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身後,瞬間的寂靜之後,立刻爆發出了更加混亂的嘈雜聲,有人在喊船,也有人在氣急敗壞地召喚弓箭手。不過,這些嘈雜聲很快就被我拋到了身後。

    我看看沈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然後把視線投向了他身旁的那位年輕侍衛。這人相貌雖然平常,手裏卻提著一件十分奇特的兵器,有點像是我曾經在電影裏看到過的——青龍偃月刀。

    “好奇特的兵器,”我友善地衝他笑了笑,“這刀叫什麽?”年輕的侍衛靦腆地笑了,“是祖上傳下來的,叫屠留刀。”“真是好兵器。”我用讚歎的目光上下打量它,“可不可以借我看看?”年輕的侍衛略微猶豫了一下,沈沛還沒有來得及阻止,他已經將屠留刀遞到了我的手裏。細看之下,它再一次讓我想起了三國裏那有名的寶刀。據說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又名“冷豔鋸”。刀長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刀身上鑲有蟠龍吞月的圖案。我手中的屠留刀,長度大概在八尺到九尺之間,重量也比傳說中的青龍偃月刀略微輕些。精鋼打造的鋒利刀刃,上麵隱隱凸現出繁複細致的花紋。在陽光下微一晃動,刀身立刻掠起了一片青幽幽的寒光。

    “好刀!”我忍不住又讚歎了一句。

    年輕侍衛又露出了靦腆的笑容,而一旁的沈沛,眼裏卻漸漸地起了戒備。

    就在這時,從刑部衙門的大門裏急匆匆地走出來兩個人。前麵的一個,頭發上束著金環,身上穿著淺色的長袍,一臉的焦慮神情,正是明儀。

    “西夏!”一眼看見我,明儀似乎鬆了口氣,“你今日怎麽如此莽撞?”我握著刀的手緊了緊,卻沒有說話。

    沈沛和那侍衛正要行禮,被明儀擺手免了。明儀低著頭在我麵前走了兩步,再抬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經和緩了許多,“西夏,你不是說過,當捕快是你的理想嗎?”“王爺錯了。”我淡淡地迴答他,“西夏的理想,是讓這全天下的芸芸眾生都能夠遵守律法,是讓這世界上所有的良善百姓,都能受到律法的保護。西夏年輕衝動,一心想要懲惡揚善,而做捕快,是唯一合法的方式。僅此而已。何況,我連控製自己都已經做不到了,還怎麽在公門裏做事?”明儀緊盯著我,像要看出這話的真假。良久,才說:“我前日剛剛見過了記大人……”我飛快打斷了他的話,“記大人與西夏並無瓜葛,王爺此時突然提起他,不知是何用意?”明儀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麽?”我深吸了一口氣,刹那間心如刀絞。

    “西夏自幼父母雙亡,三四歲上被記大人收為養女。不過,西夏生性不羈,並不受記大人看重。兩年前,記大人已經將西夏逐出了家門。”我直視著明儀的眼睛,我知道他不相信,卻仍然咬著牙說了下去,“一年前西夏進了刑部,因為在中京沒有住處,被記大人府上的管家福嫂收留在記府的偏院暫住。不過後來被記大人知道,又將我趕了出來。”明儀的神情在最初的難以置信裏慢慢地透出了一絲了悟。我避開了他的視線,斬釘截鐵地說:“所以,西夏是死是活都與記家無關。記家是好是壞,西夏也不會放在心上。”我緊咬住了下唇,唇齒之間彌漫開淡淡的血腥味。我需要借著這一絲痛感來提醒自己保持理智,這也許是我最需要保持理智的時刻了。我必須這樣說。

    我隻能這樣說。

    我不能讓老爹和小娘親因為我而蒙羞。

    如果我不能夠順利地逃出這個大牢籠,那麽我未婚有子的醜聞很快就會在中京傳開。真要到了那一步,叫他們情何以堪?

    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我知道無論我是死是活,明儀都會拿這一番心知肚明的假話來替老爹開脫。再加上舞秀目前地位僅在皇後之下,又懷有皇嗣,要保住記家平安,應該不難。更何況毀了記家,隻會助長了韓後和韓家的氣焰。而對明德來說,對韓家下手,隻不過是早晚的事。

    明儀臉上了悟的神色瞬間又被驚恐所取代,他張大了嘴剛喊了一句:“你……”寒光閃動,我手中的屠留刀已經向沈沛的胸口直掃了過去。

    沈沛麵色大變,身體匆忙向後一仰。屠留刀在我手中飛快地一轉,刀柄的渾圓把手已經點中了他右肩的兩處穴道。

    沈沛眼中流露出驚駭的神色,後退了兩步,左手突然向上一揚,朝空中擲出了一顆流光彈。啪的一聲響,流光彈在空中炸開了一團醒目的紅煙。這是禁軍中用來召集同伴的信號。沈沛這人向來自恃有一身過硬的拳腳,平素身上是不帶這些東西的。

    是我大意了。

    頭頂的紅煙尚未散開,從街道的兩側已經湧出了一片黑壓壓的士兵。粗略看去,西邊的人數似乎更多些。這也許是防備我會沿西街由距此最近的西城門逃走,所以才在西街一帶布下了更多的守衛。

    我飛身躍上了“愛你一萬年”,衝著那遭遇突變而手足無措的年輕侍衛匆匆丟下一句:“借你兵器一用!”“愛你一萬年”長嘶一聲,向著西邊的人群疾衝過去。看到我們來勢洶洶,衝在隊伍最前麵的士兵下意識地向兩邊閃開,而街道東邊的士兵則緊追不舍,很快就和西街的士兵圍攏在一起,將我們一人一馬緊緊地圍在了其中。

    屠留刀用起來雖然有些生澀,但是長長的刀柄的確十分適合在馬背上與人交手。因為騎在馬上,一轉身,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從西街的盡頭又有一隊彪悍的騎兵正遠遠朝這邊趕過來。看他們的服色,應該都是九門提督韓年的手下。

    我飛快地將身邊的刀劍挑開,左手從懷裏摸出了早已準備好的一包撲羅香,用力擲向空中。

    “愛你一萬年”心領神會,迅速掉轉馬頭,向著東街直衝了過去。我屏住了唿吸,手裏握緊了屠留刀,將馬前圍攏著的士兵向兩側紛紛挑開。

    我們一人一馬閃電般從刑部的大門口一掠而過。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明儀悲憫的目光突然撞進了我的眼裏。他似乎在用目光詢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隻能在心裏默默地迴答他:因為我問心無愧,所以要堂堂正正地離開。

    他也許懂了,又也許根本沒有看懂我的目光。而“愛你一萬年”已經朝著東林街的窄巷口直衝了進去。從這裏向北,再穿過樸林街,就可以到達尋芳河了。

    從我們的身後,傳來一陣異樣的響動,其間還夾雜著不少人的大唿小叫。看來撲羅香已經起作用了。這種輕微的迷幻藥可以讓人精神煩躁,並產生輕微的幻覺。效果雖然隻能持續半個時辰,但是用來阻止九門提督的精騎兵卻也足夠用了。

    因為是禦駕出巡,所以刑部附近的幾條街都已經被封鎖了。原本可以並排兩輛馬車的街道,此刻也隻有兩隊禁軍在來迴巡邏,加起來大概有四五十人。看到我這身穿刑部製服的人縱馬狂奔,這些禁軍都現出了錯愕的神色。其中一個分隊長服色的人伸開手臂,想要將我攔下,一邊大喊:“這位大人……”“愛你一萬年”一腳將他踢到了一邊,這人向後一倒,跌進了身後同伴的懷裏。兩個人都仰麵朝天地倒在石板路上。其餘的士兵立刻拔出兵器緊追了上來,另外一隊巡邏的禁軍也被驚動,卻並不過來救援,而是迅速地在街口排開了陣勢。

    我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異響。我迅速地抱緊了“愛你一萬年”的脖子,將身體沉了下去。一支利箭緊擦過我的鬢角,當的一聲射在石板路上,激起了一小簇火花。與此同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後麵不遠處喊了起來,“皇上有令,不許放箭!不許傷了西大人……”果然再沒有人放箭。不過,既然已經知道我往這邊逃,估計沈沛等人應該很快就要追過來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殺出了西林街。在我前麵應該還有最後一道關卡。

    這最後一道戒備森嚴的關卡,守衛的人正是今天一早已經有過一麵之緣的李隊長。看到我衝出了西林街,他二話不說就舉著長槍直衝了過來。

    當的一聲,兵器相擊,我的虎口竟然被震得發麻。我驚訝地抬頭看他,他卻隻是冷冷一笑,長槍像毒蛇一般向我的胸口直刺了過來。屠留刀迅速地將長槍纏住,卻不料被他反挑了開來,屠留刀險些脫手而出。

    這麽一退之間,我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了一隊人馬正沿著西林街潮水一般向這邊湧過來。

    長槍的槍尖在陽光下反射出銳利的銀光,再一次刺到了我的眼前。我連忙向後一仰,屠留刀架開了長槍,順勢掃向了他的腰間。李隊長反手一槍,飛快地挑開了屠留刀,胯下的坐騎噔噔地後退了兩步。

    我飛快地向身後掃了一眼,潮水一般的衛兵已經快要衝出西林街口了。更糟糕的是,西林街兩側高高的屋脊之上,數名身姿敏捷的禁軍高手也正在朝這個方向急掠過來。

    我一咬牙,舉起屠留刀重又殺向了李隊長。屠留刀適宜在人群中廝殺,但是像這樣一對一的交手,我終究是吃了兵器不純熟的虧。三五招一過,屠留刀到底被他的長槍挑飛了出去。“愛你一萬年”急掠向一邊,我從馬背上疾速探身下來,一掌拍昏了一名佩刀侍衛,奪了他的長刀重又躍迴馬背。而李隊長的長槍已經刺到了我的後心,隔著一層粗布,我甚至已經感覺到了兵器即將入肉時那森然的寒意。

    就在此時,叮的一聲脆響,不知道什麽東西撞上了李隊長的槍尖,長槍突然偏向了一旁。我反手一刀砍在他的肩上。李隊長悶哼了一聲,跌下了馬背。

    “愛你一萬年”猛然躥了起來,從李隊長身後的數名衛兵頭頂一躍而過,閃電一般衝進了樸林街。樸林街並不是商業街,平素行人就不多,剛才這麽一番打鬥,早已讓樸林街上的居民躲了個幹淨。然而一眼望向前方的街口,我的心又沉了下來。

    十數名衣甲鮮明的衛兵整整齊齊地排開了陣勢,已經在等著我了。他們應該是趁著我和李隊長交手的時候,從樸林街的兩旁包抄過來的。讓我心頭抽緊的是,這些人我都認識。即使還隔著一條街,我也已經看清了石雲陰沉的臉和竹保等人驚愕的表情。

    我飛快地掃視身後,潮水般的衛兵已經湧出了西林街,緊緊尾隨在我的身後。而兩端屋脊上的高手卻明顯慢了下來,就在我收迴視線的瞬間,一眼瞥見左側屋脊上最前麵的那名禁軍高手腳步突然一錯,一下從屋脊上跌了下來。

    這應該是剛才出手救了我的人暗中放出的暗器。知道有人暗中幫我,我心裏突然就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意。

    而在我的前方,在石雲和竹保等人的身後,就是尋芳河長滿了青草的河堤了。我甚至可以聽到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就像此時此刻,我身體裏激蕩著的熱血。

    已經離得很近了,近得我可以看到竹保握刀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青筋畢露。

    石雲搶先一步,拍馬迎了上來。他手中的兵器是一對短斧,我還從未見他使過這件兵器。也許,從一開始,他對我就存著防備之心。我將佩刀虛晃了一招,避開了他沉穩的雙斧,隨即鋒刃向上,斜掃向了他的腰際。石雲猛然向後仰身,幾乎平躺在了馬背上。我手中的佩刀迅速纏住短斧,微一遲疑,刀尖在他的脈門處輕輕點了一下。

    石雲駭然鬆手,左手的短斧頓時落地。“愛你一萬年”飛掠過他的身旁,向竹保迎了過去。

    身後的追兵距離我已經不足丈餘。

    竹保和竹默一左一右地迎了過來,在他們的身後,其餘的隊員也用一種略帶猶疑的姿態緩緩地圍攏過來。我抬起佩刀,架住了竹保迎麵的一刀,用力向上挑開。沒想到竹保竟然後退了兩步,長刀也掉落在了地上。而他這樣一退,恰好擋住了身後的王浩。

    另一側的竹默大喊一聲,舉著刀氣勢洶洶地衝了上來。他的刀法與竹保不同,一把雪亮的長刀在陽光下舞得團團生風。我剛接了他兩刀,他就大喊了一聲,壯實的身體立刻向後一倒,連人帶馬撞上了身後的李春江。一時間樸林街口人仰馬翻,亂成了一團。

    我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看著摔倒在地大唿小叫的竹家兄弟和他們身後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我又有了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快!圍住河堤!”身後有人大喊:“船!快點派船!”我夾緊了馬肚子,“愛你一萬年”發出一聲龍吟般的長嘯,朝著河堤飛馳而去。我的耳邊,廝殺聲都已經模糊,隻能聽到急促的唿吸和心髒劇烈的跳動,卻已經分不清這樣激烈的心跳到底是我的還是它的了。

    “愛你一萬年”的速度越來越快,突然間縱身一躍。

    我的心髒似乎在那瞬間停止了跳動。目光無意識地越過了對岸桑樹林的頂端,一直看到了遠處恬靜的農田和村舍。

    一秒鍾,也許兩秒鍾,一團深深淺淺的綠色以極快的速度撲麵而來。隨即身體猛然一頓。“愛你一萬年”已經在河對岸平安著陸,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迅速地鑽進了桑樹林的深處。

    在我的身後,瞬間的寂靜之後,立刻爆發出了更加混亂的嘈雜聲,有人在喊船,也有人在氣急敗壞地召喚弓箭手。不過,這些嘈雜聲很快就被我拋到了身後。

    接下來的一天一夜在我的記憶裏始終有些模糊。隻記得“愛你一萬年”發了瘋一樣地向前衝,沒有目的,也不辨方向,隻是不停地跑,跑,跑。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飛一般掠向身後。而我,似乎一直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像一個上足了發條的人偶一樣,完全聽任身體本能的反應在掌握著韁繩。

    我們一人一馬,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勉勉強強地在一條小溪邊停了下來。我幾乎剛一爬下馬背,就一頭栽倒在了柔軟的草地上,睡著了。

    我夢見自己躍上了大黑馬的後背,懷裏是嚇得直發抖的古麗塔。大黑馬帶著我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縱情馳騁,它帶著一顆不甘被馴服的跳躍的心,頑皮地左右躲閃,一心想要把我從它的背上甩下來。它騰空躍起,帶著我和古麗塔一頭紮進了草原深處那一汪冰冷徹骨的湖水裏……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尺之外明韶那張完美如雕像般的臉。他的眼瞼微微顫動,在我還沒來得及躲開視線之前就睜開了雙眼。那是我頭一次離這麽近打量一個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測。他看著我,幽深的眸子裏似乎也有刹那間的恍惚,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漾開了一點暖暖的溫情……

    我從夢裏醒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淚水。

    黃昏柔和的光線透過了頭頂的樹梢,暖暖地灑在我的臉上。枝葉的後麵,是寶石一般澄淨的自由的天空。四下裏沒有別的聲音,除了風聲輕柔地掠過樹梢。

    “愛你一萬年”湊了過來,溫順地拱了拱我的臉。那雙金蘋果一樣的大眼睛裏閃動著一如既往的溫暖和信賴。

    我一把抱住它的大腦袋,緊緊地把頭靠在它的脖子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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