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我注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雙眼空洞地凝望著頂棚,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前半生在一個籠子裏,後半生在另外一個籠子裏。哪裏也不能去。自從明笛給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別詩,我就一直在想,餘陽江到底是什麽樣子……”

    “所謂拜相,隻是民間的說法。”許流風捋著雪白的胡子,一本正經地說,“據說四百年前,焰天國曆史上最有名的丞相左龍左大人就是在錄台上接了相印。從那時起,民間把所有在錄台舉行的活動都稱為''錄台拜相''.”深秋的夕陽帶著金屬一般深濃的色彩,映得這老狐狸的胡子都金燦燦的。他的狐狸眼珠來迴轉了幾圈,大概也看出我把他堵在這個死胡同是早有預謀的,因此也放棄了垂死掙紮,笑眯眯地反問我:“西大人把老夫攔在這裏,不光是為了打聽這拜相的來曆吧?”我擺出一副陰險的麵孔獰笑兩聲,反問他:“太傅足智多謀,依你看呢?”老狐狸嘿嘿一笑,“這個……年輕人的心思,老夫恐怕……”我白了他一眼,我真要為了“年輕人的心思”會來找他?!這老狐狸,鐵定是在跟我裝糊塗。

    “西大人,”老狐狸好像算準了我不能拿他怎麽樣,因此一點也不著急,一直保持著雷同的笑容,“老夫還要進宮去見太子,要是沒有別的事,老夫可要……”我做出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一說起太子,我倒是真想起一件事。”說著從懷裏拽出那隻墨綠色的錦囊,一把塞進了老狐狸的手裏,笑嘻嘻地說:“太傅想必是年老眼花拿錯了東西,別人可都說這玉佩價值連城呢,你怎麽拿來給我當腰牌?罪過啊罪過,我可不忍心讓您老人家受太子爺的責罰?快快收迴,趁著大家還沒發現你趕緊換迴去吧。”我轉身要跑,卻被老狐狸一把拉住了袖子,一迴頭,正對上老狐狸驚駭欲絕的一對灰色眼珠。每次見他,都是一副萬事成竹在胸的模樣,這樣的驚慌我倒還是頭一次見,一時間竟被他的神情給嚇得怔住了。

    “西大人,你還是直接拿銀刀取了老夫的性命吧。”老狐狸痛不欲生地一頭撞了過來。我連忙扶住他,一顆心被他這樣大失常態的舉動鬧得七上八下的,“老狐狸,你這是幹什麽,有話好好說……”老狐狸聽見我失口叫出了暗地裏對他的尊稱,也隻是一怔,“西大人,你難道沒聽說過''君有賜臣不敢辭''這句話嗎?儲君的賞賜你竟然要還迴去,這讓儲君顏麵何存?”我怕他再撞我,雙手還使勁地揪著他,但是他的話卻讓我心裏也不禁躊躇起來,從我那快要忘光了的曆史常識來看,他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這東西好像太貴重……”老狐狸振振有詞地反駁我,“太子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子,身邊的東西,哪一樣不貴重?”好像也對。

    “可是……”老狐狸擺了擺手,“西大人,你做事難道從來也不計較後果的麽?老夫建議你不妨想想冒犯儲君的諸多後果。”我白了他一眼,憤憤地說:“你好像在威脅我?”老狐狸從我的雙手裏掙脫了出來,慢條斯理地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

    “真的隻是賞賜?”我懷疑地盯著他的臉,語氣也有些不確定起來,“這裏頭有沒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老狐狸捋著胡子,又恢複了神清氣爽的老樣子,神氣活現地把他的灰白腦袋搖了兩搖,笑著說:“何必庸人自擾?”老爹的反應和我心裏那隱隱的不安難道真的是庸人自擾嗎?老狐狸的話雖然看似天衣無縫,但是我心裏的不安反而濃重了起來。

    “西大人,”老狐狸大概看出了我心裏真的是非常不安,將頭搖了兩搖,“天威難測。對於臣子而言,隻要盡力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多想也是無益。廟堂之上,哪一個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你如是,老夫亦如是。”這話我倒是同意的。看我點頭,老狐狸也露出了笑意,“以後有什麽事要老夫幫忙,隨時恭候西大人的大駕。”我趕緊還了個禮,客氣地說:“太傅客氣了,西夏不敢當。”老狐狸哈哈笑了起來,“你這丫頭當真有趣,這會兒怎麽又不叫老狐狸了?”我跟著幹笑了兩聲,心裏暗自尋思:這問題還真是不好迴答。

    夕陽已經落山了,我臉上的笑容也隨著天邊的夕陽一起消失。自從明韶走了以後,我就學會了在不想笑的時候也挑著唇角。因為不願意讓別人看出來我有心事。

    中京城裏少了好些青壯年,頓時流失了很多活力。盡管白天街道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但是一入夜就變得死氣沉沉,連夜市上擺攤的小商販也越來越少了。

    隨著天氣的轉冷,白天變短,夜晚開始變得漫長。我的日子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漫長。

    算腳程,楚元帥帶著大軍已經過了並洲了。那裏,據說已經降雪了……

    “西夏!”路邊巷口的陰影裏,有個十分耳熟的聲音喊我的名字。一愣之下,才想起來竟然是明瑞。

    他穿著一件很普通的長衫,就好像一個過路的普通百姓。但是雙眼之中卻精光閃爍,像一匹穿行在黑夜裏的猛獸。他把我拉到了陰影裏,壓低了聲音問我:“有沒有說話的地方?”我想了想,說:“跟我來。”

    我帶著他穿過寶福和福嫂居住的側院,來到我臨時的住處。也就是當初為了迷惑大家的視線而特意布置的一個寄宿現場。這裏獨門獨院,雖然和寶福他們的跨院隻有一牆之隔,卻十分清淨。

    我點上蠟燭,又連忙去寶福那裏取來了一些茶水點心。

    進屋的時候,明瑞正負著雙手在屋裏踱步。他看上去要比上次見麵更清瘦一些,眉頭也緊緊皺著,迴眸看我的時候,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朗。

    說來奇怪,平時想到他的時候,總覺得他是個需要人去關心去保護的孩子,但是當他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了,卻又很難用母性的心態去麵對他。也許是因為他眼睛裏總是流淌著那種從不自怨自艾的明朗,那種對別人的憐憫格外敏感的驕傲,讓我不敢貿然地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那也許會真的觸怒他。

    我們圍著圓桌坐了下來,明瑞目光爍爍地凝視著我,說:“你瞞得我好苦。”我的臉不禁一紅,有些不自在起來,“我不是有意的。”明瑞的神色有些黯然,凝視著我的目光裏湧起一種我看不懂的隱痛。顯親王的事雖然我很想知道,但是問他,顯然不是個好選擇。

    “我明天就要迴並洲了。”他說完這句話,像累極了似的,仰著腦袋靠在椅背上,歎息著說:“我必然會終老於並洲,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踏入中京了。”我的心不禁一沉,卻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隻能默默聽著他的傾訴。

    “你知道嗎?我注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雙眼空洞地凝望著頂棚,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前半生在一個籠子裏,後半生在另外一個籠子裏。哪裏也不能去。自從明笛給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別詩,我就一直在想,餘陽江到底是什麽樣子……”他停頓了片刻,無限向往地說:“我也時常幻想自己能夠親眼看看臨西大草原,馳騁在那樣廣闊的天地裏,並在那裏遇到我一生等待的女子……”這些話有些超出我的預料。最初的驚愕過後,心頭湧起的,是滿滿的歉意和一點點有意無意的憐憫。我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手心,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我頂著個金燦燦的頭銜,卻比中京街頭的乞丐更貧瘠——連他們都比我自由。而我,卻連一次到郊外普通的出遊,都要得到允許……”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我甚至不敢讓自己所愛的女人知道我是如何的……”下麵的話,消失在滿腹惆悵的一聲歎息裏。

    “西夏,”他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地望著我。“你……會想念我麽?”他那種迫切的語氣讓我心裏突然之間湧起一團酸熱的東西,我勉強笑了笑。“明瑞,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會想念你。”他深深地凝視著我,這樣的目光瞬間勾動了我的記憶,腦海裏浮現出的是另外一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心底裏驀然一痛,隱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潸然落下。

    他的手伸了過來,在我的眼角輕輕掃過。

    他的手很涼。

    我忽然就清醒了過來。迅速地擦幹了眼淚,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

    而明瑞,卻目光迷離地凝視著指尖那一滴晶瑩的淚珠。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眼裏異樣的亮光一閃而沒。

    “我迴到並洲之後,皇帝會送來左丞相韓高的幼女韓瑩。”他聲音裏的熱烈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這個女子據說端莊知禮,是皇帝特意為我挑選的妻子。”他抬起頭衝著我溫和地一笑,但這笑容在到達眼底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西夏,其實今天我是有事來求你的。”他似乎努力地想笑一笑,卻沒有成功,“我走後,我的弟弟明華會接著來坐這個牢籠。他生在並洲,在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長大,性格不免有些嬌縱。希望你能對他多加關照。我在中京最大的華福錢莊和鼎順錢莊存有一筆積蓄,都是我母親留下來的私產。這筆錢我不能直接給了明華。否則我人還沒到並洲,錢恐怕就已經被他散光了。”他從懷裏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金鑰匙,沿著桌麵推到了我麵前,“鑰匙是提取現銀的唯一憑信。這筆錢你可以隨意支配,不用告訴我。如果錢莊發生意外倒閉,那我托付你的事也就算了結了。”金製的鑰匙上鑲嵌著一枚深紅色的寶石,形狀像一滴晶瑩的眼淚。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鑰匙,心裏卻忍不住打起了小鼓。我的不安似乎讓他覺得有趣,他的唇邊竟浮起了一絲淺笑,“有什麽問題嗎?”我抬頭看著他帶著些許戲謔的表情,認真地向他證實,“我從來也沒有管過錢——你確信你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頭腦是清醒的嗎?

    聽了我的問題,明瑞卻隻是落寞地一笑,反問我:“就算是不清醒又如何?我這一輩子恐怕也隻有這麽一次機會不清醒了。”他凝視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有那麽一會兒好像沉入了深深的迴憶之中。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卻溫柔得如同一汪春水,“這事你不用不安。在中京,我信任的人除了你就隻有明韶兄弟。而他們,根本不需要我費心……”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話頭,視線也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我。他的神情讓我心裏突然之間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似乎想用這筆錢做成一個堅固的堡壘,執著地想把我和明華都保護在其中。

    會是這樣的嗎?可是,即便當真如此,他會承認嗎?

    我疑惑地想在他的臉上找到答案。

    我的神色變幻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但他什麽也沒有解釋。隻是懶洋洋地笑了笑,“如果實在過意不去,就送我一樣東西作紀念吧。”“你還記得禪山上你削斷林清葒頭發的那枚飛刀嗎?”他轉過頭凝視著我,深沉的目光好像夜幕掩蓋下波濤洶湧的大海,所有翻卷滾動的巨浪都被他竭力地掩藏了起來,“那一枚飛刀我和明笛取下來以後拿去給了明韶……”我幾乎沒有聽他說話,心裏翻來覆去想的是:明瑞的處境,說他是泥菩薩也不為過。就這樣一個連武功也不如我的泥菩薩,竟然想要保護我……

    我的鼻子又有點發酸。

    我從袖子裏取出另外一枚飛刀遞到了他麵前,“這一枚,送給好朋友明瑞。”明瑞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他像拿什麽寶貝似的用一種十分小心的神氣接了過去,溫柔地說:“能被你當成朋友,我已經十分滿足了。這刀,我……會一直帶在身邊。”他說的話我都懂,但是他要的我給不了。而且,即使我真的給了,他也不能夠接受。這一點他比我更清楚。

    告別時,我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門口,外麵是沉沉的夜色。

    明瑞忽然迴轉身用力地把我擁在了懷裏,他身上有種雪後的空氣裏所特有的涼爽的味道。但隻是一瞬間的事,他迅速地放開了我,退後兩步,目光深沉地掃過我的麵頰,然後轉身消失在了夜色裏。

    夜裏下了入冬以來的頭一場雪。到了清晨,地上已經蓄了薄薄的一層。

    天氣雖然陰沉,但是冷冽的空氣中卻帶著讓人欣喜的清爽,鬱悶多日的心胸也不禁為之一開。

    趕到北城門的時候,守門的衛士告訴我說,明瑞的車隊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從時間上來推測,明瑞應該已經到了位於騎崗的送別亭。過了騎崗就是通往兆郡的官道了。皇帝安排的恭送他上路的幾位大臣就等在那裏。

    我必須繞過騎崗趕到前麵三裏之外的上官亭去。否則以我的級別,擠在那一大堆的官員裏,恐怕連說句話的資格都沒有。

    遠處的山岡和原野都覆蓋著薄薄的一層積雪,灰蒙蒙的天空中,連太陽都是蒼白的。除了馬蹄聲和“愛你一萬年”濁重的唿吸,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穿過樹林,遠遠地就看到上官亭外麵黑壓壓的一群侍衛。亭裏,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金環束發的男人雙手負在背後正低著頭來迴踱步。

    聽到馬蹄聲,他抬起頭隨聲望了過來。白皙臉上,一雙丹鳳眼璀璨生輝,緊緊抿起的唇角流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威嚴沉穩。

    我的心猛然間沉了下去,握著韁繩的兩隻手也情不自禁地瞬間收緊了。

    太子殿下。

    這一大早就出現在郊外雪地裏的,竟然真的是明德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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