他急促地解釋著,“你的同夥入宮行刺皇上,皇上龍顏大怒,已經命韓相全權處理此事,韓相命令即將調往岐州的大將軍韓薑沿途搜捕你,格……格殺勿論!”

    刀從黑衣人的胸腹之間迅速抽出後,在空中帶起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黑衣人踉踉蹌蹌,一頭栽倒在地。我後退了兩步,用刀尖點地,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在我的頭頂,是連一絲薄雲也沒有的萬裏晴空。熾熱的陽光烤著一望無際的荒原,熱空氣嫋嫋上升,給遠處的荒丘和枯樹都蒙上了一絲奇異的動感。

    我把草帽上遮擋風沙的黑色紗縵掀起來,想透透氣,但是熱空氣中混雜的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引得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連忙側過身,幹嘔了幾聲,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這七個黃衣蒙麵的大漢已經跟蹤了我整整一天,他們動手之前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而狠辣的招式卻無一不清楚地表明他們的意圖隻有一個:那就是要我的性命。

    這讓我對他們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他們絕不會是強盜。這一點從他們之間訓練有素的配合就可以看得出來。但也不應該是官兵。明德也許願意看到我死在他的麵前,卻絕不會願意讓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野裏。否則,他也不用那麽興師動眾地讓刑部下海捕文書了。

    我喘息了一會兒,正要用刀挑開腳邊死屍的麵巾,就看到最遠處的那一具屍體翻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呻吟。

    我仔細地檢查了其餘的六具屍體,確認他們都已經死去,這才提著刀走近了這個唯一的活口。他的傷在大腿上,在剛才的打鬥中,我用一支從他同伴手裏搶過來的長劍將他的一條腿釘在了地上。鮮血已經浸濕了他腿下的一大片黃沙,不過,跟他的同伴相比,他的傷還真是算不了什麽。

    感覺到我的靠近,他猛然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想要往後退,但是腿還釘在地上,這一動,額頭上立刻就爆起了一層豆大的冷汗。

    “現在殺了你比踩死螞蟻還容易,所以你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招。”我俯視著他,用手裏的刀一下子挑開了他臉上的遮麵巾。

    麵巾下露出來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他的眼神躲躲閃閃的,似乎想給自己找個地方好讓自己藏起來,卻偏偏無處可藏一樣。

    我的心一沉,語氣也不知不覺變得冰冷,“又是你?”這個小夥子四天之前曾經和我打過一次照麵。那還是在剛離開棋盤鎮不久,在一處僻靜的山穀裏。我和一隊官兵狹路相逢,其中就有他。他們當時都穿著軍服,就是他一眼將我認了出來。

    我雖然逃出了中京,卻並沒有跟整個焰天國為敵的意思,因此隻是點了他們的穴道。沒想到這世界還真小,短短幾天不見,他換了身行頭,我們竟然又見麵了。

    這小子看我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麵無人色地慘叫了起來,“你殺了我!你殺了我!”我一把抽出他腿上的長劍,他還沒來得及動,我已經一腳踩了上去,這小子立刻爆發出一陣殺豬般的慘叫。

    “你還真是會恩將仇報。”我冷森森地搖了搖頭,“我留你一條性命,你反而帶人來殺我。看來,好人真是不能做。”慘叫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泣。我這才注意到,這小子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眉宇之間稚氣未脫。

    我把腳鬆開了一些,“你是官差?”他似乎是頭一次受這麽重的傷,看樣子這麽點傷就已經快要超出他所能忍受的極限了。他一邊抽抽搭搭地號哭,一邊說:“我……我是韓大人的手下……”我打斷了他的話,“哪一個韓大人?”他偷瞟我一眼,低聲說:“九門提督韓年韓大人的堂兄,就是精騎兵團的統領韓斌韓大人。”我的腦海裏迅速地閃過一些畫麵:韓皇後那張端莊得近乎平板的臉;把香鼠皮地圖遞到我手裏時,左丞相韓高那張笑容可掬的臉;刑部武試時,座上賓韓年那張刻板消瘦的臉……這幾張臉混雜在一起,像一記重錘一樣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深深地唿吸著荒原上幹燥得沒有一絲水分的空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殺我,是韓斌下的命令?”我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他瑟縮了一下,訥訥地說:“韓大人說,是上麵的命令。”我狠狠跺了他一腳,這小子立刻叫了起來。

    “刑部已經發了海捕文書,又怎麽會讓你們秘密地處死我?!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他急促地解釋著,“你的同夥入宮行刺皇上,皇上龍顏大怒,已經命韓相全權處理此事,韓相命令即將調往岐州的大將軍韓薑沿途搜捕你,格……格殺勿論!”“韓薑帶了多少人?”我腳下再用力。這小子的臉色由白到紅,再由紅到白,咬著牙說:“兩萬。”我忽然間明白了韓高的用意。楚德元帥雖然被調往南疆海防,但是留守岐州的劉雲海將軍和手下的官兵都還是楚元帥的舊部。在韓高的眼裏,我隻是炸藥桶上的一根引線,他真正要做的事,是借著這個機會清除楚元帥在軍中的勢力。搜捕我,不過是一個合適的契機,讓他有借口把焰天國的軍隊來一次大換防。

    而韓薑這人,我雖然不熟,卻也知道他在錄台大營中擔任副將之職,沒有軍功,在軍中並沒有什麽威信。如果楚元帥還在,怎麽也輪不到他來控製岐州。兩萬人雖然不多,卻也足夠把岐州上下都換上韓高的親信了,尤其是軍中的上層。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我冷笑了兩聲。

    這小子麵色大變,支支吾吾地說:“沒有,沒有,我都是無意中聽到的……”“韓斌是你什麽人?”我漫不經心地問他。

    “我表叔。”他順嘴說出了這句話之後,眼底立刻漫上來一絲驚恐,一邊搖手,一邊用力地弓著身子想要往後退,慌慌張張地說,“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我……”原來他也是個韓家的人,那就難怪了。

    我刀尖點住了他的那條傷腿,冷冷地看著他處心積慮地想往後縮。我覺得自己應該怒火中燒才對,可是不知怎麽,聽了他所說的話,我隻感覺疲倦和……乏味。除了趕盡殺絕,他們似乎也沒有什麽更巧妙的方法了。

    我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這小子的一隻手慢慢地伸進了後腰。我本能地向一旁讓開,一柄藍汪汪的六寸鋼刀帶著一股淡淡的腥味,幾乎緊貼著我的鬢角閃過,隨即沒入了沙土之中。

    我心裏一驚,是淬了毒的刀!

    一股怒火瞬間衝上心頭,我想也不想,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鮮血噴出,他的腦袋向旁邊一歪,一聲不響地死去了。

    也許是因為“愛你一萬年”的腳程快,也許是搜捕的任務已經全部交給了即將赴任的韓薑,總之,過了並洲之後,就再也沒有碰到過追兵。

    一路上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看看明瑞。可是真的到了並洲,隔著半條街看到王府的一角飛簷,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現在畢竟是戴罪之身,除了麻煩,什麽也給不了他。這最後一麵,不見也罷。

    放棄了去見他的念頭,我的心裏反而平靜了下來。

    在並洲補充了一些幹糧之後,我的盤纏就徹底用完了。除了明瑞留給我的金鑰匙和冥宗的紫玉佩,身上再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

    我在逃亡的路上,卻沒有一個可以去的地方。我不但沒有退路,連前進的路也沒有了。

    不期然,隱藏在心底裏的那個念頭再一次浮上了心頭。

    我搖搖頭,在馬背上坐直了身體,勉強辨認前進的方向。可是,距離那個地方越近,心底裏那個模糊的念頭就越來越清晰,而殘存在心裏的不舍和掙紮也就越來越淡薄。介子遷不是也旁敲側擊地說過讓我不要猶豫的話嗎?

    也許我真的可以離開這個時空呢?

    可是離開了這個時空,我就真的可以把這裏發生過的一切當成是一場夢嗎?

    “不要再做夢了。”心底裏一個小小的聲音冷酷地提醒我,“你已經到了絕境,留下來又有什麽意義呢?對於父母,你帶去的隻能是羞辱和痛苦。而對於他,你已經是一個多餘的存在了……”我俯下身輕輕地摸了摸大黑馬的耳朵,低聲說:“走吧,''愛你一萬年''.跟我一起走。我們離開這裏,再也不迴來了。”

    繞過岐州的守衛進入鬼神溝並不難。難的是我找不到那個洞口了。

    黃色的山石,細長的枯草。我在鬼神溝已經整整轉悠了三天,仍然一無所獲。我拚命地迴憶那天都有些什麽特征,記得那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是在夜晚,還有,那天下著雨,有雷電……可是在這幹旱的北方荒原,一場雷雨有時候幾年也遇不到……

    我已經吃完了最後一粒幹糧。

    我頹然地坐在幹燥的岩石上,癡癡地凝望著天空中金燦燦的滿月。白天的焦慮和煩躁已經平息了下去,一絲絕望慢慢地爬上了心頭。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平滑的山壁上,就在一眨眼間,黑黝黝的洞口宛如一個浮出水麵的神秘物體一般,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猝然一驚,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一時間隻覺得頭暈目眩。這是真的嗎?該不會是我焦慮過度產生幻覺了吧?

    我從馬背上取下了火把,點燃之後先伸進了洞口。在跳動的火光中,一眼就看到了埋在土裏的半塊石碑和那一堆燃燒過的灰堆。我反手拉住了“愛你一萬年”的韁繩,小心翼翼地拉著它一起走了進去。“愛你一萬年”除了隱隱有些不安,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驚慌。這讓我的心跳也莫名其妙地緩和了下來。

    洞壁上還留著上次明韶留下來的標記,所以我沒怎麽費事就摸到了洞底那扇神秘的石門前麵。我從牆壁上小心地撬下了那枚石鑰匙,有些猶豫——也隻是一瞬間的猶豫。我咬著牙把鑰匙按進了石門上那個淺槽裏。

    什麽也沒有發生。

    是我弄錯了什麽嗎?

    驀然間一陣疾風撲麵而來,耳邊頓時響起了千軍萬馬廝殺的聲音,恍若置身於兩軍交戰的戰場一般。隻一瞬間,廝殺聲就隨著那一陣疾風消失在了空氣中,山洞裏仍然是一片寂靜。在我的眼前,兩扇石門已經縮進了山壁之中,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有涼絲絲的微風拂麵而過。

    我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探身進去。火光映到了兩側的洞壁上,我一眼瞟過去,整個人頓時看得呆了。

    是壁畫。洞壁上繪製著我生平所見的最精美的壁畫。不知道用了什麽材料繪製而成的壁畫,應該是時隔數百年,卻仍然散發著璀璨奪目的光彩,每一種顏色都濃豔欲滴,仿佛剛剛塗上去一樣。尤其是壁畫上天神一般的阿羅王,兩眼的位置上鑲嵌了兩塊晶瑩剔透的寶石,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壁畫一共分成了四個部分。第一幅壁畫的內容,是許多窮兇極惡的人手拿皮鞭棍棒,正在毆打一些衣衫襤褸的奴隸。奴隸臉上愁苦的表情繪製得十分生動。在這些人之上,天神一般的阿羅王正將一把金色的弓和三支金色的箭交給一個頭帶黑色戰盔的人。戰盔的額頭部分鑲嵌著一粒金黃色的寶石,宛如一顆多出來的奇怪的眼睛。

    第二幅壁畫的內容是頭帶黑色戰盔的人帶領著這些衣衫襤褸的奴隸逃出了城市。在他們的身邊,匯集了越來越多的人。阿羅王隱身在雲團之上,帶著慈悲的表情靜靜地俯視著他們。

    第三幅壁畫的內容,是頭帶黑色戰盔的人帶領軍隊和另外一支軍隊在廝殺,阿羅王站在雲端,仿佛在指引著頭帶戰盔的人和他的軍隊。

    最後一幅壁畫麵積最大,場麵也最壯觀。畫麵上許多人在忙忙碌碌地搬運東西,有些在建造房屋,有些趕著馬車,似乎正在修建一座城市。在畫麵的中央,頭帶戰盔的人跪倒在阿羅王的腳下,正在接受阿羅王授給他的一頂王冠。

    壁畫的內容讓我忽然想起了明韶曾經說過的話:“那塊石碑上刻著一段話,大概意思是說,打開那道門的人,會和阿羅王立下契約:阿羅王會賜給他財寶和強大的力量。作為交換,他必須交出生命中的……”這幅壁畫的內容,仿佛就是這個意思吧?隻是不知道這個和阿羅王簽契約的人,究竟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愛你一萬年”輕輕的嘶鳴將我從沉思中喚醒。我轉頭去看它,卻發現它已經順著長長的通道跑到了我的前麵,正在山洞盡頭的兩個洞口之間猶豫不定。

    兩個洞口都沒有門,我舉著火把往左麵的山洞裏一望,再一次被驚得呆住了。

    火把的亮度有限,在我所能看到的範圍裏,三米多高的層架一排挨著一排,一直延伸到了山洞的深處。層架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兵器。盡管落滿了灰塵,還是看得出上麵塗著厚厚的防護油。

    我穿過一排排的層架,來到了山洞的中央。這裏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擺著一張祭台似的小石桌,上麵放著一頂頭盔和一張弓、三支箭。

    我伸手輕輕拂過上麵的灰塵,戰盔立刻露出了漆黑的底色,在額頭部位,一粒龍眼般大小的金黃色寶石立刻迸射出奪目的光華。這應該就是壁畫上看到過的那頂戰盔了。我好奇地拿起了弓箭,金色的弓箭看不出是什麽材料製作的,上麵還刻著十分精細的花紋。可是兩軍對壘,三支箭又能起什麽作用呢?

    我把弓箭放迴了原處,順著來路慢慢往外走。火把舉得高些才發現在洞壁上也掛了不少刀劍。我伸手從洞壁上摘下了一把彎刀。這把刀的刀身很沉,黑黝黝的刀鞘上除了“玄武”兩個古字之外,什麽裝飾也沒有。但是刀一出鞘,立刻就有一股寒氣撲麵而來。碧綠如水的刀身輕微地晃動著,整個山洞裏立刻充滿了凜冽的刀氣。

    “愛你一萬年”向後退了一步,不知道碰落了什麽東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它嚇了一跳,立刻一溜兒小跑地衝出了兵器的包圍,鑽進了對麵的山洞裏。

    對麵的這個洞要比兵器洞略微小些,裏麵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因為年代久遠,銅製的箱子上都已經蒙了一層鏽。

    我順手推開了一個箱子,刹那間整個山洞都籠罩在了奇異的光華之中。

    我眯起雙眼,呆呆地注視著箱子裏宛如玩具一般堆放在一起的各種寶石,有種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推開旁邊的另外一個箱子,裏麵是一滿箱的黃金。

    我從寶石箱子的最上麵拿起一隻鹿皮口袋,剛要打開看看,“愛你一萬年”突然支棱起了耳朵,露出了十分警覺的表情。我突然想起這個洞,或者說這個通道天亮了就會消失。不及多想,立刻翻身躍上馬背,沿著來路飛奔而出。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淡青色的晨霧彌漫著整個山穀。沁涼的空氣清新得像水洗過一樣。

    我迴過身,那個黑黝黝的洞口正在淡淡的晨光中一點一點地變模糊。然後,就像被晨風吹散了的霧一樣,越來越稀薄,終於消失不見了。

    我鬆了一口氣,一顆心不受控製地開始咚咚直跳。我真的迴來了麽?我貪婪地打量著周圍的山穀,急切地想要找出一個證據來證明我真的迴來了。

    黃色的山石,細長的枯草,一切都顯得那麽的……那麽的……眼熟。

    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霧漸漸散開。心裏最壞的預感終於變成了現實——我還在鬼、神、溝!

    我慢慢地在山石上坐了下來,然後仰麵躺倒。

    天空正由灰蒙蒙的一團一點點變得清澈起來。沒有雲,北方的天空永遠幹淨得像一塊藍寶石。

    我從來沒有這麽失望過。

    一直到陽光曬到了我的臉上,我才無可奈何地坐了起來。一起身,就有什麽東西從我身上掉了下來,拿起來一看,是從洞裏帶出來的那個皮口袋。我解開繩扣,把皮口袋往手心裏一倒,倒出來的居然是一堆龍眼般大小的寶石。

    這應該是那一箱寶石裏的精品吧?我拿起一塊綠寶石對著天空細細端詳,它折射著陽光,正散發出璀璨的光彩。

    我再看看另一隻手裏拿著的玄武刀,介子遷的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心頭。他所說的奇妙際遇,難道指的就是這個?

    山洞裏的壁畫一幅一幅地閃過我的腦海,一個模糊而大膽的想法一點點浮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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