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眾人都輾轉難眠。


    溶月被沈慕辰送迴房中,叮囑她好生歇著。為了以防萬一,還調了兩個士兵過來在她門口把守著,這才麵色凝重地離去。


    窗外寒風淒厲。


    一下一下,拂過小院中的枯樹雜草,讓這樣陡然靜下來的夜,又添了一絲空寂與淒寒。


    毫不意外的,溶月沒有半分睡意。


    若果到了這等地步,還能大喇喇地酣然入睡的,那才是真真一等一的沒心沒肺之人了。譬如樓小鳶這種初出茅廬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同蘇涼解完毒之後,便迴房安睡去了。


    說起來,這也是一種福氣。


    可惜,溶月是個操心慣了的,定然是享受不到這種福分的。


    她和衣在床上躺下,隨手扯了錦衾一角蓋上,瞪大眼睛想起心事來。黑夜中,她一雙鳳眼顯得愈發黑白分明,閃著水潤的琉璃光澤,隱隱透出一絲泠然。


    今日這幕後之人是誰,其實並不難猜。


    溶月自問重生之後行事妥帖,該收斂之時絕不張揚,該示弱之際絕不逞強,是以並不像前世那般樹敵過眾。數來數去,同她敵對的,恨她到如斯地步的,也不過寥寥幾人。


    沈瀅玉還瘋著,沈汐雲雖恨她,卻沒這本事能請來一等一的高手伏擊於她。


    蕭梓琰還沒有徹底同她撕破臉皮,自然沒有歇下求娶之心,如今也不會輕舉妄動。


    蕭姝瑤倒是有這個本事,隻是她前些日子才被蕭煜敲打過,以她對蕭煜的纏綿情思,定然不會再想輕易惹得蕭煜不快。


    這麽看來。


    這幕後之人,便隻有皇後竇晴漪了。


    今日來的這黑衣人,隻怕是竇府的死士。


    若皇後此次刺殺得逞,自己一家遇害,爹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幕後之人的,江湖殺手雖然省事,卻並不可靠,所以雇傭江湖上的殺手來行事的辦法並不穩妥。


    隻有府中的死士,才是上策。他們身家性命全握於竇府之手,就算落入敵人的手中,也決計不會透露出一絲半毫。


    正因為這樣,培養一批優秀的死士並不容易,這其中的過程及其漫長而艱辛。也隻有世家大族才有這等財力和人力養出一批屬於自己的死士。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死士是不會被輕易被動用。


    連死士都用上了,皇後當真恨他們一家入骨呢。溶月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隻是……她輕蹙了眉尖,竇晴漪雖貴為皇後,但很多時候還是要依附家族力量才能維持在後宮的地位。如今竇家掌權之人是竇章,雖為竇晴漪生父,但老謀深算如他,竟會允許竇晴漪動用府中死士,不得不讓溶月起了警覺之心。


    除非……這裏頭還有什麽別的因素在。


    溶月想了想,還是想不出個頭緒來,隻得丟到一邊,待天機自京中迴來之後,再問問看近段時間京中是否還有旁的事發生。


    輾轉反側,終於在天光快亮時淺淺入睡。


    *


    夜色濃重。閑王府書房,依舊滿室燈火。


    蕭煜一襲素色錦袍坐於書桌之後,許是因為在家中,他並未穿上時下流行的廣袖裳服,而是一身窄袖直綴,少了幾分平素的閑適灑脫,多了幾分殺伐果敢的凜然之意。


    他的麵前,站著風塵仆仆的天機,顯然剛剛趕迴來不久。


    蕭煜凝神聽完天機的匯報,沉吟片刻,溫潤啟唇,“讓天捷拿我的令牌去找程淩峰,讓他加派人手盡快將山道疏通。”


    程淩峰是河內郡郡守,自然也是蕭煜這方的人。管轄郡縣之事本就是他的分內之職,所以此番倒也不會暴露什麽。


    天機應下,從懷中掏出溶月交給他的那兩封信,眼中光芒微閃,唇畔掛笑,“王爺,這是郡主托屬下給您和蘇公子的信。隻是沒料到蘇公子已經動身了,這封信,要不要屬下再帶迴去?”


    他說完這話,偷偷拿眼覷了一下蕭煜臉上的神情。


    蕭煜麵容不改,一貫的從容淡雅,伸出玉白修長的手指,聲音愈發柔而淡起來,倒少了幾分方才的沉肅之意。“無妨,都給本王便是。”


    天機斂了目,心中暗歎,果然一聽到郡主的事,王爺的心情便好了不少。


    幸好他被派到了郡主身邊,聽天劍說,因皇上遲遲不肯放人,王爺這幾日的心情可頗有些霜寒似冬日。


    他腦中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一邊恭謹地將信遞到了蕭煜手中。


    蕭煜拿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信封封皮上的墨色字跡。兩封信外觀全然一樣,隻一封寫著蘇涼親啟,另一封寫著蕭煜親啟。


    他將目光從信封上挪開,抬頭看向天機,淡淡啟唇道,“你去找天微了解下最近京中和宮裏的情況,若郡主問起,如實告訴她便是。安排妥當後,盡快啟程,郡主身邊少不得人。”


    “屬下明白。”天機低頭抱拳行禮,緩緩退了出去。


    蕭煜涼如水的目光又落迴到手中兩封信上,他遲疑了一瞬,將那封寫著“蕭煜親啟”的信先放到了一邊,拿起書桌上的象牙紫檀裁紙刀輕輕將信封口拆了開來。


    裏頭隻有薄薄兩張紙。


    蕭煜將那兩張宣紙拿到手中,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方才他還在納悶,溶月為何要給蘇涼寫信,原來竟是為了這個千裏迢迢來尋蘇涼的小姑娘。


    蕭煜眼中一抹興味劃過,手指不自覺地在桌上輕輕敲擊起來。


    沒想到蘇涼一向自詡自己萬花從中過,片葉不沾身,今日卻惹了個這麽大的麻煩來,看來這一路的北上涼州之行,似乎愈發有趣了。


    隻是,這名叫樓小鳶的圖蘭族女子,是否真的意圖那般單純還有待考量,得讓天機和天佑再盯緊一些。


    他將這封信放在一旁,忍住蕩漾得似要晃溢出來的心緒,唇畔掛著一縷亮如朝露的笑意,將另一封信也拆了開來。


    薄薄一頁紙拿到手中,蕭煜方才還晴空萬裏的神情頓時沉了下來,心中隱隱生了一分悶氣。


    溶月知道蕭煜在對待他的事情上,一向有些愛吃無名醋,所以這次寫信也特意注意了些,隻是沒想到蕭煜連信的內容都未看,便吃起飛醋來了。


    若是她知道蕭煜醋的原因,怕是會哭笑不得了。


    原因無他,隻因她給蘇涼的信寫了兩頁,給蕭煜的信卻隻有薄薄一頁。


    蕭煜悶哼一聲,心中琢磨著同溶月他們匯合之後如何再與蘇涼討教幾招。


    自然,這怒火是要發泄在蘇涼身上的。


    至於阿蕪,這麽多日未見,寶貝她都來不及,怎能舍得再去懲罰她?


    想起蘇涼在他的招式下倉皇躲閃的模樣,蕭煜的心情不由好了一分,朝信看去。


    這一看,信首“阿煜”兩字赫然映入眼簾,唇畔不由緩緩勾了起來,心情愈發明媚,待往下看,很快便瞧出這“阿煜”兩字同後麵的正文墨跡有些出入,似乎……像是後頭補上去的?


    發現了這個小秘密,蕭煜先是一怔,繼而漆黑點珠深瞳中笑意愈發濃重。


    阿蕪,終是正視了自己的情意,並且,將這份心意放在了心中。


    一直以來,蕭煜心中都有一絲隱秘的不安。


    從認識到現在,似乎從來都是他在主動,雖然阿蕪的眼波眉梢,言行舉止,無一不昭示著她的情意。可她偏生就從未說過,也許是她年紀還小太過羞澀,又或者,是旁的原因?


    蕭煜不敢細想。


    怪道人人都說,戀愛中的男女都是癡兒女。便是出塵飄逸如蕭煜,亦未能幸免。


    他懷著萬分愉悅的心情繼續一字一句往下讀。


    溶月的字跡雋永中帶了一絲大氣飄逸,寫的皆是些她生活中的小事,細碎卻不失情切。待看到最後一句話時,蕭煜的目光凝住了。


    良久,他才緩緩放下信箋,眼中雖然是一貫的澄澈悠遠,可若細看,便會發現一絲流光溢彩的波芒閃動,愈發襯得其顏若朝華,麵如冠玉。


    那信上的最後,溶月用略帶潦草的字跡寫道,“思君甚切,盼早日相見。”


    這樣直白而熱切的情話像一道電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心房。


    蕭煜歡喜得快要叫出來,隻想叫全世界都知道知道他內心的喜悅。可一貫沉謹如他,最終也隻能壓抑下心中的狂喜,隻是嘴角那抹笑意,掛了一天,直讓閑王府裏的人眼睛都瞪直了。


    *


    後世有野史記載:


    啟聖三十六年冬,閑王蕭煜再次上書齊帝蕭熠,言已病重,懇請帝準其前往涼州尋藥。帝忌憚於閑王,作百般挽留,不允。閑王無奈退下。然退朝之際,口噴鮮血,昏倒當場,帝大駭,群臣嘩然。帝無奈,準其所請。


    啟聖三十六年十二月初,閑王動身前往涼州。


    *


    翌日。


    溶月照例醒得很早。


    寒冬時分,天氣清寒。房中雖燃著炭火,卻仍覺淡淡涼意襲人。


    溶月雖醒,卻並不急著起身,懶懶地賴在床上,想著昨晚未想明白的事。


    想了一會,仍是無果,頭疼之際,突然憶起昨日蘇涼給她的那封信,一直被她收入袖中。因昨日各類事情紛雜而至,甚至都未來得及打開一看。想到這兒,不由眼中亮了亮,盈盈水波,眉間愁意退去幾分。


    因昨日和衣而睡,信箋自袖中掏出時,已有些皺皺巴巴了。溶月裹著被子坐起,撫了撫信封上的皺褶,小心翼翼地撕開了封口。


    信紙有三頁,用的是時下京中最流行的竹青箋,已竹葉染料入紙,聞之有股淡淡的竹葉清香。溶月唇畔含笑,看了好一會才將這三頁信箋看完,看到最後,臉上已是緋紅一片,燦若流霞。


    這個蕭煜,當真是無賴!這麽多讓人臉紅心跳的情話他卻似眼都不眨一下便信手拈來了。


    溶月心中腹誹,唇邊揚起的甜蜜笑意卻是怎麽藏都藏不住。


    蕭煜這信,通篇隻有兩個意思,第一,她不辭而別,他很生氣,讓她想想如何補償於他。第二,闊別數日,他很想她,想她的眼,想她的唇,想她的一切一切。


    溶月掀開被褥,起身下了床,呆立了一會,方覺臉上的熱度退卻了些。


    她將信箋原樣折好,收入了妝奩的最後一層。再坐於桌旁時,心中有種甜蜜的憂愁。


    幾日不見,自己好似真的想他了!


    溶月也未喚人,自行往盆中添了炭火,炭火劈劈啪啪燒了一陣,火勢漸漸旺了起來。


    窗外寒風清冽,屋內已溫暖如春。


    溶月端坐梳妝台前,望著雕花銅鏡中兩頰融融目若秋水的自己,不知為何,心情竟漸漸沉靜下來。


    一直以來,她都不敢正視自己的心。


    許是前世的經曆讓她因噎廢食,又或者是她覺得自己大仇未報,不應該太耽於情愛。


    在與蕭煜的這份感情裏,同前世不同,她一直都是處於被動地位。她知道蕭煜對自己好,也甘之如飴地接受著這種好。隻是讓自己主動向蕭煜袒露情意,她卻著實有些怯了。


    可不知為何,這樣一個尋常的冬日清晨,迴想起重生後曆經的種種,她的心中,卻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清明。


    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你愛的人,比你更愛自己。


    她已經找到了這樣一個人,還有何理由畏畏縮縮猶疑不前呢?


    管它前方是什麽荊棘坎坷有什麽妖魔鬼怪,既已認定這一生的良人,從此以後無畏無懼,攜手共進便是。


    溶月想通這這一件大事,頓覺心中輕鬆不已,連日來那種被心中隱隱的大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抑鬱感一掃而空。


    她長吸一口氣,目光投像窗外。


    寒風依舊肆虐,心中卻不再寒冷。


    恰巧此時,門外傳來雲苓的聲音,“郡主,您起了嗎?大少爺吩咐大家用過早飯在大堂集合。”


    溶月出聲應了。


    雲苓端著黃銅臉盆應聲而入,見溶月已起床坐在梳妝台前,不由奇道,“郡主,您已經起了?為何不叫奴婢進來?”


    溶月含笑迴望,眼中一抹戲謔,“昨兒睡得可好?”


    雲苓臉一紅,低了頭呐呐道,“奴婢蠢笨,中了賊人的奸計,給郡主丟臉了。”


    因雲容香同山藥混合隻會使人熟睡,對人體並無副作用,所以昨夜蘇涼和樓小鳶隻解了一部分人的毒,仆婦女眷醒來了也作用不大,便索性由著她們睡到了天亮。


    若非有人告知,她們是不會知道昨夜自己中了迷藥的。


    不得不說這也是敵人的高明之處。


    再說雲苓,今晨她醒來得格外遲,正納悶間,清風奉了大少爺的命來叫大家用過早飯去大堂集合,她這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不由一陣後怕,若不是主子們警醒,恐怕這會已經中了敵人的計了!


    ------題外話------


    接下來看溶月如何反調戲小煜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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