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澗山的土匪豪傑被朱元璋收編後,定遠便徹底失去西北方向的屏障,守城的元軍聞風而逃,留下一個生靈塗炭的破敗縣城。


    朱元璋非常得意,他離開濠州時才帶了百八十人,如今他的隊伍已經擴展到三四萬,輕而易舉就攻下了定遠。這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成果,他的信心急速膨脹,甚至產生一種“老子萬夫莫擋、老子無所不能”的狂妄心態。這種情緒在作戰的時候非常有用,因為狂妄的人擁有強烈自信,自信是成功的必要條件,但在處理政事以及生活中過於狂妄就不妥當了。


    湯和曾勸朱元璋繼續南征,但是他不聽勸告,把軍隊和山匪的家屬都遷入定遠城,打破了城中現有的狀態。定遠隻是一個小縣城,一下湧入這麽多人,民生空前飽和,造成大量閑散人群無所事事,從而滋生打架鬥毆甚至偷盜***。


    朱元璋懲治了數個屢教不改的山匪,可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仍有發生,百姓怨聲載道,從擁護紅巾軍變成憤恨紅巾軍。朱元璋極為苦惱,他就想不明白,為什麽趕跑了元人,百姓反而不認同現在的生活?為什麽橫澗山的土匪能過上安穩日子了卻依然惡習不改?他明明是為大家謀福祉,為什麽所有人好像都不滿意?他想不通就問馬秀英。


    “我一直以為你是蓋世大英雄,誰想你的眼光居然和我義父、孫德崖他們一樣短淺!”馬秀英早就看出朱元璋因為自大遮住了雙眼,過於飄飄然,評判事物的標尺已經失衡。既然朱元璋來請教她,她說話就非常不客氣,“你太想當然了,這治政不是打仗,誰厲害誰就贏。人人都想過好日子,你把定遠百姓的耕地房舍分給山匪家屬,定遠百姓當然不樂意,難免會有抵觸行為。你不去調節兩者的關係,任其惡性發展,那些山匪家屬吃了虧,他們的兒子丈夫又去報仇……長期以往,你期待的軍民和諧不僅不會出現,反而會讓他們彼此仇視……若是你不早點把內部矛盾轉移出去,隻怕你的軍隊都會背叛。”


    朱元璋原以為馬秀英能理解自己,豈料馬秀英重重地給他潑了一盆涼水,他很不服氣,“俺的這些將士都是死心塌地跟隨俺,才不會像你義父、孫德崖那樣狗咬狗。”


    馬秀英發現自己說了那麽多,居然是在對牛彈琴,不由諷刺道:“那又怎麽樣?難道你就甘心偏隅一方嗎?一個小小的定遠就讓你滿足了?在你的四麵八方還有劉福通、韓林兒、徐壽輝、陳友諒、明玉珍、張士誠、我義父、孫德崖等起義大軍,北方更有元朝軍隊,你就願意在這些夾縫裏苟延殘喘?”


    朱元璋惱羞成怒,“俺哪有娘子說得那樣不堪?”


    “可是你的眼神卻告訴別人你已經很滿足了,你隻顧自己的心情,沒有考慮到手下將士和百姓的感受……”


    “俺還不能高興一下?”


    “為將者,喜形不露……”


    “人生就圖個痛快!”朱元璋擱下這句話,怒氣衝衝地離開。


    遜影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吞吐道:“姑爺很不高興,他去李碽兒那裏了……”遜影不明白,這個時候馬秀英應該開解朱元璋,對朱元璋關懷體貼,為什麽要頂撞朱元璋,那樣豈不是把朱元璋推開,反倒便宜了李碽兒


    “她現在是姨娘了,你不要再直唿她的姓名。也別叫八哥姑爺了,他才是這個家的當家主人。”馬秀英淡淡說道。以前遜影稱唿朱元璋姑爺,那是因為在濠州生活的時候,郭子興的府邸算是馬秀英的娘家,如今離開濠州這麽久,再喊姑爺就有些不妥當。


    遜影喏喏稱是,欲言又止,馬秀英怎麽還有心情關心這些。


    “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馬秀英跌迴椅子上,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自己對朱元璋太操之過急了,他如今已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再不是當初一無所有來投軍的窮苦小子。隨著權勢的擴張,他的心境也較以前不同,自己的確不能再像從前,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得換個方式調|教了。


    晚上,朱元璋歇在李碽兒房間,其實他一直都有偷偷注意主屋的動靜,直到看見主屋院子的燈火俱滅,心中才升起一股失望之情。這是他第一次和馬秀英鬧得不歡而散,他若低頭認錯,丟不起這個臉,再說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錯;可是不低頭,心中卻始終覺得空蕩蕩,像是少了什麽。他幾次跨出門檻,腳步又縮迴來,他現在是威震三軍的大將軍,怎麽還能被一個女人踩在頭上?這府上的人都知道他怕馬秀英,他今天偏偏要硬朗一迴,就不低頭。


    李碽兒暗喜,她雖然成了朱元璋的妾侍,卻始終擠不進朱元璋和馬秀英的生活中,朱元璋可以給她小貓小狗般的憐愛,卻從不像尊敬馬秀英一樣尊敬她。她要的不是成為朱元璋的玩物,她要的是能從朱元璋心中分一席地位。此時兩人終於出現一道裂痕,李碽兒多麽希望這道裂痕能越來越大……


    更深露重,平時早就相擁而眠的朱元璋今晚卻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喝悶酒,李碽兒瞧出他起伏不定的心思,眼珠一轉,軟綿綿的胸脯貼上他的後背,白皙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氣若幽蘭的在他耳邊嬌聲道:“老爺若是不放心夫人,就過去瞧瞧。夫人這幾日為了老爺的事情每天都忙至三更,白天還要出府安撫百姓的情緒,實在辛苦。”


    “你倒是挺為她著想。”朱元璋嘴上哼哼,心裏愈發不高興,這些事馬秀英為什麽不告訴他,還要從別人口中知曉,她有時間同情那些百姓就不想想如何為自己解憂,反而隻會指責他。他越想越生氣,一把拖過李碽兒放在腿上,頭枕在雙峰之間,用力揉捏李碽兒的肌膚。


    這種帶有懲罰性的行為讓李碽兒吃痛,她心裏卻很高興,朱元璋越用力說明越生氣。她以退為進,悠悠說道:“夫人時刻為我們下人著想,我們下人自然會想著夫人。要說夫人心中最掛記的還是老爺啊,想當初為了給老爺取食物還被燙傷胸脯。唉,皮肉都燙壞了,那麽大塊疤痕妾身現在想起來都害怕……”


    朱元璋一聽,手上的動作停下了,他枕在李碽兒胸上,沒有察覺李碽兒臉上帶著一種惡意的笑容。他默默想了片刻,站起來說道:“你自己歇著吧,我去書房處理政事。”說完披上衣服徑直離開。


    紅豆和蠶妞目瞪口呆,老爺平時來了就會在李姨娘這裏歇一晚,今兒怎麽來了又走了,莫不是李姨娘惹老爺生氣了。二人送走朱元璋趕緊進屋打探消息。


    “你們都下去歇息吧,老爺今晚要處理政事。”李碽兒咬著唇,垂下幽怨的眸子,半晌無語。她好像弄巧成拙,原本是想惡化馬秀英的形象,怎麽把朱元璋說走了,看來馬秀英在朱元璋心中的地位仍舊非同小可,以後說話得小心注意些。


    朱元璋邁進書房,手裏拿著議折卻始終靜不下心來。他想到馬秀英不顧一切救他,為了籌集軍餉,身上連件像樣的頭飾都沒有,堂堂大將軍夫人寒酸得像個小婦人,心中的怨氣不翼而飛,兩腳不由自主地向主屋跨去。


    遜影刻意叮囑影衛監視李碽兒的起居,朱元璋並沒歇在李碽兒屋裏和李碽兒說的話自然很快就傳進馬秀英的耳朵。


    馬秀英皺起眉頭,“以後叫她別再提那些事情,她雖然是為我好,可是說多了會讓人有挾恩裹私的感覺,我和八哥之間還不至於鬧到這一步。”


    遜影憤然道:“她才不是為您好,她分明是想讓老爺嫌棄您。”


    馬秀英驚還乍怒,她心煩朱元璋的事沒有考慮太多,然而旁觀者清,遜影就看出了李碽兒的險惡用心。她忍不住把手貼在胸脯上,燙傷早就好了,但是肉芽結痂留下一些永久的疤痕,摸上去再也不是光滑細膩的肌膚,以至於她和朱元璋在一起的時候都要把燈吹滅,不願讓朱元璋看到自己的胸脯。


    遜影勸慰道:“主子別擔心,老爺正是聽了李姨娘提及您燙傷的事才離去,說明老爺更看重您。”


    “唉,可惜這裏終究有道疤痕。”馬秀英歎氣,若是這個時代有什麽疤痕靈就好了。


    “老爺?”


    兩人正說著,門外響起粉荷驚訝的聲音,屋裏頓時噤言。


    朱元璋羞愧難當,竟不敢直接進屋,在外輕叩門扉,不確定地問道:“娘子,你睡了嗎?”


    “主子,您莫再和老爺慪氣了,若是再把老爺氣跑,大半夜老爺可沒地方睡覺。”遜影衝馬秀英擠眉弄眼。


    “你個死丫頭,連老爺都敢消遣,真是找打。”馬秀英眼裏掠過一絲笑意,“讓他進來,我要給他講故事。”


    “講、講故事?”遜影傻眼,打開門,舉著油燈,吞吐道:“啟稟老爺,夫人還沒歇息,正在給奴婢講故事。”


    朱元璋有心尋個台階下,聽到此話跟著邁進門檻,“什麽故事,讓俺也聽聽。”


    遜影連忙看向馬秀英,什麽故事啊,她也想知道。


    馬秀英斜靠在床上沒有起身相迎,淡淡說道:“我在講漢高祖劉邦奪天下的事跡。”


    朱元璋一聽興趣大增,劉邦是誰,這可是中原曆史上第一位由平民登上帝位的皇帝,但凡天下的布衣沒有一個不向往。


    “娘子能從頭講一遍嗎?俺十分佩服劉邦呢。”他一邊說著,一邊挨著馬秀英坐下把她的手捂在掌心,“天冷了,怎不把手捂住。遜影去給夫人倒杯熱茶來。”


    老爺這是在對主子示好呢。遜影抿嘴偷笑,利索地跑出門。


    馬秀英瞟了朱元璋一眼,緊繃的臉上慢慢露出笑容,隻要朱元璋還沒剛愎自用到無視他人的地步就有救。她反手抓住朱元璋的手,十指相扣,娓娓言道:“話說劉邦做亭長時,往酈山押送勞工,但在路上,勞工大多病死逃走,劉邦到了豐西澤中,索性將勞工全部放走,結果有十來個壯士願意跟隨……”


    這一講就是幾個時辰,待馬秀英講到故事結局劉邦登基建立漢朝的時候,天邊的白魚肚皮都翻了幾轉,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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