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盼望過會再度相見的人,就這麽毫無預料地出現在了眼前,讓我一時間竟有些無措。湧動在心頭的,有驚也有喜。但更多的,卻是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暈眩。

    聽見外麵有人“哎喲”,起初以為是哪個丫鬟,一迴頭原來是小娘親。她還保持著摔盤子的姿勢,一雙大眼睛像不能相信似的直愣愣地盯著我。直到我一把摟住她——我原本是想學個小鳥依人撲進她懷裏去撒撒嬌的,沒想到竄過去了才發現自己已經比小娘親高出來半個頭,隻好改撲為抱,這麽一抱卻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她迴過神來了。

    一迴過神,她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她這副樣子有點嚇著我了,我一著急,將她抱了起來,“到底怎麽了?別哭啊。我不是迴來了嗎?別哭,我再不走啦。”小娘親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立刻又破涕為笑,一邊拍著我的肩膀一邊開始埋怨我,“怎麽越大越沒有正形了?”我把她放下來,她揚起臉很仔細地端詳我。她好像要比我走的時候略微胖一些,還是那麽光彩動人。我捧著她的臉笑了起來,“小娘親長胖了,用不用減肥?”小娘親打掉我的手,佯怒地說:“沒大沒小。”說完自己也樂了,“過兩天我們去禪山大悲院上香,你平安迴來了,我們也該去菩薩麵前還願。”說到這裏,向外推了推我,“去見見大媽和你二姐姐。大家都惦記著你呢。”我答應了一聲就往外跑。到底是自己的地盤啊,感覺怎麽跑都那麽舒服。假山下麵的池塘裏睡蓮已經開了,我和敏之種的那一片粉鍾樹也開花了,一串串的粉紅色花朵從枝條間倒垂下來,活像一個個粉紅色的小鈴鐺。

    這裏和我走之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遠遠看到張夫人的院子裏幾個人影在那裏晃,我大喊一聲,“強盜來啦!留下那個美貌的小姑娘……”幾個人影一陣亂晃,當然是舞秀最先看見我,又驚又喜地提起裙擺一溜兒小跑過來了,我一把將她抱起來悠了兩圈,舞秀驚叫了一聲,又笑了起來。

    我把她放下來仔細打量,她越來越漂亮了,身材嬌小,肌膚白膩,彎眉,長長的丹鳳眼,尤其那張清秀的瓜子臉,精致得好像布娃娃。

    我瞟了一眼遠處的幾個老婆子,歎了一口氣,“她們又在折磨你呢?”舞秀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說:“她們都是宮裏的人。來教皇室禮儀的。”說到這裏,臉蛋微微一紅。

    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宮裏的人跑咱們家幹什麽?”我這麽一問,舞秀連耳朵都透出了一層淺淺的粉紅,“太子殿下要選妃了,皇太後點了我待選……”我的心咚地一沉。

    舞秀看我沒有說話,抬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不解地望著我。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姐,皇宮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是非窩,你……”舞秀看著我,柔弱的小臉上突然間掠過了一絲倔強——我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卻也隻是一瞬,她又垂下了頭,輕咬著紅潤的小嘴,十分堅決地說:“那我也認了……”我怔怔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心裏卻隱隱覺得,兩年不見,她,似乎也變了。因為我從來不曾發現素來柔弱乖巧的她,性格當中竟然也有這樣倔強的一麵……

    舞秀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三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他……他……”我忽然就明白了,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個太子,你喜歡他是不是?”舞秀微一遲疑,還是紅著臉點了點頭。我本來還想問問她在什麽地方見著他的,轉念一想,問這個還有什麽用啊。她都已經這樣了……

    看到張夫人正朝這邊走過來,我趕緊說了一句要緊的,“姐,我現在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你了,我一定不會讓別人欺負到你。”舞秀抬眼看我,有點感動,又有點好笑。我豪氣衝天地摟住她瘦小的肩,心想:如果太子的那一窩大小老婆們哪一個敢欺負她,我一定親手宰了她下酒。我遞給舞秀一個保證的眼神,鬆開手趕緊給張夫人行禮,張夫人神色複雜地看著我,終於歎了口氣,“迴來就好,迴來就好,你爹若再這麽放縱你……”舞秀趕緊打斷了她的話,“娘,王嬤嬤來了。”王嬤嬤帶著兩個宮女滿臉帶笑地過來了,“還以為哪裏來的山大王呢,原來是三小姐迴來了。真是出落得越來越標致了。就是曬黑了點。”我趕緊給這老太婆行禮,事關舞秀的前途,這些人可是不能怠慢的。王嬤嬤客氣了兩句,然後說:“既然家裏有事,明兒我們再來吧。清蓉公主要是知道三小姐迴來了,一定高興。我先迴去替三小姐報信。”張夫人帶著我們一起把這老太婆送到了中門。

    看張夫人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又要教訓我了。她一直嫌我太野,一心想把我也訓練成舞秀的樣子。作為記府的大夫人,她這樣想也是十分正常的,畢竟也是為了我好,能理解。不過,就因為她一直都存著這樣的想法,所以,全家上下我最怕的人就是她。

    我正暗自頭疼呢,就聽見身後有人大喊一聲,“假小子!你還知道迴來啊。”我心中大喜,趕緊迴頭看,果然是敏之,身後還跟著敏言,兩個人都喜笑顏開的。敏之長高了,模樣也越來越像老爹。尤其是他笑起來的時候,那種飛揚的神采簡直跟老爹一模一樣。敏言的個頭也快要趕上我了,他長得比較像小娘親,就是有些過於漂亮了,正抿著嘴,眼神裏透著興奮。

    敏之拿手裏的扇子敲了一下我的腦門,興奮地說:“長這麽高了?曬得像黑炭一樣。你還知道迴來啊?”我摸著腦門說:“我可帶迴來一匹世界上最好的馬,你再敲我我就不給你看了。”敏之和敏言聽了立刻兩眼放光,拉著我就要往馬廄跑。張夫人無可奈何,隻得放我們走。舞秀大概從來沒有放過假,也激動得兩眼直冒光。

    “愛你一萬年”正在馬棚裏安心地吃著草料,看見來了一群觀眾,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敏之心癢癢的就想騎,被我給攔住了。我怕他不知死活地被它給踢了,果然,他隻要一往跟前湊,“愛你一萬年”就衝著他直齜牙。

    敏之又是著急,又是無可奈何。反倒是敏言比較沉得住氣,勸他說:“沒事哄哄它,跟你熟了說不定就讓你騎了。”我捏了捏敏言的臉蛋,剛說了句“就你最聰明”,心裏忽然就有了一個新主意。

    “再過兩個月老爹就要過生日了,”我說,“咱們聯合起來送老爹一樣禮物吧。”敏言雙眼一亮,“什麽禮物?”我擺擺手示意他們都湊過來,然後開始一通嘀嘀咕咕。

    容琴師傅走的那天正好是焰天國傳統的夏節,出城的路上到處都飄著彩紙紮的風車一類的東西。小孩子們跑來跑去,到處都熱熱鬧鬧的。

    容琴師傅顯得很平靜,出了十八裏亭她就不讓我再往前送了。

    “西夏,”她凝視著我,雙眼之中略微帶些傷感,“你我師徒一場,以後恐怕見麵機會就少了。為師再問你一句話:你是真的相信——律法至上嗎?”我堅定地點頭。

    容琴師傅的目光慢慢地移向了遠處,“那你一定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她的話,我似懂非懂。

    容琴師傅的臉色有些凝重,“其實你心裏也明白,有很多東西都是淩駕於律法之上的。西夏,我給你的忠告就是:讓自己變得強大。隻有如此,你才可以實現你所說的:律法麵前人人平等。否則,你和你的理想,充其量也不過是特權手中的小小工具。如果這一條你做不到,那麽你就要學會彎腰,學會在特權和律法的夾縫裏八麵玲瓏。”她的話宛如鐵錘一般重重砸在我的心上,一時間讓我連唿吸都覺得困難。

    容琴師傅伸手撫了撫我的頭發,溫和地笑了,“如果實在堅持不下去,就不要再勉強。冥宗的掌門之位,為師給你留著。”說完飛身上馬,棗紅馬宛如離弦的箭一樣躥了出去。

    隻留下我一個人,滿腹惆悵地佇立在大路上。

    不知道刑部往年招收新人都要經過怎樣的程序,這一次,首先是文試。考試的地點就定在了刑部大院。

    因為是初試,我也不想太惹人注意,出門的時候還是做了男裝打扮。我趕到的時候,刑部的大殿裏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我的位子在角落裏,比較不引人注目。監考官除了羅進還有皇帝派來的兩位翰林院的學士。

    題目一早大家都猜到了,無非定國安邦之類的老生常談。我把敏之替我寫好的那篇花團錦簇的文章在肚子裏又背了一遍,仔仔細細地寫好,第一個交了上去。

    羅進看著我,微笑著,我恭恭敬敬地行過禮退了出去。他昨天跑到我們家來把考試的程序都給我說了,這是初試。所以,沒有什麽可緊張的——畢竟不是考武狀元。要緊的是幾天之後的武試。那時候,皇帝陛下會大駕光臨。不過,說實話,除了性別上的顧慮,比武我還真是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出了刑部,我慢悠悠地拐上了最熱鬧的大街。剛從氣氛壓抑的地方出來,隻有擠到人堆裏才感覺輕鬆。迎麵走過來兩個戴麵紗的姑娘,有意無意地側過頭來看我,我忽然懷疑是不是敏之的這套白衣服太招人注意?要不,就是我扮成男孩的樣子英俊瀟灑,她們喜歡上我了?

    正自得其樂呢,就見眼前一黑,一個人影攔在我的麵前。

    “我家少爺請公子上樓一敘。”我一抬頭,原來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對著我抱拳行禮。黝黑的皮膚,冷峭的五官,是我不認識的人。看到我愕然的樣子,這人露出了笑容,“我家少爺,是公子在草原上結識的一位故人。”我心裏怦然一跳——草原上的故人?莫非是邵鳴?

    福煙樓差不多是中京最大的酒樓了,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進這裏。跟在這大漢的後麵上了二樓,他十分恭敬地挑起一間雅間的竹簾,示意我進去。

    雅間裏圍坐著幾位年輕公子,似乎正在聚會。我一眼就看到邵鳴穿著白色的長衫靠窗而坐,雙眼之中波光瀲灩,似笑非笑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

    竟然真的是他……

    也許過於驚訝——四目交投的瞬間,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唿吸。

    邵鳴起身走了過來,淺淺一笑,十分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來中京了也不找我?”也許是有了幾分酒意,他的眉梢眼角都散發著一點點慵懶的味道。比起在草原時的樣子,明顯地少了有意無意的鋒利,多了幾分不羈的倜儻。連淺淺的笑容裏,都透著我從來不曾在他身上見識過的……柔和。

    不曾盼望過會再度相見的人,就這麽毫無預料地出現在了眼前,讓我一時間竟有些無措。湧動在心頭的,有驚也有喜。但更多的,卻是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暈眩。

    邵鳴黑幽幽的眼瞳裏閃過了幾星微弱的火花,不等我看清楚他已垂下了眼瞼。再抬起眼眸時,裏麵已是一派溫雅從容。他放開了我的手,迴頭跟大家介紹說:“這就是我在草原上結識的小兄弟,西夏。”座中人紛紛站了起來,離我最近的一位公子剛喝了一口酒,一迴頭正好和我打了個照麵,他一愣,一口酒噗的一聲全噴了出來,濺得我滿身滿臉都是——竟然是敏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夢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口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口烴並收藏如夢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