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瞼微微顫動,然後在我還沒來得及躲開視線之前就睜開了雙眼。我頭一次離得這麽近打量一個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測。他看著我,幽深的眸子裏似乎也掠過了刹那間的恍惚。

    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見耳邊隱隱傳來小孩子們在帳篷外麵嬉鬧的聲音、主婦們吆喝牲口的聲音和遠處畜欄裏牲畜們低低的叫聲。

    半夢半醒之間,恍惚覺得自己又迴到了內蒙草原。剛到緝毒大隊的時候,有一次追剿一個販毒團夥,我們半夜就住在簡易帳篷裏,因為出發前聽當地人說草原上有狼,鬧得我沒敢睡。天亮了才發現,原來附近就是牧民的春季草場。

    那次行動顧新也參加了,我還記得當我們埋伏在半人高的草叢裏時,他悄悄問我:“你說這會兒誰出現在眼前比較受歡迎?是狼還是毒販子?”……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一坐起來才發現自己頭昏腦漲的,順勢又躺了迴去。

    容琴師傅正坐在矮幾旁邊梳頭。我在枕頭上支起胳膊懶洋洋地看著她,昨晚在木樁上撞了一下子,把酒都撞醒了。迴來了睡不著倒是套了師傅不少話。知道了她和邱師伯年少的時候同門學藝,也曾經有過那麽一點說不清的感情糾葛。後來因為容琴師傅一心一意要爭奪掌門之位,就把感情的事放下了。邱師伯被拒絕之後就離開了冥宗,至於另娶他人,就不知道裏麵有什麽內幕了。不過,從他看我師傅的眼神也能感覺出來應該是沒忘了她。

    她的年齡還不到四十,應該是女人最有魅力最有吸引力的年齡。怎麽看,都跟邱師伯很相配。不過,難就難在他們誰也不肯開口,這感情也不能光埋在暗地裏醞釀個沒完啊。

    容琴師傅偏過腦袋,研究著我的表情,“想什麽呢?”我看著她亮閃閃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說:“我在想,怎麽才能嫁給邱師伯。”當的一聲響,師傅手裏的梳子掉到了矮幾上,她張大了嘴,像看活鬼一樣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

    我笑著瞟了她一眼,她的臉色好像有點不對勁了。

    我若無其事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喜歡一個人呢,一定要向他表白。要不然,耽誤的說不定就是兩個人一輩子的幸福。”我看看她,她還坐在那裏發呆,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我接著說:“我打算今天就正式向邱師伯求婚。師傅,咱們冥宗裏不講究這些輩分之間的差別吧?”容琴師傅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帳篷。

    我聽見帳篷外麵稀裏嘩啦的一陣響,然後就是邱師伯驚訝的聲音,“容琴?容琴?”我捂著肚子笑倒在毛皮的地毯上。

    帳篷簾子被掀了起來,邱師伯端著個空盤子站在帳篷的門口,看著我的樣子,詫異地問:“你師傅怎麽了?一大早就氣急敗壞的?”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因為我跟她說……我要向邱師伯你求婚。”邱師伯沒有笑,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望向了容琴師傅的背影。看背影也知道容琴師傅方寸大亂,像個沒頭蒼蠅一樣正在草原上亂走。

    我也笑夠了,抬頭看著邱師伯,認真地問他:“我師傅好像喜歡你很多年了,而且我說要嫁給你她就氣成了這樣,你真的一點都不動心啊?”邱師伯從容琴師傅的背影上收迴了目光,猶豫不決地看看我,“你不懂,她並不……”“並不什麽啊?”我急了,“我都看出來了,你還沒看出來?”他再次轉身去看容琴師傅的背影。

    我跳了起來,“邱師伯,我可是冒著被師傅剝皮的危險試探出了她對你的真心,你看她的樣子,像是我戲弄你嗎?就算是發發慈悲救我一命,你也要……”邱師伯迴頭瞥了我一眼,放下手裏的空盤子,轉身要去追她。我趕緊在他身後叮囑一句:“千萬替我美言幾句……”邱師伯已經跑遠了,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

    我是不是得自求多福啊?

    我唉聲歎氣地從地毯上撿起梳子,給自己梳好了頭發,然後拽了一條手巾一步三晃地蹭到最近的小河邊去洗臉。

    河水清亮,連一絲雜質都沒有。河邊的草叢裏星星點點,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野花,空中有飛蟲嗡嗡的鳴叫。一望無際的臨西大草原就這樣坦坦蕩蕩地向每一雙注視著它的眼睛呈現出它最質樸的麵貌。

    眼前這個陽光明媚的世界,美麗得近乎……不真實。

    忽然就讓我想起了莊生和蝴蝶的故事。對於西夏來說,究竟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的呢?是有個研究曆史的老爸、槍法一流的緝毒警察西夏是真實的,還是武藝高強、有個幸福大家庭的記舞潮才是真實的?

    我困惑地搖了搖頭。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刻意避免去想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迴避得太久,此時此刻,就算從心底裏翻出來,也已經想不明白了……

    離開萬毒穀的前夕,我接到了記老爹的一封信。信裏說他和羅進反複商量過了,決定等我迴去後,就按照焰天國的製度由刑部把我的名字擬進新招收的捕快名單裏,一起呈上去。羅進會專門為我這個破例招收的新人寫一份薦書。再然後……大概需要通過一係列的考核,至於最終會不會得到認可,還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不過按照記老爹的估計,前景還是比較樂觀的。

    我私下裏打算再找清蓉公主走走後門,請她到太後那裏去說說情。還有就是,找個大目標挑戰,為自己爭取更大的成功率……我也有預感,覺得這事有希望。

    說不激動那是假的。想想看,為了這一天我準備了多少年啊?

    正想得出神,遠遠的,忽然傳來了一陣騷動。

    我站起身,發現這一陣騷動好像是從帳篷後麵的馬場上傳來的。馬場周圍圍攏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看陣勢似乎是在圍觀騎手馴馬。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那一大群人突然間四散開來,幾乎同時,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閃電一般從人群裏衝了出來。

    看見它的第一眼,真的讓我有種驚豔的感覺。通體漆黑的毛皮,曲線優美的身軀,四肢強健,連眼睛都像金蘋果一樣閃閃發亮。而且,它身上毫不掩飾地散發出一種狂放不羈,仿佛它就是這大草原上的天之驕子,任誰也不能夠駕馭。

    不過,要命的是這天之驕子的後背上正好坐著一個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應該不能叫“坐”了,她雙手緊緊抓著馬鬃,身體已經快要掉下來了。

    馬速太快,我手裏又沒有套索,九成把握是攔不住的。那麽可不可以把人救下來呢?

    我快速而緊張地目測著馬匹和我之間的距離,我們之間還有一道緩坡,它衝到那裏的時候,速度會慢下來,我是不是可以利用這一刹那的減速呢?

    大黑馬飛快地衝到了緩坡下麵,趁著它速度略微緩下來的瞬間,我用最快的速度從側麵撲了過去,雙腳在馬背上輕輕一點,一把撈住了女孩子的腰身。沒想到的是她雙手緊緊攥著馬鬃根本就不撒手,我大喊了一聲:“放手!”我本想借著馬速這麽一緩撈著她跳下來,摔在草叢裏打幾個滾,頂多摔出幾處擦傷——但是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子真的是嚇壞了,不管我怎麽喊,雙手死死揪著馬鬃就是不放——就這麽一耽誤,大黑馬已經衝上了緩坡,箭一樣衝向草原深處。

    這下,連我也下不去了。我的騎術並不精,到了這個份上隻能護著前麵這個女孩子不要讓她掉了下去。

    這一定是一匹野馬,坐在它的身上,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它的肌肉裏澎湃的力量。看樣子,一時半會它是不會自己停下來的,那我該怎麽辦呢?

    我抓緊了馬鬃,幾乎使出了十成的力氣來控製馬匹,想讓它按照我的意誌停下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這聰明的馬兒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它太驕傲了,驕傲得不肯聽從我這樣一個人類的指揮,還拚命搗亂想把我們甩下來。在我用力地踹了它幾腳之後,它變得稍微老實了一點,不再那麽亂蹦亂跳了,但速度卻絲毫也不見放緩。

    它是在跟我拚比內力嗎?

    風從臉頰旁邊唿嘯而過,感覺好像無數細小的針在我的臉上劃了過去,我身上除了飛刀再沒有其他兵器了。如果用飛刀傷它,會不會反而讓它狂性大發、跑得更歡呢?

    不過說實話,我還真的不舍得就這麽傷了它。而且,就在這疾速奔跑的韻律中,我和它之間漸漸地建立起了一種神秘的溝通。當我試圖控製住它的時候,它雖然沒有放慢速度,卻按照我內力的控製很配合地轉移了方向。它似乎也漸漸地領會到了我的意圖,這樣一來好像是我駕馭著它在這草原上奔馳……

    仿佛我駕駛的是一輛性能優越的越野吉普……心裏最初的那一點點慌亂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速度所引發的欣喜,這奇異的感覺不僅來自它奔跑的速度,也來自它和我之間神秘的心意相通……

    問題是,該怎麽讓它停下來呢?

    透過眼角的餘光,我忽然瞥見一隊駿馬正在遠遠地追趕著我們,在我們身後不遠的地方,一匹白色的駿馬已經十分接近了,馬上的騎手趁著大黑馬的一個轉彎,迅速朝我們扔出一跟套索,但是被大黑馬十分機警地躲開了。

    白馬帶著它的騎手不停地接近我們,一次又一次用套索來試圖套住狂奔的黑馬,但是卻一次又一次落空。我抓著馬鬃的十指已經僵硬了,而我懷裏的女孩子則軟綿綿地靠在我的胳膊上,似乎已經昏過去了。

    白馬又一次靠近,套馬索飛了過來,準確地套住了奔跑中的大黑馬,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向下的大斜坡,而斜坡的盡頭是一汪鏡子般平靜美麗的湖泊。

    以我們的速度,已經不可能停下來了。我甚至沒來得及大喊一聲,就感覺身體已經騰空而起,然後疾速地向下方墮了下去……一瞬間,眼前的畫麵仿佛快放的鏡頭一樣,先是倒映著藍天白雲的平靜水麵,然後是水花四濺,白茫茫的一片,再然後,光線轉為幽暗的藍綠色……不過眨眼之間,就感覺自己全身已被徹骨的寒冷緊緊地包裹了起來。

    沒想到春天的湖水竟然這麽冷……

    隱隱覺得自己大概是暈過去了幾秒鍾……在嗆了幾口冷水之後又漸漸清醒了過來。忽然想起那個昏迷的女孩子,連忙憋住一口氣四下亂摸,無意間摸到了一把長頭發,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就往岸邊遊。這時,我的身邊又出現了一個人影,慌亂中也看不清是誰,隻覺得這個人幫著我架住了昏迷的那個女孩子。她似乎已經清醒了過來,正在我的手裏掙紮。

    身體越來越沉重,周圍的水也似乎變得越來越黏稠了……

    當我終於一頭撲倒在草地上的時候,有那麽幾秒鍾我好像又昏過去了。不過也就隻有幾秒鍾吧……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兩尺之外邵鳴那張完美如雕像般的臉孔。這情景讓我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的皮膚原來是淺淺的麥色,英挺的劍眉,眉梢和眼角都微微向上挑起,這樣的眉眼即使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也仿佛含著兩三分的笑意。挺直的鼻子,輪廓優美的嘴唇和下巴……

    他的眼瞼微微顫動,然後在我還沒來得及躲開視線之前就睜開了雙眼。我頭一次離得這麽近打量一個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測。他看著我,幽深的眸子裏似乎也掠過了刹那間的恍惚。

    我不大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不習慣離別人這麽近,我掙紮著爬了起來,這麽一動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像散架了一樣。在我們的腳邊,是那個女孩子。她好像也喝了不少水,不過看她正嗚嗚地哭,估計是沒有什麽大礙了。

    看見我們都坐了起來,女孩子一頭撲進了邵鳴的懷裏,嗚嗚咽咽地說:“邵鳴,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愕然地望著這一幕,原來……又是她!

    怎麽救她的人成了邵鳴呢?

    我呆呆地看著她,再看看邵鳴。邵鳴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把她推開。然後,他的目光朝我望了過來,裏麵多少有一點關切的意味。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他的視線又移到了我的身後,唇角輕輕地向上挑了上去,流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來。我的注意力也隨之轉移到了身後,有嘩嘩的水聲自背後傳來,我正想著會不會水裏有大魚……就感覺到一個熱烘烘的東西湊到了我的脖子旁邊,嚇得我腿一軟,又坐迴到了水裏。

    我聽到邵鳴笑了起來。一抬頭,才發現原來罪魁禍首是——大黑馬。

    我立刻怒氣衝衝地瞪著它,它卻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一樣灰溜溜地靠了過來,討好地用鼻子去蹭我的臉。

    “你……幹什麽?”我推開它的大腦袋,“你差點害死我們……”它弄得我癢癢的,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家夥,是不是因為把我們摔進了湖裏所以不好意思了?我按住它的大腦袋,正想批評批評它,它卻用那兩隻金蘋果一樣的大眼睛很無辜地看著我,然後又撒嬌似的湊過來在我的臉上亂蹭。

    我歎了口氣,算了算了,跟這麽漂亮的動物還計較什麽呀。我拍拍它的大腦袋,扶著它的脖子慢慢地往岸上走。

    這時候,後麵的臨西族人都趕了上來。容琴師傅和邱師伯也在裏麵,大概是這場事故太過於刺激了,容琴師傅的臉色到現在還是蒼白的,拉著我的手半天也沒說出話來。隻有邱師伯仍然帶笑,說:“西夏是因禍得福。我在草原上生活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麽好的馬。”雖然我早就想要一匹好馬,但是從沒想過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得到。這算不算是意外之福呢。想到這裏,忍不住摟住大黑馬的脖子好好親熱了一下。大黑馬輕輕地噴著鼻息,任憑我輕薄。不過,當邱師伯想靠近它的時候,它立刻就翻臉了。

    我趕緊拉住它,學著《大話西遊》裏紫霞仙子的語氣,鄭重其事地凝視著它的大眼睛說:“我鄭重宣布,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啦。我就不給你打上我的標記了,我也沒什麽標記。嗯,給你起個名字吧。你以後就叫——愛你一萬年。”天知道看《情癲大聖》的時候,我多麽羨慕那神通廣大的“愛你一萬年”。

    我終於也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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