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嵐、陳岱跟著徐素華走到書房外,被攔下了,「請二小姐一個人進去。」


    徐素華轉頭看了她倆一眼,姐兒倆神色輕鬆,身姿筆挺,一如往日。


    徐素華緩步進到書房,書房布置得很清雅,一名中等身材、背影寂廖的老者背對著門,默默看著牆上掛著的煙雨圖。


    徐素華靜靜立著,並沒開口說話。老者慢慢轉過身,溫和問道:「是素華嗎?你已是及笄之年,祖父卻是頭迴見你。」他麵容文秀,舉止斯文,雖已年近六旬,仍依稀得見翩翩探花郎的風采。


    「上月十三,文淵閣中,您當麵許諾嚴首輔,將次孫女許配其幼孫嚴璠。」徐素華聲音清清冷冷,「請問,在您看來,誰是次孫女?」能不能說說,你當初說出這個話的時候,打算犧牲哪位孫女?誰這麽倒楣呀。


    徐素華既不行禮,也不問好,目光中還有切責挑釁之意,徐次輔卻絲毫不以為忤,神色溫和依舊,「素華,次孫女,自然是你。」這孩子定是方才得知此事,一時氣得狠了,才會如此失態。


    「我和您從未見過麵,您對我自然沒什麽憐惜之情。」徐素華慢慢說道:「犧牲我,對您來說,確實最方便不過。」


    徐次輔走到桌案前坐下,拉開抽屜,拿出一疊字畫,「素華,這是你曆年來寄給祖父的,祖父雖未見過你,卻早知你是一位秀外慧中、才華橫溢的好姑娘。素華,諸孫女之中,祖父最賞識的便是你。」


    徐素華輕輕笑了笑,「一頭牛毛有雜色,隻好用作耕牛,可以活著;一頭牛毛色純紅,牛角端正,便要被用作犧牲,祭祀山川了,是不是?」


    徐次輔歎道:「伯啟很會養孩子。素華,你聰明敏慧,令祖父欣慰。」


    徐素華神色淡淡的,「令您欣慰,我自問不能。」


    徐次輔定定看了徐素華半晌,慨然道:「素華,朝中有人身兼首輔、吏部尚書、少傅兼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數職,權傾中外,一時無兩。此人專擅媚上,竊權罔利,排除異已,招權納賄,肆行貪汙,殘害忠良,實為當今天下之民賊!


    沈經曆為人剛直,嫉惡如仇,他上書列民賊十大罪狀,反被民賊指為意欲避考察、博清名。可憐沈經曆天下名士,先是被謫至塞外苦寒之地,後竟被殺;楊郎中庚寅進士,公忠體事,社稷之臣也。隻因上書彈劾此賊,便被送鎮撫司拷訊,百般淩辱,刑求至死。楊郎中何其無辜。


    沈經曆、楊郎中,在社稷則為忠臣,在家族則為孝子,皆為賊人所害,豈不令人痛惜。素華,你雖一介女流,除此民賊,澄清朝綱,造福百姓,你卻可以盡一份力。」


    徐素華譏諷地一笑,這長篇大論的演講下來,聲情並茂、慷慨激昂,還真是很有煽動性。如果自己不是穿過來的,而是一般女孩兒,自幼受儒家正統教育長大,怕是已經淚流滿麵,自動請纓了吧 ∞牲你一個,國家、民族、百姓全都得救了,多麽偉大。


    「沈經曆,正直歸正直,性頗疏狂。」徐素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沈經曆這樣的真性情,好不好的另說,不適合從政;楊郎中,奏章寫得十分精彩,最後一句竟提及藩王,犯了大忌。」藩王根本不許參政議政,你讓皇帝跟藩王求證去,是想做什麽呢。對於一個政客,這是很低級的錯誤、致命的錯誤。


    「至於這位民賊,賑過災、抗過倭,進諫過皇帝陛下,當然也迎合諂媚過。試問朝臣之中,從來沒有迎合過皇帝陛下的,攏共有幾位?這民賊確實媚上,可朝臣之中,又有誰不媚上呢。」


    爭權奪利就是爭權奪利,偏要把自己說得這麽高尚,儼然是正義和真理的化身,全世界人民都該跟在你身後搖旗呐喊,為你偉大的事業而獻身……次輔大人,你在侮辱我的智商。


    徐次輔默然半晌,慢慢說道:「素華,你頗悉政事。」可惜了,是個閨女。如果你是男孫多好,伯啟後繼有人,徐氏後繼有人。


    徐素華靜靜看著徐次輔,眼眸清澈,目光中沒有絲毫暖意。徐次輔略略失神,這孩子心腸真硬,並不是唯長輩之命是從的乖巧女孩兒。趙氏溫柔謙恭,伯啟也一直孝順,怎麽到了素華這孩子竟這般桀驁不馴。養在深閨的女子,不是該淑婉順從嗎,素華書畫皆精,顯是飽讀詩書的,居然敢輕視祖父。


    「嚴首輔之前,內閣之首是餘首輔。」徐次輔說話很慢,一字一字,吐音清晰,「素華,你知道餘首輔後來怎樣了嗎?」


    「被控通倭、結交內侍,餘首輔棄市,妻、子流放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徐素華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徐次輔麵色一變,厲聲問道:「若祖父倒了,徐家也和餘家一樣,從此敗落!你爹、你娘流放偏遠苦寒之地,你兄、你弟再無入仕機會,素華,你忍心嗎?」


    「不至於。」徐素華神色輕鬆,「餘首輔擋在嚴首輔前頭,嚴首輔自然使出渾身解數對付他。您在朝中的勢力也好,皇帝陛下的聖眷也好,目前遠遠及不上嚴首輔,他犯不上對您這般狠毒。更何況您已放下身段,虛與委蛇,嚴首輔如今對您全無戒心。我冷眼看著,嚴首輔在明,您在暗,最後被殺、被流放、被削職為民的,許是嚴家,而不是徐家。」


    徐次輔默默看了徐素華兩眼,緩緩站起身,「素華,你跟我來。」徐素華禮貌讓在一旁,請徐次輔先走,自己落後兩步,跟在他身後。


    穿花拂柳,來到一所清雅富貴的庭院前。


    守門的侍女急忙上前曲膝行禮,徐次輔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許聲張,帶著徐素華緩步走入庭院,繞過屏風,走過遊廊,進入一間密室。


    坐在這密室中,外邊的人看不進來,裏邊的人卻可以清晰看見外邊。外邊是四位年紀相訪、神態各異的少女,麵目間約略有些相似,看上去像姊妹。


    四姊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首那位,身穿銀紅宮錦褙子、淺碧雲綾長裙,氣度高華,神采飛揚。她身邊坐著位年紀略小的女孩兒,皮膚白白的,麵容清清秀秀的,不過神色羞怯,舉止局促,形象便大打折扣。


    對麵的兩姊妹一穿杏黃衫子,一穿淺黃衫子,俱是唇紅齒白,麵目光潔。紅衣少女趾高氣揚對她倆說著什麽,身穿淺黃衣衫的少女想要發怒,卻被身穿杏黃衫子的少女按下了,隱忍不發。


    「身穿紅衣的,是素敏。」徐次輔淡淡說道,「她過於嬌養,定力太差,不堪大任。」如果強把徐素敏送到嚴家,那不是示弱,是結仇。


    「素敏身邊的,是素心。素心一則年紀小,二則天生怕羞畏縮,任憑怎麽教也教不好。她這樣子,隻能許一清貧士子,到鄉下度日罷了。素敏對麵的兩人,是素蘭、素芳。素芳性子急,心裏擱不住事,素蘭倒是略有些心計,城府還是不夠深,擔當不得重責。」


    徐素華莞爾,合著在他眼前長大的孫女們不是這個不行,就是那個不行,隻有南京的徐素華才最配承擔偉大使命,被送到嚴家做妾?爹爹,令尊實在是……令人無語。


    「素華,徐家生死存亡,在你了!」徐次輔沉聲說道:「你若進了嚴家,定能忍辱負重,成就大事。其餘諸人不過是閨閣弱女,家族有難時,毫無用處。」


    徐素華笑盈盈看向徐次輔,「對不住,屋裏悶,我想出去走走。」其實很想對他說幾句刻薄話的,不過密室之中,為安全起見,還是算了。


    徐次輔送孫女給嚴家,不過是表明姿態,嚴首輔啊,我對你是很忠誠的,我沒有二心,這不,親孫女都送過來了。要表忠心,方法是很多的好不好?像工部尚書趙文華認嚴首輔做乾爹,曲意逢迎,極盡諂媚之能事,嚴首輔不就把趙文華當自己人了嗎,一直提拔他到尚書這麽高的官位。


    傳說趙文華對嚴首輔極盡巴結討好之能事,見了嚴首輔跪在地上,匍匐向前,進入內廳後便連連叩響頭,滿口都是動聽的奉承話,討好獻媚,醜態畢露。嚴首輔十分得意。


    一樣是向嚴首輔卑躬屈膝,趙文華那種形式過於醜陋,人人唾棄,個個不齒。徐次輔這樣含蓄的呢,將來鬥倒了嚴首輔,送到嚴家的孫女一杯毒酒了結,事過了無痕。


    一個是真小人,一個是假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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