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苦恼》 第一章 不是气(汽)车, 是气人!呸 童真与童趣是上帝赐给人类最后的礼物 . 愿你们像孩子一样纯真…… 《福音书》…… 这是个什么东西?长长方方的像口棺材。说它像棺材吧,又太大,比俺村大队长他娘的寿材还大。大队长他娘的寿材跟大队长一样,在村里是出类拔萃的:上等的红木,上等的桐油,上等的工艺,棺材边全是请陵河镇颇有名气的刘巴锅用铜皮包的。可惜,寿材只容下大队长他老娘一人,这怪物呢,却能装三四十人。那寿材一人躺着十六个人抬,这怪物让三十多人坐着自己驮着跑,比邻居小山他爹喂的花犍牛劲大多了。 夕阳衔山,我骑过牧归的老牛;走亲访友,我跨过白蹄的黑驴。我坐过犁田归来的木驮,睡过送公粮的平车,可惜,它们都没有这怪物跑得快,跑得平稳。这到底是个啥东西? 伯父是个要面子的人,对我所疑问的东西,尽量解释。他认为有必要对我这个混沌未开的乡下仔进行启蒙教育,免得进城闹出笑话让人瞧不起。乡下穷人进城做官,要避免乡下俗气在城里出现,要让城里人也看看乡民做官的高贵之处。 当然,伯父每告诉我一件事,总是皱皱浓得像两把散头刷子似的眉毛,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这也难怪,我是小孩,他是大人。我求他,他被求。被求者对求者总是有点瞧不起的。不过,他比马陵山的奶奶庙和陵河镇的土地庙里的木雕泥塑要强得多,那些东西,你天天去烧香磕头,求福消灾,占卜凶吉,都不会得到半点答复。 从伯父的答复里,我知道了那怪物名叫汽车。我以为这个先进的现代化的东西是完美无缺的,谁知道它也是秦叔宝的老婆娘——贾氏(假式)。每逢爬坡之时,都要下来推它。它在前面得意地“嗡嗡”直叫,喘出来的粗气,熏得我憋不住实在想吐。一次,闻到它的喘气后,我拼命把口水往下咽。但又怕口水咽得太多,让肚里的那个白面馍馍漂出嘴外。要知道,那个白面馍馍是伯父早晨买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我焉能弃之路畔呢!可是,汽车并不体谅我。山坡越陡,我们用劲推它的汗流得越多,它越快活。“嗡嗡”的叫声夹伴着乌黑乌黑的油烟,使我肚里那些好奇的霉山芋干、黄胡萝卜、绿竹鞭草以及宝贝白馍馍,一齐涌出嗓门外。为了好奇,它们竟是那样不惜粉身碎骨。 我望着那滩从肚里倾箱倒匮而出的花花绿绿的混合物,有说不出的怨恨。这怪物是他妈的什么“汽车”,纯粹是“气人”!哼!! 奶奶见我呕吐,慌得要命,急忙来到我跟前问长问短,生怕有什么不测降在我的身上。伯父说:“不要紧,这是晕车,上车把头靠近车窗就行了,最好把眼闭上。”大多数旅客都很关切地望着我,也有的紧捏鼻子匆匆挤到“气人”里的。那捏鼻的模样,活像小山他爹捏着花犍牛的鼻子上牛鼻栓一样。 一路上总算平安无事。傍晚,车到淮海市。远远望去,淮海城灯火辉煌,真像祖母讲的天堂一样。那掩映古城的灯光,像天堂中缭绕的祥云。长长的路灯,随着马路的起伏盘转,高高低低上上下下,犹如天河中奔腾的小白龙。散落在千家的灯火,就像是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盛开的桃花。乡村与城市,真是天上人间,截然不同呵。要是在乡下,天一黑,就到处看不到灯火,很少听到人语,只有三五声犬吠,一两次儿啼。而城里则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无怪乎乡下人都想往城里跑呢。 气人的家伙在站里停下了,别人都争先恐后地往车门外挤,伯父却稳坐位上纹丝不动。看他那种沉着冷静的样子,真有点像正在钓鱼的姜太公。我也学着他那副样子。在我的心目中,伯父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言谈举止都是我的典范。 我也像伯父一样,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细瞟着乘客,不时点动着翘在二腿上的大腿。可惜,有一点无法和伯父相比,他嘴上挂着个“斯大林”式烟斗,我却没有,遗憾。 车上人都走完了,伯父才对我用嘴一努:“下车,搀你奶走慢点。”我像执行军令一样严格执行伯父命令。然而,与其说是我搀奶奶,倒不如说是奶奶架着我。她的岁数虽然有我六个大,身体却比我强壮,个头也高大。 下车就想尿尿。我已憋几顿饭功夫了,下面像个充足的汽球,如不放出,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伯父不知干啥去了,我看天黑,灯光让汽车遮住了,四下无人,便对奶奶说:“我尿尿。”话音未落,便背着祖母,拽下裤子,对着院中大地,尽情地浇灌起来。哈哈,真舒服,比偷吃门口老龟腰园里的嫩黄瓜还开心。 “喂!小伢子,你怎么在这解手!”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叫。转脸细看,是个四五十的男人,模样像个亚葫芦:肚子鼓鼓的像个大圆球,头鼓鼓的像个对榔头,脖子短得看不见。那疙里疙瘩的“对榔头”上,点着两粒黑豆眼,因为不高兴,那两粒黑豆鼓在“对榔头”外,我真担心迸出来。 我没有理会“亚葫芦”,认为他的吼叫与我无关。因为我两只手好好的,没有拴着,所以不要“解手”。 “喂!不准尿尿!”亚葫芦看我仍我行我素,大吼。 “你嚎什么丧!”奶奶大概明白了亚葫芦的“解手”一语,脸一寒,骂道,“奶奶个x,管天管地,你还管俺孙子屙屎放屁呀!” 奶奶是最护短的。父母亲要是打我一下,都会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何况外人! 我也明白亚葫芦是冲我发火的了。他妈的,尿尿就是尿尿,怎么说是“解手”呢,手又不能尿尿,解不解又有何妨?奶奶说得对,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尿尿?我没睬他,睬也没用,反正不能半路关闸。完成任务后,裤子一掖,搀着奶奶就走。 “你这么大年纪,怎么骂人?我说不准尿就不准尿,这不,不是厕所。”亚葫芦激怒得结巴起来,他用大蒲扇似的手指着奶奶说。 “啪”的一声,奶奶上去就给他手一掌:“奶奶个x,你指谁?谁该你指的?眼都浑了!”祖母抗日时都跑过交通,拉游击时是个妇救会长,无论大小干部都称她郝大姐或郝大娘,谁望见她都要让几分,她哪天让人指过。 亚葫芦见奶奶打他,正要发作,恰巧伯父赶来了。伯父看亚葫芦一副吃人的样子,厉声问:“干什么,啊?!” “奶奶个x,他不准俺孙子尿尿,这不是共产党地盘吗?”祖母本来就长的脸,让火气拉得更长了。 “谁不准尿,尿尿,我说这不是厕所。” “他们头一趟来这儿,人生地不熟,你告诉他们不就得啦,耍什么威风,想欺负乡里人是不是,啊?你叫什么?你们领导呢?”伯父带着训斥的口气对亚葫芦大放连珠炮。亚葫芦看伯父一身干部装束,说话口气又是如此之硬,怕撞见了大人物,顿时威风大减,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走了。 伯父真了不起,我们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趾高气扬地离开了车站。这次是伯父搀着祖母在前面走,我背着包裹跟在后面。 快要出站时,我分明听到“呸”地一声。“呸”谁,是谁“呸”,我不知道。大概是亚葫芦,肯定是的。他可能是肺痨病,因为要吐痰,所以才“呸”的。或者是他因为碰到我们觉得晦气。 不管什么原因,我也不买帐,对着“气人”车,对着亚葫芦,也大呸一声,还用脚在呸出的唾沫上跺三下,避邪。 第二章 该死的女人,好吃的面条 道旁的草,爱那天上的星星吧,你的梦境便可在花朵里实现了。 ——泰戈尔 从汽车站到伯父家,足有六里之遥。这六里,我觉得有六十里之远。包袱里有十来张山芋干煎饼和几件衣服。起初,我并不觉得重,实际上也不重,顶多不会超过六斤。可是,越走包袱越重,好在我是“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只顾迷恋着淮海市的夜景,还顾不到肩上的包袱。 淮海又叫清水市,像一座庞大雄伟的水晶宫,深藏在黑色的夜的海洋里。我匆匆地行走在发光的柏油路上,显得骄傲无比,身价陡增。 哈!虽然现在我的肚里饥肠辘辘,像个饿了八天的周七猴子,可是比起咱们村的大队长要高八倍。他有什么了不起?他只能在村里称王称霸,破着嗓子喊铁锅、门栓要交公炼钢铁啦,私人家不准生火做饭啦;再不就对上头吹,说一个山芋能长一千斤,一亩地能打两万斤小麦;再不就爬墙头钻到外号叫狐狸精的长青婶的被窝里摸妈奶子……在一个僻偏的山洼洼里跃武扬威,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也像我一样,在这个天堂般的淮海城里晃悠晃悠? 他不能,他没资格。他看过这五颜六色的灯吗?他坐过那气人的车吗?他听过这呜里哇啦的话匣子吗?没有,从来没有。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我,看我享受这些只有神仙才能享的福气。 “哟,奶奶个x,这是什么作兴,搬脖搂腰的也不怕人笑话,呸!”奶奶望着迎面而来的一对男女,恶心地说。 那男的约摸二十四五岁,上穿笔挺的蓝制服,头梳得油光四亮,跟大队长差不多,苍蝇落上要拄拐棍,蚊子想在头上歇歇气,得带瓶浆糊粘才行。他穿的鞋也不跟我们一样。我们家乡人穿的都是手绱的麻底布鞋和麻绳织的蒲鞋,冬天穿芦毛编的毛翁鞋,有钱有势的,像大队长也不过穿双球鞋。这男人穿的鞋,黑底黑帮,灯光照上直放光,走起路来忽闪忽闪的还踏踏响,跟马蹄子牛蹄子走路一样。 那女人二十来岁,纤纤的腰,迎风摆三摆,头发像绵羊尾巴,不同的是,绵羊尾巴是白的,她是黑的,大概是品种不同,这是祖母说的。 女人上穿白衣服,妈奶束得鼓鼓的,故意撩人。谁不知你有那个又白又嫩的东西,大队长老婆母夜叉那玩意有她几个大,母夜叉已经够风骚的了,还没像这女人如此炫耀呢。 咱们乡下人穿的都是裤子,她却穿着用蓝绸布围起来的围腰,轻飘飘的,倘若有风,准能让她那家伙露出来。她雪白粉嫩的腿,露了半截在外边,也不怕别人看。万一有大队长那样的骚公鸡,伸手捏她一把,她咋办呢?也许她就是想让人摸的。 两人手挽手,嘻嘻哈哈像啥样?嗯!城里女人就是没咱乡下姑娘老实。不怪奶奶骂,连我也看不下去。我也像奶奶那样,望着这鸟男女的后影呸了一声,然后再跺三脚,去晦气。 伯父家住在一个大院里,听奶奶说那叫福利院,伯父就是管那个院的副市长。副市长是个什么官,有多大,奶奶说不清,伯父也不说,我只好不知道。 伯父住房是东西向还是南北向,因为转向,我也分不清,只知道那是个瓦房,房内的墙壁都是木板镶的,真阔气,我从来没见过。 咱们北乡的房子都是茅草屋。说是茅草屋,实际并不是茅草苫的,而是麦楷。一般人家用不起茅草,茅草全是山里长的,苫出的屋,结实,耐用,冬暖夏凉,但是价钱太贵,农民买不起。茅屋山墙全是泥坯垒的,墙基能有几行砖或石块,那就了不起了。 伯父用手指敲敲门:“红孩妈,开门。” “妈,爸爸回来了。”门里面传来红孩大姐兴奋的声音,紧接着咚咚的脚步声来到门前,吱一声,门闪开一条缝,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微笑着像出墙的红杏伸向伯父,“爸爸!”大姐看到伯父身后的祖母和我,猛地拉开门,奔到祖母跟前,高兴得跳了起来,“奶奶,你也来啦,走,弟弟,快进屋。” 祖母笑吟吟地抚着大姐的头:“乖乖,长成大闺女了。” 大姐格格地笑着,那笑声比小山他爹甩出的响鞭还脆。“弟,包袱给我。”她接过我的“千斤重担”。 伯母满面春风地给祖母端茶倒水。我紧靠着祖母,就像澳大利亚的袋鼠,老小相依,难分难离。 “俺娘,你饿了吧,我给你下面条。”伯母虽然进城了,乡音未变。她捅开煤炉,忙着做饭去了。 “小亚呢,小亚上哪去了?”祖母看了看房内的东西:一张大床,两张小床,几条凳子,还有书桌,箱子等,东西屈指可数。祖母并不觉得寒酸,她很满足,一个穷得年年春上讨饭的人家,能有这些已是天堂了。她把大姐拉在怀里,抚摸着大姐的头,就像老羊在舔小羔羊以示爱怜。祖母打量了一通屋内后,总觉得少什么,对了,小亚不在。祖母想起了第二个孙子,就问伯母:“小亚怎没来?” “他刚才还在这儿呢。”伯母话音未落,一句“俺奶”的喊声,像炸开的爆竹,“砰”的一声撞开房门。小亚飞也似地扑到祖母身上,“俺奶,你到底来了,我都快想死你了,你信吗?” “信,信,乖乖,我也天天想你哪,你哥也想你呢。”祖母乐呵呵地也把小亚搂在怀里。 “我也想二哥。”小亚歪着头对我说,“真的,二哥,我做梦都想你呢。有几回,我梦见和你一起去逮鸟,逮了好多好多——” “别骗人,你根本就没梦,天天睡得像个猪八戒,呼呵呼的。”大姐学小亚睡觉打呼的样子说。 “就是梦的!梦几回了。对了,三回。骗人就长长鼻子。”小亚眉头一皱,不服气的样子,连法官也无可非议他的辩护词。 “那以前你给奶奶掏耳屎时,为什么用麦楷骗奶奶。”大姐揭小亚的短。 小亚气软了,不过,他仍不认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老师讲的,有错误能改就好,我现在就没这样做。” “好了好了,你们到一块就吵,好像冤家对头似的。”伯母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了桌上,她朝小亚翻了翻眼,小亚似乎并不怕。 面条里放上了酱油、香油、葱花、辣椒酱,那香味简直可以使大队长家的月季花闭容。是的嘛,他家的花只能远看远闻,不能吃。面条呢,能看,能闻,还能吃。花怎能和面条相比! 满满的一碗面条,三两口就进了我的肚里。至于面条的滋味是酸的,还是甜的,还是辣的,舌头和嗓门对我无可奉告,只有弯弯曲曲的肠子清楚。我把碗中的面条汤全部占有,一点儿也不留给碗筷,就像皇帝把天下独吞,丝毫不让给别人一样。 光溜溜的碗,摆到了桌上,筷子还捏在手里。言外之意,我还想吃。要是吃饱了,家乡人的风俗习惯,就是把筷子一并,向周围人打个招呼:“少候,对不起。”然后将筷子整齐地放在桌上。我没吃饱,当然舍不得把筷子放在桌上了。伯母似乎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没盛。她是想不到,满满冒尖的一大碗面条,足有七两之多,装在我这么小的肚子里,怎能不够呢?她哪里清楚我这肚皮是属骆驼的,吃起来能吃得很多,饿起来也能饿它几天几夜。我用眼睛瞟了一下锅,清汤稀稀,面条连影子也都装进了肚里,只得作罢。 “饱了吗?”伯母偏要问一问。 “嗯。”我点点头。心想,我说没吃饱,你也不会再下。既然不能再吃到,又何必装熊。 祖母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拨一部分给我。我连忙推说:“不要,我吃饱了,你看,肚子撑得连腰都弯不下去了。”祖母仍然坚持给我,我只得装作勉强收下的样子,抄起筷子,一口两口就扫光了。伯父又把面条拨给我,我说:“再也吃不下去了,你看面条快浮到我的嗓门了。” 伯父说:“浮到嗓门,说明下边都是清汤稀水,再把这点面条装下去,让下面清汤变成稀饭,多饱几天,哈哈哈哈。”想不到伯父也喜欢开玩笑,在我的心目中,他严肃得像个阎王老子。 祖母笑着抚摸我的头说:“乖乖,快吃吧,别装好汉了。” 盛情如此难却,我只得端起碗来,毫不客气地吞了下去。啊,肚子,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现在,我才真正品出了面条的味道:面条和面的味道一样,这是不可推翻的真理。 第三章 可恶的梦,我不是我吗 我像一个机器人,相信每一个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里所写的一样。 ——傻瓜吉姆佩尔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多想早点进入梦乡,和父母弟妹们团聚呵。虽然,这里有奶奶、伯父母、大姐小亚,有香味四溢的白面条,有花花绿绿的商店,滑溜溜笔挺挺的街道,可是,仍不能阻断我的思乡之情。 我想念我的父亲。当他推着一车从山东拣来的烂山芋回家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时,会是什么滋味?他会不会责怪母亲擅自让我被伯父带走?会的,一定会。他脾气很固执。他宁愿一家人偎在一起饿死,也不想让家中任何一名成员去等别人牙缝里漏下的饭粒。就像一只带窝的老鸡,即使自己再苦、再累,也舍不得让一只小鸡离窝。 我想念我的母亲。她如今肯定没睡觉。她惦记着远离身边的我。冷暖是否有人照顾,生活是否习惯,伯父母会不会对我另眼相待,我病了怎么办,和小亚吵嘴打架怎么办,万一出事,或是让车撞了、房倒压了怎么办?这一切的一切,会像一团火样燎烤着母亲的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做母亲的,谁不挂念远离在外的孩子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开始酸了起来。一家人偎在一起,并不觉得亲热,一旦分离,才能体会到家庭的温暖。就像有眼睛的人,天天看到蓝天绿树青山碧水,并不觉得眼睛的宝贵,一旦失去眼睛,面前一片黑暗降临,才懂得眼睛珍贵。 现在,我多想与家人团聚一堂呵。当然,我不是想回北乡团聚,而是想让他们来到淮海,让所有的乡亲们来,特别是小山小楞这些小伙伴们,都来淮海市安家落户。像城里人一样,一块去上班,一块去逛马路,一块看电影。他们也是人,为什么非要在农村吃烂山芋、钻黑草屋?天老爷就是不公平。我要是有孙悟空的本领,也要到天宫里闹一番。可惜,我不是孙悟空,没有金箍棒,也不会七十二变。想下海到龙王爷那儿去借,又不会水。即便会水,龙王爷也发了慈悲,白送我一根金箍棒,我也玩不转。五六斤重的包袱,六里长的路,就累得我两腿打扌票险些瘫倒,若叫我挥动这万斤重的金箍棒,爬上天空,那岂不是要我命!收了我这一套吧。空想代替不了现实。现实的是我必须快速进入梦乡,在梦中与家人相聚。 祖母早已睡着了,我仍不能入睡。开始怪电灯亮得刺眼,后来灯关了,房内一片漆黑,该入梦乡了吧,还是没有。结果,我就一二三四数数,不知数到多少,总算睡着了。 遗憾的是,并没有做梦。 不知何时,我被喳喳的人语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天大亮。家中没有别人,只有伯母和一些不认识的妇女说话。她们唧唧喳喳地像一群麻雀。麻雀在一起鸣叫,我听不懂;她们在一起说话,我也听不懂。麻雀们说的是鸟语,她们说的是蛮语(家乡人认为自己说话最标准,称东为猫语,西为啁语,南为蛮语,北为侉语),鸟语和蛮语固然不属一类,但听不懂,都是一样的。 我翻身准备起床,“麻雀们”停住了喳喳声,一齐伸过头来看我,我好像成了动物园里新到的什么稀罕动物。她们眼睛是那样毒,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不敢掀被子,因为头天晚上忘记穿裤头了。什么忘记,胡吹!在北乡,我晚上睡觉根本就没穿过裤头,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多舒服。现在不行了,她们一齐望着我,我怎么起床呢?她们不害臊,我还怕丑呢。 我偷偷将枕在头底的裤头,移扯到被窝里,装作挠痒的样子,慢慢穿。等穿好了,钻出来一看,才知道穿倒了。裤头后面的口袋跑到前头来了。不过,我没返工,任其自然。她们怎知道我穿倒了?倘若有人要问,我就笑她无知,见识不广。我会郑重其事地跟她们说:“你们城里和我们乡下是不一样的。”不过,她们并没有注意我的裤头反正,而是端详我的脸。既然她们不来取笑我,我又何必取笑她们呢。 “这小伢子是——”一个又矮又胖,像个陀螺似的女人,望了望我问伯母。 其他的那些麻雀头,有长,有圆,有扁,有的像鸡蛋上圆下尖或上尖下圆,有的像不规则的水罐子,上下扁中间圆,或上下圆中间扁。这些各式各样的头,也都和陀螺一样,一齐望着伯母,就好像奶奶山逢庙会时,那些善男信女们盘腿打坐望老和尚讲经一样。 “他是俺儿子,才从老家迁来的。”伯母笑津津地说。 奇怪,我不是我了吗?我本来是她侄子,一夜之间,怎么成了她的儿子?我仔细地打量打量自己,生怕真的不是昨天的我了。可是,看来看去,没有什么变化呀,衣服还是那样衣服,蓝蓝的底,圆圆的白点,是母亲做的。记得初穿这花衣服时,我很高兴。谁知到学校上学,同学们笑我,说我穿花衣服是女孩子。我一气回家,脱下不穿,但拗不过妈妈,实际上是无衣可穿,只有穿它,当女孩子就当女孩子吧,总比光脊梁好。如今这衣服已旧,蓝变浅蓝,白变灰白,两色渐近,几乎混然一色。我又看看裤子,裤子还是那条黑的,也是母亲亲手缝的。本来,这裤子布料是妈妈准备自己做的,我要来淮海,不能没件新衣服,穿裤子露蛋,在城里会给伯父丢脸,所以,妈妈自己不做省给我了。我看看自己的手、腿、脚,样样和昨天一样,只是手中没镜子,否则我也要看看自己的脸,是否变成伯母儿子式的脸了。我认认真真审查了自己一番,和以前没啥区别呀?伯母为何非要介绍说我是她儿子呢?唉,说就说吧,反正端她的碗,归她管,她爱咋办就咋办。她是这儿的主宰,听她的没有坏处,这是祖母来时一再告诫我的。 “麻雀们”听说我是伯母的儿子,又唧唧喳喳起来,好在说得慢,我还略能听懂一些。 “怪不得我看有点像呢,啧啧,真标致。你看那眼睛,水凌凌的,眼皮一双到头。郝嫂子,真像你,不像他爸。”“陀螺”一边啧嘴,一边对我评头品足。好像骡马市里来了一个相马的,只有她才能识别我这匹马驹子是公是母。 “这小伢子满厚实的。” “瞧他耳朵长得多富态,耳垂多大。” “十几啦?噢,十岁,块头小了一点,不过,不要紧,将来会长高的。” “……” 这些麻雀阿姨简直把我夸成了小王子,天下独一无二,是个完美的小天使。我很高兴。听到顺耳的赞美声,谁不高兴呢,人都欢喜奉承自己的人。我明知麻雀阿姨们的评语是虚伪的,言过其实,但我还是高兴的。 我好像觉得这些麻雀阿姨,随着赞美我的程度深浅而变幻着她们的脸谱。她们不是低能动物,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她们的长处,就在于奉承有权有势有利于自己的人,并且以此作为向别人炫耀的资本。她们本不愿意这样卑躬屈膝媚态十足,然而她们觉得社会喜欢这样又何苦与社会作对呢。 麻雀阿姨们唧唧喳喳唱了一通赞歌后,都若无其事地“飞”走了,我也清醒了许多。刚才我被捧上了云雾之中,现在又回到了朴实的大地。我急急忙忙地洗了洗脸,准备去寻找“办公”之处。伯母送走麻雀们,回来对我说:“丫头,你就说是我的儿子,不然户口不好安。” 我明白了当儿子的奥妙和当儿子的重要性,就像老王驾崩,不是老王的儿子就不准登基坐殿当皇帝一样。为了能在淮海市立住脚,我只得接受伯母的条件,让侄儿级升到儿子级。不过,我也有条件,不到万不得已,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实际上,跟随他们多年,我一次也没叫过。 第四章 乖乖泥鳅,河里直溜----- 有些雨一定要滴进每个人的人生里。 —— 朗弗罗 我到淮海市不久,伯父家便搬到越河街。那地方离福利院只有百十弓地,门牌:86号。 新家瓦房两间,旧的。瓦是小瓦,黑的。房子回门朝西,与若飞桥遥遥相望。紧靠南山墙的是三条石铺的窄窄小街,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日晒车压人踏,小街坑坑洼洼像条鳝鱼的脊刺。过街就是河,水色混浊,自西向东,名越河。 新家北面与四间又高大又古老又雄伟的瓦房相邻。那瓦房突兀地面,门前铺就三阶青石,大门大窗,雕梁画栋,宽阔敞亮。这里本是一个整体,原有高墙大院。主人是越河街首屈一指的有钱人家。姓占百家姓第一:赵。据说赵老板比较开明,淮海即将解放时,他便狠狠心,推倒自家的高墙,变卖自家的财产支援革命,他想成为“无产阶级”,只可恨其母不同意变卖房地产,他这个孝子只得遵从母命,最后落个“小业主”之称号,或者说是“成份”。赵氏母亲八十多岁,苍苍白发。看样子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一生靠使奴唤婢惯了,如今头发都不会梳,一天到晚像把一捆缠来绕去的乱麻,散堆到了头上。她个头很高大,金莲倒短小。三寸金莲,左右着她的行走立坐。她一天到晚都坐着,就像法门寺的贾桂喜欢站着一样。难得见她走几步,颤颤巍巍,既像病态,又像年迈,也许像伯母说的是大家闺秀遗留下来的纤纤风度。她眼睛并不昏花,常常扶门外望:望伯父家,望门外人来车往的社会。从她眼神中我分明看出一种不满现状的情绪。她看不惯儿子媳妇及孙男辈女的那种无所谓的生活。我们欢声笑语,更会使她眉头紧皱。这也难怪,她的天堂失去了,她的权势没有了,心中总不会有好滋味。 赵老板的夫人赵妈,四十来岁,长着一副善良的面孔,眉目清秀,皮肤白细,可以想像年轻时准是个漂亮的女子。她一生两男一女。上要侍候婆婆,下要照管儿女,看得出人很贤惠。虽然婆婆从没给她过什么好脸色,她还是常给婆婆梳头洗脸,端屎端尿。只可恨,婆婆总是把梳好的头发搞乱,她干气也没办法,只好第二天再梳。她很少同左邻右舍来往。左邻右舍都是些板车夫、小商小贩、工厂工人等社会下层人物。她对这些邻居也能帮助,但有个原则,钱不能超过一元界限,东西的价值也不能超过一元的范围。因为她从没想收回这些借出的钱或物。人家还她,她当然也求之不得。她和伯母的关系时冷时热,但冷热的度数误差不大。冷不会低于零下一度,热不会高于零上一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多保持在零度左右。赵妈认为,伯母一家住她两间东屋,不付房租,是剥削,是仗势欺人。伯母认为,赵家是资本家,这瓦房是靠剥削穷人的血汗垒起来的。如今解放了,住她赵家两间瓦房是天经地义。按理讲,她赵家住的四间堂屋让出来给我们郝家才是应该的,如今没让她赵家搬出去,算是便宜她了。 当然,这些心思都装在各人肚里,只有矛盾尖锐到不可缓和的时候,两人才你指我戳的吐出来。那种激烈的场面,那种吵斗的架势,不亚于两只虎视眈眈的斗鸡在争霸。不同的是,鸡靠嘴巴撕咬,她们靠嘴巴谩骂,大不了用手指指对方。伯母敢指手划脚,是仗着伯父革命做官的地位,仗着自己是“抗属”,从老区来的,孬孬好好地随部队拉过几天游击。赵妈敢喷痰吐沫,是仗着自己两个儿子在部队里当兵。自己虽然出身不硬,好好孬孬也是个军属,光荣之家。当然,赵妈与伯母吵闹,从不超过限度,先下台的往往都是她。她懂得远水不解近渴,儿子虽然在外,毕竟是个兵,就是当官,也不大。而对方呢,近水楼台,丈夫又是个官,再说淮海市掌权的不少是对方的同乡、同事、战友,还是让着点为上策。 赵老板似乎整日无言。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八。冬天好戴黑呢帽子,夏天爱戴灰纱帽。那呢帽,那纱帽,人称“干部帽”。一年四季,赵老板很少敞头。我怀疑他洗澡时帽子都不会脱掉。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是癞痢头。实际呢,他满头乌发,墨泼的一样。大概他怕太阳晒走了色所以才终日戴帽子吧。不过,这帽子终究不是西方如来佛的饭钵。他的黑头发在帽子的宠爱下,变得有点顽皮,时不时变出几根白发来气气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戏法变得越来越多,气得他常常对着镜子跺脚、叹气。 赵老板很注意服装的整洁,衣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中山服的上面口袋里,天天挂着两支钢笔,插一支红杆铅笔,模样既有清华大学的教授气质,又有市政府圈阅文件的市长先生的派头。这是伯父常常背后对我们讥讽赵老板的话。赵老板走起路来,慢慢腾腾,迈着方步,从不乱方寸,最起码我是这样感觉。他整日不干事:身体有病,口袋有钱。钱和病让他晚年既有甜蜜又有痛苦。 如果说我讨厌赵老太太,同情赵氏妇人,可笑赵老板,那么,赵家的小姐淑茹,我倒是很喜欢的。她长我一岁。单眼皮,厚嘴唇,两根铁丝粗细的辫梢上系着红绸蝴蝶结,跑起来蝴蝶结飘来飘去,真像两只蝴蝶在追逐她。淑茹并不漂亮,只是皮肤细腻皙白,珠圆玉润。然而,她很娇嫩,洋乎,大方,热情,不像家乡姑娘的粗爽或羞涩。不过,姑娘们总有她独特的力量,她们可以使用一种魔力,弥补自己的缺陷,叫你迷上她,钟情于她。一次,我听伯父背诵一首诗:“乖乖泥鳅,河里直溜,要捣痴女,君子好揪……”我将此诗说给伯父听,伯父大笑,说不是“乖乖泥鳅”,是“关关睢鸠”,这是古诗《关鸠》,是说女子漂亮,君子爱慕,想求为婚配。我当时想,自己虽不是君子,淑茹也不漂亮(在我心目中,她是世界上第一漂亮女人),但若能成为妻子,也心满意足了。一名出语,我这个农村娃讨了个城市妞,家乡人是会佩服、羡慕的,大队长若是知道也会难受几天,因为他老婆不是个城市妞。 第五章 老坝口啊,老坝口 任何人都不要心怀恶意,对人要以仁慈为怀。 ——林肯 伯父领着我来到老坝口学校。据说,这是淮海市一所颇有名气的中心小学。她的校歌就说明她的地位及影响。我还记得其中两句:“……七十二位老师,奔向红专方向;两千名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陵河小学同她相比,真是一天一地。 陵河小学是三排黄泥土垒的墙,红茅草苫的土屋,和东面的泥墙组成口字形。老坝口小学却是青梁瓦舍,高墙大院,三进三出。陵河小学只有一副破烂不堪的篮球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投篮时,力气稍微大一点,球准能把球架砸趴窝。老坝口小学有四副篮球架,二十余副乒乓球台,一个大足球场。还有秋千,荡板,高低杠,双杠等,到处都是文体活动场所。陵河小学只有十个老师,三二百个同学。老师大多是江南调去的,本地土老师(不是科班出身)极少。学生岁数也不等,就拿我们三年级来说,一个班总共三十来人,有的十岁,有的十六七岁,还有一个是结婚生子的人。这里的孩子,任务只有一个:上学。我们陵河小学生呢,一边上学,还得一边干活。早晨,教室外面能摆一排粪箕子,里面有的装粪,有的装青草,有的装猪牛羊食,个个粪箕里总不会空着,空着家里不愿意,搞不好还会挨上几鞭子。小山就被他爹揍过,因为他玩糊涂了,忘记剜猪食。这些粪箕子有的还被用来作书包用。我们陵河小学的学生,成年累月还不知能否看一次电影。这儿却每周一次,有时在学校看,有时在电影院包场。我们家乡的小学生,衣服穿得参差不齐,五花八门。有的是拾哥哥或姐姐的旧衣服,有的是父母的长衣短改。偶尔有谁穿件新衣服,那准能把全校学生的眼睛吸到自己身上。穿新衣的孩子在学校里骄傲地绕来绕去,周围的学生会贪婪地围着走马灯。可是,老坝口小学的学生呢,个个衣着整齐,干净。男生上白下蓝,一色的学生装;女生上为白衬衣,下着蓝色或花色的学生裙,神气极了。 这里的学生,脸上雪白粉嫩,活像个洋瓷娃娃,根本没有我们家乡学生的那种鼻涕和泥土混合勾画的张飞脸。他们的胸前、袖口、领头,布纹清晰,色彩鲜艳,整整洁洁,不像咱们家乡的学生,生怕把衣服洗坏了,很少去洗领口上的脑油,胸前的油渍饭迹,袖口上的厚厚鼻涕,我自己就是家乡学生中的一个标准模特儿。 站在老坝口小学校园内,看他们那样洋,我是这样土,一种羞耻心化为酒晕染红了脸膛。我仿佛是乞丐,走进了大地主的家;好像一只刺猬,闯进了玉兔窝群。为了我的尊严,我想后退。但为了我们农村学生的尊严,我又昂起了头,挺身而上。我想:他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也是新中国的儿童。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没有我们,他们就无法生活。我们的父辈不种粮食,他们就要饿死;我们的父辈不种棉花,他们男男女女就得光屁股,什么家伙都能露出来。我们乡下既古老又悠久,城市只不过是农村生下来的孩子。我们穿的差一点,吃的孬一些,那是助人为乐,是先人后己。我们懂得“吃亏人常在,占香死得快”的人生哲理。他们讨便宜,是不会长命的,等他们都死了,我们乡下孩子不就独占一切了吗? 我挺胸昂首站在校长面前。校长瘦长个,模样有点像鲁迅,只是比鲁迅多了一副眼镜。金丝边的眼镜框架在鼻子上,显出十足的知识分子味。 “郝市长,我们还得考一下,看他基础怎样。”校长用一只手推了推眼镜,“按理说,考不好要留级,不过,我们可以照顾干部子女。” 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得慢条斯理,显得很文雅,很有风度,很有涵养性。不像咱们那儿的赵校长,专以讽刺挖苦学生为能事。 “好好,你们,看着办吧。”伯父大模大样地走了,俨然以占领者自居。 校长把我拉到跟前,一点儿也不嫌我土,笑眯眯地问:“叫什么名字?” “郝天生。” “多大了?” “十岁。” “喜欢这儿吗?” “喜欢。” “到这儿来,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他抚摸着我的头,“还要讲究卫生,你看,脖子上灰好多,多难为情。”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校长从脸盆架上端来一盆清水,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还拿过来一块香胰子(校长说叫肥皂),竟帮我洗起脸来。我真不愿意叫他洗,但他既然愿意服务,我就尝尝被服务——一个乡下仔被城里校长服务的滋味。满满的一盆水,竟变成了混浆,也不知脸上,脖子上,手上哪来的这许多灰,这岂不是有意给我难堪吗? 洗过脸,校长递给我一张补考试卷。他自始至终是笑眯眯的。也许他天生的就是一副和蔼慈祥的面孔。 调皮的学生最怕考试。因为考不好,老师批评,同学耻笑,家长更是大打出手。好学的孩子却最喜欢考试。因为考试可以检验自己的成绩,也是向同学和家长炫耀的资本。哪个学生没有虚荣心呢。我虽说成绩不咋样,但也不是调皮鬼。在陵河小学成绩虽不是状元,也是榜眼、探花。我自信我的考试成绩会让校长满意的。可是,接过试卷一看,成了洋鬼子看戏——傻了眼。题目活、全,似曾相识却做不出来。 我想学小山那样,偷看别人的,周围只有校长和我,看不成。想抄书,我分明感到,校长虽然埋头做其他事情,但他说不定能透过镜片的折光察看到我的“不轨”,不能抄。再说,我一向认为学生考试作弊,是自欺欺人,所以我只有来个瞎子放牛——随它去。试卷交出,我像做了错事一样,逃出校长室,溜回家去。 第二天,鸡刚叫,我就爬了起来:洗脸,洗手,洗脖梗,洗耳朵,头发也用水刷刷,用梳子梳成三七开。我不能再叫校长帮我洗脸,领导为下属服务的滋味不好受,怪不得咱们那儿小队长欢喜为大队长服务,却不让大队长为他们这些小队长服务呢。 手脸是洗干净了,但衣服脏却无法换。伯父跟伯母协商,打算发薪时挤点钱给我做一件。伯母虽说勉强同意了,但离关饷还有二十多天,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让别的同学来耻笑我的油渍衣裳呀,再说,耻笑我个人倒没什么,要是耻笑我们乡下来的孩子,岂不是给陵河抹黑? 还是小亚弟聪明,不愧伯父夸他官相。他对我说:“哥,有办法,把衣服翻过来穿。”我一想,对呀,翻穿,那些混蛋的油垢鼻涕的斑迹不都藏在里面了?细琢磨又觉不妥,翻穿衣服,别人不会笑话吗? “不要紧,人家不会说。”小亚劝我。 我勉强照办了。看看翻穿的衣服,哈!既干净,又美观,衣服还新了好多。我左看左满意,右看右合适。记得我们白老师讲过,外国有叫“牛腿”(牛顿)的人看到苹果落地,发现了地球的引力。如今,我翻穿了衣服,竟发现新的能从旧中出这个秘密。妙哉,妙哉! 到了学校,校长正陪一个女老师说话。看我到后,就对女老师说:“吴老师,这就是新来的学生。” 吴老师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今后,我就是你的班主任。昨天,你考得不太好(我像被小山塞了一身的蒺藜子,满身刺挠挠的,不是好滋味),不过,能考这样也不容易(我冷冰冰的心又转热起来,蒺藜子似乎没有了),看样子,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今后要加油。” 我“嗯”了一声,算是尽到了尊师的礼节。说心里话,看班主任是女老师就不高兴。你不知道,要是摊个女老师当班主任,那就糟透了,班里一定乱。因为现在不是母系社会,男的怕女的,现在正相反。女老师只会哭鼻子,软弱无能。班上乱,课就不好上。别的老师也不欢喜来你班上课,即使来也只是应付应付,不会上心教。学不到东西,你想苦不苦?在陵河,我的班主任就是女的,姓白。人长得很标致,南方人,只是鼻子有点翘,像个大蒜头,且好哭。小山给她起个绰号叫“白哭鼻先生”。后来,学生干脆在背后喊她“白裤鼻”,“裤鼻”,“白裤”,“裤”,“鼻”等。学生们都欺侮她,只有赵校长来才能压阵,同学们都称赵校长是阎王爷,我们都是他管辖下的小鬼。 我仔细地端详一下吴老师,最突出的一点,是两根辫子长,那长辫子拖到小腿肚。她也不怕梳起头来胳膊酸。她瓜子脸,双眼皮,上唇长一颗黑痣。真怪,南方的姑娘,特别是城里的姑娘,总是比俺北方小大姐水灵。南方姑娘是富强面粉,俺北乡小大姐是原麦面粉。南方细腻,北方粗犷;南方纤弱,北方自然;南方好看,北方好吃。吴老师上穿白府绸罩衫,下面也着件被奶奶和我“呸!”过的那样蓝围腰。小亚告诉我那叫裙子。白皙皙的小腿露在外面,足蹬平跟丁字皮鞋。皮鞋擦得锃锃发亮,她倘若站在太阳底下,你不戴墨镜还不敢望她那双鞋,否则眼要刺花的。这些我不管,只要她不哭鼻子,不被人叫“吴能先生”就行了。 小亚和我一个班。由于我俩个头差不多,吴老师便让我们坐在一张课桌上,我本以为是老师照顾,后来才知道,这是人家主动让我的。这个位子是最中间最前面的第一张坐位。位上的人一举一动,老师历历在目。老师想骂你,唾沫能喷到脸上;想打你,不要弯腰,教鞭就能落到你的头上。所以学生不喜欢坐这个位子,再者,小亚在班里,不,在全校是“知名人士”,吴老师曾批评他为“郝霸天”而不是“郝天一”。小亚的大号叫郝天一。 小亚确实也调皮,一会也不安分。不是逗逗这个,就是惹惹那个。谁见都头痛,谁见了都害怕。和他同过位的学生,没有不被打过的。如今让我和他坐在一起,是不会再引起战争了,因为他不会也不敢欺负我。不过,同学们又怕我们相互勾结,就像伯父所说的“细腿驴”(希特勒)和“摸着泥”(墨索里尼)勾结一样,倘若如此,这些“油条(犹太)人”的灾难就更大了。 第六章 青蛙虾病了油条(犹太)女 人们变得容易苛求别人,而忘了反省自己。 ——厚道夫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又圆又红又大的太阳——我们家乡叫“太影”,沉到了另一世界。晚霞犹如小大姐闺房里的胭脂,给淮海这个浪漫的城市妞脸上涂了一层绯红的颜色。路畔草青青,池塘水涟漪。翩翩彩蝶,戏弄着点点的野花;翡翠的小鸟,啾啾在挺挺的枝头。我和小亚放学后没有忙着回家,而是到郊外去寻找故乡土地的气息,去闯进梦幻的童话世界。 出校门,经过操场,我们看到好多学生在排练哑铃操舞。他们每人拿一副哑铃,纵横地排成巨形方块,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有节奏地舞着哑铃,动作优美,整齐。突然,我发现了“窈窕淑女”:单眼皮,厚嘴唇,一对扎着蝴蝶结的铁丝辫子。 “哎,她在里面。”我对小亚努努嘴。 “谁呀?”小亚不明白“她”是谁。 “赵——” “噢,她呀。”小亚仔细在人群中寻找,“我看到了,在第九排中间。哥,你猜我喊她,她会不会答应?” “不能喊,她们在练操。”我劝小亚不可造次,“喊了老师会讲的。” “不,我喊,她就得答应。不信,打赌。” “这——赌就赌,不过,只准喊一声。” “一声就一声。答应了,你给我两张洋片,不答应,我给你两张。” “好吧,都掏出来,现兑现。” 我们每个人都掏出两张“洋片”。所谓洋片,就是长约寸五,宽寸许的画片。上面印着彩色的人物画。诸如岳飞啦,金兀术啦,孙悟空啦等,大多是古代人物或神话人物像。我们很喜欢玩它。几个人在一起,各人用手将画片按在墙上,然后,手一松,让它飘落,谁飘得远,就先来用自己的洋片摔在地下,让风将对方地上的洋片翻个身,对方的洋片就归己有。我和小亚曾想过歪点子,把两张同样的画片反粘一起,让对方永远地扇不翻。好在这些城里孩子还不太精明,所以谁也没发现我们作弊。 此刻,我和小亚站在球场外的看台上,小亚用双手作喇叭状,搭在嘴边,对着操练队形喊:“赵淑茹——” 排练场没人理会。我注意地瞅着咱那位女芳邻。她听到喊声似乎愣了一愣,但马上又和其他同学动作和谐一致了。看得出,她听见了但没回答。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排练,怎么好意思当着那么多的同学,回答一个男孩的喊话呢? 小亚讨了个没趣,非常恼火,把两张洋片摔给我,愤愤地说:“哼!好,臭黄毛丫头,有你好瞧的。”我看他火气如此之大,想要而没有要他的洋片,劝他说:“她大概没听见,再说,就是听见,也不能理你,老师在哪儿呢。走吧,我们玩去。” 小亚似乎没心劲玩了。来到池塘边,一只青蛙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动,纵身水里。小亚突然兴趣来了:“哥,我们逮只青蛙。” “逮它干什么?” “你别管,我下去,你看东西。” 池塘不大,水也很浅,水草不多。小亚鞋一甩,裤角一捋,书包往我跟前一扔,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就下了池塘。他像摸鱼一样在摸青蛙。忽然,一个指拇头大的蚂蟥叮在他的腿上。他用手一边拽,一边骂:“他妈的,欺负起你郝大爷来了,我看你要不要命!” “别拽别拽,用巴掌打。”我喊。奶奶曾告诉我,让蚂蟥叮着,不要拽,越拽它吸得越紧,要用巴掌打。 小亚啪啪两巴掌,果然把蚂蟥打掉在水里。 “快上来吧。别逮啦。”我催促着,怕还有蚂蟥或水蛇什么的咬着小亚。 他并没上来,仍在捉。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到底抓到了一只,那也是靠我的帮助。他惊出一只青蛙,我们在岸上共同捕获。他提着青蛙的两条后腿,高兴得手舞足蹈,青蛙却气得肚皮一鼓一合。 “走吧,等会让你看场好戏。”小亚找根细线拴住青蛙的腿,然后套在手上说。 我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有跟着。小亚天生好动,走路也不安分,不时用脚踢路上的小石头或其它东西。一次,小亚的一块石头击中前面一老头的脚后跟,老头“哎哟”一声,弯腰揉脚,小亚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走过。我心里“通通”跳个不停,好像这坏事就是我做的。我想去看看老头,但不敢。那中石的老头转脸看看,来人很多,也吃不准是谁,只得自认倒霉,骂了一声“妈的,瞎了眼啦”,又向前走去。 小亚眼一挤,舌一伸,偷偷地对我做个鬼脸。我眼睛朝他翻翻,表示不高兴。小亚脚不踢了,手又开始捣腾起来。见到路边小孩玩皮球,他上去一拨,球向马路中心滚去,唬得小孩连喊加叫。小亚仍走自己的路。到学校时,练哑铃操的同学刚好解散,他们正三三两两忙着回家。 “哥,快走,我们到前面小巷等她。” 我知道他要等谁。本想不去,又怕小亚闯祸,只得跟着。再说,我也想看看她。不知怎么搞的,多看她一眼,心里就好像多舒服一次。 不一会,她来了。一蹦一跳地,嘴里还唱着歌。那活泼的样子,真像小山他爹喂的小山羊,很逗人喜爱。 “喂!”她刚走过我们的小巷,小亚在她背后突然叫了一声。 她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歌声让惊恐卡在喉咙里,进不得出不得,撑得嘴巴张着,眼里的泪珠犹如乌云包着欲滴的雨水,略有微风,即可大雨倾盆。她扭头看是我们,才安下心来,汗珠却从娇嫩的圆脸上津津而出。她嘟着嘴责怪:“你们真坏,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睬你们了。” “对不起,甭发火。”小亚嘻皮笑脸地说,“看你参加哑铃队,我们真高兴,正准备礼物祝贺你呢。” “真的?”她高兴得是那样天真。 “那还能假。就是,就是你架子太大,不理人。”小亚说。 “谁架子大,谁不理人啦?”她不甘示弱。 “你,就是你。” “你胡说。” “那,我问你,刚才,你练哑铃操时,我喊你,你为什么不理?” “这……那……我没听见。”淑茹自知理亏,脸羞得通红,但仍不屈服。 “没听见?那就算我们错怪你了。”小亚似乎原谅了她,“这样吧,礼物反正早就准备好了,送给你吧。” “什么礼物,让我看看。”她兴高采烈地说。 “你把手张开,眼闭着。”小亚狡黠地说。 她果真伸出双手。那手又白又嫩。白嫩得像白菜帮,像葱白,掐一下准能出水。小亚那提青蛙的手,始终背在身后,此刻见她中计,突将拴着活蹦乱跳的青蛙的线,猛地往淑茹手脖上一套说:“带回家养吧,臭丫头!”说完拔腿就跑。 我也慌忙逃走,生怕她那惊吓的眼泪如洪水泛滥吞没了我。我一边跑,一边懊悔,一边生气。小亚太调皮了,不该演这样的好戏给我看。我们开心了,她却痛苦了。听说她胆子小得像妈妈缝衣用的针尖,一声猫叫,都会让她丧魂失魄。这样一来她焉能不吓出病来?我懊悔没有阻止弟弟。闹过之后,更不应该跟着跑,一跑,淑茹把我和小亚不就真的看成是“细腿驴”和“摸着泥”了。她以后还能和我好吗?能和我一起做作业吗?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天地,只能听天由命。世上没有吃后悔药的,我又何必吃后悔药?不过,一边跑,一边还是不实在,只能祷告着:南无阿弥陀佛。 第七章 郝赵两家为青蛙事件燃起战火 真正伟大的人,是不压制人也不受人压制的人。 ——纪伯伦 尽管我念了不少阿弥陀佛,菩萨并没有保佑我平安无事,一场轩然大波骤然兴起。 晚饭后,我、小亚和大姐正坐在桌边做作业,这并不是自觉行动,一是狠心的老师布置了那么多的作业,非要当天完成不可;二是伯父的家规太严。每晚要做一小时功课。这两条规矩像两根夹棍,夹得小亚抓耳挠腮。我呢,马马虎虎,一个小时刚好够做作业的。大姐一个小时还嫌少,恨不能再多加两个小时。不是她学习用功,无奈太笨,少了时间,作业完不成。因为时间的长短问题,小亚和大姐不知争吵过多少次。我们睡了,没有人帮助她,她作业就做不好,所以要求加长时间。最后还是伯父拍板定案,“法定”了一个小时。多也不行,节约用电;少也不准,保证学习。大家必须按时入席,准时离坐。小亚作业做得快,三十分钟不到就结束战斗。尽管错的比对的多,他也不返工复查,这不,他做好学校布置的作业后,又欣赏起自己买的“洋片”来。 “郝妈在家吗?”赵妈扯着淑茹,一步跨进门槛,看见伯母,气呼呼地扯着嗓子喊,“你家小伢子欺人也太甚了!” 小亚见赵氏母女到来,吓得偷偷藏在桌底下,我也哆哆嗦嗦地用书挡住自己,生怕看到赵妈那双冒火的眼,生怕看到淑茹那张流泪的脸。大姐见状,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祖母不愉快地抬了一下眼皮。 “什么事啊?”伯母问。 “你家伢子在马路上吓唬我们小囡,还容不容我们过?欺负人也不能这样欺负法?你们是男孩子,我们是女小丫,她胆子多小,还撑你们吓吗?我们哪点冒犯你们了,哪点对不起你们?!打狗还得看主人吧,想叫我们死,拉出去毙是了,也不能这样零刀慢剐呀!?”我还从来没看过赵妈发火,那发火的模样就像被斗怒了的公鸡、猫、狗、母牛似的。真有点怕人。她发火明里是对我们,暗里实际是对伯母。乒乒乓乓的,她像机关枪发了威,嘟嘟嘟连射不停。那两嘴角的白沫,就像花犍牛躺在那儿反刍出的沫一样。 伯母本来脸上还有点赔笑的尊容,想问个明白,但见赵妈话连话,话赶话,话里带牙,句句咬人掉毛,心里很不高兴:“哎,赵妈,凡事得说个明白,你进屋来噼噼叭叭大吵大叫,到底为个啥?你张口闭口没法过了,我们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你儿子把我小囡就要吓死了,这不是欺负是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是我儿子不对,我就打他,还不行吗?你看你,上了门又是吵又是闹,好像是我吓唬你女儿似的。有话说话嘛,喊也不解决问题。”伯母热一句冷一句地说,“小亚、丫头,你两个小x养的是怎么欺负人家的?” “我没欺负她。”我惶恐地说。话后又有点后悔,因为我虽然没欺负淑茹,但属于知情不报者,也可以说是参与者,最起码淑茹会这样认为,因为她不了解内情。 “根本没欺负她!”小亚见伯母袒护自己,胆子也大了,从桌底下钻了出来。 “你没用青蛙吓唬她吗?”赵妈见小亚调皮捣蛋的样子,恨不能将他一口吞下去,她圆睁着双眼,怒问:“你为什么用青蛙吓唬小囡?!” “喂,俺问你,”祖母早就憋不住了,气哼哼地插言,她歪着头板着脸对赵妈,“你小孩是什么胆,麻雀胆呵,还是蚂蚁胆?一个蛤蟆就吓倒了,那要是碰到猫怎么办?碰到牛怎么办?碰到鬼子怎办?嗯,既然你家黄毛丫头胆这样小,干脆关在家里别出来,这样不更保险吗?” “你们还讲不讲理?”赵妈打断祖母的话,“你们欺负人还对呀?!” “谁欺负你了?”伯母又顶上了碴。 “你们,就是你们!你们仗你们当官,就欺负我们这些老百姓。我告诉你们,我们赵家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干共产党,我们也不是干国民党,我儿子在部队里大大小小也是个官,我们老头子孬孬好好也是个开明人士。” 赵妈常把儿子捧出来,这似乎形成了一个习惯。就像太阳非从东边出来到西边落下一样。她大概认为,捧出儿子就可以给自己壮胆,就可以显示赵家的威势,就可以压倒对方,就可以变得有理,就可以弥补曾是资本家的过处。伯母可不吃这一套,祖母就更不吃这一套啦。 双方越吵越激烈,几乎发展到要动武的地步。正吵得不可开交时,赵老板进来了。他拉着赵妈说:“走走,他们狠,我们让着点还不行吗?” “谁狠?你们想来找碴还是怎么的?”伯母反问,“瞎了你的眼了,我们郝家可不买你这壶眼药!” 祖母干脆下了驱逐令:“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别脏了俺的屋!” “呸!怎么有脸张开口的,你的屋?你花几个钱盖的?”赵妈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撇嘴说,“也不嫌害臊,不嫌寒碜!” “当然是俺的。不是俺的,俺怎么住的?你怎么不来住?来呀?奶奶个x,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的!哼,你的!”祖母冷笑着回击。 “好啦好啦,是你的,都是你的好了。”赵老板今天也不当弥勒佛了,他气乎乎地推着赵妈,“快走,你也没看看这是谁的地方!” 淑茹见自己父母亲和人家吵个不休,吓得嘤嘤直哭,拉着赵妈胳膊说:“妈妈,回去吧,别吵了……” 赵家三口走了,骂骂咧咧、哭哭啼啼、抱抱怨怨地走了,门被伯母砰地一声关上了。我怀疑这门追上了赵老板的脚后跟。 屋里陡然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丁当声。好一会儿,祖母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奶奶个x”,就上床睡觉去了。伯母愤愤地说:“想欺负咱们,瞎他的狗眼!”转而又对我们三人喊道:“还不死去睡觉!下次再看到你们理她,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小亚听说可以睡觉,就像钻出铁笼的猴子,“噌”地一声,跳下板凳,连叫“睡觉了,睡觉了”直蹦到床上。他今天没挨打,算是大福大贵。倘若伯父在家,无论如何,他是躲不了一顿棍子的。大姐在这场争吵中,始终一言不发,就像水中的鱼一样,只管自己的呼吸,不问周围任何事情。她要忙的,还是该死的作业。吵声这样厉害,她还在那儿搬手指算数学题,大不了用双手堵上耳朵。吵极了,便悻悻地嘟囔着:“倒霉!晦气!烦死了!” 我怏怏不乐地上了床。心里总觉得做了一件亏心事,一件不可饶恕的亏心事。我们犯了错误,人家找上门来,应该向人家赔礼道歉才是,不该如此对待人家,当官的孩子就高人一等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人家吗? 门外传来赵妈凄凉、哀怨地呼叫声:“小囡唉——回来吧噢;小囡唉,来家了——” 我知道那是赵妈在为淑茹喊魂。那喊声始终不离我们的门口,好像郝家是阴曹地府,淑茹随时都有被勾进的可能。她只能用喊声来叫回淑茹的魂灵。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淑茹那双惶恐的眼睛,老是出现在我眼前,她似乎在责怪我:“天生,我以为你是好朋友,谁知你也是这样坏,你也和天一那样欺侮我们女孩子。从今后,你还有脸见我吗?你还想和我一起玩吗?你还想我帮你学习吗?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忘恩负义!坏,坏!坏!”我惊骇得直发抖,好像打摆子那样哆哆嗦嗦。一个人做了亏心事总不会安宁的。特别是当受害者得不到鸣冤申屈时,更是这样。 有好长一段时间,郝赵两家对面不啃西瓜皮。不过,我和小亚没听伯母话,仍想找淑茹玩。特别是我,真想和她交换意见,和好为欢。可是,淑茹老是躲着我们,就像老鼠见不得猫,小鸡怕见老鹰一样。是的,她怕我们报复她,让她再吓成病。因为青蛙,她差点吓得离开人间。赵妈说她嗓门好,心眼好,淑茹命好,所以魂被喊回来了。 时间虽说相隔很久了,但赵妈那晚凄凉、哀怨、拉长的调门声,仍常在我心中鸣响: “小囡唉,回来吧噢——;小囡——唉,来家吧噢——” 第八章 社会是舞台,人人都是演员 只有通过黑夜的道路,人们才能到达光明。 ——纪伯伦 在淮海,不,我长到十来岁,总算得到伯父的一句夸奖。他指着我笑嘻嘻地(他难得有笑容)对伯母说:“丫头真像一个出色的演员。”伯父母和我父母一样,总喜欢叫我乳名。我虽然不喜欢这女孩名,但是父母之命,我只能听从。伯父因何夸赞我,这里面还有段故事呢。 前几天,我正在灯下“按家规办事”,伯父脸色阴沉地磕了磕“斯大林烟斗”,姑且叫做“斯大林”吧,然后转到里间和伯母嘀咕着什么密事,这是他的习惯:凡事都要同伯母嘀咕。 不一会,他出来叫我:“丫头,跟我出去一趟。” “爸爸,上哪儿去,我也去。”小亚听说出门,屁股犹如安了弹簧,坐不住了。 “行啊,你去问问你那根棍子,看它同意不同意。”伯父平心静气,好像对小亚要跟去一事没半点意见,一切权力归棍棒。 小亚听这话,不敢吱声了,因为这棍子是专门对付小亚的。伯父崇尚古训:棒头出孝子。 小亚苦丧着脸只得老老实实趴在桌上看书了。说他看书,只有鬼才相信。他耳朵对着书本,眼睛却盯着窗外看星星。他对我说,星星是孙悟空点的电灯,孙悟空一拉开关,星星就亮了。我对他说,星星是玉皇大帝点的蜡烛,只是不知道点这些蜡烛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到。 大姐仍在为数学题苦思冥想。说来也怪,小亚不学习,成绩也比大姐强。也许小亚真像伯父说的那样,生就了一副官相,福相,财相。不管怎样,将来都是有福的。 伯父在前面低着头,匆匆地走着。他走路就是这种习惯:低头斜肩快步。低头,大概是在思索人生;斜肩,是减少和防御正面撞击;快步,是追赶目标,——我想。 我扬着头,小跑跟着。他心思重重,一言不语;我莫名其妙,不吱一声。一路上,他从未回过一次头,也不怕我被丢掉,也不问我能否跟上。好在我不甘失踪。 快到淮海市政府大门时,他总算止步,望着汗津津的我说:“我带你进去后,在人面前,要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装作饥饿难受的样子,装得越像越好。” 我不知其中奥妙,机械地点头领“旨”,实际上,我无需要装,就凭我本身这副样子:瘦、黑、小、营养不良,与病过多天的病人没啥两样。 市政府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三四个人,立坐不等,正在谈论什么。他们见到伯父和我,突然变得雅雀无声。他们用各种眼光,望着伯父,望着我。 “我的报告,你们研究没有?”伯父阴沉着脸问。 “老郝,现在缺粮户太多,好些人家早就揭不开锅了,市委意见——”一个略胖、败顶的人,和和气气地对伯父说。 “老徐,我不是不知道市委意见,我也响应市委号召,把困难留给自己,方便送给群众,这是共产党员应有的品德。可是,我现在已经揭不开锅了,你看这孩子——”伯父把我拉到众人面前,“瘦成什么样了?你们能看下去吗?他是孩子,和老百姓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是条生命,老百姓的孩子不能饿死;这孩子,你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饿死呀!” …… 伯父还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那神态,那言辞,正如他自我标榜的像什么“吃米偷来猪”(季米特洛夫)。他义正言辞的话,使那个“败顶”败下顶峰,无言可对。那几个人对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又打量一番,就像一个牛贩子买牛,生怕上别人当。我也尽力表演着,像是演小戏。我装出来的苦脸,大概会比苦瓜还苦,眼里还津津地噙着泪,实际那是沙眼被风吹的缘故。我像是受了八辈子委屈似的,用伯父的话说,是进入了感情。是的,听说要吃的,我怎能不起劲呢。我被饿怕了。在陵河,我吃够了烂山芋。那些烂山芋是父亲风尘仆仆,历尽艰辛,从山东拾来的。用这些烂山芋做馒头、煎饼、包子,又黑又苦又酸又涩,若不是饿极了,望一眼都会恶心,即使饿极了,要吃它,没有大葱大蒜卷在里面,你就别想下咽。当然,最好是青阴阴辣乎乎的大葱最理想,大蒜辣心,吃黑馒头受不了。 来淮海,实指望能饱肚,可是仍然不行。饥饿像是我的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在淮海市,烂山芋是吃不到了,只有米、面、玉米粉,还有搭配的豆腐渣。但是,这些东西每月总有三五天断掉,余下的只有青菜萝卜,赖以充饥。不过这些青菜萝卜也不是可以随意享受的。因为货缺价高钱少,没法买。“放开肚皮吃饱饭”的共产主义生活,已经离开了中国。听伯父说,意大利“杀鸡窝”(萨勒诺)派常劝人:“要少吃,要常吃。”我也和伯父说的什么笑面人师父“窝里鸡”(窝苏斯)一样,只能遵守这句箴言的一半,那就是“要少吃”。遇到星期天没吃的时候,我们也有办法,早晨起来,向伯母要五分钱,姐弟三个到花街的小人书摊前一坐,租看小人书。早中两餐不吃,谁也不会觉着饿。说实的,饿也没办法,只能到小画书中吃好吃的山珍海味,喝好喝的鸡鱼肉蛋汤。偶有福气时,我还能得到祖母的暗中恩赐。祖母和我共铺,她常利用做饭之机,烤一块鸡蛋大小的面团,睡觉时偷偷地从被窝里塞给我,我便躲在被窝里,品尝这“后门”之食。面团外壳硬内心软,半生不熟,说得干脆一点,外壳被烤得似乎熟了,内心还是生的。面团壳上煤灰斑斑,吃起来尽管咯牙,我也吃得很香,老君炉里的仙丹也无法与之媲美。因为仙丹毕竟是天上宝物,凡人得不到,面团倒是真的,硬硬的皮,软软的心,可度辘辘之肚饥。虽然,我常受祖母的这种厚爱,但仍未摆脱饥饿。如今听说伯父为要粮而来,并且要到与否全靠我这块牌子,表演好坏,仅此一举,成则金榜题名,粮食到口;败则名落孙山,继续当半个“杀鸡窝”派,我怎能不耍尽招数,尽情表演呢?我虽然没进过什么戏剧学校,但亲自尝过饥饿的滋味,“无师”就可以“自通”。 市政府的官们让步了。从那变幻的脸色中可以看出:他们同意救济。我真不明白;伯父革这些年命,他的同一战壕的战友,为什么还不相信他?是伯父平时的言行有不实之处,还是他们不相信任何叫喊饥饿的人? 回到家里,伯父在伯母面前,着实把我夸奖一番。我敢说,他这一场的赞扬,是出自内心的,因为,我为他,不,为这个家挣来了可饱几餐的粮食。 第九章 尝尝做贼的滋味 智慧和痛苦的关系极为密切。最聪明的人,也使那些最能忍受痛苦的人。 ——里谢 我也许真的没有福相,不然的话,为什么一句赞语之后,紧接着就受到一场不该有的惩罚呢?那是几天后的事情。 早晨,准备上学。 小亚拉着我,诡秘地对堂间的大桌上努努嘴。原来桌上摆着粮票和钱。他附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搞点上街买东西吃。” “噢,不行,大娘知道要揍的。” “没人看见,不要紧。” 的确,天赐良机。家中一个人也没有。伯父母上街买菜了。他们就是这个脾气,喜欢二人同行。这也许是夫唱妇随吧。祖母不知上哪去了,大姐也走了,她上学总是比我们走得早。这是做贼的好机会。钱和粮票到手,油条、烧饼、肉包子也就算到口了。这两天正是青菜萝卜果腹的日子,改善改善伙食很有必要。我真想去摸那桌上的粮票和钱,谁不见钱眼开呢?有钱,你就能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无钱,你只能看别人花。我想“偷”。可是,不敢。钱和粮票不见,伯父母肯定会怀疑是我们干的。再说,当小偷是最耻辱的事情,不能干。 “你要不拿,我拿,不过,你得保密,到死不能当叛徒。”小亚看我下不了手,就果断作出决定。他知道我这个人做事,粘粘乎乎的,前怕狼后怕虎,不可能主动出击。他只要求我保密就行了。正当我还犹豫时,东西已飞到小亚手里。他拉着我就跑:“快,趁家里没人快跑,等家里人来了,他们会以为被外人偷的。” 偷了,就只当偷了。也许家里真猜不出是我们干的事。因为我们从来没干过这种买卖。一路上穿街走巷,起初,心是虚的,咚咚狂跳;腿是软的,颤颤发抖。走一会后,心定神安,腿也像长了翅膀,拼命地向饮食王国飞去。 说真的,我早就对肉包子感兴趣了。特别是看到别人张着大嘴,美滋滋地咀嚼香喷喷的肉馅时,那包子里流出来的肉汁,还没有我口水掉下来的多,你说心里能好受吗?我天天想吃肉包子,哪怕能吃一口也会快活几天,可是,我天天吃到的却是失望。这不能说是肉包店的过错,它并不对我吝惜,天天摆在那儿,任我选择。可惜,我腰包里没钱,所以只能望包兴叹,今天,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因为,做贼的有条规矩,见面一份。小亚偷来了钱和粮票,我是理所当然地占有一份了。 “我喜欢吃油条,我做梦都吃过几次,你喜欢吗?”小亚问我。 “喜欢。” “那就买油条。” “不,我不要吃油条,想吃肉包子。” “我先买油条,等会儿到包子铺你再买。”小亚买了四根油条,一边走,一边吃。我看那油黄油黄松脆的油条,一点点进入小亚口时,口水不由自主地又冒出来了。 “能不能也让我吃一根?”我商求。 “好,拿去吧。”小亚很爽气,他不护食,有什么好吃的总省一点给我。 我拿了一根油条,慢慢地嚼着,生怕过早地结束了这种享受。可恨油条太短、肠子太长,没走多远,肠子就吞并了油条。我把嘴上的油抹抹,往头发上直擦。这样,家乡人说一来可以抹去嘴上的油渍,二来可以使头发发亮,这也算是废物利用吧。 到了肉包铺,我买了四个包子,主动给小亚两个,小亚又给我一根油条,绝对平均分配,两人“皆大欢喜”,因为谁也不剥削谁。 愉快紧张的学校生活,使我几乎忘记了早晨的“贼事”。放学时,心才惶恐起来。路上,我似乎预感到一场不幸将会降临。我的右眼老是跳。奶奶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挨,那意思是左眼跳发财,右眼跳挨打。如今这倒霉的右眼老是跳个不停,看样子,小亚保管的“家法”——一尺余长的木棍,也要在我身上留个“想头”了。我心虚地一再叮嘱小亚:“千万不能承认那回事。” “打死也不承认,怕死不忠良,忠良不怕死,你能做到吗?” “能,实在受不了怎办?” “叫奶奶保护。” 对,有祖母做靠山,什么也不怕。自从祖母来后,小亚说,伯父就没敢打过他。可见祖母之威严。尽管如此,离家越近,心跳越凶,腿越发抖。人啊,还是安分守已不做坏事好,做了亏心事后,你的心总不会安宁的。这不,一根大棍子老是在我眼前晃动。听祖母说,伯父有个坏脾气,打起孩子来,一点也不留情。他打小亚,虽然他非常痛爱小亚,但他更信“棒头出孝子”的信条,所以打得很厉害,而且方法奇特。伯父有一根尺长的木棍,比玩把戏的魔术棍略粗些。小亚若是犯家规,抓到手后,先令其跪倒,上身与腿要保持九十度。小于九十度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大于九十度,任其自便,但绝不准大到一百八十度,那样就睡在地上了。然后拉出手,狠敲一下手心,小亚随着棍落,哭喊一声,但被喝住:“下次还犯吗!?” “不犯了,好爸爸。” “再犯怎么办?” “就像这样打。” “打你不抱怨?” “不抱怨。” “好,这次打你两棍,下次三棍,犯一次加一棍,记住了吗?” “记住了,好爸爸。”小亚欲起。 “别忙!跪到你妈妈说可以起来再起。”伯父把棍子还要摔到小亚跟前,“把棍子收好,下次犯了,你自己拿出来,记住了吗?”小亚并没有因收藏了伯父的棍棒,就不再调皮。调皮是孩子的天性,光靠打是不能让孩子屈服的。吴老师就对我们讲过,马克思不打孩子,虽然他提倡用暴力推翻世界。马克思也从来没打过孩子,他孩子不都是很好吗? 一路上,我尽力回避伯父的魔影,努力寻找不用暴力对待孩子的根据。 回到家里,伯父母对我们望望,没说什么。大姐正在盛饭,祖母坐在桌子上首,见我们回来了,连忙招呼我们吃饭。家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是怎么回事?东西少了,他们不知道吗?是奶奶全揽下来了,还是伯父母不会管帐?不管他!吃饭是真的。肉包油条固然珍贵,总不能使肚子终日不饿。饭后,我和小亚正准备溜走上学,耳边传来伯父的一句淡淡平静的话语:“你们别走。”他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仍在吃饭。 我慌了。看样子东窗事发,孙悟空再有本领,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我们再会装,也瞒不了伯父母的眼睛。伯母常讲:“苍蝇从我眼前过,我都能知是公是母。”何况我们是人,是她看着我们长大的孩子。小亚也露出惊慌的神色。“小亚,棍还在吗?拿来给我看看,可能长锈了吧。”伯父饭碗一推,掏出“斯大林”,满满地装了一袋毛烟丝,点燃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像是要把烟吞到肚子里,半天,才让烟从鼻孔里冒出来。 “爸爸,木棍……是不会长锈的,只能长霉。”小亚实在不想把棍拿出来,他知道拿出棍子的后果是什么。 “混蛋!”伯父脸一寒,吼了一声,他嗓门历来就是大的,“叫你拿来,你就拿。” 我被吼叫声吓得两腿筛糠。小亚脸也刷地白了,怏怏地取来“家法”。大姐吓得一口饭张在嘴里,半天才想起咽下去。伯母脸色也阴阴的,她在注视事态的发展。祖母慌忙说:“问清楚就行了,别吓唬他们。” 伯父并没有理会祖母的劝说,对我们命令道:“都跪下!” 小亚那种“忠良相”不知跑向何处,如今像个木桩一样,直挺挺地跪在屋中央,不要量准是九十度。我从来没跪过,今天,想不到叫我跪,就像早晨第一次协同偷东西一样,我感到羞耻、惊慌、难堪。伯父脸比池塘里的三尺冰还硬,还冷。看得出来,他那心中的火,烧得他浑身发抖。我胆怯了。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我做错了事,叫跪是应该的。我只得服从伯父的命令。不过,我没有立即执行,而是先用一只膝盖落地,想试试伯父的水有多深,火有多旺。 “两腿跪好!”伯父并没有一丝缝留给我钻。我只得又屈了另一条腿。说实在的,今天让腿跪在地上,实在冤枉。它们也没有尝到肉包油条的香味,何苦受此一罪呢?倘若掌嘴,才是理所应当。唉,世上事有时就是颠倒着。真正有过之人,却消遥法外,甚至官财运亨通,而无过之人,却代替受难承灾。不信,你翻开古今中外的历史看看,哪朝哪代的皇帝没有罪过?他们不仅不受惩罚,相反左右一切,受苦的总是老百姓。 我没有像小亚那样跪得笔直,而是让屁股靠在后脚跟上,跟日本人到人家做客一样。这叫坐法得体,既可以不失伯父的威严,不违郝家的家法,又可以说明自己和伯父一样,愿断不弯,同时也让人看出小亚是首恶,我是胁从者。他错误大些,我的轻些。 伯父没有计较我的跪姿。他也许认为我不是主要的,也许认为我不是他的儿子,所以,对我放宽了一点尺度。他吸了一口烟:“钱和粮票是怎么回事?” “爸爸,我没偷,不信你问哥哥,我们俩是一齐走的。”小亚胆怯了,但嘴尚硬。 “丫头,你先说。”伯父射了我一眼。 “我……我……真的没偷。”我嘴唇打颤。 “那桌上的钱和粮票会自己长腿跑啦?” “我,不知道,不信你问小亚。”我声音极低。 “小亚,你老实说吧,讲清楚了不打你,不讲清楚,哼哼,我饶你,恐怕棍子不太愿意,说吧。”伯父冷笑笑。他一笑就要打人。 “说呀,你爸说到做到,讲,就不打:不讲,就打。”伯母也冷笑着插言。 “我不知道。”小亚嘴仍硬,但口气软了。 伯父站起来,对小亚屁股“叭”地一棍。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小亚大声哭喊:“啊哟,好爸爸别打!” 他双手捂着屁股,我也下意识地去捂着屁股,生怕伯父的棍子落在那儿。 “问问就行了,打他干什么。”伯母不满意了,但尚未起身袒护。 “讲,粮票和钱搞到哪去了?”伯父继续追问。 “我……”小亚想当英雄好汉,无奈棍子使他无法强硬下去,他老老实实地招认了。 伯父并没有因小亚的坦白而停止棒击。他“叭叭”地在小亚屁股上打个不停,跟小山他爹打牛屁股一样,一边打还一边哼。我吓得头也不敢抬。随时准备灾难降临。小亚开始还哭,后来喊,再后是声嘶力竭地嚎。大姐吓得直哭。大娘看伯父下手太狠,心也软了,毕竟是自己皮出的,怎能不心疼。她想拉,怕伯父在火头上不让,只得抵抵祖母。实际上祖母早就坐不住了。她护着小亚说:“奶奶个x,你心怎这样狠!把孩子打坏了怎办?”她转身拉起小亚,“乖乖,快起来,”又对伯父说:“一点粮票有什么了不起,他不饿就拿啦?!能值得你这样打?” 小亚躲在祖母怀里,委屈地哭着。祖母小心地给他抚摸着屁股,好像这样抚摸,痛疼就会摸跑了似的。 伯父用棍子敲了敲我的头:“你也不是好东西,这次饶了你,下次再这样,小亚就是你样子,滚起来吧!”说完棍子一丢,进里屋去了。 我灰溜溜地爬走来,偎在祖母的身旁。祖母一边抚摸小亚的屁股,一边抚摸我的头:“你们也是的,那些粮票和钱,是准备买粮食的,那是两天的伙食,你们偷去了,明天吃什么?” “我们就用一点,”我委屈地说,“剩下的都在小亚那里。” “唉,下次可别这样了。”祖母疼爱地劝着。 俗话说,不看贼吃,看贼打。今天,我既尝到了“贼吃”的快活,也看到了“贼打”的痛苦。 第十章 美哉,列宁 能布施自己该布施的姑娘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作者 我总算盼到伯父关饷的日子。 “红孩妈,把钱和布票给丫头,叫他自己去扯件衣服吧。”伯父把领到的一叠钞票,交给如获至宝的伯母后又对我说:“丫头呢,你到街上欢喜买哪样,就买哪样衣服。” 伯母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给了我四块钱,五尺布票。我恨不得飞到百货公司。本来,我还想叫小亚陪我去,当当参谋,谁知他不在,我只好自己去。我怕钱在手里不翼而飞,让玩把戏的咒语摄去,怕伯母突然变卦,还怕衣服让人买完了,——因为今天是礼拜天,大家都关饷,缺吃少穿的人,谁不想买件新衣,购点好吃的。 天气有点闷热。 火辣辣的太阳像烤饼店的烘炉,行人的脸都被烘成了油烹的大虾,红扑扑的,好在上面还有汗水滋润,否则都成了烤焦的山芋。 衣帽柜前,人并不多,大概他们还没有穷到我这种翻穿衣服的地步。架上有各色各样的衣服,选什么式样,什么颜色好呢?买件白衬衫吧,人说皮肤黑的人要穿浅色衣服,这样会使人年轻、漂亮。我倒不希望年轻,因为我已经够小的了,再小岂不成了幼儿园的娃娃。我现在需要大,如果是大人,现在也许能坐在办公室里当教师,像吴教师那样威风凛凛,使我们望之生畏。也许我会驾驶飞机在故乡上空翱翔,驾驶军舰在骆马湖游弋,让大队长眼红一番,绝不会像今天这样,翻穿花衣服。不买白衬衫,坚决不买。虽然班上的男生皆有,惟我独缺,我也不在乎。人总是特殊一些好,千篇一律,岂不都成了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砖?再说,白衬衫只能夏天穿,买它是鼠目寸光,应该买春秋衫。我望着那些蓝的,灰的,米色的,绿色的,黑色的春秋衫,觉得样样都合我的适,件件都需要。可是,我只有四块钱,五尺布票,只能眼红地看别人买走,或是眼馋地看它挂在衣服架上。 “小鬼,你想买衣服吗?”营业员是个年轻的姑娘,短头发,圆圆的脸上始终留着微笑。她望着在柜台外来来回回走动的我,轻声问。 我点点头。 “如果没猜错,我想你肯定是买褂子,对吗?”她真聪明,竟能猜出我要买什么东西,无怪乎瞎子也能给人算命呢。我对她害羞地点点头。不知怎么搞的,同女的谈话总有点别扭,这也许是乡里人赋予我的传统习惯。 “买这件好吗?”她挑了一件咔叽的学生服,摆到我面前,“这衣服你穿上最合适,颜色也配。” “多少钱?”我也觉得这件灰衣服能使我生辉,淑茹要是看到肯定会羡慕的。 “四块钱,五尺七寸布票。”营业姑娘取出一张纸,叠了叠衣服准备包给我。她自信不会看错我所想要的东西的。可是,她忘了考虑我口袋里的钱和布票是否充足。 “不,我不要这件。”我连连摆手。 “这件不好吗?” 她惊讶了。 “好是好,嗯……嗯……这个……”我想说布票不够,怕她笑话,急忙转口说,“就是颜色太浅。” “夏天穿浅一点的不好吗?” “不,我这是秋天穿的。” 营业员对我莞尔一笑。她笑得真甜,大概有红杏甜,还有两个小酒窝呢。她也许知道我在扯谎,因为她看得见我现在身上正反穿着衣服,怎么可以为秋天准备呢? “这件蓝色中山装行吗?”营业姑娘又将一件衣服摆到我面前,“你试试,大小准合身。” 我将中山服在身上量一下,正好,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想不到裁缝师傅为我们这样小的人,也准备了大人惯穿的礼服。我抬眼望望营业员,那询问的眼光,一看就知道是在问价。 “怎么样,满意吗?价钱也不贵,四块二角,五尺布票。要吗?要, 就给你包上。”她的声音真润,像是我家熟透的葡萄,水灵灵,甜丝丝的。看她那种满面春风和蔼可亲的俊模样,不想买的你,也会心甘情愿掏出钱来。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缺钱。 我沮丧地摇摇头:“中山服……不好。” “中山服怎不好?人家都喜欢穿。” “这……我……若穿它,人家会喊小老头的。”我暗自庆幸找了这样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营业员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清脆,像是咱家乡大沙沟里淌下来的清泉。她掏出手帕,揩了揩因笑挤出来的眼泪,对我说:“小鬼,你呀,真会打掩护。告诉我,你身上有多少钱,多少布票?” 她察觉了我的心态。我只得亮底牌。事情往往就是这亲,拼命用布遮羞的人,一旦羞布被揭开,也就不顾一切,觉得无所谓了。我把全部财产掏了出来,往她面前一摊:“就用这些钱和布票买吧。” “你早该拿出来了。”言外之意,早掏出来,也不至于出现“颜色浅”和“小老头”之类的话。她动着婀娜的身姿——我相信那身姿不会比天上仙女差。她在成排成堆的衣服里寻找着,像在翻她的针线筐,或者是在菜市场选择合适的菜,她是那样熟悉老练。她终于挑出一件漂亮的黑色列宁装:“这件衣服从哪种角度来说,都合你的适。钱三块九角,布票五尺一,我替你 垫一寸。除过夏天,其它时候都可以穿,穿了也不会成小老头,好吗?小鬼?”她把“小鬼”喊得真亲昵,真入耳,我真想多听几句。她一边说,一边包好衣服。她那双手真巧,三两下就叠齐、装好、捆结实了,捆得花样也比别人美。 我拿起衣服,感激地说声“谢谢”便恋恋不舍地离开商店,离开那迷人的姑娘。来到僻静之处,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将崭新崭新的列宁服抖了出来。衣服上布浆的香味,熏得我鼻子痒丝丝的。我赶紧脱下翻穿的花衣服,将列宁服套在身上。又将花衣服握好,叠,我是不会的,然后用纸包上,胡乱地扎好,不“胡乱”不行,我不会扎营业员扎的那种花道道。来个以旧代新,这叫“狸猫换太子”。 我挺胸昂首,堂哉皇哉地走在大街上,人们不时望我,大概是欣赏我的新衣服。在这样“猫狗行阴地”的天气,穿这样黑的衣服,来往于行人当中还没有第二个,独独有我,“出类拔萃”,无怪乎人们都来望一眼,物以稀为奇嘛。 我掏了掏口袋,里面还有一毛钱。妙哉!五分钱买支牛奶冰棒,余下的可租五本小画书边吃边看,那可是悠然如仙。然而,天公故意要同我作耍,正在我拨着如意算盘时,乌云陡起,狂风卷来,紧接着,瓢泼大雨漫天泼来,雨点砸得人头皮发麻。我只得灭了神仙的美梦,冰棒不吃,画书不看,躲雨保护我的宝贝衣服,这是天下第一号重任。 我迅速环视周围,人大多冷颤颤的挤在屋檐下,谁也顾不得欣赏我的衣服,即使有人对我瞟一眼,那大概也是佩服我的精明,不像他们只穿衬衫,不穿外衣,一冷一热,难得不病。 我看左边的屋檐下,商店里都站满了哆哆嗦嗦的人,便朝右边的公园奔去。公园里有凉亭,那里也许能插足,这样,既可躲雨,又可一览园中的雨景。 第十一章 多情的晴雨亭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换位我也不肯屈就。 ——莎士比亚 我一步跃进凉亭,凉亭中只有一个小姑娘背对着我,好像正在倾听雨打芭蕉的妙音,或是观赏塘荷绿叶上时散时聚的透明雨珠。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抖了抖身上的水滴。因为新,雨水也不敢把“列宁服”湿得咋样。小姑娘大概发觉身后有人,转过脸来,正巧同我目光相对。啊呀,我的天,怎么是她呢,我慌得拔腿想来个鞋底抹油——溜。 “咳,你也来这儿躲雨啦。”赵淑茹笑容满面,来个“先起发难”,让我欲退不得。 我逼出笑容,对她一点头,算是回礼,又赶紧掉头望着亭外。真是怪,见不到时,想见;见到时又怕见。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上街?”二次“发难”。 我只得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我来买——”刚想说“衣服”二字,猛地收口。我不愿意在女孩子面前显得寒酸,连忙把“衣服”改成“练习本。” “买到了吗?”她还有点“紧追不舍”呢。 我信口乱诌:“没有。”管它有没有,她也不会来验证。就是发现某店有,我也可以用“没到此店”来搪塞。 “别买了,我还有两本,你先拿去用,等有了再买。”她竟会相信我的胡说。看来,诚实的孩子总是把别的孩子也看成是诚实的。 “不,不用了。”“不诚实”在“诚实”面前狼狈不堪。就像当强盗的李鬼碰到了好汉李逵。 “这有什么。”她真大方。 “你妈……会说的。” “咯咯咯咯,我妈从来不管我。”她格格地笑起来。那笑声像小山他爹那白羊脖下的铜铃在风中摇动。那模样像老龟腰园里大白菜心,真逗人喜爱,狠不能上去咬两口才开心呢。笑罢,她好像想起什么事,问:”好长时间,你见我为什么老是躲躲闪闪的?”明明是她躲我,还说是我躲她呢,这黄毛丫头!她又说:“是不是因为那次青蛙事?” “是的,我觉得对不起你。”想起那事,我总是内疚,“特别是那天晚上,我家人对你妈妈的态度太不像话了。” “我早忘了。”她看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嗤”地一笑,“说实在的,那天晚上我妈的态度也不对,她不该对郝妈说不好听的话。” “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不会干这种事了,真的,我说话算数,不信,以后再出现这样事,你就叫我——”我本想说,“叫我罚跪、挨棍子打”但我又突然收住口,哪能让女孩子知道自己受罚挨打的私房事呢。天机不可泄露,否则,以后会成为她的笑柄。我将险些脱口的,“罚跪、挨棍子打”的话,换成“烂手,烂舌头,再不就变成小巴狗,好吗?” 她看我用手比划着小狗的模样和学狗叫的声音,开心地发出一连串笑声,那笑,使她纤腰一张一合险些折断;那声,幸亏雨声雷鸣交加,不然准会招来游人一顾。 “怎么,你不信吗?”我对她笑有点不满。 “信,当然信。”她止住了笑声,“不过,你能做到,郝天一恐怕做不到。” “不,天一会听我的话,我是他哥哥。”我努力在她面前显示出一种做哥哥的威力,就像伯父对我父亲一样。伯父有次看不惯父亲,用菜刀砍父亲的手,父亲都不敢还手,还手就会被认为是“犯上作乱”。 “你愿意到我家来复习功课吗?”她问。 “当然愿意。” “真的?”她兴奋得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你爸爸会准许吗?” “我不怕,只是有点怕你妈妈。”她称“伯父”是我“爸爸”,我也只好接受。 “我妈才不可怕呢,不像你爸爸,相貌好凶,人一见就打怵。我妈嘴上喜欢咋咋呼呼,实际没什么坏心眼。”她为自己的母亲辩护,“她很喜欢孩子,背后就讲过你。” “讲我?” “嗯。” “讲我什么?” “讲你憨厚,老实,不调皮。还有,还有就是黑了一点。”她努力复述她妈妈的赞美词。她说得越好听,我越高兴,高兴得几乎飘然入云。人总是喜欢听恭维自己的话,古代的皇上当今的大队长都是如此,我当然也不例外。至于“黑一点”的议论,也属正常现象。人无完人么。淑茹妈妈把我吹得如此之好,我恨不能立刻到她家去。可是,一想到她那疯子似的白发奶奶,心里又毛了。 “你奶奶对我有啥看法?”我问。 “她,没讲过,她在家管不到事。” “你爸爸怎样?凶吗?我去你家,他会不会说?” “唉呀,你这个人真是婆婆妈妈的,你只管来是了,又不是当小偷,一切有我呢,我邀请的同学家里谁也不问。”她对我畏畏缩缩的样子很不满意。 我咬咬牙,算是下了大决心:“那,我就去吧。”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说话算话?” “骗你,就是小巴狗。” “那,我们俩勾勾手指。”说着,她伸出一个纤纤小指,像一段嫩嫩的葱白,不同的是,葱白是直的,她现在是曲的。那曲,是为了等我挂钩。 我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也伸出一个小指,那小指略黑,和她迅速地勾了一下,算是立下山盟海誓。当时,我俩的神情:严肃、认真。 雨过天晴。公园里的花,更红;叶,更绿。红的似火欲燃,绿的如翠欲滴,一弯彩虹挂在东南的天幕上。 “你瞧,你瞧,彩虹。”淑茹欣喜地用手指给我看。 “哎,不能指!指要烂手的。”我一本正经地挡住了她的手。 “谁说的?”她感到好笑歪头问。 “我奶奶,不,我们家乡人都这样说。” “迷信,骗人。” “这话是我们老家祖宗传下来的,老一辈都这样说,不会有假的。”我为家乡人辩护。 “我才不信呢,老人说话哪能样样都是真的,正确的?不信,我再指几次,看会不会烂手。”她又故意指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会烂手好了吧?不过,反正不太好。” “怎么不太好?” “即使不烂手,老是指,胳膊也会酸的。” “好,就算你的迷信正确。”她对我笑着做了个鬼脸后突然问我,“哎,我问你个问题,你说说,太阳从东边出来,到西边落下这句话对吗?” “当然对啦。” “不对。”她说,“我问你,美国是不是在中国西边?日本是不是在中国东边?在美国那儿看,太阳是在中国升起来的;在日本看,太阳是在中国落下去的。所以说,太阳从东边出来西边落下的话是不对的。因为中国既在东边,也在西边。” 我一时找不到驳辩理由,只得同意她明明是错但又驳不倒的谬论。不过,我在她面前绝不会甘拜下风的。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也开始反攻。 “哎,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说说太阳远还是我家乡远?” “当然是太阳远啦。” “不对。”我说,“如果太阳远,为什么能看见?家乡要是近为什么看不见?只有近才能看见,远怎能看见呢?” “对,”她思考了一下,“还是你老家远。” “不对!”我马上又反驳,“老家要是远,为什么一天就能赶到?太阳要是近,为什么一天到不了,别说一天,一百辈也走不到呀?” 她说不出正确答案。我暗自高兴,因为我占了上风:她胜一次,我胜两次。彩虹的问题只能算是打个了平手。“好,算你胜利,下次再战,回家吧。”她对我又是莞尔一笑,笑得真动情。说真的,我现在要是大人,一定会要她做妻子。我相信,她也一定会愿意嫁给我的。 肯定会的。 第十二章 月上柳梢头 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托尔斯泰 男孩子既然对女孩子立下誓言,那就得履行。即便是困难累累,障碍重重,也绝不可动摇。 晚饭后,离“家规”的学习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空闲。小亚照例约我“例行公事”,那是外出打野的借口。我没有去,他不高兴地走了。 望着小亚离去的身影,我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在公园答应淑茹的邀请。我知道伯父会反对的,因为他瞧不起这些资本家,生怕他们的病菌沾染了自己的革命肌体。在伯父眼里,赵家只有淑茹可爱,其他人都不是东西。淑茹之所以能得到伯父喜欢,是因为她的立场偏向郝家。每次郝赵两家“楚汉相争”时,她总是责怪父母,所以,郝家大门对淑茹始终是敞开的。淑茹的确也欢喜和我们在一起,我认为那是童趣所致,并非攀龙附凤。可是,伯父却认为淑茹是想鲤鱼跳龙门,是看中郝家的某个小子(当然指我,淑茹比小亚长三岁,比我长一岁),想做郝家的媳妇。伯父一次问淑茹:“愿不愿意做我们家的成员?”她曾高兴回答:“愿意,做梦都想。”至于想什么?是想做儿(侄)媳妇,还是做干女儿,伯父也不去探个明白,就武断地认为是前者而不是后者。他还正经八百地同伯母和奶奶商议过:“这两孩子若能成也好。她家有钱,咱家有地位。她家钱可以弥补咱们的困难,咱们的地位可以提高她的声誉,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各得其利,各掩其弊,也好,反正丫头也不会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就这样,郝家单方面在心里立了主张,对淑茹另眼相待,欢迎她来郝家玩。伯父母认为,此门亲事若能成功,这也算是对得起胞弟的手足之情。当然,这种潜移默化的感情也是吝啬的,赵家其他人沾都沾不到。伯父母对赵家只有一个脸:冷脸;一种神情:鄙视;一个态度;不睬。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己与资产阶级是格格不入的。 尽管伯父对淑茹有点好感,但听我上赵家门里去,是绝不会同意的。他会认为这种举动是辱没郝家的人格,降低郝家的身份。为避免我们郝家的这种偏见,我偷偷地去了。 赵家瓦房高大、明亮、宽敞。堂间挂着一副发黄发灰的中堂画,上面画的是松鹤延年,两旁对联上的字古朴敦厚,苍劲如松。上联是:左琴右书谁识个中趣味;下联是:南邻北里那知物外佳游。房内古色古香。桌上的白瓷花瓶,上面题画着诗词,人物,花草,雀鸟。那案几、八仙桌、靠椅都是红木雕刻的。一座鹰钟放在案几上,灯下一闪闪的铜钟摆,均匀地晃动,准时地报着时刻,生怕主人忘记了生命的飞逝。房里的墙壁、地板都是名贵木板所做。房中还有小巧玲珑的盆景,有漂亮的金鱼缸,缸里有花花绿绿的金鱼。案上还有两盆盛开的鲜花,香味四溢。他们真会摆阔,真会玩花弄草,怪不得伯母看到他们家就眼红。 “你找谁呀?”赵老板看我踏进他的门,感到有点奇怪。他大概认为我这个乡下仔摸错了门,误入他的门庭。实际上,他明明认识我,却偏偏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这家伙真坏,真滑头,我恨不得立即转身而回。 “噢,这是郝家小二子。”赵妈看见是我,对她男人介绍。 赵老板听说我是郝家小子,装作方才认识的样子,随便应诺一句:“有事跟你赵妈讲。”竟自踱方步,入了东内室。 “二子,你来有事吗?”赵妈虽然觉得郝家只有我一人不错,但似乎这只能在心里考虑,也和伯父在暗中盘算淑茹一样,都不会显形于色。她见我来访,这是郝家第一人,第一次上门,她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认为这是郝家先低头。不管我来她家是否有低头认错或降低郝家身份的含义,她都认为郝家输了。赵妈脸上似乎飘来一片笑的云彩,她端来一杯茶,大概这是她家喝过的茶,因为茶不是临时泡的,比较客气地说:“坐,喝杯茶。你来有什么事?” “不,不,是淑茹叫我来的。”我说。 “噢。”赵妈似乎不太满意,笑云变成乌云。她对西屋喊:“小囡!” “什么事,妈妈?”西卧室门里传来娇滴声。 “是你叫小二子来的吗?” “是呀,他来了吗?叫他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淑茹的奶奶,小亚称她“老妖怪”,见我踏进赵府,就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仇恨使她双眼圆瞪,白眼球似乎迅速布上红丝。两片干瘪的唇片挤得更紧,那本来长的脸,拉得更长了。我家祖母的脸拉长后像黄瓜,她脸拉长后像木锨头,既扁又宽,而且老、硬、板。那乱麻缠绕的头发,几乎直竖。就像好斗的公鸡,碰到了冤家,脖子上的鸡毛都竖了起来一样。还好,她没出声,否则我真会吓得倒退八尺。不过,她坐在西卧室的门口,虎视眈眈的也使我汗毛直竖。我简直不相信自己如此大胆,竟敢擅自闯进了阴曹地府。 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 不一会,卧室门开了,淑茹伸出刚洗过的头,对我高兴地说:“哎呀,你真来了,我怕你逗我呢,请稍等一下。”说着,她端出澡盆水倒了,又用拖把拖了拖地板,认为满意了,才对我说:“快进来坐,这是我的房间。” 我真不愿意进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可是,她的话像一种无形的威力,使我无法抗拒。我知道她的脾气,若不进去,她准会动手拉,那多难看。我望了望赵妈,淑茹似乎了解我的用意,说:“快来吧,妈不会说的。对吗,妈妈?” 赵妈点点头。我看得出,那是勉强的。女儿的爱好,做母亲的只能迁就,绝不会在孩子的朋友面前出女儿的洋相,即便有不妥之处,也只有在背后劝告。 我难为情地走进淑茹的房间。 她竟顺手带上房门。 我想说“这样不好”,她像在眼睛里装了透视镜,我的内心活动她都清楚。她对我说:“外面太吵,关上门安静。你来这儿,郝伯伯郝伯母知道吗?大姐知道吗?天一知道吗?”问声一连串,也不知道我是否回答。待她问完了,我才摇摇头,表示我的所有的意思。 她的房间,是西卧室的一半,隔壁住着“老妖怪”。说是半间屋,实际并不小,比我们家乡的两间草屋还大,还高,还亮。房间里有一张单人棕绷床,素雅的大方格被子,白垫单,没有半点灰星尘迹。一个樟木箱,一个床头柜,一个挂衣服的三角架,还有书桌、靠椅、书架和小风扇,整个房间给我的印象是:整洁、简单、明朗、雅静。 “坐吧。”她扭动风扇开关,风扇便摇头晃脑地将微风吹到我身上,“喝水吗?” “不。”我拘谨地坐到靠背椅上。 “这是给你的。”她从书桌里拿出一个彩面簿,那本子有我平时用的练习本五个厚,封面上画的是小孩骑在牛背上吹笛子。 “不,我不要。”我连连摇手。白天是骗她的,倒被她当真了。 “嫌不好吗?” “不,好。” “那为啥不要?” “我不喜欢随便拿人东西。” “这有什么,是我自愿送你的,你好意思说不要?” “我……” “拿着吧,我最讨厌人扭扭捏捏的了。”她胆子小,脾气倒是爽快。我怕她不高兴,只得接过本子。她又说:“今晚叫你来,是想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凡是我能做的,我保证完成,不完成就是小巴狗。”我认认真真地说。 “咯咯咯咯。”她笑了,“我想请你看看我这篇作文。”她把作文本递到我面前。她五年级,我四年级,让小学生评定大学生的作文,荒唐。但既然叫我看了,是看得起我,我就得看。 我像一个大文人,仔细地拜读她的大作。她的字娟秀,文章写得清新,流畅,像一股涓涓心泉。我不能不佩服。当然,上报纸或杂志或书,还是不够的。岂但不够,还差得很远。不然,这篇作文为何不发表出来?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她的作文比谁都好,天下第一。 “提提意见吧。”她很诚恳。 “好。” “真的?”她兴奋了。 “当然,还要再修改修改。”我装作内行样子。说真的,在她面前,我就是不认输,男子汉的架子不能丢。 “哪些地方要改?” “我……”嘿!慌了。我本来就不知道哪地方不好,怎么回答好呢?有了,“我想,各人有各人看法,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不过,你自己再看几遍吧。”我也不知自己在胡扯些什么。 “你认为我的理想远大吗?” “远大。”我知道这篇作文的题目就是《我的理想》。她在文中写道:“我将来想做白衣战士,为千千万万人看病,使他们身体健康,像狮子一样威猛,像牛一样耐劳,像猴子一样机灵,像长颈鹿一样能高瞻远瞩,将来更好地建设祖国。” 想当医生,好。女孩子当医生、教师都合适。不过,让病人像长颈鹿,这似乎有点不太好。人要都像长颈鹿,小小的头,长长的脖子,那怎么开汽车、织布、当教师?我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反正,将来我不要她看病,不用担心脖子会变长。 “你将来准备干什么?” “我想当解放军,和敌人打仗。” “你不怕死?” “忠良不怕死,怕死不忠良。” “那你为何不当医生?” “医生没枪。再说。我也不希望人有病。” “当不上解放军还干什么?” “当社员。” “咯咯咯咯,为什么要当社员?” 我不满起来,她竟看不起乡下人:“没有社员城里人吃什么?穿什么?” “我不是说社员不好。”她大概看我不悦,忙止住笑声,“如果能对祖国有更大的贡献不更好吗?” “我认为社员就是最伟大的。” “毛主席是社员吗?”她反驳。 “他是社员的儿子。”我也反驳。 “如果当不上呢?” “社员是最好当的,谁都能当上。如果捞不到当,我就当画家,当作家。” “你爱好画画。” “嗯。” “能给我画一张吗?就是画老农民也行。” “可以。”我想在她面前替老农民扬眉吐气,气死城里的丫头。 “那,就在我这把扇子上画吧。”她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纸扇,新的。 “这……”我胆怯了。凭我那两下子,只能在普通的三十二开纸上用蜡笔涂两下,我的美术本上,大多是乙字,难得见个甲字,怎能在她的新扇上献丑呢。可我又不愿意让她占上风,“天太晚了,以后再画吧。” “那你就带去,等画好了再给我,好吗?” “你现在不用吗?” “我还有一把旧的。” 退不掉,我只得硬着头皮同意。实在不行,就请美术教师,来个“借花献佛”。 我真想多坐一会,可是时间不饶人,“家法”定的时间已超过半小时。赶紧走,倘若再晚,伯父的“棍子”不认人:“我回去了。” “慌什么,才七点半。” “我作业还没做。”说着就走。 “哎,这个带着。”她看我把练习本和纸扇放在桌上,忙拿给我。 我并不是忙得忘了,而是想留下。谁知——唉,带就带吧。 “经常来玩好吗?” “好,你也来我家玩。” “会去的。” 她打开房门。“老妖怪”仍坐在房间门口,凶神恶煞的,既像看门的,又像特务,真讨厌!我们的谈话和举动声,她肯定都听见了,所以,看我出来时,她眼睛瞪得更大,像猫头鹰。我不睬她,也没和她家人打招呼就溜出了大瓦房。 夜色正浓,淹没了我的瘦小身影。 我知道:天上有个皎洁的月亮,背后有双痴情的眼睛。 第十三章 太阳落山鸟归林 上天把你放在我的生活里,现在又把你从我的生活里收回了。 ——雨果 一年多了,她叫我画的纸扇画,仍未敢动笔。我不给她,她也不催要;她不催要,我也就不画。她装糊涂,我也装作不知道。纸扇的问题,就这样拖着,拖得她辫子又长了不少,我的个头也超过了她。 郝赵两家,很长时间是两军对垒,划地为界。不知何时,竟渐渐亲近起来。祖母一贯骂淑茹是小妖精,后来,看淑茹和我玩时,就抚着淑茹称“好乖乖”。伯母不时当面称赞赵妈,赵妈也常常当面奉承小亚。赵老板见伯父很客气,伯父见赵老板也不乜眼了。后来我才知道,是赵家先对郝家让了条“黄路”:借钱给郝家度几天饥荒;郝家给赵家开了一点“红门”:帮赵家从部队转业的长子找了个好工作。 两家大人和好,孩子们就更亲密。淑茹经常和我们一起做作业,我们也经常和她在一起做游戏。不过每当我和淑茹在一起时,小亚总是挤眉弄眼的,搞得我怪不好意思,尽管这样,我俩还是常常单独在一起,因为伯父允许我上赵府和淑茹玩。 正在郝赵两家关系加深时,父亲来到了淮海市。 那天父亲和伯父从街上回来,两人喝得脸红扑扑的,口中直喷酒气,还不时打饱嗝。说话颠三倒四, 罗 嗦极了。父亲给我们姐弟仨人每人买一件衣服。我和小亚是海军衫。小亚听说有他的,摸到一件就往身上套。可惜,汗衫太长,个头太短,汗衫不是汗衫,成了大袍子。他调皮地说:“二爷,这汗衫再长一点就好了,那样我就不要穿裤子了。” 父亲笑着刮了他一下鼻子:“好,下次给你买个长口袋,让你装在里面不能调皮。不过,这次不行,这件也不能给你,是买给你爸的,这一件才是你的呢。” 父亲给我们一人一件,我们都套在身上。小亚高兴得到处跑,我却有意地站在门口,想给淑茹看看。真不走时,她竟没有出现。 伯母把一张张煎饼挂在晾绳上,我知道,那是父亲带来的。挂完煎饼后。伯母从桌边的口袋里捧一把花生放在桌上。那花生肯定也是父亲带来的,因为那白布口袋上有“郝家”两个字,那是我在家用毛笔歪歪斜斜写上去的。伯母对我们姐弟仨说:“都吃花生吧。” 小亚闻听上去就抢一把。他这一把就占去了二分之一。大姐文质彬彬地捏了几个。伯母也插手,祖母自己没动手,是伯母单独捧去的。伯母边剥边吃,并对我说:“丫头怎不吃?” 我望望桌子所剩无几的花生,笑笑说:“我不欢喜,花生在老家也不稀罕,我以前常吃。” 小亚听说我不吃,又抓了几个:“哥,你不吃,这一份我替你吃。” 大姐看桌上还剩五个花生,气得对小亚翻了眼:“太不自觉,就顾自己不顾别人,不害臊!” “你不害臊!我吃哥的又不是吃你的。”小亚将一个花生米对大姐眼前一晃,然后远远地往嘴里一抛,故意用力嚼气大姐。大姐不理他走了。五个花生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小亚没好意思拿。伯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放在桌上:“丫头,吃点吧。”我仍然笑笑:“我不欢喜吃,真的。在家里吃够了。”我将口水往肚里咽了咽,尽管装作对花生不屑一顾的样子。说实在的,我最喜欢吃花生了。有一次,母亲收藏的一些花生种,被我偷吃个精光,差点挨揍了,——若不是奶奶保驾的话。来淮海市这样长时间了,怎不想吃呢?那一口袋都给我吃,也不嫌多。每天早晨抓两把吃吃,我包不会瘦成这样。再说,淑茹也可以捞到尝尝我们家乡的土产。可是情况摆在这儿,伯母是不愿让我们吃的,这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样样应该谨慎,与其受赏吃几个,倒不如一点不吃。 三天之后,不知何故,父亲一定要带我回家。我想不通。在淮海不是很好吗?人家想来都来不了,非要我走干什么! 突然离开淮海,真还有点恋恋不舍。虽然我深爱自己的家乡,想念自己的父母兄妹,思念我的小伙伴们,可是现在对淮海市也舍不得离开。我并不是欢喜这里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而是离不开我的学校,我的老师,我的同学。虽然吴老师很凶,但我觉得她教书好,对学生教育有方,我很喜欢她,尊重她。我和同学们相处也不错。他们很愿意和我一起玩。如果说老家的同学是充满泥土味的孩子,那么城里的同学则像蜡做的洋娃娃。我欢喜小亚的调皮,知道大姐关心我,欢喜祖母的宠爱,明白伯父训教的良苦用心,纵然伯母有点偏心,但她也有好的地方,比如给我缝补洗浆,端茶喂药,给我们做饭。 俗话说:“东西地,南北拐,人人都有偏心眼。”天地、神鬼、日月都有点偏心,何况人呢?你看天,阴晴冷热不均;你看地,高低贫富不一。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完美无缺。有时候,就得有理解。 当然,我不想走的另一个原因,而且是主要的原因,那就是离不开淑茹。说我爱她吗?那未免可笑,因为我们还都是孩子。我们虽然谁也不懂得爱,但我们都懂得好。她听说我要走了,眼睛都哭肿了。我当然也难过了好长时间。 临走之前,我认认真真地在她的纸扇上画了一幅画,画的不是老农民,而是一颗太阳。那太阳离地平线很近,不知是升是落。太阳前面 站着一个农村的男孩子。画的名字叫《土太阳》。土太阳可以指画的太阳,也可以指那个乡里来的孩子,任淑茹怎样猜都行。 淑茹送我一个布面绣花的精装日记本,那是我送她纸扇的第二天她让姐姐拿给我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行字: 你是土太阳,我在东西方。 父亲是用自行车把我驮走的。淮海到陵河,路长二百里,早晨出发,黄昏才到家。我相信,一路上的行人,树鸟没有不被我咿咿的哭声所感动的。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