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街》 (一)大学毕业以后 大学毕业以后,我当上了导游。 我每天的职责,就是向国内外游客介绍南京夫子庙。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把夫子庙的故事讲了一千遍。我佩服自己,每天拿着大话筒,挥着小黄旗,用普通话、粤语、英语、或是闽南语哇啦哇啦讲同样的故事,从贡院到王谢故居再到沉香街走一个来回。阿朵——我的女朋友——常常嘲笑我前生是天桥的说书先生。工作了呀,要“揾食”啊,我有什么办法。 我试图了解游客的心理,尽量讲些大家感兴趣的故事。夫子庙是什么地方?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孔夫子的庙。然而,奇就奇在,古代,对面就是青楼,出产著名的秦淮八艳的地方。而一般游客对于秦淮艳史的兴趣总是大大超过对于孔夫子的兴趣。李香君,董小宛,哪一个故事不香艳?孔夫子早就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圣人就是圣人,一针见血。 每次组团,团里总有游客向我悄悄打听本地有名的洗发廊。有些游客年纪耄耋,随时都有戴氧气面具的需要,偏偏身边傍着的靓女只有20几。看多了,也就麻木。洗发廊,我是不会带人去的。本人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不过故事么,每次倒都是为相应的主题服务,目的是给游客下套子。比如,如果今天的故事讲的是董小宛的美容秘诀,那么下一站自然就是把游客引到古玩店:“大家来看看,这里就有董小宛当年睡过的那种玉枕头,消暑又美容的哦。”然后,在一旁看着女客们面色惊喜,纷纷掏钱。自然,不用说,我有折扣可以拿。真是皆大欢喜。至于董小宛究竟睡过这个玉枕头没有?鬼才懒得理。 这段时间我又有得忙。明天就是元宵节,我要接待一批台湾游客。今天白天陪阿朵逛了一天街,累死我了。结果还吵了一架,她气呼呼地一个人先回去了。唉,烦不了了,晚上犒劳自己一下先。我是老式胃,喜欢到晚晴楼泡一盅小酒,点一份秦淮套餐。一小碟盐水花生,一盅乌鸡汤,受用。因为经常带游客过来吃饭,我还可以打折。 今天晚晴楼人真多,不一会儿就满座了。从窗户望出去,贡院旁边的麦当劳和肯德基也是人满为患。怪哉,不知这老鬼的洋馒头和炸鸡腿有甚好吃,倒好像不要钱一样。阿朵就偏爱“必胜客”这类的洋大饼,又极喜欢去星巴克喝着咖啡看英文小说。我告诉她,“pizza,不过就是一团面粉,上面放点洋葱、蘑菇、青椒,洒几丝mozere奶酪,烤10分钟就可以出炉。简易粗糙到吓人,居然敢拿出来卖几十块钱。至于星巴克,在美国也就一、两块钱一杯,用最粗糙的大纸杯装着。唉唉唉,也就你们这些所谓的小资喜欢。” 每到这时,她便数落我,“那好啊?你天天请我去金陵饭店顶楼或是喜来登爱尔兰酒吧喝茶,可好?” 我只好闭嘴。真所谓人穷志短。我一个月的固定薪水不过一千二,还不够给她买一套“兰寇”。阿朵虽然也才大学毕业不久,在一家报社当小编,但她负责的版面是“都市生活”,全是吃喝玩乐,声色犬马,衣服香水,风花雪月之类。她最近的任务之一,就是到各家星级酒店去做做spa,然后回来写个百十来字,诱惑跟她一样的女性读者。大概是高档场所去得多了,最近对我的牢骚日盛。 头痛。真是头痛。想起刚刚恋爱拍拖那阵,用40块钱买两张“吉赛尔”的票,两个人坐在“人民大剧院”后排,看得津津有味。还有石小梅的昆剧——那时她倒没嘲笑我太“古典”,还说要拜师学昆剧,去卡拉ok的时候可以怀旧一把。上自习的时候,跟我大谈“阿奎纳斯证明上帝存在的5个理由”。现在好了,我的黑发情人成了金发女郎,成天说话的关键词都是化妆品、名牌、名车之类。不见她再读唐诗宋词,连书也很少看,案头供着的皆是时尚类杂志。倒是听意大利歌剧。虽然我知道她听不懂。 ——不能怪她。我不是变得更呛俗?整天想着怎么拿回扣。最近听老同学说,大学时睡我下铺的兄弟“肥强”,这阵子炒股居然赚了快五百万。看来这绰号还真配他,这小子真不愧是又肥又强!对面宿舍学电子工程的那个“四眼丁”,大四那年跟人合开了一家小公司,现在已经发展壮大,挂牌上市了。毕业快三年了,一下子听到这么多江湖传奇,我的心里真是痒痒得长草。 明天,我要带游客去一家新开的、专卖明清风格家具的店铺。里面大部分都是桌椅之类的,你说游客怎么会感兴趣。可是又不得不去。点解?因为店主是阿朵的叔叔。到时,我自然有义务要化身为一台大喇叭,将这家店捧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怎么才能绕开那些卖雨花石的摊子,把红木制品说成是夫子庙特产呢?我眼睛盯着秦淮河。天色已晚,河边挂着的彩色灯笼都点着了,灯笼的影子在水里一漾一漾,十分好看。看着看着,不禁有点头晕;眼皮也渐渐沉起来。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假寐。 “先生!”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漂亮女孩子。难得的,没有染发,头发照旧乌黑。画着淡妆的脸上,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征询的神色。 “没有桌位了,我可以坐你对面吗?”她嫣然一笑。普通话不是很标准。 “啊……可以可以! 欢迎欢迎!”我吞了一口口水,忙不迭地说道。 赛琪(psychepu@gmail) (二)我是台湾人 看她点的菜,便知是个“会家子”:鸭包鱼翅、夹沙水晶、炖生敲。一般人到南京,只知道盐水鸭。我也是考导游资格证书前苦背旅游文献,才知道这几道名菜。这些菜因为做工太复杂,店家已经有二、三十年没有做了。这次是乘着“金陵美食文化节”的名头,才重新上了菜单。 见我盯着她的菜看,她又朝我笑了笑。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这样子面对面吃饭,却又默不作声,彼此都有些尴尬。 “鸭包鱼翅啊……这道菜失传很多年了。”我开始搭讪。 她很意外地看我一眼。“是,这道菜要提前预订的。足足要做10个小时呢。” “你点的菜虽然有名,却都是高油高热。不怕胖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减肥好像是现代女生最热衷的话题之一。比如阿朵每天都要问三遍:“我胖不胖?” “不怕。爷爷经常讲起这些菜,所以我一到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订菜。”她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吃得舌头都快吞下去。” 说实话,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像没有染发之前的阿朵。我心里怦然一动。“第一次到南京?来旅游的吗?” “嗯……想看看著名的秦淮河。顺便想看看家具。”她说。 “家具?”我讶异地问。“你要结婚吗?”看她年纪,不过25上下。 问完,心里很是后悔。觉得对陌生女孩子这样问,可能有点唐突。 她倒并不在意。“不是啊。我在婚纱影楼工作,现在流行古装照,所以我想找一些古典的家具放在店里。” 哦,婚纱照。阿朵现在的爱好之一,就是比较哪些影楼的婚纱照拍得好。我则对这玩意儿反感得很。以前流行西式婚纱的时候,一到星期天,公园里就有一堆堆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仿佛一棵棵行走着的白色圣诞树。现在古装流行,大家又一窝蜂地要穿唐装汉服,坐花轿。公园里又专门搭了竹楼,供抛绣球之用。无论哪一种,反正大家都是化妆画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然后穿一样的衣服,到一样的外景地,摆出一样的姿势。听说曾经有两对新人结婚时拿错了婚纱照,在家里挂了一个月,其中一个新娘才大惊失色地对新郎说:“咦?老公,你这张照片的下巴上怎么多出一粒痣?”我当时在报纸的八卦版看到这则消息,笑得差点喷饭。阿朵则痛骂我刻薄。 我强力抑制住嘴角的笑容,说道:“到时候流行拍革命婚纱照,你们怕不是又要到处找红袖章、白汗巾,和毛主席语录。花童一律戴上红领巾。” “什么红领巾?”她好奇地睁大眼睛。 咦。“你不知道什么是红领巾?”我以为自己遇到外星人。 “不晓得……我是台湾人。”她脸红。 我以手击额。难怪难怪。她那口“国语”,还有,很多婚纱公司都是台湾人开的,我怎么竟然没想到呢。只怪她样子太朴素,根本就像是江南本地长大的女孩。 “我想找一张沉香木做的大床,摆在店里。”她说,“配上灯笼,感觉一定很赞!” “这很容易啊。随便到哪家家具店,打上一张就行了。”我说。 “不是啊。我要的那种,很多店家都说不会做。” “换别种不行吗?” 她摇头。“就只要那一种。” 看来是个完美主义者了。“不如我帮你推荐一家店?”我突然想起阿朵叔叔开的店子。 要是让阿朵见到我对着漂亮美眉这样献殷勤,怕不立刻用“化骨绵掌”把我做掉。 她很高兴,问我要了手机号码和店铺地址,跟我约定了时间。说了声“谢谢陈先生”,就叫侍者埋单。 “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哦我姓苏,叫双文。” 双文?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未及回过神来,她已经拿起银包,笑一笑,便飘然而去。 (三)恋爱三年,百宝出尽 晚上给阿朵打电话。打过去三次,三次她都直接按掉不听。上网,她的qq和msn 也都没开。或是在玩隐身。这个女人。 ——以前吵架,她也喜欢玩人间蒸发。但彼时大家都是学生,她最多就是“大隐隐于宿舍”。我就跑到她宿舍楼下,先拜托一个女生帮我送一束玫瑰上去,然后就在楼下弹我那把破吉他。只弹两个音节: do-do-do-do-do。 “朵拉、朵拉”,是在喊她的名字。先是快速弹,做欢快状。接着便越弹越慢,做凄凉状。直弹到她打开窗口,大叫:“陈天乐你这个猪头,难道你的吉他只有两根弦啊!” 有时她下得楼来,还要故作矜持,坐在石椅之上,低头不肯说话。我便大唱西域民歌:“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脸。你的眼睛红又圆啊,好像那苹果到秋天!你的脸儿明又亮啊,好像那天上的弯月亮。——弯月亮!”待她“扑哧”一笑,我再尖着嗓子装她的声音说话:“哼——你这么讨厌,我才不会理你。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就自己想象暴力镜头吧!”然后又回复自己的低沉声音:“呜呜呜,为了爱情,就算毁我容,也是-值-得-的……”这么一来一回,直到逗得她说话为止。 恋爱三年,我算是百宝出尽。宠得她,一生气,立刻扭头就走。 这次也是。本来约会节目安排得算是差强“她”意:先去五台山体育馆练习高尔夫球挥杆,然后看电影,然后逛店扫货。一路上她说什么,我都是“喳!”的一声。偏偏为了用膳问题,又惹得老佛爷凤颜大怒。 是这样的。她要吃回转寿司。我并不讨厌吃日本菜,可是她要去的那家店铺我领教过——一群浓妆的本地美女,身着和服木屐,说着一口南京话:“酒水饮料还要啊?”简直异怪。所谓的加州寿司也不算正宗,全部用黄瓜条代替牛油果。至于生鱼片出自哪种鱼、哪个部位,则更加可疑。 偏偏她拧死只鸭,非要吃那家的寿司。我一八零的个子,总不能当街对她点头哈腰,影响市容。只冷下脸说了一句:“要吃你自己吃。反正我不吃。”她便即刻怒发冲冠,施施然拂袖而去。 ——照这样子下去,下次拍拖只能约在红山动物园,让她当着动物们的面发火,方才不影响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辗转反侧一宿。早上带着两只大黑眼泡去“接客”。 也许是元宵节的缘故,四处弥漫怀旧气息,大家心情很靓,进了阿朵叔叔的家具店,倒也四处参观得兴致勃勃。不过,自然是有看的,没买的。阿朵的叔叔一辈子酷爱明清式样的家具。一俟退休,立刻迫不及待开了这家店。他也知道游客一般不会买家具,却坚持要将店铺开在夫子庙,就在花鸟市场的旁边。唉,你想,这一带地租多贵。一般铺子卖的都无非本地食物、特产。就算东市、西市有几家古玩店,也是些古画、手镯、玉器、云锦之类的轻便物事。叔叔身体发福,整天笑眯眯像尊弥勒佛。阿朵曾经偷偷跟我说:“叔叔从侧面看,真像一只史诺比。”谁能料到史诺比竟会这样固执。 游客自由活动时间,双文如约来到。我介绍她认识:“这是黄叔。他见多识广,也许可以帮你搞定你要的沉香床。” 双文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照片,说:“就要这个样式。” 黄叔笑嘻嘻接过一看,突然脸色大变,满眼惊恐: “苏小姐,你从哪里找来这张照片?” 双文说:“哦……有一次无意之中,在一本旧书里面翻到的。我喜欢,就留下了。” 我偷瞥一眼,见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平淡无奇。照片上是一张木制大床,看得出样式考究。床上罩着看不出颜色的芙蓉帐。照片一角似乎本来还有年份,但已经模糊不清了。 黄叔双手颤抖,捧着照片,喃喃说道:“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双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黄叔,您有见过这张沉香木床?” 黄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起头,对双文说:“对不起,苏小姐,这种样式的沉香木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那,您还记得是在哪里见到它的吗?”双文急切地问到。 黄叔避开她的眼光,道:“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四) 明清风格的家具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惊雷般的锣鼓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元宵节的舞龙队经过门前。唢呐声中,只见前头花灯旋转、绣球滚动,后面十几个身穿彩衣的人各持一支竹棒,将纸龙舞得摆尾、腾跃、翻滚、盘旋。龙头不知是怎样做的,居然还会眨眼睛。又有人燃起鞭炮,噼噼啪啪过后,红色的碎纸屑如同密集的桃花瓣一样从空中纷纷飘落。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淡淡清香。 双文看得神往,道:“中国人真是最浪漫的一个民族……用硫磺来做烟花爆竹。” “晚上还有花灯夜市、民俗表演和秦淮游船呢!”我兴致勃勃地说,“你可以来猜灯谜。如果你想尝一尝正宗的南京小吃,我推荐你去一家叫做‘秦淮八绝’的小店。” “好啊!”双文仿佛孩子般雀跃,“从小就听爷爷说,秦淮河边的元宵灯会如何如何热闹,我一直都很向往呢!” 黄叔却似乎丝毫不受节日喜庆气氛的影响。他拿着一把放大镜,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显得十分入神。 我见他这样,便带着双文先在店里转了一圈。刚才我带游客过来的时候,黄叔告诉我,这几年明清家具的收藏变得越来越热。这其中,明代的文人家具和清朝的宫廷家具最为珍贵,升值潜力也最大,但是市面上比较罕见。他这里进的货,大多都是从苏、浙、皖的乡村淘来的民间家具,像是什么刻有花鸟纹样的门窗、雕着百子嬉戏图案的床沿、绣有金陵十二钗的屏风等等,都是由榆木、核桃木等软木制成。为了吸引游客,店里也有几样轻便的摆设,比如黄花梨木笔筒、木质鼻烟壶、以及用于“避邪”的木刻牛腿等,只是数量不多。 店铺里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黄叔的“镇店之宝”:一幅用黄花梨木制成的古朴木雕,上面刻着一幅麻姑献寿图。木雕上的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神态各异。双文看了之后赞叹不已。 这家店里还摆放着一些仿明清风格制作的家具。仔细看,这些家具的结构显得现代一点,线条也没有真正的古董那般流畅优美。顾客可以凭自己的爱好选择家具的木质,比如紫檀木、红木、楠木等等。 双文看着这张长长的材质清单,不禁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家具竟然有这么多种材质可供选择呢!陈先生你看,有一种木材,叫做鸡翅木。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我笑道:“这方面我也是七窍通了六窍,黄叔才是真正的专家呢!黄叔,鸡翅木在明清家具里面,算是高档还是低档的?” 黄叔没有回答。我回头一看,发现他跌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双目闭阖,神态疲惫,似有不胜重负。手中仍旧紧紧攥着那张陈旧照片。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黄叔,您没事吧?” 他只摆摆手。半晌才睁开眼睛,对双文说:“苏小姐,你要做的这种沉香床工艺太复杂,恐怕现在没有厂家肯做了。”语气斩钉截铁,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到双文失望的样子,我心中有些不忍:“黄叔这里有这么多种明清式样的家具,不如你就挑选另外一款吧?反正是拍婚纱照嘛,顾客根本不会如此在意。” 真是的,做人,何必如此胶柱鼓瑟呢。 ——她只淡淡一笑:“我就喜欢这一款。”语调照旧慢,语气却坚决。 唉。当一个女人对你说出“我就喜欢”这四个字的时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你真的要用它来做婚床啊?”我试图开玩笑,只因现场气氛过于紧张。 双文只抿抿嘴。黄叔的脸色却变得更难看。 “那……黄叔,我下次再来拜会您。”双文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张照片……” “照片你拿走吧。那张床的式样我记得。”黄叔微微仰起头,若有所思。对我们不理不睬。 我们只好告辞。 出门时,我好像听到黄叔叹息了一声:“它又回来了……”可是回头看时,却只见他正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一阵凉风掠过,卷起满地的红色碎屑。我无端地打了一个冷战。 (五)秦淮八绝小吃店 晚上心情大好,因为阿朵主动给我打电话。大概是受到元宵节气氛影响;又或者是看我没有竟然去“黄”门跪雪,反而沉不住气了。看来,女人有的时候也需要稍微晾她一晾。 “陈天乐,你还活着吗?”当头一句。 我靠!要不是我陈天乐一向心胸开阔,早被你气得死了一半。我心里想着,嘴里却说,“托您的福,我目前身体健康,大便通畅。” 电话那头传来“哧”地一声:“那你就小人不记大人过吧,ok?” “那怎么行,”我一高兴,继续油嘴滑舌的本色,“你应当学习蔺相如负荆请罪。这样好了,你也赤裸上身,背一捆柴禾过来,咱们吃笋烤肉。”——“笋烤肉”是咱们对于“打屁股”的戏称。 她口气软软地撒娇:“过元宵节嘛,我们去夫子庙吃汤圆好不好?最多我请客,你埋单好了。” 于是二人手拖手去逛灯市。这次政府大力落本,真的把夫子庙装扮得如同“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般。贡院前面是双龙戏珠、龙凤呈祥、盘龙立柱、招财进宝、麒麟送子这些大型的传统灯彩;街道两旁则有各种人物灯、走马灯、剪纸灯、冰雕灯,花卉动物灯,甚至还有动画灯。有一只小猴子撒尿的灯,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异常滑稽可爱,看得阿朵直笑。路过卖莲花灯的店铺,我给她买了一盏橙色的橘子灯提在手上,一人拿着一支糖葫芦,一路走去吃小吃。 “秦淮八绝”小吃店挤得简直不象话。除了雨花汤圆之外,还有热腾腾的大煮干丝、蟹粉小笼包、美极元宝虾、七家湾牛肉锅贴、鸭血粉丝汤、萝卜丝酥饼、芦蒿炒咸肉丝、蜜汁桂花藕、以及各种特色粥品,四处弥漫着诱人的香味。最爱这种巷陌深处的小吃店。中国人过节就喜欢热闹,觉得有人气才有喜气。星级酒店纵然奢华,终究太过冷清,哪里会有这种暖洋洋的红尘气息。我让阿朵去找座位,自己去排队买汤圆。阿朵爱吃甜的,我爱吃咸。 端着汤圆,四处找不到阿朵。我急得要命,心想,自己怎么没把当导游用的大喇叭拿过来,可以当场“播放”寻人启事。 突然见她朝我挥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朵的对面,坐着的居然是双文! “我来介绍,”阿朵说,“这是台湾婚纱影楼店的苏小姐,这是我男朋友陈天乐。” “这么巧,”双文得体地说,“今天我在黄叔叔的家具店见过陈先生。是他推荐我来这家小吃店呢!” 哦。我好像是顺口提了一下“秦淮八绝”。没想到她居然记住。 “我今天上午才采访过苏小姐,没想到晚上又见面,真的很有缘分呢!”阿朵说,“我很喜欢你们那套古典婚纱的创意。” “现在婚纱影楼市场饱和,生意很难做。还要请黄小姐替我们多多美言几句呢!”双文欠欠身,谦虚地说。 “咳、咳,”我干咳两声说,“你们该不会是要在饭桌上谈生意吧?” 两个女生都咕咕笑。阿朵开始八卦,要猜双文的星座——她最喜欢谈论星座运势,我嘲笑她前世是天桥测字的瞎子。只见她口里嘟嘟哝哝,手上用只筷子点点画画,然后说:“你是天蝎座!” 只见双文吃惊道:“我是!你怎么猜到的?” 阿朵得意地笑:“我是双鱼座的嘛!天生通灵哦!” 于是两人热烈讨论星座。我只好微笑摇头。莫非天下女人其实都差不多。 后来,话题不知如何绕回到黄叔的家具店。阿朵惊奇地问:“你说黄叔看了照片,好像吓了一跳的样子?” 她要来照片看了看,疑惑地说:“这张木床的样子真眼熟,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双文兴奋地问:“你也见过?” 只见阿朵忽闪几下她那双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说:“完全想不起来了。” 双文失望:“看来是找不到了。我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回台湾。那边的分店有事急等我回去。而且爷爷身体也不好……” 阿朵安慰她:“别着急,我再替你问问叔叔。他一向最宠我!” 我插话:“或者去跟你老爸打听一下罗,他不是在博物馆工作吗?再说黄叔的事情他应该都知道。” 阿朵摇头:“他一向只喜欢字画,对明清家具毫无兴趣……而且我老爸跟叔叔的关系其实一直都不好。” 我吃惊:“怎么会?”阿朵的老爸和叔叔一向都是很慈祥和蔼的人。 “不知道啊,”阿朵叹气,“可能我爷爷很早就过世,我爸爸对叔叔会管得严厉一些罗。我看叔叔很怕爸爸的样子。” 她转过头对双文说,“你就好了,对爷爷那么孝顺。我都没见过我爷爷。” 双文道:“我爸妈一直忙着生意,从小都是爷爷教我背唐诗、写大字,每天晚上睡觉前讲故事给我听。我受他好多影响。可惜他去年突然中风,话都说不出来……”说着,眼圈微微变红。 阿朵连忙说:“别想这些啦!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南京,应该抽空到处逛逛、散散心啊!” “我也是想四处游览一下,多拍点照片给爷爷看看。他一向都好想念南京。”双文说,“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啦!”阿朵指指我,“我男朋友是导游哎!不如让他给你当向导。反正元宵节一过,就是旅游淡季了。” 双文不做声,只抬头看我。我耸耸肩:“对哦。顶多不收你小费,记得自己付门票哦。” 阿朵看我答应,很是高兴。她离座去洗手间补妆,双文对我说:“你女朋友好漂亮又好单纯,我真喜欢她。” “她有时性格刁蛮一点,”我微笑,“其实我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六)时尚的慢性毒 送阿朵回家时,我忍不住嘲笑她:“怎么今天这么大方,居然主动把男朋友借给别人?” ——以前我跟别的女生多说几句话,或是逛街时遇到个把波霸、美女多看了两眼,她都会吃醋。所以我不是不吃惊的。 阿朵不语。过了半晌,道:“我觉得她很特别。” “此话怎讲?” “你知道,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做spa和美容院的专栏,这段时间是婚纱摄影。采访了好几家影楼的老板,人人都是大谈生意经。但是双文就不同……”她想了想,说,“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婚纱摄影只是一种形式,完全可有可无。” 我大笑:“我可一直都是跟你这么说。” “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我还是吓一跳!而且她说,很多人做事情,都是追风,或者是觉得时尚,并没有想过到底为何要做,也没有想过所谓的‘时尚’、‘美丽’、‘高贵’,到底是谁在下定义。比如减肥、比如隆胸、比如染发、比如购物狂……很多人都是中了商业文化的慢性毒,因为时尚工业不停告诉她们,你皮肤太黑,你个子太矮,你身材太肥,你衣着太土气,你不够优雅,你不够性感,所以你们需要怎样怎样。我知她不是指我,可是仍然听得心惊肉跳。” “嗯,有道理。可是这跟她的婚纱影楼又有什么关系?”我好奇。 “她说,婚纱影楼是她家的家族生意,她上高中时就每天去店里玩。一直以来,她看到太多女孩,花更多时间考虑结婚时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在哪里摆酒席,买什么牌子的钻戒,胜过考虑究竟为什么要结婚。她见过一个女孩,五年结了三次婚,每次结婚前都到她家的影楼来拍婚纱照。三套照片,三个新郎。” “所以……?” “所以双文说,她的理念就是,要通过她的古典婚纱照系列,让准新娘新郎意识到婚姻是一种……” 我打断她,“责任?义务?” “她引用了一个英文词mitment。是一种,神圣的盟约。” 阿朵深呼吸:“这还不算,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说,中国人,为什么要穿洋人的白色婚纱结婚。白色,一直以来在中国都是丧礼才用的颜色。连日本人都懂得穿和服结婚。她说她觉得……耻辱。” ——日韩、港台,向来都是紧追欧美时尚的地方。现在中国大陆也紧随潮流而上。一个身处潮流漩涡之中的女生,而居然能有这样的思想,难怪阿朵觉得震撼。我想起老爸经常哼唱的一句文革样板戏:“这个女人,不寻常……” 第二天一早,双文打手机给我:“陈先生,不知你今天是否真的有空?” “有。有事吗?”我正在刷牙,差点吞下一口牙膏沫。 “我想请你帮个忙。”她语气郑重。 见到她时,她似刚刚哭过。眼圈很红。虽然涂了眼影,却仍旧可以看出来。 “天乐……我早上同爸妈通过电话,爷爷的病情又恶化。除了不能讲话之外,全身都已经麻痹,不能走动。他很痛苦。” “中风,可是因为脑血栓堵塞?”我问。 “医生是这样讲。但我觉得,爷爷他有心病。” 我笑:“老人哪个没有一点不愉快的回忆,称不上心病吧。” 她正色:“我不是心理学专业,但我始终相信,很多病都是不良情绪堆积才产生的,抑或是心里有一个结,始终解不开。” “我也听说,很多癌症就是不良情绪在身体里的郁积。 ”我点头,“可是,我能帮什么忙呢?” “你可还记得那张沉香床的照片?” “呃……记得。”当然记得。那天黄叔见到照片的样子,十足像是白日见鬼。 “有一天,我在爷爷书房的一本旧书里突然翻出这张照片。我很喜欢那张床的样式,就拿去问爷爷。谁知……” “他也像黄叔一样,吓了一大跳?”不会这么夸张吧。 她摇头,“那倒没有……爷爷一看到那张照片,突然就流泪。一直哭一直哭,我差点没有吓死。我活了廿多年,从来没见他哭过。”她眼圈又红。 我沉默。轻轻握住她的手。难怪她一定要找到这张沉香木床。 “后来,他就突然中风……我一直没敢告诉爸妈。爷爷突然变得不能说话,我也不能再去问他。我总觉得,是我无意中刺激到他……我……” 我轻轻说,“如果他真的有一个心结,那你就不用这么自责。” “可是——” 我打断她:“对了,你刚才说,要请我帮一个忙。不知是什么忙?” 双文说:“我恐怕很快就要回台湾。关于那张照片的事,我看黄叔叔似乎知道一些底细。能不能请你费心帮我打听打听?” 我点头:“那张照片,可否再借我看看?” 真的只是一张普通黑白旧照片。一张雕花木床。芙蓉帐。 我以手支着额头。看得久了,那床仿佛越变越清晰,芙蓉帐似乎被风吹动,轻轻摇晃。我仿佛看到,大红色木床,挂着粉色或藕荷色或水墨画白绫帐幔,床头贴着大红“喜”字…… 沉香床? ——等等。 我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双文——” (七)沉香街的故事 我对她说,“我突然想起一个关于沉香街的故事。” “秦淮河旁边的沉香街?”她强打精神,“这条街道原来还有故事?” “这条街道呢,以前并不叫沉香街,”我开始舌绽莲花,“一切都只因为一张沉香床……” “沉香床?”她顿时眼睛发亮,“快说来听听!” “once upon a time…” 我想了想,“大概是明朝吧,有一个痴情的书生,名字叫做金不换……” 眼角瞥一瞥她。她好像神情甚为专注。 “噢,这个名字呢,现在听来当然是有点土气。不过,在古代的时候,这种名字也算很拉风。而这位金公子呢,也长得是一表人才,满腹锦绣文章。” “话说这位金公子,一路从四川进京赶考。到了南京之后,他跟其他考生一起,被关在贡院里面,足足考了三天三夜的试。这虽然比不上大陆的高考,可比你们台湾 的联考要辛苦得多!所以一考完,大家连孔夫子的像都来不及拜,就直接跑去秦淮河对面的青楼胡天胡地去了。这位不换兄自然也跟着大家跑去吃一杯花酒。” “没想到这一杯花酒一吃呢就是一个月。原来这位金公子迷上了当时媚香楼的红牌阿姑,名叫……呃,反正不是莺莺,就是燕燕啦。咱们权且叫她莺莺小姐。这位莺 莺小姐端的是个‘美黛玉’,生得外形妖媚性感,气质冰清玉洁,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男人们一看到她,统统都是鼻血流得哗啦哗啦。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应该算是三级片女明星再加美女作家!不用说,多少才子都拜倒在她的牛仔裤,哦不,石榴裙下面……” 双文笑,顺便用纸巾印了印发红的眼角。 “他们白天下棋吟诗,晚上吹箫操琴。媚香楼天天都请了戏班来唱当时最流行的‘官腔’——也就是现在的昆剧——都是唱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金公子为讨莺莺的欢心,每次折子戏一结束,就命人往戏台上‘哗啦哗啦’撒铜板,真的是好有面子!”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钱就花得清洁溜溜。虽然金公子真的‘乐不思蜀’,也只好先回四川。临走前,他赌神罚咒,对莺莺发誓一定要回来娶她。” “莺莺就撒娇,‘公子这一去,我怎知你何时回来?不如留下件信物,也好作为凭记。” “金公子浑身除了回家的盘缠,真是一个多余的铜板也无。他只好……” “剪下一束头发?” 双文忍不住插嘴。戏文当中,多的是这样的情节。 “错!”我一拍大腿,“金公子情急之下,竟然拿起桌上的石镇纸,便朝自己脸颊砸去。” “然后,从嘴里拿出一颗尚带血的牙齿,说,娘子,我如今金银散尽,只有这样物事可做得信物。” “啊?!”双文脸色变白,十分受惊,“牙、牙齿?” 我看到故事起了效果,非常得意。“正是!原来古代书生,为了青楼女子,可以情痴如此。话说金公子回家之后,向父母要钱,准备回来迎娶莺莺。他的父母见他不思功名,沉迷风月,自然气个发昏章第十一。‘孽障!你也是弱冠的年纪了,名落孙山也就罢了,还想娶青楼女子,真是丢光金家祖宗十八代的脸!’” “古代中国男人似乎特别多情又特别文弱,如果泡不到妞,很多都会生一场相思病,病得死去活来。这位书生由于思念莺莺,也是大病一场,奄奄一息。做母亲的心 疼,最后还是给了一笔钱。书生买了一大堆绫罗绸缎,珍珠玛瑙,还用最名贵的沉香木做了一张大床,一路上好不得意,雇了一艘大船,日夜兼程,开来秦淮河。” “然后他就回来娶了这个……莺莺?”双文问。 “没有那么容易。他一回来,就被几个朋友一把拉住,大概就是冒辟疆、侯方域那些人啦。跟他说,自从他走后,莺莺照样天天接客,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信,于是就跟几个朋友打赌。冒辟疆和董小宛下了一千贯,候方域穷一点,跟李香君一起下注八百贯。金公子就跟艄公换了一套行头,故意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一样,去找莺莺。” “一到媚香楼门口,就被拦住。这高级妓院可是随便让人进去的地方?只有门口那只鹦鹉和大黄狗倒还认识他。他偷偷塞给莺莺的贴身丫头几文钱,求了又求,才得以跟莺莺说几句话。” “莺莺,我从家乡带了聘礼,想来迎娶你。没想到半路上遭到窃贼,所有财物都被抢光。但是……” 话未说完,就被莺莺打断。“迎娶我?可是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啊!” 金公子大惊。“你真的不认得我?我是金不换啊!一个月前我们才定下白头之约的……” 然而莺莺执意不认,喊人送客。金公子情急之下,说道,“莺莺!你不认得我,但你总还记得我送你的牙齿吧!” 只见莺莺从帘子后面走出,捧出一个锦袋,“啪!”地一声摔到地上。 袋子散开。竟是满满一袋牙齿! “哪一颗牙齿是你的?尽管拿走!”说完,竟拂袖而去! 金公子又是伤心,又是恼怒,一气之下,竟然下令把一船名贵的绫罗丝缎、珍珠玛瑙,还有沉香木家具全部烧掉!喏,其中就有你照片上那张床哦,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满街都是沉香的香味…… 莺莺听说之后,羞愧不已,就投河自尽了……这条街道呢,从此也就改名叫做沉香街了。” 吁。讲得好累。幸好是对着美女。要是天天跟游客也这么讲,岂不是要天天呕血三升。“这个故事怎么样?精彩不精彩?” 双文不做声。半晌,说到,“没想到这张床还真是大有来头……不过你这故事完全不通。” (八)上网写博客的年代 我非常意外:“哪里不通?这可是一个经典的‘婊子无情’故事。” 双文狡诈地笑:“那个书生既然如此痴情,为什么又不肯信任莺莺,非要试探她呢?而且还是用跟人打赌这种无聊的方式。这可不是活该!莺莺既然那么无情势利,可以彻底翻脸不认人,又怎么会羞愧到要投河的地步呢?……不通不通,大大地不通。” “真是妇人之见,”我叹气,“爱恨生死一念间,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人心黑暗复杂,我倒觉得这个故事很真实,就象一个翻版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你看……” 双文突然打断我:“对了,你刚才说,莺莺拿出一袋牙齿,扔在地上。这可不奇怪了!她哪来的这么一袋牙齿?莫非每个嫖客都为她敲下一颗牙齿,作为信物?” 这个伶牙俐齿的女人,真是叫人头痛。美女,偏偏胸部和大脑都发育得这么好。 “这你就不要深究了。故事嘛!这么认真干吗。”我斜着眼睛反问她:“你倒说说,灰姑娘的故事里面,明明说好了一到午夜12点,所有的魔法就都要消失。 为什么偏偏那只水晶鞋不消失,好让王子能凭着鞋子找到她?”——灰姑娘的故事流传几千年,也没见有人跳出来反对。无非是因为满足了市井小民一厢情愿的意淫。 她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你刚才说金公子一把火把沉香床烧掉了,那我爷爷的这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暗笑,脸上却装得一本正经:“难道世界上只有一张沉香床?”她刚才纠缠于细枝末节,最大的漏洞却偏偏忽略不计。女人,总是有一种过滤性思维,只选择听自己想听的东西。 她跳将起来,“好啊!原来你讲了半天,纯粹是在哄我。” “小姐啊,”我摊摊手,“你当我陈天乐是神仙啊?这张照片这么古怪,又毫无头绪,你叫我一时半刻怎么想得出答案。这么着吧,你来提供一些线索。比如说,你爷爷有没有提过跟这张照片、或是跟沉香床有关的事情?” “没有啊……”她摇头,“啊!对了,爷爷住院的时候,我从他的书房里偷偷翻出了一本日记。不过我完全看不懂哦。” “日记?”我大大好奇,“我可以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从随身带着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日记。 ——omg,这本日记简直是件出土文物。 在这个大家都上网写blog(博客)的年代,突然看到这么一本厚厚的绣花缎面日记本,实在令人觉得新鲜。一翻开,居然还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一手清瘦飘逸的柳体。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发黄,很多字都已经模糊不清,变成一团团黑墨。 一看内容,我马上头痛:这不是文言文吗,哎!虽然我一向自吹“雅好古文”,但是真要让我看这种从右到左竖着书写的断篇残章,还是很吃力的事情。 我翻开其中一页。“民国三十五年11月2日,金陵。”咦,是在南京写的。有戏。我看下去:“……泣诉身世,闻之如晴天霹雳,心神俱碎……国恨家仇 ……青丝白头……”。完全不懂。 又翻开一页:“民国三十七年3月6日。虽四处寻访,仍杳无音讯。与盈登古鸡鸣寺城墙……台城柳……如梦幻泡影。”鸡鸣寺、台城?那是南京的一座古老寺庙,列于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末句好像是佛经。莫非老头子那么年纪轻轻就皈依了佛教?他说四处寻访,究竟是要寻访什么?我摇摇头。真的是满头雾水。 再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墨色倒清晰新鲜。“佑任遗言,‘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大陆不见兮,唯有痛苦!’余心有戚戚焉。奈何无颜回乡,唯叹老来多健忘。” “佑任?”我自言自语,“莫非是于佑任?国民党高级将领?这个……” 双文很惊喜:“你是不是看出点头绪来啦?” (九)恍若红尘一梦 我摇摇头,眼睛盯着那几行字:“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 双文说:“我爷爷的名字,就是苏望陆哎!我猜,是他到了台湾之后才改的!” “无颜回乡……”我默默地念着。这四个字在嘴里如同一枚千斤重橄榄。老人为什么如此自责呢? “你爷爷参加了国民党吗?” 我随口问。 “听爷爷讲,我曾祖父很早就跟随国父进行革命,算是国民党元老,”双文说,“不过,爷爷他对从政没有太大兴趣。他是文人,一辈子研究历史的。” “那他年轻时有没有参过军?” “应该没有吧?”双文想了想,说,“他离开大陆时,不过二十多岁而已。大概刚从中央大学历史系毕业不久……” ——中央大学,就是现在的南京大学等高校的前身。我点点头,又拿起日记本翻看起来。看了半天,仍旧没有什么头绪。日记从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开始一直记到民国六十九年(1980年)。可想而知,内容绝不连贯,有些年份甚至完全空白。语言又极简短,有一些是短诗,都是怀古、思乡之类。这本东东别说是日记,大概连“周记”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本随笔。也难怪双文肯拿出来让我看。 突然,一行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民国六十八年十月四日。盈病中,提及与双文年少事,俱泫然涕下。四十年弹指间,前尘往事,竟恍若红尘一梦。” 乍看之下,好像是说提起双文小时候的事情。但仔细一看,明明又不是。“与双文年少事……”白纸黑字,这个“与”字,应该怎么解释?再说,两人提到双文的时候,为什么又会“泫然涕下”? 我顿时来了兴致:“快来看看这篇!” 双文要过日记,翻了两下,也大吃一惊:“咦?怎么会有我的名字?1979年10月……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盈是谁?” 双文想了想:“我猜,应该是我奶奶吧。我奶奶姓谢,单名一个盈字。” 我好奇:“你好象很少提到你奶奶。”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6、7岁吧,奶奶就去世了……”双文说,“奶奶也是名门闺秀之后,会弹钢琴,一口英文说得很流利呢!我从小就跟爷爷特别亲,她就笑我是‘grandpa’s girl’,我一直记得。” 我突然眼睛一亮:“那张名贵的沉香床会不会是你奶奶的嫁妆?”——国民党匆匆撤去台湾时,很多厚重之物无法带走,只好留在大陆。双文的爷爷,在她奶奶去世之后,仍然一往情深,整天沉浸在回忆之中。所以一看到那张沉香木床的旧照片,忍不住泪如泉涌…… 谁料,双文的话无情地打断我的想象:“没有可能啊!我爷爷奶奶是到了台湾才举行的婚礼。我还看过他们的结婚照片呢!奶奶很摩登,爱好西式衣物。她结婚时买的是全套樱桃木西洋家具,现在还在爷爷家里放着呢!” “那你奶奶过世之后,你爷爷是否就变得闷闷不乐呢?” “这个倒是的……记忆当中,爷爷经常都是一副心事重重、忧国忧民的样子。不过,他情绪一直都很平稳,就算喝醉酒也从来没有失态过。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子哭……就连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见到他哭。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有一个心结。” 西洋家具……我沉吟着,又拿起桌上的那张照片。 因为要带旅行团去黄叔店里,前天晚上我临时抱佛脚,在网上查过一些关于明清家具的资料,免得在游客面前出丑。照片上的这张床,黄叔说是沉香木的,那就应该是明朝或者明朝以后的。因为沉香木产于南洋,是郑和下西洋之后才进口到中国的。这张床的样式简洁清秀,没有太多的镶嵌和雕琢。床下有一个脚踏,供踏步之用。——应该是明代家具的样式,因为清朝家具讲究繁华、绚丽,装饰很多。 我捧着头,叹了口气。眼前时而闪过黄叔看到这张照片时惊恐的神情。时而又闪过双文爷爷痛哭的神情…… 手机响,是阿朵。她语气很着急:“陈天乐你在哪儿?……对,叔叔现在在医院……情况不是很好……你能过来一趟吗?” (十)哪有什么鬼 我和双文一踏进病房,就听见黄叔正在大喊:“四十年了,都快四十年了!为什么她还不肯放过我?” 黄伯伯——阿朵的爸爸——冷着脸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张床……”黄叔转过头,看着双文,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在找那张床……” “什么床?”黄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黄叔大口大口地喘气:“那张沉香木床!沉香街老屋……” 黄伯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打断了他:“那件事情,你不提起,我都已经忘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黄叔说,“我也知道,这么多年,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你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当时我也是年少无知,跟着别人起哄。谁会想到,她竟然……”说着,他突然惊呼起来:“鬼、鬼!她一直缠着我……”黄叔双手乱舞,喉头格格做声,仿佛被人大力扼住喉咙,“元宵节,我浇了汽油,好大的火……” 黄伯皱眉:“哪有什么鬼?分明是你自己……”他欲言又止,举手按护士铃。 “病人受了惊吓,” 穿着白衣的护士小姐量过黄叔的体温和血压,对我们说, “请尽量保持安静, 不要再刺激到病人。” “你好好休息吧,”黄伯低下头,温和而有力地对黄叔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黄叔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出了医院,双文低着头,对黄伯道:“真对不起,都怪我多事,惹出这么大麻烦……” 话音未落,阿朵就抢着说,“不关你的事啊!你怎么知道叔叔看了照片,会受这么大的刺激呢?” “照片,什么照片?”黄伯疑惑地问。 他看过双文递过来的旧照片,怔了一下,问道:“苏小姐,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黄伯人很清癯,虽然平时总是乐呵呵,但是看人的时候眼神非常锐利。我第一次上阿朵家,黄伯抬头用眼光掠过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脸上仿佛被刀子割了一下。 “我……我是无意中从一本旧书里面翻到的。我喜欢这张床的样式,所以……”双文嗫嚅道。 黄伯上下打量着她,脸色缓和下来。 “爸爸,你说叔叔他怎么会……?”阿朵忍不住插嘴。 黄伯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威严:“你叔叔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好奇心杀得死猫,你知不知道。” 阿朵扁扁嘴,偷偷朝我扮个鬼脸,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黄伯又转向我:“天乐啊,你爸妈托人带给我几张今天晚上的昆曲票。多谢他们有心啊!你今晚如果有空,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昆曲!”双文很兴奋,“在哪儿?我可以去吗?” “天乐的妈妈就在昆剧团工作,”阿朵亲热地挽着她,“就让他帮你多要张票好了!我奶奶从前也是昆剧团的,所以我们一家都很爱听昆曲!” 黄伯含笑点头:“今晚可都是梅花奖和文华奖得主,明星阵容。” “太好了!”双文雀跃,“我爷爷最爱听昆曲,说里面不仅有音乐有舞蹈,还有唐诗的境界、绘画的意蕴,和书法的线条。又说有的昆剧演员,不仅一动一唱是戏,连背影都有戏!我小的时候,他带我去看过,我只记得《十五贯》里面娄阿鼠涂了白鼻子,眼珠子乱转。还有一个小和尚和小尼姑思凡偷偷跑下山,那个和尚不停地用脖子甩佛珠,功夫真好,我看得目不转睛哩!” 大家都笑。阿朵说:“你说的这些今晚应该都有。听说还有《牡丹亭》和《桃花扇》的片断呢,是不是,天乐?” 我点头,尖着嗓子慢悠悠学唱“水磨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阿朵“啪”地打我一下:“大佬,求求你饶了我吧!五音不全也就罢了,工尺谱也学得这么差。” 黄伯摇头微笑:“昆曲,就是因为词太雅,韵太严,角色行当又分得太细,所以一直都没有京剧受欢迎。阳春白雪,和者寡呀。不过,其实昆曲里面也有吴侬俚语,才是大俗大雅。” “这话可千万别让我老妈听见,”我说,“否则她又要感叹,以前金陵城里多少多少家戏院,现在呢,连卡拉ok店的零头也及不上。她老讲老讲,我可是听得耳油都要出来啦!” 到了昆剧院,我们直奔后台。后台琳琅满目挂满了“江湖行头”,都是明朝衣服的风格。两侧整齐地安放着三弦、笛子和鼓板。演员正在化妆。女角反串的张生,穿一件袖口襟边绣了淡雅精致纹样的浅黄绸衫,戴一顶黑色软翅巾子,正自己对着镜子描眉。“崔莺莺” 戴了满头珠翠,穿一件桃红色对襟绣花绸裙,披一条正红色霞帔。老妈正忙着给她额头上贴沾了刨花水的片子。 “伯母好,我是双文,”双文跟妈妈打招呼。 只听“崔莺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双文?这不是崔莺莺的名字吗?” 见双文疑惑,妈妈忙解释道:“古代把相叠的名字,比如莺莺、燕燕、楚楚,都叫做双文。” ——我也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就觉得耳熟。《红楼梦》里林黛玉不是曾经说,“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指的就是《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了。 我和双文忽然同时叫了起来:“那爷爷日记里的那个双文……!” (十一)一唱三叹水磨腔 看来, 爷爷日记里的那个双文, 肯定是另有所指了。 我带着一头一脸的问号,坐在剧场里。一唱三叹的水磨腔,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听得人的心底都不禁柔软起来。用我老妈的话讲,就是“骨头都要听得酥掉”。我却始终有点“罗罗拎”,想着那张沉香床的照片,不停地走神。阿朵和双文都是一幅如痴如醉的神情,黄伯却偶尔摇头晃脑,偶尔蹙眉叹气。旁边,有些陪女朋友来的男生正在抓耳挠腮,一会儿拿手机拍照,一会儿发发短消息。估计他们的屁股像橄榄一样,两头尖尖,坐不住。 今天都是折子戏,《游园惊梦》之后是《桃花扇》。我个人更偏爱《桃花扇》,因为其中除了爱情,还有历史、军事和政治,比较壮烈厚重一点。男人嘛,总是喜欢“七红、八黑、三僧、四白”更多些。相比痴男怨女、悲欢离合,我更爱看国家兴亡、群雄纷争。“桃花扇底唱兴亡”,遥想那个年代,满清入关、李自成起义,真的是满有看头的。我一直觉得昆剧唱腔的软糯体现不出《桃花扇》的刚烈,这一出戏倒新奇,是改编的京昆戏,昆剧唱腔里面加入了京剧的“铁马铜琵琶”。我不禁精神一振,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出场时,黄伯皱着眉头说:“这《桃花扇》改编的也太过了!京剧味道这么浓,节奏这么快!” 阿朵伸了伸舌头说:“我倒觉得挺好的,以前的节奏也实在太慢了,听的时间长了我就想打瞌睡。这么改一改,说不定更多年轻人爱看呢!” 黄伯想了想,叹口气:“也是。现在的昆剧,一方面要抢救,一方面又要保持,确实是两难。我这个老脑筋,太挑剔了点。” 双文很乖巧地插话:“我最喜欢背景上那把大扇子,扇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秦淮河,还有一排破旧的青瓦屋。还有,侯李相恋的那一折,舞台背景上的扇子是红色。最后,侯方域穿着清朝的官服去找香君的那折,背景上的扇子却变成了白色。黄伯伯,这里面有讲究吗?” 我不禁暗叹:女人就是心细。难怪说一根头发丝都可以分成十八瓣。我可根本没注意到扇子的颜色。 黄伯很高兴:“没想到你看得这么细致。我猜想,这大概象征人物的感情。红色热烈,白色惨淡嘛。还有,那把扇子的开、合,也是根据剧情变换的。” 双文点头:“原来是这样。我在台湾看过一次《桃花扇》,里面侯方域和李香君最后是大团圆的。怎么这出戏里面,香君最后对侯方域不理不睬的?” “哦,这个说来话长,”黄伯来了兴致,“孔尚任的原本里面,侯李最后双双遁入空门,分道扬镳。抗日战争的时候有过一个话剧,里面把侯方域写成一个不肯反清复明的汉奸——为的是激起当时抗战的热情。这个本子大概受了那个话剧的影响,不过改得没有那么多。” “难怪我爷爷一直说他不喜欢那个大团圆结局!”双文恍然大悟。 她转向我和阿朵:“说到抗日,我突然想起来,爷爷成天跟我念叨,说南京建了一座日本大屠杀纪念馆。我真的很想去参观呢!” 阿朵笑指我:“明天让天乐带你去。他每次带团,就算加班加点,也必定要带游客去那里。” 我拍拍胸膛,说,“没问题!我现在多去几趟,权当是在踩点。到时候拍《南京大屠杀》,我还要去参加海选,争取当个国民党军官什么的。” “军官你就别想了,”阿朵嘲笑我,“你去跑跑龙套还差不多。” 我嬉皮笑脸:“龙套也不错啊!我就演个难民好了。” “你这么高大,我看你连难民都当不上!”阿朵朝我扮个鬼脸,一边笑一边跑得远远的,怕我追上去打她:“你吃得这么胖,最适合你的角色就是——扮——浮——尸!” (十二)大屠杀纪念馆 第二天下午去接双文的时候,见她穿了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一束白色雏菊,脸色有些憔悴。 一坐上出租车,她就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 “怎么个怪法?” “我梦到自己回到了民国……真的,满城都是日本军,拿着刺刀……”她簇着眉头回忆,“我拼命跑拼命跑, 躲进了一个教堂,对,我好像认识里面的牧师。他给我戴上了一个金发的假发套,这才躲过一劫。” 说着,她连连拍着胸,“当时的心情真的是非常紧张害怕,现在还心有余悸。” 我说:“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说当时有人剃光头发,假扮和尚,才逃了出去。到洋人的教堂避难,应该也是有的。” 她点头,问:“听说日本人在6个星期里面杀了30万人?” “30万只是大概的数目,实际数目应该更多! 大屠杀最集中的是在最初的6个星期,其实后面也还有。有些日本军人进行杀人比赛,用刺刀把人的心脏和肝脏挖出来。或者把人的舌头拉出来在地上拖,称为‘钓鲤鱼’。他们专用刺刀刺孕妇的肚子,还有些人把刚刚出生的婴儿放在磨盘上面磨得血肉模糊……” 双文低叫一声,用手捂住了嘴。 司机听到我们的对话,插嘴道:“听老人讲,日本人当时是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有的是集体活埋,有的是把尸体扔到长江里。当时,整个扬子江水都被染红了!” 我咬牙切齿:“他们还大肆奸淫妇女,下至7岁,上至70岁,都不肯放过!更不要提他们还逼迫各地的女人充当慰安妇!” “这我知道,”双文说,“我的表姐在美国念博士,她的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慰安妇问题。唉……我都不敢想象,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地狱……” “地狱里都是罪人,而他们屠杀的是无辜的人!”我愤愤地说,“这场大屠杀的惨烈程度比起纳粹屠杀犹太人、土耳其人屠杀亚美尼亚人来,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德国总理还会下跪忏悔,而日本人到今天却还在修改教科书,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太不要脸!” 大屠杀纪念馆建在江东门,当年日军集体屠杀的遗址之一。迎面是一座十字架形状的碑,记载着大屠杀的日期。因为不是周末,所以参观的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 史料陈列室有一半建在地下,建成墓室的形状。黑白照片、泥塑、油画、电视和电影纷纷讲述着那一段血腥的历史。双文用手指触摸着多媒体屏幕阅读有关大屠杀和慰安妇的资料。她脸色发白:“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资料上说,当年,总共20多万妇女被强迫成为日军的慰安妇,或者说是性奴隶,一生受尽屈辱和折磨。光是在南京,就有40座日军慰安所。在日军刚刚攻占南京的时候,由于从后方征调的韩国、日本籍慰安妇一时不能运抵南京,军方各部便自行设立慰安所。很多妇女被强暴、被诱骗、或是被强行抓走,装进煤车,运到各个慰安所。很多人不堪凌辱,选择自杀。那些顽强存活下来的,很多都无法生育,尝尽痛苦,终生贫困潦倒。有一些老人至今每天都要用尿片。如今尚在人世的慰安妇,很多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接受采访。能够勇敢站出来面对过往的伤痛的老人,全国大概也只有区区几十个吧! 我和双文戴上耳机,听了一位曾经当过慰安妇的老人的采访录音带。在她的干儿子的鼓励之下,这位老人决定将这份惨痛的经历,公诸于众,作为首次站出来揭发日军暴行的活人证。 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之间,夹杂着屈辱的、撕心裂肺的哭泣,以及不时的“命苦啊!丢人啊!”的自言自语。 那是日军刚刚攻占南京的时候。那一年,老人才13岁。快傍晚的时候,她去河边挑野菜。没想到,被一队骑马的日本人撞见了。他们拔出明晃晃的刺刀,在她脸上晃。她说什么也不从,被其中一个日本人用枪托在头上砸了几下,满头是血,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简易的木板楼里。这是一间慰安所,设在南京市区的白下路,离夫子庙不远。白天,她跟其他几个女孩一起,给日军食用的大米挑砂子。晚上,就成了日军泄欲的工具。稍有不从,就会遭到痛打。有的姐妹,因为受不了屈辱,自杀了;有的想要逃走,结果被日军用刺刀刺死;有的当场发了疯,被日军打晕后扔到地上,让狼狗一片片撕烂……其中,还有一位姐妹,被日军抓来的时候已经怀孕9个月,可是她一样没有逃脱被折磨的厄运,导致足月的小孩流产了……为了防止她们逃走,日军除了有专人看守之外,还在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刺了数字。 幸运的是,半个月之后,她跟另外一个姐妹趁着晚上上厕所、看守打瞌睡的机会,终于逃离了这所人间地狱。她跟那个姐妹不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她的肩膀上刺着的数字是27。当时,夜色茫茫,她不知道那位姐妹究竟逃出去没有,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由于这段经历所带来的阴影,她一生未嫁,一生都备受孤独和痛苦记忆的折磨。慰安所里姐妹们凄厉的哭喊声,以及日军的狂笑声,仿佛梦魇一般,缠绕了她几十年。双文用纸巾拭泪:“虽然听表姐提起过,但是我从来没想到过是这样的……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 我用手指着一张照片:“看到没有?这里本来是南京最繁华的商业区,1937年被日本人炸成了一片废墟。” 双文点头:“爷爷说过,我们家的祖屋,也差一点就被日本人炸掉。曾祖父算是撤退得晚的,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不得不带着全家迁到重庆。” “你爷爷那时候才10岁出头吧?” “嗯。他说那时候连中央大学也迁到重庆去了。日战结束之后,国民党还都南京,但是曾祖父当时在重庆担任军职,所以他们只能偶尔回南京几趟。而且,他们很快就又搬去了台湾……爷爷一辈子都想着再回南京来看看。可惜,他的身体……” (十三)偶像不一定是泥土做的 我忙打断她:“这个地方有点阴森,不如我们出去吧!” “我想去寺庙坐一坐。爷爷日记里提到的那个鸡鸣寺,你可以陪我去看看吗?” 坐在鸡鸣寺的素餐馆,我拿着个青瓷茶杯,指着窗外说:“看,那就是玄武湖。旁边就是台城。”窗外阳光灿烂,寺院的围墙又是一片明黄色。刚才的阴霾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是‘无情最是台城柳,依然烟笼十里堤’的那个台城?” “是。可惜现在杨柳还没有抽苞。”我问她,“你到这里来,要不要烧一支香?” 双文摇头:“奶奶是天主教徒。我从小也受过浸,不能拜佛教的偶像。” “其实,佛祖并没有叫人去拜他——”我忍不住说,“只不过,凡人总是需要偶像才活得下去。僧人拜佛的本意,是向佛学习。但是现在拜佛的人,多半都是为了功利来拜。拜佛居然变成了行贿。” 她点头:“是啊,现在教会里又有几个人是为了自己的罪在真心忏悔呢!我们教会筹到的钱,五分之四自己用,只有五分之一才是拿出去帮助别人。也难怪别人骂我们像法利赛人一样伪善。平时大家祷告呢,又无非是祷告彼此升职顺利、万事如意。倒弄得象是集体去上帝面前套近乎一样。还有,我们的神父本来是不可以结婚的,但是上次我竟然撞到他和一个女生在偷偷约会。当时真是尴尬死了……” “神父也是人。”我说,“大家如果硬要把一个凡人当成神,那人准得夜夜失眠。还准会犯大错误。” 我跟双文说,在我看来,世界上的四大宗教其实是:拜金钱教,拜名声教,拜情欲教,拜权力教。偶像并不一定是泥土做的,金钱、名声、情欲、权力,就是四尊最高大的偶像。拜偶像,也并不一定需要真正下跪。如果偶像的力量控制我们的灵魂,那我们就是在拜偶像。一个人到庙里去求钱财,那他拜的其实不是观音或弥勒佛,而是金钱。一个人到教堂里唱赞美诗,可是祷告的时候求的是发财,那他崇拜的其实也不是上帝或耶稣,而是金钱。崇拜的地点和仪式其实不重要:在家里拜、庙里拜、还是教堂里拜,比起崇拜的对象,反倒是次要的了。有的时候,我甚至想,人世间就是最大的禅院、最好的教堂,因为这里有着最多的诱惑、挑战和考验。 双文专注地看着我:“你这种四大宗教的说法,真是让我耳目一新。偶像并不一定是泥土做的。拜偶像,也并不一定需要真正下跪……天乐,你说得太好了!真想不到,你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好喜欢搞怪,居然对宗教和信仰有过这么严肃认真的思考!” “哪里哪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光说不做又有什么用呢!”我恢复了一贯的开玩笑语气,“严肃认真只是我的假相,贪财好色才是我狰狞的真面目呢!”说着,两人都笑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歌声。 “是僧人在唱晚呢!”我说,“走,出去听听。” 两个人坐在寺院的汉白玉台阶上,听着庙堂里传来悠扬的梵音与轻轻的木鱼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雕花木窗,青瓦飞檐。夕阳洒在药师塔的顶上,映出浅浅的金色。 双文出神道:“这里如此美丽安静,难怪有人会想要出家。” “出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说,“喏,早上四点钟就要起床。经文生涩难学。又得自己种菜扫地。还不准吃肉、谈恋爱。不是不辛苦的。有些人遇到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想出家,那是因为他们把这种生活想得太过浪漫了。” 双文叹息:“有的时候,我觉得宗教对人的要求实在太高。比如要爱人如己,还要爱自己的仇敌。” “听说,拜佛的时候不仅要为历世历劫的亲人求福,也要为历世历劫的仇敌求福。”我说,“确实很难做到。” “其实,无论按照宗教还是科学的说法,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对男女所繁衍出来。这么一算,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呢!偏偏大家总喜欢打来打去,弄到头破血流……”双文说。 “那你肯原谅日本人吗?虽然他们是跟我们中国人最接近最相像的一个民族?” 双文抬头看我:“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其实满清入关的时候,也有过好几次屠城。而我们汉人,以前也杀过少数民族。更不要说每一次朝代更替,都要死掉多少老百姓。” 我叹气:“其实不是我不肯原谅他们。谁不想要美好大同世界?关键是别人不肯跟你同啊。你不强大,别人碗大的拳头就时刻会打过来,明抢、暗抢……” “真的,就算是亲兄弟也会打架呢。”双文说,“我小时候,还跟我的表妹抢玩具和漫画书看呢。” 我朝她做个鬼脸:“还有些孽子认了个有钱的干爹,从此再也不肯认亲爹,反过来还要打亲爹呢。” 她意会:“吃里扒外的人,每一个民族都有。但这样的人总是少数。其实他们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的。” “所以说天下局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 “咳、咳。”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咳嗽。 我回头,见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没太在意。 “天乐,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呀?”老人说。 听到这把熟悉的声音,我大骇。是阿朵的奶奶!真是再也想不到。 “奶、奶奶,你怎么会来这儿?”我口吃。老人家可千万不要误会了才好。 (十四)谁说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事 “我来烧支香啊,”奶奶看到双文,似乎有点吃惊,“我大概是老眼昏花了,刚才看背影,还以为是我家阿朵呢。” 双文忙站起来:“奶奶好,我叫双文。” 奶奶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别说,长得跟阿朵还真有几分象呢!这几天常常听到阿朵提到你呢。” 我没来由的心虚,忙问:“奶奶是来帮黄叔烧香吗?”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果然,奶奶脸色变了:“怎么,你叔叔出了什么事吗?” 我把头摇得象是吃了摇头丸:“没什么事!我瞎猜的。”双文大约是猜到了缘由,便也不做声。 奶奶怀疑地盯着我:“你不肯说,我等会回家问阿朵去。” 我只好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坚定神情:“真的没事!奶奶别担心。您慢慢烧香,我们回去啦!” 老太太不再作声,把手里的三支香在蜡烛上点着,端端正正地插到香炉里面。然后,她跪到蒲团上面,嘴里念念有词。我和双文互相扮了个鬼脸,蹑手蹑脚从她身边走过。我耳尖,听到她在说什么“又是正月十七……有智一切都好,姐姐不用担心……”云云。 有智?这不是黄伯伯的名字吗,怎么……?正胡乱想着,双文道:“上次阿朵说,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昆剧团的演员?” “阿,”我说,“是的。我妈妈进昆剧院工作的时候,她还在做艺术指导呢。后来年纪大了,才不得不退休的。” 双文点头,沉吟道:“我猜,她以前肯定是唱花旦的。我看老人家一举手一投足,优雅得紧呢。” “阿朵的音乐天赋大概是从奶奶那儿遗传来的,”我说,“校园歌手比赛,她年年都得第一呢。” “阿朵的声音确实好听,”双文说,“不过,她跟奶奶长得倒不是很像。” “她当然是像黄伯嘛!”我笑,“人人都说他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个鬼丫头,下巴尖尖,还整天嚷嚷着要减肥。 双文点头:“那倒是。难怪我第一次看到黄伯伯,就觉得很面熟呢。” 正说着,阿朵打电话过来。我嘱咐她一定要在奶奶面前瞒住黄叔生病的事情,以保持口供一致。她略带不耐烦地说:“知道啦知道啦。我明天要去一趟杭州,如果我爸爸问起来,你跟他说我去出差了好不好?” “你去杭州干吗?” 她在那头支支吾吾:“没什么,去参加一个歌唱比赛而已。” “那为什么要瞒着你老爸呢?” “我以前跟他说过,他不同意我去嘛!”她口气软软地撒娇,“报社那边我已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了。你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不用我陪你去吗?不用我扮fans上台给你送玫瑰吗?”我跃跃欲试,准备充当护花使者。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用了吧!否则老爸会疑心。反正有电视直播,你可以看到的啊。九点半那档,我老爸老妈九点钟就睡觉了的。” ——我听说过她要去参加的那场比赛。阿朵硬拉着我陪她看过一场。感觉有点像是“american idol”(美国偶像)那种,一大堆形形色色的绿叶当中,间杂着寥若晨星的几朵红花。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参赛的选手里面什么人都有。有人居然素面朝天、穿着睡衣就上场。又有人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声线比我十多岁变声的那段时间还要沙哑奇怪。有的小女生看着简直像是小学生模样,居然涂花了一张小脸,红头发绿眼影穿着暴露地上去唱歌,大概是逃了课去参加比赛的。实力派当然也有,不过总的来说这档节目就是为了制造“大众偶像”的。每次比赛一结束,网络上的追星族就开起了狂欢嘉年华,成天价闹哄哄地为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大打口水战。没想到阿朵居然不声不响报了名。甚至没有跟我商量。难道怕我也会反对?我陈天乐可是这么小气的男人?我叹了口气。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去吧去吧。这个年头,哪里还有耐得住寂寞的美女。 挂完电话,我有点失落。跟阿朵之间亲密无间的感情,一迈出大学校门之后,就好像一只水果罐头过了保鲜期一样。我知道她一早就对着象牙塔外面喧嚣沸腾的生活张望了又张望,终于是要奋不顾身地投入进去。谁说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呢?阿朵看着橱窗里lv皮包的眼神,不是一样的含情脉脉吗?她除了爱我,一定也同时在跟众人艳羡的目光谈着恋爱罢。 (十五)爱情这玩意儿我懂 第二天一早,把阿朵送上火车之后,我百无聊赖地回到家里。今天旅行社还是没有活。听说是要下雪。最近的生意比天气还惨淡,当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我是否应该接受老妈的建议,干脆转行算了?或者听老爸的,去考研究生?我点了支烟,打量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吉他——好久没弹,居然已经蒙上灰尘了。 哈。犹记得当年留把长发,在年级联欢会上自弹自唱:“爱情这玩意儿我懂,可永远是什么?”引得一众女生尖叫连连。我苦笑了一下,弹掉烟灰,心想:爱情这玩意儿,我真的懂么? 老妈端点心进来,见我抽烟,不禁皱眉:“去去,去厕所抽。” “我抽的明明是香烟,到了厕所不就变成臭烟了?”我嬉皮笑脸。真是的,人家正沧桑着呢。我陈天乐别的毛病没有,郁闷的时候抽支香烟是改不掉的。我可是从十多岁开始就拿了烟草王国的绿卡,上大学的时候干脆跟宿舍的兄弟们一起正式入了烟民的籍。 “对了,”我问老妈,“阿朵的奶奶有个姐姐,你知道吗?” “林老师有个姐姐?”老妈吃惊,“从没听说过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鸡鸣寺遇到她,老太太好像在给她姐姐上香。” “噢——”老妈似若有所思:“莫非是秦佩佩?她是林老师以前在昆剧院的师姐,也是个当家花旦,当年南京城里的名角儿呢。听说是在梨园长大的,5、6岁就开始登台了。据老辈人讲,以前昆剧院前厅常年都挂着她演李香君的巨幅照片。当年爱听她唱戏的粉丝——你们是叫粉丝吧——多得不得了。不过,我进剧院工作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哪里?” “好像是‘文化大革命’当中出了点事。我也不太清楚。林老师很少提起她。” “她的照片剧院还收着吗?” “哪还会有!文革当中除四旧,全都烧掉了的。” 真没劲。好容易捱到晚上,打开电视,无数的广告和众多选手的串烧热身唱之后,终于看到我的阿朵闪亮登场了。她自选的单曲是英文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不用说,当然是艳惊全场。那个秃头中年评委不时用非常咸湿的眼光看她,评论的时候说的是什么“真是可以绕梁三日而不绝!”连最挑剔的那个评委都给她打了高分。 乌啦! 我高喊一声,立刻使出“传音入秘”的招数——给她发手机短信以示祝贺。当然得先损她一把:“阿朵,你刚才不是假唱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她肯定还没法开机,我很是坐立不安了一阵,最后决定去泡吧。不用看后面的演出了,就凭阿朵得的那个高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进50强肯定没问题。 果然开始飘起小雪。我穿件黑色皮衣,开辆摩托到了酒吧。酒吧里面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我一直都很喜欢那个地下乐队的鼓手,鼓点打得真是拳拳到肉,痛快。暖气开得足,我叫了一扎冰啤酒。侍者给我端来一杯红酒。“我点的是啤酒,”我不解地说。侍者神秘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桌子。 我恍然大悟。按照礼节,我似乎应该过去谢谢对方。因为对面灯光很昏暗,所以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只看见对方扎了条马尾辫。大概是个豪放派的女孩子吧?我稍稍沉吟了一下,只拿起酒杯,朝着那头举了一举,然后一饮而尽。侍者端来啤酒,又拿来两只盛满纸条的玻璃烟灰缸。我仔细一看,左边的纸条上都写着“红粉”字样,右边的则写着“蓝颜”。侍者说:“先生,请从左边的烟灰缸里随便拿一张纸条。 上面都是女士的手机号码。请您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右边的纸条上面,试试运气吧!” 这可不是活见鬼!以前我跟阿朵来这家酒吧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花样经。大概是今夜单身一人来泡吧的缘故,所以看到这出“酒吧现形记”。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过去对面“谢酒”。我从右边的烟灰缸里抽出一张纸条,笑着对侍者说:“这个红粉,指的是红油凉粉吧?我是同志,不喜欢吃这种东西。”他鞠个躬,退了下去。只看到对面打火机闪了一闪。大概是听到我的话,表示遗憾吧。 我摇头叹息:真是“20年目睹之怪现状”,来过这么多趟,再也没想到这里居然变成会一夜情俱乐部。莫非这个快餐年代,连带爱情都可以变成一碗速食面?唉唉唉,可不正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感慨间,阿朵打电话过来。我赶快走到酒吧外面去听。小妮子很是兴奋,声音发抖:“我进了50强啦!比赛才结束,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你!” “恭喜恭喜!我打taxi,哦不,打飞机过来请你吃宵夜好不好?” 她笑:“听说南京下雪了。你在做什么呢,旁边这么吵?” 我一高兴,又开始胡说八道:“当然是雪夜闭门读禁书啊。” “什么书?不会是《金瓶梅》吧?” “别搞笑了。我怎么会看这种低级趣味的书呢!明明是《肉蒲团》和《痴婆子传》啊!”口德这个东东,我陈天乐一向是没有多少积蓄的。 那头顿了一顿:“你去死吧!”接着又换成撒娇的口吻,“我想念你了。” “我也是。你明天还要接着比赛,晚上早点休息吧!亲一下先!”我说着,心中涌过一阵甜蜜。 耳畔,乐队的歌手们在唱:“爱情这玩意儿我懂,可永远是什么……” (十六)误入一夜情酒吧 一回到酒吧, 侍者又端来一杯红酒。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仍是带着神秘的微笑,指了指对面的桌子。又是那个“马尾巴”。 我挠挠头,大声说:“麻烦你端回去吧。”音乐有点吵,我只好提高嗓门。侍者面露难色。我怕他没听清楚,便大声说:“请你转告对面的小姐,让她不要再破费了。” 没想到此时音乐骤停。大概整个酒吧都听见了我的喊声。对面肯定也听见了,因为我看见打火机又闪了一闪。 唉,现在的女生。叫我说什么好呢。 喝完冰啤,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拿起夹克,大步走出门去。雪已经停了,天空里挂着几颗寒星,像是浮在酒杯里的冰块一样晶莹可爱。人生还是挺美好的嘛。 我的摩托车停在小巷深处,巷子里的路灯昏黄得象是熬夜打麻将的人的眼睛。我掏出钥匙,哼着歌,从后备箱里拿出头盔。这时,头上突然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遇到了传说中的黑道“敲头帮”深夜抢劫?刚一回头,第二棒又打了下来,这次正中眼睛。一股热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趴到了地上。一阵噼噼叭叭过后,模糊中只听到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咒骂。 没过一会,我被冻醒了。想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我伸手一摸口袋,手机倒是还在。脑中霹雳般闪过一串手机号码。我没有多想,就拨了过去。头剧痛得象是被雅典娜的剑劈开了一样。也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我在左岸酒吧。快来救我。”就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伸手摸头,头上居然缠满了绷带。我吃力地回想着昨晚的情景。“昨天晚上,我被组织派去炸敌人的碉堡了?”我问旁边的护士。护士轻笑了一声,说:“你不会是被打成脑震荡了吧?” 这时,双文带着几个警察进来。录完口供,我惊奇地问双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笑着看我:“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我发现她眼睛下面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仿佛一夜未睡的样子。 我脸红,原来自己竟然打了她的手机。“真不好意思,半夜把你吵起来……”我嗫嚅着说。 “警察说可能不是抢劫案。你的钱包和手机都没丢。”双文说。 “难道是劫色?”我哇哇大叫,“天~哪!地~哪!难道长得帅也是我的错?” 双文又气又好笑:“你再想想,以前究竟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我认真地想了想:“幼儿园的时候,我用弹皮弓打过小女生的屁屁。小学的时候,偷摘过农民伯伯种的桑果。” “还有呢?”双文拼命忍住笑。 “还有……”我使劲地想着,“哎哟——”又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很多梦。只觉得四肢仿佛被人压住了一样,无力挣扎,也动弹不得。并不愉快的感觉。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鬼压身”吧。又仿佛自己的魂魄脱离了肉体,漂浮到天花板上,冷冷地看着病房里的一切。都说人死亡瞬间的感觉,仿佛是进入一条很长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有隐隐的亮光。那一头,或许是光明乐园,或许是黑暗地狱。而一生中做过的事情,会像一卷飞速转动的录像带一样播放一遍。人一生中零零碎碎的伤心、快乐,俱在短短几秒钟飞快重演。唉, 生亦何欢, 死亦何哀。 “天乐——”双文摇了我一下,那卷录像带便被按了“停止”键。隧道那头的光也消失了。仿佛“嗖”地一声,我的魂魄从天花板上方穿进身体。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元神归位。我吃力地睁开眼睛。 “已经晚上9点了,你饿不饿?我买了云吞面给你吃。” “9点?” 原来我整整昏睡了一天。我突然想到阿朵的演唱会:“我要回去看电视!”说着,就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这间该死的病房,居然没有电视机。 双文轻轻按住我:“医生说你必须静留察看,不能走动。你的眼睛受伤了,暂时也不能看电视。”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看。” “是足球赛吗?我帮你录下来好了。” “不是,是阿朵的歌唱比赛,今天选20强——”我着急地说。 双文突然落泪:“你!你!你难道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说着,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一时手足无措。“那……” “反正,你现在不可以私自出院。”她沉着脸,斩钉截铁地说,“你家里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们明天早上来看你。” 咱们俩像是张飞穿针眼——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房间里安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你不是后天就要回台湾了吗?”我试图打破冰块,“真对不起,这几天没法做你的导游了。本来还说好要陪你给爷爷买一件特别礼物的。” (十七)比色盲的世界单调 双文低头不语,半晌,道:“你吃完晚饭,就休息吧。电视节目我会帮你录好的。”说完,拿起衣架上挂着的大衣走了出去,轻轻地把病房的门关上。 我出神地听着她的脚步声笃、笃、笃地在走廊上渐行、渐远、渐无声。 这才想起来一天都没给阿朵打电话。她一定又要小姐脾气发作。 打开手机,正好是9点半了。有几条阿朵发来的短信和留言。有一条告诉我,如果要继续比赛,就必须要跟指定的娱乐公司签约,她很犹豫。另一条告诉我,她已经签约了,因为她想继续比赛。其他的都是怪我为何不给她打电话。 我不能告诉她自己被人莫名其妙暴打了一顿,现在变成了独眼龙,正哼哼唧唧地躺在病房里。我怕她会分心。说实话,一想到自己居然没有请假陪她一起去杭州,我后悔得肠子都打起了蝴蝶结。 我的拇指无聊地按着手机键盘,发出轻轻的“咔咔”声。“宝宝,比赛结束后给我打电话。” 被打的那只眼睛剧痛,仿佛一颗充血的心脏,在纱布下面微微跳动。我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按下“发送”。 发送失败。发送。发送失败。发送。发送失败。 病房里信号实在太弱。电池也快不行了。 该死的。我骂了一句,想挣扎着爬下床去。 突然,眼前一黑,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护士惊喜地说:“你终于醒了!” 她把百叶窗拉开一点。阳光一条条地印到病床上,把我印成一头了斑马。我虚弱地笑笑:“我睡了多久?” 护士说:“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哦!你爸妈来过,他们等会再来。你的女朋友来了好几次,每次都哭得一塌糊涂呢。” 阿朵来过?我眨眨眼睛,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张dvd光盘。 原来是双文。 我胸口“突”的一跳:三天!阿朵的比赛应该结束了,今天应该会回来。而双文应该已经飞回台湾了。真遗憾,没能去为她送行。 “有没有报纸?”我脱口而出。 “没有。您的眼睛,暂时还不能看报纸吧。”护士蹙着眉头。 我只好仰天长叹。 门响。爸妈一脸担忧地进来。看见我已经醒了,不禁大喜。抓着我盘问了半天。 然后,告诉我说阿朵得了杭州赛区歌唱比赛的亚军,下个月会参加全国十强赛。他们是看今天的报纸才知道的。 “报纸呢?”我问。 只见爸妈飞速地对视一眼,很尴尬地说:“这个……我们没有带来。” “她回来了吗?我要去见她。” “别……我们还没告诉她你在住院的事情。”老妈说。 “何况他们家现在挤满了记者。”老爸补充道,“已经有广告商找上门来,要请她拍广告了呢。” “这么快?”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老爸点头:“刚才我打电话给你黄伯伯。他根本不知道阿朵去参加比赛的事情,现在被记者烦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你先吃点东西,躺 一会再说,”老妈安慰我,“等记者走了,我们帮你去找阿朵。”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比色盲看到的世界还要单调。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报纸。没有网络。 我所在的这个白色的病房,安静得象是动物冬眠的洞穴,孤单得象是爱斯基摩人的小屋。阿朵却正被五彩缤纷的鲜花和无数的话筒、相机簇拥着。 不知过了多久, 门被“彭”地一声撞开。 “天乐!”阿朵穿着件红色大衣,如一团红云般扑到我床前。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嗨”,我说,“前几天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流氓欺负女孩子,我上去打抱不平,结果……” 她破涕为笑:“吹什么牛!你爸妈都告诉我了。我本来还怪你不打电话给我,气得个七荤八素呢。”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怎么敢让大明星担心呢?”说着,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正准备“上下其手”…… 她忽然收起笑容,低声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扬起眉毛:“介意什么?” (十八)床上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她吞吞吐吐:“你一定看过报纸啦……其实记者都是乱说的。” 见我不语,她先自慌了,自己从头招来:“比赛后有个记者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大概是被镁光灯照昏了头,那么多人看着我,我说……还没有。” “你这个‘黄世美’,居然敢不认亲夫!气死我了!狗头铡伺候!”我作势要打她。难怪爸妈不肯带报纸给我看。 她知我绝对不会打女人:“我怕说了有,他们又会穷追不舍,问个不停。你知道的,记者提问从来都是设了圈套让你钻的。” 我放下手臂:“自己说,怎么赎罪?” 她咯咯笑着,把门反锁,拉上了窗帘。 “猛见他可憎模样,——小生那里病来——早医可九分不快……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不知春从何处来。” 第二天,我吵着让爸妈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器带给我。一上网,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病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互联网上关于阿朵的消息和照片已经多得铺天盖地,连她比赛的视频都可以随时下载。我细看歌迷给她编的档案:身高、体重、血型、星座,连三围数字都有。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最爱看的书是什么《挪威森林》之类的劳什子。大概过不了几日,就要出现富贵公子一见倾心送宝马的八卦消息了。谁说世间没有轮回呢。 正暗自好笑,阿朵打电话过来:“天乐,有家公司找我代言洗发水广告。你说我要不要接呢?” “接了广告,你就算正式进入娱乐圈了。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你记不记得我决赛前跟娱乐公司签了一份协议?广告公司先找了他们,他们已经同意了,这才转到我这儿来的。” “你拍广告,为什么要他们先同意?” “协议上是这样说的。我以后所有活动必须由他们代理,否则算违约。赔款是天文数字,砸锅卖铁都还不清的。” “这不就是卖身契?外加不平等条约?”我吃惊,“比赛前没有讲明要签这份协议吗?” “没有。是进了初赛之后才知道的。不签字就不让参加决赛。那家娱乐公司是主办方开的。” “最多你不进娱乐界。那他们就无论如何奈何不了你。”我说。 “可是……”阿朵似乎决心已下,“我不想再做一份小报的编辑,从小黄一直做到老黄。一辈子都在编写别人的生活,一辈子只为他人做嫁衣裳。我在台上唱歌时,彩灯打在我身上,几千个人疯狂叫喊我的名字,那种感觉……我实在上瘾。” “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勉强你,”我慢慢地说,“我也不会帮你包办你的人生,象孙悟空那样在地上画个白圈让你不要出去。我只希望你能做你自己。” 我其实并不想她拍广告。娱乐界是条不归路,也是个大染缸。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我深知她的性格。黄伯不是一向禁止她去参加比赛?她还不是瞒天过海拿了个亚军回来。脚长在她身上,她要走什么路,谁又阻止得了呢。 我下了床,点了支烟,准备去走廊上抽。一看衣架,我的皮衣竟然不见了。真是见鬼。我只好皱着眉头把烟捺灭了。 阿朵接了广告之后,下面这几个礼拜便成了空中飞人,每天飞来飞去拍外景。广告里的女人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拍广告的则不是。她向我抱怨:“这么冷的天,要穿条薄裙子站在沙滩上,膝盖都冻成糯米藕色了。” 我心痛,却没有办法:“实在太辛苦,就不要勉强。实在不行,就回来找我这张长期饭票吧!” 我最近开始买股票,学习投资,希望早日赚得第一桶金。看看周围,我已经悟出来,靠工资是一辈子发达不了的。要迅速长久发达,大概只有做资本家去剥削别人这一条路。由不得我突然拜金,只因我不想让阿朵如此搏命去赚钱。贫贱夫妻的爱情,再甜蜜也总是带着一股寒酸气和悲凉味。我何尝不想和阿朵双双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我又何尝不想带阿朵坐直升机看日落,去海底酒店吃烛光晚餐,或者用新鲜玫瑰花一路从我家门口铺到她家屋顶。如今这个世界可不正是罗马斗兽场的翻版。除了有钱佬,谁人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呢。 (十九)椒盐八卦和麻辣口水 阿朵一脚踏进五光十色的娱乐圈,又如何肯轻言放弃。拍广告之余,又要紧锣密鼓排练唱歌,为下个月去广州参加全国比赛做准备。最近经常都看不见她,只能通过手机联系。后来,跟她聊天的时间也由咖啡里tte逐渐变成espresso,越来越浓缩。谈话的内容则由头泡冻顶乌龙逐渐变成三泡西湖龙井,越来越寡淡。每次我找她,她要不就是化妆刚好化到一半,无法听电话;要不就是干脆关机。有时,在网络或报纸上看到她被photoshop过的极其精致的脸,恍惚间竟然觉得有几分陌生。阿朵,她如今遂了心愿,终于成了大众的情人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整夜整夜地开着手机,为的只是等待她的一条短信。但往往是失望地睡去,又失望地醒来。 再料不到她会突然深夜打电话来哭诉:“天乐,你有没有看到今天网上的文章?气得我晚饭都吃不下,到现在胃还在痛呢!” “嗯?居然有人敢欺负我家阿朵?快说说是怎么回事!”说实话,我没怎么看网上的那些文章。最近关于阿朵的帖子实在太多了。随着全国歌星赛的日期越来越近,主办方不断加强宣传力度,她们这些歌手们的人气正一路飙升。歌迷们纷纷在网上力挺自己的心水歌手,并且列出自己预测的决赛分数排行榜。我前几天还看到有歌迷在网站上做了她跳拉丁舞的漫画为她加油,真是有心。相比之下,我能够为她做的,也就只有找朋友、同事、邻居、以及老同学为她多发点手机短信拉选票而已。当然,成绩也还不错,连幼儿园隔壁班那个跟我拉过一次手的小女生也都被我发展进“粉丝军团”来了。“四眼丁”更是一口答应,让他公司的员工都给阿朵投票。 阿朵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得罪了谁……居然有人造谣说我在大学的时候有大把男朋友,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勤,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简直把我说得象个校鸡!” 我骇笑:“是谁脑子进水,居然爆出这种猛料?”实在太无聊了。 “还有更难听的呢,居然有个网站刊出消息,说我整过好几次容,连胸都是隆的。而且还说得言之凿凿,连医院的名字和地址都有!署名是什么‘群众爆料’,你说气不气人?他们怎么不干脆说我做过变性手术?” “你理这些‘佛山无影脚’做什么!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更多人夸你唱功好,长相靓,台风亲切自然呢。”阿朵并不是惺惺作态、矫揉造作的人,唱歌的时候又很投入,大部分歌迷还是喜欢这种真诚的歌手的。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个人看我不顺眼嚼嚼舌头也就罢了,传媒怎么也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她是真的动了肝火,气得声音发抖。 我叹口气。名气是把双刃剑,不招人妒是庸才。这种椒盐八卦和麻辣口水,本来就是名气和人气的副产品。你无端红得这么快,自然有人妒嫉到脸绿。幸好阿朵还没大红大紫到狗仔队天天跟踪、偷拍的地步。那才叫痛苦呢,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连跟男朋友手牵手在街头痛痛快快吃串烤羊肉、或是“麻辣烫”的自由都没有了。在小摊上买只平价皮包,第二天就会传出来你已经破产的消息。跟有点来头的异性朋友出去一趟,没准就爆出“劈腿”传闻。更别说随时都有人想要跟你签名或者合影。如果你胆敢拒绝,失望的粉丝们准得给你当头扣下一盆屎。 我试图安慰她:“网站还不就是为了招徕人气吗?你也做过编辑,你自己想想,报纸娱乐版的标题哪一个不是耸人听闻,专门要吸引读者眼球的?”——娱乐版的关键词,泰半都是些诸如走光、偷情、豪乳、性感、裸照之类的词汇。平面媒体也还罢了,网络媒体的标题就更加夸张,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这些加入“标题党”的编辑们自然也有一肚皮苦衷。如果标题不能“先声夺人”,根本就没有人肯点击鼠标进去看,文章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点击率如果不高,网站还混什么混。这年头连西北风都不是免费的。 “可是,别人把我说成这样子,如果我不出来澄清,以后我还怎么见人?” “对付这种空穴来风的传闻,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清者自清。你如果跳出来澄清,反倒中了那些人的圈套,最后只会越抹越黑。”这些都是早有大把教训在前头的。我陈天乐出生在城市,自小没见过猪跑,难道还没吃过猪肉? “天乐,我不想参加比赛了。”阿朵忽然说。 “你这个时候退出,广告商和娱乐公司能放过你?乖,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她叹气:“我觉得自己就像上了贼船一样。当初只觉得风光,没看到风光背后的肮脏。真后悔当初没听爸爸的话。” 我不语。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天底下不带私念、真心为你考虑的,除了父母,还能有谁?可惜,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喜欢叛逆,把耳朵装在口袋里不肯听父母半句。往往等到回头已经是覆水难收。 好容易哄得她平静下来,我倒难以入眠了。上次阿朵对记者说没有男朋友,我还怪她虚荣。现在看来,倒确实是省了很多事了。我本来还想秘密组织一个“亲友团”到广州去帮她鼓气,现在看来也大可不必了。 (二十)股票跌得不要脸了 进入三月,旅行社的生意渐渐随着天气回暖。为了多赚钱,我提出做领队带国外团,走东南亚和欧洲。辛苦是辛苦点,一去就要一个多礼拜。然而原始积累,不是卖体力,就是卖脑浆。社长点头,但有条件,要帮社里编写《南京旅游志》。老头本是个文化人,也是个票友,一心想把旅游做成文化。因为我老妈在昆剧院工作,他放下一万个心来,让我负责编写南京昆曲那一块。 “您听说过秦佩佩么?”我随口问。 “秦佩佩?”社长摘下眼镜,兴奋地说,“当然知道啊!她六岁的时候就登台演戏,人称‘六岁红’。我小时候还听过她唱《游园》和《寻梦》咧。” “怎么市面上找不到她唱昆剧的录音带呢?” “烧啦,全烧啦,”社长摇头叹息,“她一把火,把自己的唱片、文稿,全都给烧啦! 烧完之后,连遗书都没留一封,就跳进秦淮河自尽啦!听说她自小是个孤儿,膝下又无子无女,真的是红颜薄命。” ——如此个性,大概是个倔强女子。一把火烧掉盛名,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很是陪着社长唏嘘了一阵。 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婚纱影楼。我突然想起双文来:自从她回了台湾,从此就杳如黄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她爷爷的身体怎样了?上次她把我送进医院,费用还是她帮我垫付的。我是不是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嘀、嘀”。腰间别着的股票机响了起来。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我急忙掉转摩托车,向股票交易所驰去。怎么会?我买的并不是科技泡沫股,而是稀缺的能源股。前几天我看技术分析和网上荐股,这支股票都是一片叫好声。说实话,我买的时候股票的价格已经狂飚过一阵了,我担心会不会已经短期到顶。我可不想建仓建在高山顶!谁都知道“高处不胜寒”。万一出了事,到时候只好在高岗上“放哨”,谁受得了?我打了个电话给肥强,问他现在还能不能上这趟快车。要不就等调整,趁价格降下来的时候再抄底进入?肥强说,“顶上还有顶,追涨不追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看看这几天的成交量!你看看现在的期货价格!你看看最近的能源板块!这支股票现在就是一头疯牛,谁能拦得住?趁现在还没翻倍,赶紧买票上车,晚了咱可就不等你了!”我狠狠心,把手头的现金全都买了这支股票,还拍着胸脯问老妈借了一笔钱。就等着炒短线,低买高抛,好快速赚上一票。怎么今天忽然有人大量卖空?难道是基本面出了问题? 交易所里面挤满黑鸦鸦的人头,很多人都是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大屏幕上,一串串数字飞快地跳跃着。在一片喜洋洋的红色中,我买的那支股票今天变成了绿色,数字前面是一个刺眼的“-”号。 “怎么啦?怎么这支股票突然会暴跌?今天大盘不是不错吗?”我忙问旁边站着的一位大叔。他摇着头:“听说是管理层出了丑闻咯。现在谣言满天飞,都说是公司的财务报表做假,被审计部门抓到小辫子了。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支股票都已经跌得快不要脸了。人人都在抛呢!”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凑过来,说道:“幸好我刀快,割肉割得早。你看这才几分钟?这就又已经跌了好几块钱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他妈的说没有就没有了。真是‘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就不知道是不是庄家耍花招,跟咱们散户玩阴的。逼着咱们割了肉,他们好拿个脸盆在下面哗啦啦地接血。这些庄家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唉,就当老子花钱买门票,看了一场表演吧!不过这门票可真他妈贵的!比奥运会的全套门票还贵呢!” 我跌坐在椅子上。近一个月来的汲汲营营,每天看报表数字和图表曲线、盯着大户室的动向,盯紧大盘与技术分析双管齐下,最终竟然是血本无归。套着,还是割肉跳出?套着呢,我怕到时候这些钱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割肉呢,我又怕会割在最低层的地板上。如果真是机构换手,那这支股票过几天总要反弹的吧?要不就再等等,等到反弹的时候,我再分批出货减少损失?我突然想起,有个天才曾经说过,股市里面有两种主导情绪:贪婪与恐惧。我现在的情绪,就像是在贪婪与恐惧之间坐着跷跷板。不用说,我的心情就象那支股票一样,高台跳水,水花四溅。 我用两个耷拉着的肩膀扛着一张拉长的苦瓜脸,一步一步蹭回家。老妈看到我的脸色,猜出几分端倪:“股票跌了?” 我无力地点点头。这么好的天气,其他股票都在呼呼地涨,连很多垃圾股都鸡犬升天。我却偏偏挑了这么一只瘟神。 老爸捧着杯绿茶出来:“我早就跟你讲,财不入急门,长线才是金。投资绝对不是投机,学习投资其实是学习做人!一颗缺乏理智的脑袋,就不应该长在投资者的肩膀上!你克服不了贪婪、投机、盲目、恐惧这些弱点,就算现在糊里糊涂赚了钱,早晚也是要糊里糊涂赔光的!你真以为股市是个自动取款机,想提钱就能提钱?中国的股票市场尤其不规范,这个你是知道的。还有,鸡蛋不能都放在一只篮子里,应该分散风险,股票、基金、外汇、债券,一个都不能少。你就是不肯听……” 我的头“嗡嗡”响:“我把妈妈给我的钱也投进去了。现在全都套住了,怎么办?” 老妈倒是很平静:“就当受个教训吧。投资总是有风险的。只可惜,那笔钱本来是用来付新房的首期的。没有婚房,你可怎么开口向阿朵求婚?” 老爸插嘴:“阿朵是嫁他,又不是嫁给房子。婚姻又不是卖身,怎么可以有条件呢?”他转身看着我:“当年我向你妈求婚的时候,我只问了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你妈也只说了一句,‘愿意’。她又没说‘如果你有100万,我就嫁给你。’或者,‘如果你有新房,我就嫁给你。’” 老妈红着脸笑:“现在的人跟咱们那时候可怎么比呢!咱们结婚前可是连手都没拉过,约会的时候喝碗白开水就开心得打饱嗝。现在的人……” 老爸提高了嗓门:“怎么不能比呢?哦,要是我有100万,你才嫁给我。那如果另外一个人有200万,你不又可以嫁给他了吗?婚姻大事,哪有这个样子的?我就知道,就算人家有1000万,你也绝对不会嫁给他。不是吗?” 两人深情对视,几乎当我是隐身。我只好摇着头自动消失。他们一向都是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 (二十一)万有引力是真实存在的 我垂头丧气地走进房间,鞋都没脱,就直接往沙发上一躺。 静下心来想想,老爸的话其实是对的。他是商学院的教授,平时整天都在我耳边讲些什么“分散投资”、“价值投资”之类的词汇。都怪我心浮气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说起来,老爸老妈为了培养我的正确理财观,一直都算煞费苦心。那年老爸从美国讲学回来,刚好我考上大学。他跟我订了“君子协议”,自从我18岁开始,就应该像美国孩子那样自立。所以,他们帮我交的学费就都算是借他们的,每一笔都要记在帐上。后来他还被南京电视台请去参加一个采访节目,眉飞色舞地大谈了一番他的这种教育理念,赢得热烈掌声。 ——大学的时候,一到暑假我就去旅行社兼职什么的,免得总要伸手向爸妈要钱。因为在全国各地到处飞来飞去,玩得根本就没有心思考研或者考托福,很是让爸妈失望。此外,大学四年里面我根本就没有学会节省啊理财啊这些东东,反而觉得钱是自己赚来的,花得理直气壮。我总是告诉阿朵说,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现在可怎么办呢?刚才妈妈还提到向阿朵求婚的事情。我用双手捧着头。 为什么理想跟现实的差距总是这么大呢?念书的时候大家个个口气都大得要命,区区百万千万都绝不会放在眼里。像我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就算不能立刻拯救全人类,海阔天空“任我行”总是可以的吧?这种雄心壮志等到我们毕业时去人肉市场,哦不,人才市场的时候,就先被人力资源经理的白眼削掉了大半。等到正式工作的时候,看到工资单上的那个过分苗条的数字,才算真正傻了眼。终于 “砰!”地一声从半空掉到地上,深刻明白了万有引力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我们现在有年轻可以作为借口,可是到底是囊中羞涩,底气不足。所以说呢,20出头的女生,走起路来一个个都昂首挺胸,仿佛每个人都是地球上最后一位公主。而20出头的男生却个个都弯腰缩背做大虾状,没有古代书生那种“白马过长桥,满楼红袖招”的得意。每次我陪阿朵逛街的时候,每当她出神地说,“呀!那辆车好劲呀!”我就只好吊儿郎当地对她说,“咱们暂时存在车行里面的那辆宝马,好像型号比这辆要新一点吧?”陪她买衣服的时候,每当她对着名牌流连忘返,我又只好油嘴滑舌:“这件衬衫才1万8——这种衣服哪里配得上我家阿朵?走,以后咱们去巴黎的小店定做,听说顶级名流都只穿那几家店的衣服。” 阿朵每次都会被我逗得哭笑不得:“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配得上我的东西你都买不起,买得起的东西又都配不上我?” 玩笑归玩笑,我还是觉得很有压力。虽然阿朵不是那种非tiffany钻戒不收的女孩子,可是我也不能把可乐易拉罐上面的指环拉下来,套在她手指上作为“最特别的”结婚戒指,对不对?再说,我作为男生,又怎么好意思让娇滴滴的老婆结婚以后还要跟着自己一直挤公共汽车呢? 唉唉唉。我长吁短叹,一时间简直连抢银行的心都有。 老爸推门进来:“最近怎么都没见到阿朵?你们没有吵架吧?” “当然没有,”我有气无力,“她现在是大明星呀,哪那么容易见到。” 老爸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讪讪地走开了。 我百无聊赖,突然想到双文帮我录的录像光盘。这段时间忙得头焦额头烂,而且眼睛一直隐隐作痛,还没来得及看呢。 开了罐啤酒,我把录像盘放进机子里。一共有三个文件。第一个录的是阿朵50进20强那场的比赛片断。阿朵唱完歌后,被评委要求扮演过马路的盲人。看她那古灵精怪的鬼样,哈哈。我笑得前俯后仰。第二个是20进10强的比赛片断。阿朵唱了一首英文歌曲。第三个是3强决赛。阿朵还是唱了英文,居然是电影《歌剧魅影》里面christine初试啼声那一曲,赢得掌声雷动。接下来是另外一个选手的歌曲,挺抒情的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双文大概把三个选手pk的歌曲都录下来了。 我去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回来的时候,突然听到在音乐之中,隐隐有说话的声音。我仔细一听,居然是双文的声音!“这几天我一直在做禁食祷告……”她好像是在打电话,间中还有抽泣的声音。双文看起来是个细心的人,没想到也有疏忽的时候。她大概是忘了她正在给电视做录像了! 她的声音还算清晰,大概是因为歌曲旋律比较缓慢的缘故。 “这种感觉真的太可怕,我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突然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胸闷得不得了,必须要大口大口地喘气……昨天中午在影楼的时候都差点哭出来,赶快跑到洗手间里……” “明天下午我就要回来了……对,要先飞到香港。 现在两岸还没通直航。医生说,爷爷的病情又恶化了……” 说完这句,她轻轻地抽泣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我心里“别”地一跳。尽管双文自己不小心把电话也录了下来,可是偷听她的电话,总归是一件不太道德的事情。于是,我按捺住好奇心,把文件关掉了。 (二十二)不打不相识 一想到她爷爷, 我突然想起那张沉香床的照片,以及那本古旧的日记。我记得,在日记的最后一页,老人曾经感叹:“奈何无颜回乡,唯叹老来多健忘。” ——既然老来多健忘,为什么却会因为一张陈年旧照而泪流满面?究竟还是觑不破这十丈红尘。不过,说到底,谁又真正看得破呢。 手机铃声响,是阿朵。 “天乐,下个星期就要比赛了。我现在排练了好几首歌,有中文也有英文,你说我到时候究竟唱哪一首呢?” “你想出奇制胜吗?不如穿上戏袍唱一段昆曲。”我跟她开玩笑。 “有没有搞错,到时候观众是要通过手机短信投票的!全是十多岁、二十出头的小毛孩,谁会爱听昆曲?” “那你自己怎么想呢?上次你选唱的好象都是英文歌。” “我正为这件事情头大。我看到有些人在网上开了帖子猛烈抨击我呢,说虽然音乐无国界——” “可是歌手有自己的祖国,”我接口,“是不是?说实话,我也觉得你全部选唱英文歌不太妥当。毕竟……” “可是……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的风格。” “你的英文是不错,可是你也不用给自己贴上一个‘只唱英文’的标签,是不是?想体现自己的风格,中英合璧的歌曲不是更好吗?不过,只剩下一个多星期了,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阿朵沉默半晌:“我可以试一试。” “唱一首真正打动过你的歌曲,你才可以真正打动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歌呢?” “天乐,容我想一想再决定。” 收了线,我苦苦回忆,阿朵唱过的歌曲中,究竟哪一首最让我感动?有一些曲调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现,但是想到头痛,也还是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歌曲。就仿佛身边萦绕着一种熟悉的香氛,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花的香味。 我于是采取了一种很笨的方法:把阿朵平常唱过的歌曲一首一首地翻出来,每一首都听上一遍,寻找感觉。接连听了几个晚上之后,我终于挑选出一首《北京一夜》。阿朵很是惊喜,把原来的几首歌撤掉,专门练习这首歌。 我如释重负,决定去酒吧犒劳一下自己。对于泡吧,我是有瘾的。虽说上次在“左岸”被人暴打的经历让我很不愉快,但我总不会次次都这么倒霉吧?再说,上次是晚上,我今天白天去,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一段时间没去,“左岸”换了几个服务生。有几个看起来很有书卷气,大概是大二、大三的女学生出来打工。 因为是下午,酒吧里面人并不多,所以也不嘈杂。地下乐队的演出要晚上八点之后才开始。现在放的是轻音乐,让人心情愉快。 我旁边桌子上坐着一位把头发染成金黄的男生。大白天,在室内戴副墨镜,颇为引人注目。 一位女服务生走过去招呼他:“先生, 请问要喝点什么吗?” “you’ve got grape juice cocktail?” (有葡萄汁鸡尾酒吗?) “sure thing。 anything else, sir?” (当然。先生还要别的吗?)服务生听他说英语,便也乖巧地用英文回答。 那人大概没想到酒吧女招待会讲英语, 而且发音居然比他还标准,不禁楞了一楞,上下打量着那个女孩: “so you are a student, huh? why are you bartending here?” (你是个学生,哈?为什么在酒吧当侍者呢?) “just wanna make some extra pocket money。”(赚点零用钱。) 那个女孩微笑着回答道。 “your english is not bad, huh? well, what does this mean then?”(你的英语不坏啊。那这是什么意思?)黄毛轻佻地喷着烟圈, 语调夸张: “ oh babye on babye on…”(宝贝儿……来呀……来呀……) 那个女生顿时涨红了脸, 却仍然彬彬有礼: “that’s not a good joke, sir。 ”(我不欣赏这个笑话,先生。)说着,端起盘子就走。 那鸟人猖狂地笑,对那个女孩摇晃着中指: “hey! i say, what about blow job? 500 bucks if you…(嘿,500块钱,帮爷们吹箫,干不干?)” 我靠! 真他妈太欺负人了! 我朝他走过去: “嘿, jerk, watch your mouth,please。 ” (小子,嘴巴放干净点。)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用一只手扇着风:“did someone just break wind here? “ (好像刚才有人放了个屁?) 这里,对面桌子上忽地站起一个长发青年,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胸口: “shit! 我让你满嘴喷粪!”说着,挥起碗大的拳头,把这个畜生打得敖敖直叫:“help! help! where’s the manager? ” (救命!救命!我要找经理!) 说着,他 “砰!”地一声砸碎茶杯,拿着碎片大喊:“if you don’t stop, i’m gonna defend myself!”(再不停手,我就要自卫了!) 经理一看情势不对,连忙打电话叫警车。 警察过来的时候,那家伙脸上已经挂了彩。 “哟,张……张公子,没想到是你。”有个警察走过来跟“长发”握手。 经理把刚才发生的情况扼要地叙述了一遍。那个女孩子含着泪红着脸站在他旁边,不时地点头,一幅楚楚动人的模样。 “你们打了外国公民,这个事情可能有点棘手,”一位发福的中年警官皱着眉头说道,“得麻烦你们跟我们去一趟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一位年轻的警察先查看了我们的证件,问清楚那个女生叫林珑,长发青年叫张震。然后问“黄毛”:“may i have a look at your passport, please?”(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护照吗?) “黄毛”啪地甩出一份证件。 那个警察瞥了一眼证件,疑惑地说:“but this is only a driver’s license。 your passport, please? ”(可是这只是驾照呀。你的护照呢?) 黄毛耸耸肩榜,两手一摊,道:“why should i carry my passport with me? ”(我为什么要随身带着护照?) 警察在电脑上啪啪地输入了一些数据,仔细地看了半晌,惊讶地说:“嘿! 我说, 你明明持的是中国护照呀,那你跟我们讲什么鸟语?” 这一惊非同小可:搞了半天,这小子根本就是个中国人,拿着张澳大利亚驾照在这里装疯卖傻! 张震大笑几声:“哈哈哈!原来是个吃中国饭放洋屁的!还真他妈有趣,老子这回可真算是开了眼了,嘿!” “警官,那他刚才耍流氓,这个……” 那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道。 一听这话,“黄毛”大喊起来,这回用的是中文:“律师!我要求先见律师! ” 我和张震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我靠!这小子大概是香港警匪片看多了,一开口就叫律师。 录完口供,被警察叔叔严厉而亲切地教育了一番之后,我、张震、还有那个叫林珑的女孩子一起走出派出所。 “谢谢你们。”林珑说。 “下次可要小心点啦,”我对她挥挥手,“酒吧这种地方可是鱼龙混杂的。” 把林珑送上出租车后,张震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 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小子,不打不相识。上次的伤好了?” 我大惊:“你怎么会知道我受过伤?” 赛琪 (二十三)谁跟你是兄弟? 他哈哈大笑, 把长发拢成马尾:“那天晚上,在左岸, 你喝过我敬你的酒, 忘了?” 我茫然摇头:“敬酒? 哦……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个女生。” 他意外: “这么说,你那天不是故意挑衅?” “什么挑衅?”我摸不着头脑。 “那天, 你先说自己是同志, 可后来不但不肯喝我敬的酒, 还叫我小姐, 而且还喊得整个酒吧都听见。所以……”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你找人修理我?” 我靠! 张震一脸悔恨的样子:“我那几个兄弟脾气太火爆,下手也不知轻重……” “我靠!”我气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还觉得他行侠丈义,没想到此人根本就是个莽夫。 他举手作敬礼状:“兄弟,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你不会又要把我扭送到警察局去吧?那我今天就算是二进宫了。” “送你进去?恐怕没什么用吧。好像警察跟你都很熟呀。”我语带讽刺。看他刚才的派头,我怀疑他是个浪荡高干子弟。 “天乐兄果然聪明。你这次真的肯放我一马?” “说实话,我希望你快点滚!别让我再看见你。”我犹自愤愤不平。 他斜着眼睛微笑:“我说,你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帅呀。难怪刚才那个小女生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你好几眼。” 我面红耳赤。倒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我帅,而是他的口气让我很不自在: 亲昵,暧昧,还带点挑逗。我第一次听男生跟我这样说话。 “你……你真的是同……?” 他毫不掩饰:“是。不过,我不能容忍别人叫我‘小姐’。我们也是有尊严的。” “我说了那天晚上我根本没看清楚!”其实我自己也有点后悔,随便跟侍者开玩笑说自己是同志,哪里想到隔墙有耳。 “所以我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啊。”这次他倒是低着头,语气真诚。 我仰首看天:“算了,算了。算我倒霉。”说着,拿起外衣就走。 “嘿!小子,我正想开个酒吧,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伙?”张震喊道。 “没兴趣。”我冷冷地扔下三个字,扬长而去。 回到家,老爸老妈正张罗着做晚饭。见到我,乐呵呵地说:“天乐,你有个朋友来看你。他在书房呢。” 朋友?我一进书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张震狡黠地挤挤眼睛:“刚才在警察局,你不是把身份证掏出来了吗?上面有你的住址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捏着拳头。人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不怎么样。专程来向你道歉咯,顺便来看看咱爸咱妈。” “请你讲话的时候放尊重点。什么叫咱爸咱妈?” “我们北方人,都这么称呼兄弟的爸妈。” 我气极反笑:“谁跟你是兄弟?” 我见过脸皮厚的,却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鸦片战争的时候拿去挡炮火多好。 他不回答,指着书桌上阿朵的照片问:“这个妞不错,长得很正点。是你的妞?” “是。”我忍着性子回答。 “怎么这么面熟?”他自言自语,“是不是那天晚上把你送去医院的那个?” 他居然还有脸提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正想讽刺他几句,只听爸妈在客厅那儿喊道:“天乐!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吃饭吧!” 饭桌上,张震逞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老头老太哄得非常开心。我怕他提起今天去警察局的事情,害老爸老妈担心,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他吹牛。原来他真的在南京开了一家酒吧,现在准备在夫子庙旁边再开一家。 张震走了之后,老妈说:“你这个朋友可真豪爽。人长得也精神——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您要知道他是谁,还不气得血压立刻飚高呢。我悻悻地想,嘴里却说:“其实我跟他也不熟,我们俩是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认识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去了一趟欧洲。虽然我当导游也有一阵子了,可毕竟是第一次带游客逛卢浮宫。有些游客根本不听我讲解,也不遵守礼仪,在安静的博物馆里面大声喧哗,让我很是尴尬和恼火。游客去塞纳河右岸的香榭丽舍自由活动和购物时,我懒洋洋地坐在河边的露天咖啡店晒太阳,顺便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本来,巴黎的左岸有无数咖啡店和旧书铺,充满文化气息。可是现在右岸的商业文化逐渐蔓延过来,很多古色古香的小咖啡店都关门了,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逛拉丁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左脚大脚趾一直在跳,让我心里很不安稳。——从小到大,只要这只大脚趾跳,就准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一下飞机,老爸的电话就来了。原来我在欧洲的这几天,他和老妈在饭店不小心食物中毒,相继病倒了。 “真的要谢谢你那个朋友,”老爸说,“也不晓得他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居然打听到我们生病住院的事情。这几天也都是他在照顾我们呢!” “哪个朋友?”我疑惑。 “就是长头发、吃饭的时候用左手拿筷子的那个,叫张震的对不对?” “是他?”我吃惊。 “真是个热心肠,”老爸还在唠叨,“你应该替我们去谢谢人家才对。” “好好好,我会的。”我敷衍着。 (二十四)北京一夜 思想斗争了半天,我决定还是去他的“北欧海盗”酒吧,当面道谢一下。虽然他的性取向比较独特,而且还不问青红皂白就让人把我打了一顿,但不知为何,我对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反感。 “北欧海盗”设计成一艘大船的样子,里面挂着船缆,墙壁上挂着牛头,吧台旁边放着橡木酒桶,播放着低低的爵士乐,装修得很有格调。 他正在吧台边忙碌,见到我,掩饰不住惊喜:“从欧洲回来了?” 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几天,谢谢你了。” “好说,好说,”他摆摆手,“兄弟嘛。” 两人都有些尴尬。我试图换个话题:“你这里这么棒,为什么还要去‘左岸’泡吧?” “为什么?”他邪邪地看着我笑,“为了认识你啊。”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又被他那种暧昧的眼神和挑逗的语气弄得面红耳赤。 “说实话,我把南京的所有像样的酒吧和咖啡馆都蒲了一遍,”他换了一幅正经的口气:“想从别人那里找找灵感。我想再开一家酒吧,但是不想重复‘北欧海盗’的风格。” “不如开个明清式样的茶楼?”我说,“开在夫子庙,应该会很有市场。” 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除非你跟我合作。什么六朝、明清风格,我可玩不来。” 见我不语,他转换话题:“你的那个妞,最近好像在参加全国歌星赛?我在电视广告上看到她了。” “是。”我说,“后天就初赛了。” “那你后天晚上到我这里来看吧,”张震说,“我这里有大屏幕,音响效果也是最好的。” 看到他肯切热忱的目光,我微微点头。 阿朵比赛的那一晚,我如约去了“北欧海盗”。大概因为这场歌星赛比较火,酒吧里居然一早就坐满了人。 先是没完没了的广告。主办方这次光是靠着广告就赚得盘满钵满。 好容易等到阿朵出场。酒吧里尖叫声、口哨声一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朵竟然穿件马褂,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以男装形象出场。大概是拍广告和排练太辛苦,她又清减了一些。尖下巴、大眼睛,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张震坐在我身边,口气酸溜溜地说:“哟!明清茶楼的老板娘出场了。” 音乐响起,只听她用极其娴熟的手势“啪”地一声打开折扇,尖着嗓子唱道: 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我的心象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她那把声音,简直是摄人心魄,魂都快给她勾掉了!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这两句仿佛一根长长的手指,无意中拨动了深藏在我心中的一根琴弦。泪水仿佛雾气一样渐渐蒙上双眼。对了,就是它!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就是这种感觉了!我悄悄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的表情都如痴如醉。出乎意外,有些十多岁的孩子居然也按着节拍,摇头晃脑。而每次“one night in beijing”这句一出,很多人就会不约而同仰起头来,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one night in beijing 你可别喝太多酒 走在地安门外没有人不动真情 one night in beijing 你会留下许多情 不要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 一曲终了。这首歌曲激起的情感是双重的:既让人热血沸腾,又让人觉得沧桑幽远。这一回,居然没有尖叫声。一阵沉默之后,荧屏上下都是雷动的掌声。那位曾经侨居海外的女评委竟当众落泪:“谢谢黄小姐。这首歌唱的不只是北京,而是我心目中中国的味道……”另一位年纪稍大的评委也不禁动容:“请问黄小姐,我记得你在地区比赛的时候选唱的都是英文歌。为什么你今天会选择这样一首京剧风格的歌曲?” 阿朵拿着话筒微笑:“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戏曲。比赛之前,我也曾经担心,怕年轻的听众不喜欢听这样的歌。但是后来我想,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唱一首曾经真正打动过我的歌。谢谢大家。” 掌声如潮。阿朵仿佛一朵凉风中的水莲花,略带羞涩而又落落大方地鞠了一个躬,在潮声中退下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灵动的背影:其实,今天她并没有浓妆,只是淡扫蛾眉。可是我却觉得惊艳。那应该不是因为她的脸,而是因为她眼神里的一种东西。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可是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见到她,正是那种平静、喜悦的眼神像羽箭一样在瞬间穿透我的心。 因为阿朵的这首歌太有绕梁三日的效果,仿佛陈年佳酿薰人欲醉,以至于后面几首歌听起来都平淡如白开水。 这时,屏幕上的音乐突然中止。大家正惊讶间,听到一把浑厚的男中音说道:“感谢大家来到‘北欧海盗’。今天晚上,凡是为黄朵拉小姐发送支持短信的朋友,所有酒水一律免费!” 大家一阵欢呼。我吃惊地看着张震。他只对我挤挤眼睛,举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二十五)故纸堆引发的灵感 阿朵顺利进入全国歌星赛的决赛之后,听从我的建议,推掉了很多并不重要的活动,一心一意地准备最后的比赛。 女朋友不在身边,周末闲着也是闲着。为了帮社长编写《南京旅游志》,带团回来,我就一头扎进图书馆的故纸堆里,翻看那些发黄发脆的老报纸。关于南京昆曲的史料,互联网上不多。 一张老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曾经为日本人无耻卖唱秦佩佩今晨自绝于人民”。时间是1968年的正月十七。我想起那天在鸡鸣寺遇到阿朵奶奶,正是正月十七,不禁点了点头,把报纸拿去影印。可惜,报纸上面没有照片,不知这位当年的红伶长什么模样。 新闻的内容很简短,跟社长说的差不多:秦佩佩把唱片、文稿全部烧掉,然后跳进秦淮河自杀。她私藏的沉香床,亦于大火中付之一炬。 新闻稿里面有几个字,跳出来吸引了我的眼球!沉香床!我差点大叫起来。 一个灵感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却又转瞬即逝。我试图抓住这个灵感,可是,千头万绪之间,一切都仿佛如同浓雾之中看到的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无法捉摸。我刚才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可是,我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图将杂乱无比的思绪理出线索。 沉香床。对,我第一次见到双文的时候,她就想找这张沉香床。她要找这张沉香床的原因,是因为在爷爷的日记里发现了一张照片。而爷爷一看到这张照片,就立刻泪如泉涌,随后甚至得了中风。这张照片……对了,黄叔看到照片的时候,如同见到鬼魅一般,万分恐慌,随之心脏病突发住院。 莫非这张照片带有诅咒?我苦笑着摇摇头,这念头实在太荒诞。别说我根本不相信这些魑魅魍魉,就算是诅咒,那么我、阿朵、还有双文,甚至黄伯伯都看过这张照片,为什么我们就没事呢。更何况,现在沉香床都已经被烧了,一张照片又能如何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张沉香床的照片,与双文的爷爷、以及阿朵的叔叔之间,有着极深的渊源,所以才会令得他们在一看到照片的同时,就产生如此强烈、极端的反应。 莫非……? 我“啪!”地拍了一下书桌,把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吓了一跳。 莫非,双文的爷爷,和阿朵的叔叔,都认识秦佩佩?这位秦佩佩,据老妈说,似乎是阿朵奶奶的师姐。那么,黄叔认识她,是很自然的事情。从辈分上来说,秦佩佩应当是他的阿姨。可是,双文的爷爷,早在1949年就去了台湾,这又何从说起呢?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跟我脑中闪过的那丝灵感有关。可是,任我想破了头,我也想不起来,刚才的那丝灵感究竟是什么! 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很有收获的。既然秦佩佩是林奶奶的师姐,那么,也许我可以从奶奶的口中,找出一些关于沉香床的线索! 我带上剪报,拎着四色水果糕点,去看望林奶奶。老太太一见到我,十分高兴。接着又数落起阿朵来:“这个丫头,现在成天价在外面拍广告、参加歌唱比赛,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天乐,你有空,一定要说说她。” “奶奶,她最近进了全国决赛啦,”我忙说,“她还在电视上讲,她从小就爱唱昆曲呢。谁都知道,她唱歌唱得好,这一定是得了奶奶的遗传!” 奶奶一听,笑开了花。我顺水推舟,把话题引到昆曲上面:“听说奶奶以前在昆剧院的师姐,名字叫做秦佩佩?” 奶奶一愣:“师姐的名字,很多年都没人提起了,你怎么……?” 我把社长要我编写《南京旅游志》的事情讲给她听。奶奶一边点头,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这位师姐,当年可是昆剧院的台柱子,唱做念打、声色俱佳。历史上传下来的昆曲有3000多出,我和师姐那一辈人,能演600部折子戏,现在,可以演出的剧本可是越来越少咯!她是很重传统的,一直都强调创新需建筑于传统之上。当年,西洋的话剧传入中国,对传统戏曲造成一定的打击,于是师姐也开始在传承衣钵之外,抢救传统曲目,把一些剧本和曲谱的残本,按照传统方法重新排出来,我们的行话叫做‘捏戏’。可惜……唉!” 我十分后悔。明知提到这个话题,会令老人家伤感,可是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我追问下去:“那些新排的戏,有没有流传下来?” “我们这一行,一向是人走戏完,”奶奶惋惜地说,“更别说,很多本子虽然整理出来,但是还没有上过舞台。我记得……师姐整理过一出戏,讲的是《沉香街》的故事……” “沉、沉香街?”我大吃一惊,“就是那个,书生假扮穷人,妓女不肯相认的故事?” 奶奶点头,“这出戏没有上舞台排过。就算排出来,在那个时候,肯定也还是会被说成是毒草。多少才子佳人戏都被打倒了,更别说这部戏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请问这位秦师傅,她是不是真的有一张,嗯,一张很名贵的沉香床?” 我一边问,一边留意着奶奶的神情,生怕她也跟黄叔一样,一听到沉香床就受到刺激。还好,奶奶并没有露出受惊的表情,而是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沉香床?……好像是有一张。这是师姐十分珍爱的东西,好像是她养父养母送给她的。可惜,这张沉香床后来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被烧掉了。” “那是她养父养母留给她的遗物吗?” “也不算是遗物吧,”奶奶吃力地回想着,“当时,师姐的养父养母去了台湾,把他们在南京的旧宅留给了师姐。可是师姐没有接受,只收下了这张沉香床……” 我差点跳了起来。因为我终于想到,在图书馆的时候,我脑中闪过的灵感是什么了! (二十六)阿巧娘遇上阿巧爹,真是太巧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那,您这位师姐的名字……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双文,对吗?” 奶奶点了点头, “我们昆剧里面,把相叠的名字,像是莺莺啊、燕燕啊,都叫做双文。”“那,她的那位养父,后来去了台湾,”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他是不是姓苏?” 奶奶想了一想,说:“对,师姐的养父,是国民党的一位副将,确实是姓苏。” 哈哈哈,这可真是“阿巧娘遇上了阿巧爹”,实在是太巧啦!要不是在奶奶面前,一句“我靠!”差一点就要兴奋得脱口而出。我恨不得身外化身,拍着自己的肩膀说:“老陈,真有你的!” “奶奶,”我一字一顿地说,“那个女孩,上次你在鸡鸣寺看到的那个女孩,她……” 奶奶听我讲完双文的故事,半晌没有说话。我提到了双文去找黄叔做家具的事情,但是刻意略去了黄叔住院的一段,只说:“黄叔好像见过那张沉香床,一看到照片就认出来了。” 奶奶微笑着点头:“你黄叔叔从小,就跟他秦阿姨特别亲。” 听她这么说,我大着胆子旁敲侧击:“难怪黄叔看到照片,好像有点吃惊。”其实黄叔何止是“有点吃惊” “你黄叔小时候肯定见过那张沉香床,所以才会吃惊。秦师姐喜欢孩子,你黄叔叔、黄伯伯小时候常常去她家里玩。” 我心里嘀咕,却不便表露出来,便问了一句,“秦佩佩自己没有儿女么?” 我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奶奶像是受了很大震动似的,脸色也变了:“没有,没有。我师姐一直没有结婚。” 见奶奶这样,我赶快转移话题:“奶奶你看,双文——我指的是苏双文——她的爷爷,会不会就是您师姐的……?” “义兄?”奶奶喃喃地说到,“对,我的师姐确实有个义兄。不过,后来苏家去了台湾之后,师姐跟他们家的联系,就中断了。” “那您,有没有见过这位、这位、苏、苏……?”我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双文的爷爷。 只见奶奶缓缓点头:“这位苏先生,是,我见过几次。”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将前尘往事合盘托出。 “奶奶,”我着急地说,“您已经知道,双文的爷爷,现在得了中风,手脚都没法动了,连话也不会说了。双文又说他的健康情况不太乐观,很有可能……” 奶奶的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才缓缓地说到,“苏先生与我的师姐之间,曾经是有过婚约的。” ——我早就猜到双文的爷爷,与秦佩佩之间一定有着渊源。却远远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有过婚约!我忙问,“那后来怎么又解除了?中间会不会有什么隐情?难道说,双文的爷爷,对于这件事情,一直都感到内疚,所以一看到婚床的老照片,才如此激动?” 听到我这串连珠炮似的问题,奶奶苦笑着摇摇头,“对于这件事情,师姐一直守口如瓶。师姐的脾气很倔,她不想说的事情,就一定勿会说。她勿肯说,旁人总不能硬揭伤疤吧?”说着,奶奶疲惫地捧着头,“你今天来看望我,我心里好欢喜。唉,奶奶真是老了,说了这么会子话,竟觉得眼皮打架了呢。” 我连忙起身告辞。一路上,我思量着如何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双文。双文的爷爷,跟秦佩佩之间,曾经有过婚约——这件事情,对于双文来说,会不会是一种打击呢?毕竟,双文的奶奶,并不是秦佩佩。 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给双文打个电话。自从在录像带里听到她的哭声之后,我就一直都想打个电话给她,问候一下。现在,我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借口,总算可以给她打电话了。 赛琪(psychepu@gmail) (二十七)唯不忘相思 电话接通,双文一下子就听出我的声音,很是高兴:“我等你的电话等了很久!你一切都好吧?” “我很好!你爷爷……他身体怎么样?”我小心翼翼、一字一顿地问道。 “医生说,随时都可能有危险……不过,他最近还好,这几天双手可以动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推着轮椅带他去公园逛。可惜的是,他仍然没法开口说话。” “双文,”我说,“关于那张照片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一些线索了。” 双文发出一声欢呼,静静地听我把事情讲了一遍。出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吃惊,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难怪。” 这下我倒纳闷了。“难怪什么?” “你还记得爷爷日记里面的提到了双文这个名字吗?” “对对,我记得。”就是那一句,“盈病中,提及与双文年少事,俱泫然涕下”,当时让我们都吃了一惊。 “爷爷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是‘奈何无颜回乡,唯叹老来多健忘。’这句话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当时怎么却也想不起来。” “你是说,你爷爷是因为背弃……不,解除婚约,心中有歉意,才觉得无颜回乡?” 双文顿了一顿,“不是前面那句。是那句‘老来多健忘’。我最近无意中找到出处了,原来是白居易的诗。后面那句竟然是、是……” “是什么?”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我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电话那头,双文轻轻叹了口气。 “应该不会吧,”我期期艾艾地说,“你不是说你爷爷和奶奶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么?” “可是,你想想,我的名字就叫——爷爷他居然——” ——她的爷爷,居然给她起名叫双文。而曾经跟他有过婚约的一个女子,也叫双文。这说明了什么? “从你爷爷的日记上看,”我慢吞吞地说,“你奶奶显然也认识双文,我是说,秦佩佩。” “这倒是!”双文惊喜地说,“可见爷爷给我起这个名字,并没有瞒着奶奶!是我自己想错了!” “可惜,关于解除婚约这件事情,阿朵的奶奶说她也并不知情。” “你刚才说,日军侵华期间,秦佩佩曾经替日本人卖唱,所以她后来才被批斗的?” “对啊。怎么啦?” “可是日军攻打南京的时候,秦佩佩不是才10岁左右吗?她年纪这么小,应该还不懂得家仇国恨,所以才会去为日军献唱的吧?因为这个而批判她,未免有点……” “唉,你不明白,”我说,“中国人相信,三岁看大,八岁看老。秦佩佩那个时候已经很红啦。何况,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肯定要比咱们激烈很多。” “也是啊……对了,下星期一我准备回南京一趟。”双文突然说,“我会在南京呆上三四天耶。” “太好了!”我开心地说,“我可欠你一打‘谢谢’呢。半夜把我送去医院,还帮我安排了单人病房。哦,对了,还得谢谢你帮我录了比赛录像。说什么我都要请你吃饭啦!” “好啊好啊,我正想念晚晴楼的雨花套餐呢!”双文说,“既然黄小姐的奶奶认识我爷爷,那我可一定要去拜见一下她老人家!” “没问题,”我说,“奶奶也一定很想见到你!我这就打电话告诉她你最近要回南京的消息!” (二十八)秦佩佩的绝密档案 我希望能在双文回南京之前,再找到一些关于秦佩佩的资料,所以又抽空跑了好几趟图书馆。关于一代名伶秦佩佩的资料,凭良心说,并不算多。而且这些资料大多跟昆剧有关,极少提及她的身世。我只知道,她是苏州人,自小是孤儿,在昆剧院长大。六岁就登台演出,轰动一时,后来成为昆剧院的台柱子。建国以后,曾经赴欧洲七国演出,也曾担任昆剧学校的副校长职务。 我跟好几个人打听了她帮日本人卖唱的事情。出乎意料,每个版本都不一样。先是问了老妈,她是这么说的:“我也是听昆剧院的老人讲的。文革的时候,昆剧院有人检举,说1937年的时候,秦师傅曾经去过日本军营两个礼拜。不过,当时剧院还没解散,她的行头都丢在剧院里,要说是去卖唱的话,怎么会连行头都不带呢?”说完,她还加了一句:“这件事情,可千万不能拿去问阿朵的奶奶!” 老爸也说了昆剧院有人检举的事情,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也是听曾经当过红卫兵的同学说的。当时批斗她的红卫兵其实是虚张声势,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日本军营做了什么。逼问到后来,是秦佩佩自己一口咬定,她是去唱昆剧的!” “为什么?”我问。 老爸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这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肯定是屈打成招!”我愤愤地说。 老爸又摇头:“当时,红卫兵确实是烧了她的东西。但是打她,应该不会吧!那个年代确实是疯狂的,也确实发展成了暴力运动……不过,当年的红卫兵也并不都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只会打砸抢。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不过是一些热血沸腾的中学生而已。当时学校停了课,很多人没事干,就到处去贴大字报,拎着一桶红油漆满大街刷标语,后来又忙着去全国各地大串连……” “您的那个同学,他也参加了批斗吗?” 老爸点头。 “那……他到咱们家来做过客吗?”我问,只差没说“他是谁?” “当然,他就是……”老爸说到一半,突然住口:“都是过去的事情啦,别打听得这么详细。” 我不服气:“为什么不能讲?您又没当过红卫兵。咱们家不是成分不好吗?二伯父还曾经被打成走资派,脖子上挂了牌子游街呢。奶奶也告诉过我,那时候她不得不把一整箱的香水,都一瓶一瓶地打开,偷偷地倒进了秦淮河呢!” 老爸表情复杂:“我毕竟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所以肯定无法客观看待文革的。我不是想要遗忘,只是,有些事情,现在真的不想提起。”说完,他点起一根烟,默默地吸了起来。我也只好作罢。 提起这件事情,我们社长的态度就比较激动了:“三岁看大,八岁看老。秦佩佩对不会去给日本人卖唱的,绝对不会的!”我问他为什么,他甩着手,“没有什么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可能!” 晚上,去“北欧海盗”泡吧的时候,张震见我老是走神,便开玩笑说:“你小子该不是得了相思病吧?女朋友现在越来越红,有压力了吧?要我说,你小子也真粗线条。换了我是你,早就跑到广州去盯着了。我听说有的男歌迷已经走火入魔了,为了得到黄朵拉小姐用过的私人物品,比如易拉罐之类的,竟然买通了酒店收拾房间的服务生,把黄小姐房间里面的垃圾送给他!” “我靠!不至于吧!”我说,“那些个歌迷要是知道有我这么一号人物在,还不得立刻磨刀霍霍,把我切成一片一片涮火锅吃啊?” “要是歌迷知道黄小姐有你这个正牌男朋友,恐怕她的人气也不会有现在这么旺啦,”张震说,“我也曾经迷过偶像,懂得这种微妙心理。” 聊了一阵,我把秦佩佩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这件事情,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让老爷子帮忙。老爷子有几个朋友,专管文革档案的。” “这种忙,他们肯帮?”我有点吃惊:张震从来没有主动在我面前提过他老爸。我猜想,大概是因为他老爸身居高职,他刻意保持低调的缘故吧。 张震轻描淡写地说:“老爷子救过他们的命。” 我大喜:“那你能够查出,当年都是哪些人参加了批斗吗?” 张震凝视我:“我看,你不是为了写《南京旅游志》,才要找这些资料的吧?你这样调查下去,都可以写一本人物传记了!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好奇。还有出于对昆剧大师的尊、尊重。”我也没撒谎,这确实也是实话。 张震的动作很快。没过几天,一份关于秦佩佩的档案资料影印本就送到了我的面前。当我打开印有“绝密”字样的资料、看到秦佩佩的照片的时候,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女人,美丽得太妖了!明明是老旧的黑白照片,我第一印象却是红唇雪肤,并且是那种浓烈醉人的红色。仔细看,她鹅蛋脸,高鼻梁,画了眼线,显得眼睛更大更深;嘴却是微微抿着的,带有几分冷淡倔强。她那张脸,只要看上一眼,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难怪能红上三十三层天!也难怪老爸说她没有挨打。这样的女人,谁会舍得打她?换了是我,我是宁可砍掉自己的双手,也不会愿意往那张俏脸上扇耳光的。 赛琪(psychepu@gmail) (二十九)文革揭发材料 我想,秦佩佩这样的一代名伶,头上顶着的罪状一定不少。一般来说,像她这样红得发紫的“角儿”,多半有些脾气,也就容易得罪人。她的义父,既然是国民党的高官,后来又去了台湾,那么,她得到“另眼相看”的待遇,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光是1957年的“整风运动”,她就有厚厚一叠自我检讨。检讨的内容包罗万象,深刻入微。比如说,政治觉悟不够,没把演戏当作革命工作。组织上安排一位优秀的党员骨干出任昆剧团团长,而让她的师傅退位的时候,她曾经私下发过牢骚。比如说,没把徒弟和学生当作革命同志,对待她们的态度太过严格,时有训斥。比如说,极端个人主义,不但常年霸住旦角,而且还喜欢抢戏。喜欢耍大牌,不肯与龙套打成一片,连化妆时用的都是专门的单间。又比如说,个性虚荣,喜出风头,铺张浪费,一个角色往往要设计几套行头,绸缎要上好的,头面要镀金的,为的是在舞台灯光下光彩炫目。 其他细小的、“狠批斗私一闪念”的例子,则更不胜枚举了。我仿佛看到她抿着美丽的嘴角,在纸上刷刷地写。把自己的心灵像剥嫩笋壳一样,一层层的剥开;然后像切豆腐干一样,用快刀切得薄薄的,好让人沾了卤汁去吃。 很显然,当时的领导对于她的检讨似乎非常满意。因为检讨书的后面,有领导的朱笔批文:“……检讨态度诚恳真挚,检讨内容深刻全面……经讨论决定,秦佩佩同志应当留在昆剧团,在加强观摩学习的同时,将演出机会分给其他同志。” 应当留在昆剧团!也就是说,如果检讨不过关,秦佩佩可能就会无戏可唱!难怪她肯低下骄傲的头颅,双手血淋淋掏出心肝肺腑,写出这样一份检讨报告。我看了看她的履历。“整风”结束之后,她出任了戏曲学校的副校长,有过一段风光的时期。 这份检讨书,我只是约略扫了几眼。我注意到,检讨书虽然从她登台写起,对于她曾去日本军营的事情,却是一字未提。1937年,日军轰炸南京的时候,秦佩佩所在的戏剧社曾经一度解散。当时国难当头,人人自危,谁会去关注一个年幼的女伶去日军军营的消息?这件事情,秦佩佩自己当然不会轻易提起。能够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必然是秦佩佩相当信任的身边人。 我双手微微颤抖,打开了文革的批斗报告。这份报告写得相当详细,当时的情景仿如历历在目。秦佩佩被批判之导火索,乃是因为她曾经在1961年,撰文赞扬过北方昆剧院的新编昆剧《李慧娘》。后来,因为剧中的李慧娘是一个鬼魂,这部剧本被批判成宣扬“牛鬼蛇神,封建迷信”之糟粕。秦佩佩不服,再次写文章,在报纸上批驳这种观点,说,“有鬼本无害,《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不也是鬼魂么?《李慧娘》歌颂的并不是鬼魂,而是宣扬正义,以及与权奸之殊死斗争。”没想到,到了1964年,针对《李慧娘》的批判进一步升级:“鬼是代表了死亡了的阶级来报仇的,向谁报仇呢?就是向无产阶级报仇!……这部剧本妄图用厉鬼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这是一场阶级斗争!”这一下,秦佩佩算是站错了队伍。她的文章自然替她惹来一身腥! 果然,“文革”爆发之后,秦佩佩便成为剧团重点“教育”的对象。剧组成员被要求写“揭发材料”,来揭露秦佩佩的反动言行。有的揭发材料声称,秦佩佩说什么也不肯焚烧戏服、头面,而且说:“这些行头是从日军的炮火中幸存下来的,怎么今天反而要烧掉呢?”这句话,便成为她阻止“破四旧”行动的明证。后来,“揭发材料”一直都停留在几顶空空的大帽子上面,并没有具体的内容。虽然有人想用她与养父的关系大做文章,但是1949年之后,她跟养父之间彻底断了联系,因此没有任何猛料可挖。终于,有人揭发她在1937年日军侵华的时候,曾经去过日军军营两个星期! 这一份“揭发材料”令得秦佩佩的罪行从“散布反动言论”升级为“屈膝叛国”,因而显得分外重要。在这份材料底部,附有揭发人的签名。当我看到这个签名的时候,不禁脑子“轰”地一声,无法正常思考! 《沉香街》作者赛琪(pu。j),作者电邮psychepu@gmail为原创证明。 (三十)世界本邋遢 这份文件下面,签署的名字,竟然是:林传茵。 我见过这种笔迹。我也认识这个名字。这是阿朵奶奶的名字。 千万个问号在我脑中尖叫呼号:怎么会?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心中乱成一团,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档案。当时的情景,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红卫兵小将们语气激昂地责问:“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秦佩佩,你为什么胆敢反其道而行之,胆敢支持牛鬼蛇神,胆敢提倡《李慧娘》这样的大毒草?是不是立场有问题,是不是世界观有问题?” 秦佩佩冷笑着,一言不发。 红卫兵有点恼火:“我们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说话?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让人说话,天不会垮;不让人说话,天总有迟早要垮”……你不开口,是不是想要公然对伟大领袖的话表示蔑视?” 秦佩佩继续冷笑,说:“我怎么敢?我可一直深深铭记着伟大领袖的教导呢,要百花齐放!要百家争鸣!” 红卫兵勃然大怒:“你这种态度,明显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你作为戏曲学校的副校长,为什么不身先士卒,反而要阻止‘破四旧’,破坏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秦佩佩哈哈大笑,说:“‘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屣!’你们的消息也太迟了一点。我这个副校长,早就已经被撤职了!” 这时,有一个红卫兵责问秦佩佩:“剧团有人反映,1937年,你曾经去过日本军营两个星期,有没有这事?” 本来镇定的秦佩佩,听了这句话,顿时面如死灰,用颤抖的声音说:“是,我去过。可是……我不是自己要去的,是被日本人抓去的。” 红卫兵继续审问:“他们要你去日本军营做什么?” 秦佩佩咬紧嘴唇,半晌才吃力地说,“……去唱戏。” “你唱了吗?” “……唱了。” “你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卖唱?” 秦佩佩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直到笑出眼泪:“我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卖唱?哈哈哈,我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卖唱?”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到了后来,竟然用昆剧的曲调,唱了起来,“我为什么要给日本人卖唱?” 红卫兵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认为这个女人受了刺激,竟然失心疯了。之后,无论问她什么问题,她都用唱戏的曲调回答。他们于是仓促结束了审讯,要求“破四旧”,让秦佩佩把戏曲的文稿交出来。秦佩佩冲进房间,点燃火柴,把厚厚的文稿付之一炬…… 这时,有几个红卫兵开始砸家具。当他们想抬出那张沉香床的时候,秦佩佩说什么也不让,冲突之间,竟然动手打了其中一个人的耳光。红卫兵异常恼火,在沉香床上倒上汽油,一时,满屋火光冲天。看到沉香床被烧,秦佩佩也不阻止,而是披上大红的戏袍,尖声唱起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她披头散发的样子,仿如厉鬼,吓得红卫兵小将们落荒而逃。 档案记录的最后,写着:“次日,秦佩佩因自知罪孽深重,决定自绝于人民,投秦淮河而亡。” 我呆坐半晌。良久,才觉得脸上冰凉。伸手一摸,竟然是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仿佛看到黄叔在医院里,双手乱舞,喉头格格作响地说:“火!火!……元宵节,我浇了汽油,好大的火……” 而奶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黄叔叔从小,就跟他秦阿姨特别亲。” 我呆呆地坐着,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心中涌起强烈的荒诞感。秦佩佩当年尖厉的歌声破空而来,在我耳边萦绕: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都付于断壁残垣。都付于断壁残垣…… 我把档案锁进抽屉,决定让这件事情从此烂在心里。我对自己发誓,阿朵将永远不会从我嘴里知道这件事情。世界本邋遢。少知道一些真相,有的时候反而更幸福。 她再过10天就要参加三强决赛了,我正努力调动一切人力物力为她拉票。我虽然身不在广州,却也能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网络、电视、报纸、广告,大众媒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为全国歌星赛造势。我知道她没空讲电话,只好一天给她发几十条短消息,逗她红颜一笑,希望能帮她放轻松。很多时候,看着网络上捕风捉影的所谓“黄朵拉的绯闻男友”接二连三的出现,我冲动得恨不能立刻飞到阿朵身边,一人兼任她的左右护法,光明正大地陪伴她出前入后。冲动吧,冲动吧,不在冲动中爆发,就在冲动中灭亡! 可是,我知道阿朵绝对不会赞同我的冲动。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应当做她所喜悦的事情,并且给她充分的自由吗?心字头上一把刀,我忍! 赛琪 《沉香街》 (三十一)正牌男友浮出水面 这个周末,阿朵破天荒地一大清早就给我打了电话。我自然大喜过望:“大明星终于给我打电话啦!我可是等到花儿也谢了!” “陈天乐,你到底跟奶奶说了些什么?”阿朵毫不理会我的喜悦,气势汹汹地劈头便问,“奶奶居然打电话让我马上回南京!” 我有点吃惊,没想到她居然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就问了一些关于她师姐的事情……” “你是不是又提到那张沉香床?” “是”。我硬着头皮说。 “先是黄叔,现在又是奶奶。这张破床究竟有什么古怪,搞得大家不得安宁?” “奶奶怎么啦?”我大吃一惊。毕竟也是80多岁的老人了,出点事情可不得了。 阿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气冰冷地说:“你这么关心这件事情,就是为了那个台湾女生,对吗?在你眼里,她那张破沉香床比我的三强决赛还要重要,是不是?” 我急忙解释,把社长要我写《南京旅游志》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我确实也是因为看了那篇报道感到好奇,才去向奶奶打听秦佩佩的事情的。这件事情跟双文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朵冷笑了一声:“这件事情跟苏双文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 她问得非常有把握,反倒令我一时无语。 “怎么,哑巴了?你平时不是一斤鸭子半斤嘴,最喜欢满嘴跑火车吗?现在怎么说不出话来了?陈天乐,我拜托你下次撒谎之前,先把牙齿磕磕整齐,否则漏了风就一点都不好玩了!奶奶说下星期一苏双文会来南京,所以要我也回来,她有要紧事要跟我们讲!你还说这件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以为我姓傻,名瓜,号白痴?” 我被她这么一顿数落,觉得自己成了个扫烟仓的小孩,浑身上下都是灰溜溜的。我耐着性子问:“奶奶怎么会……?” “我怎么知道啊!”阿朵气呼呼地说,“奶奶明明知道我很快就要参加决赛了,却坚持要我回家一趟。我说苏双文要来南京关我什么事啊!在电话里问奶奶究竟有什么事,可她又死活不肯说!只说什么她也活不了几天了,有些事情还是趁她活着的时候解决了比较好!奶奶做事一向清清爽爽,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她拧死只鸭,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回家!” 奶奶说了这样的狠话,阿朵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立刻请了假飞回来。她认为这一切事端都是由我引起的,所以赌气不肯跟我见面。 我们两家住得那么近,不见面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快活地吹着口哨,仔仔细细地梳头、刮胡须,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面子兄,这回可要委屈你一把了!面子兄还没说话呢,我的两条腿居然已经自动载着我来到了她家门口。好说歹说、赌神罚咒,终于逗得她红颜一笑,答应跟我一起去吃秦淮小吃。 做梦也没想到,媒体的嗅觉居然如此灵敏!第二天一早,我和阿朵手拉手的照片就被刊登在各大报纸的娱乐版上。什么“歌星赛人气选手黄朵拉决赛之前神秘失踪”,什么“黄朵拉正牌男友浮出水面”,什么“黄朵拉与靓仔男友南京拍拖”,并附有对我身份的种种猜测。上网一看,居然连我们俩在大学时候拍的大头照都被人放上去了!最可气的是,很多大学同学纷纷打来电话,“金童玉女终于公开了啊?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对了,网上的大头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发誓我可绝对没有向媒体爆过料!” 阿朵急忙给经纪人打电话。据她说,经纪人已经气得“眼红眉毛绿”,毫不客气地训斥她:在决赛前的节骨眼上被人拍到亲密拉手照,简直就等于挥刀自宫!果然,一天之内,阿朵的人气就急速下滑。她对手的那些拥泵利用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在网上嚷嚷说,阿朵之前讲没有男朋友,明显就是在撒谎!比赛之前居然回家拍拖,毫不敬业!而她自己的那些铁杆粉丝也分成几派,有人支持、有人怀疑、有人反对。有些人责怪媒体,更多人则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捣浆糊!他是哪根葱哪颗蒜,哪里配得上我们阿朵!很多人连夜集体留言,说什么“痛哭流涕,雪地裸奔、劈叉、七百二十度转体,跪求朵拉赶快出来澄清真相!!!”一时之间,阿朵的官方网站论坛上,砖头满天,刀光剑影,喧嚣不休。 阿朵的经纪人对外宣称:黄朵拉绝对没有男朋友,此事纯属误会。我也建议她亲自出面跟歌迷们解释一下,还跟她商量了半天如何措辞。阿朵连忙写了一篇博客,先是感谢歌迷的关心,然后告诉大家这次匆忙回家的原因是因为要探望年迈、身体欠佳的奶奶。至于男朋友,阿朵说,如果她找到了mr。 right,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拥戴她的歌迷啦。到时候不需要媒体爆料,她自动就会把“真命天子”的照片放在博客上给大家看。她又不是灭绝师太,好容易回家一趟,跟男性朋友吃个小饭,逛个小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这小妮子也真会煽情,把她亲亲热热搂着奶奶的几张照片放到了博客上面。很多粉丝给她留言,赞她孝心可嘉,不愧是偶像。虽然仍然有人在网站上嗡嗡叫,她的支持率毕竟是慢慢恢复了。我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赛琪《沉香街》 (三十二)奶奶怎么这么说话呢 双文到了南京之后,我把在秦佩佩的档案上看到的事情,用白描与写意手法,跟她略略提了一下。虽然我只是简单描述,可是双文还是为秦佩佩的遭遇落了眼泪。 “那张沉香床,真的已经被烧掉了……” 她叹息着说,“如果她曾经和爷爷有过婚约,我猜,那本来是他们准备结婚的婚床……” “所以你爷爷看到照片的时候,才会流泪?” 双文点头:“爷爷一生都爱听昆曲,我想,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她。” 我的眼前闪过秦佩佩的照片。那样的女人,任凭是谁,也不能轻易忘记的吧。 奶奶设了家宴,为阿朵接风 ,也为双文洗尘。晚上,我跟双文一起到了奶奶家里。双文一进门,问候过几位长辈,就笑着要大明星送她签名照片。阿朵也笑了,亲热地拉着双文的手,谈笑风生。却故意对我不理不睬。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转头看见黄伯正亲自下厨,赶忙过去帮手。不一会儿,黄叔叔也拎着水果来了。见到双文,愣了一愣。 饭桌上的话题多半围绕着阿朵的比赛。阿朵一改在电视台上接受采访时的文静与矜持,唧唧呱呱说了一大堆比赛的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次我请假回来,一路上都在担心,奶奶是不是生病了瞒着我呢,急得额头长了好几颗痘痘,”阿朵嘟着嘴说,“没想到回来一看,老太太精神头比我还好呢,简直就是今年八十,明年十八!”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黄伯母忙着撤下碗筷,端上水果。奶奶让黄伯帮她沏了一壶枸杞菊花茶,喝了两口,出了一会神,方才说道:“阿朵,奶奶也知道你最近忙,可是,我有一些要紧的事情,必须要跟大家说。” 我连忙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双文也说:“既然奶奶有要紧事要说,那我也告辞了。” 奶奶正色道:“双文,奶奶就是要请了你来,才能说正事呢。天乐,你也不是外人,也不用急着走。” 双文略带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耸耸肩膀。阿朵轻轻地“哼”了一声,赏给我两粒大白眼。我学着动画片里的夸张动作,伸手做伤心擦眼泪状。阿朵忍住笑,转过头去不肯看我。 奶奶拉住双文的手,问道:“双文,你爷爷奶奶身体还好吗?” “我奶奶已经去世了……爷爷中风很严重,不能说话,平时要坐轮椅。”双文伤心地说。 奶奶听后,咳嗽了几声,说道:“唉,我们如今都老了。很多事情,如果再不讲清楚,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讲了。我这一两年来,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小鬼拿着绳子来敲门呢。我怕是……” 阿朵抗议地喊道:“奶奶!” 奶奶回头,慈爱地看着她,说道:“其实,我不是你的奶奶。” 我们全都大吃一惊。连黄伯、黄叔都愣住了。阿朵红了眼圈,说:“奶奶怎么这么说话呢?” 奶奶语气平静:“这件事情,真的说来话长。你们都喜欢听昆曲,大概也都知道,我的师姐,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昆曲名伶秦佩佩……”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突然提到秦佩佩。黄伯伯有些伤感,黄伯母一脸茫然,而黄叔的神情则略带尴尬。阿朵眼睛里还含着泪,惊疑地看着奶奶,似乎疑心奶奶精神错乱了。我想起那份材料,心头“轰”地一声响。偷偷瞥了一眼双文,发现她睁大了眼睛,听得十分入神,似乎唯恐错过一个字。 赛琪 《沉香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