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嫡秀》 第一章 恨亡 九月十七,吉,宜嫁娶。 清秋的晨曦显得格外凉爽宜人,天刚蒙蒙亮,叶府已是上下灯火通明,人声熙熙攘攘,显得十分热闹。虽忙碌但井然有序的下人们脸上均扬着喜悦的笑容。 今日,乃是叶家二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 相较于别院的闹腾,玉兰苑反倒宁静如水。 一盏青瓷油灯幽幽的燃着,豆大的火光时不时跳动几下,发出啪啪的微响,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香,闻起来让人既清心又安神。 “碧荷。”一声细弱的叫唤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姑娘可是醒了?”半卧在外间软榻上守夜的碧荷正处于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叫唤,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急忙起身披衣,端起桌上的灯盏就进了里间。 “嗯。”湖蓝色的幔帐微微晃了几下,“什么时辰了?” “刚卯时,天色还早,姑娘怎的不多睡一会儿?”碧荷小心翼翼的将灯盏搁在桌上,利落的撩起帐子,用银钩挂好后轻柔地扶起叶锦澜,取了一只软枕,让她半靠在床头。紧接着转身从特地置在床边的小桌上拎起汝窑白瓷釉富贵花开暗纹的茶壶,倒了杯尚带余温的清茶,捧到床前。 二姑娘自幼体弱多病,睡醒后定然要喝一杯温热的茶水,否则便会咳喘不止,这习惯让玉兰苑就算到了夜里,也会有下人每隔个把时辰便换上一壶热茶,以备不时之需。 叶锦澜小口的饮下大半杯茶水,嗓子里细痒的感觉才缓缓压了下去,不由松了口气,将茶盅递给碧荷,“外院,是否很忙?” 虽然玉兰苑的位置有些偏远,但总归是在叶府内,所以远远传来的喧嚷掩也掩不住。 碧荷听着一愣,忙笑道:“昨晚上大太太亲自嘱咐,说今儿个姑娘出阁,怕太闹腾了姑娘身子吃不消,因此催妆之前让姑娘好好歇息,等全福夫人进门后再让姑娘起来。” “母亲昨晚来玉兰苑了?”叶锦澜秀眉微蹙,“我怎么不知?” 碧荷俯身,将叶锦澜身上有些滑落的丝被往上掖了掖,轻声说道:“大太太来的时候,姑娘已经歇下了,太太怕扰了姑娘便没让奴婢来喊。” 叶锦澜眉间渐舒,半响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都怪我这身子,累着母亲了。” 叶府现任大太太韶氏是继室,并非叶锦澜的生身之母,其母沈氏也就是叶府嫡妻大太太早在叶锦澜幼时便故去。话虽如此,但韶氏对叶锦澜的宠爱叶府上下有目共睹,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各种花销用度,非但没有丝毫克扣,甚至比起韶氏的亲女有过而无不及。 因此,叶锦澜对韶氏,自然也是百般信赖。 “姑娘再小歇一会儿吧?”碧荷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打量了下自家姑娘,只见叶锦澜脸色苍白,一双秋水剪瞳虽然在光亮下熠熠生辉,但眼下那抹淡淡的青色却瞒不过碧荷的眼睛。想来姑娘一夜也没睡安稳,于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大太太说,安远侯府来催妆,怎么也得巳时过后。” “休要胡说!若是闲得慌,就去换壶热茶来。”提及安远侯府,叶锦澜白皙的脸上不着痕迹的飞起一抹嫣红,慌忙垂下的眼皮掩盖了眸中蔓延的羞涩。 碧荷知是自己的话臊着叶锦澜了,暗地里吐了吐粉舌,忍笑捧起桌上的茶壶退了出去。 待门合上,叶锦澜才抬起眼,望着透过窗棂洒落在床前的月光愣愣出神。 韶氏待她是极好的,就连终身大事也是千挑万选,经过她首肯才定下,只是她现在还觉得像在梦里一般,有些不敢置信。 那个温文尔雅,如兰芝玉树般俊朗的男子,真的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吗? 多少个静谧的夜晚,那道欣长的身影时常在她梦中出现,常说流年似水,不想那张模糊的面容反倒随着时间愈加清晰,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总是带着儒雅的笑容,宛如玉兰花上的晨露,清透莹润,不经意间落下一颗,却让她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那时,尚未及笄的她正与姐姐在玉兰苑中嬉戏,眼睛上蒙着丝绢,鼻尖萦绕着玉兰花馥郁的香气,磕磕绊绊间伸手扯住的,却是他的衣裳...... 后来才知晓,他原是父亲宴请的贵客。 再后来,寥寥可数的相遇中,他总是站在最远的地方,却送来最温和的笑意。她只能矜持的回礼,轻步离去,但心里却是欢喜的。甚至不顾一切离开自幼居住的澜园,搬到偏僻的玉兰苑中。只因玉兰苑,是与他初遇的地方。 如今,一切即将改变,她将与他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姑娘,姑娘?”碧荷换好茶,却发现叶锦澜已面朝内躺下,呼吸均匀,像是熟睡的样子。小声的唤了两声得不到应答后,碧荷只得放下帐子,轻手轻脚的回了外间。 殊不知帐内的人儿正紧紧的拽着柔软的丝被,精致的小脸上一别往日的病态,布满了瑰丽的红霞,如同吐蕊的桃夭,灼灼其华。 不知他来迎亲时,可还会记得这个栽满玉兰树的院子? 迷迷糊糊不知寐了多久,叶锦澜忽然被远远传来的爆竹声惊醒,撩起帐子一看,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心底不由一急,“碧荷,碧荷!” “姑娘。”听到叫唤,碧荷急忙从门外快步奔进,准备服侍叶锦澜起身,却被一双冰凉的素手紧紧拽住。 “什么时辰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叶锦澜隐约有些不安,追问了两句,嗓子一痒,忍不住松开紧拽着碧荷的手,抓起放在枕边的帕子捂住嘴咳嗽起来。 “姑娘别急,巳时刚过,全福夫人还未到。”碧荷急忙扶住叶锦澜,熟练的在她背上轻拍几下,又叫了提着热水正准备进里间的挽菊帮忙:“挽菊,热水搁着,先帮姑娘倒杯茶来。” “哎!”挽菊见叶锦澜咳得厉害,也就顾不上许多,将铜壶往地上一放,快步上前取杯倒茶。 连喝了两杯茶水,叶锦澜才渐渐止住了咳声,只是她脸上泛起一抹异常的潮红,光洁如玉的额头渗出不少冷汗,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就连身上那套藕荷色的亵衣也透出隐隐的湿意。 碧荷一见,忙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换洗衣物,挽菊也利索的将搁在地上的铜壶提起,把热水注入安放在梨花木架上的黄铜盆里,又取了一块熏过香料的月牙白布巾浸入热水中,绞了几下,同碧荷一起服侍叶锦澜梳洗更衣。 待叶锦澜穿戴整齐,挽菊将黄铜盆撤下,准备到厨房把一直热在炉子里的点心端来。虽说今日不宜进食,可姑娘身子娇弱,若真不垫垫肚子,折腾到最后怕是连花轿都下不来。 碧荷刚给叶锦澜绾好发髻,屋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去而复返的挽菊撩帘而入,一脸慌张的望着屋内的两人:“姑娘,大事不好了!” 叶锦澜心里一惊,猛地站了起来,“怎么?” 许是跑得太急,停住后一口气续不上,挽菊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来。碧荷一见,急忙上前帮她拍背捋胸,这才喘过气来,“方才在小厨房瞧见晴娟正和周婆子说话,奴婢原本没打算过去,可无意中听到晴娟说...”挽菊顿了顿,飞快的扫了叶锦澜一眼,咬牙说道:“晴娟说全福夫人早就入了府,只是来的不是玉兰苑而是芳茗院!” “什么!?”叶锦澜手一抖,碰掉了搁在桌上的象牙梳,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挽菊,“全福夫人去了芳茗院?” “晴娟当真这么说?”扶着挽菊的碧荷一脸惊骇,虽然她对全福夫人迟迟未到也有些疑惑,但想不到居然会这样!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且站在月亮门往远看,芳茗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挽菊脸色煞白,目光却坚如磐石。 玉兰苑和芳茗院中间隔着一道月亮门,虽然距离稍远,中间是青石小道,边上的花卉盆栽不少,但并无大树遮阴,站在月亮门跟前确实能隐约瞧见芳茗院的大门。 听了这话,叶锦澜顿时觉得一片天旋地转,根本无法思索个中缘由,嘴里无意识的呢喃:“不,不会的,我不信,不信!” “姑娘!”碧荷见叶锦澜摇摇欲倒,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只得松开挽菊上前搀扶,却猛的被推了个趔趄,定神一看,叶锦澜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门前。 这可怎么办? 碧荷来不及多想,跺了跺脚急忙追出去,一旁的挽菊也顾不上休息,紧随其后。 叶锦澜心乱如麻,今日明明是她大喜之日,怎就成了大姐的? 凭着一股意念,往日里多走两步就娇喘连连的叶锦澜竟从玉兰苑一路小跑到芳茗院,更是跌跌撞撞的闯入了叶锦薇的闺房。 入目是刺眼的红,无论是洁白的墙壁还是雕花的门窗上,都贴满了囍字,还有随风摆动的大红绸子,相较于玉兰苑的清冷,这里才是女儿家出阁的地方啊! 面对叶锦澜的闯入,一袭盛装的叶锦薇脸上不起丝毫波澜,仿佛早有料想,就连屋里的丫鬟也被特意支开了。 “大清早的,妹妹这是做什么?”一向亲切可人的叶锦薇,此时却一脸讥笑的看着靠在门扉上浑身颤抖,气喘吁吁的叶锦澜,嘴里啧啧说道:“瞧瞧现在这副模样,多狼狈,可还是我那娴静温婉的二妹妹么?” 叶锦澜好不容易喘过气,却被叶锦薇身上那大红绣金喜服刺红了眼,艰涩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叶锦薇抿嘴一笑,脸上尽是得色,“自然是如你所见,今日嫁入侯府的人,是我而非你!” “你!”叶锦澜又惊又怒,想上前质问,只是一路奔跑早就将身体里少得可怜的力气耗光了,若非靠着门扉,早就跌坐在地,哪还能迈出半步。 “你,你就不怕父亲和母亲知道...”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吐出一句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 这件事恐怕韶氏是知道的,要不然光凭叶锦薇一人,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等偷龙转凤的事。就是不知父亲... “父亲母亲?”叶锦薇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话,“我的好妹妹,人人都夸你冰雪聪明,怎么到了现在反而糊涂了?若非父亲,今日之事怎能转变?至于母亲...”她慢慢收了唇边的笑意,眼波流转,闪烁着残忍的光芒,半响才轻轻说道:“她可是我的母亲。” “你说什么!?”叶锦澜浑身一震,脑子里嗡嗡作响。父亲也... “对了,说起这件事,还是安远侯世子亲自决定的呢。”犹嫌对叶锦澜的伤害不够一般,叶锦薇再度吐出一个致命的打击。 叶锦澜双瞳一缩,再也承受不住软软的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呆呆的低喃:“怎会,怎会?” 那人怎会... “总之我还得和妹妹道声谢,若非妹妹,我与母亲又怎能拥有今天的地位?”叶锦澜依旧端坐在梳妆台前,扬起嘴角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叶锦薇,笑得异常狰狞:“都是托了妹妹的福!且为了答谢妹妹,母亲还会重新替妹妹张罗一门好亲事。” “胡说!”叶锦澜脸上死灰一片。 如此说来,这些年韶氏的宠爱,还有所谓的姐妹情深,都是裹着蜜的砒霜?可笑她不但心甘情愿的吞下,还对其感恩戴德,信任不已。 “我可没胡说,对方是镇南王世子,比远安侯的地位还要高上三分,瞧瞧,母亲多疼妹妹?”叶锦薇嘴里似抱怨,脸上的幸灾乐祸遮也遮不住。 京里谁人不知那镇南王世子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齐全的人,最爱留宿花街柳巷,府中除了正妻外,早就纳了五六房小妾,至于那些通房丫鬟,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这一刻,叶锦澜觉得心头宛如绞着一把尖刀,噬骨的疼痛从体内渗出,令她缓缓的蜷缩在地,苍白的指节紧紧揪着胸前的衣襟,呼吸逐渐吃力,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勉强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丝声响。 边上的叶锦薇一边欣赏着精致华贵的凤冠一边还喋喋不休的说着,丝毫没注意到地上的异常。 “救,救...”叶锦澜拼了浑身力气,挤出一丝孱弱的呼声,突然喉头一甜,暗红的鲜血自她口中喷出,染红了青色的石板。 “啊!——”叶锦薇这下才反应过来,手中的凤冠陡然落地,莹珠四散,尖锐的声音划破芳茗院的上空。 叶锦澜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努力睁大的双眼看不清任何事物,但体内的痛楚却越发剧烈。 为何会如此?虽说她身子弱了些,可从未有过这样的状况啊! 恍惚的目光触及到地上那摊泛墨的血渍,叶锦澜心底猛地划过一丝恍然。 是毒!叶锦澜想要喊出心底的不甘和愤恨,染上鲜血的唇瓣微微颤动几下,终究没有张开。紧紧抓着衣襟的双手慢慢松懈,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眸,直至断气都未曾合上。 第二章 梦醒 “为什么?为什么?”叶锦澜从噩梦中惊醒,猛的弹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额头上泌出涔涔冷汗,嗓子里熟悉的细痒袭来,令她忍不住剧烈咳嗽。 “姑娘又发梦了?”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拍着叶锦澜的后背,待饮下热茶,气息顺畅了些,她才慢慢的抬起头,一张慈爱的面容落入眼帘。 “嬷嬷?”她心一颤,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生怕眼前的人是道幻影,一碰就会消失不见了。 “哎!”唐嬷嬷瞧着锦澜煞白的小脸,不由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姑娘别怕,嬷嬷在这呢,方才不过是梦魇,醒了就好了。” 是呵,是梦魇,她还活着。 锦澜软软的趴在唐嬷嬷的怀中,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珠。整整半月有余,她不停的提醒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蒙上苍垂怜,本该魂归地府的她一睁眼,竟回到了幼年。一切尚未发生,母亲还在,唐嬷嬷还在,韶氏没有上位,叶锦薇不曾得手,那人,也未曾相遇。 感受到怀中人儿的颤抖,唐嬷嬷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大半个月来,姑娘夜夜发梦,看来那日落水怕是被吓甚了。想想也是,虽说夏日炎炎,塘水谈不上刺骨却也凉意十足。姑娘身子骨一向娇弱,加上不习水性,若非挽菊会水...唐嬷嬷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心里突然冒出股怨气,都怪大姑娘,好端端的非得拉着姑娘到荷花塘边玩。 闻着唐嬷嬷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锦澜的心稍稍定了些,坐起来看了眼窗外灰蒙的天色,轻声问道:“嬷嬷什么时候回府的?奶兄身子可还好?” 前世除了母亲外最疼爱她的乳娘唐嬷嬷被韶氏寻了由头远远的打发了,美名曰归家荣养。她不但信以为真,还对唐嬷嬷那步步回头的哀容视而不见,如今想来真真是狼心狗肺! “昨晚上就回来了,蒙姑娘挂心,农家小子皮糙肉厚,哪有那么金贵?老早就活蹦乱跳的了。”前几日唐嬷嬷家里有人送信,说是她小儿子受了风寒,不肯喝药闹腾着要娘,唐嬷嬷无奈之下只得告假出府。 昨晚上回的府?锦澜心里微动,唐嬷嬷家住得远,一来一回就得在路上耗掉大半天时间。如此说来,嬷嬷只在家呆了一晚上就往回赶,怕是放心不下着自己吧?仔细瞧了瞧唐嬷嬷脸上的疲色,她鼻尖一酸,不禁用力抱住唐嬷嬷的肩膀。 “瞧瞧,都汗湿了。”唐嬷嬷伸手一探,摸到锦澜浸了汗的后背,扭头朝外间喊道:“碧荷,取些热水来给姑娘擦身。” “哎!”碧荷脆声应下,忙将一直搁在炉子上的热水提进来。 锦澜看着那抹忙碌的身影,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神色万分复杂。 “姑娘?”碧荷试了试铜盆里的热水,温度恰好,又利落的从雕花黄木圆柜里取了衣物,一转身,却见锦澜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瞧,脸皮不由一红,伸手在锦澜眼前晃了晃,笑道:“姑娘在瞧什么?奴婢脸上长了花儿不成?” 锦澜垂下眼,掩住了眸底一闪而逝的颤动,半响才轻轻的说道:“没事。” 碧荷虽觉得姑娘和往日有些不同,但也不敢多说,同唐嬷嬷一起帮锦澜擦洗换衣。 “姑娘昨个儿晚膳吃的不多,奴婢到厨房瞧瞧,将早膳取来,姑娘可有想吃的?”碧荷那一手梳头的技艺传自唐嬷嬷,如今唐嬷嬷还在,自然用不着她。替锦澜挂好羊脂玉压裙,整了整裙角,她起身笑着问道。 “这会儿天色尚早,厨房恐怕还没得出锅,倒是我昨晚上做了几块桂花糕,还在咱们小厨房里温着,你取来给姑娘垫垫肚子。”唐嬷嬷边轻快的给锦澜梳头边吩咐道。 唐嬷嬷的话让锦澜心里一暖,她是极爱吃唐嬷嬷做的桂花糕,前世嬷嬷离开叶府后,厨娘们的桂花糕虽做得精巧,却总不如嬷嬷亲手做的那般好吃。 恐怕是嬷嬷回来后听说她晚膳吃得不多,所以才连夜做了桂花糕备着吧。毕竟叶府上下每日膳食均由大厨房供应,按时按例份,不会多也不会少。且过了时辰,没有特殊事件,一般不会重新燃炉。 至于小厨房,也不是每个院子都能有,叶家这么大,除了父亲母亲居住的水榭轩和老太太的嘉裕堂外,也就她这澜园设了一处。 “哎!奴婢这就去端来。”碧荷应着,转身就要走。 “等等!”锦澜忙出声叫住碧荷,“今儿个早膳,我想同母亲一块用。” 和大太太一起?唐嬷嬷和碧荷相视一眼,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二姑娘居然要陪大太太一同用早膳,这,这真真是件稀罕事儿。 锦澜将唐嬷嬷和碧荷的神色变化一丝不落的瞧在眼里,她清楚,这句话若搁在前世,是万万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即便有什么,那也是母亲招她一同,而非她主动提及。不过,她也不准备解释,抬头朝唐嬷嬷抿嘴一笑:“嬷嬷累了一晚,等会儿就不必跟着去了。” 碧荷半蹲在锦澜跟前,小心翼翼的为她穿鞋。 浅草绿棉布绣杭白菊图样的千层底鞋,不但绣工精巧,且鞋底柔软舒适,锦澜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身旁的人里,碧荷的女红是头一筹。 “奴婢陪着姑娘去吧?”穿好鞋,碧荷准备扶锦澜下床,对于九岁的锦澜来说,这张雕花填漆床着实高了些。 “不用。”锦澜摇了摇头,不着痕迹的避过碧荷的搀扶,轻巧的跃下床,“你上夜也累了,一会儿好好歇息吧,让挽菊跟着就行,横竖就几步路,出不了什么岔子。” 碧荷扶空的手顿了顿,刚抬头想说不累,却对上锦澜深邃的目光,呼吸猛地一窒,话头立即被堵在口中,怎么也吐出不来,只得低声应道:“是。” “既是这样,碧荷,你去将挽菊叫来。”唐嬷嬷虽觉得眼前的锦澜和往日有些不同,但也不做细想,认定时姑娘受了惊吓,想娘了。再怎么说大太太也是二姑娘的亲娘,血浓于水。 哪曾想到眼前的小人儿虽是自己疼惜的二姑娘,却早已不是当初那是非不分的叶锦澜。 碧荷叫来挽菊,又将锦澜等人送出院门,望着锦澜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眼底浮现出一丝茫然。 锦澜带着挽菊漫步在自家园子里,七月流火的天气虽闷热,但清晨却极为凉爽,空气里混合着花草特有的香味,驱散了晨间倦懒。她不禁深吸一口气,顿时神清气爽。 举目远眺,园子里的景色错落有致,奇石茗卉,刚柔并济,别有一番韵味;雕梁画栋,虽未上有绚色,但素净中透出股返璞归真的意境。 水榭轩离澜园并不远,不过隔着一小片花园。 锦澜走近院门时,守门的婆子刚巧将大门打开,瞧见正走来的身影,那婆子不由一愣,继而堆起一脸谄笑,道:“哟,二姑娘安好。” 前世锦澜不常到水榭轩走动,因此对水榭轩的下人并不熟悉,面前的婆子虽瞧着不眼生,却也不认得叫什么。倒是挽菊机灵的接过话:“田嬷嬷好。” 锦澜朝挽菊投了个满意的眼神,紧接着对田婆子露齿一笑:“田嬷嬷,母亲这会子起了么?” 田婆子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回道:“老奴瞧见上房的灯亮着,太太估摸是起了。” “那我去与母亲说说话。”锦澜微微点头,又朝挽菊使了个眼色。 挽菊虽心有疑惑,但面上丝毫不显,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田婆子手中,笑道:“嬷嬷辛苦了。” “嗬,嗬,这可使不得!”田婆子双眼一亮,嘴上虽然推脱,手却紧拽着铜板不愿松开,你来我往推了几回,才将铜板放入怀中,脸上的笑容愈加热切,冲着锦澜的背影行礼:“老奴谢二姑娘赏。” 瞧着田婆子虚伪的样子,挽菊暗暗啐了一口,快步跟上锦澜,犹豫片刻才出声说道:“姑娘怎的要赏她?这些看门的婆子各个心思多着呢,若是下回不赏了,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几个铜仔儿,赏就赏了罢。”锦澜怎会不清楚其中的猫腻?不过这些最让人瞧不起的守门跑腿儿,往往却是府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且有利便早起,任谁都不好收买,这对她来说,正好。 走到正房,一人刚好撩帘走了出来,猛的一见锦澜,不由惊喜道:“二姑娘来了!” “惠秀姐姐。”锦澜对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这人她认得,是沈氏身旁的大丫鬟惠秀。 “太太方才还念叨着,可巧姑娘就来了。”惠秀笑着朝锦澜曲膝见礼,起身后伸手就去摸帘子,“姑娘进去吧。” 惠秀刚打起帘子,一阵苦涩浓郁的药味便迎面扑来,锦澜秀眉不由一蹙,这味儿怎么有些熟悉? 第三章 母女 还未等细闻,锦澜的心底像是被大锤子猛地一锤,脸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眼前不由浮现出临死前那痛苦的一幕,脚下一软,身子重重的撞在门框上。 “姑娘!”跟在她身后的挽菊惊呼,忙扶住险些跌倒在地的锦澜。 “澜儿?”端着瓷碗正准备喝药的沈氏一惊,立即搁下药碗,正准备上前。 不料锦澜早已推开挽菊,忍痛快步奔至沈氏身旁,二话不说伸手打翻搁在桌上的药碗。 一道清脆却刺耳的破碎声在屋内响起,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连锦澜那鹅黄色的襦裙上都污了一大片,她却懵懂不知,抓着沈氏的手,急声呼道:“母亲,那药喝不得!” “我儿,可烫着了?快让我瞧瞧!”比起药碗,沈氏更在意女儿有没有被溅开的药汁烫伤,一把抱住锦澜娇小的身子,准备将她抱上软榻。 无奈锦澜虽小,但对于常年卧病在床的沈氏来说也着实不轻,一时间竟没能抱动。另一名服侍沈氏的大丫鬟蔓萍一见,忙上前搭了把手,将锦澜扶上了塌。 “母亲,澜儿没事。”锦澜这才注意到沈氏一脸焦急,忙开口说道。 沈氏听不进,执意要查看,锦澜只好妥协,乖乖的坐在软榻上。沈氏掀开污了药汁的襦裙,又轻轻的撩起同样沾染着褐色的亵裤,那光洁如玉的小腿上,一抹惊心的红顿时跃入众人眼帘。 “这,这...”沈氏倒抽一口冷气,“蔓萍,快去请大夫!” 蔓萍矮了矮身子,“是,太太。” “等等!蔓萍姐姐别去。”锦澜刚喊出声,蔓萍早就手脚轻快的出了正房,她暗暗叹了口气,却瞧见沈氏脸上又心疼又自责的模样,便故作轻松的安慰道:“母亲,不打紧的,澜儿一点都不疼,用冷水敷一敷便好了。” 确实不疼,比起前世那痛不欲生的死去,这点小小的烫伤又算得了什么? “对,瞧我这记性,惠秀,快打盆凉水来。” “是。”惠秀应承着就要出门,后头杵着的挽菊立即站了出来,“还是让奴婢去吧!”说罢也不等惠秀吱声,撒开腿就往院子里的井边跑。 惠秀见状,便退了回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锦澜瞥了眼地上的药汁,心里暗暗奇怪,怎么这会儿味道闻起来与方才不一样了?仿佛刚刚那股熟悉的气味只是幻觉一般,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连那突如其来的阵疼痛也是如此。 “都红成这般了,还说不疼?都怪我不好,连个碗都搁不住。”沈氏没注意到女儿的异样,正红着眼眶,小心翼翼的用丝帕擦拭着残留在锦澜腿上的药汁,对于烫红的部位却碰都不敢碰,生怕弄疼了女儿。 锦澜倚在沈氏怀里,嘟起小嘴糯糯的说道:“是澜儿自己打翻了药碗,怎能怪母亲呢?” 一向不与自己亲近的女儿竟这般冲自己撒娇,沈氏又惊又喜,心猛的颤了下,如一股甘泉涌入涸竭的心田,鼻尖一酸,忍不住抱着锦澜落起泪来。 温热的泪珠滴落在锦澜的手背上,令她心底蔓起一阵锥心刺骨的悔恨。前世韶氏究竟给她吃了什么迷药,心心念念向着外人,反倒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无情无义,尖酸刻薄。 一想到前世对沈氏的薄凉,锦澜恨不得当场掐死自己。 “太太,姑娘,凉水来了。”挽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屋内哀婉的氛围。 沈氏忙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进来。” 惠秀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拢在红漆木方托盘里放好,起身到门边撩起帘子,挽菊端着一盆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就进了屋。 “惠秀,去将那件杏色牡丹裙取来给姑娘换上。”沈氏轻柔地替锦澜敷上冷帕子,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是。”惠秀唤来在院子里忙碌的秋纹,让她收拾地上残余的药汁,又让一旁的墨初到小厨房盯着,瞧这样子,二姑娘恐怕要留在水榭轩用早膳了,得多做几样二姑娘爱吃的才行。把事情妥当的安排下去,她才急忙到里屋打开笼箱,取了沈氏所说的牡丹裙。 虽嘴上说不疼,可冰凉的帕子贴到伤处时,针扎似的痛楚还是让锦澜打了个颤。 “可是弄疼了?”察觉到怀里的颤动,沈氏忙缩回手。 “怎会?凉凉的,舒服呢。”锦澜忙笑道,她不想再让沈氏操心了。 敷了好一会儿,惠秀和挽菊才伺候锦澜换了襦裙。 桃红色的短襦配上杏色的牡丹裙,更衬得锦澜的肌肤白里透红,虽五官还未长开,但小小的鹅蛋脸已初显出美人坯子的轮廓。 “二姑娘长高了。”惠秀笑得眉眼弯弯,“这牡丹裙穿着刚刚好。” 锦澜心底一动,这件牡丹裙的缎子色泽鲜亮,裙身上的折痕浅淡,不似放久了的样子,应该是新作的。可往日里自己极少来水榭轩,加上惠秀那句“长高了”...如此说来,即使自己不亲近,母亲也时时记挂着,想必那笼箱里还压着不少衣裳吧? 思到此处,锦澜的心一阵阵抽疼,忍不住扑到沈氏怀里,将头深深的埋进去,轻轻的喊了一声:“母亲......” 沈氏以为锦澜是臊得慌,眼底溢出浓浓的宠溺,柔声的哄着。 这时,蔓萍已经领着一名女大夫进了门。 经过一番仔细诊察,宫姓大夫留下几贴药膏,开了个方子,又出言保证锦澜的小腿上不会留下疤痕,沈氏才彻底松了口气。忙让惠秀奉上诊金和红封,又让蔓萍一同返回药铺抓药。 一番忙碌下来,倒错过了早膳的时辰,好在惠秀早有安排,这会儿将热气腾腾的膳食摆上桌,浓郁的香味彻底勾起了锦澜的胃口。 熬得香糯的瘦肉粥,清脆爽口的小菜,还有精巧的小笼包子和几样松软的糕点,引得锦澜食指大动,破天荒的喝完了一整碗瘦肉粥。 沈氏见女儿吃得香,脸上自然露出舒心的笑容,连带着她自己也多吃了小半碗,这让边上伺候的惠秀和挽菊心底都松了口气。 用完早膳,母女俩其乐融融的说着笑,锦澜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说那碗药的事,秋纹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太太,大姑娘和韶姨娘来了。” 屋里的笑语霎时静了下来,沈氏淡淡的说道:“让她们进来吧。” 秋纹打起帘子,叶家大姑娘叶锦薇和韶姨娘一前一后进了沈氏的屋内。 “母亲。” “太太。” 叶锦薇和韶姨娘一同朝沈氏行礼。 沈氏也不在意,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朝她们挥了挥手,“起来吧。” 叶锦薇盈盈起身,目光扫过沈氏身畔,不由一怔,随即露出柔柔的笑颜:“二妹妹也在母亲这呢,身体可好些了么?” 如秋水般的剪瞳里充满了担忧,任谁瞧了都会赞一声姐妹情深。可此情此景落在锦澜眼中,却是十足的讽刺。她静静的看着叶锦薇,眸光深沉。 没有如期收到应答的叶锦薇刚准备再度开口,却忽的对上这样一双眼眸,心里忍不住发虚,仓促的别开头,朝身旁的韶姨娘使了个眼色。 韶姨娘从进屋就没漏过任何人,原本以为二姑娘在事情就更加好办了,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二姑娘却让叶锦薇碰了个软钉子,这才笑吟吟的开口说道:“瞧着二姑娘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想来身体定然大好。” “姨娘还是一如既往的会说话。”锦澜将目光移到韶姨娘身上。 眼前的人同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面容显得年轻许多。梳得高高的桃心髻,乌浓的发间插着一支嵌着红宝石的鎏金镂雕凤蝶簪,还缀着几颗明晃的珠翠,锦缎烟霞红的提花褙子搭着青莲色彩蝶纷飞百褶裙,莲步轻移,裙上绣工精巧的彩蝶像是活了一般,绕着韶姨娘展翅纷飞。 她淡淡一笑,果然是有几分手段,饶是只有三分姿色,这身打扮也让韶姨娘生生长到了七分。 叶家长房统共有一妻二妾,若说沈氏是雍容华贵的牡丹,那么宁姨娘便是清丽脱俗的百合,而韶姨娘则是妖娆娇媚的芍药,别有一番风情,难怪叶霖会被迷住。 韶姨娘被锦澜笑似非笑的神情这么一瞧,顿时有些迟疑了。二姑娘看起来和往日大有不同,莫不是还在气恼大姑娘害她落水之事?韶姨娘越琢磨越觉得事情便是这般,心也就慢慢定了下来。 “这时辰不是该派管事了么?你怎么有空到我这来?”沈氏一直没插话,不过却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淡淡的问道。 沈氏虽然是叶家的大太太,但一直在院子里静养,除了府内的大事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统统交给韶姨娘来管,说起来韶姨娘一个侍妾,却能牢牢的掌控住半个叶家,到底也是个有心计的聪明人。 “这......”韶姨娘飞快地扫了一眼锦澜,拉着一旁的叶锦薇,直直地跪在沈氏面前,泣声说道:“我是带大姑娘来给太太和二姑娘请罪的,请太太责罚!” 第四章 拆招 “哦?”沈氏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可声音却陡然降了几度。女儿是她的逆鳞,虽说她不愿意管事,却不代表对府内的事一无所知。 跪在一旁的叶锦薇收到暗示,也悲悲戚戚的呜咽起来,“都是女儿不好,害得二妹妹落水,险些就......” 沈氏沉着脸,刚准备发作,却被一双带着暖意的小手给拉住了。她错愕的转过头,不解的看着身旁的小人儿。 锦澜绽开甜甜的笑颜,示意沈氏别说话,扭头冲跪在地上抹泪的韶姨娘及叶锦薇脆声说道:“大姐姐和姨娘这是做什么?澜儿不是好端端的在这么?再说去荷花塘玩虽是大姐姐的意思,倘若澜儿不同意,大姐姐还能绑着澜儿去不成?至于落水之事......” 她黑亮的眼珠微微一转,故作天真的问道:“澜儿落水本是意外,大姐姐又为何这般请罪?难不成是大姐姐将澜儿推下水的?” 锦澜的话一落,韶姨娘和叶锦薇霎时白了脸,意外落水和推下水那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罪名! 谋害嫡女,恐怕小妾和庶女再怎么得宠,也难逃一死。 锦澜脸上虽挂着笑,目光却冷冽的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俩人。 韶氏向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且极重权势,今日竟然在派管事这个时辰带着叶锦薇来沈氏屋里,又打扮得如此精心,说是请罪?打死锦澜都不信。 不过也亏得她们这一跪,倒让锦澜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她一边瞧着韶氏母女表演,一边仔细注意屋外的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屋外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虽说沈氏等人均在正房的外间,与屋外的游廊仅有一墙之隔,但叶府房屋高墙厚瓦,这等轻微的脚步声,除非细心留意,否则极容易被忽略过去。 如今在屋内的有心人可不止韶姨娘一位,正当她心里一喜,准备越过锦澜的疑问,按原想那般开口时,一道更快的声音将她的话全堵在了口中。 “大姐姐同姨娘还是快些起来罢,那日落水,确实不干大姐姐的事,母亲也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责罚大姐姐。” 锦澜稚嫩的声音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韶姨娘的喉咙,顿时让她一口气梗着,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着实憋得慌。 虽是这样,韶姨娘脸上却适时的露出一丝惊喜,随即又布满忧愁,闪躲的眼神时不时扫一眼坐在软榻上的沈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非置身其中,锦澜真想当场拍掌叫好,韶姨娘这番神情变化的功力,恐怕梨园里最红的小倌拍马都赶不及半分。可惜......她眨了眨明亮的双眼,一脸疑惑的问道:“大姐姐和姨娘怎的还不起来?” 这话问得正中下怀,韶姨娘强压下心中的狂喜,略带惶恐,细声说道:“终归还是大姑娘不该这般粗心,身为长姐,却累得妹妹涉险,若是不让她长长记性,以后......且对老太太也不好交代。” “姨娘此言差矣。”眼看着沈氏的脸色越来越差,锦澜快声打断韶姨娘的话。 韶姨娘一口一个为沈氏和锦澜着想,却又搬出最疼爱锦澜的老太太,暗指沈氏若不好好处理,恐怕会引起老太太的不满。明里暗里都将沈氏推到了不得不责罚叶锦薇的地步上,就是锦澜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好算计。 与此同时,她也为韶姨娘的行为感到心寒。不管怎么说,叶锦薇都是韶姨娘的亲生女儿,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可韶姨娘却为了争宠,将女儿顶在前头。 前世没有锦澜的劝阻,沈氏被韶姨娘激起心中怒火,当场搬出家法责打叶锦薇十板子。虽才开始就被随后赶到的叶霖挡下,但沈氏憋着一口气同叶霖据理力争,最终叶锦薇被罚跪祠堂,并且在阴冷的祠堂中昏死过去,险些香消玉殒。 正因如此,盛怒之下的叶霖与沈氏大吵一架,并当众斥责沈氏不贤不惠,善妒恶毒。 事后叶霖拂袖而去,留下这八个字却将沈氏生生打落地狱,从此在叶家地位一落千丈。加上不明事理的锦澜当时与叶锦薇的情分非同一般,又经过韶姨娘的一番添油加醋,便彻底疏离了沈氏。 从此,沈氏致死都是孤身一人。 “虽说姨娘是大姐姐的生身之母,但大姐姐毕竟是叶家的大姑娘,是对是错,是奖是罚,均由母亲做主,姨娘不必太过操心。”许是想起了前世,锦澜的语气越来越冷,毫不客气的暗讽韶姨娘逾越身份。 叶锦薇就算是庶女,也是叶家的大姑娘,是主子。而韶姨娘则是个侍妾,即使掌握了半个叶家的实权,在身份上依然是个奴才。 锦澜的话如同当众打脸,响亮的一巴掌让韶姨娘妆点精致的脸蛋儿微微扭曲,时红时白时青,如同开了染坊似的,十分精彩。但她到底是有心计的人,硬生生将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相比下,叶锦薇显得稚嫩了些,被锦澜一激,立时忘掉了原有的计划,愤愤的抬起头,道:“姨娘是......啊!” “都是我的错,请太太息怒!”叶锦薇一开口,韶姨娘便知道要坏事,她毫不犹豫的给沈氏磕了个头,同时借着磕头往前倾的瞬间迅速在叶锦薇的腰间用力掐了下。 叶锦薇腰间一疼,倏然记起当前的情形,身子猛地一僵,冷汗津津而下。 沈氏虽然不清楚锦澜为什么屡屡阻止自己,但她到底出身名门世家,后院的勾心斗角见过不少,此时心里多少已有了些答案。不由挑了挑眉,淡声问道:“锦薇,你方才说什么?” “女儿...”叶锦薇哪敢真的讲心底的话吐露,她暗自吸了口气才稳住心绪,抬起头朝沈氏柔声道:“母亲息怒,姨娘只是关心女儿罢了。” “关心?”沈氏双眼眯了眯,深深的看了叶锦薇和韶姨娘一眼,嘴角突然荡开丝丝笑意,“关心是应当的,毕竟是母女,血浓于水。” 叶锦薇脸色蓦然一白,沈氏这话戳中了她心底的痛处,抓着帕子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垂下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比起叶锦薇的羞愤,韶姨娘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沈氏看上去并没有追究的念头,否则也不会这般轻松的拨过。 只是瞧今天这情形,恐怕是不成了,二姑娘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偏帮起沈氏来。虽有些可惜,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韶姨娘打起了退堂鼓,但锦澜却不准备这么放过她。 “大姐姐和姨娘还这般跪着,可是觉得母亲还未气消?”锦澜说着,小心的往软榻边上挪了挪,准备沿着软榻的边缘滑下地去。 沈氏一见,生怕女儿摔着,忙伸手扶了下,锦澜便轻轻的站到的地上。她朝沈氏笑了笑,直径的走到韶姨娘身旁,在一干不解的目光下,稳稳的朝沈氏跪了下来。 “澜儿,你这是做什么?”沈氏猛的站了起来,却见女儿正朝自己轻轻摇头,只得按捺住心底的焦急,缓缓坐回软榻上。 “母亲,请听澜儿一言。”锦澜故意扬起稚嫩的声音,大声说道:“澜儿记得父亲曾说过,为人处世要行得直坐得正,若是大姐姐该罚,那澜儿也该罚。” “二姑娘...”韶姨娘和叶锦薇诧异的看着边上的锦澜,均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锦澜也没多瞧边上一眼,心里只想着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借着那人的手定死,否则韶姨娘是不会死心的,暗地里不晓得会翻起什么浪花来。况且若是闹到老太太跟前,恐怕就没那么好解决了。 老天既然让自己重新来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前世的命运上演! 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叶锦薇,而是为了沈氏。 “好!好一句行得直坐得正,看来澜儿长大咯。”随着爽朗的笑声,一道挺拔的身影越过高高撩起的帘子跨入门扉。 “老爷。”沈氏虽对叶霖的到来感到有些吃惊,但仍起身迎了过去。 仍跪在地上的韶姨娘和叶锦薇也收起脸上的心思,纷纷扬起喜悦的笑容。唯有锦澜,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欢喜的模样。 她没有忘记前世这人对沈氏的薄凉,更没有忘记临死前叶锦薇那番话。将她推入绝境的人中,绝对少不了甚至是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她的父亲,叶霖。 “都起来吧。”叶霖一抬眼便瞧见跪了一地的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沉声说道。 沈氏跟在叶霖身后,依旧挂着柔和的笑颜,仿佛对叶霖的变化一无所知。 叶霖和沈氏分别落座在正堂的主位上,惠秀机灵的沏了杯茶奉到叶霖跟前。叶霖端起青花缠枝莲茶盅,掀起杯盖轻轻拨了拨清澈的茶汤,碧绿的茶叶随着水纹微微荡开,袅袅茶香飘溢在空气中。 是雨前龙井,他最爱的茶。 待放下茶盅时,叶霖对沈氏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有叶霖发话,韶姨娘不敢不从,只是眉目间或多或少带着一丝委屈。 “澜儿,过来让父亲瞧瞧,身子好些了吗?”叶霖朝锦澜招了招手,脸上满是笑意。 第五章 起疑 “父亲。”锦澜垂首敛下眼睫,挡住眼底清冷的眸光,朝叶霖施礼。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挂满甜糯的笑容,“澜儿身子早就大好了,反倒累着父亲百忙中记挂,澜儿不孝。” 她还不是叶霖的对手,在叶府里,能真正作为沈氏倚靠的,只有叶霖。所以为了沈氏,也为了自己,她只能忍下一切去讨好叶霖。 叶霖见锦澜虽比前段时间所见要瘦弱几分,但面色红润,看上去确实没有大碍,这才含笑的点了点头。随即目光扫向站在后头的韶姨娘和叶锦薇,眼中浮现出一丝失望。 他一向希望家宅平安妻妾和睦,方才在门外特地让守门的丫鬟噤声,就是一时兴起想听听屋内的情形,没想听到的竟是平日里温柔似水的韶氏在蛮缠。 好在沈氏和锦澜通情达理,不然闹起来传出去,让他脸面往哪儿隔? 韶姨娘是极会察言观色之人,看着叶霖脸上的沉色,心底不由一紧,正想着怎么补救时,叶霖已经开口了。 “关于澜儿落水之事,锦薇身为长姐,却将幼妹置于险地,虽是无心却有过,这段时日就在秀筠楼中好好闭门思过,将女诫多抄几遍,省的乱了分寸。” 叶霖的话对叶锦薇来说极重,她颤了颤发白的嘴唇,片刻后才低声应道:“是。” 锦澜迅速瞥了眼脸色极为难看的韶姨娘和叶锦薇,这处罚看上去不疼不痒,却将沈氏摘了出去,且对于得宠的韶姨娘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 锦澜同挽菊踏出水榭轩的大门时,明晃刺眼的日头当空照下,晒得人肌肤一阵火辣辣的灼疼。虽还未到正午,但一丝风都没有,铺着青砖的小道被晒得热气升腾,稍稍一动就会泌出一身汗,又潮又粘的贴在身上,难受得紧,让人恨不得猫在阴凉的地儿一动不动的呆着才好。 虽说锦澜是沿着回廊往澜园走,但还未到一半时已是大汗淋漓,身上刚换的襦裙早就透出了隐约可见的湿意,小脸蛋更是红彤彤的一片,仿佛熟透了的苹果儿。 “姑娘,还是奴婢抱着你走吧?”瞧着锦澜通红的小脸,又想到她腿上的烫伤,挽菊不由开口说道。 “不用。”锦澜摇头拒绝,虽然此时她才九岁,足足比十二岁的挽菊矮了将近一半的个头,但对于活过一世的锦澜来说,挽菊只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而已。 挽菊瞅着锦澜的背影,忍不住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缓缓合上了。 自从姑娘落水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一言一行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且往日里亲近的人都疏远了,如大姑娘和韶姨娘,而疏远的人却又亲近上了,又如大太太...... 两人一路上相对无语,沉默着拐过最后一道弯,澜园的大门已经远远在望,这时锦澜才放缓了脚步。 “挽菊,你在水榭轩可有相熟的姐妹?” 挽菊一怔,忙回道:“奴婢同水榭轩的秋纹和墨初是同一批进府的,虽说感情不算亲厚,但话儿还是能说上几句。” 锦澜听了沉思半响,又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说道:“我有件差事让你去办。”说着语气顿了顿,“不过这差事,只许你一人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连唐嬷嬷和碧荷都不能告诉。 挽菊见锦澜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肃然,心底不由一凛,坚声说道:“姑娘放心,奴婢省的!” 锦澜微微颌首,“这几日你寻个闲暇,到水榭轩走动走动,同秋纹她们搭个话,看看太太瞧的是哪家的大夫,一般什么时辰吃药,是谁煎的药,又是谁送的药。”想了想,又让挽菊俯下身子,锦澜踮了踮脚尖,在她耳旁轻轻的吐出一句话。 挽菊脸上顿时闪过一丝诧异,但仍将锦澜的话一一记在心上,忙点头应道:“是。” 锦澜带着挽菊回到澜园时,在门口张望的沐兰迎了过来。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今儿个太阳打哪儿出来的?竟是你守门。” 沐兰长着一张宜喜宜嗔的包子脸,同在澜园里共事的丫鬟婆子们常喜欢拿她来打趣,就是锦澜在前世,也会偶尔与她玩笑。 “挽菊姐姐可别拿我打趣,若非有事,我哪能这儿杵着呢。”沐兰一张包子脸皱得紧紧的,她身上肉多,最怕夏天这种闷热的天气。 “怎么?”锦澜看到沐兰额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怕是在这站了好一会儿了。 “回姑娘话。”沐兰朝锦澜曲了曲膝,“三姑娘来了。” 三姑娘?叶锦娴?锦澜不由一怔。 前世韶氏兴许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对锦澜和这位宁姨娘所出的三姑娘没有丝毫苛刻。只是锦澜死时叶锦娴还未及笄,因此并不知晓韶氏会怎么对待这个庶女。 不过,连她这个嫡女都能如此算计,恐怕叶锦娴这个庶女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三妹妹几时来的?”锦澜无声的叹了口气,前世她与叶锦薇比较亲近,对这个妹妹虽也有姐妹之情,但相比之下却少了几分。 “来了有大半个时辰了,奴婢按照唐嬷嬷的吩咐将三姑娘请到偏厅,又让文竹伺候着,这才到大门来候着姑娘。” 锦澜点了点头,朝偏厅的方向走去,不过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略微作想,对沐兰说道:“你去和三妹妹说一声,就说我刚从外头回来,待换过衣裳再去见她。” “是。”沐兰笑着施礼,转身就往偏厅去了。 锦澜回了屋,任由挽菊给自己擦洗换衣,又喝了一盅凉茶,待身上的暑气消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往偏厅去。 没想到还未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叶锦娴安静的坐在西面临窗的椅子上,低眉顺目,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手里正捧着一个简易的竹绷子,指尖纤细,宛若葱白,指间的银针带着彩线灵巧地上下翻飞。窗外的树影漫过窗棂投在她脚下,斑驳的光影叫她整个人瞧上去都有些虚幻了。 锦澜嘴角不由翘起一丝暖暖的笑意,看起来三妹妹还是和以前一般,走到哪儿都带着绷子。说也奇了,明明是个跳脱的性子,居然能静下心来做女红,常常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 “让妹妹久等了。”她故意扬着声走进偏厅。 果然,叶锦娴听着声,猛地抬起如月牙般莹润的脸蛋儿,惊喜的朝门口望去,一眼就瞧见了正笑吟吟走来的锦澜,“二姐姐!”不料这一动,原本下针的角度一歪,银针反倒扎进了细嫩的指尖中,“呀!” 听到惊呼,锦澜忙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叶锦娴的小手仔细瞧着,“扎到了吧?还是这般粗枝大叶的,疼不疼?” 叶锦娴忙笑道:“没事儿,一点都不疼。”说着忙将绷子及针线收好,起身朝锦澜曲膝施礼,“二姐身子可好些了?” 锦澜赶紧伸手扶起叶锦娴,嘴里不由怪嗔道:“怎么这般客气起来?倒怪分生的。” 叶锦娴吐了吐粉舌:“姨娘说二姐待我好,可我也不能不知礼,总像以前那样,就不许我来了。” 锦澜抿嘴一笑,“我还在思量着,以你这性子,竟这么久没来瞧我,感情是被拘着了。” “原是想早些过来,可姨娘死活不让,说姐姐一直身体不适,怕扰了静养就不好了。”叶锦娴的秀眉紧皱,一脸无奈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锦澜扫了眼桌上的茶盅,转头朝挽菊吩咐:“去将从水榭轩带回来的点心取来。”然后噙着笑对叶锦娴说道:“方才我去了母亲那儿用早膳,觉得那枣泥山药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好吃得紧。便磨着母亲带了些回来,你且尝尝看。” “还是二姐最好了!”听到有点心吃,叶锦娴的小脸立时亮了起来,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 挽菊到小厨房将食盒里的枣泥山药糕取出来,盛在水晶碟子里端到偏厅,又给俩人都续了杯热茶才退到一旁候着。 “糕点还是老太太和母亲屋里的厨娘做得吃好。”叶锦娴捻起块枣泥山药糕,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享受得眼儿都眯了,口齿不清的说道:“可惜老太太上京还未回来,母亲那又不能常去叨扰。” “慢点,当心噎着,小馋猫。”锦澜将茶盅往她身边挪了挪,半响才迟疑的开口道:“老太太...上京去了?” “咦?”叶锦娴咽下糕点,又捧着茶盅饮了一小口才搁下,伸手探到锦澜额前,道:“二姐病糊涂了不成?老太太开春就带昱哥儿上了京,你怎么不记得了?” “这是哪的话?”锦澜忙别过头,强笑道:“我不过躺久了,有些忘事儿,你这么一说我也就记起来了。” 前世的事,她早已忘得七七八八,除了临死前那一幕,其他的均模糊不清,哪还记得老太太上京的事?况且前世她和韶姨娘极为亲近,从来不曾怀疑什么,自然也就没留意过一些细节。 经叶锦娴这么一说,锦澜依稀想起老太太上京关乎着一件大事,但究竟是什么大事,真有些吃不准了。 第六章 暖意 掌灯时分,秀筠楼。 叶锦薇刚取下头上的珠钗,让茜云服侍着梳洗,另一名丫鬟司玲便走了进来,“姑娘,韶姨娘来了。” 她的眼皮微微抬了下,慢里斯条的接过茜云手中熏过香的锦布轻轻拭了拭脸,也不作答,随手将湿皱了的锦布往茜云手上一丢,转身朝床榻走去。 虽是这样,司玲却不敢怠慢,忙打起帘子将韶姨娘迎进屋。 叶锦薇坐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卷玩着垂落在胸前的青丝,对韶姨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韶姨娘也不在意她的冷漠,直径走到床榻前的雕花椅子上坐着,端起司玲奉上的热茶,轻轻的抿了一口,又朝司玲和茜云扫了一眼。 两个丫鬟心神领会,曲膝退下并带上了门。 这时韶姨娘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叶锦薇对白天发生在沈氏屋里的事耿耿于怀,没好气的道:“既然知道,你还来做什么?” “做什么?”韶姨娘冷笑着,“还不是为了你?若不是你将锦澜那丫头推入荷花塘,今儿个的事也不会发生!” “我......”叶锦薇一哽,自知理亏,却又不肯低头,板起脸拧声说道:“那又怎样?推都推了,要不姨娘回了太太将我处置了罢!” 韶姨娘将手中的茶盅呯的一声重重地搁在桌上,“我这般辛苦是为谁?到现在还和我使小性子,处置你岂不是要了我这条命?” 叶锦薇不接话,但脸色不知不觉缓了几分。 “薇儿。”韶姨娘起身坐到床榻上,将叶锦薇轻轻楼入怀中,“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锦澜那丫头现在动不得,咱们好多事都得靠她......” 叶锦薇刚缓下来的神色骤然一冷,猛的推开韶姨娘,“姨娘这是心疼了吧?” 韶姨娘脸上闪过一丝恼意,噌的站起身,却瞥见叶锦澜映在烛光下妍丽的小脸,又缓缓的坐了回去,叹声道:“我是心疼,可也是为了你。旁的不说,你到底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我岂能不为你想?至于锦澜那丫头......”她顿了顿,“虽说我有昱哥儿,但在老太太面前,她到底占着个嫡女的身份,说的话也有份量。” “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叶锦薇赌气一扭,别过身子,不理韶姨娘。 “哎哟,我的小祖宗!”韶姨娘再度把她搂到怀里,又揉又搓,笑哄了半天才停歇下来。 叶锦薇撩了撩耳旁的略有些散乱的发丝,委声道:“事儿已经这般了,该怎么办?” “这会子知道急了吧?”韶姨娘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往门窗处看了几下,才谨慎的开口道:“这几日就按老爷说的做,安心在屋里呆着,过几日等老爷气消了,再去找二姑娘。”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和往常一样...哄着...待老太太和昱哥儿......” “姨娘说的可是真的?”叶锦薇秀眉一挑,脸上满是讶然。 韶姨娘忙伸手捂了她的嘴,“小声些,仔细隔墙有耳。” “怕什么?”叶锦薇转过头,不屑的目光似要穿透门窗扫到隔壁的厢房一般,“见天一副猴样,瞧着就堵心,什么时候求了父亲,让我搬出去其他院子才好呢!” “行了,如今且先忍着点,过后在算。”韶姨娘拍了拍叶锦薇的手,目光阴晦的说道。 ****** 自那日起,锦澜每日总是早早便起身,梳洗整齐后就去水榭轩陪沈氏用早膳,说也奇怪,竟再也没碰到沈氏喝药的当口。她有心想询问,却又不知如何才能向沈氏解释清楚缘由,只好耐下心思,等挽菊打探消息。 水榭轩里的丫鬟婆子们对锦澜突如其来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暗暗掌握了时间。这不,她刚踏上青石台阶,原本坐在回廊下打络子的秋纹便眼尖瞧见了,忙起身挑起帘子,笑着朝里头通传道:“二姑娘来了。” 锦澜冲秋纹轻笑颔首,临进屋时侧过头飞快地瞥了身后的挽菊一眼,挽菊心神领会,掏出一方帕子朝秋纹走去。 屋里的沈氏正低着头坐在紫檀木方桌前抄写着什么,听到声响便搁下笔,一抬头就瞧见女儿那娇小的身子正跨过门槛,不由满心欢喜,忙朝她招了招手,柔声道:“澜儿快过来。” “母亲。”锦澜朝沈氏欠了欠身,笑着朝里走去。 沈氏搂着锦澜坐在紫檀木雕花嵌大理石靠椅上,指尖触及缎子上淡淡的湿气,顿时蹙起了眉,心疼的说道:“大清早的,也不多穿件衣裳,外头露水重,你身子才好了些,仔细别着凉了。” 锦澜身子软软一歪,整个人依偎在沈氏怀里,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极为享受这份宠溺,糯糯的回道:“不打紧,一会儿日头升上去就好了,再说女儿都这般大了,岂会什么都不懂?母亲这是瞎操心。” 沈氏仔细瞧了瞧女儿的神色,与往常并无区别,这才放下心,揉了揉她乌黑柔顺的秀发,笑逐颜开道:“澜儿是长大了也懂事了,但在母亲眼里,你依旧是个不知事的孩童。”说着扫了眼门口,笑意顿敛,“今日就你一人过来?” 生怕沈氏误会,锦澜忙开口道:“我过来的时候带着挽菊,这会子正在门外。” “怎的不带进来?”沈氏对这个勤快的小丫鬟印象还算不错,便随口问了句。 “前些时日让她绣方双面帕子,结果绣了大半个月都没成,总有些针脚收不好。昨个儿听唐嬷嬷说母亲屋里的秋纹姐姐擅长双面绣,这不,在外头请教呢。”用着事先准备好的理由,锦澜心里却有些不舒服,脸上的笑意立时减了几分。 沈氏一见,以为锦澜是为了丫鬟技艺不精而生气,不由坐直身子,轻轻拍了拍锦澜的后背,道:“你若喜欢双面绣,便让秋纹给你绣就是了,再不成,让秋纹到你屋里去。挽菊那丫头我瞧着不错,让她过来伺候也好。” “那怎么行?”锦澜脱口而出,随即察觉到话有不妥,于是又开口解释道:“秋纹姐姐是母亲屋里得力的,挽菊却笨手笨脚,这么一换,岂不是占了母亲的便宜?” 沈氏见她一副正紧盘算的摸样,顿时乐出声来,“这有什么打紧?若是你想要,母亲这儿有的全给你都行。” 在一旁伺候的蔓萍听着也抿嘴一笑,出言附和道:“太太对姑娘是真真疼爱得紧,莫说秋纹,只要姑娘开口,就是奴婢,太太定然也是舍得的。” 锦澜怕沈氏真的把秋纹和挽菊给对换了,讪笑两声赶紧岔开话题,指了指桌上铺开的纸张,问道:“这是什么?” 沈氏顺着她的手扫了眼笔墨未干的宣纸,还未来得及开口,蔓萍已经出声回道:“这是太太抄的《法华经》,前些日子姑娘一直病着,太太日日吃斋念佛,又在佛前许了愿。如今姑娘大好了,本该到寺里还愿,但太太身子也不大舒适,便耽搁了。这才抄抄经书,待身子好些再做打算。” “母亲…”没想到沈氏在病中还为自己操劳,锦澜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搂着沈氏的手不由紧了紧。 前世韶氏待她虽好,却并非这般亲密无间,更不会设身处地事事将她放在前头。情似母女怎能比得上亲生母女?更何况韶氏当初只是为了利用她而假意的亲近。 因此,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母女。 陪沈氏用完早膳,又同往常一样说了半天话,待日上三竿锦澜才起身准备返回澜园。 蔓萍忙上前打帘,在帘子撩起的刹那,锦澜便瞧见了侯在门外的挽菊,手里拽着一方蓝色的帕子,正是绣着双面绣的那方,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拐过几道回廊,待水榭轩的大门彻底消失在身后,锦澜才放缓脚步,正准备开口时,眼角却瞥见一抹身影正袅袅朝她走来。 第七章 大姐 叶锦薇一袭丁香色的云锦百褶如意月裙,上身着梅花纹纱半臂,虽有些素净,却不失雅致。一张小脸粉面含春,盈盈水眸顾盼有神,唇角微翘,仿佛前些日子被罚禁足抄《女戒》的另有其人一般。远远瞧见锦澜,原本缓慢的脚步稍稍加快几分迎了过去,“二妹妹。” 锦澜立刻止住了到口边的话,双眉微微一蹙,却又很快松开,神色如常的朝叶锦薇见礼,“大姐姐。” 叶锦薇忙侧身一避,躲开了锦澜的礼,怪嗔道:“这般客气做什么?你往常可不是这样。” 这话虽听着顺耳,却是话里藏针,暗刺她以往不知礼数。也就是前世她太傻太容易相信人,才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如今...锦澜敛了略有些飘散的思绪,嘴角溢出一丝笑意,问道:“大姐姐也是来瞧母亲的么?” 叶家三位姑娘除了锦澜有单独的院子外,大姑娘叶锦薇和三姑娘叶锦娴一同住在叶府的西面角的秀筠楼里。 秀筠楼和沈氏住的水榭轩相隔了大半个府邸,加上韶姨娘管家,叶锦薇一向自视甚高,从不把沈氏放在眼里。除了逢年过节外,平日里连请安都不曾去过一次,更别说是晨昏定省。 如今她出现在去往水榭轩的必经之路上,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锦澜细心的留意到叶锦薇的脸色微微一僵,然后迅速被盈盈笑颜遮掩过去,“那是自然,只是母亲身子不适,我也不好冒然打扰,正犹豫着该不该去,没想到就瞧见了妹妹。”说着便上前,热切的抓着锦澜的手,“妹妹这是从母亲那儿来?母亲身子好些了么?” “好些了。”锦澜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轻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那便好。”叶锦薇眼中的不甘一闪而过,脸上的神情却是暮然一松,仿佛放下了千斤担子般,她遥望一眼远处的水榭轩,才笑道:“妹妹这会儿从水榭轩出来,可是母亲歇下了?” 难得沈氏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锦澜自然不想这时候叶锦薇去给沈氏添堵,便出言附和道:“母亲刚歇下。” “那我改日再去请安,省得扰了母亲可就不好了。”叶锦薇眉间愈加舒展,“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经过园子,瞧见里头的玉簪花开得正好,记得妹妹最爱玉簪花了,咱们一块去看看吧?”生怕锦澜拒绝,她又接着道:“都说头开的玉簪花最好,今儿个天气也不热,若不去,过几天怕是没得瞧了。” 锦澜深深的看了叶锦薇一眼,应道:“好。” 两人带着丫鬟出了回廊朝花园走去,虽说头顶上的日头比前些天要小,但还是有些热辣。不过叶府花园里种着不少林木,成片的绿荫下,原本炙意逼人的夏风倒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锦澜和叶锦薇并排走在树荫笼罩的鹅软石小道上,在园子里忙碌的丫鬟婆子们见两人走来,纷纷让道,屈膝行礼,待两人过去后才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不远处的花圃中一簇簇白色的玉簪花争相绽放,映着明媚的阳光,仿佛一片片无暇的白玉石,煞是好看,浓郁的花香随风拂来,沁人心脾。锦澜边走边看,目光始终落在花圃中,并未多看身旁的叶锦薇一眼。 叶锦薇几次挑起话题,都被锦澜含糊过去,脸上温雅的笑颜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今日她早早便从秀筠楼过来,特意在回澜园的路上候着,又在这骄阳底下走了大半天,可不是专程为了赏花来的。 犹豫了半响,叶锦薇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二妹妹,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锦澜这才回过头,瞥了一眼被司铃拌着,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挽菊,嘴角轻轻一翘:“姐姐有话便说,我听着呢。” 虽是笑着,声音却平淡而疏远,完全没有往日的亲昵。 叶锦薇也没有心思再绕弯子,直接了当的问:“妹妹可还是为了那件事同我置气?” “那件事?”锦澜一愣,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 “上个月我邀妹妹到荷花塘边玩,不想妹妹见塘边有支粉荷开得正艳,便偏要去摘。说来也是我不好,一时没拦住妹妹,害得你不小心跌入塘中,险些就......”叶锦薇双眸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虽说妹妹恼我是应该的,但父亲已经罚了我,姨娘也时时训斥,还望妹妹能消消气,原谅我吧!”说罢便拽住锦澜的衣袖,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 原来是这件事!不过她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榻上,且烧得迷迷糊糊的,加上重回幼年,又惊又乍,若非事后唐嬷嬷偶尔提及,她连这场病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自己采荷落水亦或者别的…… “姐姐多虑了,我并未生气。”锦澜沉默片刻,自然的抬起手理了理耳旁的发丝,顺势挣脱被叶锦薇拽住的袖角。 “那妹妹怎么总对我不理不睬,还日日往...水榭轩跑?”叶锦薇听着心底一喜,面上却佯装埋怨。 锦澜唇角一抿,“这些时日姐姐不是在绣筠楼里练字么,我怎敢去打扰?”说着歪起头,面露疑色,“再说母亲一直在水榭轩静养,怕是闷得慌,我得空去陪母亲说话解闷,有何不妥?” 这一席话堵得叶锦薇哑口无言,哪怕此时她心里想着锦澜不该亲近沈氏,该多多亲近自己和韶姨娘,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今日一旦说了,指不定明日整个扬州城都会传的沸沸扬扬。 叶家庶女不敬嫡母,这是多大的笑话!到时候,恐怕叶霖第一个就饶不了她。 “怎么了?”锦澜见叶锦薇突然停下脚步,不由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啊?怎会?妹妹说得很对。”叶锦薇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深吸一口气才逐渐恢复平静,指了指开得正好的玉簪花,“咱们过去瞧瞧?” 锦澜抬头望了望天,便摇头道:“在这边赏也是一样的。” 叶锦薇不过随口一提,见锦澜摇头也就作罢了,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又重新陷入一片静默中。只是她时不时侧眼,别具深意的打量身旁正饶有兴致赏着花的锦澜。 二妹妹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往的二妹妹心思都摆在脸上,好懂得很,无论她说什么都会点头附和,且只要提及水榭轩就会变脸,可如今......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叶锦薇便借口乏了,同锦澜告别后便带着司铃返回绣筠楼。 锦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和挽菊一同慢悠悠的,边赏着花边往澜园走去。 刚一进院子,就瞧见唐嬷嬷飞奔而来。 “我的小祖宗,这大太阳的跑哪儿去了?”原来唐嬷嬷见到了锦澜往常回来的时辰却不见踪影,便让人到水榭轩去问,没想到守门的婆子说人早就离开了水榭轩。这才慌了神,正准备同丫鬟们沿路去找,结果锦澜就带着挽菊悠悠的进了门。 锦澜见唐嬷嬷绷得直直的脸上透出一丝焦急,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方才在路上遇见大姐姐,同她一块赏了会儿花,想着时辰还早便没让挽菊回来说一声,让嬷嬷担心了。” 唐嬷嬷有心再说几句,但又看到锦澜额角的淋漓和晒得通红的脸蛋儿,不由心疼起来,“瞧瞧这身暑气,碧荷,快去端碗酸梅汤来!”说完便拉着锦澜进了屋,擦洗换衣好一阵忙碌,直到锦澜喝下酸梅汤,脸色逐渐恢复如常才作罢。 到底是年纪小,加上身子弱又起的早,这一通下来,锦澜是真乏了。琢磨着离午膳还有个把时辰,便准备小歇片刻。 碧荷服侍着锦澜上了塌,随手拿起一旁的碧竹团花执扇,却被锦澜止住,“让挽菊来吧。” 持着扇子的手一顿,又缓缓放下了,碧荷咬了咬下唇,神色不明的瞥了锦澜一眼,低低的应道:“是。” 锦澜心里装着事,未曾注意到碧荷的异样,等碧荷退下后,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竟有些忐忑不安。直到挽菊进来才猛地坐起身,飞快的扫了眼外头,轻声说道:“把门关上。” 第八章 惊耗 挽菊依言反手把门关上,锦澜才软了身子,斜斜的靠在大花缎枕上。 虽说屋里搁了盆消暑的冰山,但锦澜身子刚愈,唐嬷嬷将冰山安在床尾对面的角落里,因此躺在床上也有些暑热难耐。挽菊取了被碧荷放在桌上的执扇,慢慢的替锦澜扇风。 丝丝凉风让锦澜焦躁的心缓缓静了下来,她也不急着和挽菊搭话,半眯起眼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过了半响才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挽菊,“事情怎么样了?” 挽菊心里早就斟酌了半天,这会儿听到锦澜问话,手中的扇子也不停,轻声答道:“听秋纹说,太太的病一直都是由宫大夫瞧的,就是上次姑娘烫伤了脚,蔓萍姐姐请来的那位。” “宫大夫?”锦澜沉声低吟,那日她被药汁烫伤,沈氏只是喊了句请大夫,并没有指名道姓,蔓萍却请来了这个宫大夫。由此可见,沈氏确实常请她入府看病。 “是,秋纹还说,太太的药一般晨起就要喝,倒和姑娘起身后要饮杯热茶差不多。且煎药送药的事儿都是蔓萍姐姐和惠秀姐姐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 蔓萍?惠秀?锦澜忍不住蹙起眉,这两个人都是沈氏身边的大丫鬟,这些年一直都是她们在沈氏身旁照顾着,且看上去沈氏对她们极其信任,按理说应该不会...... “对了,这是姑娘吩咐奴婢取的东西。”挽菊似想到什么,忙放下手中的执扇,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方裹得严实的锦帕,“奴婢和秋纹说姑娘早起想吃桂花糕,让秋纹去瞧瞧小厨房里有备下的没,奴婢也顺势跟着去了,趁着秋纹和厨娘们不注意,偷偷取了一小块。”边说边利落的打开,递到锦澜面前。 一小团黑褐色的东西正静静的躺在水葱色的锦帕里,裹在周边的帕子都染上褐色的污渍,若有似无的药味飘散在空气中,正是煎过弃之不用的药渣。 锦澜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她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般顺利,不但探出了想要的消息,连药渣都轻而易举的取到了手。锦澜正准备接过锦帕,迎面而来的药味却让她手一顿,又缩了回来,“你怎能确定这是太太服用过的?” 挽菊听着一笑,说道:“主子们用的药罐和奴婢们用的药罐自然不同,那上好的紫砂药罐在水榭轩除了太太外,哪还有人能用?” 锦澜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又问了句:“那你说说这药渣是怎么到手的?” 挽菊这时才听出了味,但锦澜面带浅笑,语气里又多有娇意。她转念一想,兴许是姑娘好奇,心里就释然了,便接着笑道:“说来也是巧,奴婢去的时候,药罐早就清洗干净了。原以为只能等下回再想办法,没想到秋纹不小心碰掉了簪子,奴婢帮忙捡的时候恰好看见炉子边上落着一小块药渣,这才拿了回来。” 锦澜接过裹着药渣的锦帕,低下头细细端详,又暗地里嗅了几下,才递给挽菊,“过两天你出府去寻个大夫,看看这药里都有些什么。”说完又加了句,“别去宫大夫那里。” 挽菊不笨,锦澜让她做了那么多事,又是套话又是拿药渣,现在还要出府验药,她若再不清楚锦澜的心思,怕是无脸见人了。于是接过帕子,恭敬的应承道:“是。” 把该说的话该做得事全都吩咐下去后,锦澜紧绷的心神才稍稍松了些,困意阵阵袭来,也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正午,唐嬷嬷在厅里摆好午膳,才让碧荷来喊。用过午膳,锦澜精神倒特别好,让人收拾了文房四宝,准备练练字。 叶霖一脉虽是旁支,不过从祖上起五代为官,曾祖父更是官至相位。虽说到了叶霖这代有些跌落,但叶家也算是钟鼎之家,书香清贵。况且叶霖乃是探花出身,颇得圣恩,年方三十而立就博得了巡盐御史的高位,可见并不是个愚笨之人。 因此,叶家并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反,对三位姑娘要求十分严厉,不但请了启蒙导师读书识字,还专门请了琴棋书画女红等各种名师教授技艺。 叶家一门三才女,在扬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锦澜喜欢书法,叶霖对这个唯一的嫡女也算娇宠,各种名家字帖能寻到的统统送往澜园。 故而叶家三姑娘年纪虽小,却能写出一手好字。 前些时日病着,身子虚弱,如今好转之后,锦澜立即恢复了以往每日练字的习惯。 ****** 过了几日,挽菊寻个由头告假出府,锦澜自然是准的。用过晚膳,又将差事妥善交代给沐兰后,挽菊便回屋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大清早趁着凉爽动身。 碧荷等锦澜歇下,正屋里熄了灯才回来,见挽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也就没上前帮手,转身倒了杯茶给挽菊,“歇一会儿再收拾吧,瞧你这头大汗。” 挽菊笑吟吟的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才说道:“也就差几样,倒不如收好了再歇息,省得冒两头汗。”说着将茶盅搁在桌上,又忙碌起来。 碧荷在边上看着,嘴角微翕,想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挽菊终于收拾好包袱,转过身就看见碧荷站在一旁神游天外的摸样。 “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挽菊将手探到碧荷的额头上,又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感觉并无差别。 “没事儿。”碧荷勉强收回思绪,忙抓下挽菊的手,笑道:“许是中了些暑气。” “这天是热了些,你得注意身子,若是病倒了,谁来伺候姑娘?”挽菊一脸关切,姑娘身边就她和碧荷两个大丫鬟,二等丫鬟一般不能随意进屋,如今她告假,万一碧荷病了,姑娘身边岂不就没人伺候了? “瞧你这乌鸦嘴!哪就你说的那般严重。”碧荷笑骂道,眉眼间却松了不少,她拉着挽菊的手一同坐下,“咱们说说话吧。” 挽菊见她脸色好了些,便笑道:“说什么?我瞧你这段日子总是发怔,莫不是有了心事?” 碧荷摇头,犹豫半响才无声的叹了口气,紧紧握住挽菊的手,认真的开口道:“挽菊,咱们认识多久了?” 挽菊一怔,细细想了一会才说道:“咱们是一同进的府,算起来也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碧荷的眼神有些飘忽,嘴里喃喃道:“咱们一进府就跟着姑娘,从三等丫鬟一步步到如今的大丫鬟,瞧瞧还在太太屋里当二等丫鬟的秋纹和墨初就知道,姑娘待咱们是极好的。” 挽菊点了点头,“姑娘性子和软,莫说是咱们,这屋里上下哪个不是好言相待?” “可是自打姑娘得了这场病以后,你有没有觉得......”碧荷握着挽菊的手微微发凉,话到嘴边,顿了下才艰难的吐出口,“觉得姑娘像换了个人似的?” “换了个人?”挽菊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啊!” 果然,是她多想了吗?可是姑娘对自己却...碧荷闭了闭眼,才松开挽菊的手,道:“早点歇息,明儿还要早起。” 挽菊觉得碧荷这番话有些奇怪,正想说姑娘如今长大了,也有主见了,但见碧荷一脸疲惫,也就咽下话,不再说多。 第二天清早,挽菊提着包袱就出了府。 锦澜虽然面上和往常并无区别,但不管做什么,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短短三天却如三年那般漫长。 尤其是到了挽菊回府这天,她更是坐立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傍晚时分,早该回府的挽菊却迟迟不见人影,特地侯在屋里的锦澜只能焦急的等着。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锦澜忙让碧荷出去看看,结果碧荷带回来的人不是挽菊,而是水榭轩的秋纹。 秋纹一见到锦澜便猛地扑了上来,哭道:“姑娘,快去看看吧!太太昏倒了!” 第九章 昏迷 锦澜随着秋纹赶到水榭轩时,里面还是一团乱。 外间的地板上一片狼藉,那张紫檀雕花方桌上散乱倒着几个茶盅,看花样是一套的。至于地上那些瓷片,想必是沈氏昏倒时撞到了地上。 一个眼生的丫鬟正手足无措的站在角落里,锦澜匆匆瞥了一眼,顾不上多问就朝里间去了。 沈氏已经被扶上了床,惠秀正半跪在床前,脸色惨白一片,连声音都隐隐带着哭腔:“太太,太太您怎么了?太太,快醒醒啊......” 跟在锦澜身后的唐嬷嬷和碧荷及秋纹三人一见,也吓得浑身直打抖。 锦澜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连连深吸几口气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快步上前挤到床头,只见沈氏双眼紧闭,眉尖若蹙,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额角泌着涔涔冷汗,连呼吸都变得极浅。她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疾声说道:“碧荷,快去前院找李管事,让他亲自去找大夫,要快!” “姑娘,奴婢已经吩咐墨初去请了宫大夫。”惠秀见锦澜来了,像是有了主心骨,听锦澜吩咐碧荷找李管事请大夫,便忙开口说道。 锦澜扫了惠秀一眼,并不接话,反而对秋纹吩咐道:“你去收拾下外间。” 碧荷和秋纹得了声,转身就打起帘子出去了。 “姑娘,太太的身子一直都是由宫大夫......” “住口!”锦澜厉声打断惠秀的话。 惠秀从未见过性子和软的锦澜发这么大的火气,一时间倒被镇住了。 锦澜也不与她多说,坐到床边,握住沈氏的手,竟又湿又冷,便对唐嬷嬷说道:“嬷嬷,快去打盆热水来。” 唐嬷嬷应声而去,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锦澜和惠秀守着。 锦澜这时才把目光移到惠秀身上,“好端端的,母亲怎么会突然昏倒?我记得早上来的时候,母亲还说最近身子爽朗了不少。” “奴婢,奴婢也不清楚,用过晚膳后,前院书房的春晓来求见太太,太太以为是老爷有什么吩咐,便让春晓进了屋,又打发奴婢去泡茶,结果奴婢回来的时候,太太就已经......”惠秀原本又惊又惧,加上刚才锦澜一喝,如今听到问话,才忍不住哭了出来,“姑娘,该怎么办啊!” 外院书房的春晓?难道是刚才站在外间里的那个丫鬟?她来做什么?而且...“屋里怎么就你一人?蔓萍呢?”锦澜心里堵着一口恶气,连平日里的亲昵都顾不上了,直接唤名道。 “蔓萍她娘过寿,今日告了假,早早就出府去了。”惠秀知道锦澜是真的动怒了,也不敢隐瞒,照实说了出来。 蔓萍告假出府,惠秀下去沏茶,加上秋纹和墨初两个是二等丫鬟不能随便进屋,那么屋里就剩下沈氏和春晓两个人。如此说来,沈氏的昏倒定然和春晓有关!锦澜沉了沉脸色,冷声道:“把那个春晓关起来,等母亲醒了再发落。” 跟着锦澜过来却一直守在门外的沐兰听到屋里传来的话,忙喊了两个婆子,准备将缩在外间的春晓押出来。 “姑娘!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没有害太太!”那个叫春晓的丫鬟被婆子们抓着手,这才晃过神,奋力挣扎起来,“奴婢没有,奴婢是冤枉的,姑娘不能滥用私刑!” 果然是外院的丫鬟,不同凡响,连滥用私刑都能脱口而出,锦澜怒极生笑,扬声说道:“照你这么说,太太是自个儿昏倒不省人事的?” 见锦澜开口,春晓心里猛地一喜,以为有了开脱的希望,便忙接话:“姑娘明鉴,奴婢不过才进了屋,还未来得及和太太回话,太太就昏倒了。府里上下都知道,太太身子一直不好,最近天气又炎热,说不定是中了暑气......” 春晓话还没说完,惠秀眼见锦澜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喊道:“还愣着做什么?由她吵着太太和姑娘吗?快堵了嘴拉下去!” 抓着春晓的婆子眼疾手快,忙将手中的帕子塞进了她嘴里,浓重的汗味熏得春晓一副欲呕的样子,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被婆子扭着手拉了出去。 一个外院的丫鬟都敢在水榭轩放肆,锦澜紧紧的握着沈氏的手,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是该怒还是该悲。 唐嬷嬷端来热水,她才缓过神,浸湿棉布巾,小心翼翼的帮沈氏擦拭脸上和手心里的冷汗。 沈氏的脸色难看的紧,冷汗绵绵不断的渗出,手心冰凉凉的。锦澜咬着嘴唇,一遍遍的擦拭着,直到唐嬷嬷瞧着不对劲,上前抓住她的手才发现,她脸上早已湿冷一片。 “姑娘。”唐嬷嬷心一紧,太太昏迷了,若姑娘再出什么事...... “我没事。”锦澜挣脱唐嬷嬷的手,才发现自己竟抖得厉害,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拿起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珠,问道:“大夫怎么还没来?” “奴婢这就去瞧瞧。”秋纹看了锦澜一眼,正准备到外院去探情况,没想到刚走出里间,屋外就传来了声。 “惠秀姐姐,宫大夫来了!”墨初气喘吁吁的撩起帘子,一道纤瘦的身影便走了进来,正是那日给锦澜看伤的女大夫。 宫大夫今日穿着素色的云纹绉纱长裙,发髻边上缀着两支简单的珠钗,清素淡雅,看上去颇有杏林之风。只是她一脸淡漠,进门就直径朝里间走去。 锦澜见宫大夫进来,尽管心里百般不愿,但沈氏情况危急,李管事请的大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只能让她瞧一瞧。所以便下了床,腾出位置给宫大夫看诊。 宫大夫淡淡的看了锦澜一眼,也不说话,伸出手就给沈氏号脉,惠秀等人静静的立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锦澜强装镇定的站在一旁看着,手里却无意识的扯起了帕子。 宫大夫号了会儿脉,又盯着沈氏瞧了半天,便皱起眉来,她一言不发,起身就到一旁写起了药方。 锦澜等人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敢上前询问,生怕扰了她开方子。 等到宫大夫搁下笔,锦澜才急忙上前问道:“宫大夫,家母的病……” 宫大夫捻起写好的方子,轻轻的吹了几下,才不疾不徐的说道:“雪根鸢尾虽和百合一样有清心安神之效,但对夫人来说却好比裹着蜜糖的砒霜。所幸此次发现得早,有惊无险,若有下次......”她敛下声,飞快地扫了众人一眼。 锦澜霎时白了脸,又惊又怕,宫大夫虽未明说,但其中的凶险她却听出来了。 沈氏生来就闻不得雪根鸢尾的花香,这在叶家并不是秘密,因此叶家的花圃虽是百花齐放,却永远少一株雪根鸢尾。如今,不该出现在叶家的东西出现了,而且还是在沈氏的屋里,这让锦澜怎能不后怕? 究竟是谁要害沈氏?是韶姨娘?可前世沈氏出事是在三年后,怎么这会儿就...... 若不是韶姨娘,又会是谁?说起来那个春晓是外院的丫鬟,难道是叶霖!? 锦澜心乱如麻,思来想去甚至觉得谁都有害沈氏的可能。 “这张方子,文火煮半个时辰服下即可,另外一张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连服三日,三日后我再过来复诊。”宫大夫一前一后分别递给惠秀两张方子。 “是,奴婢这就随您前去抓药。”惠秀恭敬的接过药方。 宫大夫点了点头,也不多说,收拾好药箱就要走。 “宫大夫请留步!”锦澜这才回过神,赶紧上前几步拦住了即将出门的宫大夫,目露焦色,“家母何时能醒过来?” 宫大夫盯着锦澜忧心忡忡的小脸,语气缓和了几分,“服下第一张方子,过不了多久夫人自然就会醒来。” 听了宫大夫的话,锦澜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一大半。 送走宫大夫后,还未等她回屋,就见碧荷引着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借着明亮的灯光,锦澜远远瞧见走在前头那位,竟是她的父亲——叶霖! 第十章 插手 最近叶霖公务繁忙,十天内倒有八天是独自歇在外院。李管事见碧荷面色焦急,又听是二姑娘的吩咐,想到这些时日来府上的下人说起二姑娘对太太的种种举止,便暗暗上了心。不但亲自去请大夫,还打发人到书房回禀了叶霖。 叶霖倒是一脸镇定,淡声的应了句后继续在黄杨木方桌前提笔疾书,似乎沈氏的昏迷对他来说惊不起一丝波澜。直到他处理完公务,才施然起身,准备到水榭轩看看。 正巧李管事也将大夫请了回来,几人便一同随着碧荷往水榭轩去。 锦澜见叶霖过来,忙屈膝抚礼,只是抬起头时,眼泪唰的一声就落了下来,颤了颤略微发白的唇角,哽咽了句:“父亲。” 叶霖眉头一皱,却见锦澜一张小脸满是憔悴,到底是心疼女儿,便叹了口气,挥手让锦澜起身,“先让大夫进去看看。” 锦澜乖巧的点了点头,随着叶霖一同进屋。 虽说事情和春晓有关,但锦澜相信目前为止最不愿意沈氏出事的人,就是叶霖。若她没记错的话,官场上三年任满,回京续职的时间就要到了,叶霖怎么会在这时挑起家宅不宁? 如今沈氏昏迷不醒,要是能博得叶霖多一丝关注,那么沈氏就会少一分危险。 因此,锦澜才刻意在叶霖面前流露出惶惶无助的摸样。 李管家在屋外候着,幸好他知道是给太太瞧病,特地请了位女大夫,如此一来锦澜也无需回避。 这位姓江的大夫为沈氏扶过脉,又仔细诊看了一番,得出的结果倒和先前宫大夫说的差不多。只是江大夫第一次给沈氏看病,并不清楚沈氏对雪跟鸢尾的忌讳,因此说得含糊了些。 但锦澜却是清楚的,到现在,她心里悬着的那半块石头也才落了地。 至少宫大夫此次并没有胡乱对症,不过以防万一,她最终还是决定采用江大夫的药方子。 叶霖吩咐李管事拿着江大夫的方子去抓药,锦澜则坐回床前,细细的给沈氏拭汗擦手。一旁的丫鬟们各司其职,水榭轩又恢复了以往的井然有序。 就在锦澜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屋外却传来了沐兰略有些高昂的呼声:“韶姨娘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便被撩起,韶姨娘捧着个朱漆描花的匣子盈盈的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到这来做什么?”叶霖面沉如水,显然对韶姨娘这时候来水榭轩多有不满。 韶姨娘微微垂头,半蹲着福了福,姿态优美。她站的位置十分讲究,恰好将一截光滑如玉的脖颈呈现在叶霖的目光下,“我听下人说姐姐病了,正好前些日子吕三爷送了只老山参,想着姐姐许是用得着,这才特地拿过来给姐姐补补身子。”说着那双白嫩的柔荑将匣子捧到了叶霖面前。 韶姨娘本家姓吕,那吕三爷定然是韶姨娘的娘家人了。 叶霖脸色微霁,点了点头,“起来吧。” 韶姨娘起身后将匣子搁在桌上,也不坐下,而是绕到叶霖身后,驾熟就轻的替他松起肩膀来。瞧着叶霖一副闭眼享受的摸样,想来韶姨娘定是经常这般做。 虽说里间和外间隔着一道水晶珠帘,沈氏的床前又有一扇屏风遮挡,但只要有心,锦澜还是能透过一丝缝隙看见外间的情形。不过她并没有兴趣看叶霖和韶姨娘打情骂俏,因此安安静静的照顾着沈氏,头也不抬。 屋里一时间便静了下来,韶姨娘揉了好一会儿才转到前头,瞥见叶霖的脸色不坏,琢磨一番,便略有迟疑的开口道:“说起来也奇怪,前些日子才听说姐姐身子大好,怎么今日好端端突然就昏倒了?” 隐约听见韶姨娘提及沈氏,锦澜不由顿住手,侧了侧耳,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 叶霖并不答话,依旧闭目养神。 韶姨娘见他脸色并无变化,心便放实了些,继续说道:“我寻思着,许是太太久病在床,屋里的丫鬟婆子们的心都有些大了。” 有些话,只能点到即止,韶姨娘说完这句后便不再吭声,专心给叶霖拿捏。 沉默片刻,叶霖才缓缓睁开眼,脸上表情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太太向来耳根子软,有什么顾不到的,你在边上帮衬着就是了。” 这突兀的话让韶姨娘笑逐颜开,却让里间的锦澜猛然一窒。 春晓到底受谁指使来害沈氏,这还是个未知数,况且要是让韶姨娘借着这件事把手伸到水榭轩来,恐怕沈氏就是醒了,以后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锦澜想着,便从里间出来,“父亲。” 叶霖轻轻颌首,倒是韶姨娘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只是这意外却远未传到眼底,“原来二姑娘也在这里。” 锦澜有礼的朝她点了点头,“韶姨娘。” “你不陪着你母亲,出来做什么?”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叶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锦澜装作一无所知,“女儿是来同父亲说一声,母亲这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父亲先前交代的事必是要紧的,如今韶姨娘恰好也在,不然恐怕要耽搁了。” 叶霖端着茶盅的手一顿,满是狐疑的看向锦澜,“什么事?” 锦澜抬起头,不经意扫了眼面色隐隐发青的韶姨娘,“女儿不知,只是听母亲屋里的惠秀姐姐提起过,有位叫春晓的姐姐在傍晚时来过水榭轩。” 春晓?叶霖的脸色刹时难看到极点,呯的一声将茶盅重重的放在桌上,屋里顿时静可闻落针坠地,站在叶霖身旁的韶姨娘连呼吸声都不敢加重,唯恐触了霉头。 锦澜依旧直直的站着,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眸底闪过的幽然。 叶霖沉思片刻,蓦然起身往外走,半只脚跨过门槛后却顿了下,“好好照顾你母亲,有些事还是等她身子好了再处理吧!”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水榭轩。 锦澜低眉顺目,等叶霖消失在水榭轩的大门外才缓缓起身。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韶姨娘胸口用力的起伏下,但脑海里随即闪过叶霖刚才的话,这才稍稍宽了心,脸上的扭曲瞬间隐去,缓缓漾起慈爱的笑容,“二姑娘这般孝顺,太太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姨娘谬赞了。”锦澜轻步上前,双手捧起桌上的朱漆描花匣子,笑得眉眼弯弯,一副纯真的摸样,“澜儿哪比得上姨娘?这么晚了还送来如此贵重的老山参。说起来母亲的方子里正需要一味老参,有了姨娘送来的这支,药效定然会更好些,相信母亲吃了,身子很快便能好起来。” 韶姨娘的目光落在锦澜手中的匣子上,脸上的慈爱险些就挂不住了。这只老山参还是花了大价钱,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到手的,她藏到现在都舍不得用,这次却便宜了沈氏这个病秧子! 吃吧,吃吧,吃死了才好!她紧攥着帕子恨恨的想,脸上却丝毫不露,抿了抿唇角,笑吟吟的应道:“二姑娘说得是,有二姑娘的细心照顾,太太这病啊,自然是药到病除。” 锦澜笑得越发甜糯,“这样一来,姨娘便能清闲些,省的大姐姐总是和我抱怨,说姨娘整日忙得脚不停歇,连她都顾不上了。” 韶姨娘脸色微变,眼底猛地闪过一抹厉色,但触及到锦澜眼中的若有似无的笑意,蓦然回过神,这才强压下翻涌的怒意,徐徐笑道:“如此是最好不过了。” 略坐小片刻,韶姨娘便离开了水榭轩。她前脚一走,碧荷后脚就拎着几包药材进了屋。 “姑娘,李管事将江大夫开的药方子抓回来了。” 锦澜点了点头,“去把隔间的火炉子点起来,放在那给母亲煎药吧。” 碧荷回应:“是。”便匆匆出去准备不提。 直到屋里再次静下来,锦澜看了眼屋外灯火通明的庭院,转身往沈氏床边走去。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虽说韶姨娘管家,但李管事是叶霖的人。只要韶姨娘在水榭轩和她起了纷争,哪怕只有一两句,李管事定然会察觉,那么叶霖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允许内院失火! 就算自己一并受罚,换来的局面也会比眼下要有利得多。 只可惜……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满打满算却棋差一招,如今虽未撕破脸,但韶姨娘肯定已经察觉到她的变化,恐怕得想个法子,让母亲的身子尽快好起来才是。 第十一章 噩梦 月凉如水,热闹的府邸渐渐归于平静。 锦秋阁里陡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响音,一名梳着双髻的丫鬟正瑟瑟发抖的跪在铺了蜀锦团花软垫的美人榻前,光洁的额头上隐约可见丝丝血色渗出,身后不远处凌乱的撒着几块碎瓷片,正幽幽的闪着利芒。 “一个个都是没用的废物!”韶姨娘沉着脸,胸口正剧烈起伏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孔上怒意积盛,一双美目正死死的瞪着眼前的丫鬟,恨不得将她当成锦澜,嚼碎了吞到肚子里才好。 在旁伺候的素心见状,忙重新倒了杯茶,又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丫鬟赶紧退下去,这才对韶姨娘劝道:“姨奶奶,您先喝杯茶,消消气儿。” 韶姨娘倒没把火气烧到素心身上,她端起茶盅,翻起盖子拨了拨茶汤,却又心烦意乱的合上了,恨恨的说道:“想不到对她好了这么些年,到头来竟养出一条白眼狼!” 原以为上次在水榭轩锦澜帮着沈氏是因为赌气,没想到今晚好不容易计划周全,又忍痛拿出那只百年老参,结果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而这一切都毁在锦澜手上,这让她怎能不怒? “二姑娘年纪还小,兴许是钻了牛角尖儿,想来过些日子就好了。”素心将韶姨娘手里的茶盅放好,伸手挪了挪歪到一旁的大软枕,扶着她躺下,又拿起绣着芙蓉扇面的团扇慢慢摇了起来。 “上回老爷罚薇儿的时候我特地没求情,为的就是让她出气。过后又委屈薇儿低声下气的去哄着,她倒好,蹬鼻子上脸的,反而和那贱人越来越热乎了!”韶姨娘攥着帕子的手越收越紧,一副咬牙切齿的摸样。 涉及到大姑娘,素心便不好多说了,话锋一转,“这件事儿也奇怪,二姑娘打小就不愿意到水榭轩去,对太太更是疏远得很,就算同大姑娘赌气,也不至于......” “哼!”韶姨娘冷哼一声,“到底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拢得了一时拢不住一世,是我大意了。” “奴婢记得,二姑娘这番变化,似乎是从那场大病之后才开始的。”素心是韶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韶姨娘去到哪儿都会带上她,许多事自然也就瞒不过她的眼睛。 “可不是?醒了就跟换个人似的,真真让人恨得紧!” 素心的手微顿,略有迟疑的说道:“说起来奴婢倒想起一件事,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韶姨娘蹙起眉,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素心,你跟了我多久了?” 素心一怔,“回姨奶奶话,八年了。” 韶姨娘冷冷一笑,“日子倒是不短了,想必你是清楚的,我这个人别的都好说,平日里最恨的就是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在我眼皮底下耍心眼的人!你若真觉得有什么不该说的,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蹦!” 素心脸一白,噗通一声跪下来,“奴婢该死!” 韶姨娘冷冽的目光落在素心微微颤抖的身子上,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擦着带在手腕上的翡翠冰花镯,从指端上传来的冰凉缓缓蔓延到心里,浇熄了萦绕在心头的丝丝怒意。半响她才叹了口气,“起来吧,咱们主仆这些年,什么风浪没经过?如今在我身边,也就你一个信得过的了。” 素心低着头,略微哽咽道:“奴婢......” “怎么?还同我怄气不成?”韶姨娘拔高声,但语气却缓了几分。 素心忙抬起头,“奴婢不敢!”说着便起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团扇,继续给韶姨娘扇风。 韶姨娘满意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她动了动身体,选了个舒适的位置便闭上眼假寐。没想到一合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锦澜那张语笑吟吟的脸,好不容易才熄下去的怒火腾地一下又冒上来,“方才你想说什么来着。” 素心仔细看了眼门外,确定无人偷听才轻声说道:“奴婢记得小时候在村里,有个半大的小子顽得很,也是落到村头的水塘里险些丧了命。后来给人救上来之后,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斯斯文文的,竟连门都不爱出了。村里人都说,怕是有什么脏东西......” 虽有素心陪着,到底是夜深了,外头枝桠的影儿投在窗子上,随着夜风来回摆动,竟像是人影幢幢。韶姨娘听得脚底直冒寒气,猛地起身喝道:“不许胡说!” 素心一惊,忙住了嘴,见韶姨娘脸色泛白,心知她是吓着了,便赶紧倒了杯热茶捧过来。 一杯热茶下肚,冰凉的四肢才稍稍回暖了些,韶姨娘吐出口气,抬眼看向素心:“以后这话不许再提,若是让老爷知道了,恐怕连我也保不住你!” “是,奴婢记得了。”话虽这么说,但素心知道韶姨娘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了,她垂着头,嘴角翘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 锦澜今晚留在了水榭轩,尽管清楚沈氏没有大碍,但没亲眼看到沈氏苏醒,她放不下心。 惠秀取药回来时,锦澜已经把江大夫的药放在了火炉上,她犹豫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手上的药收了起来。 锦澜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便让碧荷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又让唐嬷嬷到小厨房煨上碧梗粥,再温几样小菜备着,生怕沈氏起来后饿着。而她自己则守在隔间的炉子旁亲自煎药。 忙了半宿,待给沈氏喂了药,已经能隐隐听见外头传来的梆子声,四更天了。 喝下药没多久,沈氏的脸色逐渐好转,呼吸也稳定下来,这时锦澜才彻底放下心。一松懈,顿时觉得困意如潮,不禁伸了个懒腰,闷头趴在沈氏床前,沉沉的睡了过去。 锦澜睡得极不安稳,恍惚中不断做着梦,梦里她似乎又看到了叶锦薇狰狞的脸孔,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却吐出世间最恶毒的话: “若非父亲,今日之事怎能转变?” “对了,说起这件事,还是安远侯世子亲自决定的呢。” “若非妹妹,我与母亲又怎能拥有今天的地位? “都是托了妹妹的福!” “都是托了妹妹的福!” “都......” 不! 不是的!母亲没有死!母亲还好好的活着! 锦澜死死的捂住双耳,却堵不住那尖锐刺耳的厉声。仿佛有无数个叶锦薇环绕在她身旁,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她紧紧的裹覆在其中,宛如一个厚厚的茧,逃不掉也挣不脱,越挣扎束缚得越紧,渐渐窒息。 最终,她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彻骨钻心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努力睁大双眼,却没有一丝焦距,踉踉跄跄的在黑暗中摸索。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在这片永无止境的黑暗中逐渐绝望时,眼前蓦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母亲!”锦澜欣喜的叫出声,正准备往沈氏身边去,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姑娘,姑娘,快醒醒......” 锦澜皱了皱眉,四周的景致却猛地一变,黑暗如潮水般退去,片刻恍惚后,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藕荷色的芙蓉纱帐,瞧着竟有些眼生,倒让她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唐嬷嬷见锦澜睁开眼,不由松了口气,可看她躺着一动不动,只是怔怔的盯着帐顶,刚落下的心又猛地提起来,忙伸手在锦澜面前晃动几下,“姑娘,姑娘!” 锦澜这才回过神来,“嬷嬷。” “谢天谢地!姑娘总算醒了。”唐嬷嬷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原位,忙将她扶起来,又赶紧倒了杯茶。 锦澜捧着茶盅,一口气灌下去才觉得舒畅不少,放下茶盅立即问道:“母亲醒了吗?” 第十二章 苏醒 虽说唐嬷嬷一直守在锦澜床边,但她揣度自家姑娘如今对太太是真上了心,恐怕一醒来定是要问太太的消息,便让碧荷时时留意着上房的动静。这会子见她问得急,便说道:“姑娘刚睡着没多久,太太就醒了。” 锦澜皱起眉头,“母亲既醒了,怎么没唤醒我?” 唐嬷嬷见锦澜似乎有些不高兴,又忙说道:“太太见姑娘睡得沉,特地吩咐不许扰了姑娘,还让奴婢把姑娘移到东厢房来,太太这是心疼姑娘呢!” 锦澜听了眉头倒是松开了,只是没亲自确认沈氏的情况,到底有些不放心,便直接掀开被子跳下床,“我去瞧瞧母亲。” “哎哟!我的好姑娘,地上凉,怎能赤着脚就......”唐嬷嬷赶紧上前,一把将锦澜抱住,劝道:“再说太太吃了碗碧梗粥,又喝了药,如今还在睡着,姑娘这会子过去,岂不是吵着太太了?” 锦澜一怔,她是关心则乱,听唐嬷嬷这么一劝,也就反应过来了,不再急着去沈氏屋里。 唐嬷嬷将她重新抱上床,又盖上一层薄被,“姑娘好好睡一觉,等醒了再去给太太请安也不迟。” 锦澜乖巧的点点头,没多久便睡了过去,这一觉倒酣甜,无梦到天明。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未时过一刻,唐嬷嬷和碧荷伺候了梳洗,又摆上午膳,但锦澜没什么胃口,稍稍动了几口就搁下了手里的银箸。 唐嬷嬷知道她是挂心沈氏,便主动说道:“秋纹适才来传过话,说太太已经起了,姑娘多吃些再去给太太请安吧,不然让太太瞧着姑娘脸色不好,怕是会担心。” 锦澜听着又勉强吃了小半碗碧梗粥便推开碗,“我去母亲那儿。” 唐嬷嬷也不再多说,留下碧荷收拾东西,自己便陪着锦澜往正房去。 正守在门前的墨初远远就瞧见锦澜和唐嬷嬷两人,忙行了行礼,“姑娘来得可巧,太太刚用完午膳,这会子正歇着,姑娘快些进去吧。”说着便打起帘子把锦澜和唐嬷嬷请了进去。 锦澜刚进门,便见惠秀迎了出来,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她眼下泛青,往常明亮的双眸布满了一缕缕红丝,想来是一夜都没睡。锦澜心底微动,昨夜里对她的不满不知不觉少了几分。 惠秀见锦澜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便屈膝笑道:“太太瞧着好多了,正在屋里等着姑娘呢。” 锦澜这才收回目光,冲她点了点头。 沈氏正半倚在床榻上,手里捧着本书,慢慢翻阅着,一旁的酸枝木柜上一尊鎏金镂雕祥云映月的小熏炉燃着,袅袅青烟悠然直上。见锦澜进屋,她便放下书,“澜儿来了,用过午膳了吗?” 锦澜往前几步走到沈氏床前,看了眼熏炉才笑着应道:“方才用过了。” 惠秀忙搬了张雕花椅子来让她坐下,但沈氏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床榻。锦澜会意一笑,轻手轻脚的爬上去,坐在了沈氏身旁。惠秀见状,只好将椅子搬回原处。 “母亲怎的不多休息会儿?”锦澜仔见沈氏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势头却不错,心里才安了下来,又指了指熏炉,“母亲身子不适,怎么还用着香?” “那里头是檀香,静气宁神,用一些也是好的。”沈氏拉着锦澜的小手,细细打量着女儿的小脸,见她虽笑着,但脸上的疲惫掩也掩不住,不由心疼道:“昨晚的事情,我听惠秀说了,苦了我的澜儿。” 锦澜瞥了惠秀一眼,才娇声道:“母亲这是哪儿的话,女儿孝顺母亲不是应该的么?哪谈得上苦不苦的。” 沈氏的眼睛闪过一丝水泽,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原以为我在这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养着也就罢了,没想到有人却不死心,倒是累着我的澜儿见了这些腌脏事。” “母亲。”锦澜一愣,她原以为沈氏不知情,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不料沈氏倒是一清二楚。只是沈氏尚在病中,为免她劳神,锦澜便劝道:“兴许是个意外,母亲无需多想,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沈氏摇了摇头,自嘲道:“是不是意外,我心里有数。不光是我,恐怕你父亲也是清楚的。” 她和叶霖是少年夫妻,两人情投意合,加上门当户对,她刚嫁到叶家时确实过了一段人人羡慕的幸福时光。就是不知为何,虽两人如胶似漆,可她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三年后,叶家老太太的不满一日胜似一日,明里暗里都提过不少次,让她为叶霖纳妾,好为叶家开枝散叶。只是她心有不甘,便假意当做没听懂,这才彻底惹怒了老太太。 老太太亲自给叶霖抬了房姨娘,长者赐,不可拒,加上叶霖又是个孝顺的,也就妥协了。夫妻俩的情份在吵吵闹闹中便淡了下来,即使后来她生下锦澜,也无法挽回半分。到如今,叶霖两三个月不踏进水榭轩一步也是常有的事。 锦澜见沈氏脸上露出一丝颓败,心里一紧,干脆窝进沈氏怀里,红了眼圈扁嘴道:“母亲,昨夜里可把澜儿吓坏了。” 沈氏觉得怀里一暖,女儿的娇声软语回荡在耳边,蓦然驱散了她心里的阴冷,长久来堵在胸口的滞气如决了堤的洪水,猛地泄了出来。 是啊,现在她有女儿在身旁,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锦澜一直偷偷留意沈氏的变化,见她神色忽冷忽热,最终化为作一片宁静,便知道沈氏心里释然了,这才悄然露出笑颜。不过关于昨晚的事,却不敢再提,打算等沈氏痊愈了再说。 母女俩就这么躺在床上,说起了悄悄话。中途惠秀出去了趟,回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太太,该喝药了。” 锦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伸出手道:“我来喂母亲喝药。” 惠秀笑着将药端到锦澜面前,又叮嘱锦澜仔细烫手,唐嬷嬷也是紧紧挨在床边,深怕锦澜不小心打翻药碗烫着了。 锦澜小心翼翼的端起碗,又的舀起一匙褐色的药汁,放到唇边吹了吹,待凉了些才移到沈氏嘴边。 沈氏含笑看着女儿略微笨拙的举动,心里却是暖意腾升,正当她张口准备喝下汤匙里的药时,锦澜却缩了回去。沈氏不由一愣,“怎么了?” 锦澜不作答,而是抬头看向惠秀,“这药是哪个大夫开的?” 惠秀脸色微变,支支吾吾半天才答道:“是宫大夫开的。” 锦澜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我昨夜里不是说了,用江大夫开的方子吗?”说着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唐嬷嬷,“难不成你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惠秀身子一矮,“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锦澜冷眼瞧着,事关沈氏的安慰,她不得不谨慎,正欲再问,却被沈氏拉住。 “是我让惠秀换了宫大夫的方子。” 锦澜一惊,“母亲!” 沈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转头对惠秀说道:“你起来吧。” “是,太太。”惠秀这才松了口气,忙起身退到一旁。 “母亲,昨夜里吃了江大夫的方子瞧着倒很管用,怎的现在又换了宫大夫的方子?如此一来也不知道两张方子会不会相冲,若是吃坏了可怎么好?”锦澜不知该怎么解释心里对宫大夫的怀疑,只能拿江大夫和药性相冲做幌子。 沈氏听着锦澜的叨念,嘴角浮起一丝温和慈爱的笑容,待她说完,才缓缓道:“澜儿,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若说这世上有一个我信得过的大夫,那便是宫大夫。” 啊?锦澜脸上满是诧异,“怎么会......” “这些年若非她帮我细心调养着,只怕也拖不到这时候。”沈氏眼中浮起一抹悲凉,却是一闪而逝,“说起来,当年临盆之时,还是她亲自为你接的生。” 这么说母亲与那个宫大夫是旧识?可那日的药......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锦澜心里像塞着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正当她准备开口多问几句时,屋外却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第十三章 齐聚 墨初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太太,三姑娘和宁姨娘来了。” 沈氏眼中的笑意敛了几分,平静的说道:“让她们进来吧。” 三姑娘叶锦娴和宁姨娘进屋,分别向沈氏行礼。 “母亲。” “太太。” 沈氏摆了摆手,“都起来坐吧,惠秀,给三姑娘和宁姨娘看茶。” “是。”惠秀应声而下。 叶锦娴和宁姨娘一左一右落坐在小杌子上。 “大热天的还往外头跑,若是中了暑气可怎么好?”沈氏的语气虽疏离,却透着淡淡的关切。 锦澜眸光微闪,不着痕迹的抬起眼打量宁姨娘。 柳眉杏眼,脸似莹月,一袭银杏色的如意双纹缎裳,腰间系着云纹锦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看上去竟不像早已过了双十年华的妇人。斜斜的堕马髻上仅插着一支金镶青石福字碧玉簪,圆润的耳垂上挂着一对南珠耳坠,低眉顺目,宛如一朵吐蕊的空谷幽兰,越发显得温婉雅致。 这位宁姨娘自幼便在叶霖身旁服侍,沈氏还未进门之前就成了叶霖的房内人,瞧着样貌倒是不俗,就是性子太过软绵。以至于跟着叶霖的时间最久,份位反而是最低的,就连后来的韶姨娘爬得都比她快,直到后来生下叶锦娴才扶成了姨娘。 不过就算有了名分,她还是那个不争的性子,恨不得从所有人眼前都消失了才好。沈氏刚进门那会儿,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她几乎不出院门一步。如今沈氏卧病在床,免了请安后,更是深入简出,面儿都不露。若非叶霖念旧情,时不时上她那去坐一会儿,恐怕叶家上下都快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前世锦澜虽和叶锦娴走得近,但见着她的机会也不多,如今细细看来,这宁姨娘的性子倒是和传闻一样,平淡如水。 宁姨娘笑得一脸谦卑,“太太这是哪儿的话,奴婢来给太太请安,这是应当的,就怕吵着太太。”她边说边打开一直捧在手里的锦盒,“奴婢为太太做了件褙子,就是不知合不合身。” 一抹碧色从宁姨娘手中抖开,宛如泛起涟漪的湖光,潋滟千波,衣角下摆绣着栩栩如生的桃花,乍看下竟像是流水映落花,意境从生。 沈氏赞道:“你的女红愈发炉火纯青了。” 宁姨娘仔细将手里的褙子原样折好放回锦盒内,“只要太太不嫌弃奴婢做得粗糙便好。” 锦澜忍不住扫了眼桌上的锦盒,这件翡翠色的缎织掐花对襟褙子,恐怕府里最好的绣娘想做出来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吧? 沈氏看着正襟危坐的宁姨娘,半响才叹息道:“如兰,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宁姨娘抬起头看了沈氏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去,呐呐道:“太太......也没变。” 沈氏一怔,眼底顿时流露出丝丝苦涩,没变么?昨日人比花娇,而今黯然失色,从春风得意到缠绵病榻,怎能说没变? 锦澜虽留意着宁姨娘,但叶不曾疏忽沈氏,见沈氏表情低落,抓着她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沈氏明白女儿的心思,便给锦澜投了个安抚的眼神,淡笑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一人来也就罢了,怎么把锦娴也带了来?且不说外面日头大,来我这万一过了病气也不好。” “母亲可是嫌弃我呢?”叶锦娴抢在宁姨娘前头接了话,她眨了眨明亮的双眸,撅起小嘴,一脸委屈状,“二姐姐都能来,我怎的就不能来?母亲分明是怕我将水榭轩里好吃的糕点都吃完了去。”她语气娇憨,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天真散漫,听着叫人生不起一丝怒意,倒觉得俏皮可爱。 沈氏嘴角泛起丝丝笑意,“瞧瞧这张小嘴儿,感情到这儿就是为了糕点来的。”说着看向端上茶后就退到一旁候着的惠秀,“去看看有没有备下糕点,取来给咱们的三姑娘尝尝鲜。” 惠秀笑道:“奴婢记得早上厨房做了玫瑰酥和芙蓉糕,这会子应该还热着,奴婢这就去端来。” 宁姨娘嘴唇微微翕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眼欢喜的叶锦娴,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叶锦娴喜笑颜开的起身朝沈氏屈膝道:“多谢母亲!”又目光灼灼的看向锦澜,“二姐姐,这下可有好吃的了。” 瞧着仿佛闻到鱼腥的馋猫儿一般两眼放光的叶锦娴,锦澜掩袖而笑。就连沈氏,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一时间屋里乐意融融。 还未等惠秀将糕点端上来,屋外的墨初却通传道:“太太,大姑娘和韶姨娘来了。” 屋里顿时静谧无声,锦澜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大门,她们怎么来了? “进来吧。”沉默片刻,沈氏才开口道,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漠然。 墨初打起帘子,韶姨娘叶锦薇就进了屋,两人身后还跟着素心和司玲,而素心手里还捧着个青白釉凸花如意圆瓷罐。见屋里那么多人,韶姨娘微微一讶,便笑道:“原来三姑娘和宁姐姐也在太太这儿。”说罢也不等宁姨娘做反应,直接对沈氏行礼,“太太。” 叶锦薇自从进屋后就没瞧过宁姨娘和叶锦娴一眼,仿佛当她们是透明的空气一般,见韶姨娘行礼后,也跟着屈了屈膝,“母亲。” 待叶锦薇行过礼,锦澜才向她点了点头:“大姐姐。” 叶锦娴却是起身一抚,“大姐姐。” 叶锦薇对锦澜尚且能维持几分温和,“二妹妹。”而看向叶锦娴时,眼底却多了几分冷意,“三妹妹。” 沈氏下颌微抬,“坐吧。” 宁姨娘见了,忙起身坐到叶锦娴下首,将右边的位置让出来。但韶姨娘却并未依言坐下,而是接过素心手里的瓷罐子,笑道:“这是知味斋的蜜饯海棠,最是酸甜可口,喝完药吃上一颗,便能去掉嘴里的苦味,我特地带来给太太尝尝。” 知味斋是扬州出名的果子铺,其中又以蜜饯海棠最为难得,每日只卖那么小小的一罐子,即便是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韶姨娘日日忙着抓权揽事,哪有闲工夫张罗这些,想必是叶霖带回来的罢。 沈氏心里冷冷一笑,扫了眼韶姨娘手中的瓷罐子,淡笑道:“劳你费心了。” “太太吃了若是喜欢,我再打发人到知味斋里多买些来。”韶姨娘亲自将瓷罐子放在床头边上的圆桌上,才转身回到宁姨娘方才让出来的位置上落座。 锦澜看着韶姨娘在沈氏面前曲意奉承,眉心不由向上挑了挑。昨晚那一幕历历在目,她可不信对方是专程送蜜饯来的。不过,有了叶霖昨晚那句话放着,韶姨娘应该不会再起什么心思才对,若是真起了心思,恐怕是准备好了后招。 想到这,她眼里浮起一抹忧色。 果然,坐了一小会儿,韶姨娘便开口道:“今儿个我来还有件事想请示太太。” 沈氏看了韶姨娘一眼,问道:“什么事?” 见沈氏投来目光,韶姨娘不由坐直了身子,“照以往的定例,今年府里有一批丫鬟小厮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我是来请示太太,这些丫鬟小厮们是打发出去自行婚配还是由府里做主配人?” “按着以往的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半响后,屋里才响起沈氏淡淡的声音。 仿佛就等着沈氏这句话般,韶姨娘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只是,今年外放的丫鬟中,还包括了太太身边的蔓萍和惠秀。” 第十四章 目的 屋里陡然静了下来,任谁都能听得出,韶姨娘这是把主意打到了沈氏身边这两个得力的大丫鬟身上。只是她管着家,又拿往年惯例做依仗,即便是沈氏也不好多说什么。 锦澜安静的坐在一旁,并未出声,她原本就对蔓萍和惠秀起了疑心,若是能借着韶姨娘的手将她们两人从沈氏身边除去,倒是好事一件。不过,韶姨娘必定不会这么好心,只怕还有什么幺蛾子藏在后头。她暗暗提心留意着,生怕沈氏不小心吃了亏。 宁姨娘不着痕迹的缩了缩纤细的臂膀,恨不得化作臀下的小杌子,消失在众人面前才好。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叶锦娴也噤了声,安份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再吵着要吃点心。 沈氏倒是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身子斜斜的靠在缕金线绣富贵花开暗纹靠背引枕上,微微闭起眼,仿佛陷入沉睡一般。 随着众人的沉默,屋里弥漫起一股诡异的气氛,叶锦薇这次不知是事先得了嘱咐还是学聪明了,并未乱加开口,只是时不时侧眼看向床上的沈氏和锦澜,目光中隐隐透着得色。偶尔瞥及叶锦娴和宁姨娘时又露出赤裸裸的嫌恶。 “若是按了以往的规矩,年底就要将蔓萍和惠秀给放出......” 话还未说完,外间便传来清脆的撞击声,紧接着是碗碟落地的破裂声。 众人一惊,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惠秀拨开水晶珠帘就冲了进来,三两步到沈氏床前,噗通一声,膝盖重重的磕在地上,脸上布满了紧张与惶恐,“太太,太太,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奴婢一定改过,只求太太别将奴婢赶出去。奴婢自幼父母双亡,舅舅舅母又是那样的人家,若非遇到太太,奴婢早就......”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继而似想到了什么,膝行两步,朝沈氏猛磕几个头,扬起泪渍未干的脸,赌咒立誓般说道:“太太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终身不嫁,一辈子伺候在太太跟前!” 锦澜看着惠秀额头上那抹触目惊心的乌紫,心里不禁动容。惠秀这番举动不像是刻意为之,那双眼眸里的悲恸和坚决并不是想装便能装出来的。她白嫩的手指微微曲卷,缓缓握成了团。 沈氏神色有些恍惚,往日里惠秀忠心耿耿伺奉在榻前的身影在脑海中一一呈现,这丫头跟随自己多年,心思玲珑通透,办事又干脆利落,倘若真舍了她去...... 想到此,沈氏心中涌上阵阵惆怅,她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惠秀,轻叹道:“罢了,你先起来吧,索性离年底还早,即便要放你出去,也会仔细替你寻上一户好人家,必定不会亏了你,不过......”说话间,沈氏扫了稳坐在旁的韶姨娘一眼,“若你执意不肯,此事且先搁着,以后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惠秀听了,这才破涕为笑,又恭敬的给沈氏磕了头才起身,只是起身时有些摇晃,怕是刚才跪得太用力,伤着了膝盖。不过她咬牙强忍着,退到外间收拾打翻在地上的糕点和破碎的碟子。 韶姨娘竟也不恼怒惠秀冲出来坏了她的事儿,只是静静的坐着,仿佛一切尽在她意料之中。直到惠秀出了里间,才轻笑道:“惠秀一看便是个好的,莫说太太不愿意,换做是我,定然也是不愿的。” 锦澜正暗暗诧异韶姨娘怎么变得这般好说话了?谁知紧接着她话音一转,“只是太太屋里就惠秀和蔓萍两个大丫鬟,怕是伺候的人手太过单薄了些,照惯例,太太屋里当有四名大丫鬟才是。” 原来把心思打在这头,先是丫鬟外放,接着又是人手不足,事事打着惯例和规矩为由,光明正大的把手伸到水榭轩来。锦澜心里冷笑一声,韶姨娘是算准了母亲定会留下惠秀和蔓萍,挖好了陷阱等着母亲跳呢。不过,连她都能看得出其中的蹊跷,母亲又怎会不知? 沈氏抚着额,脸色沉了几分,“这些年我一直在院子里静养,人多了反而吵杂,有惠秀和蔓萍伺候着就够了。” 韶姨娘也不争辩,反而顺着沈氏的话说道:“太太说得有理,不过,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只怕丫鬟们忙不过来,疏忽了可就不好了。”说着特地看向宁姨娘身旁的茶盅,又侧眼扫过她右手边上光可照人的桌面,“况且这是老爷吩咐下来的,要趁着外放,重新买一批丫鬟小厮补充到各处缺少人手的地儿去。” 听是叶霖的意思,沈氏沉默了,锦澜一见,不由心急万分,可还未容她想到法子,沈氏已经缓缓的说道:“既是老爷的意思,那就这么着吧。”语气里带着丝丝无奈。 锦澜目露焦色,却咬了咬嘴唇,强忍着没作声。这个时候她若出了声,哪怕随意一句,都极有可能被韶姨娘借题发挥,绕到沈氏身上去。 见目的终于达成,韶姨娘脸上笑意盎然,难掩得色,“那过两日我便寻个人牙子来,让太太亲自挑选心仪的丫鬟。” 即便是亲自挑选,也不一定用得顺手!沈氏揉了揉眉心,道:“好了,今天就到这,你们都回去吧,我也乏了。” 沈氏的话刚落,宁姨娘第一个起身,曲膝一礼,“那奴婢就先回去了。”随后叶锦娴也跟着起身乖巧的说道:“母亲要多加注意身子,女儿告退。” 韶姨娘和叶锦薇自然也是相继离开。 待屋里只剩下沈氏和唐嬷嬷时,锦澜才忧心的问道:“母亲,您怎么就松了口?” “若不如此,只怕闹到老爷那里,就更加难以收拾了。”沈氏叹息,瞥见锦澜秀眉紧蹙,便拍了拍她微凉的小手,“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她既想这么做,我随了她的意又如何?两个丫鬟还能翻过天不成?况且这人呐,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锦澜还想再说几句,却发现沈氏的脸色比先前白了几分,双眼中隐隐有些失焦,便知她方才劳了心神,这会子恐怕累得慌。就咽下了口中的话,又哄着沈氏睡下,才带着唐嬷嬷离开水榭轩。 惠秀一路将锦澜送出院门,又远远的瞧见她往澜园去,这才转身回了沈氏屋里。 原本睡下的沈氏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便知是惠秀回来了,缓缓的睁开眼,“澜儿回去了?” 惠秀点头,“是,二姑娘往澜园去了,并未转往别处。” “澜儿这孩子与我亲近...”沈氏叹了口气,眉间尽是萧索,“也不知是福是祸。” 惠秀忙劝慰道:“太太您多虑了,二姑娘聪慧机敏,自然是百福具臻。且这次若非二姑娘,太太不知还要遭多少罪。”她嘴上劝着,心里却是愤恨不已。 虽说她和蔓萍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外人看来自是风光无限,唯有自己才清楚个中酸楚。韶姨娘管家,府里不少丫鬟婆子们面上恭敬,实地里阳奉阴违,指不定怎么编排着呢。每回出府还得使些银钱,若不然便推三阻四的,站到腿脚发酸都不一定出得去。她们等等倒不打紧,就怕耽搁了太太的病。如今二姑娘同太太亲近,这些黑了心肝的势利眼们自然收敛了不少。 沈氏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老爷一向不会将内院和外院的事混淆,况且以往都是长福传话,怎么会突然换成了春晓?旁的不说,光是春晓这丫鬟的来历,老爷定然不会让她进内院!那人怕是瞧着我病久了,将我当成了傻子。” 惠秀上前替沈氏掖了掖被角,“太太,那春晓该怎么处置?” 沈氏挥了挥手,面色倦怠,“先关着吧,我现在可没心思管她,再说老爷那也需要时间不是?让看管的婆子留心就行,横竖是在院子里,跑不到哪儿去。” “是。”惠秀明白,太太这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第十五章 窦氏 锦澜从水榭轩出来,走过抄手回廊,她努力克制心中翻涌的思绪,只是脚步却不受控制般变得凌乱起来。 先是外院的丫鬟春晓突然进了内院,紧接着沈氏昏迷,而后韶姨娘借着送参,外放丫鬟的事宜步步紧逼,桩桩件件,环环相扣。 为什么?为什么韶姨娘要这么急切的把手伸进水榭轩?前世沈氏故去是三年后,似乎期间还发生不少事,忙活了将近一年,身为妾室的韶姨娘才有机会坐上正室之位。否则以叶霖的身份,即便再怎么宠爱,也不会将一名妾室扶正。 如今,一切应该尚未萌芽,韶姨娘怎会提前对沈氏下手? 难道...... 锦澜骤然停下脚步,紧跟在身后的唐嬷嬷险些撞到她身上。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唐嬷嬷看到锦澜额间泌出细细的汗珠子,忙掏出帕子帮她擦拭,“可是热得慌?再往前走一小段就到了。” “不,我没事。”锦澜看见唐嬷嬷脸上浓浓的担忧,不由笑了笑,“只是有些烦闷,嬷嬷不必担心。” 唐嬷嬷顿了顿手,“姑娘是在为太太担心吧?” 锦澜并不否认,低低的应了句:“嗯。” 细细想来,韶姨娘会做出这番举动,十有八九源自她身上。许是她的改变,让韶姨娘觉得事情逐渐脱离掌控,这对极重权势的人来说,是件难以忍受之事,因此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想把一切重新抓回手上。 追根到底,她重活一世,说的话做的事和以往完全不同,连带着周围的一切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恐怕前世的事已做不得准了。 锦澜仰起头,天空碧蓝如洗,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无论怎样,她都不能重蹈覆辙! 唐嬷嬷见锦澜一脸魂不守舍,便劝道:“姑娘放宽心,太太吉人自有天相,很快会好起来的。” 看着唐嬷嬷脸上的关切,锦澜的心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她轻轻的点了点头,“嗯。” 锦澜和唐嬷嬷回到澜园,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除了几个洒扫丫鬟外,竟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儿。直到进了屋,才看到文竹正坐在屋里做针线。 见锦澜和唐嬷嬷进来,文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行礼,“姑娘回来了。” 唐嬷嬷脸色一沉,“怎会只有你在屋里?碧荷呢?外头也不见人,沐兰呢?” 文竹见唐嬷嬷面色不虞,赶紧解释道:“方才针线房的雪雁来找碧荷姐姐,像是为了给姑娘做秋衣的事,碧荷姐姐怕走开后万一姑娘回来了没人伺候,便让我守在屋里。沐兰在厨下,说是要煮些银耳莲子羹给姑娘消暑。” 针线房的雪雁?锦澜心里微微一动,“碧荷什么时候出去的?” 文竹利落的倒了杯茶,“大约有半个时辰了。” 锦澜垂下眼眸,端起茶盅轻轻地抿了抿,满口清香。 碧荷是她身边的大丫鬟,针线房找她去无非是为了秋衣上的花样,只是这时间,也未免久了些。 大概是看出了锦澜的心思,唐嬷嬷对文竹说道:“让个小丫鬟到针线房看看,要是碧荷得空了就让她赶紧回来。” “不用了。”锦澜叫住抬脚就要往外走的文竹,“若不是要紧的,想必针线房也不会来找,横竖也是为了我,便由她去吧。”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挽菊回来了吗?” 锦澜的话刚落,还未容文竹开口,就听见外头有丫鬟禀道:“姑娘,挽菊她嫂子来了,说是有事想求见姑娘,这会儿在二门外候着。” 锦澜一愣,好端端的挽菊的嫂子来做什么?狐疑的看了文竹一眼,“叫她进来吧。” 文竹趁机回道:“挽菊姐姐还未回来。” 什么?挽菊竟还未回来!锦澜心底不由一紧。 不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文竹撩起帘子,便看见一名穿着水葱色罗裙的小丫鬟正往上房来,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想必就是挽菊的嫂子了。 小丫鬟走到门前便停下了脚步,冲文竹福了福身,文竹点点头,便笑着将挽菊的嫂子请进屋。 一进屋,挽菊的嫂子便恭敬的给锦澜行礼,“奴婢窦氏给姑娘请安。”只是礼还未蹲下,就听见一道清脆悦耳的女音,“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窦氏顿了顿,还是将礼行完才起身,垂首立在原地。 锦澜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听沐兰说,你有事要见我?” “是。”窦氏抬起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锦澜,踌躇的说道:“回姑娘话,我家小姑子得了急症,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府伺候姑娘,特地让奴婢来给姑娘告个假。” 挽菊得了急症?不仅是锦澜,旁边的唐嬷嬷和文竹听了也不由一愣,“得了什么急症?可严重?” 窦氏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说,说是中了暑,又吃坏了肚子,早晨起来便又吐又泄的,乏了力气起不来身。” 虽说那抹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逝,却恰巧被锦澜看在了眼里,当下便起了疑。她略想了想,一脸担忧的说道:“挽菊是我身边得力的,她病了我可不能不管,嬷嬷,快去请个大夫到挽菊家瞧瞧,别误了病才好。” 窦氏听了心里不禁一慌,急忙摆手道:“哪敢劳烦姑娘,大夫已经请过了,还开了方子,说是吃几剂药,休息几天就好了。” 锦澜摇摇头,坚持道:“常给府里看诊的江大夫对急症颇为擅长,让她去给挽菊瞧一瞧好得更快些。” “不可!”窦氏的脸色倏地变了,心急下口不择言,话音未落,心里便暗喊坏了,又急忙补救道:“奴婢,奴婢的意思是说,姑娘宅心仁厚,蒙姑娘惦记是挽小姑子的福份,只不过给她看诊的大夫和家里到底沾了些亲戚关系,若是让那大夫知道又另请他人来看,怕是会心生嫌隙,闹起来奴婢一家自是不怕,就怕失了府里的体面。” 锦澜眸色微动,白皙的指尖缓缓滑过茶盅上精致的花纹,目光定定的看着挽菊嫂子,沉默不语。 唐嬷嬷和文竹面面相觑了一眼,清楚的看见对方眼中的疑惑,照理说,姑娘愿意请大夫为挽菊看病,她嫂子应该千恩万谢才对,怎么反而推三阻四的,好像姑娘要害挽菊似的?只是姑娘在问话,她们也不好插嘴,只能在边上仔细听着。 听不到声响,窦氏越来越心虚,缩在长袖里的手忍不住打起颤,屋里原本就搁着消暑的冰山,凉爽宜人,她的鼻尖上反而冒出点点汗珠子,又湿又痒,却不敢伸手擦一擦,就这么低着头,呆呆的杵着。 锦澜将手中的茶盅咯的一声,轻轻的放在桌上,像是不经意想起般,“对了,挽菊回家时,我特地赏了她一盒粟子糕,不知窦嫂子觉得味道怎样?” “啊?”窦氏没想到锦澜再出声时竟转到了吃食上,身后唰的渗出一层冷汗。 她哪里知道小姑子身上带没带粟子糕红枣糕之类的东西,眼珠滴溜溜的转动,琢磨着该怎么瞒过去,不经意间却发现锦澜正紧紧的盯着自己,那眼神竟像是要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心头不由一慌,哪还顾得上多想,张口就顺着话答道:“府上的吃食这般精贵,自然是极好的,就连外头铺子里卖的,都赶不上半分。奴婢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粟子糕。” 随着窦氏的奉承,锦澜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第十六章 失踪 挽菊不过是叶家的一个丫鬟,虽五官长得清秀,却并无倾国倾城之姿,且家里过得也不算好,又有谁会惦记?再说叶家对待下人一向宽厚,府里的一等丫鬟每隔两个月便会有一次回家探亲的机会,这么多年来,从叶府到家中这条路挽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都没出过事,怎么这回却...... 想来定然是因为那件事了! 锦澜的眸子沉了沉,小手掀起杯盖轻轻拨弄着茶盅里碧绿的嫩茶叶。 瓷器清脆的碰撞声时不时在屋里响起,若是平时,定然觉得悦耳动听,可此时此刻落在窦氏耳中,好似千斤之锤,一下下砸在心头上,顿时感到惊心肉跳。她不住的捻着下摆的衣角,忐忑不安的思量着该怎么脱身。 过了半晌,锦澜才慢悠悠的开口:“窦嫂子,你可清楚大周律法,签了死契的奴仆私逃是什么罪行?” 窦氏一惊,心里泛起强烈的不安,“奴婢不知。” 锦澜转头看向唐嬷嬷,“嬷嬷可知道?” 虽然唐嬷嬷不知锦澜突然提及此事是何意,但还是点点头,恭敬的答道:“按照大周律法,签了死契的奴仆私逃,抓住者可随意打杀,且亲人同罪,只需事后到衙门备案即可。” 尽管窦氏努力克制心里的恐慌,身子却忍不住颤了颤,“多,多谢嬷嬷告知,只是这与奴婢何干?” 锦澜嘴角翘起一丝冷意,“若我没记错的话,挽菊签的正是死契。” 挽菊并不是叶家的家生子,据说她哥哥在外头干些零活,一年到头赚不来几个钱,窦氏虽然也常帮人浆洗缝补赚些家用,可是老子、娘身子不好,都要看大夫吃药,且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日子极其艰难。所以才将挽菊卖入叶家,一来是得了银子好过活,二是给挽菊找个能吃饱穿暖的地儿。 因此,当初挽菊卖身时,签的是死契。 窦氏不断抖动的身子一僵,挤出个比哭难看的笑容,“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小姑子不过是得了急症,生怕回府给姑娘过了病气,这才来告几天假,姑娘怎的扯到私逃二字上去了?” “窦嫂子,你不用狡辩。”锦澜冷哼一声,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厉色,“实话告诉你,挽菊出府时,我根本没让她带粟子糕!” 唐嬷嬷和文竹一震,脸上异色顿露,瞬间就明白了窦氏为何如此抗拒锦澜为挽菊请大夫了。 “怎,怎么会......”窦氏呼吸猛然一窒,脸上强装的镇定终于被打破,露出了几分慌乱,但嘴上仍死咬不放:“那日奴婢确实吃了粟子糕,兴许,兴许是小姑子顺路在铺子里买的。” “这么说是我误会了?”锦澜眯起眼,看来这窦氏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文竹,你随窦嫂子一同回去,替我探望挽菊,告诉她安心养病,待身子好了再回来当差。” 文竹应道:“是。”说完便冷冷的看向窦氏,“窦嫂子请吧!” 不料窦氏对文竹的话置若罔闻,仍旧呆呆的站在原地,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窦嫂子,时辰不早了,还是赶紧家去吧?”文竹没好气的说道,窦氏一来便对锦澜扯谎,如今被揭穿了,文竹自然不会再给她什么好脸色。 窦氏脸色瞬间煞白,再也撑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冲锦澜磕头,“姑娘,姑娘饶命啊!” 锦澜靠在椅背上静静的看着,并不接话,倒是一旁的唐嬷嬷沉着声反问道:“窦嫂子说的什么话?姑娘是让你回家,又不是要害你,怎就喊起了饶命?” 她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哆哆嗦嗦的看了唐嬷嬷一眼,又转向锦澜,“姑娘,姑娘,是,是不是奴婢说出来之后,姑娘便饶了奴婢一家子?” 锦澜压下心头怒火,目光冷冽的看着她,“窦嫂子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吗?你莫不是忘了,如今这一切可由不得你!” 窦氏原本还心存侥幸,锦澜的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顿时面如死灰,颤颤巍巍的说道:“姑娘,奴婢这就说,这就说......” “今儿个一大早,奴婢正准备将缝好的衣物送到铺子里去,可没想到刚开了门,竟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笑吟吟的站在门外。”窦氏跪在地上,边抹泪边说道:“奴婢问了她是谁,她却不答,开口便说了小姑子的名儿。” “奴婢心想,她大概和小姑子一样,是姑娘身边的人,便要将她请进屋。谁知她却摆手拒绝,取了二两银子出来,只说是有事相商。”许是扯到了银子,窦氏脸上闪过一丝赫然,语气立时有些吞吞吐吐。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窦氏时断时续的抽泣声,锦澜并不催促,只是定定的看着她,唐嬷嬷和文竹也冷眼盯着。 窦氏见状,知道是讨不了巧了,只得继续道:“她说,她说姑娘吩咐小姑子和她一块出来办事,可眼瞧着时间快到了,事儿还没办成,生怕姑娘怪她们办事不利,便来央我到府里和姑娘告个假。还说怕姑娘知道了生气,干脆说是小姑子得了急症,等事儿办完了回府也好蒙混过去。”说罢便径直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碰碰”的磕头,“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小姑子私逃出府,若是知道了,定会将她送回来的啊!求姑娘开开恩,饶了奴婢一家吧!” 看着窦氏发红的额头,锦澜心里生出一丝不忍,秀眉不由微微蹙起。 唐嬷嬷生怕窦氏吓着她,便一步上前,对窦氏喝道:“你且先起来!” 窦氏被唐嬷嬷一喝,倒是不敢再继续磕了,只是跪久了双腿发麻,加上又惊又怕,一时间竟站不起身,便瘫坐在地上,低低的抽咽着。 锦澜沉默了片刻,将心底最后一个疑问吐出口,“挽菊可曾回过家?” 窦氏磕得发髻散了,为了进府特地化的妆也花了,眼泪鼻水糊了一脸,听到锦澜问话,便用袖子胡乱一抹,才摇摇头道:“没有。” 锦澜听了,悬着的心反而稍稍落了几分。挽菊出府是四日前,按理说昨天就该回来了,可沈氏的昏迷让她一时间顾不上查问,直到今天才想起。窦氏这番话虽让人觉得疑点重重,但也隐着一线生机,那就是挽菊还活着! 至少到目前为止,挽菊还活着,并且没有落在他人手中。如若挽菊已经出了事亦或者被人抓了去,对方便不会找上挽菊家,还给了银子买通窦氏到府里告假。这显然是生怕府里发现挽菊失踪,从而引起她的怀疑。 只是挽菊既然无事,却并未回府,恐怕处境也十分堪忧。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捧着茶盅的手紧了几分,若她猜得没错的话,对挽菊下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对沈氏下毒之人! 挽菊正是因为带了沈氏的药渣出府验药,才引火上身的。可关于验药这件事,只有她和挽菊二人知晓,那下毒的幕后黑手又怎会发现?且挽菊出府的时间,行走的路线,对方均摸得清清楚楚...... 虽说现在是炎炎夏日,锦澜的心却仿佛落入了冰窟窿一般,越来越凉。 唐嬷嬷细心的发现锦澜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不由提起了心,“姑娘,可是哪儿不舒服?” 锦澜勉强回过神,摇摇头道:“我没事。” 这么多事对在一块儿,唯一的解释便是——澜园里恐怕被人安插了棋子。 第十七章 坦白 打发了窦氏,锦澜静静的坐在乌木芙蓉雕花椅上,脑子里空白一片。 唐嬷嬷和文竹满心焦灼,但不敢吱声。通过窦氏的话,她们已经察觉到事有不对,但具体发生了何事,却毫无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锦澜才缓过神来,目光闪烁的看了唐嬷嬷和文竹一眼,突然开口说道:“文竹,我午膳吃得少,这会子有些饿了,你到厨下去看看银耳莲子羹得了没?” “是。”文竹知道锦澜这是要将自己支开,好和唐嬷嬷说话,应了句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唐嬷嬷早就急得团团转,此时才敢开口说话,“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挽菊她......” 提到挽菊,锦澜强装的镇静轰然倒塌,鼻尖猛地一酸,眼圈便红了起来,“嬷嬷。” 这件事恐怕瞒不住唐嬷嬷了,挽菊毕竟是在府外,她一个姑娘家又不能随意出府,不过就算出得去也无济于事,扬州城这么大,要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且如今在澜园里,除了唐嬷嬷外,她不知道还能信谁。 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水,扫了眼紧紧合在一起的大门,起身拉着唐嬷嬷进里间,“嬷嬷你先坐。” 唐嬷嬷哪还坐得住,但看着锦澜发红的眼圈,只好点点头,侧着身半坐在小杌子上。 锦澜这才低声将挽菊出府的原因和自己的猜测一一讲给唐嬷嬷听,不过并未提及怀疑沈氏中毒之事,只说是见沈氏吃了那么长时间的药仍不见效,但心药不对症才做出这番举动。 唐嬷嬷越听越惶恐,脸色逐渐发白,她话一说完,立即便站起身,“我的小祖宗,你怎就这么糊涂!即便有所怀疑,也该告诉太太,让太太定夺才是,怎能擅自做主让挽菊偷药验药?这知道的还好,会夸姑娘孝顺;不知道的指不定会认为姑娘心机深沉,谋害亲母啊!” 以往她确实和沈氏不亲,这在叶家几乎连粗使丫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沈氏刚发生意外,若是这边再传出挽菊的事,加上有心人从中一搅合,即便是无也会变成有。到时候不但伤了沈氏,就连她的名声,恐怕也全毁了。 一个失德的叶家二姑娘...... 想到此,锦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真的无法想象,以叶霖极爱面子的脾气,会怎样处理这样一个女儿?到时候只怕是生不如死! 可寒意消退后,眼中的坚决渐渐浮上,她深吸一口气,锵锵的说道:“嬷嬷,澜儿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有些事,澜儿不得不做!” 唐嬷嬷很少看到锦澜如此认真,一时间倒愣住了。 锦澜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走着,心里不但为挽菊焦急和担忧,甚至还隐隐埋着一股愤怒。谁想害沈氏,她不是不清楚,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原想着一旦查出药渣中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便能以此作为凭证抓住宫大夫,指出幕后主使者,可没想到凭证没找到,挽菊却失了踪。 “姑娘,如今我们该怎么办?”唐嬷嬷的目光随着锦澜来回摇晃,见她半天不说话,便忍不住问道。 事情拖得越久,无论对她还是对挽菊都不利,锦澜稳住思绪,毫不犹豫的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挽菊。” 唐嬷嬷一脸为难,“可扬州城这么大,若想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锦澜蹙起眉头,“人总不能凭白无故就不见了,只要多加留意,定然会发现些蛛丝马迹。不过,这事儿若光靠我们两个,确实不行。”沉思片刻,她突然抬眼看向唐嬷嬷,“听说奶兄开了间铺子?” 唐嬷嬷一愣,不明白锦澜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仍点点头,道:“是,开了间杂货铺子,在河坊街东巷子那头。” “这样吧,让奶兄寻一些信得过的人,分成四路,一路从咱们府附近往挽菊家去,问问沿路做买卖的生意人有无见过挽菊,一路到各家药铺子打听,一路到客栈酒楼打听,剩下一路专门走些偏僻人少的巷子,看看能否寻到些线索。人数也无需太多,每路两三个人,能互相照应便够了。”锦澜飞快地将自己心中的计划全盘托出。 唐嬷嬷十分意外,姑娘竟能想出这般万全的法子。 “除此之外,这件事得无论如何得瞒下来,若是让府里人知道挽菊失踪,就是找回来,也不能再府里当差了。”锦澜郑重其事的说道,叶家不会允许任何一种累及名声的可能存在,即便挽菊清白如雪的回来,也不行。 唐嬷嬷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点头道:“姑娘放心,我会亲自交待下去的。” 将事情安排妥当,锦澜才稍稍舒了口气,只是想到另外一件事,心又沉了下去,她踌躇着,半响横才下心,对唐嬷嬷低低的说了一句话。 唐嬷嬷一脸震惊,“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锦澜定定的看着她,颌首。 到了傍晚,唐嬷嬷便寻了机会出府安排。 锦澜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在府里耐下心等着。 谁知过了几日,仍旧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挽菊仿佛自人间佛蒸发了一般。 她心中越来越不安。 ****** 这日用过早膳,锦澜心不在焉的陪着沈氏说话。 沈氏昏迷乍看下十分严重,但经过宫大夫的诊治,已经差不多痊愈。这会儿正绣着一件藏青色的杭绸直襟长袍,见她这几日总是精神恍惚,且脸色有些难看,便以为是累着了,正想让她到碧纱橱里歇息,就见惠秀撩起帘子进来了。 惠秀在沈氏耳旁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沈氏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初,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的揉了揉锦澜的鬓角,笑道:“澜儿可是困了?不如到碧纱橱里小歇片刻,待摆了午膳,我在让人喊你起来。” 锦澜虽记挂着挽菊,但也隐约猜出了沈氏准备去处理什么事情,连忙摇摇头,“澜儿不困,母亲是不是要去处理前几日的事?带我一同去吧。” 沈氏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不行,这些事澜儿无需插手。” 锦澜清楚,沈氏是不想让她见到那些腌臜事,可她已经置身其中,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母亲,若是澜儿不去,定会寝食难安的。” 沈氏对上锦澜坚决的目光,脸上不由迟疑起来。 一旁的蔓萍赶紧劝道:“太太,既然姑娘想去,便带着她一块去吧。”那日恰巧她告了假,第二日回府才知晓此事,心里又悔恨又自责,这些天来日夜伺候在沈氏身边,倒生生瘦了一圈。 见沈氏还在犹豫,惠秀也附和道:“姑娘心思聪颖,多学些对姑娘也是有好处的。” 身为叶家嫡女,将来锦澜要去的地方定然不会比叶家后院简单,沈氏自然也是清楚的,只是她舍不得让女儿过早接触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看着锦澜稚嫩却异常坚决的小脸,她叹息道:“罢了,是我思虑不透,若是真想去,那就去吧。”说完便让惠秀收拾一番,带着锦澜一席人,浩浩荡荡的往偏厅里去。 虽同意锦澜一同前往,但沈氏却不愿让她露面,便让人隔了块红木屏风,让锦澜在屏风后面坐着,又让惠秀陪在一旁,安排妥当后,才缓缓坐在主位上。 沈氏能松口让她来,锦澜已经心满意足了,自然不会再赘言,安静的坐在小杌子上等着。 第十八章 审问(一) 不一会儿,两名婆子便扭着春晓进来,沈氏虽未让人严加看守,但每日只给一碗清粥,这么多天饿下来,即使敞开大门,只怕她也走不了几步。如今抓着她的婆子一松手,便软软的跪在了地上。 锦澜侧了侧头,透过屏风的雕花缝隙把帘子往外探了一眼,只见春晓身上仍捆着绳子,几日前还清秀可人的容颜早已憔悴不堪。原本白嫩的肌肤蜡黄一片,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衬得颧骨愈加高耸,眼眸黯然无神,睑下罩着一圈鸦青,梳得整齐精致的发髻乱作一团,蓬头乱发,看上去极为凄惨。 春晓看到主位上的沈氏,脸色一变,饿得发软的身体竟涌出一股力气,猛地朝她扑过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在场的人大惊,幸好身后那两个粗壮的婆子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扯,正往前冲的身子猛然顿住,随即往后踉跄两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却被紧紧的按在地上,身子疯狂地扭动着,不过本来就饿得头晕眼花的,哪还有多少力气,根本无法挣脱婆子们孔武有力的臂膀。双眸中惊恐万分,不住的向沈氏求饶,可嘴里还堵着块破布,无论嗓子里怎么喊,最终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氏稳坐在高堂中,脸上表情俱无,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比往日见到的还要多上三分,除了蔓萍和惠秀伺候在偏厅里,余下的均站在门外,五人一排,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但都只是拘谨的垂着头,目光紧盯着自己的足尖,连喘气声都不敢加重一分。沈氏特地让惠秀将水榭轩所有的下人喊到偏厅里来,正是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 春晓呜咽挣扎了良久,渐渐的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瘫在地上直喘气。沈氏这才缓缓的开口:“春晓,饿了这么些天,该想的可是想清楚了?若是没有,我可以再给你几天时间,让你好好琢磨琢磨。” 软在地上的身子蓦然一僵,春晓不由抬起头看向沈氏,眼中的惶恐更甚了。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只因家道中落才被迫当了丫鬟,虽长得不算美艳,五官却也不俗,加之自幼读书识字,眉目间隐然着一股书卷之清气,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这才被人买来送与叶霖。尽管如此,也未曾遭过这般罪,如今沈氏这么一说,仿若噩梦重现,忍不住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拼命的摇头。 沈氏脸上神色淡然,她端起桌上白底青花缠枝纹的汝窑茶盅,抿了一口才说道:“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说完瞥了眼守在春晓身边的婆子,“让她说话。” 其中一名婆子赶忙把塞在春晓嘴里的破布团取下来,另一名仍用劲儿按着她。 口中的破布团一经取下,春晓立即声音嘶哑的哭喊起来:“太太,太太明鉴,奴婢是冤枉的,奴婢真的没有害太太!” 春晓的不知悔改让锦澜眉头微微蹙起,她转头看着沈氏,见她面色平静,并未有动怒的迹象,才放下心来。虽说沈氏的身体大好,但仍需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只是瞧今天的局面,春晓恐怕不会轻易认罪。 沈氏仿佛一点儿都不着急,冷眼看着,任凭她哭喊。 春晓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闹腾了半天,见沈氏根本不理会,也就慢慢消停了,跪在地上啜泣着,嘴里时不时喊两句冤枉。 锦澜面露惑意,沈氏似乎并不急着审问,像是在台子下看戏一般,无论春晓怎么闹都不为所动,悠然的品着香茗。看着沈氏笃定的样子,她突然想起方才惠秀在刚进屋时的举动,不由看了身旁的惠秀一眼。 惠秀见锦澜投来不解的目光,便笑着冲她轻轻的摇摇头,双眸清亮有神。 锦澜微愣,继而一阵恍然。 她曾问过沈氏,为何不抓紧时间处理春晓之事,虽说将春晓关起来无法逃脱,但是叶家人多口杂,多多少少会有些消息传扬出去,一旦被幕后之人知晓,定会将线索齐齐抹去,那人也会更加小心翼翼,到时候想揪出来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可沈氏听后却笑而不语,反而让她不用担心。 现在看来,沈氏是暗中做了安排,且已有了不小的收获,这才将春晓提出来。 将前后想通透,锦澜松了口气,耐下心来看沈氏如何处理。 断断续续哭闹了小半个时辰,春晓的嗓子又干又涩,刺疼得已经喊不出声来了,呆坐在地上,偶尔抽泣两声,悄悄的用眼角打量着沈氏的动静。见沈氏眉目平和,不似发怒的征兆,心里逐渐活络起来,开始琢磨该对应之策。 日头越升越高,庭院里的蝉鸣此起彼伏,叫得让人心烦意乱。就在连胸有成竹的沈氏都等着隐隐有些不耐烦时,墨初的声音由外传入,“太太,韶姨娘来了。” 沈氏紧绷的心蓦然一松,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意,果然来了。 之前她特地装作毫不知情,甚至让看守的婆子放松警惕,实际上一直让惠秀暗地派人紧盯着,为的就是等那心怀鬼胎的人自投罗网。只是等了这些天,也不见有什么人主动来跟春晓联络,甚至连个探听的人都没有,她不由恼恨对方狡猾。若非无意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恐怕这件事还真会不了了之。 堵在门口的丫鬟婆子分纷纷往左右两边后退,不消片刻就让出了一条通道,韶姨娘款款而至。 还未跨入门扉,便看见跪坐在地上的春晓,她一怔,扫了眼左右两旁的丫鬟婆子,顿时多了几分明了。心里不由冷冷一笑,脸上的却丝毫不显,仍旧噙着如夏花般灿烂的笑颜,缓缓上前行礼,“太太。” 打韶姨娘一出现,沈氏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一直没离开过,见她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沈氏的眸光愈发沉了。 暗中筹划了几日,好不容易神不知鬼不觉的借着李管事的手,特地在这个时候将她引来,为的就是打她个措手不及,只是如今这番情形,倒是小瞧她了。 沈氏将手中的茶盅搁在紫檀雕花桌上,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来了?” 韶姨娘笑道:“前些时日便说要买人,只是太太身子不适,便往后推了推。这两天太太身子大好了,老爷今儿个特地吩咐,唤牙婆子进府,让太太选两个趁手的丫鬟。”接着一脸沉着镇定,从容不迫扫了眼春晓,“没想到我来的不是时候,倒妨碍太太了。” 话里竟隐隐有些退意,若是往常,沈氏自然是挥挥手让她先走,只是这回好不容易设计诓她过来,哪会轻易就放她走? 沈氏指了指下首的靠椅,“不打紧,时辰还早,晚些过去也是一样的。你且先坐会儿,待我处理完这事以后再一同过去吧。” “好。”韶姨娘心里暗恨,却只能妥协,上前几步落座,素心则恭敬的立在她身后。 墨初麻利的端上茶,又退回到门边候着。 费尽心机搭好台子,又请了看客,这台上的戏总得唱下去不是?沈氏抬眼看向已经恢复几分精神的春晓,冷声说道:“想来你也是个糊涂的,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说出指使你的人是谁,我可以从轻发落,必然不会为难你。” 春晓脸色微微一白,她并不糊涂,相反是个聪明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哪还察觉不出自己是被人设计了。沈氏提审,她一味喊冤,死活不开口,怕的就是不知不觉被处置了,如今见管家的韶姨娘来了,又想起她和太太之间的关系,心中一喜,自然也就松了口。 第十九章 审问(二) 春晓颤着身子朝沈氏磕了个头,凄然的说道:“奴婢不过是名微不足道的丫鬟,怎敢害太太?” 沈氏目光闪烁,“既是如此,你在外院当差,怎会无缘无故到水榭轩来?” 春晓答道:“奴婢虽是外院的丫鬟,却也知无事不得轻易涉足内院,那日奴婢正在书房当差,却有人传话,说是太太要见奴婢,这才急急忙忙进了内院。” “哦?”沈氏瞥了眼正襟危坐的韶姨娘,“谁与你传的话?” 春晓犹豫片刻,咬牙说道:“是太太屋里的秋纹!” 春晓的话一落地,屋外顿时响起一片轻微的抽气声。沈氏脸色沉如浓墨,她扫了眼重新环绕在门口的身影,抽气声立绝,面色有异的丫鬟婆子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你说谎!”原本侯在门边的墨初突然尖声叫道,平日里她与秋纹的感情最为亲近,又怎能忍受春晓往秋纹身上泼脏水,三两步冲上前,噗通一声跪下,“太太,春晓她血口喷人!秋纹这些时日天天和奴婢在一块给太太做秋衣,连水榭轩的大门都未曾出过,怎会去外院传话?这分明就是诬蔑!” 春晓也不示弱,一脸坚决的说道:“奴婢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天打雷劈,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这番话说得又狠又绝,便是躲在屏风后面的锦澜听了也不由心颤。可若说是秋纹害了沈氏,她却有几分难以相信。前世沈氏故去后,秋纹便自请到庙里为沈氏守灵位点长明灯,据说后来还在庙里出家做了姑子。此事在叶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哗然,就连叶霖都曾亲自感叹过秋纹是个不可多得的义婢。 因此,前些时日打探沈氏服药的消息,她特地定了秋纹作为人选。 沈氏没想到春晓会攀咬上自己屋里的丫鬟,脸色异常难看,她瞥了眼有些幸灾乐祸的韶姨娘,沉声说道:“秋纹是二等丫鬟,没有对牌根本无法自由进出内外院,你若再不从实招来,我便让人将你捆到衙门里去,到时候是死是活,可由不得你了!” 春晓脸色陡然一白,若是送了官,恐怕她只有两种下场:要么受不了刑罚死在牢里,要么熬过去,被官府发配去苦寒之地亦或者送入烟花之地。若是前者还好,死了一了百了,还能保住清白之躯,若是后者,只怕一辈子都生不如死。 她再也忍不住哆嗦起来,心里悔不当初,动了那不该有的念头,早就肿如核桃的双眼又淌下两行清泪,“太太,太太若不信,尽可让秋纹出来,奴婢愿意同她对质!” 墨初见她死都要拉上秋纹做垫背,不由气愤道:“定是你知道秋纹不在,才这般攀扯她!” 春晓争辩道:“奴婢一直被关在柴房中,又怎知秋纹不在?分明是她做贼心虚才故意躲开,若她是清白的,为何不出来与奴婢对质?” 沈氏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前额一阵阵抽痛。 水榭轩里的丫鬟,尤其是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都是她经过筛选后才留下来的,作为心腹的存在,倘若真是秋纹......沈氏无声的叹了口气,倘若真是秋纹,恐怕水榭轩再也不是铁桶一个了。 见沈氏不接话,一直没作声的韶姨娘终于逮到机会开口了,“太太,依我看这件事还是让秋纹出来同春晓对一对,到时真假立现。” 沈氏缓缓的睁开眼,眸光清冷,她看了眼笑容可掬的韶姨娘,转头问蔓萍:“秋纹呢?” 蔓萍轻声言道:“在针线房。” 沈氏刚准备吩咐蔓萍亲自去找秋纹,惠秀突然从屏风后走出来,朝沈氏福了福身,“太太,让奴婢去将秋纹带回来和春晓对质吧。” 她眉头一皱,错眼看向屏风内侧,却见锦澜正冲她眨巴着眼睛,脸上绽出甜甜的笑容。沈氏心里顿时就明白过来,女儿定是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了。稍加思索便点点头,“速去速回。” “是。”惠秀应声便走,转身的瞬间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锦澜,见她一脸自信,又想起刚才的法子,心里顿时安定几分,出了门就匆匆往针线房去了。 针线房位于叶府的西北角,与秀筠楼遥遥相对,边角上开了一个小小的角门与外界相连,上街采购极为方便,平日里厨房杂货也是由这个角门送入,再分派到各个院落的小厨房里去。 从水榭轩到针线房一来一回莫约要半柱香的时间,沈氏刚续上第二杯香茗时,惠秀回来了。 “太太,秋纹在屋外候着。” 得了惠秀的吩咐,丫鬟婆子们再次让出条道来,只是这条道却比方才那条要宽得多。 沈氏抿了抿嘴,说道:“让她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纤细的身影迈过门槛,缓缓步入偏厅,由于背对着光,一时间倒看不出相貌来,只是她身子一晃,背后竟还有另外一道身影,而后紧接着又是一道,四道身影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在春晓身后一字排开,齐声朝沈氏行礼:“太太。” “这,这是怎么回事?”不光是沈氏感到惊讶,连韶姨娘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锦澜抿嘴一笑,并不理会韶姨娘,对沈氏浅声言道:“母亲,既是秋纹传的话,想必春晓对她定不会陌生,如今秋纹就在这几个人中,还烦请春晓好好辨认才是。” 沈氏霎时就明白了锦澜的想法,不由怪嗔道:“你这丫头,尽出些稀奇古怪的法子。” 听见锦澜的声音,韶姨娘立即寻声看向厚重的红木镶贝四季花卉屏风,眸光微动,“原来二姑娘也在此。” 锦澜敛下眼眸,“让姨娘见笑了。”声音疏远漠然。 韶姨娘恨极了锦澜三番四次坏她好事,顿时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哪会?二姑娘聪慧过人,这法子可好着呢!既能证明春晓说的是否属实,又能避免争端,真真是好得很!” “姨娘谬赞了。”锦澜淡淡的回了句便不再出声,险些将韶姨娘气得个仰倒。 “好了。”沈氏挥了挥手,将韶姨娘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接着说道:“春晓,你且起来,看看身后可有给你传话之人?” 春晓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忙挣扎着起身,只是身上还捆着绳子,上下酸痛不已,动了几下又跌回地上。守在一旁的婆子忙搭把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可脚下又麻又软,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 沈氏皱了下眉头,“扶着她。” 那两婆子嫌恶的瞪了春晓一眼,依言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提,如提小鸡般将她提起来,转身面朝那四名丫鬟。 春晓求生心切,也暂时顾不得胳膊上传来的刺痛,忙睁大双眼,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来。只见眼前这四名丫鬟穿着打扮相同,清一色的碧色提花罗裙,就连身形高矮胖瘦都差不多。 反复看了好几回,她的心渐渐冰凉。这四个人中,竟没有给她传话的秋纹! 难道是太太动了手脚?春晓恨不得立即回头去问沈氏,可残存的理智制止了心底的冲动。她没忘记此处是水榭轩,是太太的院子,哪怕她吵翻天,只要太太一口咬定其中有一位是秋纹,她又能说什么? 这下该怎么办?春晓打了个寒颤,眼角无意间扫到一抹白光,双眼不由一亮:韶姨娘!韶姨娘经常出入水榭轩,定然知道秋纹的摸样! 第二十章 审问(三) 春晓侧眼朝韶姨娘所在的方向看去,可还未来得及有所表示,一抹身影便阻断了她的目光。 “姨奶奶,茶凉了,奴婢给你换杯热的。”惠秀笑眯眯的端着朱漆描花木方盘,慢慢的替韶姨娘斟茶倒水,动作舒展优雅,煞是好看。 可惜韶姨娘此时根本无心欣赏,眼底腾起一丝怒意,死死的瞪着惠秀。 素心见状,不着痕迹的挡在韶姨娘身前,伸手接过茶盅,轻声笑道:“怎敢劳烦惠秀姐姐,还是让我来吧。” 惠秀故意客气一番才放下托盘,退回锦澜身旁。 韶姨娘端起素心奉上来的茶,眼底的怒火逐渐退去,机会已失,只能等下一次了。她恨恨的看着红木屏风,如利剑般的眼神仿佛要穿过厚重的屏风,刺穿里面的人似的。这目光一闪而逝,韶姨娘垂首抿了抿醇香的茶汤,再抬头时,脸上又恢复了盈盈笑意。 这番变化自然瞒不过沈氏精明的眼睛,她有些意外的看着锦澜和惠秀。 惠秀拘谨的垂着头,虽说刚才她是听了二姑娘的话行事,可屋里做主的毕竟是太太。不过,也不知怎的,刚才二姑娘一开口,她就照着做了,那双眼眸清亮透彻,竟叫人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锦澜脸上倒是平静得很,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见沈氏投来探究的目光,不由绽出个甜甜的笑颜。 沈氏一直紧绷的嘴角柔和了几分,片刻后才将目光移到春晓身上,冷意重聚,“这里头可有给你传话的秋纹?” 被惠秀挡了这么一挡,春晓已然明白根本不可能靠韶姨娘了,她长长的吐出口气,面如死灰,木木的答道:“回太太话,没有。” 沈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可确定?” “奴婢......”还未容春晓说完,一声轻呼猛地传了进来,“灵珊姐姐,你怎么来了?” 灵珊?韶姨娘脸色微变,猛地抬头看向沈氏,却对上一双笑似非笑的眼眸,端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汤立即洒出,溅落在白皙的手上,“啊!” 随着一声痛呼,她手里的茶盅翻滚落地,茶汤泼洒下来,淋了一身。 素心愣了下,顾不得地上的水渍,急忙上前一蹲,抽出帕子给韶姨娘擦拭,“姨奶奶,没烫着吧?” 沈氏眼中闪过别具深意的眸光,叫了门外两个丫鬟进来帮着素心一起收拾。 虽然茶汤一滴不漏的洒在身上,所幸淋湿的是边角,未曾烫到,只是这身锦缎如意百褶裙怕是不能穿了。韶姨娘目露惋惜,这百褶裙还是早上为了见叶霖而特意换上的,不过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可以借着这由头离开水榭轩。稍加思索,她扬起略微发白的脸,对沈氏歉声说道:“扰着太太了,瞧这样子,怕是不能和太太一同去正厅了。” 沈氏的目光扫过韶姨娘湿漉漉,正不断往下滴着水珠的裙摆,开口说道:“从水榭轩到锦秋阁一路上丫鬟婆子不少,你如今这幅样子出去让人看见了可不妥当。正好我这儿有件新做的石榴裙,还未上身,料子和你身上这件差不多,倒是可以拿出来应应急。”说罢也不等韶姨娘作答,转头对蔓萍吩咐:“你去开了笼箱,把那件绛紫色的石榴裙取来。” 蔓萍点点头,“是。” 这幅架势,摆明了不会放她走,难道沈氏察觉到了什么?韶姨娘心头一凛,脸上却露出欣然的笑容,“那就麻烦太太了。” 沈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嘴角竟翘起一丝弧度:“不必客气。” 蔓萍取来石榴裙,又引着韶姨娘前往厢房更换衣物。 出了偏厅,韶姨娘一眼就看到灵珊正站在院子和一名丫鬟说话,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看样子是准备往偏厅来,心里坠坠的往下沉,似不经意间扫了眼院子里的锦花,漫笑道:“这春天都过去这么久了,太太院子里的花还开得这般好,真是难得。” 蔓萍浅笑着回道:“太太就喜欢花儿草儿的,这些都是奴婢们每隔几日便将败了的送回花房去,又将开得正好的移来,花势好,这多亏了匠人们精心伺弄。” 灵珊原本见丫鬟婆子们围了一圈,想来是太太在处理什么事情,心里顿时生了退意。只是还未容她转身,就被站在最外头的粗丫鬟坠儿眼尖看见了,还叫出了声,无奈之下只好往那边去。正问着秋纹的事,结果抬眼便看到一行人从屋里出来,又听了韶姨娘的话,似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大变。 坠儿见她突然收了声,且脸色也突然难看起来,便问道:“灵珊姐姐你怎么了?” 灵珊勉强收回思绪,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只是突然想起还有要紧的事儿,这荷包你替我还给秋纹吧。”说着把一个绣工精美的荷包塞给坠儿,转身就走。 刚迈出两步,沈氏的声音便从里头飘了出来,“是灵珊吗?让她进来吧。” 灵珊咬了咬嘴唇,目光晦涩,硬生生收回了迈出去的步子,缓缓的转过身,磨磨蹭蹭往偏厅里去。 进了门,首先落入眼帘的是个捆着绳子跪在地上发颤的背影,她瞳孔一缩,心顿时凉了半截,忙垂下头,勉强稳住脸上的惊恐,向沈氏屈膝,“给太太请安。” 听到声响,原本绝望的春晓浑身一震,猛地侧过身,死死的盯着说话的人。这容貌,这声音,几日来不断的在脑海中浮现,让她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哪还忍得住,立即声嘶力竭的喊道:“她!是她!就是她给我传的话!” 灵珊眼中浮起一丝慌乱,不由退了一小步,目光游离闪躲,并未与春晓对视,她心里暗暗叫苦:怎就糊涂了!原本还谨言慎行足不出户,不曾想这几日竟没什么动静,心里当下便存了侥幸。秋纹匆匆离去,却落下了装着丝线的荷包,管事嬷嬷让她来时便琢磨着不会这般巧,也就没有推拒,可谁知道不早不晚,偏偏就碰上了!如今亲自撞上门来,这不是糊涂是什么?。 沈氏瞥了灵珊一眼,冷冷的说道:“春晓,你认准了,灵珊可不是丫鬟,而是针线房里的绣娘,怎么可能会传话与你?” 春晓盯着灵珊的双眼恨意横生,若不是被捆着动弹不得,她早就冲上前撕了这害人精,见沈氏还有怀疑,不由咬牙切齿的道:“回太太,奴婢没认错,她就是进了炉子烧成灰奴婢都能认出来!” 灵珊心中掀起滔天大浪,险些便把持不住了,这会儿听出沈氏对春晓的话尚存几分怀疑,心中猛然一喜,连忙分辨道:“太太,奴婢是来送还秋纹落在针线房的荷包,并非有意打扰。且这位姐姐说的话好生奇怪,奴婢从未离开过针线房,又与她互不相识,怎会给她传话?” “你胡说!那日明明是你到外院书房,说太太要见我,当时我还问了你可知太太为何要见我,你说...你说...”春晓虽怒极攻心,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儿,且心里这点念想也是见不得光,原本青白交加的脸上顿时臊出一片赤红。只是为了活命,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咬着牙硬声道:“你说太太要将我开脸,给老爷抬做姨娘!” 这话一落地,周围霎时沉寂下来,除了春晓急促的喘息声外,竟听不到一丝声响。 第二十一章 处置(一) 锦澜的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落在春晓脸上,心里已是百转千回。叶霖虽说已过而立之年,但相貌俊朗仪表堂堂,又出身书香世家,满腹经纶,从骨子里沉淀出来的温文尔雅自然要比普通男子吸引人,加上身居高位,正是春晓这种盼期一步登天的丫鬟们的念想。 这府里和春晓一个心思的丫鬟只怕不在少数,她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沈氏。 素白的手指无声的滑过光可鉴人的桌面,沈氏看起来似漫不经心,可吐出的语气却如寒冬腊月里刮过的凛风,割得人阵阵生疼,“是吗?” 灵珊生生打了个寒颤,脸色骤变,想也不想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落地的声响嘣得锦澜口中的牙都酸了,“太太明鉴,奴婢怎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 沈氏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盯了一眼灵珊,又移到春晓身上,沉下脸,定定的看着,并不吱声。 春晓被沈氏的眼神打量得心里直哆嗦,顿时想到刚进府时从别的丫鬟婆子嘴里听到的话:太太心善,性子绵软,缠绵病榻,不爱管事,好拿捏,纸老虎...... 如今看来,这哪是什么纸老虎啊!她猛地扭头,狠狠的剜了灵珊一眼,冷笑道:“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发誓从未传话与我?” 灵珊垂着头,露出纤细的颈子,手里不停的绞动着帕子,心里纵然千般不愿,可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只得嚅嚅的张口道:“奴婢,奴婢愿......” 才刚张口说了几个字,春晓见她真敢起誓,心中不由一急,忽的便转身朝沈氏磕了个头,“太太。”似想起什么,原本萎靡黯淡的双眼中迸出一丝亮色,“都说空口无凭做不得数,可奴婢有人证!” 春晓的话像是一道惊雷,“轰”的一声在灵珊头顶上炸开,霎时觉得浑身的暖意都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谅,胸口“咚咚”扑腾个不停,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脑子里乱作一团。 怎么会有人证?那日明明打听得清清楚楚,书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当值! 沈氏正准备端起茶盅的手骤然顿住,双眼微微一眯,冷言问道:“是谁?” 锦澜也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屏气凝神,生怕听漏一个字。 “是和奴婢一同当差的芷蝶。”春晓勉强压下因兴奋而颤抖的喉咙,眼中的神采逐渐复苏,“那日秋,呃,灵珊来寻奴婢时,恰好老爷吩咐了整理书房,因此没有当值的芷蝶也在书房中。虽奴婢和灵珊在外头说话,可门却未关,芷蝶定然是看到的,事后她还曾打趣奴婢来着。” 随着春晓的嘴唇一张一合,灵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脸上一丝血色都不见,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春晓虽面朝沈氏答话,眼前却一直细心留意着灵珊的神色变化,看到这等反应,便知道是捏住了她的软肋,双眼愈加发亮,干脆把心一横,嘶声道:“太太可让人将芷蝶喊来,一问便知。” 说出这番话时,她如怀揣兔般忐忑不安,那日芷蝶确实在书房中,但并未看见是谁与她说话,只模模糊糊听了些声响,至于事后随意询问两句是有的,打趣却是信嘴胡诌。不过,芷蝶与她同在书房共事,平日里还算亲近,想必芷蝶会偏帮自己说话的。 即使极有可能露馅,也顾不得了,必须让灵珊认了传话之事,她才有一线生机。爬主子床的下贱丫鬟虽难听,可比暗害太太的罪名要轻得多,至少不会被送官! 春晓的心越来越镇定,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芷蝶就是证人。 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落在眼里,沈氏对春晓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蔓萍,遣人去将芷蝶喊来。” “不必了”灵珊突然抬起头,目色凄迷,她缓缓跪直了身子,朝沈氏俯身而下,一磕到底,半响才将额头从冰凉的青石地板上移开,神色戚戚的说道:“这件事,确实是奴婢做的。” 春晓见她认了,又想到这几日受的苦,怒意顿时冲破了理智,气急败坏的尖声叫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尖锐刺耳的声音让沈氏的眉头皱了皱,横眼看向一直守在春晓身边的婆子,那婆子心神领会,快手将破布团又塞回她口中。 不断质问的喊声嘎然而止,春晓一脸惊恐,本能的扭动几下,紧勒在身上的麻绳早就在娇嫩的肌肤上磨出一条条血痕。这一动,干涸结痂的伤口重新裂开,渗出丝丝猩红,剧烈的痛楚让她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想到当下的情形,她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慢慢停止了挣扎。 沈氏并未在意春晓,只是神情冷漠的看着灵珊,“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灵珊自从开口承认后,便呆呆的跪在原地,无论春晓怎么尖声叫骂都不为所动,仿佛失了魂一般。听到沈氏问话,眼睛才眨了眨,低声说道:“奴婢...没有人指使奴婢。” 锦澜嘴角微翕,但一直记着沈氏的话,便没有做声,只是对灵珊的话充满了狐疑。 叶府上下各个院门和主要过道都有守门婆子和小厮们当值,尤其是内外院的出入口,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着。除了各个主子及身边的大丫鬟或者是府里的管事外,任何人进出都要凭府里的对牌,而牌子,自然是在老爷和太太手中。灵珊只是府里的绣娘,根本没有随意走动的权利,在府里走动的范围连个丫鬟都不如,更别说是去外院。 所以,若说没人指使,她是绝不会相信的。 沈氏端起茶盅,撇了撇漂浮在水面上的碧叶,眼眸映在清澈的茶汤中,深邃幽然,“只要说出你身后的主使者,我可以既往不咎,仍让你再府里当差。” 灵珊麻木的脸上悄然浮起一丝意动,犹豫良久,嘴角蠕了蠕,刚准备作答,韶姨娘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来:“太太。”灵珊身子一僵,立即咽了口中的话。 沈氏眼中怒意丛生,可还是生生忍了下来,冷目轻移,便见韶姨娘正跨过门槛朝里走来,穿着倒是整齐,只是身上穿的却非她口中所提到的石榴裙,她错眼看向随着韶姨娘走进来的蔓萍。 仿佛知晓沈氏心中所想般,韶姨娘言笑晏晏的解释道:“太太那件石榴裙是极好的,可惜我穿在身上到底有些不合适,我便让素心回了趟锦绣阁取了衣裳,这才耽搁了时间。” 沈氏也不想多和她纠缠,挥手让她坐下,目光重新扫向灵珊,“说吧!谁是指使者?” 谁知灵珊竟一改方才的犹豫不决,一脸绝然道:“这件事确实是奴婢一人所为,并无他人指使!” 灵珊的语气让锦澜神色微变,刚才她明明是松了口的,怎么这会儿又咬回去了?难道...... 锦澜眸光轻闪,借着屏风遮挡,暗中打量着韶姨娘:她坐在靠椅上,怡然自得的品着香茗,似乎对春晓和灵珊的死活毫无兴趣,打湿的如意百褶裙已经换成了烟霞红的锦绶藕丝缎裙,腰间系着一枚精致的游鱼戏莲香囊,五色串珠缨络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看上去并无不妥。 不,不对!锦澜心头一紧,灵珊出现时,韶姨娘显然是乱了阵脚,可换了衣裳回来却变得如此镇定,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猫腻! 第二十二章 处置(二) 饶是锦澜再怎么大惑不解,来来回回盯着韶姨娘看了好几遍,都找不出半丝疑点。 沈氏静静的坐着,神色晦暗不明,一言不发。 锦澜一见,当下便顾不得之前的交代,从屏风后快步走出,径直走到沈氏身旁,只见沈氏的双眼中透出浓浓的倦怠,额前隐隐有些湿润,看样子竟是硬撑着。她心里一慌,忙伸手握住沈氏的柔荑,入手掌心冰凉一片。 她脑海里轰的一声冒出股邪火,冷冽的目光席卷偏厅中所有的人,最后看向灵珊,寒声问道:“你与春晓互不相识,为何要害她?且若无人接应,又如何进出内外院?” 灵珊闭上双眼,好久才睁开,“春晓仗着在书房当差,有得老爷青眼,性子极为跋扈刻薄,常常欺凌外院的丫鬟小厮们,大伙敢怒不敢言。奴婢有个交好的姐妹叫芹香,也在外院当差,时时受春晓的折辱,奴婢实在看不过,这才想法子教训她一顿,并非要害太太。” 听到灵珊这般说,春晓双目圆瞪,不断的发出“呜呜”的咒骂声。 灵珊置若罔闻,继续言道:“那日,恰好管事嬷嬷让奴婢将最后一批丫鬟的夏衫送到外院,奴婢便趁机去了书房。”说着便激动起来“奴婢虽做错了事,可若非春晓心怀不轨,也不会中计。” 锦澜嘴角浮起一缕讥笑,“这么说,母亲还要和你道谢才对?” 灵珊不由颤了颤身子,“奴婢不敢。” “春晓身上染了雪根鸢尾香气的东西,是不是你给的?”锦澜根本不愿意听多余的话,她只想快刀斩乱麻,把这件事处理干净,沈氏此时此刻的摸样让她担心不已。 灵珊急忙摇头,“不是,奴婢只是传了话,根本就没给过她任何东西。” 不是灵珊给的,那么就是另有其人,再不然就是春晓自己弄来的!锦澜把矛头对准春晓,“说!雪根鸢尾的香气哪儿来的!”见春晓呜呜两声才记起她被堵了嘴,便对婆子说道:“松了她的嘴。” 春晓从头到尾听得真真切切,这会得了声儿,立即哭着辩解道:“奴婢根本就不知何为雪根鸢尾,又怎能有那东西?” “还敢狡辩!”锦澜的胸口剧烈起伏,怒意的小脸上涨起一层嫣红,若非雪根鸢尾,沈氏怎会昏迷?一想到险些失去沈氏,她的心仿佛被磐石狠狠碾过一般,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奴婢没有狡辩,真的是不知啊!” 锦澜还想再斥,却被制止了,沈氏叹了口气,慈爱的看着女儿,“何必动这么大的怒气?”边说边轻轻拍着锦澜的后背,待她气顺了些,才冷言道:“蔓萍,去叫李管事来,这样背主的丫鬟叶家也不敢留了,把她们全送衙门里去!” “太太说得是,何必为了这些奴才动怒,送到衙门里,让那些捕快和衙役们动手,到最后自然是想什么便能知什么。”韶姨娘把玩着缀在香囊底下的五色串珠缨络,嘴边的笑容颇为玩味,眼神在春晓和灵珊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在观察什么。 灵珊听了脸上惨白一片,抬头飞快的看了眼韶姨娘,目光一凝,又很快将头低下去埋在胸前,默不作声。 春晓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哭嚷一边用力磕头,“太太,姑娘饶命啊!奴婢真不知道那香气,香气...”嚷着嚷着陡然身子就僵住了,猛地抬起头,“奴婢记起来了!定然是那粉末!” 锦澜皱了皱眉头,“什么粉末?” 春晓哪还敢隐瞒,一五一十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倒得一干二净,“那日灵珊传完话,奴婢同芷蝶支会一声便准备回屋收拾,结果在路上捡了个精巧粉盒子,奴婢心想,大概是哪个采办嬷嬷不小心落下的,便捡了回去。后来打开一闻,觉得香气宜人,便敷在了脸上。” 沈氏目光滑过韶姨娘妆点精致的脸孔,淡声道:“蔓萍。” “是。”蔓萍伺候沈氏多年,主仆间早就培养出了默契,无需多说,她便明白沈氏的想法,出了偏厅,点了几名围在门边的丫鬟婆子,一行人快步往外院去。 偏厅里又再度沉寂了下来,惠秀将小杌子挪到沈氏的靠椅旁边,让锦澜坐下,又重新给沈氏和锦澜以及韶姨娘布上茶。 锦澜细心的看着,灵珊虽目光呆滞,但身子始终挺得直直的,纹丝不动,仿佛一尊木雕。春晓则早已瘫软在地,身子不停的颤动,脸上又惊又恐,又绝望又悔恨,还隐隐带着愤怒,尤其是看向身旁的灵珊时,愈加明显。 蔓萍带着丫鬟婆子们翻箱倒柜,甚至连床板都掀起来仔细找了一遍,莫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匆匆返回水榭轩。 “太太,春晓住的屋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并没有看见什么粉盒子。” “怎么可能!”春晓失声惊呼,“是个棕色的木盒子,盒盖上还雕着一朵玉兰花,就放在床边的矮木柜子上。” 蔓萍冷笑两声,“莫说是矮木柜子,除了那地砖没拆外,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搜过了,连影儿都没有,更别说是粉盒子了!” “罢了,拖下去各打二十板子。”沈氏蹙起眉,脸上露出一丝倦容,又道:“别伤了命,打完径直送衙门里去。” 惠秀见门外的丫鬟婆子们都傻了眼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便指着还在嚷嚷冤枉的春晓,对她身后的婆子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太太刚才说的话没听清楚吗?快堵了嘴拖到院子里去,就在那儿打,让大家都来看看,暗害主子的下作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许是从未见过惠秀发这么大火气,那两个婆子脸色也白了几分,瞄了沈氏一眼,见她只是扶额闭眼,而二姑娘正冷冷的盯着她们,不由双双打了个哆嗦,赶紧将灵珊和春晓拖了出去。 少顷,院子里就传来春晓和灵珊凄厉的惨叫声,锦澜听了不由皱起眉,惠秀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仗势,脸上浮起一抹苍白,但仍坚持站在外面监督,并特意拔高声调,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们都不许闭眼,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敢暗害太太,打!给我重重的打!” 这句话刚落,锦澜就看到门前几个丫鬟婆子的面上瞬间就没了血色,即使没有亲眼所见,她也能想象得出,外面的情景究竟有多么的刿目怵心。饶是她心中余恨难消,但是听着这样的哀嚎声,也禁不住有些慌乱。 沈氏伸手捂住她的双耳,柔声言道:“澜儿害怕了?” 锦澜为免沈氏担心,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摇摇头,“没有,澜儿不怕。” 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春晓和灵珊完全是咎由自取,无论如何她都不相信灵珊身后没有主使者。至于春晓身上的雪根鸢尾香气,也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这两个人明显成了弃子,已经查不出什么线索来了。 二十板子噼里啪啦就打完了,春晓已经昏死过去,灵珊也仅剩一口气吊着,她极力想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似要穿过围观的丫鬟婆子们,看到偏厅里,只是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蓦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有些年龄小的丫鬟早就奔到一旁吐得稀里哗啦的,就是连惠秀都险些当场作呕,她白着脸指了几个粗膀圆腰的婆子,“把她们抬到前院去,请李管事送到衙门。” 那几个婆子一人抬手一人抬脚的,将春晓和惠秀抬出了水榭轩,惠秀这才捂着嘴,飞快的跑到树下干呕起来。 韶姨娘也没想到一向心慈手软的太太说打就打,且打完了还真往衙门里送,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只是想到手里的东西,又缓了几分。转过头对沈氏浅笑言道:“太太,这审也审了,打也打了,时辰眼瞧着就要过去,咱们还是赶紧到正厅去吧,牙婆子还......” 话还未说完,就见叶锦薇身边的大丫鬟司玲慌张地奔进偏厅,刚迈进门槛立即跪倒在地,哭道:“太太,姨奶奶,快去看看吧,大姑娘不好了!” 第二十三章 癔症(一) “什么!?”韶姨娘脸色大变,噌的一声站起身,快步冲到司玲跟前,目光锐利的盯着她的脸,“大姑娘怎么了?” “大,大姑娘她...她...”秀筠楼距水榭轩本来就远,司玲一路小跑,早就气喘吁吁,加上心里又惊又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韶姨娘心急如焚,见司玲还支支吾吾说不清话,顿时疾言厉色道:“作死的小蹄子,大姑娘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行了,骂她有何用?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沈氏皱起眉头,似乎对韶姨娘的举动多有不满。 韶姨娘一惊,这才记起此处是水榭轩而非锦秋阁,勉强收了脸上的厉色,讪笑道:“太太所言极是,我这是急糊涂了,即如此,我先到大姑娘屋里看看,再回来陪太太。”说罢朝沈氏低了低身子,带着素心匆匆就出了门,连跪在地上的司玲都没多瞧一眼。 沈氏扫了眼低眉顺目的司玲,淡声道:“你也去吧。” 司玲如蒙大赦,忙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朝沈氏行了礼才退下去。 偏厅里一下子便静了下来,沈氏过侧眼,看见锦澜正蹙着秀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门外,不由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言道:“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锦澜这才晃过神,忙露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只是想着刚才司玲的话未说清楚,也不知大姐姐出了什么事。” 四目相对,沈氏瞥见锦澜澄澈的双眸里闪着狡黠的光芒,知女莫若母,沈氏岂会不知她心里的想法?顿时觉得又气又好笑,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若是担心,便到秀筠楼走一趟,看看你大姐去。” “好。”心里的小算盘被沈氏戳穿了,锦澜不由吐了吐粉舌,嘿嘿的笑了两声。 她确实在怀疑这一切是否是韶姨娘事先布置好的戏码,毕竟沈氏才刚处置完春晓和灵珊,还未来得及送出叶家大门,那边就出事,这也未免太巧了。像是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春晓和灵珊身上转移开一般,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打发人去请大夫,我先去秀筠楼看看。”沈氏对蔓萍说了一句,便带着锦澜和一干丫鬟婆子们往外走。 院子里的惠秀见状,忙上前扶着沈氏,虽用冷水洗脸定了定神,但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可见刚才打板子的场面对她来说冲击有多大。 沈氏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任她扶着自己朝秀筠楼走去。 秀筠楼的东厢房如今已经混乱成一团了,西厢房倒是平静得很,门窗紧闭,静悄悄的仿佛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一行人刚走到院子中间就听到叶锦薇的叫声。锦澜咬了咬嘴唇,身子不由朝沈氏挪了两步,沈氏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小手,皱着眉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跨了进去。 韶姨娘已经在屋里,正坐在床沿紧紧握着叶锦薇的手,神色间满是慌乱。叶锦薇的乳娘姚嬷嬷手忙脚乱的绞着帕子,正准备递给韶姨娘,比沈氏先到一步的司玲和茜云也在旁伺候着,三人一抬眼便看见了沈氏和锦澜,忙行礼道:“太太,二姑娘。” “起来吧。”沈氏轻飘飘的说了句,径直朝里走。 韶姨娘显然没想到沈氏会过来,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太太。” 沈氏点点头,“锦薇怎么样了?” 韶姨娘脸上的惊讶很快就被担忧掩盖,她接过姚嬷嬷递来的帕子,小心翼翼的帮叶锦薇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怕是魔怔了。” 沈氏和锦澜走到床前,定眼看去,只见叶锦薇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细长的柳叶眉紧紧的拧成一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珠子,身子不停的扭动挣扎,左手被韶姨娘紧紧抓着,没有被抓住的右手在空中直扑腾,嘴里还不断喊着:“别靠近我,走开,走开...不要...救命...” 锦澜微微一惊,叶锦薇这幅摸样,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倒像是真病了。她伸手摸了摸叶锦薇的额头,果然是冰凉一片。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便抬起头,正欲对身后的沈氏言语,不料尚未来得及缩回的小手却被叶锦薇凌空乱挥的手一把抓住,揪的生生发疼。她闷哼一声,轻呼道:“好痛......” 话音未落,一直双眼紧闭的叶锦薇突然睁开眼,目光触及到锦澜的强忍痛楚的小脸,右手猛地一松,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滚开,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边喊着边将整个身子拼命往床榻角落里缩去,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般,惊恐万分。 “大姑娘!”韶姨娘大惊失色,顾不得沈氏还在边上,忙蹬了鞋子就上床,一把将叶锦薇搂入怀中,“不怕,不怕,姨娘在这儿。” 叶锦薇惊魂不定,趴在韶姨娘怀里的身子簌簌发抖,瞪得大大的双眼充斥着恐惧与惊慌,甚至还隐隐透出些许绝望,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丁点儿声响,平日里清丽的容颜扭曲殆尽,但目光仍死死的盯着锦澜。 饶是锦澜活过一世也被这幅摸样给吓得后背发凉,不由往后推了两步,紧紧扯住沈氏的衣角。 岂料这一举动却大大刺激了叶锦薇,她颤巍的伸出手,摇摇晃晃指着锦澜,双齿因惊骇不停的互叩,而发出刺耳的咯咯声,半响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鬼......”紧接着双眼翻白身子一软,刹时就没了声息。 韶姨娘来没来得及做反应,倒是一旁的姚嬷嬷一颤,手中刚绞好的帕子蓦然落地,声音冲破嗓子就嚎了出来:“大姑娘没气儿了!” 叶锦薇是她奶大的,情份自然非同一般,不过她素来心里没主意,见到叶锦薇这副摸样,当即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她这响亮的嗓子一起,让那些听见话儿的丫鬟婆子们以为主子真真出了事,随即也跟着哭出声来,屋里屋外顿时吵成一片。 韶姨娘一心扑在叶锦薇身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捋胸口,手忙脚乱的,根本无暇顾及眼下乱糟糟的局面。 沈氏眉头紧皱,她抬头看了一眼不停抹泪的姚嬷嬷,又扫了眼屋里屋外声声呜咽的丫鬟婆子们,冷声叱道:“这是做什么?大姑娘不过厥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说罢顿了顿,又道:“除了姚嬷嬷,司玲和茜云,其他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都散了吧!” 虽说太太深入简出,又不爱管事,但到底是叶家的正经主母,她一发话,丫鬟婆子们哪敢不从,纷纷哽了声,行了礼便退下去了,四周瞬间便静了下来。 锦澜被叶锦薇最后那句话给唬着了,一时间竟回不过神,白着脸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目光怔怔的看着昏迷不醒的叶锦薇。 沈氏见状,顿时便急了起来,只是听说唬着的人不能强行叫醒,容易惊着,便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极为柔声的唤了一声:“澜儿。” 微微暖意由沈氏的掌心渗入锦澜体内,缓缓流向冰凉的四肢百骸,片刻后,她才打了个颤,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覆盖在双眸中的茫色逐渐褪去,黑亮的眼瞳又恢复清明。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抬头看向沈氏,“母亲。” 见锦澜缓了神,沈氏不由松了口气,心疼道:“没事了。” 她乖巧的点点头,只是自己心里清楚,方才那一幕恐怕很长时间内都无法从脑海中消散。 不一会儿,蔓萍引着大夫进来了,锦澜抬眼一看,来的竟是常给沈氏看病的宫大夫。 第二十四章 癔症(二) 宫大夫依旧是冷着个脸,进了屋仅是朝沈氏点了点头,又瞥了眼一旁的锦澜,径直走到窗前,见韶姨娘正紧紧的搂着叶锦薇,秀眉不由一皱,冷言道:“若不想她死,就赶紧将她放平了。” 韶姨娘一见来的是宫大夫,脸色顿时沉了几分,可到底还是顾忌着叶锦薇的安危,便照着她的话,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人儿平放在缎面梅花枕上。接着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只是仍紧紧挨在床边站着,一步也不肯离开。 宫大夫摸了摸脉象,又淡声问了姚嬷嬷几句才缩回手,抬眼看向沈氏,沉声言道:“痰迷了心窍,是癔症。” “好端端的,怎就得了癔症?”韶姨娘大惊,紧紧盯着宫大夫,疾声问道。奈何宫大夫根本未曾理她,只是定定的看着沈氏。 沈氏眉头微蹙,同宫大夫来了个眼对眼,“可能治?” “这个自然。”宫大夫点了点头,起身到一旁的酸枝木雕花圆桌边上坐着,提起茜云备好的纸笔写方子。 听到宫大夫这般回答,韶姨娘高高提起的心顿时落了下来,不过宫大夫是沈氏的人,她多少有些信不过,便趁着无人注意,暗中朝茜云使了个眼色。 茜云微微颌首,大姑娘发病时她已经让人去寻李管事请大夫了,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迟迟不见人影。 “大姑娘的病需得静养一段时日,不得再受到惊吓,这方子一日一服,直到神智清醒为止。”宫大夫开完方子,又淡声叮嘱几句,便随蔓萍一同离开,司玲亦拿着方子跟在身后前往药铺子抓药。 宫大夫一起身,韶姨娘立即又坐回床沿,手指轻柔的替叶锦薇拂去因冷汗粘连在脸颊上的碎发,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打落在床榻上,嘴里喃喃道:“大姑娘,醒醒...” 沈氏也是有女儿的人,见到这番情景,内心感触良多,不由叹息道:“好好照顾你们大姑娘,不得出丝毫纰漏。” 姚嬷嬷和茜云忙福了福身,轻声应道:“是。” 韶姨娘仿佛这才记起屋里还有沈氏这么个人般,忙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起身朝沈氏一蹲,红着眼圈说道:“瞧大姑娘这样子,我怕是不能陪太太到正厅去了,还望太太恕罪。” 沈氏挥了挥手,“罢了,你仔细照料大姑娘吧,横竖就这么点事儿,不打紧。”说完便带着锦澜径直出了门。 出了秀筠楼的院子,沈氏带着锦澜在青砖小道上缓步而行。瞥见女儿仍带一丝苍白的脸色,沈氏止住的脚步,“澜儿怕是累了吧?正厅还远着,你就不必去了,回澜园歇息去吧。”说着便对惠秀吩咐道:“你陪二姑娘回澜园。” “母亲,我不累。”锦澜忙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对沈氏娇声道:“方才不过是被大姐姐的摸样吓甚了,如今缓过来就好了,再说母亲都不累,澜儿怎会累?” 一向对锦澜和颜悦色的沈氏竟露出少见的强硬,“我瞧你脸色不对,还是听母亲的话,乖乖回去歇息。” 锦澜见状,便知沈氏此次是铁了心不让她跟着,也就点点头,妥协了。向沈氏行了礼,由惠秀陪着改道回澜园。 自从挽菊出了事,她便特意寻了个由头打发唐嬷嬷出府,以便及时传回探听到的消息。因此,屋里就只剩下碧荷一个大丫鬟和沐兰及文竹两个二丫鬟。平日里都由碧荷陪着前往水榭轩,但她心里对澜园里的丫鬟婆子起了疑,往往一到水榭轩便打发她回去,要回澜园时,则由蔓萍或是惠秀陪着。 待锦澜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沈氏才带着一行人走上抄手游廊,不多时便瞧见李管事正领着一名大夫摸样的人匆匆往秀筠楼去。沈氏眸光轻漾,抿了抿嘴角,并不多说,收回目光径直往正厅走。 当天夜里,锦澜躺在雕花填漆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叶锦薇簌簌发抖的样子和那双瞪得大大的,透出惊恐与绝望的眼眸。好不容易眯了会儿眼,却屡屡被噩梦惊醒,就连守夜的碧荷也起了两回,又是擦洗又是换衣的,直折腾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才迷迷糊糊的合上眼。 到了往常该用早膳的时辰,沈氏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遣了惠秀到澜园询问,得知她昨夜里睡得不安稳,想来是在秀筠楼吓甚了。又让蔓萍亲自去找宫大夫开了剂安神的药方子,命人熬好亲自送过去,非得盯着她喝下才作罢。 锦澜皱着小脸将苦哈哈的药汁喝完后,困意渐起,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又躺回床榻上,沉沉的睡了过去,这回睡得异常香甜。 沈氏坐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女儿恬静的小脸,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出里间,特意将澜园的丫鬟婆子们召集起来敲打一番,又嘱咐碧荷好好照顾锦澜,才带着惠秀一干丫鬟婆子出了门。 一路上走走停停,赏玩着许久不曾踏入的园子,将近大半个时辰,沈氏才回到水榭轩。还未来得及坐下,蔓萍便匆匆从外头进来,对她低声耳语。听完蔓萍的话,沈氏脸上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便平静如初,她抬眼看向惠秀,“去将秋纹叫来。” 惠秀点了点头,转身朝下人们居住的侧屋走去。 不一会儿,秋纹便跟在惠秀身后进了正房。 秋纹恭敬的朝沈氏行礼,“太太。” 沈氏细细的打量着秋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半响才淡淡的开口道:“昨日你怎么去了针线房?” 秋纹听到沈氏这么一问,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全说了出来,原是她昨日早晨起身发现针线筐子里的滚边银线用完了,可手头上的秋衣仅差一小段边角未滚完,便到针线房拿了些银线。结果被绣娘们留了下来请教双面绣法,毕竟在叶府中论起双面绣,无人能及她左右。直到惠秀亲自来寻,这才急急忙忙同惠秀一起回了水榭轩,只是原本一直挂在腰间的荷包竟不知何时便掉了,若不是灵珊送来,只怕她一时间还发觉不了。 说完便忐忑的站在原地,虽惠秀并未明说,但昨日在偏厅里的种种她亲眼所见,自然也就明白了几分。尤其是听到春晓诬蔑她是传话之人时,又惊又惧,简直就要当场昏厥过去,幸好最后将真正的传话之人揪了出来,否则......秋纹的心不由颤了下。 原以为查出了些有用的线索,结果现在看来无疑是全部作废了。沈氏沉默了片刻,便挥挥手让她出去。 “太太,今儿累了一天,您躺下来歇息会儿吧?”惠秀伸手把歪到一旁的引枕摆正,将沈氏扶上软榻。 沈氏一手托着下颌,半倚在软榻上,眯着眼睛愣愣出神,蔓萍取来缎面美人锤替她锤着腿,摆在外间的孔雀蓝釉暗刻青莲纹三足熏炉里燃着一片檀香,袅绕的清香让她的脑子愈加空明起来。 ****** 韶姨娘一直守在秀筠楼,期间叶锦薇曾醒来两次,每次均是神志不清,虽是如此,但只要有人稍稍靠近便会极力挣扎,嘴里净说些胡话。姚嬷嬷和司玲加上茜云三人合力才将药灌了下去。喝了药,她才逐渐平静下来,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月上树梢,韶姨娘才带着素心回到锦秋阁。一坐下便砰的将手重重的拍在桌上,吓得端着茶刚准备进门的青柳险些脚底打滑。 第二十五章 风起 素心接过托盘,冲青柳挥挥手,示意她先下去,这才稳稳的端着托盘走到韶姨娘跟前,“姨奶奶,先喝口参茶提提神,这里头泡的老参还是上回老爷特地让李管事送来的。” 提及叶霖,韶姨娘脸上的寒霜才稍稍融化了些,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在床前照顾叶锦薇,确实累着了。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心里却越想越气,恨恨的说道:“灵珊这个小浪蹄子,怎会到水榭轩去?好好的局面全给搅合了!” 在水榭轩时素心便已留意到其中的异常,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这会儿只剩她与韶姨娘,自然无需隐瞒,“奴婢瞧着这件事,怕是有古怪,太太早不审晚不审,偏偏放在今儿个审,且先是姨奶奶上门,接着又是灵珊,怎么看都像是有人事先设好的圈套。” 韶姨娘盯着素心,狐疑在她眼底一闪,“你的意思是,太太......” 素心摇摇头,极为小心的微声的言道:“奴婢觉得,这事儿并不一定是太太做的,不然太太大可一开始便将灵珊喊出来让春晓指认了,又怎会绕到秋纹身上?” “不是太太......”韶姨娘呢喃两句,脸上表情霎时一震,猛地站起身来,失声呼道:“难道是老爷?” 昨日里在水榭轩发生的事一一闪过脑海,她越想越觉得事情正如心中所测,不由攥着帕子,烦躁的来回渡步。 素心忙上前劝慰道:“姨奶奶先别慌,许是奴婢猜想错了。” “不!”韶姨娘紧紧抓着素心的手,脸上血色渐失,素来妆点精致的面容被一丝慌乱所划破,“你猜的没错,定是,定是老爷!”吐出最后两个字,宛如抽走了浑身力气般,若非抓着素心的手,恐怕她会当即跌倒在地。 素心一愣,赶紧扶着韶姨娘坐回美人榻上,又端起参茶小心翼翼的捧到她唇边,待抿了两口才搁回去。轻柔的捋着韶姨娘的后背,继续劝道:“姨奶奶,您别胡思乱想,老爷对您的好,这府里上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旁的不说,就这参茶,除了老太太那儿留了一份,剩下的都在锦秋阁了,别的院子就是天天伸长了脖子盼,也不见得会有一丁点儿。老爷对姨奶奶心疼着呢,哪会这般做?” 虽还是坐立不安,但韶姨娘到底将素心这番劝慰听进去了,脸色稍稍好转了些,只是原本喝起来似蜜糖般的参茶此时入喉却是满口的苦涩,她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素心,苦笑道:“老爷是心疼我,可老爷更......”话到嘴边一顿,转为无尽的叹息,她伺候叶霖这么多年,岂会不知在他心中所想?比起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功名利禄。也正因看透了这点,她才能次次揣测到叶霖的决定,从而转化成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 若不然,她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又怎能事事都压过名门世家出来的沈氏一筹? “此事即便不是老爷的主意,也与他有关。你莫忘了,传话让我去水榭轩的人是谁?那是老爷身旁最得力的李管事!”片刻惊慌失措后,韶姨娘的心反倒渐渐镇定下来。她太了解叶霖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将此事闹腾起来,否则也不会如此草草收场。这般做无非是想借太太的手来敲打下自己罢了,只要后头稍稍敛着点,想必没什么大碍。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明天还是想个法子试探一番才行。 素心见韶姨娘的脸色忽白忽青,最终缓缓松了下来,知她心里已有了主意,便试探着提了句:“那春晓......” 韶姨娘抬起眼,目光清冷,“既然太太做主发落了,自然听太太的。” 虽说没有扳倒沈氏有些可惜,至少春晓这个贱人是别想再翻身了,竟想凭着叶霖的喜爱一步登天?哼!最可恨的是还妄想对她取而代之,也不瞧瞧自己有没有那命!她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眸光冷冽,声音突然压低,对素心飞快的吐出一句话。 话从耳中入,却狠狠的砸在她心里,惊起一片骇浪,明亮的双眸掠过韶姨娘嘴角下的阴影,素心忽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垂首轻声应道:“是。” 韶姨娘似乎很满意素心这般反应,她执起素心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放心,对我忠心的人,我绝不会亏待半分。” 素心强行忽略心底的不安,浅笑言道:“姨奶奶似菩萨一般的人,奴婢哪敢不忠心?”说罢顿了顿,脸上又浮起一抹忧色,“春晓倒是不打紧,奴婢担心大姑娘的病,都喝了这么多剂量药,却丝毫不见好转。” 提到叶锦薇,韶姨娘笑吟吟的眉眼陡然沉了下来,“薇儿这病来得蹊跷,明日先将她屋里二等以下的丫鬟婆子关起来,趁着这几日买人,重新选一批信得过的放过去。至于姚嬷嬷和司玲茜云...”她稍作沉思,脸上露出凌厉之色,“先不慌,如今薇儿暂时离不了她们,等薇儿好了,看我不剥了这群黑心肝的皮!”说道最后,表情已然有些扭曲。 ****** 大清早,锦澜便带着碧荷前往水榭轩,连喝了两天安神汤药,夜里总算不闹腾了,今儿个起来时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一踏入水榭轩的大门,锦澜明显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守门的婆子看起来比以往要恭敬几分,且院子里多了两个眼生的洒扫丫鬟,看到锦澜进来,正肆无忌惮的打量着。 锦澜眉头微皱,因惦记着沈氏,懒得与她们计较,带着碧荷径直往上房去。 今日当值的竟不是秋纹也不是墨初,而是另一名眼生的丫鬟,瞧见锦澜过来,远远便行了礼,“二姑娘。” 锦澜皱起的眉头又加深了几分,她狐疑的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丫鬟,凝声问道:“你原先在哪处当差,我怎么不曾见过?” 那丫鬟笑着回道:“奴婢叫坠儿,原是太太屋里的三等丫鬟,姑娘自然不认得。” 三等丫鬟?那怎么会守在门外?照理说,三等丫鬟只能在院子里传话跑腿,一般是近不得房门的。她有心再多问几句,却见门帘猛地从里掀起,叶霖怒气冲冲的脸瞬间出现在眼前。 锦澜顿时吓一跳,但还是连忙福了福身,脆声喊道:“父亲。” 叶霖见是锦澜,脸上的怒意敛下几分,“起来吧。”接着冷哼一声,也不多说,抬脚就往外走,仿佛片刻都不想呆在水榭轩。 锦澜再顾不得询问丫鬟,连碧荷都忘了遣回去,自己掀了帘子就进屋,只见外间的青石地砖上满是狼藉,那套汝窑青花缠枝莲的茶具碎了一地,想来定是叶霖下的手。 “母亲!”她冲到里间,见沈氏正坐在紫檀雕花嵌理石靠背椅上,神色呆滞,头上的发髻尚未梳好,柔顺的青丝散落在胸前,蔓萍惠秀还有秋纹墨初环在身旁,似乎在劝解什么。锦澜三两步奔到沈氏身旁,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她脸色虽有些难看,但全身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这是怎么了?我方才见父亲匆匆离去,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澜儿来了。”听到女儿的声音,沈氏勉强收拾好心绪,抬手将妆台上金镶珠宝雀展翅簪递给蔓萍,对锦澜笑道:“别担心,也没什么事,你先到床上坐会儿,母亲这就收拾好了。”说罢又吩咐秋纹去将外间收拾了。 锦澜看着沈氏蹙起的眉头和微红的眼睛,心中一疼,抬手覆住沈氏冰凉的手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不说,女儿怎能不担心?” 沈氏沉默不语,倒是惠秀忍不住站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锦澜面前,仰起头便哭出声来:“姑娘,求你救救太太吧!” 第二十六章 命运 锦澜被惠秀的话惊住,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见沈氏厉声道:“惠秀,你住口!” 惠秀脸色煞白,可眼中却异常坚决,她含着泪朝沈氏磕了个头,颤巍的开口道:“太太,奴婢自幼服侍太太,您待奴婢的好,奴婢点滴记在心中不敢有忘。今儿个,哪怕您打死奴婢,奴婢也要开这个口!”说罢以膝为足,挪了两步,对锦澜泣声说道:“姑娘,今儿个一大早,老爷便来了水榭轩,冲着太太发了好大一通火气,临走时更是斥责太太不贤不惠,善妒恶毒!还说,还说要休了太太!” “你,你说什么?”锦澜面色白得吓人,一脸不敢置信,她直愣愣的盯着惠秀,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惠秀被锦澜惊骇的摸样吓一跳,不由结结巴巴的说道:“姑,姑娘...你......” 沈氏也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劲,心里一惊,忙伸手将她拉到身旁,这才发现那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的,竟在悚颤!瞪得大大的双眸也没了往日的灵动,沈氏顿时慌了神,“澜儿,澜儿,你怎么了?” 锦澜觉得耳边的声响如潮水般急退而去,恍惚间只听见命运嘲讽的尖笑。 为什么?前世因叶锦薇受罚险些香消玉殒,沈氏才会受到叶霖的斥责,可如今她已经改变了一切,为什么这八个字还会出现? 锦澜突然抬起眼,大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恐,双手紧紧攥住沈氏的衣袖:“母亲,父亲为何会这般说?” 沈氏愣了下,没想到锦澜惦念的竟是这个,顿时眼底一涩,只是想到叶霖,不免又有些心死如灰,她叹了口气,轻轻抚着锦澜的后背,半响才迟疑的开口说道:“老爷他...认为大姑娘的癔症,乃是我冲撞而成。” “怎么可能?”锦澜惊呼出声,“大姐的病和母亲有什么关系?分明是司玲来报,母亲才去了秀筠楼,怎会变成了母亲冲撞而成?” 沈氏双眼一黯,嘴角抿了抿,淡声言道:“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澜儿不必太在意,你父亲是绝不会休弃与我的。” 是啊,休弃了她,谁会帮他收拾这些烂摊子?沈氏心里自嘲的笑了笑,她岂会不知叶锦薇的病只是个借口罢了,定是为了春晓那丫鬟的事。虽说将春晓送入叶家的是扬州知府成博山,可成家身后站的却是忠顺王府,二皇子的外家。打了春晓,便等于间接打了二皇子的脸,即便叶霖心里在怎么乐意,面上都不能轻易罢休。 不贤不惠,善妒恶毒。呵!想必明日整个扬州城便会传遍了吧,想不到多年的倾心相伴,换来的却是这般结局。 “可是......”锦澜还愈再说,手背突然一凉,定眼看去,偏向手腕的位置上竟有一小片水渍,她眼瞳一缩,猛地抬起头,却发现沈氏腮边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母亲?” 听到锦澜的呼声,沈氏蓦然回过神,这才感觉到腮边传来阵阵凉意,忙别过头,用帕子拭了拭脸,强笑道:“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收拾的屋子,这么厚的尘土,开着窗子风一吹,竟迷了眼。” 蔓萍忙接话道:“是奴婢不好!” 沈氏强颜欢笑的摸样让锦澜心里又酸又涩,丝丝疼痛更是入骨三分,她忍不住扑到沈氏怀中,“母亲,澜儿不问了,再也不问了,您别难过,澜儿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她那么拼命的去改变,结果一回头,才发现什么都没变。 命运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只是这一世她不会认命,绝对不会! 这八个字,叶霖既说得出来,她定要他亲口收回去! 锦澜眼底凌厉一闪而过,她轻轻从沈氏怀中退了出来,抬眼看向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惠秀,“你先起来吧。” 惠秀看了眼锦澜,又看了眼沈氏,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身子还是挺挺的跪着,直到沈氏发话:“姑娘让你起,你便起来。” “是。”惠秀低低的应了句,才缓缓起身,膝盖处早就酸麻不已,脚下打了个趔趄,收拾完外间悄然回到原地的秋纹忙伸手扶了一把。 锦澜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屋里的丫鬟,包括跟在她身后进屋的碧荷,沉声说道:“今日这事,一个字都不许外传!若是外头起了什么风言风语,到时莫说是母亲,就是我也饶不了你们!” 五人齐声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锦澜和沈氏又说了会儿话,彼此劝慰了一番,屋里才开始忙碌起来。蔓萍替沈氏梳着头,惠秀前去小厨房张罗早膳,秋纹取来热水注入黄铜盆中,伺候沈氏和锦澜净脸,墨初整理床榻,一切都井然有序。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热气腾腾的早膳便摆上了桌,只是沈氏和锦澜显然胃口不佳,用得不多,且这顿早膳的氛围较以往比起来沉闷不少。锦澜用完早膳,才猛地想起院子里那两个眼生的丫鬟和守在门外的坠儿,不由问了起来。 沈氏淡淡一笑,倒也不瞒着她,轻声言道:“那两个便是前日从牙婆那儿新买来的丫鬟。” 新买的丫鬟?那不是买来当大丫鬟的吗?锦澜脸上闪过一丝讶然。 沈氏仿佛看出锦澜的心思般,抿嘴道:“虽说我屋里是少了两个大丫鬟,但也不一定非用她们不可。我将秋纹和墨初提了上来,又将坠儿和盏儿补了二等丫鬟的缺儿,水榭轩自然就只剩下三等丫鬟的空位的,她们既卖身进了府,自然是有什么补什么。” 原来沈氏早有打算,难怪当初这么痛快的答应了韶姨娘的要求,一想到韶姨娘难看的表情,锦澜心里终于出了口气。干脆留下来陪伴沈氏,直到午歇醒来后才回自己的澜园。 锦澜带着碧荷,一路上走得极慢,许是要下雨,天空乌压压的一片,又沉又闷,仿佛连呼吸都被抑制了般,让人难受得紧。一想到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便觉得心中一阵郁卒。 见锦澜的脚步越走越慢,又瞧着这天空似要下雨了,碧荷不由催促道:“姑娘,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姑娘身子弱,若是淋着了雨,怕是要生病。” 锦澜仰起头望了望天,厚重的乌云垂直压向大地,确实是要下雨了,她看了眼澜园的方向,突然转头下了抄手游廊。 碧荷愣了下,连忙跟上去,“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锦澜头也不回,直接丢了句:“我去看看大姐姐,你若不想去便自行先回澜园吧。” 碧荷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不过最后还是跟在锦澜身后,往秀筠楼的方向去了。 守在东厢房门外的丫鬟是冬雪,见锦澜带着碧荷往这边来,眼底隐隐浮起一丝紧张之色,直到锦澜走到门前,才赶紧屈膝行礼:“二姑娘。” 锦澜眉眼间含着笑,扫了眼她身后紧闭的门扉,轻声问道:“我来看大姐姐,不知大姐姐醒了么?” 冬雪赔笑道:“二姑娘来得不巧,大姑娘刚喝了药睡下,怕一时半会起不......” 话还未说完,屋里陡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破裂声,似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冬雪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恨不得上前捂住锦澜的耳朵才好。 “看来大姐姐是醒了,我进去瞧瞧。”锦澜嘴边依然噙着笑,只是眼底升起几分冷意,她绕过冬雪,直接伸手便推开了门, 刚走进里间的门口,一阵风吹进来,窗边的幔子随风扬起,藕荷色的纱幔,整个儿飘在锦澜身上,宛如从头到脚给她披上了一层纱衣。还未等她伸手撩开,耳边猛地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第二十七章 流言 “姑娘,燕窝已经炖好了。”沐兰拎着鸡翅木朱漆雕花食盒在门外支会了一声,将帘子掀起小小的缝隙,但是人却没有进来。 锦澜正侧着身半倚半靠的躺在白梅雕花软榻上,一手扶额,一手执书,一串碧玺石的佛珠手串松松的扣在白皙的手腕上,更衬得她肤白如雪。待翻过一页书才轻声言道:“进来吧。” 沐兰听到声儿便撩起帘子进屋,见锦澜虽一副慵懒的样子,双眼却盯着书卷看得津津有味,似乎眨都不眨一下,她边从食盒里取出一盏官窑甜白釉锥花的瓷碗,边劝道:“姑娘,休息会儿吧?见天这般看着书,仔细伤了眼睛。” 锦澜执书的手垂了下来搭在腰间,扫了眼包得严严实实的右脚踝,侧着头看向沐兰,一脸无奈的说道:“如今我这般摸样,也只能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了。”说着便要坐起身,却无意中拉扯到受伤的脚踝,尖锐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沐兰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小心翼翼的将她从软榻上扶起,却瞥见她因疼痛而泛起一丝苍白的脸色及鼻尖上渗出的冷汗珠子,白嫩的包子脸不由皱成一团,愤愤道:“大姑娘怎能下如此狠手!” “大姐姐是失了神智,也并非是故意的。”锦澜端起沐兰送上来的那盅燕窝,用汤匙轻轻搅了两下,慢里斯条的吃着。 那日在秀筠楼,她被风吹起的纱幔掩住了眼,还未来得及作反应,耳边就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认得那声音,是叶锦薇。当下心里一急,抬手就要拨开纱幔,不料竟有一股巨大的冲力将她纤细的身子狠狠一推,瞬间便往后退了好几步,重重的撞向布置在墙角的多宝阁。一支摆在多宝阁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坠落在地,恰巧砸在了她的右脚踝上,整个脚踝立即肿的像个馒头似的,动都不能动了。 碧荷急急忙忙将她抱回澜园,又打发人请了大夫,所幸并未伤及骨头,只是这伤也不轻,沈氏知晓后便彻底禁了她的足,起初连床都下不来,更别提出门了。 如今过了七八天,脚踝上的肿胀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但偶尔牵扯到,还是会让人疼痛难忍。 “姑娘今日觉得怎样?太太昨儿说了,若是姑娘还疼得厉害的话就再去将宫大夫请来瞧瞧。”沐兰一边收拾文案上散落的宣纸,嘴里一边噼里啪啦地说着。 “那倒不用,感觉比前几日要好些,估摸着再吃几副药也就差不多了。”锦澜看着在一旁忙碌的沐兰,这丫头是临时调来顶了挽菊的缺儿,人长得讨喜,性子也老实勤快,乍看之下倒有几分挽菊的影子。 想起挽菊,她的手顿了下,心里不禁堵得慌。自从挽菊出府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奶兄和雇的几个人都快将整个扬州城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唐嬷嬷借着身体不适出府休养的由头,日日奔波在扬州城中,偶尔传回来的书信也是草草几笔,只是字里行间隐隐含着劝她放弃的意向。 她怎会不知,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挽菊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可总有一道声音在心底坚持着,夜深人静时,挽菊那双明亮的眼眸总会时时浮上心头。因此,只要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她都会相信挽菊依然活着! “姑娘,姑娘?”沐兰口干舌燥的说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家姑娘竟一副神游天外的摸样,于是她那颗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可是哪儿不舒服?” 锦澜敛下外露的思绪,嘴角微微往上翘,“没有,只是在想碧荷怎么不见影儿了?” 沐兰诧异的看了锦澜一眼,“今儿个是领月例的日子,碧荷姐姐到锦秋阁去了,临出门前还特地和姑娘告了声,姑娘怎的不记得了?” “是我一时忘了。”锦澜略一笑,却忽的想起了什么,当即问道:“这月例一向不是素心送来的吗?怎么今日却要碧荷去取?” 沐兰摇了摇头,“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大姑娘病着,姨奶奶如今又要照顾大姑娘又要打理府里的事物,实在忙不过来才让碧荷姐姐去领的。” 锦澜皱起眉头,随即心里一声冷笑,韶姨娘这是撕破了脸皮,连最基本的样子都懒得维持下去了吗?只是这般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以韶姨娘的为人,若是没有好处,断断不会贸然出手。 她低头思忖着,外间的帘子高高撩起,碧荷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姑娘。”碧荷的脸上染着两抹嫣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一瞧便知道外头的天气暑热难耐。她朝锦澜屈膝一礼,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荷包双手捧上,“这是咱们院子下个月的例银,一共八两银子。” 锦澜瞥了眼她手里的荷包,并不接过,淡淡的说道:“放到笼箱里去吧。” 碧荷一怔,抬眼就对上了双如墨般的眼眸,嘴里不由应道:“是。”可脚下却没有移动分毫。 锦澜吃了口燕窝便将碗推开了,拿出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看见碧荷还站在原地不动,顿时眉梢微扬,“怎么了?” 碧荷迟疑了一会儿,才含糊的开口说道:“姑娘,方才经过园子的时候,奴婢无意中听到几个小丫鬟说...说府里最近起了些流言。” 锦澜皱了皱眉头,不解看着碧荷,“什么流言?” “奴婢不清楚,不过奴婢将其中知道内情的小丫鬟带回来了,姑娘可是要见上一见?” 锦澜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碧荷转身便出去将门外候着的小丫鬟带了进来。 那小丫鬟不过八九岁的摸样,生得敦实,脸蛋儿圆圆的,想来是园子里的洒扫丫鬟,整日风吹日晒的,皮肤倒比一般的丫鬟略黑。一进屋便朝锦澜跪下磕了个头,颤声说道:“奴婢翠丫,见过二姑娘。” 锦澜仔细打量着翠丫,半响才浅笑言道:“你先起来吧。” 翠丫忐忑的站起身,忽闪忽闪的眼睛瞄了锦澜一眼,发现这位二姑娘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生得又好看,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让人忍不住想亲近。这么一想,颤抖的身子便慢慢缓了下来。 碧荷见她傻傻的站着,也不说话,眼神直愣愣的盯着锦澜看,顿时心里不喜,遂冷冷的开口说道:“翠丫,还不赶紧把你刚才在园子里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姑娘!” 翠丫肩膀一缩,怯怯的看着碧荷,“这些话不是奴婢说的,奴婢也无意中听到姐姐们说,说大姑娘的病来的古怪,二姑娘每次到秀筠楼,大姑娘就会发病,指不定是二姑娘害的大姑娘。还说,还说证据就是二姑娘前段时日落水,醒来就变了个人似的,怕是撞了什么脏......”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瞧见锦澜的脸色忽的变了,不由捂住嘴止了话头。 碧荷也是听到这些流言,心急下不加思索便将翠丫带了回来,这会子见锦澜脸色时青时白难看得紧,心里顿时浮起几分悔意,姑娘的脚还没好,她怎么弄这些糟心事给姑娘听?真真是糊涂! 她忙给锦澜倒了盅热茶,“姑娘,先喝杯茶水吧?” 锦澜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听不到碧荷的声音,整张小脸冷若冰霜,掩在水袖下的手止不住颤了颤,心里却是怒极生笑,难怪会突然将碧荷喊到锦秋阁领月例,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第二十八章 事态 韶姨娘是想借着这件事,向众人暗示府里的流言未必有假,说不定这些流言还是从锦秋阁传出来的!锦澜暗咬了咬牙,垂下的眸子里一片冷冽之色,这算盘打得真真是好! 碧荷眼瞧着锦澜的脸色越来越差,于是满脸怒容地看向翠丫,叱喝道:“你们这些小蹄子,整日不好好当差,净想着嚼舌根,若是将姑娘气出个好歹,看我不回了太太去,到时可仔细你的皮!” 翠丫本就提心吊胆的,被碧荷这么一吓,哪还站得住,噗通一声又朝锦澜跪下,抹着泪辩解道:“奴婢哪敢胡乱说话,只是这事儿在二门外都传遍了,奴婢也是听了姐姐们说起,才一时学的嘴儿。”接着连连冲锦澜磕头,“奴婢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了奴婢吧!” 锦澜抬头扫了碧荷一眼,满目的清冷让碧荷呼吸微窒,不由垂下脸噤了声。沉默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道:“好了,你先下去吧,今日来澜园的事不许向任何人提及。” 翠丫如蒙大赦,哪还敢多耽搁,立即又磕了个头便爬起来,匆匆退了出去。 碧荷见外间的帘子落下,犹豫了会儿,终是忍不住说道:“姑娘怎就让她走了?该好好问一问到底是谁在背后传的话才是。” 锦澜淡淡一句:“问了又怎样?无非是丫鬟婆子们彼此攀咬罢了,即使真揪出是哪几个传的话,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反倒显得我恼羞成怒,没准更如了某些人的意。” 既然这些话都传到二门外了,想必叶霖不会撒手不管,有叶霖出面,可比她亲自动手要有效得多,且她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再说了,这也不一定就非是坏事一桩。 碧荷听了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这事儿是有人故意......” “说起来今儿个炖的燕窝糖放多了,有些腻人。”锦澜蓦然打断了碧荷的话,脸上的冷意渐退,突然对她轻轻一笑:“我记得入了夏,你总会腌蜜饯金桔果子来泡茶,酸酸的最解腻味了,不知现在可还有?” 见锦澜对自己展露笑颜,碧荷心里又惊又喜,当即回道:“自然是有的,姑娘若是想喝,奴婢这就去泡来。” 锦澜笑着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姑娘这是哪儿的话,伺候姑娘是奴婢份内事,哪就谈得上麻烦?”碧荷说着便福了福身,快步前往小厨房备茶果。 那蜜饯金桔果子茶是她家传的秘方,是选了个头一样大小的金桔用蜜渍后,再配上好茶叶,并用黎明前荷叶上的露水泡制而成,茶水泛着淡淡的金色,味道酸甜可口又消暑生津,以往姑娘最爱喝了,可上回特地泡了一壶,结果姑娘动都不动,如今姑娘亲口说要喝,她怎能不高兴? 锦澜笑着看她出去,侧耳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那声音消失在耳中,才将杵在软榻旁一直不吱声的沐兰叫了过来,低声在她耳旁交代了几句。 沐兰一听,面上大诧,连连摆手道:“姑娘,这可使不得,若是让老爷和太太知道了,那还得了?” 锦澜眸光轻漾,认真看着沐兰,也不说话,实际上这件事交给沐兰并不是最妥当的,可如今挽菊失踪,唐嬷嬷又不在府中,比起碧荷,她情愿多信沐兰一分。况且这件事就是败露了,顶多会被叶霖禁足,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反而能借此看清一个人,算起来倒是她占了便宜。 沐兰只觉得锦澜清澈如水的眼眸仿佛含着无尽的委屈,强撑了片刻,终于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便垂下眼,惴惴的说道:“不是奴婢不愿意帮姑娘,只是这事儿对姑娘来说有害无益,奴婢知道姑娘心里委屈,可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己?奴婢,奴婢就是拼了命去也绝不能答应姑娘!”说罢便在锦澜面前跪了下来,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一脸不屈。 锦澜盯着沐兰脸上的倔强,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赶紧起来,怎就到了拼命的地步?”待沐兰起身,又道:“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这样做,自然有这样做的理。” 沐兰抬起头,微启的嘴角轻颤几下,许久才开口说道:“奴婢只是觉得,上头有老爷太太,甚至还有老太太,均会为姑娘做主,您又何苦折腾自个儿?” 老太太......锦澜的目光有些飘忽,老太太对她是真心疼爱,可这份疼爱却越不过叶家的荣耀,前世那场偷龙转凤,只怕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况且老太太对母亲一向不喜,她要做的事对老太太来说,又岂能容得下?到时候为谁做主,还是两说。 沐兰说着说着却发现锦澜心不在焉,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小声唤道:“姑娘?” 锦澜回了神,忽然握住眼前晃动的手,眸光闪烁,“沐兰,你就应了吧,这事儿也不难,只要仔细些,绝不会叫人发现的。” “可是......”沐兰顿时吓一跳,而后咬着唇,脸上犹豫不决。虽说姑娘是主子,她应该言听计从,可这事儿显然是在害姑娘,她又怎敢轻易应了去。 看出沐兰心里松动了,锦澜赶紧趁热打铁,又开口徐徐言道:“你放心,我不会作践自己,只是想着这样做,父亲和母亲定然能更加清楚事态严重,说不定反而有好处没有坏处。” 沐兰最终无奈的点了点头,“奴婢听姑娘吩咐就是。” 锦澜如释负重,眉眼顿时舒展开来,轻轻拍了拍沐兰的手,“就照我方才说的那样去做。”说着就松开了手,示意她动作要快,又嘱咐了几句,让她小心些,以免给别人瞧出端倪来。 沐兰应声而去,锦澜盯着她丰腴的背影,直至帘子落下才收回复杂的目光,缩在袖子里的拳攥紧了几分。 这是场豪赌,赢了,一切都迎刃而解,若是输了,她会身败名裂。 碧荷端着托盘进屋时,便看到锦澜靠在引枕上,一脸沉色,原本留在房中的沐兰则不见人影,不由诧异道:“姑娘,沐兰人呢?” 锦澜拿起搁在琉璃水晶碟里的茶匙,搅了几下又舀起一粒泡得晶莹饱满的金桔看了眼,似不经意的说道:“我记得母亲屋里的玫瑰酥做得精巧,配着这金桔茶定然好吃,便让她去母亲那儿讨些回来。” 碧荷笑着说道:“姑娘既喜欢玫瑰酥,让奴婢做就是了,初夏里头一回开的玫瑰奴婢和挽菊采了些,腌成了花酱存着呢,用来做玫瑰酥,是最好不过的了。” 锦澜瞥了她一眼,忽的松开茶匙,淡淡的道:“不用,也就是尝个鲜。” 碧荷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竟让锦澜的神色又恢复了疏离,便讪笑着道了一句:“是。” ****** 过了两日,叶霖果然听到了府里的流言,接着雷霆大怒,冲着韶姨娘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责打了几名传得最勤的婆子小厮,叶家的下人大多是家生子,自然是一人犯错全家受罚,打完便唤了牙婆子来,把一家老小都卖了去。除此之外他还亲自发了话,若谁再敢乱嚼舌根,直接打死丢出去! 凌厉的手段立即让一切流言在府里消声灭迹,一时间所有下人们战战兢兢,彼此连话儿都不敢多说,更别提交头接耳。 起初沐兰还为自己的做得事惴惴不安,生怕被人察觉,渐渐的见没什么事,且流言真如姑娘所说那般被老爷处理掉了,心里才彻底松了口气。 锦澜倒是一脸怡然自得,仿佛府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待脚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又得了宫大夫的许可,终于不用每日都闷在屋里。只是谁也料不到,她一出门就往秀筠楼去,似乎要证明那些流言根本是言不符其实般。 不料叶锦薇的尖叫再一次划破叶府平静的假象,使得一直潜伏的暗流终于爆发,即便是叶霖也压不住下人们脸上的惧意,各式各样的版本在叶家流传开来,甚至还有关于澜园琐事的编排,说得活灵活现的,好似每个人都亲眼所见一般。 如今锦澜每次出门,所到之处丫鬟婆子们纷纷做鸟兽散,避之不及的干脆退到墙角下,垂着头连眼都不敢抬半分,胆小者更是浑身簌簌发抖。到了夜里,巡夜的婆子们三五人一起都不敢从澜园门前经过,远远扫了一眼就提着灯笼匆匆跑开。 这回无论叶霖发多大的火气都无济于事,若非沈氏及时处理,只怕没几日这些流言就会传遍整个扬州城。且众口铄金,到最后,连叶霖都隐隐有些怀疑起来。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啊!”沐兰每日都会出去打探一番,可得来的消息让她愈加心急如焚,这会儿已经忍不住要哭出声了,姑娘到底想做什么?老爷好不容易才平息了那些害人的流言,可姑娘却要生生往上撞! 锦澜眼中也浮起少许严峻,看到沐兰发红的眼圈,她心里一暖,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第二十九章 出府 “姑娘!可算找到您了。” 锦澜回头一看,便瞧见一位穿着嫩绿色纱裙的丫鬟正从往这里急步走来,待她走近才看清面容,原来是水榭轩的坠儿。 坠儿先是去了澜园,听见碧荷说锦澜在园子里,又往这边寻来,一路疾奔,脸上虽露疲色却掩不住眼底的焦急,“姑娘快些随奴婢走,老爷,老爷在水榭轩,正对太太,对太太......” 话还未说完,锦澜的脸色猛然一变,忽的站起身,问也不问,拔腿便往水榭轩跑,甚至连脚踝处上隐隐传来的刺痛都顾不上了。 “姑娘,您的伤!”沐兰急呼道,可看锦澜连脚都没顿一下,不由跺了跺脚快步追上去。 坠儿愣了下,她没料到姑娘连话儿都没让自己说完就跑了,可想起水榭轩里的情形,也不歇一口气,紧随着沐兰脚步,三人一前一后往水榭轩奔去,路上的丫鬟婆子们见了纷纷面露异色。 锦澜原本就在园子里散步,离水榭轩并不远,又是脚不停歇,片刻功夫就进了水榭轩的院门。 庭院里一个丫鬟都没有,想来是被打发下去了,门口倒是守着不少人,除了和坠儿一样新晋为二等丫鬟的盏儿外,蔓萍和惠秀还有秋纹和墨初四个都在。 这么说屋里就只有沈氏和叶霖两个人,锦澜心里不由一沉。 五人正手足无措的站在廊下,此时见到锦澜,如见到救命稻草般,纷纷双眼一亮,正准备行礼通报,却被锦澜制止了。 众人虽不解,但是仍听从她的话,只是行礼并未吱声。 锦澜深深的呼了口气,缓了缓剧烈起伏的胸口,轻手轻脚的走到窗棂下,凝神听起里头的动静,不一会儿,便听见叶霖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传出来。 “这件事,我已经做主定下了,不用再多说,你身子不好,往后就在屋里静养,府里的事无需多操心!”叶霖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话里明显是强压着怒气。叶府上下都知道,叶霖平日里虽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摸样,甚少有动怒的时候,但要真到了那一刻,就是老太太也要退让三分。 “老爷!”沈氏心头一紧,用帕子捂住嘴咳了一声才疾声说道:“若真这般做了,你让澜儿如何自处?且传出去,叶家的脸面......” “就是为了叶家的脸面,才必须这么做!”叶霖粗鲁的打断沈氏的话,铁青着脸冷言道:“如今府里人心惶惶,难保下一刻就会传扬出去,到时叶府岂不是满门俱损!” “那就该牺牲澜儿吗?”沈氏抖着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放在掩在长袖下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澜儿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叶霖冷哼一声,“她是我的女儿,难道锦薇就不是?况且既是叶家的女儿,就更应当以叶家的荣辱为重才是!”他瞥见沈氏全然不见血色的脸,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过重了些,语气不由缓了几分,“琳容,这件事对澜儿也是有益处的,再说只要约束好府里的下人,外人未必会知晓。” “若,若是约束下人管用,那为何,为何还要出这个主意?”沈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时间连话儿都说不顺了,一双美目死死的盯着叶霖,眼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失望。 沈氏悲戚失望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怨恨的眼神刺痛了叶霖,他不由恼羞成怒,“住口!你......” “父亲息怒。”叶霖正准备怒斥沈氏,一道绵软声音忽的就传了进来,随即帘子高高挑起,锦澜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叶霖抬起头,见锦澜一脸乖巧的看着自己,满腔怒火猛地一滞,又想起方才的话,心里顿时升起一丝愧疚,脸上的怒意不由减了几分,但仍旧记得那些流言蜚语,便冷言说道:“你怎么来了?” “女儿在园子里散步,走着走着就到母亲这儿来了,不想父亲也在,是女儿唐突,打扰了父亲和母亲。”锦澜眼中闪着柔和的光,似乎并不知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在外头的时候,她已经悄声向惠秀等人打听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是叶霖不知听了谁的话,竟动了请人进府做法的念头,沈氏不依,两人这才起了争执。 “澜儿,你脚上的伤还未痊愈,不宜过多走动,赶紧到厢房歇息歇息。”沈氏暗暗吸了口气,勉强平缓下心绪,她并不想让女儿知晓这件事,因此张口唤了惠秀进来,让她带锦澜出去。 惠秀听到声响便急忙进屋,虽想让锦澜帮一帮沈氏,但看到沈氏眼底的厉色,她赶紧拉起锦澜的手轻声劝道:“姑娘,您就听太太的话,先到厢房小歇片刻吧。” 不料锦澜却甩开了她的手,也不看沈氏脸上的急色,朝叶霖福了福身,轻声言道:“父亲,女儿有事想同父亲说。” 叶霖皱了下眉头,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沉声说道:“何事?” 锦澜抬起头,看了眼沈氏,一脸担忧的开口道:“这些年母亲一直缠绵病榻,平日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药,总不见好,女儿想亲自去灵济寺为母亲求个平安符,同时也想为叶家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阖府平安。” 叶霖心里闪过无数个锦澜可能提出的念头,唯独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提出要去庙里,冷不丁听到这话,不由一怔,“你要去灵济寺?” 沈氏听了也是一愣,想不出女儿究竟想做什么。 “是。”锦澜点了点头,脸上随即浮起一丝疑虑,迟疑的问道:“女儿...不能去吗?” 对上锦澜那澄澈的双眼,叶霖似被茶水呛到了一般,匆匆搁下手中的茶盅,忍不住猛地咳了几声,“你有这般孝心,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身子才刚痊愈,灵济寺路途遥远,且上山下山颠簸得很,怕是......” “女儿不怕颠簸。”锦澜摇了摇头,坚声说道:“为母亲,为叶家祈福是女儿应当做的,又怎能嫌弃路途遥远颠簸,且如此才显出真心诚意,求得佛祖保佑。” “澜儿说的没错,心诚则灵,只是她年纪尚小,孤身外出难免叫人放心不下,到时候我陪着澜儿一同前去,正好到寺里还愿。”沈氏突然开口说道,这样一来等于无形中认同了锦澜的做法,也断了叶霖的犹豫。 叶霖沉吟着,目光在沈氏和锦澜身上来回穿梭。 沈氏别开头,似乎并不想与叶霖的目光触碰,而锦澜的心里不停的敲着鼓儿,手心不由渗出一层湿冷,可身子却一动不动,极力维持脸上的神色不发生一丝变化。 良久,叶霖才叹了口气,点头应道:“既然如此,那就选个好日子再去吧。” 这么说,是答应了!锦澜心底一喜,面上却丝毫不露,恭敬的朝叶霖福身答道:“是。”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怎么约束,也难保一劳永逸,女儿为母祈福听起来总要比请人回府做法好听得多。且再怎么厉害的鬼怪都会害怕佛祖吧?若二姑娘身上真有什么脏东西,怎会不避讳反而主动请去? 这么做,无疑是破解流言最好的方法。 沈氏自然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干系,所以才同意了她的做法。至于叶霖......沈氏能想到的,他又怎会想不到? 夏末初秋,炎热渐消,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七月三十日是地藏菩萨圣诞,沈氏和锦澜便决定提前一日动身。 灵济寺是扬州城中最有名,香火最鼎盛的寺庙,方丈惠无大师乃是得道高僧,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若不提早动身,只怕到时候,连山门都进不去。 二十九日这天,大清早天刚泛起一丝蒙亮,锦澜就和沈氏坐着马车出了府。由于车里面是女眷,还是府里的太太和姑娘,驾车的车夫也不敢行的太快,且随着街上的行人商贩渐渐多了起来,速度放得更慢了,直至天色大亮,叶府的马车才行到西城门前,正准备出城。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原本平稳的马车猛地一晃,锦澜猝不及防,若不是碧荷及时扶住,只怕是要撞伤,饶是如此,一手肘还是重重的磕在车厢内壁上,疼得她不由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沈氏也被吓了一跳,惠秀扬起声问外面,“怎么回事?” 赶车的李三连忙回道:“禀太太,别家的马车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撞了咱们的马车。” “胡说!分明是你们撞了我们的马车,还想赖人?”李三的话音刚落,一道尖锐的喊声立即响了起来,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立在另一辆马车上,手持马鞭,对李三怒目相视。 李三是叶府的家奴,为人憨厚老实,又是直肠子,常说话不留心,容易得罪人,因此才一直干着赶车的活儿。这会儿听对方这么一说,顿时涨红了脸,开口就反驳道:“你这姑娘好生没理!我们府里的马车好好在道上走着,明明是你们从斜道里撞过来,怎就成了我们的错?”说罢对周边围观的人群双手作揖,“各位在场的乡亲给评评理。” “是啊,我亲眼瞧见那位姑娘的马车从巷子里冲出来,撞上了这位小哥的马车。” “我也瞧见了。” “就是,撞了人还诬赖别人,真是没教养。” ...... 四周响起的议论让红衣女子恼羞成怒,在师门里师兄弟们都捧着她,让着她,何曾遇到这样的事?当下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的朝李三抽去! 李三哪想到对方竟敢当街打人,一时间竟呆愣在原地,忘了闪避。马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眼看就要落在李三头上,围观的百姓有些已经不忍的闭上了眼。 突然,一道浑厚的嗓音兀的响起:“住手。” 声音不大不小,却落在周边的每个人耳中,坐在车中的锦澜身子蓦然一颤,顿时僵在了原地。 第三十章 受伤 这声音,竟是出奇的熟悉,虽带着一丝陌生的嘶哑,却让那股锥心的痛苦又浮上了心头。锦澜神色恍惚,一直埋在心底深处,那些早已遗忘的东西,忽然之间,被生生拽了上来,在眼前分毫毕现。 满枝白如初雪的玉兰,鼻尖馥郁萦绕的暖香,还有那兰芝玉树般挺拔的身影,亦幻亦真。可这缠绵入骨的缱绻却是越来越模糊,最终却化成了满室的猩红,触目惊心。 这份情,该断。今生她定不要与他有任何牵扯! 锦澜紧紧的咬着嘴唇,冰凉的手指慢慢蜷缩成拳,竭力维持平静。好在沈氏和惠秀的注意力都放在车外,碧荷又被挡在身后,无人留意到她的失常。 随着这声浑厚的嗓音响起,红衣女子手腕一抖,那条走势凌厉的马鞭猛地贴着李三头顶扫过,宛如灵蛇一般,呼的一声稳稳的盘绕回她纤细的手臂上。 李三只觉得头顶一凉,几缕乌黑的头发从眼前悠然飘落,背后不由腾起一丝冷气,感情这姑娘还是位练家子!不过他一向老实胆大,又想到车里的太太和姑娘,背后那丝冷气也就散了。站在一动不动,以身子原地挡着车门,大声的开口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三的话落入红衣女子耳中便被当成了挑衅,原本强压下去的怒火忍不住翻涌起来,她眯着双眸凶巴巴的盯着李三,却不敢轻易再出手。于是回过头,冲着车厢撅起了嘴,“师兄。” 车内的人仿佛听不出红衣女子的娇意,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聒噪。” 话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势,红衣女子顿时就哑了火,忽的转头狠狠地瞪了李三一眼,跺了跺脚,重新坐回驾车的位置上,一脸委屈。 李三一头雾水,不知对方怎的就起了窝里反,他仍警惕的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太太和姑娘特地选的这辆马车外观看起来较为朴素,虽挂着叶府的标记,可扬州城里姓叶的人家多得去了,因此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是巡盐御史府上的马车。李三寻思着,万一有什么不对就立即报出老爷的名讳。 离西城门不远便是一处市集,平日里住在西郊的商贩走卒通常都是带着自家的东西到市集上换钱,且今日和锦澜她们一样打算提前到灵济寺的人家也不少。清早时分行人不多,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但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四周逐渐热闹起来,两辆马便成了出入城的阻碍。 许是不愿再耽搁时间,马车里的声音再度传出,“舍妹年幼,还望兄台见谅......”话还未完便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哼,车里再无任何声响。 原本还一脸委屈的红衣女子霎时变脸,低声呼了句:“师兄!”当即不在纠缠,扬起手里的马鞭,啪的一声抽在马臀上,竟就这么往城门的方向冲去,一路上的行人纷纷慌忙躲避,生怕遭了马蹄子的践踏。 李三莫名其妙的看了眼渐行渐远的马车,忙转身对沈氏说道:“太太,那人走了。” 沈氏在车内虽看到不到外头的情形,但一直注意听着外头的动静,此时听说对方走了,倒也不在意,对李三说道:“即是这样,你先查看下这车子还走不走得。” “是。”李三应了声,下车仔细查看方才被撞的地方,不一会儿便回道:“禀太太,马车车抽松了。” 沈氏皱了皱眉头,惠秀见了忙开口问道:“能修吗?” 李三敲了敲车轴,听着声儿像是好的,没有开裂,便连声应道:“修是能修,只是要耽搁点时辰。” 想来也只能这样了,若是让人回府再叫辆车来,恐怕耽搁的时辰会更久,沈氏沉吟片刻,对李三吩咐道:“先将马车挪到边上去,赶紧修吧,别耽搁太久。” 李三应了声,小心翼翼的将马车挪到路旁,腾出过道给行人,待停好后顺手取了挂在驾座底下的粗布袋子,里面装的是简易的工具,匆匆下车蹲在松动的车轴前摆弄起来。 沈氏这时才留意到锦澜小脸上的苍白,心里不由一紧,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澜儿,可是撞到了?” 虽说车厢内三面都铺着软垫,可方才那一撞,力道着实不小,沈氏隐约记得锦澜似乎磕到了手,当下也不等锦澜做答,抓着她的手腕,动作轻柔的撩起了袖子,直至撩到手肘处,沈氏才忍不住惊呼出声:“竟撞得这般严重!” 锦澜低下头一看,也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虽撞到的地方一直传来阵阵痛楚,自己也想过淤青多少是有的,却没料到会这般惨不忍睹!她的手肘处几乎全部都被青紫色所覆盖,和手臂上的白嫩对比起来,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沈氏的眼圈顿时便红了,她刚才只顾着外头,竟忽略了女儿,此时见到这一大片伤痕,心里怎能不愧疚? 锦澜隐约瞥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安抚道:“母亲,别担心,这伤瞧着虽吓人,却不怎么疼。” “怎会不疼?”沈氏打断她的话,语气中满是自责与心疼:“先不去灵济寺了,赶紧回府请大夫来看看。” “母亲。”锦澜心里一急,好不容易才出来,若真回去的话前面做得一切可就全白费了,她忙坐直身子,咬牙强忍着剧烈的痛楚动了动手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您瞧,这不是好好的么?原就说好今天去的,突然又不去了,菩萨会怪我心不诚的。” 沈氏一把将她搂住,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乱动什么,若再伤着可怎么是好!” 锦澜听到沈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心里一颤,顿时安静的趴在沈氏的怀里,不敢再动弹分毫。 惠秀和碧荷在旁边看着,也为锦澜的伤势揪心不已,只是沈氏和锦澜说着话,她们不好插嘴。这会儿见沈氏难过,惠秀便劝道:“太太,要不让李三就近寻个医馆给姑娘看看?” 沈氏拭了拭眼角,叹息道:“也只能这样了。” 惠秀便下车和李三吱会一声,李三修好车轴,依言驾着马车就近寻了个医馆,锦澜下车时带着帏帽,又是看诊又是敷药的,直至晌午才重新上路。出了城门一路向西,行人渐少,马车的速度也加快了些。 灵济寺在扬州城西郊的山上,虽偏僻得很,但景色清幽,且山门虽小,大殿却宽敞明达,寺前修一放生池,梵宇增辉,寺后建有七层高塔,佛像浮屠描绘得美轮美奂。据说灵济寺的菩萨非常灵验,香火鼎盛,来的大户人家也多,这些非富即贵的香客们见山路颠簸难行,便捐款修缮了山道又拓了路,既得益了自己,又方便了他人,算起来也是功德一件。因此,在山脚下立着一块功德碑,上面一一以朱砂描色,刻着一排排姓名,均是出钱修缮山道的香客。 由于明日是地藏菩萨的圣诞,今日来参拜的人也非常多,叶府的马车行到山脚下时,上山的香客已经排起了长龙。 锦澜手肘处敷了药,感觉凉丝丝的,舒服多了,眉目间自然便舒展开来,这会儿正小心的撩起一丝缝隙往外看,见到乌压压的人群,顿时皱起了眉头,“果然是误了时辰,这会子人多,等上了山,估摸着天都要黑了。” 沈氏也透过缝隙往外瞥了一眼,“横竖要在寺里小住几日,也不在乎多等这点时辰。” 锦澜想了想,觉得沈氏说得对,便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她并非第一次来灵济寺,前世曾陪韶姨娘来上过几次香。重生后倒是头一回来,又是陪着沈氏,因此感觉心绪更加轻松一些。 沈氏慈爱的看着女儿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那双灵动的眼眸忽闪忽闪的,却让她心里一动,嘴里不由自主便说出了一句话:“澜儿,府里的流言,是你做得吧。” 锦澜嘴边的笑容一僵,沈氏这句话是肯定而非疑问,她缩回手,帘子便啪的一声轻响,落了回去。 惠秀和碧荷觉得车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闷起来,不由垂着脸,正襟危坐。 沈氏看到女儿沉默的小脸,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勾到耳后,柔声说道:“我并非责怪与你,只是事关女子名节,不得不慎重。” 锦澜抬眼,看到沈氏脸上的忧虑,心里一涩,定定的开口说道:“母亲,您放心,澜儿以后不会这般轻率了。” 没错,府里的流言会一发不可收拾,确实有她一份功劳。那日她吩咐沐兰寻机会同外院守门的赵婆子搭话,又故意透露了些“内情”,这赵婆子性子倒不错,就是嘴碎了些,又喜欢添油加醋,什么事经她嘴里说出来,死人都能说活了,有她传话,还愁事情闹不起来? 一步步精心策划,所求不过是带着沈氏暂时避开府里的漩涡,再说挽菊失踪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尽管出了府也不一定能找到人,但至少她要尽力试一试。 几乎是步步挪上山顶,李三将马车停在一堆宝马香车中,沈氏带着锦澜下了车,当然下车前,锦澜头上已经戴上了帏帽。惠秀和碧荷一左一右拥簇着她们朝寺里走去,李三则留下来将马车挪到合适的地方。 锦澜一行人刚走到大门,还未来得及跨进去,只见一条人影迎面嗖的一声,飞快的撞过来。 第三十一章 挟持 碧荷眼疾手快的拉了锦澜一把,那人堪堪从锦澜身旁擦了过去,却撞到了碧荷的肩膀。碧荷惊呼一声,身子往后一倒,屁股重重的跌坐在地上,连带着锦澜也摔倒在地,好在有碧荷垫着,倒没摔疼,只是碧荷却遭了秧。 “澜儿!”沈氏赶紧上前扶起锦澜,紧张的上下审视着,生怕她又伤着。 “母亲,我没事,只是碧荷......”锦澜忙笑了笑,示意自己安然无恙,接着便转头看向已经被惠秀扶起来的碧荷,只见碧荷脸色煞白,显然刚才那一摔加上锦澜一压,不知伤到哪儿了。 还没容锦澜开口,一道尖锐的嗓音便从众人身后刺了进来。 “你们莫不是都瞎了眼,没看到有人路过吗?” 锦澜脸色骤然一冷,这个声音她认得,正是刚才撞了叶府的马车却反咬一口的女子! 沈氏的脸色也不好看,显然她也认出了是谁,只是多年来的闺阁素养让她无法和眼前的女子这般泼辣,便沉着声说道:“这位姑娘可是弄错了?方才若不是小女躲得快,恐怕就被姑娘撞伤了,这般横冲直撞的,也叫路过吗?” 红衣女子见沈氏等人虽穿着素雅,但谈吐中透着不凡,便知这一行人并不是普通人家,只是她从小被身边的人捧着惯了,自然趾高气扬的。沈氏一反驳,立即便将理智甩到了脑后,跳起来嚷嚷道:“这里只有一条路,你们走得,我也走得,既然都走在这路上,怎么就算不得路过?难不成你觉得这脚下的不是路?” 沈氏从未见过这般说话颠三倒四的人,一时间竟被噎着了,脸色难看的紧。 红衣女子一看沈氏被自己说得沉默了,以为她是理亏,顿时得意洋洋起来,手里的马鞭左右轻甩,丝毫不担心会打到其他正准备进寺上香的人。 锦澜看沈氏被气着了,脸色又沉了几分,她抬眼看向那女子,冷言道:“这位姐姐莫不是喜欢颠倒是非?早晨明明撞了他人马车,却反赖在别人身上,这会儿我母亲分明与你说的是言行,而你却攀扯到脚下的道路上去,难不成是吃准了这道路无法开口与你相争吗?” 红衣女子被人点中了心事,顿时又窘又怒,顿时明白这几个就是早晨坐在马车里的人,不由恨恨的说道:“谁颠倒是非?你可别胡说八道!” “哦?”锦澜眉梢扬起,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难道我说错了吗?姐姐是早晨不曾撞了他人马车?还是方才没有攀扯脚下之路?” “你......找死!”红衣女子勃然大怒,抓着鞭子就要抽向锦澜,完全不顾及她还是个孩童。 沈氏神色大变,紧紧将锦澜搂入怀中,显然是要为她挡鞭子,惠秀和碧荷也冲了过来,护在沈氏和锦澜面前。 “阿弥陀佛,女施主请住手!”一声佛号从围观的人群中传了出来,红衣女子脸色骤变,她猛地抬起头寻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十一二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沙弥走了出来。 “多管闲事的臭和尚!”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个小沙弥十分忌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瞅了眼锦澜一行人,然后头也不回的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小沙弥也不介意她口出恶语,径直走到沈氏和锦澜面前,冲她们双手合十,念叨:“阿弥陀佛,施主受惊了。” 沈氏笑着还了一礼:“多谢空明小师傅解围。”她在灵济寺中供着香火,自然认得眼前的小沙弥是惠无方丈的弟子。 空明小沙弥伸手一请,“施主定的厢房已经收拾好,诸位是先去法华殿里拜一拜,还是先到厢房歇息?” 锦澜和沈氏看了眼远处人流接踵而至的场面,心里顿时有些发憷,若这个时候去拜菩萨,只怕是连蒲团都碰不着了吧?还不如与香客们错开时间,且这一路上颠簸和意外,早就让众人脸上都露出一股疲色。 沈氏稍作思索便说道:“劳烦小师傅带我们到厢房去吧。” 空明小沙弥点了点头,便引着她们往东边的厢房去了,围观的香客见没什么事儿看,也慢慢散了去。 这次随行的丫鬟少,就只有惠秀和碧荷,空明小沙弥安排了两间厢房,正好锦澜和沈氏一人一间,惠秀和碧荷自然是随侍在屋里。沈氏先将锦澜安顿好后才回自己的厢房,两人住的地方并不在一起,但隔得也不远,无非是几间屋子的距离。 锦澜仔细帮碧荷查看了一番,见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且脸色也不似先前那么煞白了,想来是撞上那会儿岔了气,时间一长便好了,这才松了口气。 碧荷见锦澜如此关心自己,心里暖意横生,眼底泛起一丝涩意,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对待自己了。 虽有些疲惫,但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锦澜干脆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边打量着屋内的摆设边和碧荷随意的说着无伤大雅的话,碧荷在一旁收拾带过来的包袱,时不时应上几句。 正说着,一阵清风拂过,锦澜突然闻到一股甜腻的味道,身子微微一颤,说话的声音也顿了顿,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似想到了什么,对碧荷轻笑言道:“你做的蜜饯金桔果子茶有带了来吗?” 碧荷愣了下,临行前姑娘不是亲自说了不带吗?怎么这会子又问?便回道:“姑娘忘了?您说来寺里自然要喝寺里准备的香茗才好,因此让奴婢别带。” “是吗?”锦澜一脸恍然,随即撅起小嘴说道:“只是路上走了这么久,马车颠簸让人难受得紧,吃些酸甜的压一压才舒坦,我记得母亲那应该带了,你去取些来。” 碧荷有些为难,如今姑娘身边就她一个人伺候着,且明日地藏菩萨圣诞,为了头柱香来寺里过夜的香客不少,谁知道隔壁住的是什么人家?虽然那空明小沙弥说东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可谁也不敢保证事无万一。 锦澜看她犹豫不决,便有些不高兴的开口说道:“横竖就几步路,你快去快回便是了!” 碧荷无奈,见锦澜一脸坚持,只得点了点头,推开门,快步往沈氏屋里去。 锦澜依旧坐在椅子上,待碧荷的身影消失在窗外,心里又默默算了下时间,便懊恼的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怎么就忘了?泡果子茶的水需得是露水才好,看来要去找空明小师傅问问寺里有没有集露水了。” 说罢便抬脚往门口走去,只是刚走过去打开门,还未来得及跨出门槛,就觉得身后袭来一阵冷风,锦澜心一急,刚想喊出声,忽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阻了回去,紧接着哐啷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 还是迟了一步,锦澜心里颤了颤,暗自叹了一口气。 捂着锦澜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手掌宽厚,将她的口鼻都掩得严严实实的,没一会儿便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饶是如此,她却动也不动,更别提是挣扎,生怕激怒对方,只是随着那人的动作缓缓往后退,偶尔碰到手肘上的青紫,连声都没哼出来。 那人见锦澜年纪小,又似乎比较听话,也注意到她加快起伏的胸口,便弓着身贴在她耳旁轻声道:“我松手,但你不准出声,否则......”说着手掌又缩紧了几分。 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一般,语调压得极低,透着股冰冷的气息,让锦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后身子一僵,但又很快恢复如初。她赶紧点点头,随即便感觉那手稍微松了些,等了一小会儿,见她没有果然听话,才彻底放下了手。 熏炉里袅袅缭绕的檀香混合着莫名的猩甜形成一股诡异的气味,悄然弥漫屋里,锦澜顾不上那么多,剧烈的喘着气,双脚不住的打软,那人松开手后,她险些跌坐在地上。 她低着头,目光紧紧的盯着自己裙摆下稍稍露头的鞋尖儿,丝毫不敢乱看,等胸口的起伏逐渐平坦后,才怯怯的开口说道:“你若要银子,在桌上的包袱里,可自己去取,我,我闭上眼睛,既看不到你的样貌,也不会将今日的事说出来。” 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若不是背后传来一阵阵灼热,锦澜甚至以为那人根本不存在。半晌后,她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笑声。 面对这仿佛嘲笑她自作聪明般的笑,锦澜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如今她虽能呼救,却不能轻易出声,否则那人绝对会在声音响起前扭断她纤细的脖子。以刚才将她抓回屋里的手段来看,这么做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怎么办?这声音,这声音应该是他吧?虽然压低了,可还是能认出来。锦澜咬住嘴唇,极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惊恐,身子却忍不住微微打抖,他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双方都沉默不语的时候,屋里突然响起了碧荷敲门的声音,“姑娘,你怎么将门给锁了?” 几乎是一瞬间,锦澜便感觉到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力道比刚才捂住嘴巴那会儿还要大,不过短短片刻,白皙的小脸已经泛起一片异样的潮红,她不由自主的抓向那只冰冷的手,但无法撼动半分,唇角微启,却吐不出半点声响,渐渐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第三十二章 应对 就在锦澜绝望的闭上眼时,一直紧紧箍在脖子上的手蓦然一松,略带凉意的空气猛地灌入口鼻中,她不由剧烈的咳嗽起来。 “姑娘!”听到屋里隐隐传来的咳声,碧荷心里一惊,手上的力度不知不觉重了几分,将厚实的红木门拍得砰砰作响,“姑娘怎么了?可别吓奴婢啊!” 掐着脖子的手虽松开了些,但仍贴在她娇嫩的肌肤上,没有放下来,明明是灼热的掌心,偏让人感觉阴冷刺骨。锦澜咳了两声便忙咬牙抬起酸软无力的手捂住嘴,强忍下喉咙中的疼痛,不敢再多发出一丝声响。虽不清楚对方为何会松手,可若再被掐,只怕就没那么好运了。 那人留意着锦澜的举止,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亮,突然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在她耳边说道:“打发她。” 锦澜压下几乎想冲口而出的尖叫,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努力的咽下一口沫子,待缓了些才开口说道:“没事,只不过是乏了,想歇一会儿,倒被你给吵醒了。”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意与嘶哑,但渐渐的,便恢复如常,“我还要再小睡一会儿,你先到母亲屋里伺候吧,省得又扰了我。” 听到锦澜说吵,碧荷的声音立即放小了些,门也不敲了,可仍小声的劝道:“姑娘,让奴婢进去吧,没人伺候着姑娘也不成,奴婢保证不吵着姑娘。” 见碧荷不愿离去,锦澜心急如焚,可偏偏还不能表露分毫,便按捺住焦躁的情绪,扬声问道:“那你将蜜饯金桔果子茶泡好了么?” 碧荷愣了下,忙解释道:“太太说,她那儿也未带果子茶。” 锦澜顿了顿声,随即佯装不悦的说道:“既是这样,你去寻空明小师傅取些青梅或是李子回来。” 实际上她早就知晓沈氏身边带的是上等的铁观音,根本没带不是果子茶。这会子故意提起,只是为了尽快将碧荷打发离去,因为她已经察觉到身后那人呼吸逐渐加重,似乎越来越不耐烦了。 “是,奴婢这就去。”碧荷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拗不过锦澜,低低的应了一声,便转身去找空明小沙弥。 直到碧荷的脚步声已经微不可闻了,那人才缓缓放下手,只是刚移开半尺的距离,又闪电般贴了回去。 锦澜猛地瞪大了双眼,呼吸不由一窒,难道他要反悔? 还未容她有所反应,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碧荷慌张的声音:“姑娘,姑娘,你还醒着么?外头来了好多官兵!” 官兵?锦澜脸上浮起一抹愕然,灵济寺是佛门圣地,怎么会有官兵?哪怕是知府亲自前来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啊!难道是......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身后的人。 “让她进来。”那人冷冽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打听外头的消息,不过,你莫想逃!” 虽没有提及扭断脖子之类的话语,但锦澜知道,他的手绝对比自己的脚要快,想着便轻轻颌首。 碧荷听不到锦澜的声响,以为她还在睡着,只得拍了拍门,“姑娘,快开开门吧。” 锦澜顿时觉得颈子一凉,低头扫了眼,原来那人已经将手彻底松了去,就连身后的热度也消散了。失去支撑,她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忙伸手扶着椅子才站稳了身子。 片刻后,感觉脚下生出一丝力气,她正准备去开门,却忽然觉得头顶一松,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滑落。她伸手一摸,竟是自己鸦青的发丝!那比锦缎还要光滑柔软的青丝如飞瀑般倾洒而下,散在身后。 “你......”锦澜摸不透那人想做什么,正想开口说话,脚下却一个踉跄,被人往前推了几步。她只好收了脸上的惊疑,赶紧打开门,“进来吧。” 碧荷见门终于开了,忙冲锦澜左看右看打量了两眼,没发现什么异常,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进了屋没等锦澜吩咐,反手便将红木门重新关上,又从里面插上了栓子。 锦澜原本还担心碧荷发现屋内有外人,开门后正仔细盯着她脸上的变化,不想倒被她的举动吓一跳,“怎么?” “外头来了好多人,姑娘这副摸样,若是被人看到了可不是失了礼数?”碧荷将她按在椅子上,从包袱里取出象牙梳,要替她梳头。可看到头上的绢花,不由愣了下,“姑娘,你怎么只拔了簪子就睡,绢花也不取下来。” 由于尚未及笄,锦澜只是梳了个简单的丱发,头上插着一支羊脂玉的茉莉小簪,另外还缀着朵绢花,她伸手摸了摸头上,果然摸到了绢花,却独独少了那只簪子。 想来是那人做的,不过若非如此,碧荷肯定会察觉。她咬了咬嘴唇,敛下眼睫挡住眸底的悸动,轻声言道:“方才太乏了,取了簪子竟忘了还有绢花,好在取不取都不打紧,这会子还能给你腾出点空闲。” “姑娘这是拿我打趣呢。”碧荷一边熟练的盘着发,一边笑着说道。 锦澜抿了抿嘴角,不做声了,指尖轻轻抚过颈上的肌肤,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印子,只是这么久了碧荷都未曾发现,许是不打紧。这么想着,也就缩回了手。 她知道自己不该乱看,但目光抑制不住的在周围逡巡着,灵济寺的厢房虽宽敞,却不比府里分里外两间,只是在床榻前摆着一架屏风遮挡,余下的摆设简单,一眼便能扫完,屋里除了自己和碧荷外,看不到半个身影。 难道那人已经走了?这念头一起,便立即被锦澜甩到脑后,刚才自己一直站在门边,他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去。不过,以那人的身手,或许是从窗子......她抬眼看了下三尺外的窗棂,不过一面铜镜大小,若是自己钻,都要费不少功夫,更何况是他。 因此锦澜断定,那人定然还在屋内,只是不知藏在哪儿。 一想起方才死里逃生的那幕,她双腿便忍不住发软,又怎会忘记他说的话,顿了一会儿就屏气凝神的问道:“你方才说外头来了许多官兵?好端端的,官兵到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来上香的?”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刚走出东院便碰见空明小师傅匆匆往这边来,说是巡抚大人亲自下的令,要捉拿一名穷凶恶极的反贼,如今不但要搜寺,就连出入城门都要盘查呢。” 反贼?锦澜眼皮子重重一跳,他怎么会是反贼?他不是...... “姑娘,你的玉簪呢?”碧荷梳好头,又扶正了绢花,这才问锦澜拿簪子。 “啊?”锦澜一惊,当下便回过神来,可她怎知那支羊脂玉簪子被那人拿到哪儿去了,心里不禁暗暗叫苦,“簪子...簪子...记不得放哪儿了,若找不到就算了,带不带都是一样的。” 她支支吾吾的说着,碧荷却已经眼尖的看到屏风后头露出一角落下的绸帐,“兴许落在床榻上了。”说罢便要走过去。 锦澜脸色骤变,猛地伸手扯住碧荷的袖子,“等等!” 碧荷脸上诧异一闪而过,不解的问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她目光闪烁的看了眼合得严严实实的绸帐,半响才松开手,抬起头看向碧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渴了,可有茶水喝?” “奴婢这就去倒。”碧荷点了点头,从桌上的紫砂茶壶中倒了杯尚带余温的香茗,端了过来。 锦澜刚端起茶盅,突然屋外远远传来一阵喧哗,接着便响起了惠秀的声音:“姑娘,太太打发奴婢来和姑娘说一声,公门办差,太太说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让姑娘别慌,带上帏帽在屋里呆着便好。” 竟真的要搜寺!她无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眼中的慌乱更甚了。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心知肚明,那绸帐里面真真切切藏着一个人!若是真被当场搜了出来,旁的先不说,她的名节铁定是全毁了。且官兵口中的反贼要真的是他,到时候连整个叶家都会受到牵连,历来谋逆便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不,决不能让他被搜出来!锦澜紧紧的攥着帕子,心里飞快的盘算着。 碧荷走到窗边给惠秀应了话,转身回来便发现锦澜正颤着身子,脸色苍白如雪,不由大吃一惊,“姑娘,你脸色怎的这样差?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锦澜喃喃道,双眼猛然一亮,只是看向绸帐时却有些犹豫,就在这时,喧哗声越来越近,显然已经到了门外。 她飞快了瞥了眼红木门,把牙一咬,紧接着站起身便朝床榻奔去,绕过屏风时转头对碧荷轻声说道:“我头有些昏沉不适,到榻上躺一会儿,外头你来招呼着,别扰了我。”说着便掀开一角绸帐钻了进去。 “姑娘?”碧荷一怔,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屋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第三十三章 惊险 锦澜匆忙的钻入绸帐中,却猛然迎上两道幽冷的目光,心头不由一震,迅速的低头转身,背对帐内,又伸手将掀起一角的绸帐紧紧合住。 虽说屋内的光线明亮,但这绸帐十分厚实,在不透一丝缝隙的情况下,帐内显得有些昏暗。她面色苍白,又掺杂着一丝与男子独处而感到羞恼的红润,揪着绸帐的小手微微颤抖。 仿佛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半响后,锦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声,与先前那声嘲讽不一样,似乎掺着一丝丝...愉悦?她呼吸微窒,顿时轻轻晃了下头,为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感到荒唐。 碧荷见锦澜的身影消失在绸帐中,虽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但仍尽职的照着吩咐行事。走到门前将栓子一拉,外头的情形顿时落入眼中。 屋外站着几个丫鬟婆子,领头的是名三十出头的妇人,穿着一身蓝花棉布袄裙,一条同色的腰带缠缚着略微发福的腰身,头上带着两只银簪子,除此外没什么别的装饰了。五官长得倒是有些风韵犹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只是那双眼睛却异常的尖刻,微微往下吊的眼角更加深了这种尖酸刻薄的感觉,光是看着就知道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给姑娘见礼了。”那赖婆子眼珠子越过碧荷,粗略的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才面无表情的开口说道。 碧荷连忙侧开身,笑吟吟的还了一礼,“嬷嬷客气了。” 许是见碧荷态度和善,赖婆子脸色缓了几分,但用仍硬邦邦语气的说道:“巡抚大人正缉拿一名反贼,据说有人发现那反贼潜入了灵济寺,老身奉命前来东院查看,还望姑娘行个方便。” 虽然惠秀来传过话,可姑娘却吩咐了不许打扰,碧荷踌躇一番,便站在门前没有移动,脆声说道:“这屋里除了我家姑娘外,便只有我一人,并不曾见过嫂子说的什么反贼,且我家姑娘舟车劳顿,身子略有不适,正歇息着呢,要不嬷嬷先到别处去看看?” “姑娘放心,咱们这些都是知礼数的人,若非奉了巡抚大人之命,老身也不敢上门叨扰。再说了,只是进去查看一番,定不会扰了贵人。”似乎并不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婉拒,赖婆子想也不想便利索的动起了嘴皮子,“那反贼穷凶恶极,若是不小心混入了贵人的房中,只怕会出大事!” 那赖婆子说得合情合理,且太太之前也说了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明显是同意了的,可姑娘...... “碧荷,让她进来吧。”就在碧荷犹豫不决的时候,绸帐里传出了锦澜平静的声音。 “是。”碧荷不由松了口气,只是移开身时忍不住对钱婆子叮嘱道:“不敢阻挠嬷嬷办差,但还请嬷嬷动作轻快些,千万别扰了我家姑娘才好。” “这是自然。”钱婆子点点头,便带头进了屋,身后那几个丫鬟婆子也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四处查找起来。 听着外头的动静,帐内的锦澜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心中渗出点点冷汗,正紧紧压着已经被她悄悄掖入软垫下的绸帐。 厢房里摆设简单,基本上一眼便能扫完,赖婆子一行人特地翻箱倒柜也没发现丝毫线索。东院已经搜了一大半,若再找不着,这差事只怕不好交代了,这般想着,赖婆子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突然,其中一名丫鬟看了眼落下来的绸帐,趁人不注意,悄悄用手肘碰了碰赖婆子的后背,然后向床榻的位置努了努嘴。 赖婆子双眼一亮,快步朝床边走去。 碧荷一直留意着赖婆子的举动,这会儿一见,三两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嬷嬷这是做什么?” 赖婆子一本正经的答道:“自然是查看一下床榻。” “放肆!”碧荷脸上的表情蓦然一沉,言语间也多了几分严厉:“里头是我家姑娘,岂容你唐突!” 那赖婆子眼珠转了几下,嘴角突然咧开,露出泛黄的门牙,笑眯眯的说道:“姑娘莫生气,老身这也是为了姑娘和贵人好,毕竟查清楚些也好安心不是?况且只是稍稍看一眼,不会唐突贵人的。”说着便冲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两名丫鬟立即上前,一脸讨好的笑着,却将碧荷半推半扯的拉开了。 “你们......”碧荷大怒,却被缠得脱不开身,只得焦急的看向床榻。 透过屋里的声响,锦澜便猜出了目前的情形,脸上又惊又惧,死死的攥着帕子,各式各样被发现的后果一一闪过脑海,身子忍不住簌簌发抖,可仍直直的坐在床沿上,并未退缩半步。 而轻笑后便一直没有出过声的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瘦弱的肩膀,深邃的眼眸中,一缕莫名飞闪而逝。 说时迟那时快,锦澜不过晃了下神,便瞧见一只皮肤蜡黄的手沿着绸帐的开口处缓缓地探了进来,心里顿时冰凉彻骨,脸上更是惨白一片。 赖婆子摸着帐子,刚撩开一丝缝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这位嬷嬷好生无礼。” 赖婆子一愣,手上的动作顿时僵住了,忙讪笑着说道:“给贵人请安。” “可当不起嬷嬷这么大的礼。”锦澜将手紧紧贴在胸口,似乎想压下即将跳出胸膛的心,同时暗暗深呼吸,极力稳住声音里的颤抖,生怕被人听出一丝不对来。“掀开这帐子有什么后果,嬷嬷可要想清楚了。” “老奴只是奉巡抚大人之命查看,并非......” “嬷嬷也别拿巡抚大人来压我。”锦澜冷笑一声,打断了赖婆子的话,“巡抚大人是让你查看,可屋子就这般大,你既看完了怎的还不退出去,反而还要来扰我歇息?莫不是巡抚大人让你这样做的?若果真如此,我回去倒要告诉爹爹,让他去问问巡抚大人,是不是怀疑我叶家与反贼有干系,竟这般咄咄逼人!” “这......”赖婆子脸上浮起一丝错愕,她来东院查看前,自然是了解了里头都住了些什么贵人,这屋里的主子显然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没想到竟会如此伶牙俐齿。她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老身不敢。” “既然不敢,还不赶紧退出去,难不成要我亲自下榻请吗?”锦澜扬起声音斥了一句,双眼却紧盯着那只探进来的手,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碧荷趁着那两名丫鬟不注意,奋力挣脱了拉扯的手,冲到赖婆子身旁,指着大门愤愤的说道:“这边请吧!” 赖婆子脸上时青时白,并未多看碧荷一眼,目光游离在绸帐上,甚至想通过那丝撩起的缝隙看透里头的情形。 锦澜见她不做声,可手也未曾缩回去分毫,心再度提了一截,缓缓的吐出口气,淡淡的开口道:“嬷嬷,你若想看,我便让你看。” 赖婆子脸上一喜,但嘴里的谢字还未吐出口,锦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这回语气格外寒冽,“不过你掀开之后,若查出了反贼,我自然无话可说,巡抚大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可若查不出反贼......”她冷哼一声,继续说道:“若查不出反贼,嬷嬷也别走了,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留下来让灵济寺的高僧超度一番,也好早登极乐!” 赖婆子的手瞬间便缩回去,脸色煞白骇人,连声认错道:“请姑娘恕罪!” 锦澜顿了一会儿,仿佛气消了般,淡淡的说道:“你走吧。” 赖婆子赶紧带着进门的那几个丫鬟,快步往门口走去,只是才走了两步,便听到“等等”二字。刚抬起的脚顿时僵在了半空中。 “嬷嬷,事关女儿家的名誉,不得不谨慎,还望嬷嬷不要放在心上。”锦澜语气轻缓,怀着丝丝歉意,和刚才的凌厉截然相反,她又接着道:“碧荷,你好好送这位嬷嬷一程。” 碧荷瞬间就明白了锦澜的意思,便应了声,强忍着怒气,对赖婆子露出一个笑脸,“嬷嬷这边请。” 屋里的脚步声逐渐减弱,锦澜紧绷的心弦终于缓了下来,不由松了口气,挺得直直的身子蓦然一软,这才感到后背阵阵湿冷。 “你倒是聪慧。”隐在床榻内侧的那人突然开口道,声音却没有了先前的阴冷,反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锦澜好不容易软下来的身子霎时一僵,刚送走了虎豹,怎的就忘了背后还有一只豺狼?而虎豹还是这只该死的豺狼给引来的! “你到底想怎样?”她再也绷不住内心的恐慌,忍不住红了眼圈,低声吼了句。 那人却没有回答,反而突然问了一句:“你是巡盐御史府里的哪个姑娘?” 锦澜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眼底的惶恐更甚了。 他怎会知晓父亲是巡盐御史?按照前世的经历,她和他应该在三年后才会碰面。所以,此时此刻他们根本是互不相识才对啊! 第三十四章 蹊跷 “嗯?”半响没听到回答,那人不由扬了扬鼻音。 锦澜神色一凛,赶紧收起心底的百转千回,颤声答道:“我,我在家中排行第二。” “叶家二姑娘......”那人轻喃一声,顿了下又说道:“名字。” 锦澜咬了咬嘴唇,眸光微漾,眼神中挣扎万分,片刻后才轻轻的吐出两个字:“锦澜。” 得了想要的答案,那人似乎满意了,又再度沉默不语,屋里顿时便静了下来,气氛似乎凝固了一般,让人觉得沉闷不安。不多时,他耳廓一动,蓦然说道:“你的丫鬟回来了。”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般,屋外逐渐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着应该就是碧荷回来了。 锦澜垂着头,低低的应了一声:“嗯。”随后惊觉到目前的处境,不由飞快抬起头,却不敢往后看,只好盯着眼前的绸帐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发觉的。不过你......”想问他到底怎样才会放过自己,但顿了下,还是收回了嘴边的话。 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目光闪烁,“等那丫鬟进了屋,你便和她一起出去,径直朝前走。”说完又道:“我会跟在后头。” 这是要拿她们做饵?锦澜的眸光沉了沉,可权衡利弊,她只能乖乖的点了点头。 “姑娘。”碧荷人还未到,声音便先响了起来。 锦澜稍稍掀起帐子就钻了出来,当然还不忘记将帐子原样放好,刚做完这一切,碧荷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前。 见到锦澜下了床榻,碧荷赶紧迎上来,边扶着她边禀报道:“照姑娘的吩咐,奴婢赏了那婆子一两银子,又特地待她们走远了才回来的。” “嗯。”锦澜轻轻颌首,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不往床榻上瞄,她拉起碧荷的手便要往外走,“横竖也睡不着了,你陪我到外头走走吧。” 碧荷刚才仔细端详过锦澜,见她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可这会儿握着手才发觉她的手心竟冰凉凉的,心里不由一急,赶紧止住脚步,“姑娘,等等!” “怎么了?”锦澜吓一跳,以为碧荷发现了什么,慌乱的看了她一眼。 碧荷冲锦澜笑了笑,走到木柜旁边,打开摆在小几子上的笼箱,里头放的是锦澜的换洗衣裳。略略翻找了下,取出一条藕荷色绣绿萼梅花的薄棉缎披风,边走边将披肩抖开,然后披在了锦澜的肩膀上,“虽说是夏末,但山上的风大,比起城里要冷几分,姑娘身子一向娇弱,若要出去赏景,还是多穿些才好。” 锦澜垂下眼,神色复杂得看着抓着绸带灵巧翻飞的十指。碧荷待她是极好的,无论做什么都颇得她的心意,因此前世成为了她身边最信任的丫鬟。可临死前的那一幕,却让她无法释怀,那暗红色的血迹...... 碧荷的动作轻快,不一会儿已经打出一枚精巧的平结,系好披风,又伸手替锦澜整了整两边肩膀上披风,目光扫过领子,突然“咦”的一声,定在了锦澜的衣领内侧的肌肤上,“姑娘,你的脖子怎的红了一块?” “啊?”锦澜下意识的捂住脖子,猛地抬头起头,却对上碧荷探究的眼神,顿时便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一抹不自然自脸上飞掠而过,她呐呐的解释道:“兴许,兴许是被蚊虫叮咬了。” “是吗?”碧荷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山上蚊虫繁多,可这厢房收拾整齐干净,刚进来还能隐隐闻到一股晚香玉的味道,怎会有蚊虫呢?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嗯。”锦澜松开捂着脖子的手,笃定的轻轻点了点头,只是应答的腔调却明显底气不足,“在屋里待着闷得慌,走吧。”转身之际,眼角余光下意识的向床榻内侧扫去,青色的绸帐犹如浑然一体,除了偶尔随风轻轻摆动几下,并无其他动静,完全看不出里头还藏着一个人。 碧荷随着锦澜出了门,两人沿着左边的廊子径直朝前走,沈氏的屋子在锦澜的右边,因此锦澜特地往左走,为的就是避开沈氏,以免将危险波及到她身上。 锦澜也不说要去哪儿,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缓。清风时不时从身后徐徐拂来,她的鼻尖上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味。 这味道......他一直跟在后头吧?锦澜极想回头看,却不敢冒险。穿过东院的大门,她想了想,抬脚往后山走去。 灵济寺建在山顶,后山是一处峭壁,绝不可能有人能从后山进到寺中来。且寺中的僧人甚少翻动后山的一草一木,因此后山的草木繁茂,怪石嶙峋,比起林园的精致,更加多了一番别样自然的淳朴。最重要的一点,在这个时段,去后山的人很少。 许是因为在外面走动的缘故,锦澜的心渐渐镇定了下来,自然而然就看清了很多刚才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忽略的东西。 那人应该并不想要她的命吧,若不然当时就不会松开手了,即便门外有个碧荷又怎样?他能杀一个自然便能杀第二个,那般做无非是为了威吓,以免她节外生枝。而且他之所以会躲在那间厢房里,恐怕也是早有安排。这其中能做手脚的,便是空明那个小沙弥! 怪不得她和母亲的厢房会相隔一段距离,定然是看她年纪小,才特地将人藏在了她屋里,结果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那么,他之所以会知晓自己是巡盐御史府上的姑娘,也是因为提前打听清楚的吧。 空明小沙弥应该不敢这般擅作主张,而在他身后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灵济寺的主持,惠无方丈。 可是......锦澜蹙了蹙眉,江南巡抚怎么能进寺搜查?旁的不说,惠无方丈德高望重,就连皇上都曾以礼待之,那寺庙的牌匾更是皇上御笔所提,区区一个巡抚,又怎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搜寺?这其中,必然是经过惠无方丈首肯才下的令。 既要藏他,又同意搜寺,惠无方丈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锦澜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角,她究竟是卷入了怎样的麻烦中啊? “姑娘,走了这么久,可是累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就要用斋饭了。”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碧荷见锦澜脸上满是惫色,忍不住开口说道。 “呃?”锦澜这才缓过神,仔细一看,两人竟然已经走到了后山。 放眼可见四周绿荫如盖,鸟语轻鸣,景致十分优美。只是她无心欣赏,微微嗅了嗅鼻子,却意外的发现一只萦绕在鼻尖的那股子甜味,居然消失了! 他走了?锦澜止步不前,站在原地装作观赏景致的样子,好一会儿都再没闻到那股味道,心里便断定那人走了。为了以防万一,她咬着牙,突然回过头扫视着身后走过的地方。 确定没人后,当下便再也支撑不住,她勉强挪到一旁的大石头边上,噗通一声跌坐了下来。 碧荷惊呼一声:“姑娘!”赶紧上前查看她有无跌伤。 锦澜摇了摇头,轻声言道:“我没事。” 许是因为突然放松了一直紧绷的心弦,她觉得脑子有些眩晕,目光顿时涣散起来,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竟历经了一番生死抉择。方才那一幕幕飞快的闪过心头,直到现在锦澜还隐隐后怕,无论是那人还是来查看的婆子,只要一个处理不当,她就会粉身碎骨,再也没有翻身之地。 锦澜游离的目光落入碧荷眼中,她低头想了想,轻声询道:“姑娘,你可是有心事?奴婢觉得自打进了厢房,姑娘便有些魂不守舍的。” “许是真的乏了。”锦澜深深的看了碧荷一眼,嘴唇微翕,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们今日到灵济寺确实晚了些,可在此之前早就打发人到寺里和安排妥当了,那件厢房应该是特地空出来的。一进门虽然有些生冷,但敞开窗子后便好了,且碧荷后来还特地点了片檀香,以驱散屋里的潮味。 和碧荷说话时,她坐在窗旁的椅子上,风吹过后却闻到了一股腥甜,最重要的是,这股子腥甜中夹杂着一丝她无比熟悉的气味! 这丝气味和曾经在沈氏的药碗中闻到的一模一样,而第一次闻到这个气味,是前世她临死时,那口暗红色的鲜血。 或许前世她死在这种毒药下,所以重生后才对这毒药的气味特别敏感吧,哪怕只有一丝丝也能嗅得出来。 所以,正是这丝气味出卖了他,也让她陷入了差点万劫不复的险境。 虽然没有见过他的脸,可凭借着那个声音,那个曾经让她魂牵梦索的声音,便能肯定,那人一定是他! 不过,即便认出来,又能怎样?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无爱无恨,脑海中所想的也并非是过去的情愫,而是另外一件事。 那便是,三年后,他还活着,甚至活到了她及笄! 这表示,此毒能解。沈氏有救了! 第三十五章 手帕 到了夏末初秋,天气便不再像盛夏那般炎热,加上今日来的是佛门之地,穿带自然要素淡些才好。锦澜身上就只穿了件蜜粉色暗花流云纹的对襟绡纱褙子,下身着月白色水纹凌波儒裙,原本头上带的羊脂玉茉莉小簪不知被那人拿到哪儿去了,这会子头上仅带了朵浅粉色的绢花,手上也是寻常时带的碧玺石佛珠手串。 虽说已渐近黄昏,但头顶上的日头还是有些晒人。她从东院一路脚不停歇的走来,原心里琢磨着事儿,自然没多大感觉,这会儿晃过神来,便觉得热了。即使静坐了一刻钟,还是觉得身上有些燥,便脱了那件薄棉缎披风。 碧荷仔细将披风拢在手肘处,又轻柔的扶起锦澜,劝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方才出来也没同太太说一声,这么久了,若太太寻不见姑娘,怕是会心急。” 锦澜想着也是,适才搜查厢房的时候母亲并没有过来,想必是被绊住了。而那搜查的婆子前脚一走,她后脚便来了后山,母亲十有八九是会到屋里寻人的,这会子定然发现她不在,若不回去,只怕要闹翻天了。 她点了点头,在碧荷的扶持下,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刚走到一半,远远就瞧见惠秀一路小跑着往这边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我的好姑娘!你怎的出门也不打声招呼,太太急得都快背气儿了!”惠秀跑过来,气还没喘一声便噼里啪啦语如连珠,泛红的眼圈和脸上的焦急遮也遮不住。说完又便转向碧荷,“你也是,方才那样的情况,若非不得已,太太定然是要到姑娘屋里来的。好容易等人都走了,紧巴巴过来一瞧,姑娘却不见了,你让太太怎能不焦心?若不是秦夫人来了,太太怕是要亲自出来找!姑娘还小,不懂事儿,你可是姑娘身边的老人儿了,怎么就不警醒着点?” 碧荷也是暗暗怪自己不够周全,竟没想着要给太太禀报一声,被惠秀如此数落,嘴巴嚅了嚅,最终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脸上满是羞愧。 锦澜听说沈氏急成那般,心里顿时连连自责,又见碧荷为自己挨了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便扯了扯惠秀的袖子,焦声说道:“惠秀姐姐,是我不好,让母亲担心了,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惠秀哪敢说锦澜,听了便连忙点头,将手上的东西罩在了锦澜头上,竟是她的帏帽! 锦澜这才记起,出门那会儿走得急,又绷紧了心弦,一时间竟记不得带帏帽。虽说这后山位于东院的后方,来的人甚少,但今日上香的人多,保不齐就有人到后山来观景。灵济寺可不是普陀庵,只接待女客,在这里善男信女均有,若是不小心碰上了,只怕传出去,叶家二姑娘的名声也不好听了。 她背后不禁渗出一层冷汗,抬眼看向碧荷,只见碧荷的脸色也是忽白一片。她心底一沉,不知这一路走来,可曾遇到什么人。 碧荷见锦澜看向自己,多少猜出了她的想法,便赶紧摇了摇头。 这么说是没碰到,锦澜长长的舒了口气,朝正在专心给自己系帽子的惠秀露出感激的笑容。 罩在薄纱中,视线多少有些受阻,四周朦胧一片,好在有惠秀在前头引路,碧荷也紧紧跟在身旁扶持着,走得倒也不慢,不过小半柱香的时辰便进了东院的大门。走到沈氏厢房门前,锦澜突然听见里头传出一阵悦耳的笑声。 这陌生中透着点熟悉的笑声,锦澜认得,正是先前惠秀口中所说的秦夫人。她对秦夫人不算太熟悉,毕竟前世与沈氏不亲近,一齐出现的机会少之又少,而寥寥几次赏花或是寿宴基本都是在秦夫人的夫家——孟府。 因此,如今只依稀记得这位夫人与沈氏似乎交情匪浅。 当惠秀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时,屋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沈氏看向门口,眼底的焦灼袒露无遗,直到那抹小小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澜儿!” 锦澜顾不得解下帏帽,跨过门槛便快步往沈氏走去,“母亲。” 沈氏一把将女儿拉到身前,伸手替她解去帏帽,搁在一旁的小几子上,又气又心疼的打量了几眼,见她安然无恙才怪嗔道:“出去赏景怎的不来说一声,真真叫人担心得紧。”说完又接着道:“还不快去见见你秦姨母和你茹涵姐姐。” 锦澜知道沈氏这是在为自己胡乱在寺里走动寻由头,便乖巧的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向右边,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位年岁与沈氏差不多的夫人,穿着真红石青福纹苏缎上裳,下着玉色印暗金竹叶纹裙,梳着芙蓉归云髻,鬓边插着支掐丝并蒂海棠金簪,又以南珠零星点缀其间。容貌虽然略显端庄,但这样一身装扮,又生生的衬托出几分秀美。 她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沈氏口中的秦夫人,便上前两步行了礼道:“澜儿见过姨母。” “好,好......”秦氏笑眯了眼,拉着锦澜的小手将她扶起,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笑着赞道:“真是个招人疼的姑娘,你母亲就是偏心,将你藏着掖着,都不乐意带来与我看看,生怕我抢了你去似的。”说罢便吩咐身后的丫鬟:“青玉,去将备好的表礼取来。” 青玉应了声,转身便出门,想必是到秦夫人的屋里取东西去了。 沈氏抿嘴一笑,眼里满是愉悦,“净知道说我,依我瞧,茹涵才是个招人疼的,不也见天被你藏在府里?说起来你也藏不了多久咯,到时候上门求亲的人怕是要踩塌你府里的门槛了。” 锦澜看了眼沈氏,眼神不由愣了下,她从未见过沈氏露出这般绚烂的笑颜,哪怕有自己承欢膝下,沈氏也只是欣慰,却不曾开怀。缠绕在她心里的结太多了......看来暂时离开叶家,是正确的选择。 “就知道瞎说。”秦氏佯装生气的朝沈氏轻啐了一声,不理会她巧笑的摸样,轻轻拍了拍锦澜的手,指着坐在下首的小姑娘说道:“这是你茹涵姐姐。” 端坐在一旁的孟茹涵自锦澜进门便一直暗中打量着她,孟家子嗣虽多,却只有她一个宝贝女儿。她自幼身边环绕的都是兄长,如今见着这么一个清丽出尘,年纪又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心里自然喜欢的不得了。 听着沈氏的打趣,孟茹涵羞窘的垂下头,却又听见母亲向那姑娘提及自己,不由抬起嫣红未退的小脸,双眼亮晶晶的看向锦澜。 见到熟悉的脸孔,锦澜的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她对秦夫人印象不深,对孟茹涵却是极为熟悉的。因为在前世,孟茹涵是她不可多得的手帕之交。 许是自幼和兄长们一起长大的缘故,孟茹涵的性格很是飒爽,锦澜记得前世头一回陪沈氏出门便是去了孟家赏花,也在那时认识了她。不想今生竟在灵济寺相遇,比前世足足早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锦澜抑制不住满心欢喜,朝孟茹涵福了福身,“茹涵姐姐。” 孟茹涵连忙起身,也朝锦澜回了一礼,“锦澜妹妹。” 两人执手相视而笑,一同坐下说起话来,倒让一旁的秦氏啧啧称奇,“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心气儿高,原本还担心她们处不来,没想到......瞧瞧,竟比我们还要熟络。” 沈氏笑着点了点头,慈爱的注视着锦澜。她看得出来,女儿是真心喜欢与孟茹涵相交,且茹涵的性子随了秦夫人,是极好的,孟家家境也不错,将来多走动走动,说不定......她目光微闪,转头对秦氏说道:“我记得你最不喜颠簸,怎的亲自到这里来了?” 秦氏用特制的细银箸自果子盒里挑了一枚蜜饯海棠,听了沈氏的话,手便顿了顿,脸上泛起一股喜气:“我想明日清早抢文殊菩萨殿里的头柱香。” 文殊菩萨?沈氏心里一动,双眼也亮了起来,“莫不是展轩......” “正是!”秦氏捻了下中的细银箸,笑得有些合不拢嘴,“他要参加明年的春闱,我兄长来信,说是已经安排妥当,让他早日上京也好安心读书,怕是再过半个月就得动身了。” 看着秦氏一脸喜气,沈氏眼底闪过一丝羡慕,不过她很快便理好心思,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又继续和秦氏聊了别的话题。直到那个叫青玉的丫鬟回来后,秦氏才重新将锦澜拉到身边,亲自把青玉端在托盘上的东西交给了她。 锦澜一看,是个坠着红玛瑙的璎珞圈,那红玛瑙泽鲜明光亮,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沈氏自然也送了旗鼓相当的表礼,一枚同心碧玉莲花佩,宛如一湾碧水,微微一动便像是涟漪的碧波。 用过斋饭,天色越来越暗,锦澜和孟茹涵约好了明日一同上香后便依依不舍的回了各自的厢房。 碧荷伺候着锦澜上了塌,还未来得及入睡,屋里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第三十六章 玄机 “碧荷,把门开开。” 听出是惠秀的声音,碧荷赶紧起身开门,却在看到惠秀身后的人时,不由呆愣在原地。 锦澜揉了揉发涩的眼眸,撩开绸帐,探出半个身子,小声的咕嘟:“怎么了?” “姑娘!”碧荷将惠秀和她身后的人迎了进来,面上显得有些激动,“你看是谁来了?” 屋里燃着两盏灯,一盏在外头的木桌上,一盏在锦澜床榻旁的小几子上,因此外头虽黑,厢房里的光亮倒是足够的。 锦澜闭了下眼,待视线清晰些才向碧荷身后看去,先过来的是惠秀,而惠秀身后,竟是唐嬷嬷!她一喜,刚准备叫出声,可声音却戛然止在嘴边,目光定定的看向唐嬷嬷身后,这会儿才露出身子的人。 惊愕,不敢置信,欣喜,狂喜一一自眼中闪过,她猛地坐起身,掀开帐子便蹦下床,连鞋都顾不上穿,打着赤脚便朝那人冲过去。 唐嬷嬷等人纷纷被锦澜突入起来的举动吓一跳,幸好灵济寺里的床榻并不高,否则她脚上的刚痊愈的伤怕是会复发。饶是如此,碧荷还是赶紧提起地上的鞋,对锦澜嚷道:“姑娘慢点儿,地上凉,先将鞋子穿上。” 锦澜这会儿哪还听得进去,径直奔到唐嬷嬷身旁,眼圈一红,便落起泪来,“挽菊!” 那跟在唐嬷嬷身后进屋的人,正是失踪了一个多月的挽菊!看到锦澜这般举动,她的眼泪也是夺眶而出,“姑娘!” 锦澜拉住挽菊的手,声音有些嘶哑,却满是关切:“你,你没事吧?” 挽菊摇了摇头,垂下脸低声哭泣起来。 唐嬷嬷见状,赶紧打圆场,“姑娘,好歹先将鞋穿上,且走了这么久山路,挽菊也累了不是?到一旁坐下说可好?” 锦澜这才醒悟过来,忙拭去腮边的泪水,点点头,让碧荷伺候着把鞋子穿上,又披了件小袄,拉着挽菊一同坐在椅子上。 惠秀只是听沈氏的吩咐将人带到锦澜屋里来,这次出门带的丫鬟不多,沈氏那边还需要人伺候,因此和锦澜说了一声,她便匆匆返回沈氏屋里。 鉴于锦澜起身要喝热茶的习惯,沈氏早早就寻了空明小沙弥要来一个小炉子,摆在角落里。这会儿刚好还热着水,碧荷麻利的泡了壶茶,正准备倒入茶盅给锦澜她们端过去,结果唐嬷嬷便来接了手,“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 碧荷抿嘴一笑,“伺候姑娘是份内事儿,哪能说辛苦?” “你这丫头。”唐嬷嬷无奈的摇了摇头,将起倒好的茶盅稳稳的放在托盘上端起,笑着对碧荷说道:“太太让空明小师傅腾了间屋子出来,就在姑娘这屋的右手边第三间,我瞧着今晚上姑娘怕是要和挽菊说话,你先去那边睡吧。” 挽菊准备端盘子的手扑了个空,又听唐嬷嬷这般说,不由愣住了,“这......” 唐嬷嬷怕碧荷多想,便笑眯眯的解释道:“若都杵在这里,明天谁来伺候姑娘?所以我才让你去歇息,好一早起来替挽菊的差。” 碧荷看了唐嬷嬷一眼,又瞥了下正和挽菊说话的锦澜,眼神顿时黯了下来,垂着脸,嘴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赶紧去吧,若是得空,就帮老婆子铺下床榻,晚些我也过去歇一歇。”唐嬷嬷又叮嘱了句,便端起托盘给锦澜上茶。 话都到这份上了,碧荷哪还听不出来唐嬷嬷这是要借故打发她出去。她忍不住又看了眼屋内,见锦澜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仍旧拉着挽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竟比往日里多出了几分活泼。捻了捻衣角,碧荷黯然的转身出了门。 灵济寺的厢房比不上府里,屋里稍稍有些动静外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锦澜耐住心思,并没有着急询问挽菊这些时日来的遭遇,而是同她说着府里发生的,众人都清楚的小事。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唐嬷嬷出了趟门,锦澜便一直时不时的往门边瞧。 不一会儿,唐嬷嬷回来了,迎着她急切的目光,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锦澜这才放下心,转头看向挽菊,岂料挽菊已经离座,直直的跪在她面前。 “姑娘,奴婢以为再也见不着姑娘了!”挽菊泪如雨下,哽咽着道:“奴婢没用,辜负了姑娘的嘱托。”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锦澜赶紧携了她起身,“你先别急,有话坐下来慢慢说便是了。” 唐嬷嬷合上门,也赶紧过来劝,好不容易让她止了眼泪,又给她倒了杯热茶,才到门边守着。 挽菊捧着茶盅浅浅地抿了一口,便迫不及待的开口说起这些时日的遭遇。 “那日大清早,奴婢便出了府,原想先家去,可走到半路心里又琢磨着,这药渣也不知能放多久,万一时间长了,怕是不好辨认,这么想着又倒回去寻药铺。虽说奴婢在扬州长大,但自小便卖身进府,除了认得怎么回家外,其他地方倒是陌生得紧。因此七拐八拐的,又问人打听才寻了家药铺。” “奴婢将裹着药渣的帕子给了掌柜的,让他帮忙辨一辨里头都是什么药,结果,结果......”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目露惶恐,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锦澜一怔,连忙伸出手搭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莫怕,一切都过去了。” 挽菊抬起头,对上锦澜含着关切和鼓励的眼神,寡白的脸色稍稍退了几分,哆嗦的身子也慢慢平静下来。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端起茶盅胡乱地灌了两口,暗暗清了清嗓子,继续述道:“掌柜的将帕子拿到后头,莫约半柱香的时辰才出来,一出来便喊了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将奴婢给捆了起来。” “怎会这样?”锦澜失声轻呼,“好端端的,他捆你做甚?” “奴婢也这般问,那掌柜的气势汹汹的将帕子掷在桌上,说,说里头的东西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到底是在心里留下了阴影,挽菊的脸色忽的又白了起来,止住的泪水再度滑落,“还说奴婢定然是用这药来害人,所以要捆了奴婢去见官!” 锦澜皱起眉头,虽说她怀疑那药有问题,可也不至于就成了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先不说喝了药的沈氏暂时看起来安然无恙,就是先前她昏迷时来扶过脉的江大夫也没诊出什么来。足以见得,此药要么没问题,要么下在里头的毒极其微少,因此才难以诊出。 可那个药铺掌柜为何会信誓旦旦的说是毒药?而且还要送挽菊去见官? 她觉得某个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却难以抓住,蹙着眉想了片刻,突然抬眼看向挽菊:“你可与他说你是叶府的丫鬟?” “奴婢起初并没有说,只是到了后来,见他越说越骇人听闻,奴婢,奴婢害怕,这才说了出来。” 锦澜紧接着又问了句,“那掌柜得知你的身份后,还要送你去见官吗?” 挽菊点了点头,“是,他说既是巡盐御史府上的人,那就更应该送官严办,以免奴婢害了主子们。” 这就奇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药铺掌柜,得知了挽菊的身份竟还坚持着要送官?一般来说不是害怕惹祸上身而弃之不管,便是送到府里讨赏才对,怎会...... “姑娘。”挽菊见锦澜沉着脸,端坐着不说话,便以为她是恼了自己口角不严,心里顿时感到忐忑不安,怯怯的看了她一眼,垂下脸吱唔着碎语道:“奴婢,奴婢不是有意说漏嘴,奴婢只是,只是......”说道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说漏嘴,说漏嘴...锦澜双眼一亮,猛地抓住挽菊的手,急切的问道:“当时你说的是叶府还是巡盐御史府?” “奴婢,奴婢...”挽菊被锦澜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但听了她的话,不由细细思索起来,半响才肯定的答道:“奴婢并未说巡盐御史府,说的是叶府。” 这就对了!锦澜恍然,紧接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看来挽菊被骗了。什么辩药,什么毒药,这彻头彻尾是场骗局!只怕连路上给她指路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示意挽菊继续说下去。 “后来,那掌柜说怕奴婢不肯见官,又怕路上趁机跑了,干脆便弄了顶小轿子,又堵了奴婢嘴,说是抬着去衙门。轿子走了很长时间,奴婢趁着帘子晃动盯着外头看,起初那些人似乎在城里打转,后来越走越偏僻,竟像是出了城往郊外去,奴婢心急之下便不停的踢着轿板,可他们却越走越快。” 锦澜衬着明亮的灯光,清楚的看见挽菊额头上那层涔涔冷汗,心里想着是否该到此为止,后头不必说也能想得到,挽菊的遭遇定然是生死攸关。犹豫片刻,她暗暗叹了口气,罢了,无论挽菊怎样脱的险,都无关紧要了,人没事就好。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挽菊又接着道:“轿子落地的时候是在江边,周围荒无人烟,奴婢也认不出是哪儿。接着后颈一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说着顿了下,看向锦澜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半响才支支吾吾的说道:“醒来的时候,便在医馆里,是,是宫大夫救了奴婢!” 第三十七章 乱麻 “什么?”怎么会是她?锦澜忍不住噌的一声,站起来,“你说的是哪个宫大夫?” 扬州城里还有第二个宫大夫吗?挽菊不解的看着一脸诧异的锦澜,开口说道:“就是给太太瞧病的那个宫大夫。” 宫大夫,又是宫大夫!挽菊就是拿了她的药出府才遭来横祸,结果却是被她所救,难道是巧合? 不,不可能!挽菊进入药铺后,应该就没在外头露过面了,就连去江边都是被轿子抬着的,宫大夫又怎会知道?除非...除非她打一开始便知晓挽菊会被人暗害!可她为什么要救挽菊?说她是害挽菊的凶手,倒还能令人信服,可说她救了挽菊,真真让人难以置信。 且那名到挽菊家报假信的姑娘又是谁?为何要这么做?若是药铺的人,得知挽菊被人救走了,应该想办法躲藏才对,怎会急巴巴的送上门让人起疑?若是宫大夫,既然清楚挽菊的身份,怎的不送回府里,反而要扯谎? 锦澜觉得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来,原以为挽菊回来后便能水落石出,不料事情却变得越来越复杂,似乎有双看不见的手,暗中推动着一切往她所想的方向背道而驰。 挽菊见锦澜脸色不大好,以为她是被自己所说的给吓着了,心里不由暗暗自责,赶紧起身扶着锦澜坐下,担忧的问道:“姑娘,可是吓着了?是奴婢不好,不该和你说这些。” “没事。”锦澜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丝疲惫,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片刻后,双眸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她握住挽菊的手,“既然平安无事,怎的也不回府,让我这些日子牵肠挂肚的,担心得紧。” “是奴婢不争气。”挽菊眨了眨略有些红肿的眼睛,“宫大夫说,那些人将奴婢敲晕,倒地时额头磕在了石头上。好些天才睁眼,可也是迷迷糊糊记不得事,这才没能回府,让姑娘挂心了。” 锦澜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果然发现在左额角接近发际的地方有一小块狰狞的伤痕,虽已愈合,但红褐色的肉芽向外凸起,看上去像只张牙舞爪的蜘蛛,让人忍不住恶寒。 挽菊闪躲的移开头,那疤她是亲眼见过的,连自己都觉得丑陋无比,不堪入目,更何况是姑娘...... 突然,她感觉到一丝微凉轻轻的落在那疤痕上,耳边响起一声饱含关切的叹息:“疼吗?” 挽菊愣了下,抬眼看向锦澜,却见她正伸着小手,白皙的指尖缓缓滑过那道丑陋的疤痕,映着灯光下的小脸满是愧疚。她心头不由微微发颤,眸子里顿时浮起一层水雾,用力吸了下鼻子,拼命的摇了摇头,“不疼,早就不疼了。” 看样子,挽菊是破相了,这么大的疤痕,十有八九是消不掉了。锦澜眼底泛涩,她收回冰凉的小手,仔细端详着挽菊,叶家的丫鬟,向来没有歪瓜裂枣,虽说挽菊的五官算不得精致,但也清秀耐看,可惜了......她无声的叹了口气,目光温婉,“快别哭了,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今晚先好好歇息吧。” 挽菊擦掉眼泪,“奴婢不累,碧荷想必已经睡下了,奴婢来给姑娘值夜。” 锦澜低头,端起茶盅嗫了口已经发凉的茶水,淡淡的苦涩在嘴里泛开。茶,还是趁热喝才好。她扬起柔和的笑颜,语气温和的说道:“明日是地藏菩萨圣诞,只怕来上香的人比平日要多,嬷嬷年纪大了受不得挤,你且先去歇息,明儿一大早好陪我去上香”怕她不放心,又加了句:“夜里有嬷嬷呢。” 挽菊听了,只得点头应好,朝锦澜行了礼便退下了。 唐嬷嬷将门合上,又插上栓子,才扶着锦澜上了床榻。 锦澜端坐在榻上,轻轻拍了拍床沿。唐嬷嬷会意,半坐在她身旁,替她向上拢了拢有些下滑的小袄。 稍稍将乱麻似的思绪理了理,锦澜才侧头看着唐嬷嬷,轻声询问:“嬷嬷,你怎么找到挽菊的?” 唐嬷嬷打量着锦澜比以往要清敛的小脸,可见她这段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不由答非所问,心疼的说道:“姑娘瘦了。” 锦澜一怔,不由自主的抚上白嫩的脸蛋儿,却不做多想,如今她要顾的事儿太多了。 唐嬷嬷见她不搭话,便知她心里惦记着事,也就不拖着了,直截了当的开口道:“说来也巧,是在小角门处碰上的。” 叶家规矩森严,下人出入是不能走大门的,连侧门都不能,前院和后院分别有一个小角门,专门供下人出入,不过平日里也有守门的婆子小厮看守,没有对牌进出也不易。 这么说是挽菊自己回来的?锦澜沉吟片刻,才对唐嬷嬷说道:“既然挽菊回来了,让奶兄那头散了吧,不过嬷嬷寻个空闲,找挽菊问问那家药铺在哪儿,让奶兄想办法打听那个掌柜的事。”想了想,又道:“还有就是宫大夫,虽母亲说她是个可信的,但我总觉得挽菊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让奶兄也一并打听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唐嬷嬷点了点头,“好。” 锦澜也就不再多言,这一晚上又喜又忧,加上白日里路上的颠簸和莫名的惊吓,这会子神色一松,顿时觉得倦怠难耐。 唐嬷嬷扶着她躺下,替她盖好薄被,又将帐子压好,也回外头的小榻上歇息了。 一夜无话。 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钟暮鼓无时休。 天刚灰蒙蒙,悠扬的钟声迎着晨曦缓缓的在山间荡开,僧人们唱楞严赞并诸佛菩萨圣号隐隐传来,与钟声融洽,仿佛涤荡人世间的尘垢,让人的心愈发空灵起来。 锦澜早早便起身,由碧荷和挽菊伺候着起身梳洗更衣。 净了面,换上一件鹅黄色绣兰草柿蒂纹的褙子,搭着月牙白的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唐嬷嬷正给她梳着双螺髻,碧荷打开镜奁,准备照着今日的衣裳选两件合适的首饰。 略略找了下,碧荷不由“咦”的一声,仔细想了想,满是疑惑的问道:“姑娘,你那支羊脂玉茉莉小簪呢?” 锦澜垂着小脸,似思忖又似躲避疑问,半响才抬起头,一脸困惑的说道:“不是落在了床榻上么?” “可昨晚上给姑娘铺床的时候,并没有瞧见,奴婢以为是姑娘收起来了。”碧荷说着便走到床榻旁又仔细找了一遍,仍旧没找到。 “找不着就算了,横竖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丢了就丢了罢。”锦澜从镜奁里挑出一支点翠嵌珍珠八宝簪递给唐嬷嬷。 碧荷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可见锦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就作罢了,顺手整理被翻乱的床榻。 挽菊收拾完笼箱,给锦澜倒了杯茶过来,看到她头上戴的簪子,便说道:“姑娘只带一支簪子,会不会素了些?” 锦澜扫了眼铜镜中的人影,略显尖的鹅蛋脸,如细瓷般洁白细腻的肌肤,目似一泓秋水,清澈澄亮,精巧的琼鼻下是未上胭脂却含着绯色的唇,乍看下与沈氏有五六分相似。头上的八宝簪子微微闪着碧芒,若只带簪子,确实素了些,虽说是来上香的,可今日不同,指不定会遇上扬州城里那些夫人们。 她微微怔了下,又选了两朵指甲大小的桃红色绢花,和一对赤银珍珠坠子,如此一来,温婉又不失俏丽,正好。 穿戴整齐,锦澜便带着挽菊和碧荷去了沈氏的屋里,用完一早便送来的斋饭,秦氏恰好带着孟茹涵过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往大殿去。 虽说天色尚早,但今日是地藏菩萨圣诞,来抢头柱香的人不少,除了留宿寺中的香客外,附近的善男信女也是天未亮便早早起身赶来了。这会儿地藏殿已经进了些许人,反观大雄宝殿门前倒是冷冷清清的,也不知有没有人进去。秦氏本就是奔着头柱香来的,这会儿越走近越心急,不由提快了脚步,渐渐便和沈氏她们拉开了。 孟茹涵却是一点也不急,悠悠的走在锦澜身旁,拉着她左看右看,打量着路上经过的佛堂大殿。两人都带着帏帽,虽看不清楚,但兴趣正浓,也就不计较许多了。直到秦氏的身影消失在大雄宝殿中,一行人才走到殿前的台阶上。 锦澜抬起头,注视着这座宏伟的佛殿,灰白色的鱼鳞瓦,朱红色的圆木柱子,大殿正门匾额上黑底金字写着“华严三圣”。里头供奉的正是释迦三尊,释迦牟尼佛在中,普贤菩萨在左,文殊菩萨在右。下首有十多名僧人在念着经敲打木鱼做早课,殿内一个香客也没有,想来是都去地藏殿了。 秦氏动作极快,沈氏一席人刚踏入殿门,她已经敬完香,正嘴里念念有词的执着签筒,摇了下,砰的从签筒中掉出一只绿竹小签。秦氏快手捡起,翻看后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笑容。 沈氏见了便迎过去,锦澜看了眼,倒不走了,因为解签的桌子就摆在大殿门口处。 她就这般站着,却没想到身后有一人如疾风般刮了进来,差点没将她撞倒在地...... 第三十八章 再遇 锦澜带着挽菊和碧荷,孟茹涵身边也跟着两名丫鬟,一行人站在那儿,自然便将殿门堵去了一大半。 来人颇有几分身手,远远见门前堵着人也丝毫不减脚下的速度,竟这般直直的撞了进来。好在是与锦澜她们擦身而过,并未伤到人。 挽菊和碧荷一见有生人入殿,而且还是名年轻男子,脸色微微一变,忙将锦澜护在身后。孟茹涵的丫鬟愣了下,见到两人的举动,随即幡然醒悟,也一样依样画葫芦的将孟茹涵护住。 锦澜和孟茹澜虽带着帏帽,但到底是闺阁女子,匆匆瞥了一眼便垂下头,不看来者。 进殿之人莫约十七八的年纪,身材修长挺拔,一袭石青色云纹长袍,乌黑的长发以玄清束巾高高束起,五官却极为普通,不俊不丑,几乎是让人过目即忘,再记不得半分。 他进殿直奔解签大师的桌案而去。自一行女眷面前路过时,脚下一顿,瞥了眼遮在帏帽后垂着小脸看脚尖儿的锦澜,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向坐在桌案后的老和尚。 锦澜正思忖着昨晚上留下来的疑问,心底蓦然升起一阵心悸,似乎被什么毒蛇猛兽盯着一般,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飞快的抬起头,顺着方向看去,却并未发现异常之处。 难道是错觉?她环视了眼殿内,基本上和刚进来那会儿没什么区别,只是解签桌案前多了个穿着长袍的男子,莫非是这个人?锦澜侧眼看去,虽有帏帽挡着看不真切,可她敢肯定并从未见过这人。 长袍男子朝老和尚深深拘一礼,沉声道:“劳烦大师帮在下解签。”说罢,也不管老和尚是否同意,便将手中的竹签递了过去。 浑厚而略带一丝嘶哑的嗓音落入锦澜耳中,如遭雷噬般,让她彻底呆滞,一动不动的愣在了当场。原本红润的小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苍白得吓人,若非带着帏帽,只怕又会引起沈氏的担心了。 怎么会?这声音明明熟悉至极,可那张脸...... “姑娘,太太让你过去。”挽菊突然对锦澜悄声说道,不想却见她仍呆呆的站着,充耳不闻。不由又小声的叫了两句:“姑娘,姑娘?” “啊?”挽菊的叫唤让锦澜打了个机灵,瞬间便醒了神,抬眼一看,沈氏正朝这边招手,只得勉强收了心思,往沈氏身边去。经过桌案时,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眼那张朴实无华的脸,确认自己真真是从未见过。 仿佛察觉到锦澜的注视一般,那男子突然侧过头,两人顿时四目相对。她心底不由一凛,那双眼眸竟乌黑深邃,如寒星射月般,并无半点平凡之姿。可一眨眼,哪还有什么乌黑深邃?不过是目光平平,黯然得如一潭死水罢了。 他突然对锦澜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惊得她立即错开目光,心头砰砰直跳,不敢再与他对视。 这人不是他!锦澜垂下头,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飞快的思索着:这世上容貌相像之人并不少见,因此声音相似也不是并无可能,想必一开始她便认错了人。 不过,他绝对是昨天在厢房内的那人!因为就在方才经过桌案时,她便嗅出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与昨天那人身上的一模一样!即使是大殿里的香火也无法将这股气味掩盖。 只是这气味,似乎比昨天所闻的要淡了许多,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孟茹涵走得要快一些,她接过秦氏手中的绿竹小签细细看了下,小脸顿时一亮,拉着刚走过来的锦澜,欢喜的说道:“锦澜妹妹你瞧,母亲求了支上上签!” 锦澜有些心不在焉,但不愿拂了孟茹涵的喜悦,便打起精神接过小签,细细的读道:“禹门跳翻浪,鱼变化为龙,已意成君,方为吉亨通。”果然是支大吉的上上签,她心里不由为孟展轩高兴。 前世同孟茹涵交好时,她曾见过孟展轩几面,他是孟茹涵的长兄,一位温润如玉的弱冠少年,与孟茹涵飒爽的性子截然相反。不过这次春闱到底有无高中,她却是记不得了。 “怎样?我就说大哥定然能考中,如今又得菩萨保佑,说不准还能中状元呢!”孟茹涵笑嘻嘻的抽回竹签,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把玩。 “好了,涵儿,可不许胡闹,等一会儿让大师解签,看看卦象怎么说。”虽是叱喝,语气却无半点怒意,秦氏满脸是笑,直蔓到眼眸深处。 孟茹涵也知晓秦氏并未生气,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将手中的竹签递给秦氏,拉着锦澜躲到一旁咬起耳朵来,“你瞧那人真奇怪,大师都不愿意帮他解签,还一直站在那里做甚?” 锦澜顺着孟茹涵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名长袍男子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向解签的老和尚拘礼,双手执着竹签伸到老和尚面前,老和尚不接,他也不动,就这么耗上了。 半响后,老和尚才眯起眼,笑呵呵的说道:“施主的签乃是在地藏殿所求,理应找惠尘师兄解才是,怎的跑到这里来找老僧?怪哉怪哉。” 长袍男子面色丝毫不见涟漪,似乎对老和尚看都没看便能说出自己手中竹签出处不为所动,他依旧沉着声,淡淡的说道:“久闻惠了大师法力无边,能占前世今生,算因果循环,解众生百惑,还望大师不要推辞。” 老和尚看着他平静如水的神情,浑浊的眼眸里猛然暴起一缕精光,却极快的闪逝。他抚了抚胸前的几缕白须,抬手拿起了放在手心中已有些温热的竹签。仔细看过竹签,又端详了一番眼前的男子,缓缓的开口说道:“施主这签乃是第四十八支,‘黄野仁遇仙’,五色祥云生,霞光满室明,蛟龙奋疾起,顷刻九里程。此签乃上签,卦上所显九转丹成之兆,不知施主求的是什么?” 长袍男子目光紧紧盯着老和尚,“求前程。” “此签讲的是百炼千磨方得醇,几年静坐做闲人,如今借得良工力,富贵相逢白色新。” “何解?” 老和尚笑道:“施主求的是前程,自是如签中所显,所谋之事需百炼千磨,方能修得正果,且虽波折万千,但命中有贵人相助,不过仍需警惕小人作祟也。” 男子紧接着又问:“大师所说的贵人在何方?” “有缘自会相见,时候未到则远在天边。”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琢磨老和尚的话,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掏出一枚粗布锦囊,皱巴巴的,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在下告辞。” 锦澜正仔细听着,见男子转身离开,心里蓦然一动,走到沈氏身边,低声和她说了几句。 沈氏脸上微微一讶,却又有些无奈,低声对惠秀吩咐道:“带姑娘去净房。” 锦澜刚想推脱不用带路,却猛地记起在沈氏眼中,自己这是第一次来灵济寺,自然不清楚哪里有净房才对,于是只好点了点头,留下碧荷和挽菊伺候沈氏,快步往殿外走去。 一出大门,她赶紧扫视四周,搜寻着那人的身影。来上香的人已经逐渐曾多,往地藏殿的走道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她眼尖的瞥见一抹石青色的长袍在人群中一闪,顿时消失在眼前,来不及多想,迈开步子便追过去。 紧跟在后头的惠秀一见,以为她是急得慌,不由开口说道:“姑娘,净房在这边。” 锦澜立即放缓了脚步,回头解释道:“昨天我同碧荷四处瞧了瞧,记得前边便有一处净房,离得不远,去那儿正合适。”说罢转过头便一路小跑。 惠秀只得快步跟上,只是她到底比不得锦澜身子娇小又灵活,挤在人群里不一会儿便与锦澜拉开了距离,急得她直嚷道:“姑娘慢些,等等奴婢!” 锦澜哪听得进去,所幸今日来上香的女子也不少,大多都和她一样,头上带着顶帏帽,只是五颜六色的,各不相同。因此,她在其中也不算太突兀。 在人群中奋力挤了半天,那人还是失去了踪迹,她脸上浮起失望之色,眼中隐隐含着一丝不甘。 原本心里还在盘算,趁着在外头人多,那人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且再怎么说她也曾为他解一时之危,如今他身上的毒似乎有解除的迹象,她只是想请他也帮沈氏看看,没想到还是跟丢了人,看来只能再想别的法子找人了。 锦澜叹了口气,准备原路返回和惠秀去一趟净房,好掩护过去。钻出拥挤不堪的人群,她沿着一座座佛殿的墙角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目光还不停的在人群中穿梭,寻找不知被挤到哪儿去的惠秀。 日头逐渐升起,明媚的阳光如金粉般从天际倾泻而下,洒落大地,巍峨的殿堂在铺着青石地砖的走道上烙下一片片大小不一的阴影。 离地藏殿越远,上香的人便越少,锦澜找来找去都没见到惠秀的身影。许是找不到她便先行回了大雄宝殿?她咬了咬嘴唇,这么说母亲又要担心了,想着不由加快脚步。 娇小的身影没入一片阴影中,只要过了前面的拐角就是大雄宝殿了,她心里隐隐松了口气。突然,她眼前一花,紧接着鼻子一阵酸疼,头上的帏帽瞬间被撞掉到了地上。 “唔!”锦澜捂住又酸又疼的鼻子,眼泪哗哗的落下来,朦胧间伸手,却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她不自觉的摸了两把,顿时吓得脸色发白,这,这分明就是个男人!锦澜闪电般缩回小手,张口便要尖叫出声,却猛地被人捂住了嘴...... 第三十九章 交锋 “你还是这么浮躁。”声音低沉,掺杂着几分不耐。 这声音,不用看也不知道是谁,锦澜心里忍不住“咯噔”下,一丝惧意爬上了发白的小脸。 请他帮忙是一回事,真正面对面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并非第一次被他捂嘴,有了先前的例子在,她怎能不惧怕?且如今两人所站的位置恰好是两座佛殿的中间,一条不起眼的小道上,头顶上还笼着一大片阴影。 他身子高大,将她完全挡在了里头,又穿着石青色的长袍,若非仔细注意,很难发觉此处有人。平日里或许有香客会从此经过,前往大雄宝殿上香,可如今...... “既然这般怕,为何还要跟来?”他冷哼一声,似乎料定了锦澜不会再大声呼喊,痛快的松开了手。 锦澜神色一僵,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羞恼,她垂着头,如珍珠般的贝齿咬在唇上,竟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般面对面的站着,静默良久,长袍男子突然转身,面无表情的举步离去,冷冽的声音缓缓在小道中漾开,“再无下次。” 他要走?锦澜错愕的抬起头,果然看见一抹身影正朝明亮的出口走去。她脑海中一空,下意识张口便吐出一句:“等等!” 稚嫩却脆如莺声的嗓音软软传来,他皱了下眉头,却依言止住了脚步,只是并搭话,也不回头,仍旧看着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 锦澜慢慢的挺直了方才因为恐惧而微微蜷缩的肩膀,目光头一次这般坚定的注视着那人,哪怕只是个背影,“有,有件事想同你商量。”第一句说出口,后面的也就不难了,“家母略有不适,想请你帮忙瞧一瞧。” 他的面孔隐在阴暗中,看不清表情,半响后才漠然的开口说道:“我不是大夫。”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医术? “家母这病已经请过不少名医了。”若是请大夫有用,又何必冒险来找他?锦澜略有些急促的说道:“我想知道,你身上的毒是如何祛除的?” 话音刚落,他倏然转身箭步上前,猛地伸手箍住一只如若无骨的柔荑,低沉阴森的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响起:“你怎知我中了毒?” 即便身处阴影中,锦澜却能清楚的看到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又深又沉,如空谷中邃不见底的寒潭,泛着一丝令人不寒而粟的冷意。 她忍不住打了个颤,突然升起一丝胆怯,寻他帮忙,无疑是与虎谋皮啊! 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沈氏,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手腕上传来的刺痛,抬起眼,迎上他冷光透骨的视线,“说出来或许让人难以置信,我能从你身上闻出一丝莫名的气味,这丝气味曾在我母亲的药碗里出现过。”她并没有提及自己也曾有过这般遭遇,毕竟是个陌生人,不便深言,若他真能解毒,到时候多熬一份药喝下就是了。 他眯起眼,目光异常犀利,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注视着锦澜的眼神如猎豹盯上了绵羊,冷漠中透着嗜血的凶狠。 锦澜的心不断下沉,却紧咬着牙关,勉强忍住转身逃跑的冲动,定定的与他对视,脸上的表情僵硬无比,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陶瓷娃娃,借此极力掩饰心底的惶恐,不愿露出一丝怯弱。 仿佛过了很久,就在她两眼泛涩,即将无法坚持下去时,紧紧箍在手腕上的铁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接着缓缓的松开了。 一瞬间,她停滞的五感全部复苏,脸上的神色逐渐恢复了灵动,远处人群的喧哗声一阵又一阵的传来,甚至还听见清风拂过菩提,片片绿叶来回摇摆碰擦时的沙沙细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到底是怕的,她以另一只安然无恙的手捂着还泛着痛楚的皓腕,指尖却禁不住轻微颤抖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下,脸上也不见一丝血色。 他没有出声,就这么站着,静静的凝视着那张苍白的小脸。 “所以......”缓了一段时间,锦澜眼眸里已不见了初始的惶恐,她依旧仰着头,看着那双厉色内敛的眼眸,“请你帮帮忙,救救家母,叶家必有厚......” “明日午时,后山西侧无垢亭。”那人似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微动,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啊?”他说得太过突兀,倒让锦澜一时间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时,那身影已经疾步而去,消失在人群中。 这,这么说,他是应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顿时觉得哭笑不得,这人还真是够反复无常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不过,只要他愿意帮母亲诊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锦澜抬起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长长的舒了口气,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继续往大雄宝殿走去。 “姑娘!”还未走出那条青砖小道,锦澜便看见惠秀的身影朝她快速跑来。 惠秀神色慌张,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颤抖道:“姑娘方才到哪儿去了?可把奴婢给吓的,若是弄丢了姑娘,奴婢,奴婢怎么同太太交代啊!” 惠秀一身狼狈,木兰青的齐胸瑞锦襦裙皱皱巴巴的,原本梳得整齐的双环髻被挤得松散开来,不少碎发凌乱的散在颈上,还有几缕被汗水打湿,粘在额角。缀在发间的珠花早就不见了踪影,若非肤色干净,简直就像是逃荒的难民般。 锦澜心里添了丝愧疚,看来惠秀根本就不曾回过大雄宝殿,而是一直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自己。她反握住惠秀发冷的双手,歉然的说道:“许是我昨个儿看走了眼或是记错了地儿,方才在那边寻了半响,竟没寻着那净房。我见上香的人实在太多了,挤来挤去难受得紧,干脆便挪出来,好随你去另一处。可一眨眼,却再看不到你的身影,这才沿着路准备先回大殿再做打算。” 她虽觉得愧对惠秀,却不能实话实说,无论沈氏身上是否中毒,或是那个神秘的男子,都必须深埋在心底,不能轻易向人吐出分毫,哪怕是对沈氏,时机不到,也不能说。 “那姑娘没事吧?”惠秀顾不上自己,赶紧上下打量着锦澜,陡然发现她左手腕上竟有一圈青紫的痕迹,衬着那凝白的肌肤,入目狰狞。不由惊呼道:“这,这是怎么了?” 锦澜暗暗叫糟糕,竟然忘了手腕上这茬,眼下被看个正着,不好糊弄过去了。只得支吾的搪塞道:“我也不曾留心,许是不小心撞到哪儿了吧。”说罢又道:“快些带我去净房,难受得紧。” 惠秀虽觉得这青紫不大像撞出来的,但锦澜催促着也不好耽搁,便赶紧收了心思,带着锦澜往净房的方向走去,路上还对她说道:“奴婢觉得姑娘最近运势不大好,要不一会儿去上柱香吧?” “嗯。”这次锦澜倒是没有打岔,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她也觉得最近倒霉得紧,尤其是遇见那人之后,先是撞伤了手肘,接着被被掐红了颈子,而现在手上又多出一圈青紫,简直是见一次伤一次。 她打定主意,只要沈氏没事,绝对不要再和那人有丝毫瓜葛了。只是她没想到,事与愿违,求仁不一定得仁,反而避之不及之事却偏偏接踵而至。当然,这是后话。 锦澜跟着惠秀去了趟净房,惠秀趁机稍稍拾整了一番,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不堪。 回到大雄宝殿时,殿内已经多了些的香客,正跪在蒲团上执香参拜。秦氏和沈氏等人站在一旁的经幔下,像是解好了签,秦氏脸上的扬着浓郁的喜悦,看来解签大师所说的话深得她的心思。 沈氏一眼就看见缓缓走来的锦澜和惠秀,目光在锦澜身上打了个转,又看向后头的惠秀,见到她的那凌衣乱发摸样,不由愣了下,只是想到今天的日子,也就明白了几分,便没有多问。 秦氏佛也拜了,签也求了,自然就不在灵济寺多耽搁时间了。她是孟府的主事夫人,无论是孟展轩备考的大事还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一一经她手中过,昨天能在灵济寺留宿一夜,已经是腾出极大的空闲,再不回去,只怕孟府要乱套了。秦氏要回去,孟茹涵自然也不能留下,趁着丫鬟婆子们收拾东西,孟茹涵拉着锦澜依依不舍的道别。 瞧着孟茹涵眼巴巴盯着自己看的摸样,锦澜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涵姐姐这是做什么?府里比这儿舒适多了,可我怎么觉得你情愿留在这里受苦呢?” 孟茹涵没精打采的说道:“回去之后又只剩我一人,整日闷在屋里,不是绣花便是抚琴,真真无趣。” 秦氏正和沈氏坐在主位上闲聊,听到孟茹涵的话,脸上便显出几分无奈的笑容,“瞧你说的,若是想同锦澜玩,等园子里的花开了,你下帖子请她过府赏花便是了。” “对啊!”孟茹涵萎靡的双眼猛地一亮,兴奋的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顿时便弯成了一轮新月,“我回府便给你下帖子。” 锦澜含笑颌首,自然是连连应道:“好。” 待一切都收拾好后,沈氏和锦澜便将秦氏一行人送到东院门口,目送着她们远去后,才慢慢的挪了回去。 第四十章 看穿 翌日清早,锦澜先陪着沈氏前往地藏殿上了一炷香,又回厢房里用过斋饭,一名莫约七八岁的小沙弥便来与沈氏传话,说是今日惠缘大师在菩提院开座讲经,可前往聆听佛法。 既然碰上了,沈氏自然是要去的,锦澜觉得时辰尚早,与其在厢房里呆着,还不如跟着去听一听。且菩提院离后山也不远,到时候也方便寻理由让沈氏前去。 于是她便带上帏帽,与沈氏一同去了菩提院。 说是院,却无一房一屋,仅有一株高大繁茂的菩提树。这颗菩提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挺拔粗壮,五六个人都难以合抱,枝繁叶茂,一簇一簇碧叶翠绿欲滴,清风徐徐拂过,碧叶在风中飒飒做响 惠缘大师眉须雪双眼紧闭,似早已入定。满脸褶皱,眉目间却透出一股普度众生的慈悲。他盘腿坐在菩提树下,左手与胸前结出一个说法印,不一会儿便睁开眼,嘴唇微动,阵阵禅音渺渺的传开。 距菩提树三尺开外,地上的蒲团一字排开,一排又一排,直至排满整个菩提院。前面数排蒲团上已经盘腿坐着灵济寺的的僧侣们,往后则是和沈氏一样虔诚的善男信女。所有人都静静的坐在原地,面容恭肃。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惠缘大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示意这场讲经到此为止。 锦澜赶紧让挽菊扶她起来,坐了这么久,双腿早就麻木了,光凭自己一人绝对无法起身。挽菊和碧荷一起将她扶起,她看了看天色,略微急切的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方才惠缘大师讲经时曾响起过钟声,如今怕是巳时过半了,怎么,澜儿有事吗?”沈氏倒有些意犹未尽,她一向礼佛,因此这点时间还是坐得住的。 巳时过半,那岂不是快到午时了?锦澜思忖片刻,便扯着沈氏的袖子娇嗔道:“母亲,我听说灵济寺后山景致独特,竟比家中园子还要美上三分,咱们到后山去看看吧?” 沈氏又气又好笑,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丫头,明明是自己想玩,还非得寻这般借口。” 锦澜笑得眉眼弯弯,也不解释,她本来就琢磨着该寻个什么理由让沈氏去后山,如今这样正好,既然是贪玩,去找那无垢亭更是理所当然。她伸手挽着沈氏,两人出了菩提院便朝后山走去,惠秀等三名丫鬟亦紧跟在身后。 今日许是聆听讲经的香客多,散了后也是零星的往后山观景,因此完全没有昨日僻静,不过恰好正合锦澜的意。 虽说已是初秋,后山竟还是遍地青葱翠绿,似春意盎然,各种的野花缀在碧草间,缤纷满目,让沈氏忍不住连连称奇。 无垢亭在后山西侧,锦澜特地拉着沈氏往西侧边走边看,一条通幽曲径缓缓延伸到远处,许是有人陪着,说说笑笑走得倒也快。少顷,路便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幽静的青竹林,偶有细风抚过,沙沙轻响,十分悦耳。 稀散的阳光从叶间滑过,朦胧的光晕落在地上,一座精巧的六角亭隐在竹林深处。飞檐流角,红柱绿瓦,亭子向着小径的一面挂着幅黑底金字的小匾,上面写着无垢亭三个大字,两旁的圆柱上各挂着一句佛歇,分别是“最上无垢观自在”与“廣大灵感神通力”。 放眼望去,亭里似乎还坐着个人影,锦澜心里一喜,看来他还很守信用,脚下不由加快了步子。 “澜儿,这是要去哪?”沈氏被锦澜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说是来后山观景,一些值得看的不看,偏要往这偏僻的地方来。 锦澜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六角亭,“走得腿都酸了,母亲,咱们到亭子里歇一会儿吧。” 沈氏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就随她去了,只是越走越近,她的目光猛地一凝,有些不敢确定的喃喃道:“那人,看起来有点像是惠无方丈。” 虽呢喃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落在锦澜耳中,她顺着沈氏的眼神仔细看去,这才看清了坐在六角亭中的人不是一位,而是两位。其中一位正是昨天那个长袍男子,而另一位则身着袈裟,稍稍侧着身,背对着众人,因此看不清容貌。两人坐在亭中,正下着棋。 直至走到亭下,沈氏才确定那和尚正是惠无方丈。 多年前,她曾为求子拜便了扬州大大小小的寺庙和庵观,后来便是在灵济寺求过后才有了身孕,因此一直在此供着香火,对惠无方丈自然也不陌生。只是惠无方丈一般不见外人,她也只是有缘得见过几面,没想到竟会在这儿碰上。 沈氏拉着锦澜的小手,示意她放缓脚步,以免打扰了惠无方丈。两人轻步走入亭中,六角亭虽看起来宽敞,实际上亭中的空隙并不大,惠无方丈和长袍男子恰好坐在中间下棋,因此剩下的空间仅够容下沈氏和锦澜二人,惠秀和挽菊以及碧荷只好在亭外等候。 惠无方丈脸上一片淡然,好似不知道身后多了一行人似的,头也不抬,一直将目光定在棋盘上。而那名长袍也一样,尽管锦澜就站在他的正前方,却看都未看一眼,两人依旧手起子落的下着棋。 锦澜心里焦灼着,可并不敢出声。沈氏倒是一脸从容,似乎早就料到是这种情形,便静静的站在原地等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一枚黑子定乾坤,惠无方丈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施主的棋艺见涨了。” 长袍男子倒也不说话,抬头瞥了锦澜一眼,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颗颗拾起,放入圆木棋盒中。 惠无方丈这才起身对锦澜和沈氏双手合十,叨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沈施主别来无恙。” “方丈大师有礼了。”沈氏脸上浮起一丝惊喜,显然她也没料到惠无方丈会认出自己,赶紧还了一礼。 虽然锦澜心里不解惠无方丈怎会来此,但还是和沈一样行了个礼,“见过方丈大师。” “小施主不必多礼。”惠无方丈点了点头,打量着锦澜的目光如一口深沉的古井,望不见底,却饱含着睿智和通彻,半响后才长叹出声:“痴儿,痴儿,既已落定,何故又生执着?” 沈氏听了一脸迷糊,“大师,您说的是......” 锦澜倒是生生吓一跳,都说惠无大师是得道高僧,法力无边,难不成他真看出了自己的遭遇? 惠无大师的目光落直直的在她身上,见其神色微怔,却紧抿着嘴唇不搭话,不禁又叹了一句:“逆天行事,终不得善果。” 锦澜心中本就惊疑不定,这会儿听惠无方丈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恼怒起来,张口回道:“方丈大师此言差矣。” 此话一出,坐在旁边拾棋的长袍男子挑了挑眉心,平静的脸上露出少许意外之色。 “澜儿,不得无礼!”沈氏见锦澜如此说话,不由皱了皱眉头,小声的训斥道,“还不快给大师赔礼。” “无妨,无妨。”惠无方丈笑呵呵的对沈氏摆了摆手,目光却一直放在锦澜身上,他眯起眼,语气平和的说道:“还望小施主赐教。” 事到如今,锦澜也不清楚惠无方丈到底是否真的看穿一切,但她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前世的种种,心中仿佛燃起一团熊熊烈焰,“佛说戒贪,戒嗔,戒痴,戒慢,戒疑,大师乃是方外之人,自然超脱一切,可这尘世中又有多少人能如大师一般大彻大悟?再说因果报应,既有果便必有因,大师为何只看果而忽略了因?” 锦澜如今不过是个九岁稚子,却凛然的说出这番话,字字句句皆入意三分,一时间倒让惠无方丈有些怔然了。 沈氏自不用说,满是讶然的看着女儿,只是隔着帏帽,看不清她的神色。 而拾棋的手也顿在了半空中,平静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映入一张不屈的小脸,眸底深处一丝涌动乍现及逝。 沉默片刻,惠无方丈突然大笑出声:“倒是个玲珑剔透的,罢了罢了,小施主说得对,因果循环,自有天理,贫僧妄言了。”说罢又道:“只是贫僧还有句话要告知小施主。” 锦澜刚才那番话也只是一时气愤脱口而出,并非真心对惠无方丈发怒,话一出口便隐隐起了悔意,这会儿见方丈不怪罪,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忙有礼的说道:“大师请讲。” “凡事莫太强求,天命已定,非一己之力能改变。” 难道今生还要眼睁睁的看着沈氏被人害死?锦澜咬了咬嘴唇,隐下心里的不甘,轻声答道:“多谢大师指点。” 天命已定又如何,她出现在这里不就是最大的变数吗?老天爷既然让她重活一世,便是同意她将前世的遗憾都弥补过来! 惠无方丈听出她语气中的倔强,心知自己的话并未落入她耳中,却也不再多言,转身对沈氏说道:“沈施主请坐。” 锦澜和惠无方丈你来我往的说辞让沈氏如坠云雾中,突然听见惠无方丈对自己说话,着实愣了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依言坐在亭中的石杌子上。 沈氏刚落座,惠无方丈又再度开口道:“请沈施主将手放在棋盘上。” 扫了眼已经空无一子的棋盘,沈氏不解的问道:“请问大师,这是为何?” 沈氏不清楚,锦澜却是一点就透,恐怕他身上的毒就是惠无方丈解的,因此才特意说了今日午时到这儿来。她对沈氏笑道:“母亲,听说惠无方丈医术出神入化,女儿特地请方丈大师为您诊下脉。” “你这孩子...”沈氏瞬间便明白了锦澜今日非拉着她往这边来的原因,心里不禁一暖,忙将手放在了棋盘上。 惠无方丈点了点头,伸出手隔着长袖为沈氏号脉。只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的脸色却渐渐严峻起来。 第四十一章 号脉 惠无方丈扶脉用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收回手之后又看仔细端详了沈氏的面色和眼睑。把望闻问切用了一大半后,话也不说,竟闭上眼沉思去了。 沈氏见惠无方丈神色严肃,有心想问不妥之处却又不敢出声打扰。锦澜也是满心焦灼的看着惠无方丈,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转向已经起身走到一旁,靠在亭柱上的愣愣出神的男子。 长袍男子漠然的眺望着远处的山林,沈氏是生是死对他来说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忽然,敏锐的感官让他察觉到一道求救似的目光,头微微一侧,透过那层薄纱,将一张满是忧虑的小脸尽收眼底。深沉的眸光微不可查的闪动了下,鬼使神差的,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锦澜见他摇头,不由愣了下,她并不清楚那人想传达的意思,是让她别担心?还是让她别说话?不过,若让她猜,绝对是倾向后者。 半晌后,惠无方丈突然睁开眼睛,转头对那长袍男子开口说道:“阎施主,还请借你的玄玉佩一观。” 长袍男子波澜无惊的脸上掠过一丝古怪,他瞥了眼看着自己的锦澜,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惠无方丈。 锦澜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他宽厚的掌心中,只见一枚鸡蛋般大小的椭圆形玉佩静静的躺着,和往常里见着的大不相同,竟是黑色的!宛如一滴浓墨,看出不上面雕着什么花样。 “黑如浓墨,细如羊脂,色泽饱满欲滴却晶莹通透,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极品玄玉。”惠无方丈接过他递过来的玉佩,眯起眼赞叹了句。说罢抬眼看向沈氏,“沈施主,借三千烦恼丝一用。” “这......”沈氏迟疑了下,但想到惠无方丈是为了给自己诊治,也就点了点头,“大师需要多少?” “一根足以。” 沈氏伸手自额前碎发中忍痛拔下一根,交给了惠无方丈。 “阿弥陀佛。”惠无方丈念了声佛号,将搁在自己身旁的白底青花釉山水纹的茶盅掀开,里面盛的竟不是茶汤,而是澄澈的清水,将近满满的一盅。他先将玄玉浸入水中,顿了顿便取出来放到一旁,然后将沈氏的头发卷成团,放入浸过玄玉的水中,静静的观看着。 锦澜心里清楚,惠无大师这番怪异的举动估摸是为了查实沈氏身上的毒,因此也是紧紧盯着那茶盅里的水,眼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变化。 静默了一段时间,惠无方丈忽然叹了口气,“果真如此。” 锦澜一直盯着,根本没发现那水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般清澈透亮。听见惠无方丈这么说,再也耐不住心里的焦躁,急切的问道:“方丈大师,家母究竟有何不妥?” “小施主稍安勿躁。”惠无大师并不作答,而是慎重的对沈氏开口道:“沈施主最近可是觉得倦怠难耐,大有嗜睡之症?” 沈氏点了点头,“没错,近来确实容易倦怠,虽夜里睡得沉,但到了白日还是有些昏昏欲睡。” “那沈施主可曾记得从何时开始出现这等异状,且在此之前,可否有过截然相反的症状,就好似夜不能寐。”惠无方丈的神色愈加严肃。 锦澜心头一紧,听惠无方丈的语气,恐怕沈氏真的是中毒了。前世定亲后没多久,她也曾忽然便觉得整日倦怠难耐,可夜不能寐却从未发生过!难道,沈氏中的毒与她的不一样?可那熟悉的气味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脑海中瞬间便闪过好几个念头,都寻不到答案。事到如今,只能按捺住心思,听听惠无方丈怎么说了。 “大约......”沈氏回忆了一会儿,便说道,“大约在半个月前便有些怠懒,整日里没精打采的,渐渐才变得嗜睡起来,至于在此之前,也有过一段时间夜不能寐,不过那时似乎是三伏天,闷热得紧,不得眠也是常事。” 沈氏一边说,锦澜一边回想着,自半个月前开始,沈氏确实有些精神不济,来灵济寺前那几日次最为明显。她照着往常的时间晨起去请安时,沈氏却还未起身,一般来说,那个时辰沈氏已经梳洗完毕,正等着她一起用早膳才对。 原以为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太多,因此让沈氏劳了心神才会如此,结果现在看来,只怕没那么简单! “大师,我到底有何不妥,您不妨明说,不碍事的。”沈氏见惠无大师神色严峻,而锦澜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不由叹了一口气。 锦澜立即收了心思,如临大敌的盯着惠无方丈,重新靠回柱子上的长袍男子目光一顿,也落在了他身上。 惠无方丈沉默了片刻,缓缓的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沈施主恐怕是中了毒。” “中毒?”沈氏蓦然一愣,她心里琢磨着自己怕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没想到惠无方丈说的是中毒。可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中毒? 比起沈氏的诧异,锦澜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摸样,惠无方丈证实了她一直暗藏在心里的怀疑,便顾不得为沈氏解惑,紧接着道:“敢问大师,家母中的什么毒?大师可有解毒之法?” 语气虽急,却并无一丝慌乱,惠无大师若有所思的看了锦澜一眼,想了想却别过头,看着长袍男子,“若说起来,下毒之人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大周根本就没有这种毒药,贫僧曾云游四海,在蕃外之地有幸得见过一次。” 提及蕃外之地,长袍男子的眸光明显冷了几分,惠无大师顿了下,继续说道:“这种毒药在蕃外之地称作醉仙散,中毒之人在起初并无任何不适,只是随着毒性深种,逐渐便开始出现心浮气躁,夜不能寐之症,紧接着便是倦怠懒散,嗜睡如命。不过,从脉象上看却是一切正常。两症交替发作,莫约持续一个月左右,之后一切症状才会慢慢消失。这发作的一个月,便是四季交替时的头一个月,年年如此。” “若仅是如此,倒也无大碍,不过四季交替时难熬了些罢了。只是中毒的时间越久,表面上看虽与常人无差别,实际上已元气大伤。请来名医圣手,要是不能窥出一丝异样,也只当做是身子虚弱,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来调养。那些个药方,治标不治本,怎能经得住毒性侵蚀?久而久之便缠绵病榻,卧床不起。底子好的,又有珍贵药材吊着,大概能撑上个十几二十年,底子不好的,也就几年时间便元气耗尽虚弱至死。” 惠无方丈这番话合情合理,加上身上出现的确实就是这般病症,沈氏这才相信自己真的中了毒,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了。这毒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又是谁会对她下这种歹毒的东西?她脑子里拼命的回想,碍于中毒的时间太长,这会儿猛然间作想,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锦澜虽急心弄清楚真相,可并未忽视沈氏的变化,此时见她神色灰败,不由朝她挨近了几分,轻声唤道:“母亲。” 沈氏敛下心头的惊怕,勉强笑了笑,尽力让神色看起来平静些,她轻轻拍了拍锦澜的手:“澜儿放心,我没事。”随即看向惠无方丈,“大师,不知我身上这毒能否解去?” 惠无方丈抚了抚胸前的白须,“这就要看沈施主自己了。” 沈氏不解的皱了皱眉头,“还请大师明示。” 惠无方丈却没有回答,继续道:“尚有几个问题,还请沈施主如实回答。” 见惠无方丈总是岔开话题,且神色沉重,沈氏的心不禁凉了几分,但仍客气的说道:“大师请问。” “沈施主应该一直服用着补血养气的汤药吧,可有方子?” 沈氏点了点头,“有是有,可方子放在府中,并未随身携带,那方子很重要吗?” 惠无方丈显然也猜到了这种可能,神色并无变化,“对沈施主来说,确实非常重要。” 难道惠无方丈和自己一样怀疑那方子有问题?锦澜突然想起先前挽菊偷偷弄到手的药渣,若是那药渣还在,给惠无方丈辨认的话,应该就能揭穿宫大夫的真面目。可惜...她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关系到自身性命,沈氏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略微思忖,便踌躇道:“那方子我倒是看过,多少记得一些。” “沈施主请讲。” 沈氏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了方子,许多药材都是常见之物,如人参,鹿茸,首乌等等。 惠无方丈边听边轻轻颌首,沈氏言毕也不提方子是好是坏,又接着问了句:“沈施主平日里可曾用香?” 提及熏香,沈氏倒是笑了下,“我素来爱用香,尤其喜爱檀香,平日里点的檀香都是从灵济寺里求回去的。来时带了一些,大师可要看看?” 惠无方丈点头应是,沈氏便喊来惠秀,吩咐她回厢房取些香饵来。 锦澜这会儿反倒安静了,惠无方丈三番四次避开解毒的话头,让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那人身上的毒显然是解了的,虽然还未完全清除掉,但至少解了一大半。而从他离开厢房到小道上再遇,不过隔了一个晚上,这证明惠无方丈确实有方法解毒,可现在为何又这般推脱? 她在一旁胡思乱想,惠秀却是一路小跑,从后山到厢房有一段距离,平时一来一回莫约需要将近半柱香的时间,惠秀愣是缩短了一半。 惠无方丈接过装着香饵的朱漆匣子,打开取出一枚香饵放到鼻下三寸之处,微微扇动鼻翼,半响才沉声说道:“不出贫僧所料,沈施主身上除了醉仙散外,还中了另外一种毒!” 第四十二章 药引 锦澜又惊又怒,勾玉大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惠无方丈,半响才回过神,略带颤音的开口道:“大师,大师说的,可是事实?” 沈氏亦是面色惨白,抓着锦澜的手冰凉一片,原本中蕃外之毒便已是让她难以置信了,没想到竟还身中两毒! 惠无方丈神色严峻的点了点头,“不错,沈施主确实除了醉仙散外,还中了另外一种奇毒。”说着便将身旁的茶盅往沈氏面前轻轻一推,“沈施主若不信,请看。” 沈氏和锦澜忙不迭的看向那茶盅内,可除了澄澈见底的清水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沈氏惊疑不定的抬起头,“大师这是何意?” 惠无方丈捻着白须,高深莫测的看了锦澜一眼,并不接话。 锦澜也是一头雾水,但是惠无方丈这么做,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她又重新将目光移回茶盅内。清澈彻的水,雪白的盅壁,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等等!她浑浊的脑子里蓦然一清,失声道:“头发,家母的头发怎的不见了?” 没错,这茶盅确实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唯独少了惠无方丈放进去的一根头发,沈氏的头发。 沈氏不过双十余九,加上保养适宜,即便缠绵病榻,一头青丝仍是乌鸦鸦的,哪怕只有一根,落在这白瓷茶盅里,也不至于失了踪迹。她与沈氏两双眼睛盯着这么久了,却是连影儿都没见一丝。 惠无大师似乎对锦澜的细心颇为满意,伸出两根手指头往茶盅里一探,接着一提,将一根发丝拈了起来,裹着一层盈盈水意的发丝闪着清透的润泽,清晰的落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眼中。 锦澜和沈氏一脸震惊,“这,这是......” 原本乌黑的发丝自茶盅里拈出来后,竟成了雪白色! 长袍男子淡淡的扫了眼惠无方丈手里的发丝,脸上并无过多表情,似乎早就对此心知肚明。 “这就是沈施主中的第二种奇毒,六月雪。”惠无方丈凝重的看着手中的发丝,解释道:“此毒倒与醉仙散有些相似,中毒者起初倦怠嗜睡,随着毒性加深,逐渐便让神智昏聩,最终昏睡致死。且死时无论年岁,皆是满头银发,如皑皑白雪。自中毒到毒发身亡不会超过六个月,因此才被称之为六月雪。” “那为何这根发丝现在成了白色?”锦澜眉头紧蹙,沈氏的头发明明还是乌黑的,可这根却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就变了色。 惠无方丈抬眼看向长袍男子,“这就多亏了阎施主的玄玉佩。” 锦澜想起了惠无方丈将发丝放入茶盅前,曾经拿那块黑色的玉佩在水里浸了一小会儿,不由瞥了眼站在一旁却仿佛透明一般的男子。正午的阳光落在他平凡的脸庞上,将半边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唇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似乎在暗笑她鬼祟。锦澜一惊,瞬间便移开了眼。 “沈施主身上的毒定然不止六个月了,只是六月雪虽与醉仙散颇为相似,实则毒性相克,加上六月雪下的份量极少,因此才延缓了毒发的时间。不然,沈施主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锦澜神色骤变,她用力咬了咬嘴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强忍着颤栗询问道:“那家母身上的毒能解吗?”开口时,她明显的感觉到沈氏的手微微颤了下。 惠无方丈静默片刻,继而长叹一声,“难,难,难。” 一连三个难字,让锦澜和沈氏的心如坠冰窟。 “难道就再无半点方法?”锦澜不死心的问道,她性子虽绵软,骨子里却是个倔的,不然前世也不会凭着一口气闯入芳茗院同叶锦薇问个明白。惠无方丈的话确实让她心里生出一丝绝望,但却未曾想过放弃。 “澜儿。”沈氏一把将锦澜搂入怀中,从最初的惊慌,惶恐到无错,这会儿她的神色经平复了下来。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些年卧病在床,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丝明悟,“若是解不了,那便是命,莫要为难方丈大师。” “阿弥陀佛,请容老衲把话讲完。”惠无大师念了个佛号,突然笑呵呵的说道:“此毒虽难,却也并非无法可解。” 锦澜瞬间便愣住了,瞅着他看上去有些贼兮兮的笑容,心里隐隐想到了什么,猛地窜出一股怒火,感情这老和尚是故意这般戏耍人的,一定是为了报复她方才的针锋相对! 惠无方丈满意的看着锦澜逐渐蔓上青色的小脸,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枯槁的面容上竟如顽童般浮现出点点得意之色,只是乍现及散。 沈氏并未留意到锦澜脸上的怒色,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惠无方丈的意思,绝处逢生,使她差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忙深深的吸了口气,起身朝惠无方丈郑重的福了一礼,目露希冀:“那便麻烦大师施予援手,若是需要什么药材配药或是做药引的,我定会为大师寻来。” “醉仙散与六月雪虽说是奇毒,但解毒之药倒也常见,并不难寻。只是沈施主身中两毒,且中毒时日不短,两毒相容,已不能用寻常的解毒方法了。若是处置不当,不仅解不了毒,恐怕还会立即毒发,命丧当场。” 锦澜和沈氏听了这话,俱是心中一顿。锦澜想开口再问,却见沈氏冲她轻轻的摇了摇头,这才敛下眼帘,默不作声。 “唯有两毒同时解去,方能保证沈施主的安危,难,便是难在此处。”惠无方丈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此事对他来说也颇为棘手。 锦澜双眼一亮,忍不住开口说道:“即然如此,两种解药同时服用不就行了?” 惠无方丈摇了摇头,“天下万物俱相生相克,有时候不同的解药混在一起,便成了剧毒。因此,若想同时解毒,还需一样药引来将两种解药融合,如此一来,自然便药到毒除。” 沈氏疑惑的说道:“什么药引?大师但说无妨。” 惠无方丈眯起眼,轻轻的吐出一句:“雪缠枝。” 雪缠枝?锦澜和沈氏相视一眼,虽不清楚这是什么药,但沈氏还是点头应道:“我这便让人下山,到药铺抓药。” “沈施主且慢。”惠无方丈制止了正准备唤来惠秀的沈氏,“雪缠枝千金难寻,非寻常药铺能买到。” 母女两人神色皆是一变,沈氏艰涩的开口说道:“还望大师明示。” “雪缠枝生在苦寒之地,与千年雪莲相伴,枝叶通透雪白,宛如白雪缠枝,若非细心寻找,只怕近在眼前也会幡然错过。况且千年雪莲极为罕见,因此可遇不可求。”惠无方丈也是一脸无奈,即便他云游四海,也未曾见过这等奇物。 这么说,身上的毒根本无法解除了?沈氏脸上一僵,神色有些黯黯。 若是能活下去,谁又愿意放弃?可即便是知道了解毒之法,却因少一味药引,解药变毒药。换做另外一人遇到这样的事,只怕还没沈氏冷静。锦澜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母亲。虽说千年雪莲难得,但到底还是有的,咱们可以让人到西北去打听,顺着千年雪莲兴许就能找着雪缠枝了。” “不错,沈施主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惠无方丈虽然在和沈氏说话,但眼神却若有似无的往另一个方向飘去。 有了锦澜和惠无方丈的劝慰,沈氏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劝慰好沈氏,锦澜趁机说道:“寻找雪缠枝需要的时间只怕不短,家母的身子如何撑下去?” “这个无妨。”惠无方丈摆了摆手,“待会儿贫僧开个方子,可暂时压制沈施主体内的毒。不过,越早寻得雪缠枝越好。”说罢顿了下,指了指装着香饵的朱漆匣子,沉声说道:“这里头的香饵,以后千万莫在使用了。” 事到如今,沈氏哪还不清楚惠无方丈的意思,她盯着搁在棋盘上的匣子,眸底晦暗不明。 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后,惠无方丈也不再多言,自顾自的将棋盒摆了上来,看那架势显然是准备和那长袍男子继续下棋。沈氏自知惠无方丈这是在下逐客令,便不再久留,带着锦澜告辞而去,回了东院的厢房。 一进屋,沈氏便寻了个由头将所有的丫鬟全都打发出去,午膳也没心思用,关上门和锦澜说了半天的话,直到傍晚,一名小沙弥送来两张方子。 锦澜接过方子看了又看,一张看上去像是调养用的,以百年人参做引,其他的药材多半都是寻常的。另一张则是压制毒性的方子,只是那张方子里的药,她倒认不全了,且方子上除了药材外,还特地写着何种药材在什么时候添加进去,就是连添加的顺序都不能弄错了。 待锦澜看过后,沈氏便将方子妥善的收好,如今屋里的丫鬟她是一个也信不过了,看来是该好好的清理一下院子了,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锦澜一直陪着沈氏直到入夜才回屋,唐嬷嬷已经下山回城,挽菊和碧荷一人伺候她更衣沐浴,一人铺床点艾香。 关于白天在亭子里的事,她们三人站在下面,虽能听到些声响,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挽菊好奇的问了句,却被锦澜笑而不答打发了,也不敢再多问。 绞干头发,锦澜躺在床榻上,帐子也不让放下,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从窗棂洒落进来的皎洁月光。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没想到母亲身上竟中了两种毒,其中一种应该和前世她所中的一样,只是不知道是醉仙散还是六月雪。 这两种毒,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下的吧?因为没必要多此一举,更何况惠无方丈也说了,毒性相克。 可在叶府里,除了韶姨娘,还有谁会对母亲下毒?是父亲吗? 念头一起,她立刻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这个时候母亲若是去了,对他来说有害无益,毕竟回京续职,还需要沈家的助力。 小几子上的灯光忽的暗了下,又亮了起来,似被风吹的。 锦澜翻了个身,止不住胡思乱想。突然,眼前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蔓上了她的脸,温温的。 “别出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魅惑的嘶哑。 第四十三章 交易 这个声音......锦澜陡然瞪大了眼眸,眼珠子微微一动,便看见床榻下的地面多出一双白底黑缎千层靴来,慢慢的抬起眼,一片石青色落入帘内,再往上便是一张朴实无华的脸,眉梢微扬,漆黑如墨的眼眸里似乎带着些许戏谑。 突然,不知道哪里涌出来的力气,她猛地伸手一掰,推掉了捂在嘴上的手掌,“男女授受不亲,还望公子自重。”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眸子熠熠生辉,目光紧锁在她羞恼不已的小脸上,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 锦澜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瞬间便清醒过来。 他是怎么进来的?东院住的都是女眷,到了夜里,便会有小沙弥将狗儿放出来,且挽菊明明从里头将门拴上了...... 挽菊?锦澜这才记起挽菊正躺在外头厅堂的竹床上值夜,这会儿进了个人怎么没声张?念头一闪而过,她急忙起身下床,“你对挽菊做了什么?” 自拦在床前的屏风内闪出,锦澜一眼便瞧见了躺在竹床酣睡的挽菊,身子朝着床榻的方向侧躺着,双腿微微曲卷,身上搭着一层薄被,眉目间平和安宁。 锦澜眼底浮起一丝愕然,高悬的心却落了回去。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轻启薄唇,低声道:“点了穴,时辰到了自然会解开。” 锦澜瞪着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惶然,干干的笑了两声便赶紧垂下头。竟能这般无声无息的进入屋里,若是他有什么歹意,身边又有谁能拦得住?她心里顿时忐忑起来。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沿边上,凝视着她半隐与黑暗中的小脸,静默如夜。 屋里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肃杀,锦澜觉得他宛如一只猎豹,正虎视眈眈的盯着猎物,不知何时便会露出尖锐的獠牙,扑上来将她撕咬成碎片。 她忍不住挪开一小步。 瞥了下那双小巧玲珑的浅草绿棉绣鞋,他的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知道哪里有雪缠枝。” “啊?”锦澜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只是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他。 “我说,我知道哪里有雪缠枝。”不紧不慢的语气,他的眼眸里泛起一道莫名的的异色。 锦澜呆滞的眼神逐渐发亮,她欣喜若狂的盯着他,却不敢太过表露,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眼前这个反复无常的男子,到时候他不愿告知雪缠枝的下落,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的说道:“你有什么条件?” 锦澜不傻,相反她是个聪明的,若是对方真心为善,正午在无垢亭中听到惠无方丈那般说,早就当场提出来了,又何必等到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潜入她屋里来说?既这么做,只能证明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求。 她微微晃神,他却忽的站了起来,衣带间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响亮。 锦澜大骇,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可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没多少,他跨出一步,已经站在了她身前。锦澜顿时觉得周围空气凝滞,压力陡增。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尚未及肩高的少女,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你倒是看得通透。” 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溢出,锦澜惊讶地抬头,若不是恰好捕捉到他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还当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可以为你寻到雪缠枝,但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锦澜心头猛跳,对雪缠枝的希冀已经超过了隐约的不安,她咬了咬牙看着他又恢复到一片漠然的面容,根本不问是什么事,直接拧声应道:“可以。” 不想他却沉声道:“你先别急着答应,我的事,没那么简单。”顿了下,眼底冷意渐生,又接着道:“查出对你母亲下毒的人,将那人交给我。”出口便是决然的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锦澜眼皮子重重一跳,查出谁给沈氏下毒,即使他不说,她也会这般做,可为何他要那下毒之人?莫不是他与那下毒之人有什么干系? 她抬眼,却猛地对上那双含着厉色的眼眸,一瞬间,她想起了他身上的毒,恍然明白了几分。 “好,我答应你!”锦澜颌首,语轻意决。 下毒之人中,定有一个是韶姨娘,以她的为人,应该不会大费周章从蕃外之地寻毒药。只是目前没什么证据,得靠她一点点找出来,尤其是叶府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只看不见的黑手,这人才是最可怕的! 不过,她想不通,母亲只是个内宅夫人,除了韶姨娘为争权外,还有谁会下此毒手? 锦澜眸光轻闪,无论那人是谁,她都不能轻饶了去。既然有人愿意代劳,她又何必固执的揪着不放,相信日后那人落入他手中,定会凄惨三分。以这样的条件换取母亲的性命,不亏。 “以后,若有什么事就到东门市坊的周记米铺,去找一个姓石的掌柜,他会帮你。”说罢他转身便走。 锦澜盯着他的宽厚的背影,秀眉微蹙,这算什么?拐着弯儿告诉她扬州城里有他的人吗?到底算帮她?还是监视她? “嗯?”见她久不回答,他又转过身来,目光定定的看着正低头思忖的人儿。 锦澜正琢磨着应该怎样推辞,恰好迎上他转身投来的目光,看着那双眼眸中不容拒绝的冷色,她张了张嘴,又重新低下头去,低低的应道:“我,知道了。”雪缠枝未到手,还是不要触怒他为好,且他只说有什么事才去寻那姓石的掌柜,并非要她天天去禀报,大不了以后就说无事叨扰便是了。 他似满意了般,轻轻的哼了一句,无声的走到门旁,稍稍一动,便轻巧的开了门。一脚跨出门扉,却顿住身子,头也不回的轻喃了句:“阎烨。”话声刚落,挺拔的身姿已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阎烨?这是他的名字吗?锦澜微微一怔,心里悄然滑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山上的夜风已经初具冷意,门开着,被风这么一吹,挽菊颤了下,被冻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眸,却发现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锦澜正愣愣的盯着门外,不知再看什么。 “姑娘,你起来怎的不喊奴婢一声?” 锦澜回了神,顺手将门合上落栓,“睡不着,起来赏赏月,倒也没什么事。你睡着吧,我也去歇息了。” 挽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锦澜上了床榻,也不再多想,起身给锦澜倒了杯热茶,又在榻边陪着,直到她沉沉的睡去才返回竹床。 翌日清早,锦澜醒来后,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沈氏自然也是一般。用过斋饭,她便陪着沈氏到各个大殿里去上了香,正从大雄宝殿里出来,往圆通殿去,特意留下来看门的碧荷便远远的跑了过来,回禀道:“太太,姑娘,府里来人了,说是又要紧的事报给太太,人就在东院子里候着呢。” 锦澜看了看天色,才刚放亮报信的人就到了,这么说出门时只怕大多数人还在梦中。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回了东院厢房,沈氏便让惠秀把人喊来,府里派来的是个婆子,锦澜瞧着眼生得紧,她安静的坐在沈氏下首,打定主意要听听是什么事儿。 锦澜不认得那婆子,沈氏却是知道的,那是二门外的管事婆子,姓钱,是韶姨娘的人。她端起惠秀呈上来的茶盅,抿了一口才淡淡的问道:“说吧,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钱婆子忙给沈氏磕了个头,抬起眼谄笑道:“给太太和二姑娘请安,奴婢奉了老爷的吩咐,来请太太和二姑娘回府。” 锦澜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闪烁,她与母亲出门时就曾和父亲说过,这次到灵济寺一是为了求平安符,二是为了给府里祈福,所以要在寺里小住一段时日。如今不过三、四天,父亲怎的突然派人让她们回去? 沈氏看着跪在下头的钱婆子,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嬷嬷莫非年纪大了?听不清我的话?” 钱婆子被沈氏的话说得发寒,赶紧开口说道:“回太太话,老爷昨晚上收到信儿,说是老太太快回来了,这才让奴婢今儿个一大早便赶上山来,请太太和二姑娘回府。” “老太太快回来了?”这下不只是沈氏,连锦澜都愣了下,老太太开春便带着昱哥儿上京,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这会儿走到了哪。 “是。”钱婆子见锦澜搭话,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笑不拢嘴的回道:“听老爷说,是老太太打发腿快的回来报信,说是明儿或是后儿就能进城了。” “即是这样,你先回府告诉老爷,就说我随后便回去。”沈氏神色间没多少变化,声音却沉了几分。 钱婆子磕了头,跟着碧荷便退出去了。 沈氏让惠秀和挽菊出去守着,这会儿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两人,她也不再避讳,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澜儿,看来有人打了个好算盘啊!” 第四十四章 回府 钱婆子走后,到了晌午,来接沈氏和锦澜回府的马车便到了,与来时不同,一共两辆。惠秀她们早就得了信,将两人的衣物收拾妥当,分两趟搬到后头那辆上去,又扶着沈氏和锦澜上了前头的马车。 沈氏中毒之事母女俩商议过后决定先暗中瞒下不声张。惠无方丈那倒是不用担心,一般人根本见不着他,且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会出手给沈氏诊治。锦澜更是提议,即便寻到雪缠枝解了毒,只要一日未查出毒是谁下的之前,都要装作虚弱的样子,以免那人一计不成,再施毒计。 马车里铺着一层柔软华贵的苏缎妆花软垫,一张红木小几稳稳的摆在沈氏和锦澜面前,上面还放着两碟子精致的糕点,怕两人在路上饿着了。车厢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碧玉观音炉,清香袅绕,里头燃着的,正是沈氏喜爱的檀香。只是这檀香早已换过,不再是原先府里带出来那些香饵了。 车厢里只留了惠秀一个人伺候,挽菊和碧荷坐在后头装了行礼的那辆马车。沈氏一路上闭着眼假寐,锦澜慢里斯条的捻着一块糕点细细嚼着,目光偶尔从微微摆动车帘上扫过,猜测路上走到了哪儿。 下山的路行的快,在敲宵禁之前就已经回到了扬州城,叶家位于扬州城东边的双华街,那里只有叶家一处大宅,占地极为宽广,这是叶家五代积累下来的清贵和财富。 穿过高大巍峨的西城门后,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能看到叶家的大门。那带着浓厚沧桑岁月气息的朱红大门上挂着一方黑漆门匾,上面隶书弘劲有力的写着两个字:叶府! “太太,二姑娘,到了。”赶车的李三恭敬的报了一声。 锦澜朝沈氏看过去,她知道,今日踏入这大门后,她与母亲都会变得不一样了。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到,母亲温婉的眉目间似乎多了一丝凌厉。 惠秀先下车,摆好了脚凳,这才将车帘打了起来。早已守候在门外的蔓萍赶紧过来,右手让沈氏搭着,又伸出左手小心翼翼的将沈氏扶了下来,白皙的鹅蛋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太,您回来了!” “太太,二姑娘。”蔓萍身后跟着水榭轩和澜园大半的丫环,纷纷都矮下身子,给沈氏和锦澜行礼。 沈氏看了蔓萍一眼,眼中倒是没有多少激动,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她环视一圈,“都起来吧。” “太太,您辛苦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管事走上前,给沈氏行了一礼,不拘言笑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沈氏意味深长地看李管事一眼,突然低声说道:“老爷今日回府了吗?” 李管事没想到一向不管事的沈氏会问及叶霖的行踪,不由愣了下,连忙禀道:“回太太,老爷早早便回了府,如今正在书房。” 沈氏又扫了门前的下人们一眼,眉梢轻挑,不在多言,拍了拍锦澜的手道:“先进去吧。”说着便吩咐粗使婆子和丫鬟将行李搬入府。 锦澜平静的点了点头,抬眼望了望那黑底金字的门匾,一股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里是她出生与幼年时居住的地方,认真算起来,已有将近六年不曾进出过这个大门了。明年年底,叶霖便会上京续职,且留任京城,自此,这座宅子便成了叶家祖宅。前世除了母亲去世时,她曾扶灵回过一次,致死都不曾再踏入半步。如今,命运的画卷又将从这里徐徐展开,而她,却已不再是那个毫无心机,任人摆布的叶家二姑娘。 经过这些时日与沈氏的相处,还有灵济寺中佛音的洗涤,她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强烈的恨意了。如今所求,不过是希望能改变她和母亲的命运。惠无方丈劝诫的话,在她心里是种警示,她可以不信命,却无法阻止命运无形的脚步。 所以,只有放下怨恨,让心彻底平静下来,才能找到改变一切的方法。 锦澜一边沉默地想着,一边挽着沈氏的手走上台阶,蔓萍惠秀和挽菊碧荷她们拥簇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府里去。 在第二道院的垂花门前,提前回府的唐嬷嬷已经吩咐人备好了软轿,这会儿见沈氏和锦澜走来,忙带着抬轿子的粗使婆子矮下身子行礼,“太太,姑娘。” 沈氏淡淡的点了点头,“起来吧。”接着便侧头对锦澜柔声道:“澜儿,你先回澜园,晚膳就不必过来了,这些日子在寺里想必也没休息好,夜里早点歇息吧。” 锦澜猜她是打算找叶霖说事,便乖巧的点了点头,给沈氏福了福身,便上了软轿。 回到澜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檐下挂的八角灯笼已经燃起,将澜园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李管事早就让人将锦澜的行礼送了回来,特地留在院里的沐兰正在门前候着,远远瞧见软轿往这边来,便赶紧吩咐小丫鬟到屋里告知文竹准备摆膳。 锦澜进屋歇了小片刻,用完晚膳又喝了一盏调了玫瑰花露的水,才缓缓的舒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只是这么一来便倦意上头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唐嬷嬷心疼的看着她露出怠色的小脸,赶紧喊了人来伺候梳洗。一时间屋里的丫鬟们围着锦澜打起了转,沐浴,更衣,松发,铺床忙了半响。待她躺上榻才散了去,唐嬷嬷只留下沐兰值夜,自己也陪在一旁缓缓打着扇子。 锦澜稍稍眯了一会儿眼,便对唐嬷嬷轻声说道:“嬷嬷,让沐兰进来。” 唐嬷嬷点了点头,去了外间喊了沐兰,又端着黄杨木小托盘进来,给锦澜倒了杯热茶。 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锦澜自然无需在忌讳,抿了一口茶,便抬眼看向一旁静站着的沐兰。 “姑娘。”沐兰给锦澜行了礼,也不等她开口问,径直便将她临走前交代的事儿给禀了出来:“不出姑娘所料,太太和姑娘一出门,夜里大姑娘的病便好转起来了,到了第二日早晨,竟自己下床,还能认清人了。老爷专程去了秀筠楼一趟,听说高兴得很。” 锦澜眸光闪烁,心里冷冷一笑,她一出门,叶锦薇便好转,这不是打定主意要将妖魔鬼怪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是什么?虽叶锦薇犯病时看不出什么破绽,但这场病本身就来得蹊跷,加上这般作为,更是让她肯定一切均是人为造成。 只是没想到,韶姨娘竟会这般狠心。 沐兰瞥了眼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又继续说道:“奴婢照姑娘的吩咐,常去寻三姑娘屋里的沉香说话,只是她姐姐沉月也仅是大姑娘屋里的粗使丫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奴婢也不敢问得太紧,生怕她起疑心。”说罢想了想,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只是奴婢做不得准。” 锦澜微怔,“什么事?” “大姑娘的衣裳向来都是沉月浆洗的,那日沉月洗衣裳时不小心将大姑娘最喜爱的那件品蓝纹蜀锦妆花比甲给扯脱了线,顿时吓飞了魂,原想偷偷缝好了再拿出来,不想却发现脱线的地方竟有一个夹层,里头放着一张小黄纸,已经被揉破烂不堪了,还能瞧见一些红色的字迹。” 锦澜双眼一凝,“小黄纸?” 沐兰点了点头,“是,沉月以为是韶姨娘替大姑娘求的平安符,这下更是软了身子,也不敢多瞧,匆匆抱着还滴着水的比甲便跑回了屋,还是喊了沉香帮忙,才照着原样缝好了衣裳。那日沉香同我说起,还拍着胸脯直嚷着后怕。” 这事儿怎么看都是奴婢粗手粗脚惹下的错事,大户人家里丫鬟婆子多,毛手毛脚的也不少,因此并不稀奇。可锦澜却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她看着沐兰,片刻后才突然问道:“你怎么想到去找沉香?” 沐兰一愣,腼着脸呐呐的回道:“奴婢进府前,和沉香是一个村里的,两家还是邻里。奴婢,奴婢......”说着脸却红了起来,吞吞吐吐的一小会儿,才语若蚊声道:“奴婢曾和她家小子定过亲。” 锦澜和唐嬷嬷都想到里头还有这一茬,一时间倒愣住了,半响唐嬷嬷才说道:“那你怎么进了府?你不知道签了死契便再也不能出去了吗?” 唐嬷嬷的话让沐兰的脸上浮起一片落寞,“奴婢知道,只是那年天旱,地里粮食收不上来,爹娘是了没法子。沉香和沉月也是这般,好歹奴婢家里还好一些,她们家娃多地少,加上又是年纪最大的,就一同卖了。” 锦澜瞧着她脸上的悲凉,叹了口气,她是闺阁千金,自是不曾知道过挨饿受冻是什么滋味,只是与亲人分离的痛楚,却能体会一二。她看着沐兰,脸色柔了几分,“你也别难过,若是差事办得好,以后我可以让你赎身出府,与家人团聚。” 沐兰黯淡的双眸蓦然一亮,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奴婢绝对不会辜负姑娘的厚爱!” 锦澜点点头,笑道:“快些起来,若是想着我的好,便帮我办件事儿。” 沐兰赶紧起身,一脸坚决,“但凭姑娘吩咐。” 锦澜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缓缓的说道:“去找沉月,想法子将那张小黄纸取来。” 第四十五章 口角 翌日,天色微明,锦澜便起身了,昨夜里睡得格外香甜,可到了往常该起的时辰,眼睛自然而然就睁开了。梳洗后,她正打算到水榭轩给沈氏请安,却见挽菊走了进来,说道:“姑娘,方才太太屋里的惠秀姐姐来了一趟,说是让姑娘多睡一会儿,不必过去请安,早膳也留在澜园用,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做便是。” “怎么?”锦澜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母亲怎会突然让我别过去?难道母亲的身子......” “姑娘别乱想。”挽菊见她一惊一乍的,赶紧回道,“惠秀姐姐说,是老爷正在水榭轩陪太太用早膳,就连姨娘们去请安,都被老爷给打发了。” “父亲陪母亲用早膳?”锦澜微怔,没想到叶霖竟然会陪沈氏用早膳,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是,听说老爷昨晚上歇在水榭轩。”挽菊掩嘴笑道。 锦澜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滑过的凝重,嘴角淡淡一笑,“既然是这样,我就不过去了,摆膳吧。” 挽菊点头应了声准备下去张罗,一掀起帘子,便瞧见唐嬷嬷正往上房来,她特地缓了缓脚,打着帘子待唐嬷嬷进屋才急急忙忙往小厨房去。 唐嬷嬷一进屋就看见锦澜正一个人坐在妆案前,脚下使了劲儿,快步走到她身旁,俯下身在她耳边飞快的动了动嘴皮子。 锦澜眸色微动,眼底瞬间浮起一层冷意,果然沉不住气了。只是她昨天才回来,今天就这般做,真当她是个蒙了眼儿看不见的傻子?她心里冷哼一句,压低了声道:“看住她!” 用过早膳,锦澜在园子里溜达了两圈,消消食,回到澜园便让唐嬷嬷将所有的丫鬟婆子们都喊了出来,将差事重新安排了一遍。 唐嬷嬷自然是院子里的管事妈妈,挽菊和碧荷两人是一等丫鬟,除了近身伺候锦澜外,一人管厨房一人管衣物首饰。原本挽菊不在时暂顶差事的沐兰则替了碧荷原本的差事,专门看管底下的小丫鬟和粗使婆子,文竹则负责院子里的花草。 碧荷站在锦澜身后,垂着头,委屈的抿了抿略微发白的嘴唇,姑娘屋里的丫鬟婆子一直都是由她来安排做事的,可以说这院子里除了姑娘和唐嬷嬷外,便算她威信最高了,即便是同为一等丫鬟的挽菊都要矮三分。可这会儿无缘无故让沐兰顶了差事,连挽菊都能得个实差,她却只能管管衣物首饰。这,这向来是二等丫鬟的活儿才对啊! “好了,就这样吧,至于沐兰的月银,就比照一等丫鬟的发,少的那部分院子里添上。”锦澜想了想,没什么遗漏的,便挥手让大家都散了。 她转身回了屋,径直走到书案后的太师椅坐下,找出临摹了一半的字帖,静心凝神的练起字来,挽菊到小厨房清点货物,和厨娘交接账本。 碧荷在旁伺候了一小会儿便借着给锦澜做鞋的由头匆匆出去了。 锦澜头也未抬,稳稳的勾完最后一笔,才满意的将那支白玉兔毫笔搁在山字形的青花山水笔架上,捻起宣纸轻轻吹了两下,墨香徐徐,待字迹半干才放到一旁,淡淡的开口说道:“嬷嬷,沐兰,交代下去,从今儿个起,凡是澜园里的事,都不得往外传。除了太太,不管是谁来打探,半个字都不许说!若是谁不小心张错了口,也别到我这儿来哭了,直接让人牙子领走!” 唐嬷嬷和沐兰相视一眼,齐声应道:“是,姑娘。” 锦澜又提起笔练了半响字,直到日头升中,小手酸疼难耐才停下来,由唐嬷嬷和沐兰伺候着沐浴更衣之后,便准备到水榭轩去陪沈氏用午膳。她没有和昨日一样坐软轿,而是带着唐嬷嬷和文竹慢慢的沿着抄手游廊往水榭轩走,一路上还能看看园子里的秋景。 “妹妹真是好雅兴,在寺里辛劳了几日,怎的不好好休息一番,反而出来闲逛?”锦澜刚走了一小会儿,身后便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只是那语气,却摆明了是来者不善。 锦澜回过头,看着朝她走来的人影,眉梢微微扬起,含着笑说道:“原来是大姐姐,几日不见,姐姐的神色瞧上去红光满面的,愈加标志了。” 叶锦薇今年十岁了,眉眼稍稍长开了些,虽然韶姨娘并非什么绝色美人,但叶霖却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因此叶锦薇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的让人看了自然觉得赏心悦目。 “这都是托了妹妹的福!”叶锦薇咬了咬牙,想到姨娘说起自己前几日如疯婆子那般见不得人的样,又想到至今府里有的丫鬟婆子看她时那怪异的眼神,恨不得伸手将锦澜脸上的笑容撕烂了去。 锦澜忽的灿然一笑,眸光褶褶地落在叶锦薇恼怒的脸上,“差点忘了,姐姐前几日病着,可惜妹妹不在府里,没法去探望姐姐。如今姐姐的身子瞧上去大好了,妹妹我也就放心了。” “住口!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得那种病症?叶锦澜,你的心肠真是歹毒至极!”叶锦薇对锦澜的忿恨已经积压许久,若非韶姨娘时时叮嘱要与锦澜交好,她又怎会刻意装出一副温柔敦厚的摸样,此时认定锦澜乃是暗害自己的人,哪还忍得住?立即便撕破了脸皮,愤声骂道。 “姐姐这是做什么?那病想必大夫也曾说过,是癔症,怎会是因为我?”如今的锦澜不比从前,不会再轻易被别人挑唆了心绪,她只是静静的望着叶锦薇,目光平淡如水,就连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是如此,不添油加醋,只阐述一个事实。 叶锦薇根本没留意到锦澜的不同,连日来府里异样的眼光已经让她的神智绷紧到了极限,这会儿被踩中痛处,脑海中的弦倏然崩断,伸手便抓向锦澜的脸,嘴里尖声叫着:“你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这个鬼......” “姑娘!”唐嬷嬷和沐兰惊呼,她们虽跟在锦澜身后,却落后了两三步,加上事出突然,往前挡也挡不住了。叶锦薇为了让手指看起来纤长,特地留了指甲,又修得尖尖的,这么一抓,只怕锦澜的脸便全毁了! “啊!”一声吃痛的呼声,却是出自叶锦薇口中。 唐嬷嬷和沐兰颤眼一瞧,只见叶锦薇的手离锦澜的脸不过巴掌远的距离,被锦澜双手紧紧的抓住了。两人这时回过神,忙上前护在锦澜身前,唐嬷嬷焦急的问道:“姑娘没事儿吧?” 锦澜摇了摇头,松开叶锦薇的手,示意沐兰稍稍让开。她抬眼看向正揉着手腕恨恨盯着自己的叶锦薇,声音如凛冬里的寒冰:“姐姐还是慎言得好,府里若是起了什么不好的流言,不但会让姐姐的名誉受损,只怕父亲也会不高兴。今儿的事,我便当做没发生,若再有下一次,还请姐姐亲自同父亲解释才好。” 叶锦薇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变成这样,她脸色攸地发白,韶姨娘百般叮咛嘱咐,千万不能再提及这件事,可她一时冲昏了头,竟忘了个一干二净,而且还对锦澜动了手,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姐姐若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还要去给母亲请安。”锦澜懒得和她再牵扯下去,转身便继续朝水榭轩走去。 叶锦薇冷冷看着锦澜的背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必太得意,父亲绝不会被你欺瞒太久的!” 锦澜脚下顿都未顿一下,“姐姐还是多照顾好自己吧,那尖甲就莫留了,要是不小心伤了自己可就不好了。” 叶锦薇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攥着帕子用力扯了几下,才转身离开。 到了水榭轩,还未走进正房,便听到里头传来几道隐约的女子声音。 “二姑娘来了!”盏儿笑着打起门帘,曲膝行了一礼。 锦澜对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 刚进屋,一股浓重的药味迎面扑来,她不由蹙起眉头,抬起眼便瞧见一个穿着翠蓝马面裙的妇人正在给沈氏端茶,那人笑容妖娆娇媚,不是韶姨娘还会是谁?只是不知道这大中午的,她怎会破天荒的到水榭轩来了? 韶姨娘一见到锦澜进来,立刻便摆出一张如沐春风般的笑脸,“哎哟,都说灵济寺的香火养人,才几天没见,二姑娘的样子是越发好看了。” 锦澜眸光轻移,便瞧见屋里除了韶姨娘外,竟还有一个宁姨娘,只是宁姨娘站在沈氏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并不说话。待锦澜进屋,也是笑着屈了屈身便恢复原样了。 沈氏接过韶姨娘的茶盏,随手搁在了桌上,视线落在锦澜身上,柔声道:“怎的过来了?不是让你今日别到这儿来了么?可用过午膳了?” “母亲。”锦澜笑着给沈氏行了礼,一抬头却看见沈氏一脸苍白与憔悴,心头猛地一缩,忙朝她走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剜肉 韶姨娘见沈氏和锦澜都对自己视而不见,眼底闪过一丝忿然,她眼珠子微微动了下,笑着说道:“太太身子一向不好,又在寺里吃在念佛的,怕是伤了神。依我看,太太这几日得好好将养将养。” 锦澜看着韶姨娘在沈面前刻意讨好的样子,眉头微蹙,韶姨娘一向是仗着自己为叶家生了长子,且又得叶霖的宠爱,从来不将沈氏放在眼里,今儿怎么转了性? 沈氏扫了一眼满面娇笑的韶姨娘,淡淡的道:“为老爷和府里祈福是应该的,怎能算是劳心伤神?” 韶姨娘被沈氏用话这么一噎,面上顿时讪讪的,“瞧我这张笨嘴,还是太太说得对。”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这才刚回来,院子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就不陪你们叙旧了。”沈氏不愿再和她多说,直接下了逐客令。 韶姨娘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锦澜,清楚今天是无法从沈氏嘴里套出什么来了,也就敛了笑容,敷衍的应了句,转身就往外走。 宁姨娘倒是恭敬的曲膝一礼,“奴婢回去了。” 待两人都离开屋后,锦澜才坐到沈氏身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疼的开口道:“母亲,昨夜里歇得不好吗?” “怎会?”沈氏勉强笑了笑,“你这会儿过来,定是还未用午膳,可有想吃的?跟惠秀说一声,让她吩咐小厨房做。” “母亲。”锦澜觉得沈氏神色间多有不对,似乎隐瞒了些什么,她伸手挽住沈氏的手臂,撅起嘴正准备撒娇,却感觉到沈氏身子一颤,苍原本还呈淡粉色的嘴唇霎时就没了血色,冷汗大颗大颗的往下淌。她不由失声道:“这是怎么了?” 惠秀看到锦澜的小手正抓着沈氏的手臂,脸色骤变,“姑娘,快松手!” 锦澜愣了下,闪电般松开了手,只见沈氏那樱草黄如意云纹衫的衣袖上,竟缓缓的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色,她顿时瞪大了双眸,“怎么会有血!”说着便要掀起袖子看个究竟。 “澜儿!”沈氏忙按住锦澜的手,寡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轻声说道:“昨夜里不小心打翻了茶盅,划了道口子,已经上过药了,不紧的打。” “既然是这样,女儿看看也是不打紧的。”锦澜一脸坚持,虽说沈氏今日穿的是夏衫,可那蜀锦也不薄,鲜血竟能透出来,定然伤得不轻。她打定了主意,非要亲眼看一看才行。 沈氏拗不过锦澜,只得长叹了一声,任她将袖子缓缓的掀起了来。 “这,这......”衣袖掀开后,锦澜忍不住抽了口凉气,沈氏白皙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又一圈干净的棉布,宛如一个蒸的胖白的大馒头,只是向着内侧的部位竟被鲜血染得通红,那一大片血迹,怎么看都不像是沈氏所说的,划了道口子。 难怪沈氏今日让她别来请安,原来是怕她知晓了会担心。锦澜的眼圈瞬间便红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落下,她小心翼翼的捧着沈氏的手臂,颤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做的?” 沈氏用帕子轻轻的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柔声劝慰道:“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过是口子划得深了些,过几日就好了。” 锦澜见沈氏不说,猛地转头看向惠秀,道:“惠秀姐姐,你说!” 自从经过沈氏昏迷一事后,惠秀再也不敢拿锦澜当孩童瞧,只是沈氏昨夜里特地吩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告知二姑娘,而今见她沉着脸看来,立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却不张口接话。 “澜儿。”女儿焦灼的神色让沈氏又欣慰又心疼,她将袖子放下掩盖住伤口,单手环住锦澜,叹息道:“告诉你也好,这事儿你早晚也会知晓。”说罢她扫了跪在地上的惠秀一眼,“你先起来吧,出去守着,就说我歇下了,别让人靠近正房。” 惠秀赶紧起身,“是。”临出门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锦澜端坐着,目光直直的看着沈氏,也不催促,只是这一小会儿,她的心绪已经静了下来,清早挽菊说的话顿时浮现在脑海中。 从灵济寺回府前后,沈氏一直都好好的,可过了一夜就受了如此重的伤,若说有什么异常,便是叶霖昨晚破天荒的歇在沈氏屋里!因此这件事,十有八九和叶霖有关。只是她想不通,好端端的,叶霖为何要伤沈氏? 沈氏看着锦澜欲言又止,最终在心底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心,缓缓的开口说道:“这伤并非他人动的手,而是我自己为之。” “啊?”锦澜呼吸蓦然一窒,她思索了很多,甚至还怀疑是叶霖与沈氏起了争执,一时失手造成的,没想到竟会......“为什么?” 沈氏看着锦澜,忽的就笑了,“你可还记得咱们为何突然从灵济寺回来?” 锦澜微怔,难道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她想着便点了点头,“记得,父亲人来传的话,说是老太太快回来了。” “主意是你父亲定的没错,可来的人却不是他的人。”沈氏冷冷一笑,叶霖无论做什么,都惯用身边的李管事和那几个小厮,怎会轮到一个婆子来传话? “母亲的意思是,那婆子是韶姨娘的人?”锦澜眉头紧锁,是父亲的主意却不是他派的人,母亲离府后,这府里除了父亲外,也就只有管家的韶姨娘能打发人到山上传话,又能安排马车之类的活儿了。“难道韶姨娘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沈氏扬唇笑了笑,眼里满是讥意,“不管她做了什么,你父亲听进心里才是最重要的。这次关于老太太回府的事儿,是五分真五分假。” 锦澜诧异,“五分真五分假?” 沈氏点头,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开口道:“老太太回到了徐州,却染了急症,加上舟车劳顿,怕是撑不过去了。” “什么?”锦澜一脸震惊的看着沈氏,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老太太虽然上了年纪,但身子一向硬朗,否则也不会亲自带着昱哥儿上京,且前世直到她命陨时,老太太还好好的活着,怎么会在这时便染了急症? “是一直服侍老太太的季嬷嬷回来报的信儿,这事错不了。”仿佛看穿了锦澜心底的疑惑,沈氏又接着道:“若是老太太平安无事,你父亲又怎会心如火燎的让我回来?” 锦澜没有忽略沈氏眼中的自嘲,她小心的握住沈氏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昨夜里父亲在水榭轩,定是与母亲商量出了结果吧?”而这个结果,应该就是导致沈氏受伤的原因。 感受到女儿手心传来的暖意,沈氏的神色缓了几分,“季嬷嬷说,老太太的病倒也不难治,不过要用两样药引子,一味须得五百年以上的老参,这药不算金贵,只是一时半会的也不好找,恰好我陪嫁里便有这么一支,你父亲是清楚的,自然来找我要。至于另外一味药引子......”她垂下眼帘,半响才淡淡的吐出一句:“是活人身上的肉。” 沈氏的话就如晴天霹雳,在锦澜耳边狂霹了一道,惊得她全都僵了,目光猛地盯着她受伤的手腕,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母亲的伤,便是为了给老太太做药引?”深吸了口气,她心里的怒火燃得更旺盛了,“为何他不用自己的,再说府里这么多人,凭什么却要母亲剜肉!” 还是亲手将肉剜下来,这得需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得对自己下多狠的心?叶霖,他怎么能这般冷酷无情?母亲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啊!昨晚她应该到水榭轩歇息的,若是她能多问几句,若是她能早些察觉到里头的蹊跷,定不会让母亲受这样的苦。 叶霖,经过前世那番遭遇,她应该清楚这个人是多么的薄情寡义,怎还能奢求这一世自己的改变会带来不一样结果? 那抹刺眼的红在眼中越来越模糊,锦澜强忍的泪滴再次滑落。 “澜儿不哭,这点伤算不得什么。”沈氏心疼的搂住自责不已的锦澜。这次虽剜了她一块肉,却也不算亏。 不贤不惠,善妒恶毒这八个字虽未传扬出去,但难保以后不会被有心人利用,为了澜儿,她定不能背负这样的恶名。如今剜肉救了老太太,即便不能使叶霖心生愧疚,也足以堵住外头的悠悠之口。况且,这般做,她还有一个不能说出口的打算。 锦澜眼眸发红,嘴唇不断地轻颤着,“这伤到现在还渗着血,可见伤得极重,母亲可有让大夫来看?” “这是自然,比起昨晚上,这会儿已经好多了。”沈氏拍了拍锦澜的手,柔声说道:“此事除了我与你父亲,别人还不知晓,你且记着,莫要和别人说。” “女儿明白。”锦澜点头应允,但始终放心不下,便对沈氏提议道:“母亲,我搬来水榭轩小住一段时日吧。” 能与女儿亲近,沈氏自然是求之不得,便笑着应了。 第四十七章 邀请 锦澜到底还是没能留在水榭轩小住,叶霖许是觉得愧对沈氏,这些时日竟夜夜宿在水榭轩中。她只好白日里呆在水榭轩,晚膳后才返回澜园。 惠无大师开的那两张方子,被她从沈氏那拿了过来,让唐嬷嬷亲自去药铺抓药。压制毒性的方子极其复杂,添加药材的时间又要把握及时,锦澜见着实不好办,怕煎药的丫鬟不小心弄错了顺序或是有人暗中下手,便说要亲自煎药。又怕自己也有疏忽,连拉了唐嬷嬷和挽菊一起。那药要五服煎成一碗,一日又要吃两次,她这半个月几乎是日日耗在水榭轩的小厨房里。 有了锦澜的亲近加上叶霖的留宿,府里的风向顿时就变了,原本处处给在水榭轩当差的下人们穿小鞋的势利眼儿们各个都换上了灿烂的笑脸。平日里推三阻四的差事如今跑的腿都麻溜麻溜的,恨不得能多跑几趟,莫说蔓萍和惠秀她们,就是那些粗使丫鬟走出去,胸膛都挺起了几分。 水榭轩的日子是好过了,可别处却是风声鹤唳。 锦秋阁里忽然传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杯盏落地破碎声,守在门外的丫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今天这是第几回了...... 韶姨娘神色阴郁的坐在美人榻上,身前不远处的青石地砖上,一些精美的瓷器摆设已经摔成了碎片。 素心见她又准备将桌面上那套茶具扫落在地时,忙出声劝道:“姨奶奶,这套汝窑石榴彩瓷茶盅还是老爷特地赏给您的,若是打破了,只怕老爷会不高兴。” “老爷会不高兴?如今老爷在那头乐呵着呢,哪还会到我这里来?”韶姨娘看着手边的茶盅,挑起眼稍,表情阴沉不定,不过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素心松了口气,这可是韶姨娘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若是盛怒下给摔了,等她冷静下来,遭殃的还不是自己。 这么想着,素心赶紧借着上前倒茶,将那套茶盅不着痕迹的挪了挪位置。她端起倒好的热茶给韶姨娘,笑吟吟的劝慰道:“哪能啊?依奴婢看,老爷不过是看在太太拿出那支老参的份上,才会到水榭轩罢了,指不定明儿就回姨奶奶这来。” 韶姨娘接过茶盅,慢慢的抿了一口,嘴角噙着一丝讥讽,“我还以为她会死在外头,没想到竟还活蹦乱跳的,且一回来就占着老爷不放。” 素心坐到榻脚下,轻轻为韶姨娘捶着膝盖,“当初姨奶奶您就不该心软,让老爷接她们回来。” “你懂什么?”韶姨娘冷哼一声,“虽说老爷冷了她这么些年,但大事还是会同她商量,如今老太太病重,她手里又握着好东西,老爷能不想起她?以其让老爷出声,还不如我自个儿开了这个口,也让老爷能记着我的好。”只是她却低估了沈氏的能耐,没想到她竟能笼络住老爷! 素心笑着赞了句:“姨奶奶英明。” 韶姨娘眯起眼,目光闪烁,看来那件事得加紧了,她缀了一口茶,忽然出声道:“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素心手顿了下,又继续捶了起来,“奴婢使了些银子,寻个眼生的人将东西送进去了,应该错不了。” 韶姨娘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你得做准了,这事儿可马虎不得,一旦被人察觉,就是我都逃不掉干系!” 素心赶紧点了点头,“姨奶奶放心,奴婢寻的是个半大的乞儿,还特地让他盯着人吃下去才回来,左右也只给了几个铜板,外人看不出端倪。且那日奴婢特地在外头的成衣铺子买了身粗布衣裳,定不会叫人认出来。” 这般解释下来,韶姨娘才放了心,不过还是叮嘱道:“这段时日你就暂时别出府了,有什么事让二门外王瑞家的去办。” 素心应道:“是。” 韶姨娘满意的笑了笑,眼睛轻阖着,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好半天才猛地睁眼看向素心,“去看看大姑娘在做什么,若是无事,让她上我这儿来一趟,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儿找她。” ****** 沈氏喝了惠无方丈的药方,身子显然要比原先好上许多,手臂上的伤口也是逐渐痊愈,虽抹了些去疤的灵药,但这么大的伤口,想不留一丁点痕迹是不可能的了。一块鸭蛋大小的深红色印迹,加上剜了肉,中间明显凹了一块,乍看之下还是令人惊骇不已。所幸平日里掩在长袖下,也不容易被人瞧见。 徐州离扬州本来就不算太远,只是老太太病着不好赶路,这才耽搁了路程。不过府里的各种药材流水一般送过去,那头的小厮也是每阁几天便快马加鞭将消息传回来。得知老太太的病情大有好转,叶霖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按照大周律例,父母故去,为人子女应当丁忧守孝,叶霖如今前程似锦,哪会甘心沉寂下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叶霖心里舒坦了,笼罩在叶府上空的愁云总算也消散了去。只是这一切都和锦澜无关,她专心的陪在沈氏身旁,又是亲自熬药又是说话解闷,若非叶霖夜里有时会留宿水榭轩,她根本不愿意离开沈氏半步。 这日,锦澜正端坐在乌木圆桌前,提笔替沈氏抄录经书。沈氏坐在一旁,偶尔瞧一瞧女儿娟秀的小楷,满意的点点头。 母女俩正其乐融融,挽菊撩起帘子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花帖,“太太,姑娘,孟府打发人送来帖子,说是府里的秋菊开得正好,后日请太太,姑娘,大姑娘三姑娘一同过府赏菊。” “孟府?”锦澜搁了笔,接过帖子一看,原来是孟茹涵。这才恍然道:“在灵济寺的时候,茹涵姐姐就曾说过这事儿,倒是我给忘了。” 不过,如今沈氏的身子才刚见好了些,她着实不想沈氏劳累,而且......她打量着帖子上的名字,忍不住蹙了蹙眉。 沈氏扫了一眼那张大红描金边的帖子,“孟府的菊花可是出了名的好,还有寻常人见不着的绿菊,去瞧瞧也是好的。”说罢顿了下,又慢里斯条的开口道:“孟府这次以茹涵的名义发帖子邀请,自然不能少了锦薇和锦娴,不然别人倒是会说她失了礼数。” “可是......”若说不想去,那是假的,整日在府里绷着根心弦,防这防那的,能出去对她和沈氏是件好事,可一想到沈氏的身子,锦澜心里又些犹豫起来。 沈氏摸了摸锦澜的头,温声道:“哪就你想的这般严重,就这么定了。” 后日清早,两辆马车便从叶府大门缓缓驶出,前面坐着沈氏和锦澜,而后面那辆则是叶锦薇和叶锦娴。 马车在道路上不疾不徐的行着,叶家在城东,而孟家在城南,要行个把时辰。锦澜百般无聊的坐在车上,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嚣声,她心中猜测着大概是行到了闹市,许是坐久了,且已是多年未曾见过扬州城,不禁有些心动。 她偷偷瞥了眼沈氏,见她闭着眼,惠秀在一旁专心的给她揉着肩膀,遂转头对挽菊使了个眼色。 挽菊有些为难的看了沈氏一眼,才稍稍挪了挪位置,用身子挡住了沈氏和惠秀的视线。 锦澜朝挽菊笑了下,便转头悄悄的把帘子掀开了一条缝,抬眼往窗外看去。 扬州一个繁华的城市,诗圣李白就曾写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美句,虽此时并非三月,但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繁华异常,阵阵喧哗之声此起彼伏,足以证明扬州是一处富庶之地。 “外头热闹得紧吧?”突然,沈氏突兀的冒出一句,将锦澜吓了得小手一抖,帘子啪的一声轻响便落了下来。她连忙回过头去,却见沈氏正满面笑容的看着自己,“若是想看,等到了中秋夜,母亲带你出来逛逛可好?那时候更加热闹。” “真的么?母亲不骗人?”锦澜一怔,脸上露出了几分欢喜,连忙凑到沈氏身边去。 沈氏笑着点了点锦澜的额头:“自然是真的,母亲何曾骗过你?中秋的花灯虽然没有元宵那样多,但也热闹异常,同苏州一般热闹,母亲年幼时你外祖母和外祖父常带着我出来看。” 说起父母亲,沈氏脸上的笑容减了几分,自从嫁到扬州,虽两家离得不算太远,可她却一次都未曾回去过,说到底还是自己不争气,讨不了叶霖的欢心罢了。 锦澜眼尖的瞧见沈氏脸上的惆怅,便知她心里想起了不痛快的事,连忙拉着她问东问西,以此扯开话题。母女俩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倒也快,少顷马车便忽的停下来,孟府到了。 第四十八章 孟府 孟家祖籍扬州,是个大族,若单论底蕴,叶家比起孟家来,差了可不只是一星半点。虽孟家早已经迁往京中,但还留有一支在扬州,这点倒是和叶家颇为相似。这孟府原是孟家的祖宅,孟致远外任扬州之后便把祖宅周边的地都买了下来,重新扩建了一番,当然,也少不了本家嫡支的帮助,这才有了如今的扬州孟府。 此时扬州孟家家主孟致远乃是扬州的按察使司,与叶霖同科,虽然不是一甲,但也是二榜进士,仕途一帆风顺,年纪轻轻的就已是正三品,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其妻秦氏也是公侯之家出来的嫡女,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基本上扬州的夫人们都与她有几分交情。 就是沈氏,因为身子虚弱几乎是足不出户,但和秦氏的来往也十分密切。 孟府的菊花在扬州是出了名的好,正所谓“廊下阶前一片金,香声潮浪涌游人”,说的便是这孟府的菊花园。秦氏极喜爱秋菊,遂是花了百般思量打理自家的菊园,每年到了花期,都会下帖子邀请各家的夫人姑娘们来赏花。 叶家的马车在孟府的大门前顿了一会儿,门边守着的几个家丁奴仆,忙过来请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看了叶府递过去的牌子,便笑着让马车往里面行了。 到了二门,守在门边迎接贵客的丫鬟才把沈氏一行从马车里请了出来。锦澜跟在沈氏身后,搀着挽菊的手,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庭院楼阁雕檐刻栏,精美异常,与前世模糊的记忆隐隐相似。 后头的叶锦薇和叶锦娴自然也是下了马车,快步上前跟在沈氏身旁,不过却比锦澜落后两步。 锦澜微微侧头,扫了眼两人,叶锦薇一脸面无表情,见锦澜看来,便用力的瞪了回去。锦澜也懒得与她起争执,错眼看向一旁的叶锦娴,却见她正攥着帕子,眼圈微红,头上的珠花都歪到了一旁,身后跟着的丫鬟脸上染着一片嫣红,像是巴掌印。察觉到锦澜探究的目光,叶锦娴忙对她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眼底的慌乱和委屈乍闪而逝,张开小巧的嘴唇,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来这一路上叶锦娴可不好过,只是她没想到叶锦薇竟这般大胆,毕竟是出府做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丢的可是叶家的脸面!锦澜冷冷的瞥了一眼叶锦薇,上前两步,伸手将叶锦娴头上歪了的珠花扶正,又拉起她冰凉的小手,轻笑着说道:“妹妹莫紧张,上回在灵济寺我曾见过秦夫人和孟家姐姐一面,都是极好的人呢。” 叶锦娴感激的点了点头,怯怯的看了眼阴着脸的叶锦薇,快步跟上前,走在锦澜的身侧。叶锦薇虽恼怒,却也知此处不容自己放肆,只得强忍下怒火,冷哼一声,照样不紧不慢的落后两步跟着。 沈氏对此自然是一清二楚,不过她却当做什么也未发生,眼底噙着笑意看了锦澜一眼,缓步跟着引路的丫鬟往前走。 过了一道垂花门,有几名丫鬟迎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丫鬟屈膝说道:“太太吩咐奴婢们准备了软轿,叶夫人这边请。” 沈氏淡淡的颌首,一行人坐上软轿,由粗使的婆子抬着她们一路朝里头去。等从轿子里下来,又是另外一番景致,亭台楼阁,奇石名卉少了些,倒是多了几分庄重,锦澜明白,这是到了秦氏的院子。 随行的丫鬟径直将她们引向正房,只是还没有等她们进屋,就见里头有一名穿着蜜腊黄折枝云缎裙的女子匆匆走出来,一见到沈氏等人,脸上便露出了盈盈笑意,行了个礼:“叶夫人,我们太太正等着呢,快请进来吧。” 锦澜定眼一看,正是在灵济寺随伺在秦氏身旁的青玉,便回了个甜甜的笑容,紧跟着沈氏的步子,往里间去。 见沈氏进来,秦氏忙起身相迎,“你可算是来了,再晚,我可要上门去找人了。” 沈氏抿嘴笑了笑,同她一起上了座,“你这又是在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儿个即便我不来,你也没得那闲工夫寻我去。” 秦氏听着便笑出了声来,眼睛一转就看到了跟在沈氏后头的三姐妹,她看了一眼叶锦薇和叶锦娴,目光最终落在锦澜的身上,微微一笑,热络的说道:“我那位小祖宗一早便叨念着锦澜妹妹怎的还没来,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这回可好,一下来了三位天仙似的姑娘,可不得把她乐坏了。” 沈氏瞥了眼叶锦薇和叶锦娴,眉眼间的欢悦淡了几分,轻笑着说道:“还不快给孟夫人行礼。”然后转头对秦氏介绍道:“左边那位是我家大姑娘,右边则是三姑娘。” 三人忙给秦氏行礼:“见过孟夫人。” “好,好,快起来吧。”秦氏笑容满面,让青玉奉上表礼,只是给叶锦薇和叶锦娴的头一份见面礼,到底越不过锦澜去,这回是一人一只翡翠冰花镯。待姐妹三人谢过礼,便对身边的青玉道:“五姑娘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见她锦澜妹妹么,怎的这会儿人来了她却不见了影儿?你到她院子里瞧瞧,说锦澜妹妹来了,让她快些过来。” 青玉笑着应了声,便往孟茹涵的院子去了。 丫鬟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依次给沈氏等人上了茶,又摆了茶果点心,才悄声退下,屋子里只留下几个大丫鬟伺候着。沈氏和秦氏小声的说着话,多半是扬州夫人们之间的趣话,锦澜倒是侧耳听得津津有味,可对叶锦薇和叶锦娴来说,便显得乏味了,却又不敢乱动,正襟危坐着,不一会儿便觉得累得慌。 过了一会儿,忽的就听到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秦氏一顿,掩嘴笑道:“是我那五丫头来了。” 秦氏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给母亲请安。” 一道人影快步入内,出现在众人眼前,孟茹涵穿着桃红色妆花半臂,下着红衬米白色荷花纹百褶裙,雪肤桃腮,笑得眉眼弯弯的,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寻到锦澜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 孟氏虽也笑着,语气却是刻意放严肃了一些:“整日里这般莽莽撞撞的,仔细你父亲又拘了你去,赶紧来见过你姨母,还有这几位叶家的妹妹。” 孟茹涵暗地里吐了吐粉舌,转身向沈氏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道:“姨母好。”接着又对锦澜笑道:“锦澜妹妹好。”可看向叶锦薇和叶锦娴时却迟疑了下,“这是......” 还未容秦氏开口,叶锦薇已经落落大方地上起身朝孟茹涵矮了矮身子,“叶氏锦薇给茹涵姐姐问好。” 孟茹涵眨了眨眼睛,一脸惊奇,“你认得我?” 叶锦薇脸上扬着温婉谦和的笑,“茹涵姐姐贤名在外,妹妹自然是认得的。” “我倒不知,外头竟传了我的贤名,妹妹消息真灵通。”孟茹涵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可语气却淡了几分,她飒爽不拘小节,却又不是傻的,外头虽未传她恶名昭彰,却也绝不会传什么贤名。叶锦薇这么一说,让她刚升起的好感瞬间全无,这会儿瞧着那张温和的笑脸,顿时觉得伪善的很。便腻味的转头看向忐忑的叶锦娴,“这位妹妹是?” “我,我是叶锦娴,见过茹涵姐姐。”叶锦娴紧张的攥着帕子,垂着小脸结结巴巴的说道。 叶锦薇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孟茹涵,这行会见她这般行事,嘴角的笑容立即便僵住了,脸上一红一白的,刹是难看。 锦澜在旁看着,不禁莞尔,这回叶锦薇恐怕是下了苦功夫,出门前韶姨娘定时将孟家的事同她细细的交代了一遍,否则她也不会当场便能叫出孟茹涵的名字。只是她小看了孟茹涵,身为世家女儿,有哪个是真正没心眼的?且孟茹涵最讨厌虚假伪善的人,叶锦薇这记讨好等于踩到了她的底线。 “锦澜妹妹。”锦澜正愣着神,就看到孟茹涵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还拉着叶锦娴的小手,“在这里无聊得紧吧,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说罢也不等锦澜做反应,伸出另一只手便将她拉了起来就要往门外带。 “茹涵,锦澜可不像你这般乱来,可别把她给带坏了。”秦氏一看到女儿的举动,不由开口说道。 沈氏倒是笑着,摆了摆手,“让她们去吧,锦澜的性子就是太沉闷了些,我还希望她跟茹涵多学学才好。” “那母亲,姨母,我们先告退了。”得了沈氏的支持,孟茹涵愈加高兴了,拉着两人便出了门。 叶锦薇见她忽略自己,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瞥见秦氏和沈氏投来的目光,咬牙把脚一跺,也跟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变数 孟茹涵和锦澜三姐妹刚出门,一名丫鬟匆匆往正房来,见到孟茹涵等人,便行了礼,接着撩起帘子探了探头,青玉在里头眼尖的瞧见了,见秦氏和沈氏聊得正欢,也就没有出声打扰,悄悄的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青玉快步进屋,“太太,赵夫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大门外。” 沈氏一听,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头,这个赵夫人是江南巡抚赵然平的夫人,娘家姓阮。沈氏虽与她见过几次面,但素来不喜她那身做派。 江南巡抚与巡盐御史一样也是从二品官职,赵夫人阮氏和沈氏均为二品的诰命夫人,按理说当是平起平坐,但在沈氏面前,她的神色却一向高傲。一来是沈氏成亲多年却诞不下嫡子,扬州城里的夫人们多少都有些看不起,少不得冷嘲热讽的,其中又以阮氏为甚;二来阮氏是长平侯阮家的姑娘,和宫中的阮贵妃多多少少有几分干系。 阮贵妃如今圣眷正浓,生的四皇子也颇得今上青睐,阮家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虽阮氏是阮家旁支出来的姑娘,同阮贵妃有几分交情,因此阮氏的眼界自然是高高挂着,若非孟家在京中的嫡支,只怕今日秦氏的帖子,她还不屑接了去。 沈氏与阮氏之间的纠葛,秦氏最是清楚其中的关系,怎的这回也把阮氏也请来了?她不解的瞥了秦氏一眼,不过即使心里不痛快,她也不会摆出脸色来落秦氏的脸面。 因好奇特地停在门外听墙角的孟茹涵一听到阮氏到了大门外,脸色骤变,立刻撩了帘子冲进去,一把扯住青玉的袖子,急声问道:“赵倩蓉也来么?”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姑娘等赵夫人到内院来就知道了。”青玉笑了笑,见孟茹涵脸色不愉,便问了句,赵姑娘来做客,姑娘不欢喜吗?” 孟茹涵冷哼一声,可顾忌着秦氏,便敛下声嘀咕了句:“谁稀罕她来做客,永远别来我家才好呢。” 锦澜三人跟在孟茹涵身后返回屋里,锦澜挨她比较近,恰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禁有些疑惑,赵倩蓉是什么人,竟会让孟茹涵这般抗拒?她仔细寻思了下,却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前世在扬州她也只是与孟茹涵亲近些,其他姑娘基本都是点头之交,哪怕见过,都这么久了,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孟茹涵撅着小嘴,眼睛一转,顿时有了主意,她拉住锦澜的手,“锦澜妹妹,咱们走吧,菊园的花都开了,好看得紧,我先带你们过去瞧瞧。”接着又转身对秦氏道:“母亲,我带着叶家妹妹们去菊园逛逛。” 秦氏本来就没打算拘着她们,加上赏花的宴会正是摆在菊园中,自然是点头同意。沈氏将锦澜三人叫过来叮嘱了几句,又吩咐惠秀跟着。 孟茹涵拉着锦澜的手一路小跑,叶锦薇和叶锦娴也只好在后头快步跟着,直到上了游廊,又拐了一道弯,秦氏的院子都看不见了,她才停下脚步来直喘气儿。 紧跟在孟茹涵身后的两个丫鬟也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见她停下,不由松了口气,忙劝道:“姑娘,平日里只有奴婢们跟着,倒也没什么,可如今叶家三位姑娘都在,可要仔细些才是。” 孟茹涵这才记身边还有人,连忙红着连同锦澜她们道歉。 锦澜三人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大幅度的举动,这行会儿也是各个面色潮红,胸口急促的起伏着,见孟茹涵赔罪,均摇了摇头。叶锦薇心里一直急着要和孟茹涵交好,这会儿有机可寻,忙喘了几口气,开口道:“不,不打紧,只是茹涵姐姐怎的,怎的跑得这般快?” 比起赵倩蓉,叶锦薇显然要顺眼得多,孟茹涵拍了拍胸膛,待气儿顺了些才说道:“我是怕万一走慢了,母亲让我带着赵倩蓉一起,那可就......”她皱着眉头,一脸欲哭无泪,“原说好了只请你们,没想到母亲请了这么多人,还给赵倩蓉下了帖子,一想到她,我便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叶锦薇见她搭话,心中一喜,特意顺着她话道:“这么说,那个什么赵倩蓉定是个不讨喜的人。” 孟茹涵飞快的点了点头,却是看着锦澜道:“若是你们见到她,也会和我一般讨厌她的。” 锦澜冷眼看着叶锦薇曲意奉承的摸样,今日的话没传出去还好,一旦传出去,别人未必会说孟茹涵失礼,毕竟她与赵倩蓉不对付看起来并非一两天的事,可背后议人是非的叶锦薇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能得孟家帖子的人,家境定不会差到哪儿去,尤其是孟茹涵如此不喜欢赵倩蓉,秦氏还是下了帖子,足以说明这个赵家指不定比孟家还要显赫。到时候不但赵叶两家会起嫌隙,就连叶家的声望都会被拖累,而首当其冲的,还是沈氏。 她牵住孟茹涵的手,打断了这个话头,轻声说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外头都说你们家的菊园如何如何好,我可是一次都未曾见过呢。” 孟茹涵显然也意识到这般说话颇有不妥,也就顺着锦澜的台阶下了,“嗯,那就先过去再说吧。”说罢拉着锦澜继续朝前走。 好不容易才寻到的机会就这么没了,叶锦薇气得牙根直痒痒,狠狠的瞪着锦澜的背影,眼底一丝怨恨悄然闪过。 叶锦娴跟在后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恼怒的叶锦薇,惴惴言道:“大姐姐,咱们也过去吧?” 叶锦薇沉着脸,扫了叶锦娴圆润的小脸一眼,昂着头朝孟茹涵追去,经过叶锦娴身边时还刻意重重的撞了下她的肩膀。 若非身后的丫鬟及时扶住,只怕叶锦娴会摔到地上去,饶是如此,一声痛呼还是从她口中传了出来,引得走在前头的孟茹涵和锦澜回头看了下。 叶锦薇轻轻拍了拍袖子,仿佛要拂去不小心沾染的尘埃一般,嘴角微微翘起,稍稍倾身向前,似乎在于她谈笑般,可语气却如磨得发亮的刀子,刀刀割向叶锦娴,“三妹妹可要当心点,这儿可不比府里,若是做了什么失了礼数的事,可是会坏了叶家的名声,到时候莫说你,就是宁姨娘也讨不了好。” 叶锦娴瞪大了眼睛看了叶锦薇一眼,脸色便有些发白了,双手的十指不停的绞着,待叶锦薇走了一小段距离,才在丫鬟的提醒下回了神,快步跟上去。 锦澜虽不知叶锦薇说了什么,但瞧着叶锦娴的脸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她特意停了下,等叶锦娴跟上来后,挽住她的手,免得又落单在后头。 走了不到一刻钟,出了一扇门,一行人便走到了游廊的分叉路口,一左一右,孟茹涵想也不想便往右边的方向走去。锦澜前世虽来过孟府,但也未曾深入,其余人更是不知哪是哪了,只是跟着孟茹涵走。 不过叶府的人心里没谱,不代表孟茹涵身边的两个丫鬟也不清楚,这一往右走,孟茹涵的贴身大丫鬟揽香就看出了不对,她不由出声道::“姑娘,走错了,该往左边走才对。” “没错,就是往右走。”孟茹涵扬起娇俏的脸蛋,咧嘴笑了笑,黑亮的眼眸里泛着狡黠。 “可姑娘不是要去菊园吗?那就得往左走,往右边可是品莲湖。”揽香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茹涵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我自然知道哪边去菊园哪边去品莲湖,今日赏花宴摆在菊园里,早晚都会过去,趁着这会儿空闲,我带妹妹们去湖边走走,等时候到了再回菊园,不是更好?” 叶锦薇笑着附和道:“听说孟府里的莲花同菊花一样盛名,今日倒是有幸能一起观赏了。” “可是太太......”揽香还想劝,却被孟茹涵挥手打断了,“母亲那儿我自会去解释。”说着目光紧盯着揽香,“你可不许告密,否则以后就不让你跟着了。” 见孟茹涵一脸认真,揽香只好勉强的笑了笑,心里却如同火燎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锦澜挽着叶锦娴,并不多话,跟紧了孟茹涵的脚步,又转头去看她兴奋的侧脸,心中不禁暗笑了起来,先是故意同秦氏说要到菊园,半路上又拐去了品莲湖,这般颠倒行事,是为了躲开赵倩蓉吧,只是一会儿还是会到菊园去,早晚不得面对?不过看着她那欢悦的劲儿,锦澜也就没有给她泼冷水。 游廊走到尽头,在继续朝右边一拐,众人蓦然觉得眼前一亮,一大片碧绿的荷叶洒在湖面上,虽说花期已过,但万绿丛中还点缀着零星的洁白和粉红,从湖面上吹来的清风中还带着丝丝若有似乎的莲香。 锦澜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滞结在心中的郁气陡然一散,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孟茹涵得意的看了眼锦澜发亮的小脸,突然压低声,悄悄的说道:“锦澜妹妹,可想去采莲子?” 锦澜愣了下,疑惑的回头道:“采莲子?” 孟茹涵点了点头,干脆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指着临近水面的榭台道:“你瞧,那里有船,咱们可以坐船过去采些莲子回来,母亲她们还要个把时辰才会到菊园去,发现不了的。” 叶锦薇自然是不会驳了孟茹涵的意,叶锦娴则怯怯的点头,锦澜心里的犹豫也在孟茹涵的央求下歇了下来,半推半就的便跟着她往榭台去了。 直到那艘红漆画舫映入眼帘,一直糊里糊涂的惠秀和挽菊才明白过来,脸上都浮起惊慌。挽菊想起那次锦澜落水,眉眼间满是慌乱,赶紧扯住她的衣袖,“姑娘,去不得,这湖看起来可比府里深得多,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放心吧,又不是头一回去,平日里我那几个哥哥们时常在湖上吟诗作对,就是我也曾玩了那么多次,哪有什么意外?”孟茹涵不大高兴的摆了摆手,拉着锦澜便上了画舫。 第五十章 采莲 揽香见人已经登了画舫,只好暗自跺了跺脚,扭头对身旁一样干着急滨芹低声道:“你先到咱们院子里,把识水性的丫鬟婆子们都喊来,让她们在岸边守着,再去跟太太禀一声,然后想法子把董嬷嬷叫来,知道么?” 董嬷嬷是孟茹涵的奶娘,性子有些严厉,平日里除了秦氏外,孟茹涵最听董嬷嬷的话,揽香想着秦氏要招待应邀的夫人们,铁定抽不开身,若是将董嬷嬷喊来,说不定也能将姑娘劝回来。 滨芹性子虽呆板,但是做事却不含糊,见揽香的话音格外慎重,便忙点了点头,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孟茹涵,拔腿便沿着原路跑回去。秦氏在孟茹涵的院子里安着好些会水性的丫鬟婆子,怕的就是她偷溜到湖边玩,为了这个宝贝女儿,秦氏向来是面面俱到。 除了走在最前面的孟茹涵和被她拉着的锦澜,其他的人都发现了滨芹的举动。叶锦娴只是看了一眼滨芹的背阴,便垂下小脸,静默不语;叶锦薇目光闪动几下,紧抿的嘴角轻轻翘了翘,又转头看了正和锦澜指手画脚的孟茹涵,神色不明。 余下的丫鬟基本都是低眉顺目的,不敢对主子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唯独惠秀和挽菊脸上浮出几分担忧,这个孟家五姑娘的性子未免也太跳脱了,姑娘跟着她,也不知会被带去哪儿。 要不要去跟太太知会一声呢?惠秀心里想着,又看了一眼锦澜,却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眸,心中一凛,顿时消了这个念头。自从上回因为请大夫的事被斥以后,她便不敢随意将锦澜视作一无所知的幼童,虽说锦澜如今才九岁,可心思聪慧又慎密,做事井井有条,根本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 这艘画舫并不大,莫约只能容下十多个人左右,前后用帘子掩着,从外头瞧不见船里的人,两侧则是一排的镂空雕花窗棂,只要打起帘子便能清楚的看到湖面的风光。中间稳稳搁着一张红酸枝木雕花小矮桌,桌上摆着一尊精致小巧的琉璃锦鱼戏莲香炉。 一般来说,若是府里的主子要游湖都会提前遣人过来将画舫布置一番,糕点瓜果,茗品雅香一一摆上桌,又将帘子打好,人一上船便能往湖中去了。只是这回孟茹涵是突如其来,什么都没有备下,待她们上船后揽香才赶紧跟上去打帘子,好在这画舫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护养,即便没有事先安排也是一尘不染。 “锦澜妹妹,这画舫可还喜欢?”孟茹涵一脸得意的拉着锦澜的手,目光却扫向一旁的叶锦薇和叶锦娴。 锦澜含着笑,轻轻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感慨万分,同为世家女儿,孟茹涵无疑要比她们幸运得多,父疼母爱,兄长也是百般宠着,如此才能养出她这般喜怒哀乐,肆意随心的率性。而自己......锦澜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握紧,但很快便松了去。 比起锦澜的淡雅,叶锦薇却要热情许多,她巧笑的环视了一圈舫里的雕纹装饰,盈盈笑道:“茹涵姐姐家的这艘画舫木料名贵,且雕花精美不凡,是极好的呢,我们府上就没有这等好东西。” 叶锦薇的话音刚落,锦澜淡淡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外面平静的湖光,叶锦娴则将原本垂下的小脸低得险些触碰到了胸口。 孟茹涵倒是笑眯眯的,侧头看了眼叶锦薇,“锦薇妹妹真是博学多才,竟连这画舫的木料都能识别出来。说起来也真是臊得慌,这艘画舫虽是我家之物,平日里也常坐着玩,可我还真不知晓这底下是什么木料呢。”说着便轻轻的敲了敲身下的舫木,一脸希翼的盯着面色逐渐困窘的叶锦薇,“既然锦薇妹妹瞧出来了,便同我说一说吧,省的母亲哪日心血来潮问起,我却答不出来。” 叶锦薇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手里的帕子绞了几下,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茹涵姐姐谬赞了,妹妹哪里算得上博学多才,这画舫的木料我自是不认得的,不过孟府中处处透着不凡,想必这画舫用的木料定然也是精贵的。” “原来是这样。”孟茹涵恍然,脸上的兴趣骤然退去,神色间显得索然无味,干脆别过头,不在看她。着实让叶锦薇又羞又窘,暗恨的瞥了眼孟茹涵。 虽画舫上未有充足的准备,但看守画舫的婆子还是在榭台边上,孟茹涵和锦澜等人上了画舫后,看船的婆子脸上诧异归诧异,还是赶紧跟在后头,待主子们都坐好后便用船篙用力的点了点湖边的岩石,画舫便悠悠的往品莲湖中漾去。 品莲湖要比叶家的荷花塘大许多,只怕三个荷花塘还抵不过半个品莲湖,且湖面上长满了碧绿的荷叶,阳光如流水一般,静静的自云端洒落,将满湖的碧水缀得波光粼粼,那碧绿的荷叶更是镀上金边的碧玉似的,闪耀动人。饶是锦澜都不知不觉看痴了。 “快看,咱们到了。”孟茹涵突然欢呼出声,将手伸出镂空的窗棂船外,指了指斜前方。锦澜沿着孟茹涵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觉那似远在天边的碧色已经缓缓将这艘画舫给拢在了其中。 “锦澜妹妹,走,咱们采莲子去!”孟茹涵轻快的站起身,径直拉着锦澜就往船舱外去。 惠秀和挽菊脸色霎时一白,急忙跟在锦澜身后,孟家姑娘如此莽撞,这又是到了湖心,万一真出什么事可就完了,她们得跟紧点。 叶锦薇见孟茹涵拉着锦澜,她毫不犹豫的跟过去,身后的司玲自然也是白着脸,战战兢兢的跟着。叶锦娴犹豫了半响,颤手颤脚的,让卉紫扶着,慢吞吞的往外走。 孟茹涵拉着锦澜直奔船头,锦澜这才发现船头要比普通的画舫高,看来这艘画舫是专门给孟茹涵游玩用的。 船行的异常稳,那划船的婆子是个有经验的,自家姑娘如此跳脱,若是稍微有些晃荡,指不定会让姑娘掉到水里去。因此负责这艘画舫的婆子还是秦氏千挑万选特地买来的。 将画舫划进荷叶中,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后那婆子彻底收了船篙,任画舫静静的泊在湖面上。这么一来,锦澜等人倒是不怎么怕了,到底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绿意连天的景致,就是叶锦娴脸上都露出了笑。一行人纷纷伸出手摇晃着眼前的荷叶,戏得叶上圆润的水珠儿珠顽皮乱窜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品莲湖上空。 “揽香,把船舱里的东西拿出来。”孟茹涵笑声最响亮,伸手拔下一朵粉莲便往锦澜头上别去。 锦澜的心情难得放松开来,也就由着她闹,那莲花虽是半开,可也比锦澜的小脸大,别在头上,倒有些滑稽好笑了。锦澜往水里一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眸光微转,就看见了站在舱门,一脸艳慕的叶锦娴,想了想,便对她招手。 叶锦娴怯怯的看了眼身前的叶锦薇,不过她到底是个孩童,玩心强了些,愣了片刻便欣喜的往锦澜身边凑去,卉紫自然也在后头跟着。这么一来,原本不大的船头顿时便显得拥挤起来。 叶锦薇特意选在孟茹涵身旁,这会儿见叶锦娴挤过来,忽的轻笑道:“三妹妹可得抓牢些,莫要摔下去了。”说着又侧头看向孟茹涵,“茹涵姐姐,我听说什么草啊叶啊茂密的地方通常会有蛇,不知这湖里有没有?” 这话一落,叶锦娴的小脸上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若说这世上让她最害怕的除了叶锦薇外,就是蛇了。 “蛇?”孟茹涵疑惑扫了眼碧油油的荷叶丛,“从未听说过品莲湖里有蛇,若是有,咱们可以抓来做成蛇羹,可好吃了!”说到最后她双眼发亮,竟有些期待的盯着水下瞧。 揽香取了一个精巧的篮子出来,听到孟茹涵这般说,忙开口解释道:“姑娘可别吓叶家姑娘们,品莲湖并不是外头那些山野湖泊,哪会有蛇?若是有,老爷早将这儿给填平了。” “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孟茹涵吐了吐粉舌,接过揽香手里的篮子,取出一把小巧的银质剪子,对锦澜笑眯眯的说道:“瞧我的。”说着便一只手抓着莲蓬,另一只握着剪子的手咔嚓一声,剪断了茎干,干脆利落。 锦澜见她半个身子探出去,摇摇晃晃的,便赶紧上前用伸手拉着她的衣角,生怕她不小心失足落水。 孟茹涵剪下莲蓬便缩了回来,将还滴着水珠的莲蓬递给锦澜,“你瞧,就这么简单,锦澜妹妹试试吧?” 画舫里备着两把银剪,孟茹涵拿了一把,剩下那把已经被叶锦薇抢先一步抓在了手里,她对孟茹涵浅笑道:“茹涵姐姐也教教我吧?” 孟茹涵看着叶锦薇崇拜的眼神,倒也没打她的脸,转头朝锦澜笑了笑,“锦澜妹妹且等一会儿。” 锦澜自然不会去争这点小事,便点了点头,看着孟茹涵教叶锦薇采莲。 两人的动作不慢,不一会儿便将那篮子装了一大半,孟茹涵意犹未尽,却也知道边上还有两个人冷着,便将手中的剪子给了锦澜,“锦澜妹妹你也来采一些吧?亲手采的到时候吃起来更加香甜。” 锦澜想了想,又看了眼胖嘟嘟惹人喜爱的莲蓬,便接过了剪子,“如此,我便试试。” 叶锦薇本就是为了和孟茹涵套近乎才这般做,总是将身子探出船外,心里一直打着鼓,如今见孟茹涵不采了,她也乐得故作大方,将手里的剪子递给叶锦娴。 锦澜便和叶锦娴一起,小心翼翼的剪着探在船边的莲蓬,孟茹涵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指点着,气氛一片欢愉。除了在一旁站着的惠秀等人视如大敌般,紧紧盯着锦澜等人的身影。 一时间叶锦娴的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颜,她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荷叶,眼尖的发现一只粗大的莲蓬藏在碧叶下,便探出大半个身子,正准备剪下,却猛地察觉到有一股冰凉的触感在脚踝边上动了动,脸色陡然寡白一片。 “啊!——”凄厉的惨叫自她口中冲出,探出的身子一歪,蓦然往湖中坠去。 第五十一章 意外 叶锦娴本来就挨在锦澜身边,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锦澜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将她扯住,所幸锦澜怕摔,另一只手正抓在围栏上,借着围栏的阻力,竟将叶锦娴坠了一大半的身子给拉了回来。 就在叶锦娴双脚着船,锦澜正准备松口气的瞬间,叶锦娴的手却借着用力一甩,原本就踮起脚尖的锦澜脚底下顿时失守,头下脚上的,一头栽了下去。 “锦澜妹妹!”孟茹涵惊叫出声,伸了手便去扯她的腿,不料锦澜虽瘦弱,身子却不轻,加上往下坠的势头,反倒将孟茹涵也带了下去。 这一切不过眨眼的功夫,根本容不得丫鬟们做反应,惠秀和挽菊冲上来时,只听见“噗通”“噗通”接连两声,平静的湖面上溅起大大的水花。 挽菊愣了下,陡然色变,急忙喊道:“快救姑娘!”说着自己立即便跳了下去。 揽香等人早就被吓懵了,听到挽菊这么一喊顿时回过神来,可如今船上的丫鬟,除了挽菊外,竟无一人会水。揽香记得先前对滨芹说过的话,立即抬头看向湖边,结果人影都没见到一个。正当她面如死灰准备拼死跳下湖时,却又听见一声极为轻微的落水声。 初秋的湖水哪怕到了正午也依然凉意十足,锦澜一落下去便呛了两口水,身上的锦缎吸了水沉甸甸的扯着她往更深的湖底坠去。她虽痛苦的挣扎着,可脑海中却浮现出落水之前仓促的一瞥,叶锦娴那张惨白且惊慌异常的小脸。 那一甩手,实在太过突兀了,让她不得不起疑,可叶锦娴那双惊慌的眼眸却又并非作假。 湖水灌入锦澜的口鼻,脑子和胸口炸开似的疼,此时已经顾不上多想,双手不停的在水中扑腾着。她记得挽菊会水,只要多撑一会儿,她定会下来救自己的! 可直到她用尽全身力气,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依然未等到有人相救。 难道她就这样死了?锦澜心底一片冰凉。 不,不能放弃!老天让她重新回来,不是为了再次体验死亡的! 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兴许她沉得深了些,挽菊寻她需要时间,说不定下一刻便有救了! 只要多撑一会儿,一定能活下去! 窒息的痛苦让锦澜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胡乱想抓着什么,可除了冰冷的湖水外,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头浮起一丝绝望,就在她即将陷入黑暗之际,隐隐看到似乎有人正向她游来,求生的意念使她无力的伸出了手...... 挽菊虽识水性,但并不精通,她跳入湖中摸了几下便揪住了几片飘在水中的锦缎,心中一喜,顾不上多想便紧紧拽住,拼命的往上游。惠秀等人各个都白着脸,紧紧的盯着湖面,见挽菊冒头,便赶紧将划船用的船篙伸过去。 挽菊勉强拽着人往船边靠了下,抹了抹脸上的水咳嗽两声,在众人的帮助下才将救上来的人拖上了船。 “姑娘!”揽香一看那件桃红色的半臂,顿时便哭出声来,幸好挽菊救得及时,孟茹涵虽呛了几口水,却是平安无事。她捂着嘴,不停的咳嗽着,“锦,锦澜,妹妹...怎么样了?” 提到锦澜,众人的神色又是一变,挽菊见救的不是自家姑娘,早又潜下水去寻人了,惠秀这会儿也是紧咬着嘴唇,脸色灰败,临出门前太太还特地吩咐让她看着姑娘,结果却...这,这可怎么和太太交代啊! “茹涵姐姐莫担心,二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叶锦薇柔声安慰着孟茹涵,脸上挂着几分忧色,眼底却隐隐透着兴奋。 叶锦娴哆嗦着身子,紧紧倚在卉紫怀里,望着湖面的两眼通红,泪水扑簌滑落,细声的哭着,连嘴唇都抖得厉害。 少顷,平静的湖面泛起一丝涌动,挽菊挣扎着将头浮出水面,惠秀忍不住疾声问道:“可寻到姑娘?” 挽菊无力的摇了摇头,惠秀脑子轰的一声,双腿一软,跌坐在原地。挽菊泡在冰冷的湖水中,已经止不住发颤,可仍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再度潜了下去。 最终,直到挽菊脱力,被人拖上画舫,仍没寻到锦澜。 所有丫鬟脸上都浮起了绝望的神色,叶家姑娘乃是太太请来的贵客,如今在眼皮底下出了事,太太岂能饶了她们?而惠秀和挽菊则恨不得投入湖里自行了断算了。就是连孟茹涵也是面如土色,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前面可是五妹?”莲叶满湖的视野中突然被分开了一条路,一艘外形与孟茹涵等人的船差不多,却要大上将近一倍的画舫从碧叶中缓缓向她们驶过来。 “大,大哥,救命!”听到声响,捂脸失声痛哭的孟茹涵猛地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红的双眸迸出强烈的希望,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般,不管不顾便嚷了起来:“锦澜妹妹落水了,大哥,快救救她!” 众人纷纷抬头寻望,那船头站了一个身穿秋色袍子的男子,莫约十四五岁的摸样,身形高瘦,容貌清秀,穿着夹金线绣五蝠暗纹大襟长袍,头发也是简单的束起,看来十分儒雅的打扮。 待那艘画舫轻轻靠过来,船头相对的时候,揽香才赶紧福了福身,“大少爷。” 孟展轩摆了摆手,目光清朗,无奈的看着浑身又湿又狼狈,哭得双眼红肿的孟茹涵,“你先别哭,看看这人是不是你说的锦澜妹妹?” 孟茹涵的哭声嘎然止住,抬眼看向孟展轩身后,那铺着竹席的甲板上,躺着一名浑身湿漉漉的人,藕色的衣裙,面色惨白,双眼紧闭,不是锦澜还能是谁? “姑娘!”惠秀双眼一亮,挣扎着起身,朝孟展轩行礼,急声道:“孟少爷,让奴婢过去照顾我家姑娘吧。” 孟茹涵也站起身,吵着要过去,揽香是被吓甚了,怕她不小心又跌入湖中,便拉着不肯撒手,一时间这头到乱了起来。 孟展轩摇了摇头,似乎对此见怪不怪,扬声道:“五妹,现在赶紧先回去,你浑身都湿透了,仔细别着了凉。且这位姑娘虽呛入的水虽然压了出来,还是得让大夫瞧一瞧才行。这边有蔚红照看着,你们无需担心。” “孟少爷。”惠秀突然给孟展轩磕了个头,颤着声道:“还是让奴婢过去吧!” 孟展轩看了眼一脸坚持的惠秀,又神色不明的看了眼船舱,稍稍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让惠秀过来。 说话间两艘画舫并驱往榭台的方向行去,上了岸后,就近寻了个空的院子将锦澜安排进去。孟展轩打发小厮去请大夫,揽香则吩咐守院的婆子去给秦氏禀报,又让人回院子取几套干净的衣物过来。 好在孟茹涵和锦澜的身形差不多,先将就着换上孟茹涵的衣裙也是使得的。至于挽菊,也让丫鬟带着她先下去换掉身上湿透了的衣服。 秦氏正和沈氏,阮氏以及几家扬州城里的夫人们谈笑着,突然她身边得力的管事王嬷嬷急匆匆进来,悄悄在她耳边了说了几句。秦氏脸色顿时变了,看了一眼沈氏,目光中带着急切和歉意。 沈氏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觉得不安起来,忙轻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秦氏皱着眉头,颇为担忧地道:“姑娘们玩耍,不知怎的竟落到湖里了。” 沈氏蓦然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来,“可知道是谁落到湖里了?”老天保佑,千万别是澜儿。 秦氏也坐不住了,抬手便唤来青玉,“是我那五丫头和锦澜,不过五丫头并无大碍,就是锦澜她......” “啊?”沈氏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在地,幸好青玉及时将她扶住,才免了这一糗。 见沈氏这般反应,阮氏自然便猜到锦澜是沈氏的亲女,顿时便有些幸灾乐祸的道:“我们快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丫鬟婆子是怎么照顾姑娘的?” 待秦氏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锦澜和孟茹涵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裙,就是头发也绞得差不多干了。由于及时压出呛入胸口里的水,锦澜虽面色苍白,但到底还是恢复了神智,正由惠秀伺候着,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 孟茹涵自然也是捧着青花海碗,被随后赶到的董嬷嬷盯着喝姜汤,叶锦薇和叶锦娴则安静的坐在小杌子上。 “澜儿!”沈氏一见到女儿憔悴的小脸,眼圈立即便红了,快步走到床前,惠秀见状,只好退到一旁。沈氏伸手握住锦澜的手,顿时感觉指尖冰凉,不由的心疼道:“不是说去赏菊吗?好端端的怎会落到湖里?” 落在后头的秦氏一听,脸上飞快的闪过一抹不自然,瞪了眼坐在一旁的孟茹涵,愧疚的说道:“都怪我那五丫头,原说好了去菊园,结果半道上偏拉着锦澜她们去了品莲湖,这才出了事。”说罢便对孟茹涵叱喝道:“都怪我平日里把你纵得不知深浅了,那湖里是随便能去玩的吗?还不赶紧给你姨母和锦澜妹妹赔罪!” 孟茹涵这次确实被吓着了,看着锦澜虚弱苍白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便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朝沈氏和锦澜深深的福了下去,隐隐带着哭腔道:“姨母,锦澜妹妹,都是我的错,无论怎样罚我,我都认。” 锦澜知道错不在孟茹涵,便张开口,嘶哑的说道:“茹涵姐姐这是做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并非姐姐的错。”说着便冲惠秀使了个眼色。 惠秀犹豫的看向沈氏,见她颌首才赶紧将孟茹涵扶了起来。 秦氏赶紧上前说道:“大夫估摸着就到了,先让锦澜在这里休息,看看大夫怎么说再做打算,如何?” 沈氏想了想,也只好如此,若是回府,耽搁的时辰太长了,她不愿意拿锦澜的身子赌气。 秦氏安排好事宜后,便带着孟茹涵和想看热闹的夫人们离开了院子。沈氏也让叶锦薇和叶锦娴下去休息,只留下惠秀和挽菊在屋里伺候。 锦澜本身在水里便耗了力气,加上受了惊吓,这会儿喝完姜汤头也昏昏沉沉的,便合上眼睡了过去。只是朦胧中,一道身影缓缓浮现在眼前,若她没记错的话,救她的身影看上去似乎很熟悉,好像是个男子,只是那人,是谁? 第五十二章 谈话 孟展轩打发小厮去请大夫后,也离开了那院子。男女讲究大防,所谓七岁不同席,如今他已经十五,而叶家的姑娘最小的也超过了八岁,他自然不能久留。 回到属于自己的院子后,孟展轩并未回正房,而是遣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鬟小厮,独自往西厢房去了。刚踏进屋门,一道人影便从里间跨了出来。 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身后,还有几缕的贴在颈子上,偶尔泌出一滴清水,沿着脖颈蜿蜒的往下滑落。头上搭着一方月牙白的棉布,看不清脸孔,身上的袍子显然是刚换上的,还未来得及穿好,衣襟扯得很开,露出一大片精壮结实的蜜色胸膛,衬着挂在脖子上的那枚墨色的玉佩,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粗犷不羁。 “我说怎么才下了船就不见人影,你跑得倒挺快。”孟展轩斜斜的靠在门框上,眼底满是戏谑,若是孟茹涵在此,定然会抱脚大跳,这哪还是自己那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大哥?“你同叶家那姑娘是旧识?” 正用棉布巾揉着乌发的手蓦然一顿,深沉浑厚的嗓音从掩在巾下的薄唇中淡淡的吐出,“不是。” 孟展轩摆明了是不信,他啧啧两声,径直走到主位上坐着,伸手拎起汝窑天青釉蟹爪暗纹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香茶,却又不喝,端在手里左右晃动着,片刻才说道:“若非旧相识,怎的见她落水,你二话不说便跳了下去?可怜我那五妹浮在浅处你不救,非得往深处去寻,且救了人却急急忙忙避开,不是怕她认出你还能是什么?” 搭在头上的棉布巾被扯下,露出一张无华的脸,深邃的眼眸盯着孟展轩闪烁几下,似乎对他一连串的提问颇为不悦,半响才冷冷的说道:“聒噪。” 能憋屈到阎烨,孟展轩心里着实开怀,饮了一口香茶,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那位叶家姑娘看上去还未有我五妹年纪大,你莫不是惦记上人家了?” 深幽的眼眸瞬间眯起,迸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戾气,阎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势,仿佛一只沉睡的野兽正在苏醒,盯得孟展轩后背忽的升起一丝寒意。只是一瞬间,那股气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脸上那副生人勿近的摸样。 “你,你先打理着,我去瞅瞅姜汤熬好了没。”孟展轩立即站起身,如火燎屁股似的,一溜烟跑出了门,让守院的小厮们看得是目瞪口呆的。 ****** 锦澜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沈氏给她掖好被角,便将惠秀和挽菊叫到一旁,小声的询问起落水的事。 不过当时惠秀和挽菊虽守在边上,眼中所见却是叶锦娴的身子突然倒出船舷外,锦澜及时将她救了回来,不想自己倒跌进了湖里。从面儿上看,这只是个意外,可沈氏不得不多想一些。 不到半个时辰,秦氏便带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进了院子,“琳容妹妹,这是京城里最出名的司徒太医,去年告老还乡,恰巧府邸离我们府不远,这次由他给锦澜诊治,定会平安无事的。” 听到来的是太医,沈氏的脸色总算缓了几分,惠秀赶紧搬来小杌子搁在床前,请司徒太医诊脉。 司徒太医将手隔着帕子搭在锦澜的脉门上,时而眯眼思忖时而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撇白须,收回手后又特地翻看了锦澜的眼睑甚至是舌苔。半响才起身,朝沈氏摆了摆手,示意她门外说话。 锦澜在秦氏进门时便醒了,这会儿见到司徒太医有意想避开自己,不由开口细声说道:“司徒爷爷请留步。” 司徒太医诧异的回过头,看向目光熠熠正盯着自己的锦澜,“姑娘有何事?” 锦澜脸上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容,“有劳司徒爷爷为澜儿诊治,只是这身子怎么说也是澜儿的,澜儿也想知道会不会遗下什么后症。” 这意思就是让他别回避,照直说就是了?司徒太医眼底闪过一丝莫名,在京城里,他诊过的公主郡主可不少,若有什么忌讳之症,基本都是避开详谈,生怕那些精贵的主子承受不起噩耗,相比之下还没几个能和这位小姑娘一般有魄力。 他看了眼沈氏,见她轻轻颌首,也就收回了脚步,沉声道:“老夫想先请问夫人,这位姑娘除了此次外,可曾在半年内落过水?” 沈氏愣了下,忙点头答道:“没错,澜儿莫约两个多月前,曾在府里不小心失足落入过荷花塘中,这可有什么干系?” 司徒太医捋了捋胡须,点头道:“干系可就大了。”说着便特意看向锦澜,“姑娘看上去似有先天不足之症,身子比常人虚弱得多,上一次落水便已经导致寒毒入体,虽将养得还算不错,可到底还是有些落了症。如今不过短短两个月,却又再次落水,且初秋湖水凉意更甚,这恐怕......” “恐怕什么?司徒太医请明示。”沈氏的手颤了下,忍不住追问道。 司徒太医说话间一直留意锦澜脸上的神情,见她虽有些沉色却未见慌乱,心里暗暗称奇。稍做思索,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恐怕体内的寒毒难以压制,以至于姑娘日后的身子会越来越畏寒虚弱,隆冬难熬。若是能调养好一些,倒危不及生命,不过日后子嗣只怕是异常艰难。” “怎么会......”沈氏似受不住打击一般,脸色雪白,身子晃了晃,惠秀忙上前将她扶到小杌子上坐着。 她原本就因子嗣艰难,才会受如此不公的待遇,没想到她的澜儿还要重蹈覆辙走她的老路,难道老天爷真要逼死她们母女才甘心吗? 秦氏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她原以为锦澜的身子虽弱了些,可气色瞧上去还是不错的,只要好好调养一番,早晚会痊愈,没想到竟是这般。她脑海中的念头转了几道弯,原本起的心思也打消了去。 只是这件事多少和孟茹涵有关系,她得仔细处理才行,若不然孟叶两家起了嫌隙,对那位来说极为不利,尤其是这种关键的时候。 琢磨片刻,秦氏便关切的说道:“司徒太医,锦澜这寒症可有法子祛除?” 司徒太医想了想,便打开随身带来的诊箱,取出纸笔,坐到一旁的木桌上写方子。少顷便拿起墨迹未干的方子,看了眼秦氏和沈氏,张口道:“这是张针对寒症调养的方子,先吃吃看,除此外姑娘最好静养个一年半载,切忌劳心劳神,且苦寒之地最好莫要涉足,留在江南春暖之地对姑娘的身子颇有好处。” “多谢司徒太医!”沈氏亲自接了方子,脸上总算露出些许欣喜,只是她颤了颤唇角,最终还是涩声道:“那,小女将来......” 司徒太医无力的摇了摇头,他一生遭遇的疑难杂症不少,可从未有过这般深重的寒症,说起来这小姑娘至今还能活蹦乱跳的,已是实属难得,将来的事,他怕是无能为力。不过,为了不扫沈氏和锦澜的希望,他还是模棱两可的说道:“将来之事还是两说,或许姑娘调养的好,一切都会改变也说不定。” “对,对,司徒太医说的对。”秦氏忙上前安慰沈氏,“锦澜年纪还少,只要调养得当,将来未必不能...你且先放下心来,切不可自乱阵脚才是。” 原本见司徒太医摇头,沈氏心里已是冰凉一片,可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却又带出了些许生机,加上秦氏的劝慰,沈氏的心便稍稍定了下来,用帕子压了压有些湿润的眼角,勉强笑道:“说得是,我失礼了。” 屋里的一惊一乍,一喜一悲,好似都同锦澜无关,她垂着眼睑,静静的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司徒太医的话,她从头听到尾,若说心里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这对她来说,着实远了些。如今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样才能摆脱前世悲惨的命运,至于摆脱之后该怎么半,她却从未想过。 经过前世那番遭遇,让她对情感,对成亲已经惧到了骨子里。现今有了这茬,兴许也是种转机,将来说不定可以借此摆脱联姻,摆脱那个人。 “姑娘,姑娘?”挽菊见锦澜的小脸上毫无表情,以为她是受不得司徒太医的话,便小声的唤了两句。 锦澜深吸了口气,抬眼冲挽菊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没事。” 这番神色变化落在司徒太医眼中,他不由目露惋惜,便对锦澜说道:“那方子可先用上三个月,三个月后若是夫人愿意,老夫可上门为姑娘扶脉。” 沈氏哪会不愿意?急忙连连应下,又让惠秀去了封银出来,不过司徒太医却推辞不收。秦氏自是清楚司徒太医固执的性子,便劝了沈氏,又拿了方子说是去给锦澜抓药,同司徒太医一起离开了院子。 好容易屋里又静了下来,沈氏坐在床沿,疼惜的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眼圈又止不住红了,她刚张口准备说话,送着秦氏和司徒太医出门的惠秀便撩起帘子进来,轻声禀报道:“太太,三姑娘在外头,说是想求见太太和姑娘一面。” 第五十三章 针锋 沈氏蹙眉,这时候她着实不愿意有人来打扰锦澜歇息,可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让她进来吧。”说着冲挽菊使了个眼色,挽菊忙将银钩上的帐子放了下来。 锦澜虽面带疑色,却并不阻止沈氏的决定,且她也想暗中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惠秀撩起帘子,将三姑娘请了进来。 叶锦娴满脸忐忑,一进门便看了下床榻,却被帐子隔了眼,根本看不清里头的人。她垂着头,向沈氏请安。 沈氏淡淡的颌首,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让她坐下说话,“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母亲。”叶锦娴并没有依言坐下,而是就地跪在了沈氏面前,圆润的小脸上满是慌乱和悔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早就肿的跟核桃似的,原本就未干的泪水又一颗颗落了下来。 沈氏将她进屋后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只是这儿到底是孟家,说不定秦氏什么时候便会进来,让外人看到这番情形,也不妥当。便皱了下眉头,让惠秀先把她扶起来。 谁知叶锦娴却用力推开了惠秀的手,哀戚地哭道:“母亲,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二姐姐!” 沈氏的的神色骤然便沉了下来,缓缓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锦娴哽咽着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大致上与惠秀和挽菊说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她们未曾发觉的细节。例如脚踝便上蠕动的凉意,还有因为惊吓而错将救了自己的手当做蛇甩开,从而导致锦澜落水的事,也一并说了出来,没有丝毫隐瞒。 “这么说,那船上有蛇?”沈氏狐疑的看向惠秀,显然是对此并不相信。 惠秀忙摇头称未曾看见有蛇,又将揽香之前的说法搬了出来。如此,倒让叶锦娴有些百口莫辩了。她跪在地上轻声低泣,小脑袋瓜子摇个不停,喃喃的道:“母亲,真的有蛇,我没有说谎。” 锦澜躺在帐内,透过帐子勉强能看见叶锦娴模糊的轮廓,没想到她竟会将所有事情坦白,这让锦澜紧绷的心略微松了一些。只是就连叶府里的一花一草都有人打理,更何况是孟府这样的人家,偌大一个品莲湖,公子哥儿和姑娘常常涉足玩耍,以秦氏的精明,又怎会容蛇这等东西出现?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若真如叶锦娴所说,只怕这孟府也不似表面这般平和了。 连锦澜都能想到的问题,沈氏自然不会忽略,只是想到船上还有一个叶锦薇在,她的神色顿时变得晦暗不明。看着叶锦娴的目光微微闪动两下,面色稍霁,“你先起来,这件事我自会向孟夫人问个清楚。”说罢便看向惠秀,“打些水来给三姑娘净脸。” “是。”惠秀应声而去。 拾掇了一番,叶锦娴脸上才恢复了些许平静,她看着帐子嘴角微翕,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低头向沈氏行礼,轻声的退了出去。 沈氏静默片刻,便将惠秀和挽菊打发出去守着,亲自撩起帐子挂在银钩上,看着眸色清明的锦澜突然问了一句,“澜儿,你怎么看?” 锦澜将手搭在沈氏的手背上,目光炯炯,嘴角微微翘了翘,“母亲,三妹妹最是怕蛇了。”无论是真蛇亦或者是假蛇,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便是叶锦娴怕蛇。 沈氏点了点头,似赞许,可眼底却掺着难以明喻的复杂,看看孟茹涵再回过头看锦澜,都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孟茹涵可以肆意欢笑,而她的女儿却偏偏活在勾心斗角中,一步一个算计。 锦澜看见沈氏突然紧蹙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抚上去,“母亲,您怎么了?” “没事。”眉间冰凉的触感让沈氏霎时回了神,她抿嘴笑了笑,将锦澜白嫩的指尖拢了下来,柔声道:“我寻思着,等会儿喝了药咱们就回府,你的身子怕是不能吹风,赏花宴不去也罢。” 回府?锦澜愣了一下,便摇头道:“其实也没有司徒太医说的那般严重,喝了姜汤出身汗,这会儿已经舒服多了。” 这次孟府邀请的都是扬州城里排的上名号的夫人们,她和孟茹涵落水的事肯定是瞒不住的,若她连面都不露一下便走了,明日扬州城里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三人成虎,要是只说她也就罢了,怕的是扯来扯去最终扯到叶家规矩教养上去,这么一来,倒霉的可就不止她一人,沈氏定然也会受到牵连。 这和她刚进府时担心叶锦薇言行举止出差池是一样的道理。 因此,哪怕她到了强弩之末也得要紧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各位夫人面前溜一圈。 沈氏不同意,却拧不过锦澜,最终也就妥协了,找秦氏拿了件稍稍厚一些的褙子给她穿上。 浅莲红的妆花褙子搭着月牙白边角绣粉梅的缎面裙,衬得锦澜的肤色多了丝红润,加上喝了药,身体的冰凉逐渐退去,她抬起头看沈氏,糯糯地笑道:“这会子人估计都在菊园,咱们也过去吧。” 沈氏见她的脸色确实比先前好了一些,便点头起身,让惠秀到厢房将叶锦薇和叶锦娴喊过来,一同到菊园去。没想到惠秀匆匆过去,却只带来了叶锦娴一人,“大姑娘已经去了菊园。” 沈氏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叶锦薇这么做,是在打她的脸。 “母亲,大姐姐和茹涵姐姐投缘,许是茹涵姐姐将她喊了去。”锦澜微微一笑,这府里除了孟茹涵,叶锦薇谁都不认得,那些夫人她是绝对不会,也不敢凑过去的。唯一的可能便是粘在孟茹涵身边,只是孟茹涵到底搭不搭理她,便不得而知了。 一行人在特地守着院子等待差遣的孟府丫鬟的引领下,缓步往菊园走去,所幸当初上岸时就近选的院子,而品莲湖离菊园也不算远,因此到达菊园时,日头才刚刚偏中。此时菊园里除了秦氏和各位夫人外,姑娘们倒是未见一位。 沈氏率先走过去,锦澜和叶锦娴跟在她身后,一一拜见了各位夫人,孟家和叶家在扬州是显赫之家,邀请来的人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今日到场的夫人们均有诰命在身,只是除了阮氏外,品级都比沈氏和秦氏低。众人都知晓了锦澜和孟茹涵落水的事,这会儿见到她,不免拉着嘘寒问暖一番。 “瞧瞧这小脸蛋,怕是吓甚了,可请了大夫来瞧?虽说初秋的天不算冷,可湖水到底是凉的,多喝些姜汤祛祛寒气儿才好。”说话的是一位穿着晚烟霞紫绫蝶纹衫的夫人,正拉着锦澜仔细端详,脸上扬着笑,一团和气。 想了想,她从手上退下一个赤金莲纹镶嵌蓝白琉璃珠的镯子,套在锦澜的手腕上,“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这镯子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姑娘戴着玩吧。”说罢又笑眯眯的打量着一旁的叶锦娴,照样自另一只手上退下一个镯子,不过却是普通的鎏金翠玉镯。 “锦澜,锦娴,还不快谢谢陆夫人。”沈氏笑着说道。 两人忙屈膝行礼,“谢陆夫人。” 见沈氏这般行事,陆夫人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都是惹人疼的姑娘。” “可不是?瞧着我都喜欢极了。”锦澜刚站起身,不想却被另一位夫人给拉到了过去。她脸上同样挂着笑,却同陆夫人不同,隐隐带着些不屑。片刻后才叹了口气说道:“可惜这身子单薄了些,也不知这番坠湖要遭多少罪。”说话间便抬头看了眼沈氏,“我那儿有些宫里赏下来的珍品蛤士蟆膏,最是滋补养人,回头让人送些到府上去。” 蛤士蟆膏又称作是雪蛤膏,乃是滋补圣品,寻常品质的都极为难得,更何况是珍品,也就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享用得到。那夫人显然是用这等珍稀之物来炫耀自己的家世显赫。 沈氏脸色倏然沉了几分,不过瞬便缓了过来,淡笑着开口道:“澜儿年纪还小,好好调养一番也就痊愈了,这等稀奇之物哪能轮得到她享用,还是留给赵夫人吧。说起来这蛤士蟆膏据说能养颜,咱们寻常人家求都求不来,我啊,真真是羡慕赵夫人。” 阮氏的年纪是所有夫人中最大的,尽管平日里保养得好,奈何岁月不饶人,多少在容貌上留了几缕痕迹,这对阮氏来说,可是死穴,平时在府里别人提都不敢提一下,如今沈氏这番话立即便让她沉不住气了。 她比不上沈氏涵养好,当场便翻了脸,冷哼一声扭头就走,陆夫人劝哪个都不是,夹在中间倒有些左右为难了。 秦氏发现气氛尴尬,忙出来打圆场,“有这等好东西,我倒是要厚着脸皮儿讨些来尝尝,到时你可别藏着掖着,我可不依。” 锦澜抿了抿唇,强忍住即将冲口而出的笑声,秦氏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似带着几分趣意,还让人听了生不起气来。 沈氏带着锦澜和叶锦娴转了一圈,人是没认得几个,礼可收了不少,她没看到孟茹涵的身影,想必是给各位姑娘们作陪去了。赏花宴分了两处,一处是夫人们的宴席,而姑娘们的则在右边的半月阁里头。 瞅瞅天色,差不多到了该开席的时候,秦氏便让青玉带着锦澜和叶锦娴往半月阁去。 第五十四章 相对 锦澜和叶锦娴跟着青玉在菊园中穿梭,开得正艳的秋菊争相吐蕊,白如初雪,粉似朝霞,碧同翠玉,墨宛深夜。绽放的似团团彩球,半开的则像盏盏精巧的花灯,流光溢彩的,看得让人目不暇接。 果然不负盛名,锦澜暗暗赞叹。沿着花中小道一路右行,一会儿便到了半月阁。双层雕花楼,几乎能将菊园中的景致一览无遗。门口有两个粗壮的嬷嬷守着,旁边还站了两个丫鬟,年纪看上去和青玉差不多,一看到青玉便笑着迎了上来:“青玉姐姐怎么来了,可是太太有吩咐?” 青玉也挂着浅笑,轻声言道:“太太让我将叶家二姑娘和三姑娘领过来,里头开席了吗?” 那两个丫鬟赶紧给锦澜和叶锦娴行礼,笑着说道:“叶姑娘可算是来了,我们姑娘已经问了您好几次了。”说罢便对青玉回道:“里头还未开席,姑娘说叶姑娘未到,这席啊,就不能开。这不,姑娘正领着诸位姑娘们打叶子牌呢。” 青玉听了眉头不由一皱,可顾忌到锦澜两姐妹还在边上,也就没有多说,笑着行了礼,让丫鬟领她们进去,才匆匆转身返回秦氏身边。 姑娘们都聚在二楼,那位叫银霜的丫鬟笑眯眯的引着锦澜姐妹俩往上走,门口挂着一方水晶珠帘,还未掀起帘子,锦澜便听到屋里传来的说话声,莺莺燕燕,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热闹。不过听得并不真切,辨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话题,只晓得里头气氛还算融洽。 银霜走到门前便止步了,伸手撩起帘子,笑着示意两人自己进去。锦澜含笑冲她颌首,又让挽菊和卉紫在外候着,便拉着叶锦娴往里去,还没踏进了偏厅,便听到一道语气不善的声音:“谁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呢?” 这话声一落,屋里的说话声陡然一静,所有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到了锦澜和叶锦娴身上。 孟茹涵正在一旁看着别人打叶子牌,无聊得很,看见锦澜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双眼顿时一亮,表情便雀跃起来,理也不理坐在边上的叶锦薇,忽的便起身迎上去:“锦澜妹妹!” 锦澜脸上也绽开了笑,“让姐姐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还未容孟茹涵接话,先前那道声音又倏的响了起来,“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位游湖落水的叶姑娘。” 锦澜抬眼看去,只见一位莫约十二三岁的姑娘,穿着一袭石榴红的锦绣八宝云纹裙,正慵懒的斜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摆弄着尚未解开的九连环,眼帘垂着,目光专注的放在九连环上,嘴角却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位姑娘虽觉得有几分眼熟,可确实未曾见过,且自己也不曾得罪过她,怎么从未进门开始就这般针锋相对的,真是让人觉得莫名。 “锦澜妹妹。”孟茹涵也是一脸不愉,她轻轻扯了扯锦澜的袖角,悄声说道:“她就是赵倩蓉。”说罢眉梢还忍不住挑了挑,似乎在说这人果然很讨厌吧? 原来这位是孟茹涵视为洪水猛兽的赵倩蓉,锦澜又看了她一眼,难怪觉得有几分眼熟,她与阮氏眉间有几分相似之处。果真是母女连心,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差无多。 见气氛霎时冷了下来,坐在赵倩蓉身旁的另一位姑娘便起身走过来,拉住锦澜的手,轻轻一笑,“这位想必就是茹涵心心念念的锦澜妹妹了,倩蓉她性子直爽,还望你莫同她计较。” 锦澜见她这轻巧的一笑,心里不由叹了声,叶家的姑娘和孟茹涵长得都极为秀美,就是在场的各家姑娘,也都是花容月貌,各有各的娇媚。但眼前这位,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笑得最楚楚动人的一位。鹅黄色蔷薇绡丝褙子,柔软的纱映着她那澄净无垢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暖阳,暖人心脾。 除此之外,她心思也颇为慎密细腻,赵倩蓉这番话显然是借着她冲孟茹涵去的。孟茹涵的人缘似乎要比赵倩蓉好得多,否则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延了开席的时辰,且屋里并未有过多怨言。因此,赵倩蓉的话,无疑让屋里的姑娘们好感不知不觉都靠向了孟茹涵与锦澜。这般对赵倩蓉极为不利,她才赶紧出来打圆场。 如此看来,她并非头一回这么做了,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与赵倩蓉的关系这般好。 孟茹涵一看到来人,脸色顿时缓了几分,带上几分抱怨对她说道:“依菲姐姐,你总替她说话做什么?” 白依菲露出个无奈的笑容,细声道:“你也知她的脾性,不过是图嘴上痛快,心眼并不坏。”话虽是对着孟茹涵说,双眼却看着锦澜,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 如此,锦澜也不好多说,便轻笑着道:“说得也是,像赵姑娘这般性情中人,我着实羡慕得很。” 锦澜落落大方的样子让白依菲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脸上的笑容倒是丝毫未变,“茹涵,还不快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两位姑娘?” 孟茹涵点了点头,顿时便将方才的抱怨抛到了脑后,拉着锦澜和叶锦娴便向厅里走了几步,扬声道:“这两位是扬州巡盐御史家的姑娘,左边的是二姑娘锦澜,右边是三姑娘锦娴。算起来,除了子彤外,竟都比我们小。” 其他人见她如此,便都站起身来互相见礼。当然,赵倩蓉除外,不过她似乎颇为在意白依菲,见她出了头,也就独自坐着摆弄九连环,闭口不语了。这么一来,一时间屋里姐姐妹妹笑言不停。 年纪最小的周子彤不过才五岁,看了眼锦澜和叶锦娴,又扭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叶锦薇,“咦”的一声便开口问道:“锦澜姐姐同这位姐姐,似乎是一家的。” 童言无忌,周子彤的话音虽稚嫩,却让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叶锦薇。她脸色赫然一红,这才站起身,对锦澜和锦娴勉强点了点头,“二妹妹,三妹妹。” “大姐姐。”锦澜眸光轻闪,落在叶锦薇坐的位置上,博古叶子可以好几个人一起玩,那张鸡翅木芙蓉雕花小方桌前,着锦的小杌子摆了一圈,叶锦薇坐在最外围,显然这屋里的人并不待见她。 “这下可好了,茹涵,赶紧开席吧,我都快饿坏了。”陆菁推了手里的牌,圆润的脸皱得和包子似的,有气无力的说道。 那摸样引得姑娘们掩嘴吃吃的笑了起来,孟茹涵也不再耽搁,径直喊了候在门外的银霜,让人摆膳。 早就准备妥当的丫鬟们听了吩咐,顿时捧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鱼贯而入,摆在了那张铺了红锦暗绣百花齐放桌布的鸡翅木大圆桌上。蜜酿蝤蛑,麻酱素什锦,奶汁鱼片,莲蓬豆腐,水晶肘子,八珍汤,还有嫩荷叶裹着的青虾卷,甜点则是以菊园中现摘的菊花做成的菊花糕和知味斋里的蜜饯海棠。 侯在门外的丫鬟们总算能进来伺候自家的主子用膳,一时间屋里便静了下来,只听见窸窸窣窣丫鬟们轻微的脚步声。 锦澜身子本来就不适,这会儿吃得不多,略略动了几下银箸便搁下了,挽菊见状便给她盛了碗八珍汤。锦澜报了个浅笑,却只是动了动汤匙,一口都没喝下去。虽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子,双眼却已暗暗将这屋子里的人都扫了一遍了。 赵倩蓉和白依菲坐得近一些,其他人也是三三两两的,有些亲近有些疏远,不过和孟茹涵坐在一起,自然便成了众人拥簇的中心。 得知白依菲的父亲乃是两江总督白之山后,锦澜才总算清楚为何她总是帮着赵倩蓉了。白家并非什么名门望族,白之山乃是武将出身,曾立过大功,因此才得今上青眼,平步青云。而白依菲的母亲,正是阮贵妃的亲妹,长平侯阮家的嫡亲姑娘,与赵倩蓉之母阮氏为堂姐妹。 难怪赵倩蓉会这般听白依菲的话,想必换做其母,定然也是这般。 食不言寝不语,待丫鬟们撤下碗盏碟盘,以黄铜盆送上清水净了手,又端上温水漱口,最后奉上泡好的热茶,屋里又逐渐恢复了谈笑声。 半月阁里的席面刚撤下,菊园中的宴席也进行到了尾声,时辰也不算早了,夫人们纷纷起身告辞,姑娘们自然也是一一道别或是约好改日再叙。 白依菲拉着锦澜的手,说着下回要请她过府游玩,锦澜持礼笑着应了,孟茹涵自然也是过来凑热闹,嚷嚷着不许白依菲偏心。这般小闹了一会儿,众人才依依不舍的散了去。 也不知秦氏和沈氏是怎么说的,叶家的马车是最后一位出的府,不过临走前,秦氏特地捡了几只开得极为好的菊花插在青花五彩的花斛中送了来,其中居然还有她珍爱的绿菊。 沈氏并不推辞,笑着让惠秀仔细接了过来,言笑中锦澜倒是察觉出两人的异样,似乎有些隔阂,并不似在灵济寺中那般亲密了。 回程路上,沈氏闭眼不谈,锦澜也不好多问。马车顺顺利利的进了二门内,刚下车,守在二门前的蔓萍便匆匆跑了过来,脸色不大好看。 她勉强笑了笑,给锦澜等人行了礼,便走到沈氏身旁低低的说了一句话,沈氏的脸色霎时变了。 第五十五章 消息 夕阳西下,天边飘起一丝绚丽的红霞,桃红色的云彩随风悠然飘动。澜园的正房里,沐兰将那盏青瓷三足莲花灯点上,接着又将新沏好的茶端到锦澜跟前,才退到她身后。 “嬷嬷。”锦澜轻轻的唤了下唐嬷嬷,如今有沐兰管着小丫鬟和婆子,比起以往倒是放心不少,碧荷已经被她故意支去厨房,趁着这会儿工夫,能说些私里的话。 唐嬷嬷亦是明白的,她凑到锦澜跟前,轻声说道:“太太屋里打听不出什么来,只知道老爷今晚十有八九是要宿在水榭轩。” 锦澜神色凝重,回府时蔓萍的声音虽压得极低,但她一直跟在沈氏身边,多少听到了一星半点的零碎话,其中便有一个熟悉的名字,春晓。 她没有忘记春晓这个丫鬟,先是害得沈氏险些丧命,后来被打了板子送到衙门,便断了音讯。如今蔓萍脸色难看,行事又异常慌张,她心里顿时就起了疑。回来后特地让唐嬷嬷想办法到水榭轩打探,没想到叶霖竟然也去了水榭轩。 沈氏虽未明说,可锦澜也能猜到,她之所以将春晓和灵珊都送到衙门里去,为的是钓出背后的主谋,难道有了什么消息不成? “姑娘?”见锦看迟迟不说话,唐嬷嬷便道,“要不再让人到水榭轩去瞧瞧?” 锦澜回了神,摇头道:“不用。” 无论是什么原因,沈氏既然开口叮嘱她直接回澜园,就摆明了不愿意让她掺和,恐怕再怎么打探也得不出什么结果,现在只能按捺住心思,等明天早上请安时再说。 她想了想,目光自守在门前的挽菊脸上扫过,又问:“那个药铺掌柜有什么消息吗?” 唐嬷嬷即看了锦澜一眼,心里微有些诧异,当初姑娘吩咐她暗查那药铺掌柜和宫大夫的时候,明明是打发了挽菊才张的口,怎的现在却当着她的面问这事?唐嬷嬷迟疑了好一会才道:“按照挽菊说的地段寻去,确实找到了那家药铺,可掌柜的和挽菊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锦澜坐直了身子,狐疑的问道:“怎么回事?” “如今那家药铺的掌柜是个女的,小三子打听了一圈,原来这铺子的掌柜前些时日病逝了,留下孤儿寡母的,又办丧事又照看铺子着实忙不过来,便干脆将铺子托给亲戚照看几日。如今一切妥当了,那掌柜的媳妇便将铺子接了回来,继续开门做生意。” 小三子是唐嬷嬷三儿子的小名,就是开了间杂货铺子的那位,当初挽菊失踪时,便是他帮忙寻的人。 锦澜放在茶盅上的手微顿,“这么说,对挽菊下手的人,是那女掌柜的亲戚?” “怪就怪在这儿。”唐嬷嬷在心里掂量了几下,疑惑的道:“那女掌柜托付的亲戚是个本家的叔舅,莫约五十来岁,根本与挽菊说的不符,且那铺子不大,据说向来都是只有掌柜,根本没有店小二。” 锦澜垂下眼沉吟一会,然后端起茶略喝了一口,将茶盏轻轻放回去后,“这些消息,都是从哪儿打探来的?” “除了小三子在周边打听得来的外,还有我那儿媳妇特地假装到铺子里买了些常用的药材,和那女掌柜套近乎问出来的。”唐嬷嬷以为锦澜怀疑其中有诈,便赶紧回道。 看来这位奶兄还是个聪明人,知道内外同攻,可那个对挽菊下手的掌柜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就这么消声觅迹了吧?锦澜思忖着。 两人说话的声响虽轻,守在门前的挽菊却也能听到,见锦澜沉思不语,她想了想,不由上前几步,“姑娘,奴婢有个法子。” 锦澜清澈的眸光微微闪动,“什么法子?” “奴婢可以将那人的样貌画出来。”挽菊轻轻的回道,擅长女红自然少不了描花样的功夫,虽不能将那人画的栩栩如生,但大致的摸样是不会错的。且那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无法摆脱的梦魇,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出现在梦中,那些人的容貌又怎会不认得? 锦澜听了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倒是唐嬷嬷双眼一亮,“若有了画像,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挽菊既然愿意,事情也就这般定了下来,锦澜略说了几句,便让挽菊回去画图,此事自然是越早越好。 唐嬷嬷见她不问宫大夫的事,也就留了个心眼,止住了话头。 待挽菊退下后,锦澜软下身子,斜斜的靠在引枕上,表情微怔地看着案上的烛火。 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使得她脸上的肌肤看起来如羊脂般光滑诱人,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沉寂似水。青瓷三足莲花灯上的烛火在她瞳孔深处跳动,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让人心酸的浅笑,只是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幻觉一般。 挽菊是个怎样的人,她不是不清楚,只是有了前车之鉴,多少有些疑神疑鬼,加上失踪之事本身就有诸多疑点,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且通过这一试探,可真正摸清楚挽菊的忠心。 何时开始,她也学会了谋算人心?锦澜抬起眼,自嘲的笑了笑。 也不知道母亲那儿怎么样了,这般行色匆匆的,怕不是什么好事。 锦澜正出神的想着,碧荷拎着食盒便进了门,唐嬷嬷和沐兰忙搭把手,将膳食摆上桌。她午膳吃得不多,这会儿着实饿了,也就专心用膳,不再多想。 刚用完膳,一道人影便匆匆进了澜园,那是唐嬷嬷特地交代留意水榭轩动静的小丫鬟。听了禀报后,唐嬷嬷赶紧掀了帘子进屋,凑到锦澜耳边悄悄的吐了句:“韶姨娘往太太屋里去,不过老爷没让进。” 锦澜听后眸色沉了沉,如果韶姨娘也掺和在其中,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 翌日一早,锦澜便往水榭轩去,沈氏也已起身,不过看那憔悴的样子,似乎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母亲。”锦澜行了礼,便径直坐在沈氏身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沈氏自是知道女儿的心思,她叹了口气,一把将锦澜搂入怀中,轻声言道:“昨天你父亲来寻我,说春晓死了。” 什么!?春晓死了?锦澜悚然睁大双眼,她昨晚上做了许多猜测,却从未想到春晓竟会...... 沈氏见她面色泛白,以为是吓着了,暗暗后悔不该和她说这些,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心柔声轻哄,“今日云裳阁的新缎子便会送来,一会儿用过早膳,我带你去瞧瞧,自己选几匹喜欢的可好?”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缓了一会儿才眨眨眼睛,扯着沈氏的袖子,扬起稚嫩的小脸不解的问道:“春晓不是关在衙门里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还有,灵珊不是也在牢里吗?” 沈氏垂下眼,轻轻拍动的手顿了下,春晓的死对她来说也是措手不及。原本将她送进衙门,是为了借此将幕后之人逼出来,没想到竟成了这个结果。说起来春晓不过是个背主的丫鬟,即便是死了也没多大干系,可问题在于她偏偏是站了队的扬州知府成博山所赠,其中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 至于灵珊......她看了锦澜一眼,心里苦笑了一声,然后微微一叹:“这件事,你就莫要多费心思了,司徒太医说了你切忌劳心劳神,将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澜儿放心不下。”锦澜一脸认真,若是她真如沈氏所说,放下一切安心调养,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且命运还是会按照前世那样,母女二人都不得善终。 那么,她现在调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她稍加思索,干脆避开之前的疑问,选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突兀的话题:“这件事情,您打算怎么处理?” 沈氏的目光一顿,久久的停在锦澜身上,只是她半天也没有开口。 锦澜抬头一看,却见沈氏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发呆,心中便觉得难受万分。昨晚上虽没传出什么消息,但叶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否则沈氏眼睑下的青色也不会这般重。 半响,沈氏才缓缓的开口,“这件事,你父亲自会出面处理,我到底还是叶家的夫人。” 让叶霖来处理?锦澜忍不住咬了咬嘴唇,上次他用了八个字,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可沈氏不愿意多说,她根本寻不到插手的时机,看来只能想办法让人去衙门探探消息了。 心里有了决定,锦澜便镇定下来,神色自若的陪沈氏用了早膳,便和她一同到针线房看送来的新料子。选了一匹石榴红的蜀地月华锦和豆青色的金陵云锦做秋衣,一艳一素,倒是刚刚好,沈氏犹嫌不足,又加了一匹清水蓝的雨丝锦才作罢。 出了针线房,锦澜扶着沈氏在园子里闲逛,初秋的景致虽不如春夏百花齐放那般绚丽多彩,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只是这难得宁静的一刻,却随着李管事匆忙的脚步声逐渐逝去。 “太太,二姑娘。”李管事满头大汗,看起来是在园子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这儿的,他恭敬的行了礼,沉声禀报道:“老太太回府了!” 第五十六章 祖母 李管事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叶老太太的车架才刚要行到扬州城门,来的不过是提前回城跑腿报信的小厮。 沈氏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她点了点头,吩咐下去,“你派人到嘉裕堂看看,可别出什么纰漏。”说罢又道:“锦秋阁那里去个人,给韶姨娘知会一声。” 其实李管事一早得了信儿,第一时间就打发人到衙门里给叶霖禀报了,又亲自到锦秋阁寻管家的韶姨娘,不想韶姨娘却让他来寻沈氏,这才跑得满头大汗。只是这话却不能同沈氏说,便恭敬的应了句:“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李管事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圆形拱门后,沈氏才侧着头对锦澜说道:“澜儿,时辰还早,你先回去换身衣裳,然后咱们一起去迎老太太。” 锦澜乖巧的点了点头,带着挽菊便回了澜园。 回到屋子里,丫鬟们顿时忙碌起来,老太太离府已有七八个月,可对她来说不过是睁眼闭眼一瞬间罢了,老太太的喜好,全然记于心中。锦澜让碧荷将箱笼打开,虽说长辈一般都不喜欢那些张扬的颜色,可老太太却是个例外,她向来喜欢孙子孙女们穿的鲜艳一些,看起来喜庆。 她箱笼里艳丽的衣裳并不多,略微翻找,便选了件桃红色的碎花交领褙子,又特地将头上的翠玉簪子换成一支嵌着黄玛瑙的南珠梅花簪,精致的花瓣乃是用上等的南珠串成,颗颗浑圆润泽,明晃晃的能照出脸来。 这支簪子,还是老太太赏的,此时带着正合适。 锦澜刚换好衣饰,惠秀就来了。 她晃了一眼菱花镜,见并无不妥,便要随着惠秀前往水榭轩,唐嬷嬷和挽菊等人立即跟了上来。 锦澜想了想,将唐嬷嬷留了下来,“嬷嬷,你今儿个身子不舒服,就留在屋里不要去了,让挽菊和碧荷跟着吧。” 唐嬷嬷微微诧异,看了锦澜一眼,见她冲自己点头,心里当即明白过来,道:“是。” 锦澜到水榭轩时,沈氏已经让人备了两顶软轿,母女二人上了轿子,由粗使的婆子抬着往二门外去了。 路上锦澜打量了下沈氏,见她身上也换了平日里少穿的亮色锦衣,脸上还施了淡淡的脂粉,看上去整个人和方才憔悴的摸样大相庭径,显得格外的容光焕发。 许是察觉到锦澜的视线,沈氏稍稍侧了侧脸,对她轻笑言道:“澜儿可是想老太太了?” 锦澜愣了下,轻轻的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嗯。” 是想的吧?至少现在老太太待她还是极好的。 软轿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已经到了二门外,锦澜回过神,才看见垂花门前已经站了不少人。 韶姨娘,叶锦薇,还有宁姨娘和叶锦娴,全都到齐了,加上丫鬟婆子们,宽敞的垂花门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也许因为儿子快回来了,韶姨娘的心情显然特别好,脸上泛着浓浓的得意与喜悦,见沈氏和锦澜下轿,便迎了过来。“太太。” 沈氏脸上的神色始终是淡淡的,并未因为她的刺眼的笑容而有丝毫变化,“老太太到哪儿了?” 韶姨娘也不在意,反而笑得愈加灿烂,“方才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常贵来报过信,说马车已经过了刺桐巷子,说话就到。” 话音刚落,也不知是谁眼尖,高声的嚷了一句:“车来了!” 众人抬头看去,一辆青帘宝盖的马车正缓缓往府里来。 叶霖公务繁忙,暂时脱不开身,站在大门外迎接的便是李管事,这会儿正跟在马车边上往里走。 少顷,马车便稳稳的停在了垂花门前的空地上。先撩起帘子下车的是个唇红齿白,巧笑倩嫣的丫鬟,那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雁容。她极得老太太的欢心,无论去哪儿都带着,根本离不了她的伺候。 雁容下车后便打起帘子,小心翼翼的将老太太搀扶下了马车,后头跟着怀抱叶昱的催嬷嬷。 “老太太可算回来了,您一路上辛苦了。”沈氏带着锦澜等人迎了上去,伸手扶着老太太,嘴角虽挂着笑,却比不上韶姨娘脸上的夺目。 叶老太太虽将近花甲之年,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大病一场,但身子看上去仍十分硬朗,穿着枣红色金线暗绣福寿双全的对襟褙子,满头银发整齐梳到脑后盘起,额上带着一副镶着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金线滚边抹额,脸上虽显沧桑却掩不住逼人的贵气。 她对沈氏略微点头算是应了,接着转向左手边笑道:“我一把老骨头倒结实得紧,只苦了昱哥儿,小小年纪的,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上下颠簸。” 被催嬷嬷抱在怀里的叶昱虽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摸样,听到老太太的话,立即睁大了圆溜溜的双眼,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奶声奶气的说道:“只要祖母在身旁,昱儿就不累。” “你们都说我偏疼昱哥儿,也不晓得他有多贴心。”叶老太太宠溺地笑了笑,不着痕迹的将沈氏扶着的胳膊抽了出来,摸了摸叶昱的小脑袋。 “那也是老太太您教导有方。”韶姨娘红光满面,张口就捧了叶老太太一把,暗地里得意的冲沈氏直挑眉。 沈氏却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笑容。 “祖母就是偏心,去好玩的地方只带着昱哥儿,偏将我们姐妹给落下了,我不依。”锦澜上前几步挨在叶老太太身旁,粉嫩的小嘴嘟起,水汪汪的眼眸中满是委屈。 “瞧瞧,这小嘴儿都能挂油瓶子了。”叶老太太笑着将凑过来的小人儿一把搂住,这府里上下,她最疼的便是锦澜和叶昱,哪舍得她受半分委屈。 老太太常年礼佛,身上自然染了股檀香味,锦澜作势嘟喃了几声,便在老太太的轻哄中偃旗息鼓了,随着她一同坐上软轿回内院。 众人自然是紧随在身后,群星拱月般将叶老太太迎回了屋。 叶老太太居住的嘉裕堂修葺的十分讲究,庭院中栽有一小片青竹,檐下几盆菊花吐出嫩绿的新蕊,院角还搁着几块形状各异的顽石,布局中处处透着雅致。 进了屋,先是锦澜等小辈们给老太太磕头请安,起身后叶老太太也各有赏赐。过后沈氏便让人打水给她净脸净手。 喝了几口热茶,叶老太太疲惫的神色才退了几分。 她慈爱的目光一一自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沈氏身上时,突然开口问道:“老爷怎么不在?” 沈氏被她问得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当初叶霖与她商谈时曾说要亲自迎老太太回府,可如今却不见人影,巡盐御史的差事一般都十分清闲,去留不过一句话的事。 难道他有什么事耽搁了? 就在沈氏琢磨着怎么回答时,韶姨娘便盈盈的进了门,朝叶老太太福身一礼,笑着说道:“老爷原是要迎老太太,可一早便被知府大人请了去,说是有要紧的事儿。不过奴婢估摸着,老爷也快回来了。”顿了下接着又道:“要不,奴婢打发人去问问?” 叶老太太看着沈氏的目光闪了闪,抬眼看向韶姨娘,摇头道:“罢了,差事要紧,也不差那几个时辰。” 沈氏的脸色瞬间便冷了几分,身为主母,对夫君的下落,却还不如一个妾侍来得清楚。老太太这么做,无疑是在打她的脸。 从头到尾表现极为乖巧的叶锦薇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福了福身,“祖母走了这些日子,锦薇时时惦记着,因此便绣了个香囊给祖母,里头放的是年初特地集的百合花瓣,最能清心安神了。”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香囊,靛青色的料子,上面用金线绣着寿字样。 叶老太太笑呵呵的将香囊接过来,凑在鼻端闻了一下,又细细翻看了一番,“锦薇的女红愈发好了,只是我一个老太太身上带着这些香,会让人笑话的。” 锦澜的目光落在老太太手中的香囊上,眉梢微微扬起,府里请来教授女红的师傅是苏州人,可这香囊上绣的寿字平齐光亮、丝路清晰,分明用的是蜀绣。若非前世曾见过,恐怕她也分不清,只是老太太应该是看出来了的。 一旁伺候的雁容抿嘴笑道:“谁敢笑话老太太您?怕是羡慕还来不及呢!” 叶老太太被雁容的话逗得开怀大笑,屋里的气氛一下便融洽起来。 正说着话,素心撩起帘子进屋,悄悄走到韶姨娘身后站着。 “老太太。”韶姨娘看都未看素心一眼,笑着说道:“快晌午了,可要摆膳?奴婢寻思着老太太一路上舟车劳顿,怕是胃口不好,便让人熬了清淡的鸡丝粥,老太太且尝尝看。” 这番话说得叶老太太极为满意,虽说徐州离扬州不远,可她大病初愈,一路上身子乏得紧,哪还有胃口大鱼大肉。比起沈氏,还是她心思细腻些。 叶老太太看着韶姨娘的眼神愈发和蔼。 用过午膳,和叶锦娴说了几句话,又逗弄了一会儿昱哥儿,便有丫鬟来传,说是老爷回府了。叶老太太环视一圈,便说乏了,将众人都打发回去,却独独留下沈氏。 锦澜心里一沉,顿时生出些许不安来,干脆装作耍小性子的摸样,赖在叶老太太身边不愿离去。 叶老太太哄了半响都哄不过来,想了想,也就随她了。 叶霖刚回府,连官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往嘉裕堂去。 待他进门行了礼,叶老太太便将屋里的丫鬟都遣出去,又让雁容守在门外,这才猛地沉下脸,目光冷冽的剜向沈氏,抬手砰地一声重重的拍在紫檀木桌上,喝道:“沈氏,你给我跪下!” 第五十七章 算计 叶老太太的怒喝让屋里静可闻针落,锦澜紧紧挨着老太太,小脸上的笑容逐渐化为惊愕,老太太竟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就不管不顾的给母亲难堪。 旁的不说,母亲好歹剜肉做引,救了老太太一命,她怎会刚回府便这般作践母亲? 难道,老太太回府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锦澜的心思转得极快,可是越想越心惊。她看了坐在旁边的叶霖一眼,见他并不吭声,脸色也是阴沉着,显然是事先得知了老太太此番举措的原因。 她的心慢慢沉入了谷底,虽焦灼,却碍于是晚辈,不能随意插话,加上目前形势不明,只能暗暗强忍着。 沈氏缓缓起身,脸上虽无笑意却不见丝毫慌乱,眉平目清,端庄得体,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她走到老太太跟前,深深屈膝,却是一蹲及起,并未依言跪下。“不知儿媳犯了何错,竟让老太太生这般大的火气,儿媳给您赔罪。” 叶老太太眯了眯眼,她一开始便故意抬出雷霆震怒的势头,为的就是打压住沈氏的气势,没想到大半年没见,沈氏那沉稳的性子倒是愈发见长了。 思到此处,叶老太太眯起的眼眸中闪烁出冰冷的光,“你还知道自己是我叶家的儿媳?叶家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沈氏秀眉微蹙,脸上多了一丝凝重,以往老太太虽对她颇为不待见,却也只是拿无子嗣做由头刺上几句,从未搬过这么重的由头来压她。“老太太,我自嫁入叶家,无论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做过有损叶家脸面之事,这等大罪,我不敢担待。” “母亲,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叶霖突然开口了,却是破天荒的替沈氏说话,不仅是因为他目前需要借助沈家的势力,更因为这些年来,沈氏虽没有生下嫡子,但其他事宜确实如她所说,各方面都做得很好,尤其是对他有利的事。 “误会?”叶老太太顿时瞪向叶霖,冷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白纸,重重的拍在桌面上,“人家都写好了状纸,准备将咱们告到衙门去,还是误会?” 锦澜的目光移到那张白纸上,是寻常写字用的纸,极为廉价的那种,泛着深浅不一的黄色。上头写的字许是用了丹砂之类的东西,虽看不见写的什么,却能透过纸张看到红红的印子。 叶霖将状纸拿起来,打开粗粗看了几眼,脸上霎时难看到极点。他抬眼看向沈氏,目光隐晦,心里似乎在衡量着得失。 饶是沈氏再怎么淡定,也被叶霖这目光盯得沉不住气了,她努力稳住语气,平静的说道:“不知我犯了什么错,还望老太太明示。” 叶老太太冷哼一声,端起茶盅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才寒声道:“我且问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将一个丫鬟送到衙门牢房里去了?” 难道老太太说的是春晓的事?沈氏狐疑的瞥了叶霖一眼,却见他目光闪烁,微不可查的颌了下首。 她心里顿时便明了过来,“没错,我确实将一名包藏祸心的丫鬟送去见官了。” 叶老太太见沈氏认得快,又紧接着张口道:“那我再问你一句,那丫鬟如今怎样了?” 怎么样?这不是明摆着吗?老太太既然知道了春晓的事,又怎会不知道她已经死了?这么追问,无非是想让她亲口说出来罢了。沈氏心里冷冷一笑,淡淡的应道:“死了。” 叶老太太脸上带了几分的厉色,“那丫头无端死在牢房里,她家人如今要告我们叶家草菅人命,甚至还当街拦了我的轿子下跪喊冤,险些闹得人尽皆知,这不是丢叶家的脸面是什么!?” 当街拦了老太太的轿子下跪喊冤?锦澜的眼皮子重重一跳,有些坐不住了。 春晓的死,母亲也是昨晚上才从叶霖口里得知,照叶霖的性子,定是第一时间便来寻母亲的,如此猜算的话,春晓只怕也是前天才出的事。一般衙门要通告,也是报到叶府里来,毕竟春晓是叶府的丫鬟,可她的家人又是怎么得知的? 再说了,嘴上喊着要告官,那状纸不递给衙门不递给捕快,却偏偏递给了老太太。且老太太回府的事也只有叶家的人才清楚,那春晓的亲人又是从何得知?还算准了时间,将轿子拦在大街上。 若说这些事都是一连串的巧合,那这巧合也来得太多了,桩桩件件都直冲母亲而来,摆明了就是有人暗中设计。 既清楚春晓的遭遇,又对叶家的事了如指掌,这只暗地里的黑手肯定是府里的人! 会是谁?是叶霖还是韶姨娘? 可叶霖一心准备回京续职的事,不大可能会在这时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对,方才他为母亲说话便是最好的证明。 如此一来,就只剩韶姨娘了。 老太太回府,带着昱哥儿,以方才在垂花门外的表现来看,昱哥儿这次上京显然是极称老太太的心。韶姨娘是打算借着老太太刚回府,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母亲拉下来么? 锦澜心里百转千回,将所有疑团纷纷滤了一遍,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思忖片刻,便有了对策。 “祖母,春晓要害母亲,是坏人,难道坏人不该送进衙门吗?” “还有她怎么会死在牢房里呢?” “且明明是在牢房里出的事,怎么会怪母亲?” “还有还有,澜儿听人说过,春晓是个聪明伶俐的,没想到她的家人也是这般,竟能猜出祖母回府的时间。若不是李管事来禀报,澜儿都不知道呢。” 锦澜扯着叶老太太的袖子,眨了眨明亮的双眸,撅起嘴问道,小脸上的表情纯真淳实,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叶老太太和叶霖,一个曾是叶家的主母,和老太爷的妾侍们风风雨雨斗了大半辈子;另一个沉浮宦海,整日和同僚虚与委蛇的,心思都通透得很。随着锦澜稚声稚气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两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沈氏慈爱的看着锦澜,鼻尖微酸,女儿这是在想着法子为她脱身。 难为女儿小小年纪,还得整日为了她忧心,沈氏冰凉的心缓缓注入了一股暖流。她执着帕子揉了揉双眼,淡然的眸子顿时泛起丝丝红涩,脸上也露出些许后怕,对叶老太太微哽着说道:“老太太,您有所不知,春晓那丫头险些就将我给......我也不过打了她几板子,虽有些伤筋动骨,但绝不会危及人命。” 说着顿了下,她抬眼看向叶霖,放柔了声,又道:“原想着这样也就罢了,可那雪根鸢尾到底来路不明,若是不严查,万一哪日不知不觉有别的什么混进府里来,可不就害了老爷和老太太?因此我才将春晓送进了衙门,想借此敲打敲打,让她说出主谋。万万没想到她却出了这等事!” 沈氏的话让叶老太太和叶霖的脸色又是一变,叶家的荣耀在不少人眼里是根恨不得拔之后快的尖刺,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算计着。 叶老太太眼里的厉色不知不觉消了几分,沈氏说得对,既然连雪根鸢尾这种府里禁用的东西都能这般轻易混进来,倘若是下次混进来的是别的什么......尤其是这种敏感的时刻,只怕等待叶家的就是灭族之祸。 两人的神色落入沈氏眼中,她嘴角一丝笑意飞闪而过,又轻轻的开口说道:“再说,春晓的死,确实和我无关,有人可为我做证!” 第五十八章 转机 有人证?莫说叶老太太和叶霖诧异,就是连锦澜也没想到沈氏会突然冒出这一句。 锦澜抬头看了眼沈氏,见她眼圈虽还泛着红,但脸上的神色却是透出几分自信,也就暂且放下心来,松开了拽着老太太袖子的手,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 叶老太太并没有急着问,而是紧紧盯着沈氏看,目光阴晴不定,像是在琢磨她的话是真是假,半响才道:“什么人证?” 沈氏眉角微微一挑,眸光盈盈的看着叶霖,“老太太不在府里,怕是不清楚这件事,老爷却是知道的,那日送到衙门里的丫鬟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不是一个,是两个。锦澜的心微窒一下,又猛地狂跳起来。 是了,她怎么会忘了,那时候被打板子,又送进衙门里的人,除了春晓,还有另外一个。 “噢?”叶老太太狐疑的看向叶霖。 叶霖愣了下,尴尬的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两个丫鬟,是儿子记差了。” 那两个丫鬟被送到衙门,他自是清楚的,不过除了忌讳春晓的身份外,并未多加留意另外一个丫鬟。当成博山派人将此事相告时,他只顾着回来找沈氏算账,行色匆匆间却忘了多问一句。 此时沈氏提及,他也才记起来。 有了叶霖的点头,事情就好说多了,沈氏便径直开口道:“我也曾担心过,将两人关在一块会串供,便特地让人打点了衙役,将她们分开关押。虽牢房不同,但横竖都在一个屋里,春晓是怎么去的,那丫鬟看得清清楚楚。” 叶老太太皱起眉头,对于沈氏的说法,她看不出真假,但事关叶家的脸面,若是能证明沈氏是清白的,自然就是万事大吉。于是她沉默了片刻,便让沈氏将那丫鬟找来。 沈氏料定了叶老太太亲自过问的心思,便让守在门外的雁容将候在院子里的惠秀找来,又当着众人的面吩咐惠秀去找李管事一同出府接人。 叶老太太的脸色才缓了几分,李管事虽跟在叶霖身边,爹娘却是老太太的陪嫁庄户,有李管事看着,晾她们在路上也不敢起什么心眼儿。 惠秀一走,屋里顿时便静了下来。 有了依仗,沈氏的神色又恢复了最初那淡然端庄的样子,缓步退回坐在黄花梨木嵌螺钿三屏椅上,端起麻姑献寿彩瓷茶盅啜了下,便微微蹙眉,随即便松开了。 叶老太太搂着锦澜,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心,却不说话,阖上眼,眉目间神色不明,叫人看不出她心里的想法。 锦澜安静的趴着,也不出声,借着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打量两眼穿着官袍,比平日里多了一丝威严的叶霖。 若是母亲没有认证,他会怎么做?休妻?亦或者是比那八个字更恶毒的法子?早上母亲才说了他会处理此事,结果现在却兜了个人证出来,足以见得母亲对他,已不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了吧。 叶霖并没有察觉到锦澜探究的目光,屋里沉默的气氛加上早上成博山那席话别具深意的话,让他心里烦躁不安。一把抓起茶盅便灌了口,随即将茶盅重重的搁在桌上,顿时泼洒出一些茶水。 他怒道:“我看老太太出去久了,这些个下人们都散漫了,竟给主子喝冷茶!” 雁容听了忙进来请罪。 沈氏扫了眼桌面上的茶盅,那茶水是凉了些,却也不至于是冷茶。她突然想起垂花门前韶姨娘回老太太的那句话,眼光不由轻闪了下。只怕叶霖发这么大的火气,并非茶凉之故,而是因为成博山。 最后老太太斥责了雁容几句,便轻飘飘的揭过了,又让她重新布上茶点。 等了莫约两柱香的时间,惠秀总算将人带到了嘉裕堂。 雁容将帘子一撩,两道人影便进了屋。其中一人穿着暗青色的粗布衣,身子瘦弱得仿佛风一吹便倒,脸上横竖几道伤口,虽然已经结痂,却显得格外狰狞,一双大眼睛无神的睁着,透出些许惊惧。这个人,正是原本叶府针线房里的绣娘,灵珊。 而另外一个人梳着堕马髻,一袭豆青色马面裙,面色漠然疏远,似乎到叶府来是件让她极度不愉的事。 锦澜目光触及,不由一怔,她怎么也来了? 沈氏含笑起身,“宫大夫。” 宫大夫脸上的神色缓了缓,回了个礼,“沈夫人。”紧接着又对叶老太太和叶霖行礼,“见过老太太和叶大人。” 叶老太太颌首,笑着让她起身,“宫大夫不必多礼,还请先到抱夏里小歇片刻。” 宫大夫自然知道叶老太太这是想支开自己,这件事毕竟是叶府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确实不便留在屋里。想着便点了点头,随雁容去了嘉裕堂右侧的抱夏。 待宫大夫离开后,叶老太太的目光移到垂头站着的灵珊身上,“她就是你说的那个丫鬟?” 沈氏点了点头,“是。” 叶老太太盯着灵珊的双眼一沉,忽的出声喝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灵珊顿时打了个激灵,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自从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她的心没有一天不受到绝望的煎熬,若非守着最后一点希望,以为那人会信守承诺将她救出去,不然早就撑不住了。 直到亲眼目睹了春晓的死,她才多了一丝明悟。而被人救出牢房后,又得知自己相信的人不但不救自己,连应下的事也没做到。此时此刻哪还会死咬着牙关不放?一五一十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将所有事情都招了出来。 越听,叶老太太和叶霖的脸色就越难看,尤其是叶霖,已经气得面色发青,紧紧抓着扶手的五指泛白,恨不得将这扶手当做某人的脖子给拧断! 叶老太太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对雁容吩咐道:“去锦秋阁,将韶姨娘带来!” 听到里头传来的话声语意森冽,早已熟悉叶老太太脾性的雁容便知她是真动了怒,不敢有丝毫耽搁,让品月在门外守着,亲自奔往锦秋阁。 不一会儿,韶姨娘带着素心便跟在雁容身后进了嘉裕堂,脸上还隐隐带着一丝兴奋。显然,雁容并未将嘉裕堂里的事告知于她。 “老太太,老爷,太太。”韶姨娘一进屋便给众人行礼,只是一抬头,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人。目光愣了下,顿时变得惊骇无比,失声道:“灵珊?!怎么会是你!” 叶老太太眉梢一挑,目光冷冽的看着韶姨娘,“怎么,你认得她?” 韶姨娘却对叶老太太的问话视若未闻,双眼仿佛钩子一般,死死的盯着灵珊的脸。掩在长袖下的手指根根蜷缩僵硬,血色渐失的嘴唇微微颤抖。半响才艰难的从嘴里哆嗦出一句话:“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灵珊转过头,眼中突然迸出强烈的恨意,嘴角冷冷一翘,缓缓挺起胸膛,讥讽的说道:“奴婢也希望自己死了,那样的话,什么真相也不会知道,你说是不是?韶姨娘。” 韶姨娘脸色一僵,这才回过神来,心里不由暗暗后悔,刚才怎么没向雁容打听两句,要是知道灵珊竟然还活着,还被带到了老太太跟前,说什么她也要将那东西带上。 她念头接着一转,春晓已经死了,无论灵珊再怎么说,也是死无对证!如此,心里便镇定了下来,脸色也恢复了几分,干脆避开灵珊的目光,忙笑着迎向叶老太太,“老太太,您喊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韶姨娘那番神色变化全都落在叶老太太眼中,若说方才只对灵珊的话信了五分,此时便信了个十足。可这件事到底马虎不得,便强忍住心头的怒火,冷着脸,亲口将灵珊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横眼瞪着韶姨娘,厉声道:“这丫鬟说的可是事实!?” 话音落下,韶姨娘白着一张脸,踉跄的往后退了两步,跪在叶老太太面前,抬起满是委屈的双眼,泪水哗啦一下就落了下来,“老太太,奴婢冤枉啊!这丫鬟不知受了谁人的指使,竟这般诬蔑奴婢。奴婢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做这等害人之事,更何况这害的还是太太!” 灵珊早就猜到韶姨娘定不会轻易认罪,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朝叶老太太俯身而下,额头碰地,再抬起头时目光坚决,“老太太,奴婢并非诬蔑韶姨娘,奴婢有证物!” 第五十九章 狡辩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灵珊身上,叶老太太沉声问道:“什么证物?” “奴婢三年前父母因故去了,仅剩下奴婢与幼弟相依为命,只因有一手好女红,才进府当了绣娘。三个月前,奴婢的幼弟被泼皮诱骗进了赌场,渐渐的便迷上了这害人的东西。到最后更是连自己都输进去了,那赌场的老板称幼弟一共欠了三百两银子,若不还就要将弟弟给卖到,卖到......”灵珊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子,青楼红馆这等名字便噎在嘴里吐不出来了,只是捂着脸抽低低的泣着。 叶老太太是成精的人,哪还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儿,顾忌到锦澜还在场,也就让她略过往下说。 灵珊感激的冲叶老太太磕了个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继续开口道:“就在奴婢走投无路的时候,韶姨娘便让人将奴婢叫去了锦秋阁。”她恨恨的看了韶姨娘一眼,“韶姨娘说若是奴婢愿意帮她做一件事,不但会帮幼弟还上债务,还会将奴婢的卖身契归还,并且给一笔银子让奴婢和幼弟到乡下去买房买地,再也不用与人为奴为婢。” “你胡说!”韶姨娘尖声叫道,虽想着人已经死无对证,但这些事被当众揭到台面上来,她到底有些沉不住气,尤其是叶霖也在屋里。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灵珊略激动的道:“家母师从宫中尚衣局回乡荣养的绣娘,学得一手精湛的汴绣,曾给奴婢和幼弟各绣过一枚香囊,用的便是这汴绣的针法。奴婢身上带的是彩蝶戏花,而幼弟带的则是游鱼戏莲!” 锦澜愣了下,仔细一琢磨,蓦然忆起沈氏审问春晓和灵珊那日,韶姨娘曾打翻过茶水,而换好衣饰回来后,灵珊好不容易才松动的口气立即就变紧实了。自己也疑心是韶姨娘动了手脚,因而细细打量过她新换的装扮,腰间的确挂着一枚精致的香囊,至于那上面绣的是什么花纹,却有些记不清了。 “奴婢当时对韶姨娘话并未完全相信,她却拿出幼弟的卖身契和那枚游鱼戏莲的香囊,所以奴婢才......”灵珊说着又磕了个头,扬起红肿的双眼看着叶老太太,悲恸的道:“没想到最终奴婢进了牢房,而幼弟还是被卖到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叶老太太此时已经气得浑身直哆嗦,目光冷冽的盯着韶姨娘,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去!可到底念及她是叶昱的生母,又是自己一手扶起来的,便默着声,想听听她的说辞。 韶姨娘被叶老太太的眼神一剜,顿时脸色惨白,连忙分辨道:“老太太,奴婢万万不敢做这等恶事!旁的不说,奴婢总得为大姑娘和昱哥儿想,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一旦事情败露,让大姑娘和昱哥儿如何自处?因此奴婢绝对没有做!” 提及昱哥儿,叶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微凝,然后逐渐缓了下来。 锦澜见势头不对,赶紧用帕子捂住嘴假意咳嗽一声,借着垂头的姿势飞快的看了眼沈氏。 沈氏便抿着嘴,对灵珊冷声言道:“对你来说,韶姨娘便是主子,诬蔑主子可是罪加一等!” 灵珊一怔,忙不迭的给叶老太太磕头,边磕嘴里还边呼道:“老太太明鉴,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娘,若非受了韶姨娘的指使,又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且空口无凭,奴婢所说是真是假,老太太到锦秋阁一搜便知!” 叶老太太心念一闪,看了眼锦澜和沈氏,再去瞧灵珊和韶姨娘,灵珊的目光始终恨意横生的盯着韶姨娘,而韶姨娘却一味的躲避。 她原本熄了几分的怒火又猛地燃了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抬头叫雁容进来,“寻几个丫鬟婆子,给我到锦秋阁搜!” 雁容应声而去,匆匆在院子里喊了三四个信得过的丫鬟婆子,领着头到锦秋阁仔细搜寻。 韶姨娘跪在地上,心急如焚,那枚游鱼戏莲的香囊要是真被搜出来,可就完了。不过藏东西的地方十分隐蔽,若不是搜查到极细致的地步,也发现不了。只是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极想给给门外的素心使个眼色,让她回去盯着点。 但是上头有叶老太太和叶霖,以及沈氏和锦澜目不转睛的盯着,韶姨娘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回头。 沈氏冷眼看着,将她面上闪过的焦灼尽收眼底。 打从秋纹禀报说春晓来求见时,她便看穿了其中的蹊跷,干脆装作不知情让春晓进屋,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用雪根鸢尾,这才不慎中了招。后来她借着身子不适,故意拖着迟迟不审问春晓,除了想诱出背后的主使者外,最主要的缘由还是等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以免那人脱身。 最终,还真让她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春晓的家中莫名的得了一大笔银子。这才让她决定动手,故意借着买丫鬟的事宜,利用李管事将韶姨娘诓到水榭轩。没想到,春晓所说却出乎意料之外,若非灵珊突然送上门,或许,真会就此不了了之。 虽说撬不开灵珊的嘴,却不妨碍她将后面的计划实施下去。 将春晓和灵珊送到衙门时,她早就打点过衙内,暗地里让人盯着,又让人细查了下灵珊,最终查到了她幼弟的身上。原以为还要等上好一段时间,不想春晓的死和韶姨娘的迫不及待,将一切都提前摆了出来。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沈氏收回了目光,端起茶盅放到唇边沾了沾,眼角边上的细纹平缓了下来。 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雁容便拿着个香囊回到了嘉裕堂。 叶老太太颤着手将雁容呈上来的香囊拿到眼前,上面绣的正是游鱼戏莲的图样。 银鱼红莲,青荷碧波,绣工精致,针法细密。那隐在青荷下的银鱼好像活了一般灵动,朵朵红莲妖娆婀娜,就连碧波都似泛着涟漪。这种绣品,她才在本家的老祖宗身上见过,那件藏青色金刻丝蟹爪菊纹的对襟褙子,据说是宫里赏的,那绣法,用的便是汴绣。 叶老太太将香囊紧紧的攥在手中,眸光阴冷如箭,狠狠的射向韶姨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韶姨娘见藏得那么隐秘的香囊还是被找出来了,心里骇浪滔天,腿下发软,顿时跌坐在地上,嘴里无意识的喃喃着:“奴婢,奴婢......” 锦澜看着韶姨娘面无血色的样子,心里的有股说不出的畅快,前世的痛苦,今生险些失去沈氏的惶恐,那些堆积的滞气统统都消散一空。她觉得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的轻松。 她抬起头,清亮的双眸看着叶老太太,“祖母,谋害主母是什么罪名?应当怎么处置?” 叶老太太低头看了眼锦澜眉眼未完全长开,仍带着一团稚气的小脸,暗暗叹了口气。 这丫头一直养在她跟前,从嗷嗷待哺到如今出落婷婷,那点小心思她又岂能看不透?上京那段时日,虽离得远了,但仍有人每个一段时日便送上一封半封信,大多笔墨都是关于锦澜。 虽说沈氏剜肉做引,她心里感激不尽,可沈氏那身子不能为叶家开枝散叶,性子又不讨喜,锦澜跟着她,只会耽误了自己。因此,今儿个才特地将这丫头留下来,为的就是让她与沈氏疏远些。 没想到,短短大半年,沈氏竟将她的心也拢了去。 锦澜见叶老太太神色莫测的看着自己,心里暗想:糟了,太过急切,反而引起了老太太的疑心。便赶紧扬起一抹甜笑,眼眸忽闪忽闪几下,不解的细声问道:“祖母,您看着澜儿做什么?莫不是澜儿脸上有花?” 叶老太太还未答话,反倒是跌坐在地上的韶姨娘似想到了什么,忽的高声叫道:“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害太太!” 稍稍松懈的气氛霎时又凝了起来,叶老太太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她身上,抓起圆润的茶盅盖子狠狠的朝她砸了过去,“闭嘴!” 准头到底还是偏了些,那茶盅盖子擦着韶姨娘的衣角飞过,在她身子斜后方摔得粉碎。 尖锐刺耳的声音让屋里倏然一静,就连叶霖的不自觉的皱了下眉头。 事关生死,即便是老太太雷霆震怒,韶姨娘也顾不得了,抹着眼泪泣声道:“是奴婢不好,惹了老太太生气,可奴婢确实冤枉。虽说春晓去见太太是奴婢让灵珊传的话,可奴婢并未给春晓雪根鸢尾啊!老太太可以问问灵珊,奴婢说的是否属实。” 屋里的视线又再度落在灵珊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脑子却轻轻点了下,“韶姨娘确实并未让奴婢带任何东西给春晓,只是传话。” 灵珊的话仿佛让韶姨娘看到了希望,呜咽的声音大了几分,“春晓在外院书房伺候,极得老爷的心,奴婢想着若是给她开脸放在老爷身边,必定是好事一桩。太太从未见过春晓,奴婢也担心太太不同意,这才传话让春晓先去求见太太,好让太太过过眼。至于灵珊所说的那什么香囊,奴婢只是,只是......”她眼珠子转了几下,立即便有了说法,“奴婢只是担心此事若不成,万一宣扬出去,可就毁了老爷的声誉,这才特地这般对灵珊的。事成之后,奴婢已经将卖身契还给了灵珊的幼弟,只是他嗜赌成性,又将自己给...这就不干奴婢的事了啊!” 灵珊脸上露出一丝讶然,不由抬眼看向沈氏,她被救出牢房后,一切消息都来自他人告知,并未亲眼所见。此时韶姨娘一番催生泪下的辩驳,让她的心难免生出了一丝动摇。 沈氏的面色冷了下来,她确实查到灵珊的幼弟被卖入了红馆,可究竟是韶姨娘做的还是他自己所为,就不得而知了,让人寻到他问话,也只是摇头,什么都不愿多说。 锦澜见沈氏眸色阴郁,心里也是一沉,难道还会出现什么变化不成? 第六十章 迷离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滞起来,叶老太太面上的表情阴沉不定,目光不停的在韶姨娘和灵珊之间来回穿梭。 今日,她才刚回府就发生这样的事,着实让人感到恼恨。可为了叶家的声誉,她亦不放心松手,只得强撑着亲自过问。没想到事情却来越复杂,一个丫鬟的死,竟牵扯到了内宅阴私上! 老太太面色不虞,就连叶霖也在一旁赔小心,韶姨娘原本还打算哭诉几句,可瞥见叶霖投来的目光,冰冷中略带凶狠,不由哽了声,连呜咽都逐渐小了下去。 “老太太。”雁容撩了帘子进来,“宁姨娘来了,在外头候着,想求见老太太。” 叶老太太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这时候她来添什么乱子,“说我乏了,让她晚点再过来。” 雁容脸上虽带着笑,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自然,她快步上前,俯在老太太耳边,嘴巴轻轻动了几下,即便是锦澜靠的这么近,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 叶老太太听了后脸上闪过一丝讶然,抬眼看了门口一下,稍作思所,便道:“让她进来吧。” 锦澜顿时惊讶不已,老太太显然是不愿意让宁姨娘掺和进来,怎么这会儿却改了主意?难不成宁姨娘那有什么消息? 雁容赶紧出去,将宁姨娘领了进来。 宁姨娘满脸惴惴,低头向叶老太太等人请安,似乎对跪在地上的韶姨娘和灵珊视若无睹。 叶老太太摆了摆手,“起来吧,我不是让你回去歇息吗?有什么事晚些时候说也是使得的,怎的非要现在过来?” 宁姨娘面有难色,白皙修长的十指紧紧攥着水葱色的兰草帕,斟酌了一下才呐呐的开口道:“奴婢想了想,这件事还是尽早禀报给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才是,若是晚了,怕是会酿成大祸。”说着便轻步走到门前,将一名丫鬟叫进屋,“你自己说吧。” 那丫鬟缩手缩脚的进了屋,一见到叶老太太在高堂上坐着,顿时露出几分惶恐来,再看看屋子里的叶霖,沈氏以及跪在地上的人,脸色霎时白了,哀求地看了宁姨娘两眼,似是有求饶之色。 宁姨娘垂着头,无奈的叹了口气,索性闭上了眼。 锦澜听到宁姨娘说出酿成大祸这四个字时,心里已是一动,忙侧了侧耳,专心听着。 叶老太太将宁姨娘和那丫鬟的眉来眼去都看在眼里,不由沉了着脸,缓缓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那丫鬟跪在地上的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下,却咬着牙不肯说。 宁姨娘见这样下去怕是会惹怒老太太,迫不得已才自己开口道:“这丫鬟名唤翠雯,是奴婢屋里的粗使丫鬟,做的是些打扫庭院或是跑腿儿的差事。奴婢知道府里的规矩素来严谨,内院当差的丫鬟婆子们是绝不许私带东西进府,平日里若需要什么,可拿了银钱到采办嬷嬷那去买,为的就是以免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流进来害了主子们。”宁姨娘说着看了一眼翠雯。 翠雯立即吓得将头埋到了胸膛。 宁姨娘顿了顿,又道:“今天奴婢才知道,原来翠雯她爹是个走街窜巷的货郎,专卖些杂货玩意儿的东西。而翠雯竟买通了看门的婆子,将东西带入府,偷偷做起了生意。”说到此处她脸上浮现出自责之色,“也是奴婢管教不严,才导致这丫鬟肥了胆子做下这等错事,所以特意将她带来,请老太太定夺。” 叶老太太听了,目光嗖嗖的射向沈氏,她不过才离开半年多,府里竟乱成这般,连个粗使的小丫鬟都敢欺上瞒下做起生意来了,好,真是好啊! 沈氏敛下的眼皮子微微动了下,对上老太太如利剑般的目光,面无表情。 她名义上虽是叶府的主母,可管家的大权一直被老太太攥在手中。老太太情愿将一小半分出来让韶姨娘这个妾侍管着,也不愿意交给她。面上说得好听,为了她的身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需她费神,而能过问的大事,往往又有老太太在上头镇着,哪轮得到她开口? 如今出了纰漏,却要拿她开刀么? 看到沈氏眼底闪过的讥讽,叶老太太恼羞成怒,但她到底还存着几分理智,并未与沈氏撕破脸皮,移开眼看向翠雯,冷声叱道:“好大的胆子!” 翠雯脸上面无人色,整个人抖成一团,哀戚地道:“老太太饶命,奴婢只是一时眯了心窍。奴婢的亲娘不小心摔断了腿儿,实在凑不出银子看大夫抓药,这才,这才......”说着便连连给给叶老太太磕头,“老太太饶命啊!” 叶老太太怒极反笑,“饶命?我若饶了你,往后一个个的都像你这般,那府里的规矩岂不是成了摆设?”说罢便喊了雁容,“带出去打二十板子,打完喊牙婆子来卖了!这等心灵手巧的丫鬟,我叶家用不起!”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盅都颤了下,里头清澈的茶汤顿时荡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还有,将那守门的婆子一并锁了去,吃里扒外的东西!” 沈氏听着叶老太太的怒骂,眉梢微微上挑,宁姨娘却是面色惨白,晃了两下,几乎快站不住了。 雁容见老太太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忙喊了两个丫鬟进来将翠雯拖出去。 锦澜则赶紧伸出小手替叶老太太捋胸顺背,一阵好劝。 翠雯走投无路,便挣扎起来,高声哭喊道:“老太太,老太太饶命啊!奴婢虽然做了错事,可只犯了一次,带入府里的也只是胭脂水粉,并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啊。求老太太开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胭脂水粉?锦澜帮叶老太太捋着胸口的手蓦然一顿,想起了春晓说的那盒香粉。眼看着翠雯就要被拉出去了,她顾不得多想,急忙开口喊住那两名丫鬟,目光灼灼的盯着翠雯,“你带的是什么胭脂水粉?” 翠雯看着锦澜,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奴婢也不知是什么胭脂水粉,只记得是用棕色的木盒子装着,那盒盖上还雕着朵兰花。” 锦澜险些便要叫出声来,这盒子不正和当初春晓说的一模一样吗?她迫不及待的抬眼看向沈氏。 沈氏的心也是颤了下,对锦澜轻轻颌首,又对叶老太太说道:“老太太,那日审问春晓时,她曾亲自招认用了这样一盒香粉。我怀疑,那香粉中掺了雪根鸢尾,只是后来让人去搜却怎么也搜不到了。” 叶老太太听了沈氏的话,并未作声,反而抬头看向跪在下面的韶姨娘。 沈氏的话和叶老太太的目光,韶姨娘心里便起了慌,陡然觉得有几分头重脚轻,好一会才稳住心神。 “那盒香粉你给了谁?”叶老太太面若寒霜,“还不从实招了!” 翠雯急声言道:“给了锦秋阁的瑞珠。” “下作的小蹄子,你竟敢血口喷人!”韶姨娘强装镇定,一双妙目怒瞪着翠雯。 叶老太太冷冷地看了韶姨娘一眼,在这犀利的目光下,韶姨娘顿时住了嘴。 一直很少说话的叶霖脸上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让人去将瑞珠带来。 有翠雯在,瑞珠没撑多久便招了,“奴婢确实问翠雯买了香粉,可并没有什么雪根鸢尾的气味。”说罢便将一同带来的粉盒子拿了出来。 棕色的木盒子,盒盖上雕着一朵兰花,确实和春晓说的一样。 翠雯见了那粉盒,也点了点头,说就是这盒。 雁容自手中瑞珠手中接过粉盒,走到角落里打开一丝缝隙,凑到鼻端嗅了下,立即便合上了。 第六十一章 事发 雪根鸢尾并不是什么难得的花,也有人将其做成香粉,只是沈氏闻不得这味道,叶府里便从未出现过,但不代表其他人认不出来。 锦澜紧紧的盯着雁容,却见她摇了摇头,心头蓦然一缩,怎么会? 这明明就是春晓口中所说的盒子,怎么里面却没有雪根鸢尾?难不成从一开始她们就弄错了? 叶老太太也亲自闻了下那香粉,过后便将盒子递给雁容,又朝沈氏看了一眼,示意雁容将盒子送过去给沈氏。无形中便证明了雁容的判断无误,这盒子里装的香粉确实没有掺有雪根鸢尾。 沈氏接过盒子,并没有打开亲自检验一番,而是直接搁在了身旁的桌子上。此时此刻,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没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做不得假。 “既然此事与方才说的毫无瓜葛,那么也不必耽搁了,将那丫鬟拖出去!”叶老太太厌烦的扫了眼翠雯,挥手道。 退到门边的那两个丫鬟听言,再度上前将翠雯扭住就往外拖。翠雯尖声叫道:“老太太,奴婢还有话说,奴婢知道太太口中的香粉在哪儿!” 韶姨娘和瑞珠猛地盯着翠雯,脸色顿时都变了。 翠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那两名丫鬟的擒制,连滚带爬的到叶老太太脚下,也不等她发话,径直从袖子深处找了几下,摸出一个和沈氏搁在桌上的盒子,“有花无叶是玉兰,花叶并茂是白兰。当初瑞珠找奴婢买香粉时,拿走的是两盒,除了盒盖上雕的花不同外,余下的几乎是一样的。原本这两个盒子奴婢都给了瑞珠,可不知怎的,有一日竟在园子的玉簪花丛下发现了这个盒子。”翠雯看了瑞珠一眼,目光有些闪躲,“奴婢,奴婢便打算留了下来自己用。” 叶老太太盯着翠雯呈上来的粉盒看了半响,直到她双手开始打颤,才拿了起来。 韶姨娘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已经脱了血色的脸上灰蒙蒙的,白中泛青,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这盒子明明已经交给素心丢到园子里荒废的那口老井里,怎么会在翠雯手中!? 叶老太太刚将盒子打开一丝缝隙,又啪的一声合上了。这回,并没有让雁容给沈氏送过去。 锦澜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这可是意味着,那盒子里的香粉确实有问题? 叶老太太阖了阖眼,眉宇间爬上一丝怠倦,片刻后才猛然睁开双眸看向韶姨娘,那目光似是刀般的尖利。 韶姨娘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张口便道:“老太太,即便瑞珠曾向翠雯买过粉盒,可方才翠雯自己也说了,这粉盒是她从园子里捡来的,又怎能断定是瑞珠之物?说不定是别的丫鬟不小心落在了那里呢?” 翠雯急了,“奴婢私带东西入府只有那么一次,还是瑞珠向奴婢求了好几日,奴婢才松口答应的。带的正是这两只粉盒,当时便全部给了她。” 自从管家以来,韶姨娘的地位在府里也是水涨船高,哪能容得下一个粗使丫鬟同自己争辩,顿时冷哼道:“红口白牙的,你私底下带了多少东西进府,旁人又怎会得知,还不是任你随便胡说。” 瑞珠机灵的接了一句,“上回奴婢也只买了一盒香粉而已,哪来两盒之说?” “奴婢,奴婢......”翠雯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两人的话。 韶姨娘却像抓住了理,紧咬着不放,“我且问你,在园子里捡盒子的时候,可有人看到?” 翠雯愣了下,咬着下唇,半响才摇了摇头,“没,没有。” 韶姨娘“哈”的一声嗤笑,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转头对叶老太太委声言道:“老太太,您也听见了,无凭无据的非要将那东西说成是瑞珠的。说不准那盒香粉就是什么人指使翠雯动的手脚,还想栽赃陷害于奴婢。” 宁姨娘被韶姨娘这番话震得五内俱颤,当即便跪了下来,低泣道:“奴婢冤枉!” “宁姐姐。”韶姨娘的腰板挺得越来越直,“我并未指名道姓,你这可是不打自招?” 宁姨娘想来沉默寡言,更别说是拌嘴争理,被韶姨娘的话一蛰,不由低低的垂着头,十分委屈。 锦澜冷眼看着的闹剧,韶姨娘虽有些强词夺理,但说的话却有条有序,让人抓不出错。 春晓用的粉盒是在路上捡的,可究竟是谁丢的,她却并不知道。至于翠雯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若真是她动的手脚,又怎会巴巴的赶上来认罪?只是没有人作证的话,说不定韶姨娘最后会将所有的一切都趁机推到宁姨娘和翠雯的身上。 该怎么办?锦澜眸色沉郁,袖子里的小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觉得痛。明明知道是谁害了母亲,她却没有能力将人抓出来,一向很能沉得住气的心突然涌出一丝浮躁。 “母亲,儿子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行告退。”叶霖面色阴沉,气得嘴角都抽抽起来。原以为是琴瑟和弦的日子竟藏着这般污秽,这让向来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他是又惊又怒,更觉得失了脸面。顿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和叶老太太说了一声便快步出屋,头也不回的离去。这也意味着无论叶老太太怎么处理这件事,他都毫无异议。 叶老太太看着叶霖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淡淡的看了眼沈氏,“这些丫鬟都是签了死契的吧?” 沈氏点了点头,叶家的丫鬟一向都签死契,因此甚少从外头买人,基本都是家生子。 “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们若不愿意招,我也就不问了。”叶老太太的目光陡然冷厉起来,“直接拉出去杖毙!横竖不过麻烦了些,要派人到衙门里备案罢了。” 翠雯和瑞珠顿时吓的趴伏在地,身子簌簌发抖,嘴里不停的哀求着饶命。 唯有灵珊仍愣愣的跪着,目光紧紧盯着瑞珠的侧脸,这会儿见她往前面一俯,顿时惊叫道:“是她,就是她将粉盒丢在游廊里,被春晓捡了去!” 原来那日灵珊给春晓传完话后,正准备回内院针线房的时候,却隐隐瞥见一道人影自树后一闪而过。灵珊担心之前的话被人听了去,便悄悄寻摸过去,准备看看方才是谁在树后,结果却和迎面而来的瑞珠撞了个满怀。当时才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灵珊心里虚得慌,也不敢正眼瞧撞到自己的人,后来只是匆匆看了个背影。再看前面时,春晓已经弯腰起身,似乎将什么东西捡起来放进了袖子里。 事后也就忘了这茬,即便是沈氏审问那天也没记起那人的样子,因此也就不敢多说。直到这会儿见到瑞珠,又看了她俯身的背影,才认了出来。 瑞珠已经瘫软如泥,虽一直跪在灵珊身旁,却并未留意她的样貌,加上脸上那几道伤痕,恐怕就是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会儿听灵珊说起,她才清楚的意识到,东窗事发了。 韶姨娘亦是一脸绝望与不甘,这件事原本计划得天衣无缝,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死死的盯着灵珊,目露疯狂,突然抬起手就要朝她打下去! “住手!”叶老太太一直看着,见韶姨娘竟敢当着她的面就想动手打人,不由砰地拍了下桌子。 韶姨娘被吓得当场愣了神,顿时感觉到小腹一阵疼痛,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不禁弯起腰捂住了肚子就往身边最近的宁姨娘倒去。 见状,宁姨娘连忙上扶住她,可目光触及到她额头上的津津冷汗,脸色变得慌张起来,“老,老太太!她,她......” 叶老太太皱了下眉头,以为韶姨娘是在装病,便喝了句:“慌什么?方才还有胆子打人怎的这会儿就虚了?” 韶姨娘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她艰难的抬起头看了叶老太太一眼,双眼蓦然一翻,顿时昏厥过去。 叶老太太一惊,喊了雁容,让她赶紧去请大夫。 沈氏的目光在韶姨娘毫无血色的脸上转了一圈,便对叶老太太说道:“宫大夫正好在抱夏,要不就请她过来看看吧?” 正扶着韶姨娘的宁姨娘一听宫大夫在抱夏,垂下的眼眸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波澜。 第六十二章 选择 雁容快步到抱夏将宫大夫请来,韶姨娘已经被扶到了碧纱橱的软榻上,剩下灵珊,翠雯和瑞珠三个丫鬟还在原地跪着。 宫大夫进门先给老太太福了礼,才跟在雁容身后往碧纱橱去。 里头的宁姨娘见雁容引着个穿着素雅的人进来,认得那正是沈氏所说的宫大夫,便赶紧退开,将位置让了出来。 一进一出,与宁姨娘擦身而过时,宫大夫的脚顿了顿,才轻步到床前坐下给韶姨娘扶脉。 素白的三只指尖轻轻搭在韶姨娘右手腕的脉门上,不过小半会儿的功夫便移开了。 自从看到韶姨娘捂着肚子倒下,沈氏心里隐隐生了一丝端倪,但她到底不是医者,无法确定心中所想,见宫大夫缩回手,便出声问道:“如何?”目光落在她脸上,邃沉含蓄。 宫大夫抬起头,深深的看了沈氏一眼,“脉象如珠滚玉盘之状,是滑脉,看上去应有两个月了。”顿了下,又道:“不过,滑中略沉,带一丝沉细之感,这是动了胎气。”说完她又看了沈氏一眼,见她脸上似乎没有过多的表情,才舒了一口气。 韶姨娘,有孕了。 沈氏攥着帕子的手蓦然一紧,突然抬眼环视了下屋内。 雁容带了宫大夫进来便退出去了,宁姨娘此时也不在屋里,整个碧纱橱除了躺在软榻毫无知觉的韶姨娘外,就只剩下她和宫大夫两人,连门都被带上了。 虽说碧纱橱和老太太的屋里只隔了一道门,可里头说话若是有意放轻,外面也听不到。 沈氏看着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的韶姨娘,眉尖若蹙。 一瞬间,无数个念想从她脑海中闪过,死死攥着帕子的指节泛起了白。缄默半响,她张了张嘴,可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宫大夫静静的坐在小杌子上,双目如潭,将沈氏脸上的挣扎一丝不落的看在眼里。突然,她嘴里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二姑娘,似比上回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 沈氏一怔,眼前顿时便浮现出锦澜巧目倩兮的小脸。 澜儿九岁了,眼下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新做好的裙裳几乎每个月都要换,如今那小脑袋已经快触及她的肩膀了...... 她微滞的眸子无意中触及到宫大夫澄静无波的双眼,懵然的脑海猛地一清,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能否保住胎?” 宫大夫漠然的嘴角翘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可以。” 要是沈氏决定弄掉这个孩子,她有的是方法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到底还是不愿意看沈氏手上沾染太多血腥,便略提了一句二姑娘。 如今见沈氏醒悟,她心里才算真正舒了口气,起身走到一旁飞快的写好方子,便和沈氏一同到外头给叶老太太回话。 得知韶姨娘有了身孕,叶老太太先是微微一愕,紧接着眉间便舒展开来,可还未容她带出笑,嘴角倏然僵住,又一点一点的敛回原处。 锦澜却是飞快的垂下头,借此遮掩脸上的惊色,前世韶姨娘除了叶锦薇和叶昱外,并没有怀上第三胎,这会儿怎会突然有了身孕?莫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她猛地记起那日在灵济寺的无垢亭中,惠无方丈所说的话,“凡事莫太强求,天命已定,并非一己之力能改变。” 天命,天命! 难道母亲得救,又破坏了韶姨娘的计划将她逼入维谷,天命就要让她以此逃过一劫吗? 好人没好报,作恶多端的人却长命百岁享尽富贵荣华,这算什么天命!? 锦澜死死的咬住嘴唇,才勉强阻止心头的怒火喷涌而出。 老太太就在身边,她不能露出一丝端倪,否则不但害了自己,更会害了母亲。锦澜暗暗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平复了跌宕起伏的心绪。 “怎的这般突然?先前也不曾听到什么声响,刚才还跑上跑下的张罗着,看起来并不像是有孕的样子。”叶老太太沉声说着,目光却径直的落在沈氏的脸上。 沈氏淡淡一笑,抬眼看向叶老太太,“才两个月,怕是她自个儿都不晓得。要不叫素心进来问问,平日里都是她伺候着,想必会知道一些。”眸光平和悠宁,似乎韶姨娘有身孕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以接受之事。 “罢了,既然她自个儿都不清楚,丫鬟又怎么会知道?”叶老太太摆了摆手,移眼看向宫大夫,略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那孩子可能保住?” 宫大夫点头道:“虽动了胎气,好在不算太严重,只要静养一段时日,自然便会平安无事。” 锦澜不由皱起了眉头,她狐疑的看了眼宫大夫,又看沈氏,见她脸上平静如水,似乎并无不妥。按说韶姨娘有了身孕,母亲心里多少有些隔阂,怎的看上去很不在意的样子?难不成在碧纱橱里发生了什么事? 想着,她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怎么就忘了跟进去? 叶老太太叹了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叶家子嗣甚是艰难,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粗心大意的,这下动了胎气,真真是......”叶老太太顿住声,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丫鬟,又落在了沈氏身上。 沈氏听完叶老太太的话,垂着的眼皮子颤了下,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露出淡淡的关切,“好在大夫说了孩子能保住,只要好好静养,将来未必不能生个白白胖胖的......哥儿。” 叶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春晓的死虽与咱们叶家无关,但她总算是在府里伺候过,多给些银两,让她家里好好把身后事办了。有那丫鬟作证,想来他们也不敢再闹。”目光移向地上矮了一截的丫鬟,“唤人牙婆子来,都卖了吧。板子也不必打了,就当是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积积德。” 话音刚落,翠雯和瑞珠便哭着求饶了。雁容哪会容许她们吵着叶老太太,赶紧让人将她们堵了嘴拉下去。 灵珊被拉出门之前,猛地转头看向沈氏,见她微微颌首,眼圈不禁红了起来,投了一记感激的眼神,紧接着便被拉了出去。 丫鬟们清出去后,宫大夫也起身告辞,叶老太太自然是让雁容奉上厚赏,她并不客气,收了赏钱又看了眼沈氏,才跟在雁容后头离开了嘉裕堂。 屋里顿时变得空荡起来,除了叶老太太和沈氏以及锦澜和宁姨娘外,再无他人。 叶家即将添丁之喜让叶老太太的脸上难掩笑容,连带着看向宁姨娘的眼神也和蔼了不少,“你也回去吧,下不为例,以后警醒着点儿,屋里那些丫鬟婆子得时时敲打约束才好。” 宁姨娘垂着头,屈了屈膝,低低的应道:“是,奴婢谨记老太太的教诲。”说完也不多做停留,轻步退出屋,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叶老太太缓缓敛了面上的笑容,神色莫名的看着端坐在黄花梨木嵌螺钿三屏椅上的沈氏,良久才叹息一声,“到底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说着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锦澜一见,便起身走到叶老太太身后,伸手替她捶了起来,嘴上甜甜笑着说道:“祖母的身子硬朗着呢,定能长命百岁。” 贴心的话让叶老太太眉目间的阴郁顿时散去不少,她握住锦澜的手,将其拉回怀里,“瞧瞧这张小嘴,可是偷吃了蜜?” 锦澜眨了眨明亮的双眸,故作疑色,“祖母怎么知道我今儿个喝了桂花蜜调的水?” 叶老太太被锦澜逗得开怀大笑,屋里冷滞的氛围顿时活跃起来。 祖孙俩说了一会儿话,叶老太太才再度看向沈氏,“吕氏就让她在锦秋阁静养,直到生产为止,府里的事还要你多费心思才行。” 吕氏是韶姨娘卖身之前的姓氏,入府后便改名叫了韶音,因此被扶成姨娘后,便被称为韶姨娘。 叶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将韶姨娘禁足,且管家的权利交给沈氏,以此来交换沈氏不再深究。 果然,在老太太眼里,子嗣胜于一切。沈氏眼底的讥讽乍闪而过,淡淡的点了点头,“就依老太太所言。” 叶老太太似是很满意沈氏的反应,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沈氏这才起身告辞,锦澜自然也随着她一同离去。 沈氏带着锦澜走后,叶老太太慈爱的脸色倏然沉下,对雁容吩咐道:“去将老爷请来。” 第六十三章 密谈 锦澜随着沈氏出了嘉裕堂,穿过园子,上了游廊,直到水榭轩的大门远远在望,她才忍不住开口道:“母亲,说不定春晓的死也和韶姨娘有关,怎的不和老太太说,就这样轻飘飘的放过她?” 沈氏看了锦澜一眼,目光温婉,“你的心思还是这般重,什么时候能改改?”说着便侧过头,眺望了眼嘉裕堂所在的方向,“如今在老太太眼里,谁也重不过韶姨娘的肚子,即便有灵珊作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你且安心,往后的事,我自有主张。” 她心里清楚得很,即便韶姨娘没有身孕,此事也只能暗暗处理,绝对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若是不小心泄露出去,虽损的是叶府的名声,可将来累的也是锦澜等晚辈。 所以,老太太才准备以养胎的由头,将韶姨娘软禁在锦秋阁内,又夺了她管家的权利给自己,无非是想安抚人心罢了。 府里的事,只怕老太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继续纠缠下去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划不来。 锦澜见沈氏不愿让自己过问,只好咽下嘴里的话,不再多说,陪着沈氏进屋。 如今秋纹已经是沈氏屋里的大丫鬟了,可她还是习惯坐在外面的游廊下做针线,初秋的阳光并不灼人,晒在身上使人懒洋洋的,舒服得紧。她边纳着鞋底边时不时张望一下院门,见沈氏和锦澜缓缓走来,忙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千层鞋底,起身迎了过去,“太太,姑娘。” 沈氏点了点头,抬起脚便上了台阶,秋纹赶紧上前打帘子。 进了屋,里头早已有人等着了,沈氏还未说话,倒是锦澜冲口而出,“怎么会是你?” 屋里等着的人,正是在嘉裕堂时就已经告辞离去的宫大夫,只是没想到她竟没出府,而是来了水榭轩。 宫大夫看了眼锦澜,仍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是我唐突二姑娘了。” 沈氏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宫大夫会出现在此,她回头吩咐蔓萍上了茶,拉着锦澜坐在软榻上,又让丫鬟们都退下去,才笑着和宫大夫说道:“我事先没与澜儿说你会来,突然见到人,难免有些惊乍,你可别和她计较才是。” 宫大夫见锦澜跟沈氏一副亲近的样子,脸上的漠然才退了几分,泛着起了淡淡的笑容,“我怎会同二姑娘计较?” “母亲。”锦澜扯了扯沈氏的袖角,“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惠无方丈的诊治确定了她心里的疑惑,当初从那碗药汁中闻到的,确实是毒药的味道,只是不知是醉仙散还是六月雪。虽说有可能是韶姨娘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但更大的可能性,便是宫大夫的药本身就有问题,否则惠无方丈怎会改了方子? 因此,她极为不待见这个宫大夫。 沈氏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又忆起她曾砸掉的那碗药汁,心中顿时了然,慈爱地摸摸她的头顶,道:“澜儿,宫大夫不是外人,她可是桂嬷嬷的女儿。” “桂嬷嬷?”锦澜不由一愣,这个名字对她来说陌生得很,脑海里一丝印象都没有,似乎连听都未听说过。 看着锦澜疑惑的神色,宫大夫微微一笑,“我娘出府的时候,她还未出生,哪会认得?” 沈氏轻轻拍了拍前额,忍不住笑道:“是我疏忽了。”说罢便对锦澜道:“桂嬷嬷是母亲的乳母,就像你和唐嬷嬷。” 这么说,宫大夫就像帮了自己大忙的奶兄一样,是母亲信任的人?难怪上次母亲昏迷她用江大夫的方子,等母亲醒来后却坚持改成了宫大夫的,还说若这世上有一个信得过的大夫,那便是宫大夫。 锦澜恍然大悟。 可是......“挽菊说,是你救了她,这又是怎么回事?”除了那碗药汁,最让她耿耿于怀的便是挽菊失踪之事。 沈氏怔了下,和宫大夫相视一眼,才记起这件事,便叹了口气,道:“此事追根究底,还是我的不是。” 锦澜一惊,难道这件事母亲也知晓? 女儿好不容易才同自己亲近,沈氏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便分生了,便将她拉到身旁,轻声说道:“澜儿,这里头的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你若愿意听,我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于你。” 锦澜非了那么多功夫,又是打探又是验药,还让唐嬷嬷想方设法的找线索,为的不正是这句话?哪还会不乐意,连忙点头道:“澜儿愿意听母亲说。” 沈氏端起汝窑青花缠枝莲纹茶盅浅浅的啜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将一切娓娓道来,“虽说生下你时伤了身子,可有秀秀在,调养一段时日也就能痊愈了。就像当年......” 她哽了下,又接着道:“没想到药是一天天的吃,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弱,到最后更是连路都走不了了,每每走个三四步便气喘吁吁的。可从脉象上看,却是什么事都没有,只需静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秀秀以为是药出了问题,但是哪怕她住在府中亲自抓药煎药也是这般,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只能不停的吃药调养,结果却越吃越是虚弱,可若不吃的话,连床都起不来。直到那日你砸掉了那碗药汁,我才开始起疑身边是否出了内奸,同时将此事告诉了秀秀。只是没想到,你会偷偷拿了药渣子,让挽菊出去验药。” “接下的,让我来说吧。”沈氏的话刚落地,宫大夫便接了过去,“你自幼与太太不亲近,突然做出这番举动,当时我便怀疑你是否知晓什么内情,便寻了两个可靠的人在叶府后门和角门守着。那日你身边的丫鬟挽菊一出府,立即就被人盯住了,其中一股便是我找来的,另外一股却都是陌生的脸孔。我的人一路尾随他们,这才救了挽菊一命。” “再后来,便是去灵济寺,惠无大师为我扶脉疗毒了。”说罢,沈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锦澜因为沉思而不自觉地皱起来的小脸上,忍不住搂了搂她,“母亲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只是不想你涉险。” 原来是这样!锦澜心里的疑团总算解开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冲沈氏笑了笑,忽的起身走到宫大夫面前,对她一礼,“是澜儿误会了宫大夫,澜儿向你赔罪了。” 宫大夫的神色一变,忙拦着锦澜不让她行礼,“姑娘这是做什么?可不敢当你如此大礼啊!” 锦澜摇了摇头,认真的道:“宫大夫一直尽心医治母亲,澜儿却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不该。这一礼,宫大夫自然受得。” 沈氏听了锦澜这番话,也跟着点了点头,附和道:“秀秀,你只管受着,这些年你一直尽心照顾着我的身子,前些日子又救了挽菊的命,受澜儿这一礼也是应当的。” 宫大夫无奈,只好松开手,受了锦澜的福礼。 过后三人重新落座,宫大夫便问起了韶姨娘之事,得知叶老太太这般处置后,便有些忧心的问道:“往后打算怎么办?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只怕......”只怕沈氏会更加无法立足了。 谈到韶姨娘,沈氏脸上的喜悦便淡了几分,她眉梢微微挑起,眸光闪烁,“老太太让我管家,无非是怕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所以才这般将她绑到我身上。因此,往后八个月里,不但要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确保她肚子里的孩子万无一失!” 沈氏虽说的轻描淡写,可锦澜却能听出她话语中含着一丝隐忍,心底蓦然一酸,偎到了沈氏怀中。 水榭轩一番密谈接近尾声,嘉裕堂却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四章 暗谋 雁容照叶老太太的吩咐前去寻找老爷,结果扑了个空。李管事说老爷有事出了府,却又不肯说是去了哪。雁容无奈,只好让李管事想法子给老爷送个口信。 等叶霖收到小厮的禀报赶回府时,已经将近酉时。他匆匆梳洗一番,又换了身湖蓝色的翔符蝠纹袍子才赶到嘉裕堂。 雁容将屋子里的灯都点上,端上叶老太太最爱喝的素心龙井和两碟杏仁佛手,又将丫鬟们都带下去,合上门,只留下叶霖母子说话。 老太太还未开口,便闻到叶霖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气,心里顿时明了他刚才是去了哪儿,便有些怒其不争的道:“不过是些琐碎的内宅事物,你都这般沉不住气,万一哪天出什么大事,你要怎么应对?难不成照样跑去醉生梦死?” 听到这话,叶霖面露讪意,他得信赶回来,先梳洗一番,又特地带上了平日里甚少用香囊,为的就是去掉身上的酒味,不想还是让老太太闻出来了。便赶紧赔笑道:“母亲息怒。” 老太太倒也没深究,抿了口茶才开口问道,“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叶霖摇了摇头,面色上显出一抹阴郁,“还是没有眉目。” 老太太皱了下眉头,似乎没想到叶霖的动作会这样拖泥带水,“你手里攥着的那些东西,随便列出一两条呈上去不就成了?何必大费周章的兜圈子。” 叶霖道:“成家站了队,如今二皇子的势头隐隐独大,只怕这折子到不了今上的桌子。况且江南这边的形势不明,二皇子除了成家外,定然还有后手。总要全揪出来才好动手,以免有漏网之鱼。” 虽叶霖说得振振有词,但老太太还是没有遗漏他双眼中的闪烁,顿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一放,“里头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叶霖面色一僵,刚想开口搪塞,却对上老太太锐利的目光,这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上回在绘芳园赴宴,喝得有点多,便,便宿在了园中,这事不知怎的被成傅山知道了。” “糊涂!”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刻瞪起了眼,抬手连连在桌上拍了好几下,几乎将桌上的茶盅震落到地上。让外头守着的雁容都吓一跳,担忧的看了眼紧闭的门扉。 “早让你不要到那里去,你就是不肯听,偏说那是什么风雅之地!如今被人算计了去,我且看你往后还如何风雅!” 叶霖瞬间涨红了脸,绘芳园确实是处风雅之地,位于瘦西湖风光最为秀美之处,背映长堤春柳,面向荷蒲薰风,名为绘芳。园中遍植花木,奇石林立,其中还有清倌丝琴娱人耳,歌舞赏人目。不少文人清客慕名而至,成日在园子里谈诗写文,煮酒论古今。 即便是叶霖和成傅山等人,若有什么宴局,也常常摆在那里。 那一晚,确实事有不对,他虽是个文弱书生,可酒量向来不错,偏偏那晚喝了几杯便醉的不省人事,醒来后木已成舟。 事后,他曾暗中派人彻查,可哪还能寻到什么证据?原本还侥幸应无人知晓,可没多久,成傅山便寻了个由头,将那夜的清倌送了过来。 如此他才明白,一切都是成傅山布的局,可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按捺不动,又口是心非的收了明知有可能是细作的春晓。幸好沈氏将春晓处置了去,省了不少麻烦。 看着叶霖又羞又恼的样子,老太太冷哼一声,“那人你怎么安排?” 叶霖老实的回答:“安置在猫耳巷子的宅子里。” 大周流行养外室,凡是有钱有势的基本在外头都有好几处宅子,美名曰金屋藏娇。以往他对此是嗤之以鼻,不过碍于那清倌的身份和此事着实见不得光,才学在外头置办了间小宅子,将人养了起来。回府之前,他去的便是猫耳巷子。 老太太怒极反笑,“如今人人自危,你倒好,竟学着人家金屋藏娇,只怕到头来叶家的百年清誉便毁在你手中!” 叶霖心里一惊,老太太这次上京可是受了本家的长辈所邀,又住了这么久,保不齐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他急忙问道:“母亲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老太太怒其不争的瞪着叶霖,“若是真听到了风声,就来不及了。” 那便是无事,叶霖提起的心缓缓放了下来,顿时松了口气。 “你也别放心得太早。”老太太神色莫测,沉吟了半天,才往后靠了靠,叹了一句:“听说今上最近身子时好时坏,前两日请了华老太医进宫扶脉。” 叶霖脸色霎时大变,“竟然严重到这个程度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华家据悉是神医华佗之后,医术向来是杏林之最。现在今上略过官任太医院首座的华太医,将已经归隐的华老太医请进宫扶脉,只怕太医院对今上的病情都束手无策了。 “还不到那个地步。”老太太摇了摇头,稍作思忖,又开口道:“只是年后上京续职,得要安排妥当才行。” 叶霖目色沉重的点了点头,江南这块肥肉是各家势力必争之地,可今上绝不会允许江南落入任何一位皇子手中。这般看来,江南很快就要乱了。御史本就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只怕不少人巴不得他倒霉,又哪搭把手将拉他出泥沼?只盼着今上能念及老太爷的忠心和这些年他帮着捞到的好处,临了能抬手放他一马。 老太太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视线触及到叶霖脸上的复杂和惆怅,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叶家向来是清流,可老太爷是个聪明人,不但抓准时机帮衬了先皇,又果断出手扶持今上,才换来了霖儿的步步高升。但他虽颇有才学,到底比不过老太爷有先见之明。 她揉了揉眉心,刚浮上一丝倦怠的眼眸瞬间恢复了清明,“还有一件事,本家老祖宗八十大寿,打算将所有叶氏一族的血脉都接到京城,好好团聚热闹一番。” 叶霖皱了皱眉头,原先本家突然邀老太太和昱哥儿上京,他便觉得颇为不解,此时听到这话,更是大为疑惑的道:“叶氏一族分家已久,本家向来看不起旁支,几乎都绝了往来,怎么突然想要这么做?” 老太太双眼中满是明了,“今上身子不好,成年的皇子们蠢蠢欲动,老祖宗这是想广撒网罢了。” 叶霖若有所思,“母亲的意思是......” “虽然老祖宗口风紧得很,但是只要有银子,没有探不出的消息。据说是五皇子要选侧妃,老祖宗打算从旁支的姑娘里选出合适的送进去。” “如此,怎么不让本家的姑娘去?”叶霖面有异色,如今虽说二皇子有独大之势,但五皇子聪颖,也颇得圣心,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本家岂会舍得将这等好事拱手让人? “这就是老祖宗的精明之处。”老太太嘴角冷冷一翘,“说是旁支,到底还是叶家的血脉,若将来成了事,能不帮衬着叶家?须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说罢顿了下,又道:“再说了,本家那是承了爵的府邸,侧妃哪入得了眼?恐怕所谋的,是正妃之位!只不过看中的是哪位皇子,便不得而知了。” “本家这是欺人太甚!”叶霖猛地站起身,若是别的旁支也就算了,他这一脉虽无爵位,但一直位居朝堂之上,在江南也是名声显赫之门楣,岂容本家如算计!侧妃虽说的好听,那也是妾,到时候若传出去叶家卖女求荣,不是污了他的名声? “此事决计不成。”他急切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当着老祖宗的面,母亲没有点头吧?” “坐下!”老太太脸上带了几分的厉色,“毛毛躁躁的,怎能担起大任?这件事我已经同意了,过了中秋便动身!” 第六十五章 心思 叶霖一怔,没想到老太太竟应下此事,顿时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老太太冷冷一哼,“本家不过仗着势大,到时候成了事,聪明的自然会选择帮衬本家。咱们府里虽稍逊一筹,但是万一选中的是府里的姑娘,还能轮到本家指手画脚?况且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叶家!” “可是......”他的名声。 老太太面上一沉,道:“若不如此,老祖宗怎会松口答应为你谋个好差事?” 叶霖也是聪明人,只是一愣之后,立刻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心里蓦然一喜,本家的老祖宗乃是先皇一母同胞的妹妹,又是今上的亲姑姑,若是由她出面的话,此次回京续职,十有八九能顺利脱身! 如此一想,抗拒的念头便淡了,他忙问道:“既然这样,就让锦薇去一趟吧,昱哥儿还小,又才从京城回来,怕是不能再长途跋涉。” 老太太点了点头,她原本也是这样打算,本家既然打算从旁支里选人,说不定最后还打着过继的主意。让锦薇去是最好不过的了,即便将来......突然,她眸光一闪,另一个主意便上了心头。 “让锦澜和锦薇一同前去。” 叶霖皱起眉头,“锦澜,才9岁。”年纪太小了,只怕四皇子也看不上吧? 老太太挥挥手道:“年岁虽小了些,但中秋之后才上京,恰好在京里过十岁生辰。这回不过是定下人选,等钦天监选好日子,一套皇家礼节办下来,也要花去个一年半载。退一万步说,只要得四皇子欢心,先成亲,待她及笄后再圆房,未尝不可。” 叶霖沉思片刻,觉得也是这个理,便不再多说什么。 老太太想了想,又接着道:“这件事暂且别声张,尤其是要瞒着沈氏,省得到时候出什么岔子。” 叶霖点点头,“好,就照母亲所言的办便是了。” 老太太这才笑逐颜开,脸上的厉色消了去,又同他说了下晌他走后所发生的事。叶霖自然对老太太的处置没有异议,不过,当他得知韶姨娘有了身孕,顿时眉开眼笑,同老太太闲聊几句便迫不及待的往锦秋阁去了。 ****** 用过晚膳,锦澜母女才起身送宫大夫出门。 宫大夫临出门时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脚下顿了顿,不过一瞬间又恢复如常,随着蔓萍一同离开了。 锦澜一直在水榭轩呆到华灯初上,碧荷提着一盏红色的八角纱灯在前头引路,锦澜带着挽菊沿着跟在后头,沿着抄手游廊走回了澜园。 小歇片刻,锦澜便吩咐了备水沐浴,唐嬷嬷趁着众人忙上忙下的时候,悄悄的向她回了澜园的动静。 除了文竹去过一趟针线房,别的一切如常,并没有人进来。 锦澜轻轻颌首,倒也没说什么。 搁在耳房里的橡木桶子已经盛满了热水,氤氲的雾气缭绕腾升,清澈的水面上漾着朵朵白如初雪的玉兰花瓣,淡淡的香气迎面扑来。唐嬷嬷帮锦澜宽了衣,又将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盘在头顶用干净的棉帕裹住,伸手扶着她小心的踏上特质的双层脚踏,浸入水中。 温度适宜的热水渐渐漫过白皙娇嫩的肌肤,让她绷了一天的心弦松懈了下来。 唐嬷嬷将干净的衣裳搭在红木镂雕牡丹花开椸架上,便挽了袖子,拿起布巾和乘着澡豆的银盘走到锦澜身后,要为她擦背。不过却被锦澜婉拒了,还笑着让她暂且出去,说是想多泡一会儿。 待唐嬷嬷离开耳房后,锦澜才缓缓的滑下去,整个身子都没入水中,仅剩一个小脑袋冒在水面上。白嫩的肌肤经过热水一浸,泛出淡淡的粉色,纤细的指尖偶尔自水中探出,拨弄着荡漾在水面上的花瓣。 没想到宫大夫竟然是母亲乳母的女儿,原本料想的事倒全然颠覆,且照母亲所说的话来看,水榭轩至少也是藏着一个细作。 究竟会是谁呢?她垂下眼,看着水中模糊的脸孔,眸光微动,沈氏身边的丫鬟一一自脑海中闪过,无论是谁,看起来都是忠心耿耿的样子。 看来得想个法子,让对方自己露出狐狸尾巴才行,否则这么等下去,指不定暗地里会生出多少幺蛾子。更何况韶姨娘被夺了管家的权利,若是醒来后知道被母亲接了去,还不晓得会怎样疯狂,且她还有了身孕。 老太太极为在意这个孩子,只怕叶霖也是一样,若有什么事赖在母亲身上......她想想就觉得遍体生寒。 就这么胡思乱想中,腾升的雾气早已消散,浴桶里的水逐渐变凉,锦澜觉得身子有些重,头也昏昏的。她暗想:许是泡久了。便喊唐嬷嬷进来,匆匆擦洗了几下便起身穿衣,躺到了床榻上去。 到了夜里,身子忽冷忽热的,胸口也有些隐隐发闷,难受得紧,她恍惚中醒了好几回,可眼皮子宛如千斤重一般,根本睁不开,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屋里依然静悄悄的,有些蒙蒙亮。 锦澜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被马车碾过一般,酸疼难耐,嗓子里仿佛烧着一把火,且一丝力气都没有,勉强睁开眼,小声的叫了句:“挽菊。”声音像是破锣般,嘶哑难听。 “姑娘?”挽菊本来就很浅眠,仿佛听到什么声响便睁开了眼,只是方才那声音实在太突兀,她一时不敢确定锦澜是否醒了,便出声试着喊了句。 锦澜无力的动了动帐子,“水。” 挽菊一惊,赶紧披上衣裳穿了鞋,端起桌上特地留着的青瓷油灯就进了里间。将藕荷色的帐子一撩,锦澜那张异常通红的小脸便映入了眼帘。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挽菊失声道,赶紧将青瓷油灯搁在桌上,麻利的挂好帐子,待倒了杯茶水让锦澜喝下后,又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好烫!” 锦澜蹙了蹙眉,她原本在孟府落水时便染了寒气,虽说喝了姜汤祛寒,又吃了司徒太医开的方子,但一直没有好好歇息。经过昨日在老太太屋里那一起一落的,回来又长时间泡在浴桶里,只怕这会儿压下的寒症发出来了。 喝了茶水,嗓子总算没有那么干涩了,她思忖片刻,便抬眼看向挽菊,“你别声张,悄悄到小厨房去,将司徒太医开的药放上去熬。” “可是......”挽菊面显犹豫,她张了张口,想说还是请大夫过来瞧一瞧比较妥当,可见锦澜一脸坚持,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出去,却先喊了碧荷起来,才到小厨房去煎药。 碧荷得知锦澜身子不适,也是劝说着要去请大夫,不过被锦澜强力压下了。 直到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挽菊才端着个红漆木托盘,小心翼翼的进了屋。托盘里放着两个碗盏,一碗熬得香糯的碧梗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姑娘,先喝点粥垫垫肚子,要不伤胃。” 这碧梗粥是现熬的,锦澜每日都会到水榭轩陪沈氏用早膳食,因此小厨房里基本什么都没备下。挽菊便趁着煎药的空隙,赶紧抓了两把碧梗米放进锅里大火熬着,恰好药煎好时,粥也能出锅了。 锦澜没有推辞,尽管一点食欲也没有,她也努力吃了小半碗碧梗粥,然后端起已经变得温热的药汁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挽菊暗暗咋舌,头一回煎好药后,她曾舀了一小丁点尝了尝,结果苦得连连呸嘴,姑娘将这么大一碗全喝下去,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姑娘,要再睡会儿吗?”碧荷看她神色萎靡,不禁有些担忧。 锦澜吐出口气,微微颌首,挽菊和碧荷便赶紧将她扶着躺下,又盖了层锦被,不一会儿药力挥发,困意涌了上来,片刻就睡了过去。 窗棂外,天光大亮,挽菊见锦澜还在梦中,着实起不来,便打发文竹到水榭轩报信。 沈氏一听锦澜身子不爽,顿时便慌了,赶紧让惠秀伺候着梳洗,便匆匆往澜园去。 只是她还在路上,澜园里已经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六十六章 触怒 挽菊清楚,沈氏得了信,定会立即赶过来,便让到门外候着,屋里由碧荷和已经得知消息的唐嬷嬷守着。 在屋外的廊下等了会儿,她便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正往正房来,抬眼一看,却见来的不是沈氏。 一道小小的人影儿刚跨进澜园的大门,便直奔向正房,身后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嘴里还在嚷嚷着“小心。”“慢些。”“可别摔了。”之类的话语。 挽菊想到还在榻上的锦澜,眉头拧了下又松开了,赶紧露出抹笑容便迎上去。 “大少爷。” 一路小跑的人影奔到青石台阶下,见挽菊挡了去路,稚嫩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见二姐姐。” 挽菊上前给叶昱许礼,脸上带着笑,婉转的说道:“二姑娘身子不利索,还在榻上躺着,要不奴婢先进去瞧瞧,看二姑娘起身了没,可好?”心想着大少爷平日里和二姑娘走得也近,应该会体谅一番。 “不必,我自个儿进去就是。”叶昱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口气硬邦邦的,绕过挽菊便要踏上青石台阶。 挽菊心里一急,忙急急往后退了两步,身子又挡在了门前,“大少爷,二姑娘真的还未......”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挡着本少爷的路?”三番四次的阻挠让原本心绪不佳的叶昱更是恼怒不已,猛地伸手用力将挽菊推开,斥骂了句。 叶昱虽才七岁,但在府里上下都放在手心里宠着,长得是白白胖胖的,手上的力气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重几分。加上挽菊没想到叶昱会对着她发作,一时猝不及防,竟被推倒在地。 由于两人恰巧站在台阶边上,这一摔,挽菊便沿着青石台阶滚了下去,额头还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台阶边上撑着圆柱的基石上,顿时鲜血直流。 叶昱没想到自己会伤着人,顿时愣了下,脸色微微一白,又迅速恢复了镇定,嫌恶的甩了挽菊一眼,振振有词道:“我看二姐姐院里的丫鬟们都是不经用的,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伺候二姐姐?难怪累的二姐姐都病倒了。赶明儿回老太太,将你们都打发了去,再选好的来予二姐姐!” 随在他身后的丫鬟婆子们一见,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上,围着叶昱便是上下打量摸索,见他平安无事,才纷纷松了口气,却是没有一个人在意躺在地上的挽菊。 挽菊的惨叫声惊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锦澜,守在一旁的唐嬷嬷顿时清楚定是出了事,便赶紧喊碧荷出去瞧瞧。 碧荷撩起帘子,就见到被众人拥簇在中间的叶昱,还未来得及行礼,眼角却瞄到了阶下一抹淡蓝。 “挽菊!”碧荷大惊失色,顾不上门前的叶昱,撒手甩了帘子便跨出了门槛,走到廊下才清楚的看到地上的情形。只见挽菊曲着身子挺挺的倒在台阶下,猩红的血从她额头流下,淌过紧紧合上的眼皮子,滴落在地上,竟糊了一小块青砖。 叶昱见屋里有人出来,心里到底有些忐忑,却又不认为自己有错,便拧着声说道:“你们这些丫鬟,都被二姐姐给娇惯了,竟然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说罢哼了一声,也不叫丫鬟打帘子,自己伸手一掀,滚边精致的下摆一动,圆滚滚的身子就进了屋。 他身后的丫鬟婆子们到底还记得这是二姑娘的院子,踌躇了片刻,干脆全都止在门外,不敢跟进去。 叶昱风一样刮进里间时,锦澜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的引枕上,唇上沾着一层清润的水泽,显然是刚喝完茶水。她将茶盅递给唐嬷嬷,又拿起枕边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才抬眼看向来人。 “昱哥儿,半年不见,你的身子倒是宽了不少。” 刚才神智虽有些迷糊,可外头的声音并不小,隐隐约约也听了些。眼下还弄不清楚挽菊出了什么事,但从碧荷的呼声来看,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便对了。 叶昱进了屋,径自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看着锦澜,也不接话,圆圆的脸蛋儿许是因为跑动的原因,显得有些红彤彤的,只是上头布满了不耐。 锦澜眸光微动,转头吩咐唐嬷嬷,“快去给昱哥儿倒杯茶来。”说着看了眼门口。 唐嬷嬷心里明了,便点了点头,又给叶昱福了礼,领命出去。 锦澜的目光紧随着唐嬷嬷,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前,才落在微微晃动的门帘子上。也不知道外头怎么了,挽菊应该没事吧? 突然,叶昱张了张口,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充满了责备,“二姐姐昨儿个为什么不帮姨娘?” 锦澜这才收回了视线,抬眼看向叶昱,真正的打量起来。 一身宝蓝色的立领银线滚边的直裰袍子,胸前挂着一枚赤金长命锁,腰间还佩着圆形镂空的碧玉,下面半露一截松花绫裤腿,脚上蹬着一双白底青缎千层鞋。装束虽简单,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些个东西做工上样样都是极为精致的,比府里的还要好上三分。 想必,是在京城里老祖宗赏的。 “二姐姐光看着我做什么?没听见我问你话呢!”叶昱见锦澜作声,就这般直直的盯着着自己瞧,又记起方才她说过的话,心里顿时恼了。 虽然和老太太一起上京,长途跋涉的,可整日里不是呆在马车上就是被乳娘抱在怀里,对他来说并没有觉得多疲惫,反而因为一路上新奇的景色兴奋不已。到了京城本家,更是得了老祖宗的欢心,吃的穿的玩的样样都比府里精巧,短短半年,身子如吹了气儿一般,竟越发的圆滚起来。旁人虽觉得是福气,可他却不乐意被人点着戳着,一提及便会炸毛。 锦澜敛了目光,淡声问道:“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叶昱一脸惊奇,觉得这趟上京回来,二姐姐怎么看上去似乎变得陌生了不少,还真和大姐姐说的一样啊! 他稍稍思忖,与叶霖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皱起,白胖的小脸蛋上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气,睥睨着锦澜,扬声道:“当然是帮着姨娘将那个病痨子赶出去啊!” 锦澜猛地盯着叶昱,眸子里一片清寒,“你,说什么?” 昱哥儿是叶霖的庶长子,也是韶姨娘的儿子。 叶霖子嗣艰难,母亲又没有生下嫡子,府里便只得他一个男丁,无论是老太太还是叶霖,都放在心尖尖上疼着,因此府里的下人们几乎都把昱哥儿当成了未来主子对待。 韶姨娘自然也就母凭子贵,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最后更是越过了母亲。 前世她与韶姨娘亲近,虽觉得昱哥儿说话直来直往的,从无忌言,但也只当做是天真散漫之故。如今再一看,昱哥儿根本就没将她这个嫡姐放在眼里,更别说是不受叶霖和老太太待见的母亲了。 “我说二姐姐应该帮着姨娘才是,怎的反而和那病痨子亲近起来?瞧她那样子,横竖没几日活头,你若过了病气可怎么好?我这是在为姐姐着想!”叶昱根本没有发现锦澜的异常,以为她是听不清自己的话,故而又大声的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他只觉眼前蓦然一花,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白嫩的脸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了一道赤红的印子。 叶昱细长的眼睛瞬间瞪得浑圆,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声,怔了下,陡然拔高了调子,尖声怒叫道:“你敢打我!” 锦澜的眼眸微眯,冷冽的看着叶昱,语气凛寒:“身为人子,不孝不悌,我是你的嫡姐,教训你是天经地义的,为何不敢打?” “我打死你这个贱人!”叶昱红了眼,吼着就要扑上去。 守在门外的唐嬷嬷一听到声响,惊觉事有不对,立即掀起帘子进屋,刚走到里间门口就瞧见叶昱挥着拳头,凶狠的往锦澜脸上砸去。 第六十七章 告状 “住手!”唐嬷嬷失声大叫,箭步冲上前,堪堪扯住叶昱的衣摆。 叶昱打了个趔趄,脚下一滑,顿时跌坐在地上,剧烈的痛楚自臀部向四肢百骸蔓延,他“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伺候他的丫鬟婆子们愣了下,立即顾不上多想,一窝蜂的冲进了屋里。看到叶昱坐在地上痛哭的样子,顿时都傻了眼,大少爷可是磕不得碰不得的宝贝,哪怕是少了根头发,老太太知道了都会严惩不贷的啊! 许是见身边的人来了,叶昱胆气恢复了些,也不等别人来扶,自个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一拐一拐的往门口奔去,边跑嘴里还边哭喊着:“我要回了老太太,让老太太收拾你们这些下作的东西!” 叶昱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帘子后,唐嬷嬷已是满脸苍白,手里紧紧攥着帕子,嘴里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晚了几步进来的碧荷和沐兰看到唐嬷嬷的神色,俱是一怔,顿时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谁都清楚大少爷是老太太的心头宝,可如今...... “慌什么?”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神色自若地吩嘱道:“沐兰,你快跟出去,看看昱哥儿往那边去,外头还有什么人和他一起。嬷嬷,碧荷,伺候我更衣梳洗,我要去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 她的镇定感染了屋里的人。 三人应了一声,赶紧分头行事。 沐兰本来就离门口最近,她二话不说,掀了帘子拔腿就往外跑。 唐嬷嬷打开箱笼,选了件厚实的烟霞银罗石榴妆花褙子,碧荷亲自到小厨房将热水提过来。 两人利落的伺候了锦澜梳洗,又帮她换上衣裳,趁着唐嬷嬷梳头的空隙,锦澜才有功夫开口问碧荷:“挽菊人呢?” 提及挽菊,唐嬷嬷和碧荷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碧荷更是红了眼圈。 锦澜心里一紧,“到底怎么了?” 碧荷抬起眼,低声道:“奴婢出去瞧的时候,挽菊已经倒在地上。”说着,眼泪忍不住浮上来,目光中晶莹欲滴,“额头上磕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直流个不停。奴婢用帕子捂了好一会儿都没完全止住,这会儿让文竹守着呢。” “请大夫了吗?”锦澜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奴婢打发冯婆子走角门出府去请了。”碧荷说着便跪了下来,“还望姑娘原谅奴婢擅作主张。” “你且起来吧。”锦澜叹了口气,挽菊上回才因为出府验药而受了伤,额头上已是留了痕的,这会儿偏又......她的双手,不由紧紧拧在了一起。 唐嬷嬷手脚利索挽好最后一束发,沐兰便匆匆进了屋。 “姑娘,奴婢看着大少爷径直往嘉裕堂的方向去了。”沐兰喘了口气儿,上前几步对锦澜轻声回道,末了欲言又止。 锦澜透过菱花镜中看到了那抹一闪而逝的犹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沐兰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道:“刚追出去那会儿,奴婢看到院子前面那颗榕树后闪过一道人影儿,看着倒有些像...像大姑娘!只是奴婢看得不真切,这才不敢同姑娘说。” “不打紧,你先下去吧。”锦澜从镜奁里选了支椿色生蓝翡翠簪递给唐嬷嬷,沉默下来。 按照前世的记忆,昱哥儿上京之前,和她虽算不得十分亲热,却也有个五六分的,更不会这般不管不顾就冲她屋里来。且她和母亲亲近时,昱哥儿已经和老太太到了京城,根本不会知晓。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有人告知于他。 知道昨天那件事,又告诉昱哥儿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韶姨娘。只是韶姨娘定不会在这个关头怂恿昱哥儿来找她的麻烦,因此,剩下的,也就是叶锦薇了。 所以她才特地吩咐沐兰跟出去,为的就是看看昱哥儿是直接去找老太太告状,还是先找叶锦薇商量。 果不其然,沐兰发现了叶锦薇,想必她一直跟在昱哥儿后头,只不过没进澜园罢了。 叶锦薇是想看她的笑话吗?锦澜嘴角绽出一抹淡淡的笑,眸光轻闪,那就拭目以待,瞧瞧究竟是谁看谁的笑话! 收拾妥当,锦澜让碧荷留下来照顾挽菊,只带着唐嬷嬷就往嘉裕堂去,刚出了院子没走几步,便看见沈氏正迎面而来。 母亲怎么来了?锦澜一怔,来不及多想,沈氏已经走到了跟前。 “不是说了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不好好歇着,还跑出来吹风。”沈氏焦急的将锦澜拉到眼前,看到她略微苍白的面色,心疼的说道。 锦澜给沈氏福了礼,“母亲,我正准备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沈氏愣了下,才注意到她的神色有异,稍稍思忖便点了点头,和她一同前往嘉裕堂。 一路上,锦澜将在澜园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给沈氏,只是略去了昱哥儿那几句大逆不道的话。 沈氏听了这番话,目光顿时尖利起来,眼底掩不住怒火直冒,她抿着嘴不再多说,冷冷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嘉裕堂。 锦澜和沈氏刚踏进嘉裕堂的大门,雁容便迎了上来,显然是特地在这儿等她们的。 雁容上来便行礼,“太太和二姑娘来了,老太太方才还在念着呢。” 看雁容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母亲会来,锦澜心里冷笑一声,定是老太太听了昱哥儿的话,又想把这件事牵扯到母亲身上去吧?即便此时母亲没有和自己一同来嘉裕堂,说不定去水榭轩的丫鬟已经在半道上了。 雁容引着沈氏和锦澜进屋,老太太正在外间的软榻上坐着,昱哥儿偎在她怀中,正小声的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立即便住了嘴。 锦澜飞快的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叶锦薇的身影,是不来还是没到? 叶昱一见锦澜和沈氏进来,立刻便往叶老太太的怀里缩了缩,一脸惧怕的泣道:“祖母,二姐姐来了,她可是又要打我?” 沈氏本来就一肚子火气,见叶昱竟当着她的面跟老太太告状,这摆明了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眼底闪过一抹狠厉。 “胡说,谁敢打你。”叶老太太宠爱地拍了拍叶昱的的后背心,慈爱的哄着,“你先去洗把脸,回头祖母让小厨房做你爱吃的合意饼和翠玉豆糕可好?” “好。”叶昱这才破涕为笑,乖巧和雁容一同下去净脸,临出门时趁着老太太不注意,得意地冲锦澜装了个鬼脸。 “慢着!”沈氏突然出声叫住他,淡笑着看向叶老太太,“老太太,方才昱哥儿的意思,可是说锦澜动手打了他?” 见沈氏拦住昱哥儿,叶老太太脸上不悦的皱起眉头,“昱哥儿脸上那印子明晃晃的,你瞧不见?”说着便看向锦澜,虽神色间仍带着怒意,但比对沈氏时放缓了几分,“锦澜,身为姐姐,你怎么能打昱哥儿呢?” 锦澜刚准备开口,却被沈氏抢先一步。 “老太太可曾问过昱哥儿,他一大早在澜园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叶老太太看了眼站在门边的昱哥儿,方才他哭哭啼啼的,又扬着脸上印子,她一时心疼便忘了问,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成?想着便柔声的问道:“昱哥儿,同祖母说说,你到二姐姐屋里做什么去了?” 叶昱用力摇了摇头,宛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眨巴了几下差不多被脸上的肉肉挤到一起的小眼睛,怯怯的说道:“我,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太久没见到二姐姐,才到澜园去看看她。谁知二姐姐却......”说着又挤出几滴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沈氏猛地看向叶昱,眼底一片冷冽,嘴角却噙着笑,“你真的什么都没做?” 叶昱看着沈氏嘴边的笑容,心底隐隐有些发寒,急忙缩了下身子,躲到雁容身后去,避开她的目光。 沈氏的追问和昱哥儿惊吓的摸样让叶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突然喝了一声,“够了!我还没死呢,容不得你在嘉裕堂放肆!” 沈氏面色霎时一白,老太太这话可谓诛心至极,暗指她不敬长辈,有违孝道。 “祖母。”锦澜即使扶住沈氏摇晃的身子,清澈的眼眸中直直看向叶老太太,“请祖母先息怒,此事与澜儿和昱哥儿有关,祖母也不能仅听昱哥儿一面之词便认定澜儿行凶吧?” 打昱哥儿,她并不后悔,若是重新来过,她依然会毫不犹豫的挥出那一巴掌。 古言曾说,龙有逆鳞,母亲便是她的逆鳞,触之必怒! 第六十八章 质问 锦澜将沈氏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转头看向叶老太太,“祖母难道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澜儿吗?” 那张微微扬起的小脸上闪烁着倔强和不屈,亦带着一丝难过和失望,落在叶老太太眼里,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脑海中攸的便浮现出以往一些琐事来。 锦澜自幼便养在她跟前,旁的不说,性子如何她最是清楚不过的了,温婉和善,连说话都是哝声软语的,对昱哥儿向来也是真心疼着。有一回昱哥儿顽皮跌伤了腿,她却陪着难过了好几天,自责着没照顾好昱哥儿。这会儿...... 叶老太太眼底微漾,看了眼缩在雁容身后,只露出一角宝蓝色银线滚边袍子的叶昱,对他招了招手,“昱哥儿,过来。” 叶昱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眼叶老太太,又看了锦澜,竟摇头道:“祖母,我脸上粘腻得紧,若是脏了祖母的衣裳,可就不好了。待我先净了脸再来陪祖母。”说罢竟转身就想跑出去。 “昱哥儿。”锦澜突然开口唤了一句,“这么久未见,你身子长了不少,胆子怎的还是这般怯弱?” 叶昱胆子一向大,唯独怕在屋角檐壁上结网的蛛儿,哪怕是簪尖那般细小的,见着也会吓得大哭。因此,昱哥儿住的院子想来是府中打扫得最勤快的一处,莫说蛛儿,就是连一丝蛛网都瞧不见。以往锦澜和叶锦薇可没少拿这事儿打趣他胆子怯弱,只是被闹腾了几回,也就绝口不提了。 听了锦澜的嗤笑,跨出门槛的半只脚顿时就缩了回来,叶昱转过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想也不想便恼怒的开口吼道:“谁说我胆子怯弱?” 锦澜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慢里斯条的道:“既然这样,那你可敢将在我屋里说的话当着老太太和母亲的面再说一遍?” 叶昱虽性子骄纵且目中无人,但他到底不是傻的,那番话私底下说说可以,要真放到明面上来,老太太定然不依,毕竟老太太是最重视规矩和尊卑的。所以方才告状的时候,他也只是一味的哭诉锦澜动手打了自己,对说过的话却只字不提。 这会儿见锦澜逼得急,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又记起当时屋内并无他人,顿时口气便硬了起来,横着脖子嚷嚷道:“二姐姐这话好没理,分明是我好心去瞧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如今在老太太面前还想将事情赖在我身上,莫非二姐姐以为老太太好糊弄不成?” 锦澜眸光闪了闪,她料定了昱哥儿不敢当着老太太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却没想到他倒是学聪明了,句句都抬出老太太,想将她推到与老太太对立的位置上。 看来前世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不但看不出韶姨娘和叶锦薇的真面目,就连小小年纪的昱哥儿也看不穿。 沈氏的脸沉了下来,只是她刚要开口,却看见锦澜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昱哥儿,你口口声声这般说,那我问一句,你可敢在老太太面前起誓,若是你说了谎,便再也吃不到最喜欢的合意饼,翠玉豆糕。且屋里挂满蛛网,地上爬满蜘蛛!” “锦澜!”叶老太太轻喝了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凌厉。 锦澜侧过头,委屈的看着叶老太太,“惹祖母生气是澜儿的不对,但是昱哥儿若真问心无愧,即便就是发了誓又能如何?难不成祖母也认为是澜儿无缘无故这般打人?” 叶老太太扫了沈氏一眼,又紧紧的盯着锦澜的小脸,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锦澜毫无躲避之意,始终和叶老太太对着眼,目光澄澈,眼底的委屈却是越来越浓。 半响,叶老太太才暗暗叹口气,神色不明,却也不开口多言。昱哥儿心中顿感不妙,也不再藏着,径直奔到叶老太太跟前,埋头扎入她怀中,撒娇道:“祖母,我怕。” 叶老太太搂着扑倒怀里柔软的身子,看着叶昱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顿时便倾了几分。刚准备开口拂了锦澜的主意,锦澜却抢先出了声:“你既然没做过,怕甚?祖母最是公允,定不会诬了谁去。” 叶老太太拍着昱哥儿后背心的手顿了下,似有深意的看了眼锦澜,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锦澜清楚,自己方才的话定是惹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了,但是她并不退怯,眼睛直直的瞪着昱哥儿。 叶昱见叶老太太岿然不动,没有替自己说话的意思,心里着实便慌张了,扯着她的袖子晃了几下,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摸样,巴巴的抬头望着,“祖母......” 锦澜怎会容他再软了老太太的心,当即便道:“你若不说,我便替你说了吧,还请老太太给评评理!”说罢顿了下,又接着道:“昨个儿的事,也不晓得是哪个嘴碎的学给昱哥儿听,韶姨娘到底是生母,昱哥儿为她担心是情有可原。但昱哥儿一大早便闯到澜园里,不仅但伤了澜儿的贴身丫鬟,还口出不逊,质问澜儿为何不帮韶姨娘说话,更是出言诅咒母亲!”越说脸上的神色越冷。 “虽说母亲深居简出,可在怎么也是叶家的太太!昱哥儿身为人子,不孝不悌,澜儿作为嫡姐,这一巴掌,祖母认为不该打吗?”锦澜一字一句,言辞犀利地问着,“且昱哥儿挨了教训,却不知悔改,竟还想动手打我,若非唐嬷嬷来得及时,只怕祖母这会儿见的,可不是平安无事的澜儿了!” 叶老太太的眼神陡然沉了下来,板着脸对叶昱问道:“这可是真的?” 叶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否认,“没,没有。” 虽他这么说,可脸上的惊慌失措却逃不过叶老太太精明的双眼,心里顿时就明了了。 “即便昱哥儿真打伤了澜儿,身为亲姐,澜儿也不会这般斤斤计较。可昱哥儿动手之时竟骂澜儿是贱人,还要打死了事!而后见得不了手,还说要来找祖母,让祖母收拾我们这些下作的东西!”锦澜并不打算到此为止,她脸上露出一抹悲恸,“原来在昱哥儿心里,我这个嫡姐是贱人,是下作的东西!那父亲和母亲是什么?又将祖母至于何处?” 她心底十分清楚老太太的偏私,可是她不能容忍母亲被一个妾生的庶子欺压到头上来。既然母亲无法和老太太撕破脸,那么就由她这个做女儿的代劳吧。 韶姨娘得宠,最根本的原因出自昱哥儿身上,而昱哥儿这般骄纵,仗着不就是老太太和叶霖的宠爱吗?那她就想法子毁了这份宠爱,看看韶姨娘还有什么依仗。 叶老太太听着锦澜三言两语抖出在澜园发生的时,又哽着声质问昱哥儿的言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郁。她看了看沉着脸不说话的沈氏,又看着颤着身子,攸白了脸的叶昱。 即便再怎么宠爱,嫡庶有别。此时此刻,昱哥儿的身份越不过锦澜去,且锦澜说得对,沈氏在怎么不得人心,也是叶家的太太,岂容昱哥儿口出狂言,这是在打叶家的脸! “昱哥儿,你二姐姐说的,可是事实?”叶老太太沉声问道。 叶昱没想到最疼爱他的老太太会这般冷着脸质问自己,顿时手脚发凉,再也不敢抬头看老太太,抖着抖身上的肉,支支吾吾的道:“我,我......” 锦澜说完话,便退回到沈氏身边,冷眼看着老太太怎么处理这件事。沈氏神色复杂,方才锦澜并没有说昱哥儿诅咒她的事宜,只是以昱哥儿的性子,那话定然要比她所说的难以入耳百倍,千倍吧。 看来,府里的人已经忘了,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沈氏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长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好一会儿才缓缓松了去。 “是谁告诉你昨个儿的事?”叶老太太到底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整件事中的蹊跷,昱哥儿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罢了。 此时此刻,叶昱哪还敢隐瞒,便垂着头,小声的回了句:“是大姐姐。” 锦澜脸上浮起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 叶老太太面色青黑,她抬眼看了下站在门边的雁容,冷声道:“去将大姑娘叫来!” “是。”雁容福身去了。 叶昱丝毫没想过自己这番话会给叶锦薇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心里飞快的琢磨着怎样才能让老太太对自己消气,眼珠子悄悄转了下,圆圆的小脸顿时皱得如包子一般,抬手揉了揉眼睛,想上前却又害怕的踌躇着,一双被揉得通红的眼睛怯怯的看着叶老太太,“祖母,昱儿错了,请祖母责罚,无论打多少板子昱儿都不怕,只求祖母别气坏了身子。” 看着叶昱这幅摸样,叶老太太不由叹了口气,这些年,沈氏缠绵病榻,昱哥儿和锦澜打小就养在她屋里,祖孙一直都是亲不隔疏。两人的性子她了若指掌,昱哥儿虽骄横了些,可心眼不坏,只是容易受人蒙蔽蛊惑罢了。 想到这里,叶老太太扬声叫品月,“端茶来,就用京里带回来的云雾,再让小厨房做些合意饼和翠玉豆糕。” 话声刚落,昱哥儿顿时便露出了甜笑,“祖母最疼昱儿了!” 锦澜冷冷的看了眼叶老太太将叶昱搂在怀里揉搓的样子,便低下头默不作声。她从未想过一下就能让老太太厌弃昱哥儿,毕竟他是府里唯一的男嗣。 不过,种子埋入地下,只要持续浇灌,早晚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品月泡好茶端上来,不一会儿雁容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老太太,大姑娘来了。” 第六十九章 处罚 叶老太太脸上慈爱的笑容顿敛,冷声道:“让她进来。” 雁容打起帘子,一脸忐忑的叶锦薇便进了屋。 她没想到老太太会打发人来喊自己,原本正在离嘉裕堂不远的地方候着,为的就是看锦澜沮丧的表情。不想锦澜没等到,却等来了雁容。当得知老太太寻她进去时,也曾问过雁容是什么事,可雁容始终笑而不答,虽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 沈氏和锦澜都在边上坐着,品着平日里根本喝不到的云雾茶,神色淡然,仿佛看不到叶锦薇一般。 叶锦薇狠狠的瞪了锦澜一眼,才发现叶老太太清寒的目光,顿时便吓得屏了大气,垂下头,老老实实的给叶老太太请安。 叶老太太的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昱哥儿一早到澜园的事儿,你可知道?” 叶锦薇手里绞着帕子,咬了咬嘴唇,心里却是惊骇不已,老太太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不成昱哥儿说了什么?可之前她特地交代过昱哥儿,无论别人怎么问,尤其是老太太,都不要将她供出来的。叶锦薇极想抬头看看昱哥儿,却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 “嗯?”叶老太太哼了一声,将茶盅搁回桌上,力道稍稍重了些。 叶锦薇顿时心里一惊,“不,不知道。”声音又轻又吞吐,显然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 话一说出口,叶昱当即便不乐意了,他从叶老太太怀里站起身,扭头冲叶锦薇嚷道:“大姐姐胡说!分明就是你告诉我姨娘被欺负了,还说二姐姐不但不帮姨娘,还在一旁落井下石,枉费姨娘平日里对她那么好,又让我去问问二姐姐到底为什么这般做,我才一大早起身便了去澜园的!” 叶昱的话让叶锦薇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她没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居然会这般拆自己的台,还是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更重要的是,屋里还有一个叶锦澜! 叶老太太听到这话,目光尖利,猛地拍一下桌子,“昱哥儿说的,可是真的?” 叶锦薇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想否认,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丝声响,心里清楚,两人相比,老太太绝对会相信昱哥儿,更何况还有叶锦澜。 她抬头恼怒的扫了眼叶昱,心里连连咒骂:该死的昱哥儿,真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亏得一直都待他那么好,竟然在背后捅她刀子。 “锦薇,我且再问你一次,昱哥儿说的,是真是假?”叶老太太冷冽地看着叶锦薇,竟敢挑唆昱哥儿生事,看来她不在府里这段日子,韶姨娘的心越发大了。 叶锦薇知道横竖躲不过去了,只好忍着不甘,颤声道:“祖,祖母息怒,锦薇下次不敢了!” “下次?”叶老太太神色阴郁,眼神如千年寒冰般注视着叶锦薇,“身为长姐,不与弟妹恭谦有爱,反而挑唆昱哥儿犯下如此大错,依我看,是府里的人都敬着你,才养就你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说着叫了雁容,“从今儿个起,大姑娘搬到静心居,另外叫两个教引嬷嬷好好教教大姑娘礼仪,这样的脾气将来到了婆家还不知道会犯怎么样的错,到时候丢的可是叶家的脸面!” 叶锦薇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老太太,脸色霎时青白交接,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 静心居在府里最西边的角落里,和静心居挨在一起的是叶家的祠堂,以往只有犯了大错的叶家子弟才会被关到静心居面壁。直到叶霖这一脉,人丁凋零才慢慢闲置了下来,平日里只有看管祠堂的家奴偶尔想起才会去打扫一番。 老太太,竟罚她去静心居!叶锦薇面无人色,浑身一抖,眼泪唰的一下便落下来,猛地起身往前一扑,倒在软榻下抱住叶老太太的膝盖哀戚的求道:“祖母,锦薇知错了,情愿抄百遍《女四书》,只求祖母别罚我去静心居!” 锦澜眉梢一挑,《女四书》可是包含着《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本,莫说百遍,就是一遍抄下来也是不易之事。不过,她也没想到老太太会让叶锦薇到静心居,看来老太太是存心要敲打韶姨娘一番了,叶锦薇这是待韶姨娘和昱哥儿受过,只是搬去静心居,恐怕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叶老太太沉着脸冷扫叶锦薇一眼,“雁容,送大姑娘回秀筠楼收拾东西,午膳后就搬过去吧。” 雁容赶紧叫了几个丫鬟上来,叶锦薇挣扎着还要说什么,雁容眼疾手快,赶紧将手中的帕子堵住她的嘴。后面的丫鬟跟着将她一扭,也不敢真伤了叶锦薇,几人合力才将呜呜咽咽地叶锦薇半扶半拖的带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便静了下来,叶昱白着小脸,心里却是松了口气,侥幸去静心居的人不是自己。只是他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叶老太太又开口道:“昱哥儿,虽你是受人挑拨,但男子汉应要有担当,错便是错,还不亏去给你二姐姐赔礼道歉?” “祖母。”昱哥儿口气略微不满的叫了声,可见老太太沉着脸,又想起被罚到静心居的大姐姐,心里多少有些畏惧。便扭捏的起身,磨磨蹭蹭的走到锦澜面前,马马虎虎的冲他作了个揖,小声嘟喃了句。可惜声音太小,莫说沈氏和叶老太太,就连近在眼前的锦澜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锦澜轻放下手里的茶盅,脸上扬起一抹笑容,落在叶昱眼中显得格外刺眼,“你说什么?我怎的听不清楚?”她冲叶昱挑了挑眉,一脸戏谑,十足的挑衅。 “你......”叶昱差点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但话冲到嘴边,还是被他硬生生给掐住了,怨毒的看了眼锦澜,紧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二姐姐,今儿个是我不对,还望二姐姐原谅。” “既然你知道错了,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谁让我是你的嫡姐呢,你说是不是?昱哥儿。”锦澜抿着嘴,将嫡字咬的特别重,眼底泛着异样的光彩。 叶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话也不答,扭头就走,径直走到老太太身旁坐着。 沈氏冷眼的看了看叶昱,又看向叶老太太,淡声说道:“昱哥儿毕竟还小,性子难免冲动了些,往后慢慢教便是了,有老太太亲自教导,定然会比现在懂事。” 叶老太太眼睛微微眯了起,低头瞥了眼昱哥儿脸上的不服,目光闪了下,突然又开口说道:“昱哥儿,既然你知道错了,便回屋去将你学过的几篇《论语》抄一抄吧,什么时候抄好了再出来。” 叶昱一听到要抄书,当即便呼了声:“祖母!”明明已经认了错,又赔了礼,怎的还要将他禁足抄书?那岂不是无法出去玩了?他不要! “怎么?不愿意?”叶老太太刚缓了几分的神色蓦然又一沉,“那昱哥儿是想去静心居陪大姐姐小住一段时日么?” 提及静心居,叶昱噤若寒蝉,不敢在多说一个字。 叶老太太便让品月喊催嬷嬷进来,仔细敲打了一番才让她将叶昱带回去。 叶昱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都只能三步一回头的跟着催嬷嬷走了。 叶老太太这才松了绷着的脸,对锦澜招了招手,道:“澜儿,到祖母这里来。” 锦澜乖巧的走了过去,她没打算继续和老太太据理力争,老太太已经将叶锦薇关到了静心居,且还破天荒的罚了昱哥儿禁足和抄书,她当然得见好就收,免得太过急躁弄巧成拙。 叶老太太一把她拉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仔细端详了两眼才笑道:“大半年不见,澜儿倒是长高了不少,愈发标志了。” 锦澜两颊飞起淡淡的嫣红,浅笑道:“祖母又拿澜儿打趣了。” 叶老太太慈爱的笑道:“算起来在过几个月,澜儿也该过十岁的生辰了。” 锦澜点了点头,她的生辰在新年之际,特地取了澜字为名,寓意年年岁岁如澜,首尾相接,富贵不断。 “虽说昱哥儿有错,可他到底年纪还小,你身为姐姐,当多包涵些才是。”叶老太太说着突然改变了话题。 见叶老太太话头忽的变了,锦澜心里一凛,打从老太太招手,她便清楚该轮到自己了,只是不知道老太太会怎么处理她打了昱哥儿那巴掌。眼下,只能点头附和。 叶老太太拍了拍锦澜的手,叹了口气,“打小你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如今大了,我自然也是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左右看来你年纪也差不多了,祖母特地求京城的老祖宗选了一位颇有名望的教引嬷嬷,听说还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儿,专门伺候贵人的,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跟着学,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锦澜心里闪过一丝讶然,前世她的教引嬷嬷并不是什么宫里来的嬷嬷,怎么如今却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 她隐隐觉得老太太的话有些熟悉,似乎关系着什么大事,可她却偏偏记不清是什么大事了! 第七十章 端倪 锦澜出了嘉裕堂,又别了沈氏,一回到澜园身子就软了。她原本昨夜里几次从梦中惊醒,除了一身的冷汗,身体就觉得乏力的很,今天一早又接二连三的动怒,劳心劳神,哪还撑得住?到了夜里更是烧得糊里糊涂的,竟喃起了胡话。 唐嬷嬷见到锦澜这幅摸样,哪还敢听她之前不许声张的吩咐,当即便派人给沈氏传了话。 沈氏大惊失色,立马便让蔓萍连夜出府将宫大夫请来,又是扶脉又是熬药的,折腾得大半个府邸都沸腾了,连叶霖都过来探过,嘉裕堂的灯烛亦是亮了好几回。 直到天边即将破晓,锦澜被唐嬷嬷和挽菊扶着,沈氏亲喂了药,等身子退了热度,沉沉的睡过去才逐渐消停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就是挽菊都比她好得快。 除了宫大夫几乎每个几日便来扶一次脉外,司徒太医也依约来过叶家一趟,看了诊,又稍稍改了药方,别的话倒和在孟府里说的差不多,只是又特意加重了切忌劳心伤神四字。 为此,锦澜整日被叶老太太和沈氏勒令躺在床上静养,后来待她身子好了些才允许在院子里走动,就连出门到园子里去也是决计不许的,说是怕惊了风。如此一来,倒将她给拘住了,一日日过得极为闷得慌了。 孟茹涵得知锦澜身子不适,便嚷着要来探望,一回府便让秦氏往叶家递帖子。恰巧秦氏心中也事想与沈氏商量,正愁不知该寻什么由头登门,如今借着女儿探病的名头,也就欣然打发人将帖子送了去。 沈氏收到帖子,又想起当日赏花宴结束后,临回府前秦氏在屋里说的那番话,原本打算张口拒绝,可思及锦澜落寞的小脸,到底还是应下了。 她将接待秦氏的宴席摆在园子里,虽叶家的园子不如孟府那般亭台楼阁样样精致、姹紫嫣红处处芬芳,但摆在里头的奇石妙岩均为当年府邸落成时,叶家老祖宗亲手设计选料,大到假山,小至鹅卵处处妙绝,更有股大气磅礴之势。 秦氏进府后,先带着孟茹涵去了趟嘉裕堂拜见叶老太太。 “给老太太请安。”孟茹涵性子虽跳脱,但该有礼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好,快起来。”叶老太太笑呵呵的招了招手,示意孟茹涵上前来。 孟茹涵看了秦氏一眼,见她颌首,才扬起笑走了过去。 叶老太太拉着孟茹涵的手仔细端详了下,见她长得宜喜宜嗔,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透出股闺阁之秀的温婉,当即心里便欢喜着。“果然是个极好的姑娘。”说着便让雁容开了箱笼,取出一支阗青玉四蝶纷飞如意簪作为表礼。 秦氏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只稍稍打量了两眼,便看出了这只簪子的不凡。虽一下看上去并不出彩,实则玉质清透温润,纹络行云流水,且那蝶翅上的花纹隐隐汇成一个月字,这是京城百年老铺挽月斋出品的首饰。 “老太太,这样贵重的东西,给了我这丫头怕是糟蹋了。”秦氏连忙劝阻。 只是她的话刚说完,孟茹涵便惊喜的叫了一声:“好漂亮的簪子,茹涵谢过老太太。” 秦氏顿时便觉得有些尴尬。 叶老太太似有深意的笑了笑,“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让孟姑娘带着玩吧。” 秦氏想起叶老太太开春上京之事,眼底突然闪过一点精光,面上笑吟吟的领着孟茹涵谢过叶老太太的赏。 挽月斋的首饰,件件均是精致之极的珍品,且样式一向不重复,可称是独一无二。 即便是她自己,也只是出嫁时特地寻了几只压箱底,可叶老太太一上来便赏了这么贵重的表礼。让她不能不多想。 叶老太太和秦氏说了小会儿话,便让她们去了。沈氏将秦氏请到了后园中,又让惠秀带着孟茹涵去澜园,显然两人有话要说,不想让她知道。 锦澜一早便知道孟茹涵要来,早已在让人在屋里摆了茶点。孟茹涵一到,她便掩嘴笑着道:“我这枫露茶才刚泡出色,你就来了,真真是及时,可是算准了我这里有好吃的,掐着点儿来的?” “我掐指一算,自是万事皆知,你不晓得吧?”孟茹涵口中与她玩笑,双眼望她,却见那张娇颜秀美的小脸清减了许多。原本还略带一丝婴儿肥的下巴已是瘦成了尖的,肌肤上透出一股病蔫的苍白,虽屋里搁着几盆子时令鲜花,却掩盖不住鼻端浓重的药味。 她不禁蹙起眉,走到锦澜身边坐下,拉起那双略冰凉的手,关切的道:“怎的才几日不见,你竟病成了这般摸样?”说着又想起因为自己才害得锦澜落水,心里顿时愧疚不已,又接着道:“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要是那天......” “我瞧你是不想喝这枫露茶了,净胡言乱语的,真讨人嫌。”锦澜笑嗔着打断孟茹涵的自责,将套特地取出来的甜白瓷釉四季花卉茶盅往边上挪了挪,斜眼瞥了下一旁伺候的挽菊,“将这茶水拿去倒花根子底下去,省的给这讨人嫌的喝,平白坏了这等好东西。” 挽菊忍住笑,应了一声,上前伸手正要端起茶盅,孟茹涵却飞快的插了手进去,将茶盅往自己身边移了下,笑嘻嘻的说道:“可别呀,为了吃你这口好茶,我可是自起身就忍着,连口清水都没舍得喝呢。”话落便眨了眨眼,撅起了嘴儿。 锦澜瞧着她故作委屈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这么说,你放着自家的好茶不吃,却眼馋盯着着我这点东西?若说出去,只怕是没人信的。” “你还别不信,我啊,偏就好你这点东西。”孟茹涵端起茶盅,美美的抿了一口,笑盈盈的道:“府里的茶虽是难得的好茶,却比不得你这个精巧,竟是从未见过的样式。晚些时候回府,你得给我包个十斤八斤的带了去,否则我可不依。” 锦澜掩嘴笑得眼都眯了,佯怒的轻啐她一口,嗔骂道:“这东西还是老太太瞧我病着,特地拿出来与我解闷的,总共不过得了五六两。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吃,也就听母亲说你今儿个会来,才取了些泡上一壶。你倒好,张口便是十斤八斤的,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如此说来,我倒是沾了你的光了。”孟茹涵笑得眉眼弯弯,忽的想起了什么,忙扭头对身后的揽香道:“我让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揽香笑应着,忙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比寻常带在身上的要小许多,显然是用来装玩物的。 孟茹涵迫不及待的抓过香囊,十指轻巧一拉,便将拢在一起的口子撑开了,从里头抽出一方裹得四方的棉帕。“前几日你病着,没去白府赏花,可是错过不少好事。”边说边将手里的棉帕打开,呈到锦澜眼前,“这是依菲姐姐得的好东西,那日去的人里,也就我和赵倩蓉得了几颗。” 锦澜定眼一看,月牙白的棉帕上放着一颗颗颜色各异的茶粒,比普通的茶粒要稍稍大一些,其余嘛......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好稀奇的。 仿佛看出锦澜心中所想,孟茹涵一脸神秘的道:“你可别小瞧了这东西,明面上看着不起眼儿,待泡了之后,可就不一样了。”说着便看向挽菊,“可有热水?取些来将这些泡了。”说着就要将手中的茶粒递给挽菊。 “等等!”锦澜忙伸手止住她,“既然是这么稀奇的玩意儿,泡一颗看看就成,再说我已经泡了枫露茶,你若不喝,糟蹋了去,以后就别登我这门。” “罢了,就依你。”孟茹涵取了一颗出来,其余的又包在帕子里塞回香囊内,古灵精怪的冲锦澜挤了挤眼,“到时候你可别大吃一惊。” 挽菊取了一盏干净的茶盅,将茶粒放入其中,又将滚沸的热水淋下,锦澜和孟茹涵都盯着里头瞧,就是连挽菊和揽香都经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泡了一会儿,那茶粒果然发生了变化。 小小的茶粒缓缓的舒展开,宛如一只嫩芽破土而出;接着紧紧裹着的叶儿一层层松动,竟有些像团花绽放,黯淡的颜色随着层层叠叠的叶儿逐渐绽开,越来越艳,最后完全绽放时,已是鲜艳欲滴。哪还是什么茶粒?分明就是一朵娇嫩的牡丹,映着浅碧清澈的茶汤慢慢转动着,好似水中起舞的牡丹仙子。 挽菊看得眼都直了,不禁赞叹道:“果然是好东西,奴婢以前可从未见过这般稀奇的东西。” 锦澜亦微微一笑,“确实稀奇。” “我说了你定会大吃一惊的。”孟茹涵一脸得意,“只可惜这东西太少了,本想再问依菲姐姐要些,可如今府里给她寻了个教引嬷嬷,管得可严了,都没机会寻她出来玩。” 教引嬷嬷?锦澜的手一颤,险些碰翻了那盏开着花的茶盅,她猛地抬眼看着孟茹涵,急声问道:“白府也请了教引嬷嬷?什么时候请的?” “对啊,不但是白府,连赵倩蓉也是如此,莫约是大半个月前吧。”孟茹涵有些不解锦澜为何如此诧异,但知道赵倩蓉受苦受难,她却是十分开怀的。 锦澜愣了下。 白府,赵府,叶府,大半个月前,都请了教引嬷嬷。 是巧合,还是......锦澜咬了咬嘴唇,心里突然泛起一丝不安。 第七十一章 不安 孟茹涵一直在澜园呆到午膳后,沈氏才让惠秀来请,秦氏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孟茹涵依依不舍的拉着锦澜的手,连连叮嘱她安心静养,好早些痊愈,又说得了空再来瞧她。 锦澜虽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是笑应着,直到孟茹涵的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才由挽菊扶着回了屋。她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始终觉有些放心不下。 挽菊见锦澜额头上泌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珠子,不由担忧的道:“姑娘,你身子才好了些,今儿个孟姑娘来访,本就累着,这会儿还是歇息片刻吧。”边说着边上前去搀她。 低头的瞬间,锦澜便看到挽菊额头上的疤痕。 上回左额角临近发际那块伤得极重,留了块似蜘蛛一般丑陋的痕迹,这回因为昱哥儿,又把右边的给磕着了。虽然跟司徒太医讨了些去疤的膏药,可抹了这么久,还是有些淡淡的痕迹,好在不注意看,也是难以发现。 为此,锦澜常觉得自己亏欠与挽菊,对她越发好了起来。这会儿见挽菊担心,也就不忍拂了她的关切,顺从地坐到桌前,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抿了一下,入口回甘,正是一直泡着的枫露茶。 可到底心里还是记挂这孟茹涵说过的话,她思忖片刻,便对挽菊轻声说道:“打发人到二门去看看,母亲若是得空了,请母亲到澜园来一趟。” 挽菊点了点头,让文竹亲自跑一趟。 沈氏送走秦氏和孟茹涵,刚从二门外回到内院,正准备到澜园去,就碰见了匆匆寻来的文竹,于是便加快了步伐。 待她进屋时,瞧见锦澜正坐在檀木镂雕半枝莲纹靠背椅上,眉眼低垂,若有所思,面色瞧上去倒没有大碍,一路上悬着的心才落了回去。 沈氏遣了丫鬟们,轻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澜儿,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锦澜听到声响,这才猛地回了神,一抬眼便看见沈氏盈步而至,连忙起身许礼,“母亲。” “好了,就咱们母女二人,何必这么多礼,你身子还未痊愈,赶紧坐着。”沈氏快步上前将她扶起,又拉着她的手一同落坐在椅子上。“我听文竹说你有事寻我?” “嗯。”锦澜轻轻颌首,想了想,决定直截了当的开口,“母亲,方才茹涵姐姐同我说起过,白府和赵府莫约大半个月前,也请了教引嬷嬷入府,时间上竟和咱们府里差不多。女儿在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沈氏用帕子拭了拭锦澜额头上的薄汗,心里顿时有些莞尔,“原来你是担心这件事。” “难不成母亲知道个中有缘?”锦澜一脸好奇,心里却是如释重负,母亲果然清楚这件事,应该是秦氏说的吧,既然连孟茹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氏没有理由蒙在鼓里。 “这件事我倒是略知一二。”沈氏点了点头,并不打算瞒着锦澜,“说是今上打算为适龄的皇子选妃,白家和赵家虽现居扬州,毕竟和宫里的贵妃多少有些干系,自然是能争上一争的。如今请教引嬷嬷入府,是准备过习一些必要的规矩罢,以便到时上京参选。”顿了下又道:“至于老太太给你和锦薇指派教引嬷嬷,恐怕是为当日那件事给气极了。” 选妃?上京?锦澜脑中“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数个画面自脑海中一一闪现,脸色顿时攸白。 沈氏一惊,便要喊丫鬟去请大夫。 锦澜连忙拉住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住心绪,才摇了摇头:“母亲不必担心,澜儿只是有些累了,不打紧的。” 沈氏见她面色确实逐渐好起来,这才又坐回了原位,“既然累了,就去榻上歇息一会儿吧?” “不用。”锦澜摇头,心底却无声的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难怪她会觉得老太太的话熟悉,前世老太太将那来自宫中的教引嬷嬷指给的是叶锦薇,而并非是她!且没多久,叶锦薇便上京了。 可为何如今老太太却将那教引嬷嬷给了自己?难不成让她代替叶锦薇上京? 锦澜越想便越觉得极有这种可能,她心里忍不住往下沉。虽然记起了有上京这回事,可她却记不得叶锦薇上京到底是所为何事,当时府里似乎并没有人提及此事,自己亲口问,叶锦薇也是含糊不已。 难不成,真是上京选妃? 不,应该不可能是选妃。这个念头一冒出,她便立即否认,旁的不说,叶锦薇到底是个庶出的身份,根本入不了今上的眼。莫是叶锦薇,就算是她,只怕也是如此。 可饶是这般想,她还是忍不住道:“我还以为,老太太也想让我与大姐上京选妃呢。”毕竟叶家的在京城还有本家,如今的老祖宗又是今上的亲姑姑,认真算起来,若真想去,也未必没有办法。 沈氏轻轻笑了笑,白皙纤细的指尖戳了戳锦澜光洁的额头,“整日里就爱胡思乱想的,也罢,我便说与你听,省的你提心吊胆,又误了身子。”她端起茶盅,轻轻吹了吹面上的浮沫,啜了一口,才继续道:“虽说你父亲如今任扬州巡盐御史,从二品的官职,但对京城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即便有本家的老祖宗在,可你也莫忘了,本家亦有不少适龄的姑娘。” 若不是这样,那么前世叶锦薇上京,到底是为了什么?锦澜沉思。 ****** 嘉裕堂 叶老太太正阖着眼,半躺半靠在黄花梨双月洞杂宝罗汉床上,紫檀卷草纹束腰三弯腿小几上摆着一盘子黄灿灿的柑橘,雁容半坐在床沿,拿了一个橘子在手里剥着,金黄的橘皮被一点点剥开,橘瓤也被细心的分成一瓣瓣的,覆盖着白色的橘络。老太太吃橘子,从来就不爱挑掉橘络,她是记得的。 待她将剥好的橘子放在水晶小碟里,又伸手拿起第二个准备继续剥开的时候,叶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摆手道:“别剥了,这东西凉,吃多了也不好,一个足以。”说着便长长的叹了口气,“老了,连吃东西都得讲究忌讳了。” “老太太您可不老。”雁容依她所言,把手中的柑橘放回盘子中,又用帕子擦了擦指尖上沾染的汁液,将水晶碟子端到了叶老太太手边,“如今这府里上下,都指望着老太太呢。” 叶老太太这才笑了起来,吩咐一旁候着的品月等丫鬟:“你们先退下吧。” “是。”品月等人应声而去。 直到屋里没人了,叶老太太用细银箸挑了瓣橘子放入口中,缓缓的嚼了半响,才开口问道:“孟夫人回去了?” 雁容点头应道:“是,太太刚将孟夫人送出府。” 叶老太太轻捻着手里的细银箸,目光幽深,“以你看,孟夫人真是过来探病的?” “这......”雁容迟疑了下才张口道:“奴婢愚钝,看不出孟夫人的心思,只是奴婢觉得,若孟夫人是专程带孟姑娘来看望二姑娘,怎会连澜园的门都不进?” 叶老太太嗤笑一声,“她不过是拿这个当借口掩人耳目罢了。” 那件事既然叶家知道,孟家又怎会不清楚,秦氏定是来打探消息的,只是不晓得她对沈氏吐露了多少。想着,叶老太太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她特地拿了支挽月斋的簪子做表礼,存的便是敲打的心思,希望秦氏可别让她太失望才是。 翌日,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的尚嬷嬷终于来到了叶府。 不管锦澜愿不愿意,澜园里都多出了一位教引嬷嬷。 唐嬷嬷和挽菊扶着锦澜到外间的软榻上坐着,尚嬷嬷便向她行了一礼。 锦澜脸上扬起一抹笑,轻声道:“嬷嬷也坐吧,这里没什么外人。” 尚嬷嬷推让了一番,才轻轻地沾了椅子的一角落坐。 锦澜让挽菊上茶,又对尚嬷嬷说道:“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又不辞辛苦从京城到扬州来,锦澜感激不尽,自会尽心学习,还望嬷嬷不要嫌弃锦澜愚钝。” “姑娘谦虚了,长公主曾夸赞过姑娘天资聪颖,只要姑娘尽心,定然能学好一切。”尚嬷嬷很得长公主的信任,此次将她派来给叶家姑娘教导礼节,也是长公主对叶霖一脉的重视,哪怕这抹重视里掺杂着算计,也不是她能抗衡的。 尚嬷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会对锦澜尽心竭力,务必要让她做到尽善尽美。 锦澜看着尚嬷嬷不苟言笑的脸,眸光微闪,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锦澜也不想辜负老祖宗的厚爱,只是都怨我这身子不争气,病了这么久,总不见好。” 尚嬷嬷眼皮子动了动,“姑娘不必担心,长公主特地吩咐了老奴,若有必要之时,可请司徒太医亲自为姑娘扶脉。” 口口声声抬老祖宗来压她么?锦澜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嬷嬷初来乍到,只怕也不清楚我这病,司徒太医曾为我扶过脉,如今也只是温养着罢了。” 听到这话,尚嬷嬷平板的脸上才闪过一丝惊异,太医院里当属华太医和司徒太医的医术最为高明,且司徒太医为人傲慢,极不好相处,告老还乡后便是连长公主想请也未必能请得到,怎会给这小姑娘看诊? 锦澜留意到尚嬷嬷的神色变化,心里顿时冷笑一声。 果然,这里头的事没那么简单!只是,无论老太太亦或者本家的老祖宗打什么主意,总不能强迫一个重病的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上京吧? 第七十二章 古怪 尚嬷嬷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锦澜的心思又怎能瞒得过她的双眼,稍稍几句话,她便确定了这位姑娘定是对上京之事存了抵触。也不多说,只是淡淡的道:“仪态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习成,既然姑娘身子不适,那就等姑娘养好身子再学也不迟。” 锦澜看了眼毫无表情的尚嬷嬷,即便知道了她身子病弱,也不改初衷,这是铁了心让要让自己上京吗?她心里直往下沉,脸上却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那便有劳尚嬷嬷了。”她微微抬头看了下身边的唐嬷嬷,“尚嬷嬷的屋子安排好了吗?” 唐嬷嬷笑着应道:“都安排妥当了,就在西边厢房的稍间。” 澜园一共有五间屋子,坐北朝南,都是极好的格局。前面是偏厅,正中则是锦澜的闺房,紧接着便是东西两间厢房。平日里东厢房便作为待客,摆宴之处,西厢房前后隔开,前面较大,是唐嬷嬷,碧荷,挽菊等人的住处,后面是沐兰,文竹的住处。至于冯婆子和周婆子等粗使婆子,便住在正房后的一个小厢房里。 如今尚嬷嬷来了,又是宫里出来的人,身份到底不同,唐嬷嬷便将空出来的一处稍间收拾妥当,又置了些家私,做为尚嬷嬷的落脚处。不过那处稍间,位于唐嬷嬷和挽菊碧荷所住屋子的中间。 锦澜对唐嬷嬷的安排很满意,遂对尚嬷嬷说道:“嬷嬷,我让挽菊先陪你到屋里看看,若需要增添什么东西,只管和挽菊说。” 尚嬷嬷起身,沉稳地蹲下身给锦澜行了福礼:“是。” 锦澜目送挽菊引着尚嬷嬷出了门,脸上的笑容才敛了去。刚才她那番表现,若只是寻常的教引嬷嬷,只怕心里多少都会打起一丝退堂鼓,可这个尚嬷嬷却依旧不动如山,摆明了无论如何都会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如此一来,足以证明了她对上京之事,甚至是对老祖宗的打算是知情的! “嬷嬷。”锦澜眸色微动,“晚上让小厨房加菜,为尚嬷嬷接风。” 唐嬷嬷点了点头,“早就吩咐下去了,姑娘不必操心。”说着又咧嘴笑了起来,“老太太对姑娘是真真疼爱得紧,有了这位尚嬷嬷,将来谁都会高看姑娘一眼。” 看着唐嬷嬷欢喜的样子,锦澜心里一阵苦笑,若是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想必她也会和唐嬷嬷一样,认为这是祖母的宠爱,从而感激不尽吧。只是虽记不得太多,却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蜜里藏毒罢了。 ****** 比起锦澜的阴郁,沈氏倒是对尚嬷嬷多了几分客气,想来她和唐嬷嬷是一个心思,认为此事对锦澜来说,有益无害。 尚嬷嬷虽说等锦澜身子痊愈后才开始教授,但也得顾着上京的时间,因此对锦澜平时的一些言行举止,也会多加关注,必要时出言指正。唐嬷嬷和挽菊等人自然是乐见其成,让锦澜苦恼不已。 这日晌午,刚用过午膳,尚嬷嬷就被叶老太太叫去了嘉裕堂。她前脚刚走,沐兰便撩了帘子进来,“姑娘,三姑娘来了。” 锦澜正倚在床榻上看书,听沐兰这么一说,便稍稍移开了一些,轻声说道:“请她进来。” 自打叶锦薇搬去了静心居,叶锦娴脸上的笑容一日多过一日,也时常到澜园陪她说话解闷。只是尚嬷嬷来了之后,便没有登门了。 叶锦娴跟在沐兰后头进屋,一看见锦澜便行了礼,“二姐姐。” 锦澜嘴角含笑,让沐兰上茶点,才对她轻声言道:“今儿个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叶锦娴笑容清甜,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娇声说道:“我方才在园子里,恰巧看见尚嬷嬷和祖母屋里品月走过,又想着好些时日没来看姐姐了,便过来坐坐。” 锦澜听了,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你也晓得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怕是将我这里的点心都吃腻了,不愿再来了吧?” “姐姐说的什么话?”叶锦薇撅起小嘴,“这府里,也就澜园能常吃到好吃的点心,若不是......让我搬来这儿住都愿意。” “好啊,为了点心才想搬过来,你个小没良心的,亏得我平日对你这般好。”锦澜掩嘴笑骂道,叶锦娴曾有一次来澜园刚好碰上尚嬷嬷也在,因为贪吃,挨了一顿好说。从此以后就怕了这位古板的教引嬷嬷,只要看见她的身影,定然退避三舍。 叶锦娴吐了吐粉舌,“谁让姐姐在屋里摆了这么大一座冰山。”她左右看了眼,一脸后怕的样子。 “你这又是跟谁学的嘴,当心尚嬷嬷知道了,叫你好看。”锦澜一副哭笑不得的摸样,不过她说的倒没错,尚嬷嬷见天里板着脸,不苟言笑,确实像座消暑的冰山。 叶锦娴缩了缩脖子,连忙扯着锦澜的袖子来回摇晃,撒娇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和尚嬷嬷说,若叫她知道了,以后我可就真吃不到澜园的点心了。” 沐兰端了茶点进来,见叶锦娴这样晃着锦澜,赶紧说了句:“三姑娘,我们姑娘一早起来便有些头疼,你若再晃,怕是受不住。” 叶锦娴一听,立即便松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布满了歉意,:“对不起,我不知道,姐姐没事吧?” 锦澜摇了摇头,嘴里打趣道:“哪就说的这么严重,沐兰,你可别吓着三姑娘了,万一她往后不敢来,咱们的点心可不就馊坏了?” 沐兰抿嘴一笑,连声应是,摆好茶点后便退到一旁伺候。 叶锦娴仔细端详了下锦澜,见她是真的没事,这才松了口气,端起黄花梨卷草纹小几上的茶盅,刚捧到嘴边却顿住了手,想了想,干脆搁下茶盅,从袖子里摸出一方锦帕,“险些忘了,我可是带了好东西来给姐姐的。” 锦澜好看的扫了眼她手里的帕子,“什么东西。” 叶锦娴边轻手打开帕子边说道:“前几日白府送了赏花帖,姐姐病着没去,母亲便让我去了,得了些稀奇的玩意儿,特地带来给姐姐。” 浅葱色的帕子最后一层被掀开,里面隔着两枚颜色暗淡干枯的茶粒。 锦澜的眼瞳微缩,这不是上次孟茹涵带来的茶粒吗?叶锦娴怎会有这种东西? 叶锦娴没注意到锦澜的异样,自顾说道:“这茶粒泡起来就会变得不一样了,竟能开出一朵花儿来。” 锦澜强迫自己收拾好心绪,她露出一抹浅笑,“竟有这般稀奇的东西,那我可要大开眼界了。”说罢吩咐沐兰取热水来。 叶锦娴取了其中一枚,泡开后果然和孟茹涵带来的一样,绽出了一朵鲜花,只是孟茹涵那朵是牡丹,这朵则是杭白菊。 锦澜只是看了一下便移开眼,目光落在紧紧盯着茶盅,笑容满面的叶锦娴身上,“真是不同凡响,不知妹妹从何得来的?” 叶锦娴头也未来,嘴角噙着一丝甜笑,“是在白府赏花的时候,依菲姐姐送的,每人都得了一些,可惜姐姐没去。” “原来是这样,那倒真有些可惜了。”锦澜的眸色越来越深,那日孟茹涵曾说过,这些茶粒也就她和赵倩蓉得了些,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而现在叶锦娴却说每个人都有份。 两人中定有一个在说谎,可孟茹涵是不会骗她的,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姐姐?你可是不舒服?脸色这样难看。”叶锦娴抬起头,却发现锦澜正愣愣的看着自己,面色难看的紧。 锦澜回过神,伸手抚了下脸颊,忙笑了笑,“没事,许是乏了。” 正说着,尚嬷嬷撩了帘子进来,看到叶锦娴,稍稍愣了下,扫过小几上的茶点,不禁沉下脸,“姑娘才用过午膳,又吃这些,一会儿怕是要积食。” 叶锦娴一见尚嬷嬷,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赶紧起身告辞。 看着叶锦娴落荒而逃的样子,锦澜却生不出半点笑意,挥手让沐兰将茶点收下去,接着又看了眼尚嬷嬷,“杏仁卷虽好吃,却太甜了。” 二姑娘不爱吃甜食,这在府里并不是秘密,尚嬷嬷自然也是清楚的,脸色便缓了几分,但仍板着脸说道:“姑娘还是歇一会儿,晚些司徒太医便要过府给姑娘扶脉了。” 锦澜看着尚嬷嬷的目光一闪,淡笑道:“本就打算小歇片刻,只是碰巧三妹妹来了。”说罢便躺了下来,背对着尚嬷嬷。 尚嬷嬷看着锦澜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就出去了。 听着帘子落下的窸窣声,锦澜阖上的眼眸霎时睁开,含满了复杂之色。 叶锦娴为什么要说谎?还有她手里的茶粒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照孟茹涵所说,除了她外,白依菲只给了赵倩蓉。 孟茹涵应该没有将茶粒给她,否则那日不会连提都不提一句。 难不成,是赵倩蓉? 锦澜忍不住翻了个身。 可是以赵倩蓉的性格,应该不可能会和叶锦娴相交才对,何况还送了这等稀奇的东西。 若不是赵倩蓉,就只剩下一个白依菲了。 她蹙了蹙眉,白依菲那澄净的笑容顿时浮现在眼前。 叶锦娴得到茶粒的时候,应该没有他人知道。如果因为担心其余姑娘心里会起嫌隙,也不至于会瞒着同样得了茶粒的孟茹涵才对。 锦澜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哄哄的,思来想去都弄不清楚缘由,待眼睛泛涩,正要睡过去时,唐嬷嬷却进了屋,“姑娘,司徒太医来了。” 第七十三章 施计 司徒太医来了,锦澜自然得起身,唐嬷嬷赶紧服侍着她净脸,好在刚躺下不久,发饰并没有乱了去,只是头上的镂金菱花嵌红翡粒的流苏簪子有些歪了,稍稍扶正即可。 这厢刚收拾妥当,碧荷清脆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姑娘,司徒太医到了。” 唐嬷嬷边攘正团花引枕让锦澜靠着,边扬声道:“快请司徒太医进来。”接着手里又掖了掖丝被,盖在锦澜身上。 碧荷打起帘子将司徒太医请进屋,后头跟着尚嬷嬷和雁容。 锦澜有些意外的看了雁容一眼,轻笑道:“雁容姐姐怎么来了?”她往雁容后扫了下,除了碧荷,没有旁的人影。 以往司徒太医进府,都是由母亲亲自陪着过来的,怎么今日却...... 雁容上前给锦澜行了礼,盈盈笑道:“太太现下正在嘉裕堂同老太太商量中秋节礼的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老太太便让奴婢将司徒太医引过来。” 这便是暗示,老太太想知道二姑娘的身子究竟怎样了。 锦澜呼吸微微一窒,但眉间眼带着笑,道:“还要劳烦老太太挂心,都怪我身子不争气。” 雁容目光微闪,又笑道:“姑娘可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儿,老太太哪日不曾牵挂了?就是在京里,也是三天两头叨念着。” 尚嬷嬷看见司徒太医脸上的不耐,便掐了雁容的话,伸手一请,“还是先请司徒太医给姑娘扶脉吧。” 雁容愣了下,脸上露出几分赫色,嘴角微翕,欲言又止。 司徒太医扫了几人一眼,才放下药箱,走到床前。 锦澜抬眼望了望他,语气虚弱道:“有劳司徒爷爷了。” 司徒太医看着锦澜黯淡的面色,眉头一皱,当下也不吭声,待唐嬷嬷将丝帕铺在她皓白的腕上,才将手搭上去。 唐嬷嬷和碧荷,还有雁容都紧张的盯着司徒太医,就是连尚嬷嬷也忍不住绞了下帕子。 司徒太医捋了捋下巴上的几缕白须,扶脉的手顿了下,眉头皱了皱,不经意看了眼锦澜的小脸,见她清澈的双眸里流露出丝丝恳求,又想起方才进屋时那几句闲言碎语,心不由一沉。 锦澜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司徒太医的脸色,见他目沉如水,心里逐渐冰凉。 司徒太医的方子确实管用,吃了这么些日子,身子一日比一日有气力,可如今前路不明,病着反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她算准了司徒太医来扶脉的日子,昨晚上借着沐浴,想动些小手段,可尚嬷嬷在外头,也不好做得太明显,便悄悄将合上的窗棂打开了丝缝隙。虽说秋风比不得冬风刺骨,但夜凉如水,到底还是着了些寒,一早起来便四肢发凉,额角阵阵的抽疼,这些她都忍下了,为的就是等司徒太医来扶脉。 如今看来,自己这些小伎俩恐怕是瞒不过这位医术高超的老太医。只求他能看在以往每次见面,自己待他足够尊敬的份上,不至于说得太过通透。 司徒太医缩回手,慢里斯条的开口道:“姑娘的寒症相较往日,着实好了不少。” 话声一落,众人脸上均露出欣喜,锦澜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她暗暗吸了口气,藏在丝被下的手握成拳,脸上带出一抹感激,轻声言道:“多亏了司徒爷爷妙手回春,澜儿这身子才能有今日。”接着又叹了口气,“只是整日喝着苦如黄莲的药汁,不知何时才能是个头。”听似感慨,却意有所指。 身子总归是自己的,想好自然能好,若不想好,有的是法子久病不愈。堂堂太医,却连小小寒症都治不好,岂不是有损妙手回春的盛名? 司徒太医双眼微微一眯,若有所思的望了锦澜一眼,却见她一脸坦然,嘴角边噙着浅笑,似乎方才那番话只是有感而发。他稍作思索,又缓声道:“虽有好转,但姑娘身上的寒症非一日两日所积,仍需静心调养。这药虽苦,不过苦口良药,只要姑娘按时辰服用,早晚有一日能痊愈。” 这番话让尚嬷嬷和雁容的脸色又夸了下来,但唐嬷嬷和碧荷却仍旧喜上心头,只要姑娘身子能康愈,哪怕只有一丝,也是好的。 “司徒太医,姑娘的身子真的没有法子尽快调理好?”尚嬷嬷到底有些不甘心,眼瞧着中秋将至,出发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二姑娘的身子却仍是这般病蔫蔫的,莫说教规矩了,路多走几步都气喘吁吁,怎能如约动身? 司徒太医瞥了眼尚嬷嬷,冷哼一声,“若是你自认医术了得,大可不必请我过府,自行替你家姑娘诊治疗便是。”说着便起身拂袖,状要离去。 尚嬷嬷一惊,这才记起司徒太医的脾性,赶忙福身道:“老奴多嘴了,还请司徒太医见谅。” 雁容和唐嬷嬷等人也忙上前劝阻,好说歹说才总算将他劝下。锦澜看着司徒太医偶尔甩来的眼色,嘴角翘起一丝狡黠,随即又恢复如初。 司徒太医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恼声道:“备笔墨。”又道:“你们家姑娘要静养,何来这么多人守着,都出去!” 众人无奈,只好一一退到外间候着,留下唐嬷嬷在里间伺候。司徒太医看了下唐嬷嬷,“去将药箱取来。” 药箱被司徒太医搁在里间百宝柜前的红木雕花小圆桌上,来回不过几步路子,唐嬷嬷应声而去。 司徒太医趁着这会儿功夫,扭头狠狠的瞪了锦眼一眼,以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怒道:“小丫头,你起的好心思!” 看着司徒太医吹胡子瞪眼睛的摸样,锦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在她一直留心,于是连忙憋住,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细声道:“司徒爷爷说的什么话?澜儿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你,你......”司徒太医雪白的眉毛抖了两下,刚准备开口,唐嬷嬷已经捧着药箱走了过来,嘴边的话只好咽下去,又瞪了锦澜一眼才罢休。 他走过去,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堵着红绸软塞的青花细颈瓷瓶,重重的搁在桌上,“这里边的药丸子每日两丸,早膳后服用,以温水送下。”罢了提起湖笔,在雪白的澄心纸上疾笔奋书。 少顷,他搁了笔,捻起笔墨未干的方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前段时日的方子可以停了,往后就用这张方子,一日三次,两碗水煎成一碗。” 待唐嬷嬷接过方子,司徒太医才侧了侧眼,得意的冲锦澜挑了挑眉。 锦澜忽的打了个寒战,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写好方子后,司徒太医也不在多说,拎起药箱便径直往外走。唐嬷嬷忙送出去,让碧荷回屋里照顾锦澜,准备亲自出府抓药。 尚嬷嬷和雁容自然是在外头候着,本想请司徒太医到老太太屋里走一趟,无奈他老人家心情不好,绷着脸二话不说就要走。两人无奈,也只能作罢,尚嬷嬷回了澜园,雁容送了司徒太医出府后,才返回嘉裕堂。 雁容将司徒太医的话一五一十的回禀给叶老太太和沈氏。 叶老太太叹了口气,“澜丫头是个福薄的,生来身子就娇弱,又三番四次落水,到底伤了根本,哪那么容易就能痊愈?”顿了顿又对沈氏道:“回头你亲自去澜园走一趟,看看澜丫头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有好的全给用上,要是公中没有,只管来问我拿。” 原本叶老太太说锦澜身子娇弱,又暗点了下当年怀胎不足而产之事,沈氏脸上的表情便淡了几分。可最后那番话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便又露出几分笑容,不过却是婉拒道:“澜儿吃的参茸,一直都是从我私库里拿的,虽说比不得老太太屋里的好,也胜过外头的一两筹,等哪日没有了,定会来找老太太的。” 叶老太太想了想,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沈氏心里记挂着锦澜,便又说道:“中秋的节礼便比照以往的办吧?除了亲戚和往来交好的府邸,其余的儿媳认为可略减两层,毕竟老爷马上要上京续职,若再同往年一般,怕是会让人起心思。” 以往虽是韶姨娘管着这些,但仍会将单子交给沈氏过目,各种节礼应对不同的人家,她自是清清楚楚。只是叶霖就要上京,若是这时再送厚礼,怕那些官场上的老爷们就要琢磨着他是否想留任了。 巡盐御史这位置是块肥差,不少人在底下盯着,节骨眼上万一出个什么事,小事都能化大,大事就更不得了了。因此还不如减免一些,虽看上去失礼,实则给众人一粒定心丸,同时也是为叶霖留一条后路。 叶老太太满意的看了沈氏一眼,“就这么办吧。”这媳妇尽管怎么看都不顺眼,起码办事还是个妥当的,想着便破天荒的关心了沈氏一句:“这些时日府里的事多,你身子也不大好,要仔细些。” 沈氏心里闪过一丝讶然,笑笑应了,便起身告辞,匆匆往澜园去。 第七十四章 试探 雁容将沈氏送出嘉裕堂,直到她走远才回屋。 叶老太太抬下手,雁容忙上去伺候老太太起身,她将叶老太太扶进里间的黄花梨双月洞杂宝罗汉床上躺着,又取了美人缎面锤子,跪在榻板上,为叶老太太锤腿。 “你起来吧,这些事让小丫鬟做便是了。”叶老太太看到雁容的举动,缓声说道。 雁容笑了笑,“奴婢伺候老太太惯了,哪日不做,心里还闷得慌。” 叶老太太目光中透着慈祥,“也就你是个贴心的,不像她们,一个个的让我操心。” 语带双关的话,雁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是在说丫鬟,她不便搭话,只好含着笑算是应了。 屋里一时便静了下来。 叶老太太以手扶额,阖了会儿眼,又睁开,“你今儿个去澜园,可看出澜丫头有何不对没?” 雁容早就猜到叶老太太定会问及,便摇头道:“二姑娘看上去确实没多大精神,面色也是泛着白,到底比不上以往了。” 叶老太太听了,稍稍颌首,眉眼便露出一丝倦色。 雁容忍不住劝道:“老太太,司徒太医说了,只要二姑娘好好调养,定会痊愈。倒是您,总是事事上心,自打回府以后,您倒比路上还要容易倦怠,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自打在徐州大病一场,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确实是更加容易劳累,叶老太太叹了口气,“如今这府里,我哪能放心得下?横竖这身子还能撑上几年,若是不能,早些去了反而清净。” 雁容鼻子一酸,又劝道:“老太太这是哪里的话,您身子健朗着呢,只是搁在心里的事儿多,才会这般,只要宽心歇息一段时日,定然就好了。” 叶老太太抬眼仔细打量着雁容,但见她双眉弯弯,虽红着眼圈,却衬得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要滴出水来,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 不知不觉,伺候在跟前的小丫鬟已经长得这般娟秀了。 她目光闪了闪,突然开口问道:“雁容,你今年多大了。” 雁容不由一怔,连忙开口道:“奴婢今年一十有九了。” 十九了,若是寻常人家,早就嫁做他人妇,就是府里的丫鬟,也鲜少有这般年纪还未出府的,到底是离不得她,才特地留了几年。叶老太太叹息道:“也该为你琢磨琢磨了。” 雁容听着,心里忽的一阵狂跳。 一步一步从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做到老太太的贴身婢女,又取得老太太的信任和欢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熬去了大好年华,为的可不是随便就配了管事或者小厮,然后生了儿子继续当小厮,生了女儿再去当丫鬟......因此才这般尽心尽力,毫无怨言的伺候着老太太。如今府里除了韶姨娘外,太太和宁姨娘都是不得宠的,老太太为了平衡府里,更为了子嗣,定然还会给老爷纳上一房姨娘。 可老爷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是韶姨娘挑的,相貌都不算出彩,老太太要选,自然只能从嘉裕堂里头选,不但要忠心,听话,品行相貌好,还要容易拿捏的。除了她,真真没有别的好人选了。 她激动得双颊飞起两抹霞红,勉强按耐住心底的雀跃,垂头低声道:“奴婢只想伺候在老太太跟前。” 叶老太太听了雁容的表述,脸上淡淡一笑,顺着她的话道:“也罢,我也离不得你,先暗中看着,若有好的,再为你做主。” 雁容没想到会弄巧成拙,心里一阵暗悔,可如今于事无补,只能再想办法了。她嘴角勉强翘了翘,继续给老太太锤腿。 ****** 沈氏进入锦澜的屋子时,她倒还没歇下,只是靠在团花引枕上同坐在一旁绣帕子的碧荷及纳鞋底的挽菊说着话。 看见沈氏进来,碧荷赶紧起身行礼,“太太。” 锦澜也要掀了丝被起身,却被沈氏快步上前按住,“赶紧躺着,别起来。”她便细细的瞧了瞧锦澜的神色,却见她脸上虽略显苍白,但没有什么异常,心里才安了下来。 “方才在老太太那儿,雁容学了司徒太医的话,可我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她拉起锦澜的手,凉凉的,倒也不算冰冷,“澜儿可觉得好些了?” 锦澜早让碧荷取了司徒太医上回留下的药丸子吃了,这会儿身上暖暖的,比之前那会儿舒坦多了,便笑着说道:“好多了,司徒太医的方子是极有效果的,再吃一段时日,应该就无事了,母亲不必担心。”她担心沈氏在嘉裕堂受委屈,便接着道:“我听雁容说,母亲跟老太太商量着中秋节礼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沈氏看了眼锦澜正襟危坐的样子,突然笑出声来:“你这孩子总是爱白操心,我既然来瞧你,自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锦澜这才冲着沈氏笑了笑,娇声道:“我这是在关心母亲,怎会是白操心呢?” 沈氏疼爱地刮刮她小巧的鼻子,嗔道:“你若想关心我,就收了那些不必要的心思,安安静静的养身子,只要你好了,我便谢天谢地了。” 虽说现今沈氏管家,可韶姨娘毕竟根深叶固,不少管事都是她提起来的人,加上叶老太太在一旁虎视眈眈,沈氏即便想插手换人,一时间也难以找出由头来。忙活了这么久,也才堪堪掌握了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 不过,这些事她并不打算和锦澜说,以免又加重锦澜的思虑。 “母亲,怎么了?”锦澜见沈氏脸色有异,不由歪着头疑惑的问道。 “没事。”沈氏缓了神,轻轻拍了拍锦澜的手,柔声说道:“你好好歇着,有什么事只管让丫鬟到水榭轩寻我。”说罢又交代了挽菊和碧荷几句,便起身回了水榭轩。 沈氏走后,挽菊和碧荷倒是伺候锦澜躺下了,可她心里装着事,哪睡得着?不过是闭上眼胡思乱想。直到唐嬷嬷煎好药送来,她喝了一口,险些给吐了出来。 苦,很苦,非常苦,简直苦不堪言。 锦澜哭笑不得的看着青花海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感情司徒太医用这种法子来报复她,难怪将方子交给唐嬷嬷时,那眼神如此得意。 唐嬷嬷看她盯着药碗出神,不由愣了下,“姑娘,怎么了?可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没有。”锦澜摇了摇头,咬牙一口气将温热的药汁灌进肚子里,然后牙关紧闭,否则就要忍不住全呕出来了。一想到往后每日都要按时喝三碗这么苦涩的药汁,她真的情愿去嚼黄莲。 唐嬷嬷见锦澜皱着小脸,便知她是苦着了,赶紧端来一只精巧的官窑甜白釉锥花圆罐,揭开盖子便捻出一枚蜜饯红果凑到锦澜嘴边,“含着蜜饯就不苦了。” 锦澜张嘴含下,酸甜的滋味在口中泛开,总算让苦到麻木的粉舌恢复了些许味觉。 好在司徒太医没有拆穿她的小把戏,就算再苦,也是值得的。 司徒太医扶过脉没几日,眼看着就到中秋佳节了。 叶府的一等丫鬟们很兴奋,因为这次中秋恰好逢上每两个月一次的出府探亲的日子。前两个月已经回过家的丫鬟们只得按耐住心思,专心伺候主子,没办法,谁让时不待我。 沈氏这几日忙得脚不停歇,除了将各府邸的节礼一一过目,安排人送出去后又开始着手布置中秋家宴,还要备下叶府的管事,丫鬟婆子和小厮们过节打赏的红包,外头打理买卖铺子的管事,掌柜,伙计自然也不能落下。整日进进出出都带让惠秀捧着账本,还要时时到嘉裕堂回禀一声,累得她当即便瘦了一圈。 锦澜看在眼里,心疼得紧,又不知该如何搭把手,这些事情虽前世略有接触,但如今她不过才九岁,又在病中,无论沈氏还是叶老太太都决计不会叫她沾手。 金乌西沉,沈氏算完最后一笔开支,提笔填了账本后,才起身稍稍舒展了下泛酸的臂膀。 蔓萍端了盏热茶给沈氏,又帮她揉捏起肩头,“太太,要不要叫人摆膳?” 沈氏抿了口茶,感觉一股热流缓缓滑入腹中,整个人都舒畅不少,她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了想,便说道:“打发人到澜园去说一声,晚膳我同二姑娘一块用。” “是。”蔓萍应声而去。 沈氏到澜园时,锦澜刚让人摆好晚膳,她心疼沈氏这段时间繁忙,便让人多做了些她爱吃的菜式,母女许久不曾一起用膳,自然是吃的格外香甜。 用过晚膳,两人正品着茶闲聊,惠秀拎着个朱漆描画的食盒便进了屋,先给沈氏和锦澜行了礼,才将食盒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太太,二姑娘,厨房里做的月团刚出炉,奴婢取了些来,请太太和姑娘尝尝看。”说着便从食盒里端出一碟摆放整齐的月团放在沈氏和锦澜身前的小几上。 面皮烤的黄灿灿的月团子,不过两三口一个,面上还带着些许吉祥如意的花纹,闻着倒是香气扑鼻,只是沈氏和锦澜刚用过晚膳,没什么胃口。 锦澜看了两眼,便问惠秀:“里头都是什么馅儿?” 惠秀笑答道:“太太吩咐了和往年一样,有桃肉馅,五仁馅,芝麻馅和姑娘爱吃的豆沙馅。” 锦澜蹙了蹙眉,往年都是这些东西,吃都吃腻味了。 沈氏见她面色不见欣喜,不由问道:“怎么了?澜儿可是不喜欢?” “这倒也不是。”锦澜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会不会单调了些,且年年如此,吃着都没味道了。” 沈氏一听,却笑了,“这月团不过是应应景,哪还能吃那么多?” 锦澜眸光轻闪,脑海中便想起了前世京里一种颇受欢迎的月团,便轻轻一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今年咱们除了这些馅儿的月团外,不如再做一些果子馅儿的月团吧?” “果子做馅儿?”沈氏疑惑了下,便明白了锦澜的想法,双眼微微一亮,“这法子不错,可以试一试。” 惠秀也忍不住插话,“用果子,也可以用花,就好比桂花糕一样,定然好吃极了。” 锦澜点点头,捧着茶盅吃吃的笑了几下,前世她最爱吃的,便是桂花馅儿的月团了,不知现在尝起来,会是怎样的滋味? 第七十五章 中秋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锦澜一大早便起身,特地换上一袭月白桃红二色绣折枝堆花褙子,搭着浅莲粉夹金线绣蔷薇的月华裙,这是新做好的秋裳,紧赶慢赶的,总算赶在了中秋的前头。 唐嬷嬷正给她梳着头,指尖自柔软如云的乌丝中穿过,顿时熟练的分出几股细发,“姑娘,今儿个可不能太素,就梳个垂挂髻如何?” 今日是中秋,一会儿还有家宴,自是不能和平日里那般随意,锦澜想了想,也就点点头算是应了。 碧荷在一旁搭着手,拉开镜奁最底层的屉盒,里头铺着金丝绒,上头静静摆着一套赤金嵌玉石的首饰,从步摇,簪子到耳坠,手镯等一应俱全,样式一瞧便是极好的东西。 这是叶老太太自京里带回来的,叶家三位姑娘一人一套,却属于锦澜这套“蝶恋花”最为精致。 锦澜今日身上穿着团花绽放的裙裳,搭上这套首饰,亦是锦上添花,最合适不过了。可她冲碧荷摇了摇头,“换一套吧,虽说不能随意,却也不必太隆重。” 老太太最不喜欢恃宠而骄的人,前些日子才触怒了老太太,今日还是低调些才好,装扮上不必太出彩,但求不落了势头即可。况且她本就在装病,何来打扮得光彩照人去让老太太心里再起猜疑? 碧荷听了却犹豫的道:“可是今儿个大姑娘和三姑娘想必是会......” “我心里有数。”锦澜挥手打断碧荷的话,声轻意决的道:“就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碧荷见状,也只能作罢,轻手轻脚的合上屉盒,将平日里用的匣子打开。 最终,锦澜选了支镶了羊脂玉和宝石的累丝金簪,耳边挂着明晃晃的沧海明珠,手上仅带着一只镂雕双福和田白玉镯,虽不是一套的首饰,搭在她身上,却又异常入眼。 面凝玉脂,唇若点樱,眉如墨画,神似秋水,虽面色仍泛着病态的苍白,少了一丝明艳,却多了一抹晨曦中荷上凝珠的温婉。 “姑娘,长大了。”唐嬷嬷端详着映照在菱花镜中的锦澜,赞叹道:“将来定是位极美的人儿。” 锦澜的脸颊飘起淡红,没好气的瞥了眼唐嬷嬷,“嬷嬷这般说,若叫外人学了去,还不定会怎么臊我。” 唐嬷嬷笑眯眯的看着锦澜害臊的小脸,“横竖就我和碧荷,还有谁会多嘴?”说着又错眼看向碧荷,意味深长的道:“你说是不是,碧荷?” 碧荷收拾妆奁的手微顿了下,才笑着说道:“这是自然。”接着垂头将象牙梳子和篦子,抿子一一归于原位。 锦澜眸光闪了下,也不出言多说,看了眼天色便起身往水榭轩去。 原本孟府下了帖子,邀请沈氏和锦澜过府赴宴,但锦澜身子不好,沈氏也忙得晕头转向的,便出言婉拒了。 等锦澜到水榭轩时,沈氏也刚好收拾好,母女二人便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 沈氏带着锦澜到嘉裕堂时,里头已经有了声响。品月恭敬的挑起帘子,一进屋,她便瞧见穿着茜红色牡丹挑线襦裙的叶锦薇正依偎在老太太下首,娇声软语的,不知在说什么,逗得老太太脸上笑意盎然。 今日是中秋,老太太特许她离开静心居,没想到一大早便过来了。静心居离嘉裕堂可远着呢,一来一回可要耗去将近半个时辰,这样一算,叶锦薇恐怕天刚未便起身了。且那身派头......锦澜特地打量了下叶锦薇身上的饰品,果然是老太太赏的那套赤金首饰。 见到沈氏和锦澜进来,叶锦薇忙盈盈起身,笑着行了礼,“母亲,二妹妹。”语气竟是格外的亲昵。 锦澜忍不住抬了下眉梢,脸上也带出一抹甜笑,给她回礼,“大姐姐。” 沈氏虽神色淡然,却也点了点头,“起来吧。” 叶老太太笑容亲切温和的打量了眼锦澜的衣着,又细细端详了她脸上的气色,向她招手道:“澜丫头最近可好些了?” 锦澜笑着迎上去,先福身行礼,然后上前挽住叶老太太的手臂,“好多了,让祖母挂心,真真是澜儿的不好。” “打住!”老太太故意唬着脸,“大清早的什么不好说,偏生要咒自己。你可是我的命根子,得好好的才行。” 叶锦薇也凑过来,笑着点头附和道:“老太太说的对,二妹妹你可得多仔细些自己的身子,最近我在静心居日日为二妹妹祈福抄经,希望二妹妹早日康愈。” 这话一出,不但是锦澜,便是沈氏脸上也闪过一丝古怪。只有叶老太太像似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一般,仍旧笑眯眯的。 锦澜侧脸望过去,叶锦薇脸上笑容明媚,怎么看都是一位关心妹妹的好姐姐。可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表象,隐藏在那张明艳笑颜后的狰狞,早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不咒自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还会静心给自己抄经祈福?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还是在老太太面前,锦澜抿嘴一笑,“我说近来怎么忽的就舒坦了,原是姐姐的功劳,妹妹在这里谢过姐姐,那些抄好的经书,我让母亲送到灵济寺,供在佛祖面前,也算是姐姐功德一件。” 叶锦薇脸上的笑容稍稍僵了下,复尔又如初,点了点头,巧笑道:“为妹妹抄抄经书,不过是心意所致,谈不上的功德,只是如今还未抄完,怕是还要等一些时日。” 锦澜看着她闪烁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语气诚然的道:“不打紧,姐姐也不必心急,妹妹愿意等。” 叶锦薇心里恨得直痒痒,面上却只能含笑应道:“好。” 叶老太太见她们姐妹亲热,笑容里就添了几分满意,抬眼看向沈氏道:“家宴都布置妥当了吗?” 沈氏颌首应道:“全都安排妥当了,就摆在芝芸馆。” 芝芸馆离嘉裕堂也不远,就在荷花塘边上,景色雅致,且里头还有早年搭好的戏台子。老太太爱看戏,用完家宴,还可以听上一两出戏,是极好的安排。 叶老太太点了点头,神色愈发和蔼。 就在众人说说笑笑中,叶锦娴和叶昱一前一后的进了屋。 叶昱穿着水蓝色的对襟缎子袍,上下滚着银色镂空云纹的镶边,腰间系着碧玉带,缀一枚双环明月佩,蹬着青缎粉底小朝靴,整个人就好似年画上的福娃,白胖胖的招人疼。 叶老太太自然是搂着叶昱又揉又搓,被他逗得合不拢嘴,反倒把一旁的叶锦娴给忽略了。 锦澜看了眼行礼后便安静退到一旁坐着的叶锦娴,目光复杂。还未容她多想,便听到叶锦薇说道:“二妹妹,三妹妹,你们瞧,老太太多偏心,昱哥儿一来就将咱们都忘到耳根子后去了。” 叶锦娴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锦澜正盯着自己看,嘴角微微扯出个笑容,又重新低下了头。 锦澜这才将目光转到叶昱身上。 许是上回的事将他吓甚了,如今也不敢在对锦澜耍横,老老实实的冲锦澜叫了声,“二姐姐。” 锦澜听了笑着点点头。 叶老太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拍了拍锦澜的手背,然后伸出食指点了下叶锦薇的额头:“就你嘴巧,当着我的面儿就编排起你弟弟来。” 话里带着种难得一见的亲昵,叶锦澜自然知道叶老太太的话不过是句玩笑,便端起茶盅,嘻嘻的道:“我可没编排,看看这茶便知道了,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是大红袍,现在昱哥儿来了,却换成了云雾,祖母不是偏心是什么?” 几句话逗得所有人都露出了笑脸,一时间,屋子里笑语然然,热闹不已。 沈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先告辞,芝芸馆那头虽然有蔓萍和惠秀看着,可到底没什么威慑,这场家宴是她接手管家后第一次办的大事,出不得半点错,她还是亲自去盯着才能安心。 到了正午,叶霖才匆匆从外头回府,一番梳洗换衣后便到嘉裕堂陪老太太说话。不多时,沈氏便打发蔓萍来请,说是芝芸馆已经可以开宴了。 众人才拥簇着老太太往芝芸馆去。 叶家到了叶霖这一辈,人丁已经不复以往兴旺,因此也就没有分开,老太太坐在主位上,左右两边便是叶霖和沈氏,锦澜挨着沈氏坐着,往后便是叶锦薇和叶锦娴。而叶霖的下首则是叶昱。即便是宁姨娘,也破例安排了个位置,只是比较靠后,在叶锦娴的下首。 锦澜并没有在宴席上看见韶姨娘的身影,看来老太太是铁了心让她“安心养胎”。 铺了大红金线滚边锦缎的黄花梨雕花鸟大圆桌上,佛手金卷、蝴蝶暇卷、姜汁鱼片、冬笋玉兰片、玉掌献寿、明珠豆腐、万字珊瑚白菜等等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的满满当当。 这顿家少了韶姨娘,锦澜觉得菜肴格外美味,只是才吃了两口,身后却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叮哐”一声,一碗温热的汤汁洒在了她的身上。 第七十六章 赏灯 “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原本端着汤碗的小丫鬟脸色一下子变的惨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笨手笨脚的蠢丫鬟,连个汤碗都端不住吗?若烫着二妹妹,仔细你的皮!”还未容众人反应,叶锦薇已经尖叱出声,神色愤愤,看向锦澜时又透出点点关切,“二妹妹没事吧?” 沈氏顾不得油渍污秽,急忙伸手撩开锦澜被泼了汤汁的袖子,见到并无烫伤才松了口气,但仍紧张的问道:“可烫着了?” 叶老太太坐得稍远,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快找大夫!” 连叶霖都侧目而视。 “祖母,澜儿没事,不必找大夫。”锦澜给沈氏投了个眼神,示意自己无事,又赶紧出声阻止老太太,即便是对叶霖,也适时的露出一抹笑容。 叶霖见锦澜笑了下,知她没有伤着,便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冷声道:“怎么回事?” 这丫鬟叫雪枝,是云芝馆里的丫鬟,以往府里在此摆个大宴小会什么的,也常在边上伺候的,一直都妥妥当当,否则沈氏也不会选了她来服侍。 院子里铺的是青石砖,以往进进出出的也从未跌过跤,哪知道这次是怎么了,明明走得好好的,脚下却突然打了个趔趄,手里的炖盅便侧了下,汤汁几乎全洒在了二姑娘身上。如今叶霖问话,她亦不知如何开口,吓得不停地磕头,嘴里不断的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一会儿,额头上已经红肿一片。 叶霖皱了下眉头,嫌恶的扫了眼地上的雪枝,“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府里留你何用?”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雪枝拖下去。 雪枝的声音一哽,顿时绝望的瘫软在地上。 “父亲。”锦澜起身,朝叶霖福了福,脆声道:“澜儿并未伤着,只是污了身衣裳,换下便好了。这丫鬟也不是有意为之,再说今日难得祖母这般愉悦,何必为了这些小事扫了兴,父亲且扰她一回吧。” 叶霖的目光闪了下,脸色却缓了下来,这个女儿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性子和顺温纯,果然是极好的,说不定老太太的决定真有几分可行之处。 这么一想,他脸上的沉色尽退,和蔼的说道:“既然澜儿开了口,那就这么办吧。”说着又瞥了眼地上的雪枝,“还不下去!” 雪枝忙给锦澜恭敬的磕了个头,才一骨碌爬起来,端着已经空了的炖盅快步退了下去。 叶老太太看着锦澜的目光透出一丝欣慰,“澜丫头,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叶锦薇原本打算让锦澜难堪,没想到却让她得了叶霖和老太太的高看,心里顿时恼恨不已,嘴里却是紧跟着道:“祖母说的是,二妹妹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赶紧的衣裳,顺便再看看到底要不要寻大夫来瞧瞧。” 锦澜看了眼咬牙献殷勤的叶锦薇,笑似非笑的道:“谢大姐姐关心,我无碍。”雪枝手里端的是一盅鸡丝燕窝,虽有些温热,但秋裳厚实,倒也没烫着,只是觉得粘腻得紧。 沈氏拍了拍锦澜的手,意外的同意了叶锦薇的话,“虽手上看着倒是没有大碍,可身上还不知怎样,换衣裳的时候让挽菊帮忙瞧瞧,若是不行就赶紧请大夫。” 锦澜不想让沈氏担心,便点头应了,带着挽菊和碧荷匆匆返回澜园沐浴更衣。 即便多了茬意外,这场家宴最终还是圆满收场。 吃罢了饭,叶霖便出门赴同僚之宴,叶昱呆了一会儿就跑地不见人影,定是同交好的世家子弟一起玩去了,叶老太太也不拘着他,只是特地嘱咐他身边的丫鬟小厮照顾好少爷。 锦澜等人左右也是无事,便陪着叶老太太移步到戏台子下,看了两出戏才回屋歇息。 许是累着了,叶老太太便吩咐沈氏晚膳不必摆在嘉裕堂,更是连月都没赏,早早便歇下了。 沈氏乐得轻松,便让厨房安排好叶锦薇等人的晚膳一一送到院子里去,自己则到澜园,和儿女一同用膳赏月。 用过晚膳,明晃晃的玉盘逐渐升空,月华倾洒,沈氏领着锦澜在中园设案,将月团、石榴、枣子等瓜果供于桌案上,祭拜太阴君。 锦澜见沈氏一脸凝重,阖上眼眸,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的,便也煞有其事的学着许了个心愿,身后的丫鬟们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好容易拜完,母女二人才落座,锦澜看了眼站在身后服侍的丫鬟们,便笑着说道:“你们都站着做甚?快过来坐。” 惠秀等人相视一眼,纷纷笑道:“姑娘,这不合规矩,奴婢们在边上伺候着就成了。” 锦澜撅起嘴,突然起身拉抓惠秀的手,将她拉到小杌子边上,又强行按着她坐下。 “姑娘。”惠秀忙挣扎着要起身,沈氏却笑了笑,道:“今日难得你们都自愿留在府里,就不用太过拘束了,都坐吧。” 惠秀听沈氏这么说,也只好妥协了,谢过沈氏和锦澜后才坐了下来。蔓萍还有挽菊,碧荷,唐嬷嬷也纷纷谢了礼坐下,七八个人团团围在一起倒也热闹。红木芙蓉雕花圆桌上摆着时令的水果,各种馅儿的月团,众人一起说笑。 待天幕上的玉盘越升越高,沈氏突然对锦澜说道:“澜儿,可还记得上次去孟府路上,我答应你的事?” 锦澜正捻着一小瓣甜柚放进嘴里,听沈氏这么一问,双眼顿时一亮,忙咽下嘴里清甜的汁液,张口道:“母亲是说出府赏灯?” 看着女儿欢喜的摸样,沈氏的心不禁也跃然起来,“如今时辰刚刚好,若是想去,便换身厚些的衣裳,夜里凉。” “谢谢母亲!”锦澜哪能不去?欢呼了声便拉着唐嬷嬷回屋更换衣裳。 不稍片刻,一辆高大的马车便缓缓驶出了叶府。 扬州的花灯会比锦澜所想的还要热闹许多,街道上人影晃动,脚尖碰脚跟,肩子并膀子,如潮水一般,将整一个街道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街道两旁花灯盏盏,形态各异,竟将半个扬州城映照得如同白昼。 瘦西湖上艘艘画舫游弋,泛出点点粼光,舫中歌姬的弦筝和鸣,婉转悠扬的唱音袅袅的在湖上漾开,词曲极其应景:明月当空,照高楼,回廊幽雕檐秀。蛾眉紧蹙,玉臂瘦,凭栏空望西畴...... 马车还未行到热闹处,就已听闻那熙熙攘攘错杂弹声,锦澜忍不住将帘子掀起一丝缝隙往外看:街旁朱楼灯似火,百姓沸地许笙歌,远处的喧哗一阵阵传来,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中秋月夜景。 “澜儿。”沈氏轻笑的喊了一声,将她拉入怀中,“前面便是城隍庙,那里的花灯最多,还有猜灯谜,你一定会喜欢的,只是一会儿下去你可要跟紧我,莫要走丢了。” 锦澜乖巧的点了点头,“母亲放心,澜儿晓得轻重。” 沈氏摸了摸锦澜的头,又吩咐跟出来的蔓萍惠秀,还有挽菊碧荷等人一定要护好姑娘。 话只说到一半,车厢突然晃动了一下,锦澜连忙稳住身子,沈氏微一蹙眉,惠秀便忙喊道:“李三,怎么了?” 李三瞅了瞅密集的人群,侧头回禀道:“回太太和姑娘,街上行人太多了,马车不好走。” 蔓萍撩起帘子探头看了一下,果然是人头涌动。 沈氏略想了一下,便对锦澜说道:“横竖也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可好?” 锦澜早就想下去瞧一瞧了,听沈氏这么问,哪有不应的道理。挽菊忙给她戴上帏帽,惠秀和碧荷也将特地带出来的披风给两人系上。马车里虽暖和,可外头就不一定了,沈氏和锦澜的身子都弱,因此得格外注意些。 沈氏与锦澜下了马车,待李三将马车行到人少的路边停好,一行七人便随着人流朝城隍庙走去。惠秀等丫鬟将母女二人拥簇在中间护着,李三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 往前走了一段,人越发的多起来,本来围在沈氏和锦澜身边的几人因着人多而有些散开了,沈氏将锦澜牢牢护在怀里,就怕她被拥塞的人群给挤着了。惠秀等人也极力的往她们身边靠,奈何人实在太多了,只能堪堪保持在半臂的距离。 “澜儿,过来歇一歇。”沈氏带着锦澜往边上的花灯摊子挪了挪,这里虽围观猜谜的人多,可比起街心却要好上几分。 惠秀等丫鬟也赶紧挤了过来,各个都是歪簪散发的,看得锦澜不由扑哧一笑,正准备开口打趣,目光却被挂在左上方的一盏六角琉璃宫灯给引了去。 清透的琉璃中燃着点点烛光,每块琉璃上还画着十二花卉,从花苞开始徐徐绽放,栩栩如生。灯下已经聚集了不少游人,显然也是被这站花灯吸引来的。 “澜儿可是喜欢那盏花灯?要不咱们过去猜猜看?”沈氏顺着锦澜的目光看去,便知道她看中的是哪盏灯。 锦澜点了点头,正准备和沈氏一同过去,却听见砰地一声,上空忽的爆开一朵璀璨的银花,顿时掀起一阵喧哗,游人们的视线瞬间便被绽放的礼花引了去,纷纷住足抬头,仰望夜空。 夜幕下,耀眼的银花像金菊怒放,又似牡丹盛开,姹紫嫣红,转瞬即逝,犹如昙花一现。一朵一朵,接踵而至,真可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众人都沉醉在炫目多彩的华光中,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走水了!——” 人群如梦初醒,霎时像炸了锅的蚂蚁一般,四处奔逃。锦澜立即伸手想拉住沈氏,可身后猛地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将她狠狠的撞倒向溃逃的人群...... 第七十七章 危机 “澜儿!——”从握在手中的柔荑滑脱到目睹锦澜踉跄倒地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沈氏目眦欲裂,几欲要疯了般大喊,不管不顾地推攘挡在她前面的人,极力想往女儿所在的地方去,却被相争奔逃的人群撞得连连后退。 她虽喊得歇斯底里,可周围逃命的人声却比她的声音更大,各种哭喊加上不远处传来的爆竹声,杂乱的声音搅成一团,最终谁也听不清谁的话,只知道拼命往安全的地方逃。 “太太!”原本站在身旁的丫鬟们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所幸惠秀离沈氏最近,使了浑身力气才挤到她身边,将面色寡白的沈氏护住。 可两人原本就是弱女子,在人潮中哪有自保的能力?摇摇晃晃的被人潮裹带着向前移。 惠秀眼尖,瞅见两个还未被撞倒的花灯摊子间恰好留着一丝缝隙,便护着沈氏边走边见缝插针的往那边挪。 好不容易挤到缝隙里站稳身子,沈氏立即转头看向锦澜原先站的地方,哪还见得着女儿半点身影? 沈氏霎时恸哭出声,拽着惠秀的指节泛白,不住的颤抖着,语无伦次的道:“澜儿,澜儿跌倒了!去找,要去找她!” 听闻锦澜跌倒,惠秀的脸色也蓦然一白,这样慌乱的场景,人们哪还顾得上脚下?如此踩踏,即便是精壮的男子都不见得能承受得住,更何况是姑娘那般娇弱的身子? 她不由抽了口冷气,目光焦急的扫视不断涌动的人群,希望能找到蔓萍或是挽菊的身影。方才虽没有贴身站着,可到底围在边上,或许哪个恰好拉住了姑娘呢? 可惜,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惠秀,我要回去,回到刚才的摊子那里,澜儿说不定还在等我!”沈氏突然拭去眼角的泪水,脸上透出一股坚决。 “太太......”惠秀想劝,可见到沈氏面色坚决,又忆起锦澜倩笑的摸样,目光一闪,咬牙道:“奴婢护着您。” 沈氏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感激之色,两人看准时机,果断移出暂时安身的缝隙,逆着人群往原先的地方挤去。 虽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却犹如一道天堑横在眼前,难以逾越。 最终,沈氏和惠秀还是被庞大的人潮冲得往后退,那个缝隙也被躲避的人占据,即便再怎么不甘不愿,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处花灯摊子越来越远...... 却说锦澜被撞倒时,心里记挂的全是沈氏。在即将倒下的瞬间,她眼尖的瞥见惠秀正往沈氏身边去。 有惠秀护着,母亲应该会平安无事吧?正想着,目光却触及到汹涌的人群,回落的心却又猛地提了起来。 “啊!”锦澜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那或白或黑各色鞋底在眼中逐渐放大,难道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么?不,不要,她不想死。 可任凭她心里如何呐喊,都止不住倒下的身子。 她不由绝望的闭上双眼。 突然,一股细微的凉风袭过,锦澜只觉得手臂一疼,顿时升起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浑噩的脑海蓦然一清,双眸随之睁开,一张朴实无华的脸顿时跃入眼帘。 “是你......”锦澜粉唇微启,发出一声低喃,余下的话却被那深邃的眸子一瞥,尽数咽回腹中。 眼波流转,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他横抱在怀中,眼前的事物唰唰的往后疾退,原本明亮如白昼的灯火逐渐变暗,显然是在往人少的地方跑。 母亲!?她倏的记起沈氏还在人潮中,便忍不住挣扎要落地,“放开我,母亲还在人群中!” 乱动的柔荑不知触碰到了哪儿,让全力奔跑的人陡然闷声一声,双眼顿时眯起,迸出冷厉的寒意,深沉的嗓音自牙缝中挤出:“想死,便继续动。” 锦澜心头一悚,猛地便记起在灵济寺初遇时,那双几乎将自己扼死的大掌,挥舞挣扎的小手瞬间便僵住了。可沈氏的安慰又如尖刺扎在心中,她鼻端泛起阵阵酸涩,眼圈不由红了,极其微弱的哽咽了声:“我担心母亲。” 衬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阎烨将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尽数看入眼中。当初面临生死,也不曾见她落过一滴泪,如今却这般摸样... 他眼底微漾,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你母亲,安然无恙。” 锦澜瞬间便抬起头,含着水雾的眸子熠熠生辉,“真的?” 幽黑如墨的瞳孔略缩,阎烨移开目光,冷冷的盯着前方,鼻中哼了一声,“嗯。” 锦澜悬着的心霎时放稳了一大半,没由来的,她竟相信了这人的话,仿佛只要他说母亲没事,那定会安然无恙。 飞奔到猫耳巷子附近,街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但仍有三三两两同阎烨一样向前奔逃,只是速度要慢上许多。且看到一名冷面的青衫男子,怀中抱着一道人影,那纤细的体态显然还是个女子,纷纷抬眼向蜷缩在他怀中的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带上头上的薄纱帏帽早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幸好锦澜垂着头,紧紧的缩着,加上云浓的青丝倾泻而下,将脸蛋儿掩去了一大半,否则明日一大早,恐怕叶家二姑娘的盛名就要传遍整个扬州城了。 又往前跑了一段,锦澜感觉到身子的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正犹豫着是否开口让他将自己放下来,头上却响起一声低沉的话语,“马车在哪?” “呃?”锦澜愣了下,立即就明白了他是在问自家的马车,稍稍想了下,便轻声回道:“应该是在天水巷子边上。” 那里离城隍庙不算远,她们一行人正是在那下车,步行至城隍庙的。锦澜心里希翼着阎烨能回头,这样离当时和母亲分开的地方较近,说不定还能回去找一找,亦或者母亲她们已经回到了马车上,正等着自己。 虽这么想着,她却不敢抱太大的希望,这会儿已经跑到了猫耳巷子,他不一定会愿意回去。正琢磨着该怎么再劝几句,没想到脚下的方向已经全然改变,往来时的方向奔去,只是离开康庄大道,在小巷子中左拐右拐。 看样子,他似乎对扬州城十分熟悉!锦澜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阎烨绷直的脸。 她自幼生长在扬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都不敢说完全认得,可他却随意穿梭其中,似乎哪条巷子衔接哪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究竟是什么人?上回在灵济寺中还引来官府搜查,难不成,真是个穷凶恶极的逃犯?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不由哆嗦了下,可目光触及到他刚毅的下颌,又忍不住极力否认。 若他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在灵济寺的厢房里根本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引惠无大师给母亲诊治,更不会在方才出手相救。 那样汹涌的人潮,即便是他也难以抵挡,一不小心卷进去,只怕也是惊险异常。可他却一言不发的将她拉了出来,免去了被人群践踏致死。 即便在官府眼中,他真真是个罪不可赦的恶人,对她来讲,也是个救命恩人。 转念这么一想,锦澜的忐忑的心逐渐便镇定了下来,再定眼一看,天水巷子已经近在眼前,她甚至能远远的看见灯火下,叶府那辆高大宽敞的青盖马车。 今夜是中秋月圆之夜,出门赏玩的人特别多,车马也比往常要多了将近一倍,因此居住在城隍庙,观音庵等比较热闹之处的百姓,有精明的特地清出门前一片空地,干起了专门替人看管马车的活儿。 叶家的马车就停在这样一处地方,只是那处空地如今也是人声熙攘,不少逃出来的人再无半点兴致游玩下去,纷纷掏出铜板结了帐,登上自家的马车,扬鞭而去。 阎烨特地等了一会儿,待围在叶家马车周边的车子几乎全部散去后,才如鬼魅一般,抱着锦澜窜了进去,即便是焦急守在一旁等待的老板都未曾发现。 一进入车厢,锦澜便觉得抱着自己的手一松,身子啪的一声轻响,跌坐在了软垫上。 “你,你要做什么?”饶是锦澜认为阎烨是救命恩人,可孤男寡女独处在封闭之处,她亦是心悸得慌。 尤其,这男子还是一只手便能将自己的制住的人。 听到锦澜发颤的轻呼,原本阖眸喘息的阎烨蓦然睁开双眼,虽车厢内昏暗,可透过帘子映照进来的微微光亮,还是让他捕捉到了眼前这小人儿宛如惊兔般的双眼,还有脸上的一丝惧色。 深邃的眸子里泛起点点莫名的涟漪,他薄润的嘴唇微微张了下,又重新抿成一条直线。半响才闭上眼,掩去如墨玉般流光清润的眸色,“聒噪。” 淡然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语气,却让锦澜心里一定,他应该是想休息下吧,毕竟抱着她跑了这么久,尽管她这身子才九岁,又瘦弱,可总归是个大活人,份量不算轻。 思及此处,她偷偷的松了口气,也就收了脸上的惊惧,安静的缩到角落里,准备等他歇息好离开后,才想办法去寻找母亲。 锦澜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极轻,生怕吵着一旁的人。车厢里一时间便静了下来,除了外头传来的喧哗和阎烨略急促的喘息声外,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就在她盘算着阎烨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离开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锦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做声,已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掌拽住了手臂,紧接着一股巨力,瞬间就被人压在了身下。 第七十八章 惊魂 你要做什么!锦澜张口,却喊不出心里的惊怒,粉嫩的嘴唇刚张开就被宽厚的大掌给捂住了。 “噗!”的一声轻响,阎烨闷哼一声,身子不由僵了下,支撑着身子的手臂蓦然一弯,身子险些全压在底下的人儿上。 放开我!感受到两人的身子正紧紧的贴在一起,锦澜又羞又惧,彻底失去了往日那般镇定从容的姿态。 她双眸带着一层雾气,拼命的扭动着,想要挣脱出他的擒制。 突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呼吸钻进鼻尖,恼羞成怒的小脸上冒出一丝愕然,紧接着又化成了震惊,她抬眼看向与自己相距不到半尺,差点鼻尖相触的脸庞。 他受伤了? 那人灼热的呼吸尽数喷在她脸上,黝黑如墨的眸子泛着深不见底的阴霾,钳制她的身子和捂住嘴的大掌丝毫没有松懈半分。 怎么回事?锦澜脑海中乱哄哄一片,根本来不及做反应。 忽的,她觉得捂着嘴的手一松,腰间却一紧,整个车厢就好似天翻地覆了一般,紧接着嵌在天幕上的玉盘跃然入眼,不远处滚滚冲天的浓烟和仍在奔逃的人群亦是历历在目。 她,她竟被他抗在肩头上! 刚要挣扎呼救,她的目光却触及到另一边后肩上,赫然插着一支几欲全没入肉中的匕首,石青色的衣袍早已染成了墨色。 那是......血!她本来因羞愤泛起嫣红的小脸,霎时血色尽失! 柔亮的月华自天际倾洒而下,虽不如白昼,也足以让人看清周围的一切,阎烨的身影一从马车中闪出,立即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在那!” “追!” 几声低喝响起,数名身形飘忽的黑衣人便朝着阎烨消失的方向疾步追来,被扛在肩上颠簸欲呕的锦澜甚至能隐约看见他们手中闪烁的寒光。 阎烨并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而是同来时一样,在阴暗的巷子中穿梭。许是带着锦澜这个累赘,加上受了伤,他的速度明显不及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衣人。 锦澜看着黑衣人一点点拉近,恐惧染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眸。 插在他身上的匕首,还有那股充斥在鼻中,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对方是群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一旦被追上,即便是他,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更别说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感受到肩上的身子发出剧烈的颤抖,阎烨深邃的眼眸轻闪了下,饶是这般惧怕,她都没有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实让他心里讶然。 转过一道弯角,双方已经追逐到了一条死胡同里。面对前方高耸的石墙,阎烨眼中不见惊慌,却爆出一抹狠戾,他忍着刮骨的疼痛,抬手将小指含入薄唇中,一声清脆的哨响顿时回荡在空荡的巷子里。 追在后头,已经近在咫尺的黑衣人脚步顿时一缓,锦澜这才发现,巷子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十来几道衣着普通的身影,正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双方同持利刃,招招相碰,都没有发出声响,只有被刀剑划破皮肉时才会发出一声闷哼。后来出现的人影虽占人数上的优势,却明显落了下风,黑衣人几乎是数招便砍翻一人。 飞洒的鲜血在柔白的月光下,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那听不见的惨叫落在阎烨心里,让他向来不带任何温度的眸子赤红一片,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信,是过了命的兄弟! 趁着以命换来的空档,阎烨随意选了一户没有亮着灯烛,屋里黑漆漆的人家,一脚踢开屋门后,侧身将肩上的人儿甩了进去。 “啪”的一声,锦澜悴不及防,面朝下狠狠的跌在地上,所幸有双手撑着,才没跌个狗啃泥,恍惚中只来得及听见他低沉的交待:“不要出来。” 待她抬起头回望,屋门却在她眼前阖上,连带巷子里的打斗声也瞬时变小。 手肘处擦在地上,剧烈的痛楚刺醒了她昏碌的思绪,微窒的呼吸这才彻底放开来,锦澜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哆嗦的小手按在胸前,仿佛想压下快要冲出胸口的心脏。 然,目光却触及到沾染在袖口上粘稠的鲜血,再也忍不住弯腰呕了起来。 “呕!”吐干净晚上吃的膳食,又一连呕出两口酸水,总算才止住了胸口恶心,姣好的小脸上狼狈不堪,眼泪潸然落下。 那鲜血淋漓。皮肉横飞的场面,已经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更何况那些活生生的人,在她眼前就这么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锦澜鼻子一酸,双手捂着小脸,却止不住眼泪再次滑落,滚烫的温度自指缝中泌出,颗颗落下,打湿了裙裳。 她不过是和母亲出来赏个灯,不但碰上了走水,还失去了母亲的踪迹,原本侥幸被救,却又卷入一场夜幕下血腥的追杀。 如今蜷缩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里,除了竖耳倾听外面动静和等待外,她茫然无措。 巷子里兵器相交声逐渐减少,可血腥味却越来越浓,已经弥漫到屋里,让锦澜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她的心弦一直紧紧地绷着,闻此动静,就清楚外面的交战定然打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到底是谁胜谁负。 稍作思索,锦澜用另一只干净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强撑着站起身子,借着从窗棂糊纸透进来的微微光亮,勉强辨了辨方向,摸索的往角落里移去。 虽然不清楚那些黑衣人有没有看到阎烨将她丢在这屋子里,可她心里却是明了的,她不想死! 还未容锦澜移到角落,“嘭!”的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扉霎时被人踹开,一道浑身是血的黑色身影背对着月光冲了进来,手中的寒刃反射出一道明晃的白光,扫过她惊骇的双眼。 锦澜脚下不由一软,踉跄的退了两步,呼吸猛窒,心头狂跳,想也不想就要转身逃走。 可屋里就这般大,根本容不了她多跑几步,就被适应了黑暗跨步追上前,伸手就朝她抓来的黑衣人给堵住! 瞧着那只染满了鲜血,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的手探到眼前,锦澜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绝望,闭上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要!”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原本欺身上前的黑衣人身形猛然腾空而起,被人自身后狠狠的踹向了一旁,顿时“啊”的一下,惨叫出声。 预想中的痛楚没有到来,锦澜颤抖的睁开眸子,轻轻眨了几下才看清屋里的情形,那名向自己抓来的黑衣人已经倒在了一旁,声息全无,垮了一大半的门板斜斜的挂在门扉上,还有一半倒在地上。 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前,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面目和神情,可她还是能从那套几乎被染成墨色的衣袍上,窥见几小块仅存的石青色。 “阎,阎烨。”她含着泪,轻颤的嘴唇微启,第一次唤出他的名字,带着压抑的欣喜,就好似黑暗中见到冉冉升起的曙光。 隐在阴影下的眸子闪过一丝复杂,兴许,他不该......倏然,他右碗一抖,手中夺来的匕首唰的一声破空而去,直奔原本倒在地上的黑衣人。 “叮”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利器相互碰撞了下,可回过神的锦澜却发现,一点寒芒向她面门直逼而来! 刹那间,脚下似生了根一般,做不出任何反应,锦澜的瞳孔猛然收缩,黑亮的眼珠映照出临近的寒芒,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她,会死! 第七十九章 悸恸 锦澜一生两世中,从未见过这样一只手,宽厚的掌心,修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圆润。在柔和的月华下泛着淡淡的银辉,即便指间染着刺眼的猩红,却也如玉色中绽放的炽灼,妖冶异常。 正是这样一只手,突兀的探到她眼前,紧握成拳的掌心紧紧攥着,一截短短,不过几寸的寒芒自拳中露出,离她的双目仅有寸距。 缄谧,是锦澜此时此刻唯一的感受,瞪大的双眸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手,指缝中渗出的血液宛如秋雨,滴滴答答的打落在地板上,细小的声音却如雷鸣一般震入她耳中。 刺眼的血红,鼻尖缭绕的腥甜,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不知何时冲过来的人,替她拦下了那只夺命的寒刃。 “结束了。”低沉的嗓音在锦澜耳边响起,似带着一丝难以拒绝的魅惑,却掺着一缕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锦澜眨眨眼,仿佛才从噩梦中苏醒一般,僵直的身子逐渐松懈,却仍直直的注视着前方。 阎烨眸光微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角下倒着一名黑衣人,一柄尖锐的匕首插在他的心口处,仅余半寸不到露在体外,映着自大门漏进来的光亮,正闪烁着冷冽的寒芒。 眉头轻拧,他攸的抬起未受伤的左手,覆上她失了清明的眼眸,似要将这血腥污秽的一幕从那双澄澈的眸子中彻底掩去。 锦澜只觉得眼前一暗,修长的手指遮在眼前,他抬手带起的轻风,却使血腥味更浓了。 她本能的阖上眼,无声,无视,鼻端嗅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却让惶恐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良久,直到周遭忽的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才缓缓的松开了手。 “师兄!” 清脆悦耳,又带着点点熟悉的娇呼由远及近,锦澜回过头,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飞奔进屋,直朝她和阎烨而来。 “师兄,你没事......咦?”奔跑地脚步稳稳的停在两人面前,身着绯红裙裳的女子这才发现屋里竟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且还是个女子,虽才八九岁的摸样,但目光触及两人极为亲昵的距离,语气顿时就沉了下来,“你是谁?怎会在此?” 尽管屋里光线昏暗,锦澜还是能认清眼前这位绯衣女子,就是上次去灵济寺时碰见的,极为蛮不讲理的红衣少女。她看了阎烨一眼,深吸口气,正准备张口,却被人抢了个先。 “我知道了。”绯衣女子一脸恍然,“原来你就是师兄说的诱饵!” 诱饵二字,宛如一道惊雷,狠狠的批在锦澜身上,微微张开的嘴唇霎时僵住了,什么诱饵? 对上一片含着惊疑,惶恐的眸光,阎烨目光轻闪了下,却别开头,冷冷的扫了仍在喋喋不休的绯衣女子一眼,“出去!” “师兄?”绯衣女子一脸惊愕的看着阎烨,“我说错了么?明明是你说要寻个诱饵,让他们以为你带着累赘逃不掉,从而引敌......” 诱饵,累赘,引敌...听到这里,锦澜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脑子里“轰”的一下,刚恢复几缕血色的小脸霎时又变得惨白,身子摇晃两下的,软软的往地上栽倒。 挺拔的身影伸手一捞,便把即将软倒在地的小人儿环在了怀中。 “红绡,莫让我说第二遍。”含着一丝厉色的嗓音响起,阎烨眼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冷冽。 红绡艳丽的脸上布满了不敢置信,指了指他怀中的锦澜,又看了眼神色阴冷的阎烨,欲言又止,最终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屋外跑去。 阎烨垂下眼,静静的看着低头不语的锦澜,散乱的乌发中隐隐露出一截白如嫩藕的颈子,如墨玉般清寒的眼眸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锦澜努力压下心里的悚颤,她能感觉得到背后正贴着某人的胸膛,可却没有勇气挣扎。 他还活着,那绯衣女子也活着,足以证明他胜了,否则那黑衣人不会急急忙忙踹门而入,想抓自己当筹码,恐怕是见他一路上抱着她不撒手,便以为是个重要的人吧? 呵,锦澜眼角的余光扫过墙角下,已经死透了的黑衣人,心里凄笑一声,她一直将他当成救命恩人,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诱饵。 如今事成,她这个诱饵还能活下去吗?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隔着几层布料,却仍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可这丝难得的暖意却如隆冬里的湖水,叫她冰寒彻骨。 “师兄。”原本已经踏出屋的红绡又倒回来,不甘的瞪了锦澜一眼,眼角忽然便弯了,“虽然你不愿意让我开口,可有些事却不得不说。”说着她侧头努了努嘴,外头的巷子里隐隐能瞥见好几道拉长的黑影,正往这边来。 许是见帮手来了,红绡心里有了底气,便忽略阎烨寒冰似的脸,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她清楚咱们今夜的行动,又见过不少兄弟,若是留下来,便是一个随时危及到兄弟们的祸害。且原先师兄也曾说过,事成之后定要灭掉一切外人,以免走漏风声。”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阎烨,“还望师兄能三思。” 红绡的话落,锦澜的心陡然沉入了谷底,她挣扎着要做最后一丝努力,却觉得冷风一袭,颈后猛地传来一股剧痛,眼神从坚定变得迷茫,逐渐的失去了光彩。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有很多杂乱的脚步声,甚至还隐约看到一张凑过来的脸,如寒星般的双眸不带一丝情感。 他们,真的会杀她灭口。 “怎么会是她?” 最后一声诧异的惊呼传入锦澜耳中,她眼前一暗,带着不甘和蚀骨的恨,彻底的失去了知觉。 阎烨抱着软糯的身子,听到少女浅浅却平稳的呼吸声后,才将抬眼看向凑过来的人。 那人讪讪的收回八卦的目光,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外头已经处理干净了,至于......”他又看了眼阎烨怀里的人儿。 阎烨瞥了他一眼,张口淡淡的吐出一句,“她不会泄密。” 言下之意,就是不杀。 靠在门框上的红绡脸色骤变,“难道师兄打算用兄弟们的命来赌?”声音又尖又利,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阎烨缓缓的抬眼看向红绡,月华自门外漏进他眼中,照亮了那如墨般深邃的寒眸。忽的,紧抿的薄唇往上微微翘起,向来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孔上头一回露出了笑,却让红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毛骨悚然。 就是一旁的男子都悄然的往后退了两步。 “滚。” 平淡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却宛如索命的森罗,让屋里的呼吸声纷纷一窒,再无声息。 红绡咬了咬下唇,眼圈中浮起一抹水泽,她恨恨的瞪了昏迷不醒的锦澜一眼,飞快的转身向外奔起,头也不回。 “你这是何必?惹恼了她,当心师傅......”方才往后退的男子追了两步,却停在了门前,看着红绡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轻轻的叹了口气。回过头,颇为幽怨的看向阎烨。 那张俊朗的面孔,赫然便是孟家的大公子,孟展轩。 阎烨静静地望着门外,似乎对孟展轩的叹息充耳不闻,墨玉眸中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因为怀中的人儿,他杀了特地留下的活口,这一举动几乎毁去他大半的计划,可他心里却并无一丝懊悔,甚至执意留下她的性命,不惜斥走红绡。 为何他会做出如此不智的决定?并不算浓密的眉头深深皱起,睿智的眸子里漫上一丝茫然。 许是因为她颤抖却仍强装镇定的摸样,许是他及时赶到后,她眼中闪烁的欣喜和软声呼唤的名字。那猛然朝她射来的夺命之刃,让他瞬间就对本该留下的活口起了杀意...... 趁着阎烨沉思的空隙,孟展轩让余下的人都撤出屋子后,才轻声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阎烨沉默片刻,才吐出俩字:“回京。” 孟展轩迟疑了下,才看着锦澜说道:“那她怎么办?” “我自有主张。”语毕之后,也不等孟展轩作反应,径直将昏迷不醒的人儿横抱入怀中,一步步走出昏暗的屋子,踏入浅柔似水的月华中。 ****** “澜儿,澜儿醒醒,你可别吓我啊!” “姑娘,快醒醒吧姑娘。” 锦澜头痛欲裂,耳边充斥着一声声泣语,倒让她的神智瞬间便缓了过来,眼皮颤了下,缓缓的睁开了。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在顶棚、摇晃的帘子、铺了蜀锦软垫的车厢内一一掠过,最后落到沈氏身上,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微颤了颤,迟疑着唤了一声:“母亲?” 孱弱的呼声让沈氏心里一惊,这才发现锦澜已睁开了双眼,鼻尖一酸,顿时便抱女儿放声大哭:“澜儿,你可醒了,哪里不舒服,快跟母亲说。” 锦澜吃力的摇了摇头,袖里的小手轻轻掐了下自己的大腿,一阵疼痛。她眼眸中似惊又讶,仿佛不敢置信般又加重力道再掐了次,剧烈的痛楚让泪水瞬间便涌了出来。 她活着,她还活着! 第八十章 后续 夜色正浓,扬州城里那场如闹剧般的走水渐渐平息,只是赏灯的百姓已失去继续游玩的兴致,纷纷返家。一向热闹至天明的中秋月宴今年竟早早便落下了帷幕。 虽说大半座城池已经入了梦乡,但有一处地方却是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仿佛刚刚才从沉睡中醒来般,那便是扬州出了花满楼。 无论外头是多么的惶惶奔逃,远离城隍庙的花满楼自是不受半点影响,黛浓脂粉,蝉鬓云满衣,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美人如玉,莺歌燕舞,四散的席面上尽是觥筹交错,时不时迸发出几句让人听了耳红脸赤的欢声笑语。 二楼一间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精致的雅间里,成傅山满面阴沉的坐在黄花梨雕合欢花纹镶云石靠背椅上,紧紧捏着一枚白玉酒盅的手指节泛白,青筋暴凸,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一副管家摸样打扮的中年男子。 “你再说一遍。” 按说早在丑时就应该回来禀报消息的死士却迟迟未归,成傅山心中烦躁不安,但一切早已部署妥当,他只好强捺住派人打探的冲动,以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直到寅时末,才见眼前的人姗姗来迟,且带来的消息,让成傅山恨不得当场活剐了他! 这位管家跪在地上,长磕不起,脑袋贴近地面,颤声应道:“此次派出的暗影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原本异常顺利,不想却走了水,百姓慌乱下,目标便借机脱身了。虽暗影紧追不舍,可那人似乎早已料到了主子的计划,将暗影诱入埋伏,一战中,暗影,暗影全军覆灭。” 他是成傅山特地留在暗影身后的尾巴,为的就是监视暗影的一切任务,防止出现叛徒。这一次他远远的缀在后头,又借着民居做掩护,自然将巷子里那场惨烈的厮杀看得一清二楚。打从最后一名暗影冲入那件屋子,到发出一声惨叫开始,他便果断的撤退了。 心里极为清楚成傅山手段有狠毒的他踏入这道门时,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此事转移到他人身上,而唯一能引起成傅山注意的,无疑便是内奸。 因此,在他似有似无的暗示下,成傅山的心思果然从暗影的失败上转移开了。 “走水是怎么回事?” 成傅山皱起眉头,他当然清楚中秋夜扬州城内会有花灯会,但往年都安排得极好,从未有过走水之事,怎的这次却突然冒了出来? 管家心里一喜,面上却惶恐的道:“城防军细细查过,是几辆满载湿稻草的板车着了火,浓烟滚冒,百姓自以为是走了水,这才慌乱起来。” 此时正值秋分,夜里露水重,即便是干稻草都不易燃烧,更何况湿了的稻草又怎会无故起火?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借此坏了他的计划! 成傅山一脸铁青,目光阴狠的盯着管家黑漆漆的脑门,“你还看见了什么?说!” 管家哆嗦了着身子,迟疑的道:“暗影追踪目标,兜了好大一圈又回到了天水巷子,险些失去了踪迹,最终在一辆马车边上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眼盛怒中的成傅山,顿了下又飞快的道:“那马车奴才看着像是挂着叶家的牌子,且目标怀里还抱着一位姑娘,虽看得不真切,但却像是叶家的姑娘,至于是哪位,请恕奴才眼拙。” 他只看到目标抱着个人从马车里窜出来,身形服视瞧着就是位姑娘,既然是叶家的马车,他也就想当然认为是叶家的姑娘,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砰!”成傅山狠狠地将手中的白玉酒盅砸在眼前的人身上,面目狰狞的怒吼道:“滚!” 管家只觉得后脑上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便沿着头发流了下来,他连手都不敢抬一下,颤着身子叩首后,忍着痛匍俯退出屋门。 待门扉紧紧合上,成傅山猛然从站起身,一手扫落黄花梨百合雕花圆桌上摆放的杯碗盏碟,在一阵阵刺耳的碎裂声中,他又掀翻了底下的圆桌,看着满屋的狼藉,犹嫌不够,快步走到床榻前将人高的红木嵌仕女雕空莲纹六扇围屏踹倒。 “叶家,叶霖!”他半眯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围屏上醉眼惺忪的仕女图样,青白交接的脸上狰色骇人,狠厉的声音从咬得咯咯直响的牙根中挤出,怨毒无比。 ****** 锦澜辗转至天边露出一抹熹微的晨光时,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沈氏心疼锦澜受了一夜惊吓,便守在床榻前,待她睡沉了才起身往嘉裕堂准备给叶老太太请安。 沈氏也是一夜担惊受怕,若非为了女儿,早就支撑不住了,这会儿走得急,脚下虚浮,顿时打了个趔趄,若非跟在后头的惠秀眼疾手快,恐怕会一头栽倒。 惠秀扶着沈氏冰凉的手,满目忧愁,“太太,您一夜未歇息,横竖天色尚早,要不先回屋里小歇片刻再去给老太太请安吧?” 沈氏深吸了口气,稳了稳摇晃的身子,摇头道:“不打紧,老太太一向起得早,去晚了反而不妥。” 昨夜仓促回府的事定瞒不住消息灵通的老太太,以其等老太太抓住把柄,还不如她主动上门承错,也能为刚睡下的锦澜多延些时间。 惠秀和蔓萍相视一眼,均看清对方眼中的无奈,只好一人一边,稳稳的扶住沈氏往嘉裕堂去。 且不提嘉裕堂中的事,倒是锦澜这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正午,本该伺候在屋里的挽菊等丫鬟不知去了哪儿,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眸,忍着嗓子里的灼痒,从床上坐起身,却不愿意开口唤丫鬟,径直伸手拿起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叠摆整齐的裙裳,一件件套上。系好腰带,她挪到床边准备穿鞋,一低头,却看见月白缎面上那栩栩如生的绯色芍药绣纹,双眼一花,似看见大片猩红的鲜血正缓缓荡漾开来。 “啊!”她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小手一抖,绣鞋便从手上掉落下来,她迅速缩回双腿,朝床榻里侧窝去。 “呯”的一声,红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唐嬷嬷和挽菊飞快的奔了进来。 见到锦澜蜷缩在角落里簌簌发抖的身子,唐嬷嬷和挽菊心头一紧,两人相视片刻后,唐嬷嬷便柔声唤道:“姑娘。” 锦澜抬起苍白的小脸,大颗大颗的泪滴自腮边滑落,她眸色惶恐,嘴里细声的呼着:“嬷嬷,血,血。” 唐嬷嬷向挽菊使了个眼色,让她将门阖上,自己迈着极轻地步子走过去,缓缓的坐在床沿上,蔼声道:“姑娘是魇着了,这屋里好好的,哪来的血?”说着便伸手,想将锦澜搂在怀中。 锦澜的身子闪电般往后一缩,避开了唐嬷嬷探过来的手,惊恐的指着床榻下叫道:“有!在鞋子上。” 唐嬷嬷狐疑的看了一眼摆在塌下的绣鞋,目光触及鞋面上的芍药,顿时便明白了过来,也不多说,弯腰拎起那双精美的绣鞋甩手便仍出了里间。 挽菊见状,赶紧捡起来带了出去。 唐嬷嬷回头对锦澜慈爱的笑道:“姑娘别怕,嬷嬷已经帮你扔了。” 锦澜这才缓过神,猛地扑进唐嬷嬷的怀中,闷头发出细微且压抑的哽咽声。 唐嬷嬷无声的叹了口气,温暖的手一下一下轻捋着锦澜的后背,静静的等她发泄。 半响后,锦澜才抬起略微红肿的双眼,对唐嬷嬷轻声道:“嬷嬷,备水,我要沐浴。” 唐嬷嬷点了点头,唤来守在外头的挽菊和碧荷,让她们下去安排,自己则给锦澜倒了盏热茶。 不一会儿,锦澜便坐在了橡木桶子里,身子浸在热水中,才缓缓软了下来,眼前朦胧的雾气让她恍惚了片刻,便将唐嬷嬷等人都打发出去了。 低头看着没过肩头,漾满了花瓣的水面,昨夜的种种不堪一下子重新充斥入脑海中,每一幅画面,每一个片段,都让她感到痛苦。愤怒和委屈来回在她沾染着湿气的双眸中酝酿。 他没有杀她。 锦澜从水中伸出一只湿漉漉,沾着些许花瓣的白嫩小手,轻轻的捂在双眸上。 原本还觉得亏欠,如今扯平了。 他救她一命。 她做诱饵,以命相还。 以后,互不相欠,只剩一笔交易。 思及沈氏,锦澜的手顿了下,缓缓的放了下来。 若她没记错的话,母亲似乎一直守着自己,怎的醒来却不见人影了? 锦澜思绪稍转,便听见几声轻微的敲门声,一道含着焦急的嗓音传了进来,“姑娘,你可洗好了?” 是挽菊,锦澜抬眼看了下阖上的门扉,“什么事?你进来吧。” 挽菊推门而入,见锦澜安然无恙,心里才松了口气,忙上前回道:“姑娘,老太太屋里的雁容姐姐来了,说是请你去一趟嘉裕堂。” 老太太?锦澜蹙了下眉头,便从水中站了起来,“帮我更衣。” 第八十一章 寻事 锦澜见到雁容的第一眼,便察觉出了她脸上的笑容和往常不一般,若说这位老太太身边最贴心的丫鬟以往对自己是恭敬,那么此时此刻她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一丝谄谀。 为什么?锦澜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下,心里原本猜想着,老太太让她到嘉裕堂,应该是为了昨晚上出府的事儿,可雁容这番表现,却又不似如此,想了想,便作不经意的问道:“雁容姐姐,老太太昨个儿睡得可好?” 雁容笑容如春风拂面,给锦澜行了礼,起身便回道:“二姑娘放心,老太太昨晚上睡得好,早早便起身了,精神抖擞得很呢,今儿个还打算喊姑娘到园子里赏花,只是太太说姑娘身子不大利爽,这才没让奴婢过来。” 原来母亲在老太太屋里,不过听着雁容话里的意思,老太太原本是不打算喊自己过去的,怎么这会儿却又改变了主意?而且还是在知道她身子“不利爽”的情况下,仍打发人来叫了。 锦澜心思转了下,又笑着问道:“母亲什么时候去了嘉裕堂,难怪我方才几次差人去水榭轩,都说母亲不在院子里。” 雁容看了眼锦澜,笑道:“太太一早便到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了,眼瞅着老祖宗的大寿将近,老太太正同太太商量着送什么寿礼才好。” 老祖宗的大寿?锦澜心里忽的“砰砰”乱跳起来,隐约间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她往闷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开口道:“老太太屋里,可是有什么访客?” “哪有什么访客?不过是本家的......”雁容话刚吐出一半,蓦然便噎住了,这才反应过来锦澜是在套她的话,顿时脸上便讪讪的,也不多说,只道:“二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总是,是好事。” 锦澜含笑的点了点头,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雁容的话未说完,却已经吐出了最重要的地方。 老太太屋里确实有人,还是本家来的人,听口气虽然不是主子,但能代替本家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扬州,定然也不是个普通的奴役,说不准是哪个主子跟前得力的。 会是谁?老祖宗还是本家的大太太? 锦澜心提了起来,一路上都绷得紧紧的。 雁容似乎明白自己多嘴了,便再也没有主动开过口,不管锦澜如何旁敲侧推,回的话都正规正举,滴水不漏。锦澜思忖片刻,也就放弃了。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园子里,秋色更浓了,枯黄的落叶一片片从枝头飘落,不过边角的秋海棠和木芙蓉却开得正好,还有几株菊花,红丛绿簇,倒也给这萧索的园子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打扫园子的粗使丫鬟婆子正忙着收拾枯枝扫落叶,见锦澜一行人走来,低头行礼,待走过去后才起身继续当差。 自园子里的九曲桥上走过,嘉裕堂的大门已能望入眼中。 又往前走了十来步,远远地,锦澜就看见了披着鹅黄色锦缎披风的叶锦薇,她正在院门外不远的一颗悬铃木下和人说话。那人瞧起来,倒像是韶姨娘。 锦澜眯了眯双眼,没错,正是韶姨娘,穿了件翡翠色十样锦妆花褙子,搭着浅蓝的竹兰银边马面裙,将近五个月的身孕,小腹已微微凸起,整个人显得更加珠圆玉润的,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间都掩袖而笑,眉目间竟有些隐隐的得意之色。 韶姨娘怎么来了?老太太不是亲自开了口,让她直到生产前都在锦秋阁里养胎么?锦澜正寻思着,站在一旁的素心已经看到了正朝这边走来的一行人。 她扬起一抹笑,朝锦澜迎了过去:“二姑娘。”声音显然要比平日里说话要高许多,显得有些尖锐。 连守门的婆子都望了过来,当然也惊动了叶锦薇和韶姨娘。 锦澜的目光闪了下,嘴角却往上翘了翘,不疾不徐,还是照原来的步子,跟在雁容后头走过去。 素心见锦澜不搭理自己,脸上顿时有些僵,但顿了下又重新笑了起来,给锦澜行了礼,然后又对雁容道:“方才出来的时候,还听见老太太念叨二姑娘呢。” 雁容笑着回了句,“这不就来了吗?”语气不咸不淡的,并没有过多亲热。 那颗悬铃木就种在嘉裕堂院门前头不远,照着一行人走的路线看,想进院子就非得从树底下过不可。叶锦薇和韶姨娘早不站晚不站,偏偏这时候站在那里说话,十有八九就是在等她。 锦澜将所有的事连着想了一遍,心里多少有了点谱,也不避开,径直走了过去。 雁容先向叶锦薇和韶姨娘行了礼,便先行回嘉裕堂禀报去了。待她走远后,锦澜才慢吞吞的走上前。 “二妹妹。”叶锦薇今日的心情显然十分的好,看到锦澜也不摆脸瞪眼,漫笑着打了声招呼,目光盈盈的道:“听说你身子不利爽,昨夜里怕是吹着风了吧?” “有劳大姐姐关心,妹妹已经无事了。”锦澜亦是一脸甜笑,不知情的外人若看见这番光景,定以为两人是知心的好姐妹。 韶姨娘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小腹,眉眼含笑的冲锦澜点了点头,“二姑娘。” 锦澜自然也是回了个笑,“姨娘。”只是她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讥讽,怀着身子,连半礼都不行一个,真真以为能将她和母亲压入泥里了么? “我还琢磨着早上来给老太太请安怎的没碰见二妹妹,方才听母亲说了才知道二妹妹又病了。”叶锦薇笑道,“我昨晚上替妹妹抄写了大半夜的经书,明明倦得很,偏躺下后却怎的也睡不着,妹妹还是要多多注意才是,免得伤了身体。” 一字一句,都特意指向昨晚上母亲带她出府赏灯之事。 锦澜的心紧了下,按说母亲是绝不会和叶锦薇多话,唯一的可能便是老太太。这么说老太太极有可能是知道了此事,且还动了怒,否则叶锦薇不会这般幸灾乐祸,又特地堵在这里想看她热闹。 母亲还在嘉裕堂里,也不知老太太会怎样对待母亲。 想到沈氏,锦澜便没有心情和叶锦薇扯下去,便淡笑着道:“既是如此,大姐姐也得当心点,若不小心同妹妹一样着了病,耽搁了抄经书的事儿,万一佛祖认为姐姐不诚心,怕是会怪罪的。” “你......”叶锦薇满面笑容顿时僵住,柳眉一竖,便要张口骂人,却被韶姨娘及时拉住了。 “二姑娘说的是,对佛祖自然是心诚则灵,大姑娘怎会耽搁呢?”韶姨娘目光轻闪,皮笑肉不笑的道:“倒是二姑娘早些进去吧,老太太一直盼着呢。” 锦澜本就想快些进去,也懒得同韶姨娘置一时之气,便顺着台阶下了,笑着点点头便带着等在后头的唐嬷嬷和挽菊鱼贯着进了嘉裕堂。 叶锦薇瞪着锦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院门内,才不甘的对韶姨娘道:“姨娘怎就让她进去了?不是打算拖着,好让老太太对她生出嫌隙么?” 韶姨娘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嘉裕堂,“雁容那贱婢先进了屋,老太太定然知晓咱们在外头拦着她,到时若要怪,也只会怪咱们。” 叶锦薇冷哼一声,“雁容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早晚要......” 韶姨娘眼疾手快的捂了她的嘴,“小祖宗,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能乱说么?”说着环视了下周遭,见无人注意,才松了手,沉声道:“先回去,往后在慢慢算!” 叶锦薇点了点头,同韶姨娘一起往锦秋阁不提。 锦澜快步进了院子,品月早知她要来,便笑着行礼,然后打起帘子请她进去。 一进屋,锦澜便看见了沈氏正坐在老太太下首,面色苍白萎靡,显然是出了什么事,她心里不由一沉。 第八十二章 说开 “澜儿给老太太,母亲请安。”锦澜收敛了心思,先给叶老太太和沈氏行了礼,然后才抬头看屋里的人。 除了叶老太太和沈氏外,尚嬷嬷竟然也立在屋内,看到锦澜投来目光,便板着脸福了福身。 锦澜眼底闪过一抹冷色,便移开眼,目光最终落在叶老太太左侧身旁的人上。 本家来的人是个四十上下的婆子,穿着件藏青色琵琶襟涡纹袄子,头发整整齐齐盘一个圆髻,以一根雕工极细致的云纹桃木簪子束着,鬓边缀着一支银线米珠串成万字样的半钿。珠子虽只有米粒大小,看起来不打眼,却颗颗大小一致,色泽圆润,是寻常人家看不到的好东西。 面若银盘,肤白手嫩,体态丰润,一看便是个有福相之人。 这人,锦澜认得,她是本家老祖宗身边最得力的人,姓吴。前世叶家迁往京城,锦澜常在本家的府邸进出,没少同她打交道。 吴嬷嬷虽是老祖宗身边最得力的人,但长着一张宜喜宜嗔的脸,且见人就笑,极为和气。本家府邸上上下下的人都十分愿意与她亲近,虽然大半原因是为了老祖宗。 叶老太太见锦澜好奇的盯着吴嬷嬷,而吴嬷嬷不闪不避,也不行礼,就这么大大方方的任她瞧着。她眼底一丝精光轻闪而过,笑眯眯的开口道:“这是本家老祖宗跟前第一得意人,澜丫头,还不快来见过吴嬷嬷。” “老太太这是在折奴婢的寿呢。”叶老太太的话刚落,吴嬷嬷的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有些不自然起来。 即便她是老祖宗跟前的红人,那也是奴才,扬州叶府虽是旁支,到底是主子,若真让锦澜朝她见了礼,回去恐怕老祖宗第一个就不饶她。 因此,她忙给锦澜行礼,笑容亲切的道:“见过锦澜姑娘,果真如老太太所言,是个水灵的人儿,比起府邸里的姑娘们,还要好上三分,难怪老太太在京里也时时惦记着。” 这话虽面上捧了老太太,捧了锦澜,实地里却是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绊子。若此番话传扬出去,老太太倒是没什么,锦澜恐怕会吃不小的亏,本家的姑娘们各个都是不好惹的,哪能容许别人攀到她们头上去?尤其还是个旁支的姑娘。 吴嬷嬷边说着话,边特意将目光放在锦澜身上,却见这位旁支的二姑娘脸上的笑容始终是淡淡的。她顿时愣了下,这种波澜不漪,荣辱不惊,喜怒不露于色的姿态,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便是远在京城的长公主。 可眼前的二姑娘不过才九岁,怎会有那般深沉的心境?她微蹙起眉,却很快又松开了,目光扫过一旁的沈氏,听说这位二姑娘自幼便身子弱,养在深闺,且太太行事一贯是淡然,许是受了影响,养成了这般冷清性子。 自觉想得通透了,吴嬷嬷脸上又带出了灿笑。 叶老太太面上仍旧是和蔼慈爱的摸样,只是看向吴嬷嬷时,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她对锦澜招了招手,笑道:“快过来,让祖母瞧瞧,好端端的,怎又病了?”话毕之后,目光直直的看向沈氏,颇为不虞。 锦澜依言上前,瞥见老太太眼底的冷色,便挽着她的手,娇声道:“是澜儿不好,昨夜里瞧着月色正浓,便央着母亲带澜儿出去赏灯,哪知就碰上了走水,所幸母亲平安无事,否则澜儿可就铸成大错了。” 沈氏见锦澜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心里着实软糯一片。早在吴嬷嬷进府之前,她便向老太太说了昨夜里的事,只是略去锦澜失踪,又莫名其妙出现在马车内的细节。老太太自是大怒,好不容易才攥在手里的管家权利又被夺了大半。 不过,只要女儿安然无恙,旁的都不算什么。 叶老太太拍了拍锦澜微凉的小手,叹了口气道:“往后看你可还敢好奇,若想赏灯,吩咐丫鬟婆子们挂上便是了,外头人来人往的,是非多。你这丫头,非得让我个老婆子提心吊胆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得舒坦省心些。” 话说锦澜,却句句针对沈氏,幸好这么多年下来,沈氏早已习惯,因此面上的神色倒没起什么变化。 锦澜瞄了她一眼,看不出什么异常,也就放下心来。干脆利落的起身,跪在叶老太太跟前赔罪。 “都是澜儿的不是,害祖母操心,澜儿该罚!” “你这孩子,说话归说话,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还不赶紧起来!”突然看到锦澜跪下,叶老太太一怔,便急忙伸手将她扶起来,满是埋怨的道:“秋分的天,这青石砖上钻了寒气儿,你身材好容易才有起色,万一又病了可怎么好?” 锦澜起身偎进叶老太太的怀里,双眸中满满的湿气,咬着小嘴唇,一脸欲语还休的愧疚和不安,生生将叶老太太的心都磨软了。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儿就算了,横竖没出什么大事,不然......”叶老太太睥睨了沈氏一眼,冷哼道。 “哎哟,老太太,锦澜姑娘果真是个有孝心的,瞧瞧多招人疼,怨不得老祖宗听了也惦念着想见上一见。”吴嬷嬷看了老太太,又看了眼沈氏,最后目光才落在锦澜白璧无瑕的小脸上,面上的笑容愈盛了。 “说起来锦澜姑娘正是贪玩儿的年纪,莫说是锦澜姑娘,咱们府里的姑娘们每逢中秋,元宵,哪个不是吵着闹着要出去赏灯的?只不过在天子脚下,到底比扬州严谨了些,所以一直相安无事。” 叶老太太眯起眼,扫过吴嬷嬷笑得一团锦簇的圆脸,对这话的意思心知肚明。 原本在书信里便商量好的,只是她这会儿故意晾着吴嬷嬷,是想让本家明白,即便锦澜是旁支的姑娘,也是捧在手心上长大的明珠,并非轻易就能糊弄了去的。 以老祖宗的性子,越是如此,只怕她花费的心思便会越多,那么锦澜的机会就更大些。 这会儿吴嬷嬷忍不住开口,正中她的下怀,于是便笑呵呵的道:“澜丫头,我唤你来可是有件正紧事儿交予你。” 锦澜心里一紧,却得做出不明所以的惑颜,歪着头问道:“既是祖母的正紧事儿,按说澜儿不该推辞,只是澜儿担心万一耽搁了可怎么......” 没等她的话说完,叶老太太便笑道:“祖母可是那不知轻重之人?寻你来自然是你能做到的事儿。” 锦澜的心渐渐沉入谷底,老太太这是要让自己亲口应下,才打算说出让她做的是什么事了。 一旦应下,即便再怎么不愿,都得乖乖按照老太太的安排走。可若拒绝,万一老太太说的并非是上京之事,而是平常的家事,她岂不是成了不敬孝道之人?指不定老太太还会借此为难母亲。 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澜丫头可是嫌麻烦,不愿帮我这老婆子?”锦澜眸中闪烁的犹豫并没有逃过叶老太太的双眼,她又想起方才雁容曾说大姑娘和韶姨娘在外头同二姑娘说话,心里当下便怀疑锦澜已知晓了她的打算。 叶老太太的话让锦澜一惊,不敢再多想,径直开口道:“祖母这是哪儿的话,澜儿怎会......” “老太太。”沈氏站起身,适时的打断了锦澜的话,神色虽淡,语气却异常坚决,“老祖宗大寿,本就是可喜可贺之事,只是澜儿的身子一向娇弱,上回落水留下的病根儿尚未痊愈,司徒太医特地吩咐了不能前往苦寒之地。”说着便看了眼吴嬷嬷,“若这时候动身,怕是要在京里过冬,虽说京城并非北疆之地,可到底也比不上江南暖和。儿媳担心,以澜儿的身子,恐怕撑不住。” 沈氏的打岔,让叶老太太的脸色转瞬就沉了下来,“你的意思是,我会害了澜丫头不成?” “儿媳不敢。”虽是嘴上说不敢,沈氏却连头都不曾低半分,仍旧这么和叶老太太对视着,丝毫不让。“只是老太太年初便上了京,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好些事儿都不清楚。若澜儿的身子还和以前那般,即便去一趟也无碍。不过,前些日子司徒太医扶脉时说的话,想必老太太也是知晓的,澜儿如今的身子,比不得从前了。” 这番话说中了叶老太太的心坎,她一直便担心锦澜的身子熬不过去,若是上京时病蔫蔫的,容貌性情再好,又有什么用?想到此处,脸上陡然变得阴晴不定。 锦澜从叶老太太的神色中看出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想了想,便抓着叶老太太的袖子,抬起头,水灵灵的双眸中闪动着孺慕的光,“祖母自幼便疼着澜儿,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澜儿,澜儿,澜儿愿意为祖母分忧。”说着嘴角微微一翘,眼圈却红了,“只是澜儿舍不得祖母......”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便只剩下浓浓的鼻音。 叶老太太也一直端详着锦澜,这孩子自幼便乖觉,无论和谁说话,都是一副柔顺乖巧的摸样,如今的样子,更是让人看着心疼。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心里顿时便犹豫起来。 “老太太,太太,二姑娘。”眼瞧着叶老太太脸上浮现出摇摆,吴嬷嬷心里当下便急了,眼珠子轻轻一转,便绽出笑容,上前一步,出声道:“请听奴婢一言。” 第八十三章 过招 “虽说司徒太医的医术闻名天下,却到底比不得出自神医后人的华家,长公主自从听闻老太太说起二姑娘的不足之症,便亲自请了华老太医,要给二姑娘扶脉呢。” 华家从一向专攻有道,但其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虽族内子弟均习杏林,但每一代只能有一个子弟在太医院供职。上一任的华太医华晏辞官之时,已是太医院首座,此乃统领太医院最高之位。四年前因上了年纪辞官归隐,今上虽然多番劝阻,最终只能黯然妥协。 新老交替,华晏辞官后,其子华珉便在家族大比中脱颖而出,从而成为当代进入太医院的华家族人,且年纪轻轻,医术却是青出于蓝,两年前登上了副首的位置。去年司徒太医告老还乡,便趁势坐上了首座的交椅。 现今,京里都称呼华珉为华太医,吴嬷嬷的这声“华老太医”显然指的是华晏。 锦澜和沈氏还没多大反应,叶老太太却是双眼一亮,“当真是请动了华老太医?”语气中竟透出一丝少见的激动。 吴嬷嬷掩嘴笑道:“千真万确,长公主还和奴婢说了,若是姑娘上京来,便带姑娘进宫,请华老太医扶脉。” 叶老太太阴晴不定的神色瞬间便明朗起来,她拉着锦澜的手,慈爱的打量了两眼,叹声道:“让老祖宗费心了。” 锦澜垂下头,脸上似一副感激羞愧之状,心里却是连连冷笑,若老祖宗真心为后辈求医,从吴嬷嬷嘴里,又怎会冒出长公主的名头来?她不过是想借着长公主的名头来压迫老太太和母亲罢了。 吴嬷嬷笑容可掬的道:“那也是老太太心疼姑娘,在长公主面前时时提及,这才让长公主上了心。”不着痕迹的捧了一把老太太,她又看向坐在一旁思忖的沈氏,“若要奴婢说,哪有做长辈的不心疼晚辈?明知姑娘身子不好,还偏要姑娘去遭罪?这实则是没有办法之事,华老太医如今在宫中给贵人扶脉,脱不开身,如若不然,怎会让姑娘千里迢迢上京呢?” “正是这个理儿。”叶老太太连连点头,脸上的豫色早已消失殆尽。“原本我便打算让澜丫头上京为老太太贺寿,一来借此表示锦澜的孝心,二来也是想请老祖宗能怜惜怜惜澜丫头的身子,没想到老祖宗倒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锦澜抬起头不禁冷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吴嬷嬷先兵后礼,动摇了老太太的心思,如今在老太太的默许下,两人一唱一和的,分明是想用孝道来压制她。 身为长公主的老祖宗为她做到如此田地,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恩宠,若她还不知感激,连老祖宗的寿礼都不愿亲自参加,何止是不知好歹?简直就是不孝不悌!当初她打昱哥儿那巴掌,今日就得甩回自己脸上。 锦澜稍稍思忖片刻,脸上便浮现出难过的神情,轻声道:“澜儿心里也是想念老祖宗的,听说澜儿出生时,老祖宗还送了厚礼来......” 这事是前世上京后,承欢在老祖宗膝下时,无意中听老祖宗提及的,当年老太爷还在世,与本家的关系也不如现今和软,尤其是朝政上的分支使得两家几欲断绝了来往。因此,当年锦澜出生时本家送来的表礼,通通都被老太爷拒之门外,直到老太爷过世后,老太太和本家有了书信往来,这才慢慢修复了关系。 叶老太太和吴嬷嬷是知晓这件事的,脸上顿时都有些难看起来。 锦澜仿若不见,继续言道:“老祖宗这般为澜儿费心,澜儿岂会是那狼心狗肺之人?自是想去看望老祖宗的。可如今母亲身子不好,又只得澜儿一个血骨,若是澜儿走了,谁来膝下尽孝?所以这才心存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论尽孝,老祖宗辈份再高,也排不到她的亲生母亲沈氏前头去,本家总不能打着让她看病的幌子,强逼她置亲生母亲于不顾吧?再者,要尽孝,老祖宗嫡亲的孙女不知排到哪儿去呢,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旁支的女儿。 饶是吴嬷嬷再怎么能说会道,锦澜这番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的话,着实让她哽住了声。 沈氏心中已是无限欢喜,锦澜把话说到这份上,她若是再不清楚女儿的心思,就枉为人母了。 虽说她心里也对吴嬷嬷的说辞起了心思,但女儿不愿做的事,她自不会强迫,当即便对吴嬷嬷道:“吴嬷嬷,你看,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舍不得女儿,实在是我身子不好,若澜儿跟了你去,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没了母亲不说,竟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实在是......” 话里带着丝丝悲凉,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又接着道:“老祖宗是个明理的人,绝不会忍心拆散我们母女俩。依我看,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和澜儿的身子也调养得好一些,便亲自带着澜儿上门给老祖宗磕头赔罪,如何?” 吴嬷嬷不愧是跟在老祖宗跟前的人,若是寻常的婆子,锦澜的话再加上沈氏这番言辞,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可她脸上的笑容虽显得勉强,却不曾减少半分,眉梢微微一挑,便镇定了下来。 沉默片刻,她便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回道:“是奴婢不会说话,想来太太是误会了,惹您这般伤心,实是罪过。老祖宗派了奴婢来,除了为姑娘的身子着想,还有一事,乃是与太太有关。” 沈氏和锦澜愣了下,连叶老太太也是面露狐疑,怎会突然冒出和沈氏有关之事来?书信上并未提及此事啊! “老祖宗说,虽两家分祠而立,但到底是同根相生,太太身子单薄,眼看着府里子嗣艰难,她老人家也不免心焦。所幸华家有一分支,百年来专研习妇人之症,且颇有成效。老祖宗特地打发人给华家递了帖子,为太太寻药。奴婢出门之际,那药已配得十之八九,此番姑娘上京,不过数月便可回扬州,还能将药丸子带回来,对太太又何尝不是尽孝之举?” 此话一出,叶老太太着实坐不住了,抓着扶手便站起身来,失声道:“此话当真?” 虽昱哥儿是叶霖的血脉,但到底是庶出,即使将来寄养在沈氏名下,也改不了事情的本质。沈氏若能生下一子,便是真真切切的嫡子,让叶老太太怎能不狂喜。 “奴婢可不敢欺瞒老太太,自然是真真的事儿。”吴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原本事情未成,老祖宗吩咐了奴婢不可多言,可如今倒叫太太误会了,不得已,只能据实相告。” 沈氏犹豫了,无子是她嫁入叶家以来所有痛苦的根源,若是膝下有一子,恐怕给韶姨娘十个胆子也不敢窜到她头上来,更别提那些龌龊的的腌脏事! 可一抬头,游离的目光霎时对上锦澜那双澄澈的眸子,她打了个激灵,脑海瞬间便醒了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虽说没有儿子,可她还有个女儿啊!难不成为了这点飘渺的念想,就要将女儿至于险地? 沈氏深深的吸了口气,眼中的茫然逐渐退去,复尔清明。 她先看了眼满是希翼的老太太,然后朝锦澜轻柔一笑,最终才对吴嬷嬷沉声道:“老祖宗的恩情,我自当铭记于心,只是澜儿的身子,确实受不得寒,如今时间紧凑,一时也寻不到上好的皮子裘衣,怕是路上也熬不过。横竖也仅是隔了几个月,到时候我定会上京给老祖宗磕头谢恩。” 自从吴嬷嬷说出老祖宗为沈氏寻药之事,锦澜便再也没有开过口,一直在心里小心的琢磨着。沈氏眼中闪过的犹豫和期盼,她不是没发现,可沈氏最终还是为她驳了老祖宗的面子。 母亲,还是将她放在了前头,即便诞下叶家的子嗣是她心底最根深蒂固的执念。 她眼底泛起一股酸涩,若那药丸子真有说的那般神奇,或许...... 说来说去,软硬兼施,没想到沈氏还是推脱不已,吴嬷嬷脸上当即便浮出一抹沉色,“太太且放宽心,既然是老祖宗做的安排,岂能不做周全?这次奴婢来时还带了京城里最时兴的缎子首饰,还有老祖宗私库里最上等的狐裘皮子,保证冻不着姑娘一根头发丝。且姑娘此番上京,必定也是哄着捧着,万万不会让姑娘受半点伤害的。” 吴嬷嬷的话让锦澜的心噗通一声,顿时跌入了冰窟窿。 老祖宗又是请太医又是寻药,还特地送了这么多衣物首饰,显然是将一切能想到的后路给堵死了,逼得她只能顺着台阶往下走。 她不过是个旁支出身的姑娘,为何这番大费周章?即便为了贺寿,也太过了。且有叶锦薇去了还不够,偏生要再拉上她一个,这在前世,可是不曾出现的事啊! 难不成,本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叶老太太阴沉的眼眸凝视在沈氏略显消瘦的脸上,半响才缓缓坐回原处,“算一算,你嫁入叶家,也有十多年了。” 一声感慨似的叹息,却让沈氏的脸色攸的白了几分。 锦澜心里一颤,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第八十四章 定音 有了锦澜的亲口应承,事情很快便定了下来。 叶老太太冷冷的看了眼沈氏,便收回目光,落在锦澜身上时,又恢复了原本的慈爱,“难为你了,所幸有你大姐姐陪着,一路上两人做伴,倒也不会寂寞。” 锦澜侧睑飞快地睃了沈氏一眼,才勉强露出一抹甜笑,“为老祖宗尽孝,是澜儿应当做的,不知祖母可选好了动身的日子?”若是时间充裕,说不定还能想想其他法子。 “九月初二。”叶老太太轻轻将锦澜拉到怀里,目光和蔼的端详着她,笑道:“初二是个好日子,忌动土做梁,宜出行会友。若早些,怕寿礼备不妥当,可晚了又怕路上耽搁。九月初二正好,路上也不会起风雪,省的你们姐妹俩遭罪。” 九月初二?今日是八月十六,算算只剩半月左右,锦澜的心漏跳了一拍,竟会这么快! 雁容说过母亲一早就来给老太太请安,一直商讨事宜到现在,也就是说老太太根本没时间,也不会在母亲面前堂而皇之的拿出黄历。这日子必定是前些时日就做了准,说不定,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算好了的,否则吴嬷嬷怎会来得这么及时? 半个月,用来准备出发事宜是足够了,可若要想法子从定局中脱身,远远不够啊! 锦澜微一沉思,脸上就露出犹豫之色来。 叶老太太看着不由关切地问:“怎么?有何不妥么?” 锦澜看了眼沈氏,才迟疑的道:“九月十六,是母亲的生辰。” 话声一落,屋里的人着实都愣了下。 吴嬷嬷是根本不清楚这一茬,而叶老太太则是实实在在将儿媳的生辰忘诸脑后,唯有沈氏精神一震,眸光熠熠的望向锦澜。 叶老太太皱起眉头,“九月十六以后,并没有什么适合出行的好日子。” 言下之意,就是不同意她留下来陪母亲过生辰? 锦澜撅起小嘴,却并不开口力争,只是脸蛋儿上挂满了不愿。 吴嬷嬷见好不容易才定下的事又平地起波,想了想,便笑着对沈氏道:“过了九月十六,若想在寻日子,可得到十月之后了。路上紧赶慢敢的,也来得及。奴婢们皮糙肉厚,不觉得有什么,就是苦了姑娘日夜颠簸。”顿了下,又吐出一句,“走得快的话,莫约十二月中旬便能到京城,到那时姑娘即便在路上也能赏雪了。” 说罢她笑眯眯的转向锦澜,“姑娘自幼生长在江南,怕是还未见过北方的飘雪吧。” 锦澜冷冷的看着吴嬷嬷乱颤的嘴皮子,恨不得拿东西堵了去,她极想不屑的回一句:即便是京城的醉霄楼,她都曾去过了,更何况是赏雪。 可还是强忍住了,她扬起笑,甜甜的道:“为老祖宗贺寿,即便颠簸点也是应该的,不过吴嬷嬷倒是说对了一件事,澜儿确实未见过雪,只从书上读过踏雪寻梅的雅趣。”粉嫩的唇瓣翘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如今,可是期待得紧呢。” 虽是轻声软语,却让吴嬷嬷有一种莫名的心惊,她仔细打量了锦澜两眼,并无不妥,便赶紧扯出个笑,“还是姑娘有雅兴,哪像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心里想的是这雪一下,整日里天寒地冻的,连差事都得难上几分。” 即便锦澜这般说,沈氏还是将吴嬷嬷的话给听进心里去了,稍作思忖,便对锦澜柔声说道:“澜儿,还是早些时日动身比较妥当,这生辰年年都有,也不急着这一次两次的。你身子弱,路上多耽搁一天,寒症怕是会加重一分,还是尽早到京城请华老太医瞧瞧才是。” 锦澜心里一紧,“母亲......” “正是这个理儿。”还未等她说话,叶老太太便附和道:“你母亲说得对,出门在外可不比府里,事事皆要仔细些,你上京又不是游山玩水,多耽搁了不好。”她拍了拍握在手里的柔荑,“就这么定了,九月初二动身。” 被这么横插一杆,即便锦澜心里再有什么主意,也说不出口了。她惆怅的看着沈氏,却见沈氏早已泛红了眼圈。 沈氏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她并非不想将女儿留在身边,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女儿身子娇弱,万一撑不住舟车劳顿可怎么办?何况女儿打小就没离开过江南,北方那彻骨的严寒,对她那身子无疑是雪上加霜。若是能早些到了府邸,地龙一烧,热气腾腾,可比在外头冒着风雪赶路要安全,舒坦得多。 因此,她也只能狠下心,驳了女儿的话。如今见锦澜抬眼看过来,便不由自主的红了眼圈。 锦澜又怎会不理解沈氏的苦心,她眸光闪了闪,心中暗暗决定要早去早回。 有了决定,她便暂时放下了心底的郁结,轻笑着道:“就依祖母。” 吴嬷嬷见一切尘埃落定,也就放下心,退到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叶老太太很满意两人的态度,尤其是对沈氏,此时看起来格外顺眼。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此次上京,打算带那几个丫鬟?” 锦澜愣了下,直截了当的开口道:“唐嬷嬷是澜儿的乳母,自是要去的,再带上挽菊和碧荷两个大丫鬟,应该就差不多了。”横竖只是去上几个月,身旁带的人多了显得张扬,少了又失了气势,三个正好。 叶老太太颌首,不说好也不说坏,思索片刻才道:“挽菊和碧荷看起来是稳妥的,跟着倒也无妨,至于唐嬷嬷就不必去了,让尚嬷嬷陪着你,路上正好给你说说京城府里的规矩。” 锦澜愕然的看了眼叶老太太,随即飞快的看向杵在一旁没有开过口,险些被遗忘了的尚嬷嬷。只见她古板的脸上平静如水,毫无意外的神色,显然事先便知道了这一结果。 难怪尚嬷嬷会出现在此,感情早就投诚到老太太这边来了,也不知背地里做了多少算计,才让老太太做了这个决定!想到此处,锦澜心里翻江倒海似地,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怨怼。 “就这么定了吧,到时候带上两个厨娘,吃的用的都从府里安排妥当了,以免路上你们水土不服。”叶老太太挥了挥手,一锤定音,根本不容他人张口。 锦澜缩在袖里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掐在肉里也不觉得痛。 事已至此,再开口只能越说越糟,指不定老太太正等着她闹腾,好将她身边的人全换了去。 她强迫自己收拾好心绪,露出的一副欣然的摸样,轻巧的抽回被老太太握着的小手,半蹲着行了一个福礼:“多谢祖母。” “回头你看看还要添些什么,便对你母亲说吧。”叶老太太和蔼地点了点头,将她扶了起来。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脸上露出几分倦意,便喊来雁容:“先带吴嬷嬷到东厢房歇息,回头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好菜。” “哎哟,老太太,这可使不得。”吴嬷嬷嘴上推拒着,双眼却笑得眯了起来,像两弯月亮。 叶老太太呵呵的笑道:“来了这儿,使不使得可不是你说了算。”顿了顿又看向尚嬷嬷,“晚些你也得过来。” 吴嬷嬷欢喜的掩嘴笑了下,又客气了两句,便给叶老太太行了礼,跟着雁容下去了。尚嬷嬷自然也跟在后头,只是她临走时,却看了眼锦澜那双在罗裙下若隐若,小巧精致的绣鞋。 恰巧锦澜也正盯着她瞧,一时间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她便看见了对方那抹颇有深意的眼神。 锦澜的脸色略微一变。 带两位嬷嬷走后,沈氏起身,准备带着锦澜告退,却被叶老太太给留住了。 如今屋里只剩下三人,叶老太太“砰”的一声搁下手里的茶盅,原本和蔼慈爱的目光褪去,双眼中翻滚着怒意,“昨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锦澜心里“咯噔”一下,才进屋时老太太已经问过这件事了,怎么这会儿还问? 不能琢磨太久,否则容易被老太太看出破绽,她打定主意,准备照着原先说的开口,却被沈氏抢了个先。 “老太太,昨晚上的事,儿媳早前已经巨细无遗的报给您了。” 沈氏的态度不亢不卑,仿佛对叶老太太的再次询问没有多大感触。 “你以为我是老糊涂了不成?”叶老太太冷哼一声,“若真平安无事,昨晚上澜丫头身上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锦澜和沈氏眼中双双闪过一抹惊骇,昨晚回府时,虽府里有巡夜的丫鬟婆子,可锦澜身上系着沈氏的披风,身上挡得严严实实的,且又被拥簇在中间,根本不可能被发现才对,老太太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赶车的李三? 应该不是,沈氏暗暗摇了摇头,当时人群松散了些,她便和找过来的丫鬟们回了原处,结果没发现锦澜。一行人正往停放马车的地方找去,却看见了急得团团转的李三。 想也没想,她便打发李三往另一个方向去寻人了,因此在马车里发现锦澜时,李三并不在场,后来回府也没见着锦澜,根本无从得知才对。 母女俩相视一眼,均看清了对方眼里的惊疑。 到底是谁? 第八十五章 斗智 “老太太。”沈氏沉默片刻,眼底的骇意如潮水褪去,脸上又渐渐恢复了从容,“昨夜府里的檐角廊边挂了不少红纱灯笼,不知是哪个嘴碎的婆子丫鬟看走了眼,跑到老太太这儿来乱嚼舌根,让老太太担心了。” 一回澜园,她便吩咐了唐嬷嬷备热水,亲自给失魂落魄的女儿沐浴更衣,至于那套染了血的秋裳和披风,也让唐嬷嬷拢了盆炉火,连同自己的披风在内,在屋里亲手给烧了个干净。 如今所有证物皆毁,即便是老太太起疑,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沈氏一反往常的和软,开口据理力争,叶老太太沉下的脸色越来越阴郁,隐隐有爆发的迹象。 锦澜的指尖泛着一丝凉意,昨天夜里的事,无论是否真的有人看见了,都不能承认! 她想了想,不禁低下头,委屈道:“昨夜里遇上了走水,澜儿和母亲也被人群给冲散了,幸亏澜儿机智,躲进了摊子底下才幸免于难,否则澜儿怕是再也见不着祖母了。”说到这里,清澈的双眸已经蒙了一层雾气,“祖母可是又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上回也是这般,如今却又......” 叶老太太的目光微微闪烁,即便她离府大半年,可发生过什么事,早在刚回来时李管事便桩桩件件的回禀了。锦澜口中说到上回,当下她脑海中便想起了那日李管事说的话:大姑娘得了癔症,二姑娘自请到庙里祈福。 锦澜看着老太太忽明忽暗的神情,心里顿时便明了自己的话已经勾起了老太太的疑心,干脆把牙一咬,抬起头悲愤的道:“若是祖母也这般想,澜儿便绞了发当姑子去,如此,任府里谁的脸面都好看了。再不然狠下心寻根绳子吊了去,就更如了那些人的意,且我也能落得个清白,再也不会被人说腌臜的话!”说着眼泪便扑簌落下。 “浑说!”叶老太太心头一震,当即便拍了桌子怒喝道:“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教了你这些浑话?”说着尖利的目光入刀般剜向沈氏。 锦澜“噗通”一声向着叶老太太跪下,意有所指的哽咽道:“祖母不必责怪母亲,这一切都是澜儿的心声,原本上回就该这么做了,只因念想着祖母,才甘愿忍受到庙里去。如今那些人都敢在祖母面前嘀咕,明着就是容不下澜儿,既是这样,何不称了她们的心,如了她们的如意,也好让澜儿干净了去!” 沈氏的脸色攸的白了一片,她看着女儿潸然泪下的小脸,心如刀绞。她“噌”的一声站起身来,袖中的手握成拳,紧紧的攥着锦帕,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既然有人向老太太这般回禀,还请老太太将那丫鬟或者婆子叫来,儿媳想与她当面对质!” 叶老太太脸上重重跳了两下,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探究的目光来回在锦澜和沈氏的脸上摆动。 原以为突然这一诈,即便沈氏不露马脚,性子单纯的锦澜也会老老实实的将事情吐出来,没想到被逼入死胡同的反而是她。 难不成真是那人看花了眼? 叶老太太脸上的动摇落入锦澜眼中,她不由心中一动。 若告密的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亦或者是园子里巡夜的丫鬟婆子,照老太太的性子,应该会立即将人喊出来才对,怎的这会儿却默不作声? 恐怕是那人不在这两处当差,所以才不好露面。 究竟会是谁? 锦澜垂下头细细寻思着,目光怔怔的扫过老太太那双白底靛蓝绣福寿字样的缎鞋。突然,眼前浮现出尚嬷嬷临走前那极具深意的一瞥,心思豁然开朗。 她猛地抬起泪渍未干的小脸,目光切切的望着叶老太太,“祖母,澜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叶老太太正和沈氏较劲的目光瞬间便移到了锦澜身上,“怎么?” 沈氏双手借着长袖的遮掩,紧紧的拧在一起,看着锦澜的目光充满了担忧,生怕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儿。 锦澜侧了侧眼,给沈氏一个安抚的眼神。 虽然回府时她的思绪尚未回缓,可隐约间也记得母亲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系在了她的身上,若说捂得严严实实的身子有什么错漏之处,便是脚底下的绣鞋了。无论披风怎样遮挡,一行一步间总会露出些许鞋面,而那双绣鞋,应该沾染了一些鲜血。 回院子的路上走得急,根本没碰上什么人,巡夜的丫鬟婆子均是远远就被打发了,根本近不了身。 唯一被人发现的地方,只怕是回澜园中,大家一直紧绷的心绪都松懈了些,也就没有过多的注意周围的情形。且西厢房离正房不远,院门一开,铁定能听到动静,加上那几台阶...... 锦澜拿定了主意,便毫不迟疑的开口道:“澜儿思来想去,昨夜里身上并无不妥之处,只是穿着一双月白杭绸的千层鞋,面上绣了几朵绯色的芍药,怕是如此,加上灯火朦胧的,才被人看花了眼,误以为澜儿受了伤吧?” 她边说边小心翼翼的留意着老太太的神色变化,同时脸上特体露出一缕淡淡的不安。顿了下,又道:“那双绣鞋沾了些灰,澜儿生怕唐突了祖母,因此今日便换了这双干净的。要不,澜儿让人去取来?唐嬷嬷眼下就在门外。” 叶老太太眯起眼,紧紧的盯着锦澜略显忐忑的小脸,似乎在琢磨这番话的可信之度。 沈氏在一旁静静的站着,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良久,紧迫的目光才撤去,叶老太太才舒了口气,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锦澜,缓声道:“罢了,你先起来。” 锦澜心底一喜,僵直的后背瞬间便软了下来,事情果然如她所想的一样,是尚嬷嬷告的密!老太太定然也不敢确定事情的真伪,否则不会忍到这时才发作,且用的还是询问,而不是坐实。 她强忍着膝处的酸疼,咬牙站起身,却稍稍晃了两下,趁势窝到老太太怀里,“祖母,你可还是不信澜儿?” 叶老太太抬手用帕子拭去锦澜脸上的泪水,叹息道:“祖母也是为了你好,须知身为女儿家,名节最为重要,出不得任何差错。你年纪还小,若被身边哪个不省心的带坏了,岂不是要我这老婆子伤心?” 沈氏垂下眼,缓缓坐回黄花梨木嵌螺钿三屏椅上,将叶老太太指桑骂槐的话当成耳旁风。 锦澜这才破涕为笑,只是嘴角边上的弧度尚未晚上绽开,又敛了下来。 叶老太太正打算端起茶盅,见锦澜这番神色,便顿住手,“怎么?可是在生祖母的气?” 锦澜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措辞,便道:“澜儿不打紧,只是担心那些丫鬟婆子胡乱说话,让祖母平白无故担惊受怕。” 叶老太太见她屈意小心,眉眼带着担忧,清妍的小脸显得格外柔和,心中一软,便道:“放心吧,往后必定不会有人再乱嚼舌根了。” 这便是打算不让她们插手剩余的事?可想到尚嬷嬷还要一同上京,锦澜心底多少含着不甘,“幸好只是说澜儿,万一哪天说起父亲,母亲,甚至是祖母,传出去,外人还不知会怎样看待咱们府里。” 沈氏听着锦澜和老太太的话,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便顺着道:“澜儿说的没错,老太太,那些个背主的丫鬟婆子,怕是不能留了,连主子都敢这般编排,指不定日后还会出什么大事。” “好了!”叶老太太好不容易缓了的神色又沉了下来,她揉了揉额角,惫怠的道:“此事我会亲自处理,今儿个就到这吧,我乏了。” 锦澜和沈氏相视一眼,原本就没打算能从老太太手里占到便宜,不过是想借此敲打一番,好让老太太以后行事多些顾虑。听到老太太开口,便齐齐起身告退。 待母女俩走后,叶老太太便将雁容喊了进来,“澜丫头看上去不像再扯谎,看来昨晚的事是看走眼了。” 雁容送吴嬷嬷到厢房,早早便回了正屋,只是照老太太的安排,并没有进来,躲在窗棂下仔细观察太太和二姑娘。她从头看到尾,也觉得二姑娘的表现很正常,不像有什么隐瞒,便笑着道:“二姑娘年纪小,被您这么一咋呼,早就慌了神,怕是没有多余心思想别的,口中所说,应该就是事实了。” 叶老太太目光沉着,点点头,“既然如此,此事就作罢,澜丫头那边不必再多问了,免得让人起疑心。回头你让李管事过来,澜丫头和薇丫头上京的事,我另有交代。” 雁容笑容满面的应了,又扶着叶老太太上榻歇息。 ****** 锦澜陪着沈氏回了水榭轩,一路上将心理的猜疑小声的说给了沈氏。 听闻在老太太面前告密的,竟然是尚嬷嬷,沈氏脸上闪过一阵愕然后,便怒不可遏的道:“我当她是个好的,不想却是这般!”又想到尚嬷嬷还要跟着锦澜上京,顿时冷了脸,“难怪老太太要她顶了唐嬷嬷的位,恐怕是想让她盯着你的一言一行。” 思及本家派的吴嬷嬷,沈氏心里突然一阵烦乱,如此说来,这趟上京也不是单纯的为老祖宗贺寿,或是为她们母女二人求医问药吧? “母亲。”锦澜见沈氏神色不对,忙挽住她的手臂,轻声劝道:“这事也只是女儿心里胡乱猜疑,还做不得准的。” 触及女儿明媚的小脸,沈氏叹了口气,心里泛着酸疼,她抬手揉了揉锦澜的鬓角,“你且放心,母亲定不会叫你以身涉险。”她心里打定主意,要到孟家走一趟。 孟家和京城往来密切,秦氏先前来探病时说了不少似是而非的话,只是她没放在心上,如今回头想想,说不定秦氏早就清楚了个中的猫腻! 第八十六章 谜底 翌日清早,沈氏便出了府,这回去孟府是独自一人,连锦澜都没带在身边。到了孟府的大门,沈氏让惠秀递了自己的名帖,不一会儿便被人迎了进去。 秦氏像是知道沈氏会来拜访一般,脸上没有多大意外,只是看到沈氏憔悴的样子时,着实吓了一跳,“前些日子见你精神倒不错,怎么现在却成了这般摸样?”她打发了奉上茶果的丫鬟,拉着沈氏的手做到软榻上,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沈氏是江南水乡出身的女子,身形纤细,加上缠绵病榻已久,便更显得弱不禁风。此时身上穿着品红四喜如意云纹对襟褙子,本是极为衬肤色的衣裳,反倒让她脸色生生多了几分苍白,眉心一抹忧色,显得十分憔悴,眼睑下是一团鸦青,怕是一夜都没睡安稳。 想着,秦氏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沈氏也不含糊,随意笑了几下便直扑正题,“我今儿个来,是想问问你,可知道京城里有什么时兴的事儿?” 虽沈氏问得婉转,可秦氏这般精明的人又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含义?她记起上回到叶家探病时,自己多番试探都没得到什么回应,这会儿怕是已经晚了。她在心里斟酌了下,便轻声问道:“你先同我说,是不是府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她果然是清楚的!沈氏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便道:“京城里的老祖宗八十大寿将近,老太太昨个儿做主,让澜儿和锦薇一同上京为老祖宗贺寿,定了日子,九月初二便动身。” 九月初二?秦氏垂眼暗自盘算,心里不觉一凛,看来叶家也是冲着那件事去的,她抬起头同沈氏对视了一眼,却未开口说话。心里一点点抽丝剥茧,扬州叶家虽出过相位,却也是先帝初登之时,时隔数十年,如今早已不复往日辉煌。按说应该没有资格才对,且嫡女倒也罢了,连个庶女也一同前往,怕是...... 沈氏见她柳眉轻蹙,却又不开口,顿时便急了,抓住她的手,目色凄迷,委声道:“岚姐姐,我这么些年受的苦,你是瞧得最清楚的。”说着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两声,又接着道:“拖着这遭罪的身子走遍了名寺古刹,整日里吃斋念佛,就是那苦如黄连的药汁都不晓得喝了多少。如今只得澜儿这一个丫头,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话还未完,沈氏已泣不成声,起身就要下跪相求。 昨晚上,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合眼,脑海中不断想着老太太和吴嬷嬷的话,越想便越觉得心惊,如今断定了锦澜上京之事藏着不可告人的算计,而秦氏又是唯一有可能知情的人,让她如何还忍得住? 秦氏一见,霎时便慌了神,赶紧伸手将她扶住,“容妹妹,你这是做什么?若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快起来!” 一番好说歹说,秦氏才将沈氏给劝住了,又扬声喊了守在外头的青玉端来热水,等沈氏净完脸,两人才重新坐下说话。 “澜儿是你的女儿,可我这声姨母也不是让她白叫的。”秦氏拍了拍沈氏冰凉的手,吁了口气,“说起来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京里头给夫君来了封信,说是要赶日子给茹涵定亲,我这几天也愁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件事,孟致远千叮咛万瞩绝对不能往外透露一个字,如今沈氏这般相求,她也只能从侧面漏出一些只字片语,再多的,便不能说了。 沈氏心思聪颖,秦氏虽只是若有似乎的提了下,她便立即想到了各种关键。 孟叶两家均有嫡支在京城,可孟家到底和叶家不同,与本家的关系非但不断,反而亲如一家。孟氏本家在京城也是公侯世家,颇得今上的青眼,在这般深厚的背景下,本家却置信让孟致远尽早嫁女,哪怕年纪尚小,定亲却是可行的。 由此可见,京城里定然有事发生,而能让孟氏一族慌乱的话,唯有宫中...... 沈氏双眸瞪大了几分,隐隐透出一丝惊骇,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连忙起身向秦氏一福,“多谢岚姐姐救命之恩!” 秦氏忙侧开身,怪嗔道:“今儿个不过请你喝了盏茶,就能得如此大礼了,我这便宜可占大发了。” 沈氏清楚,她言下之意便是出了这道门,今日说的一切往后都不会认。不过能得到这等消息,沈氏已是感激不尽,当然不会强人所难的让秦氏作证。 两人又略略说了几句,沈氏便起身告辞了。 秦氏见她心不在焉,也不强留,便让青玉送她出府。 沈氏一回到叶府,直接打发惠秀到澜园将锦澜叫来,又将在孟府探得的消息一一对锦澜说了。 “这么说,老太太是想将我和大姐送到本家参选?”锦澜白嫩的手指划过茶盅上的云纹,满脸疑惑,“可是按上回母亲所说的,连我的身份都没资格,大姐就更别提了,老祖宗和老太太又怎能不清楚?” 沈氏的脸上郁色正浓,她端详着锦澜精致的小脸,片刻后才沉声道:“澜儿,正妃你们确实没资格参选,可若是侧妃,就不一定了。” 侧妃?锦澜悚然的看着沈氏,脑海中“轰”的一声,深藏的疑团迎面而解。 是了,前世叶锦薇从京城回来后便整日闷闷不乐的,她劝了许久都没劝好,无论怎么询问,都不愿意吐露一丝在京里的事,原来是因为选侧妃! 那么,前世之所以只有叶锦薇一个人上京,是因为韶姨娘的从中阻挠? 今生在她的改变下,韶姨娘被老太太禁足,理所当然也就不知道此事,因此没有人在中间作梗,老太太自然便将她也算进去了。 锦澜心里冰凉一片,看来所谓的血脉亲情,都抵不过一场过眼云烟的富贵荣华,只要叶家能昌盛,别说是她,只怕昱哥儿,老太太也是舍得的。 “母亲。”锦澜低低的唤了一声,如今该怎么办?重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老太太,老祖宗,本家,皇宫,对她来说均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想要搬倒,谈何容易? 即便做了这么多努力,也扭转不了命运的脚步么? 沈氏将锦澜微微发颤的身子揽入怀中,心疼的道:“澜儿莫怕,母亲定不会叫你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锦澜偎在沈氏怀中,听着她凌乱的心头以及感受胸口那略微急促的起伏,心里却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事到如今,不去,不行。 老祖宗已经将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且老太太的心思摆明了和老祖宗一致,若是她贸然而动,说不定连累的却是母亲。 老太太那句话,如一根横在肉里的刺,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因此,除了迎难而上,别无选择。 锦澜贪婪的汲了下沈氏身上温暖的味道,起身坐好,轻声言道:“母亲,这次上京,恐怕无法避免。” “澜儿!”沈氏最害怕的事发生了,她能想尽一切方法去阻拦老太太甚至是老祖宗的手段,可若锦澜心甘情愿,她又该如何? 她一把抓住锦澜的手,疾声颤道:“你不能去!相信母亲,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母亲,你且先听澜儿说,”锦澜摇了摇头,眸光清亮柔和,一点点安抚沈氏慌乱的心,“我猜这次上京为老祖宗贺寿的姑娘必定不少,澜儿不过才九岁,即便在京城过了生辰,也只有十岁,母亲以为,澜儿被选中的机会有多大?” 沈氏是当局者迷,又焦心,加上锦澜素日里一派沉稳的姿态,便让她忽略了锦澜的年纪,如今被这么一点拨,心里隐隐便明了过来。 锦澜见她焦灼的神色缓了几分,又继续道:“母亲也曾说过,本家图谋甚大,那么必定不会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然一旦闹腾起来,只怕本家也不好受。”即便是旁支,那么多细小的枝干整合在一起,也能与主干斗上一斗了。 “女儿猜想,老祖宗是先帝的亲妹妹,今上的亲姑姑,她的寿宴必定会有皇家之人涉足。本家正是利用这次寿宴,暗中行事,只要哪位姑娘被看中了,迎娶侧妃,不过是今上一句话而已。” 侧妃比不得正妃,还需要谋算家世才情,家世太差看不上眼,太好只怕上头坐的那位也不安心。侧妃就不一样了,只要是出身清白,哪怕九品芝麻官,也能生出一位皇子侧妃来。 这些,都是迁往京城后,锦澜慢慢才清楚的事实。如今,正好为她所用,“因此,只要女儿不出彩,或者是没在皇子面前露过面,即便本家再怎么算计,也轮不到女儿。”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她不愿意要,不代表别人也嗤之以鼻,那个位置定然会有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也要坐上去。前世,叶锦薇不就落选了么? “可是......”沈氏还是不放心,准备在劝劝锦澜,却被她撒着娇堵在了口中。 同沈氏腻了一会儿,锦澜才从沈氏怀中坐起,对她锵锵的道:“母亲,你放心,澜儿定会毫发未伤,平安归来!” 沈氏看着女儿小脸上布满的坚定,鼻尖忍不住一酸,若她能和秦氏一样,女儿定不会受这样的苦!想着便又将锦澜搂入怀中,悄然落起泪来。 锦澜劝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时辰差不多了便和沈氏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不想老太太还未睡醒,便又到水榭轩用了晚膳,直到月上树梢,她才回了澜园。 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歇着,碧荷便撩起帘子,对锦澜说道:“姑娘,尚嬷嬷来了。” 第八十七章 敲打 尚嬷嬷?锦澜刚将簪子取下来,还未放入镜奁的手顿了下,便对碧荷说道:“让她进来。”想了想,又扬声吩咐了句:“将外头的灯笼点上,把丫鬟婆子们都喊到院子里,我有话要说。” 碧荷不知锦澜想做什么,怔了下便应声去了。 唐嬷嬷将锦澜头上的簪子金饰都收好,乌发见只缀着两朵指甲盖大小的石榴绢花。尚嬷嬷进屋后,她便跟在锦澜后头,往外间走去。 “二姑娘。”尚嬷嬷中规中矩的给锦澜行了个礼,古板的脸上并未有过多的亲近,却比往常少了一丝冷漠。 锦澜打量了她两眼,便坐在软榻上,挥了挥手,道:“嬷嬷不必多礼,你是老祖宗跟前的人,同她们不一样。” 尚嬷嬷垂着的眼皮子动了动,却没答话,只是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就这么直直的站着。 锦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伸手端起汝窑白瓷釉木芙蓉云纹茶盅,悠悠的品着香茗,不焦不躁,脸一副上怡然自得的神情。 她才回来,尚嬷嬷便上门,可见对方一直留意着正房的动静。来了却呆站着不说话,显然心里藏着算计,这会儿谁先开口,便落了下乘。 她倒要瞧瞧,是谁的耐心比较长久。 结果,等锦澜一盏茶品完,碧荷进屋,尚嬷嬷仍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不动。 碧荷的目光自尚嬷嬷身上滑过,对锦澜回道:“姑娘,人都喊齐了,正在院子里候着呢。” 锦澜点了点头,搁下手里温热的茶盅,也不理尚嬷嬷,径直对唐嬷嬷和碧荷道:“咱们先出去吧。” “是。”唐嬷嬷稍愤的瞪了眼尚嬷嬷,同碧荷一起拥簇着锦澜往门外去。 尚嬷嬷这才抬起头,望着锦澜纤细的背影,嘴角微微翕合,欲言又止,直到帘子落下,瞬间阻隔了她的目光。沉默片刻,便忍不住叹了口气,收回了迈出半步的脚,仍旧安分的站在原地。 秋夜凉如水,锦澜一踏出屋子,便觉得一股股凉气迎面扑来,所幸她身上的衣裳未换下,倒也不觉得冷。 院子里已经挂上了七八个灯笼,虽不如白昼,却也能将所有人脸上的神色看个清楚。除了挽菊和碧荷两个大丫鬟,还有唐嬷嬷在台阶上,即便是沐兰和文竹也和粗使的丫鬟婆子们站在一起。 见锦澜出来,众人恭敬的行了个礼,“二姑娘。” 锦澜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亲和的笑容,清亮的眸子映着挂在檐下红亮亮的灯笼,闪着熠熠的辉芒,“这时辰将你们喊来,是有些事要吩咐。”说着便将九月初二出府上京的事交代下去,说罢目光自每个人脸上扫过。 沐兰和文竹等丫鬟婆子面面相觑,紧接着脸上纷纷带出些许跃然来,她们自幼卖身进府后,基本就没离开过半步,更别提是京城这般繁华之地,心里多少期盼着姑娘能带上自己。 锦澜顿了下,又接着道:“此次上京莫约要三个月左右才能回来,这院子里定是要留人看守的。除了挽菊和碧荷,还有尚嬷嬷外,余下的便留在府里,照原样当差。” 清脆的话音落入耳中,原本兴奋的丫鬟婆子们便如霜打的茄子般,顿时蔫了下来。不过也有人正惊讶姑娘怎么不带唐嬷嬷,反而带了尚嬷嬷? 一时间,数道探究的目光便落在了站在锦澜后头的唐嬷嬷身上。 唐嬷嬷早就得了信儿,又有锦澜好一番劝说,且还做了另外的安排,因此脸上的神色倒无多大变化,只是对那些个探究的目光,一一甩了个刀子眼,吓得底下生出心思的丫鬟婆子们纷纷敛下了眼睑。 锦澜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却没有出声替唐嬷嬷说几句好话,吩咐挽菊和碧荷尽快将院子里的差事都安排妥当,便转身回屋。 挽菊和碧荷随着锦澜上京,澜园里总归要有个人来接管两人的差事,想了想,便将沐兰和文竹喊到西厢房的屋里做交代。 锦澜进了屋,见尚嬷嬷仍站在原地,嘴角便抿了下,淡声说道:“嬷嬷,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是在变相的下逐客令了。 尚嬷嬷面色微微一动,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锦澜,又扫了下她身旁的唐嬷嬷,沉声道:“奴婢有话想同姑娘说。” “嬷嬷有话便说。”锦澜把玩着带在手腕上的碧玺石佛珠手串,眼都未抬一下,“我听着呢。” 尚嬷嬷见锦澜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张了张口,又合上了,目光闪烁的落在唐嬷嬷身上。 唐嬷嬷冷哼一声,忙着给锦澜斟茶倒水,松肩捏腿,就是不离开半步。 好一会儿,锦澜才缓缓的抬起眼,笑似非笑的打量着尚嬷嬷,“嬷嬷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怎的又不吱声?” 尚嬷嬷心里不禁沉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眼前这位年幼的叶家二姑娘。她深吸了口气,收了心里的小算盘,恭声说道:“奴婢有要事向姑娘回禀。” 锦澜眨了眨双眸,嘴角微微一翘,便对唐嬷嬷道:“不知怎的,突然想吃酥酪,嬷嬷做的糖蒸酥酪香滑可口,好久都没尝了。正好今儿个晚膳吃得不多,这会儿刚好用一碗再睡,是最好不过的了。” 唐嬷嬷怎会不清楚锦澜是要支开自己,心里多少对尚嬷嬷有怨,不过仍慈爱的点了点头,下去为锦澜做酥酪。 待唐嬷嬷出去后,锦澜便往后靠了靠,倚在大迎枕上,屋里两个角落里都各点着一盏八角宫灯,明亮异常,可她这样一退,恰好退到了那一小片光线不足之处,白皙的小脸半隐半现的,多了几分模糊。 “嬷嬷,你说吧。” 思忖了片刻,尚嬷嬷便开口道:“今日在嘉裕堂,老太太曾询问过姑娘昨夜里的事,想必后来奴婢同吴嬷嬷走后,老太太又重提了遍吧?”边说她边瞄着锦澜,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惜,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锦澜根本没什么变化,她一无所获。索性把心一横,径直说道:“姑娘绣鞋上染了血迹的事,是奴婢向老太太禀报的。” 锦澜的身子不由挺直了下,清透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一丝冷冽的光芒。 尚嬷嬷一上门,她便隐隐觉得会和此事有关,因此特意把人晾了晾,去掉那身架子。不过,即便她心里早已猜到这件事是尚嬷嬷搞的鬼,可从未想过她会当着面亲口认下来,是仗着老太太,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嬷嬷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可惜我听不明白,什么血迹?嬷嬷可是夜里睡迷糊了?”锦澜的声音有些冷,“我劝嬷嬷还是警醒点儿好,虽说祖母待人宽和,可这种子虚乌有的事说多了,怕对嬷嬷也不是件好事。” 尚嬷嬷眼中透出一片愕然,难道老太太并没有同二姑娘说那件事?是自己猜错了?不,明明那小丫鬟说,太太和二姑娘刚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时,神色均难看得紧,显然后来老太太又说了什么才对! 她沉思半晌,才直直的望向那张模糊的小脸,沉声道:“姑娘,昨夜里刮的是东风。” 刮的是东风,她住的是西厢房,且离正房不算远,即便披风遮挡住身子,却挡不住那股浓郁的血腥味,这也是一路上惠秀等人将巡夜的丫鬟婆子们远远支开的缘由。 锦澜的目光对上尚嬷嬷自信的双眸,忽的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浓丽的眉目如团花盛放,即便隐在昏暗中,都迸出一丝动人心魄的惊艳。“嬷嬷,无论昨夜是什么,如今也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这就是奴婢今晚来的缘由。”锦澜这番表现,反倒让尚嬷嬷如释重负,“姑娘是明白人,奴婢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告密之事确实是奴婢做下的,是为了试探姑娘。” 锦澜眉梢挑起,“试探我?” 尚嬷嬷点了点头,“没错,若是姑娘连此事都过不去,那么奴婢也没有来寻姑娘的必要了。” 锦澜望着尚嬷嬷眼中一闪而过的傲然,心里冷冷地一笑,“嬷嬷是老祖宗派来教授礼仪之人,应当知礼才对。如今且不说旁的,我是主,你是仆,而你竟做出这等奴大欺主,以下犯上的事,难道这就是老祖宗要我学的规矩?” 尚嬷嬷脸色微变,“奴婢不是......” “难不成嬷嬷是认为自己说错了,或是我听错了?”锦澜嘴边噙着冷意,“再不然便是老祖宗错了?” 话声刚落,尚嬷嬷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悸动,古板的脸上露出慌乱,面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急忙辨道:“此事与老祖宗无关,还望姑娘明鉴。” 锦澜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讽刺道:“嬷嬷让我如何明鉴?若不然,咱们到嘉裕堂,请老太太做主如何?”母亲说过,昨晚的衣物早已付之一炬,即便捅到老太太面前对质,她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尚嬷嬷觉得嗓子眼儿发干,想说,又不知该怎样开口,只好在心底苦笑不已。本以为能让二姑娘顺着自己的话问下去,没想到看起来温婉柔弱的二姑娘,竟如此牙尖嘴利,她料到二姑娘有心计,可始终认为年纪尚小,不足为虑,却没想到...... 半响,她缓缓的低下了自打进了叶府后便一直挺得直直的身子,跪在了锦澜面前,“奴婢,知错。” 第八十八章 相求 锦澜软下挺直的身子,缓缓靠回烟霞红百蝶穿花大迎枕上,眸光悠长,似要透过尚嬷嬷的身子,望进她心里。 尚嬷嬷跪在地上含胸垂头,脸上倒不见得有多慌张,只是如今被锦澜抓了把柄,已经不敢和方才那样理直气壮了,锦澜不说话,她也不好再开口。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静。 良久,锦澜才收回目光,突然开口问道:“嬷嬷,你的条件是什么?” 尚嬷嬷身子微震,脸上的镇定有了几分勉强。 锦澜看在眼里,嘴角轻轻地撇了下,一副没有注意到尚嬷嬷异样的表情,“嬷嬷今晚过来,无非是我身上有值得惦念的地方,你不妨说说看。” 尚嬷嬷一开口就是坦承自己告密之事,一会儿说试探,一会儿又下跪认错,闹来闹去,无非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即便她打压了尚嬷嬷的气势和傲骨,也不会有如此成效,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有事相求。 锦澜不是没想过借此将尚嬷嬷从身边除掉,可少了一个尚嬷嬷,难保不会再来另外一个张嬷嬷,李嬷嬷。老太太摆明了是不会任她一个人上京,总要安排人在身边约束监督着,以其让老太太送来身边的心腹,还不如留下尚嬷嬷。 最起码,此时此刻尚嬷嬷的表现,足以证明她和老太太,并不是一条心。 尚嬷嬷万万没想到,事情还有转机的余地,她抬起头看向锦澜,略有些急促的说道:“奴婢想给自己赎身。” “赎身?”锦澜眉头微微蹙了蹙,“老祖宗让嬷嬷到扬州,不过是暂时之事,待礼仪教授完毕,便可返回京城。即便嬷嬷想自赎,也应该求老祖宗才是,找我又有何用?”难不成,是想让她去求老祖宗? 尚嬷嬷敛了脸上的漠然和呆板,表情逐渐软化,露出抹悲苍,“理应如此,只是奴婢到了扬州才知晓,长公主已经将奴婢的卖身契交到老太太手中。”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叶府的下人。 锦澜颇有些意外,尚嬷嬷是宫中出来的人,被老祖宗派来叶府教授姑娘们礼仪规矩,倒也不稀奇。许多江南贵胄人家,都会花了心思到京城寻好的教引嬷嬷,尤其是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或是宫女。可尚嬷嬷看上像是老祖宗身边得力的,怎会连卖身契都送过来了? 她端起茶盅,掀了茶盖,轻巧地拂着飘在茶汤上的浮叶,淡声道:“既是如此,嬷嬷也找错了人,老太太住在嘉裕堂。” “姑娘。”尚嬷嬷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的悲色,不疾不徐的道:“老太太定会让奴婢随伺在姑娘身边,即便将来姑娘出阁,也少不得奴婢帮衬着。” 锦澜黑亮的眼眸瞬间眯起,面若寒霜,“你威胁我?” 教引嬷嬷和乳嬷嬷一样,会作为陪嫁带到夫家,当然,也有些教引嬷嬷是专门到富贵人家指点礼仪规矩,教授完便辞去的,但这一类的教引嬷嬷对身份和名望的要求非常高。像尚嬷嬷这样服侍过长公主的,自然也能列入其中,只不过早年出宫时签了卖身契,才被束缚住。 不过,以老太太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将尚嬷嬷留在她身边,作为眼线。 “奴婢不敢威胁二姑娘。”尚嬷嬷低声道:“只是实话实说。” 锦澜清冷的目光却一刻不移的落在尚嬷嬷身上,却并没有接她的话。 屋子里又再度沉寂了下来,直到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挽菊和碧荷的声音隐隐自门外传来,似乎在和底下的丫鬟们交代着什么事。 尚嬷嬷动了动有些僵直的身子,若是这时候有人进来,恐怕就真的没机会了。她心里稍一琢磨,便压低声音道:“若是姑娘能从老太太手里取回奴婢的卖身契,奴婢愿帮姑娘避开这场祸事。”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的落入锦澜耳中,她心底闪过一丝讶然,原来尚嬷嬷也知道这趟上京的目的不简单。 “这次长公主八十大寿,不但请了姑娘和大姑娘,凡是叶家旁支未婚适龄的姑娘都在长公主邀请的名单上。”尚嬷嬷的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感的起伏,给人一种沁入心腑的慎意,“长公主是打算挑选出几位性情摸样顶好,又能拿捏得住的姑娘送入皇子府争宠,以姑娘的聪明,这件事,想必已经猜到了。” 锦澜捧着茶盅小口地啜了下,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可还有一件事,姑娘定然不清楚。”尚嬷嬷语气平静,“只怕老太太,也被蒙在鼓里。” 锦澜动了动眼皮子,静静地听她说。 尚嬷嬷眼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嘲讽:“长公主真正打算的,是将姑娘们送入宫,为今上冲喜,若是今上身子康愈,叶家自然便能锦上添花,若是......入宫冲喜的叶家女只怕会伴驾而去。有了这一茬,新帝继位,也会念着叶家,念着长公主的好。” 锦澜心里大惊失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老祖宗一开始便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安排太医,又是送衣裳首饰,还有方方面面的明言暗语,显然就不是件简单的事。身为亲生祖母的老太太都不见得会待她如此厚亲,更何况一个从未见过面,又有众多孙子孙女的本家老祖宗。 进宫伴驾,她记得前世今上的病一直不见好,强撑硬拖着,还是在大周三十七年驾崩了。如今,大周三十三年秋分,还有三年余数月的时间。 不能进宫!锦澜抓着茶盅的小手缩紧了几分,同时也对老祖宗的手段感到阵阵心寒,即便是旁支,那也是叶家的血脉啊! 她望着尚嬷嬷,神色添了几分沉重, 终于能打动二姑娘了!尚嬷嬷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继续趁热打铁,“奴婢虽跟着长公主出了宫门,可到底是宫里的人,多少知道些旁人不好自己的事儿,且对京城的府邸也十分熟悉,更难得的是同留的丫鬟婆子们关系算是融洽。” 锦澜的宛如葱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盅上秀雅的木芙蓉,尚嬷嬷拥有的,恰恰是她最迫切得到的东西,那便是灵通的消息渠道。 “奴婢求姑娘想法子将卖身契从老太太手里拿过来,并非立即便自赎出府,只是想着到了必要的时候,能请姑娘高抬贵手。” “嬷嬷,即便在老祖宗身边,你也动了这心思吧?可否能告知缘由?”锦澜放下了手中的茶盅,表情平静。那卖身契应该是老太太还在京城的时候,便拿在手里了。只怕是尚嬷嬷做了什么事惹得老祖宗动怒,这才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她的态度让尚嬷嬷微怔,半晌才艰涩的道:“奴婢,是为了一双儿女。” 锦澜有些意外,入宫后,唯有熬到二十五岁方能出宫,尚嬷嬷的摸样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即便是跟着长公主提前出宫,可婚姻应该是由老祖宗钦点,儿女也会留在府邸里当家生子才对,即便她一人拿回了卖身契,也无法带走家里人,怎说是为了儿女? 尚嬷嬷没有遗漏锦澜眼中闪逝的疑惑,她苦笑两声,道:“奴婢原本是苏州姑苏人士,虽家贫,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年幼时曾无意中拜了宫里尚衣局的绣娘为师,后来成亲生下一女一子,靠着给人缝缝补补,加上绣些香囊扇套之类的小玩意儿补贴家用,日子倒也过得去。” “不想一日,有人看中了奴婢手中的技艺,强行要买下那套针法,奴婢婉拒,却从此惹祸上身。”想起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尚嬷嬷仍觉得历历在目,抹了抹悄然溢出的泪水,接着道:“那人是姑苏城中开成衣铺子的老板,听说和知府颇有交情,有钱有势,寻了不少泼皮,不但打了奴婢家那位,就是连半大的孩子也要动手,最后一把火,将那两间破瓦房烧了个精光。” “后来实在没法子,便上京投靠师傅,奴婢家那位带着孩子暂且壁到亲戚家,说了过个一年半载在回来。可没料到这一分,便是十三年。自打跟着长公主出宫后,奴婢时时托人回姑苏打探,都说当家的病死了,女儿和儿子也走丢了。奴婢当年便哭坏了双眼,再也捏不住针,才在长公主府里当了个教引嬷嬷。” 尚嬷嬷说罢咬了咬牙,俯身给锦澜磕了个头,“奴婢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寻到走失的亲骨肉,因此才想自赎出府。”接着抬起头,泪如雨水哗哗落下,“奴婢知错了,不该冒犯姑娘,可求姑娘看在奴婢思儿心切的份上,且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将来奴婢定会为姑娘供奉长生位,立功德牌,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姑娘一生富贵荣华,长命百岁!” 锦澜怔怔的看着尚嬷嬷凄楚的泪眼,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母亲的摸样,当初醒来第一次见到母亲时,也是这般眼神,含着期盼却透着更多的苦楚。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嬷嬷,你起来吧。”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姑娘...”尚嬷嬷略微红肿的双眼一亮,“你答应了?” 锦澜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尚嬷嬷想像中的同情、怜悯或是感动......她有点吃不准了,可又不敢多说,万一挑起二姑娘的不虞,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锦澜思忖片刻,眨了眨酸涩的眸子,道:“你先下去吧。” 尚嬷嬷心有不甘,却只得强忍着,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才行礼退了出去。 翌日,锦澜一起身,梳洗过后便带着挽菊和唐嬷嬷,前往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 第八十九章 启程 九月初二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却飘起了如烟似雾的毛毛细雨,锦澜倾听着窗外隐隐的窸窣声,眉目间平添了一分怅然若失。 唐嬷嬷将一支翠嵌珍珠八宝簪斜插入锦澜乌浓的青丝中,挽菊打起帘子进来,“姑娘,太太来了。” 锦澜一怔,连忙起身迎出去,“母亲。” 沈氏快步上前扶起锦澜,拉着她的小手一同坐到软榻上,才仔细端详着女儿今日的妆扮。 里面一件粉色绫袄,搭着月白梅纹襕边挑线罗裙,藕荷色织银丝海棠团花褙子,梳了垂挂髻,发间插着一支八宝簪,还缀着两朵指甲盖大小的海棠绢花,娇柔中透着一丝秀雅,让人忍不住疼到心里去。 可一想到女儿马上就要去那险恶的地方,沈氏一夜未眠,原本就憔悴的脸色又黯了几分。 “母亲。”锦澜看着沈氏眼底的青痕,心里亦是不好受,便侧着身子偎在她怀中,“最多开春,澜儿便回来了。”是劝慰,也是肯定的语气。 沈氏搂着锦澜软乎乎的身子,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想到女儿的聪慧,神色才稍稍恢复了些。想了想,便让锦澜坐好,从腕上退下一个景泰蓝珐琅掐丝菱花镯,套在锦澜的右手上。 锦澜诧异的看着手上的镯子,“母亲,老太太前些日子赏了我不少头面首饰,这镯子还是母亲带着吧。”说着便要将镯子拔出。 这是母亲常带的镯子,甚少见她脱下,听惠秀说,是母亲未出阁之前的心爱之物,这会儿却套在了她手上。 沈氏忙将锦澜的手压住,笑着道:“母亲的,可不就是你的?难不成澜儿嫌弃这镯子款式老旧了?” 将近二十年的老物件,哪怕平日里再怎么小心翼翼的护养,也难掩岁月侵蚀的痕迹。 “怎么会?”锦澜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眸看着沈氏,认真的道:“这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且万一澜儿不小心弄丢或损坏了可怎么是好?” 沈氏被锦澜这么一逗,面上漾出丝丝笑意来,伸手捏捏她的鼻尖,道:“小古灵精,才识得几个字,就这般咬文嚼字的,分明是你不愿意要,偏还拿我说事儿。”虽嘴上这么说,抓着锦澜的手却没有松开,“这镯子你带着,里头是空心的,搁了张一千两的银票。此次上京,千里迢迢,母亲又不能陪在你身旁,银票你收好了,若遇上什么事也可做防身之用。” 锦澜不由愣住了,她着实没想到这镯子里竟会藏着这本大一笔银子,虽说叶家富庶,可即便是前世,她手头里也不曾一次拿出过千两银子。“母亲,这银子......”不会是公中的吧? 沈氏看明白了锦澜的心思,不由笑了两声,轻声言道:“这是我私库里的银子,同公中并无瓜葛,你莫担心。” 锦澜听了,也就放下心来,公中的账每月都会有账房汇报给老太太,若是被老太太知道母亲私底下给了她这么多银子,怕是会给母亲引来不小的麻烦。 “好了,时辰不早了,还得去给老太太和你父亲辞行。”沈氏拍了拍锦澜的小手,不舍的叹道:“路上可要仔细些,你身子弱,经不起折腾。”说着眼圈便红了几分。 锦澜见状,忙赶紧应下,又岔开话头,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贴心话,便起身前往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辞行。不想叶霖,叶锦薇和韶姨娘还有叶昱均在。 一家子难得聚在一起,好声好气的吃了早膳,锦澜和叶锦薇便动身了。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清早那场细雨已经止住,明媚的阳光自天际洒下,气温凉爽宜人。 叶府大门敞开,领头两辆朱轮华盖车,随后是三辆普通的青盖车,最后是十余辆硬木平头车紧随其后,除了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队伍里还跟着两名厨娘和一名大夫,更有二十多名叶霖的心腹护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最前头的两辆马车。一阵阵嘚嘚的马蹄声,咕噜噜的轮子声,喧阗着朝码头驶去。 街边的百姓纷纷让开道,好奇的探着脖子,三三两两聚在一旁看热闹。 “哟,这不是叶家的马车吗?” “真是气派!” “这么大的仗势,是往哪儿去?” “瞧着像是往码头去,也不知那车里是谁?” 锦澜端坐在马车里,耳边的喧哗却勾不起她丝毫的好奇心,白皙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左手的指尖轻轻划过右腕上的景泰蓝镯子,心里却似翻腾的江水般无法平静。 这一去,会发生什么,已经不是她所能意料和掌控的了。 可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平安无事的回来。 一定,一定,要回来! 马车走得并不快,要顾着后头装着寿礼的平头车,莫约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扬州码头。 由于清早那场细雨,如今江上泛着淡淡的雾气,远远看去,像是一阵阵轻烟在江上飘动,景色极为清雅。 码头边上停着一艘三桅红漆大帆船,还有几艘小船,李管事一早就派人用长帐围好了一条甬道,有两名丫鬟站在朱漆船梯边上,准备服侍她们上船。 马车停在甬道前一片清过场的空地上,来来往往的下人将平头车上的一口口箱子搬上到小船上,李管事前给锦澜和叶锦薇请安,“大姑娘,二姑娘,船已经备好了,还请姑娘登船。” 锦澜踏着脚凳由挽菊扶着,轻盈的下了马车,叶锦薇在前头也由司玲扶着稳稳的落在地上。 叶锦薇回头看了眼锦澜,哼的一声,昂着头便往沿着甬道往船边去了。 锦澜觉得又气又好笑,也懒得与她计较,稍稍扫了眼后头的行礼物件,与叶锦薇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这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分上下两层,粗使的丫鬟婆子住下层,她们住上面,两人分别准备了三间相连的屋子,一左一右,是对门。 锦澜独居一室,挽菊和碧荷,还有尚嬷嬷同住一间,不过夜里会轮着给锦澜值夜,因此倒也不显拥挤,剩下最后那间屋子里搁着一个崭新的红漆马桶。叶锦薇那头的格局,也是这般布置,而小船里则住着护卫和摆放着寿礼和大件物什。 上了船,锦澜的心情逐渐好转,干脆坐到窗边,将竹帘掀了道小缝隙,看着外面的江水岸头,鼻尖满是莹润的水汽。挽菊和碧荷正在里屋收拾和清点箱笼,虽然寿礼和绝大多数物什都摆在小船上,但一些贵重的东西还是随身带着。 尚嬷嬷端着红漆放盘,上头摆着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羹,撩起挂在舱上的垂花小帘便进了屋,“姑娘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李管事说还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开船了。” 锦澜晨起没什么胃口,早膳用得不多,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便微微点了点头,对挽菊和碧荷道:“你们一路也乏了,先下去歇一会儿吧,这里有尚嬷嬷在就成了。” 两人看了尚嬷嬷一眼,加紧手里的速度,把箱笼清点完便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锦澜吃了小半碗燕窝羹便放下了银勺,用帕拭了拭嘴角,才对尚嬷嬷轻声道:“嬷嬷,坐吧。” 尚嬷嬷应了声,半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神色中透出一丝少见的忐忑。 锦澜打量了她两眼,忽的嘴角便往上翘了翘,绽出一抹笑容,慢里斯条的道:“嬷嬷既选择了相信我,怎的还这般忐忑不安?” 被戳中了心思,尚嬷嬷面色一僵,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锦澜不过嘴上说说,并非有意调侃她,见她这般摸样,也就不再继续,伸手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样叠成四方的东西,“嬷嬷你瞧,这是什么?” 尚嬷嬷抬眼看去,不由怔了下,再仔细一看,双眼猛然瞪得浑圆,“这,这是......” 即便船舱里的光线不如外头明亮,却也足以让人看清那上头的字迹,锦澜轻轻抖了两下手中的宣纸,“嬷嬷求的事,我已经办到,还望嬷嬷不要食言才好。”说罢便将宣纸递给她。 尚嬷嬷颤巍的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宣纸的一角时闪电般的缩了回去,咽了口沫子,艰涩的道:“这卖身契,还是姑娘先收着吧。” 锦澜眸光闪烁,随即摇头道:“嬷嬷,用人不疑,我既给你,自有我的道理,你且收着便是。” 像尚嬷嬷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即便是因为有求于她才放低身段来投诚,可心里还是会有所保留。而她要的,却是全心全意的忠诚。 尚嬷嬷深深的看了锦澜一眼,伸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又飞快的扫了眼,才折好放到袖子里。她起身冲锦澜屈膝福礼,“姑娘的恩德,奴婢终身不忘,此前应下的事,也绝不会食言,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听着尚嬷嬷的毒誓,锦澜却眨了眨清亮的双眸,粉嫩的嘴唇微启,“嬷嬷何必发这样的毒誓?若你真心待我,那么我必不会亏了你去,说起来,嬷嬷的女儿,我却是见过的。” “什么?”尚嬷嬷的身子一颤,不敢置信的瞪着锦澜,失声道:“姑娘见过奴婢的女儿?” 第九十章 摩擦 相较于尚嬷嬷的震惊,锦澜此时却显得十分淡然,虽然刚得知这件事时,她也同尚嬷嬷的表情相差无几。 “嬷嬷的女儿今年一十有七,左手腕内侧有一枚簪尖大小的朱砂痣。”她看着尚嬷嬷轻轻道出一句,然后又补充道:“且她身上带着一样嬷嬷当年留下的东西,这东西本是一对的,另外一样放在嬷嬷的小儿子身上。” “青青和小石头在哪?姑娘快告诉奴婢!”尚嬷嬷顿时激动得双眼都红了,她忍不住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抓住锦澜,微微打颤的手探到半空,还未来得及触到那双柔嫩白皙的柔荑,却猛地僵住了,她到底没忘记锦澜是主子。 锦澜静静看着一脸急切的尚嬷嬷,“嬷嬷先别急,我既然开诚布公,将来定会引你们相认。” “姑娘......”尚嬷嬷目露复杂的看了锦澜一眼,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半响,才开口问了一句,“青青和小石头,现在过得好吗?”眉目间满是惆怅,思念,愧疚交织而成的酸楚。 锦澜一叹,“嬷嬷放心,他们现在过得还不错,余下的,等从京城回来,我便告知于嬷嬷。” “姑娘怎会知晓青青和小石头的下落?又如何确认他们过得好?还......”尚嬷嬷心里多少堵着几分不甘,只是话未说完,瞧着锦澜面上的神色后,不由刹住嘴,噤了声。 “嬷嬷不必担忧我从何而知,你只需记着,这是一个事实即可。”锦澜神情淡淡,语气中已有了遣人之意。 “是,奴婢晓得了。”尚嬷嬷按下心里的渴望,垂头行了个礼,便要退出去,可撩起垂花帘子时,又忽然回头问了一句,“他们,是在府里吗?” 锦澜侧头看着她一笑,却不言语,明媚的阳光透过竹帘,撒落在她如玉芙蓉般莹润的娇颜上,晃出一缕谜样的灼妍。 尚嬷嬷从是宫里出来的人,世间百态不敢夸口均见过,却也有幸目睹了十之八九。但此刻她只觉眼前的二姑娘浑身上下都蒙着一层薄薄的迷雾,看不明心思,摸不清深浅,让人心头萦绕着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她垂下眼睑,没再说什么,放下垂花帘子,径直到隔壁屋子里喊了挽菊过去伺候。 没多久,李管事便派婆子上来回禀,船开了。他随在小船上,看管亲自着行李和何为,一路护送姐妹俩上京。不过到达京城,同本家派来迎接的人马碰头便会即可返回扬州,府里等着李管事回去禀报,并且叶霖身旁也脱不开他。 锦澜昨夜里睡得也不安稳,挽菊收拾了碗盏,便服侍她上榻歇下,微微轻晃中,锦澜倒睡了一个好觉。 当天半夜,她们就到了洪泽,只是船并不靠岸,而是泊在河中央,几只小船散在大船周围,将大船紧紧围在中间,夜里大船上还有丫鬟婆子轮流守夜,小船上的护卫也是这般严阵以待,直到天色刚放亮,才撤了去,重新启程。 一路上走得极为顺畅,天公作美,连着刮了好几天的顺风,不过七八天的功夫,便行到了徐州。 锦澜晕船,起初还好,不觉得有多难熬,可渐渐的便有些吃不下东西,整日里头晕乏力,小巧的巴掌脸都快睡肿了。叶锦薇倒是过得颇为盎然,每天由丫鬟陪着,到船舷去看江赏景,吟诗作对,偶尔还会让司玲将古琴摆上,对着青山碧水,琴声晏晏,当真是“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和断,声随妙指续。”日子过的雅趣得紧。 这就苦了锦澜,即便是想睡上一睡,到梦里头躲个清静,都不成了。挽菊只好将合蜜香频频燃在舱里,一刻都不敢断,唯有这恬雅的香气,才让她淤堵的心绪稍稍舒畅些。 可如此一来,还未走到一半的行程,装了满满一盒子的合蜜香饵已经见了底,急得挽菊和碧荷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盘算着,若是省着点用,怕也只能撑个五六天,实在拖不到进京。”挽菊看了眼捧在手中的彩锦如意六角匣,神色阴郁,这合蜜香是太太担心姑娘路上舟车劳顿,特地到泌心坊买来交予她们的,只是没想到会用得这般快。 碧荷的脸色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两条秀眉拧成了一团疙瘩,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对门,迟疑的道:“要不,去寻大姑娘先借一些来用着?那日司玲搬琴,我正巧路过,无意中看见大姑娘屋里也燃着香,味道虽不同,倒也差不多,兴许对姑娘也是有好处的。” “可是......”挽菊记起大姑娘和锦澜之间的恩怨,心里不禁有些犹豫,“大姑娘会同意将香料均给姑娘吗?” “这个可不好说,总得要去问问才晓得。”碧荷也是一脸忐忑,她绞了绞帕子,横了心,强笑道:“不管怎么说,大姑娘和姑娘都是亲姐妹,这回两人一同上京,理应会相互帮衬着,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心。”这话是说给挽菊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咱们就一块去吧?正好这会儿大姑娘在船舷赏景。”挽菊将手中的匣子合上扣住,轻轻的放在小几上,便同碧荷一起到船舷寻人。 叶锦薇正坐在红木嵌螺繥理石扶手椅上,手里执的一柄半透明的刺木香菊轻罗菱扇缓缓来回转动,身前的红木钿云雕花小几上摆着炉钧青金蓝八楞弦纹茶壶,边上还搁着一碟糖蒸栗粉糕。江水悠悠,凉风习习,赏景品茗,她脸上满是怡然自得的舒畅。 两人不由想起躺在船舱内,无精打采的锦澜,相视一眼,面上前给叶锦薇行礼。 “给大姑娘请安。” 叶锦薇这才回过头来,看见挽菊和碧荷,眉梢轻挑,“哟,怎么是你们?真是稀客啊!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听闻她晕船不适,我也不好去叨扰。”她早就从司玲的暗示中得知有人过来,却假意装作不知罢了,这时见到来的是锦澜身边的贴身丫鬟,忍不住开口刺了几句。 两人早就料到叶锦薇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因此倒也没有多尴尬,碧荷笑盈盈的回道:“多谢大姑娘关心,我们姑娘这几日好多了,胃口也宽了不少,方才用过早膳,这会儿正在歇息,留了尚嬷嬷在屋里伺候着。” 叶锦薇抿嘴一笑,眸子里却是赤裸裸的讥讽,“我说呢,你们怎么会有闲工夫到我跟前来,原是被打发出来的。” 挽菊和碧荷的面色一僵,可仍旧强笑着。挽菊又冲她福了福身,好声好气的道:“大姑娘,二姑娘晕着船,带的香饵也快用完了,想请大姑娘能否均一些,待到了京里,再去买好的来还予大姑娘。” 叶锦薇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下,嘴角渐渐翘起,笑意却远远传不到眼中,“你怎么知道我那儿有香?”说着阴冷的目光自司玲身上扫过。 司玲不由打了个颤。 碧荷赶紧解释道:“是奴婢无疑中瞧见大姑娘屋里的熏炉,且大姑娘身上的香气好闻得紧,奴婢便猜着大姑娘许是燃了香。”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可惜叶锦薇听不进耳中,“不错,我确实有香饵,可惜也所剩不多,怕是不能为妹妹分忧解难了,不过妹妹一向聪慧,想必定有其他方法解决。” 两人都没想到叶锦薇会拒绝得这般干脆,脸上顿时有些难看起来,碧荷张了张口,还想再说,却被挽菊伸手给拉住了。 “如此,是奴婢唐突了,奴婢告退。” 挽菊强拉着碧荷行了礼,快步退回船舱中。 司玲望着两人仓促而去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惴惴,“姑娘,二姑娘是不是......” 叶锦薇神色一冷,有些咬牙切齿的道:“怕什么?她如今连门都出不来,不一定能察觉到,说不定是我们多虑了。” 即便这么说,司玲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以后怎么办?” “前面怎么办,往后就怎么办。”叶锦薇冷冷一笑,“我就不信她真能闻得出来。”不过想了下,又道:“算了,仔细些也没错,白日里就别用了,夜里再说。” 司玲点了点头,心里才松了口气。 挽菊费力的将碧荷拉回去,碧荷不甘心的甩开她的手,愤愤的道:“你拉着我做什么,明明是大姑娘欺人太甚!” “糊涂!”挽菊大惊失色,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管怎么说,大姑娘是主子,且借东西向来是你情我愿,难不成咱们还要强迫大姑娘拿出香饵来不成?” 碧荷不是不清楚挽菊说的是正理,可她心里莫名的堵着一股邪火,“即便是这样,大姑娘也不该句句话都刺着姑娘,怎么也是......” “住口!”挽菊低喝道,抬起头看了看锦澜舱口的垂花帘,拉着碧荷回屋,合上门才道:“我瞧你今儿个是失心疯了?你这话若让姑娘知道了,也不会得好果子吃!” 碧荷面色骤然一变,这才醒悟过来,正要开口,却听见外头传来隐隐一道陌生的声音,“二姑娘可在屋里?” 第九十一章 徐州 锦澜本就在半梦半醒间,门外的婆子这么一喊,顿时便有了几分清醒。 尚嬷嬷给她倒了盏清茶,才板着声问道:“什么事?” 姑娘跟前伺候的都有什么人,这些个丫鬟婆子上船之前就已经被交代过了,这会儿听声音,一下就猜到了搭话的是谁,便笑着回道:“嬷嬷,李管事派人传了信,说是前方不远便到徐州了,到时候要在徐州码头停泊一夜。船上带的粮食需得重新采购补给,因此特地让奴婢来回禀姑娘,并且想问问姑娘,屋里可有短缺的东西?” 到了徐州?那不是快行了一半的路程?锦澜喝了两口茶,又将茶盅递还给尚嬷嬷,抬手揉了揉有些犯晕的额角。过了徐州,往前便是济宁、聊城、德州、沧州、天津,接着便是通州。到了通州后弃船乘车,就不至于这般难熬了。 这么一想,原本觉得难受得紧的胸口变得轻松了些,她再稍作思忖,正准备开口,却被从后屋出来的挽菊和碧荷抢了个先。 “姑娘,咱们的香饵快用完了,得再备一些才行。” 随着仓促的声音,挽菊撩起垂花帘子,同碧荷一起进了屋。趁着帘子上撩的缝隙,锦澜瞥见外头正站着一位面带恭敬却陌生得紧的婆子。 垂花帘子落下,她才收回目光,抬眼看向挽菊,不解的道:“临行前,母亲不是才给了一盒子新的香饵么?怎的还要买?” “这......”挽菊不由看了眼红木透雕芙蓉花开暗纹小几上摆着的豆青釉双耳三足炉,余香袅袅,沁人心脾。 锦澜这才记起,自打上了船没多久,熏炉里的香便一直没断过,想必已用了不少,若要到通州,只怕还得一个月左右。想了想,她便轻声言道:“那你便将香饵的名字告诉李管事,让采办的时候顺道再带一盒子回来吧。” “姑娘。”挽菊脸上露出些许为难,“这盒子香饵是太太为了姑娘,特地从泌心坊定制的,不晓得在徐州能否买到一模一样的来。奴婢是担心,万一买不到,别的香料也不知对姑娘的晕船之症管不管用。” 母亲在泌心坊定制的香料?锦澜怔了下,难怪和平时的味道不一样,显得十分清新,想到沈氏连这等小事都做了如此妥当的安排,她心里泛起点点暖意。瞬间便起了心思,挥挥手,道:“罢了,晚些时候到了徐州再做打算吧,你先清点一下,看看除了香料,还有什么需要补全的么?” 挽菊和碧荷点了点头,便开了箱笼大致看了一遍,便出去同外头候着的婆子说话去了。 叶锦薇那边自然由司玲和茜云出来吩咐,许是方才在船舷处发生的事让司玲起了疑心,这会儿看到两人出来,眼神中多少含着几分谨慎和防备,匆匆交代完婆子便拉着茜云回屋,又“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挽菊到没什么反应,淡定的同婆子说着屋里需要添加的东西,碧荷心里却愤愤不平,只是方才挽菊说的话到底听到心里去了,也不敢妄动,只是狠狠的瞪了眼紧闭的门扉。 婆子走后,锦澜又小睡了一会儿,还未到傍晚,叶家的船只已经驶入了徐州码头。 “姑娘。”船停稳没多久,碧荷便来同锦澜禀道:“大姑娘下船了。” 挽菊正在伺候锦澜更衣,她苍白的小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看天色还早,咱们也下去逛逛,顺道买些香料回来。” 听到这话,不但是碧荷,就连尚嬷嬷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意动,在船上闷了小半个月,总算能下地走走了。挽菊给锦澜系好腰间的茜红叠丝宝带,便将位置让给了碧荷,笑着道:“奴婢先去让李管事安排。” 唐嬷嬷不在,梳头的差事自然便落在了碧荷身上,她对挽菊笑着道:“快些回来。” 挽菊“哎”了一声便匆匆去了船舱下层,那里自然有专门跑腿的婆子。 李管事刚安排好叶锦薇下船的事宜,得知锦澜也要去逛逛,又赶紧喊了个小厮,打发他再去车行租辆好一些的马车回来,又安排两个圆膀粗腰的婆子和四个人高马大的护卫随行。 收拾妥当的锦澜扶着挽菊的手下船上了马车,碧荷和尚嬷嬷自然也一起,所幸李管事寻的这辆马车极为宽敞,四人坐在里面也不算太拥挤。虽装饰上比不得叶府的马车舒适,不过出门在外,凡是从简,锦澜也没什么怨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徐州城中逛去。 徐州,又称为彭城,东襟黄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中心。虽比不上京城繁华瑰丽,但同苏扬两州相比,也不落下半分势头。 徐州城中车水马龙,人声熙熙攘攘,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且此处民风颇为开放,街上不泛一些年轻的女子窈窕的身影。不过,锦澜和她们不同,在尚嬷嬷的授意下,她还是带上了帏帽。 一路上走走停停,虽不能信步其中,却也比躺在船舱内强太多了,锦澜正侧着头,透过竹帘子的缝隙,饶有兴致的看着外头和扬州不同的风土人情。 挽菊和碧荷也是在另一边的车窗前,津津有味的看着,忽然,她双眼一亮,“姑娘,快看!” 兴奋的轻呼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锦澜往挽菊身边凑了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恰巧看到前面有一座双层雕花楼,一层的门匾上正用金漆写着“泌心坊”三个大字,苍劲有力,颇有神韵。 锦澜素来不爱用香料,只喜欢花香,这次是迫于无奈,且又是沈氏的安排,才一直用着合蜜香。至于泌心坊,她倒是不怎么熟悉,也不知道此处的泌心坊和扬州的泌心坊有何瓜葛,说不准是无意中重了名。横竖是来逛逛的,既然碰上了,进去瞧瞧也无妨。 “就到那儿看看吧。” 碧荷便赶紧吩咐赶车的小厮,让他往泌心坊靠过去。 待马车停好,挽菊打起帘子,碧荷便率先下了车,接着便扶着锦澜去,随后是尚嬷嬷,挽菊是最后一个。锦澜吩咐了赶车的小厮将马车停到边上去,才带着三人进了铺子。至于那两个婆子便守在门外,护卫则守在车子边上。 铺子里整洁干净,入门便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却不觉得腻味,反而有股舒心的感觉。锦澜环视了下周围,是一处宽阔的厅堂,门边安放着一张楠木透雕西蕃莲纹花方几,上面摆着一盆君子兰,一整套楠木家具摆设齐全,井然有序。 掌柜的见到锦澜一行人进门,便笑容满面的迎了过来,“姑娘,快往雅间请。”说着又朝小二喊了句:“阿福,快上茶,送到梅字间来!” 锦澜虽小,可身上的衣裳首饰虽简洁却均不是凡品,加上挽菊碧荷,还有尚嬷嬷拥簇着,头上又带着帏帽,一看就不像本地的姑娘。因此掌柜的断定,这一行人是头难得的“肥羊”,因此便显得格外热情,脸上都快笑出朵花儿来了。又是点头又是屈膝的,将人引到了雅间里。 待锦澜入座,小二麻利的上了茶,掌柜才笑眯眯的搓了搓手,好声问道:“不知姑娘想要买些什么香?小店最近新到了一批名香,姑娘可要试一试?” “不急。”锦澜端起茶盅,可捧到鼻下闻了闻,却又放下了,对掌柜的脆声道:“不知你这泌心坊,和扬州的泌心坊有什么关系?” “哟!”掌柜的心里一凛,感情是碰上熟客了,不过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不瞒姑娘,咱们泌心坊的名号,在大周可是出了名的,甭说是扬州,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嘿嘿,就有咱泌心坊的招牌。” 碧荷听了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掌柜的,难不成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有不成?” 掌柜一听碧荷打趣,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讪讪的,但仍咬牙道:“有,怎会没有?只是,只是铺子大小不同罢了。”他嘿嘿两声,又接着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取香片来。”随着话声,他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挽菊赶紧喊住掌柜,“你们这儿可有合蜜香?” 掌柜的听到声便顿住了脚,可合蜜香这三个字却让他满面笑容给僵住了,皱了皱眉,为难的道:“姑娘是想买合蜜香?” 锦澜点了点头,这些时日一直都靠合蜜香撑着,否则她怕是连床都起不来,可看到掌柜脸上的难色,不由蹙眉道:“我那盒合蜜香正是在扬州的泌心坊所买,怎么?难道你这儿没有么?” “倒也不是没有。”掌柜搓了搓手,迟疑的道:“这合蜜香并非成香,而是客人提前预定,才由制香师傅现做而得。” 原来是这样,锦澜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我现在便定,最快什么时候能取?” 掌柜的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三天。”顿了下又道:“若是顺利的话,最快也得两天功夫。” 这么久?锦澜掩在帏帽中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李管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日落之前回到船上,且明天天一亮就启程,哪能等上三天? 挽菊和碧荷也是一脸不敢,尚嬷嬷沉声道:“不能加快进度?” 掌柜一脸无奈的摊开手,“这合蜜香不是普通的香料,制作极其复杂,两天便是极限了,再快,恐怕便坏了招牌。” 看来是没办法了,锦澜叹了口气,“那你铺子里可有和合蜜香差不多功效的香料?” “有,有,百叶香和明庭香等好几味香料均和合蜜香差不多。”原以为生意要泡汤了,没想到还有戏,掌柜沮丧的脸瞬间又容光焕发起来,“我这就去取来!” 只是还未等他出门,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第九十二章 煞星 “掌柜的,掌柜的,贵客上门,还不赶紧出来!”一声痞里痞气的嚎叫乍响,紧接着便是小二的赔笑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掌柜神色骤变,慌张的看了眼锦澜,便往门外去,还顺手将门紧紧合住。 锦澜等人面面相觎,均有些不解,不过也安心的坐在雅间里,等着掌柜取香。 “哟,这不是张公子吗?什么风将您给吹过来了!”掌柜的一出门,脸上便换上灿烂的笑容,迎向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快快快,张公子楼上请,阿福,赶紧泡茶,要顶好的茶叶!” 面对掌柜如火般的热情,张公子却是丝毫都不放在心上,他斜着一双吊脚眼打量了几下掌柜,将手里的折扇一合,拍了拍他的胸口,“我说,这么久才出来,你店里是藏着黄金还是美人,让你迈不开腿啊?” 掌柜的心里暗暗喊糟,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深了几分,“张公子,您可别拿小人打趣,小人这铺子哪比得上您府里,千娇百媚的,各个都是极好的美人儿。” 这张公子是知府大人的小儿子,向来娇宠惯了,是徐州城里出了名的煞星,别的嗜好没有,唯独好色,只要有点姿色的女子,只要被看上,甚少能逃得过他的魔爪。铁定是方才那位姑娘不小心被张公子盯上,这下子恐怕要麻烦了。 若是让张公子在铺子里将人弄走,这泌心坊的招牌算是毁了,可若惹怒了张公子,在这徐州城里,只怕连容身之处都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越想掌柜越发热情的将张公子往楼上请,就差恨不得伸手拉着往上拽。 张公子眼珠不停的在铺子里乱瞄,却什么都没发现。这时,一名小厮摸样的人凑到他耳根子边上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又朝雅间里撇了下嘴,张公子心里顿时就明了过来,便假意同掌柜上楼,待路过梅字雅间时,猛地抬脚朝门用力踹下,只听见“砰”地一声,紧闭的门扉霎时敞开,屋里的人立即便落入了眼帘。 “哈哈!”张公子双眼一亮,侧身一步就跨进雅间,“果然藏了美人儿。” 巨大的声响吓住了锦澜一行人,可挽菊和碧荷迅速反应过来,将锦澜紧紧的护在了身后,尚嬷嬷也起身上前,挡住了张公子的去路,“这位公子,此间已经有人了,还望公子移步他处!”说罢便对着门外扬声喊道:“掌柜,掌柜!” 见张公子如此行事,掌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听到尚嬷嬷的喊声,赶紧挤进屋,“在。” 尚嬷嬷板着脸,对掌柜的叱喝道:“这雅间明明已经有了客,你怎的还领了人进来?还懂不懂规矩的!”说话间眼神时不时的瞥向一旁的张公子。 掌柜连连赔罪,“都是小的不好,是小的糊涂了。”向锦澜等人赔完罪又转向张公子,“公子,还是请先上楼吧,今儿个铺子里进了许多新的香料,包管您满意!” 不料张公子一把将掌柜推开,笑容满面的往前走了两步,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装模作样的摆了几下,“既然有好的香料,那就赶紧拿出来,也不用到楼上去了,正好能与这几位姑娘共赏,岂不妙哉?”边说两只眼睛色迷迷的盯着挽菊和碧荷瞧。 方才他正在东升酒楼上喝酒,没想到有小厮来报,泌心坊里来了好几位美人儿,这才匆匆结账,跑到泌心坊堵人来了。没想到还真是来对了,竟有如此一对红颜佳人! 挽菊和碧荷被他那赤裸裸的目光打量得遍体生寒,可顾虑到锦澜还在身后,两人便强忍着站在原地不动。 尚嬷嬷见张公子言行轻佻,便肯定了来者不善,古板的神色更是沉了又沉,冷声道:“这公子,男女授受不亲,看公子衣着,想必是位富家子弟,圣贤书必定是读过的,这礼仪廉耻四字,还请公子好生斟酌才是。” 掌柜的听了尚嬷嬷的话,脸几乎都快绿了,若是礼仪规矩有用,徐州城里不知有多太平!这张公子平日里胡做惯了,最见不得旁人拿规矩来压他,搞不好一发不可收拾了啊! 谁知张公子居然不生气,反正笑嘻嘻的道:“我说,这位嬷嬷,古人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公子不过觉得和众位姑娘有缘,想请众位姑娘一同品香罢了,哪谈得上礼义廉耻?莫非嬷嬷是看本公子小,存心折辱本公子不成?” “你......”尚嬷嬷见他讲话颠三倒四,强词夺理,顿时气结,正准备开口据理力争,却被掌柜的抢了个先。 “放肆,徐州知府家的公子,也是你这平头百姓能教训的?”他边说边冲着尚嬷嬷使眼色,让她千万别惹怒这个煞星。 “嬷嬷。”锦澜的声音淡淡的响起,“既然这位公子喜欢这间雅间,咱们让予他便是,我乏了,回去吧。”事到如今,她要是还看不出端倪,只怕是眼睛瞎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们只是路过,犯不着闹这么大的动静。 尚嬷嬷点了点头,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越好,只是这个张公子带来的小厮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只要他们不让路,这门还真不好出去。 “哟呵!还有一位。”张公子这才注意到被三人护在身后,又带着白纱帏帽看不清容貌的锦澜,只是才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趣一般移开眼,“原来是个小丫头!” 跟在一旁的小厮看见他眼中的不屑,伏在他耳旁悄悄说:“公子,小丫头的转变向来是又快又惊人。” 张公子哼了一声,目光又重新落在锦澜身上,心想也是,还是别放掉这个小丫头。那朦胧的白纱掩盖着若隐若现的白皙,忽的让他的心有些发痒,“小美人,大白天的带着那东西,不嫌闷得慌?这里又没外人,还是赶紧摘了吧,闷坏了本公子可是会心疼的!”他绕过挡在最前面的尚嬷嬷,竟想伸手直接摘了锦澜的帏帽。 “放肆!”尚嬷嬷想也不想就用力拍掉了张公子的手,叱喝道:“竟当街调戏我家姑娘,还有没有王法了!” 尚嬷嬷的力气不小,一下子便将张公子的手拍出了几个红红的印子,疼得他吸溜一下便将手缩回去,龇牙咧嘴的揉着。他身边的小厮见尚嬷嬷动了手,便上前怒骂道:“大胆!我家公子乃是徐州知府家的少爷,你这老不死的,竟然动手打我们公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小厮的怒骂顿时让张公子壮起胆来,一脸恶相横生,指着尚嬷嬷狠狠的道:“打,给我把这个老不死丢到外头去!” 锦澜怒极反笑,一个四品知府家的公子,调戏到她这个二品大员千金的头上来了,还要当着她的面打人。她记得门外有李管事派的婆子守着,还有几个护卫,因此便高声喝道:“住手!” 这一喝又尖又利,只可惜声音中带着稚气,反而像打情骂俏般,根本震慑不住人。 张公子瞧着锦澜纤细的身子,原本还不在意的心思被勾得蠢蠢欲动,淫笑着道:“怎么?心疼了?要不你过来,让本公子好好瞧瞧,说不定本公子一高兴,便大发慈悲,扰了你这狗奴才如何?” 锦澜冷哼一声,便要推开挽菊和碧荷的手往前走,却被两人紧紧拉住。 挽菊低声呼道:“姑娘,去不得!”碧荷也是连连点头,脸上一片苍白。 锦澜轻轻的拍了拍挽菊的手,细声言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她走到尚嬷嬷身旁,离门口稍稍近了些,便深吸一口气,扬声道:“你身为知府家的公子,不知爱护子民,反而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就不怕害得你爹爹被御史弹劾吗?”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张公子挑了挑那两条稀松的卧蚕眉,讥笑道:“御史算什么东西,在徐州,我爹就是王法,谁敢弹劾我爹!” 锦澜注意听了听屋外头的动静,尚嬷嬷一下便明白了锦澜的心思,便接着抬高了几分声调道:“监察御史乃是皇上亲封,代君巡游,难不成也制不住你?” 张公子“哈哈”的狂笑两声,眼中的讥色更浓了,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不傻,寻常人家的姑娘又怎会清楚这些?看来这行人的身份不简单,他虽好美色,却也不是色欲熏心之辈。 锦澜一脸镇定,心却不断往下沉,人怎么还不来?张公子踹门的动静这么大,没理由守在门口的婆子听不见。即便不知道被人纠缠的是她,可从方才到现在她扬声喊着,也不见外头有什么动静,这是怎么回事? 任凭她心中百转千回,始终思量不出一个结果。 张公子也察觉到锦澜是想拖延时间,也懒得再和她扯下去,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伸出手朝她头上的帏帽抓去...... 第九十三章 勒索 眼看着那只手即将要触到锦澜的帏帽,却被旁边的尚嬷嬷一个错步上前,伸手一推,飞快的挡开,“住手!张公子看起来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怎可做出如此大逆不......” “去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话还未完,却被恼羞成怒的张公子反手“啪”的一声狠狠地甩在脸上。 虽说张公子长期荒淫无度,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可他到底是个男子,且尚嬷嬷也上了年纪,这一个巴掌便将她打得七晕八素的,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嬷嬷!”锦澜大惊失色,连忙蹲下身搀扶尚嬷嬷,“你没事吧?” 挽菊和碧荷也没想到张公子会如此大胆,竟敢当众伤人,愣了一下便冲上前来,“姑娘,嬷嬷!” 尚嬷嬷只觉得捂住的左脸颊火辣辣的的疼,耳中嗡嗡作响,嘴里泛着一股子腥味,晃神后触及众人含着关切的目光,神情顿时一清,勉强点了点头,“姑娘莫担心,奴婢没事。” 就在锦澜刚准备为尚嬷嬷松口气时,淫秽的笑声乍然响起,“小美人儿,爷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手下留情,你可别让爷失望,乖乖将那帏帽,摘了吧!” 锦澜猛地抬起头,冷冽的目光透过挡在脸上的白纱,狠狠的刺向张公子,语气寒若冰霜,“张公子,皇上圣明,最重礼教之事,连小女都知晓男女授受不亲,难不成张大人未教导公子何为礼义廉耻?” 张公子见锦澜一张口便抬出了皇上,更是将此事与他父亲划上钩,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一双吊脚眼里布满了阴霾,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拍在左手掌心中,干脆不做口舌之争,咬牙冷声道:“把这个贱人给我带回去!” “是,公子。”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们应了声,立即涌进三四人,摩拳擦掌的便往锦澜一行人走来。 一旁的掌柜听到张公子如此吩咐,不由强压下心底的恐慌,快步上前赔笑道:“张公子,张公子,您可不能在此处动手啊!这可会毁了泌心坊的招......” “滚!”张公子满腔怒火全发泄在掌柜的身上,抬脚照着他腹部一踹,顿时将掌柜踹倒在一旁的地板上,“爷做事从来不需要他人多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爷面前指手画脚,我呸!”说着一口沫子便啐在了掌柜脸上。 挽菊和碧荷见到掌柜倒地以及逼来的小厮,神色骤变,“蹭”的下站起来,一左一右将锦澜和尚嬷嬷护在身后。 锦澜的小脸也是陡然一白,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铁了心要抓她们回府。若真是进了张府,恐怕......她纤细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颤,不由满心焦灼。 外头守着的婆子和护卫呢?到底哪里去了?这屋里发生如此大的动静,即使护卫不便进来查看,门口那两个婆子却是可以的。而且梅字雅间离大门不算远,只消一眼就能看清,若是那两个婆子害怕对方人多势众不敢进屋,也能去报信,那样的话,护卫也早该来了! 难道,那些护卫和婆子全被这个张公子的人打发了? 不,应该不会。 锦澜紧攥着帕子的手泌出点点冷汗,这些个小厮们衣着整齐光洁,看起来不像与人动过手的摸样,虽未见过那几名护卫,可能被李管事选中,作为心腹跟在叶霖身边的人,定不会差才是! 但是,他们为何不出现? 她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形势却愈加恶劣。 挽菊和碧荷毕竟只是弱女子,和锦澜一样养在深府中,即便平日里做些活,力气比锦澜要大一些,可又怎能抵得过这些常年跟着张公子为非作歹的爪牙们。 一个照面,两人便被人制住,两名小厮延着脸朝锦澜抓去。 锦澜又羞又怒,恨不得双眼能化为利剑,刺穿站在眼前不远之处的身影。 张公子似乎察觉到锦澜的目光,嘴角却邪邪的一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小美人儿,你不愿意摘掉也罢,就这么带着亦是别有风情。”说话间双眼放肆的黏在那纤细的身子上,嘴里又不干不净的道:“虽小了些,可嫩有嫩的滋味!” 他身后余下的几名小厮早已习惯了公子的行事作风,这会儿一听,纷纷发出暧昧的笑声。 锦澜气得身子轻轻发抖,看到被小厮们扭住,正不断挣扎的挽菊和碧荷,还有脸颊高高肿起的尚嬷嬷,她心里闪过一丝悔意,若非她执意下船,定不会遇上这种事。 “不许碰我们姑娘!”即便头仍有些晕乎,但尚嬷嬷仍旧咬着牙扑到锦澜跟前,试图拦住正抓向她的小厮。 “嬷嬷。”锦澜有些发怔,虽她许以重诱,才让尚嬷嬷暂时摒弃私心,可她从未想过在危急关头,尚嬷嬷还会挡在她前面。看着眼前那消瘦却异常挺拔的肩膀,锦澜眼中蓦然一涩,心知今日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张口便吐出一句话,“你的女儿在......” 忽的,一道突兀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张玉庭,在你动手之前,要不要听一个忠告?” “谁?”张公子也就是对方口中的张玉庭恼怒的回过头,三道人影陡然映入眼帘。 为首一道高挑秀雅的人影,一袭月白锦衣,衣袍上以青丝绣着雅致的竹叶纹,同头上箍着黑发的碧玉冠交相辉映,愈发显得他风度翩翩。十五六岁的摸样,五官宛如上好的羊脂玉精雕细琢,唇红齿白,俊美非凡,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温润美少年。 张玉庭两条稀松的卧蚕眉一挑,口气中带着点点讶然:“是你。” 美少年点了点头,慢里斯条的道:“可不就是我嘛。” 原本抓着挽菊和碧荷的小厮见到来人,双手不由一松,两人用力挣扎,便脱身而出,重新护在锦澜身前。 就在锦澜一行人疑惑不解的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少年时,倒在地上满面痛苦的掌柜却双眼一亮,犹如溺水的人见到了救命稻草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奔过去,“东家!” 东家?这少年竟然是泌心坊的东家? 锦澜不由愣住了,即便是尚嬷嬷也想不到,泌心坊的东家居然是一名稚子。 “赵丹尘,你最好别多管闲事!”张玉庭目光闪烁,没想到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丹尘会在此时出现。 “多管闲事?”赵丹尘嘴角翘成一弯含笑的弧度,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点点银芒忽闪而逝,“我知道你喜欢女人,只是没想到你连一名女童都不放过。”字里行间,凤眼错扫了两眼被众人护在中间的锦澜,嘴里啧啧道:“瞧瞧这小身板,还没几两肉呢,压上去你也不怕磕得慌?” 话虽是对张玉庭说,意却指向身后的人,察觉到后背几欲透入骨子里的冰寒,他脸上的笑容愈加炫灿几分,“且此处是泌心坊,是我的地盘,怎能算是多管闲事?” 锦澜被这赤裸裸的话臊得满脸通红,目光如刃,狠狠的瞪向原本以为是好人的少年,可她到底还保持着理智,清楚此时此刻自己不做声才是最好的选择。 挽菊和碧荷年纪大了些,多少知些人事,因此听到赵丹尘如此话语,亦是红着脸,愤怒的剜着对方。碧荷刚准备开口,却被挽菊暗中一扯,顿时清醒过来。尚嬷嬷一脸镇定,见挽菊如此行事,心里暗暗点头,她边护着锦澜便仔细打量着张玉庭和赵丹尘,试图在两人中寻出一条生路。 一句极其嚣张的“我的地盘”让被怒火冲昏头的张玉庭瞬间便冷了几分,他怎能忘了此处是泌心坊?虽说泌心坊对徐州来说并不算什么,即便他想报复,也有的是手段。 不过,这一切都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因为对方,可是赵丹尘! 试问若是没有半点背景和手段,能将泌心坊开遍整个大周吗?张玉庭不是傻子,他十分清楚赵丹尘的势力有多大,即便是徐州知府,也就是他的父亲大人,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惹到赵丹尘头上,且还必须费心思交好拉拢才行! 他处心积虑等了大半年,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到后来更是连影儿都见不到了,没想到今日赵丹尘居然会出现在泌心坊里,而且还是这个时候! 张玉庭阴郁的盯着锦澜一行人看了两眼,暗暗吸了口气,手里的折扇“唰”的一下打开,转头时脸上已经带出了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这是哪儿的话,有赵公子在,谁敢在泌心坊撒野?”说罢便对仍杵在屋里的小厮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见过赵公子!” 这些小厮都是张玉庭的心腹,自然是极会看眼色的主,忙纷纷露出谄笑给赵丹尘打千请安。 “罢了,我也不是没有肚量之人。”赵丹尘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摸样,却从袖子里弄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金算盘,修长白皙的指尖轻巧的在金算盘上拨动,噼里啪啦的声响顿时取代了小厮们的谄笑声。 片刻后,指落声停,他爽朗的声音成了张玉庭耳中的魔音,“一扇金丝楠木镂雕梅纹门,还有掌柜的看诊费,药费,休养费,还有误了掌柜上工,耽搁铺子里的生意......加起来一共是三千零八两。看在令尊的面子上,零头便去掉吧,你将三千两拿来,此事便作罢,否则......” 第九十四章 奸商 “什,什么!?”原本还是一张笑脸的张玉庭陡然瞪圆了双眼,“三千两?” 赵丹尘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没错,三千两,我这金丝楠木可是最上等的木料,一扇门不算雕工,都值个两千五百两,另外五百两当做掌柜的看诊费,药费,休养费......等等,总不为过吧?” 不为过?不为过个屁!张玉庭一张略有些浮肿的脸稍稍扭曲,胸口里的怒气刚要往外倾泄,却瞥到赵丹尘眼中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冲到嘴边的话倏然哽住,顿时涨得他双颊一阵火辣辣的燥热。 他费劲全身力气才强忍将那口气给咽了下去,“三千...就三千!可如今我身上没带这么大笔银子,赵公子你看,要不随我倒府上做客?我家老爷子对赵公子可是极为欣赏。” 哼,只要姓赵的答应跟我回府,这群人一个都跑不掉!此时此刻,张玉庭心里仍打着小算盘。 锦澜听得是心惊胆战,她看了眼张玉庭,又看了眼赵丹尘,干脆将尚嬷嬷扶了起来,冷声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两位公子,这香我也不要了,咱们走。” 想走?张玉庭从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立即便有人上前堵住了锦澜的去路。 “这位姑娘,说起来先前是在下的不对,这厢给姑娘赔礼了。”张玉庭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在下会在府中备宴,当做给赵公子和姑娘谢罪,还请姑娘赏脸移步。”他心里恶狠狠的想着,等进了府,定要使出些手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赔礼谢罪?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说得出口!锦澜看着张玉庭明明阴沉着脸,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整张脸孔看上去都有些扭曲狰狞了。 锦澜冷冷的拒绝道:“公子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身有要事,不得久留。” 张玉庭见她拒绝得干脆利落,顿时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他听到小厮禀报,赶过来时又特意留心一番,并没有在门前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便猜想对方并非官家千金,不过是普通的商户之女,不然也不至于出门连个护卫都不带。且头戴帏帽,明显就不是徐州城内的人,因此便是过路下船解闷的姑娘罢了。 等踹门一看,果然和自己所料相差无几,不过带着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穿的虽好却不算太华贵,且那两个丫鬟容貌娇美,因此便起了弄到手的心思。 如今被赵丹尘这么一搅和,加上这小丫头不识抬举,他立即便爆发了。 “张公子!”锦澜怒极反笑,感情她这番举动落在对方眼里竟成了给脸不要脸?“脸面并非他人所给,而是靠自己所得,你强闯雅间,调戏我丫鬟,如今还要强捉我回府,试问徐州知府张大人便是这般爱民如子?这般为民鞠躬尽瘁?既然张公子已经将自己和张大人的脸面弃之如敝屐,又何来予他人脸面之说?” 锦澜一番锵锵凛然的话语,让张玉庭恼羞成怒,可还未容他做反应,屋里便响起“啪!”“啪!”两下掌声,赵丹尘凤眼中闪着琉璃般璀璨的光芒,满脸眉飞色舞,似乎对锦澜让张玉庭吃瘪感到异常兴奋,“好一番凛然之语。” 他幸灾乐祸的侧头看向张玉庭,“原说要给你个忠告,一时间倒忘了,如今也不算晚。”说罢又扫了锦澜两眼,接着道:“在这徐州城里,你看中谁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张玉庭听后一怔,卧蚕眉再度挑高,“噢?” 就是锦澜一行人,也纷纷移眼看向赵丹尘,看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赵丹尘抿了抿红润的嘴唇,眸光熠熠,装作不经意环视一圈,目光还特地在身后顿了下,才重新落在张玉庭身上,“因为有些女人,你碰不得。” 张玉庭满腹狐疑的扫视着赵丹尘和锦澜,忽然见脑海中灵光一闪,嘴角自然便带出了暧昧的笑容,“原来如此!” 赵丹尘心知他是误会了,却也不打算解释,直接忽略后背已经能令人结冰的寒冻,嘴角一咧,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边说还边给锦澜甩了一记“媚眼”。 锦澜瞥见赵丹尘“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人是谁?她似乎从未见过,怎会突然说出这种坏她清白的话?她恼怒的甩回去两记眼刀,正准备开口反驳,却被他堵个正着。 “张玉庭,三千两银子,你有一炷香的时间送到泌心坊来,过时不候。”赵丹尘收回视线,神色自若的道:“到时候我会亲自拜访张大人,至于那芙蓉园的莺莺姑娘......” 张玉庭神色骤然大变,芙蓉园的莺莺是清倌,当初还是他花了天价才弄到手破了身,如今已经成为了他的禁脔,每月大把大把的银子哗啦啦流进入芙蓉园,连府里的账目都动过好几次手脚。这事除了自己,谁叶不清楚,赵丹尘是怎么发现的? 若是被爹知道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公子想起老爷子发飙的场面,也忍不住泛寒。 “张公子,从张府到泌心坊虽有段距离,不过快去快回的话,一炷香足以,只是,你得要快哦!”趁着张玉庭震惊的时候,赵丹尘已经吩咐掌柜取来一支金线香,这比筷子还要细上几倍的金线香袅袅燃起,点点若隐若现的星火跳动在顶端。 “这么细?”张玉庭这才发现所谓的一炷香竟然是这种金线香,比普通的红骨香还要细上将近一半!蓦然,他瞅见赵丹尘忽的凑上去对金线香轻轻地吹了口气,一小节香灰瞬间便落下来,他瞬间瞪大了那双吊脚眼,怒吼道:“赵丹尘,你赖皮!” 赵丹尘笑眯眯的晃了晃手中的金线香,“时间不多了,张公子,快请吧!” 张玉庭心疼的盯着随赵丹尘摇晃而飘落白灰的金线香,此时哪还顾得上一旁的锦澜?径直抬脚便往外冲,似身如火燎般,余下的小厮们愣了下也赶紧跟了出去。 张玉庭一走,锦澜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谁知道张府离泌心坊有多远,万一来回不过半响的功夫,再想脱身,就难了。 挽菊和碧荷还有尚嬷嬷均是存了一样的心思,因此也不等锦澜吩咐,便将尚嬷嬷扶住,准备往外走。 “姑娘,且慢。”赵丹尘将手中的金线香递给掌柜,让他退到一旁去,抬脚便堵住了锦澜的去路。 锦澜秀眉微蹙,她看得出这个泌心坊的东家为自己解了难,虽说过程言语有些偏颇,可到底是伸了援手,因此她给赵丹尘行了个半福,语气虽冷,却比方才缓了几分,“小女多谢公子方才相助之恩,只是如今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还请公子移步。” 赵丹尘含着笑,脚下却一动不动,朗声道:“听说,姑娘想买合蜜香?” 锦澜脸色倏然一变,方才她们进来时,这屋里并无他人,且自他出现后,一直都在和那个张玉庭纠缠,根本没见掌柜何时报了她的情况,怎么此时却一口道出了自己想买的东西?这泌心坊总不至于只有一种非成品香吧? 她稍稍移开眼,目光落在一旁拿着金线香的掌柜身上,却见他含胸低头,看不清楚是什么神色。 “姑娘不必担心。”赵丹尘仿佛看清了她心中所想,落落大方的道:“姑娘一看便不是徐州城本地之人,想必是过路的旅人,这梅字雅间专用于商谈合香的买卖,因此在写断定姑娘买的并非是成香。” “而所有需要配置的香料里,唯有合蜜香气味恬雅,让人闻之心绪舒畅,有清心凝神之效,最适合长途跋涉的夫人和姑娘们使用了。”话间他眉眼一弯,“所以在下便猜,姑娘是来买合蜜香的,不知可对?” 锦澜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讶然,看来这泌心坊的东家年纪虽不大,可本事却不小,事事入理三分,让人找不出一丝端倪。不过,这又与她何干? “方才掌柜也说了,你们铺子里没有合蜜香,既然如此,还拦着我们做甚?” 赵丹尘饶有兴致的看着锦澜,虽隔着帏帽看得不真切,可从语气中能察觉得到她的小心谨慎,慌乱倒无一分。小小年纪,就有这番心境,不简单。想了想,便开口道:“谁说铺子里没有合蜜香?” 锦澜和掌柜俱是一愣。 掌柜忙小声开口道:“东家,这铺子里却是没有......” 赵丹尘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接声道:“前些时日季府大夫人不是定了几盒子合蜜香吗?从中均出一两盒不就有了?” “这可不妥啊!”掌柜心迟疑的道:“那季夫人定制的合蜜香说好了明儿来取,若少了数,怕是不好交代。” “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赵丹尘挥挥手让掌柜退下,才转头对锦澜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如何?姑娘是买,还是不买?” 第九十五章 熟人 锦澜心里在犹豫,虽然她想立即离开,可没有合蜜香,往后那将近一个月的日子,怕是难熬至极。 挽菊和碧荷面面相觎,又看了眼锦澜,心里不禁有些着急。尚嬷嬷察觉到锦澜的犹豫,稍做思忖便开口问道:“你这合蜜香,怎么卖?” 尚嬷嬷的问话让赵丹尘双眼一亮,再度迅速地摸出金算盘,边拨嘴里还边念念有词,“泌心坊的金字招牌摆在那儿,所有香用的都是上好的配料,加上珍稀的古方,还有调香师的心血......” 片刻后,修长的指尖在金算盘上划出最后一道完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落下,他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共是三百两银子一盒,两盒便是六百两。” 锦澜忍不住抽了口凉气,竟然这么贵!普通的香料不过几钱银子,好一点的也才十数两,即便当初在京城,老祖宗常用的香不过才百两银子,可这合蜜香小小的一盒子,竟要三百两! 这摆明就是拿她们当做无知的小姑娘,随意乱宰! 锦澜难得的一丝好感霎时云消云散,抬脚准备绕过赵丹尘往外走,挽菊她们三人也纷纷回过神跟上去。 “姑娘。”赵丹尘往后退了两步,恰巧卡在门前,脸上却是不气不恼,仍旧笑眯眯的道:“这价格还是给姑娘打了扣的,季府大夫人定时可是出价三百五十两。” 锦澜冷冷的道:“既然如此,你卖予她便是,我不要了,请公子让开!” 看到锦澜发火,赵丹成眉眼间的笑容却愈发深了,“这合蜜香确实贵,姑娘用过的话,想必也是清楚的。只是人在外头,难免有些不便,姑娘既觉得价格贵,也不是没有法子。” 锦澜挑了挑秀眉,并不做声,合蜜香她是第一次使用,且又是母亲张罗的,她并不清楚其中的花了多少银两。只是她似乎与赵丹尘毫无瓜葛,如今他却先出手助她脱离困境,紧接着情愿坏了铺子的名声均出合蜜香,卖价也是抬得极高,在她准备拂袖而去时又抛出这等好事,若说其中没有丝毫猫腻,她怎会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可不想再度落入方才那种困境。 赵丹尘也不介意她的冷漠,径直说道:“我有两位朋友,正打算往京城去,只是途中偶遇风雨,船只损坏怕是不能再前行了,若是姑娘愿意载他们一程,这两盒合蜜香便作为船资,赠予姑娘,如何?” 锦澜的心头一点一滴缩紧,若说他靠着铺子里的布局和对香料的熟悉,就能猜出进铺之人想买什么香,这并不算稀奇。可泌心坊与码头只见相隔好长一段距离,其中街巷弯弯绕绕,且出水马龙的,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他又是怎么猜出自己正往京城去? 他,到底是什么人?锦澜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对赵丹尘腾起的戒心也越来越严。 尚嬷嬷是第二个察觉出事有不对之人,她也立即换出了一副戒备的神色,护着锦澜往后退了一小步。 挽菊和碧荷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从尚嬷嬷脸上不难猜出,这人恐怕对姑娘有不利的地方,才松懈的心绪又绷了起来,紧紧围着锦澜,目光定定地盯着赵丹尘,生怕他冲过来欲行不轨。 看来是玩过头了,赵丹尘虽看不清锦澜脸上的神色,可从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便知晓她们肯定是误会了。 感受到后背的寒气中掺这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意,他心里一凛,赶紧扯出笑容解释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说的这两位朋友,姑娘也认识。”说罢不敢在堵着门口,赶紧往边上一闪。不过片刻功夫,隐在门外的两道身影便走了过来。 一时间,众目相对。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第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声出自锦澜,紧接着的第二声便是来自一名身着月白蜀锦君子兰纹衣袍的男子,身形高瘦,容貌清秀,不是孟展轩是谁。 锦澜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孟展轩身上,而是愣愣的看向一旁的人影,一袭青衣,一张平凡无奇却面无表情的脸,一双邃如深潭的眼眸,就这般突兀的窜入她的眼帘。 她身子不由一震,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名字:阎烨! 中秋血夜,她以为自己忘了,彻底的遗忘在脑后,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忘记。 那一夜在他肩膀上的颠簸,那触目惊心的血红,还有萦绕在鼻端的腥味,一点一滴,早已经烙入她骨子里,一触即发。 再次见到他的脸,那双含着莫名的眼眸,她绷到极致的心,却渐渐缓了下来。 她,竟觉得有一丝安心。 尚嬷嬷不清楚这两人是谁,可却能察觉到锦澜的异常,不由握着她忽冷忽热的柔荑,沉声道:“姑娘。” 耳边的呼声,却像在头顶炸响的惊雷,令锦澜打了个激灵,心绪从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脱了出来,“嬷嬷,我没事。”虽这么说,可白纱下那张苍白的小脸却蔓上一丝燥热。 她是怎么了?竟这般失神的盯着一个男子看! “姑娘。”虽锦澜未曾见过孟展轩,可那日在孟府游湖发生意外时,孟展轩曾救过锦澜,因此挽菊和碧荷是认得的,便给孟展轩行了礼,“见过孟公子。” 姓孟?锦澜心里一动,瞥了挽菊一眼,也不多问,便福身道:“原来是孟世兄。” 孟家近期要上京的,似乎只有那日在灵济寺中,茹涵口中所称的大哥,孟展轩了吧? 孟展轩并不知晓屋里的人居然是锦澜,他虽见过锦澜两次,可一次是落水昏迷,一次是被阎烨打晕,所以没听过她开口说话。此时一见,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阎烨盯着赵丹尘不放,那神色比寒冬还要冷上三分。 见锦澜行礼,孟展轩忙侧身避让,脸上露出儒雅的笑容,“原来是锦澜妹妹,这倒是无巧不成书了。” 锦澜点了点头,道:“听说孟世兄早早便动身上京,怎的会孤身停滞在徐州?” 孟家怎么可能放心让孟展轩独自一人上路?定然也是和自己一样,除了随行伺候的丫鬟小厮,还有熟悉路线的管事和护卫才对,可他身边......锦澜抬眼看了下孟展轩身后,果然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说来话长。”孟展轩叹了口气,俊秀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风雨无情,船只又恰巧行至河水奔腾,激流较险的河段,一时不慎便...幸好我与贴身小厮命大,否则只怕......” 小厮?他是孟展轩的小厮?锦澜狐疑的看了眼阎烨,虽长相不出众,可那身高深莫测的武艺和身上冷漠的气势,怎么看也不像是当小厮的人。不过,以叶家和孟家的交情,她既碰到了,就不能撒手不管。即便是为了秦姨母透出那丝消息的恩情,她也得将孟展轩送到京城。 她敛下眼中的疑惑,眸光闪了闪。 况且,只是顺道而行。 几息间,她心里便做了决定。 赵丹尘自然是松了口气,事情能圆满结束,他也能早日脱离阎烨这坨冰块的折磨,于是他笑容满面的奉上两盒合蜜香,又亲自将一行人送出了铺门,可转身的瞬间,心却微不可查的刺了一下。 挽菊眼尖,稍稍一看便找到了方才搭乘的马车,她将手里的盒子交给碧荷,一路小跑过去同车夫说了声,那车夫便赶紧驾着车往这边来。 锦澜扶着尚嬷嬷,看了眼渐行渐近的马车,想了想,侧头对孟展轩说道:“孟世兄,车马只有一辆,恐怕不便予你搭乘,往前走不远便是扬州码头,那里泊着叶家的船只,是艘三桅红漆大船,极容易寻到。” 孟展轩自然清楚各中不便,也不强求,便点点头,笑道:“好,到时候还请锦澜妹妹稍候。” 锦澜轻笑应下:“这是自然。”目光轻巧,却避过了拿到青影。 话声刚落,那车夫便将马车稳稳的停在了锦澜跟前,挽菊自车上跳下,先扶着锦澜上车,接着是尚嬷嬷,最后才和碧荷对孟展轩行了礼,坐上车,扬长而去。 “姑娘,那些护卫和婆子...”挽菊一上车,便迫不及待要将刚才从车夫嘴里打探到的消息回禀给锦澜,却被她以眼神制止了。当下便明白锦澜的心思,便稳稳的坐到一旁,不在开口。 锦澜看着尚嬷嬷高高肿起,又红又紫的脸颊,心里越发愧疚,“嬷嬷,待回到船上,我立即让莫大夫来给你看伤。” “奴婢不打紧。”尚嬷嬷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深沉,她对锦澜轻声道:“姑娘,此事恐怕不简单。” 她怎会不清楚?莫名其妙的便来了这样一个浑人,且明摆着是冲着她来的,关键时刻,偏偏外头守着的婆子和护卫都不见了,只要长眼的都能看出这件事不对劲。 徐州城里她人生地不熟,更别提是有看不对眼的人,除了叶锦薇,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等狠毒之事。 只是,叶锦薇比她先一步下船离去,那马车又是沿街而行,连她都不晓得自己要去哪,叶锦薇怎能如此清楚? 除非,她从头到尾都跟在自己身后,再不然,便是自己身边被安插了眼线! 第九十六章 借刀 一路上在锦澜的授意下,车厢里极为安静,耳边除了车轮转动的咕噜声和外头人群的喧哗外,再无别语。 叶家此次上京除了两名主子,各种丫鬟婆子和护卫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四十人,因此路上的消耗极为庞大,所幸一路上都有地儿补给。如今李管事正在码头边上的一座凉棚里,时不时有跑腿的小厮和丫鬟来回禀和接领新的差事。 见到一辆高大的青盖马车缓缓驶来,李管事认得赶车的小厮,那是他的心腹,因此便知这是二姑娘的车架。于是赶紧起身,可接下来仔细一看,却发现边上竟没有跟着婆子和护卫,心里猛地一沉,脸色不由露出几分焦虑。 还未等马车停稳,他便迎了上去,“二姑娘。”没出什么事儿吧?他急切的抬眼看向手执马鞭的小厮。 赶车的小厮利落的跳下马车,见李管事目光直直的盯着自己,忙轻轻点了下头。 李管事提起的心才稍稍落了几分。 挽菊和碧荷分别扶着锦澜和尚嬷嬷下车,直到亲自确认锦澜平安无恙,李管事才彻底放稳了心,可目光触及到尚嬷嬷脸上的伤时,不由愣了下,“这是......” “碧荷,你先扶尚嬷嬷上船。”锦澜并没有理会李管事的疑问,下了车便对碧荷吩咐道。 李管事见状,面上闪过一丝讪然,瞬间便恢复如初,在一旁静静的候着。 锦澜瞥了他一眼,李管事向来精明,否则也不会被叶霖重用,泌心坊里的事肯定是捂不住的,只要有心的话,到街头打听一二,便能猜出来。 张玉庭在泌心闹事时,门外的人群虽碍于他的淫威,不敢上前围观,可都支起耳朵听着,加上他素来的做派,心里多少都清楚,张公子铁定又瞧上哪朵儿娇花了。 流言向来是三人成虎,传着传着便失了准,有了偏颇。所以,这件事她还得亲自同李管事说,至于怎么个说法,她心里自有打算。 锦澜拿定主意,便对尚嬷嬷轻声道:“嬷嬷,你的伤要紧,横竖都有李管事在,别担心。” 自打下了马车,尚嬷嬷脸上又恢复了原本的古板和漠然,她看了眼李管事,给锦澜行了个礼,淡淡的道:“谢过二姑娘。”罢了便让碧荷扶着,一拐一拐的往船上去了。 带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踏板上,锦澜抬头对李管事露出一抹甜笑,道:“还得劳烦李管事将莫大夫请到我屋里,给尚嬷嬷瞧瞧伤。” 李管事点了点头,沉声应道:“莫大夫恰好在船上,这就让他过去。”说完便喊了个跑得快的小厮过来,依着锦澜的话吩咐下去。 凉棚四边挂着一层锦布,原就是安排给锦澜和叶锦薇歇脚用的,这会儿锦澜回来,立即便有伶俐的丫鬟搬来一张干净着锦的小杌子,又端上泡好的热茶,行过礼才退了下去。 虽说李管事叶家的家奴,可到底是男子,锦澜帏帽也不解,径直坐下,又将多余的丫鬟小厮都打发出去,只留了挽菊一人伺候,这才缓缓的开口将泌心坊中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不过,她着重点了门外的婆子和护卫不见人影之事,余下的大多是含糊而过。 李管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自然是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他暗中打量着锦澜,只见她虽坐得端正,声音如常,可手中的锦帕已经被绞得如麻花一般。 锦澜把话说完,顿了下,似又记起了什么,便有些急促的开口道:“至于那些个婆子和护卫去了哪儿,李管事不妨将赶车的小厮喊来问问,应该能略知一二。”话到尾声,却带出些许懊恼。 李管事心里叹了口气,二姑娘虽聪慧,可年纪还是小了些,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逝,他转身将那赶车的小厮喊进凉棚里来。 “给二姑娘请安。”由于当时马车停靠的地方离泌心坊有些距离,所以那赶车的小厮并不晓得铺子里头发生的事,如今被喊进来,虽一头雾水,可还是恭敬的给锦澜行了礼。 “东子。”李管事看着名为东子的小厮,语气凛冽的问道:“我问你,前头让那几个跟着二姑娘的婆子和护卫都哪去了?” 常年在外头跑腿的小厮都跟猴精似的,东子一听李管事的口气不对,加上方才二姑娘身边那个嬷嬷脸上的伤,还有挽菊过来喊车时有意无意的打探,他立即便猜出恐怕二姑娘遇上了什么事。 这下子哪里还敢有隐瞒,他干脆腿一弯,“噗通”跪在地上,一五一十跟竹筒子倒豆似的噼里啪啦全给交代出来,“二姑娘刚进铺子,奴才就看到大姑娘身边的司玲姑娘过来了,说是大姑娘看中了间大物件,跟车的人手不够,让人过去搭把手。还说二姑娘进铺子,挑来选去的,也会耽搁不少时间,只要快去快回,不会被人察觉。” “后来,司玲姑娘取了二两银子,说是当做搭手的工钱,那两个婆子和护卫大哥们一合计,便都去了,只余下奴才看马车。没多久,便瞧见挽菊姑娘过来让奴才赶车,旁的,奴才便不知道了。”边说他还边用袖子抹眼睛,一副可怜样。 果然是叶锦薇,锦澜心里一冷,不管怎么说,她们到底是亲姐妹,竟用如此狠毒的手段!难道她就没想过,自己若真出了事,不但毁了自身,更毁了叶府的名声!将来即便是她,也少不了会受到牵连。 看来,在她心里,什么姐妹情深,什么家族名望,都及不上心头的怨恨了。 李管事看了眼锦澜泛白的指节,此事乍看下不过是巧合,可若深思推敲,只怕......且二姑娘要是在途中出了什么事,莫说老太太和老爷,就是太太也饶不了他! 他背后也是渗出一层冷汗,强行按下心底翻涌的念头,深深的吸了口气,沉声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是,是!”东子忙磕了个头,一骨碌起身退出了凉棚。等走远了些,他才敢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子。 原本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他也动了心思,可他人小力气也没多少,加上马车不能丢在那儿,便被留了下了。如今看来,还是菩萨保佑啊!东子心里暗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才继续去忙活。 李管事有些踌躇,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主子,且韶姨娘又有了身孕,这事,明面上恐怕自己不好处理啊! “李管事。” 娇柔的嗓音让李管事心里一惊,脸上偶露的犹豫顿时便散了,他垂首道:“二姑娘有何吩咐。” 锦澜嘴角噙着一抹笑,“既然是大姐姐喊了人去帮忙,想必也是没料到这徐州城会如此混乱,横竖我没出什么事,那婆子护卫们也并非擅离职守,此事......”她顿了下,显出几分犹豫,但很快便接着道:“就打住吧!” 打住?李管事愣了下,不自觉的抬起眼看了下带着白纱帏帽,看不清面容的二姑娘,这件事要真的就此打住,于他来讲,是最好不过的了,可却委屈了二姑娘。 想着,他眼神中微微起了变化。 两人正在凉棚里说话间,这边阎烨和孟展轩已经悠然的走到了码头。 听到小厮的禀报,锦澜便同李管事一起出了凉棚。 “孟少爷。”叶家和孟家算得上是世交,叶霖和孟致远同朝为官,李管事对这位声名远扬的孟家大少爷自然是认得的。 孟展轩也没提泌心坊的事,只借着方才和锦澜说的由头同李管事搭话,加上锦澜在边上点头帮衬,李管事便爽快的应了载两人上京的事宜,并且将他们安排在自己所乘的小船中。 锦澜见事情告一段落,加上担心尚嬷嬷的伤,也就同孟展轩见了礼,转身便往船梯盈步走去。 从河面上吹来的风,拂过那身秀雅的秋色锦裙,帏帽上那轻薄的白纱随风飘动,鸦青柔顺的发丝稍稍扬起,露出一小截白嫩的颈子和小巧精致的下巴。阎烨掩在长袖里的手微动,一支尖硬却带着暖意的东西便滑入了掌心中。 略带薄茧的指尖缓缓地游走在深浅不一的纹络上,他望着锦澜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双邃然的眼眸深处,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孟展轩饶有兴致的瞥了他一眼,低声飞快的嘀咕了句:“她才九岁。” 阎烨的眸色陡然一冷,面无表情的脸上猛地透出股森然的杀意。 孟展轩刚泛起嬉笑的眉眼一僵,扭头就往李管事身边凑去,不过是转瞬间,脸上已换上了一副儒雅的笑容,“李管事,怎么府上这会儿还上京?怕是年前赶不回扬州了吧?” 李管事笑了笑,有礼的回道:“京里老祖宗大寿,姑娘们上京,也是为表孝心。”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以孟府在京城的势力,迟早也会知道,因此他也没藏着掖着,而是爽快的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孟展轩心里若有所思,脸上却丝毫不显,依旧含着笑,同李管事东拉西扯,借此打探自己需要的消息。 阎烨虽离两人有一小段距离,不过以他的听力,自然是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闻及叶家上京的目的时,他黝黑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第九十七章 怪异 锦澜回到船舱,正往尚嬷嬷歇息的屋子去,却撞上了刚好出来的莫大夫。她细细询问了一番,得知尚嬷嬷只是皮外伤,并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便让碧荷陪同莫大夫去抓药,又吩咐挽菊将合蜜香妥善收到箱笼里去。 待两人都出去,她才将舱门合上,屋里顿时就只剩下她与尚嬷嬷两人。 尚嬷嬷正半靠在床榻上,见状,便想起身,却被锦澜快步上前给按住了,“嬷嬷躺着便是,不必起来。” 说话间她仔细端详着尚嬷嬷,只见那肿如馒头的左脸颊上已经涂了一层墨绿色的膏药,看不出是什么,但味道还好,也不算难闻。且涂了这墨绿的膏药虽难看了些,可比方才的乌紫要顺眼,没有那么触目惊心了。 半响,锦澜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尚嬷嬷这算是无妄之灾吧? “姑娘。”尚嬷嬷垂下眼帘,淡声言道:“这点伤势,过个十天半月的就消了,等到了京城,连一丝痕迹都瞧不出来。” 原来尚嬷嬷听到锦澜叹气,误以为她担心上京后有碍仪风,这才开口解释。 “嬷嬷。”锦澜有些哭笑不得,她就是这般眼浅的人吗?不过,若是前世的她,兴许会这样。 她看着尚嬷嬷的眼睛,认真的开口说道:“方才在泌心坊中,嬷嬷舍身护之恩,锦澜没齿难忘,待从京城回来,定会将嬷嬷的儿女送到眼前!”想了想,她又说了句:“若是嬷嬷即刻想知道,我也可以现在便将下落说与嬷嬷。” 尚嬷嬷诧异的抬眼看向锦澜,却见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并无半分玩笑的神色,心里不由一动。 卖身契就在自己身上,若能得知儿女的下落,即便她此时抽身离去,谁也拦不住她! 是去,还是留? 旁人不清楚,可她却是明了的,京城叶府里的水,不是一般的深。 长公主有意冲着众人而来,二姑娘深陷其中,想抽身,实在太难了。 若是一个不小心,即便是她,也极有可能搭进去。 尚嬷嬷脑海中连连闪过数道念头,恍惚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却透着无比认真眸子。她眼前瞬间便浮起多年前那一幕:年幼的女儿也是这般看着她,稚嫩的嗓音却含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坚持:“娘,你快走!” 女儿的身后是丈夫极力顶住,正被踹得砰砰作响,颤颤欲倒的木门。她狠心自窗棂翻出,跃入屋后那条冰冷的小河,借着熟习水性,逃过了一劫,可从此却再也见不到恩爱的丈夫和一双儿女。 多少个午夜梦回,她落泪自责,如一切重新来过,她定不会抛下丈夫和儿女,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块! 锦澜一直留意着尚嬷嬷的神色变化,见她脸上忽的没了血色,双目中隐隐透出一丝绝望,心里一惊,温暖的掌心覆上她冰冷的手,急声呼道:“嬷嬷,嬷嬷!” 尚嬷嬷身子一震,猛地回过神来,眼中的痛楚逐渐涣散,她垂下头,悄然抹去眼角的湿润,沉声道:“姑娘放心,奴婢立誓要护着姑娘平安归来,定不会食言。” 这是最后的试探,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锦澜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她看了眼尚嬷嬷,欲言又止。半响才缩回手,缓缓起身,叹息道:“嬷嬷先好好歇息,这段时日让挽菊和碧荷伺候就成了。”说罢便仓促返回自己的屋子。 ****** 翌日,温文尔雅的孟大少爷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脸上顶着两团乌青,据说是晕船,夜里睡得不安稳。 大清早,河面上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叶家的船只已经准备开拔出行。 李管事等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搬回船上后,便喊来平日里信得过的心腹,从衣襟里取出封略带余温的信,“将信送回府给老太太,记住,此事需得亲手为之,且莫让他人知道了!”接着又摸出二十两银子,一同交给那小厮,“买匹好点的马,要快!” “小的明白!”那小厮利索的接过信和银子往怀里一揣,点头应道。 待那小厮行礼跑远了,李管事才转身登船,停泊了一夜的叶家船队,重新上路。 过了徐州,行程便逐渐慢了下来,叶家的船队几乎是白日里赶路,歇息时便停靠在码头中,这也是为了“晕船”的孟展轩考虑,且李管事也是为了不错过后头传来的消息。 如此一来,加上合蜜香,锦澜的日子可比先前要好受得多,不再见天窝在床榻上,偶尔也出来透透气,或是看看随身携带的书,傍晚吃了晚膳,还能练一小会儿字。 “姑娘,大姑娘这是要做什么?”碧荷坐在一旁准备着锦澜一会沐浴用的裙裳,听着隔壁不断传来的砰砰声,一双柳眉几乎拧在了中间。 锦澜静心凝神的点完最后一笔,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将手中的白玉兔毫笔搁下,“管她做什么,随着去便是了,不疼不痒的,咱们何必庸人自扰?” 碧荷将选好的衣饰放到一旁,将余下的叠好放回箱笼里,边忙活边说道:“明知道姑娘会在此时练字,却偏生搅出这些动静,不是......” “好了。”锦澜见她越说越直白,便蹙了蹙眉,出声打断她的话,“挽菊怎的还没回来?” 碧荷心里一惊,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便强笑着起身应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直到碧荷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帘后,锦澜才坐在红木嵌螺繥理石扶手椅上,自从上路后,碧荷的举止越来越怪异,仿佛对叶锦薇生了怨怼般,总是时不时嘀咕两句,这样下去,早晚会生出事端来。 且照那日唐嬷嬷说的话,碧荷和叶锦薇的关系,应该不是这般才对。她静静的看着笔墨未干的寿字,眸色轻漾,希望挽菊能探出些有用的消息来。 当天夜里,挽菊便宿在锦澜房中值夜。 服侍锦澜上了床榻,碧荷将卷好的铺子打来,铺在塌脚,锦澜不让放下绸帐,因此主仆两一个床一个地,仅隔着一层纱帐。 红木钿云雕花小几搁着一盏青瓷莲纹灯,豆大的火光时不时跳动几下,发出啪啪的微响。旁边还摆着一个香气袅袅的青花底琉璃三足香炉,合蜜香恬雅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闻起来让人清心安神。 锦澜根本没有困意,等到隔壁的屋子熄了灯,她才翻身面向挽菊,轻轻的开口道:“挽菊,你睡了么?” 挽菊值夜向来很晚才会合眼,这会儿锦澜一出声,她一骨碌爬起来,撩起纱帐,“姑娘可是渴了?”说着就要去倒茶,却被锦澜一把扯住。 “没有。”锦澜摇了摇头,也坐起身来,“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儿。” 挽菊赶紧将滑下来的被衾拉上去,此时已是初冬,又是在河面上,可比在岸上冷得多。等里里外外都压好被角,她才笑着道:“姑娘想说什么?”声音自然也是压低了的。 锦澜浑身都裹在被衾里,只露出个小脑袋,她不大舒服的动了动身子,半倚在床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挽菊:“前些日子让你留意的事,可有结果了?” 挽菊猜也是这件事,便点了点头道:“大姑娘那日在徐州城买了一扇屏风,可究竟是什么摸样,多大多小,就不知道了,搁在后头的小船里。” 叶锦薇会带东西回来,锦澜并不意外,毕竟无论她是否平安脱身,这件事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不见人影的婆子和护卫。若叶锦薇真敢空手而归,只怕回府她也难逃罪责。 可是那天她究竟是一路尾随还是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锦澜稍作思忖,便问道:“那些婆子和护卫怎么处理了?” 挽菊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那些个婆子们一个字都不愿多说,不过,奴婢认得那天跟着在马车外的其中一个婆子,这几日常寻了借口下去转悠,却没瞧见人。奴婢猜想,会不会是李管事将她们遣回去了?” 遣回扬州?按照李管事处事的做派,倒是有这个可能。这么一来,线索岂不是断了?锦澜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对了,姑娘。”挽菊忽然说道:“奴婢在下面打探的时候,倒听了件事,有个跟着大姑娘车架的婆子,说是大姑娘为人极好,不但赏了银子,还没让她们白走路,只是在码头附近转悠,观赏徐州的风土人情。” 挽菊的话一落,锦澜心底便释然了,难怪......原来叶锦薇一直在等着自己,估摸着见她也下船后,才悄悄跟着在后头寻找机会的吧。至于那个张玉庭,只怕真是个意外了。 毕竟,徐州她人生地不熟,叶锦薇亦是如此。 十月二十六,北风渐起,叶家的船只停泊在了通州码头中,将近两个月的水上行程终于走到头,从今儿个开始,她们便弃船改乘马车了。 锦澜扶着挽菊的手,稳稳的丛船梯上走下,脚踏实地时,心里不由泛起一丝松懈,不用整日晃荡在江河中,对她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她才刚翘起嘴角,便察觉一道悠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忍不住抬头寻去,却对上了一双幽邃的眼眸,锦澜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怎的忘了,这人还会与她一路同行。 第九十八章 抵京 弃船上车,许是离京城不远了,叶家的行程也比以往稍慢些,比照着驿馆的路程,晓行夜住。虽然阎烨和孟展轩一路同行,可在锦澜的刻意回避下,碰面的机会极少。倒是叶锦薇,抓住一切能利用的机会,在孟展轩面前晃影儿。 对这位孟家的大少爷,叶锦薇并不陌生,那日在孟府游湖碰巧遇上,回来问过韶姨娘便知道是位前途无量的翩翩少年。 瞧着叶锦薇下了马车后又带着司玲和茜云往车队后边去背影,锦澜微薇皱了皱眉,除了李管事和婆子护卫,后边也就剩孟展轩和阎烨了。 挽菊扶着她的手,一脸不解地道了句:“大姑娘最近怎的总是寻李管事问话?” “大姐姐已经十二了。”锦澜淡淡的吐出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拢了拢身上的云霏妆花织锦皮毛斗篷,继续往驿馆里走去。 孟展轩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却已盛名在外,加上孟家的家世,叶锦薇会红鸾心动,最是正常不过的了。只是,韶姨娘没有同她说此次上京的目的吗?或者是连韶姨娘都不清楚老太太的打算? 驿馆往来的都是官员及其家眷,因此和普通的客栈不同,修缮十分雅致。馆中不仅建有雕梁楼阁,还分有大大小小不同的院子,各种着梅兰竹菊等雅物,比起普通富商的别院有过而无不及。 李管事早就打发小厮将叶霖的名帖递上,又安排好了套院,一进门便有举止得体的丫鬟迎上来,领她们前往套院。 叶家定下的套院一共有五间房,正房一间,却极为宽敞,中间一分为二,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屋室,且各带着一个小耳房。东、西厢房分别两间,院子里栽着梨树,可惜北方的天冷的早,此时已是枝叶凋零,看上去萧瑟得紧,好在院子里还有一方小池,养着几株含苞待放的水仙。 许是连连碰壁,叶锦薇的心绪不佳,进了院子,话也不说,冷哼一声便进了正房东边的大间。 碧荷气不过,便小声的嚷了句:“姑娘,你看大姑娘她.....” 锦澜望着叶锦薇的背影,无谓的抿了抿嘴,低声道:“过个夜罢了,何必讲究那么多?她是大姐,理应我让她。”说罢便让挽菊扶着进了屋。 西间虽比东间小,可布置都是一样的,一进屋,阵阵暖气便扑面而来,地上铺着朱红色的三色织花毡毯,雕花窗棂下一个烧得正好的炕头,一套杨木朱漆家具摆放整齐,小几上还养着一盆半开的水仙,看样子是从外头的池子里摘下来的。耳房里除了一张小抗,还备着张软榻。 锦澜坐在炕头上,伸手解开了身上的斗篷。 挽菊和碧荷是头一回到北方来,看得满眼稀奇:“姑娘,怎的屋里不见火盆炉子,却暖哄哄的?且这没床没榻的,让姑娘怎么睡?” 锦澜听了,不禁莞尔一笑:“这儿可和扬州不同,到了隆冬,滴水成冰,若是和南方一样睡着床,又潮又湿的,岂不是遭罪?”说着拍了拍底下的炕头,“所以,在北方一般睡的就是这张热炕了。至于屋子里没有火盆也暖和,大概是烧了地龙吧。” 挽菊和碧荷相视一眼,伸手摸了摸,“果真是暖的。” 尚嬷嬷在后头看着,也是一脸惊奇,她本就在京城住了十多年,对此自是不陌生,可锦澜是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打小就不曾离开过江南,怎会知道这些? 碧荷听了忍不住问道:“姑娘,地龙又是什么?” “这个,我可不清楚了,书上没说,你若想知道,就问嬷嬷去。”锦澜歪着头,嘴角噙着笑,目光看向后头的尚嬷嬷。这些都是她前世的经历,可今生无法说出口,只能归功于书上。 尚嬷嬷愣了下,看见众人期待的目光,便道:“地龙就是在屋子底下挖的火道,一头连着厨房,天冷的便燃着灶火,热气通过火道传到屋子里,自然就暖和了。” “原来是这样。”两人听了直点头,总算去了心头所惑。 晚膳是在屋里用的,外头冷,锦澜不愿意动,加上叶锦薇也是这般,李管事便让人将热腾的饭菜端到了屋里。 用过晚上,碧荷开了装着被褥的箱笼,将暖炕铺好,挽菊打来热水来服侍锦澜洗漱。躺着看了会儿书,她便困了,尚嬷嬷寻了几个有力气的婆子,将耳房里的软榻搬出来,挽菊便在上头值夜。 自打弃船上岸后,锦澜似要把前两个月缺失的经历补回来一般,每夜睡得极沉。可今夜,无端端的,她却醒了。 屋外寒风呼啸,偶尔几缕自紧闭的窗棂缝隙钻进屋里,吹得小几上的烛火摇来晃去,屋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她伸手撩起帐子,只见挽菊躺在软榻上睡得正香甜,嗓子里熟悉的细痒袭来,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姑娘。”挽菊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锦澜露在帐子外的半个身子,忙起身披衣,将温在炉子上的铜壶取下来,倒了盏热茶,“姑娘起身,怎的不喊奴婢?”奉上茶,她又赶紧拉了拉滑下去的被衾。 锦澜捧着茶盅啜了几口,压下嗓子的不适,才松了口气,轻声道:“没事,不过是口干,你快去躺着吧,可别冻着了。”说着将茶盅递给挽菊,又躺了下去。 挽菊将茶盅放好,又帐子掖好,才重新回到软榻上。 锦澜捂着被衾,翻来覆去的,原本浓浓的困意似被寒风吹散了般,再也睡不着了。 明日便能到京城了,这回她要面对的人,是老祖宗。 虽然在母亲面前那般信誓旦旦,可在京城里又哪能事事如意? 老祖宗若是铁了心思要算计,不管她怎么躲,恐怕都难以独善其身。 上京的事不正是如此?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逼的她不得不顺从。 锦澜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再度翻了个身,柔弱的小手搭在枕边,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之感,便伸手摸了摸,指端顿时传来一阵清凉。 她蹙着眉坐起身,从枕下摸出一块物件,帐子里昏暗,看不清是什么,她干脆撩了帐子,将那物件移到烛光下。 这,这是......锦澜强忍下冲到喉中的叫声,只见白嫩的掌心中静静的躺着一枚通体如墨,鸡蛋般大小的椭圆形玉佩,正在烛光下散发出幽然的冷色。 撩起的帐子幡然落下,她往床里侧挪了挪,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枚玉佩,分明是阎烨身上所带的玄玉佩!在灵济寺时,惠无方丈向他借来验毒,她曾亲眼所见。 可他的东西,怎会到了自己枕下? 屋里温暖如春,锦澜却生生打了个冷战,顿时忆起在灵济寺那夜,阎烨也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闯入屋里和她谈交易。 难不成,这东西是他方才放过来的? 怪不得她醒来觉得屋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那分明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一瞬间,锦澜觉得掌中的玉佩烫手至极,可又不敢随意丢下。 万一磕着碰着,或是弄丢了,哪天他来索要,岂不是......想着,她便从枕下摸出一个荷包,将那枚玄玉佩小心的装了进去。 不管他将这玉佩给她寓意为何,她都不能收,私囊相授,若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只怕是百口莫辩。待天亮之后,得寻个机会还给他。 锦澜心里暗暗思忖。 谁知第二日,锦澜特意寻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阎烨,就连孟展轩也不见人影。她喊了李管事来问,才得知两人一早天不亮便辞行而去。 走了?她皱了皱秀眉,拢在斗篷里的小手不经意捏了捏挂在腰间的荷包。 既然这样,只能到京里找人打听孟展轩的落脚处,再将玉佩送过去。 十月二十九,叶家的马车终于驶进了巍峨繁华的京城。 锦澜端坐在马车内,听着外头的人声鼎沸,却无半点开怀之色,她现在全心全意都在琢磨着,一会儿见到老祖宗时,该怎么才能进退自如。 “姑娘,京城可真热闹啊!”挽菊透着帘子的缝隙,兴奋的看着外头繁华的街头和车水马龙的人群。一回头,却发现锦澜正襟危坐的摸样,额角上还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姑娘怎么了?”她赶紧拿了帕子,要帮锦澜擦拭。 听到挽菊的呼声,锦澜从思绪中惊醒,不由强笑了下,“没事,许是穿多了,有些热。” 尚嬷嬷比谁都清楚锦澜的心思,她接过挽菊手里的帕子,轻轻的拭去锦澜额头上的汗珠,缓声道:“姑娘,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锦澜心底悄然转动,是了,不管怎样,本家到底是亲族,明面上也不敢做得太过,再说本家所谋甚大,容不得一丝差错,比起她,本家更会小心翼翼。 想着,她的心情便稍稍缓了几分,冲尚嬷嬷露齿一笑,“谢谢嬷嬷。” 再行了大约一刻钟,周围便逐渐静了下来,京城叶府离太液池不远,这一片宅子住的人,最小都是三品京官,因此庄重大气,完全没有前头市坊那般喧哗。 终于,马车晃了几下,缓缓停住,外头跟车婆子恭敬的声音传了进来,“二姑娘,到了。” 第九十九章 进府 京城叶家乃是公侯之家,大老爷承了二等公的爵位,便是本家里的正房嫡支,有老祖宗帮衬着,二房三房从未占过什么大便宜,府邸里的权势稳稳的握在长房手里。 这回老祖宗大寿,来的旁支不止锦澜一脉,前几天便有不少姑娘的车架到了,因此等锦澜她们进府时,一群丫鬟婆子便迎了过来。领头的是一名头插碧簪的妇人,正是比她们早一步返回京城的吴嬷嬷,“给姑娘请安。”起身后又接着笑道:“可是兰堂大姑娘和二姑娘?” 当年分家时,叶家以梅兰竹菊划分为四堂,代表着分出去的四支旁支,锦澜一脉的扬州叶府,便是其中的兰堂。 尚嬷嬷撩了帘子下车,吴嬷嬷一见,倒也不意外,笑着点了点头,“尚嬷嬷回来了。” 锦澜等人的马车进府之前,李管事早就派人递了帖子,如今这般询问,不过是想确定一番罢了,见到尚嬷嬷,吴嬷嬷就更加肯定来的正是兰堂的姑娘。 挽菊扶着锦澜下车,那头叶锦薇也是姗姗而来,丫鬟婆子们一一行礼后,吴嬷嬷才笑容满面的道:“老祖宗日盼夜盼的,可算是将姑娘给盼来了。” “吴嬷嬷,好久不见。”叶锦薇一脸娇笑,敛襟福身,对这位老祖宗身边的红人,给了足够的尊重。 锦澜瞥了她一眼,也乖巧的福了半礼,“嬷嬷好。” “哎哟!这可使不得。”见到两人这般行事,吴嬷嬷面上的笑意更浓了,却不敢受她们的礼,轻巧的避开,伸手一引,“锦薇姑娘和锦澜姑娘,奴婢已经备了软轿,这边请。” 本家的府邸十分宽广,前后五进的宅子,带一大一小两个园子,又引了太液池的活水作为游湖,这一路上的景致让叶锦薇看得目不暇接。锦澜并非头一回进府,前世有不少时日曾住在这府中,因此也没什么心思观赏,只是坐在软轿上不好出声,便低着头琢磨起一会儿的行事。 轿子七拐八拐,一会儿是游廊,一会儿又是园子,正当她想得入神,软轿忽然就停了。 有人挡在了前面。 锦澜抬起头看向来人,只见一名被丫鬟们簇拥在中间,穿着一袭大红蜀锦妆花棉袄的少女,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桃腮杏面,肌肤胜雪,发如堆鸦,生得极为俏丽。 这人,锦澜认得,是本家的七姑娘,叶锦嫣。 “七姑娘。”吴嬷嬷上前行礼,笑如春风拂面,“这是两位兰堂的锦薇姑娘和锦澜姑娘。” 锦澜和叶锦薇下了软轿,向叶锦嫣见礼,“姐姐,妹妹有礼了。” 叶锦嫣一动不动的站着,冷眼打量两人,似乎想从两人脸上看出朵花来。 吴嬷嬷见叶锦嫣没有回礼,便知她是拧了性子,忙又道:“七姑娘,今儿个你们姐妹头一回见,怕是陌生得紧,老祖宗还在屋里等着呢,晚些时候让老祖宗教姑娘们认认脸。” 叶锦嫣见吴嬷嬷抬出老祖宗,神色终于动了下,却是扬起下颌,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原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想来也不过如此,倒让我白白费了这些心思。”说罢转身就走,根本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 叶锦薇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锦澜倒是没觉得什么,本家七姑娘叶锦嫣是长房嫡亲的姑娘,老祖宗捧在心尖上的人儿,性子向来骄纵,如此行事,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她眉头稍稍皱了下,这才头一回见面,又没招谁惹谁的,叶锦嫣怎会发这么大的火气? 锦澜不开口,不代表叶锦薇也能忍得下这口气,她转身上了软轿,对吴嬷嬷挑了挑眉,“听说锦嫣姐姐是府里的掌上明珠,果然是与众不同,这般风采,咱们竟是不及半分。” 吴嬷嬷是什么样的人?怎会听不出叶锦薇话里的讥讽,当下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 锦澜看了眼叶锦薇,她既然知道叶锦嫣的名字,想必也清楚叶锦嫣自小由老祖宗教养,可还当着吴嬷嬷这样说,岂不是在打老祖宗的脸?且还用上“咱们”二字,摆明了是想拖自己下水。 想了想,锦澜又看了眼吴嬷嬷,面上不露声色,轻笑道:“嬷嬷,不知还有多久才到?咱们得快些走,千万莫让老祖宗等得急了。” 尚嬷嬷扫了眼四周,板着声道:“再过前面七姑娘的梨香院,就是老祖宗的长寿堂了。” 吴嬷嬷见尚嬷嬷开了口,也不好再摆谱,便重新扬起笑容,道:“穿过前头的月亮门便是梨香院,在走一小段,就到长寿堂了。” 锦澜抬眼看了下,再走十来步便是一道月亮门,想必正是因为离梨香院不远,所以叶锦嫣才会跑到这里来堵人。 “既然就几步路的功夫,那我们也不用软轿了,以免旁人见了,以为我们不知礼数。”她淡淡一笑,侧脸看向坐在软轿上的叶锦薇,“姐姐以为如何?” 叶锦薇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咬牙起身,强笑道:“妹妹说的有理,那咱们便走着去吧。” 吴嬷嬷深深地看了锦澜一眼,才继续引着她们往长寿堂走去。 穿过月亮门,向前走了百余步远,便是梨院,众人只是匆匆一瞥便直往长寿堂,一小会儿功夫,绕过一堵垂花墙,上了抄手游廊便隐隐听见一阵阵谈笑声传来。 尚嬷嬷暗地里对挽菊和碧荷使了个眼色,两人原本心里就紧张得很,这会儿更是收敛神色,屏气凝神地跟在锦澜身后,目不转睛,一派严谨之态。 见状,尚嬷嬷才放下心来。 一旁的司玲和茜云见了,也赶紧有样学样的跟在叶锦薇身后,只是叶锦薇脸上的神色,却不如锦澜那般镇定了。 拐过一道弯儿,十来个身影便出现在眼前,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们,有坐有站的在游廊里说话,方才听到的谈笑声,便是出自她们。 乍见到吴嬷嬷,丫鬟婆子们赶紧收了话头,纷纷上前行礼,“见过吴嬷嬷。”更有眼尖的看到一旁的尚嬷嬷,也赶紧念了声:“见过尚嬷嬷。” 问候声此起彼伏,可目光触及到跟在吴嬷嬷身后的锦澜和叶锦薇时,霎时又静了下来。 吴嬷嬷等她们行完礼,才沉着脸叱道:“你们不伺候主子,都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众人缩了缩脖子,有名胆大的丫鬟便笑着回道:“嬷嬷,是七姑娘打发奴婢们出来的,说是姑娘们和老祖宗说话,用不着奴婢们伺候。” 吴嬷嬷猜也是七姑娘搞的鬼,她特意放慢脚步,一来是为了锦澜的身子,二来嘛,也是为了让七姑娘早一步到老祖宗屋里去。 七姑娘对兰堂的这两位姑娘看不顺眼,她自是清楚的,尤其是得知老祖宗派了尚嬷嬷到扬州之后,表现得愈加明显起来,也唯有老祖宗能制得住七姑娘了。 可没想到,七姑娘竟会将各个堂院姑娘们带来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到这儿来,若是兰堂这两位姑娘有什么举止之误,恐怕丢人便丢大发了。 不过,兴许这样也好,若是这点场面都镇不住,老祖宗也用不着点拨她们了。吴嬷嬷脑海中飞快的转着,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冲那些丫鬟婆子们点了点头,便带着锦澜等人径直从让开的道过去了。 锦澜目不斜视,但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打量,只装着视而不见,不紧不慢的跟着吴嬷嬷,神态优雅,举止端庄,丝毫没有窘促和慌张。 叶锦薇虽紧张,可同样也是迈着盈盈莲步,脸上含着一缕娇笑,丰姿冶丽。 直到一行人走出老远,游廊上才爆出比方才更大的说话声。 “这是哪一堂的姑娘,摸样竟比本家的姑娘还要姣丽。” “好看有什么用?穿得这般寒酸,恐怕是哪个乡下来的吧?” “依我瞧着,高的那位姑娘身上穿的倒是极好的,那头上的簪子似乎是挽月斋里的东西,就是矮的那位确实寒酸了些。” “说不定那是个庶出的,穿的自然比不上嫡亲的姑娘......” 丫鬟们议论纷纷,却传不到锦澜耳中,吴嬷嬷引着她们穿过游廊,便到了长寿堂,守门的婆子见了,忙让人进去报信。 待她们走到正房阶下,一个佩环绕身,摸样周正的丫鬟掀了帘子出来,脸上带着笑,行礼道:“锦薇姑娘,锦澜姑娘,老祖宗请你们进去。” “有劳姐姐。”锦澜对她微微一笑,这个丫鬟叫立夏,是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且老祖宗身边的丫鬟,可比一般的姑娘还要体面,她这声姐姐,并不落了自家的脸面。 叶锦薇也是笑着喊了声姐姐,上前伸手拉起立夏,借着打量的功夫,不着痕迹的将一个荷包塞进了立夏的袖中。 立夏一怔,却又飞快的恢复如常,脸上笑容依旧,“姑娘们都在里头陪着老祖宗,不过,两位不用怯生,都是一家子姐妹,厚亲才是。” 说话间,她伸手撩起了帘子。 第一百章 各态 立夏跟在老祖宗身边,就和老太太身边的雁容差不多,是个心气儿高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对她们透出口风来了?锦澜状似无意的扫了眼叶锦薇刚刚垂下的手,面上却滴水不漏,仍旧甜甜的笑着。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长寿堂,刚一抬头,一片姹紫嫣红便撞进了眼帘,七八个如花似玉姑娘们正三五成团的骤在一起说笑打趣,而被莺莺燕燕拥簇在中间的,便是老祖宗陈氏。这会儿忽地看到有人进来,热闹的氛围嘎然而止,姑娘们的目光纷纷落在立夏身后的人影上。 立夏面不改色,似乎对这幕早已见怪不怪,笑盈盈的给陈氏行礼,“老祖宗,兰堂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到了。” 陈氏双眼微眯,嘴角含着笑,“哦?两个丫头来啦?” 伺候在一旁的春芬和冬雪赶紧取了两个蒲团,整齐的摆在陈氏面前五步远的青砖地上。 等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帮忙解去锦澜和叶锦薇身上的斗篷,两人轻步上前,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地给陈氏行了个大礼。 “侄玄孙女儿锦澜给老祖宗请安。” 本家老祖宗陈氏乃是高寿之人,即便是叶霖亲来,也要叫上一句伯祖母,锦澜自然便是玄孙辈。 待锦澜的话刚落,叶锦薇娇柔的声音才紧接着出口,“侄玄孙女儿锦薇给老祖宗请安,愿老祖宗长寿安康,百福骈臻。” 即便她在名份上占了个先,是大姑娘,实际上却是锦澜更胜一筹,嫡庶尊卑有别,老祖宗最重规矩,临出门前韶姨娘的话一直牢牢的记在她心中。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暂且忍下,博得老祖宗的欢心才是最正紧的。 “好,好,都是惹人疼的。”陈氏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对两人招了招手,“快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扬州离得远,这么久的,我还从未见过兰堂的姑娘。” 锦澜往前走了三步,下颌微垂,嘴角含着腼腆的笑,看上去多了一丝紧张与胆怯,原本精致的小脸顿时少了几分姿容。 陈氏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不知不觉淡了些。 “都怪玄孙女儿的不是,应早早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反倒让老祖宗惦念,真真是罪过,还请老祖宗宽恕锦薇和妹妹的不敬之处。”叶锦薇锦跟在锦澜身后,一副乖巧端庄的摸样,又是福身又是请罪,举止落落大方,加上特意穿着一袭桃红折枝牡丹圆领小袄,衬得白如凝脂的娇靥宛如飞上了一抹霞光,这会儿绽颜一笑,通身的明艳,竟比依偎在陈氏身边的叶锦嫣还要光彩照人。 陈氏双眸一亮,眼里难掩惊艳,方才她一心放在锦澜这个嫡女身上,倒没注意一旁竟还有这般人物。不过她目光一闪,便恢复如初,笑眯眯的道:“看这张小嘴,比抹了蜜还甜,我怎会舍得怪罪于你们。”接着又轻轻拍了拍软榻,和蔼的道:“来来,到老祖宗身边来。” 锦澜只往前走了一小步,便顿住了脚,老祖宗身边环绕着两个姑娘,左边是叶锦嫣,右侧是名梳着朝云近香髻,耳垂缀明珠的姑娘,哪还有位置容她上前? 锦澜不走,叶锦薇自然也收住了迈了一半的绣鞋,霎时间,倒僵住了,进退不得。 陈氏装作不知,仍满面笑容,慎密的目光却来回在两人脸上流连。 锦澜本就敛着的下颌垂得更低了,叶锦薇面上虽流露出些许不自然,可笑容却不见半分,目光盈盈,仿佛这般也没什么不对。 片刻,陈氏笑着拍了拍叶锦嫣的手,怪嗔道:“七丫头,还不快让你妹妹过来。” 叶锦嫣一双妙目几欲要喷出火来,她恨恨的瞪了叶锦薇一眼,又转向锦澜,最后小嘴一撇,拧声道:“老祖宗偏心,只见新人笑,倒把我们这些旧人给抛到脑后,嫣儿不依。” 一句如娇似嗔的话,却逗得陈氏开怀大笑,一把搂着她,连连说道:“你啊你啊,难怪平日里你母亲总说你嘴儿巧,连我这个老婆子都敢编排了。” “嫣儿不敢。”叶锦嫣虽嘴上道不敢,眼中的得意和挑衅却一分不少的射向锦澜和叶锦薇。 锦澜垂着头,装作视而不见,叶锦薇虽恼怒,但也清楚在老祖宗面前,比起她,自己根本算不得什么,因此只能强忍下来。 “好了。”陈氏宠溺的点了点叶锦嫣的鼻端,“别挤在这儿了,姐妹们都笑话你了。” 周围的姑娘们听了纷纷掩嘴一笑,你一句我一句的打趣,气氛顿时便活络起来。 叶锦嫣也清楚不可再违拗老祖宗的话,她眼珠子轻巧一转,便笑道:“嫣儿可舍不得老祖宗。”边说边脱了绣鞋,利落的上了软榻,径直窝到陈氏身后,“嫣儿给老祖宗揉肩。” “好,嫣儿果然最贴心了。”陈氏笑得见牙不见眼,抬手拍了拍搭在肩膀上的柔荑。 叶锦嫣让了位,另一名姑娘也不好继续坐着,便盈盈起身,退到下首,同另外几位姑娘们坐在一起。 陈氏身边的位置瞬间便空了出来,她抬手一拉,将锦澜拉到身边,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下,接着又让叶锦薇过来,等两人都坐下后才执起两人娇嫩的手,交叠在自己掌心中,轻拍着赞道:“江南水好,才养出这般琼姿花貌的姑娘,难怪你们祖母到了哪儿都念念不忘的,就是我,也舍不得啊!” 锦澜心里一惊,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会这么说,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其他姑娘心生嫌隙吗? 果然,陈氏的话刚落,一名坐在下首,身穿鹅黄撒花对襟儒袄的姑娘便起身一福,笑逐颜开的道:“老祖宗,这两位生的如天仙似的姐妹,咱们心里都羡慕得紧呢,只是不知道两位姐妹是......” 陈氏仿佛这会儿才记起一般,拍了拍额头,“你瞧瞧,人老了,竟忘了这茬。” “老祖宗哪儿的话,是两位妹妹太光彩照人了,让人目不转睛的,都忘了事儿!”有一下没一下揉着肩膀的叶锦嫣插嘴道,目光居高临下的看了两人。 锦澜心里暗暗叫苦,叶锦薇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如坐针毯般,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陈氏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点破,笑了一阵,才缓声道:“来,你们姐妹见个礼,都是一家子骨肉,往后出去可别认差了。”说罢便伸出手,从左往右,由近到远指着打扮得体,衣着鲜亮的姑娘们道:“这是你六姐姐锦乔,八妹妹锦荣。”又指着坐在锦容身边的那位姑娘道:“最大的这位是你梅堂的锦芳姐姐。” 锦澜和叶锦薇起身走过去,一一同她们见礼。姐姐妹妹的喊着,虽不算亲热,却也没有多疏远。 陈氏等她们见完礼,又照样指着右边的姑娘道:“这是你竹堂的锦玉姐姐。” 锦澜一看,原是方才坐在老祖宗右边,梳着朝云近香髻的姑娘,只见她满面含笑,快一步上前拉着锦澜的手,笑道:“妹妹。” 那眼中的善意和旁人的敷衍完全不同,锦澜心里一暖,也抱以一笑,“姐姐。” 前世,叶锦玉便是与她交好的另一位闺阁挚友,如今,也同孟茹涵一样,提前相见了。 叶锦玉点了点头,才笑着同叶锦薇见礼,只是面上的笑容却不如对锦澜时那般灿烂。 陈氏将她们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心中稍转,又继续笑着点道:“这是你菊堂的锦黛姐姐和锦玥......”点到方才那位穿着鹅黄儒袄的姑娘时,却迟疑了下,“玥儿似乎与澜儿同一年生,只是不知你们俩的月份,哪个大,哪个小?” 叶锦玥眉眼一弯,圆润的脸蛋儿上露出两枚小酒窝,对着陈氏娇声道:“老祖宗,玥儿生在正月里。” 锦澜笑着福了个礼,“那便是玥姐姐了。”她生在二月初十二花朝,恰好比叶锦玥小了一个月。 叶锦玥一脸得意,竟和叶锦嫣有几分神似,随意欠了下身,“妹妹。”又照样对叶锦薇喊了句:“姐姐。” 锦澜眉梢微扬,虽然方才那几位姑娘表情虽没多少亲热,可好歹还将礼数做全了,可这个也锦玥却这般行事,显然是没有将兰堂放在眼里。不过,菊唐一向同本家走得近,多少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见过了坐在下首的姑娘,陈氏才拉着叶锦嫣的手,慈爱的道:“这啊,是你大堂伯的心肝,锦嫣姐姐。” 锦澜并不意外老祖宗会这般说,叶锦嫣是长房嫡女,又养在老祖宗膝下,本就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她含笑福了福身,“姐姐。” 叶锦薇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甘,可她也清楚此时容不得自己任性,便咬牙低头行礼,“姐姐。” 叶锦嫣窝在陈氏身后,根本没打算下榻,不屑的点了点有,懒懒的回了句:“妹妹。” 陈氏乐呵呵的道:“好了,礼也见了人也认了,今儿个就先到这里,锦澜和锦薇舟车劳顿的,快去歇息吧。晚些时候摆宴为你们姐妹接风。”话落便喊立夏,“两位姑娘的厢房可安排妥当了?” 立夏笑着回道:“早就收拾好了,就等姑娘们过去瞧瞧还要添些什么。” 陈氏这时才笑道:“既然如此,就不要耽搁了,你们快些过去吧。” 两人行了礼,才跟在立夏身后出了门,挽菊和碧荷正在门外焦急的候着,见她平安无事的出来,心里才松了口气。 锦澜眸光一闪,便发现尚嬷嬷不见了人影。 第一百零一章 形势 锦澜离开没多久,吴嬷嬷便进了屋,老祖宗陈氏见她回来,就将屋里的姑娘们,连带着春夏秋冬四个丫鬟一起都打发了,屋里只剩她与吴嬷嬷两人。 “都问清楚了?”陈氏拄着黄花梨透雕鸾纹拐起身,向里间缓缓走去。 吴嬷嬷忙上前搀扶着陈氏,“都问清楚了,说是那位二姑娘事事都好,唯独身子弱,十天倒有八天是躺在榻上的。” “既然身子弱,她又怎么知道事事都好?”陈氏皱了下眉头,面上便冷了下来,“依我瞧,她分明是在怨我将她送去了扬州。” 吴嬷嬷将陈氏搀到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罗汉床上坐着,躬身替她脱了鞋,又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躺在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上,才笑着道:“哪能啊?主子宅心仁厚,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她能早些阖家团圆。” 老祖宗畏寒,一入冬长寿堂里边燃起了地龙,虽说屋里暖意腾升,她还是掖了层被衾盖在陈氏身上。 陈氏听得这话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你看锦澜那丫头怎么样?” “奴婢眼拙,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吴嬷嬷半坐在床沿,拢了被衾裹住陈氏的脚,揣在怀里拿捏着,“不过锦澜姑娘倒是个聪慧的,那摸样将来若是长开,定也是个极标志的人儿。” 陈氏神色缓了几分,目光柔和的看着吴嬷嬷,“这多年了,跟在我身边的人,看得最清楚的除了你还有谁?” 吴嬷嬷笑道:“奴婢不过是拾人牙慧,哪比得上主子您半分?” “你也不必自谦。”陈氏叹了口气,以手扶额,有些可惜的道:“锦澜这丫头摸样确实不错,心计也有几分,只是年纪小了些,身子又弱,同她母亲一样,是个不好生养的。” “主子多虑了。”吴嬷嬷的手顿了下,又重新用力按捏,“年纪小些才好,教养几年,将来明了是非,便知道谁对她是真心实意的亲厚。至于身子弱......”说着她便露出抹笑,意有所指的道:“有太医院里的圣手在,好好调养几年,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当年三姑娘不正是如此?” 陈氏目光一盛,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横竖时间还早,且先看看再说。”想了想,又道:“回头你把备下的东西送去倚梅园,亲自交到锦澜丫头手里。” 吴嬷嬷笑着应了,“是。” ****** 立夏引着锦澜等人出了长寿堂一路往东,很快便到了同长寿堂相隔不远的倚梅园。此次前来拜寿的姑娘们均住在倚梅园中,锦澜来得晚,东厢房已经住满了人,只剩西厢房还空着。叶锦薇扫了眼,便选了见靠近东边的屋。 原就是小住,锦澜也不在意,抬脚迈入另一间屋子,只见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家什用物都是崭新的,想来是刚从库房里搬出来,用的都是上好的鸡翅木,雕花精细,一看便是好的。一架五扇面鸡翅木嵌珐琅百花争艳屏风后,是双月弯腿荷花藕节床榻。 叶府里所有院子都设有地龙,因此寒冬睡在床榻上,也是暖和得很。屋里除了床榻,也少不了一张炕头,摆在窗棂下,上头还摆放着一张雕花小几和两个锦缎软垫。虽然现在倚梅园没有和长寿堂一样燃着地龙,不过屋里搁着一个烧得旺盛的银霜炭炉,所以也不冷。 立夏见锦澜面露满意,才喊了候在屋外的丫鬟进来,笑着道:“姑娘,她是槿千,这倚梅园里的事物都归她管,平日里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寻她便是。” 槿千上前给锦澜行礼,“奴婢见过锦澜姑娘。” 锦澜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摸样,容貌算不上清丽,右眼尾长着一粒朱砂红痣,倒让她添了几分异样的光彩。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快些起来吧,往后还得麻烦你才是。” 槿千起身,连声应道不敢。 立夏见这边安排妥当了,便同锦澜告辞,“姑娘先歇息一会儿,晚些时候用膳,老祖宗会让人来喊姑娘的。” “多谢立夏姐姐。”锦澜冲她腼腆一笑,又给挽菊使了个眼色,挽菊立即便跟着立夏一起出了门。 立夏一走,槿千等锦澜看完屋子,记下需要增添的东西,也告退离去,到叶锦薇屋里忙活。 碧荷替锦澜解了斗篷挂到鸡翅木螺纹芙蓉椸架上,又利索的泡上一壶热茶,忧心忡忡的问道:“姑娘,老祖宗没有为难你吧?” 锦澜扑哧一笑,原本倦怠的的心绪一下便精神起来,“瞧你说的,老祖宗又不是洪水猛兽,能拿我怎么样?” 碧荷这才觉得不好意思,忙上前给锦澜铺床。 锦澜坐在炕头的软垫上,恰巧能看见碧荷忙碌的身影,她稍作思忖,突然开口问道:“尚嬷嬷哪儿去了?” 碧荷头也没抬,边捋着被衾边答道:“也不知吴嬷嬷有什么事,姑娘一进去便请尚嬷嬷到隔间里说话去了,奴婢和挽菊生怕姑娘出来找不见人,便没敢跟过去。” 吴嬷嬷?锦澜端起茶盅,轻轻的抿了一口,这么说,吴嬷嬷应该是找尚嬷嬷打探消息吧?是老祖宗的主意?也不知道尚嬷嬷会怎么说。而且从方才在老祖宗屋里的情况来看,形势不容乐观啊! 碧荷刚铺好床,送着立夏出了院门的挽菊和不见人影的尚嬷嬷,一同返进了屋,将门合上后,挽菊才对锦澜点头道:“姑娘,都办妥当了。” 锦澜看见尚嬷嬷进来,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嬷嬷。” 尚嬷嬷示意锦澜稍安勿躁,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姑娘放心,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奴婢心里省的。” “嬷嬷,难道吴嬷嬷寻你,是打探姑娘来了?”见到尚嬷嬷这样说,碧荷不由好奇的问道。 尚嬷嬷沉着面容,目光闪烁,“姑娘,吴嬷嬷虽然旁敲侧推大多是姑娘的消息,可其中牵扯到的却是关于太太的身子。” 锦澜清澈的瞳孔微微一缩,“母亲?”为什么会是母亲? “没错。”尚嬷嬷郑重的点了点头,“老祖宗比想象中还要在意太太的身子,姑娘,奴婢觉得这件事恐怕比咱们想的还要复杂。” 即便老祖宗想从她们中选出皇子侧妃,退一万步说,哪怕想送她们进宫,也不会和母亲牵扯上什么关系吧?吴嬷嬷为何这般打探母亲的消息?锦澜只觉得脑海中塞进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不由喃喃地道:“老祖宗究竟想做什么?” “无论老祖宗是什么心思,这些时日,咱们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尚嬷嬷一脸谨慎,对挽菊和碧荷道:“目前形势不明,这府里姑娘势单力薄,只能靠咱们自个儿想法子。以后姑娘若是去老祖宗屋里,你们也别傻呆在门口,多同其他姑娘的丫鬟们走动才是。” 挽菊和碧荷相视一眼,用力的点头,“嬷嬷放心,我们晓得怎么做。” “光是这样,还不够。”锦澜这会儿缓过神来,暂时压下心底的乱麻,思索了一番便道:“老祖宗的寿辰在十二月下旬,现今才十月底,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得想个法子安然渡过去才行。”不但是老祖宗,光是叶锦嫣她们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可行的方法,屋里外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锦澜姑娘。” 锦澜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尚嬷嬷。 “是吴嬷嬷。”尚嬷嬷动了动嘴唇,悄声说道,又冲挽菊和碧荷使了个眼色,才上前打开门,“吴姐姐怎么来了?” “我也是奉了老祖宗之命,给锦澜姑娘送点东西。”吴嬷嬷满面笑容的进了屋,先是给锦澜行了礼,然后将手里的锦盒放她面前的小几上。 锦澜看了眼那四四方方的彩帛盒子,乖巧的笑道:“既然是老祖宗赏的,理应我亲自去拿才是,还劳烦嬷嬷走一趟,嬷嬷快坐。” 挽菊忙给吴嬷嬷搬来一张梅花式圆凳,碧荷则动手斟茶。 吴嬷嬷笑眯眯的摇了摇头:“不用了。是老祖宗吩咐,要奴婢将东西送来,且老祖宗那里还要人伺候,奴婢就不耽搁姑娘歇息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既然这么说,锦澜也不好强留,便看了尚嬷嬷一眼,让她出去送一送。 待尚嬷嬷送完人回到屋里,锦澜打开盒子一看,大伙不由都怔住了。 如晴空般清澈碧蓝的天水碧,绣着精致淡金莲纹,金绦边缎面对襟窄褙袄,四人面面相觑,锦澜伸手抖开了放在最上面的褙袄,底下是烟霞色洒丝合欢凤仙裙,栩栩如生的合欢花仿佛迎风绽放在枝头。 这样好的料子和精致的绣工,即便是锦澜,也不曾见过! 尚嬷嬷看着锦盒里的衣裙,脸色也有些发白,她稳住狂跳的心,沉声道:“姑娘,这是汴绣。” 锦澜一震,汴绣?那岂不是宫中出来的东西?她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般,忙把手中的褙袄放回盒子里,精致的小脸上血色渐失,老祖宗,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这套衣服若是上了身,只怕还未走出去,她就会被同住在倚梅园里的姑娘给挤兑死,何况,还有个叶锦薇在! 老祖宗是打算让她尝到四面楚歌的滋味,从而让她老老实实的听话?难不成,她方才的刻意怯弱,还是不能打消老祖宗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吗? 锦澜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 第一百零二章 按捺 即便再怎么焦灼,一切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老祖宗还没有真正出招之前,锦澜也只能按捺住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四人稍稍商量了下往后该注意的地方,挽菊见她面色苍白,眉目间隐隐透出股倦怠,便催着让她上床歇息。 只是锦澜心事重重,又怎能安寝?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槿千便来传话。 “锦澜姑娘,老祖宗派人请姑娘到长寿堂用晚膳。” 挽菊见锦澜还迷糊着,不吱声,忙迎出去应道:“多谢姐姐来传话,待我们姑娘换身衣裳,立即就去给老祖宗请安。” 槿千目光不经意瞥了眼门内,轻笑着道:“老祖宗一般在酉末用膳,这会儿还早,锦澜姑娘慢些也是使得的。” 若说方才只是尽责传话,那么现在便是有心提点了,挽菊也不是个傻,忙给槿千福了福身,和她套近乎,“方才我一见姐姐,便觉着面善得很,只是怕耽搁了姐姐的差事,不敢上前说话。”边说边解下腰间的香囊,“这香囊是我新绣的,进府前才沾了身,送与姐姐把玩,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我手艺粗劣。” 槿千收了香囊,略微翻转看了下,笑眯眯的道:“这般好的手艺,怎说是粗劣?妹妹自谦了,只是这会儿我身上没带着好的,回头在给妹妹送回礼。” 挽菊双眼微亮,又福了个礼,和槿千笑谈两句才回屋。 锦澜已经起身,碧荷正伺候着她梳洗,取了熏得喷香的月白棉帕将脸上的水珠拭干,才开口问道:“怎么?是槿千吗?” “是。”挽菊应道,上前给碧荷搭手,“槿千姐姐说,老祖宗派人来请姑娘到长寿堂用膳,还说酉末前到便可。” 老祖宗用膳的规矩和时辰,锦澜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坐在妆奁前让碧荷梳头。 尚嬷嬷拎着个朱漆描花食盒进来,见锦澜起了身,便将食盒放在火炕的小几上,“姑娘,晚些时候老祖宗可能会让你过长寿堂用膳,这会儿还早,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挽菊正准备将黄铜盆里的热水撤下去,听到尚嬷嬷这么一说,不由扑哧一声笑道:“嬷嬷真是料事如神,方才槿千姐姐已经来传过话了。” 尚嬷嬷端着水晶碟子的手顿了下,“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是伺候老祖宗久了,摸准了一两分心思罢了。”虽是笑语,却带着一丝自嘲。 锦澜从菱花镜里看了眼尚嬷嬷落寞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些感触,可却不能说出口。毕竟是老祖宗和尚嬷嬷之间的主仆情谊,作为晚辈,她不便置喙。 碧荷轻巧的挽起最后一小撮青丝,替锦澜梳了个精简的百合髻,身后余下的发丝分成两股反绾,以明珠缀在发间,自左颈垂下,落于胸前。让她看上去既显得灵动俏皮,又不失女儿家的婉约。 “姑娘。”碧荷看了眼放在鸡翅木连三柜橱上的锦盒,略有迟疑的道:“一会儿穿什么衣裳?” 老祖宗这么急巴巴的打发吴嬷嬷将那套宫装送来,打的不就让她到长寿堂用晚膳时穿的主意?锦澜顺着碧荷的目光看去,若她穿了,便如了老祖宗的意,可不穿,则是违逆长辈的好心。 真真是进退两难。 尚嬷嬷见她愣愣的盯着锦盒瞧,心知肚明,稍做思忖,便笑着说道:“姑娘,屋里烧着碳盆不觉天冷,外头风可大着呢,尤其到了夜里,寒风冷冽,就跟钻骨头似的。倚梅园虽然离长寿堂不愿,横竖也有一段距离,这晚膳是专门为了姑娘们接风的,也不知会到什么时候才散。依奴婢看,不如多穿些才好。” 锦澜双眼一亮,猛地抬头看尚嬷嬷,嘴角渐渐上扬,“嬷嬷说的是!”想了想,便对碧荷道:“就穿那套缀了狐儿毛边的儒袄,母亲备的那套。” 临行前,母亲曾为她置办了好些衣物和首饰,这会儿穿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挽菊连忙开了箱笼,照着锦澜的吩咐,取了那套桃白二色簇团梅纹交领儒袄,领子和袖口以及衣摆下都缀着一圈纯白的狐狸毛。绒绒的,穿上身后便越发显得她俏皮可爱,下身着同色挑线裙,却是月白缎面,桃红色的梅纹,同襦袄截然相反。 “这么一穿,姑娘的脸色看起来比早上那会子好看多了。”碧荷取了一对红珊瑚珠子耳坠给锦澜挂上,色泽鲜亮圆润的珠子轻晃在腮边,衬得她白皙的肤色多了丝淡淡的瑰红。 尚嬷嬷和挽菊相继点头,碧荷搭配衣物首饰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在镜奁里挑来挑去,碧荷又选了支镶玉嵌七宝明珠金步摇,刚准备给她插上,却被锦澜伸手拦住,“这支步摇太过贵重了。” 这是当初老祖宗让吴嬷嬷带到扬州的首饰里,最华贵的一件首饰,如今老祖宗心思不明,且明显是想让她树敌,若是带上这支金步摇,同穿上那套衣裳有什么区别? 碧荷想了想,便明白了锦澜的心思,忙将手中的步摇放回去,重新选了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坠子带了珊瑚珠子,干脆带成一套也是好的。”她将如意钗插入发间,抽出扁针,又别上一朵粉色的绒花。 刚穿戴整齐,屋外便传来了槿千的声音,“姑娘,可准备妥当了?” 锦澜匆匆看了眼菱花镜,见尚嬷嬷颌首,便让挽菊出去回话。 挽菊笑盈盈地开了门,对槿千回道:“槿千姐姐来得可巧,姑娘刚穿好衣裳,说话便能动身。” 槿千含笑的点了点头,道:“老祖宗那头传来话,说是晚膳摆在长寿堂的东暖阁,姑娘径直过去便是了,不用到老祖宗屋里请安。” 锦澜随后走了出来,望了对面的东厢房一眼,“姐妹们已经过去了么?” 见锦澜这身俏丽的打扮,槿千眼前一亮,目光闪了下才赶紧回道:“方才锦薇姑娘已经动身了,至于其他几位姑娘,晌午一直没回来,说是去了梨香院。” 叶锦薇去长寿堂,必然会从她门前经过,却没有想到要叫她一声,看来这个姐姐对她还真不是一般的怨怼。而其他姑娘到梨香院,是叶锦嫣的主意吧?是生怕姑娘们回了院子,被她套了交情?这般幼稚的举动,还真是相像,锦澜心里不禁莞尔。 “如此,我也不好再耽搁。”锦澜轻笑着冲槿千点头,虽然不清楚槿千为何会这般对她示好,不过如今的形势,多一分善意总比多一分恶意要好,只是也不能全无戒心。 槿千心思灵敏,也极会看人脸色,她知道锦澜将话记在了心里,便微微一屈膝,便笑着退下去了。 碧荷将搁在芙蓉椸架上的斗篷取下来,抖了两下披在锦澜身上系好,“姑娘,奴婢陪您过去吧?” 锦澜见尚嬷嬷和挽菊都准备动身,思忖了下,道:“用不着那么多人,尚嬷嬷和碧荷陪我走一趟,挽菊留下来守着,屋子里没人也不合适。” 若是大家都走了,谁知的屋里会怎么样,万一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局面就更加不好控制了。 尚嬷嬷本身就对内院了如指掌,这会儿也不用等槿千安排丫鬟带路,一行三人拢紧了身上的衣裳斗篷便走茹了寒风中。虽说还未下雪,可冬天的夜来得早,这会儿天色便显得有些昏暗了,游廊里已经点上了灯笼。 长寿堂的东暖阁里燃着地龙,暖腾腾的,地方不如正房宽敞,但布置得格外雅致,花几上摆着一支青花底琉璃花樽,里头还差着几支刚从花房里折下来的四季海棠。晶莹翠绿的叶片,娇嫩艳丽的花朵,却艳而不俗,华美端庄,显得十分清新幽雅。 老祖宗还没来,叶锦嫣正拉着叶锦玉坐在软榻上,其余人也在一旁正并肩坐着说话,即便是一开始让心生嫌隙的叶锦薇这会儿也坐在其中,正谈笑风生,一脸娇笑。 看到锦澜进屋,所有人都侧头看了下,又扭过去继续说话,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到来。叶锦薇趁人不注意,冲她挑了挑眉,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锦澜眼皮子轻轻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嘴角翘起一抹笑容,待候在角落里的丫鬟帮她解下斗篷,才大大方方的上前行礼,“锦澜见过诸位姐妹。” 原本打定主意冷落锦澜的姑娘们没想到她会这般行事,一时间倒被镇住了。 锦澜嘴角翘起的弧度越来越深,叶锦嫣莫名的敌意便让她料到了早晚会有这么一遭。所以,她直接略去众人的忽视,大方的和她们问好,全了礼数。若是她们还这般无动于衷,那便是她们无礼,而并非她不懂事。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梅堂的姑娘叶锦芳便起身给她回了礼:“锦澜妹妹。” 有一便有二,紧接着一旁本家庶出的六姑娘和八姑娘也相继起身见礼。 余下的姑娘脸上纷纷露出犹豫,正准备起身,却听见一声冷哼在耳边乍响。 第一百零三章 争执 “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叶锦嫣这声冷嘲热讽虽说声音不大,却恰好落入在场每个姑娘的耳中,原本还犹豫着要起身的姑娘们立即便打消了念头。七姑娘是本家的嫡女,比起锦澜,她们更愿意交好叶锦嫣。 已经回过礼的叶锦芳和六姑娘及八姑娘脸上都有些讪然,看了眼锦澜,也退了回去。 锦澜面上的笑容不减,只是眸底的冷色渐生,从进入府邸开始,叶锦嫣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相辱。虽说非常时刻,她不愿多生是非,可此时也不能太过忍让。 毕竟,站在这里,她身后代表的,是兰堂一脉! 锦澜深吸了口气,笑似非笑的看向被众人拥簇在中间的叶锦嫣,淡淡的道:“嫣姐姐,锦澜愚钝,不知哪里得罪了姐姐,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妹妹给你陪罪了。”说着便给叶锦嫣微微福了个礼,“还请姐姐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同我计较。” 叶锦嫣没想到锦澜这么干脆的低了头,心里酝酿的那些个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时间被噎得哽了声,便恼怒的嚷嚷道:“谁要同你计较?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老祖宗明明提前让人到各处去喊了,你却到这会儿才来,连老祖宗的面儿都不管用,不是架子大又是什么?” 锦澜怒极反笑,分明是有意刁难,到头来却颠倒黑白,还想将不敬长辈的罪名赖到她头上,当真以为她是个软柿子,想怎么拿捏都成?她嘴唇微启,正准备反驳,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叮铃清悦的佩环声。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发如此大的火气。”厚重的门帘撩起,夹着一团寒气,一道纤细的人影跨过门槛,锦履轻轻,笑意盈盈,正是锦澜进屋后没有瞧见的叶锦玉。 看见叶锦玉进来,屋里原本沉闷的气氛顿时便缓了下来,姑娘们纷纷抬眼看去,“玉姐姐回来了。”“老祖宗醒了么?”“玉姐姐快过来坐,仔细别着凉了。”的关心和询问声此起彼伏,相较于对锦澜的冷落,显得十分热切。 除了叶锦嫣外,旁支中出身最高贵的,便是叶锦玉了,她的母亲乃是镇南王府的郡主,镇南王的嫡亲胞妹,论算起来和老祖宗还沾着亲。因此,除了叶锦嫣外,老祖宗最疼的便是叶锦玉了。 “我又没说错。”叶锦嫣嘴一撇,却没有再大声嚷嚷,只是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叶锦玉解开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斗篷,缓步过来拉住锦澜的小手,却侧头看向叶锦嫣,秋水盈眸里透着笑,“嫣妹妹,老祖宗才刚起身,还未到暖阁来,澜妹妹这会儿到,刚刚好。” 叶锦嫣方才不过是因为被锦澜将了一军,气愤之下张口诬蔑锦澜来迟,如今叶锦玉开口说情,她虽不悦,却也晓得收敛一些,干脆哼了声,转过头去不再搭理锦澜。 叶锦玉对这个本家七堂妹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知道她是赌气,也不同她多做争辩,含笑的目光在锦澜身上打了个转,便道:“先前听说澜妹妹身子不好,京里的天气可比不上江南暖和,还担心你受不住,这会儿一见,气色倒比先前好看多了。” “多谢玉姐姐关心。”锦澜真心诚意的给叶锦玉行了礼,她知道这屋里所有的人里,只有叶锦玉是真心待她,希望她好的。前世叶霖因故被贬职,旁人均视她如洪水猛兽,可孟茹涵和叶锦玉仍待她如初。 闷着声,冷眼旁观的叶锦嫣见不得两人亲热的样子,便一脸阴阳怪气的插嘴道:“是呀!锦澜妹妹要多注意些才是,万一在京里病倒了,累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兰堂叔婶忧心不说,还给老祖宗的大寿添晦气!咱们自家人当然是清楚妹妹身子一向娇弱,若是旁人...啧啧,指不定还以为妹妹是在恃宠而骄!” “嫣儿!”叶锦玉和悦的眉间骤然蹙起,“你这是置什么气?要是叫老祖宗听到了你这番胡言乱语,定又要罚你抄书了。” 在本家里,从来没有人敢如此驳她脸面,平日里叶锦玉待她也是极好的,这会儿却为了锦澜处处与她针锋相对,还当众抖了她的底。 叶锦嫣不禁勃然大怒,“噌”的一下站起身,指着锦澜尖声嚷道:“谁胡言乱语了?她不过是个......”恼怒的目光触及到锦澜似笑非笑的神色,脑子里不由一清,记起了某些事,顿时便冷静了下来。原本即将冲口而出的话也被生生哽住,“总之,我没说错!” 屋里剑拔弩张的氛围让其他人都噤若寒蝉,叶锦玥见叶锦嫣落了下风,便挺身而出,“玉姐姐,嫣姐姐不过是担心锦澜妹妹的身子才心急了些,怎的算得上胡言乱语?” 叶锦薇也借机示好,笑着点头附和道:“玥儿妹妹说得对,我家澜妹身子底确实薄了些,嫣姐姐这番话也只是提醒妹妹人言可畏,以免妹妹吃亏。”边说边向叶锦嫣盈盈的屈了屈膝,“我这个做姐姐的,替妹妹谢过嫣姐姐的关心。” 锦澜凌厉的目光自叶锦薇的身上一扫而过,瞬间又隐回眸底,叶锦薇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踩低捧高的机会,看样子,叶锦薇是把她当成了踏脚石?不过......她嘴角忽的泛开一抹潋滟,轻轻挣脱叶锦玉的手,向叶锦嫣半福了个身,脆声道:“妹妹谢过嫣姐姐的关心。” 原本还担忧该怎么安然无恙的渡过这两个月,方才叶锦嫣那番话,宛如一道雷电劈散了她脑海中的乱麻,一个主意在心底隐隐冒出了尖。 所以,这声道谢,算得上是实心实意。 有了叶锦玥和叶锦薇的帮衬,加上锦澜的识时务,叶锦嫣的脸色才好看了几分,也不和锦澜纠缠,缩回手又缓缓落座在软榻上。 叶锦玉见到双方都各自退了一步,便笑着圆场道:“好了好了,澜妹妹也别傻站着,快来这边坐。”说罢便牵着她一同走过去。 叶锦芳见状,赶紧起身腾了位,让两人坐下,看了眼锦澜,才仔细打量起叶锦玉身上的衣裳,“玉姐姐身上这件夹袄用的可是千霞锦?” 千霞锦乃是以似白而红的海天霞色为底,掺了缕缕细如蚕丝的金线,乍看上去,宛如海上朝阳初升,天边万道霞芒熠熠生辉,华而不俗,艳而不妖,是极其难得的贡锦。 她身上这件夹袄,并未多用绣艺,只在领子和袖口处着上淡淡的牡丹云纹,再滚上一层银边,秀雅中瞻显华贵,鬓边并未多别簪钗,只插着一支碧玉凝华拧金丝簪,再缀着一朵假乱真的半开牡丹绢花,衬得她愈发端庄娴淑,仪态万方。 叶锦玉眸光轻闪,笑了笑,并不做多谈,含糊几句便作罢。 小坐片刻,便听门外传来老祖宗陈氏的拐杖声。 站在门边的丫鬟赶紧打起帘子,便瞧见吴嬷嬷正扶着陈氏慢慢地走进来,身后还跟春夏秋冬四位大丫鬟。 “老祖宗。”屋里的姑娘们忙起身,齐齐的向陈氏行礼。 叶锦嫣更是快步下了软榻,头一个迎上前,挽住陈氏的手臂,撒娇道:“老祖宗,你可来了,嫣儿的肚子都饿坏了。” 小女儿家的娇嗔软语落在陈氏耳中,顿时便让她乐出声来,“瞧瞧这只馋嘴的猫儿。” 众人附和着掩嘴轻笑,锦澜自然也不例外,她根本无视叶锦嫣的挑衅,老祖宗对叶锦嫣的宠爱有目共睹,除非她昏了头,才会想要同叶锦嫣争宠。再说了,她现在对老祖宗是避之不及,怎会眼巴巴的往上凑? 东暖阁的小偏厅里已经摆好了桌椅,这会儿众人入席,锦澜特地落在最后面,等大伙儿都坐下来后,才就近选了个位置。前面挨着六姑娘叶锦乔,后头还坐着八姑娘叶锦荣,不远不近,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六姑娘和八姑娘有些惊奇的看着锦澜,她们是庶出,席面上的位置一向靠后,虽说锦澜是旁支,可到底是嫡女,又是客,怎么不挨着老祖宗,反而和她们挤在一起? 锦澜假意看不出两人脸上的异色,礼节性地冲她们回以一笑,却带上了几分亲切。 叶锦嫣偎在陈氏的身边,话声连连,逗得陈氏时不时开怀大笑,搂着她又揉又搓,看得旁边的姑娘满是羡慕。叶锦玉坐在陈氏另一侧,也是笑吟吟的看着,可目光扫到坐在后头的锦澜,不由愣了下。 锦澜趁着她还未开口,赶紧挤了挤眼。叶锦玉心思灵敏,一下子便想到她与叶锦嫣之间的冲突,便笑着对她轻轻颌首。 原本被叶锦嫣引了心思陈氏瞧见叶锦玉侧头,顺着她的目光抬眼一看,也留意到了锦澜的位置,便开口道:“澜丫头怎么跑后头去了?快过来我边上坐。” 笑语晏晏的席间霎时便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锦澜身上。 被打断话的叶锦嫣眉尖上挑,面色十分不虞,恼怒的盯着锦澜,大有她敢上前便叫她好看的势头。 第一百零四章 根源 锦澜岂会上去做众矢之的,她起身微微轻福,一脸苦相:“澜儿粗手粗脚的,怕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再者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姐妹,正想同她们亲近一番,老祖宗就让澜儿躲一会儿闲吧。” 虽说有丫鬟伺候,可挨着老祖宗身边,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时不时得给老祖宗布菜,这些事都是临行前,老太太特地吩咐和交代的。叶锦嫣和叶锦玉常陪老祖宗用膳,因此不觉得有何难处,可她毕竟是头一回,做的好了,太扎眼,若做不好,又失了规矩。加上又有叶锦嫣在一旁虎视眈眈。 所以,她干脆示弱,躲得远远的,省得用个膳也提心吊胆。 陈氏笑容不减,倒也没有心急,呵呵的道:“罢了,今日就这么着吧,不必讲究那么多。” 姑娘们自然是喜笑颜开,连声呼着“多谢老祖宗”,各个脸上温婉乖巧,唯有叶锦嫣趁人不注意,瞥了眼浅笑端坐的锦澜,目光里满是得意。 吴嬷嬷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让小丫鬟们端上不冷不烫的温水给众人净了手,然后负责上菜的丫鬟才鱼贯而入:玉黍鳜鱼、金针鸡丝、冰糖肘子、银耳素烩、鹿茸三珍、胭脂鵝脯、酒酿清蒸鸭子、八珍汤、糟香鹌鹑。一共八菜一汤,大多数是荤菜,还是口味甚重的京菜,让习惯了江南清淡风味的锦澜有些食不下咽。 她抬眼瞥了下叶锦薇,见她脸上虽有勉强之色,可仍努力做出一副欢喜的摸样。想了想,她将身前那几碟子菜略动了几筷,细嚼慢咽。 高门大户,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除了丫鬟们窸窣的轻步,连一丁点杯盏相碰的声音都听不着,陈氏满意的看着众人文雅的举止。 一顿晚膳吃了莫约半个时辰才结束,吴嬷嬷又赶紧吩咐丫鬟们送水净手,端上漱口茶,待桌上用了不到一半的菜肴撤下后,春夏秋冬四位丫鬟便将六安茶端了上来。 陈氏端起福寿双全彩瓷茶盅,揭开盖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才望向锦澜,“澜丫头,吴嬷嬷送去的东西,你可收了?” 锦澜心里一惊,起身回道:“澜儿收到了,多谢老祖宗赏赐。” “江南可比不得京里,天寒地冻的,也不晓得带的衣裳够不够厚实,你身子弱,得多当心些。”陈氏一脸慈爱,“横竖你们每个人都有表礼,赶明儿全穿戴出来给我这老婆子瞧瞧。” “是。” 姑娘们全都起身回礼,脸上均是笑逐颜开,看来老祖宗送的东西必定都不俗,只是那件衣裳......锦澜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的异样。 陈氏也不多说,挥手让她们都散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 众人给陈氏行了礼,才轻手轻脚的出了东暖阁。 倚梅园和梨香院分别处于长寿堂的左右两边,叶锦嫣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将所有人都留在梨香院宿下。不过,她故意和其他姑娘们约好明日一起到园子里赏花,连叶锦薇都得了声,独独漏了锦澜一个。 锦澜也没放在心上,慢里斯条的跟在后头,待出了长寿堂,才和叶锦嫣分道扬镳。 四堂的姑娘三三两两,虽离得不远,却也径渭分明。除了叶锦玉被叶锦嫣绊住外,梅堂的叶锦芳和本家庶出的六姑娘八姑娘一块,叶锦薇则同菊堂的叶锦玥和叶锦黛走一起,剩下锦澜独自一人带着尚嬷嬷和碧荷在后头慢悠悠的走着。 看来本家正房和竹菊两堂走得比较近,二房和三房反而和梅堂关系不错,至于她这一脉的兰堂......恐怕当年老太爷那件事,同本家的梁子结大了。否则也不会连她出生时,老太爷也不会将老祖宗送来的表礼拒之门外。 不过,这一世她是头一回踏足本家,从未见过面的叶锦嫣为何如此针锋相对?虽说前世两人的交情也不大好,可那毕竟事出有因。难道是有什么人授意,要她刁难自己?可她一个旁支嫡女,又碍着本家什么事了?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不成? 锦澜满腹心事,缓步慢行,逐渐与前面的姑娘们拉开了距离,正思忖着思忖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浅呼声:“澜妹妹。” 她晃过神,蓦然顿住了脚,一转身,却见叶锦玉正快步追来。 “玉姐姐。”锦澜脸上漾起笑,“方才我听见嫣姐姐说是留你在梨香院住,所以才没等你。” 离锦澜还有四、五步远的距离,叶锦玉便放慢了脚步,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起伏微促的胸口,缓了口气才盈盈笑道:“她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你莫要往心里去。” 锦澜抿嘴一笑,双眼如天上那轮弯月,“姐姐多虑了,我可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俏皮的话意有所指,却偏叫人说不出错,叶锦玉不由“扑哧”一笑,才发现原来这个妹妹也是位通透的人儿。 “不过......”锦澜蹙了蹙眉,故作不解的问道:“嫣姐姐似乎很讨厌我,打从头一回在游廊里遇见嫣姐姐开始,每每相见,她总是一副不虞的样子。玉姐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嫣姐姐不高兴了?” “怎么会?”叶锦玉摇了摇头,却有些欲言又止,目光闪烁的掠过一旁候着的尚嬷嬷和碧荷。 锦澜心神领会,便将她们打发了去,“嬷嬷,碧荷,你们先回去,看看屋子收拾妥当了么?我同玉姐姐一起走,不打紧的。” 碧荷担忧的看了眼叶锦玉,刚要开口,却被尚嬷嬷暗中扯住了,两人应声而去。 待尚嬷嬷和碧荷走远后,叶锦玉也将身后的丫鬟婆子打发到一旁,这才拉着锦澜的手,委婉的说道:“并非是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有些事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嫌隙。”说罢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尚嬷嬷和碧荷离去的背影。 锦澜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感情这一切还是尚嬷嬷的缘故。 尚嬷嬷是跟在老祖宗身边的老人儿,看样子还颇得老祖宗的信任,可正是这样一个人,却被派去扬州,成了她这个旁支姑娘的教引嬷嬷,这让叶锦嫣怎么会不眼红?若她没记错的话,叶锦嫣的嬷嬷虽也是从宫中出来的,可到底比不上跟在老祖宗身边的心腹尚嬷嬷。 想必正因如此,叶锦嫣心里才起了嫉恨,在她刚进府这短短半天时间里,时时摆脸色,又联合其他姑娘挤兑和冷落她。 锦澜吐出一口浊气,给叶锦玉福了福身,“多谢玉姐姐据实相告。” 既然知道事情的根源,那么一切都好办了,尤其是这其中没有掺和其他缘由,让她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妹妹这是做什么?”叶锦玉连忙伸手扶住她,神色娇嗔,道:“我只想着大家姐妹一场,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莫要为这些小事坏了姐妹间的情谊。” “玉姐姐放心吧,往后我定会仔细些,不再惹嫣姐姐生气。”锦澜点头笑道,她不会主动惹事,但不代表叶锦嫣就能继续踩在她头上。 见锦澜年岁虽小,却这般识大体,叶锦玉心里愈发与她亲近起来,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道:“咱们也快些回去,夜里风大,怕是冻得慌。” 锦澜也觉得寒气越来越重,即便穿着棉袄还披着斗篷,都忍不住要瑟瑟发抖了,便跺了跺脚,“好。” 两人同候在一旁的丫鬟婆子们匆匆返回了倚梅阁,小声话别后,叶锦玉往东厢房,锦澜则往西厢房,才踏上台阶,便瞧见挽菊掀起帘子迎了出来,“姑娘回来了。” 屋里燃起了地龙,刚进门,那满身的寒气便被驱散一空,挽菊赶紧替她解了披风,尚嬷嬷扶着她躺到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去,又拉了被衾将她裹住,碧荷也赶紧倒了盏热茶端过来。 待喝了茶,又捂了一会儿,锦澜才觉得几乎快冻僵的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 挽菊看着她冻得发白的嘴唇,心疼的道:“奴婢看司徒太医说的话没错,姑娘的身子来不得苦寒之地,这才刚入冬,姑娘就受不住了,往后还有那么长时间,可怎么熬?” 若是早前,锦澜铁定也是愁容满面,可这会儿她有了法子,心里不免就宽松了些,便轻笑言道:“我这身子本就是如此,老祖宗也是清楚的,若熬不过,大不了病一场便是了,横竖过了寿宴,便能返回扬州了不是?” 挽菊见她这般咒自己,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呸呸!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咒起自己来了?” 碧荷连连点头,“就是,无论怎样,姑娘得平平安安才是!” 锦澜无奈的看了眼这两个不会转弯的榆木脑袋,才抬眼看上若有所思的尚嬷嬷,“嬷嬷以为如何?” 尚嬷嬷愣了下,对上锦澜那双狡黠的眸子,心里顿时便明了过来,双眼忍不住一亮,“这法子不错!” 第一百零五章 抱恙 锦澜心里起了念头,可这个法子到底能不能用,还是个五五之数,尚嬷嬷的认同,让她多了一丝底气,“嬷嬷也认为这个法子可行么?” 尚嬷嬷低头沉思,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沉着,“姑娘的身子如何,老祖宗应该心里有数,且姑娘初到京城,水土不服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即便是太医也不好说什么。” 锦澜想了想,觉得尚嬷嬷言之有理,便道:“既然是水土不服,那自然得尽早,若是平安无事的过个两三天才发作,没准会叫人起疑。” 原本听得云里雾里的挽菊和碧荷这会儿转过弯来,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不过由头却弱了一些,碧荷皱了皱眉,道:“姑娘是打算‘病’到老祖宗大寿之前?可水土不服并非什么大病,几副药下去,再调养一段时日也就差不多了,怕是拖不到那个时候。” 挽菊将套了秋色薄棉锻套子的暖手炉塞到锦澜手中,用肩膀轻轻碰了下碧荷,挤眉弄眼的道:“姑娘水土不服,吃不下睡不好的,身子越发虚弱了,加上京里气候寒冷,又容易受凉,哪是那么容易说好就能好的?” 锦澜掩嘴一笑,给她投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连尚嬷嬷都露出一丝难能可贵的笑容。 四人干脆坐下来细细的商量了一阵,将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全都梳理了一遍,一切要面对的人或者可能发生的状况都纳入其中,前前后后都考虑得清楚妥当了,才开始套好话,落好口实。 以尚嬷嬷对老祖宗的了解,极有可能会寻借口将她们一个个带过去问话,若没有提前套好口供,只要有一人露馅,那么所有的心血就全白费了。且锦澜也绝对落不到好处,兰堂和本家之间的关系会更加恶化。 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 当夜,锦澜就病了,来势汹汹,第二日便起不了榻了。 大清早,踩着陈氏起身的时辰,尚嬷嬷匆匆去了长寿堂,陈氏得知锦澜卧病,立即便让吴嬷嬷拿了名帖到太医院请太医来扶脉。 不出半个时辰,吴嬷嬷便领着一名中年太医急急地进了倚梅园。 锦澜躺在双月弯腿荷花藕节床榻上,头上搭着一方湿润的棉帕,身上还盖着两床厚厚的被衾,白嫩的小脸上泛着一股异样的潮红。 太医进屋时,床榻上的纱帐已经放了下来,只露出一小截皓腕在外面,挽菊将丝帕覆在上头,太医才伸手搭在脉门上。 挽菊和后头的碧荷一脸紧张,尚嬷嬷虽板着脸看不出心思,可眼底的焦灼掩也掩不住。 好一会儿,太医才收回了手。 吴嬷嬷心切的开口问道:“王太医,姑娘的病......” “这位姑娘天生体寒,身子虚弱,加上近来天气寒冷,稍有不慎,以致寒邪入体,卫阳闭郁,怕是......” “怕是什么?”挽菊和碧荷异口同声的问道。 吴嬷嬷看了她们一眼,念在两人是为了锦澜担心,也就没有吱声,同样焦急的盯着王太医。 “倒是没有性命之忧。”王太医稍作思忖,才道:“只是须得卧床调养,切忌不可再染伤寒。” 听到王太医这么说,两个丫鬟心里总算放了下来,就连帐内的锦澜都松了口气。 她病了,是真真正正的病了。 原本想借着装病的由头躲过一些阴谋阳谋,可没想到夜里竟发起了高热,尚嬷嬷让人回了大太太,连夜请了大夫,抓了药,可喝下去却一点效果都没有,病情反而越来越重。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她已经浑身酸软,乏力得很。 想着,锦澜嘴边翘起一丝苦笑,这真真是巧了,不过,老天到底是帮忙还是折腾她啊! 这么说,是真病了?吴嬷嬷挑了挑眉梢,还是有些狐疑的看向那层雨过天青色蝉翼纱帐,怎么会这般巧?昨天里才进了府,今儿个却病了,难不成她真的察觉了什么? 尚嬷嬷似没看见吴嬷嬷面上的疑色,备了笔墨,将王太医请到一旁开方子。 待王太医的身影拐出屏风,锦澜才抬起眼,透过纱帐对上吴嬷嬷那双略带疑色的眼睛,她知道,吴嬷嬷必定是代表了老祖宗的眼睛,既然有疑惑,那就让她们看个够吧! “嬷嬷。”锦澜撩起纱帐,将烧得通红的脸蛋儿露在吴嬷嬷的目光之下,挣扎着要起来,“我这身子不争气,让老祖宗担心了。” 吴嬷嬷顿时吓一跳,没想到她竟病成了这幅摸样,于是赶紧上前将她按住,柔声劝道:“姑娘快躺下,若是再受了凉可如何是好?”说着还亲手将滑下去的被衾往上拉了拉,无意中碰到锦澜的柔荑,感到烫手得很。 当下心里便认定,锦澜是真病了。 半响后,王太医写好方子交给候在一旁的尚嬷嬷,扬声道:“姑娘年纪小,又有不足之症,这回受寒,病势来得凶猛,得多费些心思调养,这两张方子,一张退热驱寒,一张温补调养,皆是一日服两剂,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热服下。这段时日姑娘不得吹风,若是不小心再受了凉,要想痊愈,就难了。” 尚嬷嬷接过方子,“奴婢谨记王太医的吩咐,多谢王太医。” 吴嬷嬷见王太医收拾诊箱准备要走,也就不再多呆,给锦澜屈了屈膝,便亲自送王太医出门了。尚嬷嬷自然也跟了出去,一来是为了取药,而来也是防止吴嬷嬷别有用心。 挽菊在门外目送她们出了倚梅园的大门,才返回屋子里,还顺手将门给合上了。她和碧荷相视一眼,忙奔到床前,将幔帐撩起挂好,对锦澜细声说道:“姑娘,王太医和吴嬷嬷走了。” 锦澜这才稍稍掀开被衾,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递给挽菊,竟是个手炉。 挽菊接了已经有些烫手的铜炉子,碧荷则抓着锦澜的手仔细查看了一番,“姑娘可有烫着?” “没事。”锦澜摆了摆手,软软的应道:“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那炉子我搁在被窝里,并非一直握在手中。” 她确实招了风寒又发了热,只是并非王太医说的那么严重,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吴嬷嬷无意中的触碰,却是她有意为之,先不说吴嬷嬷领着王太医匆匆赶来,本身手脚就冰凉得很,加上她又特意用捂了手炉的手去触碰,自然就给了吴嬷嬷不一般的感觉。 “姑娘,要不要先洗把脸?奴婢给您绞帕子来。”挽菊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合适,便小声的问道。 想了想,锦澜摇头道:“不用。”说不定老祖宗还会派人过来,先保持原样最好。 她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粉,乃是用玉簪粉混合一丁点儿胭脂制成的红粉,抹在脸上,加重了腮边那一小片因为高热引起的嫣红,趁着脖颈上白皙的肌肤,显得病情越发的重了。 挽菊听她这么一说,看了看盆里热气腾升的水,转身进了屏风,只是瞅着锦澜红彤彤的小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锦澜没有遗漏挽菊脸上的犹豫,她挪了挪有些酸麻的身子想坐起身,无奈浑身上下都没多少力气,试了下,没能坐起来。 挽菊和碧荷忙将她扶起,又将湖蓝叠丝簇花迎枕置于她背后,让她舒服的靠着,整理妥当后,挽菊才迟疑的问道:“姑娘就不怕王太医他同吴嬷嬷漏底?” 毕竟她们同王太医根本就不相识,方才扶脉的时候,她们都快将心提到嗓子眼儿了,就怕听见从王太医嘴里吐出一个不恰的字眼。好在王太医最后还是按预料中的那般开了口,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锦澜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一双清澈的眼眸却闪过点点狡黠,“放心,今儿无论来的是哪位太医,都会像王太医这么说的,且断不会再有第二种说辞。” 碧荷顿了顿掖被角的手,好奇的问:“这是为何?” “为何?就因为他们是太医。”锦澜靠在迎枕上,歪着头,慢里斯条的道:“这里虽然是侯府,可老祖宗毕竟是长公主。” 朝令夕改,是皇家最忌讳之事,即便老祖宗下嫁公侯之家,可骨子里依旧是那名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且她本身就病着,身子里确实染着寒毒,卧床调养是唯一的法子,除非这个王太医有办法拔除她体内的寒毒。不过,连司徒太医都有些束手无策,这位王太医恐怕也...... 正说着话,尚嬷嬷已经将药抓了回来,叶府里本身就有司药房,里头的药材比外头要好得多,王太医到长寿堂给陈氏如实回了话,陈氏便让尚嬷嬷将方子送到司药房抓药。 虽说煎药也是司药房职责之一,可尚嬷嬷不放心,便借着王太医的话当令箭,将药材和干净的紫砂罐子取回来,挽菊便将药罐搁在烧水的炉子上,亲自煎药。 浓郁的药味缓缓在屋里弥漫开来,昨夜里锦澜睡得不安稳,这会儿闻着药味,竟有些困乏了。只是才刚迷糊了下,屋外便传来了槿千的轻呼声:“锦澜姑娘,大太太来看你了。” 大太太?锦澜打了个激灵,瞬间睁开眼,她就知道老祖宗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下疑心,只是没想到这次来的竟然是长房的嫡亲大太太,傅氏! 第一百零六章 探病 傅氏,京城本家的当家主母,七姑娘叶锦嫣的亲生母亲,照辈分,锦澜得称呼一声大堂伯母。 锦澜担心的并非是傅氏的身份和心计,而是傅氏本就出身医药世家,其家族虽比不上华家显赫,可在太医院中也有相当重的份量。当年傅家老太爷机缘巧合治好了长公主的驸马,因而才结下了两家的善缘。傅氏自小耳熏目染,虽比不上当世名医,可寻常的小打小闹,也能辨个一二。 如今,傅氏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纡尊降贵到倚梅园来探病,这其中铁定是老祖宗的主意。不然她一个晚辈,又怎能获此“殊荣”? 傅氏这一来,怕是没那么好蒙混过关了。 锦澜心里甚虚,原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手脚越发软了。挽菊和碧荷脸上亦是流露出慌乱的神色,她们不知道傅氏擅医理,忧的是傅氏的身份和锦澜穿帮的可能。 尚嬷嬷看了眼即将煎好的药,转身来到床榻前,目光沉着,“姑娘,大太太来探病,可比不得他人,姑娘须得仔细些,若不小心过了病气,可就不好了。” 一番别具深意的话,稳住了锦澜原本虚乱的心绪,她看向尚嬷嬷的眼眸逐渐恢复清亮,“嬷嬷说的是。”继而假意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的对挽菊吩咐道:“快去将堂伯母请进来。” 锦澜的镇定让两个丫鬟都似找到了主心骨,忙敛下眼底的慌乱,面色如常的将门打开,恰好看见吴嬷嬷陪着傅氏踏进西厢房的垂花门。 “给大太太请安。”挽菊迎出门,规规矩矩的给傅氏行礼。 “起来吧,你们姑娘可好些了?”傅氏摆了摆手,脚下不顿,径直往门里走。 挽菊赶紧起身上前打起帘子,笑着道:“回大太太话,姑娘正准备喝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了姑娘要喝药,暗地里点明了傅氏出现得不是时候。 这是方才她临出门前,尚嬷嬷特地教的话,一来是为了避免扯谎时心里紧张,无意中漏了陷;二来也是让傅氏摸不清她们这些人的深浅。 对这位精明的大太太,锦澜和尚嬷嬷可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小瞧。 傅氏临进门时,果然瞥了挽菊一眼,目光轻闪,“这丫头倒是个巧的。” “谢大太太夸赞,奴婢哪比得上大太太身边的姐姐们。”挽菊小声的回了句,垂头含胸,打着帘子的手高高举起,恰好当着了微微颤动的眼皮子。 趁着挽菊绊住傅氏,尚嬷嬷已经将熬好的药汁倒入斗彩葡萄纹白瓷海碗中,端到小几上搁着,又特地不将药罐子撤下去,为的就是将屋内熏出一股浓郁的药味。 傅氏一进门,如春暖的热气夹杂着略微鼻的药味迎面扑来,一旁的吴嬷嬷忍不住用帕子挡了挡鼻子,她却面不改色,解了身上挡风的莲青石榴纹缀银鼠皮子斗篷,抬脚就往床榻边走去。 尚嬷嬷自屏风后出来,恰好将傅氏堵在床榻和屏风之间的入口处,“奴婢给大太太请安。” “原是尚嬷嬷。”傅氏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抬眼扫了下躺在床榻上,只露出些许散乱青丝的锦澜,“嬷嬷是老祖宗身边的老人了,怎的还犯这种错?煎药向来是司药房的差事,那里的药童多少都懂得些药理,也善于掌握火候,将药熬得恰到好处。嬷嬷私自将药带回来不说,还将煎药的罐子搁在屋里,这般行事,岂不是熏着姑娘了?如此下去,让姑娘怎么安心歇息调养?” 傅氏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上来就拿着屋里弥漫的药味做文章,不但直指尚嬷嬷坏了规矩,还暗地里点了屋里是故意熏出一股药味,借此试探锦澜装病的事。既还了方才挽菊的小手段,又能扰乱对方的心思,一举两得。 锦澜强忍下侧头看过去的念头,盖在被衾下的小手不由捏成了拳。 “大太太所言甚是。”尚嬷嬷一早就料到傅氏会提及此事,心里也不慌乱,仍旧板着脸,沉声解释道:“只不过方才王太医开方子时曾说了,姑娘的药须得趁热喝下,司药房离倚梅园甚远,一来一回得耗费不少功夫,加上天气寒冷,等药熬好送来时,怕是都凉了。所以奴婢才擅自做主,将药搁在屋里,一来方便照看,二来也是为了能让姑娘照着王太医的话及时服药。” 合情合理的话让傅氏挑不出一丝错,无论是王太医的话,还是尚嬷嬷举动,都被圆得完美无缺,若她执意揪着不放,难免会让人觉得她是有意刁难。 片刻间,她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 吴嬷嬷见状,忙上前打岔道:“虽说是这样,可也不能闷着气,这整屋子的药味,怕是熏得姑娘也不好受。” “这事也怪奴婢思虑不周。”尚嬷嬷瞥了眼出头的吴嬷嬷,“可奴婢也是没有办法,王太医扶脉时,吴姐姐你可是在场的,王太医说了,姑娘切忌再染伤寒,若是在敞开门窗,怕是......” 不疾不徐的话挤兑得吴嬷嬷哑口无言,转而心里大恼,可脸上还得继续笑着,“是我忘了,忘了。” 傅氏没心思在同尚嬷嬷纠缠,府里的事都是她一手操办,外头还有一大堆管事嬷嬷等着回话领牌子,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儿的,要不是老祖宗亲自发话让她来一趟,她又怎会有这闲工夫跑来这儿探望一个旁支的姑娘? 当下她便收了笑脸,淡淡的道:“既然是这样,你们就按王太医的话好好照顾姑娘,可不许轻怠了。” “是。”尚嬷嬷恭声应道,身子稍稍往边上一退,让出了过道。她可没奢望傅氏因为这几句话就打道回府,临门一阻,不过是为锦澜争取些时间,好让她能定下心来和傅氏交锋。 是成是败,最终还是要看锦澜如何表现。 尚嬷嬷的话音刚落,傅氏还未来得及踏出第二步,便听得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乍响:“碧荷,还不快扶我起来。” “啊?是!”碧荷愣了下才回过神,赶紧伸手要将锦澜扶起。 “这是做什么?”傅氏已经快步走到床榻前,白皙丰腴的手轻轻撩了下挂在银钩上,却有些下垂的幔帐,锦澜那张通红的小脸便跃入眼帘,“快些躺下,你身子不好,也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若是起身又冻着了可怎么是好?”说话间脸上已经换上了关切的神情。 话虽这么说,可锦澜哪敢当真?傅氏如此是关心小辈,若她真敢当做虚礼,只怕就成了恃宠而骄。不过此时她确实也不好起身,便由碧荷扶着,在床榻上做了个福身的姿势,垂头怏怏的道:“多谢堂伯母关心,待澜儿身子大好了,定去给堂伯母磕头。”说罢又道:“挽菊,看座,碧荷,快给堂伯母上茶。” 挽菊立即将那张梅花式圆凳搬到床榻前,上头还特意垫了一个锦缎软垫,碧荷刚动身,就看见尚嬷嬷端着朱漆雕花托盘,将新沏的茶奉了上来。 傅氏缓身坐下,接了茶盅却随手搁在小几子上,扫了眼一旁盛着药汁的白瓷海碗,才仔细端详起锦澜,只见她一副病蔫蔫的样子,双目无神,许是发着热,两颊烧得红彤彤的,嘴唇上干裂出点点痂皮,整个人看上去甚是虚弱。 她目光一闪,便握住软软搁在枕边的小手,只觉滚烫异常,便叹了口气,慈爱的道:“可怜的孩子,竟病成这般摸样。”说着手指便搭在她的脉门上。 锦澜知道傅氏这是要探她的虚实了,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事到临头,难免忍不住惊慌。此时看也不是,移开眼也不是,她干脆打量起傅氏的装扮,借此避开那道探究的目光。 傅氏显然是临时收到老祖宗的吩咐,来得十分匆忙,身上穿着件洒金缕桃花纹琵琶襟锦袄,梳着堕马髻,满头珠翠熠熠生辉,身上的佩环也不少,但看上去却不落一分俗气,尽显得庄重华贵。照着前世的记忆,这应该是傅氏晨起掌事的装扮。 看来老祖宗对她病了的猜疑还不是一般的重,这么迫不及待的让傅氏过来探底,锦澜的心又沉了几分。 傅氏脸上笑容不变,可眸色却逐渐慎重起来,她虽比不上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精湛,但可能诊出锦澜的身子确实寒毒深重,虽从脉象上看,伤寒并不算严重,可她身子骨不比常人,难免会拖累有些。 锦澜触及到傅氏严重的凝重,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妙,假借挪身子,动了动被傅氏轻扣住的手腕,故作天真的道:“堂伯母不必担心,澜儿不怕喝药,只要按时喝药,很快就好了。” 傅氏闪过神,嘴角一翘,便松了手,和蔼的道:“澜丫头年纪虽小,却这般懂事,若锦嫣能有你一半乖巧,我也就放心了。”感叹中,她忽的伸出手,朝锦澜的脸颊伸去,一副长辈关怀晚辈的亲昵样。 锦澜眼瞳一缩,她脸上抹了粉,光看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用手一碰,多少能沾上些沫儿来,以傅氏的精明,绝对能猜到她的小计谋。 怎么办?傅氏的手在眼前不断放大,她的心宛如跌进了冰窟...... 第一百零七章 辛秘 不行!众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尚嬷嬷的目光无意中瞥过小几上的盛着药汁的海碗,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快手端起碗凑上去,“姑娘,该喝药了!” 急切的呼声加上连连闪动的眼神,锦澜扫了眼递过来的药碗,把心一横,猛地抬手捂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本来因为烫手,没端多稳妥的海碗经她这么一碰,顿时从尚嬷嬷手上滑落,“哐当”一声打翻在床沿上,又落地上摔成了几瓣,尖锐刺耳的瓷器破裂音掺杂着傅氏的惊叫在屋里乍响。 那满满的一碗药汁虽有大部分洒在床榻上,可傅氏挨得近,又事出突然避之不及,剩下的那一小半便尽数溅撒在了她身上。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锦澜止住咳,喘过气,似才发现眼前的情形,顿时傻了眼,挺起身用帕子慌忙的擦拭着傅氏身上的药汁,嘴里还结结巴巴的道:“堂伯母,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会儿呆愣住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吴嬷嬷赶紧扶着傅氏起身,急切的问道:“大太太,可烫着了?”说着扭头冲外头的丫鬟嚷道:“快去请大夫!” “我没事,别惊扰了老祖宗。”傅氏的脸色十分难看,好在天冷,穿得厚实,虽溅了不少药汁,却没烫着,只是这条今儿个才穿上身的万福云丝锦缎百褶裙,算是毁了。 “是奴婢的错!”尚嬷嬷当机立断,不顾地上污秽的药汁,直直的跪了下来,“奴婢失手打翻药碗,请大太太责罚!”她原是想借着喝药的事宜,阻拦傅氏的举动,可没想到锦澜竟会这般大胆! 不过,呆愣间,她瞅见锦澜给自己甩了个眼色,当下便心神领会,将计就计拖延下去。 见尚嬷嬷明白了自己的苦心,锦澜紧绷的心稍稍缓了下,抬起泛红的眼圈,气喘吁吁的求情道:“不干尚嬷嬷的事,是,是澜儿不好,堂伯母要罚便罚我吧!”说着又开始猛咳。 “瞧你这孩子说的,又并非有心之过,我怎会责怪于你?”傅氏见她咳得连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便出声开解了两句,又对扭头对尚嬷嬷道:“嬷嬷也起来吧,澜丫头的药洒了,赶紧重新煎一碗,别误了喝药的时辰。” “是。”尚嬷嬷眼也不抬,起身便退出去张罗煎药事宜。 傅氏并不清楚老祖宗已经将尚嬷嬷的卖身契送去了扬州,心想着她到底是老祖宗身边的人,所以才对她这般轻轻揭过。 “多,多谢堂伯母。”傅氏没有责罚尚嬷嬷,锦澜不由松了口气,在前世的认知中,傅氏的行事做派都是要足脸面之人,否则她也不会兵行险招,不然傅氏揪着不放的话,她和尚嬷嬷都讨不了好。 傅氏脸上的笑容已经挂不住了,本以为锦澜不过是个九岁的孩童,即便真是装病,估计也是被身边人鼓动的,只需稍稍一试,便能看出真假。没想到还没探到底,身上的裙裳就先遭了秧。 一想到身上的百褶裙,她心里阵阵抽疼,这还是老爷特地让人从海上带回来的云丝锦,寻常时候买锦买缎,说的都是一匹两匹的价,可这云丝锦不同,那是得按两来论。 俗称一两云丝一两金,可实际上海上的东西极不好弄,因此这冬暖夏凉的云丝锦常常有钱都没地儿买。像叶府这样的公侯之家,也才得了两匹,一匹在老祖宗的箱笼里,一匹今儿个正好就穿在了她身上。 低头看了眼裙裳那一大片褐色的污秽,傅氏心里那个纠结,都快让她说不出话了,加上那变得温热的药汁滴进绣鞋了,粘腻不适得紧,哪里还有心思继续下去?横竖人也看了,脉也把了,老祖宗那里也能交代过去,她随便应付几句转身就要走。 “堂伯母请留步。”见傅氏要走,锦澜忙开口留人。 挽菊和碧荷心里不禁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大太太要走了,姑娘怎的却让人留下? “怎么?”傅氏顿住脚,转身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锦澜,“还有什么事吗?” 锦澜虚弱一笑,清澈的眼眸里闪着怯意,脸上犹豫了下,才迟疑的道:“老祖宗大寿在即,澜儿这会儿却染了风寒,倚梅园中又住着这么多姐妹,整日进进出出的,难免会有个万一。倘若哪位姐妹不小心过了病气,就是澜儿的大错了。” 边说她边看着傅氏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大致变化,才继续道:“所以心里琢磨着,请堂伯母看看哪个庄子清静些,让澜儿搬过去,一来也能静心养病,二来不至于累及老祖宗和姐妹们。” 傅氏挑了挑眉梢,道:“澜丫头多虑了,你千里迢迢上京给老祖宗贺寿,哪能染上点风寒就将你打发到庄子上去?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咱们本家打压旁支,连侄女儿都容不下呢!” “澜儿不敢!”锦澜面上露出惶恐,“澜儿只是......” “堂伯母知道,你只是担心其他姐妹罢了。”傅氏挥手打断锦澜的话,目光闪烁,“这样吧,正好你三姐姐先前住的藕香榭还空着,我让人去收拾一番,你暂且先住过去,至于去庄子的话,以后就别提了,府邸这么大,总不会没有地儿给你养病的。” 三姑娘的藕香榭?尚嬷嬷脸上微微一变。 锦澜却没想那么多,她本就想着搬出倚梅园,以免人多口杂,哪天不小心就漏了陷。去庄子不过是个障眼法,傅氏定然不会允许,只是不能去庄子,便只能安排另外一处地方。若不然真有哪位姑娘不小心又染了风寒,此事定然就成了傅氏之过,二房三房的人都对管家权利虎视眈眈,巴不得傅氏出错才好。 虽然傅氏的口气不佳,但得了准信儿,锦澜还是感激的谢了几声。 傅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和吴嬷嬷一起匆匆离开了倚梅园。 听着她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耳边,锦澜彻底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泌出了汗,用手一摸,湿哒哒的,还糊着淡淡的红粉,“碧荷,将水端来,我要净脸。” 她一向不爱擦脂抹粉,这回是迫不得已,如今危机暂时解除,有了王太医和傅氏的确认,应该不会再有人对她生病之事起疑,即便老祖宗心里存着惑,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派人过来试探了。 碧荷连忙将还尚有余温的黄铜盆端过来,绞了帕子给锦澜净脸,直到她脸上的粉末尽数擦去,露出一张泛着淡淡红晕的小脸,才停了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秀发,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以后可别在这么玩儿了,奴婢心里承受不住。” “是啊!”忙着收拾狼藉的挽菊也是连连点头,一脸后怕,“怪吓人的。” 许是出了点汗,锦澜这会儿感觉好多了,瞧着两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不由“扑哧”一笑,将手炉取出来递给碧荷,“放心吧,等咱们搬到藕香榭,就不用整日这么担惊受怕了。” 尚嬷嬷将药罐子重新搁在火炉子上,才转身进了屏风,恰好听到锦澜提及藕香榭,面色不由多了丝阴郁,想了想,便下定决心开口道:“姑娘,那藕香榭...不是什么好地方。” 三人均愣住了,锦澜不解的问道:“怎么?藕香榭不是三姐姐的院子吗?难道有什么不妥?” 关于本家大房所出的三姑娘,她所知道的并不多,只清楚这个姐姐是大房的庶女,长得极美,嫁的是位榜眼郎,旁的,就不清楚了。 事关本家辛秘,尚嬷嬷也不得不慎重,她先查看了下窗棂有无关严实,又小心的开了门,探头看了一番,确认外头没有人听壁角,才合门落栓。 锦澜见她这般行事,心里不由一凛,便让挽菊和碧荷到门窗便守着,又示意尚嬷嬷坐下说话。 尚嬷嬷坐在傅氏方才坐过的梅花式圆凳上,先是叹了口气,才轻声将这件辛秘娓娓道来:“三姑娘是盈姨娘所出,比太太所出的四姑娘大了半岁,是长房的庶长女。说起来三姑娘同姑娘一样,打小身子就不好,磕磕碰碰长到十三岁,却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加上三姑娘心思聪颖,在京里是个声名远播的才女,一时间,上门求亲的人是络绎不绝,就连身为嫡女的四姑娘都被压了一筹。” 身为庶女,却得了这样的盛名,大太太又岂能容她事事压着自己的女儿?锦澜心里微动,猜想着这位素未谋面的三姐姐,日子定然也不好过。 “后来,淮南侯府的世子不知怎的,竟也看上了三姑娘,这事儿被大太太知道了,顿时大怒不已。那位世子,是大太太替四姑娘看中的人。此事闹了好一阵子,后来由老祖宗做主,将三姑娘许给了新晋的榜眼郎,又将四姑娘定了淮南侯世子,两人同一天出阁。” 彩云易散琉璃脆,情爱之事,也不过如此,锦澜心里滑过一丝怅然,“既是这样,又同藕香榭有什么关系?” “姑娘,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尚嬷嬷十指蜷缩,紧紧的攥着帕子,脸上微微发白,“当年轿子里的新人并非三姑娘,只不过是个同三姑娘有几分相像,桃代李僵的丫鬟罢了。” 说到此,她顿了下,看着锦澜稚嫩的小脸,犹豫半响,才咬牙说道:“真正的三姑娘,在成亲的前一夜,已悬梁在藕香榭中!” 第一百零八章 立威 傅氏匆匆回了自己居住的映雪堂,梳洗过后从头到脚都换了身衣裳,又点了苏合香冲淡了残余的药味,才动身往长寿堂去。 老祖宗陈氏正坐在热炕头上,一手持着信笺,一手拿着个珐琅掐丝一片镜,对着自窗棂投进来的天光仔细看着。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盛,炕头边上还搁着个黄铜镂雕双福双寿字纹炭盆,里头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洋洋,比锦澜屋里还要热上几分,里头伺候的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了,只剩吴嬷嬷在一旁给她捶腿。 听到外头的丫鬟通传,陈氏便将信笺和一片镜搁在了小几上,抬眼就看见傅氏盈盈而至的身影。 “给老祖宗请安。”傅氏的目光自小几上扫过,随即低眉顺眼,恭敬的行了个礼。这些年,二房三房的势头越来越大,若非有老祖宗撑着,恐怕管家的位置她也坐不牢,因此对老祖宗,她是打心眼里敬佩和巴结的。 陈氏打量了眼她的衣饰,才摆了摆手,道:“坐吧,澜丫头怎么样了?” 傅氏依言坐上炕,同陈氏隔几相望,不过她只是略略沾了些,没有坐实,“确实是受了风寒,瞧着样子倒是来势汹汹,不过......” 陈氏目光一凝,原本打算端茶盅的手顿了下,“不过什么?” “不过从脉象上看,倒有些吃不准了。”傅氏忙笑着回道:“澜侄女儿的身子骨确实弱,寒症极重,这样一来,脉象上反而不好辨认。” 言下之意,就是说锦澜病是病了,只是到底是重是轻,便不得而知。 陈氏低头思忖着,沉吟片刻才道:“既然如此,就先按王太医所说的办,虽说身子弱,可风寒也不是什么大事,仔细照料一番,加上有上好的药材,应该不足为虑。” “老祖宗说的是。”这么说打探的事算是过了,傅氏心里隐隐松了口气,想了想,她又将锦澜的要求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末了便道:“这府里头的院子大多都有了安排,待客的厢房虽空着,可那处是留宿外客所用,澜侄女儿到底生着病,若搬进去住,怕会将病气带过去,难保以后外人不会说道。” 陈氏听了点点头,道:“是这个理。” 得到陈氏的赞同,傅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所以,孙媳想着,恰好藕香院还空着,虽说闲置已久,可屋子却是好的,让人打扫一番,在换上新的家什,也能......”话还未完,就被陈氏突然投过来的目光给哽了声。 “你安排澜丫头住到藕香榭?”陈氏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锐色乍起,这事她已经听吴嬷嬷提过了,可到底没有傅氏说得有重量,“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心里没有数?” 傅氏心里一突,忙解释道:“孙媳自然是清楚的,只是......” “胡闹!”陈氏哪会容她争辩,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小几上,喝道:“你将澜丫头安置在那,也不怕被人说闲话?这府里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傅氏脸上的笑顿时僵住,原本就没坐实的身子“噌”地一下就站起来,面露惶恐,“孙媳知错,老祖宗息怒。”她原以为老祖宗请了太医又让她亲自出面试探,定然对这个兰堂的侄女儿起了心思,可没想到那小丫头竟这般招老祖宗看重! 吴嬷嬷平日里没少手傅氏的好处,此时自然出言替她说话,端起茶盅捧到陈氏跟前,好声劝慰道:“主子,您先喝口茶消消火气,莫气坏了身子。” 待伺候陈氏喝了茶,她瞄着陈氏的脸色稍缓,又接着道:“大太太也是心急,倚梅园里住的都是自家血脉,手心手背都是肉,万一真有哪个给过了病气,惹得主子忧心不说,各堂的老爷夫人们怕也会焦急。” “吴嬷嬷说的是。”傅氏捣头如蒜,连声附和道:“孙媳也是想着,藕香榭虽...可当初也是老祖宗亲自选的好地儿,离倚梅园也不远,且这么多年了,一直都相安无事,情急之下才让澜侄女儿暂且搬过去,待她病好了,再搬回倚梅园。” 陈氏神色虽缓和,语气仍是带着清冷,“比起藕香榭,碧桐轩不是离倚梅园更进一些?你怎么不将澜丫头安排到碧桐轩?” 提到碧桐轩,傅氏心里顿时就不痛快了,可当着陈氏的面却不敢发作出来,只得生生忍着,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桐儿再过几日就回府了,说是要陪老祖宗过寿。” 碧桐轩是本家四姑娘叶锦桐的院子,虽说叶锦桐已经出嫁,可淮南侯府离得不远,她偶尔会回来小住一番,不过大多时候,碧桐轩还是空着的。论装饰摆设,藕香榭自然比不上时时有人打理的碧桐轩。 陈氏的心里微动,目光中透出些许和蔼,“桐儿要回来?” 叶锦桐是正房第一个嫡亲血脉,自然是得了陈氏的心,即便当年出了那件事,陈氏对她还是疼爱得紧,加上叶锦桐善于钻营,时常回娘家小住,借此讨好和修复和陈氏的关系。因此出嫁多年,陈氏仍是惦记着,比起叶锦桐,就连叶锦嫣也要退一射之地。 “是,昨晚上让人传信,说是过几日便回来。”说到长女,傅氏也是一脸慈爱的笑容,她飞快的抬眼瞥了下老祖宗,“且桐儿怕是有了身孕。” 陈氏愣了下,脸上顿时难掩笑容,“可做准了?” 傅氏笑着点点头,道:“说是请了华太医扶脉,只是日子尚短,脉象上暂且还看不大清楚,不过桐儿的月事迟迟没有来,十有八九是真的,再过几天请华大夫在走一趟,应该能知道了。” “真是老天保佑。”陈氏忍住不双手合十,默念了句佛语,叶锦桐嫁入淮南侯府多年却一直无所出,即便是陈氏都有些按耐不住了,淮南侯府是五皇子的外家,且五皇子又是逐鹿人选中颇为强势的一位,在这样下去,难保叶锦桐的位置不会动摇。 吴嬷嬷呵呵的笑着,借机捧了陈氏一把,“照奴婢说,是主子的福气大,才庇佑了世子夫人,要不早不早,晚不晚的,偏就这时候有了动静,真是双喜临门!” “孙媳也是这么想的。”傅氏看了眼吴嬷嬷,笑容满面的道:“还是老祖宗福泽深厚。”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真是跟抹了蜜似的。”陈氏乐得合不拢嘴,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声,稳了稳微促的气息,道:“既然桐儿有了身孕,就别让她来回奔波了,仔细累着身子。” 难道老祖宗还是打算让锦澜那丫头搬进碧桐轩?傅氏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便笑着道:“孙媳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桐儿说,老祖宗八十大寿,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回来的,让老祖宗别担心。”顿了下,又道:“桐儿还说,就当她是回来沾沾老祖宗的福气也好。” “这丫头,我还以为她是真有心,原是为了这个才来瞧我,真真是个小没良心的。”陈氏一副没好气的摸样,可眼尾翘起的弧度和嘴角噙着笑意,只要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心里是极欢喜的。“既然这么着,你就让人好好收拾一下碧桐轩和藕香榭吧,切不可怠慢了。” 这话一落,傅氏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便笑道:“老祖宗放心,孙媳自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嗯。”陈氏点了点头,端起茶盅轻轻的抿了一口,“你去忙吧。” 傅氏低头行了礼就退出去了,临出了门,才发觉背后已经泌了一层薄汗。 待傅氏走后,吴嬷嬷才上前扶着陈氏往边上靠了靠,又取了一条薄被半盖在她身上,又是掖被角又是拢火盆,忙得不亦乐乎。 陈氏看着吴嬷嬷忙上忙下的身影,目光深沉,良久才叹了口气,“傅氏的心,也大了。” 吴嬷嬷抓着火钳的手抖了下,忙笑着回道:“大太太的心,还是向着您的。” 陈氏状似无意的瞥了吴嬷嬷一眼,“怕就怕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些年傅氏私底下给了吴嬷嬷多少东西和好处,她心里是一清二楚,只不过念在吴嬷嬷跟在自己身边几十年,又是个忠心的,否则哪还能容到今日?只是,方才她特意拿了锦澜的话给傅氏立威,好敲打一番,却被吴嬷嬷三两句话给搅了,心里多少存了几分不满。 吴嬷嬷这回可是真被吓着了,虽陈氏没有直说,可这话里头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示她让陈氏起了疑心。伺候陈氏这么久,她对陈氏的性情了如指掌,这位长公主虽然看似和蔼,实际却是个多疑的,且一旦存了念头,极难打消。 她搁下火钳,转身“噗通”一声,跪在陈氏面前,“主子,奴婢侍奉主子多年,绝不敢有二心,如若不然,天打雷劈!” 陈氏定定的盯着吴嬷嬷低垂的脸,神色莫名,屋里一时静谧无声,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起来吧,好端端的发什么誓?我不过感慨两句罢了,你随我多年,怎么?还摸不清我的心思?。” “奴婢自然是清楚主子宅心仁厚。”吴嬷嬷站起身,垂首恭敬的道:“所以也是诚心所言。” 陈氏满意的颌首,脸上露出几分倦意,“你也忙活了一早晨,先去歇着吧,让立夏进来伺候。” 吴嬷嬷欲言又止,可触及到陈氏微阖的双眸,顿时就歇了心思,屈膝应了声便退出去喊立夏了。 门帘一落,陈氏阖着的眼眸蓦然睁开,哪还有半点怠色?她缓缓坐起身,将小几上的信笺拿起,又略略的扫了一遍,忽的揉成一团,随手沿着中空的雕纹扔了炭盆里。 信笺遇炭即燃,橘黄色的火光跳动在陈氏深邃的眼眸中,闪着一片莫名的光。 第一百零九章 瓜葛 傅氏让人将藕香榭彻底打扫了一遍,又换了新的家什,上下都打点妥当,还请老祖宗陈氏遣人来看,直到陈氏也点了头,才让锦澜挪了过去。 藕香榭比不上倚梅园大,却也和梨香院般,有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两间一共五间屋子。只住锦澜主仆四人,着实显得空荡了些,陈氏干脆让冬雪过来伺候着,傅氏也派了几个粗使丫鬟和婆子打理院子,这才稍稍多了丝生气。 “姑娘,该喝药了。”挽菊拎着个盖得紧紧的朱漆描花食盒,撩起帘子就进了屋。 锦澜故意做出一副水土不服的样子,陈氏见她吃不惯京里的膳食,也就让人将西厢房中的一间空屋改成了小厨房,又让扬州跟过来的厨娘进府伺候,每日里的蔬果只管从大厨房里拨过来,让她自己开伙。 陈氏这一举动,又将锦澜推到了风尖浪头上,惹得叶锦嫣恼怒连连。不过,也不知傅氏是怎么同她说的,竟能忍住脾气,没有上门闹腾,这又让锦澜拧紧了眉头。 锦澜正半倚在热炕头上看着自家里带出来的游书杂记,身上穿着件秋香色暗绣红梅小袖银鼠短袄,下身盖着条刻丝团花锦衾,鸦青的长发并未梳成髻,只取了耳旁两股,反绾到脑后,松松的结成一小团半月形的拢发,以一支双衔鸡心坠的碧玉小簪束着,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素净又不失雅致。 多日的卧床,让她原本略带一丝圆润的下颌清减不少,显得越发楚楚动人。听到挽菊的呼声,弯弯的柳眉骤然蹙起,可怜兮兮的盯着挽菊手里的食盒,道:“这药,就不必喝了吧?横竖身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挽菊将食盒小心翼翼的放在小几上,边打开食盒端出盛着药汁的海碗,边轻声劝道:“姑娘,这是调养身子的药,喝了有益无害。”说着她向门外瞥了眼,又道:“冬雪姐姐前几日给你做了双鞋,说是一会就给你送来。” 冬雪是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也是老祖宗搁在藕香榭里的眼线,挽菊这是在提醒她小不忍者乱大谋。 锦澜顿时垮下小脸,将手中的书放下,认命的端起海碗,闭上眼,“咕嘟咕嘟”几声将褐色的药汁灌入口中,浓郁的苦涩泛开,几欲让她作呕。 装病的下场,就是连连不断的苦药,一日两次,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整整一个月下来,她在睡梦中都能闻到药汁散发出来的气味,无论吃什么,哪怕是喝盏茶都带着淡淡苦涩。 挽菊见她忍得这般辛苦,也是心疼万分,忙转身开小几上摆着的景泰蓝碎花圆罐,捻出一枚蜜饯枣子,“姑娘,含一个去去苦。” 锦澜张口含下,直至酸甜的滋味在味蕾上泛开,让苦涩麻木的粉舌稍稍恢复了些许感觉,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还有大半个月就熬到头了。” 挽菊利索的把海碗收回食盒里,又紧紧的将食盒盖住,省的残余的药味弥漫出来冲着锦澜,她挪了挪有些歪了的大引枕,扶着锦澜靠下,摸摸索索的替她将松散锦衾拢住。 好一阵忙碌后,她才打量自家主子几乎瘦了一圈的脸,忍不住心酸的道:“等回了扬州,就好了,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没有人逼着姑娘喝药了。” 锦澜抿嘴笑了起来,知道挽菊只是在想法子安慰自己,即便是回了扬州,她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人活这一世,顾虑的东西太多了,像孟茹涵那样率性而活的日子,是极为难得的,几乎说是万中无一,于她来说,更是如梦似幻。 饶是如此,她心里也是一片熨暖,至少身边还有陪着,不至于像前世...... 思及前世,锦澜眼中的笑意顿时敛了下来,忽的开口问道:“碧荷呢?” “今儿个大厨房里送来的瓜果不新鲜,碧荷到大厨房去问管事去了。”挽菊将食盒移到角落里放着,才打开三连柜上的箱笼,取了一个堵着红绸软塞的甜白瓷细颈瓶出来,“姑娘,大厨房里的人真是势力,瞧着最近老祖宗打发人来探望姑娘的次数少了,瓜果蔬菜什么的,居然一日不如一日。” 锦澜执起书,翻了一页才淡淡的道:“咱们不过是客,你还指望她们像伺候老祖宗那样伺候咱们啊?”语气却是带出了一丝冷然。 厨房的事宜,一直都是尚嬷嬷在管,按理说有什么事,也该尚嬷嬷亲自去解决才对。就算尚嬷嬷腾不开手,藕香榭里不是还有一个冬雪?再怎么,也轮不到碧荷去。自打搬到藕香榭没多久,老祖宗对她的关注一日少于一日,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怎的最近才开始出状况? 若她没记错的话,从藕香榭到大厨房路途不短,首先要经过的,就是倚梅园! 碧荷......锦澜眸光轻闪,心里顿时生出一丝烦躁。偏偏这时候,冬雪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姑娘,王太医来了。” 王太医?她心里一突,从搬入藕香榭开始,老祖宗的人是少来了,可王太医却是越跑越勤,十有八九是老祖宗暗中吩咐的。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下那丝乱窜的躁意,挺身坐好,给挽菊使了个眼色。 挽菊只好将瓷瓶搁在小几上,迎出去打起帘子,“冬雪姐姐。” “姑娘歇着吗?”穿着浅青洒花袄的冬雪笑盈盈的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人正是王太医。 挽菊笑道:“没有,姑娘刚喝了药,这会子正在看书。”说罢又给王太医福了礼,“王太医。” 王太医淡淡的应了声,才随着冬雪往里间去。 “王太医好。”锦澜瞅见他进来,便乖巧的点头问好,礼多人不怪,再说她的小命如今算是捏在王太医手里,表现得尊重一些,至少能留个好眼缘。 王太医点了点头,面上的神色虽缓了几分,但仍就显得有些漠然。 也不知是不是所以的太医都是这般摸样,至少这位王太医和远在扬州的司徒太医都是如此。不过,同司徒太医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原是个老顽童似的人物,喜怒随心,极好相处。 “姑娘的面色看起来,倒是比前些时日好多了。”王太医坐在挽菊搬过来的着锦小杌子上,还未扶脉便将望闻切问的望字行了一遍。待锦澜将手放在小几子上,又蒙了层薄帕,才稍稍撩了下衣袖,准备搭脉。可目光扫过搁在皓腕旁的白瓷细颈瓶,脸色骤然变了。 锦澜见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双眼死死的盯着那瓷瓶,不由心生疑惑,愣了下才迟疑的开口唤道:“王太医?” 王太医蓦然回过神,对上锦澜探究的眼神,不免有些尴尬,假意咳嗽两声才抬起头,目光仍旧飘向那瓷瓶,“这瓶子,可否让我细观?” “有何不可?”锦澜大方的将瓷瓶递给王太医,虽然她不清楚王太医为何见瓶色变,不过也隐隐猜出了几分。 这个瓶子是司徒太医之物,连同瓶子里头的药丸,都是司徒太医亲手所制,临行前特地送到叶府,说是怕她上京断了药,到时候毁他招牌。分明是有意关心,偏就寻了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由头,当时让她是又气又好笑。 而如今王太医这番异常,多半和司徒太医有关。 王太医将白瓷瓶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好几回,就连瓶底都没放过,半响才喃喃道:“果然是......” 是什么?锦澜却听不清了,可从王太医眼眸闪过的激动来看,他心里定是欢喜的。 果然,王太医轻轻的将瓶子放回小几上,才冲她点头道:“多谢姑娘,只是还有一个问题请教,还望姑娘据实相告。” 锦澜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嘴唇微启,轻轻的吐出一句,“王太医问的,可是司徒爷爷?” 王太医双眼一亮,“恩师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可还好?”语气中竟透出一丝难以自持的激动。 司徒太医告老还乡,太医院的人不会不知道吧?锦澜暗暗瞄了眼王太医,可见他脸上的喜悦不像是假的,脑子里倏然又记起在扬州碰到吴嬷嬷时,她也曾提过司徒太医的事,那会儿吴嬷嬷也是一脸诧异。 难道,司徒太医在扬州的事,没多少人清楚? 锦澜脑海中转了几下,才笑着答道:“司徒爷爷如今在扬州府,身子硬朗得很。” 王太医脸上顿时露出罕见的笑容,却不多问,伸手替她扶脉。 锦澜的身子是好是坏,王太医心里有数,只是有体内的寒症做掩,加上他不想卷入侯门辛秘中,因此在陈氏面前一直都是含糊其词。如今得知了恩师的下落,他心里多少对锦澜都生出了几分感激,嘴里自然也就没有揭穿她的小计谋。 王太医看了眼一脸温笑的锦澜,“姑娘的身子虽有好转,不过仍得悉心养着才行。” “这都是王太医的功劳。”锦澜眉眼弯弯,心里清楚,至少目前来说,她不必担心王太医给老祖宗漏底之事了。 “客气了。”王太医点点头,又重新开了张方子,才匆匆起身离去。 冬雪自然是照惯例要将王太医引到长寿堂给陈氏回话,只是临出里间时,她似不经意的回头,扫了眼小几上的瓷瓶。 第一百一十章 初雪 王太医走后不久,碧荷就回到了藕香榭,尚嬷嬷见她冻得双唇泛白,便让她到锦澜屋里暖暖身子,因为除了正房外,她们住的厢房并未燃地龙。 碧荷原本是朝着东厢房去的,半道上听尚嬷嬷这么一说,想了想,也就改变了主意,掀起帘子就进了正房。不过,她只在外间呆着,生怕身上的寒气冻着锦澜。 挽菊原本坐在铺炕边的小杌子上纳鞋底,见她进来,便看了眼阖眼小歇的锦澜,悄声放下手里的针线篓子,轻手轻脚的起身迎出去。 碧荷探头冲离间望了一眼,压低声道:“姑娘可是在歇息?晌午的药喝了么?” “喝了,尚嬷嬷一将药煎好,我就送过来了。”挽菊同样压低了声,生怕扰着锦澜,她拉着碧荷的手,顿时觉得像块消暑的冰砖似的,寒冷刺骨,又赶紧道:“瞧瞧这身寒气,快过去烤烤火。” 锦澜畏冷,屋里除了地龙火炕,还拢着一银霜炭盆,就搁在里间的火炕前。 碧荷摇了摇头,伸手阻了挽菊的好心,“姑娘好容易才舒服了些,若是被冲着,又病了可怎么办?横竖这屋里燃着地龙,我在外间呆一会儿就暖和了。” 挽菊愣了下,想想也是这个理,便不再坚持,拉着她坐在铺了羊绒垫子的酸枝木花卉纹藤心圈椅上,又赶紧倒了盏热茶过来。 碧荷喝了盏热腾腾的茶水,好一会儿才吐出口浊气,身上的寒意去了十之八九,手脚都慢慢恢复了灵活,她将茶盅搁在桌上,才问道:“姑娘什么时候睡的?”自打搬到藕香榭,锦澜便习惯了在午膳后小歇个把时辰,照往常来看,这会儿怕是要醒了。 “才歇下不久,方才王太医来诊过脉,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走的。”挽菊见茶盅空了,又利落的给她添上一盏。 王太医来了?碧荷似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挽菊见她变了脸,不由将手探到她额上,“莫不是冻着了?” “没事儿。”碧荷勉强收回思绪,头稍稍一侧,避开了挽菊的手,“我只是担心,姑娘的身子见好了,王太医那边怕是瞒不住。” 挽菊见她原来时担心这个事,不由笑了笑,道:“放心吧,王太医说了,姑娘的身子虽然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可仍需调养一段时日。且你不知道,那王太医居然是司徒太医的徒弟。”说着她便将方才那一段添油加醋的学了出来,听得碧荷是一愣一愣的。 “这么说,她的话......”碧荷失神的喃喃道。 她声音极小,挽菊听不清楚,便不解的问道:“什么什么?谁的话?” “没什么。”碧荷顿时回过神,眉眼间却松了不少,“我是说,如此一来,咱们就不用总提心吊胆的,害怕王太医会戳破这件事了。” “可不是,总算能好过一些了。”挽菊长长的舒了口气,一脸赞同,这些时日她们日夜都处在担惊受怕中,每一次院子里有些个动静,都一惊一乍的,生怕是老祖宗发现了什么。 “好了,快进去吧,万一被尚嬷嬷发现了,又得说咱们躲懒。”说着碧荷便起身,拂了拂衣袖,轻声朝里间走去。 尚嬷嬷虽对姑娘和蔼,可对丫鬟们却十分严厉,即便她们是姑娘的贴身丫鬟,有时候做错了什么,也是该叱就叱,毫不留情面。挽菊对尚嬷嬷是又敬又怕,心里万般想念待人和蔼的唐嬷嬷。 听碧荷这么一说,她也赶紧起身跟上,仿佛多耽搁一秒,尚嬷嬷就会撩起帘子进来似的。 两人进了里间,见锦澜睡得香甜,也就不忍扰着她,碧荷搬了张小杌子过来,同挽菊一起在炕便做针线。 冬日里天色暗得早,藕香榭的院子里燃起第一只六角灯笼时,锦澜就醒了,迷迷糊糊中看见碧荷正坐在炕前,便喊她去倒杯茶。 不想话声刚起,碧荷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般,忽的浑身一颤,捏在手中的绣花针一歪,结结实实的扎进了肉里,痛得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啊!” 边上的挽菊一见,忙攥住她的手指,只见白皙的指尖上缓缓泌出一颗圆润的血珠子,这一针想必扎得极深!便埋怨的看了她一眼,道:“今儿个是怎么了?若是叫咱们府里的丫鬟们只得,你也会扎着手,铁定掩嘴乐笑了去。” 锦澜这会儿也彻底醒了过来,她忍着嗓子里的不适,看着失魂落魄的碧荷,眉梢微扬,“出了什么事?” 听着锦澜关切的询问,碧荷心里的话差一点就冲出了口,不过最终还是被她生生忍住了,用帕子捂住手指,勉强笑道:“没事,许是天太冷了,手有些僵。”说罢便起身去给锦澜倒茶。 挽菊见她受了伤,便抢先一步拎起桌上的官窑三彩芙蓉蝶纹单耳壶,“你先将手上的伤口处理了。” 自打中秋过后,锦澜眼里便见不得血,碧荷揭开帕子瞅了眼,指尖上的血珠已经渗到帕子里,葱绿上一抹触目的红。虽还泌着血丝,却不比先前那样明显,不一会儿应该就能完全止住。 于是她摇摇头,道:“不过是个小口子,已经不疼了。” 锦澜将茶盅递回给挽菊,又执起放在引枕边上的锦帕拭了拭嘴,“这几日仔细些,莫让伤口沾了水。” 碧荷点点头,不自在的笑了笑,“是。” 锦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就不说话了。 屋子里一下便静默下来,让人心里无端泛起一股异样的沉闷。碧荷忐忑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捂着手指竟有些晃神。 锦澜见事情差不多了,这才出声问道:“瓜果的事解决了么?” “大厨房的管事嬷嬷说,是送错了份例,这会儿已经让人重新换了好的来。”碧荷巴不得锦澜再多问些,她暗暗打量了锦澜两眼,见她眉目平和,并无什么不同,忐忑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 锦澜淡淡一笑,“那就好。”说罢便重新将翻了一半的游记捧起来,直到尚嬷嬷进来摆膳才放下。 过了几日,京城里终于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似柳絮轻扬,又像飘散的梨花瓣,零零落落。不过短短一夜,目之所及,一片莹白素色。 挽菊和碧荷从未见过雪,一大早便冲到院子里,左看看又摸摸,满是好奇之色,最后冻得直哆嗦了,才被尚嬷嬷赶回屋。 锦澜捧着茶盅窝在热炕上,透过琉璃窗看着屋外纷飞的白羽,前世在京城里住了三年,犹记得头一次见到雪,她也是这般摸样,后来见多了,也就没了兴致。她身子本就受不得寒,因此除了受邀到哪家府邸赏雪外,几乎整个冬天都窝在暖阁中。 那会儿,叶锦薇还时常打趣着,说她就似猫儿一般,哪里暖和就蜷缩在哪里。 尚嬷嬷一进屋,看见的就是锦澜这幅茫然惆怅的样子,想到身后的人,便出声唤道:“姑娘,锦玉姑娘来看你了。” 嗯?她缓了神,回过头就瞧见叶锦玉双手拢在紫貂皮暖套里,盈盈的走进来,“澜妹妹。” “玉姐姐。”锦澜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忙坐起身将叶锦玉迎上炕,又对尚嬷嬷说道:“快将火盆拢过来,让姐姐去一去寒气。” 叶锦玉忙制止道:“不用,你这屋里又是地龙又是炭盆子,一进来就暖和得紧,哪会冷着?”说着将手从暖套里抽出来,拉着锦澜的手仔细打量了两眼,又道:“我瞧你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锦澜笑笑,却不作答,她不愿欺骗叶锦玉,可有些话又不能随意说出口。 须知道,隔墙有耳。 叶锦玉也不在意,“正好,自你病了,咱们姐妹们已经好长时间不曾聚在一起,如今这场初雪,估摸下到夜里就该停了。嫣妹妹说,园子里的红梅开得正好,明日要到林子里赏雪咏梅,还让我来请澜妹妹也一块儿去。” 叶锦嫣会请她去赏雪咏梅?锦澜听了是一愣一愣的,打从她住到藕香榭里,就再也没同叶锦嫣碰过面,其余姑娘倒是结伴来过一次,算是全了礼。除了叶锦玉时不时会过来外,即便是生为亲姐姐的叶锦薇也以生怕扰了她养病为由,极少上门。如今却说叶锦嫣开口邀请她,真真是奇了。 她突然有种想探头出去看看,今儿个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升起的冲动。 “如何?”叶锦玉见她笑似非笑,又不做声,便接着道:“你若去,我明儿一早就来寻你,咱们一起去。” 若是叶锦玉开口相邀,锦澜可能还会做几分考虑,可出主意的人是叶锦嫣,她就不得不多心了。叶锦嫣一向同她是水火不容,换做自己都不乐意在心情正好的时候遇见不入眼的人,更何况是自小被捧在掌心里,万千宠爱的叶锦嫣?说不准,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亦或者是挑拨。 而府邸里,能让叶锦嫣做出这等违拗心意之事的人,恐怕也只有老祖宗了吧? 忽的,她脑海中蓦然记起那日碧荷的异样,攥着帕子的手不由紧了紧,面上却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向往,“我倒是想去,可王太医说,我这身子虽见好,却还得将养,受不得风。”话语间透着一丝懊恼,似乎在埋怨自己不争气。 叶锦玉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脸上也不显意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耐人寻味的道:“既然你身子不好去不得,嫣妹妹自然不会怪你。只是王太医治了这么久,也不见有太大起色,老祖宗心里忧得很。” 罢了她顿了顿,又道:“昨个儿听老祖宗说,论医术,华家才是头一份,皇上的身子最近可好多了。” 锦澜的心猛地一颤,双眸陡然瞪大了几分,叶锦玉清秀的脸映着烛光,落在她眼中,仿佛变了模样。可那番话的话好去似冬日里的响雷,炸得她七晕八素。 皇上的身子,华老太医! 她怎么忘了当初在扬州时,吴嬷嬷所说的话?原以为只是哄她上京的手段,可没想到竟成了真! 老祖宗,这是想直接带她进宫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维谷 锦澜心里糟乱得很,一时间竟忘了接叶锦玉的话茬。 叶锦玉并没放在心上,她目光闪烁了下,嘴角微微一翘,自然而然地道:“既然澜妹妹身子不适,我也就不打搅你歇息了,嫣妹妹那儿你不必担心,我自会为你回了去。” 锦澜蓦然回过神,向叶锦玉投了记感激的眼神,“多谢玉姐姐,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叶锦玉听了这话,眼帘轻轻一垂,“澜妹妹严重了,不过是场花宴,即便我不说,你大姐姐也会替你出面的。”说罢便起身,柔声笑道:“妹妹歇着吧,改明儿我再来看你。” “姐姐慢走。”锦澜含笑颌首,又让尚嬷嬷送她出去,待门帘子落下,嘴边的笑意才骤然冷了下来。 虽然叶锦玉没有明说,可方才那番话,照着这位姐姐的心性,定然不适无故之矢。她此番前来,一是借着叶锦嫣点了目前老祖宗对自己的疑心,二是借着华老太医来说明老祖宗除了叶锦嫣外,还准备了另一手。 无论这场赏花宴,她去与不去,都逃不过老祖宗的安排。 为什么?明明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再熬上半个月就能平安脱身了,在这节骨眼儿上,老祖宗偏就有了动静? 锦澜双眸中布满阴霾,她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碧荷! 是了,自打那日过后,老祖宗就没有让王太医来诊过脉,就连冬雪都甚少在她眼前转悠了。这表示,老祖宗已经肯定她是在装病。 虽然藕香榭里有不少老祖宗和傅氏安排进来的人,但是那些个粗使丫鬟婆子在尚嬷嬷的约束下,根本靠近不了正房,除了同为大丫鬟的冬雪。以往一个多月来,冬雪都不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这会儿却...... 加上方才叶锦玉临走前那句话,证明叶锦薇目前在叶锦嫣面前能说得上话了。按叶锦嫣的性子,她应该看不上叶锦薇才对,唯一的可能,便是叶锦薇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深得她心的事。 还有什么比给她找麻烦更让那两个人上心的? 若叶锦薇真知道了什么,对她来说,这件事既能讨好叶锦嫣,又能打击到自己,一举两得,她又怎会错过?加上老祖宗的掺和,自然就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让她不得不对碧荷起疑心。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将碧荷喊进来质问的冲动,事已至此,她手上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若是碧荷不认,她亦是没辙,且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地步。 此次上京,本就是另有安排的鸿门宴,老祖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宫里的那几位,她一向是避之不及,又怎能巴巴的撞进去?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想法子让老祖宗打消进宫的念头才是。 只是,病了这么久,总不能说好就好了吧?这不成了自打嘴巴。若是不好,又有什么理由拒绝老祖宗带她进宫请医的“好心”?可见老祖宗这番行事手段,生生将她用来保护自己的计谋化成了囚笼, 真真如古人所说,姜还是老的辣!锦澜苦笑,她到底还是太青稚了。 尚嬷嬷送走了叶锦玉,一回到屋里就瞧见锦澜垂头丧气的摸样,脸上不禁闪过一丝讶然,这位姑娘向来处事胸有成竹,即使在徐州那样险象环生,也没见她这般气馁。难不成,方才玉姑娘所说的赏花宴很重要? 想着,她故意放缓又加重脚步,惊醒里间的人儿。 “玉姐姐走了?”锦澜抬起头,脸上的神色迅速敛下,对尚嬷嬷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尚嬷嬷这才快步进了里间,“是,玉姑娘往梨香院的方向去了。” 看来叶锦玉行事十分谨慎,原就借着叶锦嫣邀请她参加赏花宴的由头,这会儿从藕香榭出去,径直到梨香院寻叶锦嫣,即便将来老祖宗怀疑叶锦玉对她说了什么,也抓不到把柄。 她手指微微一缩,又问道:“挽菊和碧荷哪儿去了?” “她们二人正在小厨房里头,说是姑娘最近食欲不好,琢磨着做些糕点给姑娘尝尝。”尚嬷嬷人老成精,哪还会看不出锦澜这是有话想同她说,顿了下又道:“至于冬雪姑娘,前些时候老祖宗的抹额寻不到了,便传来话,让她重新做一个,这会子在屋里忙活着呢。” 锦澜眸光轻闪,虽说冬雪是老祖宗屋里的人,帮老祖宗做抹额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可如今她在藕香榭当差,而老祖宗身边针线最好的,又是立夏。没得理由舍近求远,这么做,是想让冬雪暂时离开她的视线,好让她安下心,放松警惕吧? 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老祖宗实在太会算计了,环环相扣,接踵而至,让她根本来不及做反应就被紧束深缚,根本无法挣脱。 尚嬷嬷见锦澜忽的打了个颤,以为她是冷着了,便将下滑的锦衾往上掖了掖,却瞥见她额角上泌出的冷汗,不由大吃一惊,“姑娘,你怎么了?” 锦澜定定的看向尚嬷嬷,涩声道:“嬷嬷,咱们的行事,老祖宗怕是全都知晓了。” 尚嬷嬷一怔,猛地瞪大了眼角,“怎么可能?姑娘会不会弄错了?” 锦澜苦涩的摇了摇头,自己的发现和猜测说了出来,不过却略去了同碧荷相关的片段。并非是她不信任尚嬷嬷,而是这件事暂时保密为好,万一尚嬷嬷不小心漏了嘴,就更加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这......”得知老祖宗要带锦澜进宫,尚嬷嬷一时间也懵了,这一个多月来,她们日日算计着,为的不就是避开这一茬?如今老祖宗却直接走了这不棋,狠狠的将了她们一军!以往所做的一切,算是付诸东流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琢磨了半响,才沉声道:“姑娘,此事恐怕是个未知数,咱们不能因为玉姑娘的话便自乱阵脚。说不定,是老祖宗故意这么做,好让姑娘自己露出破绽来。” 相较于锦澜,尚嬷嬷更倾向于叶锦玉是老祖宗特地设下的陷阱,而非锦澜所猜测的,好心来报信。 锦澜并没有反驳尚嬷嬷的话,她无法想尚嬷嬷解释前世的事,且尚嬷嬷的猜测也有几分道理。虽说前世她与叶锦玉私交甚好,可今生她们不过是才认识的人,总共见面的次数还未有两个手指头多,即便有几分血缘关系又如何?叶锦薇还是亲生姐姐,不照样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如今她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容不得她大意。 尚嬷嬷一直盯着锦澜的小脸,见她神色渐凝,便清楚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想了想,就道:“所以,如今姑娘只能以静制动,暗地里想法子。” 锦澜郑重的点了点头,没错,万万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就中了老祖宗的下怀。 自那过后,藕香榭暂时平静了下来,每日里除了尚嬷嬷和挽菊碧荷,几乎没有人在锦澜面前转悠。锦澜特地寻借口不深不浅的刺探了碧荷两句,结果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眼瞧着碧荷越来越谨慎,她也就暂且歇了手,专心琢磨起怎么应对进宫的事宜。 结果还未等她想出好法子,长寿堂就有了动静。 这日晌午,锦澜躺在塌上小歇,正睡意朦胧间,耳边突然传来尚嬷嬷的声音,“姑娘,立夏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锦澜瞬间就睁开眼,睡意跑得干干净净,她看了眼尚嬷嬷,见她面沉如水,便知是事到临头了。煎熬了这么些天,此时此刻她反倒冷静了下,从床塌上坐起来,沉声道:“让她进来。” 立夏一进屋就给锦澜行礼,笑着说道:“锦澜姑娘,老祖宗请你到长寿堂去一趟。” 果然如此!锦澜心里一动,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个笑容,道:“原本该是我去给老祖宗请安的,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未能侍奉在老祖宗身旁不说,还劳烦她老人家记挂,立夏姐姐且先回去同老祖宗说一声,我换了衣裳就去给老祖宗请安。” 锦澜说话时,恰好挽菊端着一碗梅花甜羹进来,听她这么一说,不由急道:“外头天寒地冻的,姑娘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立夏听了便笑道:“是我疏忽了,没将话讲明白,老祖宗担心锦澜姑娘冻着,特地打发婆子抬了暖轿过来,估摸着等姑娘换好衣裳,轿子也就到门口了。” 也就是说,今儿她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了。 锦澜抿了抿嘴,微微一笑,“就算没有暖轿,我也该去给老祖宗请安了。”说着便吩咐挽菊更衣。 立夏见事情已经办妥,也不久留,屈了屈膝便退出去,回了长寿堂。 挽菊喊来碧荷,又到到小厨房里拎来热水,三人一起伺候了锦澜梳洗更衣,待一切都准备妥当,暖轿也如立夏所说,停在了正房门口。 锦澜的目光一一自她们脸上扫过,“挽菊,你留下看着屋子,除了我回来,不要放任何一个人进屋!无论是什么理由借口,都不行!” 挽菊郑重的点头,“是,奴婢省的,定会守好屋子,等姑娘回来!” 锦澜拢了拢身上的妆锦狐肷褶子大氅,抬脚便踏出屋子,上了暖轿。 婆子们等锦澜坐好后,便将轿子稳稳的抬起来,出了藕香榭,径直往长寿堂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力 锦澜到了长寿堂,老祖宗陈氏正坐在暖炕上和吴嬷嬷说着话,见她进来,便立即止了声,露出个慈爱的笑容,“澜丫头来啦!” 立夏替锦澜解了身上的妆锦狐肷褶子大氅,她才走过去对陈氏盈盈一拜,“锦澜给老祖宗请安。” “好孩子。”陈氏似乎非常满意锦澜的恭敬,笑呵呵的冲她招了招手,“快过来让老婆子瞧瞧,身子好些了吗?” 锦澜没有迟疑,面上扬着乖巧的笑容,依言上前,“澜儿身子好多了,蒙老祖宗挂心,是澜儿的不是。” 陈氏拉着她,仔细端详了两眼,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乐声说道:“看看澜丫头多贴心,怨不得我记挂她。” 吴嬷嬷在旁边也笑着附和,“是,锦澜姑娘蕙质兰心,老祖宗您啊,自然就将锦澜姑娘疼到心坎里去了。” 锦澜心里一冷,才上来就扣这么大顶帽子,若一会儿她有什么偏颇之词,岂不是立即就成了不识好歹?前世她到底有多糊涂,才没发现老祖宗这等深沉的城府,反而觉得她是位不可多得的慈爱长辈。 她心里急速转动,垂下的小脸上却泛起一抹淡淡的羞红,似乎被陈氏和吴嬷嬷的话臊住了般。 “你身子受不得寒,赶紧上来坐。”陈氏让锦澜坐到炕上来,看似和蔼,实则敏锐的目光一刻不移的盯在她的脸上,仿佛想透过那张羞怯的容颜,看透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一般。 “老祖宗屋里冬暖夏凉,澜儿怎会冷着?”虽这么说,锦澜还是巧笑着挪了挪身子,半坐在暖炕沿上。 陈氏没有松开她的手,一直握在手心里,也不急着撂底子,祖孙两就这么坐在炕上话起家常。陈氏和蔼,锦澜柔顺,即便是一旁伺候的吴嬷嬷看了,霎时心里都觉得真真的祖慈孙孝。 “说到底,还是你身子骨太弱了。”陈氏笑呵呵的说着,话锋忽的一转,叹了口气道:“当年你三姐姐也是这般,所幸后来有圣手在,又费了好些年的功夫,才算调养起来。” 总算要切入正题了吗?锦澜心里蓦然一凛,只是她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会用三姑娘来做话题。想到那位红颜薄命的三姑娘,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不知老祖宗午夜梦回忆起这位可怜的玄孙女儿,会不会生起一丝愧疚? 陈氏并不清楚锦澜心中所想,只见她清澈的眸子里隐隐流露出丝丝悲沧,以为是她心生所感,面上的神色愈发慈祥,“前些时日王太医与你扶脉,也到我这儿回过话,自你染了风寒到现在,已有月余,却仍不见痊愈,足以见得你体内寒症之深。我记得,似乎告老还乡的司徒太医曾给你看过诊?” “是。”锦澜收了旁的心思,屏气凝神,全心全意应付老祖宗,“澜儿也是三生有幸,才得了司徒太医的诊治。” 陈氏点了点头,“司徒太医为人自视甚高,能得他出手,确实是你的造化,不知他如何看待你体内的寒症?” 自打老祖宗开口说出司徒太医的名字,锦澜心里便隐隐有些通透了。 司徒太医即便告老还乡,也不至于隐了行踪,偷偷到扬州去,铁定是因为在太医院中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司徒太医这般作为。 老祖宗提到司徒太医时,口里虽是赞赏,可语气中却无多少敬佩之意,反而多了丝嘲讽。想来王太医那日看瓶认人之事,冬雪已经一字不漏的禀报给了老祖宗。 所以,老祖宗思及司徒太医同她的关系,原本对王太医半信半疑的心思才彻底歇了,不在同她迂回,改为直接出手了吧? 锦澜一点点琢磨着,却也不敢想太久,顺着王太医的话,增增减减的把司徒太医的意思给透了出来,“说是胎里不足之症,加上澜儿几经落水,寒毒入体,也就更加难以拔除。因此,才开了调养的方子,又制了药丸,日日吃着,倒也有些起色了。” 陈氏认真的听着,待锦澜话落,才噙着几分愧意道:“是我不好,只想着你兰堂这一脉自从分出去,就远居江南,多少年了都没有好好走动过。且你出生至今,除了当年送的表礼,我竟连面都未见过,心里总惦念着。恰巧年初你祖母来京,提及你们姐妹俩,我这才起了心思,让你到京里来。”说着叹了口气,又接了句,“不想却是坏了你的身子。”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非早已知道事实的真相,她说不定还真信了去,可如今,老祖宗这番博爱情深,只会让锦澜感到齿冷。 不过该做的功夫还是得做到才行,她面露惶惶,道:“老祖宗这是哪儿的话,为老祖宗尽孝,是澜儿当做之事,若非身子受累,年初时澜儿早就同祖母上京,给老祖宗磕头了。” “好孩子,老祖宗没白疼你。”陈氏似乎被锦澜这番表鉴打动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蔼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司徒太医的医术虽了得,到底不及华家后人,老祖宗亲自请了华老太医为你扶脉,到时候定让你安安好好的回扬州。” 果然是打着进宫的心思吗?锦澜偎在老祖宗怀里,脑子飞快的转动着,片刻后才起身做好,脸上浮现出一抹惊喜之色,却带着些许迟疑,道:“澜儿何德何能,还让老祖宗这般操劳,临上京前,母亲求了司徒太医,配制三瓶药丸让澜儿随身带着,说是恰好能吃到回扬州。加上有王太医的汤药调养,这些日,澜儿觉得身子已经比原先好多了。” 说罢,似在思忖般,顿了下又继续道:“且天寒地冻的,为澜儿一人这般劳师动众,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定以为澜儿骄奢,不顾老祖宗的身子,穷折腾。那,那澜儿可就成罪人了。” 老祖宗并未真正开口说出进宫两个字,她亦不能说,否则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侧面向老祖宗承认了自己知道一切事实,说不准老祖宗会撕破脸。没了这层遮挡的理由,动起手来更加肆无忌惮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她。 陈氏并不意外锦澜会这么说,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才叹声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善,只会为旁人想,怎的不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锦澜腼腆的笑了笑,却不接话,这时候她说什么都不合适,还不如装羞怯得好。 陈氏拍了拍锦澜的后背心,和蔼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扫了眼立在一旁的吴嬷嬷。 吴嬷嬷心神领会,当即上前给老祖宗斟茶,又笑着插话道:“奴婢嘴拙,说不出什么好好,只是心里想着,锦澜姑娘这般心慈貌美的人儿,老祖宗得多疼惜一番。” 陈氏眼底满是笑意,故意对吴嬷嬷怒嗔道:“我哪儿不怜惜澜丫头了?” 锦澜也垂下眼掩嘴轻笑,可心却跌入了谷底,她特意点出临行前母亲求药的事,又相继抬出作为小辈不愿让长辈操劳的孝心,从里到外压住话头,不让老祖宗继续提下去。 结果,却被吴嬷嬷一句话,轻轻巧巧的给揭过去了。 “哎呀,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打。”吴嬷嬷说着扬起巴掌轻轻在脸颊上拍了两下,惹得老祖宗开怀大笑,指着她“你啊你啊”叹个不停,屋里的气氛一时便缓和了起来。 吴嬷嬷讨笑的说了两句好话,便退回原处,默不作声的看着,对上锦澜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时,却忽觉得如芒在背,待仔细一看,又没了那种感觉。 她抿了抿嘴,眼前这位锦澜姑娘年纪虽小,心思却比府里任何一位姑娘都玲珑剔透。她在老祖宗跟前伺候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谁能让老祖宗这般难以下手的。若是寻常的姑娘,听到老祖宗亲自请了华家圣手出面诊治,早就被这等殊荣冲昏头,跪下谢恩了。 可锦澜姑娘......吴嬷嬷又暗暗打量了两眼,那张柔弱无害的小脸,却让她心里一阵没由来的悸动。 “澜丫头。”陈氏大笑过后,端起吴嬷嬷新斟的热茶,啜了口,放下茶盅时,脸上的多了几分严肃,“再过两天,我便要进宫一趟,到时候你陪我一同去吧。一来也是为了你的身子,而来也是为你的母亲。” 母亲?锦澜愣了下,陡然想起吴嬷嬷似曾说过,老祖宗请华老太医给母亲配了药。 她不答话,陈氏也不需要她吱声,径直又道:“还有两日时间,让尚嬷嬷教教你宫里的规矩,到时候进了宫,可不要手忙脚乱才好。” 老祖宗声音虽柔和,却让锦澜阵阵生冷,她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和先前上京的事一样,天大的恩宠砸下来,她不得不接。况且,这次还牵扯到母亲,她即便不为自己,也不能不为母亲。 否则,连为母求药的心都没有,还谈什么孝道?这样一来,方才那些振振有词,为老祖宗着想的话,立即就成为响亮的巴掌,甩回她脸上。 她深深的吸口气,稳住打颤的双腿,起身给老祖宗行了个礼,低声应道:“是,澜儿谨遵老祖宗的吩咐。” 陈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道:“好了,难得你有孝心陪我这个老婆子,趁着日头正好,赶紧回去吧,要不晚了风大,若是再着了风寒,便是老婆子的不是了。” 锦澜努力漠视老祖宗别具深意的目光,轻步退下。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将她最后的退路给彻底堵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进宫 待锦澜出了屋,站在一旁形似木人的吴嬷嬷才上前扶着陈氏躺下,看着陈氏眉目间的倦怠,又想起方才面对锦澜时的感觉,她在心里斟酌片刻,道:“主子,您直接同锦澜姑娘说原意不就成了?何苦这般累着自己?” 陈氏看了她一眼,阖上双目,嘴里淡淡的道:“直说固然有用,却难免让她心生嫌隙。” 若非为了让锦澜心甘情愿,她又何苦费这么大的心思同一个小丫头兜圈子? 吴嬷嬷欲言又止,锦澜姑娘看起来,并不是个好摆布的人,也不知道主子这回行事到底是对是错。她纵然心里有异感,也只是猜测,只得点头道:“主子说的是,奴婢愚钝。”说罢就不敢再多言,专心给陈氏捶腿。 锦澜出了屋门,一阵冷风刮过,脸颊仿佛刀割一般,阵阵生疼,她忍不住有些瑟瑟发抖,为天冷,亦为心寒。 “姑娘!” 尚嬷嬷和碧荷一直站在廊下,即便方才春芬请她们到偏房里歇一歇,也不愿挪动,坚持守在门外。这会儿见锦澜出来,第一时间便迎上前。 锦澜嘴角呵出一道白白的雾气,她对着目露焦急的尚嬷嬷勉递了眼神,示意她回去再说。 饶是尚嬷嬷焦心不已,也只好按捺下来,扶着锦澜上轿,返回藕香榭。 一路上,天色阴沉得厉害,看样子似乎又要落雪了。 碧荷和尚嬷嬷一左一右走在暖轿两旁,她边走边时不时侧头看向蒙了一层厚厚锦帘的轿窗,神色复杂。 自从锦澜走后,挽菊便将屋门合上,守在外间的琉璃窗下坐针线,眼瞧着天色越来越暗,她估摸着人也该回来了,一抬头,恰好看见暖轿进了院子。于是赶紧放下针线篓子,打开了门。 锦澜进屋后,挽菊和碧荷忙着伺候她更衣斟茶,尚嬷嬷则取些铜板出去,赏了抬轿的婆子,将她们打发回去。 好一番忙碌过后,锦澜坐上了暖炕,身子围着被烘得暖洋洋的锦衾,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这姜汤还是挽菊在她走后特地熬的,一直搁在外间的火炉子上热着。 一大碗姜汤灌下去,锦澜的鼻尖上冒出了点点热汗珠子,她长长的吐出口气,身子顿时感到舒畅多了。将青花海碗搁在小几上,她才抬头看向挽菊,“我走后有人来过吗?” 挽菊点点头,“大姑娘来过,不过奴婢没开门,只隔着窗回了话。” 叶锦薇来了?锦澜挑了挑眉尖,看来她在这藕香榭里的一举一动,除了老祖宗外,还多得是人关心啊! “姑娘。”挽菊见她面色凝重,不由开口问道:“老祖宗好端端的,怎的让姑娘冒寒过去?”她心里一直觉得不安,猜想是不是锦澜装病的事发了。 锦澜抬眼自挽菊和碧荷的脸上扫过,“放心吧,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我也乏了,想歇一会儿。上回的糕点不错,你们再去做一些,待我醒了可以垫垫肚子。” 两人愣了下,相视一眼,便应声道:“是。” 尚嬷嬷将两人送出屋,反手便将门合上,挽菊虽心存疑惑,但也明白有些事锦澜不愿让两人知道,转身就往小厨房去。走了两步发现碧荷没跟上来,便又回头看了眼,见她正看着紧闭的门扉发呆,不由轻唤了声:“碧荷?” “啊?”碧荷打了个激灵,迅速转过头,瞧见挽菊探究的眼神,不自然的笑了笑,快步上前挽住她的手,道:“走吧,咱们去给姑娘做糕点。” 挽菊一头雾水,被碧荷拉着进了小厨房。 外头声音虽小,却也零零碎碎的落在尚嬷嬷耳中,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后,她才返回里间,目光切切的望向锦澜,“姑娘,那事......” 锦澜垂下阴郁的眼眸,叹了口气,道:“嬷嬷,我已经答应了老祖宗的要求,两天后陪着她一同进宫。” “怎么回事?”尚嬷嬷忍不住抽了口凉气,急声道:“姑娘怎么能答应啊!” “我也不想应下此事。”锦澜一脸苦笑,“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嬷嬷,老祖宗比我们所想的要精明得多,这些个小把戏,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说罢她将在长寿堂里和老祖宗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听得尚嬷嬷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通体冰凉。 “这么说,老祖宗打从开始就没相信过姑娘病了。”尚嬷嬷涩声道,在长公主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她自信自己即便没有完全摸透长公主的心思,至少能揣测个五六分,可如今看来,是一分都不到。 锦澜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老祖宗一开始确实是信了,但心里仍存着疑惑,至于后头......”她面上泛起一丝颓然,“是我们大意了。” 虽说她不敢放松警惕,可入京来事事走得极顺,哪怕遇上些什么,都能化险为夷,加上这一个多月来算得上是安稳的日子和即将到头的煎熬,让她不知不觉中,就忽视了老祖宗的手段。 以老祖宗的心计,又怎会让自己过得这般顺利?如今看来,不过是温水煮蛙,慢慢缓和她紧绷的心,好达到一击必中的效果。 “这可如何是好?”尚嬷嬷急得团团转,突然,她似想到了什么,双眼微微一亮,“要不,再继续装病吧?病得卧床不起,老祖宗自然就不能强迫姑娘进宫了。” 若是事情能这么容易应付就好了,锦澜揉了揉眉心,摇头道:“没用的,嬷嬷你想想,今儿个老祖宗才说了进宫,紧接着我便卧床不起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有什么猫腻,更何况是老祖宗?再说了,这次去不得,下回还是去不得吗?老祖宗既起了心思,又怎能容我次次装病躲避?” 再者,临走时老祖宗那句话,已经将装病的可能给堵死了,她敢说,这回若来个卧床不起,明儿华家的人就会出现在她床前,到时候一旦被看穿,会有什么下场,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尚嬷嬷心里泄了几分气。 锦澜深吸口气,缓缓的吐出一个字,“不!” 尚嬷嬷面色一喜,“姑娘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什么法子?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跌在这里,母亲还在扬州等着她回去! 想到沈氏,锦澜眼底的颓色褪去,双眸逐渐恢复清明,她在心里思忖半响,才对尚嬷嬷说道:“嬷嬷,我需要知道皇宫里的地形,不求尽善尽美,至少要知道几个主殿的大致所在。” 老祖宗既然打着和皇子联姻亲的关系,带她进宫无非就是想法子让她在皇子面前露脸,若不是如此,另外一个方法便是带她去见皇子的生母!只要她提前知道这些宫殿的位置,多少就能判断出老祖宗的心思,从而为自己设法脱身。 锦澜的振作让尚嬷嬷的心也渐渐稳了下来,是了,即便是进宫,也不代表老祖宗能掌握一切,只要皇子看不上姑娘,就是老祖宗也没辙! 她郑重的点头应道:“奴婢明白了,今儿晚上就将宫里的情况稍稍画下来,只是奴婢在宫里当差的时间不多,且一直在尚衣局中,鲜少在宫里走动,怕是......” 锦澜从未想过能从尚嬷嬷这里弄到详细的地图,不然老祖宗怎能安心让她呆在自己身边?“只要粗略就足以。” 当夜,锦澜屋里的烛火彻夜未灭,第二日一大早,一份简略的地形图就到了锦澜手里,虽简单了些,却画出了几座主殿的方位,还特地标明座殿中住着什么人。 对此,锦澜感激不尽。 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里,锦澜除了死记下地图外,还跟着尚嬷嬷学习宫中礼仪。用过晚膳后,老祖宗又派人将锦澜接过去,让她当面将所学的礼仪做了一遍。 陈氏看着锦澜虽有生涩却做得中规中矩的动作,笑着道:“澜丫头可比我当年伶俐多了,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时常闹得教引姑姑头疼,好些规矩细究起来,学了大半年才算略有小成。” 锦澜含笑福了福身,“澜儿哪敢同老祖宗相提并论,这也是嬷嬷教得好,澜儿唯恐失了老祖宗的颜面,这才缠着尚嬷嬷彻夜习之。” 听到锦澜这么说,陈氏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正说着话,吴嬷嬷撩起帘子进来,走到老祖宗跟前,低声道:“阮家的人进宫了。” 陈氏面上的笑容一敛,眉梢微扬,“长房还是亲族?” 吴嬷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迟疑地看了眼锦澜,欲言又止。 锦澜乖巧的垂下头,“老祖宗,澜儿先告退了,回去让尚嬷嬷再指点一番。” 陈氏和蔼的点头,慈爱的道:“今儿夜里早点歇息,莫要太晚了。” “是。”锦澜笑着应了声,便转身离开了长寿堂。 翌日一早,卯时刚到,锦澜就被尚嬷嬷唤醒了,经过一番隆重装扮后,立夏也领着暖轿到了藕香榭。此次是跟着老祖宗进宫,除了自己,身边并不能带任何人,就连尚嬷嬷也被留下了。 尚嬷嬷嘴唇嚅嚅,心有千万言语,到头却只能叹声唤道:“姑娘......” 锦澜的身子僵了下,回头给了尚嬷嬷一个灿烂的笑脸,并未出言,随即转身钻进了暖轿里。 暖轿先是去了长寿堂,陈氏也是一身华衣,她上下打量了锦澜两眼,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拉着锦澜的小手坐上自己专用的宝顶大轿,沿着敞开的府邸大门,一路往那象征着巅峰权利的九重宫阙直奔而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觐见 轿子一路行到东门外才停下,有内侍候在门外,一看到那宝顶大轿,立即就迎了过来,“奴才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原本闭目养神的老祖宗陈氏猛地睁开了双眼,若有所思的看着挂在轿门前,阻隔寒风的羊绒毡帘,似要洞穿出去,看清楚拦轿的人。 一直跟在外头的吴嬷嬷见到那人,眉头皱了皱,才快步上前,略略拔高了声,道,“原来是贺公公,今儿什么风将你给吹来了?” 贺公公看到吴嬷嬷,一双三角眼微微眯起,咧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尖细的声音含着笑意道:“吴姑姑,咱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特地在此恭候长公主殿下,青釉软轿已经备好,还请长公主殿下移驾。” 怎么回事?吴嬷嬷脸上笑意不减,眼中的神色已经沉了下来,长公主进宫,向来是坐着宝顶大轿,从未有过阻拦,这回皇上怎么...... 锦澜垂着小脸正襟危坐,表面上看似对外头的一切充耳不闻,实则一直竖耳倾,吴嬷嬷特意扬高的声调和贺公公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再耳中。只是这样一来,却错过了老祖宗阴晴不定的面色。 片刻后,陈氏才侧头看向锦澜,“澜丫头,咱们换轿。” “是。”锦澜乖巧的点头,跟在陈氏身后下了暖轿。 一瞬间,呼啸的寒风拂面而过,她忍不住闭了闭眼,才缓缓睁开,巍峨的皇宫顿时映入眼帘。 高大的砖筑厚墙,飞檐斗拱,显得古朴庄重,朱墙上覆着一片片明黄琉璃瓦,映在这冬日难得的暖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远远眺望,重廊复殿,壮丽宏伟,气势磅礴。东门前左右两边各站着两名手持长枪,立如青松,目不斜视的皇家侍卫。 明明是如此金碧辉煌,气势雄伟的九重宫阙,锦澜心里却生出一股冰冷无情的感触。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进宫,前世老祖宗也曾带着她与叶锦嫣还有叶锦玉一同进宫给太后贺寿,虽记不大清楚了,可从未有过更车换轿的印象。而这次提前进宫,却...... 这是否表示,皇上对这个亲姑姑,甚至是叶家已经起了别样的心思?老祖宗如此心如火燎的想与皇子们联姻,也是因为皇上的心思吧? 那么,照前世头一回进宫的时间来看,两年后,老祖宗又重新获得了皇上的信任,正是联姻的效果吗? 锦澜便跟在陈氏后头,便飞快的琢磨着目前掌握的线索。 青釉软轿是宫里常用来给贵人代步的轿子,虽比不上叶家那顶宝顶大轿,但眼下锦澜和陈氏坐的这顶,却是特意备下的。要比普通的软轿宽敞许多,里头垫了一层兔毛软毯,一个精致小巧的青釉双耳三足炉搁在靠近轿门边角特地空出的围挡中,炉子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因此软轿内也是暖和得很。 贺公公引着轿子一路穿行,往皇上现今居住疗养的甘泉殿走去。 到了甘泉殿,刚下轿子便看一大堆宫女内侍立在院子里,看见她们进来,纷纷下跪行礼。 陈氏略略扫了眼便淡声道:“起身吧。” 宫女内侍们才起身退到一旁,低头含胸,面带恭敬。 贺公公将陈氏和锦澜迎到偏殿,又让宫女上了茶点,才笑声道:“皇上请长公主稍等片刻,吏部侍郎现下正在殿内向皇上回禀公事。” “有劳贺公公了。”陈氏沉声道了句,面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锦澜悄悄瞥了她一眼,便安静的站到旁边。 贺公公一脸受宠若惊,忙点头哈腰的道:“奴才不敢。” 陈氏抬眼扫过贺公公脸上的谄笑,目光闪烁,眼底闪过一丝冷嘲,“贺公公是皇上身边第一红人,又是宫里的大总管,自然当得起老身这声谢。” 陈氏的话让贺公公顿时有些讪然,也不敢再接话,挂着笑退到一旁候着。 “澜丫头。”陈氏见他还算识趣儿,便扭过头和蔼的看向锦澜,“站着做什么?快来坐。” 锦澜飞快的睃了一眼贺公公,迟疑片刻,才缓步上前坐在宫女搬来的锦杌上。 陈氏给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从容的端起官窑甜白瓷釉彩双桃茶盅,轻轻的啜了一口,才慢里斯条的开口问道:“贺公公,不知道皇上近来龙体可好?” 贺公公被晾在一旁,心里多少存着一两分忐忑,毕竟论辈分,陈氏是皇上的亲姑姑,他吃罪不起。这会儿听到陈氏的声音,仿佛天籁般,立即就抬起头,笑着道:“回长公主,皇上最近几日龙体逐渐康泰,胃口也好了不少,昨儿到了夜里,还特地起身用了碗羹汤。” “胡闹!”陈氏将茶盅重重的搁在黄花梨宽边方桌上,喝道:“皇上龙体久病气虚,夜里歇息尤为重要,用了羹汤,肚饱腹胀的,怎能安眠?” 贺公公没想到陈氏说翻脸就发难,心里顿时一惊,“奴才该死!” 陈氏冷哼一声,还欲再说,却有一名白白胖胖的小内侍跑了过来,利索的在门前打千问安,“给长公主殿下请安,皇上请长公主殿下移驾正殿。”说着又躬了躬身,伸手一请,“殿下,请随奴才来。” 贺公公听了如释重负,立即伺候陈氏和锦澜进了正殿。 待两人都进去后,贺公公才伸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泌出来的冷汗。 方才来传话的小内侍见了,不由压低声问道:“干爹,您怎么了?” 贺公公警惕的左右打量了两眼,才没好气的道:“今儿就甭提了,晦气!里头你可得小心伺候好了,若不小心得罪了那位长公主殿下,到时候可别怪干爹不照应你。” 小内侍听了脸上一白,连忙点头。 甘泉殿里燃着地龙,走进去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摆在中央的鎏金九龙戏珠三足熏炉里不知点着什么香,清香四溢,让人心旷神怡。 锦澜没敢细细打量,低眉顺眼,和吴嬷嬷一起扶着老祖宗缓步前行,抬腿越过高高的朱木门槛,地上的理石光可鉴人。 引路的宫女将两人带到寝殿内,陈氏见着那张垂着明黄幔帐的紫檀龙床,屈膝行礼,“老身给皇上请安。”说着就要跪下去。 锦澜自然也是紧跟着老祖宗,有样学样。 可还未容陈氏的双膝碰到冰冷的理石,一道浑厚温和的嗓音便响起来:“此处没有外人,皇姑不必多礼!” 侯在一旁的吴嬷嬷立即眼疾手快的扶住陈氏,可锦澜却是要行跪拜礼的,双膝磕在冰硬的理石上,立即又疼又麻。即便燃着地龙,她又穿着厚厚的袄裙,一股子寒气还是自地上渗入皮肤,又钻进骨子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此时此刻,容不得一丝失礼,她咬紧牙关,努力平复了喉中的颤意,平声道:“民女叶锦澜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锦澜跪下后,吴嬷嬷也紧随其后行了大礼。 “哦?”皇上挑了挑剑眉,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位皇姑带的不是最宠爱的玄孙女儿,一双星眸自锦澜身上扫过,便和蔼的道:“起来吧。”话落又扬声吩咐道:“给皇姑设座。” 立即有宫女鱼贯而入,端来锦杌,摆上斟好的热茶。 陈氏道了声谢,才落座在锦杌上。 锦澜自地上起来,转身就站到了老祖宗身后,垂头含胸,低眉顺目,表现得越发恭敬谨慎。 皇上不说话,陈氏也不开口,殿里一下就静了下来。锦澜和立在角落里的宫女内侍一样,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惊动了那位大周最尊贵的人。 良久,皇上才似感慨一般,叹声道:“皇姑已经许久不曾进宫了。”语气中竟掺着一丝埋怨。 陈氏双目闪了闪,嘴角泛起慈爱的笑容,“皇上龙体欠安,老身这是怕扰了您的静养,只好在府里吃斋念佛,以祈祷佛祖保佑皇上早日康泰。” “皇姑有心了。”皇上轻轻的点了点头,眼眸一转,就落在了锦澜身上,“这位,可是扬州巡盐御史叶霖的嫡女?” 锦澜心里一震,皇上竟然能这般准确的道出她的身份! 连陈氏脸上也飞快的掠过一丝震惊,显然也没料到皇上对锦澜的身份了如指掌,那叶家的心思......她心里微沉,面上却是笑呵呵的将锦澜拉到身前,慈爱的道:“没错,正是叶霖的嫡亲女儿,时逢老身八十大寿,这孩子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上京贺寿。” “如此,倒是孝心可表。”皇上看向锦澜的目光添了几分和色。 当今圣上一向以仁孝治国,本身便是名不可多得的孝子,先皇在位五十八年,直到七十高龄才退位让贤,病逝时,已经继承大宝的今上仍不辞辛劳,亲身伺候在塌旁。先皇驾崩,今上哀声恸哭,立下守孝宏愿,三年不曾踏入后宫半步,传成当世至孝美名。 陈氏自然是清楚皇上的喜好,因此张口便将锦澜抬到了相应的高度,“可不是,这孩子身子骨弱,体内寒症颇重,这回带她进宫,也是想请华老太医给她扶脉诊治一番。” 皇上点点头,“华老太医现下正在东暖阁,让人将她带过去吧,皇姑正好可以陪朕说说话。” 看样子皇上和老祖宗是想将她打发出去,好单独说话,锦澜恭敬的给皇上磕了头,又给老祖宗行了礼,便跟着宫女一同下去了。 虽到了隆冬,甘泉殿内竟还有鲜花绽放,锦澜忍不住抬眼看了下,虽比不上春夏那般姹紫嫣红,但有几株瞧着眼生的娇花正相争吐蕊,开得盎然。 引路的宫女仿佛看透了锦澜的心思一般,笑盈盈的开口道:“甘泉殿有口温泉,所以这里的温度要比外面暖得多,自花房里移过来鲜花也就能常开不败了。” 原来是这样!锦澜一脸恍然,感激的冲那宫女点了点头,脆声道:“多谢这位姐姐。” “姑娘不必客气,唤奴婢岫烟即可。”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眼看即将走到东暖阁,一道娇嗔的声音蓦然在边上响起:“喂,站住!说你们呢!还不给本郡主站住!”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刁蛮 锦澜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十三四岁的姑娘正带着两名宫女从不远处的云亭中走来,披着一件紫貂锦裘,宝蓝色珠绣挑线裙随着步履在貂裘下时隐时现,云浓青丝挽成俏丽的芙蓉归云髻,发间钗如天青而点碧,腮旁珥似流银而嵌珠,即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华贵难言。 只是,那张圆润妍丽的满月脸上,神情倨傲,步姿轻盈有态,飞快的穿过花廊,很快就来到两人面前。 “平阳郡主吉祥。”岫烟一见到来人,眉目间掠过一丝无奈,忙稍稍颌首,屈膝行礼。 这个姑娘是位郡主?锦澜的秀眉微不可查的蹙了下,也跟着盈盈一福,“民女叶锦澜给平阳郡主请安。” “原来是岫烟姑姑,快请起。”平阳郡主李璎珞免了岫烟的礼,却不让锦澜起身,反而瞪着她,语气不虞的问道:“你是谁?怎会出现在此?” 锦澜被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不过是按皇上的吩咐前往东暖阁,怎的半道上突然冲出一位郡主拦路?还这般恼怒的质问她的身份。 “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听不到我问你话么?”得不到锦澜的回答,李璎珞恼怒的叱了一句。 “回郡主话,这位乃是汝南侯府的姑娘,此次和长公主殿下一同进宫。”岫烟见李璎珞又开始胡搅蛮缠,而锦澜似乎被吓坏了般,呆愣不动,不得已只好出声解围。 “皇姑奶奶!?”李璎珞显然被没想到锦澜的来历,竟会牵扯到自己那位连父亲母亲都十分尊敬的皇姑奶奶,白皙的小手顿时捂住了粉嫩的红唇,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下,才对锦澜缓声道:“你先起来吧。” “谢郡主。”锦澜这才站直了身,这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又是跪又是屈的,膝盖处酸疼不已,可也得生生忍着。 她心里万分无奈,谁让人家是天家子嗣,而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百姓民女,即便叶家在扬州是一方望族,放到京城里,却好比瘦西湖中落了一粒沙,连朵小浪花都翻不起。 岫烟是近身伺候皇上的女官,掌管着甘泉宫里所有的宫女,和贺公公一样,分庭而伺。 李璎珞对岫烟的脸色和锦澜一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她撅起红润的小嘴,撒娇道:“岫烟姑姑,四哥今儿个可来甘泉殿了?我一早去了他宫里,可不见人影,问了宫女内侍,却偏生不告之于我!” 岫烟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姑奶奶一大早跑来甘泉殿,铁定是为四皇子,平阳郡主最爱粘着四皇子,这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可惜......她暗叹了口气,轻笑道:“回郡主话,四殿下今儿还未来甘泉殿。” “怎会?四哥不在甘泉殿,还能去哪儿?”李璎珞一脸不信,四哥平日里都会到甘泉殿侍奉皇上,今儿怎么可能没来? 岫烟无奈的摇了摇头,“四殿下确实没在甘泉殿,今儿长公主殿下进宫,皇上一早就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李璎珞这才信了岫烟的话,方才她准备往正殿给皇上请安时,的确被内侍拦下了。 既然四哥不在甘泉殿,十有八九是在御花园了,她稍稍想了下,傲然的目光扫了过站在一旁垂头含胸的锦澜,忽的转身就走,“我去御花园逛逛。”话声刚落,那道窈窕的身影已经一溜烟跑出了花廊,惹得两位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一路小跑,紧随而去。 直到李璎珞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岫烟才颇有歉意的对锦澜道:“姑娘莫往心里去,郡主自幼养在太后娘娘身旁,虽性子倨傲了些,可心地却是好的。” “岫烟姑姑多虑了,我怎么敢同郡主计较。”锦澜这才抬起头,面上扬着乖巧的笑容,也学着叶璎珞称呼岫烟为姑姑。 虽说岫烟只是名宫女,可到底是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连郡主都这般礼待,她一个平头百姓,又何德何能逾越? 岫烟看着锦澜可以疏离的样子,心里升起一丝苦笑,好容易才借着话头拉进了些距离......罢了,往后再想法子吧。 转念间收了心思,她引着锦澜进了东暖阁,却没发现华老太医的人影,招人一问,原来华老太医以为今日无事,便上太医院转悠去了。 “姑娘且在此稍做等候,奴婢这就派人前往太医院寻华老太医。”岫烟唤了名小宫女来给锦澜斟茶倒水,又呈上几碟精致的糕点,才同锦澜告辞。 锦澜点了点头,淡笑道:“多谢岫烟姑姑。” 岫烟走后,东暖阁里便只剩下锦澜和一名守在门前的小宫女,她也不在意对方是不是特地留下来监视自己一举一动的,毕竟这里可是皇宫,若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才会觉得蹊跷。 锦澜略略扫了几下东暖阁里的摆设,虽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十分奢华,许是华老太医居住的缘故,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她走到琉璃窗前,安稳的坐在锦杌上,既然是皇上下旨让她过来,加上老祖宗的身份,这甘泉殿里,她无疑是安全的。可凡事不能大意,一旦有丝毫松懈,说不定隐藏的危机就会突临,就好似这回同老祖宗交锋一般。 这菱形的红木雕花琉璃窗虽不大,却恰好能将左右两便的游廊和前庭里的景致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名守在门口的小宫女飞快的看了锦澜的背影一眼,心里暗暗觉得惊奇,这位姑娘怎么放着舒适的靠椅不坐,偏坐到窗前的锦杌上去? 锦澜并未发现那小宫女惊异的目光,她正透过清透的琉璃窗,目光定定的望着前庭那棵落光了叶,显得有些枯败的悬铃木出神。 她原以为老祖宗进宫,定是要带她前往哪个容易碰到皇子的宫殿转悠,没想到竟直接奔到皇上这儿来了。 且进宫后,最让她在意的,是皇上竟能准确无误的认出自己的身份! 虽说祖父曾有拥护之功,可时隔多年,加上祖父早已去世,父亲又偏安江南,皇上能记得父亲,已是万幸了。可偏偏皇上只是听了她的名,就能说出她背后的来历,这意味着,皇上对叶家,并不是一无所知! 说不定,京城的本家,甚至远在江南的扬州叶家,都有皇上安排的眼线! 这个念头一起,锦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实在太可怕了! 难怪皇上会派贺公公将老祖宗的轿子挡在东门外,这是无形中警告老祖宗,即便她身为皇姑,可他才是大周的天子,是决定大周命运的人! 如此说来,皇上实际上并不愿意看到叶家同皇家联姻?难道她一开始就猜错了?两年后皇上对叶家改观,并非因为联姻事宜? 锦澜只觉得脑中似塞进了一团乱麻,她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目光却无意中瞥到两道人影正从右边的游廊缓缓走来,心里不由一凛,忙侧了侧头,往左墙边挪了下,既能最大限度隐去自己的身影,又能看到来人。 东暖阁的大门恰好是在她的背后,也就是左手方向,对方自右面走来,若想进屋,就必须从琉璃窗前经过。不过,这两人显然并不是往东暖阁,只不过沿着游廊走了一小段,便沿着台阶走下游廊,往前庭的悬铃木走去。 这两道身影一高一矮,都披着狐裘披风,不过从装束上看,显然是一男一女,等拐下游廊后,锦澜才发现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位宫女内侍。 琉璃窗虽清透,可凭着锦澜的眼里,还不足以看清那么远的距离,况且自从那两人呢走到悬铃木旁,也不知怎的,周身竟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让人愈发看不真切。 既然不是来东暖阁,又和她没什么干系,锦澜也就不再执着的盯着人家看了,只是外头有了人,已经不好再坐在窗前,否则被发现,难免会被扣上偷窥的嫌疑。再者,说不好这两人是什么皇子公主之类的尊贵人物,她还是避而远之最好。 锦澜想着便转过头,准备起身移到中间的靠椅上去,结果刚一起身,还未容她踏出一步,原本紧闭的琉璃窗忽的一下便被打开了,呼啸的寒风夹杂着一声恼怒的厉喝灌入屋内。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偷窥!”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锦澜哀怨的皱了下眉头,这声音,听起来还十分耳熟。 果然,她一回过头,就看到平阳郡主李璎珞那张气呼呼的满月脸。 “见过平阳郡主。”锦澜心里哀嚎,她到底是同皇宫犯冲,还是同这位郡主犯冲? 李璎珞可不管锦澜在想什么,她目光凌厉,神色倨傲,涂着丹蔻的手指指着锦澜,喝道:“还不滚出来,不过是个出身旁支的低贱之女,仗着皇姑奶奶就想对我摆谱不成?” 锦澜原本还算恭顺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屈膝行礼的身子缓缓站直,清冽的双眸微眯,冷冷的注视着那张充满鄙夷之色的娇容。 骂她是低贱之女,等于间接将她身后的双亲也视为低贱之人,若说叶霖,没准她不会生气,反而拍手叫好,可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诋毁沈氏! “怎么?你这个贱民反了不成?我还未让你平身,竟敢自己起来?”李璎珞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又深得皇上宠爱,向来是刁蛮任性,目中无人。 这会儿见锦澜竟然这般不闪不避,冷冷的和自己对视,还擅自起身,她脑海中的怒火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尖声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这个贱民给我拖出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理 尖锐的喊声远远传开,就连站在悬铃木下的那对人儿都被惊动了,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东暖阁的方向。 不过那扇菱形琉璃窗本就不大,窗前又有李璎珞的身影挡着,一时间也看不到屋里的情形。不知那少女说了什么,男子摇摇头,依旧站在悬铃木下一动不动,只是侧头看着。 跟在李璎珞身后的宫女内侍一听,拔开脚就准备往屋里去,按吩咐将这个惹怒郡主的人给抓出来。 可惜,锦澜没有给他们机会。 她身子一挺,稚嫩的话音从娇唇中吐出,“郡主,无理。” 淡淡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却直指对方的心窝! 站在游廊下与锦澜隔窗相对的李璎珞,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从小女儿家的恼怒,逐渐化为狰狞,紧咬的牙关中恶狠狠的挤出一句话,“你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敢这般与她说话,即便是皇上,同她说话时均是温声软语,这个贱人,竟敢当众斥责她! 锦澜仿佛没有听见李璎珞的质问,黝黑的眼眸如墨玉般,闪着熠熠的光芒,又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就连语气神态都如出一辙。 “民女所言,郡主,无理。”话落她又紧接了句:“不忠不义,犯的可是大不敬的辱君之罪!”说着她特意瞥了眼李璎珞身后,只是目光一闪而逝,快到即便是一直紧盯着她不放的李璎珞都没有察觉。 “贱人!”李璎珞捏紧了手中的锦帕,眼底充满骇人的狠戾,死死的钉在那张让她恨不得撕裂的小脸上,厉声道:“狗奴才,还不快把这个辱骂皇室血脉的贱人给我抓出来!” 已经离门口不远却被锦澜所说的话镇住的宫女内侍们蓦然醒神,再也不敢做多耽搁,纷纷涌进暖阁内,伸手就要去抓扯锦澜的身子。 “不必劳烦,我自会行走。”锦澜眼疾身快,稍稍两步,就避开了伸过来的手,紧接着一个转身,就往门外的游廊走去。 那些个宫女和内侍见她自愿出去,心里不由都松了口气,虽说是郡主的吩咐,可这位姑娘据说是长公主殿下带进宫的娇客,说不好郡主此番举动会惹的长公主大怒。郡主自然有太后护着,可他们这些奴才可就惨了,轻则皮开肉绽,重则...... 他们并非是平阳郡主身边第一批奴才了。 锦澜走出暖阁,一门内外却如隔冰火两重天,她拢了拢身上那件狐裘,方才进屋后特地没有解下,为的就是应付突发之状,没想到此时却成了有备无患。 她心里苦笑着。 不过,这番言行,她定然无悔!无论是谁,即便是圣上,也不能无故辱她的亲母! 李璎珞盯着那纤细的人影越走越近,嘴角逐渐泛起一丝冷血的笑容,原本还担心做过了惹皇姑奶奶生气,如今她自己送上门,顶着辱骂皇室的罪名,即便真要了她的狗命,皇姑奶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当锦澜走到离她还有三尺远时,李璎珞再也按耐不住心头嗜血的冲动,张口就要遣人取刑杖,她要看着这个贱人被一杖一杖打至毙命! 只是还未容她嘴里的话吐出口,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已经小跑到了游廊下,冲着李璎珞打千道:“奴才给郡主请安,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四哥让我过去?”李璎珞歪头一看,不由诧异的挑了挑眉,又转头望向那颗高大的悬铃木下的人影。 想必,方才的争吵被四哥听到了吧?李璎珞心里的怒火一冷,脸上不由浮起一片懊恼,狠狠的瞪了眼锦澜,喝道:“把她也押过去!” 她虽是郡主,又养在太后宫里,可到底是外姓之人,这点,李璎珞自是清楚的。此处乃是甘泉殿,是皇上疗养的地方,若方才真敢在此动粗见血,说不准会引起龙颜震怒。想必四哥是看穿了其中干系,才让小路子过来,及时止住了她的冲动吧? 李璎珞心里暖腾腾的,脚下的步态愈发轻盈。 而她身后的宫女内侍们就犯难了,这次郡主用的是押,不是抓也不是带,若他们真放锦澜这般走过去,铁定立马就会倒霉。 其中一名内侍只好赔笑的对锦澜点头哈腰道:“叶姑娘,您看?” 锦澜抿着嘴,看着李璎珞的背影,眼底的寒意却是越来越重,她要真被人押过去,这一生的闺名就全毁了,连带着远在扬州的沈氏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那内侍见她仍直挺挺的站着,又想到平阳郡主素来的恶名,两相权衡之下,便壮起胆打算强行将她制住押过去! 他们刚动手,去而复返的小内侍便适时的出声道:“这位姑娘,殿下有请。” 锦澜垂下眼睑,掩住了轻闪的眸光,嘴角翘了翘,也不理会围在边上的宫女内侍,抬起腿便往悬铃木下走去。 打从一开始,她就看到了这个小内侍的行踪,她料定那树下的人让他过来,定不是加罚,不然由着李璎珞闹腾便是了,横竖她也得不到好果子吃。 至于那树下的女子是谁,锦澜看不清,也不知道。可男子,她心里却多少有了几分猜测。 初次遇见李璎珞,她正带着宫女四处寻找四皇子,而自己来到东暖阁内,绝对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李璎珞去而复返,还将自己的身份摸了个清,唯一的可能便是她离开甘泉殿不远就被人截住了。 正是这个人,不但告诉了李璎珞四皇子的下落,还将自己的身份底细一并告之。 由此,她便断定,那树下的男子,就是四皇子。 只是,那个告密的人,到底是谁?锦澜暗暗拧紧了十指。 难道是岫烟?她眼前忽的闪过一张含着笑的脸,心底不由一沉,岫烟是皇上身边的人,难不成是受了皇上的指使,故意让平阳郡主为难自己? 可,为何如此?她不过是个外放的二品大员之女,在京城这种卧虎藏龙之地,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便有老祖宗在,也不足让皇上这般忌惮吧? 锦澜自嘲的笑了笑。 这宫里,果然是步步为艰,哪怕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会身不由己的落入旁人的算计中。 前庭在怎么宽敞,也总有走到尽头之时,只是随着越走越近,锦澜反而觉得寒气越来越薄,反而暖意阵阵迎面扑来。她本就低着头,缓步而行,这会儿趁着旁人不觉,飞快的扫了眼四周,才发现已是雾气弥漫。 原来那颗悬铃木后,竟是一湾露天的暖泉,虽然已经是隆冬腊月,可泉水竟还热雾腾升,因此站在边上,如阳春三月,丝毫察觉不到半点严寒。 李璎珞率先走过去,身上的紫貂裘已经解了下来,露出一见缀着白狐毛的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袄,将她妍丽的小脸衬得越发明艳照人。 “四哥。”李璎珞姿态优雅的给四皇子行了礼,又对边上的粉衣少女含笑点头,“表姐。” 那粉衣少女自然是屈膝回礼,“郡主。” “出了什么事?发如此大的火气。” 温润的嗓音如一泓潺潺流动的甘泉,缓缓泌过众人的心脾,让李璎珞的俏脸忍不住飞上两抹红霞,可一提到锦澜,眼中如水的柔意霎时就退了去,她撅着红唇,道:“四哥,那贱,呃,那民女居然当众斥责辱骂与我。”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锦澜刚一走过来,恰好就听到李璎珞这句饱含委屈的话语,心里不禁冷冷一笑。 “嗯?”四皇子轻应了声,仿佛蒙了层雾气般,叫人看不出蕴意的双眸闪了闪,抬眼看向正款款而来的少女,“是这样吗?” 锦澜止步,仍旧垂头含胸,一副低眉顺目的摸样,可眉眼间却拧着一层不屈的倔强,“回四殿下的话,巧言令色,民女亦辩无可辩。” “你......”李璎珞见她当着面直戳自己的老底,不由勃然大怒,可刚张口吐出一个字,却被一旁的粉衣少女给拉住了。 “表姐,你拉着我做什么?”李璎珞恼怒的扭过头,却见粉衣少女正对自己轻轻摇首,又朝边上使了个眼色。 这时她才幡然醒悟,四哥还在边上! 粉衣少女见李璎珞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就松开了她的袖子,侧过头,饶有兴致打量着锦澜。 四皇子仿佛没察觉到两人的小举动,温和的目光由始至终都落在那副瘦小的身子上,好看却比旁人少了几分血色的唇微微轻启,“姑娘若愿意说,本王自是会听。” “四哥!”李璎珞一听,不由跺了跺脚,“四哥还同她多说做什么?拖下去训一顿,赶出......” 四皇子给李璎珞投了眼神,瞬间便让她咽下了剩余的话,恨恨的瞪了锦澜一眼就别过头,不再作声。 锦澜站在原地,心却一点一点的陷入谷底,四皇子的意思,是不打算轻易放过自己吗? “抬起头来。” 温雅动听的嗓音,此时此刻落在锦澜耳中,却似一道惊雷,震得她浑身一颤。即便再怎么不甘不愿,她都只能缓缓的抬起那张始终低垂的小脸......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错 锦澜抬起头,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就这么直直的撞进她眼里。 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分明的棱角,清秀的五官中带着一抹温和,两道飞斜入鬓的乌浓剑眉下,是清澈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一头黑发整齐束于头顶,以一只婴儿拳般大小的雕纹碧玉冠扣之,削瘦却修长的身子上罩着一件雪青色云纹蟒锦袍,领口处镶着一圈细软银绒。 那眉眼间的笑,宛如琥珀般纯净,不掺半点杂质,可这主动释放的善意却让锦澜一愣,立即移开眼,结果扫到边上站着的粉衣少女,她瞬间就瞪大了眼眸。 怎么会是她? 那粉衣少女见锦澜望过来,便大大方方的向她点头致意,“锦澜妹妹,好久不久。” 锦澜迅速敛下眼中的讶然,淡笑着福了福身,“确实是好久不见,依菲姐姐。” 原来,和四皇子在一块儿的粉衣少女,竟然就是当初在孟府赏花宴上见过的白依菲。 “表姐,你认识她?” 不光是锦澜感到诧异,李璎珞也是一脸惊讶,只有四皇子仍保持着原本的神色。 白依菲点了点头,柔柔的笑道:“我与锦澜妹妹均在扬州,自然是认得的。” 锦澜呼吸微微一窒,她只是和白依菲有过一面之缘,且还是因为同赵倩蓉起了嫌隙之故。如今白依菲这么说,倒像她们早已深交一般,加上方才四皇子那无缘无故的善意,她心里突然警惕起来。 事有反常即为妖,她不得不提防。 得知白依给和锦澜相识,李璎珞心里大为不满,她冷哼一声,道:“即便如此,也难逃诋毁皇家的罪名!” 白依菲听了不由蹙了蹙眉,她知道自己这位郡主表妹自小被众人奉为掌上明珠,性子养得刁钻跋扈,可也不是这般认死理的人,尤其还是在四皇子面前,难不成是叶家这位姑娘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惹到她了? 不过,照她的了解,即便真有什么,也是李璎珞先惹的事。 想了想,白依菲便侧头看向四皇子:“殿下,您看......” 四皇子点了点头,缓声道:“璎珞,不得胡闹。” “四哥!”李璎珞见自己的表姐和四皇子竟隐隐向着那个贱人,好容易才压下的怒火瞬间撩起,愤声叫道:“我才没有胡闹!”紧接着转头瞪向锦澜,厉声吼道:“你可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过瞬息间,形势逆转。 锦澜稍稍稳下心神,她虽不清楚四皇子和白依菲为何会无端站在自己这边,可却懂得准确的抓住这一刻时机,嘴角淡淡一笑,道:“回郡主话,民女不知郡主所言何意?方才,民女可曾说了什么冲撞郡主之话?” 李璎珞没想到锦澜竟敢睁眼说瞎话,怒极攻心下,也忘了喊在场的宫女内侍出来作证,张口就尖声叫道:“你说了!你方才明明就说了我无理,不忠不义!难道你敢欺瞒四哥?” 这话一落,白依菲就知要糟了,李璎珞摆明是掉入锦澜的陷阱中,虽说她有心帮衬锦澜,却也不愿意看见李璎珞吃大亏,想也不想就要替李璎珞说话。 可锦澜开口之际就做好了准备,等的就是李璎珞这句话,哪能容白依菲出言,顿时眉梢一挑,抢先开口道:“那郡主可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说话间眼眸定定的望着李璎珞,竟是将她刚才的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 李璎珞被锦澜的话一哽,有些心虚的瞄了眼站在一旁的四皇子,四哥最讨厌跋扈的女子了。 可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锦澜眼中那抹讥笑,她胸口一窒,好不容易才忍下的话便不管不顾的冲出口:“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不过是旁支的卑贱之女,仗着皇姑奶奶才得以进宫,不好好安分守己,偏还躲在一旁偷窥!” “璎珞!” “郡主!” 四皇子和白依菲异口同声的出声喝止李璎珞。 李璎珞知是自己失言,可被两人这一喝,委屈顿时浮上心头,圆溜溜的杏眼中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意,“四哥,你凶我。” 四皇子好看的剑眉微微皱起,却是缓下语气,“好了,此事我自会处理。” 李璎珞还欲再说,白依菲忙上前将她拉了回来,轻笑的点了一句,“殿下,此事只怕双方都有过失,还望殿下从轻发落才是。” 阮家正极力撮合四皇子与李璎珞,她此次进宫虽打着探望阮贵妃的名头,实际上是阮家将她送进来,以助李璎珞一臂之力。方才,她是真心想帮锦澜,可如今两相权衡下,只能偏向李璎珞。 听了白依菲的话,锦澜心里冷笑一声,这句看似为她求情,实际上是坐实了她诋毁皇家的罪名,而且还最大限度的淡化了方才李璎珞那番蛮横的话。 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既然如此。”四皇子将目光从李璎珞身上移开,落到锦澜身上,语气仍旧那般温和,宛如三月里的春风,“姑娘便同璎珞道个歉,此事就算了结了,如何?” 话里话外,都带着一丝退让和息事宁人之意,李璎珞听了,心里极度不甘,可刚要说话却被白依菲在腰上轻轻拧了下,虽隔着厚厚的袄裳,并不疼,却让她脑子里猛地一清,当即便强忍了下来。只是恨恨地瞪了锦澜一眼,暗道一会儿定要趁着四哥不在,想办法要她好看! 锦澜本就与他们面对面站着,四皇子看不到背后的情形,她却瞧得一清二楚,嘴角陡然往上翘了翘,张口便淡淡的吐出一句话:“民女何错之有?” 她知道,对方是忌惮着自己身后的老祖宗,因此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只要此时她低下头,定能安然无恙的脱身。可道歉便是认同李璎珞那番欺辱之言,若是这样,方才又何必同李璎珞针锋相对,据理力争? 四皇子才平复的剑眉又重新聚拢,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眸中闪过的不是被人驳了面子的怒气,而是莫名的趣意。没错,他心里对这个纤瘦的小姑娘升起了一丝好奇。 能让那个人惦记着,果然不同凡响。 白依菲死死的拉住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的李璎珞,她们站在四皇子身后,自然就看不见他脸上一闪而没的神情,柔声对锦澜劝道:“锦澜妹妹,此事虽因郡主而起,可到底是她误以为你行了不轨之事,既然殿下这么说,还请锦澜妹妹退一步才是。” 锦澜脸上的笑容尽敛,抬眼与白依菲四目相对,冷声打断她的话:“依菲姐姐,我到这东暖阁来,乃是皇上的旨意,且暖阁中不止我一人,还有一位随伺的宫女。” 白依菲被锦澜的话堵着无法开口,她原以为长公主虽带着锦澜进宫,可锦澜独身一人出现在东暖阁,想必是偷溜出来的缘故,便想着借题洗清李璎珞的过失。 只是她却忘了,皇宫大内,又岂能随意行走?尤其这甘泉殿还是皇上疗养居住的地方,守卫更加森严,若非她跟着四皇子,还不一定能进得来,更何况是锦澜? 见白依菲哑口无言,李璎珞再也忍不住了,“即便是皇上的口谕,你也不该躲在琉璃窗旁偷窥,这不是欲图不轨是什么?”边说又边看向四皇子,“四哥,分明是她先偷偷摸摸,我才这般莽撞出言的。” 李璎珞不笨,还晓得将一切都推到他人身上。 四皇子并未回头看向白依菲和李璎珞,如水的眸光仍旧紧锁在锦澜秀丽的小脸上,他心里忽的有些期待,这下,她又该如何辩驳? 锦澜努力漠视那道探究的眼神,定定的看着李璎珞,“民女进入东暖阁,落座窗前锦杌观景时,殿下和依菲姐姐并未在此。这点,方才在屋里的宫女可为民女作证。”顿了下,又道:“只是没料到殿下会信步入景,而正当民女准备起身离开窗棂,郡主却适时出现,并且不分青红皂白,折辱民女。” 没有一丝添油加醋,她平淡的述出事实的经过,可偏偏是这样淡然的神情语气,让李璎珞几欲抓狂,“折辱?我可曾说错?难到你不是旁支出身?既然是庶出的血脉,自然就是低贱之人!而你又凭什么说我不忠不义?” 李璎珞已有些口不择言,唯一想的,就是拿下锦澜,在四皇子面前挽回一丝颜面。 “郡主大人。”清脆的话音,却透着无尽的冷冽,锦澜脸上带着一丝凌然的表情,“郡主口口声声呼民女为低贱之人,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百姓均是圣上的子民,郡主此番言论,又至圣上与何处?此为不忠!” “民女不才,虽是旁支出身,但家父乃是堂堂朝中二品大员,朝廷命官,家母也蒙圣恩,有二品诰命加身!郡主辱民女为贱民,等同辱了家父家母,轻辱朝廷命官,命妇,视为不义!”说罢,她终于移眼,对上了那道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此,四殿下还以为,民女有错吗?” 纤瘦的少女,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是四人中最矮小的一位,却偏让人心里生出一种高不可攀的错觉,同面露狰狞,五官甚至已经微微扭曲的李璎珞形成了两道鲜明的对比。 明明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百姓平民,可那平民少女却忽的绽放出耀眼的万丈光芒,宛如瑰丽的珍宝,让人舍不得移开半点目光。 李璎珞只觉得浑身的血气上涌,霎时就冲昏了头,用力甩开白依菲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那张憎恨的小脸恶狠狠的扬起巴掌,猛地挥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瞬息 “住手!” “住手!” 一强一弱两道呼喝乍然响起,四皇子虽清楚李璎珞被太后和皇上宠得性子蛮横了些,可当众打人之事还从未有过。此时突发,他心里骤然一紧,若是锦澜挨了打,那么应下的事就算毁了! 另一道呼喝声来自由吴嬷嬷扶着,刚踏上游廊的老祖宗陈氏,仅一个拐弯,她便远远瞧见李璎珞高举的手。 虽说锦澜不过是叶家旁支,同汝南侯府并无直接关系,可她到底是自己带进来的人,此时此刻被人掌括,便是打她的脸。 这对积威甚深的陈氏来说,是种冒犯! 两声怒喝,让李璎珞的身子一震,脑海中顿时清醒了些,可箭已离弦,无法收手了! 锦澜没料到李璎珞如此大胆,虽然落下的掌势未停,不过四皇子和老祖宗的喝声让李璎珞心生了犹豫,速度和力度瞬间收了不少,也给了她足够反应的间隙。 彻底躲过,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只是她心里也没想过要躲开这一巴掌,自打老祖宗的喝声响起到李璎珞的手掌落下,电光火石间,她心里窜出了一个念头。 眼瞧着李璎珞那带着指环的手已经挥到眼前,锦澜思及手起,抬手一挡,“啪!”的一声,只觉得手臂陡然一阵火辣辣的疼,她还是低估了李璎珞的力气。 虽说是金枝玉叶,平日里养尊处优,可李璎珞打小同皇子们一块儿长大,骑射也是颇为精通,比起年幼体弱的锦澜,无疑是名彪悍的主。 手臂怕是要淤青了,锦澜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可身子却在这股巨大的推力下往后踉跄几步。 “小心!”原本快步上前想阻止李璎珞的四皇子,看到锦澜挡开那道巴掌,心里不觉松了口气,可还未等这口气呼出,又猛地提了上去,那道纤瘦的身影后,赫然便是热雾腾升的暖泉! 他来不及多想,伸手想将锦澜扯回来。 锦澜在自己脚底下失守的瞬间,便阖上了眼,可上回在孟府落水险些淹死的痛苦,如梦魇再现,还未碰到暖泉,她已经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危急下,她本能的伸手在空中乱挥,于是只听“撕拉”一声,四皇子的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撕裂的口子,那身价值不菲的雪青色云纹蟒袍,算是毁了。 “噗通!”“噗通!”两声,修长的身影裹着纤弱的身子,一同坠落入暖泉中! 一切事情不过是转瞬间的事,白依菲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匆匆看了眼目瞪口呆的李璎珞,急忙冲着呆滞在周围的宫女内侍们喊道:“快来救人!”说着一咬牙,自己也跳了进去。 暖泉不是太深,对四皇子来说,不过是没到胸膛罢了,哪怕是白依菲,也仅仅淹到下颌,并未没顶。 可相较于九岁的锦澜,却是灭顶之灾。 她没想过,这暖泉会如此深,那双如粉莲般精致的小脚竟探不到底! 锦澜暗暗叫苦的同时,一丝恐惧在心里越扩越大。 怎么还没有人下来救人? 老祖宗明明已经到了,周围不远处还候着那么多宫女内侍,总有一个是会水的吧? 瞬息间,她已经呛了两口水,自喉咙到肺部都似要炸开般,双手不由自主的挥动起来。 忽的,她觉得腰间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钳住一般,紧接着便感觉身子往上猛地一举,略带一丝刺鼻的空气倏然灌入鼻中,她不由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 一道温和的嗓音自头顶传来,锦澜呼吸微微一窒,才觉得自己身后似乎靠着什么东西,即便隔着袄裳也能察觉到一股暖泌。她忙抹干脸上的水,睁开眼,侧头一看,霎时对上了一双清潋的眸。 四皇子!? 救她的人竟然是四皇子! 这时锦澜才发现,那钳在腰间的东西,是只不粗壮却显得十分修长纤细的手臂,可正是这条看似没多大力气的手臂,将她紧紧的箍在他怀中,好让她免受灭顶之灾。 “锦澜妹妹,锦澜妹妹!你可还好?”冬日里穿的衣裳多且厚,一下水便觉得沉甸甸的,白依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移动了几步,站在四皇子身后关切的问道。 “多谢依菲姐姐关心,我没事。”锦澜这才猛地回过神,伸手推了推腰间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没想到那手臂虽松了些,却未缩回去,仍旧固执的环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说话间,被呆住的宫女和内侍已经被白依菲那句“快救人”给惊醒了,纷纷涌上前救人,尤其是跟在四皇子身边的那个名叫小路子的小内侍,更是一马当先的跳进暖泉。 四周顿时一片喧哗,陈氏也让吴嬷嬷扶着,快步往这边赶,只是她年纪大了,虽心急却力不足,到底慢了一拍。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呆呆的站在原地。 四皇子恰好背对着岸上的李璎珞,因此她也看不清此时此刻锦澜正被自己最仰慕的四哥搂在怀中。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自己方才对着锦澜挥下去的手,脚一软,缓缓的跌坐在地上。 “殿下,您,您没事吧!”小路子急得眼圈都红了,他怎么就没及时拉住四殿下?这大冬天的,万一着了凉,病倒了可怎么办啊! “没事。”四皇子见宫女内侍们过来,便缓缓的松开了怀中的人儿。 锦澜立即就被两名宫女扶住,慢慢的往岸上挪去。 怀里突然落空,四皇子感受着逐渐流逝的暖意,心里突然觉得若有所失。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刚泛起的异样就被他彻底压下了。 锦澜身上本就披着狐裘,这会儿吸饱了水,沉甸甸的,让她险些爬不上来,努力了几次,才终于在两位宫女的帮助下,颤颤巍巍的上了岸。 湿漉漉的锦袄和儒裙紧紧的贴在身上,还好是隆冬,衣裳穿得厚,若是盛夏时穿的薄衫,只怕她真的无脸见人了。 不过,虽然就在暖泉边上,可到底还刮着寒冷的北风,湿透了的狐裘袄衣裹在身上,不但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反而让人觉得冷入骨髓。 锦澜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澜丫头!”陈氏一路上拐杖连连拄动,咚咚咚的响声随着急切的呼唤传入众人耳中,陡然间,四人神色各异。 锦澜抓着一用力就能拧出水来的狐裘,清澈的眼眸中漫着氤氲的水雾,失了血色的嫩唇微微张开,欲言又止。白依菲则有些惊慌的扭头看向跌坐在地,面色惨白的李璎珞。 唯有四皇子,脸上仍是一片温和从容,扶着小路子的手,利落的从暖泉中上了岸。 陈氏快步上前,见锦澜虽面色苍白,但看上去似平安无事,心里多少松了几分气,又瞥到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不由沉下脸,对边上缩手缩脚的宫女内侍喝道:“还不快去取干净的衣裳过来给四皇子和两位姑娘换上!” “奴婢遵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宫女内侍赶紧应声而去。 遣了人取衣裳,陈氏又让余下的宫人将落水的锦澜和白依菲送到东暖阁去,至于四皇子,则去了偏殿。 安排妥当后,陈氏才抬眼看向已经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垂头站在原地的李璎珞。 “老身从来不知,一名外姓的郡主,也敢在宫里这般横行,竟然在甘泉殿动手打人,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陈氏身为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妹,乃是太上皇最宠爱的长公主,先帝当年之所以能在劣势中反败为胜,荣登大宝,最大的助力,便是陈氏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 韶华初初,手起鞭落,策马京城,那般肆意盎然却明媚如春的身姿,当年不知映入多少世家子弟的心中。 若非嫁入叶家,洗手做羹,相夫教子,加上岁月的磨砺,去了那一身不输于男儿的锐气,否则,当今还真没多少女子能挡得住陈氏雷霆一怒。就是太后,也要退避三分。 即便如此,厉叱加上黄花梨透雕鸾纹拐的重重一落,也仿佛敲进了李璎珞的心头,她瞬间面色如纸,若非身旁有宫女搀扶着,铁定再度跌倒在地。 看着她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陈氏厌恶的移眼,冷声道:“把她带到正殿去,老身倒要向皇上讨教一番,何为皇家礼仪,何为宫闱规矩!”说罢转身就走,也不理会哆嗦着张开口,想出声认错求饶的李璎珞。 东暖阁里本就燃着地龙,锦澜进去没多久,宫女们便利索的备了热水,七手八脚脱了她身上湿透的衣物,伺候她沐浴。接着取来干净暖和的袄裳换上后,才帮她绞干秀发,安置在东暖阁的厢房里。白依菲亦是如此,不过住在相邻的另一间厢房内。 华老太医匆匆返回东暖阁时,锦澜刚好喝完热腾腾的姜汤。 诊脉时老祖宗没有出现,事实上一直到傍晚出宫,锦澜才重新见到陈氏的面。 她安心的躺在厢房里,这件事有老祖宗出面,她定不会吃亏。 第一百一十九章 麻烦 出宫时,仍旧是贺公公亲自相送,只是经过了偏殿那一遭,贺公公的态度显然比先前要恭敬许多。 青釉软轿行到东门前,又换了叶家的宝顶大轿。 轿子稳稳的沿着来时的路程返回叶府。 老祖宗陈氏靠在蒙了软垫的轿壁上阖眼小歇,锦澜经过华老太医的诊治,又喝了贴药,倒没落下什么病,只是神色怏怏,假借垂头,思索着宫中发生的一切。 事情最终还是被老祖宗闹到皇上跟前,听说连太后都闻声而至,还是没保住李璎珞,皇上罚了李璎珞禁足三月,并且遣出宫,回了靖阳王府。这对自幼便生长在皇宫中的李璎珞来说,简直如同贬刑!且往后在京城里的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至于她“冒犯”平阳郡主的那一茬,也被在场的宫人尽数禀报给皇上,没想到竟让皇上大笑出声,连说了三个“好”字! 当陈氏将这一幕说与锦澜听时,她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原以为即便李璎珞会受到惩罚,而她也逃不了好,毕竟以一介平民的身份置啄皇室,哪怕有老祖宗撑腰,最不济也会受到斥责。结果,皇上非但没有龙颜大怒,还给了赏赐。 锦澜悄悄的扫了眼搁在一旁的锦盒,暗自腹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氏看上去虽阖着眼,实际上一直眯着观察锦澜的一举一动,见她稍稍侧头,浑浊的瞳孔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澜丫头。” 锦澜呼吸猛地一窒,赶紧敛了心思,露出一抹笑容,“老祖宗,锦澜在这儿。” 陈氏看着锦澜低眉顺眼的摸样,又想起宫中之事,心里满意至极。恭谦有礼,举止有度,进退有序,该顺则柔,该强则坚,为人处事比她想的还要高出三分,只是这样的妙人儿却是旁支血脉。 想到此,她不由觉得万分可惜,若是锦嫣能有这丫头的一半玲珑,她也不必这么费尽心机想法子绕弯路了。 锦澜正襟危坐,虽然老祖宗没有出声,可她能察觉到一道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来回探究,当下便将心里的事儿藏得更深了,生怕一不小心在脸上露出端倪,被老祖宗抓个正着。 半响后,直到她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陈氏才缓缓的开口道:“平阳郡主乃是明欣公主的亲女。” 明欣公主?锦澜心里一凛,若她没记错的话,明欣公主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也是先帝唯一的一名公主。前世她曾与这位嫁入靖阳王府的明欣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即便年过三十,依然姿容明艳,李璎珞虽没有完全继承明欣公主的美貌,却也有五六分相似。 然而,这些并不算什么,重点是,这位明欣公主十分护短! 据说当年曾长平侯府的人不小心伤了靖阳王府的三公子,虽说是庶出,可那位三公子到底养在明欣公主名下。当晚,明欣公主便带着王府的护卫打上门,将长平侯府闹得鸡犬不宁,事后还狠狠削了长平侯府一顿,即便阮贵妃在皇上面前泣声抹泪,最终也只是训斥了两声罢了。 而她如今竟惹上了明欣公主!? 同李璎珞的禁足和出宫相比,打伤庶子便成了小巫见大巫,这可是狠狠在明欣公主和靖阳王府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啊! 锦澜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彻骨,她并不清楚李璎珞是明欣公主的女儿,否则定会躲得远远的,沾都不上前沾一下。 陈氏留意到她一下变白的脸色,心里淡淡一笑,却是闭目不在开口。 轿子里立即便恢复了平静。 锦澜咬了咬嘴唇,努力稳住发颤的双手,复杂的目光从老祖宗阖起双眼的面容上一闪而过。 老祖宗特意将李璎珞的身份告诉她,应该不是单纯的好心提点吧? 李璎珞在宫里,老祖宗定然是知道的,可进宫前却只字不提,加上李璎珞去而复返,同时还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其中对自己了如指掌又能及时截住她的人,除了老祖宗,还会有谁? 还有皇上显然不清楚华老太医并不在宫中,否则也不会让岫烟带她前往东暖阁。难不成,华老太医也是被人故意支开的? 且四皇子和白依菲...... 掩在袖子下的柔荑紧握成拳,锦澜越想越心惊,这一切若都是无人安排的巧合,那也未免太过了!而能神不知鬼不觉提前做到这一切的,除了老祖宗,她真的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就在宝顶大轿抬着假寐的陈氏和胡思乱想的锦澜逐渐行进汝南侯府时,华阳宫里,同样有人也在神色凝重,奋笔疾书。 四皇子端坐在紫檀书案前,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巨细无遗的写在信笺上,末了还着重点了点李璎珞在明欣公主心里的份量。 搁下手中的狼毫,他捻起落满字迹的澄心纸,迅速的扫了几眼,神色异常凝重。可目光触及“叶锦澜”三字时,不由一缓,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倔强不屈的小脸。 弯弯的柳叶眉,小巧挺直的琼鼻,一双眼眸清澈如水,初雪般白净的容颜显得格外灵动,尤其是那纤瘦却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姿,宛如风雪中傲然的红梅,让人忍不住赞赏,和心动...... 四皇子愣了一会儿,忽的将手中的信笺揉成一团,重新提笔蘸了蘸墨,另写了一封信。待墨迹干后才装起密封,轻轻的打了个响指,一道人影悄然出现了屋内。 “把这封信送到北静王府。”四皇子将信轻轻往后一撇,那人影当即接住,消失在屋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 回到叶府,锦澜先陪陈氏去了长寿堂,坐了一会儿,陈氏便吩咐吴嬷嬷备好暖轿亲自送她回院。 待锦澜坐着府里的暖轿回到藕香榭,天已经擦黑了,院子里挂起了灯笼,挽菊正在门前焦急的等候着,时不时眺望一眼院门,见一顶暖轿缓缓而来,她双眼一亮,喜声嚷道:“姑娘回来了!” 说罢便一路小跑迎了过去,在屋里的尚嬷嬷和碧荷听到声,也赶紧撩起帘子跨出门。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暖轿在廊下停稳,挽菊便打起轿帘,伸手小心的扶着锦澜下轿。 走在后头的吴嬷嬷走上前,先是瞥了一眼挽菊和屋门前的尚嬷嬷和碧荷,才对锦澜笑眯眯的道:“锦澜姑娘,今儿个怕是累坏了,老祖宗让你早些歇息。” 这是让她别乱说话吧? 锦澜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劳烦嬷嬷回去和老祖宗说一声,锦澜谢老祖宗关心。” 挽菊和碧荷都沉浸在锦澜平安归来的喜悦中,唯有尚嬷嬷心细的发现,锦澜身上的衣物并非早晨出门时所穿的那一套,心里顿时一紧,“姑娘......” “嬷嬷,麻烦你熬些姜汤来,让吴嬷嬷和各位嬷嬷暖暖身子。”锦澜快声打断了尚嬷嬷的话,同时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 尚嬷嬷顿悟,点头便要去小厨房,却被吴嬷嬷给拦住。 “不必了,老祖宗那头还等着奴婢伺候呢,奴婢这就告退了。”该说的话已经点到,吴嬷嬷也就不再多留。 “嬷嬷走好。”锦澜巴不得她早些走,自然也不会真的留她,便让尚嬷嬷送了一程,才扶着挽菊和碧荷进屋。 碧荷一进屋就伸手准备解了锦澜身上的大氅,这时才发现她身上披着的竟是一件雪貂裘,而并非是出门时穿的狐裘,虽然二者均为纯白色,可碧荷掌管着衣饰,又岂能分辨不出一二? 她当下便惊了,“姑娘,这件大氅,看起来......” 锦澜瞥了碧荷一眼,亲自动手解下雪貂狐,边解边说道:“你先去备盆热水来,我要净面。” 碧荷心知这其中怕是有什么猫腻,想了想,便屈膝应道:“是。” 待碧荷退下,锦澜才让挽菊开箱笼取了一套衣物,迅速将身上的换下,碧荷回来时,她已经上了暖炕,而自宫中穿回来的衣物也已收拾妥当,藏在了不常用的箱笼里。 锦澜净了脸,尚嬷嬷便回来了,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将挽菊和碧荷打发回屋,才将宫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给尚嬷嬷。 “明欣公主!?”尚嬷嬷听到李璎珞的身份时,不由失声道:“姑娘怎的这么糊涂!” 锦澜抿嘴苦笑,若是事先清楚,她也不会硬碰上去,如今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无益。不过,饶是她清楚李璎珞的身份,也不后悔今日之事。 “这下麻烦可大了!”尚嬷嬷急得再屋里来回度步,好一会儿才惨白着脸,对锦澜颤声说道:“姑娘,明欣公主平日里为人倒也算大方和气,可一旦触及底线,定然睚眦必报!” “嬷嬷。”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眼,定定的看向尚嬷嬷,“事已至此,我相信老祖宗不会坐视不理,否则在宫里也不至于会同太后力争。我担心的,是老祖宗的心思!” 一路上她已经想得很透彻,老祖宗既然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都没有退让半步,必定不会看着自己被明欣公主为难。只是这件事,恐怕已经成了老祖宗手中的把柄,若是用在她身上还好,她是小辈,含糊一番说不定还能躲过去,就怕老祖宗的心思,是兰堂一脉! 第一百二十章 蜚语 和尚嬷嬷谈了半宿,锦澜才躺到床榻上,只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脑子里时而闪现出老祖宗精明的笑脸,时而又是李璎珞刁蛮的摸样,还有白依菲别具深意的浅笑,甚至是暖泉中那只看似弱不禁风,却孔武有力的手臂...... 各种光怪陆离的不断重复在脑海中,直到天色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自打出宫回府,锦澜便沉着心,时刻警惕着明欣公主上门为李璎珞“讨公道”。可一连十来日过去,府里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即便是老祖宗也只是发话让她好好歇息。 原先心提吊胆算计的事儿,如今却是轻而易举的达到了,虽说她本就是灵机一动,借着李璎珞的举动故意在老祖宗面前跌入暖泉,为的正是这个结果。可精明如斯的老祖宗竟然没有产生一丝怀疑,这又让她心里多少起了几分疑虑。 也不晓得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锦澜心心念念着这一茬,果然就有人上门了。 “姑娘,锦玉姑娘来了。” 锦澜正躺在暖炕上小歇,听到碧荷的呼声,唰的一下便睁开了眼睛,守在一旁的挽菊见她醒了,忙扶着她坐起身,才扬声道:“请锦玉姑娘进来。” 碧荷打起帘子,将叶锦玉迎进屋。 “玉姐姐。”锦澜身上披着一件藕荷色的妆花夹袄,正准备下炕相迎,却被叶锦玉快步上前给止住。 “澜妹妹,你躺着就好,仔细别着了凉。” 锦澜脸上绽出一抹灿笑,不顾叶锦玉的阻拦,仍是下炕福了礼,“这些日子吃着华老大夫的方子,觉得身上利索多了,许是再过两日也就再无大碍。” 她不可能一直病着,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祖宗的寿辰越来越近,她的身子也必须逐渐康复才行,否则说不准老祖宗反而会以此作为借口,将她留在京城养病,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叶锦玉见状,也不在过多阻拦,同样给锦澜回了个礼,随后两人一同坐在暖炕上。她拉着锦澜的手,仔细打量了两眼,才盈盈笑道:“瞧着脸色,确实红润多了,华老大夫的医术果然了得。” 锦澜的目光闪烁了下,和叶锦玉说话,向来不用费心思,不过轻轻一点,便能明白这话里的含义,她眼底的笑意愈加深了几分,侧头看向一旁,“碧荷,去泡壶好茶来。” “是。”碧荷飞快的扫了眼锦澜和叶锦玉,垂首低低的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碧荷的心思,锦澜自然是清楚的,自从王太医那件事之后,她便甚少将碧荷留在屋里伺候了,即便是夜里当值,也是尚嬷嬷和挽菊两个人轮流替换,若实在忙不过来时,才会让碧荷值上一晚半晚的。 “澜妹妹,可是很好奇我怎会选着今儿登门拜访?”待碧荷上了茶,又被锦澜借故打发出去,叶锦玉才笑眯眯的开口说道。 想不到叶锦玉会这般开口,锦澜怔了下,才笑道:“玉姐姐不是来探望我的么?哪分今儿明儿的,只要姐姐愿意,我定然是巴不得你日日都来。” 叶锦玉淡淡一笑,端起茶盅,鼻翼微微扇动,一股醇香直泌心脾,她轻轻晃了晃盏里清澈的茶水,道:“再过几日便是老祖宗的寿辰,如今姐妹们都在商量着,该给老祖宗送些什么贺礼才好。” 送贺礼?锦澜眉头皱了下,她们带来的贺礼,基本上都是由各自的府中备好,并且表了礼单,早就送到了老祖宗手里。怎么这会儿又重提寿礼之事? “芳姐姐说要送上亲手所绣的《法华经》,嫣妹妹则是《九九寿星图》,薇妹妹擅琴,玥妹妹擅舞,两人亦准备寿辰当日为老祖宗演一曲《麻姑献寿》。”叶锦玉抿了口茶,不以为意的道:“我却以为,只有妹妹的礼最合老祖宗的心意。” 自己的寿礼?锦澜心里一震,这些时日她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每天不是提着心便是吊着胆,哪有什么时间另备寿礼? 再说了,事前也不曾有人来藕香榭支会她一声,连叶锦薇都想好了主意,她却是两手空空...... 叶锦玉颇为兴味的看着锦澜紧蹙的秀眉,“澜妹妹可是怪我没提前同你说一声?” “姐姐多虑了。”锦澜摇了摇头,若是叶锦玉真心不愿与她多说,又何必特地跑这一趟?等到老祖宗寿辰当日坐下来看笑话便是了。 看到锦澜沉着思忖的样子,叶锦玉才敛了漫不经心的的笑容,意有所指的道:“事实上,我也是昨晚上才得了信儿,妹妹可要做好准备才是。” 她故意做出一副不相干的做派,为的就是看看锦澜的反应,若是锦澜乱了方寸或是看不穿其中的设局,那么这趟就真当她是来探病的吧,毕竟那件事,她不能主动参与进去,镇南王府还需要老祖宗的暗中相助。 锦澜见她忽的变得严肃起来,心里不由一动,以叶锦玉的为人,甚少会无故放矢,这信儿肯定不是这么单纯的送寿礼。 思索许久,她双眼逐渐发亮,抬头定定的看向叶锦玉,“姐姐,方才你曾说,我的寿礼最合老祖宗的心意,此话何解?” 叶锦玉虽一副镇定的样子,可锦澜思索时,心里亦是七上八下的,这会儿见她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不由长长的松了口气,“澜妹妹莫要怪我,这件事干系重大,我不得不谨慎些。” 顿了顿,她接着道:“你初到京城,又深居在藕香榭养病,自然不清楚外头的情形,虽说流言蜚语向来是屡禁不止,不过传的事儿也是无伤大雅。可这几日,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却是四皇子和一名......叶家的姑娘。” 说罢她特意停下来,等锦澜做反应。 “玉姐姐。”锦澜沉默了片刻,艰难的露出一丝笑容,涩声道:“还请你继续说下去。”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到底还抱着一线希望。 叶锦玉的眼底闪过一丝怜悯,“流言向来是三人成虎,众议成林,传到现如今,已成了四皇子同那位叶家姑娘...郎情妾意,情投意合。” 她到底是位未出阁的闺女儿,学着那些市井俗言的段子,难免有些张不了口,红着脸稍稍点了两句便赶紧转移到另一面,“据说流言起初是从宫中传出来的,说的也只是叶家姑娘失足落水,四皇子舍身相救,可不知为何到了后来,就传得那般不堪起来。即便没有点出那名叶家女子的闺名,可那日老祖宗进宫,暗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事十有八九是瞒不过去的。” 原来是这样! 锦澜的手心里慢慢渗出汗,心中却是阵阵发冷,她白着脸,起身对叶锦玉深深一福,“玉姐姐,千言万语,抵不过一个谢字!” 叶锦玉连忙将她扶起,怪嗔道:“澜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大家姐妹一场,你病着,我来瞧你,是应该的,当不得你如此大礼。” 锦澜明白,叶锦玉是不想过多的牵涉其中,毕竟这件事与极有可能与老祖宗有关。不过她能来送信,锦澜已经觉得感激不尽了。 叶锦玉有意多留了一会儿,同锦澜聊了些姐妹间的趣闻,又透露了些叶锦薇的近况,“薇妹妹和玥妹妹投缘,这几日两人同进同出,竟比谁都亲昵,嫣妹妹也时常一起,踏雪寻梅,倒也乐得自在。” 锦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她从来没有小看过叶锦薇,前世能将那颗妒恨的心完美的藏在姐妹情深的假象下,让人一丝也察觉不出,想想就不是个简单的。 今生她能这么轻易就让她们母女吃亏,仗的无非是前世的巧和今生叶锦薇还未完全成长起来。不过,对付叶家其他姑娘,应该绰绰有余了。 加上如今她自顾不暇,叶锦薇如何,她暂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顾忌,好在她们都为了在寿辰上博个出彩,暂时不会来找藕香榭的麻烦,让她能全心全意应付老祖宗,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聊了一会儿,叶锦玉便起身告辞,锦澜亲自送到门前,待她走远了,才觉得浑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般,脚下一软,顿时打了个趔趄。 “姑娘!”挽菊就在锦澜身后,见状忙上前扶住她,可目光触及到那张苍白的小脸,不由失声道:“姑娘脸色怎的这么难看?奴婢去喊人请大夫!” “不用!”锦澜紧紧抓着挽菊的手,摇头道:“我没事,不过是起得急了些,你扶我坐下便好,别声张。” 挽菊连忙将锦澜搀扶到靠背椅上坐着,又绕到后头给她轻轻揉着额角。 锦澜阖着眼,脑海中的思绪飞快转动着。 那日在暖泉中的事,白依菲和李璎珞兴许没看到,否则以李璎珞的脾气,定不会这么收场,而唯一能将四皇子救她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的人,只有老祖宗! 虽然叶锦玉说最初的流言来自宫中,可大内戒备森严,哪是随随便便谁都能传话的地儿?且到最后竟传成那般不堪入耳!偏偏这些,都是老祖宗乐见其成的事。 有了这一茬,即便她再这么不乐意,只要被老祖宗抓住合适的时机,她也只能成为砧上鱼肉,任人窄割了。 原以为躲过一劫,偏又落入另一个圈,锦澜觉得一张编织细密却无声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将她罩入其中,前行无路,后退无门......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贺寿(上) 十二月二十八,雪后初晴。 天还未亮,汝南侯府已是人声渐显,傅氏几乎一夜未眠,寅时初便起身,盯着下人们忙进忙出,为老祖宗的寿辰做最后一丝布置。 寅末卯初,藕香榭的正房里也燃起了灯。 挽菊利落的将帐子撩起挂到银钩上,小声的唤道:“姑娘,姑娘,该起了。” 锦澜揉了揉朦胧的眼眸,侧头一看,窗棂外的天色仍是黑乎乎的一片,便忍着嗓子里的不适,嘶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初,时辰还早,姑娘不必担心。”挽菊拎起热在炉子上的铜壶,新沏了盏热茶端到床榻前。 锦澜点了点头,今儿个是老祖宗的寿辰,衣着妆扮上要比往日多花费功夫,自然得早些起身。她刚喝了茶,尚嬷嬷便指挥着两名粗使丫鬟抬着桶热水进了耳房,将茶盅搁在小几上,起身到耳房沐浴更衣。 挽菊和碧荷两人拿着绵软的月白布巾替锦澜绞干秀发,今儿个由尚嬷嬷亲自为她梳头。 “姑娘,老祖宗的寿辰不单只是叶氏一族的族人们来拜寿,京城里的官宦世家,十有八九都要到场,这装扮上,须得隆重些,以免失了身份。”尚嬷嬷执着象牙梳,在乌浓的发丝中来回穿梭,手指灵活的左分右绕。 锦澜端坐在妆奁前,透过菱花镜看着尚嬷嬷熟练的动作,恍惚中仿佛看到唐嬷嬷......她眨了眨眼,抿嘴淡笑道:“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往常老祖宗的寿辰,姐妹们怎么装扮的,嬷嬷只管照着减去几分便是。” 虽说不能落了兰堂的脸面,可也不能越过本家去,中规中矩不出彩,却也不会出错,况且她原本就没打算在老祖宗的寿宴上引人注目。 尚嬷嬷明白她的心思,略微颌首,便忙活起来。 锦澜还未及笄,不能正紧的盘头,尚嬷嬷便给她梳了个京里流行的芙蓉归云髻,又从鬓边分出两缕头发,缠上坠了明珠的头绳,垂于胸前。白皙的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宫粉,白里透红,粉嫩的唇上也涂了一抹淡淡的绯色,整张小脸顿时显得姿颜俏丽。 “姑娘的容貌,不输于本家任何一位姑娘。”尚嬷嬷忍不住赞叹了句,才搁下手中的象牙梳。 锦澜双颊越发通红,她没好气的瞪了尚嬷嬷一眼,“嬷嬷,若不快些,怕是会误了给老祖宗拜寿的时辰。” 尚嬷嬷极为难得的呵呵笑道:“误不了,奴婢心里算着呢。”说罢便打开镜奁,替她挑选首饰。 锦澜自扬州带来的首饰,样式虽比不上京城里的新颖,可东西确实极好的料子,明珠颗颗斗大,明晃照人;宝石流光溢彩,通透纯净;即便是赤金的头面,也是十足十的真金,金碧辉煌;更别提另外一些罕见的好东西了。只是尚嬷嬷选了好几样,都被她摇头否定。 想了想,她便对碧荷说道:“去将那套蝶恋花的头面取出来。” 碧荷听了忙打开箱笼,将装着那套赤金首饰的匣子寻出来,捧到锦澜面前打开,赤金玉石在明亮的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虽说不宜过于隆重,可这套挽月斋的饰品带在头上,有心人自然会联想到许多,再者这是老太太赏的,戴上后就是不沾老祖宗前些日子送来的东西,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尚嬷嬷看了这套头面,也是连连点头,“华而不奢,如此甚好。” 敲定了首饰,最后才开始挑选衣裳。 碧荷在暖炕上列了好几套崭新的裙裳,布料绣工自然是顶好的,可她看着锦澜的目光在这些裙裳上来回打转,忍不住瞄了眼搁在柜子上的锦盒,道:“姑娘,若说好,还是老祖宗赏的那套更显得华贵些。” 锦澜垂下眼睑,状似认真挑选的摸样,心里却是冷冷一笑,她还以为碧荷不会开口提及那套衣裳,没想到最终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头也不抬,淡淡的说道:“这些衣裳都是母亲花费了好些心思,才准备妥当,为的就是老祖宗的寿辰,无论如何都是母亲的一番心意,想来老祖宗不会计较。” 尚嬷嬷和挽菊不同,见惯了深宅大院中的勾心斗角,一下便听出了锦澜话中的含义,又联想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让碧荷在屋里伺候过了,心里顿时明了,接着话道:“姑娘说的是,太太虽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可老祖宗若见了姑娘身上的衣裳,定会念及太太的孝心。” 碧荷捏了捏手中的帕子,垂首低声应道:“是。” 锦澜笑似非笑的瞥了碧荷一眼,慢里斯条的挑了件胭脂红五彩千菊瓣立领儒袄,搭着藕荷色镶滚银边八福裙。着好衣裙后,腰间以一条月白双环四合如意绦束起,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细小腰。 一切准备妥当,又经过三人好几番仔细检查,最终尚嬷嬷点头确认没有疏漏了,碧荷才将那件莲青添花番丝鹤氅披在锦澜身上。 这件鹤氅自然比不上原先那件狐裘,可上回在宫中落水,那件狐裘多了些许瑕疵,已经不能再穿着了。 虽到了破晓的时辰,窗外的天色仍是暗着,不过比起方才,已经亮了不少,槿千提着寿字大红灯笼匆匆进了藕香榭,恰好碰上锦澜出门,举起灯笼一照,顿时眼前发亮,忍不住赞道:“锦澜姑娘这身打扮,竟跟天仙似的。”赞完又移眼看向左右两旁的挽菊和碧荷。 两人亦是精心拾缀过,梳着双平髻,发间别着两朵桃红色的石榴绒花,还系着同色的绸带,身上穿着红裙绿裳,显得格外喜庆。就是尚嬷嬷,也装扮得十分得体。 见此,她又笑道:“两位妹妹也是出挑的。” “槿千姐姐。”挽菊笑盈盈地见了礼,“我家姑娘才装扮妥当,这会儿时辰还不晚吧?” 有尚嬷嬷在,锦澜的时辰自然卡得死死的,哪会晚上半分?她不过是特意岔开话题,生怕槿千拿老祖宗赠衣说事,毕竟槿千管着倚梅园,那头的姑娘们十有八九穿的都是老祖宗赏的衣物。 “不晚。”槿千笑道:“眼下才卯时二刻,想必老祖宗才刚起身,姑娘慢慢走也不打紧,到长寿堂是刚刚好的,既不用久等,也不会误了请安的时辰。” 锦澜浅笑着点点头,“如此,咱们就别多做耽搁了,走吧。” 今儿请安和往常不同,是要下跪行大礼的,且来的人也会比平日里多,除了姑娘们,还有在外面的公子哥儿以及各地赶来的族人。 听尚嬷嬷说,怕是会折腾到晌午。除此外,叶府外头还摆了百来桌流水席,供给百姓们吃寿面,同贺老祖宗八十大寿。 晌午后能稍稍歇息小片刻,申时后又得到长寿堂,那会儿才是最隆重的时刻,京城里的贵胄纷纷上门贺寿,宴席摆在内外两院,男客女眷分席而坐。男客由叶家大老爷,也就是如今的汝南侯亲自接待,女眷则交给傅氏,而各家带来的姑娘千金们便是叶锦嫣出面招待了。 锦澜留下尚嬷嬷,带着挽菊和碧荷到长寿堂时,里头已经是热闹一片,她一进屋,原本群莺争鸣的谈笑声蓦然一止,众人纷纷抬头望向门前。 今儿锦澜装束并非最为华贵,容貌也并非最明艳,可偏偏就是脸上那抹淡然的浅笑,让人如沐春风般,越看越觉得心里舒畅。 “诸位姐姐、妹妹好。”锦澜行了礼,眼底却闪过一丝无奈,没想到众人会这般积极,原以为她来得正是时候,可如今这一对比,倒显得她来晚了。 叶锦嫣自从锦澜进屋后,脸上的笑容就失了踪迹,这会儿见她若无其事的行礼问好,笑语晏晏,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若非一旁的叶锦玉正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只怕她会一时控制不住,做出冲动的事来。 “澜妹妹,你先坐吧,老祖宗一会儿就到。”叶锦玉嘴角噙着笑,柔声道。 锦澜微微点头,向她甜甜一笑,然后寻了个离叶锦嫣最远的地方坐下。并非是她惧怕叶锦嫣,只是今儿这种日子,她不想节外生枝。 可她的退让,不代表旁人也这般识大体。 叶锦玥盈盈起身,看了眼叶锦嫣,见她微不可查的颌首,便转头对锦澜道:“澜妹妹,我有件事想同你请教。” 虽是笑容满面,语气却含着隐隐的不善,一看便是来找茬的,锦澜侧了侧头,先是打量了叶锦玥一眼,只见她穿着品红碎洒金缕桃纹夹袄,下身着月白软缎挑线罗裙,满头珠翠相互辉映,面容多了几分端庄,但失了几分原本的俏丽。 她目光闪了闪,抿嘴一笑,不温不火的道:“不知玥姐姐有何事?不妨直说。” 叶锦玥见锦澜连身都不起,顿时便有些恼了,“听说澜妹妹上回进宫,‘不小心’失足落了暖泉,还是四皇子出手相救,才得以幸免于难?” 锦澜心里冷冷一笑,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只是面上不显分毫,点了点头,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不错。” 叶锦玥往主位上瞥了一眼,干脆不再拐弯抹角,目露鄙夷,径直说道:“澜妹妹虽是兰堂的嫡女,可兰堂到底是旁支,四皇子身份尊贵,澜妹妹行事应该小心谨慎,莫要累着四皇子的名声才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贺寿(中) 叶锦玥尖锐的话音一落地,屋里顿时静谧一片。 这里头除了锦澜“抱恙”静养,足不出户外,其余的姑娘都有各自的消息渠道,这段时日外头的风言风语,她们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些。只是涉及皇家,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好光明正大的说出口。 叶锦玥不知是受了何人指使或是挑拨,才敢跳出来当众质问。 “玥妹妹......”叶锦玉原本拉着叶锦嫣坐在主位上,这会儿见事有不对,便向替锦澜解围,可刚张口,却被叶锦嫣给拦住了。 “玉姐姐,上回你带来的素心龙井还有吗?老祖宗吃了一回,说是比长吃的六安瓜片还好。” “素心龙井啊?”叶锦玉的笑容淡淡的,目光时时往锦澜看去,“我屋里倒还有一些,只是也没多少了。” 叶锦嫣笑得天真烂漫,“这几日老祖宗口欲不佳,偏就姐姐窨的素心龙井还能入口,我想着,要不姐姐今儿个就取来给老祖宗吃着,也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叶锦玉清楚,她这是想支开自己,寻的还是正紧八百的由头,让人根本无法开口拒绝。 想了想,她便一脸为难的看向锦澜。 叶锦嫣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声音,好似专门做给锦澜看一般,还稍稍扬起了音调。因此,锦澜虽离主座较远,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侧了侧眼,便将叶锦玉面上显露的难色尽览无疑。 镇南王府和汝南侯府关系密切,叶锦玉夹在她和叶锦嫣之间,恐怕也是左右为难,还不如依了叶锦嫣的话,暂时避开为好。想到此处,她便从叶锦玉露出一抹安心的浅笑。 最后,叶锦嫣又催促了一遍,叶锦玉才起身回倚梅园取茶叶,锦澜站的位置本来就离门口不远,擦肩而过时,她低声说了句:“当心。” 锦澜轻轻颌首,眼中闪过一缕感激之色。 待叶锦玉走后,少了压制的人,叶锦嫣的神色顿时便腾起了一丝凌然,斜着眼扫了下锦澜,便给叶锦玥使了个眼色。 “澜妹妹。”叶锦玥原本也是担心自己做得太过,会惹叶锦玉反感,若是她跑到老祖宗面前嘀咕一两句,恐怕自己这段时日的辛苦就白费了。 这会儿叶锦玉一走,加上有叶锦嫣在背后撑着,她的胆气陡然大了起来,“你年纪尚小,兰堂的婶婶身子不好,难免有思虑不到的地方,只是这京城到底不像扬州那样随意,一言一行都得言明律己,还望妹妹能谨记于心,以免失了咱们叶家的脸面。” “玥姐姐的意思,我该如何是好?”锦澜眉梢微扬,眼中的冷色渐浓,叶锦玥这番话,不但暗指她不懂规矩,还将母亲,将整个兰堂囊括在内。 要是光涉及兰堂,或许她只愤不怒,可母亲,却是她的逆鳞! 叶锦玥没有看出锦澜的变化,以为她是真被自己镇住了,便得意的昂起下巴,“依我看,往后妹妹规矩没学好前,还是别进宫了,若是再“一个不小心”落水,下回还不知会累了哪位皇子的名声。” “要是我没弄错的话,姐姐似乎在为四皇子打抱不平?”锦澜淡淡的问道,“只是这件事,和姐姐有什么关系?” 落水确实是她情急之下的计谋,可根本没想过会和四皇子扯上关系,如今外头流言沸沸扬扬,还没个准信,府里倒是先按耐不住了。 叶锦玥这番言行,只会让她越加肯定,这一切就是老祖宗暗中布置的阴谋,而当初和母亲商谈时说的皇子选妃,十有八九,说的就是四皇子了! 叶锦玥没想到锦澜还有招架还手的余地,匆忙瞥了眼叶锦嫣,高声道:“我只是不愿看见四皇子被这等市井流言中伤。”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中闪着讥讽,道:“敢问玥姐姐同四皇子有何干系?连四皇子都未曾因为此时派人相询,姐姐又有什么立场打抱不平?” “你......”叶锦玥被锦澜这话一堵,顿时涨红了脸,“我说错了吗?难不成外头的流言不是因你而起?” 锦澜冷笑道:“姐姐这话问得真真是可笑,自从与老祖宗回府,我便在藕香榭静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的流言与我何干?且姐姐也说是市井流言,自然当不得真,方才姐姐还劝我谨言慎行,这么这会儿姐姐反倒糊涂了?” 说罢她根本不给叶锦玥反应的机会,又紧接着道:“今日这些话,你我姐妹间说说倒是无碍,若是不小心被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学了去,在府邸里传起来,被老祖宗知道了,只怕姐姐也讨不了好!” 这话是对着叶锦玥说的,可锦澜的目光却是盯着坐在主位上的叶锦嫣。她不是瞎子,对叶锦玥那抹飘忽的眼神视而不见,这件事显然就是叶锦嫣在背后指使,否则光凭叶锦玥一人,她不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挑事。 略带挑衅的目光让叶锦嫣她耐不住心中升腾的怒火,猛地一拍桌,站起身,伸手指着锦澜,正要开口怒骂,却听到门外有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进屋,正是老祖宗的声音。她脸色骤变,立即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屋内一直沉默的姑娘们霎时像绽开的花儿般,瞬间变得生动起来,纷纷起身迎上去,其中,叶锦嫣走在最前头。 立夏和春芬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同时高高的打起帘子,老祖宗陈氏一脚跨入门槛,叶锦嫣便抢先上前行礼,甜甜的道:“嫣儿给老祖宗请安。” “你这丫头,跑得倒快,只是这会儿来晚咯!”陈氏今儿的心情显然出奇的好,满面红光,扶在她身旁的是回倚梅园取茶叶的叶锦玉,而另一边则是一名莫约十八九岁的青年,长得白白净净的,嘴边是一圈细细的青色绒毛。 乍见男子,姑娘们不由惊了下,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认出那人是本家的长房嫡少爷,叶昌炯,也就是叶锦嫣的兄长。除了两人外,后头还跟着八九个本家和旁支的公子哥儿。原本男女大防,不过在此的均是叶家血脉,加上今儿个是老祖宗的大寿,也就没有太多计较了。 “原来是玉姐姐。”叶锦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脚步却不停,径直往老祖宗身旁扑。 叶昌炯见状,温和的笑了笑,腾出位子,让自己的亲妹妹和叶锦玉一起扶着老祖宗上座,而他则带着后头的公子哥儿们站到一旁去,免得唐突了屋里的姑娘们。 叶锦玉一进屋,目光就先寻到锦澜,见她面上含笑,看起来不似受了委屈的样子,心里才松了口气,便笑道:“我正准备回去,可巧就碰上老祖宗,这不,只好折回来了。” 陈氏上了座,又拉着两人坐下,笑眯眯的左右看了看,才拍着她们挽在手臂上的柔荑,和蔼的道:“难为你们起得这么早,等急了吧?” 众人哪能附和?纷纷摇头,一时间珠翠琳琅,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锦澜特意落在最后面,悄悄的打量了老祖宗一眼,许是因为今儿是寿星,老祖宗身上穿着平日里甚少见到的艳色,大红金线绣福寿字纹的交领袄子,襟上领口绣着云纹松鹤,寓意承吉,腰间别着一条五福络子,上头坠着羊脂玉灵芝,头上的簪子亦是含金点翠,华贵非凡。 稍稍说笑几句,叶锦玉和叶锦嫣便起身下了座,陈氏端坐在上,布满福相的脸上挂着了慈爱的笑容,目光一一自众人身上扫过。看到最后头的锦澜时,不由停住了,飞快的打量两眼才移开。 满堂的子孙,男左女右两旁而立,左边自然是叶昌炯为先带头,右边则是叶锦嫣,两行人不约而同,齐齐的向陈氏跪拜叩首。 “恭祝老祖宗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陈氏看着满屋子粉雕玉琢,玉树临风,顿时便笑弯了眉眼,语气越发和蔼可亲,“快起来,快起来。”说着便看向一旁的立夏,“将寿桃端上来。” 立夏笑着应了声,退出去吩咐,不出片刻,便领着四名丫鬟进来,每人手里还端着一分朱漆描画撒金托盘,里头摆着一碟蝶蟠桃样的包子,倒也不大,男子正好一口一个,姑娘们两三口也能吃下。 丫鬟们将托盘端到众人面前,每个人都取了一个,以袖掩面,小口的吃了去。不一会儿,屋里便连连响起了惊呼声 “呀!我吃到了玉珠。” “我也有,我的是金珠!” “瞧瞧我的,是翠珠。” “......” 寿桃里面一般都塞了些讨吉祥的小物件,翠珠、金珠、玉珠,各式各样。不过也并非每只寿桃都有,叶锦嫣就没吃到带着“芯”的寿桃。看着时不时响起的惊呼,她的脸色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好了,你们且先回去歇着吧,回头可有得忙了。”陈氏笑容满面的看着众人,今儿大寿,光靠傅氏几个是忙不过来的,还得靠他们帮着招待同龄的家眷。 “是。”众人忙收了脸上的喜悦或是失落,恭敬的给陈氏行了礼,才井然有序的退下。 锦澜也是低眉顺目,随着众人往门边去,只是还未容她跨出门槛,就被老祖宗给叫住了。 “澜丫头,你先别急着走,过来陪我坐着说会儿话。” 锦澜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多少有几分明了,老祖宗八成是要问起衣裳的事儿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贺寿(下) 锦澜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便对上叶锦嫣和叶锦玥等人暗恼的目光,嘴角上也噙着柔和的笑。待众人走后,她才对着老祖宗陈氏盈盈一福,道:“不知老祖宗独独留下澜儿,可是有什么吩咐?” 陈氏并未出声,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锦澜心里迟疑了下,迈着小碎莲步缓缓上前。 陈氏拉着她挨在身旁坐下,仔细端详了两眼,捋了捋她缀着明珠,垂在耳边的发丝,叹声道:“你们这些姐妹们中,唯独玉儿住在京城,虽说也时常来陪我这老婆子,可到底不像当年未分家那般亲密。今儿个你不愿同其他姐妹一样穿上我准备的衣裳,可见兰堂对当年之事,还是无法释怀。” 锦澜原本想着,若是老祖宗问起衣裳的事,就按照设想好的那般答话,可听到老祖宗提及“当年之事”,“兰堂”“释怀”等字眼,心里猛地漏跳了一拍,顿时记起了兰堂和本家的关系,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融洽。 当年老太爷能当着众人的便驳了老祖宗的面子,更不怕得罪老祖宗,将表礼拒之门外,种种迹象中足以见得,两家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难道,当年本家和兰堂间曾发生过什么?且听着老祖宗的语气,怕是误以为自己这一举动,是受了兰堂长辈的嘱咐。 转瞬间,心思百转千回,她嘴里却是乖巧的道:“澜儿年幼,并不知晓老祖宗所说之事,原本一早起身,澜儿梳洗后是打算换上老祖宗赏下的衣裳,可打开箱笼时,瞧见了祖母和母亲为老祖宗寿宴精心备下的衣物首饰,心里便想着,这身虽比不上老祖宗所赐,可到底也是祖母和母亲的一番心意,澜儿穿上,也好给老祖宗带来祖母和母亲的敬贺。” 她说罢怯怯的抬眼看着陈氏,“老祖宗若是要怪,便怪澜儿自作主张吧,无论是骂还是罚,澜儿都认了,只求老祖宗别气坏了身子。” 当年的事,她确实不知,即便在前世,也没有丝毫印象,老祖宗故意这般半遮半掩的,是想借此打探她进府后这一系列举动到底是她自作主张,还是事先得了旁人的吩咐。若是她急于求成,胡乱应了老祖宗的话,只怕立即就会露出马脚。而矢口否认,反而能让老祖宗惊疑不定。 只要老祖宗心里拿不准,她便有脱身的机会! 果然,陈氏脸上没有一丝怒意,反而带着点点惆怅和惋惜,良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罢了,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是我这个老婆子瞎操心,你看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将来......” 听着老祖宗意味深长的话,锦澜呼吸一窒,似害羞一般垂下小脸,掩去轻颤的眸光。 看来,老祖宗是不会轻易放手啊! 陈氏见她一副小女儿家娇羞的摸样,不由将她搂入怀中,呵呵的笑着打趣了几句,正准备继续试探,却见吴嬷嬷撩起帘子进来。 “老祖宗。”吴嬷嬷快步走到陈氏身前行了礼,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抬睑飞快地睃了锦澜一眼,脸色十分难看。 陈氏轻轻拍了拍锦澜的后背心,和蔼的道:“好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晌午后堂伯母怕是忙不过来,还得你们帮着照看着些。不过,事儿也不多,你就权当和京里的姑娘们认认脸吧。” 锦澜见吴嬷嬷这般摸样,猜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当下便起身给老祖宗屈了屈膝,“澜儿谨记老祖宗吩咐。” 吴嬷嬷一直留意着锦澜,直到她掀了门帘出去,才凑到陈氏耳旁小声的嘀咕着。 虽说吴嬷嬷声音小,可锦澜跨过门槛时故意顿了顿脚,加上落下帘子的手放缓了劲儿,侧耳凝神,倒也能听到“来人”“信儿”“不让”几句零星的话儿,再多,就听不清了。 随着门帘彻底落下,锦澜才发觉身后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外头的寒风一吹,便觉得刺骨的冰凉,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挽菊和碧荷原本和其他姑娘的贴身丫鬟一样,被请到偏厅候着,直到有人来喊,说是姑娘们准备回去时,才一起到廊下候着,可别的姑娘都走了,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自家姑娘出来,心里不由暗暗着急,可又别无他法,只能在外头等着。 两人呢守了一会儿,便见吴嬷嬷匆匆进屋,紧接着又见锦澜出来,这会儿看到她打颤,赶紧将手上的莲青添花番丝鹤氅给她披上。 “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挽菊见锦澜脸色有些不好,又想着方才她被老祖宗单独留在屋里,便紧张的问道。 锦澜摇了摇头,示意她此处不宜说话,便坐上暖轿回藕香榭。 一路上,暖轿轻晃,到让她生出一丝困倦,可心里一直记挂着老祖宗所说的“那件事”,反倒有些阖不上眼。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轿子一顿,稳稳的落了下来,藕香榭到了。 挽菊忙撩起轿帘,碧荷伸手搀扶,只是锦澜还未来得及下轿,尚嬷嬷已经闻声从屋里迎出来,眉目间隐隐带着焦灼,直盯着锦澜上下打量。 尚嬷嬷这番神色变化,自然全都落在锦澜眼中,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感动。自从在徐州,尚嬷嬷舍身护她周全后,她虽未将这位命运坎坷女子视为和唐嬷嬷一样亲昵,可也是真心诚意待之,如今见尚嬷嬷担心,忙绽出一抹笑容,脆生道:“嬷嬷,燕窝羹熬好了么?” 这是她昨夜里和尚嬷嬷商量好的暗语,若是平安无事,便以燕窝为号,若是出了意外,则是枣泥山药糕。 听到锦澜这么一问,她才缓缓的松了口气,“早就熬好了,还在炉子上热着呢,姑娘先进屋,奴婢这就去给姑娘端来。” 锦澜笑着点点头,尚嬷嬷的意思是藕香榭中一切平安,并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 打发了抬暖轿的婆子们,主仆四人进了屋,尚嬷嬷走在最后,一进屋就将门合上。 三人待伺候了锦澜净脸净手,更衣上炕,正准备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丫鬟的呼声,“锦玉姑娘来了。” 众人不由一愣,各自相觎了眼,便赶紧上前开门。 “玉姐姐,你怎么来了?”锦澜轻笑着将她迎到暖炕上坐着,又喊碧荷赶紧沏茶。 “我来瞧瞧你。”叶锦玉笑意盈盈,她今儿也是盛装打扮,一袭桃红刻丝双窠云雁宫装,螓首蛾眉,仰抚云髻,带着一顶精致的海棠修翅青鸾冠,举手抬足间佩环叮当,真真是华贵至极。 锦澜心里自是清楚的,叶锦玉这会儿紧巴巴的上门,怕是想看看她有无在叶锦嫣那儿受委屈。想了想,便笑道:“玉姐姐放心,我好着呢。” 叶锦玉端起碧荷奉上来的茶盏,轻轻拂了拂面上的茶叶,啜了一口,道:“我瞧你面色仍是不大好,一早起来怕是累着了,趁着现在有空闲,赶紧歇息一会儿等到了晚上。不然晚上可有得你受得。” 老祖宗的大寿,她自懂事起,几乎年年都参与,其中的滋味,还真不好形容,“晚上的大宴,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上都收了帖,堂伯母自然是要顾着外头,便把凝香园收拾出来,让各家的姑娘们坐一块儿,到时候少不了大家作陪。” 锦澜愣了下,她原以为刚才老祖宗那番只是客套话,毕竟这里是本家的府邸,即便要招待来客,也是叶锦嫣的事,再不济还有六姐姐和八妹妹搭把手,怎么也轮不到隔堂的女儿出头才对。 “好了,我也不扰着你歇息了,动身的时候,我让槿千来喊你。”叶锦玉把话带到,也就不再久留,放下茶盏便起身告辞。 锦澜自然是起身相送。 待叶锦玉走后,主仆四人才重新关起门,小声的说着各自探听到的消息。 只是本家的下人们口风极为严谨,根本得不到什么好的线索,倒是锦澜寻思片刻,便向尚嬷嬷打听了老祖宗提到的,关于本家和兰堂恶交的“源头”。 可惜,尚嬷嬷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看来事情追朔的时间,比尚嬷嬷跟在老祖宗身边的时间还要早。 商议了好一会儿,锦澜才倦怠的阖上眼,稍稍歇了一小会儿。 晌午的小宴是专门为叶氏一族的族人所备,虽丰盛却并不太热闹,毕竟这回来得姑娘少。也不知叶锦嫣去了哪儿,竟不在席间,因此锦澜这顿小宴倒是难得的享受了一番。 直到天色微微发暗,汝南侯府里挂满了明亮的大红宫灯,将整座府邸照的彷如白昼。夜风寒凉,却架不住来往的人群,无论内院还是外院,均喧闹如春。 陈氏笑容满面的坐在正厅的高座上,时不时有丫鬟扬声唱报来客的尊称: “长平侯夫人到。” “定北侯太夫人到。” “安国公夫人到。” ...... 每一声便让陈氏脸上的笑容加深一分,这暗暗表示着,叶家在京城,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锦澜等姑娘们安静的呆在碧纱橱里,透过垂下的纱帘观看着外头的情形,一会儿人来得差不多时,老祖宗会唤她们出去,这亦是一个露脸的机会,毕竟叶家里有不少姑娘已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 正厅中笑语晏晏,恭贺声时时响起,陈氏亦笑得眯了眼,不停的点头挥手。 随着丫鬟一声:“北静王妃到。”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一道窈窕的人影跨过门槛,缓缓进了屋。还未等北静王妃开口说话,陈氏便瞥到跟在她身后的人,神色骤然一变。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送信 北静王妃的容貌不算绝美,可通身的气质,却和一般的宗室之女不同,华贵中透出一股空谷幽兰的雅韵,桂馥兰馨,温婉脱俗。她好似没看到老祖宗陈氏骤然改变的面色,笑吟吟的福了个礼,道:“给长公主请安,许久不见长公主,您老人家还是这般精神抖擞。” 陈氏的异样的神色瞬间收了起来,换上一副笑容,仿佛刚才的沉色只是旁人花了眼,“京里最忙的,就属你了,又是娶媳妇又是嫁女儿,忙进忙出的,亏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看来是话中有话,暗指她多管闲事,北静王妃眉梢轻扬,笑得越发楚楚动人,“忘了谁也不敢忘了长公主您,今儿特地带楹儿来给您磕头了。”说着便拍了拍挽着自己玉臂的小手,柔声道:“还不快给你皇姑奶奶磕头。” 陈楹乖巧的点了点头,松手往前走了两步,跪在丫鬟放置的软垫上,给陈氏行了个大礼,“楹儿恭祝皇姑奶奶日月同昌,松鹤长春。” “好孩子,快起来!”陈氏笑得一脸慈爱,伸手虚扶了一把,待她起身后,打量了两眼,语气越发和蔼:“我看啊,咱们在这说话,也别拘着她们了。”她看向傅氏,“凝香园可收拾好了?” 傅氏点了点头,“早就收拾妥当了,就等姑娘们过去。” “那还等什么?备好暖轿让她们自个儿玩去吧!嫣儿她们已经在凝香园候着了,让丫鬟们仔细伺候着就成。”陈氏一拍定音,她今儿是老寿星,身份又尊贵,自然没人会拂逆,各家的夫人们纷纷点头赞同。 声音传入碧纱橱,众人们脸上不约而同浮起一丝失望,天知道为了这一刻,她们背地里准备了多长时间,又是精心描眉扑粉,又是搭衣选饰的,结果却这般打发了。 锦澜心里也是暗暗称奇,老祖宗到底是什么意思?将众人安排在碧纱橱里,分明是存着相看的念头,可北静王妃一来,怎的就无疾而终?难不成北静王妃做了什么足以改变老祖宗心意的事? 她忍不住透过纱帘往外看,只可惜北静王妃站的位置恰好是碧纱橱的死角,根本看不到人影。 这时,春芬匆匆推门而出,行了礼,便小声的道:“请诸位姑娘随奴婢来。” 碧纱橱有前后两个门,前门连着正厅,而后门则通向园子,春芬这是照陈氏的吩咐,带着姑娘们从后门先行一步前往凝香园。 正厅里热闹依旧,陈楹和各家的姑娘一同上了暖轿后,各家夫人们才重新三三两两坐下来话家常。 北静王妃往旁边走了几步,坐在陈氏下首的安国公夫人赶紧起身让位,她含笑的点了点头,算是同安国公夫人打过招呼,落座后才轻笑道:“方才我还未下轿子,就瞧见府门前熙熙攘攘的,好一番热闹,外头的下人怕是有些忙不过来,险些耽搁了事儿。” 陈氏啜了一口茶,目光扫过北静王妃身后的人,叹声道:“清颖,再拨几个小厮过去,可不要怠慢了来客。” 清颖是傅氏的闺名,听到老祖宗点自己,她忙笑着应道:“是,这就让人过去。” “长公主八十大寿,自然是热闹非凡,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血亲都送来贺礼以表孝心,真真是羡煞旁人。”北静王妃抿嘴一笑,声音低低的,却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让人如沐春风般,心里不禁舒缓了几分。 陈氏缓缓的抬起头,目光沉沉的落在北静王妃身上,“哦?老身怎么不知此事?” 北静王妃眉尖轻轻一挑,“这送礼的人太多,外头的下人忙不过来,险些漏了去,幸好我碰巧遇上了,这不,就顺道带了进来。” 她的话刚落,一直站在后头,垂头含胸的人影立即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在陈氏面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响头,凝声道:“奴婢祝氏给老祖宗请安,奉老太太和太太之命,特将寿礼送上京城,恭祝老祖宗百福具臻,寿比南山。” 磕完头,她便将一封大红烫金帖子双手呈上,那是寿礼的单子。 立夏赶紧接了单子呈给陈氏过目,陈氏略略扫了两眼,着重看了落款的印子,确实是兰堂叶氏的家印。她挥挥手,让立夏将帖子收了,笑呵呵的道:“不知你们老太太可还好?” 祝嬷嬷低眉顺目,恭敬的道:“回老祖宗的话,老太太身子硬朗,心里一直记挂着老祖宗呢。” 陈氏目光闪烁了下,“好,你一路上辛苦了,且先下去歇着吧。” 祝嬷嬷一怔,飞快抬眼一瞥,又迅速垂下,看样子老祖宗是不打算让她留下了,不过,照着北静王妃的安排,问题应该不大。想着她便磕了头,退了下去。 陈氏见祝嬷嬷这般听话,心里不喜反忧,她给立夏使了个眼色,立夏心神领会,也跟着出去了。 北静王妃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她端着茶盅,若无其事的品着香茗,嘴角边上的弧度却是越来越翘。 陈楹等姑娘们坐着暖轿子在园子里晃了小半圈才进入凝香园,叶锦嫣头一个迎了出来,一时间莺声燕语,笑语晏晏。 待众人进了花厅里,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茶果糕点,相熟的才坐下来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儿。 阵阵脂香粉味混成一团,掺着厅里的地龙暖气,虽有些刺鼻,却不显得难闻。锦澜稍稍打量了一番,只见来的的姑娘莫约都是十三四岁左右,衣着光鲜亮丽,贵气逼人。 不过,宗室贵女和官宦千金之间,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即便衣着上难分上下,可气质脾性迥然不同,宗室之女的眉目间多了丝傲然和肆意。 “澜妹妹,你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坐。”叶锦玉正拉着一名头戴碧玉冠的姑娘说这话,瞧见锦澜站在角落里,便冲她招了招手。 锦澜无奈,她本不想过多参与进去,只想安静的躲一会儿懒,没想到还是被叶锦玉发现了。她心里明白,叶锦玉这是在为她做打算,毕竟今儿个来的都是名门贵女,若能结交,有害无益。 加之她也不愿意当众驳了叶锦玉的脸面,便露出甜甜的笑容,走了过去,“玉姐姐。” 叶锦玉还未接话,倒是坐在一旁的姑娘笑着开了口,“瞧瞧,我说你怎么同我说话还心不在焉的,原是记挂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叶锦玉白了她一眼,道:“莫要吓着澜儿了,她胆子小。”说着,又绽开笑颜,拉过锦澜,道,“我给你介绍,这是北静王府的舞阳郡主,莫看她这副文文静静的摸样,嘴皮子可刁着呢!” 陈楹听到叶锦玉打趣自己,也不生气,掩嘴轻笑,目光好奇的落在锦澜身上,“你就是那个叶锦澜?” 锦澜略一敛襟,屈了屈膝,道:“见过舞阳郡主。” 如今屋里身份最高的便是陈楹,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一直放在她身上,见到锦澜行了礼,也纷纷借机过来攀谈。叶锦玉少不得一一同锦澜介绍,让叶锦嫣气得七窍生烟,寻了个借口便拂袖而去,快的让叶锦玉拉都拉不住。 叶锦玥自然是一同去了,而一直努力讨好她的叶锦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毕竟,舞阳郡主的身份要尊贵得多。 “我叫沈碧纤。” “我唤谭雨薇。” “柳香缇......” “楚芯......” 屋里的姑娘们相争起身回礼,各自认识了一番,不一会儿,所有人便都知晓了锦澜的身份。 “咦?你就是叶锦澜啊?”当下便有一位姑娘忍不住开了口,竟和方才陈楹问的相差无几。 锦澜愣了下,陡然记起京城里的流言,心里不禁苦笑,看来真真是传得人尽皆知啊!虽这般想着,她还是含笑点头,“是,我便是叶锦澜。” 许是听出了锦澜语气中的不对,那位姑娘也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好意思,便有礼的点了点头,不在多言。 围着陈楹的姑娘很多,连带着叶锦玉也陷在其中,锦澜看了眼显得特别殷勤的叶锦薇,想了想,便转身打起帘子出了屋。 清冽的寒气迎面扑来,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梅香,一下便驱散了鼻尖的脂粉味。叶锦嫣不知去了哪里,外头除了守门的丫鬟外,并无他人,院子里挂满了灯笼,虽不如白昼,却也明亮得很。 凝香园里种着几株白梅,如今开得正好,她回头看了眼隐隐传出欢声笑语的花厅,干脆走到树下赏梅。 过了今日,就得寻由头回扬州了,这个地方她一刻都不愿意多呆。 只是,看老祖宗的样子,怕是不会轻易放她走。 想了许久,锦澜不由叹了口气,没想到一声笑语忽的在她身后响起:“锦澜妹妹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她一怔,猛地回过头,接着明亮的烛光才看清来人,竟然是陈楹! “舞阳郡主。”锦澜赶紧福了一礼。 “你这是做什么?”陈楹快步上前将她扶起,“玉儿同我最是要好,你既是她妹妹,也唤我一声楹姐姐就是了,无需这么见外。” 前世锦澜并未见过舞阳郡主,却曾听叶锦玉提过,说这位舞阳郡主性情率直,不拘小节,只要入了她的眼,无论什么人均是好的,而不入眼的,哪怕旁人捧上了天,也不屑一顾。 她虽不清楚陈楹为何也出了屋,但还是依言唤了句:“楹姐姐。” 陈楹顿时笑逐颜开,拉着锦澜的手,“我便承了你这声姐姐。”说罢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锦澜,低声道:“快看,看完记得烧了去。” 锦澜没想到,陈楹竟是来送信的,只是谁会给自己写信,还能托动一位郡主送信? 她一头雾水,可手上却利落的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借着头顶洒下来的光亮,匆匆看了两眼,双手不由一颤,脸上顿时血色尽失,惨白一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寿宴 纸薄字稀,上头浓墨寥寥数笔,而后便是落款,一个“烨”字,笔锋如钩,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若搁在平时,说不定好书法的锦澜还会留心一二,但此时此刻,她只盯着那四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黑字:“母危,速归!” 母危,母危! 临行前,母亲的身子虽说不上健硕,可比起以往却是好了许多,加上有惠无方丈的药方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短短数月里就...... 难不成在扬州发生了什么事? 她白着脸,抖着唇,整个人仿佛被寒风冻住了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除了那双攥着信笺,细微发颤的纤手。 这信应该是阎烨所写,虽然她不曾见过他的笔迹,可身旁的人,甚至包括母亲在内,都无人知晓她同阎烨的关系。 所以,即便是作假,也不会用这落款才对。 若此信不假,那么...... “澜妹妹,你怎么了?”见锦澜忽的沉默不语,陈楹忙抬眼一看,却见她脸色惨白,就连粉嫩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由慌乱起来,伸手覆上她持信的手,“莫不是着了凉?” 不料这一碰,却让锦澜生生打了个激灵,陡然回了神,她飞快的抓住陈楹的手,“写信的人在哪?我要见他!” 陈楹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好似风吹就倒的锦澜竟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她看着腕上发白的指节,强忍着即将冲出口的痛呼,生怕惊动了守门的丫鬟。她咬着贝齿,勉强吐出一句话:“澜妹妹,你,你先冷静下来,可好?” 瞥见陈楹强忍痛楚的样子,锦澜心里一惊,霎时松开了手,慌乱的屈膝道:“郡主姐姐恕罪,澜儿失礼了。” 她已是心乱如麻,一时间连称呼都乱了。 陈楹揉了揉腕发红的印子,忙轻声道:“快起来,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会起疑。” 她只是按照母亲的话,将信带来给锦澜,其余的一概不知,这会儿见锦澜心急如焚,又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我虽不清楚信上写着什么,可母亲让我告知于你,切忌轻举妄动,照常行事,自有人会上门寻你。” 不可妄动?锦澜恨不得立即就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哪能按捺得住?她刚想开口再问,陈楹却抢先一步出了声。 “锦澜妹妹,你看这白梅开得真好,就是我们王府里的也比不上呢!” 故意抬高的嗓音加上陈楹的眼色,锦澜稍稍侧眼一看,才发现叶锦嫣竟朝这边缓步而来。 “楹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可叫我好找。”叶锦嫣巧笑着福了福身,好似看不到边上的锦澜一般,径直拉着陈楹说话。 陈楹脸上露出娴静有礼,却渗着丝丝疏离的浅笑,“我听说这凝香园里的白梅开了,便同锦澜妹妹出来赏会儿梅。”边说边不着痕迹的挣脱叶锦嫣的拉扯,转头对锦澜道:“外头天冷,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平日里叶锦玉护着锦澜也就罢了,这会儿头一回见面的舞阳郡主也帮衬着她,叶锦嫣心里越想越不服气,她狠狠的瞪了眼锦澜,皮笑肉不笑的道:“是啊,锦澜妹妹你身子弱,自个儿得警醒着点才是,万一出来吹了风,又病垮了可怎么是好?今儿可是老祖宗的寿辰呢!” 锦澜牵挂着沈氏,哪还有心思和叶锦嫣耍嘴皮子,她淡淡的回了一句:“不牢姐姐费心。”说罢绕过叶锦嫣就往屋里去,再留下,保不齐她急昏头,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方才经过叶锦嫣这么一打岔,让她焦灼的心稍稍冷静了些,虽然不清楚北静王妃为何让陈楹给自己送了这封信,可她有句话说得不错,在这汝南侯府里,不能轻举妄动。 急躁,除了让她的处境越发糟糕外,并不能改变什么。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她都必须冷静下来! “你......”平日里锦澜总是一副赔小心的样子,哪曾摆过这样的脸色,惹得叶锦嫣直跳脚,若非顾忌到陈楹的身份,她早就破口大骂了。 陈楹一向不喜叶锦嫣蛮横自大的性子,简直和她那个表妹李璎珞如出一辙,眼看着锦澜走了几步,她也快步跟上,将叶锦嫣落在了后头。 见状,叶锦嫣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胸口止不住隐隐泛疼,跺了跺脚,也追着进了屋,同时心里暗暗发狠,无论如何都要将陈楹拉拢过来,绝不让她同锦澜亲近。 屋里仍旧是莺声一片,不过宗室之女和官宦千金们泾渭分明,并没融洽在一块儿。锦澜进屋时,众人只是抬头稍稍看了眼,直到身后的陈楹露了面,才如清水落入油锅,陡然沸腾起来。 陈楹虽贵为郡主,可性子极为和软,甚少有端架子的时候,因此同为宗室府邸的姑娘们都十分乐意同她往来,而身份低的则是巴不得能和她套上些关系。 因此,见陈楹进来,静坐的姑娘们争先起身,上前迎着陈楹进屋坐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套近乎。 锦澜无意掺和其中,仅是同叶锦玉点点头便走到一旁的角落坐下。 叶锦嫣随后撩起帘子,见锦澜如此有“自知之明”,面色微微缓了几分,朝她冷哼一声,才换上笑容走过去同陈楹攀谈。 姑娘们闲聊了一会儿,便有个管事嬷嬷打起帘子进来,先是恭敬的行了礼,才朗声道:“宴席已经备妥,老祖宗请郡主和各位姑娘们入席。” 叶锦嫣一听,就知道前头正厅里的客已到齐,拜寿估摸着也结束了,当下便起身,轻笑言道:“宴席摆在园子里,就在凝香园的右侧,姐妹们请随我来。” 傅氏特地将宴席摆在碧桐花楼,恰好在长寿堂和凝香园的中间,沿着抄手游廊不出一小会儿就能走到,整栋楼阁以上等的梧桐木筑之,东临荷塘映月,西迎梅林赏雪,故名为碧桐花楼。 锦澜一行人到碧桐花楼时,诸位夫人们已经到齐,各自坐定,当堂主位上的,自然是老祖宗陈氏。 姑娘们,包括陈楹在内,不约而同的给陈氏行了礼,才到一旁偏厅中,特地为她们空出来的席面上落座。 不料那儿已经坐了一个人,锦澜定眼一看,竟然是一身大红锦装,打扮得明艳照人的平阳郡主李璎珞! 李璎珞看到锦澜,不由甩了两记眼刀子,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确实有不见礼的资格,在场的姑娘中,除了陈楹的身份与她平齐外,余下的全是白身。 锦澜并不想在这当口同她起纷争,同众人一起给李璎珞福了个礼,便想选了个偏远的位置坐下,没想到叶锦玉却拉着她的手,往前面去。 “澜妹妹,按礼数,你当同我们坐一起。”她小声的给锦澜解释着。 主客有别,紫檀花开富贵长桌左右两边整齐的摆着锦杌,李璎珞和陈楹等人坐在左边,锦澜等人自然坐在右边,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就要同李璎珞面对面了。 叶锦玉自然不清楚锦澜和李璎珞的纠葛,她带着锦澜走到叶锦嫣身旁。 叶锦嫣见锦澜过来,脸色倏的沉了几分,叶锦玉只当没看见,笑道:“嫣妹妹,我和澜妹妹与你做一块儿。” “玉姐姐,这地儿小,怕是坐不下,澜妹妹去同六姐姐和八妹妹坐一块儿吧。”叶锦嫣想也不想就张口拒绝锦澜入座,惹的众人一阵侧目。 叶锦玉目光闪了闪,“既然是这样,那我和六姐姐挤一挤好了。”说罢做势欲转身。 恼得叶锦嫣一把将她扯住,语气含酸的道:“玉姐姐,你怎的总护着她?” 也真是奇了,两人明明头一回相见,却像上辈子的冤家似的,怎么看都不对眼,叶锦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轻声劝道:“并非我护着她,如今是老祖宗的寿宴,若闹出些动静来,可不是落了自家的脸面?” 叶锦嫣轻轻的哼一声,冲锦澜翻了个白眼,道:“你放心,我自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得了这声,叶锦玉才松了口气,低笑了两声,拉着锦澜入了座。 两人刚坐稳,李璎珞突然转过头,目光一一扫过叶家的姑娘,最后在锦澜低眉顺目的小脸上停了片刻,嘴角缓缓漾开一抹冷笑,“说起来本郡主已经在此侯了大半天,你们才姗姗来迟,照着宴席上的规矩,是否要罚酒三杯?” 原本窃窃私语的席面蓦然一静,谁也没想到平阳郡主会突然发难。 叶锦嫣作为汝南侯府的主人,自是要出声应答,她本想解释众人并未来迟,可被李璎珞透着冷色的眸子一瞥,顿时就将话咽了下去,讪笑道:“郡主,言之有理。”话落杯起,她斟了一杯蜜酒,小口饮下,待准备斟第二杯时,却被陈楹拦住了。 “表妹,今儿是皇姑奶奶的寿宴,万一姐妹们喝多了,怕是会失礼数,依我看,一杯足以。” 席面上的蜜酒同平常的酒不一样,是用花蜜酿成,丝毫没什么酒味,反而清甜可口,只是喝多了也会醉人。 “既然表姐开了口,那就这么着吧。”李璎珞慢里斯条的开口道,她头也不回,只是定定的盯着锦澜看。 陈楹微微皱了下眉头,有些担忧的看了锦眼一眼,旁人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嫌隙,她心里却是明明白白。 有了叶锦嫣打头,旁人自然不好再多说,照着位置的顺序,叶锦玉也饮了一杯蜜酒,轮到锦澜时,李璎珞却又开口了。 “锦澜妹妹。”她端起搁在身前的白玉酒壶,亲自斟了一杯酒挪在锦澜面前,眯眼笑道:“以咱们在宫里的交情,这杯酒,我敬你。” 锦澜看着酒盅里清透的佳酿,若有似无的酒香缓缓的飘散在席间,她心里却微微一沉,这酒,并不是蜜酒! 第一百二十六章 噩耗 蜜酒无味,而李璎珞亲自倒的这盅酒,却散发着淡淡的酒香,即便锦澜认不出这是什么酒,但心知以李璎珞的为人,定不会让自己好过,尤其她还抬出了宫里的事为由头。 所以,这酒不沾为妙。 可郡主亲自敬酒,她若不喝,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不识抬举,且方才叶锦嫣已经松了口应下罚酒之事,包括叶锦玉也饮了一杯,此时轮到她,却推拒的话,又是失礼之举。 看来李璎珞是算准了她不会开口拒绝,才这般光明正大的给自己下绊子。 短短片刻的犹豫,锦澜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不少探究的目光,她看着李璎珞笑似非笑的面容,暗自吸了口气,露出一抹浅笑,白皙的小手端起搁在身前的白玉酒盅,向李璎珞一敬,“多谢郡主赐酒。” 正当她准备闭眼咬牙,将酒一饮而尽时,一只皓白的柔荑忽的探出,从她手上夺走酒盅。 “锦澜妹妹,听说你身子不好,前些时日还卧病在床,这会儿好不容易才康愈,这酒还是少喝为妙。” 夺走酒盅的柔荑,竟然是陈楹,只见她姣好的容颜温婉似水,一颦一笑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她眼波流转,含笑望着身旁的李璎珞,抬了抬手中的白玉酒盅,柔声道:“这杯罚酒,便让我代锦澜妹妹饮了,表妹应该不会介意吧?” 陈楹这一举动,不但让锦澜感到错愕,席面上的姑娘们脸上纷纷都流露出一丝讶然,没想到舞阳郡主竟会如此帮衬一名旁支的姑娘,难不成,四皇子倾心她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锦澜不清楚众人的心思,她目露疑惑的看着陈楹,虽然打从见面开始,陈楹就表露出极大的善意,还暗中为自己送来了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可她从未想过陈楹竟然会在此时帮自己解围。 毕竟,这么做,等于驳了李璎珞的脸面。 虽说陈楹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可李璎珞的母亲是明欣公主,太后最宠爱的女儿,圣上的嫡亲妹妹,比起太妃所出的北静王爷,身段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儿。且对于陈楹来说,李璎珞才是血亲,而她不过是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人, 锦澜疑惑不解,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让陈楹如此待之? “表姐的面子,我怎能不给?既然表姐愿意这么做,璎珞从命便是。”李璎珞出人意料的选择了退让,她瞥了眼锦澜,又抬眼看着陈楹,心里暗暗琢磨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如此,便多谢表妹了。”陈楹以袖掩面,轻抬下颌,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盅后,立即用帕子捂住口唇,如凝脂般的腮边泛起淡淡的嫣红。 待喉中的灼烧感稍稍减了些,她才笑吟吟的道:“不愧是表妹最爱喝的桃灼露,这一小盅下去,竟让人有些醉意腾升。” 李璎珞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盅陈楹虽说的桃灼露,端到红唇边抿了一口,享受似的眯了眯眼,片刻后才懒洋洋的开口:“那表姐就少喝些吧。”说罢仰起头,将白玉酒盅里剩余的桃灼露尽数饮下,清冽的目光自锦澜脸上扫过,冷声道:“接下来是谁?” 于是余下的姑娘们除了陈楹外,一个挨一个,相接着起身敬酒。敬完一圈,也到了开宴的时辰,井然有序的丫鬟们手里端着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膳食鱼贯而入。 席间逐渐恢复了活络,虽是食不言寝不语,可今儿个是寿宴,加上特地让她们单独入席,并没有同各家夫人们坐一块儿,为的就是让姑娘们处得自在些。因此,偶尔一两句轻声细语,也不显突兀。 陈楹和李璎珞不同,一向甚少饮酒,自打替锦澜敬了一杯,许是有些醉了,便很少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用着膳。直到一碟松仁卷酥摆上桌,她那双显得醉态迷蒙的眼眸才蓦然一清,执着包银的象牙箸捻起一块松仁卷酥,对锦澜轻声道:“锦澜妹妹,这松仁卷酥味道不错,你尝尝。” 松仁,送人,这便是北静王妃与她事先说好的暗语了。 她说着就要将松仁卷酥放入锦澜的碗盏中,没想到半空中素手一抖,夹在箸间的松仁卷酥瞬间擦着碗沿滑落到锦澜身上。 “啊!”陈楹失声惊呼,忙起身绕过到锦澜身旁,“对不起,锦澜妹妹,是我的错,竟没夹稳。” 突发的意外让众人不由侧目,李璎珞的唇角上,一抹弧度乍起及逝,挨着陈楹的手往回缩了缩。 那块松仁卷酥在第一时间便被锦澜迅速自身上扫落,只是裙上仍沾染了点点油星,被陈楹用帕子一擦,反而有扩大之势。她赶紧按住陈楹的手,摇摇头道:“不打紧的,楹姐姐。” “这怎么行?”陈楹一脸内疚,“这八福裙怕是不能再穿了。”她抬手招来一名丫鬟,“快带锦澜姑娘去换身衣裳。” 锦澜原想说不用,可触及到陈楹别有深意的目光,心里顿悟,也就盈盈起身,对抬眼望着这头的姑娘们欠了欠身,“诸位姐妹们请慢用,我去去便来。” 众人自然是点头应允,她看了陈楹一眼,便跟着丫鬟出了碧桐花楼。 冷风迎面轻拂,锦澜原本有些焦躁的心绪顿时冷静不少,她打量了眼带路的丫鬟,长得倒是清秀可人,只是看上去眼生得紧。 今儿个寿宴,除了主子们入席外,贴身的丫鬟和小厮或是管事嬷嬷等,也赏了二等的席面,因此在碧桐花楼伺候的丫鬟是傅氏特地挑选出来的,她没见过也是正常之事。可这个丫鬟的着装...... 绛紫撒花烟罗袄,玉兰绫棉裙,还有发髻间那只点翠掐丝蝴蝶钗,即便是老祖宗身边的立夏,也不曾有过这等装扮。 这丫鬟,十有八九不是叶府的人! 锦澜眸光闪烁了下,抬眼环视了周围的景致,这条路,似乎通向外院。她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阎烨真的混进叶府了? 还未容她想完,引路的丫鬟脚下方向一变,下了抄手游廊往园子里走去。 锦澜看着,却止住了脚步。 那丫鬟往前走了一小段,才发觉锦澜并未跟上,她左右看了眼,才小跑回来,冲锦澜屈了屈膝,谨慎的道:“姑娘莫要害怕,奴婢是奉了北静王妃之命,带姑娘前去与故人相见。” “故人?”锦澜挑了挑眉梢,“我不过是要换身衣裳,何来故人可见?且我看你并不像府里的丫鬟,你到底是谁?” 一个眼生的丫鬟,走的还是人少的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即便是在府里,一时半会也难以被人察觉,小心些总不会错。 “奴婢名唤竹儿,乃是北静王妃身边的丫鬟,有幸随王妃来过汝南侯府数次,因此倒也认得些路。”竹儿仿佛猜到锦澜的心思,翻了翻腰间的荷包,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锦澜,“姑娘且看这簪子,便能明白奴婢所言真假。” 她接过一看,不由愣了下,这簪子,竟然是在灵济寺中丢失的那只羊脂玉茉莉小簪! 原来真的是被他拿走了,锦澜细细翻看了下,再次确认这只茉莉小簪确实是自己所丢的那只,当下心里的怀疑便去了八分,她将簪子攥在手中,看着竹儿道:“他在哪?” “再往前走,便有一处凉亭。”竹儿伸手往前指了指。 锦澜点了点头,不在多言,随着竹儿一路往前去了。 今儿老祖宗大寿,园子里的灯笼虽比不上前头的多,可也是十来步一盏,虽不算亮堂,却也不暗。 往前又走了一段,一座凉亭顿时跃入眼帘,亭中人影晃动,像是在来回度步。 锦澜眯了眯眼,那身形,显然不是阎烨。 竹儿带着锦澜走近时,侯在亭中的人立即迎了出来。 那人,正是随着北静王妃一同入府,为扬州叶府送上寿礼的祝嬷嬷!只见她一脸激动,可到底心有顾忌,生怕惊动了旁人,张了张口,却压低嗓音,颤声唤了句:“姑娘。” 锦澜一怔,这个嬷嬷,她并不认得,可看上去却有几分眼熟,迟疑片刻,才踌躇的问道:“你是......” “姑娘不认得奴婢,可奴婢却认得姑娘!姑娘同太太幼时,简直就像一个摸子印出来的。”祝嬷嬷双眼含泪,目光殷殷的望着锦澜,“奴婢是太太的乳娘,祝氏。” 母亲的乳娘?锦澜好似听错了般,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眸,“怎么可能?”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母亲的乳娘早就赎身离开了叶家,又怎的会出现在京城?还和北静王妃一起出现在汝南侯府? 祝嬷嬷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哽声道:“奴婢确实是太太的乳娘,只是离府的时候,姑娘尚未出世,所以才不认得奴婢。” 竹儿见两人的情绪都有些失控,生怕一不小心惊动偶尔路过的丫鬟婆子,便轻声劝道:“锦澜姑娘,祝嬷嬷,如今形势紧急,怕是不能多做耽搁,还望两位长话短说才是。” 祝嬷嬷这才醒悟过来,点了点头,赶紧自袖子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锦澜,“姑娘若不信奴婢,总该认得太太的字迹。” 锦澜接过信飞快的拆开,接着挂在亭下的灯笼迅速看了起来。 没错,这信笺上的小楷确实出自母亲之手,她曾看过母亲抄写的经文,自然对字迹并不陌生。 这封信显然不是近期写的,上头只记着锦澜出发后,沈氏对女儿的思念和挂心。 短短几句,却让锦澜双眼一涩,顿时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将信捂在心口,抬眼看向祝嬷嬷,疾声问道:“母亲究竟怎么样了?” “太太......”祝嬷嬷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悲恸,“太太怕是,怕是不行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坚持 今儿老祖宗陈氏大寿,除了盛宴外,还特地在临近荷塘边的点翠堂搭了戏台子,又请了京城里有名的梨音班来唱堂会。 点翠堂一早就收拾妥当,摆开十来张红木雕花长案,上头工整的摆着几碟少见的鲜果、精致的糕点,左右还各置着一尊碧玉牡丹香炉,里头燃着清新怡然的沐宁香。 众人两两坐着,陈氏自然坐在正中,边上挨着的是明欣公主,北静王妃,接下来便是长平侯府的太夫人,安国公夫人等。至于姑娘们,则在凝香园里另安排了一出折子戏,并不用到长辈这里来立规矩。 待丫鬟们奉上新沏的茗品,陈氏亲自点了一出《拜月亭记》,梨音班的班主恭敬的接过戏折子退到台子后,不一会儿就见几名身穿蓝棉袄,手拿各式乐器的中旬男子上了戏台。先是给众人磕了个头,才坐到事先搁在台子右边的矮杌上,锣起鼓响,戏就开了场儿。 一时间,点翠堂里锣鼓声钪钪戗戗,极为热闹。 台上的戏子不愧是名班顶梁,腔声圆润如玉珠落盘,唱得亦真情切意,举手抬足,一颦一眸,极为到位。即便是陈氏都露出满意的笑容,放在腿上的手一下一下合着音打摆子,听得很是入迷。 《拜月亭记》一共四折一契,刚唱到第一折末,一名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匆匆跑进点翠堂,却不敢靠近,只站在最外边垫着脚张望,脸上满是的急切。 站在陈氏身旁伺候的吴嬷嬷一直留意着大门,这会儿看到小丫鬟露面,便悄悄的退了几步,从后头绕过众人走了过去。 那小丫鬟见到吴嬷嬷,顿时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忙随着她走到一旁的角落里,小声的嘀咕几句。 吴嬷嬷脸上骤然一变,挥手打发了小丫鬟,然后匆忙折回陈氏身旁,俯身在她耳边低声数语。 陈氏微微眯起的双眼陡然睁大了几分,瞳孔映着戏台上的灯笼,一抹精光飞闪而逝。 一旁的北静王妃状似专心看戏的摸样,实际上一直将注意放在陈氏身上,两人虽听不到吴嬷嬷的低语,却能明显感觉到陈氏的神色波动。她慢里斯条的端起官窑福寿二字彩瓷茶盅,红唇轻抿,甘醇的茶汤滑入喉中,一直未从戏台子上移开的凤眼中才真正露出一丝愉悦。 陈氏若无其事的挥手让吴嬷嬷退到一旁,稳坐锦杌上,接着往下看了半折戏,待丫鬟们端上新鲜的寿桃,她吃了几口,便皱眉借故不舒服,让傅氏好生招待贵客,又让吴嬷嬷搀扶着起身,暂且先离开了看台。 众人心里都猜测,陈氏八成是吃坏了肚子要上净房,唯有北静王妃的嘴角翘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陈氏出了点翠堂,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东,却并未回长寿堂,而是去了与长寿堂相隔不远的半月斋。 立夏一直在门前候着,看见陈氏由吴嬷嬷搀着从抄手游廊处拐进来,赶紧迎了上去,“给老祖宗请安。” “起来吧。”陈氏面无表情的看着立夏,“人呢?” 立夏垂头含胸,“回老祖宗的话,在屋里候着。” 陈氏点点头,也不多说,看了吴嬷嬷一眼,两人抬脚就进了屋。立夏顿了下,并未跟进去,而是待吴嬷嬷反手将门关上后,静静的守在了门外。 半月斋不大,是一处避暑的抱夏改建而成的书房,原是当年陈氏下嫁的驸马,叶家的太老爷亲手布置而成。斋中藏书虽不破万却也极多,有不少还是孤本遗珍。不过,打从驸马爷仙去,半月斋也就空了下来,平日里除了打扫的丫鬟婆子外,也就陈氏偶尔来坐上一小会儿。 陈氏进了外间,径直走到上堂,刚落座,隔着里间的垂花珠帘一动,锦澜挑起帘子走了出来。 “锦澜给老祖宗请安。”她快步上前给陈氏福了个礼,祝嬷嬷也紧随其后,跪下磕了个头。 “罢了,快起来吧。”陈氏笑容满面,可扫过祝嬷嬷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锐利,“怎的不和姐妹们一起看戏,独独跑到这儿来做甚?” “老祖宗。”锦澜抬眼看向陈氏,红肿的眼眸唰的一下落起泪来,“求老祖宗为锦澜做主!”边说边将一直手中的信笺呈给了陈氏。 薄薄的信笺怕是一直都没离开过她的手,隆冬夜里,接入手中竟还泛着暖意,陈氏略略的看了几眼,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良久才搁下信,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原想着明儿再寻机会同你说,不想你却知道了。” 这么说,祝嬷嬷说的话是真的?老祖宗当真早就收到了扬州的来信,并且清楚母亲病危的消息! 锦澜呼吸猛然一窒,胸口似炸开了般,憎恨如同潮水,瞬间湮灭了她仅存的理智,她颤着声,抬眼对上老祖宗的目光,神色决绝,一字一句的说道:“老祖宗,我要回扬州!” 一句颤抖的话,却带着无比坚定的语调,无论是陈氏还是吴嬷嬷,甚至是仍跪在地上的祝嬷嬷,心里不由一凛。 陈氏凝望着锦澜纤瘦的身子,抿着唇一言不发,一旁的吴嬷嬷发现,她的表情越来越沉。 锦澜悲愤欲绝,她真的想不到,老祖宗会为了自身的利益,竟然连这等消息都瞒得死死的,照祝嬷嬷的说法,她才到动身没多久,母亲的身子便日渐虚弱,没几日便卧床不起了。当时叶霖亲自写了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除了提及母亲的身子,还隐隐点了几句希望让她尽早回扬州的事宜。 可这些,老祖宗却只字未提,若非祝嬷嬷的出现,只怕等她知晓时,一切早已经晚矣。 一想到母亲至今生死未明,锦澜便心如刀绞,本就纤瘦的身子簌簌发抖,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可她竭力站稳脚跟,连眼神都不愿退缩一分一毫。 锦澜不清楚,那封信早就被陈氏付诸一炬,消息自然也就瞒了下来。 陈氏面沉如水,她冷冷的看了眼祝嬷嬷,沉声道:“祝嬷嬷,你先出去,我有话同澜丫头说。” 祝嬷嬷护主心切,不敢将锦澜一人留在屋里,当即就给陈氏磕了个头,红着眼圈哽声道:“请长公主恕罪,求您让奴婢留下来吧,姑娘年纪还小,有些事怕是说不清,奴婢在一旁候着,必要时也能分说一二,绝不会扰了长公主和姑娘。” 尊称从老祖宗改为长公主,由亲变疏,祝嬷嬷以此做出了表决。 “老祖宗,让祝嬷嬷留下吧。”锦澜垂下眼睑,看似恭敬的屈了屈膝,可认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坚持。 自从进了汝南侯府,无论老祖宗出什么招,她都采取迂回躲避,从来不曾正面交锋,可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她退后半步。 她绝不能再让老祖宗认为自己软弱可欺,否则,想走出侯府的大门,难如登天! 锦澜缩在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修的稍稍冒尖的指甲扎进肉里,一阵生疼,她却恍若未觉,目光定定的望着高堂上的老祖宗。 陈氏深深的看了锦澜一眼,心里忽的一动,竟似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同母妃较劲时,也是这般倔着脸,目光不屈。 似水经年,父皇和母妃早已仙去,即便是皇兄和驸马也...... 吴嬷嬷见陈氏竟在这当口走神,忙端起茶盅,轻声道:“主子,方才席间怕是腻了食,这是新沏的瓜片,您解解腻。” 陈氏蓦然回神,一抬眼就瞧见了吴嬷嬷盛满担忧的目光,她抬手接过茶盅,微微颌首,算是给了吴嬷嬷一颗定心丸。继而看向锦澜,“既然如此,就让她留下。”不过是个下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谢老祖宗恩典。”陈氏的退让,让锦澜心里稍定,从知晓事情的真相到现在,她心里已经迅速作出了决定,无论怎样,都要赶回扬州! 稍作思忖,她吸了口气,沉声说道:“锦澜本是为老祖宗贺寿而来,如今母亲卧病在床,请老祖宗体谅锦澜归心似箭,就此请辞,连夜赶回扬州!” 陈氏没想到锦澜会这般直白的开口,原本还端着一丝慈爱的眼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盯着锦澜看了半响,才缓缓拨动盅盖,无奈的道:“澜丫头,如今天寒地冻,你身子刚有些起色,若是路上有个什么耽搁,岂不是让你母亲更加心急?再者我得了信儿后,已经派人到太医院递了帖子,请华大夫亲自往扬州去一趟,介时你同华太医一同上路,好有个照应,也能让我放心。” 她就知道,老祖宗不会轻易松口让她走。 锦澜想也不想,直直冲着陈氏跪下,膝盖磕在青砖地板上的声响,蹦的众人牙根儿直泛酸。 “老祖宗,母亲卧病在床,为人子女,又怎能贪顾一己安危而无动于衷?母亲曾与锦澜说过,当年皇上带病伺候在先帝榻前的孝感之事。锦澜不才,虽为女子,却也知百事孝为先,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上京为老祖宗贺寿。如今,但求老祖宗成全锦澜一片孝心!” 既然老祖宗以慈爱为名,那么她便奉还行孝之道。 方才宴会后,圣上曾下旨为老祖宗贺寿,提的便是孝,加上早年圣上的仁孝之举,她不信老祖宗还会强行阻止她回扬州的决定!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长 陈氏的眼底的从容渐渐敛去,自打进了半月斋,锦澜的行事好似换了个人般,净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她本打算将此事暂且瞒下,等一切尘埃落定,即便再怎么闹腾,只要推到京城与扬州路途遥远,未能及时收到消息这一茬上,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如今竟被这丫头提前知晓,又这般行大孝之举,若是她强压一头,将来传出去,只怕会遭人垢病。且方才皇上亲自下旨,以忠孝二字表彰了叶氏一族,汝南侯府沉寂多年,好不容易借此机会重新造起势,偏就这个当口生事...... 陈氏眼中寒芒大盛,她到底是小看了兰堂一脉,竟能和北静王府搭上关系,且更加小看了眼前这个不过才九岁的稚子。 原以为这丫头虽有几分伶俐,可年纪尚小,行事优柔迂回,不似叶锦嫣那般倔强,没想到她的性子竟如此绝烈,出口便是不留余地。 以陈氏沉浮宫闱,数十年掌控侯府内宅的心计,避害就利,如何取舍,她心里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但思及好不容易才布下的局面,又多少有些不甘,她缓了缓胸口的怒意,蔼声劝道:“饶是你再怎么心急,也得等到明儿天亮,我让人安排好车驾才能动身不是?且藕香榭里也得收拾一番,省的落了什么东西。” 这么说,是同意她回扬州了? 锦澜心头一喜,猛地抬头望向高座上的陈氏,“谢老祖宗成全!” 不多问一句,张口便是谢礼,直接将老祖宗明面上的话咬实了,如此一来,无论谁再起什么心思,她只管抓着片面不放就成。 老祖宗眼皮子一跳,脸上流露出几分冷峻,可借着端茶的手势,生生压了回去,“行了,澜丫头赶紧起来吧,青砖寒凉,冻着可就不好了。”说着眼光一转,剜了祝嬷嬷一眼,“你也起来,今儿就宿在藕香榭伺候澜丫头吧。” “是,奴婢谢过长公主大恩。”祝嬷嬷恭敬的给陈氏磕了个头,她正愁该寻什么借口留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能达成所愿,相较进入侯府时的重重困阻,陈氏的态度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锦澜强忍着膝处的酸疼,在祝嬷嬷的搀扶下起身站稳,又给陈氏福身谢罪,“锦澜唐突,扰了老祖宗听戏,还请老祖宗责罚。” “罢了。”陈氏看着锦澜精致白皙的小脸,叹声道:“此事说来也是我的不对,依我看,你平日里是个喜静的,出了这档子事儿,想必也没什么心思再听戏了,还是早些回藕香榭歇息,明儿好早起动身。” 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让她避开各家姑娘,以免不小心漏了嘴或是被人看出什么端倪吧? 不过,她确实也没心思再继续热闹下去,稍作思忖,便垂首应道:“是。” 即便急着回去收拾,锦澜还是先陪着陈氏出了半月斋,等吴嬷嬷和立夏搀着陈氏沿抄手游廊往点翠堂去后,她深深的看了眼立夏的背影,才带着祝嬷嬷回藕香榭。 幸好立夏寻来时,竹儿警觉的躲开了,就算老祖宗心里怀疑她和北静王府有什么纠葛,只要不被抓住把柄,老祖宗也不能拿此来做文章。不过...... 她侧头瞥了眼祝嬷嬷,叶家什么时候同北静王府扯上关系了?阎烨的信又怎么会在祝嬷嬷身上?还有,就算祝嬷嬷是母亲的乳娘,可早就自赎出府,但对府里的消息,显然是了如指掌,就连叶霖写信的事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其中,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就是顺利出府,等榻上归程,有得是时间让她问个清楚。 锦澜绕开人多热闹的地儿,沿着安静的游廊一路走回了藕香榭。 今儿老祖宗大寿,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大多都加了好菜,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两个守门当值的婆子外,见不着多余的人影。等打起帘子进了屋,才发现尚嬷嬷,挽菊和碧荷均在屋里候着。 “姑娘!” 三人见锦澜进屋,不由迎了过来,可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祝嬷嬷时,又纷纷愣了下,“这是......” 锦澜自行解了身上那件莲青添花番丝鹤氅,“祝嬷嬷是母亲乳娘。” 祝嬷嬷利索的拴上门,顺手接过锦澜手里的鹤氅,才笑着和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尚嬷嬷头一个回神,赶紧回了个礼,“见过老姐姐。” 挽菊、碧荷紧随其后,也给祝嬷嬷屈了屈膝,不过两人心里多少存着几分疑惑,她们在锦澜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更别提是乳娘了。 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想着,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看向锦澜。 “挽菊,碧荷,你们俩快些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咱们就动身回扬州!”锦澜无意多做解释,此时她心里焦灼万分,恨不得立即就到母亲榻前才好。 “明儿就走?”两人显然怔住了,虽说她们心心念念想早日回扬州,可做梦也不敢想在老祖宗寿辰第二日就能离去,毕竟照着老祖宗的心思,恨不得将姑娘留在京城,又哪容得她们轻易脱身? 尚嬷嬷的心思要比两人的缜密,她自锦澜眉目间隐隐的急切以及突然出现的祝嬷嬷身上,看出了些许异常,便试探的问了句:“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锦澜知道,若是不将事情说清楚,大家伙都糊里糊涂的,怕是会乱中出错,斟酌了片刻,她便将同祝嬷嬷的谈话说了出来,不过隐去了北静王府和先前老祖宗隐瞒的事,只说母亲病重及老祖宗已经答应明儿让她们动身回扬州。 太太病重?挽菊和碧荷相视一眼,这才惊觉事情的严重,当下也不在多说,两人一左一右收拾起箱笼。 尚嬷嬷有心再问,可目光触及锦澜阴郁的小脸和祝嬷嬷担忧的神色,便知此时不便多说,干脆接过祝嬷嬷拢在手臂上的鹤氅挂到椸架上,引着两人进里间,好暖和些。 可还未容锦澜坐下,屋里便“砰砰砰”的响起一阵敲门声,众人神色骤变。 “锦澜姑娘可在屋里?” 听到这声轻唤,锦澜的脸色反而缓了下来,是槿千,她抬头给尚嬷嬷使了个眼色。 尚嬷嬷颌首,扫了眼已经停手的挽菊和碧荷,快步上前打开门,撩起帘子,“姑娘才回来,你来得可巧。” 槿千拎着个朱漆描花食盒,笑声道:“我也是奉了老祖宗的吩咐,来给锦澜姑娘送寿粥。” 吃寿面食寿粥,这是大周的风俗,寓意长长久久,年年岁岁有今朝。不过,用过寿粥后不久,就该送客了。毕竟京城里宵禁较为严谨,即便老祖宗贵为长公主,也不好拖得太过,以免落人口实。 锦澜退鞋上炕,又将一旁的锦衾扯过来改在身上,掩住沾了油星的八福裙,才扬声道:“让槿千姐姐进来吧。” 槿千笑容满面的进了屋,径直走到里间,瞧见锦澜便福了福身,“锦澜姑娘。” 在这府里,虽和槿千接触得不多,可每次她都能察觉到对方的善意,从一开始有意向她们透露老祖宗起身的时辰、习惯,还有倚梅园里的一些小动静,虽点得隐晦,但都十分受用。 因此,对槿千,锦澜多少存了几分好感,“槿千姐姐快起来,外头天寒地冻的,差人来说一声,我让挽菊去取便是了,还劳烦你专程跑一趟。” “姑娘这是哪的话,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份,哪还能挑三拣四的拿大。”槿千边说边笑盈盈的将食盒搁在暖炕的小几上,正准备打开,端出里头的寿粥,却被后头迎过来的挽菊抢了个先。 “还是让我来吧,姐姐且歇歇脚。”说着,挽菊便手脚麻利的打开食盒,将还散发着热气的五谷粥端了出来,“姑娘,你尝尝看。” 锦澜执着白瓷匙舀了一勺,五谷粥熬得香糯,味道极好,可她没什么胃口,略略尝了口就放下了白瓷匙。 槿千收起食盒便要告退,粥送过来后,她还得回去给老祖宗复命。只是刚走两步,她又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锦澜,“姑娘,这粥需得趁热喝才是,要不然耽搁久了,可就冷了,到时候怕是会不好吃。”说罢轻巧的笑了笑,转身便出了屋。 待门帘“啪”的一声落下,锦澜陡然色变,她猛地看向挽菊急切的道:“快收拾东西,咱们立马就走!” 挽菊一怔,不是说了明儿才动身吗?怎么这会儿又...... 尚嬷嬷和祝嬷嬷的脸色也是相继大变,容不得多做解释,径直动手收拾东西。 “除了首饰和衣裳,旁的只要是瞧不出身份的东西,统统都搁下!”锦澜坐不住了,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衾,跳下炕,也帮着收拾起来。 大意了,她怎会这么糊涂,真的信了老祖宗会放自己离开? 一夜间能颠覆的事情何止千万,府中大权在握的老祖宗想留下一位旁支姑娘,法子数不胜数。 她敢肯定,若是自己信了老祖宗的话,安心歇在藕香榭里,明儿府里上下都会知道,兰堂的嫡姑娘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第一百二十九章 紧迫 锦澜将身上的首饰全都摘下,又将芙蓉归云髻打散,重新梳了个和挽菊她们一样的双平髻,身上的锦衣也换成一件不起眼的豆绿素绒妆花小袄。 这么一来,乍眼看去,竟像是侯府里普通的小丫鬟。 几人快手快脚的收拾了一通,将从扬州带来的衣物首饰都收拾好,箱笼不好拿,且极容易招人眼,锦澜果断让她们将东西分成四份,裹在包袱里,尚嬷嬷和祝嬷嬷,还有挽菊、碧荷一人一个背在了身后。 “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回头老祖宗发现的话,怕是会不好收场。”尚嬷嬷虽然不反对锦澜的落跑计划,可心里却担忧陈氏的后续手段。 毕竟,不辞而别是极为失礼的举动,尤其还是对长辈。 “嬷嬷不必担心。”锦澜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端着还剩一半茶水的茶盅,快步的走到书案前,洒了小半茶水进砚台中,抓起墨条飞快的打圈儿。 平日里磨墨需用清水,茶水是用不得的,且还要细细磨之才能出好墨,可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 待稍稍磨出些许墨汁,她便搁下磨条,自笔架上取下根兔毫,蘸了蘸墨砚,匆匆在雪白的澄心纸上勾勒数笔,将自己思母心切,故而连夜返家的事简短的点了几句,末了还暗点长姐仍留在京城代兰堂尽孝的事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她都给本家留尽了,也不会落下失礼数的把柄给老祖宗。 锦澜停了笔,将镇纸压在空白处,抬眼扫了下围在桌边,面露焦色的众人,定定的吐出一句:“咱们走!” 方才趁着她留墨的时候,尚嬷嬷已经出去将守门的婆子给打发了,所以一行人毫无阻碍的出了藕香榭。 陈氏大寿,此时此刻最热闹的地方在点翠堂和凝香园,园子里反而没多少人,锦澜一行仗着尚嬷嬷对侯府的熟悉,一路上七拐八拐,躲躲藏藏,竟有惊无险的过了小园的垂花门。 可正当她们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发现吴嬷嬷正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匆匆自抄手游廊上走过,幸好大伙儿没有光明正大的走游廊,而是在园子的花草树木及假山中穿梭,否则就被抓个正着了。 只是,瞧着吴嬷嬷走的方向,正是去往藕香榭。 锦澜心里一沉,自己能想到的问题,老祖宗怕是也想到了,这会儿应该是让吴嬷嬷到藕香榭盯着她,这也直接证实了刚才的猜想,老祖宗果然不会放她走。 从小园沿着游廊走到藕香榭,根本花不了多长时间,只要吴嬷嬷发现她们不在屋子,铁定就会知道她落跑,到时候老祖宗一声令下,再想趁夜摸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怎么办?这会儿锦澜才彻底慌了。 “姑娘。”尚嬷嬷面色青白交加,显然,熟悉侯府地形的她也看出了吴嬷嬷的目的,“怎么办?”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看了眼渐行渐远的吴嬷嬷,目露坚决,“走,无论如何,先想法子尽快出去再说。” “也只能如此了。”尚嬷嬷咬牙点头,一行人也不敢再耽搁,加快了脚步。 许是心急如焚,有好几次险些被路过的丫鬟婆子们发现,不过最终总算是平安的出了内院。 外院里,丫鬟婆子少了些,可小厮管事却多了起来,好在今儿贵客不少,所有人都提起精神,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席面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王公侯爷。因而就忽略了锦澜这行偷偷摸摸的“丫鬟”。 外院的布置比内院显得刚硬许多,花草树木少了,假山奇石却触目可见,锦澜一行人躲在假山后,前面不远处,就是一道能出府的角门。 想必内院已经发现她们落跑的事,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波及到外院。老祖宗虽然不敢光明正大的当着所有贵客的面儿发作,可定然会让人暗地里搜寻,且经过这一茬,老祖宗心里铁定积着滔天大怒。 这府里,已经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处了。 事不宜迟,众人相视一眼,果断往角门的方向挪去,可到了中途,又迅速退回假山后。 那角门旁竟然守着四个小厮! 锦澜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她原想着大门处定然是有人的,可没想到一个角门也派了四个小厮看守,显然是因为今儿寿辰,生怕有什么闪失之故。 这下子,麻烦大了! 在众目睽睽下,只怕连只蚊蝇都难以飞出去,更何况她们五个大活人。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碧荷颤着声,隐隐带着丝哭腔。 此时此刻,就是尚嬷嬷也没了法子,白着脸看向低头沉思的锦澜。 真的只能认命?锦澜紧紧的咬住血色渐失的下唇。 不,一定还有其他法子,她绝对不能放弃! 母亲还等着她平安归来,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停在这里! “姑娘。”挽菊忽的伸手覆上锦澜冰冷的柔荑,目光中透出一股决然,“奴婢去引开他们,姑娘趁机走吧!”说罢就要起身。 锦澜心头猛地一跳,反手就将挽菊给扯住,“不行!” 她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就这么走了,挽菊一个丫鬟对上盛怒下的老祖宗,会是个什么下场。 若是挽菊为此丧命,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 挽菊还想再说,却被锦澜摇头打断,“你不必多说,咱们一同来,就得一同回去,我绝不会遗下任何一人,独善其身!否则还不如乖乖待在藕香榭里听天由命。” 尚嬷嬷和祝嬷嬷也郑重的点头,碧荷则拉着挽菊的手,眼泪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挽菊当场便红了眼圈,不敢再轻举妄动。 就在众人陷在原地手足无措时,假山那头隐隐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让所有人的心仿佛跌入了冰窟窿。 老祖宗让人寻来了! 外院虽极为宽敞,可她们躲的假山也不算什么隐蔽之处,只要有心寻找,不过几盏茶的功夫罢了,且若是惊动了守门的小厮,一切都完了。 五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越是如此,脑海中便越是乱麻,根本想不出一丁点儿法子。 “别急,别急!天无绝人之路,定会有什么妙计能脱身。”锦澜死死攥着帕子,嘴里碎碎念叨。 妙计...妙计!祝嬷嬷双眼猛地一亮,急忙翻找起挂在腰间的荷包,从头里扯出一枚小巧的香囊,忍不住低声呼道:“姑娘!” 众人被这声低呼惊得一愣,纷纷抬眼看向祝嬷嬷。 “姑娘,这是奴婢进府前,北静王妃所赠的香囊,说是见着姑娘再打开。”祝嬷嬷将香囊递给锦澜,她见到锦澜一时难以自持,竟忘了一件事,这会儿听到锦澜叨念,才幡然记起。 北静王妃?锦澜顿了下,也不迟疑,拿起香囊便打开,两指探入囊中,轻巧的夹出一张叠得四方的小笺,翻开一看,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一个“西”字。 字迹娟秀,应该是北静王妃亲笔所致,可这“西”字到底是何意? “难道,是西角门?”尚嬷嬷猜测着,西角门是下人们进出府邸采办时走的偏门,平日里主子们出入从来不走此门。 祝嬷嬷听了却连连点头,“是了,方才奴婢随王妃入府时,外头已经停了不少宝车,王妃嫌吵闹,便让人将马车赶到西边候着。” 这么说,北静王妃是打算帮她们脱身? 锦澜来不及多想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不作想北静王妃为何如此尽心尽力的助她,只将小笺一折,往香囊里一塞,就对尚嬷嬷道:“咱们走,去西角门。” 西角门在外院最偏僻的角落里,平日里除了采办的管事和下人,甚少有人来此,不过门前也有一位婆子守着,正坐在门槛边上拍蚊子。 今儿寿宴,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都得了好,唯独她们这些粗使跑腿的,只不过得了些赏钱,连三等席面都混不上。 她心有不甘,却不敢擅离职守,只好边拍蚊子边小声啐骂着,正骂得欢心,眼角隐隐瞥见一道人影,不由警觉的喝道:“谁?” “哟,姐姐好尖的眼儿。”祝嬷嬷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 那守门婆子接着门上挂着的灯笼,狐疑的打量了两眼祝嬷嬷,“你是谁?在哪院子当差?三更半夜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祝嬷嬷不慌不忙,笑眯眯的道:“我在长寿堂当差,是奉了老祖宗的吩咐,给姐姐送赏钱来了。” 一听祝嬷嬷提及在长寿堂当差,守门婆子的脸色骤然一变,满面讨好谄媚,“原来是在老祖宗跟前当差的姐姐,说起来,赏钱不是才给过吗?” “瞧你说的,老祖宗宅心仁厚,念及咱们当差辛苦,又特地下了赏,还置了副三等席面在常青园里头。这不,我匆匆过来,就是给你赏钱,知会一声的。”说着祝嬷嬷便从腰间摸出块不足一两的银裸子,晃了晃。 那守门的婆子目光立即粘在了银裸子上,舍不得移开半分。得了钱,她这才信了祝嬷嬷的话,咧嘴呵呵直笑,对祝嬷嬷又是福身又是作揖,“多谢姐姐。” 祝嬷嬷忙躲开,道:“谢我做什么,得谢老祖宗。” “是,是,姐姐说得是。”守门婆子捣头如蒜,朝着长寿堂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头才起身,收好银裸子后,才搓了搓手,迟疑的道:“那席面......” “已经开了,去了不少人。”祝嬷嬷故意朝着常青园望了一眼,这些都是方才尚嬷嬷特意指出来,她记在了心里。 “啊!”守门婆子当即便有些按耐不住了,可她走两步,又缩了回去,看了看门,一脸犹豫。 祝嬷嬷心知火候已到,便笑着对那婆子道:“原本我还要到大门去给小厮们送赏钱,看在姐姐面善的份上,我便替你看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得早些回来,可别误了我的差事。” 那婆子是千恩万谢,连连应声,急不可耐的一溜烟小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待她一走,锦澜等人便急急从假山后出来,打开西角门,顺顺当当的出了侯府。 西角门外的灯笼不必正门处的多,昏暗灯光下,一辆高大宽敞,宝盖朱身的马车正停在不远处。 锦澜在挽菊和碧荷的搀扶下上了车,撩开锦帘正准备往里钻,没想到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星眸。 第一百三十章 你,你。 锦澜一脸震惊的望着坐在车厢内的人,身子瞬间便僵在了原地。 一路惊险,让俩嬷嬷和俩丫鬟提高了不少警惕,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异样。那车帘子本就被锦澜高高撩起,车厢里的情形虽没完全暴露,却也能看清里头藏着个人。 吓得她们立刻就要失声惊呼,可被车里人清寒的眼神一扫,刹那间背后腾起一股冷意,冲到口边的话也被生生哽住了。 “上车。” 平板冷冽的语气,不带一丝波动,但落入锦澜耳中,却偏让她感受到一丝怒意。 他在生气?锦澜讶然,可对上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子,心思又迅速敛了下来。 此地不宜久留,搜寻的人绝对不会放过各个能出府的角门,万一那守门的婆子到常青园没发现宴席,心底定然会觉得事情蹊跷,加上老祖宗的人一盘问,说不准就全盘招了,到时候对方自然就揣测出她们自西角门逃走。 略一思忖,锦澜便回头对面色惊忧的众人道:“先上车,他不是歹人。” 阎烨的身份太过悬殊,她不知该如何同大伙儿解释,只好含糊言之。 四人见锦澜钻进了车厢,相视一眼,也咬牙上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姑娘单独同陌生的男子相处。 北静王府的宝车十分宽敞,即便坐了六人,也不觉拥挤,车厢里垫着蜀锦软垫,上头还铺着一层雪白的貂绒毯子,坐上去柔软暖和,很是舒适。顶棚上挂着一盏精致小巧的宫灯,虽比不上外头的大灯笼明亮,却足以看清所有人的面孔。 不过,包括锦澜在内,一行五人正襟危坐,尚嬷嬷等人更是将锦澜拥簇在中间,惶惶的盯着阎烨的身影。 众人上车后,马车外立即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然后车厢轻轻一晃,便缓缓动了起来。 祝嬷嬷隐隐听着外头车夫的呼喝,双眼不由一亮,脸上的忐忑竟慢慢的消了下去。剩下尚嬷嬷还有挽菊、碧荷三人仍旧对阎烨如临大敌。 阎烨背靠着软垫,侧脸对着垂首含胸的人儿,瞥了一眼她搁在腿上,沾染了些许青苔污泥印子的柔荑,目光闪了闪,轻哼道:“哑了?” 一夜担惊受怕,加上挂念沈氏,锦澜的心弦早已经绷到极点,这会儿被阎烨轻飘飘的一句就彻底压垮了,她猛地抬起头,又羞恼又委屈的瞪着他,低声嚷道:“谁哑了?” 看到她逐渐泛红的眼圈,阎烨眉头一蹙,目光不自觉的缓和了几分,可一想到这小人儿险些让自己身陷囹圄,心里莫名的堵着一口气,移开眼,嗓子又沉了下来,“原以为你是个聪慧的,怎不知夜长梦多?” 锦澜心头“咯噔”一下,他怎么会知道府中的事? 忽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右眼尾长着朱砂红痣的容颜,是槿千! 她恍然,难怪打从进府开始,槿千便处处帮衬着自己,方才送寿粥时那番点醒她的话,想必也是眼前人所吩咐的吧? 他,究竟是什么人?虽说本家只是个侯府,不过碍于老祖宗的身份,府里的戒备一点也不比普通的王府差,甚至有过而无不及。可饶是如此,他也能将眼线安插进去,这恐怕不是一般人的手段。 锦澜忍不住上下打量了眼正盯着帘子看的阎烨,只见他身上穿着件靛蓝对襟窄袖长袍,领子袖口处绣着银丝流云纹,还缀着一圈黑色的貂绒;腰间束着一条墨色金边锦带,上头挂了一块玉质极佳,却并未精雕细琢的青玉,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浓的头发高高束起,戴着顶镂雕嵌玉银冠,整个人顿显丰神俊朗,贵气逼人。 可那张极为平凡的脸落在她眼中,心底却生出丝丝违和之感,好似他不该是这副摸样才对。 “嗯?”许久等不到声,阎烨稍稍侧头,便对上了一双澄澈好奇的眸子。 察觉到阎烨看过来的目光,锦澜霎时低下头,两颊一阵滚烫,她,她怎就这么赤裸的盯着男子看个不停?本就因天寒冻得泛红的小脸,粉色更浓了。但她还是蚊声道:“多谢公子相助。” 阎烨看着她耳侧的浅红,目光闪动,片刻后才抬眼一一扫过将那小人儿护在中间,满面警惕的下人,语气淡淡的道:“如今,你作何打算?” “呃...啊?”锦澜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瞄见他微微眯起的冷眸,脑海中顿时一清,这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努力撇开了心里的不自在,忙开口道:“回扬州。” “好。”阎烨应了声,双眸中仍映着那张泛着红润的白皙小脸,垂在身旁的双拳缓缓握起,黝黑的瞳孔墨色更浓了些,少顷,他侧过头,不再看她。 尚嬷嬷等人虽不清楚锦澜和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之间有什么纠葛,不过听着两人的只字片语,不难猜想到此次能顺利脱身,八成了靠着这男子的援手。 因此,众人目光中的警惕虽未消逝,可相较于初见之时,已经缓了不少。 北静王府的马车本就停得比较靠后,前面又有好几家公侯府的马车有意无意的挡着,掉头离去时,竟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待离开汝南侯府稍稍远些,马车的速度陡然加快,往码头疾驰而去。 然,北静王府的马车刚刚拐出街口,西角门突然就被打开,方才守门的婆子被几名小厮护卫压着,一脸惶恐的跪在地上,目光急切的望向早已空荡的街角,眼底绝望从生。 马车一路疾驰,有北静王府的牌子挂着,巡夜的九城兵马根本不敢靠近,顺顺当当的到了运河码头。 此时已是月上树梢,码头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式大小船只泊在港中,进货出货的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北静王府的马车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奢华之物,加上那两匹拉车的神骏宝马,在码头上忙活的百姓一见,远远就躲开了。 马车驶到码头东边的一座凉棚下才稳稳停住,阎烨头一个下了车,挽菊扶着锦澜紧随其后,待众人都下了车,一道修长的人影才迎了过来。 “哟,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交代在里头了。”随着声含着戏谑话音,一张俊美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中。 除了阎烨和祝嬷嬷外,锦澜和尚嬷嬷等人均露出诧异的神情,来人竟然是在徐州碰上的“奸商”,泌心坊的东家,赵丹尘! 阎烨看着赵丹尘一脸嬉皮笑脸的样子,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准备好了?” “这是自然。”赵丹尘眯着眼,大惊小怪的咋呼:“也不瞅瞅,我泌心坊的招牌可摆在那儿呢!从来不会误事,倒是你,偏晚了这么久,早知道我就在醉香楼里再多呆一刻,可怜那望穿欲眼,日日遥盼这本公子的轻歌,曼舞,水袖......” 阎烨目光微闪了下,没搭理他不正紧的的话,转而看向讶色渐失的小人儿,“泌心坊的船恰好途径扬州。” 原来,他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一切。 锦澜吸了吸有些发堵的鼻子,头一回真心实意的给她福了个礼,“多谢。” 虽然初次相见,他险些要了自己的小命,可后来的再遇,他引荐惠无方丈给母亲疗毒,虽是交易,却也无形中解了雪缠枝的难题,在徐州,赵丹尘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十有八九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还有这一次...... 细细算来,不知不觉中,她竟欠下这么多的人情,往后,该如何才能还得清啊! 想着,她心里便做出了决定,日后只要阎烨需要帮助,哪怕她人小力微,也会全力相助,绝不相负! 赵丹尘看见阎烨身后的锦澜,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嘴角一翘,上前便对她笑道:“叶姑娘,好久不见。” 对这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奸商,锦澜可是没有丝毫好感,可到底要靠着人家的船回扬州,只好浅笑的点了点头,“确实好久不见,赵东家。” “哈哈,叶姑娘不必这般客气。”赵丹尘往前走了两步,凑到她面前,咧嘴笑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要不你唤我一声丹尘哥哥,我唤你一句锦澜妹妹,岂不妙哉?” 尚嬷嬷等人听到赵丹尘这番没规没距的话,脸色顿时黑了,忙拉着锦澜往后挪了两步,生怕这家伙唐突了自家姑娘。 别看赵丹尘一副轻浮浪子的摸样,他敏锐的察觉到背后袭来的寒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下,随即唇角又轻轻勾起,“叶姑娘赶紧上船,再晚,怕路不好走了。” 锦澜愣了下,顿时记起后头还有老祖宗的追兵,在府里寻不到人,定然会想到驿站码头,只怕没多久就会追到这儿来了。 事不宜迟,她对赵丹尘颌首,又看了眼阎烨,在众人的拥簇中向泊在东边河道上的大船走去。 直到那抹纤瘦的身影消失在船头,阎烨才收回目光,看也不看赵丹尘一眼,转身就上了车。车夫鞭子一扬,轱辘滚动,朝京城驶去。 赵丹尘眺望消失在远处的车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紧接着转身冲着还在搬运货物的伙计吆喝一声,也上了船。 少顷,在河道上泊了一夜的大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入茫茫的夜色中。 赵丹尘给锦澜等人安排了三间船舱,都是顶好的屋子,众人坐在屋内,受着微微摇晃的船身,这才有种逃出生天感觉。 这一松懈,脸上纷纷流露出倦怠之色,锦澜揉了揉额角,叹声道:“今儿晚上大家都受累了,你们都去歇着吧,让祝嬷嬷在屋里守着就好了。” 挽菊和碧荷有些犹豫,毕竟对她们来说,祝嬷嬷相当一个陌生的人。不过尚嬷嬷看出来了,锦澜这是想单独和祝嬷嬷说事,也就点点头,起身招呼着两人一同出去,又顺手将舱门合上。 这下,只剩下靠在床榻上的锦澜和半坐在小杌上,一脸紧张的祝嬷嬷。 屋里瞬间就静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解惑 锦澜等人上船时,屋里已经安排妥当,酸枝木雕玉兰方案上除了京城里老字号的糕点,还有新沏的茗品。 锦澜取出两只干净的茶盅,慢里斯条的倒着茶。 祝嬷嬷一见,赶紧起身要伺候,结果她手一偏,躲了过去,“嬷嬷,你就坐着吧,若非你千里迢迢送信到京城,只怕我还被老祖宗蒙在鼓励,这杯茶,你当得起。” “姑娘,折煞奴婢了。”祝嬷嬷心头一跳,面色顿时有些不自然,她虽早已自赎出府,但是毕竟伺候在沈氏身边多年,若说全无半点心计,也不会孤身一人闯入京城报信。姑娘这番举动,怕是要开诚布公了,只是有些事,到底该不该说,她心里还做不得准。 锦澜放下描着海棠的白瓷茶壶,垂眸抿唇轻轻一笑,然后才开口道:“嬷嬷不必自谦,我既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边说,她边将茶盅搁在祝嬷嬷身前。 茶盅碰在桌案上,“砰”的一声轻响,却像是炸在祝嬷嬷心头,她望着锦澜恬静姣好,同沈氏幼年极为相似的面孔,眼中复杂一闪而逝。 锦澜端着另一盏茶盅,小口的啜饮着,今儿夜里她本就吃得不多,又是躲藏又是逃跑的,这会儿早就饥肠辘辘了。温热甘醇的茶汤缓缓滑入腹中,才使得整个人精神了些。 她不急,如今船已经离港,即便汝南侯府的人追来,也寻不到什么踪迹了,虽说当时码头上人多眼杂,只要细心便能打探出来她的去向。不过,等到那时候,她不知已经走到了哪儿,再加上备船等各种琐事,又得耽搁不少功夫。 以老祖宗精明,怎会猜不到结果?权衡得失下,应该不会再追着不放了。 所以,现在她可以暂时定下神,解开心里的诸多疑惑。 祝嬷嬷看了眼那盏搁到自己跟前,正腾升着热气的茶汤,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抬眼望向锦澜,凝声说道:“姑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了,奴婢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锦澜眸光一闪,两手握着温热的茶盅,嘴边轻轻一笑,道:“嬷嬷的女儿,想必就是宫大夫吧?” “是。”祝嬷嬷点了点头,“太太当年做主,将奴婢嫁给了替太太打理嫁妆铺子的宫管事,多年来得一子一女,小女便是姑娘口中所说的宫大夫。” 果然如此,锦澜瞥了眼祝嬷嬷略显得严肃的面容,难怪头一回相见,她便觉得祝嬷嬷面善,宫大夫怕是肖母,俩人长得有五六分相像。 稍作思忖,她搁下手中的茶盅,认真的道:“嬷嬷,今儿在侯府里,不容多说,这会儿虽说不上绝对安全,却也脱离了险境,我想知道这几个月来,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一滴,巨细无遗。” “姑娘就是不问,奴婢也会将此时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姑娘。”祝嬷嬷说着就一声长叹,表情有些抑郁,她早就猜到,锦澜定会问及此事,这会儿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奴婢虽不在府中伺候,可心里一直都挂念着太太,靠着小女定期进府替太太扶脉,多少也了解些情况。” “自打姑娘进京,太太心中郁结,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虽然仔细养着,但陈年旧疾又岂能一朝一夕就能康愈。起先还算好,太太身子骨虽弱了些,也不至于和从前那样出不了屋,只是随着年关将近,府中里里外外的事宜都压在太太身上,加上天气一寒,旧疾复发,病倒了。且病情来势汹汹,竟比以往还要凶险几分,没过两日,就卧病在床,再也起不了身了。” 怎么会这样?锦澜心里一沉,母亲身上的“病”,不过是中毒所致,有惠无方丈的药方子压着,明明已经好了不少,再服用另一张滋补温养的方子,就算不能和常人相比,也不会突然卧床不起才对。 难道,是药出了什么问题? 她拢在袖子里的十指紧紧拧成一团,目光含忧,看了祝嬷嬷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一日,小女从府中归来,还带了封太太的亲笔书信,说是要想法子进京,无论如何都要让姑娘回来,还说......”祝嬷嬷突兀的止住了后头的话,迟疑的看着锦澜,半响才道:“还说太太的身子越来越弱,怕是撑不了太久了,可心心念念全是姑娘,因此得想法子把姑娘接回来,许是能见上,见上最后一面。” 锦澜的身子如遭重击般摇晃了下,只觉得心头似被人剐了一刀,鲜血淋漓,从骨子里迸出来的痛楚,让她无法喘息。 “母亲,母亲。”在汝南侯府里,她从祝嬷嬷口中得知了这个噩耗,可当时形势根本容不得细说,因此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可此时,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姑娘。”祝嬷嬷见锦澜的脸色白得吓人,心里一酸,也抹了两把泪水,呛声说道:“奴婢临上京城时,小女说太太身子虽未好转,却也没有继虚弱下去,兴许这会儿已经好了也说不定。” 她违心安慰着锦澜,只是这些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无法相信,更何况是思母心切的姑娘。 锦澜紧紧的捂住嘴,低低的呜咽几声,硬是将眼泪收了回去,母亲说过,会等着她平安归来,母亲从未骗过她,说到定然会做到! 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认输,一日未亲眼所见,她都不会相信旁人所说的一切! 锦澜拭去腮边冰凉的泪水,眼眸中逐渐恢复清明,母亲的病,十有八九是有人暗中捣鬼,极有可能是韶姨娘。 算算日子,韶姨娘也有将近七个月的身孕,恐怕仗着昱哥儿和那个肚子,心里又蠢蠢欲动了。当初隐藏在水榭轩的内贼并没有抓出来,里应外合下,重新暗害母亲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韶姨娘!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下,又稳了下来,眼底蛰伏着一抹冷厉的寒芒,这些帐,待回了扬州,她定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姑娘,你没事吧?”祝嬷嬷重新倒了一盏茶捧到锦澜面前,担心地顺了顺她的后背。 锦澜摇头,接过祝嬷嬷递上的茶,掀开茶盖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才道:“嬷嬷是怎么同北静王府搭上关系的?” 这是她心里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祝嬷嬷见她面色恢复了些,也就放下心来,感叹道:“说起来也是巧了,奴婢自从得了声,连夜便收拾东西准备上京城,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雇不到上京的船只,幸好东门市坊周记米铺的石掌柜要进京,又是邻里邻居的,这才搭了奴婢一程。至于北静王府,奴婢也有些云里雾里。” “奴婢到了京城,一路打探着才寻到汝南侯府,递了帖子却进不了府,走投无路下,是石掌柜和一名年轻的公子将奴婢带进了北静王府,还给了奴婢一封信,说是到时候亲自交给姑娘。而后奴婢便在北静王府一住便是大半个月,直到昨个儿才跟着王妃进了侯府,又照王妃的吩咐候在凉亭处等姑娘。” 一位年轻的公子?锦澜忍不住皱起眉头,“是方才马车里那位公子吗?” 祝嬷嬷摇了摇头,“不是,虽身形相似,可那位公子显得年轻许多,且相貌堂堂,极为俊美。” 相貌堂堂,极为俊美?那应该不是阎烨,他的脸,怎么也同这两句话扯上关系。至于那个石掌柜,她怎么听起来觉得耳熟?似乎在哪儿曾经听什么人提及过。 想了半响,仍没摸着头绪,锦澜干脆先把石掌柜搁到一边,反正有名有姓,还知道铺子再哪,回扬州后在差人去打听便是。 总之,北静王府这件事,应该和阎烨脱不了干系。 把该问的事都问了个清楚,锦澜才让祝嬷嬷到一旁的软榻上歇息,自己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直到疲倦袭来,才沉沉的睡了过去。 从京城离开时,还是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待接近扬州,沿岸的迎春花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枝叶,近两个月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而逝。 行船赶路的这两个月里,年节过去了,元宵过去了,花朝也过去了,除了除夕和大年初一,商船在停靠的码头里泊了两天歇息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宜。不过经过徐州那一次惊魂,锦澜不再轻易下船,安份的呆在船上。 好在赵丹尘的细心安排,虽不能和家人团聚,可大家伙儿这个年过得也还算热闹。 只是锦澜听着隐隐传来的炮竹声,还有触及岸上那挂了一路的大红灯笼,鼻尖总忍不住泛酸。久而久之,也不再往外看了。 三月初六,商船至于缓缓停靠在了扬州码头,锦澜归心似箭,同赵丹尘道了谢,便匆匆登上安排好的马车,催促着车夫往叶府行去。 车窗外,街道商铺,行人百姓,仍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她端坐在马车里,越是接近叶府,心里就越紧张,待马车经过刺桐巷子时,手中的锦帕已经被她不自觉的拧成了麻花。 尚嬷嬷等人一看,不由劝道:“姑娘,别心急,马上就到了。” 锦澜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哪是心急,她分明就是害怕。 是的,她害怕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恐惧会成为事实,甚至在这一刹那,她有种想转身逃走的冲动。 祝嬷嬷也是心急如焚,可看着锦澜额角上冒出来的冷汗,她只得耐住心思,缓声道:“姑娘,太太定会没事的。” “嗯。”锦澜低低的应了一声,忽然,一阵刺耳的唢呐声远远传来,听着声调,似乎是哀乐,前世母亲去世时,老祖宗去世时,她都曾在灵堂听过! 她的脸瞬间惨白,再也顾不上礼节,猛地伸手掀开帘子,探头往前看去。 一片雪白的缟素在风中翻飞,顿时就落入了她的眼帘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虚惊 “姑娘!”挽菊靠得最近,被锦澜的脸色吓一跳,再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不禁也白了脸。 “怎么会有丧事?”锦澜惨白着脸,双手紧紧的抓着窗棂,十指抠进木中,一根尖细的木刺扎入食指尖,渗出丝丝鲜血,她却恍若未觉,死死的盯着那上下翻飞的缟素,“快,快去问问,到底是谁家的丧事!?” 碧荷赶紧对她道:“姑娘先别慌,奴婢去看看。”说着,就让车夫停下马车。 还未等马车停稳,她就跳了下去,踉跄几步便往办丧事的方向冲去,跑了一小段距离,才抓住一个过路的行人,急急地打探起来。 这短短的片刻,对锦澜来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即便她重活一世,和母亲相处的时日也不算多,后宅中的阴谋阳谋总是接踵而来,她忙着应付,忙着改变前世的命运,就算常常陪着母亲用膳,心里惦记的,还是怎样才能将韶姨娘的恶行揪出来。 母亲的身子向来羸弱,惠无方丈的药方子,也只是压制毒性,到底还是治标不治本,加上祖母和韶姨娘...... 错了,她错了! 不该妥协上京,她应该抗拒到底,哪怕再落一次水,重病一场,也要留在母亲身边的! 若是母亲真的,真的...... 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碧荷探出所要的消息,立即返身往回奔。 看着碧荷的身影,锦澜忍不住倾身探出,可随着碧荷越跑越近,她又突然感到恐惧。 若真的是噩耗,她该怎么办? 探出车窗的身子瞬间僵住,抓着车窗的指节泛起点点苍白,怎么办? 碧荷奔跑的身影已经冲到十步之遥,锦澜焦灼惊恐的看着她。 “姑娘,姑娘!是知府大人家的老太太过世了!”看到锦澜探出窗棂的身子,碧荷边跑边喊道,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欣喜,惹得许多路人或是吊唁的来客纷纷往这头看。 扬州知府的府邸同巡盐御史府邸相距不算太远,且同在城东,因此这唢呐和挂到沿街的缟素,咋看下便像是叶家所致。 不是母亲,不是母亲! 锦澜只觉得脑海中一空,身子顿时像泄了气般,一下子瘫软下来,跌坐在车厢内。 一旁的挽菊和祝嬷嬷赶紧将她扶住,紧绷的心也陡然松了下来,喜极而泣道:“太好了,不是太太,姑娘,不是太太!” 闭上眼睫宛如停落在白玉上的蝶儿,微微颤动着双翅,她半响才深深的吐出口浊气,睁开眼,眸中雾气氤氲,“不是母亲,不是......”呢喃着,泪水沿着姣好的面容,潸然滑落。 挽菊和祝嬷嬷也忍不住别过头,抹起泪来。 “姑娘”尚嬷嬷是一行人中最为情形的一位,她看了眼挽菊和祝嬷嬷,才对锦澜劝道:“如今咱们还是先快些回府。” 锦澜拭去泪,点了点头,嘶哑的道:“嬷嬷说的对。” 冬天的行程要比往常慢上许多,两个月的时间,变数实在太多了,必须亲眼看见母亲平安无事,她才能放心。 待碧荷上车后,尚嬷嬷便催车夫继续赶路,加快行程。 “二,二姑娘?”约小半个时辰,锦澜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叶府的大门前,守门的小厮们见到锦澜下车,均是一脸诧异,愣了好一会儿才赶紧上前行礼,同时有一名小厮赶紧跑进去报信,“二姑娘回来了!” 锦澜顾不上多说,匆匆就进了府,一路快步小跑到二门前,却碰到了正往外走的蔓萍。 看见急急小跑而来的人影,蔓萍一怔,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才失声道:“二姑娘?” “蔓萍!”锦澜一路小跑,早已气喘吁吁,她一把抓住蔓萍的手,等不及喘过气,断断续续的问道:“母,母亲,怎么,怎么样了?” 蔓萍只觉得手上一阵疼,陡然回过神,喜声道:“太太没事儿,刚用完膳歇下,奴婢正打算去请宫大夫进府扶脉。” 听闻母亲安好,锦澜慌乱的心霎时便静了下来,此时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伸手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几声,胸口火辣辣的疼,这是窒气太久的缘故。 “姑娘,你怎么了?”蔓萍见她面色异常,赶紧上前替她拍胸顺背。 一路紧跟在锦澜身后的挽菊等人也赶紧围上前,尚嬷嬷和祝嬷嬷看到蔓萍并没有多大反应,挽菊和碧荷赶紧见了礼,“蔓萍姐姐。” 蔓萍冲她们笑着点了点头,待锦澜喘气平缓了些,才道:“姑娘怎的就回来了?太太昨儿才念叨着,说是最少还得大半个月才能见着姑娘。” 锦澜缓了口气,才殷切的盯着蔓萍,急声问道:“母亲身子可还好?” 蔓萍愣了下,脸上的喜悦顿时就萎了,她缓缓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入了冬开始,太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老太太体恤太太,亲手接了府里的大小事宜,好让太太安心调养身子,可饶是用了上好的药材,也是......”她看了锦澜一眼,叹声道:“宫大夫原本半月进府扶一次脉,现下已经逐渐缩减为三天,今儿就是该扶脉的日子了。” 母亲的身子,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锦澜刚落下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她勉强笑了笑,道:“既然这样,那你快去寻宫大夫来,我现在便去水榭轩看母亲。” 蔓萍望着锦澜,突然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还是收了心里的话,给锦澜福了个礼,道:“奴婢这就去。” 锦澜也不多做耽搁,点了点头,带着尚嬷嬷等人急匆匆的往水榭轩去了。 蔓萍深深的看了眼锦澜离去的身影,也赶紧出府寻宫大夫。 二门前的这几句话的功夫,锦澜回府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叶府,无论是叶老太太的嘉裕堂还是韶姨娘的锦秋阁,甚至是三姑娘叶锦娴和宁姨娘也收到了信儿。 表面上平静无波的叶府,瞬间变得暗流涌动。 嘉裕堂 叶老太太正在佛堂里,双手合十,诚心的跪在蒲团上,对着一尊供奉在紫檀供桌上的白玉观音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颤巍的起身,敬上三炷红骨金线香。 一旁静声候着的吴嬷嬷这才赶紧上前扶住叶老太太,往外间走去,边走还边将方才小丫鬟送来的口信告知于叶老太太。 “哦?”叶老太太的脚步一顿,“你是说,澜丫头回来了?” 吴嬷嬷点点头,道:“是,守门的管事差人来报了信儿,说是二姑娘回来了,不过是只身一人,带着两个丫鬟和两个嬷嬷,并未看见大姑娘的身影。” 叶老太太的目光陡然锐利,陪着锦澜上京的,除了两个贴身丫鬟,只有尚嬷嬷一个婆子罢了,怎么又多了一个人? “澜丫头呢?” 报信的丫鬟虽说了锦澜回府,却并不清楚她入府后去了哪儿,因此吴嬷嬷只能摇头道:“奴婢不知,不过这会儿还未见二姑娘来给老太太请安,十有八九是去了太太那儿。” 叶老太太面沉如水,轻哼了下,却什么话也没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出了佛堂。 叶老太太能沉得住气,不代表所有人都同她一般。 韶姨娘此时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影,即将临盆,若说如今叶府里最金贵的人儿,非她莫属。 叶老太太亲自请了扬州城里的名医来看,都说韶姨娘这胎怀的必定是个男胎,因此无论是叶老太太还是叶霖,都好声好气的供着养着,生怕这肚子出了什么闪失。 这会儿过得顺心顺意的韶姨娘一听到锦澜回府的消息,顿时就坐不住了。 “她怎么就跑回来了?不是说至少还得大半个月,李管事才到京城吗?”韶姨娘挺着个大肚子,一手扶腰一手捂腹,因怀胎,整个人越加显得圆润,好似一枚圆滚滚的八片鞠。只可惜此时那张红润的脸上惊怒交加,异常难看。 素心生怕她一不小心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忙上前搀着那圆滚的身子稳稳的坐在靠椅上,好声劝道:“即便二姑娘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姨奶奶又何必费心思?” “你懂什么?”韶姨娘冷哼一声,“这丫头心眼儿多着呢!如今正是要紧的关头,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前头的功夫可就全白费了!” 素心讪笑两声,却不接话了。 韶姨娘左思右想,怎么也放不下心,她干脆一咬牙,撑着扶手便站起身,“不行!我得亲自去水榭轩看看。” 素心扫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也不多劝,上前扶着,又让人备了软轿,陪着往水榭轩去了。 至于叶锦娴和宁姨娘,则聪明的保持沉默,也不赶着往上凑,安静的呆在院子了,照着平日,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府中的明流暗流,锦澜一概不知,她满心都是沈氏。 水榭轩和她临走前所看到的一样,并无变化,只是院中的花草枯萎了不少,不过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绿意。 锦澜才跨进院门,守在廊下的秋雯双眼一亮,忽的起身迎过来,“二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喜极而泣的呼声让锦澜心头不由一涩,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秋纹红着眼圈,抢先一步打起帘子,“姑娘,太太日日念着你,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姑娘快些进去吧。” 锦澜感激的看了秋纹一眼,来不及多说,三两步便进了屋,小跑到落了帐子的床榻前。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想必母亲刚喝完药。 锦澜颤抖的伸出手,缓缓拨开帐子,入眼便是被秋纹的呼声惊醒,正吃力地翻身坐起的沈氏。 不过短短数月,母亲原本就纤弱的身子又瘦了一大圈,削尖的下颌,苍白憔悴的面色,还有鬓边那缕缕银丝,让她几乎不敢直视。 “澜儿......”沈氏抬起头,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儿,眼泪瞬间就滚落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温情 锦澜呆呆的看着沈氏憔悴的面孔,整个人都愣住了。 “澜儿?”沈氏见女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不住唤了一声,吃力的抬起手,想抚摸那张朝思暮想的小脸。 “母亲......”锦澜这才缓过神,向前一步握住沈氏枯瘦的手,掌心中一片冰凉。 原本被她掀起的帐子幡然落下,将两人罩了起来。 锦澜再也忍不住,扑到沈氏怀里,失声痛哭。 在本家受到的委屈,宫里遭遇的险境,还有沿途的辛劳以及初见丧事时的惊恐,均化为滚滚落下的泪珠,彻底自她心中宣泄而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氏不多说,只紧紧搂着锦澜纤瘦的身子,一手顺背,一手摸着她的秀发,含着泪低声呢喃。 惠秀原本在小厨房里忙活着,听到秋纹来话,急急忙忙地擦干净手,一路小跑往正房来,可抬眼一看,门外围着好几道身影,除了尚嬷嬷、挽菊和碧荷外,竟还有一道陌生的身影。 她特意放缓脚步,打量了两眼祝嬷嬷,才走过去,“果真是二姑娘回来了。” 尚嬷嬷稍稍侧头看了眼惠秀,又转过去继续盯着门帘,仿佛上头的花样特别吸引人一般。她原本就是古板的性子,只是面对锦澜时才显得和软些,对旁人,仍旧是一副拉长的脸孔。 “惠秀姐姐。”挽菊和碧荷给她见了礼,祝嬷嬷也轻轻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当初祝嬷嬷离开叶府时,惠秀和蔓萍几人还没在沈氏身边伺候,因此这会儿水榭轩里当差的丫鬟婆子,没有一个人能认出祝嬷嬷的身份。 惠秀见祝嬷嬷穿着体面,又是同锦澜一起从京城回来,心里便猜想着这人会不会是本家的嬷嬷,这么一琢磨,脸上的笑容就少了几分,不过仍给祝嬷嬷回了礼。然后才欣喜的看向挽菊,“二姑娘什么时候回的府?这会儿可在里头?” 挽菊点了点头,“姑娘刚进府,连澜园都没回,一下马车就到水榭轩来了,这会儿正在屋里。” 正说着,众人突然听到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听着分明就是太太和二姑娘。顿时,所有人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都忍不住红了几分。 惠秀原本担心沈氏的身子,急着伸手就要去摸门帘,却被尚嬷嬷拦住,“先别进去,让太太和姑娘缓一缓,叫下边的丫鬟备些热水来,一会儿好让太太、姑娘净脸。” 原本伺候在沈氏身边的这几名丫鬟都认为,尚嬷嬷和上回来的吴嬷嬷是一伙的,要不是她们,姑娘不会千里迢迢上京祝寿,太太也不会思女心切,伤了身子。 因此,看到尚嬷嬷,惠秀并没什么好脸色,但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是个理儿,便缓缓缩回了手,转身就要回小厨房备热水。 惠秀还未迈开脚,祝嬷嬷又紧接了句:“姑娘归心似箭,一路上都没好好用过膳,这会儿定是饿了,还劳烦惠秀姑娘备些清粥小菜。且太太平日里胃口想必不大好,如今见着姑娘,心喜下指不定能用上一些,对太太的身子也是好的。” 比起尚嬷嬷的古板脸,祝嬷嬷显得平易近人些,惠秀脸上自然而然便缓和了几分,点点头,不再耽搁,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待她备好热水和膳食,众人在一道进了屋。 母女俩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哭又笑的,眼睛都有些红肿。 锦澜亲自绞了帕子伺候沈氏净脸,沈氏原本心疼女儿一路舟车劳顿,不愿让她忙碌,可拗不过锦澜的坚持,最终还是接了帕子。 伺候完沈氏净脸,锦澜又帮她擦了擦有些冒汗的手心,然后才到一旁的耳室里略微梳洗了一番。 沈氏让惠秀开了箱笼,取出新做的冬装给锦澜换上,自己则让和祝嬷嬷及尚嬷嬷说着话,大多是关于锦澜在京城时的事宜。 直到锦澜换好衣裳出来,她才抬眼看过去,灼桃红暗绣妆花扣身袄子搭着皎月白海棠挑线裙,竟像是量身定做般,多一分嫌长少一分嫌短,且红白相间的颜色搭得正好,让锦澜苍白的肤色添了一丝红润。 沈氏满意的点了点头,“还好,正合适,我原本还担心怕是短了些。” 惠秀将食盒里的膳食一一摆上桌,又遣了粗使丫鬟们出去,打量了眼锦澜身上的裙裳,忍不住说道:“姑娘,这身衣裙裳的花纹镶边,都是太太亲手所绣,打从你离府上京开始,一直到前些日子才完工的。” 沈氏瞪了她一眼,“惠秀,多嘴。” 惠秀暗暗吐了吐舌头,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说话了。 锦澜怎么也没想到,这身衣裳竟然是沈氏亲手所绣,看着那张憔悴的面容,她心疼的抱怨道:“母亲,您身子弱,怎的不好好歇息,这些费心思又费眼的活儿,让针线房的人做便是了。” 沈氏笑呵呵的把她拉到身前,仔细端详了一小会儿,才轻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我也是闲着没事,横竖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还早,每日绣一些,也不累。只是针线搁置许久,这会儿绣得不好,已经比不上当年做姑娘的时候了。” “这是哪儿的话,我瞧母亲绣的极好,比针线房里头绣工最出色的师傅还要好上三分。”锦澜知道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刚离开京城那会儿,母亲管着府中上下事宜,哪有什么闲工夫?且照蔓萍的说法,待母亲身子撑不住时,老太太才接了手,到那时,想必母亲已是卧病在床了。 母亲,怕是也有了觉悟,想为她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吧! 祝嬷嬷见母女俩的眼圈又渐渐泛红,忙上前打岔:“姑娘,你一早起身,到现在只是垫了些糕点,依奴婢看,还是先用膳,然后再坐下来和太太慢慢说话,可好?” “澜儿还没用午膳?”沈氏赶紧执帕子拭了拭眼角边上的湿润,对锦澜说道:“快去,可别饿坏了身子。” 许是放松了心弦,加上弥漫在屋里的香味,锦澜这才觉得腹中空荡荡的,饿得慌,她看了眼摆在小几上,冒着热气的膳食,转头对挽菊说道:“将小几搬过来,搁在床前,我和母亲一块用。” 挽菊点头应了句,和碧荷以及赶上前搭手的惠秀小心翼翼的将小几挪到床榻前,又搬来锦杌让她坐下。 熬得香糯的红枣碧梗粥,清脆可口的拌莴笋,晶莹剔透的七翠羹,香味扑鼻的素烩三鲜丸子,还有一碟白嫩香滑的杏仁豆腐,色香味俱全,光是浓郁的香气都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沈氏午膳本就用得不多,这会儿有锦澜陪着,郁结的心气顿时消散一空,自然也就觉得饿了。 惠秀见她愿意多吃,喜得眉眼弯弯,赶紧上前伺候。 只是锦澜刚坐下,还未来得及拿起象牙箸,秋纹的声音就从外头传了进来,“太太,韶姨娘来了。” 韶姨娘?她怎么来了? 不光是锦澜,就连沈氏也皱起了眉头。 自打韶姨娘有孕后,对水榭轩是避如蛇蝎,这会儿竟会巴巴的过来,怕是得了什么信儿吧? 想着,沈氏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突然间,一股暖意覆上她冰凉的手,眼一抬,就对上了锦澜关切的目光。 锦澜目光含笑,轻声言道:“母亲好好歇着,韶姨娘许是挂心大姐姐,这会儿得知女儿回了府,才特地过来看一看,让女儿出去同她说几句话也就没事了。”说罢她又看向惠秀,道:“惠秀姐姐先伺候母亲用膳,我去去就回。” “澜儿......”沈氏心里清楚,锦澜是不愿让韶姨娘给她添堵,可如今韶姨娘怀着身孕,若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只怕......略微一想,她便道:“还是让她进来吧。” 锦澜含笑摇了摇头,给沈氏投了个安心的眼神,又看了尚嬷嬷一眼,脚步轻快的出了里间。 隔着里外间的水晶珠帘刚落下,韶姨娘便进了屋,看到锦澜亭亭玉立的身影,目光一凝,面上故意露出惊诧的表情:“二姑娘?” 锦澜淡淡一笑,径直走到主位上坐着,才脆生应道:“可不就是我嘛,数月不见,姨娘显得越发有福相了。” 绵里藏针的话,刺得韶姨娘一阵生疼,自从三月过后,她的食欲越来越好,加上叶霖和老太太对这个肚子的重视,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不过短短几个月,她整个人就横着长了两圈,衬着这个圆滚滚的肚子,简直难看到极点。 府里的人都不敢明说,生怕将她气出个好歹,没想到锦澜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便踩着她的痛脚,让她哪能不恨? 不过,锦澜到底不是沈氏,她暂且奈何不了一二,眼珠子微微一转,便压下了怒意,娇笑道:“前些日子老爷才让李管事上京,说是要接大姑娘和二姑娘回府,没想到二姑娘今儿竟就到了,若是老爷得知二姑娘回来,定然十分欢喜。就是不知,大姑娘是否也一并回了府?” 听起来是欣喜的话,实则暗指她私自回府,加上京城和扬州相隔千里,这其中的意味,也就多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震慑 锦澜眼一眯,随即垂下眼睑,嘴角含蓄一抿,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带出盈盈笑意,“姨娘不必担心,老祖宗格外喜欢大姐姐,这才想将她多留一些时候,至于李管事......” 她走的时候就想到了,除了汝南侯府外,即便是扬州叶府,也少不了一番震动。 因此,她不但要全汝南侯府的礼仪,还要想法子圆了府里的闲言碎语。 锦澜端起茶盅轻轻荡了下,拂去茶沫儿,似无意般对里间一瞥,才淡淡的道:“母亲卧病在床,为人子女,自当在榻前服侍汤药,老祖宗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她在赌。 赌韶姨娘今生并不清楚老太太让让她和叶锦薇上京的目的,同时也在赌老祖宗不敢将她不辞而别之事扩大,反而会沿着她设下的台阶走下来。 私扣信笺,别有居心算计旁支姑娘和悯其孝心,千里送孝女还乡,孰轻孰重,是利是弊,精明如斯的老祖宗不会不清楚! 至于老太太,只要不亲自挑明,那她也乐得一同装糊涂。 果然,韶姨娘脸上笑逐颜开,连声音都透出股得意的喜气,“你大姐姐性子温和贤淑,是个极好的人儿,自然能得老祖宗的青睐,说起来这也是府里的大事了,得给太太报个喜。”说着抬脚就要往里屋去。 只是她手还没摸到挂在门前的珠帘,就被锦澜给制止了。 “姨娘,留步。” 短短四个字,却如含着刺骨的冰霜,冻得韶姨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刚探出的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可转念一想,却又恼怒起来,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道:“怎么?我去同太太请安,有何不对?” 锦澜垂首看着甜白瓷粉彩牡丹纹茶盅里漂浮的沫儿,清澈的茶汤将她一双冷冽的眼眸染上了层淡淡的浅碧,“母亲适才喝了药,刚睡下,姨娘若是想给母亲请安,怕是要等上一阵子。再者......” 她顿了顿,冷眼看了下一脸恼怒的韶姨娘,语带双关的道:“再者母亲久卧病榻,又吹不得风,里间门窗紧闭,一股子浓郁的药味,熏着姨娘可就不好了。尤其是不知姨娘是否喝着安胎药,若同里头的药味有什么相冲的,岂不是坏了事儿?” “你!”韶姨娘心头一惊,猛地瞪大了双眼,额上忽的就冒出一层冷汗:“你说什么?” 锦澜目光微微闪烁了下,带着淡淡的嘲讽,缓声说道:“姨娘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才是,毕竟是叶家的骨血,不容有失,姨娘还是安心在屋里养胎为好。” 言毕也不想再与韶姨娘多做纠缠,省的扰了躺在里头的母亲,锦澜扬声唤了外头的秋纹,没想到先撩起帘子进来的却是韶姨娘身边的大丫鬟素心。 她飞快的瞥了眼低眉顺目的素心和随后跟进来的秋纹,吩咐道:“好生伺候姨娘回锦秋阁。” “是。”两人点头应下,便要上前搀扶韶姨娘,却被她一把推开。 韶姨娘顿了顿,然后朝锦澜走近两步,稳住凌乱心跳,压低了嗓子,以仅入两人耳中的蚊弱之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锦澜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盅,一脸无害的看着韶姨娘,好一会儿才忽的弯起嘴角,同样轻声问道:“姨娘认为我该知道什么?又不该知道什么?” “你,你你......”韶姨娘颤抖着手,指着锦澜,说不出心里愤怒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素心一见事情不妙,赶紧快步上前扶住韶姨娘,惊呼道:“姨奶奶你怎么了?” 被锦澜这样一套,韶姨娘原本又惊又怕,这会儿素心的话反倒让她回过神来,慌乱下便觉得肚子隐隐的坠疼,于是扶着肚子呻吟起来:“我,我肚子,好痛。” 锦澜见她面色发白,冷汗津津,不似装出来的摸样,眉头不由一拧,不会这般巧吧? 若是韶姨娘在水榭轩里出了什么事,母亲定然脱不了干系,且又是在她刚进府没多久的当口...... 她来不及多想,果断的让素心扶着韶姨娘先在靠背椅上坐下,又让秋纹立即去请大夫,同时对侯在里间的惠秀说道:“快去请老太太过来。” 无论如何,都要把一切对母亲不利的事宜减到最低。 在船上的时候,祝嬷嬷已经将府中的事一一道给锦澜听,因此她自是清楚叶霖和老太太有多看重韶姨娘这个肚子,甚至还依了她的性子,请了一名擅长妇人症的大夫住在府里,就离锦秋阁不远。 她让秋纹去请的,正是这名大夫。 而老太太那儿是铁定瞒不住了,遮遮掩掩反而让人觉得水榭轩中有鬼,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据实相告,再把老太太请过来,以示水榭轩的清白。 她不相信,以韶姨娘的性子,加上怀有身孕,还会日日来水榭轩给母亲请安。 且老太太也不会允许韶姨娘挺着个大肚子到水榭轩来晃悠,毕竟,在老太太眼里,母亲是个“病痨子”。 锦澜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下,她看了眼坐在靠背椅上捂着肚子,呻吟声越来越大的韶姨娘,撩起珠帘就进了里间。 沈氏一直倾听着外边的动静,起初韶姨娘刚进屋那会儿还能听到两句,后来两人的声音逐渐变小,再多的,就听不到了。正当她心里七上八下时,耳边乍响地是素心的惊呼,随即便是一声低低的呻吟。 一定是出事了! 沈氏心头一紧,掀起盖在身上的锦被就要起身,可她躺久了,身子骨本就虚弱无力,这会儿起得急,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软软的就要跌下床。 “母亲!”锦澜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光景,急忙箭步上前,堪堪扶住半边身子已经探出床沿外的沈氏。 尚嬷嬷和祝嬷嬷还有挽菊、碧荷四人本来服侍在沈氏身旁,只是方才锦澜突然进来,难免有些晃神,愣了下也赶紧围上前,小心翼翼的将沈氏扶回床上躺好。 “母亲,你没事吧?”锦澜拉着沈氏的手上下打量,只见她面色苍白,鬓角湿冷,双眸隐隐有些失焦,心知她是起急了,想了想,便柔声说道:“母亲放心吧,外头交给女儿便是。”边说她便冲尚嬷嬷使了个眼色。 尚嬷嬷心神领会,微微颌首便轻快的出了里间。 比起韶姨娘,她在乎的,是母亲。 韶姨娘并不清楚尚嬷嬷的卖身契已经交到了自己手中,所以一直认定尚嬷嬷是老祖宗身边的人,有尚嬷嬷在,韶姨娘自然会收起一些小心思。 “嬷嬷,更衣。”过了一会儿,沈氏才缓过神来,慢慢睁开双眼,第一句话却是对祝嬷嬷说道。 祝嬷嬷本就心急如焚,这会儿见沈氏醒了,又如此行事,不由忆起当年主仆相处的情谊,顿时老泪纵横,“姑娘......” 当年姑娘也是被双亲捧在心尖上的明珠,自从下嫁到叶府,一切都变了,脸上飞扬明媚的笑容越来越少,原本康泰的身子骨也越来越弱。尤其是那件事以后,姑娘的身子骨就垮了,好在老天开眼,姑娘再度有了身孕,顺利产下如今的二姑娘,否则...... “嬷嬷!” 一声呼喝叫祝嬷嬷顿时打了个激灵,抬眼一看,却是锦澜的惊疑和沈氏的面沉如水。 她背后霎时一冷,莫不是方才她说漏了什么? 许是沈氏觉得自个儿的反应过了,便缓了几分语气,但仍不容置否的开口说道:“劳烦嬷嬷再为我更一次衣吧。” 蔓萍出府请大夫,惠秀也被锦澜打发去了嘉裕堂,这会儿屋里除了锦澜和沈氏,便只剩下祝嬷嬷、挽菊和碧荷三人了。 挽菊和碧荷到底是女儿的贴身丫鬟,虽然她也能使得,却习惯的喊了祝嬷嬷。 锦澜压下心底的惊骇,轻笑道:“母亲身子不适,应当多歇息,惠无方丈也曾说要好好调养,这般劳心伤神的,如何能调养得好?” 虽然那句话听得并不真切,可到底还是入了她的耳,不过此时并非追问的好时机,待解决了外面的事,她自会想法子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沈氏握住女儿娇嫩的小手,摇了摇头道:“澜儿,你还小,有些事......” “母亲。”锦澜打断沈氏的话,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坚持与认真,“二月过,女儿已满十岁,以往都是母亲庇护着女儿,这一次,换女儿来保护母亲!” 这件事还未有定数,韶姨娘的肚子痛也不知是真是假,可母亲一旦出面,即便假的也会立即成了真的! 她绝对不能让母亲踏入这个摆好的陷阱。 沈氏怔怔的看着锦澜,突然觉得女儿有些陌生,好一会才道:“韶姨娘她肚子里怀的,到底是叶家的血脉。” 锦澜点点头,“女儿省得,已经让秋纹去请了大夫。还让惠秀姐姐......” 还未容她说完,屋外便传来一阵呼声:“老太太来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疑惑 锦澜和沈氏相视一眼,又稍用力捏了捏沈氏冰凉的手,才起身迎出去。 沈氏看着女儿纤瘦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下,口角微动,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隐了下来,照着女儿的意思重新躺回床榻上。 一旁的挽菊和碧荷紧跟在锦澜身后,祝嬷嬷则走了两步,犹豫片刻,干脆又退回来,将撩起的帐子落下,静静的守在沈氏床前。 叶老太太得了惠秀的信儿,片刻都不敢耽搁,连备软轿的功夫都等不及,让吴嬷嬷和雁容扶着就往水榭轩来了。 一进门,她飞快的扫了圈,却没见到半个人影儿,面色顿时一沉,刚准备出声叱喝,却见隔着里间的珠帘晃动了下,一道纤细的人影便迎了出来。 “祖母。”锦澜踏出里间的刹那,脸上已经扬起一抹乖巧的笑容。 她盈盈的福了一礼,才快步上前挽住叶老太太的手臂,也不等叶老太太做反应,径直就开口说道:“澜儿才回府里,本想见过母亲便去给祖母请安,不想临出门却碰巧遇着韶姨娘来给母亲请安。” 以其等着老太太开口询问,还不如主动些把事情说出来,也算先吱个声,韶姨娘那张巧嘴,素来是个厉害的,加上那圆溜溜的肚子,搞不好老太太被她那花言巧语一撺掇,黑的也成了白的。 锦澜思忖着又道:“锦秋阁虽离水榭轩不远,可到底有一段距离,加上初春乍寒,怕是不小心动了胎气。母亲卧病在床起不来身,澜儿年纪小,不知事,这才急急忙忙让秋纹去请大夫,又让惠秀姐姐请祖母过来做主。” 叶老太太的脸色缓了下来,适时的露出一抹讶然,不过她仍记挂着韶姨娘的肚子,便问道:“韶姨娘在哪?” 尚嬷嬷早就听到声儿,候在一旁,此时听叶老太太这么一问,便走出来回道:“回老太太,外头人多眼杂,奴婢已经和素心将韶姨娘扶到碧纱橱,安置在软榻上躺着。” 叶老太太看见尚嬷嬷,眼底猛地闪过一缕精光,却并未多言,点了点头,便让一同进屋的大夫随她去给韶姨娘扶脉。 见此,锦澜若有所思。 锦秋阁和嘉裕堂,一个在南一个在西,中间还隔着大半个园子,而老太太却同住锦秋阁附近的大夫一起进屋。 这足以说明,老太太对韶姨娘也并非完全信任。 待大夫进了碧纱橱,叶老太太才重新转头看向锦澜,双眼一眯,拉着她的小手,满脸慈爱的道:“方才我听丫鬟来报,说是你进了府,还当她们是看我见天叨念着你,特地闹着玩儿的,没想到你竟真的回来了。” 锦澜一脸乖巧的搀着叶老太太往美人榻走去,嘴角边还含着一抹浅笑,听了叶老太太的话,双眼眨了眨,才收起笑容,细声道:“老祖宗收到父亲的信笺,得知母亲身子病重,便做主送澜儿回来了。” 叶老太太抬眼细细打量了锦澜两眼,见她本就纤瘦的小脸又清减不少,便知这一路颠簸极为不易,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嫡亲的孙女儿,拉着她坐下,又忍不住揉了揉那头乌浓柔顺的秀发,道:“既回府了,怎么不来看看祖母?莫不是嫌我这老婆子了不成?” 锦澜趁势偎依入叶老太太怀里,娇声道:“澜儿心里时时刻刻都惦记着祖母,恨不得一进府就到嘉裕堂给祖母请安呢!”说着坐起身,小脸含忧,“只是听蔓萍姐姐说母亲身子越来越虚弱,到了今儿已是卧床不起。” 叶老太太揉着鬓角的手一顿,瞥眼看了下还在微微晃动的珠帘,叹声道:“你母亲身子向来不好,入了冬就愈加欠安。”她话声一顿,抬眼看向垂首静立在一旁的雁容,“去瞧瞧,太太身子哪里不自在了,赶紧打发人去请大夫。” “是。”雁容屈膝应了声,轻步往里间去。 锦澜状似无意的看了她一眼,却意外的发现,雁容梳的是个简单的倾髻,原本散下的发丝尽数盘起,鬓边插着一支青玉簪子。 这,这是妇人做的盘头! 雁容本是未嫁的姑娘,怎会盘了头? 难不成在上京的这段时日了,老祖宗已经将她许了人? 锦澜愣神的瞬间,雁容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她只得勉强收回目光。里头有祝嬷嬷守着,晾雁容也不敢起什么心思。 雁容前脚一走,惠秀后脚便奉了茶上来,祖孙俩端着茶盅又聊了几句,给韶姨娘扶脉的大夫便从碧纱橱里出来了,一同出来的还有韶姨娘身边伺候的素心。 “姨娘这是心神大起大落,惶恐不宁,才动了胎气,所幸平日里养得好,倒也没有大碍,只是得静养一番,在喝几贴安胎药便无碍了。”这位庞姓大夫给叶老太太恭敬的行完礼,也不等询问,开口便将韶姨娘的情况说了出来。 叶老太太眉头一皱,横眼看向一旁垂首的素心,“好端端的,怎么会心神不宁?” “祖母。”锦澜将手中的茶盅搁在桌案上,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懊悔,“说起来是澜儿不好,韶姨娘担心大姐姐,便多问了几句,澜儿这才说起大姐姐得了老祖宗的欢心,被留在京城多住一阵子。许是姨娘担心大姐姐,这才......都是澜儿的错。”她边说边起身屈膝蹲下。 “澜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叶老太太赶紧伸手将锦澜扶起,眼神却看着素心,沉声问道:“可是如此?” 素心稍稍抬头,飞快的睃了锦澜一眼,又垂着头,低声应道:“是。” 锦澜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没想到这个素心竟会出言附和。 想到此,她不由蹙了蹙眉,难道韶姨娘又起了什么心思? 比起锦澜的疑惑,叶老太太却是眉眼一沉,拐杖重重的杵在青石地板上,冷哼道:“一个个都是不省心的!” 这话显然指的不只是韶姨娘,不过锦澜并未放在心上,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头也不抬。 吴嬷嬷见叶老太太动了怒,赶紧上前拍背抹胸,小声的劝慰道:“好在没有大碍,当务之急还是先顾着为出世的小少爷。” 言下之意,是提点叶老太太,水榭轩到底是太太的院子,把韶姨娘搁在此处,不合规矩。且太太又卧病在床,说不定还会冲着韶姨娘那金贵的肚子。 叶老太太点了点头,移眼对庞大夫道:“眼下可适宜挪动?” 庞大夫是叶老太太的心腹,又岂会猜不出她的心思?稍做思忖,就道:“按说留在原地静养最好,不过若要挪动,也不是不可,让人备来软轿,抬得平稳些就是了。” 吴嬷嬷听了就看了眼叶老太太,见她颌首,便心神领会的退出去安排。 许是叶老太太的吩咐,轿子来得极快,且抬轿的四个婆子都是腰粗膀圆的摸样。 也不知道素心进去后和韶姨娘说了什么,直到被丫鬟们搀扶着出门前狠狠的瞪了锦澜一眼外,旁的话倒一句未言。 锦澜不想节外生枝,干脆对韶姨娘这记眼刀子视而不见,自顾同叶老太太说话。 直到屋里渐渐静了下来,雁容才重新回到外间。 叶老太太似乎不想在锦澜面前多说,叮嘱几句便让雁容扶着,离开水榭轩回了嘉裕堂,由始至终都没有进去看沈氏一眼。 待叶老太太一行人的身影逐渐行远,锦澜才放下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缓缓地松了口气,冲挽菊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进了屋。 挽菊跟在锦澜身边多年,又深得她的信任,主仆二人早就养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收到锦澜的眼色,她心中顿明,随口绉了个由头,拔腿便出了水榭轩,沿着叶老太太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小心翼翼的跟了过去。 沈氏虽然躺在床榻上,可这心却是七上八下的,一直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生怕叶老太太为难锦澜。 等屋里没了声,她才猛地伸手掀起帘子,刚抬眼便瞧见一只白嫩的藕臂正穿过珠帘,紧接着往上一撩,不是锦澜还能是谁? “澜儿!”沈氏紧张的上下打量了眼锦澜,见她平安无事,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轻轻地招手道:“快些过来我瞧瞧,没事儿吧?” “没事,母亲别担心。”锦澜笑着安抚了一句,快步走到床沿坐下,握住沈氏伸过来的手,轻笑着道:“不过是场虚惊,有老太太做主,旁人必定不敢多嚼口舌。” “我哪是怕那些长舌婆子?”沈氏在祝嬷嬷的扶持下坐起身,半倚在床头,轻轻拍了拍掌心中柔嫩的小手,又打量了锦澜一眼,才道:“往后可不许再怎么莽撞了,若是惹老太太动怒,就是你父亲都护不住你。” 锦澜看着母亲打从心底透出的关怀,心里不由酸涩难耐,只是面上却乖巧的点了点头,“澜儿晓得了。” “娘清楚你的心思,只不过你年纪尚小,有些事不宜参和,以免坏了你的闺誉。”知女莫若母,沈氏又怎会看不出锦澜的敷衍,只是看着这张精致的小脸,她心里忽的升起一丝异样。 不知何时起,这个娇小的人儿,已经不再是需要她护着的小姑娘了。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蔓萍引着宫大夫进了水榭轩,一路上她已经将锦澜回府的事告知于宫大夫。因此乍见到锦澜,宫大夫也不觉诧异,反而罕见的露出一丝笑容。 一干人并未多叙,宫大夫抬手便给沈氏扶脉,只是随着搭在脉门上的指尖轻轻压下,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 锦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迷雾 屋内的静谧一片,原本还算活络的气氛逐渐跌入谷底。 “母亲的身子究竟怎样了?”锦澜见宫大夫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焦虑,开口问道。 宫大夫飞快的瞥了锦澜一眼,又将目光移到沈氏脸上,最后垂下眼睑,神情欲言又止。 沈氏自然没有错过宫大夫脸上闪过的那丝犹豫,嘴角淡淡一抿,叹声道:“身子是自个儿的,究竟怎样,我比谁都清楚。”说罢她看着宫大夫,又轻声说道:“你无需多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虽得了沈氏的准话,可宫大夫脸上的凝色不减半分,她缓缓的收回搭在沈氏腕上的素指,抬起头,目光自众人焦急的脸上一一扫过,才对上沈氏看似淡然却拘谨的眼眸,“太太的身子比起前些日子,又虚了三分,已经隐隐有元气枯竭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锦澜脸上猛地攸白似雪,饶是她心里早有了猜想,却没想到会如此来势汹汹! 当初惠无方丈号脉时曾说过,中毒者后期便是因元气耗尽才虚弱至死! 祝嬷嬷等人虽听得云里雾里,可从锦澜的反应和宫大夫脸上的凝重不难看出,沈氏的身子怕是不容乐观,一时间面色也纷纷变得难看起来。 “秀秀,太太的身子......”祝嬷嬷恨不得立即上前抓着女儿的手问个清楚,可往前迈了两步又止住了,她到底还存着几分理智,站在原地颤巍的开口道。 宫大夫缓缓的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反而抬眼看向锦澜。 对上宫大夫警惕的目光,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紧紧的握着沈氏冰凉的手,却是转头对众人沉声道:“母亲身子不适,经不得吵杂,除了两位嬷嬷留下伺候外,余人都散了吧!” 挽菊自然是听命与锦澜,福了福身便轻步退出里间,碧荷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不过只是顿了顿,也随着挽菊一同退了出去。 倒是蔓萍和惠秀,两人飞快的相视一眼,当即便看向沈氏,却见她倚在床头,双眸半阖,一副默认之姿,也只好福礼退出正房。 当下,屋里除了母女二人外,便只剩下宫大夫和祝嬷嬷以及尚嬷嬷。 锦澜坐在沈氏床榻旁,目光却定定的看着宫大夫:“还望宫大夫坦言告知。” 如今已是无所顾忌,宫大夫自然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虽说太太身子里的毒性未除,可一直吃着惠无方丈的药方子,却是一日好过一日。直到年关将至,太太忙碌府中事宜,偶然间不小心着了些风寒,没想到竟渐渐加重起来,到最后,连惠无方丈开的方子,失也试了效。” 沈氏中毒及惠无方丈看诊之事,并未瞒着宫大夫,因此她虽时时登门扶脉开方,可暗地里用的,仍是惠无方丈的药方子。 “由此不难猜测,太太怕是......”宫大夫顿了顿,才沉声道:“怕是毒性加重了!” 果然如此! 锦澜眸光冷冽,当初虽然未能及时揪出母亲身边的内奸,可一番敲打之下,对方竟然还敢下手,看来事不宜迟,要尽快动手了! 转瞬间,她的心思已经转了几道,张口便问:“这些时日一直伺候在母亲跟前的有哪些人?能接触到吃食,药物的又有那几个?” 宫大夫同沈氏对了一眼,才缓声说道:“太太的药,重头到尾均由我一人置办,无论是抓药或是煎药,甚至就连将药碗送到太太跟前,都不曾假手他人。”说罢她想了想,又重重的加上一句:“一个都没有!” 锦澜点点头,宫大夫是母亲的心腹,又是祝嬷嬷的女儿,自是信得过的人。既然不是药物,那十有八九就是吃食上出了差池。 想着,她便看向沈氏,“母亲,您可还记得染了风寒后,吃食都是由谁伺候的?” 沈氏点头道:“虽说小厨房里有两位厨娘,可我的吃食素来是由惠秀及张厨娘经办。” 惠秀和张厨娘?锦澜皱了皱眉。 她曾将水榭轩里头当差的人都暗中滤了一遍,自然清楚惠秀和张厨娘的家世。惠秀自不用说,而这张厨娘是当初母亲出嫁时,沈家安排的陪房之一。沈家是不会害母亲,可在府里这么些年,水榭轩的日子又过得极难,难保张厨娘不会生出二心...... “澜儿。”沈氏看着锦澜秀眉紧蹙的摸样,不由轻声道:“张厨娘的儿子一直都在祝嬷嬷的铺子里做活。” 锦澜一怔,扭头看向祝嬷嬷。 祝嬷嬷忙点了点头。 言下之意,便是张厨娘可信。 沈氏嘴角淡淡的往上翘了几分,入口的东西,她怎会大意? 不是张厨娘,难不成,是惠秀? 锦澜两条柳眉瞬间拧成团,种种迹象表明,能对母亲下手的,唯有亲近之人。可惠秀...... 她不由忆起那日,韶姨娘想借机打发惠秀蔓萍二人出府时的情形,惠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及额头上触目惊心的乌紫,还有那双眸子里的悲恸和坚决,不似作假。 可若不是惠秀,还能有谁? 思来想去,锦澜心里不禁生出一丝躁意,接触到吃食的人左右不过两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是母亲自己将毒药吃进肚子里? 沈氏一直留意着锦澜的神色变化,看着她脸上渐显的不耐,心知女儿这是钻了牛角尖儿,便将掌心轻轻覆上那双微凉的小手上,柔声唤道:“澜儿。” 手中传来的暖意让锦澜顿时打了个激灵,眼睑一抬,便对上了沈氏含着关切和洞悉的眼眸,心底的烦躁顿时如旱土遇甘霖,化为乌有。 看来母亲对此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这么久了,水榭轩里头的吃食还让惠秀和张厨娘管着,就已经证明了二人的清白。 到底是关心则乱,让她失了理智,隐藏在母亲身边的内奸要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上回早就被揪出来了,若是这次她再打草惊蛇,恐怕...... 想着,锦澜心里隐隐有了一丝明悟,脸色便平静下来。 沈氏见女儿面色舒缓,心里也隐隐松了口气,毕竟,她打心底不希望锦澜过早接触这些尔虞我诈,哪怕迟上片刻,亦是好的。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太太的身子。”祝嬷嬷一直在旁听着,直到屋里静下来,才忙插了句话。 听了祝嬷嬷的话,锦澜刚缓下的神色又紧了几分,拉着沈氏的手便问道:“既然原先的方子失了效,母亲可曾再去寻惠无方丈扶过脉?” 沈氏和宫大夫相视一眼,苦笑道:“惠无方丈云游四海,哪是想见便能见到的?上回碰上已是万幸了。” 锦澜的脸色不由一白,是了,倘若惠无方丈还在,母亲的身子怎会拖到这种地步? “好在惠无方丈临行前特地留下了解毒的方子。”沈氏见女儿神色不对,又忙劝慰道。 解毒的方子?锦澜心底泛起一片苦涩,恐怕那方子目前有等于无吧!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宫大夫,目光中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希冀,“既然有了方子,那母亲体内的毒......” 宫大夫沉重的摇了摇头,“虽说有了方子,且上头的药已经配得十之八九,可却少了最主要的一味药引子。” 果然如此! 锦澜的心一下跌入谷底,当初惠无方丈替母亲扶脉时便曾说过,母亲是身中两毒,若想解毒,必须寻一味药引,否则解药就成了催命的毒药!那药引便是...... “雪缠枝。” “不错。”听见锦澜低喃,宫大夫点了点头,道:“雪缠枝千金难寻,自打得知太太的情况,我便遣人去寻药,只是莫说这偌大的扬州府,即便是苏杭乃至整个江南地区,都未曾寻到。”说罢叹了口气,看了沈氏一眼,才道:“如今已经让人往西北去了,只盼着这回能将药寻到带回。” 锦澜垂着头,对宫大夫的话恍若未闻。 提及雪缠枝,她眼前便浮现出一双深邃的星眸,灵济寺中的那个夜晚忽的便从脑海深处一跃而出。 “我知道哪里有雪缠枝。” “我可以为你寻到雪缠枝,但你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以后,若有什么事就到东门市坊的周记米铺,去找一个姓石的掌柜,他会帮你。” ...... 锦澜忽的站起身,强压下即将蹦出胸膛的心跳,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猛地盯着祝嬷嬷,急声问道:“嬷嬷可还记得当时上京是谁施与援手?” 众人原本沉浸在一片愁绪中,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祝嬷嬷更是一头雾水,“上回在船中奴婢就曾回禀过,原本奴婢雇不到上京的船只,是东门市坊周记米铺的石掌柜要进京,顺道搭了奴婢一程,姑娘不记得了?” 锦澜心底一阵释然,难怪当时听到石掌柜这个名儿她会觉得耳熟。 原来,是他留下的人! 这么说,石掌柜那里,或许会有雪缠枝的消息。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计策 越想锦澜便越迫不及待,恨不得立马让人将那石掌柜寻来问个清楚。 “澜儿。”沈氏瞧着女儿小脸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急切,不由皱了皱眉眉头,“是不是这个石掌柜有什么不对之处?” 沈氏的话让锦澜热切的思绪顿时一清,猛地便平复下来。 先不说石掌柜那里究竟有没有雪缠枝的消息,光是她与阎烨的事就难以解释清楚了。况且,这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测,雪缠枝的事有没有还做不得准。 想了想,锦澜便笑了笑,轻声说道:“没有,澜儿只是想着,这回多亏了石掌柜,不然澜儿恐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听出锦澜话里的不满,沈氏眸光轻闪,她不愿再让女儿操心,干脆借此询问起了京城的事宜。 锦澜自然不会多言个中惊险让沈氏担心,只捡了些京城的趣闻来说,逗得屋里一时间笑语频频,凝重的气氛刹时松懈了不少。 一旁候着的尚嬷嬷脸上虽也附和着露出些许淡笑,可她心里却异常清楚,这位年方不过十岁的二姑娘在京城叶氏祖宅中过的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日子。 母女聊了好一会儿,待沈氏眉目间浮现出倦怠,锦澜才亲自服侍她歇下,宫大夫这会儿也起身告辞。 “宫大夫慢些走。”锦澜替沈氏掖好丝被,才起身笑道:“这些时日一直劳烦着宫大夫,就让澜儿代替母亲送宫大夫一程。” 看着锦澜那张含笑的小脸,宫大夫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精光,嘴角轻轻一抿,“怎敢劳烦姑娘相送。” 话虽这么说,不过她却放缓的步子。 祝嬷嬷不放心沈氏,因此决定留下来照看几日,锦澜带着尚嬷嬷随着宫大夫一同出了水榭轩。 一路上,锦澜并未开口,而宫大夫也是目不斜视,两人缓缓穿过百花争放的后花园,沿着回廊往前院走去。 眼看着分隔内外院子的垂花门已经远远在望,身旁的人儿仍是不动声色,宫大夫不由暗暗佩服这位二姑娘的耐心。 她伸手撩了撩落在耳边的几缕碎发,淡声说道:“二姑娘若是有话,只管明说。” 锦澜的嘴角微微一翘,又迅速平复如初。 这一路上的沉默,是场无声的较量,谁先开口便会落了下乘。 宫大夫虽值得信任,可那是对母亲而言,与她无关。 且接下来要做的事,风险太大,容不得一丝差错,她必须让宫大夫全力支持才行。 否则,一步错,满盘皆零落。 稍作思索,锦澜便扭头冲跟在身后的尚嬷嬷使了个眼色。 尚嬷嬷心神领会,转身随口寻了个由头,将挽菊和碧荷二人暂时拦在了后头。 这些小手段,并没有逃过宫大夫的眼睛,她眼中浮起一道意味深长目光。 看来太太所出的二姑娘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聪慧啊! 这是要借此表明对自己的信任,加上此前她孤身一人闯京城,又能平安无事的回扬州......兴许这一回,说不定也能...... 宫大夫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期待。 锦澜并未让她久等,往前又走了几步后,双眸淡淡的扫了眼左右,便压下声,低低的吐出几句碎语。 偏就是这几句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使得宫大夫向来淡然的脸庞瞬间失了血色。 “胡,胡闹!”宫大夫嗓子发紧,背后猛地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再也顾不得身份,垂下发白的脸庞,低声斥了一句,“此事万万不可!” “宫大夫。”锦澜面沉如水,遭到反对是料想中的事,因此她并未气馁,而是再度扫了眼四周,才平静的说道:“事到如今,无论藏在母亲身边下毒的人是谁,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了。”说罢顿了顿,语气骤冷三分:“最重要的,是那人看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稚嫩的小脸上,那抹冷厉的神色让宫大夫忍不住一怔,其实个中轻重缓急,她不是不晓得,只是锦澜提出的法子过于冒险了些。 寻思片刻,她仍心存犹豫,“万一......” “没有万一!”锦澜斩钉截铁的打断宫大夫的话,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郑重的开口道:“只要安排妥当,绝对不会,也不能有万一!” 在她心中,没有任何事比母亲的安危更重要,自然不允许此事有丝毫差错。若非怕迟则生变,否则也不会用这般危险的法子。 “此事若想做得天衣无缝,只怕难如登天。”话虽这般说,宫大夫在心底迅速衡量各中得失与可行之处,少顷才目露复杂的看了这位尚未及自己肩头的二姑娘一眼,轻声问道:“姑娘有多大把握?” 听到宫大夫这样问,锦澜便知她已经松了口,心里顿时长长的吁了口气,随后重重的点点头,“宫大夫放心,我敢提出这个法子,自然是有了万全的把握!”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缓缓将心中的想法全盘托出。 宫大夫越听越心惊,饶是她觉得这位二姑娘聪慧,可到底还是小瞧了她,恐怕任谁都想不到,这番环环相扣的计划,竟出自一名十岁的小姑娘! 将锦澜所说的话都牢牢记下后,她又提了些许容易让人忽略的地方,俩人反复合计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将事情定了下来。 确定巨细无遗后,宫大夫便淡淡的点了点头,略抬高声,道:“二姑娘才从京城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怕是乏了,就送到这儿吧!” 锦澜点点头,乖巧的笑道:“如此,宫大夫好走。”说罢回头唤了碧荷,让她送宫大夫出门。 直到宫大夫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锦澜才转身缓缓往澜园走去。 如今春暖花开,园子里百花齐绽,引得彩蝶纷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心脾的香气。 锦澜的目光虽然落在花丛中,可脑海中想的念的全是水榭轩。 母亲的身子落到这般地步,她心中焉能不恨不怨? 虽然她可以将水榭轩里外一干奴仆全处置了去,可是以韶姨娘目前得宠的情况来看,难保不会二度伸手,到时候更加防不胜防。 两世为人,让她懂得隐忍和谋划。 既然寻不到,便让那人自己跳出来吧! 锦澜侧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微眯的双眸中猛地闪过一道戾色。 ...... 唐嬷嬷早就得了锦澜回府的信儿,此时正亲自在大门处候着,这会儿远远瞧见锦澜一行人过来,不由激动的迎上去:“姑娘!” “嬷嬷。”看见唐嬷嬷慈爱关切的面容,锦澜鼻端泛起点点酸涩,“许久不见,嬷嬷可还好?” “好,好。”唐嬷嬷抓着锦澜的小手,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见她看上去并无不妥,才重重的放下悬着的心,“姑娘平安的回来,奴婢即便有甚不好的,也全都好了。” 看着唐嬷嬷清减的脸庞和眼角闪动的泪花,锦澜不由红了眼圈。 挽菊在一旁看着,又记起京城祖宅中那一幕幕险境,也忍不住撇开头,用帕子捂着嘴无声的落泪。 尚嬷嬷虽也感慨万分,到底在宫里见过不少风浪,这会子仍存着几分理智,她瞥了眼远处洒扫的几名丫鬟,上前淡淡的笑道:“老姐姐,姑娘心里惦记着太太,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怕是乏得慌。”说着她重重的握住唐嬷嬷的手,下巴往左侧稍稍动了动。 唐嬷嬷顺着她的指示,泪眼虽迷蒙却也瞧见几个探头探脑的洒扫丫鬟,心里顿时明悟过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点头说道:“瞧奴婢都糊涂了!外头凉,还请姑娘快些进屋。” 说着便引着锦澜一行人进了院子,待锦澜进屋后,唐嬷嬷便小声喊了文竹来,让她在大门处守着,并且嘱咐着无论谁来打探消息,一概推说不知。 安排妥当后,唐嬷嬷才放下心,正准备进屋,走两步却忽然折身匆匆往小厨房去。 虽入了春,扬州又地处江南,可连日春雨连绵,气候乍暖还寒,加之锦澜自幼体弱畏寒,唐嬷嬷得了信儿后立即就让人在正屋的角落里搁了一小盆银霜炭。 这会儿锦澜一进屋,便觉得暖气迎面扑来,身上厚厚的夹袄和斗篷便成了累赘,只小会儿身上便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子。 好在耳房里备好了热水,挽菊和尚嬷嬷赶紧伺候她梳洗一番。 待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裙裳,锦澜顿时觉得精神不少,刚在白梅雕花软榻上坐下,唐嬷嬷便掀开帘子进了屋,后头还跟着手拎鸡翅木朱漆雕花食盒的沐兰。 “姑娘回府也不提前让人送个信儿,一时间匆匆忙忙的,厨下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奴婢熬了碧梗粥,姑娘先垫垫肚子,回头想吃什么,只管同奴婢说。” 唐嬷嬷接过食盒,利索的将碗碟摆放在榻上的红木雕花小方桌上,一时间,诱人的香味在屋里飘散开来。 锦澜下了船就往府里赶,连早膳都没吃几口,这会儿闻了香味才发觉饿得慌。她看了看桌上的膳食,便让尚嬷嬷和挽菊也下去用膳,屋里只留了唐嬷嬷和沐兰二人伺候。 只是还未等锦澜动筷子,便听见门外传来文竹的禀报声:“姑娘,三姑娘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妹妹 叶锦娴怎么来了?锦澜微微蹙了下眉,便开口说道:“快请三妹妹进来。” 话音刚落,门帘往上一撩,叶锦娴娇小玲珑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三妹妹。”锦澜脸上带着浅笑,起身迎了过去。 “二姐姐。”叶锦娴忙曲膝施了一礼,如月牙般莹润的脸蛋儿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只是目光扫过红木小方桌上的碗碟,不由愣了下,“姐姐还未用膳?”接着又连连自责道:“都怪我不好,这会儿来怕是叨扰姐姐了。” 锦澜拉着叶锦娴的小手,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轻笑道:“不打紧,姐妹间哪有叨扰不叨扰的?再说,你来陪我一块用膳,岂不比我一人食不知味要好?” 边说,她边将叶锦娴拉到软榻旁,两人隔着红木小方桌一左一右的坐着。 唐嬷嬷见状,忙冲沐兰使了个眼色,沐兰微微点头便打起帘子出去了,不一会儿取来一副干净的碗筷摆在叶锦娴面前。 虽说桌上的膳食简单,但每一道都是唐嬷嬷精心烹饪,碧梗粥香糯浓稠,小菜清脆爽口,还有甜软适中,入口即化的各色糕点。 饶是叶锦娴用过了午膳,这会儿看着也觉得饿了,当下就不在推辞,执起银箸,陪着锦澜一块用了起来。 待两人慢理斯条的用完膳,沐兰赶紧撤下小方桌又奉上新沏的香茗,姐妹二人才得空说话。 “原本听说姐姐回来了,我还不信,要不是姨娘同我说,只怕这会儿还当是玩笑呢!”叶锦娴拉着锦澜的手,一双杏眼圆溜溜的盯着她瞧,“姐姐快说说,京城里可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 叶锦娴并不清楚叶家上京的真正目的,还以为真是为了本家老祖宗贺寿。 不过她的话却让锦澜心里一动,忽的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叶锦娴圆润的额头,笑骂道:“一路上不是船就是车,进了府里整日陪着老祖宗,我连门都不曾出过,哪晓得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 “啊?”叶锦娴低低的叫了声,顿时撅起小嘴,脸上布满了失望,“我还想听姐姐讲讲京城同扬州有何不同呢!” 锦澜嘴角翘起淡淡的弧度,端起一旁的甜白瓷青花缠枝纹茶盅轻轻抿了一口,才道:“天子脚下,自然比扬州多了不少繁华瑰丽。”说着话锋一转,“不说外头的事儿了,这几个月,府里可还好?” 谈到府里,叶锦娴显然有些拘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垂着头,闷声说道:“也没什么好不好的,见天都是一个样儿。” 看着她低落的摸样,锦澜眸光轻闪而过,“我这一走便是三四个月,如今瞧着母亲身子不适,韶姨娘又怀有身孕,这府里头的事儿怕是落在老太太肩头上了。” 叶锦娴猛地一抬头,眼底一片讶然,似乎为锦澜远在京城却还对府里的事了如指掌而感到惊讶,不过她仍附和着点点头:“自打母亲年前卧床后,里里外外的事儿,大到祭祖排宴,小至洒扫摆设,全由老太太一手操持。” “怪不得方才见到老太太时,就觉得老太太的精神大不如从前了。”锦澜适时的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 其实早在水榭轩,瞧着母亲和韶姨娘的处境,她便看出了府中的大权肯定是落在老太太手里,如今这番肯定,不过是为了坐实心中的另一番猜想。 稍稍思忖,锦澜搁下手中的茶盅,看着叶锦娴圆润的小脸,正色道:“虽说妹妹尚小,可我与大姐不在府中,妹妹当在旁帮衬着老太太才是,府中琐事甚多,老太太又年事已高,怎能全望着她老人家操心?” 叶锦娴没想到向来和软的二姐姐也会露出如此严谨的摸样,一时间不由愣了愣,可随即便醒悟过来,猛地站起身,面色微赫的争辩道:“二姐姐这话,锦娴可不敢当!自打姐姐们上京,平日里晨昏定省,我一次都不曾怠慢。只是有一回韶姨娘出了些差池,老太太才免了这些规矩,只让府里各院守好门户就成,可这也不光我一人,就连昱哥儿亦是如此。” 这番话又急又尖,让一旁伺候的唐嬷嬷和沐兰感到诧异:眼前据理力争的人,真的是那位胆小怯弱的三姑娘吗? 两道别具深意的目光落在叶锦娴委屈的小脸和快被拧成麻花的锦帕上,锦澜心底悄然衍生出一丝歉意,不过立即就被当场掐断。 她站起身,脸上的盈盈笑意中含着几分歉然,轻巧的拉起叶锦娴略微冰凉的小手,“如此说来,是我的不是,错怪妹妹了,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记怪。” 这般坦言认错姿态,让叶锦娴原本微赫的面色陡然涨红了三分,倒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顿时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是我唐突了才是。” 锦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也不接话,只是笑笑又拉着她的手再度落座。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青瓷悦耳的碰撞声外,各人连呼吸都不经意轻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叶锦娴脸上的红潮逐渐褪去,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锦澜脸上。 云髻如墨,肌肤赛雪,妙目澄波,还有那小巧的琼鼻和一点朱樱唇色......什么时候,仅比自己年长一岁的二姐姐已出落得如此标志了! 她眼前一阵恍惚。 耳边似乎又响起宁姨娘温软柔和的声音:“你二姐姐是叶家嫡女,地位自然贵不可言,可如今太太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二姨娘不但有昱哥儿在身旁,那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瞧着老太太和老爷的心思,只怕这回谁也越不过她去,即便是二姑娘对上,也得不了好果子吃。可怜的二姑娘,照着二姨娘的性子,以往的事儿,怕是不会轻易揭过去......” 锦澜虽细品着香茗,可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叶锦娴身上,这会儿看她正盯着自己愣愣出神,不由轻声唤了句:“三妹妹?” 叶锦娴心底一震,霎时回过神来,对上隐隐含着关切的眼眸,忙端起茶盅抿了口,借故掩饰自己慌乱的心绪:“姐姐屋里的东西就是精致,连这茶都和往日里喝的不同,倒有股子淡淡的梅香。” 锦澜也不戳破她的借口,轻声说道:“这茶叶同妹妹屋里的并无不同之处,只是我屋里的丫鬟闲来无事,采了园子里初绽的梅花窨制了一番,不过是些顽物,没想倒入了妹妹的眼。”说罢对一旁的沐兰招手吩咐:“去取些茶叶来,让三妹妹带回去尝尝。” 叶锦娴听着脸色攸红,赶紧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姐姐不必麻烦。” “咱们姐妹间哪用得着麻烦二字,只是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香味?”锦澜笑了笑,干脆转头对打起帘子,半个身子已经跨出门的沐兰添了句:“各种窨制的茶叶都取一些来。” 沐兰笑应了句,帘子便落下了,让叶锦娴连婉拒的机会都没有。 瞧着锦澜和善的摸样,又忆起往日里的姐妹情谊,她心里宛如落了一枚石子,溅起了丝丝挣扎,只是这一沉默,脸上就露出些许犹豫之色。 锦澜只是静静的候着,该说的话,该有的举动,她已经做得足够了,往下怎么走,全看三妹妹一念之间。 不过照着她对三妹妹的了解,十有八九是成的。 果然,叶锦娴沉凝了半响,才抬起头迟疑的说道:“二姐姐,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锦澜双眼一弯,“妹妹有话但说无妨。”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样一个开口,往后的一切便水到渠成。 “自打邵姨娘的腹部隆起,府里来的名医大夫一个接一个,老太太还特地请了普陀庵的念慈师太来瞧过。” “上回昱哥儿不小心跌跤推了邵姨娘一把,险些害得姨娘小产,老太太这才动怒禁了各院子的足,就连父亲都罚了昱哥儿。” “前晌我在后花园,恰巧碰见韶姨娘的软轿从园子里经过,瞧着来的方向,似乎是太太的水榭轩。” ...... 叶锦娴的话前不搭后,可句句都点出了老太太和叶霖对韶姨娘这个肚子的重视,试想连昱哥儿这个红人儿都被罚,换做旁人还能逃得了? 不过这些话落在锦澜心里,搭着前边儿的猜想,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叶锦娴说完,见锦澜脸上仍旧淡淡的,似乎没什么变化,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平日里她素来话少,这会子一笼统的话,细听下难免让人觉得是在挑拨...... 这么一想,立即让叶锦娴有些坐不住了,正琢磨着该怎么续话,锦澜却适时的开了口。 “多谢妹妹提醒,不然哪日我不小心闯下大祸可就晚了。” 听了这一句,叶锦娴心里才松了口气,忙道:“不过是小事一桩,当不得姐姐答谢。” 锦澜抿嘴轻笑,也不同她争执,移开话题又闲聊了几句,就见沐兰端着朱漆描画方盘进来。 盘子里放着五个拳头大小的白瓷小圆钵,里头装的是各种鲜花窨制的茶叶。 叶锦娴稍稍推辞了下,拗不过只好让随身伺候的丫鬟接了下来,最后又呆了小片刻才起身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锦澜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敛回。 看来这府中的水比她想的还要深,这会儿藏在底下的,只怕已经沉不住气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回禀 “姑娘?”唐嬷嬷见锦澜面色沉凝,心里不由咯噔了下,莫不是三姑娘的话有什么不好? “嬷嬷不必担心,我没事。”锦澜敛下心绪,冲唐嬷嬷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继而又扫了眼叶锦娴离去的方向,不过转眼间,面上的沉色已经尽数消散,眉目间依旧温和如初,但眼底却露出几分冷色。 虽说她回府的消息早晚会传开,可叶锦娴来得未免太“及时”,且从方才的闲谈中足以看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叶锦娴,而是不显山不显水的宁姨娘! 想到那位温婉恭谦,处处恨不得让旁人都看不见自个儿的宁姨娘,锦澜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宁姨娘在她眼里,都是一位性子和软,为人极其胆小怕事的人。可正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同老太太一样,随时能察觉到府里的风吹草动...... 叶锦娴能在花园中“碰巧”遇上从水榭轩离开的韶姨娘,只怕也是宁姨娘的安排吧? 锦澜心里冷冷一笑,世上哪会有诸多巧合?这分明就是场提前安排好的戏码,不但将她和三妹妹,还有母亲,老太太及韶姨娘的形式做派都巨细无遗的算在其中。 只不过...若这一切都如自个儿所料,那么这位不简单的宁姨娘,为何要急巴巴的将叶锦娴送到澜园? 是示好?还是帮衬? 不!锦澜立即就否认掉了这层猜想,若是宁姨娘真有这般心思,母亲那儿也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如今唯一的可能,定是有什么事已经急迫到让这位心思缜密的宁姨娘顾不上暴露的危险,也要将她,甚至是母亲拖下水! 外头比不上烧着炭盆的里屋暖和,加上她沐浴更衣后,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袄,虽然小站片刻便觉得凉风袭人,可到底比不上心冷,一时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唐嬷嬷一直关切着锦澜,见她面色时青时白,这会儿又生生打颤,便以为她是冻着了,立即劝道:“这三月里的天到底还是寒凉,姑娘赶紧进屋吧!” 沐兰听言也赶紧打起帘子。 锦澜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思绪,点点头,正准备转身回屋,却瞧见一抹身影匆匆小跑进院,凝神一看,却是送宫大夫出府的碧荷。 “姑,姑娘。”碧荷显然也没料到锦澜竟会在门前,瞧着那架势似乎正等着自己,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张,赶紧垂头行了个礼。 许是一路小跑,她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微微散开,略微散乱的披在身后,头上的簪子绒花歪歪扭扭,胸口正急促的起伏。 锦澜只是淡淡的瞥了下,随即垂下眼。 方才她陪着宫大夫已经走到垂花门前不远处,离大门不过一小段距离罢了。而自打她转身回澜园,又是沐浴更衣又是同三妹妹用膳说话,加起来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即便是只老龟,也足够爬个来回了。 锦澜不出声,碧荷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敢站直,半福的身子不晓得是冷还是慌,微微打抖,片刻仿佛过了数载般难熬。就在她双腿发软,即将撑不住摇摇欲坠的时候,头上终于传来如天籁般的声音: “起来吧。” 碧荷心里一喜,赶紧应道:“是。”说罢强忍着腿上传来的酸软,缓缓站起身。 瞧着她脸上如释重负的摸样,锦澜忽的一笑:“宫大夫送出府了么?” 碧荷才稍稍松了几分的心猛地一提,忙开口回道:“照姑娘的吩咐,已经送出去了。” “既然如此,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今儿个就不必到正房伺候了。”锦澜又抬眼扫了她一下,才转身进了屋。 唐嬷嬷和沐兰自然是紧随其后。 碧荷面色复杂的看了眼落下的门帘,快步转身回西厢房。 如今时辰还早,唐嬷嬷见锦澜眉间的倦色,便催着她上塌小歇片刻。 锦澜想到一会儿还要到老太太屋里去请安,也就乖巧的上了塌,不过是靠着大花软枕半卧着。 这两个月来一路奔波,她极少有安眠的时候,如今回了府,亲眼确认母亲的安危,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懈了几分,只是虽觉得困乏,可有些事不处理完毕,她怕是眼也闭不上。 唐嬷嬷掖好被角,又让沐兰将外间的炭盆移进来搁在角落里,不一会儿里间便暖和起来。 “嬷嬷,坐。”锦澜睁开阖着的眼眸,轻轻拍了拍床沿,柔声说道。 唐嬷嬷一脸慈爱,侧着身子半坐在床沿上,目光注视着锦澜愈来愈尖的小脸,鼻端微酸,“姑娘瘦了。” 锦澜嘴角轻轻一翘,在京城里整日担惊受怕,加上天气严寒,她身子骨又弱,不瘦才是奇事。 不过她心思不在这上头,让唐嬷嬷坐下后,又小声的吩咐沐兰将门合上, 如此一来,唐嬷嬷和沐兰心里多少有几分明悟,谨慎的探过外头的情况后,沐兰才将外间和里面的门窗一一关严。 “离京前我让嬷嬷查的事,如今可有消息?”静静的思忖片刻后,锦澜才看向唐嬷嬷,语气中透出少许急切。 唐嬷嬷点头道:“姑娘猜得没错,上回挽菊失踪之事,确实是有人暗中做的手脚。” 锦澜眼眸微凝,抓着丝被的手一紧:“是谁?” “是吕三爷岳家的侄子。”唐嬷嬷没有丝毫犹豫便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吕三爷?锦澜一怔,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可人却没有丝毫印象。 对于锦澜面上露出的疑惑,唐嬷嬷并不意外,她也是纳闷了好久,直到查出背后的关系才恍然大悟,“姑娘怕是忘了,咱们府里的有一位姓吕的姨娘。” 姓吕的姨娘?锦澜茫然的双眼猛地一冷,是韶姨娘! 韶姨娘原本的姓氏便是吕!这件事府里知道的人不多,可她锦澜确是其中一个。 果然是她! 当初挽菊失踪时,锦澜心里就曾怀疑过,奈何没有证据,也无任何线索,才一直查不出结果。 如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使自己镇静下来后才开口问道:“这事儿可作准?有没有寻到什么证据?” “这事儿千真万确!”唐嬷嬷琢磨了下便接着说道:“姑娘走后莫约月余,三儿一直都在想法子打探药铺的事儿,姑娘说过不宜打草惊蛇,只能暗中行事,因此收效甚微。直到有一日,三儿擒了个行窃的小乞丐,那小乞丐无意中瞧见挽菊画出来的人像,为求饶便说认得画像上的人。” 小乞丐?锦澜微怔,心里却是起疑,这小乞丐不会也是旁人事先安排好的吧?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个儿有些草木皆兵了。 奶兄这番举动一直都是暗中进行,除了她和唐嬷嬷外,并无第三人知晓,就连画了人像的挽菊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外头打探消息,旁人又从何得知? 想清楚个中关键,锦澜沉凝的面色才稍稍松了些,对唐嬷嬷轻轻颔首,示意她继续。 “那小乞丐带着三儿去了城北的一家赌坊,没两天就当真碰见了画像上的人!三儿使了些手段同那人相交,直到前些时日才套出了那人的身份。” 唐嬷嬷边说边忍不住捋了捋胸口,她在这儿说得轻巧,实际上凶险万分,那人是个吃喝嫖赌无恶不做的泼皮,为人又狡诈阴险,让三儿险些着了他的道。 好在,最终还是有惊无险的将人擒下了。 锦澜耐住心里的激动,迅速将所有的事从头到尾顺了一遍,待心里多少有了几分主意,才开口问道:“如今那人控制住了么?” 唐嬷嬷点头,“三儿将人偷偷绑了,关在铺子后院的地窖里。每日都亲自盯着,跑不了。”说罢想了想,又问:“姑娘打算怎么处置这人?” “暂且先关着,别让人跑了就成。”事到如今,锦澜反而不急了,如今韶姨娘风头正茂,硬碰上去并非明智之举,况且还有宁姨娘的谋算在前,她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还未摸清楚的遗漏。 不将其中的弯弯绕绕弄明白,贸然动手只怕会得不偿失。 唐嬷嬷虽然不解锦澜的心思,却也不多说,姑娘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她们只需听着吩咐便好。 屋里静谧了会儿,锦澜才再度出声,询问沐兰府中事宜。 沐兰一点点将锦澜离去前吩咐的事儿回禀,所讲之事和叶锦娴之前说过的大致相同,只是多了些许被忽略的细节。 唯有一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那便是老太太跟前的雁容,被开脸做了叶霖的通房! 怪不得方才见到雁容时,她梳着妇人头。 老太太真是好算计!锦澜心里冷哼,母亲卧床,韶姨娘又同她离了心,宁姨娘在老太太眼里向来是上不的台面的,抬人是迟早的事。 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快,且选的竟然是雁容。 横竖今生与前世已经渐行渐远,无论老太太做什么,她以不变应万变,总归不会错! 略微思忖,锦澜便将此事暂时放置脑后,同唐嬷嬷和沐兰合计了一番,才略略敲定了行事计划。 “姑娘。”唐嬷嬷忽的开口问道:“那碧荷......” 锦澜淡淡的道:“先前怎么做,往后也怎么做,让人盯紧点,只是别让她发现了。” “屋里多双眼睛总归是不好,姑娘何不处置了去?”唐嬷嬷一脸不解,碧荷显然有问题,这点连她都能看出来,姑娘又怎么会不知? 眼睛?锦澜嘴角冷冷一翘,是啊,多了双旁人的眼睛,到底是不妥当。 只不过,旁人的眼睛,也未必不能为她所用。 她阖上眼,良久,似叹息般的道了一句:“碧荷跟在我身边的日子,也不算短了。” 有时候,太过了解一个人的习性,也未必是件好事! “姑娘?”唐嬷嬷和沐兰均是一怔。 锦澜却很快睁开眼,且之前的怅然之色尽数褪去,眸底一片清明,抬头对沐兰吩咐道:“你去将挽菊叫来,我有些事要交代她。” 第一百四十章 请安 还未到傍晚,银丝般的春雨淅淅沥沥的飘了下来,潮湿的水气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屋里,带着泌肤的寒凉,让人经不住阵阵发冷。 锦澜小歇了片刻,此时已经起身梳洗,准备前往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 “姑娘,奴婢瞧着外头的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的,要不等明儿一早再过去吧?”唐嬷嬷一边伺候锦澜更衣,一边劝道:“老太太得知姑娘今儿个刚回府,也会体恤姑娘一路舟车劳顿。” 锦澜抬眼自仅开了一小条缝隙的窗子,看了眼细雨迷蒙庭院,轻轻的摇了摇头:“早晚的事,何必拖到明儿早上?再说老太太心疼于我,作为晚辈又怎能不知好歹?” 她一回府,立即便去了母亲那儿,加上韶姨娘这一出,老太太嘴上虽不说,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若是再拖到明天,只怕有些事就更不好开口了。 且这场雨在旁人看来是件愁事,对她来说却恰恰是天公作美。 所以,怎能不去? 唐嬷嬷一听,便知她是决了心要到嘉裕堂去,只好收了再劝的心思。 不多时,锦澜便换上了件厚实的鹅黄撒花镶绒边绫袄儿,里头穿着米白云雁细锦衣,下搭芙蓉色纯面百褶裙,盈盈一握的细腰上束着一条云纹锦带。 沐兰从椸架上取了条银白底色翠纹羽缎斗篷给她披上,和唐嬷嬷一同里里外外查看了好几遍,确认锦澜出去不会冻着才算作罢。 紧闭的门扉乍一打开,漫天水雾迎面而来,落在脸上有种冰凉的触感。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拢紧身上的斗篷,目光状似无意般扫过西厢房,才由沐兰撑着青竹油纸伞,缓步走入雨帘中。 唐嬷嬷并未跟在她身边,正房需要信得过的人看着,可仅有沐兰一人又不方便,唐嬷嬷连连唤了两声,让文竹跟着一块去了。 天色还未晚,但不断飘散的雨丝宛如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整座府邸,平日里看得清清楚楚的奇石碧树,亭台楼阁此时均是迷蒙一片,有种别致的美。 只可惜锦澜心不在此,缓步走过小桥流水,又绕过小半后花园,上了回廊后才加快步伐,毫不停歇的往嘉裕堂去。 两柄油纸伞移刚到嘉裕堂大门前,正在檐下躲雨的婆子们便眼尖瞧见了,赶忙儿上前行礼,又引着锦澜一路往正房。 “老太太刚传晚膳,可巧姑娘就来了,雁容姑娘和品月正在里头伺候着。”那婆子领着锦澜到正房檐下,正准备打起帘子,却瞧着沐兰和文竹还跟在后边,于是便笑着点了一句。 老太太用膳时不喜太多人在旁环绕,这是叶家上下众所周知的规矩。 可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两个丫鬟,只怕是老太太有意为之。 锦澜淡淡一笑,“你们暂且在外头候着。” 那婆子听了锦澜的话,顿时笑着说道:“今儿个下着雨,寒气重,老太太心疼奴婢们,特地吩咐在偏厅里头备着热茶和小点,好让奴婢们歇歇脚。” 言下之意,就是连在外头守着都不成? 锦澜心里微沉,这是要将她身边的人远远支开。 沐兰和文竹眼底闪过一丝紧张,不约而同抬眼看向锦澜,却见自家姑娘脸上神色似乎没有变化,仍旧挂着温婉的笑容,目光平静如水。 “既然如此,你们就到偏厅歇着吧,可不能忘了老太太的恩典。”不过片刻,锦澜已经笑着接话。 许是锦澜的镇定,让沐兰和文竹二人的心也慢慢稳了下来,恭敬的福了一礼:“是。” “姑娘请。”那婆子笑着打起帘子,待锦澜进屋后,又亲自带着沐兰和文竹前往偏厅。 察觉到身后的帘子落下,锦澜稳了稳心神,立即便看见品月恰好从里间迎出来。 “二姑娘。”品月笑盈盈的福了福身,“老太太听说二姑娘来了,让你快些进去呢。” “老太太可是在用膳?”锦澜脸上带出一抹乖巧的笑容,葱白的指尖利索的解开系在脖颈前的绸带,将身上沾染了水汽的斗篷解下。 品月忙上前将斗篷接过,笑答道:“才动了几箸。” 锦澜点了点头,轻步往里头走去。 里外间除了门前的珠帘外,还隔着一道四扇檀木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琉璃屏,锦澜轻巧的绕过屏风,却没瞧见老太太,只有雁容一人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二姑娘。”雁容见锦澜进来,忙停下手中的活,屈膝行了一礼。虽说她已经不是普通的丫鬟,可在锦澜面前,仍旧是个下人。 锦澜扫了眼桌上的膳食,红油素肚丝,七翠羹,胭脂鵝脯...几乎都是老太太爱吃的菜肴,只是瞧上去盘盘均完好如初,又想到品月方才的话,她不由皱了皱眉眉头,“祖母不是才传了膳?这么瞧着还未动过就要收了?” 雁容看着锦澜一脸关切的摸样,便无奈的说道:“自打年关开始,老太太食欲日渐不佳,前几日还能用小半碗,今儿个也不知为何,只是略微动了几口便让撤了。” 这是想说老太太如此,是被她气的吧?锦澜不着痕迹的瞥了眼雁容,淡淡的道:“年关刚过,宴上大鱼大肉的,老太太怕是腻着了,这会儿仍旧是荤多素少,怎能下饭?你将这些都撤了,让厨房备些爽口开胃的清粥小菜送过来。”说罢也不等雁容做反应,直径往里头去了。 嘉裕堂是府里头最大的院子,里间也是隔着两层,方才摆膳的地方不过是个小隔厅,穿过隔厅,才是老太太歇息的地方。 叶老太太正阖着眼,半躺半靠在黄花梨双月洞杂宝罗汉床上,额上系着一条镶着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金线滚边抹额,脸色瞧上去有些萎靡不振,同平日里说一不二的老太君大相径庭。 伺候了叶老太太大半辈子的吴嬷嬷正亲自提她捶着腿,一瞧见锦澜,便停了手,准备起身行礼,可嘴里已经提前笑唤道:“二姑娘来了。” 似在向锦澜问好,又似给老太太提醒。 吴嬷嬷深得老太太倚重,即便是雁容品月都比不得,锦澜哪会真受她的礼,忙轻声言道:“嬷嬷不必多礼。” 两人的声音不大,不过去足够让里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可叶老太太像熟睡了般,一动不动。 吴嬷嬷也不多说,仍旧替也老太太捶着腿,屋里一下便静了下来。 锦澜垂下眼眸,看来老太太真真是恼了,这会儿是存着心思要敲打自己,不过老太太不出声,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一旁候着。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叶老太太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锦澜眼底闪过一抹沉色,忽的前两步,看了看仍旧闭着眼的老太太,忧声道:“方才听雁容说祖母食欲不佳,这会儿瞧着祖母憔悴了许多,依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比较妥当。”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吴嬷嬷没料到她竟说走就走,一时间倒有些愣住了。 叶老太太原本就等着锦澜送上门来,此时哪能让她离去,当即便顾不上假寐,睁开双眼,慈声的说道:“可是澜儿来了?” “祖母。”锦澜本就没打算走,一听老太太出声,立即便顿住脚,“澜儿来得不是时候,扰着祖母了。”边说边上前行礼。 叶老太太眸中墨色正浓,招了招手,示意锦澜上前,“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锦澜只好依言上前,吴嬷嬷赶紧起身往边上一站,她便轻巧的落坐在床沿上。 叶老太太拉着锦澜的手,仔细端详了锦澜一番,“瘦了,方才在你母亲那儿没顾上没好好瞧一瞧,看来这趟上京,确实难为你了。” 锦澜只是恭谨柔顺的笑着,并不答话。 说到早上在母亲屋里的事,难免会扯上韶姨娘,而京城则同本家老祖宗有关,无论哪一个话头,都不好接,还不如保持缄默。 眼瞧着锦澜不说话,叶老太太眼底的墨色又浓了几分。 看来这个从小宠爱到大的嫡孙女儿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若是以往,那番故意冷落,足以让她惊慌失措,接着再敲打敲打,无论什么话都能挖出来。 可如今...... 叶老太太的目光落在锦澜巴掌大的小脸上,依着这丫头的容貌,本家之事未必没有机会,就是不清楚到底成未成,还有尚留在京城的锦薇...... 越想叶老太太对沈氏便越恼恨,若非她趁着自己个儿上京的空隙动了手脚,也不至于让锦澜丫头疏离了嘉裕堂,看来那件事,得加快才行了! 思绪转了好几道弯,叶老太太的态度反而愈发和蔼可亲,好似祖孙话家常一般,拉着锦澜问了些许不痛不痒的话。 锦澜一一作答,脸上笑颜不变,心却慢慢沉重起来。老太太分明还心存怒意,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就敲打自己,如今这般,只怕心里已经起了其他主意。 叶老太太边听边点头,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自打你们姐妹上京,这嘉裕堂愈发冷清了。”语气中竟含着一股萧索。 “祖母。”锦澜微微一怔,目光触及到老太太霜白的两鬓,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涩意,不管怎么说,老太太对她,也曾真心疼爱过。 叶老太太拍了拍锦澜的小手,慈祥的一笑:“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昱哥儿一同住在碧纱橱里,这嘉裕堂整日里都是你们姐弟俩的欢声笑语。” “那会儿昱哥儿顽皮,一刻没人看着都不成,还是二姑娘好,安安静静的,也不叫人费神。”吴嬷嬷笑着接话。 叶老太太听了吴嬷嬷的话,再端详锦澜,点点头,叹道:“是啊,还是澜丫头好,只是澜丫头长大了,也嫌弃我这把老骨头了。” “祖母说的是哪儿的话,澜儿怎会嫌弃祖母?还怕祖母不要澜儿呢!”锦澜低眉顺目,显得十分乖巧。 吴嬷嬷看着眼前祖孙和乐的摸样,突然笑道:“老太太若是喜欢,便让二姑娘搬回嘉裕堂来,岂不更好?” 锦澜一惊,飞快的抬起头,却对上了叶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目光,心里顿时沉入谷底。 难怪会突然转变,原来老太太把心思打在这头! 第一百四十一章 暗涌 傍晚时分,淅沥沥下了将近一个下午的细雨渐渐停歇,一抹殷红自天边飘散,与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又带着丝丝凉意。 锦澜不自觉的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原本穿着的斗篷浸了水汽,老太太便让人取了这件孔雀纹朱色盘金绣石榴披风予她穿上。 活灵活现的孔雀尾纹缠绕着金线绣成的石榴,偶尔露出的石榴子还是由一颗颗磨得如米粒般大小相等的红宝石嵌缀而成,整条披风华贵非凡。此时天色已暗,若是再白日里,只怕更加耀眼夺目。 听说这件披风还是老太太压箱底的东西,前世她曾见过一次,是在出嫁前夕,老太太送来的添妆箱笼里。 如今却已经穿在了她身上,真真是照化弄人。 锦澜心里冷冷一笑,转念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无论老太太做什么,为的不过是那几样目的,横竖现在她要做的同老太太想的大同小异,兴许借着老太太的手,会更加容易些。 沐兰和文竹在偏厅中坐立不安,直到锦澜平安无事的出来,才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看到她身上的披风,沐兰心里顿时一惊,“姑娘......” 锦澜忽的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借此挡住了一旁吴嬷嬷的视线,飞快的给沐兰使了个眼色。 沐兰见状,只好将到嘴边的疑问尽数咽了回去。 吴嬷嬷让人取来两盏宫灯,笑着说道:“天色渐暗加上雨后路滑,姑娘一路上得仔细些。”说罢收了笑意,对沐兰文竹吩咐道:“你们可要小心照顾好姑娘!” 沐兰和文竹接过宫灯,恭敬的应了句:“是。” 锦澜同吴嬷嬷随意诌了几句,便在众人的拥簇下出了嘉裕堂。 回到澜园,锦澜早早就让守门的婆子将院门闩上,又将唐嬷嬷和沐兰叫进屋里,才把老太太屋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沐兰一时沉不住气,急忙抢声道:“姑娘,你怎能答应老太太?” 锦澜看了沐兰一眼,沐兰才惊觉失言,立即住了嘴,神色有些呐呐。 唐嬷嬷也没想到只是一趟请安,就让自家姑娘陷在嘉裕堂里头了,不过她到底比沐兰更了解锦澜,深知这般决定自有一番道理。想了想,便道:“姑娘若是留在老太太身边,那太太那儿怎么办?” 锦澜这才缓声说道:“我要说的便是这个,老太太既然铁了心要将我留在嘉裕堂,十有八九同母亲有干系,无非是怕母亲借着我的手为难韶姨娘或者伤着她的肚子罢了。横竖这事儿我与母亲都不打算碰,就是应了老太太又如何?再说我住在老太太屋里,指不定还能让那些个暗地里藏着的急跳脚,一不小心就蹦出来了。” 如今,她就是嫌府里的水不够浑。 母亲身上的毒得趁早解,可老太太的心思和宁姨娘的算计,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韶姨娘,桩桩件件摆在那儿,绕不过也避不开,只有把水彻底搅浑了,才能找到机会。 寻思片刻,她抬起头开口问道:“嬷嬷,我让你送的东西,可送到了?” 唐嬷嬷忙点头,“姑娘放心,奴婢已经让人将东西送到了孟府,估摸着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锦澜这才稍稍定下心来,凭着她与孟茹涵的交情,这点小事想必不在话下。 略略交代了几句,她便将沐兰打发出去,紧紧地攥着唐嬷嬷的手,慎重的说道:“嬷嬷,明儿开始,送往水榭轩的东西你务必亲力亲为,千万不要假手他人!即便到了母亲屋里,也得亲自伺候,不可让第三人沾手,即便是母亲身前的蔓萍惠秀都不成!”说罢想了想,又添了句:“若是碰上宫大夫就无碍。” 唐嬷嬷也晓得兹事体大,重重的点头,沉声应道:“姑娘且放一百二十颗心,奴婢省的!” “如此,澜园便交给嬷嬷了。”锦澜感激的笑了笑,如今这屋里,唐嬷嬷便是她最信任的人。 可此事涉及到母亲的安危,虽然合着宫大夫那头的事,里里外外已经安排妥当,但她紧绷的心还是难以松懈半分。 无论怎样,她都要护住母亲,决不让前世的奸计得逞! ****** 第二日清早,锦澜便带着沐兰前往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自那日起便留在了嘉裕堂。 此事一传开,表面融洽的叶府私底下暗流愈加端急,沈氏虽心含忧虑,却并未多言;宁姨娘一如既往,万事不问,安安心心的呆在屋里做女红;唯有锦秋阁的瓷器摆设碎了一套又一套。 “我就说那死丫头回来定然没好事,才几天功夫就把老太太给笼络了去,日子长了还得了?”韶姨娘挺着个大肚子,烦躁的在屋里来回走动,“先前那贱人都快起不来了,这会儿倒好,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昨个儿还能到花园里头转悠,瞧她那满面笑容,哪像是快死的人?” 素心瞥了眼她高耸的腹部,故作无奈的劝道:“如今二姑娘哄着老太太,连带着老太太对太太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各种补品不断的往水榭轩赏,太太自然比前些时日瞧起来有精神。” 韶姨娘听得这话,气更不打一处来,一股邪火在心里烧着,便拿起桌子上的茶盅狠狠的砸到素心身上,“这事儿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早说了手脚利落些,你们一个个拖泥带水的,还以为我瞎了眼瞧不清楚?” 茶盅重重的砸在素心身上,阵阵生疼,好在里头的茶水已经变得温凉,若不然凭着这身不算厚实的春裳,即便不被砸伤也会被烫伤。 素心心里暗恨,脸上却带着惶恐,顾不上地上碎裂的茶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辩解道:“奴婢知错,姨奶奶消消气儿,千万别伤了自己个儿的身子。” 韶姨娘冷眼看着,好一会儿心头的火气才消了些,没好气的说道:“行了,你起来吧。” 素心这才赶紧起身,强忍着膝盖的疼痛,上前扶着韶姨娘小心翼翼的坐在软榻上,接着利索的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又重新泡了茶送上来。 袅袅茶香在屋里漾开,素心静静的候在一旁,等韶姨娘的脸色逐渐恢复后,才小声的开口道:“原本照着李管事的行程,莫约还有大半个月才回府,奴婢也没想到二姑娘怎的突然就回来了。” 素心见她没有反应,又接着道:“有二姑娘在太太跟前,再动手,只怕容易被二姑娘察觉。毕竟,二姑娘可不是太太。”会对水榭轩里的人信任到底。 韶姨娘的想了想,道:“这倒也是,那死丫头可是个狡猾性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她钻了空子去。” 素心点了点头,低声继续道:“现下,二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侍奉,整日不得闲,连去太太屋里的时间都少了,且有老太太插手,太太那边也会放心许多。” “你的意思是......”韶姨娘狐疑的打量的素心好一会儿,忽然双眼一声亮,“也是,我倒忘了这一茬,想必现在水榭轩那头吃的用的,基本都交到了老太太手里,照着老太太的心思,定然是不愿意那贱人母女俩亲近,只要老太太绊住了那死丫头......”说着她便冷哼一声,双眼中满是怨毒。 她虽恨极沈氏那贱人挡了自己的道,却也同样怨着老太太。 这些年来她做牛做马,手里沾了多少腌臜事,哪件不是老太太授的意?到头来非但得不着好处,那老不死的还抬了个雁容出来同她做对! 一想到老爷如今夜夜歇在雁容房里,她这心就似被毒蛇噬咬一般,恨不得当场撕了那下作的小娼妇! 还有那老不死的,打小就偏心,虽心疼昱哥儿,可对大姑娘确是冷眼相对,那件孔雀纹朱色盘金绣石榴披风,她私底下不知为大姑娘求了多少回都不见松口,这会儿轻轻巧巧的就给了那死丫头。 若早有那披风,说不定大姑娘在京城还能多露几分面! 越想韶姨娘越坐不住,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扯破了去,原本还稍有犹豫的心瞬间定下,目光顿时尖利盯着素心,阴狠地说道:“就这么招,你寻个机会,悄悄去趟水榭轩,让那人尽快把事情办妥了!” “是。”素心低头应道,眼底飞快的闪过一道莫名的精光。 ...... 三天后,孟家的请帖送到了锦澜面前,看着帖子上那娟秀的小楷,锦澜的心总算安定了几分。 刚一回府,她便写了封信,又让唐嬷嬷悄悄送到孟府。 春日里赏花踏春本就是闺阁女儿常有的雅事,一张孟府的赏花贴,足以让她大大方方同时又掩人耳目的走出叶家。 “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孟家那小姑娘上回我见过,也是个好的相与的。”叶老太太眯着眼看过请帖,倒是不反对,“只是你须得记着一点,在孟府可不比自家,千万莫失了礼数!” “祖母放心,澜儿省的,定不会作出有辱叶家门风之事。”见老太太没阻拦,锦澜微松了口气,乖巧的回道。 赏花宴不过是事先说好的由头,她要借此亲自去寻那姓石的掌柜! 第一百四十二章 掌柜 清早,一辆马车从叶府大门驶出,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缓缓进了孟府的大门,照着惯例,马车停在二门外,沐兰一打起帘子,锦澜便瞧见一旁候着的正是孟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青玉。 青玉笑盈盈的迎上前,对着锦澜屈膝行礼道:“叶姑娘可算来了,我们家姑娘一早起来就盼着,这会儿都不晓得问了几次了。” 想起孟茹涵那古灵精怪的摸样,锦澜不禁抿嘴一笑:“是我来晚了,一会儿亲自给茹涵姐姐赔不是。” 青玉笑了笑,正准备领着锦澜进园子,却瞧着后头紧跟着的两名婆子,于是便笑着道了一句:“姑娘们在园子里赏花,只怕要用完午膳才会散,夫人特地吩咐,在二门小厅备好了小点和热茶,请两位嬷嬷和赶车的大哥先到厅里歇歇脚吧。” 那两名一高一矮跟车的婆子是老太太特意安排随行而来,为的就是看着锦澜,以防出什么差池,这会儿被青玉这么一说,便有些迟疑起来。 看着两位婆子在原地踌躇,锦澜垂下眼帘,掩住了眸底闪动的冷色,嘴角微微一翘,淡淡的说道:“两位嬷嬷就在小厅里等着吧,有唐嬷嬷和沐兰跟着,又是在姨母家,出不了什么意外。” 青玉一听,便知道这两位不是锦澜亲近的主,当即又笑着说道:“夫人特地将园子里的闲杂人等清理出去,只有各家的姑娘们在里头赏花游玩。” 言下之意便是旁的姑娘都是如此,叶家此举实在有些大动干戈了。 要说这两个婆子中,高个子的那位是老太太的心腹,姓王,平日府里都喊她王婆子,为人还算机灵,立即便知晓今儿个是别想一步一印的跟着姑娘了。当下也不在坚持,笑着给锦澜行了礼,才退到一旁。 青玉满意的点了点头,唤来一旁候着的小丫鬟,让她领着两个婆子前往小厅,完了才引着锦澜一行人进了内院。 瞧着锦澜渐行渐远,那名个子矮小的婆子轻轻扯了扯走在前头的王婆子,悄声道:“老太太吩咐,要寸步不离的跟着二姑娘。” 王婆子狠狠的瞪了那婆子一眼,脸上满是不耐,老太太亲自吩咐的事儿,她岂会不知?只是这孟府可不比别的人家,旁的先不说,万一惹恼了孟夫人,到时候上门一告,倒霉的可不就是她们这些跑腿办事儿的? 再说了,老太太只是担心二姑娘这趟出门藏着什么猫腻,只要守住马车,还怕二姑娘跑了不成? 那婆子被往婆子一瞪,顿时缩回了手,可想到老太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讪讪的嘀咕道:“这差事可是老太太吩咐下来的,万一耽搁了......” “你瞎嘀咕什么?”王婆子见她越说越不着调,顿时沉着脸低声喝道:“如今姑娘在孟府里赏花,咱们在这头盯着便是了,其他的事儿你少吱声!” 被王婆子这么一喝,那婆子顿时变得老实起来,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跟在王婆子身后,抬脚进了小厅。 只是两人都不曾发现,一路上说话声虽小,却被前头领路的小丫鬟一字不落的听在耳中,这会儿那小丫鬟出了小厅,转身就往园子里奔去了。 约两刻钟后,一辆样式普通的青篷马车从孟府后门缓缓驶出待马车消失在巷子拐角,洞开的后门砰然合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未开启过。 这辆青篷马车外观上看同路上行驶的一样不显眼,可车子内部却布置得异常舒适,除了苏缎软垫和靠枕外,还备着精细的点心吃食。 沐兰浑身不自在的坐在车厢靠前的位置,待外头传来的喧哗吆喝越来越清晰,她才松了口气,但仍紧张的问道:“姑娘,咱们出孟府了?” “嗯。”锦澜轻轻颔首,然后移开目光看着微微晃动的窗帘出神,从一开始她就不相信老太太会对她放下戒心,那王婆子的身份虽隐秘,可前世她整日整夜的侍奉在老太太身旁,又有什么能瞒得过她? 若是前世,她定然会带着王婆子而留下唐嬷嬷,不过现今......锦澜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她已不是年幼无知任人随意摆布的二姑娘了。 马车行到热闹的市坊,便停了下来,沐兰挑起帘子利落的跳下去,然后才扶着已经带上茜素青纱帏帽的锦澜下了车。 今儿不是集市庙会,市坊里来来往往的人不算太多,不过唐嬷嬷和沐兰还是小心的将锦澜拥簇在中间,生怕被人冲撞着。 锦澜稍稍打量了下四周,就朝沐兰道:“母亲最近胃口不大好,我记得母亲极爱喝香杏凝露蜜,那儿有一家专门卖各香蜜的百年老店,你去买一些,一会儿带回去给母亲尝尝。” 沐兰随着锦澜的视线往前看,果真在不远处看到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香蜜铺子,远远瞧着铺子里人头涌动,看来客人还真不少,不由咧嘴一笑:“姑娘眼儿真尖,奴婢这就去。”她说着拔腿就要往那边跑。 锦澜轻轻一笑,唤住她又道:“今儿难得出来一趟,你买好了香蜜,去百味斋买两盒牛乳菱粉香糕,嗯,奶油松瓤卷酥和桂花蜜藕片也各买上一盒。” “买这么多点心做什么?姑娘若是想吃,回头咱们自己做岂不更好?”沐兰一头雾水,姑娘平日里不是只吃唐嬷嬷做的糕点么?怎么这会儿还要从外头买那么多? “叫你去你便去,问这么多做什么?”唐嬷嬷边护着锦澜边笑骂道。 沐兰暗暗吐了吐舌头,笑着道:“那姑娘等一会儿,奴婢这就去买。” 眼看着沐兰的身影灵活的穿梭在人群中渐行渐远,锦澜才收回目光,带着唐嬷嬷往左手边的米铺走去。 并非她不信任沐兰,事关母亲,需得多几分谨慎才行,况且阎烨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便写给孟家的信里,她也只是单单提到了这间米铺,余下的并未多言一字。 倒也不怕孟府派人来查,他的人,想必是极为妥当的,否则当初也不会一开口便让她来寻这人了。 念及阎烨,锦澜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眸。 不晓得他身上的伤好了么?在京城过得可还好?瞧着那天所穿的服饰,又能借用北静王府的马车,想来也不是个普通人吧...... 唐嬷嬷小心翼翼的护着锦澜,却发现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由轻声唤道:“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之处?” 锦澜觉得一阵恍惚,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精致的小脸上蔓起一层淡淡的绯色,“没事。” 走了莫约十来步,锦澜和唐嬷嬷便在一家米粮铺子前停住了脚。 铺子并不大,门面瞧起来也是半新不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头用金漆工整的写了“周记米铺”四个大字。 看来就是这儿了,锦澜直径往里走去,唐嬷嬷只好快步跟上。 铺子里只一位二十出头的伙计看着,忽一见她们进来,还以为是生意上门,极为热情的迎上前来招呼:“小的给姑娘请安,不知姑娘是要买米还是买面?咱铺子里新进了一批上等的碧梗米,颗颗晶莹如珍珠,味道极为清甜,姑娘可要看看?” 锦澜也不欲废话,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位小哥,你们掌柜的可是姓石?” 店伙计看她们不是来做买卖的,一时间兴头便少了几分,不过仍热心的说道:“姑娘怕是寻错了地儿,这铺子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是周记米铺,咱们掌柜的自然姓周而非石。” 怎么会这样?锦澜顿时怔住,她明明记得是位姓石的掌柜,就连祝嬷嬷也说是石掌柜,怎的这会儿成了姓周的了?莫不是寻错了地方? “姑娘,是这儿吗?”唐嬷嬷心里也有些怀疑。 锦澜摇了摇头,抬眼看向那位店伙计,轻声问道:“小哥,这附近可还有另外一家周记米铺?” “这扬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门市坊里只有一家周记米铺。”店伙计一脸诧异的道。 只有一家?锦澜心里一凉,难不成真是自己记错了?她忍不住想再问清楚,只是还不待张口,就瞧见店伙计双眼一亮,往前迎了两步,“掌柜的,您回来了。” 锦澜眼皮重重一跳,也随着转身一看,只见一名莫约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正大步跨进铺子里来。 “这两位是?”掌柜看到锦澜和唐嬷嬷二人,不由愣了下。 “这位姑娘来寻一位姓石的掌柜,我才说她们怕是寻错了地方。”店伙计将事情一溜道了出来。 “哦?”掌柜瞳孔猛地一缩,再度打量起锦澜来,半响才沉声问道:“不知姑娘寻石掌柜有何事?” 虽然隔着一层青纱,锦澜仍能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当即心里一动,便答道:“灵济寺故人来访。” 那掌柜的点点头,却是转头对店伙计吩咐道:“快将李府定好的碧梗米送去。”说罢才对锦澜伸手一引:“姑娘里边请。” 锦澜和唐嬷嬷相视一眼,才随着掌柜的进了内堂。 掌柜请她们坐下,又亲自沏了茶奉上,这才言归正传,出声问道:“虽是故人来,可故人形同陌路,不知姑娘可有何凭证?” “自然是有的。”锦澜轻巧的将系在腰间的荷包取下,伸出两指从里头夹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中,犹豫了下才在掌柜眼前摊开。 掌柜的一看,脸色霎时大变!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到手 那掌柜的死死的盯着锦澜摊开的手,只见白嫩的掌心中静静的躺着一枚通体如墨,鸡蛋般大小的椭圆形玉佩。 这,这是主子自幼便随身携带的玄玉佩,对阎家来说,可是下一代继承权的象征,如今怎的交到了这个小姑娘手里? 掌柜的脸色青白交加,不过瞬息间便恢复了平静,他目光复杂的看着锦澜,沉声说道:“这玉佩,确实乃我家主子之物。” 如此说来,能告知她石掌柜的下落了?锦澜眨了眨眼睛,心里还未来得及欢喜却敏锐的发现,眼前这位米铺掌柜气息渐渐变了。 若说方才眼前站着的,是为生计忙碌奔波的市井百姓,而此时此刻,那股迸发出来的气势恢宏磅礴,犹如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将士! 这人,根本不是普通的家仆! 锦澜双瞳微微一缩,莫名的,她脑海中忽然忆起早已遗忘许久的血色夜晚,那一个个穿着普通却前仆后继的同黑衣杀手殊死搏斗的人。 浓郁的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她耳边好似又回荡起一声声利刃刺入血肉中的钝响,还有那抹杀意森然的寒芒和突兀出现在眼前的手...... 刹那间,掩在青纱后的小脸攸白似雪,纤细如柳的身子微微颤抖,那个夜晚,是她一直刻意遗忘却不曾摆脱的梦魇。 “姑娘,你怎么了?”唐嬷嬷一直守在锦澜身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情况不对,当即伸手扶住眼前细颤的身子,可入手的冰凉却让她大惊失色,“姑娘,你哪儿不舒服?” 边说她边将锦澜扶往一旁的椅子,只是才走了两步就被锦澜制止,“嬷嬷不必担心,我没事。” “可是......”唐嬷嬷一脸担心,她虽看不到锦澜的面色,可通过那双冰凉的小手,还是能探出姑娘十有八九隐瞒了什么。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住翻涌的思绪,缓缓推开唐嬷嬷扶持的手,轻声安慰道:“嬷嬷放心吧。”言毕继而转头对上那双探究的眼眸,尽量用平板无波的声调开口道:“既然掌柜的已经确认了证据,眼下是否将石掌柜的下落告知于我?” 说话间,她似乎没有察觉,缩在衣袖中的小手正紧紧的攥着那枚玄玉佩。 “这是自然。”掌柜的点点头,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赞赏,他几乎是看着阎烨一点点长大,也最清楚主子的心思。 这位小姑娘果然非同一般,光是一股子坚毅,足以让人刮目相看,要知道他可是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士,即便是成年男子被他通身气势一压,也不见能承受得住,更何况一名十来岁的深闺幼女。 寻思着,他面色逐渐变缓,仿佛又成了一位扬州城中朴实无华的老百姓,唯有那双狭长的眼眸中,仍闪动着若隐若现的精光,“姑娘要寻的石掌柜,正是在下。” “是你?”锦澜和唐嬷嬷满是错愕的看着石掌柜,方才外头的店伙计不是说掌柜的姓周么?怎么这会儿他却说自己就是石掌柜? 仿佛看穿了锦澜心底的疑问,石掌柜大笑道:“无论姓周还是石,姑娘只需记得,在下便是姑娘要寻的人。”说罢大手一挥,让锦澜二人在内堂静候,而他本人则转身进了里屋。 “姑娘。”唐嬷嬷看着石掌柜忽冷忽热的摸样,心里着实不安,便起了劝锦澜趁机离开的念头。 锦澜摇了摇头,自从猜出阎烨的身份不简单后,石掌柜这番掩人耳目的举动在她看来反而是极为妥当的做法。 无声的叹了口气,她小心的将手中的玄玉佩放回荷包内,又将荷包牢牢系在身上。 对于身上这块玄玉佩,锦澜心里多少有些复杂,本该在京城就将玉佩亲自归还原主,可自打进了祖宅,一切变得身不由己,落跑的那夜也是如此,惊慌失措下她反倒忘了这一茬。 好在是忘了,否则真不晓得该用什么来取信这位谨慎的石掌柜。 就在锦澜收好玉佩,石掌柜便小心翼翼的捧着个莫约半指宽,一尺来长的紫褐色木盒走了出来,霎时间内堂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精神不由一振。 “这是......”饶是以锦澜两世为人的经历,加上在京城本家的见识,也看不出这木盒有什么出奇,不过想到木盒中的东西,即便她在怎么强装镇定,也压不住狂跳的心。 石掌柜将木盒轻轻放在一旁的雕花圆桌上,才大大的松了口气,“这便是姑娘要寻的东西。” “雪,雪缠枝!”锦澜双眼一亮,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木盒,恨不得立即打开看看是否就是自己苦盼的雪缠枝,不过她心里到底还算有几分明白,这些珍贵的药材,指不定有什么特殊的门道,可别冲动下坏了药性,到时候只怕哭都来不及了。 稍作思忖,她敛下激动的心情,一脸郑重的向石掌柜屈膝行礼,“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相助之处,叶氏锦澜万死不辞!” 这是话是对石掌柜说,可许下的诺言却是对远在京城的阎烨。 石掌柜眼中赞色愈浓,这女娃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果然是极好的心性,他将木盒稍稍往锦澜推了推,“雪缠枝生长在极寒之地,摘下后若无这极品水沉香为盒,寒玉为底,只怕存不过一日,更不用说送来万里之遥的扬州。此盒姑娘且收好,待配齐其他药材,煎煮出罐前再打开,迅速取出雪缠枝投入药罐中便可,切忌提前打开。” “多谢石掌柜告知。”锦澜再福礼,虽然惠无方丈的解毒方子上也注明了雪缠枝的用法,不过其他细节却未言明,雪缠枝本就是极为难得之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不会再又第二株来救命了。 将事情交代清楚,石掌柜便将锦澜和唐嬷嬷送出了铺子,同时还送了一小袋碧梗米作为掩饰。 锦澜紧紧抓着藏在袖中的木盒,哪怕掌心中已经泌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子也不敢松懈半分。 有了雪缠枝,母亲身上的毒就可以完全清除了! 前世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只要再把暗害母亲的凶手抓出来,那么,那么...... “姑娘?”唐嬷嬷将那袋碧梗米放到马车上,准备扶锦澜上车,转头却发现她正呆呆的站在一旁出神。 唐嬷嬷的呼唤让锦澜打了个激灵,瞬间回了神,四周的喧哗如倒流的潮水,霎时灌入她耳中,茫然的抬起头对上唐嬷嬷关切的眼神,她才惊觉自己似乎太过激动了。 即便母亲能顺利解毒,亏损了那么多年的身子想要养好,绝非一日之功,再说了,府中除了尚未揪出来的凶手,还有老太太和叶霖,更甚者,宁姨娘也是个不容忽视的人。 她,千万不能大意! 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锦澜的眼中的激动逐渐褪去,再次恢复一片清明,她扶着唐嬷嬷的手,轻巧的上了马车。 锦澜刚坐好解下帏帽,车帘子便动了动,跟着就被人从外头挑开,沐兰那张红彤彤的圆脸便出现在眼前。 “姑娘,香蜜和糕点奴婢已经买齐了。”沐兰将东西费力的搬上马车,接着才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拍着胸脯直喘气。糕点虽然不重,但都是精贵的东西,一不小心便会碎了去,所以这一路上她走得极为小心,难免会比平时费力气。 “瞧你这摸样,可有半点规矩?还不赶紧坐好,若是让那王婆子看到,仔细老太太揭了你的皮。”唐嬷嬷将糕点和香蜜放好,才看她到这副狼狈样,不由笑骂道。 一提及老太太,沐兰立马放下手,老老实实一副正襟危坐的摸样,让锦澜和唐嬷嬷忍俊不禁。 青篷马车沿着来时的路,又缓缓驶回了孟府,赶车的车夫是孟夫人的心腹,早就得了声,一路上只管接送,万事不多问。 这样一来反倒让锦澜松了口气,她并不愿意欺骗这位姨母,可母亲的事也不能多说,唯有这般,才不会伤了彼此的和气。 锦澜一行人刚下车,一直在后门等候的青玉立即迎了过来,引着她们回到园子里。 这次孟府办的赏花宴,实际上是为了锦澜,所以邀请的姑娘比不上去年那般多,但是让孟茹涵拉着转了一圈下来,锦澜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用完膳,各家的姑娘陆陆续续告退离去,锦澜特地留在最后,一来她要亲自同孟夫人道谢,二来是身上的东西还得寻个妥当的法子才能带回府。 待最后一位姑娘登车离去,孟茹涵才找着母亲的吩咐,将锦澜带到了偏厅中。 “多谢姨母出手相助,澜儿感激不尽!”锦澜一入门,见到厅中的孟夫人,立即屈膝一礼。 “好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孟夫人秦氏急忙将她扶起,怪嗔道:“你来姨母家赏花,姨母还求之不得呢!你母亲的身子可还好?” 当初孟展轩一到京城便写了信回来,隐晦的点了点路遇锦澜之事,秦氏心里感激锦澜对自家儿子出手相助,加上和沈氏的多年情谊,这才在不多问的情况下,毫无余力的帮助锦澜。 锦澜点点头,语意唏嘘的同秦氏小聊了几句,便开口向她求几株开得正好的玉茗花。 秦氏眸光闪了闪,方才她扶起锦澜时,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到底是见多识广,秦氏一下就认出了这股绵长的香气乃是极其难得一见的水沉香。 不过她并未多问,大方让人抬了开得最好的三株玉茗花来。 有了玉茗花这馥郁的花香,足以盖过沉香木散发的气味,锦澜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再度谢过秦氏,又被孟茹涵拉着说了小会儿话,这才登上自家的马车,回了叶府。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发现 锦澜一回府就往老太太屋里去,不过却被守在门前品月拦个正着。 “二姑娘,老太太刚歇下,吩咐了不许人叨扰,还说若是二姑娘回来,便让二姑娘先回厢房歇息,晚膳再过来。”品月屈了屈膝,笑着说道。 老太太午歇的习惯,锦澜心里自然是清楚的,走这趟一来是为了在老太太这儿露个脸,二来则是为了那三盆玉茗花。 她让沐兰将开得最好的两株玉茗花搬到正房檐下,才笑着说道:“老太太最喜爱玉茗花,这两株玉茗花中还有一株是还是难得一见的复色,劳烦品月姐姐一会儿摆在屋里,等老太太醒了瞧见,也能高兴高兴。” 品月看了眼栽在陶盆中的玉茗花,果然开得极好,便笑着连连应声,待送走锦澜,才喊了两个丫鬟,小心翼翼的将花抬进屋里,摆放在窗台上。 刚伺弄好,她就听到里头叶老太太咳嗽了一声:“澜丫头回来了?” 品月忙倒了盅茶水,轻手轻脚的扶起躺在床上的叶老太太,轻声道:“回来了,还特地送了两株玉茗花来。” “哦?”叶老太太眉梢一挑,轻轻的抿了口温热的茶水,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便瞧见了窗台上的花,眼神顿时缓和下来,“难为这丫头,出门赏花游玩也记得我这老婆子。” 品月接过叶老太太手里的茶盅,又掖了掖滑落的锦被,不禁笑道:“二姑娘素来同老太太贴心,自然到哪儿都惦记着老太太。” 叶老太太抬头看了眼品月,目光幽深,品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顿时忐忑不安,只是脸上仍强笑着。 片刻后,叶老太太才移开眼,盯着窗台上那两株玉茗花,缓慢而冷淡的说道:“你去将王婆子叫来。” “是。”品月垂着头低低的应了句便退出去寻王婆子进屋,看着王婆子消失在珠帘后的身影,她只觉得心里阵阵寒凉,看来就算是二姑娘,老太太也没有倾注十分的信任。 叶老太太和王婆子究竟说了什么,即便是守在门外的品月也无从得知,且说锦澜回了东厢房,就让唐嬷嬷将剩下那株红色玉茗花摆到里屋一角的梅花朱漆方几上,不一会儿整间屋子便弥漫着一股馥郁的花香。 今儿个一早就出府,在外头奔波大半天,难免有些倦怠,沐兰利索的打来热水,伺候着锦澜净了面,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精神。她端着甜白瓷釉四季花卉茶盅浅啜了口,看着忙进忙出的沐兰,轻声笑道:“行了,今儿个又是买香蜜又是买糕点的,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剩下的交给唐嬷嬷吧。” 沐兰知道姑娘是想同唐嬷嬷说话,便脆声应了句,将手上绞干的棉布巾晾在红木镂雕牡丹花开椸架上,转身就往外走,只是刚迈了两步忽的又顿住,踌躇的转过头看向锦澜,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何事?”锦澜搁下手里的茶盅,不解的看着沐兰。 沐兰绞着手里的帕子,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姑娘,有件事,奴婢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锦澜一怔,清早起来沐兰就伺候在她身旁,出了去米铺那会儿分开外,旁的时间几乎寸步不离,这会儿怎么突然...... 她深深看了沐兰一眼,却不答话,唐嬷嬷在一旁看了,不由沉下来训斥道:“这是什么浑话?平日里的千叮咛万嘱咐你莫不是都忘干净了?如今你身为姑娘的丫鬟,有什么事自然得清清楚楚交代给姑娘!难道还想隐瞒不成!?” 沐兰没想到唐嬷嬷会忽然变脸,吓得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奴婢不敢!”虽说主子是姑娘,可平日里掌管院子的却是唐嬷嬷,别看唐嬷嬷平易近人,若有哪个丫鬟犯了错,即便是挽菊和碧荷,都难逃一罚,因此澜园里的丫鬟婆子们对唐嬷嬷是又敬又畏。 “好了嬷嬷。”锦澜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淡淡的说道:“估计沐兰要说的事儿,连她自己都做不得准,才会这般犹豫。” 锦澜的话让沐兰直点头,小心的瞄了眼唐嬷嬷,才出言道:“奴婢方才买完香蜜,到百味斋买糕点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了一个人。” “是谁?”锦澜不由坐直了身子,凝声问道。 “那人看起来像是,像是太太屋里的蔓萍姐姐。”沐兰飞快的将心里的话吐了出来,其实那时人来人往,她瞧的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略略看了个大概的侧面。只是自打姑娘时不时在水榭轩走动后,她们这些跟在姑娘身边的人对水榭轩里的丫鬟,尤其是太太身边亲近的蔓萍和惠秀多有接触,久而久之便晃了个熟眼。 蔓萍?锦澜微微愣了下,今儿个既不是什么节日也不是月初月末,根本没到大丫鬟歇息探亲的日子,蔓萍怎么可能会出府?再者她曾暗中和母亲透露过,这段时日不得放水榭轩里的丫鬟婆子告假,以母亲对自己的重视,就更不可能让蔓萍出府了。 可若沐兰所言不假,这里头恐怕...... 锦澜思量片刻,便问:“你可看清楚了?” 沐兰想了想,最终还是颓然的晃了下头,“奴婢只是看了个侧脸,正准备瞧仔细的时候,那人往铺子旁边的巷子一晃就不见了。奴婢担心姑娘等急了,就没有跟过去。” 锦澜看着沐兰一脸懊恼的样子,忽然一笑,“世上相像的人何其多,许是你看走了眼。好了,别想太多,快去歇息吧,一会儿还要到祖母屋里伺候呢。” 沐兰咬着唇点了点头,屈膝行了礼便退了出去,顺带将门合上。 直到外头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耳旁,唐嬷嬷才回头看向锦澜:“姑娘怎么不问清楚?” 锦澜葱白的指尖轻轻抚过扣在手腕上的碧玺石佛珠手串,淡淡一笑:“有些事点到即止,再问只会适得其反。”她不怀疑沐兰的忠心,只是有些事还不到公之于众的时候。 “难不成,真是看走了眼?”唐嬷嬷皱着眉头喃喃道。 锦澜低头略想了一通,随即心里一声冷笑,“嬷嬷又何必纠结于此?是真是假,让人悄悄到母亲那儿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唐嬷嬷听着便点了点头,道:“奴婢这就让文竹到水榭轩看看。”说罢她转身就出了屋,小声将事情吩咐给文竹后又匆匆返回。 锦澜让她把门窗合严实,才将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沉香盒子小心的掏出来,想了想,又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一同锁进搁在角落的箱笼里。 唐嬷嬷虽然不清楚在米铺里锦澜掏出来那黑乎乎的石头是什么,但既然能同沉香盒子锁在一起,想必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稍稍琢磨一番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姑娘,东西还是趁早送到太太屋里去才妥当,毕竟这儿是老太太的院子,外头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难保不会出差池。” 锦澜摇摇头,将铜匙贴身收好后才道:“祖母虽同意我去孟府赴宴,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会儿想来那王婆子已经进了正房,若我再往母亲那儿去,只怕更加引人注意。横竖宫大夫两天后才会进府,到那时再名正言顺的过去,祖母也说不出什么来。” 唐嬷嬷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便不再多言,扶着她上塌歇息。 想必东厢房这头的宁静,正房却是乌云密布。 待王婆子退出去后,叶老太太才出声唤了品月进屋,只是此时此刻,她脸上笑意全无,阴沉得好似能拧出水来。 品月小心的伺候着,唯恐一不小心惹怒了这位掌管叶家生杀大权的老太太。 叶老太太半躺半靠在黄花梨双月洞杂宝罗汉床上,手里攥着一串翡翠佛珠,颗颗佛珠翠绿欲滴,随着指头的拨弄下无声的转动着,屋里的气氛凝重到极点。 照着王婆子的说法,孟府这次赏花宴,不过才请了几户无足轻重的人家,像白府,赵府这等都没有收到孟家的请帖,这做法着实不想秦氏的作风。 足以说明,其中定然是有什么猫腻,且凭着秦氏和沈氏平日里的关系,十有八九同叶家有关。 叶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半响才缓缓的开口问道:“二姑娘可回了东厢房?” 品月老实的跪在榻脚上,双手执着美人锤,正给叶老太太锤腿,突然听到老太太出声,手里不由顿了下,忙答道:“二姑娘将花送来正房便照老太太的吩咐回了东厢房。”言毕又接了句:“只有文竹那丫鬟出了院门,说是送两盒点心到太太屋里。” 叶老太太抬眼扫了品月一下,“你倒是聪明。” 品月脸色讪讪,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干脆埋头沉默,继续锤起腿来。 叶老太太也不同她计较,眯着眼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沉声嘱咐:“晚些时候你去将文竹叫来问问,看她是否知道些什么,还有私底下查一查,水榭轩今儿可有出门的人。还有......”顿了下,她才冷声道:“告诉澜丫头,这几日不必到我屋里伺候了。” 品月一惊,老太太这次怕是真恼了二姑娘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解毒(一) 二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失宠了! 这消息在叶府引起不小的震动,说到二姑娘,府里上下谁人不知二姑娘可是除了老太太,老爷和太太外,唯一一位正正经经的主子,又素来被老太太捧在心尖尖上,没想到竟然也会有失势的一天。 只怕是二姑娘私底下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惹得老太太生了气儿。 一时间,府里各种小道消息流窜不止,当然,也仅限于丫鬟婆子们之间,毕竟上回的教训让人铭记于心,谁还敢大肆宣扬? “姑娘,如今这府里头的丫鬟婆子实在太放肆了!”大清早,沐兰肚子里就积满了怒气,方才她到小厨房提热水的时,无意中听到几位厨娘和粗使丫鬟的嘀咕,顿时就让那张讨喜的包子脸皱成了团。 锦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惺忪的眼眸焕发出一丝清明,对于沐兰的愤慨,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嘴儿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随她们去,咱们自个儿问心无愧便好。” “可是......”沐兰撅了撅小嘴,“姑娘是没亲耳听到,那些人说的话可难听了。” “好了!大早的,别让这些糟心事污了姑娘的耳朵。”唐嬷嬷佯怒的瞪了沐兰一眼,伸手在黄铜盆里拨弄了下,试好水温便取下月牙白布巾,边伺候锦澜梳洗,边抽空吩咐她道:“快去看看早膳好了没,一会儿姑娘还要去给太太请安,可别耽搁了时辰。” 沐兰缩了缩脖子,赶紧应声出了屋。 梳洗过后,唐嬷嬷熟练的将锦澜乌浓柔顺的发丝梳成双鬓,取了支七宝玲珑簪插入发间,又在旁边缀上几朵指甲盖大小的桃色绒花,搭着身上天水碧百褶如意月裙,衬得她更加清丽脱俗,只是眼下那团淡淡的青色,生生坏了几分姿容。 唐嬷嬷搁下手中的象牙梳,不由叹了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姑娘何必为了那些事儿伤神?日久见人心,再说老太太还让姑娘住在嘉裕堂里,不是最好的证明?往后那些流言定会不攻自破!” “嬷嬷多虑了。”锦澜看着菱花镜中那张小小的脸蛋儿,肌肤白皙莹润,双眸澄澈如水,琼鼻小巧挺拔,朱唇粉嫩娇艳,虽说眼下的乌青使她多了几分憔悴,可嘴边的笑容仍旧温柔恬然。 这几日她虽夜里睡得不安稳,却是因为记挂母亲解毒之事,同这些所谓的流言蜚语没有半点干系。 兴许旁人不知道,可她心底一清二楚,以老太太的为人和手段,别说是流言蜚语,即便就几句碎语,只要敢露出一星半点苗头,立即就会被雷霆手段打个粉碎。 老太太可不像母亲这么仁慈,锦澜眼中闪过一丝清冷,这府里能流言四起,十有八九是老太太故意为之,想借此逼她低头。 若是以前,说不定她真就妥协了,可如今...... 锦澜抿了抿嘴唇,抬眼看向唐嬷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末辰初。”唐嬷嬷收拾好镜奁,又忙转身去整理床榻,这会儿听到锦澜发问,不由顿了顿,“姑娘今儿个还要去正房请安吗?” “去,怎的不去?”锦澜绽然一笑,任凭府里怎么闹腾,只要她守好规矩和礼数,旁人又能拿她怎样?老太太就算心里有什么,也不会真的将事情坐实了。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老太太真真厌弃了自个儿,无非往后的日子难捱一些罢了。 说到底,她还是叶府正儿八经的嫡女,若她的名声坏了,首个受牵连的便是叶霖,精明的老太太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慢理斯条的喝了小半碗碧梗粥,又吃了两块桂花糕,锦澜才起身准备前往正房,不过临出门前,她把贴身放置的铜匙拿出来打开了箱笼,将那锁了好些天的沉香木盒小心翼翼的取出,同原先那般搁在袖子里藏好。 今儿个她让唐嬷嬷特地挑了件稍稍宽松的裙裳,为的就是将木盒带出去,只要不是特别仔细的查看,一般不会发现端倪。 至于香气,锦澜眼波流转,含笑的扫了眼梅花朱漆方几上摆着的玉茗花。 唐嬷嬷和沐兰跟在锦澜身后,往正房走去,一路上谨慎留意,生怕出什么差池。 “雁姨娘。”锦澜刚踏上台阶,正好见到雁容从屋里出来,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诧异,面上却淡淡一笑。 “二姑娘。”雁容忙给锦澜行礼,不过,即便她垂着头,也难掩脸上那抹娇媚的红晕,加上那身桃花云雾烟罗褙子,不算出众的容貌倒变得娇俏不少。 锦澜心底微动,照着沐兰的说法,雁容是年初开脸做了叶霖的通房丫鬟,没想到昨儿老太太又突然将她抬为姨娘,今儿一大早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来给老太太磕头谢恩的。 一个大腹便便的韶姨娘加上一个青梅竹马的宁姨娘还不够,现在又多了个显然不安分的雁姨娘,老太太还真是怕母亲的日子过得舒心,牟足了劲儿的给母亲添堵! 锦澜心里暗讽,面上却不见异色,淡笑着道:“祖母可是起身了?我来给祖母请安。” 雁容见她往前走了两步,才忽的回神,赶紧出声道:“老太太昨夜里睡得不大安稳,这会儿又歇下了。” 还是不见么?锦澜心里冷笑眉目间却是惊讶,“祖母身子不利爽么?可有请大夫?” “是,已经请过了。”雁容脸上浮起一抹不自然,讪讪道:“要不二姑娘晚些再过来?” 锦澜深深的看着目光闪躲的雁容,忽然露出个笑容来,“既然如此,待祖母醒了,我再过来。”说着便转身离去。 这也并非头一回,只不过出来应声的人由品月换成雁容罢了。 横竖她也只是为了周全礼数,今儿个是宫大夫进府扶脉的日子,加上藏在袖子里的木盒...老太太不见也好。 离开正房,锦澜头也不回的出了嘉裕堂,不过她心里虽急切,但一路上仍旧莲步轻移,掐着点儿同宫大夫前后脚进了水榭轩的大门。 “澜儿。”沈氏半躺在床榻上和宫大夫说话,看见锦澜进来,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欢喜,不由招手道:“快过来母亲这儿。” 女儿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来水榭轩了,不过她晓得是老太太的缘故,因此心里并不怪锦澜,反而心疼女儿这么小就要承担如此重担。 “母亲。”锦澜快步上前,拉着沈氏的手仔细端详着,许是有祝嬷嬷的照顾,沈氏脸上虽仍旧苍白,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让她悬着的心安放了下来,“母亲可用早膳了?” “用了,太太方才一起来就用了碗燕窝粥。”蔓萍笑眯眯的将沏好的茶端上来,又赶紧挪了个小杌子到床榻旁给宫大夫。 锦澜盯着蔓萍姣好的容貌,心里却记起了前几日文竹的回话,那日蔓萍确实不在水榭轩,至于是出了府还是在别的院子,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不让母亲忧心,她特地吩咐不许将事情透露出去,因此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向母亲打听,不过沐兰所说的那条巷子,倒是让人去探查了,希望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蔓萍见锦澜紧盯着自己瞧,不由笑道:“姑娘总盯着奴婢做甚?莫不是奴婢脸上有花?” “没有。”锦澜敛了神,眯起眼半是玩笑半意味深长的说道:“蔓萍姐姐脸上没花,不过人倒越来越像一朵花儿了。” 锦澜的调侃让蔓萍顿时红了脸,“太太,您看二姑娘说的什么话。” 沈氏笑眯眯的看着,“澜儿说得也没错,我这屋里就属你长得最出挑,手又巧,算算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赶明儿在府里寻个得力的管事,再置办些嫁妆,也不枉你伺候我这么多年。” “太太......”蔓萍垂下头,脸上的红晕染到了耳根子。 众人皆以为是害羞的缘故,唯有一直留意她的锦澜才发现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惊慌。 这个蔓萍,怕是真对母亲隐瞒了什么,锦澜眼底添了一丝冷意。 “好了,你先下去吧。”沈氏笑了一会儿,见她实在臊得慌,便出言解围。 蔓萍此时心乱如麻,恨不得早些离开才好,听了沈氏的话,急忙应了句便退了出去。 锦澜看着她匆忙的背影,便给沐兰使了个眼色,沐兰微微点下头,也轻手轻脚的跟着出了屋。 一时间,屋里仅剩下母女二人和一直坐在边上不出声的宫大夫及祝唐两位嬷嬷。 “嬷嬷。”锦澜抬眼看向唐嬷嬷,又看了看洞开的大门。 唐嬷嬷心神领悟,忙将门合上,又在大门边上守着。 锦澜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确保所有门窗都关严实了,才错眼看向宫大夫,“不知宫大夫可将方子上的药材都配齐了?” 宫大夫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说着她便将身上背的药箱轻轻的放在紫檀木方桌上,“除了药引外,方子上的药材我已经按量配好,随时可以下罐煎药。” 锦澜微微颔首,双眼中满是感激,她看了眼沈氏,才缓缓将藏在袖子里的木盒抽出。 刹那间,香气扑鼻。 宫大夫双瞳一缩,蹭的站起身,错愕的盯着锦澜手里的木盒,“水沉香?居然是水沉香!难道里头装的是......” “不错。”锦澜郑重的点了点头,将手上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到药箱旁,“里头就是母亲需要的药引子,雪缠枝。”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解毒(二) 一向沉稳淡然的宫大夫紧紧的盯着摆放在紫檀木方桌上的木盒,激动不已,就连祝嬷嬷亦是眼眸中闪动着泪花,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叨念着菩萨保佑。 唯有半靠在床榻上的沈氏,起初的激动后,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她扫了眼桌上的木盒,目光移到锦澜身上,“澜儿,你过来。” 锦澜抬头一看,见沈氏脸色难看得紧,心里不禁一缩,忙上快步上前握住沈氏的手,“母亲,可是哪儿不舒服?” 不料沈氏一个反手,将她的柔荑紧紧攥住,沉声问道:“这东西,究竟从哪来的?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委屈自己的事!?”话到最后,声调已经变得尖锐起来,隐隐含着颤意。 她出身名门世家,又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上的明珠,自幼奇珍异宝见得不少,自然清楚水沉香是怎样珍贵的东西,更何况里头还有一株万金难寻的雪缠枝!即便整个江南都难以寻到影儿的东西,竟然会出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手上,这让她怎能不慌? “母亲。”锦澜没想到沈氏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当下便愣住,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才好。 沈氏见她张口不语,便以为自己猜中了其中的奥秘,顿时目眦欲裂,“糊涂!澜儿你好糊涂!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就算我长命百岁又有何用!” 凄厉的声音宛如杜鹃泣血,声声震入众人耳中。 锦澜更是面色一白,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刺痛,柔声劝道:“母亲怕是误会了,你先冷静下来,澜儿再细细说与你听,可好?” 轻柔的语如潺潺清泉,让众人瞬间回了神,祝嬷嬷赶紧上前扶住沈氏摇摇欲坠的身子,帮着锦澜一同劝道:“太太,这其中有什么事儿,您总得听姑娘说几句。” 宫大夫也随着点头言道:“二姑娘是个聪慧的人儿,定然不过会作出格之事。” 沈氏紧攥的手渐渐收了力气,祝嬷嬷和宫大夫安抚了好一会儿,最终才微微松开,张开嘴声音沙哑:“你说,今儿个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即便就是死,也不会用这药!” 锦澜肩膀一颤,触及到沈氏苍白如雪的面容,以及那双含着泪的眼眸,心中似一阵刀割。 一直以来,她只想着暗暗改变前世的一切,阻止悲剧的发生,无论怎么艰难也不曾退缩,不过,饶是再怎么思想顾后,偏偏却忘了这一生,她并非独身一人。 母亲究竟有多疼爱自己,她不是打一开始就感受得清清楚楚吗?可在内心深处,她仍旧抱着最后一丝戒备。 事到如今,这丝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戒备,却深深的伤害了最在乎她的母亲! 懊恼和悔恨啃噬着锦澜的心,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坐在床沿上,将沈氏冰凉的手紧紧捂在掌心中,哽咽着道:“母亲,是澜儿不好,一直瞒着母亲。其实,这一切都源自灵济寺开始。” 接着,她便将灵济寺偶遇到阎烨,而后阎烨出手请惠无方丈帮忙扶脉,接着到两人私底下的交易一一说与沈氏听。中间自然略去了一些不能言明的细节,例如自己的前世今生的经历,还有阎烨夜闯厢房的举动。 沈氏迎着女儿澄澈的眼眸,心里清楚这些话十有八九全是真的,虽然对阎烨借着女儿躲避官兵的搜捕心有不悦,但大部分还是能让她接受。 尤其是当锦澜提到那个石掌柜,祝嬷嬷早已将上京之事以及京中所见所闻巨细无遗的告禀报给她,如今得知石掌柜是阎烨的人,沈氏也只能叹口气,将心底的不悦强压了下来。 “如此,为何不早同我说?”沈氏本就是气急攻心,这会儿得知真相,自然也就缓了下来,虽然面色仍旧难看,但整个人已经平静不少。 锦澜抽出帕子,轻轻的拭去沈氏脸上的泪痕,“澜儿也想早些同母亲说,只是一来还不晓得雪缠枝何时能寻到,若贸然告知,岂不是平白累得母亲忧心?二来是自打从灵济寺回府就不曾有片刻停歇,直到现在才......”说着她便叹了口气,愧疚的垂下头,“澜儿不孝,还是让母亲担心了。” 沈氏疼惜的端详着锦澜单薄的肩膀,这些日子女儿怕是也不好过,她虽深居简出,可对府里的风吹草动还是有几分耳闻,想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又想到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这么一折腾,只怕伤了女儿的心了。 “别说了,是母亲的错,若非母亲没用,又怎会让你如此年纪便要同那些人勾心斗角。”她抬手便将锦澜紧紧的搂入怀中,想比自己幼年时众人的宠爱,她的澜儿却过得如此步步惊心,不但要想着如何保护自身,还要为她这没用的母亲承担重任! “母亲......嘶!”锦澜正想出声劝慰,可沈氏这一搂,恰好将她微微抬在身前的手撞个正着,剧痛顿时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察觉到女儿瞬间便僵硬的身子,沈氏急忙松开手,“可是弄痛了你?”慌乱打量下,她的目光猛地一凝,跟着也抽了一口凉气,骤然抓住女儿的两只小手,泪水夺目而出。 由于今儿个穿的衣裳袖子略宽,锦澜这一抬手便往下滑了几分,骤然将手腕露了出来,只见纤细的手腕上印着两道红红的印子,衬着一旁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是我,是我不好。”沈氏显然没想到,方才怒极之下竟然伤着了锦澜,温热的泪珠颗颗坠下,滴落在那两道刺眼的红印上。 “母亲,澜儿不疼,真的!”眼看着沈氏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锦澜不禁有些手忙脚乱。 祝嬷嬷见了便在一旁说道:“太太先别急,让秀秀给姑娘瞧一瞧。” 沈氏依言送开手,锦澜心里才松了口气,赶紧起身将手伸给宫大夫。 宫大夫仔细查看了一番,便轻笑着说道:“不打紧,回头用药酒擦上两下便好了。” 沈氏这才放下心来。 “事不宜迟,还是尽早给母亲熬药吧。”锦澜生怕沈氏又胡思乱想,加上时间所剩不多,便果断的指了指桌上的药材,“这些药材怕是不能带出去,最好就在屋里煎。” 祝嬷嬷点点头,“最近天凉,耳房里生着炉子,以便随时给太太沏茶,正好可以把药搁在那儿煎。” “药罐子放在药箱里带来了,虽然小了些,不过足够了。”宫大夫边说边打开药箱,现实从里头取出几包用牛皮纸裹好的药材,最后才捧出一个比寻常药罐略小的陶罐,看样子似乎是新买的,还未用过。 “药方子在哪儿?”锦澜的目光一一扫过桌上的东西,最后落在宫大夫身上。 宫大夫也不多说,直径从袖中掏出两张略带体温的方子递给锦澜,“这方子出了雪缠枝难寻外,其他的药材多半铺子里都有,至于上年份的老山参,也在前些日子备妥当了,只是煎药的顺序麻烦了些。” 锦澜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两张方子,第一张药材比较多,且用量也十分重,基本上少见的药材全都在上头,而第二张便减免也许多,看上去似乎是滋补的方子,看来解毒的重点便是第一张方子了。 她稍作思忖,便开口问道:“这药母亲得喝多久才能痊愈?” 宫大夫道:“十天为期。” 十天?锦澜蹙了蹙眉,“可是雪缠枝只有一棵,照着方子上的方法,只够一次用药啊!” 宫大夫笑了笑,耐着心思解释道:“雪缠枝乃是第一张方子的药引,只需喝一次便能将大部分毒性解去,往后九天则靠第二张方子慢慢调理,因此姑娘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锦澜紧绷的心顿时松了下来,也不再耽搁,将方子交还给宫大夫,让她到耳房煎药。 惠无方丈开的方子十分复杂,每种药材的添加时辰和用量几乎都不相同,且好几味主药还得分成几份,在不同的时间段加入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药材虽然备了几份,可雪缠枝只有一棵,容不得有丝毫差池! 锦澜生怕宫大夫忙不过来,便跟着一同到耳房去,宫大夫也不反对,而是将一些比较简单的药材交给她,到了时辰便打开盖子让她投药。 不一会儿,沈氏的屋里便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味。 祝嬷嬷和沈氏紧张的在里屋等候着,即便是守在门前的唐嬷嬷也忍不住拧紧了心。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水榭轩里洒扫的丫鬟婆子也逐渐忙碌起来,只是谁也没有靠近正房,即便是能进屋伺候的蔓萍等人,都不约而同的被各种事情绊住了脚。 在耳房里耗了一个时辰,锦澜和宫大夫额头鼻尖上都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子,搁在身旁的药材渐渐都投入了药罐中,仅剩下一个木盒子。 宫大夫一直在心里算着时辰,目光紧紧的盯在药罐子上,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的抬头看向锦澜,“是时候了。” 自从进入耳房开始,锦澜的心从未放松过,这会儿听到宫大夫的话,紧张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她郑重的捧起木盒,小心翼翼的解开上头紧紧扣住的木扣,看着宫大夫重重的点了下头。 宫大夫手里垫着帕子,猛地伸手抓起滚烫的罐盖,锦澜随即“啪”的一声打开木盒,根本来不及细看便将里头的东西迅速捻出往药罐一扔,宫大夫立即盖住罐子,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片刻耽搁。 “这样就可以了吧?”锦澜愣愣的看着热气腾升的药罐,方才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雪缠枝长什么样,只觉得摸上去冰冷无比,好似比在京城里下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宫大夫也不清楚究竟行不行,毕竟这方子和雪缠枝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不过仍安慰锦澜道:“只需等上一会儿便清楚了。” 锦澜心中再怎么着急,也只能耐住性子。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药罐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却突然变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解毒(三) 原本飘散的药味中多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就在锦澜和宫大夫恍惚间,香味越来越明显,最终压倒了难闻的药味,就好似含苞一夜将所有芳华都在清晨猛烈绽放出的白莲,馥郁非凡。 锦澜盯着不断发出咕噜声的药罐,秀眉死死的拧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味道忽然变了?”边说她边忍不住伸手想揭开盖子。 相比锦澜的惊诧,宫大夫眼底闪过一丝放松和果然如此的神色,猛地抓住锦澜的手,激动地说道:“不打紧,雪缠枝本就是伴随千年雪莲而生的奇物,古书上也曾记载,以雪缠枝入药则满室生香,馥郁如莲,若没有这香味,方才那盒子里装的,就不是真正的雪缠枝了。” 听宫大夫这么一说,锦澜才明悟过来,心里亦是松了口气,“那这药怎样才算熬好?” 宫大夫松开锦澜的手,“快了,待香气内敛。” 果然,不过一小会儿,药罐中溢出的香气越来越淡,到最后又变得若有似无,若不仔细凑近嗅闻,根本察觉不出来。 宫大夫忙用帕子将药罐拎起,褐色的药汁涓涓流入备好的白瓷碗内,恰好一碗,不多不少。 锦澜正准备将药端到里间,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祝嬷嬷给拦住了。 “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祝嬷嬷本是打算来看看药煎好了没,恰巧看到锦澜正打算端起托盘,许是怕她烫着自己或是不小心打翻这碗救命的良药,想都没想抬脚就上了前。 锦澜想了想,便不再坚持,虽说耳房离里间横竖不过几步路,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这碗药真砸在自己手里,她估计这辈子都难以原谅自己。 祝嬷嬷冲锦澜笑了笑,小心翼翼的端起摆着药碗的朱漆描花方盘,谨慎的走到沈氏床前,“太太,该喝药了。” 沈氏虽然躺在床榻上假寐,可整颗心七上八下的,忐忑难安,她瞧不见耳房的情况,却能嗅出屋里的味道,原本浓郁的药味变成了花香一般,紧接着又慢慢淡无。若说她不着急,那是假的,可耳房里依旧如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也只能耐住心思等候。 这会儿祝嬷嬷将药端过来,她忽的便睁开了眼,怔怔的望着那碗瞧上去和以往所喝下的药并无不同之处褐色汤药,心里忽然便恐慌起来。 这碗普通至极的汤药,真的能解去她身上的剧毒? “母亲。”跟在祝嬷嬷身后进屋的锦澜上前两步,伸手将沈氏背后歪了大半的大花软枕挪正,然后轻轻的坐在床沿上,握着那双毫冰凉的手,柔声说道:“这药须得趁热喝才好,只要喝下去,母亲定会安好如初,到时候便能带着澜儿出门踏青,赏花游玩了。对了,澜儿还未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待母亲身子好了以后,咱们一同去苏州探望他们,可好?” 锦澜温软的话语和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眸,一点点击碎了沈氏心底的恐惧。 是了,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秀秀的医术她是清楚的,加上惠无方丈的药方子,还有澜儿辛辛苦苦才弄到手的药引,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起来,澜儿长这么大,还未去过外祖家,而她出嫁这么多年,回苏州的次数也寥寥可数,不是老太太不同意便是自个儿的身子不允许...... 不,她一定要再回苏州看看,再给父亲和母亲磕个头! 还有澜儿,她定要护着她的澜儿平平安安长大,将来嫁一位如意郎君,和合美满! 沈氏的目光逐渐坚定,毫不迟疑的将祝嬷嬷手中的药碗接过,深吸了口气,闭目一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口气灌下。 原本她还担心汤药过烫,没想到滑入口中却是温中带凉,且这汤药竟没有丝毫苦涩,反而有股淡淡的清甜。 直到白瓷碗里的汤药一滴不剩,沈氏才愣愣的将碗搁到一旁的小几上,这些年来,她喝过的药不计其数,从来就没有一碗味道如此清甜爽口的药。 她忍不住又抿了下唇上残余的药汁,没错,是甜的。 锦澜见沈氏一口气将药全喝完后,却一动不动的发起愣来,还以为有什么不对,立即紧张的盯着她,“母亲,可是觉得哪儿不舒服?” 一旁的祝嬷嬷和宫大夫顿时也紧张起来。 女儿担忧的声音让沈氏瞬间回了神,“没事,只是这药......”话还未完,一阵难以抵挡的困倦袭来,她身子顿时一软,倒在了大花软枕上。 “母亲!”锦澜一阵惊慌,赶紧扶住沈氏,可入手的寒凉却让她的心骤然发冷,甚至连胸口的起伏也变得若有似无。 “太太!”祝嬷嬷面色一白,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宫大夫顾不上许多,急忙上前挤开锦澜,一把扣住沈氏软绵绵的手诊脉。 锦澜被宫大夫用力一挤,整个人打了个趔趄,手肘重重的撞在床柱上,可她好似没有感到痛楚一般,目光死死的盯着沈氏双眼紧闭,毫无血色的脸庞。 怎么会这样?明明按惠无方丈开的方子来抓药煎药,雪缠枝也没有问题,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反而成了这个样子?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惠无方丈的声音: “痴儿,痴儿,既已落定,何故又起执着?” “逆天行事,终不得善果。” “凡事莫太强求,天命已定,并非一己之力能改变。” 天命已定,天命已定! 锦澜惨笑,难道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要她亲眼看着前世一切是如何发生,借此惩罚她前世的不孝? 不,她不甘心,明明一切都已发生改变! 前世她不认识阎烨,不曾上京,不曾认识什么石掌柜,更不曾清楚什么是雪缠枝...... 为何,为何还会走回原处? 她,不甘心! 宫大夫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已是苍白一片。 “秀秀,太太,太太她......”祝嬷嬷颤着声,连话都说不完全了。 宫大夫紧紧的咬住下唇,绝望的闭上眼,微微晃了下头。 锦澜见状,双眼蓦然一瞪,胸口好似是一团烈火炸开,一股热气猛地冲进脑子里,“嗡”地一声,震得她眼前一黑,霎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祝嬷嬷就站在锦澜身旁,看到锦澜软软地倒下,不由微微一愣,直到锦澜重重的倒在她身上才回过神来,连眼角的湿润都顾不上擦去,急忙扶住那纤细的身子,慌声喊道:“二姑娘!”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 幽幽的,锦澜不晓得自个儿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模糊,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被遗忘在了深处,只是这么一步一步走着,看不见光亮,也辨不了方向。 突然,她耳边响起了一丝微弱的声音,好似在哭,又好似在笑,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近在耳旁。 是谁? 是谁在哭?又是谁在笑? 锦澜一阵茫然,她这是在哪?方才好像是在母亲屋里吧? 对了,母亲! 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湮没其中。 母亲究竟怎样了? 锦澜使劲儿的睁开了眼。 “醒了,姑娘醒了!” 一声惊呼伴随着阵阵脚步声,锦澜眼珠子一转,便看到唐嬷嬷欣喜的脸庞。 锦澜只觉得脑子仿佛被敲裂了般,阵阵生疼,她用力张了张嘴,勉强吐出两个字:“母亲。” 唐嬷嬷见锦澜醒来心里正高兴,却见她嘴巴动了动,忙附耳过去听,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喊的是什么,于是忙开口道:“姑娘放心,太太好着呢,方才醒了一小会儿又睡下了。” 母亲没事,锦澜怔了下,鼻尖发酸眼睛一涩,温热的泪珠便从眼角滑落。 “姑娘,你可别吓嬷嬷,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唐嬷嬷瞧见锦澜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当下一慌,急忙问道。 锦澜微微摇了下头,“没事。”她是心里欢喜的缘故,待身上恢复点力气,便对唐嬷嬷说道:“我要见母亲。” 唐嬷嬷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便劝道:“太太眼下正睡着,姑娘也休息一会儿吧,宫大夫说姑娘是忧思过度加上气急攻心才失了神智,日后怕是要好好养养才行呢!” 锦澜进不进劝,坚持要见沈氏,唐嬷嬷无奈,只好小心的将她横抱入怀中,往里间去了。 好在锦澜不算重,加上唐嬷嬷身子壮实,也有一把子力气,走得倒是很稳当。 沈氏解毒之事本就是隐秘,因此即便锦澜昏厥,众人也不敢嚷嚷出去,幸好宫大夫把过脉,得知锦澜无碍,才将她安置在外间的软榻上。这会儿走几步,便进了里间。 宫大夫和祝嬷嬷一直守在沈氏的床头,看见唐嬷嬷抱着锦澜进屋,不禁愣了下。 锦澜靠在唐嬷嬷身上,目光却急切的往床上望去,只见沈氏好好的躺在床榻上,锦被下的胸口用力的起伏着,就连原本苍白如雪的脸色也多了一丝难得的红润。 “母亲怎样了?”虽然眼见为实,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问宫大夫。 看着锦澜憔悴的摸样,宫大夫心一软,便缓声说道:“太太没事,体内的毒已解得十之八九,往后继续喝药,便能清除干净。” “如此,甚好。”听了这话,锦澜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四十八章 借力 锦澜这一阖眼,再度醒来时,天边的弯月已爬上树梢,请安的时辰早就过去了,加上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沈氏,便干脆在水榭轩住下,让唐嬷嬷亲自跑了趟嘉裕堂给老太太报信。 起初叶老太太自然是不在意,只当锦澜一时赌气之故,可过了五六天仍不见她回来,这才渐渐对水榭轩上了心。 这日用过午膳后,叶老太太靠外间的红木嵌螺繥贵妃软榻上闭目养神,屋里只有品月一个丫鬟,正站在一旁仔细地为她拿捏身子,窗台上一樽拳头大小的碧玉镂雕芙蓉三足炉里燃着沐宁香,淡雅的香味弥漫在屋内,让人一阵气静神宁。 吴嬷嬷打起帘子,悄无声息的探入半个身子,先是看了下阖眼的也老太太,才对品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屋。 不想品月的手刚顿了下,叶老太太便醒了,瞧见探头探脑的吴嬷嬷,顿时沉下脸道:“怎么不进来?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做甚?” 吴嬷嬷脸上顿时挂满了笑,抬脚便进了屋,“奴婢是怕扰了老太太的好梦,那可就真真该死了。” 叶老太太面色缓了下来,笑骂道:“也不瞧瞧自己个儿多大年纪了,整天嘴里跟抹了蜜似的,净说好话。”边说边移眼扫了下身旁的品月。 品月立即识趣的起身退下。 吴嬷嬷赶紧上前取了只宝蓝色如意云纹软枕,轻手轻脚的将叶老太太扶起靠好,又拎起桌上的汝窑青金八楞弦纹壶倒了盅茶,服侍老太太喝下。 叶老太太抿了几口便推开,用帕子拭了拭嘴,才问道:“澜丫头可回来了?” 吴嬷嬷将茶盅搁回桌上,边将老太太身上滑落的锦被盖好边小声回道:“二姑娘还未回来,奴婢想到水榭轩打探一二,又怕主子等急了,这才想把品月喊出去同她交代两句。” 叶老太太面色顿时又沉了下来,抬眼冷冷的看着吴嬷嬷,“往后这些事,你亲自来回。” 吴嬷嬷让叶老太太盯得心里直发悚,忙点头应道:“是,奴婢省的了。”说完顿了下,又小心翼翼的问了句:“至于太太那边......” 叶老太太不耐烦的挥挥手,“她到底是正房太太,你且过去,就说我有事要见澜丫头,旁的不必多说。” 吴嬷嬷眉毛一挑,目光中带着深意,“若是太太出面拦着......”二姑娘向来亲近老太太,这回竟一连好几日留在水榭轩,若说其中没有太太的手段,别看老太太,就是她自个儿都不信。 叶老太太斜了吴嬷嬷一眼,冷哼了一声,“若是如此,那倒好了,这两日府里传着她身子骨快不行了,连大夫都得寸步不离的守着才成,澜丫头怕也是因为这个,才日日绊在那里头。你这一去,她若还有力气拦着,足以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正好让澜丫头瞅瞅她的真面目!” “还是主子英明,奴婢这就去。”吴嬷嬷轻飘飘的捧了一句,便起身往外去,结果刚走到门前,又听见叶老太太吩咐道:“等等,你先去开了库房看看,选几盒子上等的血燕和老参一同送过去,免得将来旁人说我们叶家亏待了谁去!” 吴嬷嬷心里自然清楚叶老太太口中所说的旁人是谁,便笑着应道:“是。” 待她一阵忙碌,选好东西赶到水榭轩时,沈氏已经喝完药沉沉的睡下了,唯有锦澜在外间隔出的小书房里练着字。 听到外头的秋纹禀报,未免扰了沈氏,锦澜便让秋纹将人带去了偏厅。 吴嬷嬷前脚刚跨进偏厅,秋纹还未来得及上茶,锦澜后脚便跟了进来,吴嬷嬷赶紧屈了屈膝,笑道:“二姑娘。” 锦澜摆了摆手,脸上含着盈盈笑意,“嬷嬷不必多礼,今儿个刮着什么风,竟将嬷嬷给吹来了。” 若说老太太除了自己个儿外,最信任的便是吴嬷嬷了,有些时候即便叶霖都不见得比得上这位吴嬷嬷。 此时此刻,又是在母亲屋里,她自然愿意多给几分薄面。 唐嬷嬷放心不下,便跟在锦澜身后进了屋,见到吴嬷嬷也恭敬的许了一礼。 吴嬷嬷淡笑着冲唐嬷嬷点了点头,这才道:“奴婢是奉老太太的吩咐,将着六盒上等血燕和老参送来给太太补补身子。”说罢让捧着托盘的小丫鬟将东西呈上。 锦澜略略扫了眼便笑着让秋纹将东西收下,“好几日没能去给祖母请安了,不知祖母身子如何?最近夜里睡得可安稳?” “好,好,托二姑娘的福,老太太身子好着呢,这两日常常与奴婢说起二姑娘幼时居在嘉裕堂里的事儿,总夸二姑娘聪慧,是最贴心的人儿。”吴嬷嬷咧嘴笑着,一个劲儿的捧好话,末了又道:“方才奴婢出门时,老太太还特地吩咐了,让奴婢来请二姑娘回嘉裕堂,说是想要同二姑娘说说话。” 怕最后这句才是最重要的吧?锦澜心里冷冷一笑,脸上却是含着丝丝赧意,点点头道:“是我的不是,哪能让祖母来请?本该这会儿就随嬷嬷去了,只是方才在母亲屋里练字,怕是污了身上的衣裳,还请嬷嬷且先回去,容我换身衣裳就去陪祖母说话。” 吴嬷嬷的目光在锦澜身上打量了下,果然瞧见右手的袖口沾了点点墨渍,眼珠子微微一转,就道:“不打紧,恰好老太太让奴婢来探望太太,待姑娘换好衣裳,奴婢在和姑娘一同回去。” 这话一落,锦澜眼底的笑意霎时浓了几分,面色却适时微露出一丝挣扎,“母亲刚喝了药歇下。” 吴嬷嬷忙笑道:“不打紧,奴婢也不敢扰着太太,只在门边远远看一眼,也好回去同老太太交差。” 仿佛心存犹豫,片刻后,锦澜才勉为其难的点头道:“嬷嬷随我来。” 吴嬷嬷赶紧跟着锦澜往正房去,只是刚一打起帘子,里头浓重的药味便迎面扑来,让她呼吸猛地一窒,好不容易才咬牙忍下,进屋后目光直径往里间探。 锦澜当然不会让她进里间,只走到门边便停住了,小手微微掀起珠帘,好让人瞧清楚里头的状况。 吴嬷嬷仔细盯着躺在床榻上面色发白双目紧闭的沈氏,打量了一会儿目光才移开,在沉默不语的宫大夫和神色憔悴的祝嬷嬷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锦澜脸上,微微的点了点头便轻声退了出去。 直到吴嬷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锦澜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连里头的宫大夫和祝嬷嬷亦是如此。 锦澜同宫大夫相视一眼,便才离开正房,在东厢房换好衣裳,跟着吴嬷嬷一同前往嘉裕堂。 叶老太太见锦澜果真跟着吴嬷嬷回来,心里自是高兴,脸上的笑容渐深,却故意板起脸,“还道你这丫头已经忘了我这老婆子。” “澜儿不敢。”锦澜笑着迎了过去,挽住叶老太太的手臂,略带委屈的说道:“是祖母一直都不愿意见澜儿,又听旁人说是澜儿做错了事,便想着祖母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澜儿了。”说着仰起头,可怜兮兮的望着叶老太太,双眸带着一层雾气,水润润的摸样,我见犹怜。 “胡说!”叶老太太唬着脸,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那些个丫头婆子的话,哪句是能信的?平日里说三道四也就罢了,这回竟敢挑拨主子,定不能饶了去!” 吴嬷嬷听了忙道:“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个胡言乱语的下作东西给收拾了!” 瞧着吴嬷嬷匆匆退下的身影,埋头在叶老太太怀中的锦澜双眼微微一眯,瞬间又恢复如初,坐起身娇声抱怨道:“吃惯了祖母屋里的东西,再到别处,竟有些食不知味了,您瞧,澜儿都瘦了。” “小馋嘴儿,一会就在祖母这儿用膳,祖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可好?”叶老太太笑呵呵的点了点锦澜的鼻子。 “多谢祖母!”锦澜双眼微微一亮,脸上的笑容愈发乖巧起来。 叶老太太慈爱的看着,突然出声问道:“你母亲身子可还好?” 锦澜嘴角的笑容一点点缩了回来,她垂下眼帘,闷声回道:“宫大夫说,母亲这是常年累积下来的顽疾,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如今只得精心养着,至于何时好转,却不愿多说了。” 叶老太太敏锐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锦澜那张小脸,试图透过表面看清她里头藏着的心思。 锦澜一动不动的坐着,宛如一尊精美的木雕,实际上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方才的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要糟,母亲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转,可暗藏的黑手却迟迟不露面,这让一向沉得住气的她变得有些浮躁。 她算准了老太太定会唤她来问话,不过原本这些话,应当放在同老太太修复关系后才能吐露,好借着老太太的手坐实母亲重病的消息,进而诱那人再度出手。 可这会儿老太太突然这么一问,她便怎么也忍不住了。 不过短短片刻,锦澜的背后已经泌出一层冷汗,心头“砰砰”乱跳个不停,但她竭力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让老太太瞧出一丝端倪,前功尽弃。 渐渐的,叶老太太的目光越来越锐利! 第一百四十九章 水落 感受到那两道宛如利剑般的目光,锦澜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攥成拳,指甲掐在肉里也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到底还是稚嫩了些,面对掌控叶府数十年的老太太,仍是难以做到平静如水。 “......罢了,这些时日,你便陪在你母亲跟前吧!”叶老太太收回探究的目光,长长的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倦怠,她端起茶盅抿了口,又继续说道:“过几日,锦薇丫头就要回府了,加上你父亲上京续职在即,且再过两个月便是端午,里里外外的事接踵而至,难免有些顾虑不到,有你陪在一旁也好。” 随着叶老太太的口角一张一合,锦澜只觉得耳旁“砰砰”的心跳声逐渐减弱,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这样就算过了? 锦澜心里缓缓的松了口气。 幸好,没有露出马脚。 她心里自嘲的笑了笑,便强迫自己收拾好心情。 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应付好老太太,让一切都按着自个儿的计划进行下去。 她抬起头,故作惊喜的问道:“大姐姐就要回府了?” “正是。”叶老太太点头,“昨儿夜里李管家派回的小厮送了信来,船已经过了徐州,大约就这两三日便能抵达扬州码头。” 锦澜微怔,李管家派的小厮?这么说京城里的事,十有八九老太太都清楚了,也不晓得本家那头会怎么解释。 不过,老太太既然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想必事情同自个儿料想的差不多。 锦澜心里琢磨着,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灿笑着道:“那真真是太好了,澜儿当初走得匆忙,尚未来得及同大姐姐细说,也不知大姐姐可否会怪澜儿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京城。”说着说着便露出一副愧疚的表情。 “怎会?你大姐姐也一同写了信来,信中还提到了你,说是给你带了不少礼物。”叶老太太拍了拍锦澜的小手,笑道。 叶锦薇会为她带礼物?锦澜眉梢忍不住微微上挑,若是那信中没有多言几句她的不是之处,她就该谢天谢地了,哪敢奢望什么礼物。 叶老太太见锦澜不吱声,心里也不以为意,到底年纪还小,碰上这种事,难免会高兴过度。 不过,李管事所说的那件事,倘若是真的,那对叶家来说,倒是一次天大的机遇。 叶老太太盯着锦澜姣好的面容,越看越觉得让锦澜上京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稍作思忖,便缓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待锦薇丫头回府后,你们二人就收了心跟在我身旁,学学管家事宜吧。” 锦澜正在心里梳理当初回京时可有疏忽的地方,听见叶老太太这么一说,脸上顿时显出微微惊讶,“学管家?” 叶老太太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欣慰,看来这个孙女儿并没有被沈氏带坏,不过她脸上仍作出凝色,“再过两三年,你同锦薇丫头也该议亲了,既然你母亲病着,这府里的事儿又多,现在开始学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帮帮衬府里头,是最好不过的了。” 看来老太太是下了决心,锦澜只好连连点头。 瞧见锦澜柔顺乖巧的摸样,叶老太太脸色才缓了下来,越看越对这个唯一的嫡孙女感到满意,语气也愈发和蔼可亲:“晚膳想吃些什么,你只管吩咐品月,她自会到厨房安排妥当。” 锦澜方才不过是故意寻个借口罢了,哪是真的馋嘴,只是老太太这么一说,她也不好拒绝,便笑着应了。 祖孙俩和乐融融的说了会儿笑,叶老太太脸上就露出几分倦意,吩咐品月道:“你带澜丫头下去,无论晚膳她想吃什么,只管让小厨房安排,今儿个就不必按例份了。” 品月笑着应了。 锦澜自然是欢喜的给叶老太太行了一个福礼,只是跟着品月走了两步,又忽的回过头,似想起什么一般,有些欲言又止。 叶老太太瞧了,不由挑了下眉,“怎么?澜丫头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锦澜稍稍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将话说出了口,“大姐姐回府的事,想必姨娘心里定是高兴至极。” 叶老太太一愣,不大清楚为何锦澜回突然提及韶姨娘,不过想到今早韶姨娘得了信儿时的得意样,心底一阵没有来的厌烦,脸上的笑容骤然便淡了下去,“你问这个做什么?” 锦澜绞着帕子,一副忐忑的样子,“这几日伺候在母亲床前,也常听宫大夫劝母亲,说大喜大悲总是伤身子的事,澜儿只是想韶姨娘如今的身子,怕是得多注意些才好。” 叶老太太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禁为锦澜懂事而感到高兴,顿时慈祥地笑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姨娘那自有大夫盯着,回头我让人传个信就成了。” 锦澜腼腆的点头,“是。”罢了不再多言,随着品月一同出了屋,又随口点了几样喜欢的却不费功夫的菜式,才带着唐嬷嬷回水榭轩。 从嘉裕堂里出来,锦澜的嘴角才渐渐泛起一丝浅笑。 虽说这趟险些引起老太太的怀疑,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且借着老太太的手,母亲病重的消息自然比她暗中放出的小道流言要可靠得多。 加上叶锦薇回府的消息一传开...... 那些个藏着掖着的,应该就要忍不住了。 锦澜抬起头,三月底的阳光虽明媚,却让人觉得刺眼,就好似即将出鞘的利刃,等待着择人而噬的瞬间。 ****** 自打那日陪叶老太太用完晚膳,锦澜便光明正大的留宿在了水榭轩。 一切如她所料,前些日子的流言蜚语没两日便彻底消声灭迹,如今府里头人人念的,是太太病重的消息。 “澜儿,你这法子怕是不妥。”沈氏喝完药,瞧着女儿忙碌的身影,不由担忧的说道。 锦澜朝沈氏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伸手将镜奁上搁着的描金珐琅小圆罐取过来打开,里头装的是洁白细腻的玉簪粉。 她用小指尖稍稍挑了一点,置在掌心中匀开,然后走到床榻旁,将匀好的粉轻轻拍在沈氏脸上,那张红润的脸瞬间便少了几分血色,多了几分苍白。 咋一看,沈氏仍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憔悴摸样。 锦澜仔细端详了一番,又补了些遗漏之处,最后才满意的缩回了手,“母亲不必担心,只要不靠近仔细瞧,定然不会发现其中的端倪。” 沈氏无奈的摇摇头,接过唐嬷嬷手中的帕子,仔细帮锦澜擦净手上残余的粉末,“也不晓得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着些什么,净出些稀奇古怪的法子。” 锦澜眉眼弯弯,不接话,反倒冲一旁的宫大夫挤了挤眼。 宫大夫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如今网已经张开,剩下的,只等猎物自动送上门。 好在,没有让锦澜等太久。 两天后,李管事的平安信送入府中,船已经行到洪泽,不日便能回到府扬州。 当天夜里,和往常一样入夜便显得格外宁静的水榭轩突然传出一阵吵杂声,紧接着一道身影匆匆奔往锦澜居住的东厢房,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东厢房里的烛火一下便亮了。 唐嬷嬷打开门,便瞧见沐兰泛着红晕的脸蛋儿,一双眼眸兴奋得隐隐发亮,她一进门便喘着气急急的说道:“姑娘,抓住了,抓住了!” “有话好好说清楚!毛毛躁躁的像什么话?”唐嬷嬷虽心里也有几分雀跃,但仍沉下脸喝道。 沐兰这才缓过神来,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口,才道:“前些时日起,姑娘不是让奴婢同张厨娘一起在暗中看着小厨房吗?方才奴婢刚上完茅房回来,便瞧见有人偷偷摸摸的往小厨房去。奴婢一时着急便跟了上去,正好和张厨娘一同将那人堵在了门里!” 锦澜心底一喜,急忙问道:“那人呢?” 沐兰笑着道:“奴婢急着来给姑娘报信,那人已经被捆得严严实实,如今张厨娘正在小厨房里盯着呢!” “走,咱们也过去!”锦澜果断的看了唐嬷嬷一眼,又扭头对沐兰吩咐道:“你到西厢房将宫大夫请过去,仔细些别惊动了母亲。” 沐兰原以为姑娘会让她去请太太,没想到请的是宫大夫,不由怔了下,但很快便回过神,点头应道:“奴婢晓得了。” 夜里比寒凉得多,唐嬷嬷赶紧取出一条织锦皮毛斗篷给锦澜披上,才挑着一盏宫灯,随着锦澜匆匆往小厨房赶去。 由始至终,锦澜都没有开口询问抓到的人是谁。 一切的事实,她要亲手一点一滴挖出来。 为母亲,亦是为前世的自己! 水榭轩的小厨房位于西北角,同西厢房侧眼相望,因此锦澜穿好衣裳赶到时,宫大夫恰好也上了台阶。 入夜后便熄火的小厨房此时灯火辉煌,不但屋里燃着烛火,就连廊下也挂着好几盏灯笼,虽比不上白昼,却也能将人照得纤毛毕现。 张厨娘一直战战兢兢的守在里头,直到瞧见锦澜过来,才赶紧打开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小厨房熄火后就被当值的厨娘打扫得干干净净,因此除了些干货散发出来的味道外,并无其他异味,也不算太难闻。 锦澜一进门,目光便迫不及待的扫到缩在墙角的身影上。 待看清楚那张被堵着嘴,惊慌失措的脸,她不由皱起了眉,“怎么是你!?” 第一百五十章 石出 眼前这个被困得结结实实,嘴中塞着破布,双眼透出无尽恐慌的丫鬟,锦澜并不熟悉,却也不眼生,她正是水榭轩的三等丫鬟,袖儿。 说起这个袖儿,锦澜倒是记起了当初韶姨娘借着外放丫鬟的事宜,逼沈氏挑选了两名不知根底的丫鬟,好在当时沈氏让秋纹和墨初补了大丫鬟的缺儿,又将坠儿和盏儿的升为二等丫鬟,韶姨娘费尽心思才安插进来的袖儿和琪儿就只能成为三等的粗使丫鬟,连正房的门都不得靠近。 以至于锦澜都未把她们记在心上,这会儿一见使坏的人是袖儿,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袖儿没留意到锦澜的神色变化,见她过来,虽仍是惊恐万分的摸样,但眼中却迸出一丝希冀,瑟瑟发抖的身子猛然扭动挣扎起来,似乎想为自己辨明,无奈嘴被堵着,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锦澜冷冷的盯着,“把她嘴打开。” 站在一旁的张厨娘眼疾手快的将那块破布取下,一阵哭天喊地顿时回响在小厨房内。 “姑娘,奴婢冤枉啊!” 袖儿本来长得就不差,此时泪眼迷蒙这么一哭,加上委屈的神情,倒有几分梨花带雨,引人怜惜的摸样。 只可惜锦澜非男儿身,见她又哭又闹的,生怕传到正房扰了沈氏,当即便凝声道:“你可以继续哭,待哭够了,再到衙门里分说一二。” 听到衙门二字,袖儿窈窕的身子一颤,慌乱的垂下头,哭声渐渐收了起来,只时不时低泣两声,不敢再大闹。 “大半夜的,你不在屋里歇息,跑到小厨房来作甚?”唐嬷嬷是澜园的人,按理说无权过问水榭轩的丫鬟,但此时有锦澜做主,也就毫无顾虑了,当即厉声喝道:“别以为姑娘年纪小心善就能打了岔去,还不老实交代!” “嬷嬷,你说什么,奴婢听不懂。”袖儿抬起头,故作镇定的道:“奴婢不过口渴,想来小厨房舀口水喝罢了,不想刚要折身,就被张厨娘同姑娘跟前的沐兰姐姐堵住,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奴婢捆了起来,奴婢,奴婢真冤枉啊!”说着又抹起泪来。 张厨娘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冷笑道:“旁的不说,无论是太太和姑娘屋里还是丫鬟婆子住的小厢房屋里,从来不会短了茶水,你即便口渴也不至于到这儿来舀水喝!” 每日给各屋里添茶加水,是当值厨娘的差事,袖儿喊着没水喝,岂不是变着向的说她们办事不利?且又是在二姑娘面前,张厨娘岂能容她诬蔑。 “奴婢屋里确实没了茶水,姑娘若不信,只管将同屋的琪儿叫来,一问就知。”袖儿一口咬定自个儿就是来喝水的,神色间越发镇定。 锦澜冷眼瞧着,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看来这丫鬟准备得倒很充分,既然敢将琪儿抬出来,要不是同谋便是屋里真的如她所言,没了茶水。若想屋里滴水不留,在场的人哪个心里没有十个八个主意? 她垂下眼睑,纤细葱白的指尖轻轻滑过斗篷上柔软的皮毛,漠然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下人居住的小厢房应该在正房后头,母亲的院子虽不大,却也不算小,从小厢房走到小厨房,起码也得半盏茶的功夫,加上夜里不比白昼,想必还需更久些。” “姑娘说得是。”袖儿咬了咬嘴唇,她实在拿不准锦澜的心思,这位二姑娘竟让她生出一种比太太还要难以应付的错觉。 “那我倒奇了”锦澜淡淡一笑,“你情愿摸黑走这么长的路也不愿到隔壁讨口水喝,难不成小厢房的屋里全都短了茶水不成?” 袖儿面色唰的一下微微发白,可眼珠子急急一转,又狡辩道:“其他屋里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夜已深,奴婢也不好打搅姐姐们休息。”这回语气没有那么平静了,暗藏着一丝颤抖。 “哦?那就更加奇怪了。”锦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可眼底尽是寒芒,“旁人屋里都没事,独独你屋里出了问题,这又是为何?” “奴婢,奴婢......”绣儿的身子一僵,然后猛地抖动起来,张了张口却再吐不出应对之语。 锦澜也懒得再与她纠缠下去,当即吩咐张厨娘道:“你仔细查看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张厨娘应了声便在小厨房里翻找查看起来。 一时间小厨房内窸窣声不绝于耳,张厨娘的身影穿梭忙碌,只是越靠近灶台,袖儿的身子便抖得越剧烈。 锦澜同宫大夫相视一眼,愈发认定袖儿心里有鬼。 半响,张厨娘查看完小厨房,三两步到锦澜跟前垂手道:“回姑娘话,小厨房里头的吃食干货并未有异常。” 听了这话,袖儿刚想松口气,又听见张厨娘继续道:“但灶台上那口铁锅,被人动过!” “你胡说!”袖儿尖声道,继而扭头向锦澜,泣道:“姑娘,奴婢没有,奴婢冤枉!这分明是她有意栽赃陷害!”她的语气愈加激动,却仍是抵死不认。 袖儿尖锐的呼喊然锦澜不适的蹙了蹙眉,她瞥了张厨娘一眼,“你可有什么凭证?” “有。”张厨娘胸有成竹的点了下头,“自打得了姑娘的吩咐,奴婢每日下差时都会亲自将小厨房收拾干净,为了怕人暗中动手脚,便用细灰将那几口铁锅的盖子薄薄的涂了一层,到了夜里,旁人定瞧不出来。如今中间那口大铁锅的盖子被蹭掉了不少细灰,想必都粘在袖儿手上了。” 袖儿怎么也想不到小厨房里还有这等玄机,面色顿时有些灰败。 瞧着她这番摸样,锦澜心里便信了八分,等唐嬷嬷上前将她帮着麻绳又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掰开一看,果然如此,那十个指头中七八个都沾了一层灰印子。 锦澜微微眯着的眼眸瞬间睁大,脸上显出几分怒意,狠狠的剜着袖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奴婢不知姑娘此话何意。”抬起头看了锦澜一眼,袖儿眼中的惊恐更甚了,哆嗦着身子做垂死挣扎,“那锅子奴婢确实碰过,可也是为了瞧瞧里头可有热水,姑娘以为奴婢想害人不成?方才张厨娘和沐兰姐姐已经搜过奴婢的身子,并无任何害人的东西,且方才张厨娘查看过,那铁锅定然也无异样吧?”语气虽颤抖,但口齿倒还清晰。 张厨娘虽迟疑,可还是点了点头,确认她所说不假。 锦澜冷冷的看着袖儿,看来这个丫鬟倒是有些手段,都到这时候还能紧咬不放,怪不得韶姨娘费尽心机也要将她弄进母亲屋里来。若是当初母亲没留心,让韶姨娘的阴谋得逞了,恐怕...... 突然,她的目光一凝,落在袖儿胸前。 今儿个袖儿穿着葱绿色的半臂袄子,胸前却挂着一片粉色,乍看上去自然无比显眼。那应该是擦汗用的帕子,别在衣襟内,方才多番挣扎便稍稍露了一小截出来,瞧着那眼色也质地,像是同她身上穿的衣裳一样,只是...... 锦澜眸光一动,“把她胸前的帕子拿过来。” 袖儿一惊,这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忍不住往后缩,但唐嬷嬷快步上前,一把抽出了帕子。 “姑娘。”唐嬷嬷生怕帕子上有什么害人的东西,并未交给锦澜,而是轻轻捏着两个角,将那帕子展开在锦澜眼前。 这下不光是锦澜,就连宫大夫也瞧见了帕子上的异样。 粉色的棉帕上沾染了不少褐色的痕迹,东一块西一块,瞧上去还有些湿漉漉的样子,且随着帕子的展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便飘了起来。 “这是......”闻到这股味道,宫大夫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就将唐嬷嬷手里的帕子取过来,置于鼻下仔细嗅了嗅,猛地抬起头,对张厨娘说道:“把那锅盖子打开反过来放。” 张厨娘愣了愣,立即依言上灶,双手抓着盖子上的把手一用力,厚重的橡木盖子就被整个抬了起来,接着将盖子抵着灶台,轻巧一转,整个都立着反了过来,将里头一面对在了众人的视线下。 宫大夫快步走上去,也不顾上头残留的油污,伸手在抹了下,比对着帕子又闻了闻,半响才开口道:“这盖子有问题!” 袖儿脸色大变。 “上头抹了什么?”锦澜看都不看袖儿一眼,直径走到宫大夫身旁,一针见血的问道。 “是桑滴果的汁液。”宫大夫一脸肯定,“桑滴果碾碎后有股淡淡的清香,但味道散得极快,若是再晚一会儿,怕是怎么也嗅不出来了。” 只要发现锅子被动过,一般人只会注意锅里头有没有被动手脚,锅盖却很少会留意。不过将东西抹在锅盖上,到了白日,厨娘们炒菜做饭时,揭开盖子,难免会滴落几滴蒸汽凝成的水珠,自然就将上头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到了饭菜中。 锦澜仔细看了看锅盖,又瞥了眼帕子,最后才转身看向袖儿,“果然是好手段。” 袖儿面色惨白,颤了颤嘴唇,艰难的吐出一句:“奴婢,奴婢只是瞧最近太太胃口不好,便想着抹些桑滴果汁,好让太太能开开胃口。姑娘明鉴,奴婢绝对没有暗害太太的心思啊!”说着朝锦澜砰砰的磕起头。 事到如今,她已不在想讨好太太的事宜,只想着怎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桑滴果的汁液少量用之,却是能使人生津开胃。”宫大夫淡淡的瞥了袖儿一眼,紧接着声调一变,厉声道:“但是,一旦吃了桑滴果,在碰上百濯香,变回在体内生成六月雪!”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抽丝 “怎会...”袖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彻底瘫在了地上,面上毫无血色,神情呆滞,“...明明说的不是这般。”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翻腾的怒气,盯着袖儿冷冷的开口说道:“说出指使你的那人是谁,兴许我可以从轻发落。” 旁人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母亲最爱的便是百濯香,虽不曾放在香炉里燃,可箱笼中所熏的均是百濯香! 袖儿不过是个三等丫鬟,平日里连角门都出不去,又怎能寻到桑滴果?再者母亲中毒之事发生在袖儿入府前,即便现在是袖儿下的手,那么前头的毒又是谁动的手脚? 锦澜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劈得袖儿浑身一颤,瞬间回了神,她顾不上身上捆绑的绳子,一咕噜翻身跪好,砰砰给锦澜磕了两个头,催生泪下的道:“姑娘,奴婢冤枉,奴婢真没想害太太,只想为太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至于旁的,就是借奴婢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想啊!求姑娘饶了奴婢,奴婢定会帮姑娘将那暗害太太的贱人抓出来!” 还未容锦澜开口,唐嬷嬷便啐了她一口,青着脸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跟姑娘提条件!就你犯下的事,即便拖下去打死了,也是该的!” 袖儿亦是豁出去般,嚷嚷道:“奴婢本也是遭人陷害,姑娘难不成要不分青红皂白,将奴婢一个清白的女儿家置于死地?” “清白?”锦澜怒极反笑,当即上前两步走到袖儿面前,就这么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老老实实将你背后的主子供出来,别想着胡乱攀咬,更别以为能侥幸躲过去,你的卖身契在母亲手里,我若想拿,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说罢她特地顿了下,淡淡的瞥了眼袖儿布满惊恐的脸,嘴角忽然绽开一抹妖冶的笑,“我可不似母亲那般宽宏,一不小心将你卖成贱籍或者卖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稚嫩的嗓音落入袖儿耳中,却成了一道无处可逃的催命符,她生生打了个寒颤,想放声尖叫,可被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盯着,宛如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自个儿的喉咙。 她突然觉得,二姑娘是认真的,只要她不认,那二姑娘说的话,定然会成为事实! 袖儿终于怕了,又惊又惧哭的十分凄惨,不等锦澜再问,一边哆嗦一边说道:“是,是蔓萍姐姐让奴婢这般做的!” 蔓萍? 屋内的人除了锦澜和唐嬷嬷外,俱是一惊,就连宫大夫平静的脸上都露出了点点涟漪。 果然是她吗?锦澜闭上眼,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愤怒。 打从那日从沐兰嘴里得知蔓萍在东门市坊现身开始,她心里便隐隐起了疑,特地让唐嬷嬷通知奶兄探查那条巷子,也曾得到些蜘丝马迹,可这些都比不上亲自确认来得突兀。 蔓萍,母亲最信任的心腹丫鬟之一,若是让母亲晓得身旁最亲近的人反而是害得自己落到如此田地的黑手,不知会有多伤心。 即便是她,起初对蔓萍和惠秀二人亦是全心的信任着。 锦澜睁开眼静静的看着,一双眸子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却叫人莫名的心慌。 唐嬷嬷瞧着不对劲,不由担心的唤了句,“姑娘。” 锦澜这才转过头,对上唐嬷嬷关切的眼神,心里微微一暖,轻轻颔首道:“没事。”话落继而看向袖儿,毫无表情的道:“你肯定?” “奴婢当然肯定!”袖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摸样,“奴婢本就是在小厨房周边洒扫的丫鬟,三个月前,蔓萍寻了奴婢去,说是要帮奴婢讨太太的欢心,还给了奴婢一些果子,说是只要想法子弄到太太的吃食里,便能让太太胃口大开!只要太太吃得下,身子好起来,奴婢便是大功一件!” 张厨娘吓得一身冷汗,她一直都不清楚二姑娘为何让人守着小厨房,原来竟然有人暗中对太太动了手脚! 她本是从沈家陪嫁过来的人,打小就在沈氏屋里伺候,对沈氏的忠心不比祝嬷嬷少,这会儿听到真相,恨不得上前撕了袖儿,只是碍于锦澜在场,便冷冷的啐道:“你莫不是个蠢的?她这么说你就信了?难道你不晓得暗地在太太吃食里动手脚,捅出去就是个背主的罪行?依我瞧,指不定你心里也有鬼!”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否则定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袖儿赌咒发誓,暗害太太会有怎样的下场,她不敢想,只能拼命想法子想把自己摘出去。 “当时奴婢还好奇,这等好事她怎舍得让给旁人,结果蔓萍笑着同奴婢说,她本是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又得太太信任,所以不需要再多花这些心思。不过惠秀总在太太跟前同她抢差事,她气不过,才想着帮奴婢一把,只是有个条件,便是奴婢将来得了好,别忘了她,要同她一块儿将惠秀挤下去!” “奴婢想着这事儿对奴婢来说是有益无害,因此便应了蔓萍,但奴婢也不是个傻的,那些果子奴婢偷偷喂给后院的锦鱼吃,并不见什么害处,才......”说道最后,她已是力竭声哑,心中悔不当初,双眼肿的跟核桃似得,惨不忍睹。 锦澜抿了抿嘴,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对于伤害母亲的人,她绝对不会放过!想了想,便问:“这法子也是蔓萍教予你的?桑滴果是日日都涂抹还是隔三差五涂一次?” 袖儿摇头,哑声道:“法子是奴婢自个儿想出来的,不过什么时候涂果子,却是蔓萍暗中吩咐,她说太太有时不爱吃小厨房的东西,因此抹了也是白抹,还容易引露出马脚。” 倒是聪明!锦澜冷笑,也懒得再听她后头的哭诉,吩咐唐嬷嬷将人先押到柴房里关起来,又暗暗同沐兰耳语了几句,转身就同宫大夫一起离开。 袖儿一见锦澜要走,顿时挣扎起来,张开嘴想要喊,却被张厨娘眼疾手的将手中的破布堵了回去,只发出几句呜呜声。 夜深更漏,风凉露重。 锦澜刚踏出小厨房,一阵夜风拂过,几寸寒意逐渐侵入纤细的身子,她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见识到那些害人的手段,锦澜便觉得一阵齿冷,幸好她机警,早早便让母亲别碰水榭轩里头的吃食,而是让唐嬷嬷每日回澜园做好再送偷偷送过去,否则的话,只怕到这会儿已经晚了。 一想到沈氏极有可能含恨而去,锦澜的心便控制不住颤抖,指尖的冰凉即便捂在厚实的皮毛斗篷内都暖不起来。 宫大夫一直细心留意着锦澜,看着她那双印着橘色灯光不停闪烁着惶恐的眼眸,突然柔声道:“一切终将过去。” 锦澜怔了怔,对上宫大夫平静无波却异常明亮的双眼,心里无由来一静。 是了,一切都会过去,努力这么久,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如今已经和前世不同。 母亲身上的毒已经快要清除干净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顺着蔓萍这条线,将韶姨娘的所作所为全部揪出来! 锦澜冲宫大夫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 事情涉及到蔓萍,想瞒过母亲已是不可能了,且今儿晚上的事虽发生在水榭轩,但只要有心打听,总会发现些蛛丝马迹,若不尽快处理,等那些人缓过神来,只怕更难办。 锦澜心里打定主意,只等天亮便到母亲屋里去。 ****** 天刚灰蒙蒙亮,沈氏就醒了,她一向浅眠,虽说喝了药比平常好一些,可不知怎么回事,昨夜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般,朦朦胧胧总听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吵杂,但仔细一听又悄无声息。因此翻来覆去的,待窗子外头天光微亮便干脆起身了。 祝嬷嬷打来热水,边伺候她梳洗边说道:“姑娘一早就过来了,正在外间候着呢!” “澜儿来了?”沈氏一愣,便道:“快让她进来。” 正在蔓萍应了声便将手里头准备妥当的衣物整齐的摆在床榻上,转身往外间去。 “二姑娘,太太让你进去。” 锦澜正捧着茶盅,见蔓萍出来,眸光轻闪了下,便笑着起身往里去,只是经过蔓萍身旁,顿时闻到股淡淡的香气,正是百濯香,她心里不由冷冷一笑。 沈氏坐在镜奁前梳头,瞧见锦澜进来,便笑道:“怎的不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 锦澜福了福身边依偎过去,“昨夜里睡早了,这会儿醒得就早。” 沈氏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摸了摸锦澜的头道:“也好,一会儿陪我一同用早膳。” 母女二人说笑间,惠秀已经将早膳取来,摆在了一旁的紫檀雕花方桌上。 沈氏换好衣裳,便带着锦澜一同落座,只是刚执起银箸就被锦澜伸手拦住了。 她眉眼弯弯,笑道:“母亲,蔓萍姐姐是您身前得力了人儿,又一直悉心照料着母亲的身子,澜儿心里感激不尽。今儿个的早膳,澜儿想请蔓萍姐姐一同上桌,可好?” 蔓萍清秀的脸倏然一变,似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照顾太太是奴婢的本分,岂敢担姑娘的谢!” 锦澜也不管她如何拒绝,直径起身便拉着蔓萍的手,推搡着她往圆凳上坐。 蔓萍怕伤了她,即便心中焦急也不敢真的用力挣扎,慢慢就被锦澜扯得坐了下来。 沈氏看她们一来一往的,颇觉得有趣,便对惠秀也道:“你也一同坐吧,今儿个无需讲那么多规矩。” 惠秀呐呐两声,只好坐下,这回蔓萍也没了起身的由头,只能勉强自己沾着圆凳。 锦澜笑眯眯回到沈氏身旁坐好,亲自盛了碗碧梗粥推到蔓萍跟前,“这碗粥不晓得味道如何,请蔓萍姐姐尝尝。” 蔓萍眼皮子重重的跳了下,心底霎时慌乱起来,莫非二姑娘知道了什么? “怎么?”锦澜见她坐着不动,便歪着头,疑惑的道:“莫非这粥不和姐姐口味?” “不,不是!”蔓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伸手舀了一匙熬得香糯的碧梗粥,却怎么也不敢送到嘴里去。 瞧着她犹豫的摸样,锦澜突然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蔓萍一惊,汤匙瞬间坠落到碗中,滚烫的粥猛地溅到她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还未等她跳起身,就听见锦澜冷若冰霜的声音: “既然不是粥不合胃口,难不成是这粥里头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剥茧 蔓萍的脸顿时白了一片,就连身上被热粥烫的伤也顾不得了,不过她心里仍抱着一丝侥幸,强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奴婢怎的听不懂?这粥是今儿一早张厨娘亲自熬的,直到方才惠秀去时才出锅,难免有些烫嘴。” 锦澜紧紧的盯着蔓萍,忽然露齿一笑,“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你了。” 蔓萍垂了眼帘,低声道:“奴婢不敢......” 沈氏起初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到了后头,多多少少瞧出了些许不对,加上锦澜刚才叱喝的那句话,她的心猛地一沉。 自幼被碰在手里的沈家千金,虽说过得春风得意,可深宅内院的腌臜事儿也没少见,再者嫁入叶家这么些年,里头有多少弯弯绕绕,她虽看不透十分,但七八分总是有的。 如今看着女儿这番作态,还有什么不明白? 可蔓萍,是自个儿全心全意信任和倚助的心腹丫鬟啊! 沈氏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好不容易才焕发的精神犹如秋日里凋零的花瓣,缓缓从枝头坠落化为了尘泥。 忽的,她觉得手背一暖,眼眸轻移,一张含忧的小脸顿时撞入眼帘。 “母亲。”锦澜紧紧抓着沈氏的手,她最怕的便是沈氏受不住这等背叛的打击。 方才在里间,光线看上去没有外头这么明亮,这会儿仔细一看,沈氏才发现女儿向来不施粉黛的小脸上竟涂了一层薄薄的细粉,尤其是一双秋水剪瞳下,隐隐还能看出细粉遮掩下的淡青。 这孩子,怕是一夜都没睡好吧! 沈氏心里猛地泛起一丝疼痛,想必蔓萍的事,锦澜早就有所察觉了,怪不得总不让自己碰水榭轩里头的吃食。熬到现在才让她知晓,估计也是怕自个儿的身子受不住打击。 澜儿,澜儿......沈氏闭上眼,掩住眸底的氤氲,她才十岁,却为自己这个母亲操碎了心! 她到底软弱了多久?以至于这些人各个都忘了她本来的性子! 沈氏深深的吸了口气,猛地睁开眼,先是冲锦澜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搭在自己左手背上的柔荑,接着转向蔓萍时,目光灼灼,“这粥也不知熬得够不够稠,你就帮我尝尝看。” 蔓萍心头一缩,惊慌的抬起头,“太太......” 沈氏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漆黑的眸中冷色森然,“我让你把粥吃了!” 惠秀在旁一头雾水,这些时日太太都没让她们近身伺候,屋里头吃的穿的通通由祝嬷嬷一人接手,她心里虽也有疑惑,却不敢多言。今儿大清早天还未亮,二姑娘跟前的沐兰就敲了门,说是让她和蔓萍到太太屋里伺候,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蔓萍虽还一脸镇定,可惠秀知她甚深,岂能看不出她的惊恐?可这些年来,惠秀和蔓萍一同在沈氏屋里伺候,心里怎么也不愿接受她会做出这等事情,于是忍不住劝道:“蔓萍,太太赏粥,也是你的体面,还是赶紧喝了吧!” 事到如今,蔓萍已别无选择,只好咬牙执起汤匙,又舀了一匙粥,哆哆嗦嗦的要往嘴里送,可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随着汤匙落地的破裂声,蔓萍突然跪倒在地,“砰砰砰”猛地磕起头来,边磕边哭道:“奴婢该死!太太饶了奴婢吧!” 沈氏只觉得整颗心都沉入了水里,让蔓萍喝粥,何尝不是给她一个自洗清白的机会。 如今,还有什么好自欺欺人的? 她心里自嘲的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愈发淡漠,“你是该死,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说吧,是谁指示你这么做的?” 惊慌的抬起头看了沈氏一眼,蔓萍的脸上血色渐失,她自幼卖身进府,第一个跟的主子便是太太,伺候得久了,谁都比不过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丫鬟了解太太。 虽说太太性子和软,为人又善良,可骨子里的倔意就是老太太都比不得,否则当初也不会呛得老太太搬到嘉裕堂不再过问旁事。若非当年太太不小心掉了个哥儿,伤了身子又被...... 只怕如今府里就不是这般情况了。 此时此刻,被沈氏这么一盯,恍惚间蔓萍竟有种面对刚进府时,那个稳坐高堂的大太太!心里的念头险些就说出了嘴,可一想起外头的人,又生生咽了下去,咬牙道:“都是奴婢做的,并无旁人指示!” 惠秀听得又惊又怒,一脸心痛的喝斥道:“蔓萍,你,你怎的这么糊涂!太太待咱们不薄,你竟做出这等事!” 锦澜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惠秀姐姐,今儿个这事不宜传开,还得劳烦你到门外守着,别放任何人进来。” 惠秀一凛,心知二姑娘连自己都起了疑,想要辩解,结果张了张嘴,最终低低的应了一句:“是。” 待惠秀出了门,锦澜冲唐嬷嬷招了招手,唐嬷嬷利落的奉上两盏热茶。 沈氏端起茶盅啜了两口,心里愈发平静,即便蔓萍不说,她也能猜出对自己下手的人是谁,只不过......她淡淡的看了蔓萍一眼,“你在我跟前伺候多久了?” 蔓萍身子一颤,她摸不准太太的心思,只得垂着头颤声回道:“奴婢打小卖身进府,跟着太太已有十余年。” “十余年。”沈氏抿了抿嘴角,又问:“我待你如何?” “太太,太太待奴婢,自然是极好。”蔓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乎含着一丝愧疚和悔恨,身子微微打着抖。 沈氏静静的看着,似追忆又似缅怀,这府里头最艰难的日子,都是蔓萍和惠秀陪着她一同挺过来的,因此她才对这两个丫鬟放下了最后一道防线。可没想到......她双眼一眯,眸底闪过一丝阴霾,握着茶盅的手越来越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 蔓萍只觉得一道冷风自额旁滑过,屋里顿时响起一阵刺耳的破裂声。 她面上一片死灰,绝望的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慢慢的抬起头,凄楚的望着沈氏,“太太不必多问,这事儿确实是奴婢一人所为,并无他人指使,太太,太太打死奴婢吧!” “你以为我不敢!?”沈氏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怒道。 锦澜生怕她气坏了身子,忙轻声劝慰道:“母亲何必为这些个没心肝的白眼儿狼置气?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可划不来。” 沈氏看了锦澜一眼,虽然缓了几分,可脸色仍阴沉得很。 蔓萍不过是个丫鬟,卖身契还攥在她手里,且她向来对身边的人都不薄,能有什么理由让蔓萍对自个儿下如此毒手?她想逼蔓萍供出背后的人,可不知那人给这丫鬟灌了什么迷魂汤,宁死也不愿招! 锦澜劝过沈氏,又抬眼看向蔓萍,突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信笺,搁在手里缓缓揉成团,“蔓萍,我这儿有样东西,你看看可觉得眼熟?”说着就将手里的纸团扔在了蔓萍膝前。 当初沈氏在水榭轩静养时,曾教过两个大丫鬟读过几天书,因此蔓萍认得几个字,她迟疑了下,捡起纸团打开一看,神色瞬间大变! “姑娘,你,你怎会......”蔓萍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手抖得比刚刚更甚了,就像筛糠一样,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的盯着锦澜,尖声叫道:“你把他们怎么了!”边喊边挣扎着起身。 “放肆!”唐嬷嬷沉着脸喝道,又生怕她暴起伤了锦澜,急忙上前伸手一抓,按着她的肩膀一用力,又将她压跪回了地上。 祝嬷嬷见了也赶紧上前搭把手,一左一右将蔓萍牢牢制住。 锦澜冷眼看着,直到蔓萍动弹不得,才慢悠悠的拨动茶盅盖子,淡声道:“你不必好奇我是怎么得知这一切的,至于里头的人,你大可放心,目前都好端端的呆着呢!不过,也只是暂时而已。” “澜儿。”沈氏蹙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锦澜笑了笑,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才继续对蔓萍说道:“算起来,你还得感谢我,若非我让人暗中盯着,只怕那里头住着的人看不到今儿早晨的日头了。” 蔓萍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怎么可能?” “你只想着帮背后的人担了罪名,可曾想过,在有些人眼里,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吗?”锦澜淡淡的说着,又想起什么,冲唐嬷嬷轻轻颔首,道:“想必你心存疑虑,不过我这儿还有些东西,你且看完,再下决定也不迟。” 唐嬷嬷收到锦澜的暗示,便让祝嬷嬷看好人,直径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张,同锦澜方才扔的不同,是外头寻常的草纸,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简短的几句话,底下则是鲜红的手印,一共六张,张张如此。 蔓萍逐一扫过,身子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软软的跌坐在地上。 这些,竟是卖身契,一张张,全是自己熟悉的名字,有双亲和弟妹,还有一个朝思暮想的人,最后一张则是简短的事情原委,同二姑娘所说并无出入,那笔迹,她是认得的。 “如何?”锦澜挑了挑眉,“眼下,你还打算为那人扛着么?” 蔓萍缓缓的闭上眼,仿佛泄了气的蹴鞠,低低的说了句:“奴婢,愿招。”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好戏(上) 叶老太太这几日过的十分舒心,自打同锦澜开诚布公后,孙女和自个儿相处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倒好似有些回到从前的感觉,让她怎能不乐呵? 看来啊,锦澜这丫头的性子是随了老太爷,吃软不吃硬! “老太太。”新晋为大丫鬟的妙凝一进屋,就瞧见叶老太太一副神游天外的摸样,到嘴边的话儿立即变得吞吐起来。 叶老太太回了神,看见妙凝缩手缩脚的摸样,心里顿时不悦,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吵吵闹闹?” 妙凝吓得大气都不敢多喘,“回老太太话,二姑娘来了。” “澜丫头来了?”叶老太太双眼一亮,可触及妙凝,又没好气的摆手道:“那还不快把二姑娘请进来,没眼见的东西!” 妙凝本就是顶了雁容的缺,匆匆上位的丫鬟,以前从来没在正房里伺候过,因此不清楚叶老太太的脾性,被这么一骂,心里愈加慌张,心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的道:“除,出了二姑娘,太太也,也一同过来了。” 沈氏也来了?叶老太太的眼神倏然一厉,不是说她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吗? 妙凝根本不清楚自个儿说错了什么,只见叶老太太面色如墨,吓得她立刻垂下头浑身瑟瑟发抖。 原以为这丫头看上去挺机灵,是个中用的,没想胆子这般怯弱,叶老太太厌恶的撇过头,喝道:“既然太太来了一并请进来就是。”结果说完看妙凝仍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不由一怒,“你还愣着作甚?难不成让我亲自去请?” 妙凝一哆嗦,赶紧起身退出去,结果一打起帘子就对上了领着人朝里走的品月。 品月眼尖,一下就瞧见了妙凝泛红的眼圈,心里顿时明了几分,冲她露了个安抚的笑容。 妙凝感激的笑了笑,又赶紧给沈氏和锦澜低头行礼,直到一行人都进了屋才匆匆离去。 锦澜虽然觉得这丫鬟眼生,可到底是嘉裕堂里的事,她也没多大兴致,心里略略想了两句就放到一旁,和沈氏一起恭敬的给叶老太太行了个礼。 “老太太。” “祖母。” “好好,都起来吧。”叶老太太对沈氏仍旧没有好脸色,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随口敷衍两句就算过了,倒是热切的对锦澜招手道:“澜丫头,快过来。” 锦澜笑容恬静,赶紧上搭住叶老太太的手,打蛇上棍般依偎进了叶老太太的怀中,柔柔的唤了声:“祖母。” 瞧着孙女这番乖巧依赖的摸样,叶老太太脸上的神色愈发和蔼,搂着娇小的身子轻轻拍了拍,道:“今儿个怎的不来陪祖母用早膳?”话中隐隐含着一丝抱怨。 端上茶便退到一旁角落里候着的品月抬眼极快的扫了下正堂,老太太对二姑娘,似乎越来越重视了。 提及早膳,锦澜脸上的笑容蓦然便凝住了,飞快的垂下头,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叶老太太本就一直看着她,哪会错过一丝一毫?顿时就沉下脸,“怎么?可是在你母亲那儿受了委屈?说与祖母听,祖母给你做主!”边说她边斜眼狠狠的剜向坐在下首的沈氏。 这才发现沈氏虽然精神尚可,但脸色仍旧苍白一片,看上去好似强弩末矢。 叶老太太的心才觉得舒服了些。 锦澜可不敢让老太太的目光转盯向母亲,万一露出破绽可就前功尽弃了,她当即坐起身,捻着帕子揉了揉眼睛,干涩的眼圈迅速一红,两泡眼泪啪嗒啪嗒的就落了下来。 “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澜丫头不哭,有祖母在,今儿个谁都甭想欺了你去!”叶老太太何曾见过锦澜这番委屈的摸样,心里越发认定沈氏是罪魁祸首,边轻声哄着锦澜利剑般的眼神边嗖嗖往她身上戳,恨不得刺出千疮百孔才解气。 锦澜懂得见好就收,稍稍移开帕子,落下的泪珠渐渐就止住了,哽着声就将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当然,中间略去了许多不宜让老太太知晓的细节,只重重的点了这回蔓萍和袖儿下毒之事,至于以前的,提都不提一字。 “什么?下毒!?”叶老太太勃然大怒,正想开口吩咐品月去将韶姨娘叫来,可目光一触到沈氏,立即又变得闪烁起来,“叶府门风向来严谨,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祖母,这事儿已经查清楚。”锦澜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并无任何误会,确确实实便是如此,蔓萍和袖儿都招认了。” 招认?叶老太太心里嗤笑,莫说两个丫鬟都是水榭轩的人,那个叫蔓萍的还是沈氏身旁的大丫鬟,这其中指不定和沈氏有什么瓜葛。 想到韶姨娘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叶老太太愈发认为自己所料不差,定是沈氏害怕韶姨娘这胎生再下个哥儿威胁她的位置,这才费尽心机整了这出戏! 思忖着她又看向锦澜,这丫头虽聪慧,可到底年纪小,说不准被人蒙在鼓里不知深浅。 对上老太太狐疑的目光,锦澜心里暗叫不妙,当即扑到老太太怀里,借此挡出她的视线,飞快的用帕子往眼皮子上一抹,止住的眼泪哗啦啦又落了下来,“祖母,澜儿原想瞒着,不愿让祖母担心,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澜儿了。” “怎么?”叶老太太皱着眉,定眼看向她,严肃的道:“你竟然还有事儿瞒着我?还不快说!” 锦澜这会儿才落着泪,将在灵济寺惠无方丈那番话给说了出来,“澜儿是想着,母亲贵为府里的大太太都有人暗中加害,若是那天那人对祖母和父亲起了歹心,那,那澜儿可怎么办啊!” 起初锦澜是用了法子才使得自个儿哭起来,可越说越委屈,前尘过往的种种,还有今生无时无刻不在失去母亲的担忧中煎熬,一想到母亲枉死,那种从骨子里迸出的痛苦,好似剜心割肉,痛不欲生,到最后已是忍不住眼泪决堤。 沈氏听着女儿肝肠寸断的哀泣,不由悲从中来,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否则一旦引起老太太的反感,以老太太要强的性子,只怕会生生指鹿为马,认黑为白! 她垂着头,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唇,哪怕口中泛起一股子腥味,也恍若未觉。 叶老太太任由锦澜抱着自个儿,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纤细的背,原本和蔼的眉眼凌厉起来,因狐疑打消的怒气再度腾升,澜丫头这番举止不似作假,若那灵济寺的事当真不假的话...... 锦澜感受到叶老太太的怒气,依在她怀里又小声地抽泣了一会儿,才缓缓的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眸坚定的望着老太太,“祖母,此事惠无方丈愿为澜儿作证。” 惠无方丈早就云游四海不知所踪,根本不可能为她这番话作证,不过锦澜再赌,赌老太太等不及也耗不起。 若说老太太最看重最珍惜的人,当然是她自个儿! 知晓了这府里还有这等手段和毒药在,她又怎能平静如常? 果然,叶老太太搂着锦澜,微微眯起双眼,脸上神色莫测,片刻后陡然对品月沉声道:“去锦秋阁把韶姨娘带过来!” 是带不是请,品月心里微动,赶紧应声而去。 她自小伺候着老太太,虽不比雁容受到重视,可心思玲珑剔透,方才二姑娘那番话显然已经让老太太听进了心里,所以到锦秋阁她也不敢多说,只道是老太太让姨娘走一趟,旁的即便韶姨娘怎么问,只字不露。 韶姨娘给品月甩了个脸子,让她在屋外等着,自个儿却慢吞吞在屋里梳妆打扮。 老太太的吩咐她不敢不听,不过韶姨娘心里认定是叶锦薇快回府了,老太太要带她一块儿迎接女儿,自然是要打扮一番才能出门。 望着菱花镜里那张雍容华贵的脸,韶姨娘满意的点点头,才挺着个大肚子,扶住素心的手出门,结果发现品月没有安排软轿,又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等轿子来了才匆匆往嘉裕堂去。 这一折腾,就让叶老太太等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心里的怒气原本只是星星之火,此时已经燃成了燎原烈焰! “给老太太请安。”韶姨娘抚着肚子,只是微不可查的屈了下膝盖便站直身,目光一转就发现了坐在一旁的沈氏,还有跪在地上捆得严实堵着嘴的蔓萍和袖儿,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脸上却露着完美的笑容:“原来姐姐也在老太太这儿,不过,瞧这阵势,莫不是水榭轩的丫鬟出了什么差池?” 沈氏这会儿已经回了神,嘴唇上的血迹也被她悄然拭去,不过却留下一道红印子,衬着唇色,倒也不大明显。 她抬头看了眼一脸春风得意的韶姨娘,突然露出一抹极其难得的浅笑,“没办法,这世上总有些贪心不足的奴才。” 韶姨娘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她恨恨的瞪了沈氏一眼,转向叶老太太时就换成了盈盈笑意,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讨好,“老太太唤奴婢来可是为了大姑娘?不知大姑娘的车架行到哪儿了?” 叶老太太早就怒不可遏,可扫了眼她圆滚滚的肚子,只能强压下火气,阴沉的盯着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蛋,“底下跪着的丫鬟你可认得?” 韶姨娘笑了笑,“瞧着眼熟,左边那个是姐姐屋里的丫鬟,好似叫蔓萍吧?常到奴婢这儿领月例,因而见过几次面。” 蔓萍听着这番事不关己的话,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身上紧绑着的麻绳,拼命朝她挣扎起来,边甩头嘴里边呜呜的喊着。 韶姨娘像是被吓着般,捂着肚子靠在素心身上往后退了好几步,紧张的道:“这,这丫鬟不会得了失心疯吧?老太太快将她叉出去,万一伤着您可就不好了!” 锦澜这会儿反倒不开口了,软软的趴在叶老太太怀里,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只需看着便好。 蔓萍猛甩了几下头,口中堵着的破布竟然被她甩了出去,凄厉的哭喊顿时倾泻出来:“老太太,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受韶姨娘知识,她让人折了跳大神的局诓了奴婢兄长,又抓了奴婢的父母弟妹,逼迫奴婢给太太下毒,如若不应就要将奴婢一家子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奴婢这才,这才...求老太太明鉴,求老太太明鉴啊!” 说着往青砖地板上重重一磕,一朵猩红的血花乍然绽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好戏(中) 韶姨娘面色倏然大变,恼羞成怒的叱喝道:“哪里来的疯丫鬟,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说罢她又抚着肚子转头可怜兮兮的看向叶老太太,“天地良心,自打太太身子不适卧床静养后,奴婢照着老太太的吩咐,尽心尽力伺候太太,无论吃的穿的还是平日里滋补的药材,哪一处有过短了或是缺了的?” “奴婢是从太太屋里出来的人,蒙太太恩典才能有今日的造化,奴婢又岂会暗害太太?指不定是这丫鬟心大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求老太太明鉴!” 锦澜抬眼看向她,心里却是冷冷一笑,好一番振振有词,这是在提醒老太太,她和老太太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少不得和老太太有干系。 只可惜,以老太太的性子,即便要踩着母亲,也得她亲自来,韶姨娘不过是颗棋子,若执棋的手还未动,棋子却擅自移了位,这对老太太来说,是种不折不扣的挑衅! 再者,在老太太眼里,谁都比不上她自个儿的性命重要! 感受到叶老太太微微颤抖的身子,锦澜垂下眼帘掩住眸中闪烁的讥讽。 蔓萍见韶姨娘狡辩如斯,顿时拼命的挣扎起来,“你胡说!太太待奴婢恩重如山,若非......奴婢又怎会对太太下手!” 因为不断的挣扎,使得紧紧捆在身上的麻绳将娇嫩的皮肉磨得鲜血淋淋,剧烈的疼痛和愤怒下,她脸上越发扭曲,“早在太太生下二姑娘没多久,韶姨娘便让奴婢暗中在太太吃食里动手脚,好让太太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无法掌管府中事宜!且当初她还要奴婢对二姑娘下毒,只是还未来得及动手,二姑娘便被老太太给抱走了!” “后来,太太身子竟一日比一日好转,直到大姑娘和二姑娘上京,韶姨娘才让素心给奴婢传了话,一定要在二姑娘回府前想法子让太太...奴婢被逼无奈,才偷偷设计了袖儿,让她帮着奴婢给太太下毒!” “如今剩下的毒物还有韶姨娘赏的东西,奴婢都藏在自个儿躺的床板底下,老太太派人一搜便知!”蔓萍牢记着锦澜方才说过的话,心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将过去的一切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 饶是在水榭选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可再次听入耳中,沈氏的心仍旧滴出血。 当初还觉得韶音是个好的,自打有了身孕便将她开脸放在了屋里,不想是自个儿瞎了眼,生生喂出一条白眼狼! 头一次,沈氏对叶老太太生出了感激,若非老太太将澜儿抱走亲自教养,只怕澜儿也会同自己一样,甚至说不定已经...... 她紧紧的攥住帕子,生怕自个儿会忍不住上前亲手掐死这个毒妇! 叶老太太脸色铁青气的直哆嗦,当初正是沈氏无法管家,她在窃喜之余为了作践沈氏,故意提拔了韶音。 没想到一切竟都是旁人的精心策划,而让她做梦都想不到到,是韶姨娘竟然还想对锦澜下手! 叶老太太“砰”地一声重重的拍在桌上,“韶音,你好大的胆子!” 韶姨娘眼瞧不好,急忙给素心使了个眼色,让她扶着自己小心翼翼的跪了下来,只是她月份将足,平日里又养得好,肚子瞧起来比寻常妇人怀得还要大,这会儿跪着并不好受,甚至隐隐一阵抽痛。 不过她咬牙强忍着,抽出帕子便哭出了声,“老太太,您可不要相信这丫鬟,她已经疯了!旁的不说,自打二姑娘出生,奴婢待她如何,府里头上下谁人不知?就连大姑娘也常常埋怨奴婢偏心啊!” 叶老太太看到韶姨娘跪下,眼皮子猛地跳两下,冷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仔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锦澜瞳孔一缩,老太太果然还是在乎韶姨娘的肚子,她坐起身揉了揉略微红肿的眼眸,趁势给唐嬷嬷使了个眼色。 唐嬷嬷便上前给叶老太太行了一礼,道:“老太太,奴婢这儿有几张状纸,还请老太太过目。” 叶老太太瞥了眼品月,后者赶紧接过唐嬷嬷手上的东西奉上前。 叶老太太不看则已,一看,刚刚因为担心未出世孙子而缓和的面色立即又黑了下来,甚至比方才还要沉了三分。匆匆扫完手上的状纸,她再也忍不住抓起一旁的茶盅狠狠砸在了刚起身的韶姨娘脚下,“贱人!你给我跪下!” 韶姨娘根本不清楚叶老太太手里拿的究竟是何物,只见老太太发这么大火气,顿时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虽然素心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可膝盖还是重重的磕在青砖上,肚子更是一阵阵抽痛,她忍不住捧着肚子低低的呻吟起来。 奈何叶老太太怒火冲天,根本没留意到韶姨娘的异常,而靠近她身旁的素心目光轻闪了下,却充耳不闻,沉默的跪在一旁。 叶老太太气得腮边直抖,她恨恨的将手里的状纸往韶姨娘一扔,“瞧瞧你干的好事!我叶家的百年清誉全毁在你的手里!” 韶姨娘强忍着疼,急忙将还未飘落地的状纸抓了一张下来,定眼一看,轰的一下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 这上头白纸黑字不但写着挽菊被绑架的事宜,还写了吕三爷借用叶家的名声放印子钱,开赌场,强卖强买,逼良为娼等各种斑斑劣迹,只因不在扬州城内,而是在周边的镇子,借着叶家狐假虎威加上吕三爷确实有几分手段,才将民愤强压了下来。 锦澜也是借了石掌柜的手,才查到了冰山一角,具体如何,恐怕还得让官府介入才能彻底查清。 不过,这件事若不能好好处理,对叶家尤其是叶霖来说,始终致命的打击! 因此叶老太太才会这般气急败坏,连韶姨娘的肚子都顾不上了。 “老太太,这,这是污蔑,这......”韶姨娘又急又怕,这些年她没少收娘家人的恩惠分红,放印子钱的事儿她是知道的,且就连她自个儿也在其中参了一脚。 可其他的,兄长只说在镇子上做生意,问急了便含含糊糊说是来钱的生意,她当初光看着银子没顾得上细问,怎么也没料到竟然是这种要命的事儿! “诬蔑?”叶老太太怒极反笑,“白纸黑字和苦主的血印,清清楚楚,你说是诬蔑!?” 生怕叶老太太气坏了身子,锦澜忙柔声劝道:“祖母先消消气,这些事儿澜儿已经派人告知父亲,许能来得及挽救一二。” 她虽恨极了叶霖,可也晓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状纸到手时,她已让人将大部分都暗中送到了叶霖的桌案上,留下这几张,不过是以防万一老太太心软罢了。 听到锦澜这么说,叶老太太心底才稍稍松了口气,以霖儿在扬州的人脉,应该不会太难,不过...... 老太太目光冷厉盯着韶姨娘,“品月,你带人到水榭轩,搜一搜蔓萍的屋子,另外锦秋阁也给我彻彻底底的搜一遍!” “是。”品月赶紧出去点人。 韶姨娘面色惨白,锦秋阁里虽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却有她藏的银钱,一旦被查出来,就全完了! 怎么办?该如何是好? 她哆嗦着身子,冷汗一滴滴自额上滑落,但有老太太在上头盯着,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突然,韶姨娘的目光扫到跪在她身旁,一脸木然的素心,双眼不由一滞,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一幕幕过往的片段。 素心总是能轻易猜中她的心思,一次又一次恰到好处的解决所有难题!一开始兄长要钱,她刚刚管家,上头又有老太太盯着,手头上根本没什么银子,是素心出了主意,瞒过老太太偷偷挪了东墙替西墙,竟然凑出了一大笔银子! 后来尝到了甜头,她就不愿放手了,再后来,对付太太,对付二姑娘,甚至要对付老太太的主意,全都是...... “是你!是你害我!”韶姨娘的瞳孔越来越大,猛地抬起头瞪着素心,精致的脸庞狰狞扭曲,指着她尖叫道:“老太太,是她,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全都是她!同奴婢没有关系啊!” 屋里的人连同锦澜在内,均被这刺耳的尖声吓到了,皆愣了下,接着顺着韶姨娘的手看向素心。 素心宛如一根朽木,垂头笔直的跪在地上,仿佛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才缓缓抬起头,却是对上韶姨娘那张狰狞的脸,忽的一笑:“是,这一切都是奴婢所为。” 见素心认了,韶姨娘心中大喜,急忙对叶老太太哭道:“老太太,您听,这是她亲口所说,确实不干奴婢的事!求老太太明鉴!” 锦澜皱了皱眉,韶姨娘这是准备让素心当替死鬼?她稍稍一琢磨,便道:“素心,你可知这些都是什么罪?” “奴婢晓得。”素心点点头,面上笑容不变,可话锋一转,“不过虽是奴婢所为,可背后若没有姨奶奶的支持,又怎能指示得动外头的人?” “你,你......”韶姨娘没想到素心竟会反咬一口,正准备破口大骂,却被她抢先出了声。 “姨奶奶别急,不知姨奶奶可曾记得十三年前,在水榭轩里发生的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好戏(下) 十三年前?沈氏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太太!”祝嬷嬷赶紧上前扶着沈氏,想将她扶回椅子上,姑娘说了,在嘉裕堂里一切都要交给老太太,让太太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可沈氏什么都听不进耳中,一把推开祝嬷嬷的手,直径走到素心面前,目光死死的盯着她的脸,颤着声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说的,是十三年前那场意外?” 面对沈氏的追问,素心恍若未闻,静静的看着惊愕的韶姨娘,嘴角翘起一丝诡异的笑。 韶姨娘的表情彻底变了,心头剧烈的翻滚起来。 十三年前,她是姑娘的陪嫁大丫鬟,随着姑娘一同嫁入叶家,那十里红妆的盛景,她至今都难以忘怀。 姑娘和姑爷鹣鲽情深,成亲不过短短两个月,姑娘便有了身孕,再后来,姑娘将她开脸,成了姑爷的通房丫鬟。 可姑爷眼里,心里念的全是姑娘,来的时间甚少,总是陪着肚子逐渐隆起的姑娘在庭院的花树下读书写字,而她,只能远远的看着。 何时开始,这让人羡慕的场景,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恨,她怨,除了出身外,她哪点比不上姑娘?可姑爷眼里,却容不下她一丝影儿! 幸而老天眷顾,不过屈指可数的亲热,她便有了姑爷的骨肉!终于,姑爷那温柔儒雅的笑容逐渐为她停留。 原以为,这样就够了,可没想到被满足的心又生出了不该奢望的念头,犹如黑暗中破土而出种子,一日比一日疯狂。 直到那一日...... 韶姨娘想到这里,整个人猛地一阵颤粟,死死的盯着一脸淡然的素心,脸上尽是不敢置信,那件事,明明做得那般隐秘,素心怎么可能会知晓? 况且当时,素心未跟在她身边啊! 不,不,她一定是故意诈人,不能相信,绝对不能相信! 韶姨娘的胸口剧烈起伏,鬓边的青丝已被冷汗润出一层淡淡的光泽,冰凉的手紧紧揪着腹下的绫罗,咬牙切齿的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叶老太太也看出了一丝不对,她皱着眉对素心冷喝道:“神神叨叨,有话还不快说!” “老太太何必心急?既然姨奶奶不记得了,奴婢便帮她好好回忆一番。”素心一改往日小心谨慎的摸样,竟对叶老太太淡然一笑,转头对韶姨娘道:“十三年前,景顺胡同的胡记香料馆,不知姨奶奶可认得?” “你......”她知道,她居然知道!韶姨娘瞪得浑圆的双眼中弥漫着恐惧,哆嗦着双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素心也不在意,顿了下又直径开口道:“姨奶奶不记得是自然的,那胡记香料馆据说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被一场大火给烧了个干净,里头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最后官府判定乃是天干物燥所致。” 大火?一个都没跑出来?也就是说里头的人全死了!锦澜眸色沉凝眉尖若蹙,这些辛秘府里头根本不曾流传过,可直觉上她认为此事同母亲有关!因此挺了挺身子,听得愈发认真起来。 素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上头的花样看上去十分老旧,同当下时兴的完全不同且布料也褪了色,不过像是被人时常放在手中摩擦般,上头有几个白色的印子。 因为常常干活而结了一层薄茧的手指轻轻滑过已经不再光滑的缎面,她突然转过头,明亮的双眸中夹杂着噬骨的恨,“这府里头,恐怕没有人晓得奴婢的本家,姓胡!” 轻柔的话音确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韶姨娘耳中,她瞪大了双眸,眼角几眦裂,颤抖的指着那荷包,“你,你是......” “不错。”素心点点头,“奴婢正是当年那胡记香料馆掌柜的亲生女儿,姨奶奶恐怕没想到吧?也是,毕竟姨奶奶以为,当年那场大火烧尽了所有的认证和物证,天底下再也无人知晓姨奶奶所做的好事!” “你胡说!都死了,明明都死了!”韶姨娘再也忍不住尖叫出声,面容扭曲难看,身子团成一颗圆球,却在瑟瑟发抖。 当年的事明明已经付诸一炬,三哥信誓旦旦的说一切已经摆平,怎么会蹦出一个掌柜的亲生女儿? 一丝明悟自沈氏心头闪过,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不顾韶姨娘的尖叫,追问道:“这么说,十三年前,在水榭轩发生的事,你都清清楚楚?” 叶老太太不满的瞪了沈氏一眼,刚准备出声,却被锦澜轻轻扯了扯衣袖。 “祖母,也许素心真的知道些什么,如今外头的事儿接踵而至,若是府里头再出什么意外,只怕......”锦澜意有所指的道。 叶老太太神色一凛,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下素心和韶姨娘,便沉默了下来。 素心并不接话,而是轻轻的打开荷包,从里头倒出几粒亮晶晶的东西。 “这是......冰片?”沈氏素来喜欢调香,当姑娘的时候曾浅浅学过一阵子,因此认得一些寻常的香料。 “太太只晓得这是冰片,却不晓得冰片若是同雄黄混在一起,便会让人肝火上升心浮气躁。”素心露出异样的笑容,“尤其是身怀六甲的妇人为甚。” 冰片,雄黄...沈氏面色惨白,身子顿时摇摇欲坠。 “太太!”祝嬷嬷赶紧将她扶住,强行扶回椅子上坐下,可那双手确如寒冬腊月里的冰块,冰凉冻人,她不禁急切的唤道:“太太,太太您怎么了?” “母亲!”锦澜再也坐不住,蹭的起身,三两步奔到沈氏跟前,却见她面色如雪苍白得吓人,双眼暗淡了无生气,顿时一惊,急忙抓住她的手,“母亲,你可别吓澜儿!” 叶老太太虽心生不悦,可到底顾忌叶家颜面,便吩咐品月道:“去将庞大夫请来。” 庞大夫就住在老太太园子里的西厢房,亦是老太太信任的人。 许是锦澜的呼声起了作用,沈氏失焦的双眼逐渐恢复,她眨了眨眼睛,斗大的泪珠潸然落下。 十三年前,她刚刚嫁入叶府,夫妻恩爱和睦,没多久她便怀了身孕,可等肚子将近六个月大时,却不明不白的流掉了! 事隔十三年,每每闭上眼,她还能清晰的记起那个盛满鲜血的木盆里,一个刚成型的哥儿,就这么孤零零的飘在血水中! 当时,正值端午! 稳坐高堂的叶老太太显然也忆起了这一茬,面色顿时难看不已,那可是叶家的第一个长子嫡孙啊!当时她可没少恨沈氏这个不争气的贱人!没想到,居然是,居然是...... 叶老太太锐利的双眼紧锁在瘫软在地的韶姨娘身上,恨不得将她戳出个窟窿来! 素心根本不理会他人的反应,只是看着沈氏,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可口气却愈发清冷:“姨奶奶身上带了混着冰片和雄黄的香囊,日日在太太跟前伺候,滑胎是迟早的事!” “不过让奴婢没想到的是,姨奶奶的心思显然不止如此,太太小产没多久,姨奶奶便诊出了身孕,这对太太来说,是记不轻的打击吧?”顿了顿,她最后吐出一句让韶姨娘崩断心弦的话:“难道,太太就不曾怀疑过,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 “贱人!你给我住口!”韶姨娘眼中闪过甘,恐惧,绝望,最后化为了疯狂,她身子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力气,竟猛地挣扎起身扑向一旁的素心,双手狠狠的抓向那纤细的脖子! 素心愣了下就被紧紧的掐住了脖子,那双手力大无比,勒得她喘不过气。 叶老太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愣,继而青着脸拍桌而起,指着两人怒吼道:“反了!拉开,快把她拉开!” 品月去请庞大夫还未回来,屋里只留了祝嬷嬷和唐嬷嬷两人,见老太太吩咐,无奈下只好上前拉人,只是韶姨娘仿佛魔怔了般,力气大得吓人,且又怀着一个宝贝疙瘩,两位嬷嬷都不敢下重手,形式一下便僵住了! 素心本能挣扎了一会儿,便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似乎记起了什么,她猛地伸手就一旁抓去。 “母亲,快让开!”锦澜一直细心留意,刚觉得不对劲儿就看见素心竟将手伸向沈氏,急忙拉着沈氏飞快的往边上挪了两步。 素心失去平衡,半跪的身子顿时往地上一倒,连带着死死掐着她脖子的韶姨娘也一并倒了下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乍然响起,虽然有素心垫在底下,可韶姨娘圆滚滚的肚子仍有一大半结结实实的磕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剧烈的痛楚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叶老太太彻底慌了,高声呼道:“快请大夫!” 韶姨娘已经松开了掐着素心的手,捧着肚子惨叫不已,一大股混合着猩红的温热液体不断自她双腿涌出,小片刻便染透了她身上的裙摆。 素心缓过气儿来,第一时间看的不是韶姨娘而是沈氏,见沈氏和锦澜好好的站在一旁,她不由垂下头,掩住眼底一闪而逝的遗憾。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生了 品月带着庞大夫匆匆赶到时,屋里已经乱成一片。 叶老太太铁青着脸,吩咐品月妙凝还有桐蕊巧扇几个丫鬟将韶姨娘轻稳地移到隔壁抱夏里去,好在接生的稳婆早早就接进了府,就在嘉裕堂的下人房里住着,差人一喊,也手忙脚乱的赶了过来。 吴嬷嬷不在,品月只能暂时充当叶老太太的眼线,随着稳婆一同进入这间临时折腾出来的产房。 不过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看着那一盆盆血水和韶姨娘惨烈的摸样,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能坚持在屋里头呆着已是难得,哪还能看得面面俱到? 抱夏离正房本就几步路的功夫,这会儿在正房里头坐着,便能清清楚楚的听见那一声声时高时低的惨叫声。 妙凝带着两名丫鬟战战兢兢的将屋里收拾干净,可那股子混合着羊水和鲜血的腥味一时半会还是难以散去。 叶老太太仍坐在高堂,两条稀松的白眉紧拧成团,手里头的念珠飞快的转动着,直到目光无意间扫到仍跪在地上的素心,才怒上心头,“先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押到柴房里关起来!” 如今这事儿不但涉及叶家内院,素心一直伺候着韶姨娘,又得知不少隐秘,兴许能利用来为叶家洗脱身上的污点。 叶老太太不愧人老成精,瞬间便想到了点子上,看着上前捆人的几名丫鬟又沉声道:“你们可得把人看好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仔细你们的老子娘!” 那几名丫鬟忙应道:“是!” 能在老太太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都是叶家的家生子,一人犯错极容易连累到在府里当差的亲人,因此众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捆绑的麻绳也是使了劲儿的圈拉。 素心身上立即便被勒出一道道红印,只是她一脸木然,好似全无感觉般也不挣扎,被几名丫鬟半拖半架的扯了出去。 锦澜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素心,直到帘子落下为止。 她脑海中反复出现方才的一幕,素心那只猛然伸出来的手,明明白白是冲着母亲的裙摆,若非自己及时拉开母亲,只怕母亲就会被拽倒继而压在韶姨娘身上! 可到底为何?照着素心的供述,她恨的是韶姨娘,若是想报仇,只需轻轻一推便能达成所愿,又何必费力攀扯母亲? 且方才韶姨娘掐着她的脖子时,以素心的力气,想要挣脱应该不难,可她却没有,反而趁势倒了下来...... 这里头,怕是有什么古怪! 锦澜心里细细的推敲着,突然感到袖子一沉,她忙收了心侧眼一看,原来是祝嬷嬷。 只见祝嬷嬷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又移到坐在一旁的沈氏身上。 锦澜这才发现,沈氏面色凄然,双眼愣愣的盯着前方,她顺眼望去,那里出了墙壁,并无他物。不过,韶姨娘那凄厉的叫喊正从墙壁那头传来。 她想了想,干脆端起桌上的茶盅,捧到沈氏面前,“母亲,喝盏茶压压惊。” 被锦澜这么一唤,沈氏才堪堪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颤着手接过茶盅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便搁下了,仍旧抬头望向前方。 可她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仿佛一切都蒙上了层薄雾,唯有耳旁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却越来越清晰。 这掺杂着绝望和痛苦的哀嚎,是多么的熟悉,她也曾这般歇斯底里的泣喊过,却留不住腹中那逐渐冰冷的生命。尤其当那团小小的身子随着热流滑出她的身子,痛不欲生的,反而是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失去腹中的骨肉,她形如槁木,哪怕有叶霖贴心的慰藉也难以释怀,加上滑胎后恶露不止,身子便一日一日弱了下去,大夫甚至断言,将她来也许再也不会有受孕的机会。 一时间,丈夫厌弃,婆婆又将她视为眼中钉,府里头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有资历的婆子们都敢踩上一踩!除了祝嬷嬷外,只有韶音日夜守在榻前,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她,直到疲惫过度而昏倒在地,才被诊出了喜脉。 她恨过,也怨过,夜半无人时,心底总控制不住的认为,正是韶音的喜脉冲撞了自个儿的的肚子,甚至恶毒的咒骂着一切。 直到那一日,韶音跪在床榻前含泪起誓,愿将腹中的骨肉奉养在她膝下,永不相认! 那闪着水泽的双眸是如此的真诚,不但瓦解了她心底的防备,甚至还让她愧疚不已,这才将韶音视如姐妹,不曾想,到头来还是...... 好在当年她执意不肯将锦薇养在自己名下,更感谢老天爷,让她生下了澜儿。 沈氏泪如决堤,面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凄楚不已,让锦澜心里一阵揪疼。 今儿个原本打算将整治韶姨娘,不想却揪出这番辛秘,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还有一位无缘的兄长!听着素心的话,她无法想象这些年母亲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倘若她如前世那般不孝...... 锦澜缩在袖子中的手紧握成拳,气息微促,竟连想都不敢多想一分。 “母亲。”稍稍稳住略凌乱的气息,她掏出另一张帕子轻柔的拭去沈氏腮边的泪珠,柔声劝道:“往事如烟,以后,澜儿定会好好孝顺母亲,替兄长承欢膝下!” 沈氏一怔,抬眼对上锦澜明亮的双眸,鼻尖一阵酸涩,张手便将她揽入怀中,哽声道:“我的澜儿!” 锦澜眼圈泛红,嘴角却是勾勾的往上翘,一旁的祝嬷嬷和唐嬷嬷相视一眼,亦忍不住偷偷抹泪,唯有叶老太太看到这一幕母女温情,便觉得万分刺眼。 老太太冷哼一声,突然开口道:“澜丫头,你过来。” 锦澜身子僵了下,她差点将老太太给忘了!于是赶紧从沈氏怀里起身,乖巧的往叶老太太身旁走去,只是临走前借着唐嬷嬷的遮掩,重重的捏了捏沈氏冰凉的手。 “祖母。”锦澜任眼圈红着,一副委屈的摸样。 叶老太太心里刚聚集的怒火瞬间消散一空,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扫了眼垂头静坐的沈氏,才拉着锦澜在身旁坐下,“罢了,这事儿你也不必多想,自有我这老婆子为你做主。” 锦澜微微怔了怔,这话实际上是说给母亲听的吧? 她移眼扫了下老太太的下首,果然看到母亲正一脸怔忡的望着老太太。 偏叶老太太看都不看沈氏一眼,仍旧一副嫌弃的摸样,她抓着锦澜的手,直径问道:“澜丫头,那几张状纸你是从何而得?” 自从打算拿出状纸,锦澜就猜到这一茬,如今见老太太询问,便照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一交代,“说来倒也巧,唐嬷嬷的儿子在城里开了间铺子,常到附近几个镇子收些城里少见的稀奇玩意儿,有一日奶兄碰上了几个泼皮在苦主家闹事儿,看不过才搭了把手,结果便晓得了里头的事。” 她顿了下,见老太太面色无异,才继续道:“后来奶兄还特地在镇子里打探了一番,证实后又想法子收了这些状纸才匆匆赶回来,趁着嬷嬷回府时便带了进来。若不然,只怕咱们还蒙在鼓里,万一事发,仓促下难免会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少不得会连累父亲。” 提及叶霖,叶老太太面色一凝,慎重的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多亏了唐嬷嬷一家。”说罢便让妙凝去了十两银子来,要赏唐嬷嬷。 唐嬷嬷赶紧上前推辞,“这是奴婢的分内事,岂敢讨赏?” 叶老太太面色微缓,淡笑道:“素来听澜丫头说你为人本分可靠,看来所言不假。” 锦澜抿嘴一笑,“嬷嬷你就收了吧,既然祖母赏你,便是你的体面。” 见锦澜这般说,唐嬷嬷也只好磕个头谢过老太太赏赐,才起身退到一旁候着。 叶老太太满意的点了下头,刚准备张口说话,却见门帘动了动,不由皱起眉头,冷喝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 锦澜吓一跳,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门口,只见门帘子往上一掀,品月白着一张脸,慌慌张张的进了屋,“老,老太太。” 叶老太太双眼霎时一亮,忍不住激动的站起身,“可是生了?是哥儿还是丫头?” 锦澜这才发觉,韶姨娘凄厉的喊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品月的神色,并不像是好事的摸样。 她飞快的瞥了眼隔着抱夏和正房的墙壁,似乎想透过厚厚的石墙看清里头的情形。 品月吞吞吐吐,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急的叶老太太抓起拐杖重重一磕,“还不快说!” “回,回老太太,生了,生了个哥儿。”品月颤着声应道,身子却越来越哆嗦。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果然如济宁师太所言,是个哥儿。”叶老太太大喜,拄着拐杖就要往外走。 品月一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惊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太太,姨奶奶生的是个,是个死胎!” “啊!?”叶老太太大骇,双眼陡然一闭,身子直愣愣的往后倒。 “祖母!”锦澜赶紧上前扶住叶老太太,沈氏也赶紧起身。 屋里再度乱成一团。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人心 叶老太太病倒了。 这消息仿佛一阵风般吹遍了整个叶府,旁的不说,府里大多都是老太太的亲信,若是老太太倒了,叶家换一个主子当家,那么首当其冲要遭殃的当然是这些奴才。 一时间,府中气氛沉凝,人心惶惶,暂时掩去了韶姨娘生子的风头,直到叶霖傍晚归家,抓着几个出错的小厮狠狠收拾了一顿,才逐渐稳了下来。 不过,急流转为暗涌,爆发也只是迟早的事。 叶霖收拾完下人,连晚膳都顾不上用就直奔嘉裕堂。 品月端上新沏好的茶便退出去守在门外,好让两位当家主子说话。 黄花梨双月洞杂宝罗汉床上,叶老太太侧身垫着大花软枕半靠在床头,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发髻松松的别在脑后,额上带着一副镶着拇指大小的祖母绿宝石金线滚边抹额,几缕花白的发丝垂落在颊边,衬着蜡黄的面色,显得异常憔悴。向来精明的双眼阖着,手里的碧玉念珠一颗颗缓慢的转动,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叶老太太不出声,叶霖则似有心事般,坐在一旁喝着茶也不开口,屋子里一片诡异的沉默。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随着缓慢转动的碧玉念珠嘎然停住,叶老太太睁开眼,抬头看向叶霖,“外头的事,我都听说了,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理?眼下正是关键时刻,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只怕整个叶家都会受到牵连。” 听到这话,叶霖心里顿时一惊,“母亲怎会得知这些事?” 叶老太太冷哼一声,道:“怎么?你还想瞒着我不成?”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叶霖皱了皱眉头,斟酌片刻就道:“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只是最近成傅山的做派愈发强硬,加上杨家和宋家都同成傅山走得比较近,有些事怕是不大好遮掩过去了。” 叶老太太双眼微眯,沉吟道:“你是说,杨家和宋家都已经站了队?”成傅山背后是二皇子,同成傅山交好,明摆着是支持二皇子了。 叶霖神色沉凝,“十有八九。” 自打上回他婉拒成傅山的招揽后,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不愿站队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即将离任上京续职。 说到底,还是人走茶凉。 叶霖叹了口气。 叶老太太看着他颓然的摸样,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当初我早就和你说了,即便不能与成傅山亲近,也别闹僵了去,能拖就拖,只要拖到任满,上峰评绩落定,认那姓成的怎么折腾,也翻不起风浪。如今倒好,眼下还有两个月,若是成家联合杨宋两家要暗地里动手脚,叶家可就防不胜防了!” 叶霖被说得心烦意乱。 起初他确实采取拖延的态度,成傅山显然也不愿将叶家得罪太死,因此做事总会留上三分余地,可自打去年中秋后,成傅山陡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一日比一日强势。 难道,是皇上......叶霖心头猛然一缩,惊骇的看着叶老太太。 叶老太太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面色顿时难看得紧,但她转念一想,又镇定下来,“澜儿才从京里回来,并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事,且照李管事的来信,当初老祖宗曾带澜儿进宫面圣。” 言下之意,便是皇上还算安好。 叶霖端起茶盅狠狠灌了一口,才压下剧烈的心跳,缓了片刻,他才开口道:“如今只能请孟家从中帮忙周旋了。” 只是照着目前的局势,孟家未必肯冒险。 成傅山不过是个新上任不久扬州知府,怎敢这般明目张胆给叶家使绊子?这背后肯定是四皇子的授意,即便孟家再怎么强势,也不敢同皇家做对。 除非,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叶霖转念一想,心里顿时生出一个法子。 孟家吗?叶老太太突然想起了秦氏那张笑盈盈的脸,眼神一顿,“这件事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自会安排,你想法子尽早将外头那些对叶家不利的流言平了去,以免越酿越大。” 叶霖忙回道:“那就劳烦母亲了。” 叶老太太点点头,阖眼沉思了片刻,又道:“外头的事有了章程,府里头的你也得心里有数,今儿个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你预计怎么处置韶姨娘?” 叶霖皱起眉头,“旁的先不说,那孩子怎么...济宁师太不是说,韶音肚子里的孩子是个金贵的人,将来前程贵不可言?” 叶老太太一早就遣了得力的心腹到衙门传话,因此他早早便得只了府里发生的一切,虽然震怒不已,可到底更心疼的,还是那个孩子。 “济宁师太的意思,是出生的时辰未到却提早瓜熟蒂落,才伤了贵人的性命。”叶老太太眼中闪烁出冰冷的光,那接生的稳婆和庞大夫都是她备下的人,还有品月在房中盯着,应该不会出差池。晌午她又特地差人将普陀庵的济宁师太请来,才得了这番结论。 “既然贵人与咱们叶家无缘,也不必强求,且往后这番话提都不要再提,以免传出去被有心人听了,又是一顿是非。” 叶霖当下一凛,“儿子省得了,既然如此,韶姨娘她...”他顿了下,看见老太太冷着的脸,心中一沉,只得咬牙道:“就随母亲处置。” 叶老太太这才满意的露出一丝淡笑,伸手自紫檀卷草纹三弯腿小几上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接着道:“我晓得这些年韶音伺候你还算贴心,又生了锦薇丫头和昱哥儿,你心里难免不舍。” “不过她既为叶家人自当为叶家想才是,横竖今儿的事是在我的院子里,传不出去分毫,到时候只需对外宣称她难产去了,旁人既起不了疑心,也能全她几分颜面。” 死无对证,即便外头吕家再怎么攀咬,也无济于事。 “不过锦薇丫头这两日便会回府,到时候若问起韶音...”叶霖若有所指。 叶老太太脸上带了几分冷色,“内院的事你就不必插手了,倒是昱哥儿,明儿开始你就带着他到外院去,这件事暂且瞒着,到时候我自会同昱哥儿说。” 叶霖无奈,只好应了。 ****** 锦澜并不晓得叶老太太和叶霖已经决定好了韶姨娘的命运,她陪着沈氏一同回了水榭轩。 今儿一早就折腾到现在,又遭受不小的打击,沈氏本来就没有痊愈的身子一下便跨了,祝嬷嬷和宫大夫忙上忙下,和锦澜一起哄着她吃了点东西又煎好药喝下,才沉沉的睡了过去。 “姑娘,你也去歇一会儿吧?”唐嬷嬷心疼的看着锦澜,二姑娘昨夜里也没睡好,只怕比太太更疲惫。 锦澜看了眼沈氏熟睡的脸,点头起身,到外间的软榻上小歇,只是她翻来覆去,怎么也闭不上眼,脑海中全是素心的一举一动。 对素心这个人锦澜并不陌生,前世她一直伺候着韶姨娘,似乎在韶姨娘扶正时便不见了踪影,当时她也不在意这么个小小的丫鬟,如今猛然一想,却想不出更多的记忆来了。 不过,她总觉得素心不简单。 就在锦澜左思右想的时候,沐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姑娘,老爷差人来请,说是让你去一趟大书房。” “可说是什么事?”锦澜秀眉微蹙,叶霖很少会主动寻她,更别说是去大书房,那向来是府里的禁地,除了叶霖,连母亲都不得随意踏入。 沐兰摇头,“只说让你快些动身。” “既然这样,我走一趟便是了。”锦澜坐起身,又道:“你陪我过去,唐嬷嬷就留在屋里帮衬。” 叶霖的大书房设在二门外,即便是前世锦澜也极少踏入这里,沿着回廊一路走到大书房不远处时,外头的小厮五福眼尖瞧见,早早就给传了声。 “二姑娘来了。”五福利落的行了一礼,“老爷吩咐,二姑娘来了只管进去。”说着,伸手推开门。 锦澜对五福淡笑着颔首,带着沐兰跨过了门槛,五福立即就将门合上了。 大书房很宽敞,比内院的小书房大了将近一倍,虽然大门合着,但里头四扇窗子都洞开,光线十分明亮,叶霖正坐在书案后,埋头奋笔疾书。 锦澜知道叶霖的脾气,这种时候最讨厌别人打扰,她便悄悄在一旁候着,直到叶霖停下笔,才上前行礼,“父亲。” 叶霖抬头看见锦澜敛衽行礼,乖巧柔顺的样子,面色和蔼了许多,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缓声道:“澜儿来了,坐吧!” 锦澜依言坐下,她实在搞不清楚叶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叶霖重新低下头,似乎正在琢磨方才写下的东西,可嘴里却出声问道:“听说你回来后,孟府曾邀你过府赏花?” 锦澜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不过脸上仍带着浅笑,“是。” 叶霖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同孟家的大少爷可曾认得?” 孟家的大少爷?孟展轩?叶霖问这个做什么? 锦澜强忍着皱眉的冲动,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算不上认得,只见过一两面。” 叶霖突然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锦澜那张精致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罢了,既然孟夫人几番好意邀你赏花,你也不能不知礼数,正巧园子里的花开得不错,回头你亲自下几张请帖,邀孟家夫人和姑娘过府招待一番,权当回礼。” 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叶霖怎会突然想请孟家过府做客?且就算要请,也轮不到她出面才是,以母亲和孟夫人的交情,让母亲出面岂不是更妥当? “怎么?你不愿意?”没听到锦澜的应答,叶霖眉头一皱,语气顿时冷了几分。 “女儿自是愿意。”锦澜低声说道,无论叶霖作何打算,如今她都必须忍耐顺从,一切才刚有起色,犯不着为一时痛快让前功尽弃。 只是,往后她得更加仔细些才行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猜测 叶霖非常满意锦澜的顺从,又略略询问了几句日常便让她回去了。 直到走回内院,沐兰才忍不住出口道:“姑娘,老爷怎会突然提及孟少爷?” 锦澜憋了一肚子火,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谁晓得他打什么主意?”说着一愣,便细细琢磨起来。 即便叶霖要请孟夫人和孟茹涵,也不用特地先询问孟展轩吧? 照着方才的情形,倘若她回答不认得孟展轩,叶霖难道就不会提后头的事了? 不,绝对不会! 想到这里,锦澜不禁暗自摇头,虽然她厌恶叶霖,但不能否认自己的父亲是位心思缜密之辈,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也就是说叶霖早就得知她与孟展轩的相识! 好险!万一方才她做错了选择,恐怕就引起叶霖的不满和起疑了。 锦澜心里直呼万幸,可一转眼,脸色唰的沉了下来,她和孟展轩不过匆匆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孟府,一次则是途径徐州之时,这两次都是远离叶家,身旁跟着的基本都是自己人,叶霖怎会...... 突然,她脑海中想起了碧荷。 “姑娘?”沐兰不解的望着锦澜,却见她脸色难看得紧,便以为是自个儿说错了话,“是奴婢嘴碎,求姑娘别生气。” “我没事。”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叶霖才不屑将手伸到她屋里,那么整个叶家,和叶霖完完全全站在一起的,除了老太太,还能有谁? 是了,若碧荷是韶姨娘的人,以韶姨娘的性子,晓得这些事的话,又怎能毫无动静? 唯有老太太,为了保全叶家的声誉,才刻意按耐不动。 锦澜觉得心里一片寒凉,碧荷是老太太的人,那么前世给自己下毒的,岂不就是老太太!? 她怎么也不愿相信,素来疼爱自己的祖母竟会做出这种事,可心底总有个莫名的声音在殷殷叮咛,老太太最在意的除了叶霖外便是叶家的名誉和声望,她不过排第三罢了,兴许还会更靠后些...... 疼爱是不假,可前世同安远侯府的联姻,是老太太和叶霖千方百计促成,又岂会让她这个病恹恹的身子给毁了去?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后脑勺,锦澜生生打了个寒战,双手不由紧紧环抱住自己娇小的身子。 “姑娘,你怎么了?”沐兰见状,赶紧上前将她扶到一旁的栏杆上坐着,可触及那惨白的面容和双毫无温度的小手,心底一惊,“奴婢马上去喊人!” “别去!”锦澜及时扯住沐兰的袖子,勉强摇了摇头,“不打紧,许是累着了,歇一会儿就好。” “可是......”沐兰还想再说,却见锦澜的眼眸里透着坚持,只好应了,不过她特地从锦澜左边移到右边,用身子挡住吹来的凉风。 锦澜缓缓松了手,心里却在苦笑。 这是怎么了?还放不开前世的种种么? 原以为死过一回,该看透的早已看透才是,为何心底仍对不该存在的东西抱持奢望? 即便是叶家嫡女又怎样,关键时刻为了叶家,她这个嫡女在老太太眼里,和普通的下人有何区别? 锦澜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讽刺,或许,她明白叶霖真正的打算了。 “母亲的身子还未痊愈,这几日怕是不能请姨母和茹涵姐姐过府呢!”她抬起头望着沐兰,忽然浅浅一笑。 沐兰一怔,突然觉得二姑娘似乎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想来想去,却寻不出个所以然。 “好了,母亲也差不多该起身了,我们回去吧!”锦澜收回目光,缓缓站起身,微微弯起的眼眸沉着中透着冷漠。 叶霖让她请人,那她照着做便是了,不过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可就与她无关了,锦澜嘴角略略弯了弯。 迎着西沉的夕阳,那抹窈窕纤细的身影投在青石小路上,越拉越长,可步子却愈走愈发坚定。 回到水榭轩,沈氏果然已经起身,正坐在外间的软榻上用着燕窝粥,见锦澜进来,便将青花瓷碗往乌木雕花滴水小几上一放,“听说你去了大书房,你父亲可是有什么事寻你?” 锦澜脸上带着笑,先行了礼才走到小几另一头坐下,“是,父亲让女儿挑个好日子下帖子请姨母和茹涵姐姐过府赏花。”为了避免沈氏操心,她特地隐瞒了孟展轩这段。 请秦姐姐和茹涵赏花?沈氏皱起眉头,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想起这个?且是让澜儿来下帖子......“除此之外,你父亲可还提过什么?” 沈氏不愧是叶霖的枕边人,稍稍一琢磨就提到了点子上。 锦澜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旁的倒没什么,父亲只问些日常琐事便女儿退下了。” 沈氏点头,虽然仍有些疑惑,但紧锁眉间却明显松了下来,边吩咐祝嬷嬷摆膳边对锦澜道:“今儿个你早点歇息,明儿一早,老太太应该会让人来请。” “女儿晓得了。”锦澜笑着应声,韶姨娘的事还没个结论,无论是母亲还是她都不会轻易放过,老太太必定不会等她们上门询问,否则就落了下风。 话虽这么说,可到了掌灯时分,锦澜梳洗上榻后,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心里,仍放不下素心的事。 值夜的唐嬷嬷见她翻来覆去的,还以为她又招了梦魇,没想到一撩起帐子,就对上了锦澜那双明亮的眼睛。 熠熠生辉,哪有半点困倦的样子?唐嬷嬷掖了掖险些被她搅成麻花儿的丝被,“姑娘怎的还没睡?” “嬷嬷。”锦澜干脆翻身坐起,拍了拍床沿对唐嬷嬷道:“你坐,我有事想同嬷嬷说。” “姑娘想说什么?”唐嬷嬷反手将帐子扬落,又合拢严实,才沾着床沿上坐着,宽大的青纱帐子将两人罩在了里头。 唐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进府的时间也不短了,兴许知道些什么。 锦澜思忖片刻,才认真的望着唐嬷嬷,道:“不知嬷嬷对素心有何看法?” 素心?唐嬷嬷皱了皱眉,疑惑地看锦澜,姑娘好端端的问素心作甚?不过她还是开口说道:“奴婢同素心并不相识,偶尔碰上也不会搭话,不过听旁人说素心不是个好相与的。” 不好相与?锦澜眉梢微微一挑,不解的道:“我记得素心向来都是笑脸迎人。” 唐嬷嬷笑了笑,“姑娘还小,自然分辨不出好赖,有些人板着脸,心地不一定是坏,可有些人整日里笑盈盈的,心肝却黑透了!大家伙儿不同她亲近,也是自然的。” 是了,越是地位低下的人越擅长看人眼色和揣摩心思,素心的本性,只怕平日里同她接触的丫鬟婆子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 锦澜心底一阵郁结,“难道就没人和素心交好?” 唐嬷嬷恍然大悟,原来姑娘想问的是这个,她仔细想了想,便有些迟疑的道:“大概,是有这么一个。” 锦澜双眼猛然一亮,忙抓住唐嬷嬷的手急切的问道:“是谁?” “好像是宁姨娘跟前的翠雯。”唐嬷嬷也不是很肯定,“奴婢有一回无意中瞧见她俩在园子里说话,样子看上去倒是十分亲密。不过翠雯上回因夹带外物进府,已经被老太太卖出府了。” 唐嬷嬷后头说了什么,锦澜已经完全听不进耳中,她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宁姨娘三个字! 是了,素心现今才十六、七岁,换句话说,十三年前她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童,又怎会记得那么多事? 再者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失去了亲人的庇护,如何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 叶府无论是买丫鬟还是小厮,向来只会买八岁以上的幼女,素心进府时绝对不会小于八岁!可中间那几年,她到底在哪? 假如,一切都有人暗中安排,那么这些疑问自然不攻自破。 利用素心的仇恨将她埋藏在韶姨娘身旁,一步步诱导韶姨娘做下滔天大罪,紧接着又借着自己的手将一切都揭发出来!无论韶姨娘的地位多么稳固,都将一朝瓦解! 还有素心的举动,若母亲真倒在韶姨娘身上,那么韶姨娘早产甚至生下死胎的事将全部算在母亲头上! 难怪,难怪那天三妹妹会特地跑过来,原来宁姨娘早就抱着这样的心思! 还有那个翠雯,说不定雪根鸢尾那件事也是...... 锦澜的脸色忽青忽白,即便她先前怀疑过宁姨娘,可怎么也没想到不知不觉中这个性子软绵胆小怯弱的姨娘,竟布下如此天衣无缝的连环计! 若非她心里一直揪着素心不放,恐怕这一切就轻而易举的蒙混过去了! “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唐嬷嬷打小伺候着锦澜长大,自然比旁人更加了解她。 锦澜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她的猜测,没有丝毫证据,根本做不得准。只不过,若一切都是真的的话......她气息猛然一窒,“糟糕!” 话声还未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隐隐的喧哗! 唐嬷嬷和锦澜相视一眼,赶紧撩起帘子快步打开门往外一探,“姑娘,听起来像是从老太太那头传来的。” 果然如此,锦澜心头一缩,急声道:“快让沐兰跑一趟,也别声张,悄悄找守门的婆子就成,旁人不必多问,无论有没有消息都立即回来!” 她一直都刻意给这些守门跑腿的丫鬟婆子们略施恩惠,为了就是现在能派上用场。 锦澜焦急的在屋里走来走去,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沐兰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双眼中满是惊悸,“姑娘,关在柴房里的素心投缳死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报应(上) “什么!?素心投缳死了?”锦澜瞪大了双眼,袖子下的小手紧紧攥成拳,难道真被她猜中了? 唐嬷嬷看了眼面色复杂的锦澜,扭头对沐兰道:“好端端的怎会投缳?再说她身上不是捆着麻绳,哪能空出手?” “奴婢也不晓得。”沐兰拍了拍起伏的胸膛,一副心有余悸的摸样,“要不奴婢再去打听?”说着抬脚就要走。 “不用去了。”锦澜陡然回了神,赶紧唤住沐兰,沉声道:“从今儿个起,没有老太太的吩咐,谁都不许到嘉裕堂去!” 沐兰和唐嬷嬷相视一眼,虽然不大明白姑娘的表情为何突然变得严峻,但还是点头应道:“是。” 打发了沐兰,唐嬷嬷合上门,转头却看见锦澜正坐在小杌子上愣愣出神,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顿时为其蒙上一层诡异的神色。 唐嬷嬷勉强压下心里异样的情愫,快步上前倒了盅温热的茶水给锦澜,担忧的道:“素心死了,没人指认下只怕韶姨娘那头会生出什么变故。” 伸手接过茶盅抿了一口,锦澜才淡淡的说道:“那可未必。” 素心的死,只会让老太太觉得是韶姨娘为了开脱而杀人灭口,继而想到韶姨娘竟敢把手伸到了自个儿的屋子里,这对老太太来说,是最不能容忍的事。 经过这么一闹,原本还有一两分生机的韶姨娘,只怕是非死不可了。 锦澜抬头望着时不时跳动的烛光,漆黑的眼眸中染上一层灼亮的橘色,不但将所有人的心思摸得巨细无遗,还将人性利用得淋漓尽致! 宁姨娘,真是好手段! 沉默了好一会儿,唐嬷嬷看了眼窗外渐浓的夜色,低声劝道:“姑娘,更深露重,还是早点歇息吧!” 锦澜垂下头,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好。” 不管素心是自尽还是被杀,都轮不到她来操心,老太太不是还杵在那头么? 水榭轩的灯火是逐渐熄灭了,可嘉裕堂却形同白昼。 吴嬷嬷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已经将悬着的素心放了下来。 “少装死!还不赶紧起来!”看守的丫鬟一个狠狠的朝素心的脸上甩耳光,一个拼命地掐人中,“醒醒,别死啊!” 她们身子都不停的哆嗦着,声音中隐隐含着哭意,当初老太太可是特地说了,万一素心出了什么事,大家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心里的恐惧化成力气,两个丫鬟又掐又打,还泼了一碗冷水,素心仍旧没有动静。 最后还是吴嬷嬷上前摸一把已经冰凉的尸身,皱起眉头道:“行了,甭再继续折腾,人已经死透了!” 不想这句话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两个丫鬟瞬间发起狂来,哭着喊着,对素心的尸身下手更重了。 “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把她们拉开!”吴嬷嬷大怒,叱喝着身旁的婆子将两个丫鬟抓起来,“把她们关到后头的小屋里去,等明儿让老太太发落!” 那几名粗使婆子不敢怠慢,赶紧用东西堵了两名丫鬟的嘴,扭着拖了下去。 吴嬷嬷叉着腰,冷冷的环视了周围剩下的丫鬟婆子,厉声道:“今晚的事,你们都给我烂在肚子了!就算到了夜里说梦话,也别蹦出半个字儿!否则......”她冷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丫鬟婆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不约而同的低声应道:“是!” 吴嬷嬷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都散了吧!”说罢她匆匆往正房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色,顿时有些迟疑。 自打出了事,叶老太太便被吵醒了,品月已经将素心投缳的事宜禀报过了,可具体怎样,还未曾得知。这会儿听到外头的脚步声,瞥了眼门帘子,沉声道:“进来。” 吴嬷嬷只好打起帘子进屋,先是回了柴房里的事,又点了点看守丫鬟的处置才收了声,恭敬的等候指示。 叶老太太神色莫名,手中的碧玉念珠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屋里除了烛花爆裂的啪啪声外,静可闻针落地。 品月和吴嬷嬷低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良久,叶老太太才似过神般,抬眼打量着吴嬷嬷,“你是说,素心乃是自尽?” 吴嬷嬷微微一怔,难道老太太怀疑......她不敢迟疑太久,照实将自己亲眼所见说了出来:“奴婢赶到时,素心已经悬梁,那两个看守的丫鬟正准备将她从上头解下来,旁人倒是没看到。” 叶老太太双眼微微一眯,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光,“她被捆得严严实实,柴房里又无绳索,怎么能投缳?” “说起来也是巧。”吴嬷嬷斟酌了几下,“柴房里为了防潮,素来会做几个绳套子,将几捆干柴吊起来以防不时之需,前几日阴雨绵绵,地上的柴火都浸了潮气,其中一捆被取下应急,这才空了出来。没想素心竟踩着柴火堆挂上去,就这么吊死了。” 叶老太太脸色发青,靠在软榻上,眼睛紧紧的盯着吴嬷嬷,真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她在府中经营了数十年,什么弯弯绕绕没见过,这点小把戏还想蒙住她的眼睛! 吴嬷嬷站在一旁不出声,该说的她都照实说了,剩下的全看老太太的评断。 叶老太太阖上眼,手里头的念珠又开始转动,过了一会儿,她似心里有了决定,长长的叹了口气,睁开眼对吴嬷嬷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妥当了?” 吴嬷嬷心里一颤,低声回道:“准备妥当了。” 叶老太太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也罢,你亲自陪我走一趟吧!” 吴嬷嬷咬牙应道:“是。” 韶姨娘早就从抱夏移到西厢房里,叶老太太带着吴嬷嬷进屋时,里头只有青柳一个丫鬟在伺候,虽然不是产房但韶姨娘刚生完孩子,身上的恶露未止,屋子里萦绕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老太太。”青柳见到来人,赶紧屈膝行礼。 韶姨娘半躺在床榻上,手里正捧着竹绷子,丝线翻飞,不知在绣些什么,直到青柳出声才回过神,忙将手头的活儿放下,掀开被子便要下床行礼,“老太太您怎么来了?” 叶老太太脸上带着笑,阻止她道:“好了,你身子弱,这儿又没有外人,就不必多礼了。” 瞧着老太太和蔼的笑容,韶姨娘原本紧绷的心里顿时一松,不过仍旧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才起身,“谢老太太。” 叶老太太笑似非笑,错眼望向床边的竹绷子,“这是......” “回老太太,这是奴婢做的肚兜,是给二少爷用的。”韶姨娘拿起竹绷子,上头是绣了一半的五彩蝙蝠,针脚细密工整,五蝙栩栩如生,足以看出下手的人技艺非常精湛。 叶老太太眸光微微一闪,孩子太大,韶音生产时就昏厥了,而她又亲自下令封了丫鬟婆子们的嘴,因此即便是当娘的也不晓得自己生的是个什么东西。 “老太太。”韶姨娘抚摸了下缎面上的绣纹,突然砰地一声就跪下了,扬起含泪的眼眸,凄楚的说道:“奴婢确实没有害太太,那些事儿全都是,全是素心一人所为,求老太太明鉴!”说罢磕了两个头,泪珠夺眶而出。 叶老太太的笑容淡了几分,她侧头扫了眼杵在一旁的青柳,“小厨房里熬着姨娘的燕窝粥,你去看看得了没。” 青柳迟疑的抬起头,却对上吴嬷嬷略带冷厉的目光,吓得赶紧垂下头快步出了屋。 厚重的木门重新合上,屋子里只剩下叶老太太和吴嬷嬷以及韶姨娘三人。 韶姨娘心里生出一丝不安,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叶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一旁坐下,给吴嬷嬷使了个眼色。 吴嬷嬷上前,将手里的朱漆描画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小心的端出一个青花海碗,“姨奶奶,这是老太太特地让庞大夫开的滋补药,你快喝了吧!” 洁白的碗里盛了大半碗乌黑的药汁,正散发着热气,显然是刚熬好。 韶姨娘盯着那药碗,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她缓缓站起身,勉强笑了笑,道:“我这身子好得很,何必浪费这些贵重的东西。” 吴嬷嬷笑道:“姨奶奶说的什么话,你如今也是金贵的人儿,老太太说了,这府里上下事物繁忙,哪处都少不了你,因此才备下进补的药方子好让你的身子早些康复。” 韶姨娘抬眼看向叶老太太,可叶老太太阖着眼转动着手里的念珠,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的叨咕着什么。 “姨奶奶,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吴嬷嬷端起药碗就凑到韶姨娘嘴边。 浓郁的药味瞬间钻入鼻子,韶姨娘心头一惊,想也不想抬手便朝那碗扫去。 青花海碗翻落在地,跌了个粉碎,碗里头的药汁大部分都撒在吴嬷嬷身上,滴滴答答往地上流。 韶姨娘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可触及吴嬷嬷身上的狼狈,又看见叶老太太铁青的脸色,顿时惊慌的道:“奴,奴婢该死!” 吴嬷嬷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道:“不打紧,好在药煎多了,还剩了些。”说着转身重新打开食盒,里头是双层,底下异常竟也摆着个青花碗,只不过比方才的略小一些,不过所盛的药汁看想去相差无几。 哪有人煎药还特地煎两碗?韶姨娘望着叶老太太,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明悟,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退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六十章 报应(下) “姨奶奶,请吧!”吴嬷嬷端着青花碗一步一步走过去,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如此摸样,映着忽明忽暗的烛光,落在韶姨娘眼里好似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不!——”韶姨娘高声尖叫,双眼几欲眦裂,又惊又惧中她再度伸手试图将青花碗打落。 吴嬷嬷仿佛早就料到她有这般举动,端着青花碗的手稳稳一缩,避开了那只狠狠挥过来的手,碗里头的药汁仅是晃了晃,半点都不曾溅出。 她冷笑,“姨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韶姨娘只扫了眼安然无恙的青花碗就放弃了方才的念头,她晓得即便再次打破药碗,只要下决策的人不改变主意,永远都会有下一碗在那里摆着! 许是生死关头,韶姨娘的思绪特地通透,她理都不理吴嬷嬷,迈开发软的腿直径往老太太扑去! “老太太!”吴嬷嬷的声音既急切又慌张,生怕韶姨娘伤着叶老太太,连手上的药都顾不得了,随手往桌上一搁,伸手就往她身上抓。 可惜只堪堪扯到半片衣袖,随着“刺啦”一声,巨大的冲力生生将那半片衣袖给撕了下来。 吴嬷嬷揪着撕下的碎绸,连连后退两步。 韶姨娘猛地往前一栽,五体投地般狠狠的摔倒在地,只是她顾不上浑身传来的剧痛,手足并用地爬到叶老太太跟前,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腿,“老太太,奴婢知错了,求老太太看在大姑娘和大少爷的份上饶奴婢一命吧!” 她嘶声哭喊,好似记起什么,又慌忙接着道:“还有二少爷,他才刚出生,不能没有娘啊!若不然外头将克死亲母的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不但坏了二少爷的前程,对叶家来说也是种污名!求老太太发发慈悲,为二少爷,为叶家积福积德吧!” 叶老太太手里转动的念珠戛然而止,阖着的眼睛瞬间睁开,紧紧的盯着跪倒在地狼狈不已的韶姨娘,目光冰冷,“你说的不错,二少爷不能刚出生就没了亲娘。” 韶姨娘一喜,可目光触及到叶老太太眼里的阴霾和嘴角噙的讥嘲,刚要翘起的嘴唇慢慢垮了下来。 “吴嬷嬷,还不送韶姨娘去见二少爷。” 随着叶老太太毫无感情的声音落下,韶姨娘平日里总是弯弯的眼眸瞬间瞪得浑圆,震惊,恐惧,绝望,不甘一一自眼中闪过,紧抱着老太太腿的双手下意识的松了松,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不敢置信的摇头,“不,怎么会?二少爷明明...明明......济宁师太曾说二少爷命中是贵人,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她猛地抬起头,高声嚷道:“是你们,是你们想夺走二少爷,所以要害死我!” 惶恐下,韶姨娘已经顾不上其他,不断大喊大叫,指望外头有人能听到动静。 不过叶老太太来时早已经将西厢房所有的丫鬟婆子全都打发干净,而叶霖和昱哥儿住在前院,无论内院怎么折腾,只要没人报信,就是任她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半个人影出现。 “姨奶奶!”吴嬷嬷阴沉着脸,“老太太好心好意送来进补的药,你打碎就算了,还嚷嚷着什么生啊死啊的,这般胡说八道,难道脑子糊涂了不成!” 韶姨娘这会儿哪还听得进去?一心认定叶老太太是准备去母留子,独占命格金贵的二少爷! 她强忍着身上的剧痛,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身子一扭,一边捏着嗓子尖声喊“救命”,一边往大门的方向扑! 吴嬷嬷神色一变,快步追上前,还未容她碰到门拴,整个人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韶姨娘当机立断,转身就要冲回叶老太太身旁,这时候唯有制住老太太,她才有一线生机。 不过吴嬷嬷根本不给任何机会,飞快的抓住她的肩膀。 韶姨娘大惊失色,不停的扭动挣扎,嘴里仍旧高声叫着“救命”,只是嗓子都喊哑了,都不曾听见外头有丝毫动静,她心中渐渐绝望,可挣扎的力气却越来越大,踢抓蹬捶无所不用。 不过她本就是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平日里又身娇肉贵的,哪比得过当下人的吴嬷嬷,不一会儿就被死死地制服在地。 “姨奶奶,你这是何必?乖乖将药喝了,你能体面奴婢也能省几分力气不是?”吴嬷嬷表情阴狠,她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只不过以往韶姨娘对她多有笼络,心里难免落了一丝人情。 这会儿想通透了,手脚便利落起来,她跨坐在韶姨娘身上,从怀里掏出几条束发用的绸带,并在一起将韶姨娘反剪在背后的手用力地捆绑住。 韶姨娘的脸紧紧的贴在青石地板上,冰凉的青石砖上洒着熬得黏稠的药汁,而药汁里还藏着一些细小的碎瓷片,挣扎间,她脸上的肌肤被碎片割出一道道血痕,鲜血同糊在伤口上的药汁混合成一种诡异的颜色。 她似感觉不到痛楚般,抬起绝望的眼睛,强忍着胸口的窒息,勉强的吐出几个字:“老太太,大姑娘...回来,老爷和...哥儿晓得,绝对不......” “我看你是不死心,韶音啊韶音我本以为你是个安份听话的,没想到背地里你竟瞒着我干了这么多事,算计沈氏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败坏叶家的名声!”叶老太太起身走到她身前,冷冷睥睨着垂死挣扎的人,眼中毫无一丝怜悯和波动。 “原想着待你生下哥儿,便抬举你,结果却偏偏......罢了,也好叫你能瞑目,老爷对这件事自是知晓的,锦薇丫头和昱哥儿以后自然会有好去处,你就不必记挂了,好生去吧!” 说罢叶老太太也不愿再久留,叮嘱吴嬷嬷手脚放快些,自个儿就拄着拐杖先行离开了屋子。 “姨奶奶,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不过你放心,回头奴婢定会给你多烧些纸钱,让你将来投个好人家!”吴嬷嬷一边低喃一边用力的将趴在地上的韶姨娘翻了个面朝上,然后起身端药。 韶姨娘惊恐的瞪着吴嬷嬷,双手被缚她只能拼命的蹬着腿,意图阻止吴嬷嬷靠近,“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姑娘和大少爷的生母,是老爷的姨娘,若是无缘无故死了,叶家也讨不得好处!且大姑娘马上就要回府了,她要是晓得你害我,定不会饶过你的!” 吴嬷嬷端着青花碗,背对烛光,一步步朝韶姨娘走去,脸上的神情隐在光影下,让人瞧不清看不明白,“不会有人晓得,姨奶奶,你还不明白吗?在这府里,只要老太太愿意,随时随地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光明正大的消失。”顿了下,声音飘忽起来,“包括太太。” 韶姨娘顿时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她竟然会相信老太太的话,相信她真的痛恨太太,巴不得太太去死。 所以才会从小心谨慎到肆无忌惮,只因她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老太太! 如今,死的人不是太太,反而是她。 为什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她真是悔不当初听信素心的话,多年来的小心经营,一朝尽毁。 早知她就该更加冷血无情,连老太太也...... 韶姨娘的眼中布满怨毒,她牙关紧咬,将嘴巴死死抿住,使出浑身力气拼命的扭动挣扎,大幅度左右摇头杜绝青花碗靠近唇边。 吴嬷嬷悴不及防,碗里的药汁稍稍洒了些出来,泼在韶姨娘翠绿色的衣裳上,顿时染出留一小片污渍。 她不耐的皱了皱眉,将青花碗搁在随手可及的小杌子上,抬脚一跨,整个人再度跨坐在韶姨娘身上,臀部重重的压着胸膛,韶姨娘呼吸一窒,不由自主的松了牙关,张开了嘴。 吴嬷嬷趁机端起碗,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温热的药汁顺势灌了下去! 感受到嘴里的苦涩,韶姨娘稍稍模糊的意识顿时恢复了不少,她拼命扭开头,溢出的药汁流入鼻孔,霎时呛得胸口火辣辣的疼! 可被吴嬷嬷压着,她憋得面色通红,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努力抖了抖胸膛,嘴里含糊的骂道:“你,你会遭,遭报应的......” 吴嬷嬷冷笑,“姨奶奶,想想你对太太做的事,现下可不就是报应么?”说着下手更狠了,用力的将她的脑袋掰正,死死的捏着下颌,药汁源源不断的流入口中。 韶姨娘虽然想闭上嘴,奈何身上的力气逐渐消失,那苦涩药汁仍缓缓地沿着食道滑入胃里,偶尔成功吐出几口,也被呛进肺中,想咳嗽,可一张嘴便会有更多的药汁灌进来。 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青花碗,吴嬷嬷松开了韶姨娘,一边将药碗放回食盒内一边淡声道:“姨奶奶早些歇着吧!奴婢告退。”说罢拎着食盒快步出门,反手将门合上后还从外头用锁锁牢。 随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奄奄一息的韶姨娘在布满碎瓷片和药汁的青石地砖上蠕动着,努力张开嘴想呼救,却发不出丝毫声响,除了宛如毒蛇的嘶嘶声。 她的嗓子,哑了! 韶姨娘怔了下,继而仰头张口无声的大笑,一颗颗泪珠自绝望的眼中滚落。 突然,她感到腹部一阵绞痛,下体猛地涌出一大股温热的液体,空气中的血腥味陡然加重。 就要死了? 明明在梦中,她才是唯一的胜利者,沈氏死了,锦澜那贱丫头死了,最后老太太也死了! 只剩下她,享尽荣华富贵,寿寝正终!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韶姨娘的意识逐渐模糊,最终头一歪,狰狞的脸上,一双充斥着疯狂的眼眸,始终瞪得浑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动作(上) 韶姨娘死了。 无论生前受尽多少宠爱,到头来也只是薄棺一口,草草埋了完事,连停灵都不曾设,更别提葬入叶家祖坟甚至是将牌位请入叶家宗祠。 说到底,她不过是位上不得台面的妾。 一连好几日,叶老太太都没有派人到水榭轩请沈氏和锦澜,韶姨娘产后血崩而亡的消息就像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激起点点涟漪,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初,因为老太太的身子愈发沉重了。 “母亲。”锦澜从嘉裕堂回来,撩起门帘,见沈氏正坐在紫檀雕花木方桌前写写算算,便笑着走到她身旁,“这是......” 桌面上摆着好几本厚实的线钉本子,最上头的一本打开着,微微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记载着许多锦澜看不明白的字迹。 “这是老太太昨晚上差人送来的账本。”沈氏眼眸含笑,飞快的算完最后一笔账,执笔在账本上记了几个字便将笔搁在山字形的彩瓷笔架上,反手将账本合起,拉着锦澜的手往外走,等母女俩齐齐落座在软榻上,她才问道:“老太太身子可还好?” 锦澜摇摇头,眼中闪过的一抹复杂之色,“女儿并未见到老太太,品月说老太太吩咐这段时日谁都不见。”即便是叶霖也不例外。 沈氏皱起眉头,一脸不解,“好端端的,怎会连你也不见?” “兴许是为了韶姨娘的事吧!”锦澜不愿沈氏胡思乱想,轻声劝了两句便转移话题,“母亲,您身子还未痊愈,何必接这些劳心劳神的事儿?” “没事,这几日感觉比以前好了许多,秀秀说明儿喝完最后一次药再给我把把脉,往后只需仔细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沈氏笑了笑,可一抬眼看到桌上的账本,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她并非贪恋权势,只是出了韶音这件事,府里的人,她已经信不过了,正好老太太将账本和主持中馈的权利交出来,她为何不接?至少从今往后无论是她还是澜儿身边都会少一些魑魅魍魉。 锦澜仔细端详着沈氏比以往稍稍丰盈的脸颊,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踏实,她轻轻地挽着沈氏的胳膊,“嗯,母亲一定会好的,一定会!”似说给沈氏又似说给自个儿听。 沈氏轻柔的拍了拍锦澜的小手,“好了,小小年纪哪这么多愁绪,可不许多想,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留在这儿用午膳吧,今儿个尝尝祝嬷嬷的手艺。” 锦澜笑着应了,乖乖的陪沈氏用完膳,见她又开始算账,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屋,打算回澜园一趟,拖了这么久,有些事也该处理了。 她沿着回廊一路缓步慢行,时值春分,正是“千花百卉争明媚”的时候,园子里头花红叶绿,一簇簇娇花吐蕊绽放,风姿万千,加上搬倒了韶姨娘这座横卧在心头的大山,锦澜此时觉得什么都好,不但阳光特别明媚,就连空气中弥漫的花香也格外诱人。 她正怡然自得的漫步赏景,突然听见左侧传来一阵争执,听着声音,像是叶昱和......三妹妹? 她秀眉微蹙,左侧是一片假山,光听到声音,人却是连影儿都没看见,稍稍思忖片刻,她递了个眼色给唐嬷嬷,转身就下了回廊,沿着卵石小道朝假山后走去。 刚一绕过假山,里头的情形顿时跃入锦澜的眼帘。 假山后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杏林,几道人影泾渭分明,不过看样子似乎是昱哥儿将叶锦娴堵在了里头,叶锦娴圆润的小脸上满是惊慌,身旁只有一个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的大丫鬟春霞。 “二少爷,这些事三姑娘又怎能知晓?您若想弄清楚,大可去问老太太。”对于叶昱,春霞是打从心里惧怕,可就算双腿发软,她也一步不让的挡在叶锦娴跟前。 叶昱脸上怒意横生,“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和我说话?” 叶锦娴正好是面对着来路,这会儿看到锦澜过来,忙从春霞身后闪出,伸手拉了拉叶昱的衣袖,没想到叶昱勃然大怒,抬脚便朝她踹过去,“你这贱婢,不许碰我!” 叶锦娴虽然年纪比叶昱小,可身子却比他高了半个头,叶昱这一踹并未伤到要害,但他到底是男子,力气也不小,因此叶锦娴被踹了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姑娘!”一切发生得太快,春霞来不及阻挡,只能及时扶住摇摇欲坠的叶锦娴。 叶锦娴白着脸,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锦澜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昱哥儿,你方才说什么?” 叶昱显然没想到身后还有人,转身一看,脸上的怒气更盛了,扯着嗓子吼道:“我说错了吗?她不过是个贱婢,还妄想碰我!”越吼神色越狰狞,双眼怨毒的瞪着锦澜,“别以为我不晓得,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姨娘,你等着,我定要叫你为姨娘偿命!” “哦?”锦澜眯起眼,冷冷的回望叶昱,“若三妹妹是贱婢,你又是什么?还有......”她目光扫过跟着叶昱的两名小厮,“是谁同你说,韶姨娘是我害死的?嗯?” 察觉到锦澜冷冽的目光,那两名小厮慌忙垂下头,规规矩矩的退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叶昱恼怒的瞪了他们一眼,拧着脖子嚷道:“你管我从何得知,总之,这事儿没完!你等着,我要去找祖母,让她把你和那个恶毒的女人赶出去!” 说罢他扭头就跑,那两个小厮一见,只得匆匆给锦澜行个礼,快步追去。 眼看着叶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锦澜只是勾了勾嘴角,脸上毫无急色。 她巴不得叶昱闹到老太太跟前,这样便能再借着老太太的手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人,省的母亲主持中馈后还要被一些自以为是的丫鬟婆子们刁难。 “二姐姐。”叶锦娴靠在春霞身上,低低的唤了锦澜一句,脸上满是不安。 锦澜扫了眼她裙裾上鲜明的脚印子,便对春霞吩咐道:“先将三妹妹扶到澜园去吧!” 这里离澜远最近,横竖也就几步路的功夫,很快就到了。 锦澜让唐嬷嬷将叶锦娴安置东厢房里,又让沐兰去将药酒取来,待春霞小心翼翼将叶锦娴左腿的月牙白绫缎亵裤往卷起,露出伤处时,众人齐齐吸了口气冷气,被踢到的地方乌紫一片,已经肿了起来。 由此可见,叶昱当时根本就没将叶锦娴当成亲人,否则也不会这般下死力。 锦澜赶紧让唐嬷嬷将跌打散瘀的药酒给叶锦娴擦上。 唐嬷嬷将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便对叶锦娴道:“三姑娘,怕是有些疼,你且忍忍。” “嬷嬷不必担心,我忍得住。”叶锦娴乖巧的点了点头,只是当唐嬷嬷的手真的压在淤痕上时,那钻心的痛楚还是让她掉了泪。 不过她强忍着,哪怕疼得浑身都打了颤,左脚也未挣扎一下。 唐嬷嬷揉了好一会儿才松手,“好了,明儿应该就能消肿,不过这几日走路得仔细些。” “多谢嬷嬷。”叶锦娴吸了吸鼻子,赶紧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珠和冷汗。 “好端端的,你怎和昱哥儿起了争执?”锦澜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故作不解的看着叶锦娴。 由不得她心里起疑,自从看穿宁姨娘的真面目后,再碰上三妹妹,总觉得会是宁姨娘暗中设下的计谋! 毕竟两人起争执的地方离澜园实在太近了,而且叶锦娴和叶昱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竟然会同时出现在毫不起眼的假山后,更重要的是让她给碰上了! 接踵而至的巧合,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蹊跷。 “说起来,是我不好。”叶锦娴勉强扯出一抹笑,低声说道:“我是看今儿个天气不错,又听丫鬟们说园子里的杏花开得正好,便想折几枝回来当插瓶,不巧就碰上了昱哥儿,他上来就揪着我直问,直问......” 说到这儿,她脸上泛起一丝犹豫,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的看了锦澜一眼。 即便不说,锦澜也猜到了答案,不过她仍对叶锦娴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不打紧,你说便是了,我自不会放在心上。” 叶锦娴迟疑下了,才继续道:“昱哥儿只是问韶姨娘是怎么死的,还问是不是母亲和二姐姐下的手。”说着她又急忙辩解道:“二姐姐别生气,兴许昱哥儿是受了旁人的蛊惑,这府里都晓得,韶姨娘是难产才去的,连二弟弟一同......”渐渐的,声音便隐了下来。 锦澜淡淡一笑,“我并未生气,昱哥儿年纪还小,识人不清也是正常的,只不过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怕是不能留了。” 短短的几句话,却让叶锦娴心里一冷,她怔怔的看着锦澜,好似不认识了一般,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天真直率的二姐姐也会变得像老太太那般严谨了? 锦澜端起茶盅,轻轻拨了拨茶末,抿了一口后正准备开口,却见文竹匆匆来禀:“二姑娘,老太太差人传话,说是让你和三姑娘一同往嘉裕堂走一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动作(中) “我,我也要去?”叶锦娴怔了怔,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慌乱,老太太向来不喜她,这会儿将她喊过去,十有八九是昱哥儿说了什么的缘故。 锦澜倒是一脸淡定,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给叶锦娴投了记安抚的眼神,便扬声对外头的文竹吩咐道:“你去和传话的人说,我和三妹妹马上就去给祖母请安。” 文竹应声而去。 “二姐姐......”叶锦娴苦着小脸,手里不停的绞着帕子,她实在不愿意面对老太太啊! 锦澜拍了拍她的小手,轻声道:“不必担心,祖母并非是那不讲道理的人,你的裙裾脏了,这会儿回秀筠楼再过去的话,怕是会叫祖母久等。”说着她便喊了声沐兰,“去开了箱笼,将那件桃红色挑线八幅裙找出来给三妹妹换上。” 叶锦娴看了眼自己裙裾上那黑乎乎的脚印子,又想到老太太肃穆的脸,只得应了锦澜的提议,“多谢二姐姐。” “这八幅裙是去年做的春裳,我是穿不得了,倒恰好合适三妹妹,不过,那是去年时兴的样式,还得委屈三妹妹暂时将就一下。”锦澜搁下手里的茶盅,淡笑道。 “怎会?”叶锦娴忙抬起头,“姐姐屋里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妹妹一点都不委屈!” 确实,身为嫡女的锦澜,无论吃的穿的,一应用物全是精心备制,又岂能是不受宠的叶锦娴可比。 锦澜笑了笑,却不接话,待沐兰将裙子取来,领着叶锦娴往耳房更衣时,她才特地喊住准备进去服侍的春霞,“里头有沐兰伺候,你不必担心。” 春霞顿住脚,低低的应了句:“是。” 锦澜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春霞,好一会儿才道:“一会儿老太太若是问起方才的事,你照实说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别瞒着叶锦娴受伤的事。 春霞明了的点点头,“奴婢省的了。” 不一会儿,叶锦娴便换好了裙子,桃红色的挑线八幅裙搭着原本穿着的芙蓉色鸡心领撒花褙子,衬得肤色白皙的叶锦娴姿颜俏丽,宛如春风里吐蕊的桃夭,让人眼前着实一亮。 锦澜满意的点了点头,“果然是刚刚好。”她起身走过去,拉着叶锦娴下打量了一通,便笑道:“妹妹还是适合这样鲜明的颜色,想必祖母见了也会喜欢的。” 提及叶老太太,叶锦娴小脸上的羞意顿时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胆怯和不安。 “好了,咱们这就去给祖母请安吧!”锦澜笑着让春霞扶着叶锦娴先行,她特地落在后头,趁着帘子落下的瞬间,飞快的在沐兰耳边吐出两句话。 沐兰愣了下,继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原本叶锦娴的腿受了伤,按照锦澜的心思,是准备让她坐着轿子过去,可叶锦娴怎么也不愿松口,拗不过锦澜只好随她慢慢走过去,反倒比平日里多花了将近一半的时间。 不过,正中锦澜下怀。 跨进嘉裕堂的大门时,便瞧见吴嬷嬷早早就候在一旁,这会儿迎过来行了个礼,笑着说道:“二姑娘三姑娘,老太太请你们前往偏厅。”说着伸手一引,就在前头带路。 怎么是去偏厅?锦澜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老太太素来喜欢在正房处理事务,除非是有什么远客来访,才会移到偏厅待客。 仿佛看出锦澜的疑惑,吴嬷嬷嘴角突然翘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老太太这几日身子重,精力也不似从前,这会儿是太太主持中馈。” 锦澜心里一凛,这么说,现下在偏厅里的是母亲和昱哥儿? 她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吴嬷嬷,正巧瞥见那缕一闪即逝的冷笑,脑海霎时一清,多少看出了几分老太太的用意。 原来,是想借机给母亲一个下马威! 锦澜垂下眼帘,遮掩眸中闪烁的精光。 出了韶姨娘这件事,逼得“识人不清”的老太太不得不将管家权利交出,不过,老太太又怎会愿意坐看母亲收拢权势和人心? 因此,老太太定然会寻法子,好让母亲知难而退,最好主动将管家权利交还回去。 方才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以老太太对昱哥儿的疼爱,既松口让昱哥儿进了嘉裕堂,又怎会不为他做主,而是急巴巴将母亲请来? 说到底,不过是想借着昱哥儿的事敲打母亲罢了! 昱哥儿是叶府唯一的男嗣,又深得老太太和叶霖的疼爱,母亲说重了不行,说轻了昱哥儿定然不理会,等事情越闹越僵,老太太便趁机出手,到时候母亲也只能吃暗亏。 锦澜心里冷哼一声,又想起方才对沐兰的吩咐,心里头反而镇定了下来。 吴嬷嬷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寻机会暗暗观察锦澜,见她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不由嗤笑,二姑娘也是个蠢的,好端端的不侍奉老太太,反而跑去跟那个病痨子亲近,早晚有她悔的时候。 穿过林荫小道,偏厅已经近在眼前,可刚众人刚踏上台阶,就听见里头传出一阵吵闹。 “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是哪个教你的?”沈氏阴沉着脸,漆黑的眼眸里隐隐跃动着两团怒火,再怎么说,她都是叶家的当家主母,岂能让一个庶子欺辱! “与你这病痨子何干!”叶昱大声叫喊,如白萝卜般粗短的指头肆意地指着沈氏,“别以为祖母让你来,你就能在这儿逞威风,将来等我长大了,定要把你这个杀人凶手赶出去!” 沈氏顿时怒不可遏,可口气却愈发平静,“哦?将来你还要将我赶出去?” “没错!”叶昱昂起头,神色傲然,望向沈氏的眼中满是轻蔑,“不但是你这个病痨子,还有叶锦澜和叶锦娴那两个不要脸的贱人也一并赶出去!” “放肆!”沈氏抬手重重一拍,“身为人子,不敬长辈,不善待手足,性子骄纵蛮横,实在可恶!”说罢她侧头对祝嬷嬷吩咐道:“祝嬷嬷,去请祖宗家法!” 她原本还犹豫,毕竟昱哥儿是老太太和老爷的心头宝,可听到昱哥儿对锦澜泼污水,心头的那口气便怎么也压不住了! “病痨子你敢!”叶昱暴跳如雷,尖声叫道:“将来我可是府里的大爷,你敢打我?” 打小叶昱就被众人捧在手心中,身旁围绕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争着抢着奉承这位小主子,耳濡目染之下,他早已将自己看做是叶府将来的当家主子。 沈氏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大爷!祝嬷嬷,还不快去!” 祝嬷嬷一脸为难,虽然她也极想收拾叶昱这个黑了心肝的小混蛋,可此处到底是嘉裕堂,老太太就在正房里候着呢,若是打了叶昱,只怕太太就难以抽身了。 她迟疑了下,便在沈氏耳旁小声劝道:“太太,老太太她......” 话还未说完就被沈氏挥手打断,“老太太既然让我过来,又将此事交予我处理,那么定是希望我能好好管教昱哥儿,你不必再多说,快去!” 祝嬷嬷看了看沈氏铁青的脸,明白她是铁了心,干脆把牙一咬,转身就往外走。 叶昱见沈氏真要请家法,伸手抓起一旁桌上的茶盅就要恶狠狠的砸向沈氏! “啊!——”一声惨叫乍响,却不是出自沈氏,而是叶昱。 锦澜原本就站在外头,祝嬷嬷一打起帘子,她便瞧见了叶昱的举动,想也不想就冲进去牢牢的抓住了叶昱高举的手。 即便锦澜不似叶锦薇那般爱留尖甲,但修剪后多少还是有几分锋利,加上叶昱细皮嫩肉的,她这么用力一抓,莹甲顿时掐近肉里,疼得叶昱不由自主松开手。 高举的茶盅蓦然落在他身上,泼了一身的茶水茶叶。 “澜儿!”沈氏没想到锦澜竟然冲了进来,怔了怔才回过神,“你怎么来了?” “母亲......”锦澜正要说话,却被叶昱跳着脚打断了,“贱人,放开我!” 虽说茶水已经变得温凉,可泼在身上湿哒哒的往下流,也着实让人不舒坦,加上他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罪,当即便气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开口骂道:“你们等着,我要找老太太,找父亲,把你们这对贱人打死!” 锦澜钳着叶昱的手分毫为松,冷冽的目光中透出丝丝怜悯,昱哥儿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他怎会有这么大的自信,确定老太太和叶霖定会照着他的话做? 旁的不说,即便母亲没有生下嫡子,可依旧是叶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一个庶子,无论私底下再怎么宠,等摆在台面上时,仍旧入不了旁人的眼。 尤其是老太太,心心念念要将叶家发展成同京城本家一样的名门世家,又岂会容叶昱这般胡作非为? 韶姨娘,不就是一个最好的教训么? “放开我,你放开我!”叶昱挣不开锦澜的钳制,顿时大喊大叫起来,“祖母,祖母!快来啊!有人要杀我!” 锦澜听了秀眉一皱,正准备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威严的叱喝:“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动作(下) 叶霖今儿个大早就收到一个好消息,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格外舒爽,待他处理完手头事宜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守在门外的小厮传话,说是二姑娘屋里的丫鬟求见。 听了沐兰的禀报,叶霖若有所思,不过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横竖他正打算往沈氏屋里去,老太太那儿离水榭轩统共也没几步路,先去探望下老太太也是使得的,正好听听老太太对那件事的想法。 刚要走到正房,就听见偏厅隐隐传来的吵杂,叶霖皱起眉头走过去一看,结果没想到是这样一幅光景,心里顿时大怒,“都给我住手!” 沈氏和叶昱均是一愣,唯有锦澜神色莫名的垂下眼眸。 总算是来了! 她飞快的调整好脸上的神色,抿唇蹙眉,一副受了委屈却不愿多说的摸样,紧紧抓着叶昱的手也暗暗松了几分力道。 叶昱显然是最期盼叶霖出现的人,他脸上流露出欢喜的表情,高高抬起的手下意识一甩,立即发现自己居然挣脱了锦澜的钳制,再加上沈氏阴郁的样子,当下便以为她们怕了。 “父亲!”叶昱圆滚滚的身子顺势扑进叶霖怀里,那双被肥肉挤得几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破例睁得大大的,还噙着两泡眼泪,“母亲要请家法打我,二姐姐也掐我,父亲,我好疼!” 说着他努力抬起粗圆的手臂,只见靠近手腕的嫩肉上确实烙着几个血印子,有个别还在往外缓缓渗着血丝。 沈氏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会儿看见叶昱告状,眼中的厉色愈浓了,“昱哥儿!” 叶霖习惯性的就要冲沈氏发火,可脑海中闪过早上收到的消息,霎时又忍住了,转头看向锦澜,不悦的叱喝道:“锦澜,你身为姐姐,怎能对昱哥儿动手!” 锦澜没想到自己会伤着叶昱,不过她心里头倒是一点都不后悔,这会儿见叶霖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自己,眼底闪过一莫名的波动。 叶霖见她直挺挺的站着也不答话,恼怒更甚了,“这就是你学的规矩?不但欺负幼弟,连我这个父亲问话都不理不睬,真是好大的架子!” “老爷!”沈氏怒了,他到底晓不晓得这番话对锦澜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有多大的影响?倘若传出去,澜儿岂不是成了蛮不讲理的恶女? 她冷冷的扫了叶昱,再面无表情的看着叶霖,“你一来就冲着澜儿发火,只道澜儿伤了幼弟,怎的不问问方才昱哥儿对我这个母亲,对澜儿这个嫡姐还有锦娴这个妹妹又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杵在外头的叶锦娴听到沈氏提及自个儿的名字,也不好继续躲着了,只得硬着头皮进屋,感受到屋内箭弩拔张的气氛,原本胆子不大的她更加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不过在众目睽睽下,叶锦娴只能强忍着落跑的冲动,哆嗦着身子,颤声行礼,“父亲,母亲。” 叶霖眉头紧皱,他眼神颇尖,一下便察觉到这个三女儿身上似有不妥,那左脚的脚尖点地,脚跟微抬,显然是不敢着力的样子。 他移眼看向紧紧挨在身旁的叶昱,沉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叶昱没想到都亮出伤口了,宠爱自己的父亲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处罚那两个贱人,心里正暗自着急,这会儿见叶霖看来,顿时小嘴一扁,摇着头哭道:“我什么都没说,是母亲和二姐姐,她们...她们......”声音越说越小,让人产生一种他被逼迫的感觉。 “好了,父亲明白了。”叶霖心疼的看着叶昱挂在腮边的泪水,抬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你先回去,赶紧让小厮请大夫来瞧瞧。” “是,昱儿谨遵父亲的嘱咐。”叶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趁着叶霖不注意,冲锦澜得意的挑了挑眉,抬脚就要溜走。 “昱哥儿,你给我站住!”沈氏的神色冷若冰霜,对于叶霖这个丈夫,她心里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原以为他这会儿出现是为了主持公道,没想到一开口就这般偏向昱哥儿。 “你究竟想闹到何时?”叶霖眉目间的不耐之色渐显,虽然得了那消息后,他便想对沈氏和悦些,可多年来的习性又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加上沈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口反驳,他心底的火气已经渐渐压不住了。 沈氏冷冷一笑,刚张了张嘴,却被突然出声的锦澜抢了个先。 “父亲,您难道不好奇母亲为何会在祖母这儿吗?”锦澜垂着眼帘,淡淡的道:“方才女儿在园子里散步,恰好碰上昱哥儿和三妹妹,原想着过去打声招呼,不料却听见昱哥儿恶狠狠的逼问着三妹妹。” 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叶霖,嘴角忽然微微一翘,“父亲可晓得,昱哥儿在问什么?” 叶霖狐疑的看了眼面色发虚的叶昱,“问了什么?” “昱哥儿在问,究竟是谁害死了他的姨娘。”锦澜定定的吐出这一句,眼角的余光扫过靠门的那扇窗子,精神突然一抖擞,不容震惊的叶霖细问,继续开口道:“三妹妹只不过推说不清楚,却被昱哥儿重重的踹伤了腿,虽然女儿将三妹妹带回澜园擦了药酒,但三妹妹腿上的伤还在,父亲若是不信,只管找大夫来看。” “后来昱哥儿口口声声称女儿是杀人凶手,还要让女儿偿命!说罢不甘心,还跑到祖母这儿告状,只是祖母身子不适,才唤了母亲来处理,结果昱哥儿见了母亲,不但丝毫没有敬意,还咒骂母亲是病痨子,唾骂女儿和三妹妹是贱人!更言明自个儿是叶家的大爷,将来还要将母亲和女儿以及三妹妹等人赶出家门!” “请问父亲,这般不孝不悌,母亲请家法何错之有?”话落,锦澜嘴边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讥笑,“难道说,父亲心里也认为昱哥儿这番话没错?” 叶霖面色极度难看,锦澜这番言辞犀利地话让他感到颜面尽失,可又发作不得。 原本韶姨娘的死对叶霖来说并不算什么大悲之事,甚至还让他觉得晦气,毕竟外头那些麻烦全都是韶姨娘惹出来的,这会儿又是因为她搅得家宅不宁,叶霖心里的厌恶更甚了,连带着对叶昱的喜爱也减了不少。 他抬眼瞪向叶昱,目光愤怒中夹杂着一丝森冷,“昱哥儿,你二姐说的可是事实?” 叶昱被他的目光吓的打了个抖,浑身肥肉哆嗦了好一会儿才趋于平静,尽管心里害怕,可触及到锦澜挑衅的目光,胆子突然又变大了起来,硬着嘴说道:“父亲,她整日看医吃药,难道不是病痨子?再说了,将来等我长大了,不就是叶家的当家主子吗?到时候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们害死了姨娘,我把她们全都赶走,已经算是便宜......” “啪!” 叶昱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就甩在了他脸上。 “你好大的胆子!”叶霖气得面色青中泛黑,他是宠爱这个唯一的儿子不错,但不代表他能踩到叶家的脸面上!沈氏是叶家的正房太太,他再怎么不喜叶不会任由一个庶子欺辱了去,若是传到外头,指不定会嗤笑叶家不分尊卑,没有礼数! 叶昱没想到叶霖竟然会对自己甩耳刮子,着实懵了下,待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刺得他回过神,顿时捂着已经高高肿起的脸颊,跌坐在地上,“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叶霖见他这般泼皮似的举止,心头怒火愈加旺盛,抬起手照着另外一边脸就要甩第二次。 “住手!” 一声怒喝,门帘被高高打起,叶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祖母!”叶昱这回反应倒快,一咕噜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叶老太太身边跑,“祖母救命!” 叶霖听言,顿时气得直哆嗦,指着叶昱躲藏的身子直骂道:“逆子,你这个逆子!” “好了!”叶老太太将叶昱护在身后,冷冽的目光叶霖脸上扫向锦澜,最后落在沈氏身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吵吵闹闹的,搅和得家宅都不得安宁!”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冲着沈氏去的。 沈氏面无表情的站起身,给老太太行了个礼,“老太太,方才的澜儿所说的话,不知您可听清楚了?” 叶老太太没想到沈氏会突然发难,以往只要她沉下脸,沈氏就会低头认错,这回倒是有长进了! 老太太冷笑,“昱哥儿年纪尚小,是非不明亦是常事,说不定是哪些嘴碎的丫鬟婆子胡编乱诌让他学了来,实属无心之过,岂能当真?” 看到叶老太太避开话题,张嘴就是为叶昱开脱,沈氏的脸沉得几欲滴出水来。 倒是锦澜,眨了眨眼睛,眸底便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祖母,昱哥儿这般,母亲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只是外头的人并不这么想啊!若是一不小心,咱们叶府的名声还有父亲的脸面可就全丢光了!” 一进屋,她就特地挑了靠左边的位置站,这样一来右边那扇窗子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囊括入眼中,唐嬷嬷早早就得了暗示,一动不动的立在窗外,只要远远瞅见老太太过来便屈膝行礼。 方才正是看见唐嬷嬷的身子突然一矮,她才故意不等叶霖发问就将一切都兜了出来,为的就是让叶霖亲自出言斥责叶昱。 这样一来,无论老太太心里有什么打算,都扯不到母亲身上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求和 叶老太太是存了心思要敲打沈氏,可没想到叶霖居然这会儿过来,得了吴嬷嬷的禀报匆匆赶到时,事情的进展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和掌控。 老太太那张蜡黄的脸上霎时如同笼罩了一层千年寒冰,浑浊的眼中闪动着冷厉的光。 可锦澜所说句句珠玑,又有叶锦娴身上的伤口为证,加上伺候在旁的丫鬟小厮,精明如斯的叶老太太也寻不到话反驳。 再者,有关韶姨娘的那些话,显然是有人故意挑拨。 她目光阴冷的扫过锦澜的小脸,将手里的紫檀镂雕福禄寿三星拐重重往地上一磕,冷哼道:“既然如此,昱哥儿从今儿个开始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屋里,什么时候习好了尊卑礼数,再出门也不迟!” 叶昱显然没料到最疼爱他的老太太也不再向着自己,还要罚他禁足,当下就不乐意了,扁着嘴就要哭嚷。 可叶老太太怎会容许他在这个关头出声,好让沈氏抓住把柄开口,当下给吴嬷嬷递了个眼神。 吴嬷嬷一步上前快手一捂,正好将叶昱张开的嘴捂个正着。 “二少爷,奴婢送你回去。”吴嬷嬷一手捂着叶昱的嘴一手自他腋下穿过,紧紧的搂着那肉呼呼的身子,几乎是拖着将他带了出去。 锦澜看着叶昱不断踢蹬的腿消失在门帘后,心里倒是觉得可惜,只是禁足而已,也太便宜他了! 饶是心里这般想着,她也没有出声,方才老太太那记眼神让她遍体生寒,看来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关系,又生生坏在这件事上头了,想必老太太现在心里恨死了她。 不过,锦澜并不后悔,即便重头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得罪老太太而护住母亲! “好了,这事也算了了,你们都回吧!省的在这里搅得我头疼。”叶老太太无视沈氏难看的脸色,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下逐客令。 “是。”沈氏沉着脸应了声,拉着锦澜就走,理都不愿理一旁的叶霖。 “母亲。”叶霖见人都走了,心里顿时记起他来的目的,便想开口同叶老太太商讨。 “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叶老太太暗恼了他方才坏了自个儿的计划,所以也没给他好脸色,不待他开口,直径甩头就走。 叶霖尴尬的合上嘴,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恼意,想了想,也出了门往水榭轩去了。 看着叶霖匆匆离去的背影,将叶昱丢给奶娘和丫鬟带走的吴嬷嬷赶紧上前扶住叶老太太,低声劝道:“主子,您何必跟老爷置气,这不是便宜了沈氏吗?” 叶老太太脚步停顿,一步步往正房走去,只是那拐杖重重磕在青石地砖上的,让人心里不禁沉甸甸的,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凝,跟在后头伺候的品月和其他丫鬟婆子的面色愈发小心谨慎。 好一会儿,叶老太太才淡淡的开口道:“我就是要她占便宜。” 只要占了便宜得意忘形之际,便是一击必杀之时! 吴嬷嬷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敢再问,只是笑了笑,便专心扶着叶老太太回了屋。 沈氏和锦澜走得并不快,一路上有锦澜的劝解,沈氏心底的怒火才逐渐散去,而跟在后头的叶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和她们母女俩前后脚踏进了水榭轩的大门。 “老爷?”沈氏虽然意外叶霖的到来,但脸上仍旧毫无表情,不过该有的礼数自然不会缺,行了一礼后便让惠秀去沏茶。 当然,还是叶霖最爱的雨前龙井。 锦澜秀眉微微一蹙,她猜不到叶霖这时候跟过来有什么目的,只好掩去眸底的异色,敛衽施礼,“父亲。” 许是受了方才那些事的影响,叶霖看见这个唯一的嫡女时,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脸色顿时便舒缓了下来,“快起来吧!” 锦澜大大方方的起身,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出了乖巧的笑容,她稍稍侧着头看向叶霖,故作欢喜的问:“父亲是特地来看望母亲的吗?” 沈氏缠绵病榻多年,叶霖来的探望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阵子得了雁容这个新人,就更是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被锦澜这么天真的一问,立即就让叶霖狼狈不已,他假意咳嗽了几声,板起脸道:“好了,我有话同你母亲商量,你先回澜园歇息吧!” 这就赶人了?锦澜眸光闪了闪,看了沈氏一眼才压下心里的担忧,低低的说道:“女儿告退。” 即便她心里再怎么不愿,也不能阻止叶霖和母亲相处,毕竟她只是个晚辈。 一直以来,她都在暗中防范戒备,可母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一无所知,兴许这样单独处一处也好,至少能让母亲弄清楚,将来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下了决心,锦澜的脚步顿时变得轻快起来,至于叶霖会不会伤害母亲,她是一点也不担心,除非叶霖是真的不想再要他的官位和前程。 锦澜走后,叶霖将端上茶的惠秀和候在一旁的祝嬷嬷也打发了下来,屋子里顿时只剩下夫妻二人。 沈氏优雅的品着茶,目不斜视,一句话也不愿说,好似身旁根本没有叶霖这个人。 倒是叶霖,边装作喝茶的摸样边偷偷端详沈氏,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妻子了,而将身子养的几乎痊愈的沈氏也恢复了以往的容貌。 其实沈氏算不上是绝色美人,但她那属于世家出身端庄气派和优雅高贵的举止,使得整个人宛如一朵绽放的牡丹,华贵动人。 这是在其他姨娘和通房丫鬟身上根本寻不到的一面。 叶霖和沈氏本身就是并排坐着,中间只隔了张紫檀木雕花方桌,沈氏垂头品茶,从叶霖的角度看去,正巧将那截纤细白皙,肌肤莹润的颈子看在眼里,加上掩在氤氲朦胧的热气后,那张仍旧带着几分苍白却如梨花一般娇美脸和高耸的胸脯...... 叶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一股邪火隐隐从下腹直窜上来,他连连灌了几口茶水,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欲望。 “老爷不是有事要与我相商么?”沈氏搁下手中的茶盅,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她实在不愿意面对叶霖,也许曾经的期待越深,如今的失望就越大。 多少年来,每每到了夜里,她总是奢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能出现在灯下,即使不能再同新婚时那般缠绵悱恻,也能做个相敬如宾。 可到头来,数不尽多少个夜里睁眼到天明,那一根根燃烧殆尽的红烛和满桌狼藉的烛泪,见证了那颗由火热逐渐跌向冰冷的心。 现在,她只期盼澜儿能平安长大,将来谋得一桩好婚事,至于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寻花还是问柳,都随他去吧! 沈氏开了口,叶霖蓦然醒过神来,又忙咳了几两声,清了清嗓子才和颜悦色的开口唤道:“琳容,我们夫妻俩何时变得如此生疏了?你以往,都是唤我子谦。” 沈氏身子微微颤了下,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强迫自己镇定冷静,她不想在叶霖面前表露出太多思绪,无论喜悲。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平静的说道:“老爷,若是有要事,还是别耽搁得好。” 叶霖没想到沈氏会这驳他的面子,心里顿时便有些恼怒,可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再次好声好气的说道:“琳容,这段时日有没有同岳母大人通信?” 沈氏一怔,好端端的怎么提及沈家?难不成,是沈家出了什么事?她心头猛地一缩,紧紧的盯着叶霖道:“沈家出了什么事?” 自打得知叶老太太暗中查看她的书信后,除了两三个月写一封话家常和请安的信笺外,她几乎都快和沈家断了联系,上一封信似乎还是年前随着年礼送去的! 察觉出沈氏话里的担忧,叶霖忙解释道:“是喜事,是喜事!”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岳丈大人被复起了!皇上亲自下圣旨,将岳丈大人荣升,如今已经进了内阁主事!” “没事就好。”乍一听沈家平安,沈氏紧绷的心弦才松了下来,缓了两口气才转过心思,明白叶霖所说的话,她猛地瞪大了眼,“你,你是说,父亲他......” 当年沈家蒙冤,不但父兄几人踉跄下狱,还险些连累了叶家,碰巧那时她又流掉了那胎哥儿,老太太和叶霖对她的态度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完全转变。 虽然后来幸得沈家故交求情帮忙,总算保住了父兄的性命,可官职却都被革了个一干二净,好在沈家身为百年世家,底蕴颇丰,生活自是不成问题。而沈父为人豪爽喜交朋友,即便失了势,有几位挚友暗中帮衬着,也没让那些暗地垂涎沈家财产的小人欺辱了去。 也正因此如,沈氏在叶家处境再怎么艰难,也不曾向娘家吐出一个字,生怕让父母忧心。 如今,听到父亲被皇上复用,还进了内阁,她岂能不吃惊? 沈氏紧紧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尽量将声音放平缓,“这事儿我不晓得,上回写信回苏州,已经是年前的事了,母亲的回信中并未提及此事。” “这是自然,不过是月余的事,若非有邸报,恐怕我也被蒙在鼓里。”叶霖眼中露出罕见的喜悦,有了这层关系,即便成傅山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回京续职的事是十拿九稳,且再进一步也未尝不可! 越想他越兴奋,看向沈氏的目光炽热如火。 当晚,叶霖便歇在了水榭轩。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赏罚 翌日 锦澜心里记挂着沈氏,夜里让沐兰悄悄去探了两回,得知叶霖歇在沈氏屋里,她一夜都没睡踏实,翻来覆去的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了一阵子,起身时眼底的青影比前几日的还要重。 “姑娘,老爷去太太屋里是件好事啊!你又何必担心?”唐嬷嬷并没有历经前世的种种,只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老爷同太太亲近正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可姑娘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锦澜侧眼看着菱花镜中憔悴的小脸,伸出一只葱白莹润的玉指,再半开半盖的玉瓷圆罐里沾了点少女常用的桃花粉,缓缓的涂在眼睑下,“嬷嬷,我只是担心,万一父亲再次厌倦了母亲,那母亲在府里头的地位,恐怕就真要跌入尘泥了。” 即便叶霖本意不会如此,可那头还有一个老太太杵着,凡事都不能大意。 不过,无论她再怎么不愿意母亲同叶霖这个负心人亲近,却没有办法阻止,毕竟,哪有女儿来管父母的房中事的理? 好在叶霖的亲近无形中抬高了母亲在府里的地位,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婆子管事们,多少都得掂量着,不会太过冒头。 至少目前来说,也不全都是坏处。 “姑娘不必想太多,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唐嬷嬷边劝边麻利地帮她挽了个单螺,然后在镜奁扫来扫去,想找一只合适的簪子。 略略翻找了下,她不由“咦”的一声,捻起一支簪子不解的道:“上回不是说这只羊脂玉茉莉小簪丢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在镜奁里?” 锦澜的目光移到唐嬷嬷手上,微微一凝,这簪子...... 是了,这支簪子应该是上次在灵济寺的时候,匆忙间被阎烨拿走了,直到那晚在京城本家,一个叫竹儿的丫鬟用来当做信物,才重新回到她手上。 她将唐嬷嬷手里的簪子拿过来,置在掌心中细细翻看,这只簪子她并不常戴,又遗失了将近半年时间,可那羊脂玉看起来反而愈加通透润泽了,像是被人时时放在手中摩擦似的,整朵茉莉花流光溢彩,鲜活得仿佛就要坠落枝头。 “是他吗?”锦澜低声轻喃,水葱般的指尖缓缓游走在吐蕊的茉莉花上,丝丝凉意透过白皙的肌肤,缓缓渗入体内。 恍惚中,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只宽厚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虎口处结了一层薄薄的茧。 正是这样一只手,在灵济寺中险些要了她的命,却又在元宵的血腥之夜为她握住了夺命的寒刃。 “姑娘,带这支吧!”唐嬷嬷从镜奁挑了支红翡双雀登梅簪,小小的雀嘴里还各衔着一颗大小不等但浑圆润泽的南珠,衬着锦澜身上绯色斜襟桃花褙子,显得十分俏皮妍丽。 眼看着唐嬷嬷要将那簪子插入发间,锦澜鬼使神差的伸手一拦,“不用,就带这支好了。”说着将手里的羊脂玉茉莉小簪递过去。 “这支?”唐嬷嬷接过放在头上一比,迟疑的道:“会不会太过素净了些?” 锦澜一怔,好似才回过神般忙垂下眼帘,掩住眸底蔓延的慌乱和羞赧,可仍旧坚持,“横竖只是到母亲屋里请安,素净些也不打紧。” 唐嬷嬷想了想,也就随她去了,将那支红翡簪子放回镜奁里,然后将羊脂玉茉莉小簪插到了锦澜头上。 刚收拾妥当,沐兰就拎着装有早膳的食盒匆匆进了屋,她把食盒往桌上一搁,走上前轻声说道:“姑娘,有件事得同姑娘说一声。” 锦澜迅速收了心思,抬起头看向沐兰,“什么事?” 沐兰回道:“方才奴婢听到大厨房送食材来的婆子说,大姑娘回府了。” “哦?大姐姐回府了?什么时候的事?”锦澜眉梢微挑,算算时间,叶锦薇早该回来了,也不知道为何耽搁这么久,若不然,应该能赶得及见韶姨娘最后一面。 “是今儿个大清早到的。”沐兰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会儿,又把自己听到的话说给锦澜,“听说大姑娘一回来就去了水榭轩,在太太屋里大闹了一场。” “什么?”锦澜大惊,噌的一下站起身,急声问道:“伤着母亲没有?” “奴婢不知。”沐兰摇了摇头,“听说老爷也在太太屋里,当场大发雷霆,让人将大姑娘撵出去,还说从今儿个开始,让大姑娘和昱哥儿一同禁足,什么时候学会规矩了再出来,以免败坏叶家的脸面。” 是了,昨夜叶霖歇在母亲屋子里,锦澜大大的松了口气,当着叶霖的面,叶锦薇应该不敢伤害母亲,否则就不止禁足这个下场了。 不过好端端的,叶锦薇怎会一回府就跑到母亲屋里闹腾?按她以往的性子,一回府必定是先到老太太屋里,然后才是其他人,至于母亲那是想到不会想到的地儿,可这会儿...... 锦澜仔细思忖了半响,眼中光芒蓦然一闪,心里顿时有了一丝明悟。 沐兰看到她沉吟良久都不说话,心里不由有些忐忑,“姑娘,怎么了?” “没事。”锦澜淡淡一笑,“摆膳吧!既然大姐姐回来了,我得上门问候一番才是。” 姑娘要去探望大姑娘?沐兰和唐嬷嬷诧异的相视一眼,赶紧应道:“是。” 锦澜似乎没什么胃口,略略动了几下就不吃了,唐嬷嬷还以为她是急着要去打探情况,没想到锦澜却吩咐沐兰去西厢房将尚嬷嬷喊过来。 尚嬷嬷随着沐兰进屋,恭敬的给锦澜屈膝行礼,“姑娘。” “嬷嬷不必客气。”锦澜笑着指了指边上的椅子,“且先坐吧!” 虽然尚嬷嬷跟在锦澜身边的日子不长,但她一双眼睛极为尖利,多少看出了几分这位二姑娘的脾性,便不矫揉推辞,半沾着椅子挺着腰直直的坐下了。 锦澜让沐兰给尚嬷嬷奉了茶,自己也伸手端起甜白瓷釉四季花卉茶盅,揭开盖子轻轻拨了拨漂浮的茶末,小小的抿了一口润了润喉,才脆声道:“这些时日辛苦嬷嬷了,不知她们绣得怎样了?” 打从回府那日起,她便借着要给老太太送寿礼为由,给碧荷安排了一道活儿,绣一架万福屏风,足足一万个大小不一的福字,足以让碧荷绣上大半年了。 生怕碧荷起疑,她特地让挽菊陪着一同绣,还让尚嬷嬷在一旁指点,说是指点,说白了其实是监视。 若非如此又怎能将碧荷绊在屋里,好让唐嬷嬷顺顺利利的给母亲送吃食。 如今母亲身上的毒将解,韶姨娘也死了,一切算是暂时尘埃落定,尚嬷嬷的任务自然也就完成了。 尚嬷嬷沉吟道:“依奴婢看,大概是赶不及老太太的大寿。” “横竖只是备用,若真赶不及就罢了。”锦澜淡笑道,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盅,给唐嬷嬷递了个眼色。 唐嬷嬷转身就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手里拿了着几张东西出来。 锦澜也不多看,让唐嬷嬷把东西交给尚嬷嬷,“嬷嬷,这里头一张记着灵珊和小石头的下落,另外一张则是灵珊的卖身契,至于底下那张,是瑞丰钱庄的银票,数额不算多,权当我答谢嬷嬷这一路的舍身相护之恩。” 当初沈氏并未为难灵珊,毕竟她也是迫不得已,打完板子,沈氏便让人将她连同小石头一起暗中安置到自己的陪嫁庄子上,而锦澜回府又问沈氏拿了灵珊的卖身契,为的便是今日。 尚嬷嬷颤着手,仔细看清楚了上头的字迹,确实如锦澜所说,一字不差。 突然,她猛地起身“砰”地一声跪在锦澜跟前! “嬷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锦澜愣了下,急忙说道:“沐兰,还不快扶尚嬷嬷起来!” 沐兰赶紧上前去扶,却被尚嬷嬷推开了手。 尚嬷嬷含泪望着锦澜,眼中闪着无尽的感激,哽咽道:“二姑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说着郑重的给锦澜磕了个头。 看着尚嬷嬷这番举止和摸样,锦澜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中酸涩难耐,她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的眼角,亲自走过去扶起尚嬷嬷,语气愈发柔和,“嬷嬷不必多说,这一路上若非嬷嬷鼎力相助,只怕锦澜此时还陷在京城,若说大恩,嬷嬷于我,才是大恩!”言毕,她轻轻的行了一礼。 唐嬷嬷和沐兰也赶紧跟着行了一礼。 “姑娘,使不得!”尚嬷嬷赶紧扶起锦澜。 锦澜抿嘴一笑,“我就不同嬷嬷客气了,趁着天色尚早,嬷嬷还是赶紧出府吧!灵珊和小石头在母亲的陪嫁庄子上,有好长一段路程,且到了夜里,郊外的路也不好走。” “奴婢省的了。”尚嬷嬷感激的点了点头,可顿了一下,又将底下那张银票抽出来,“姑娘,这银票奴婢不能收。” “这是我赏下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收回,嬷嬷若是不要,那便撕了吧!”锦澜板起脸,一副不高兴的摸样,接着伸手一推,又将银票推到尚嬷嬷怀里,“在外头可不比府里,处处都得花银子,嬷嬷还要照顾灵珊和小石头,恐怕一时间也挪不开身,这银票嬷嬷且先留着,将来嬷嬷富贵了,再还我也不迟。” 尚嬷嬷心里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妥协了,毕竟二姑娘说得对,在外头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银子?虽说这些年她也攒了不少体己,可若想让灵珊和小石头过上好日子,怕是远远不够呢! 锦澜见尚嬷嬷收好银票,脸上才重新绽出笑容,略略说了几句,便让沐兰送尚嬷嬷出府了。 看着尚嬷嬷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唐嬷嬷眼底却浮现出一丝忧虑,“姑娘,就这么让她走了,万一......”万一在京城里头的事泄露出去怎么办? “嬷嬷,用人不疑,我信她。”锦澜收回目光,嘴角淡淡一翘,“走吧,我们也该去探望探望大姐姐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姐妹(上) 秀筠楼位于叶府的西面角,离锦澜住的澜园相隔大半个园子。 锦澜身旁只带着唐嬷嬷,从回廊上下来,又自荷花塘上的九曲桥上穿过,碧水映着盈盈倩影,水里头一条条巴掌大的锦鱼怡然自得的摆着尾,游得十分畅快。 她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步不停滞的往前走。 过了九曲桥便是一条林荫小道,两旁各种着一排四季常青的樟树。 四月初,正值香樟开花的时节,锦澜一踏上鹅卵石小道,一股淡淡的香气便窜入了鼻尖,和兰薰桂馥不同,这股子花香犹如清晨弥漫在山间的薄雾,一呼一吸间清新怡然,泌人心脾。 清风拂过,偶尔有几颗黄绿色的圆锥花粒从枝头飘下,落在发间,倒是种难得的天然发饰。 莫约走了一刻钟,鹅卵石小道的尽头已经近在眼前,而小道的尽头便是秀筠楼。 锦澜依旧不疾不徐,只是刚要走近秀筠楼,便远远的瞧见院门前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道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眼熟。 正琢磨这那人是谁,她就发觉两道身影动了动,竟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只消片刻,锦澜便将来人的容貌看了个清楚,果然是位熟人。 “想不到在这儿都能碰上雁姨娘。”锦澜眸色闪动,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浅笑。 雁容自打被老太太抬成姨娘,除了到嘉裕轩服侍老太太外,平日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守在自己的小院里等待叶霖,怎么这会儿出现在秀筠楼前? “二姑娘。”雁容迎过来,屈膝行了礼才抬起头笑着说道:“奴婢奉老太太的吩咐,特地来探望大姑娘。”顿了下,她又轻声道:“老太太还让奴婢给大姑娘送了本《女戒》和《内训》。”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锦澜听出了一丝亲近的意味。 她眉眼如一泓弯月,声音更是轻柔令人如沐春风,“不知大姐姐现下在做甚?” 雁容抿嘴收了几分笑意,认真的看着锦澜,“大姑娘正在看老太太送去的书,怕是没有功夫招待二姑娘,要不二姑娘晚些时候再来?” 锦澜心头微动,仔细打量了雁容两眼,却见她两眼中一片坦诚之色。 叶锦薇刚被叶霖罚了禁足,老太太又送了《女戒》《内训》,摆明就是让她抄书,以这位大姐姐的性子,会老老实实照办的话,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恐怕,这会儿叶锦薇正在屋子里大发雷霆吧! “多谢雁姨娘提点。”锦澜轻笑颔首,算是呈了雁容的情,“不过来都来了,不进去见见大姐姐,岂不是失礼?” 见到锦澜点头,雁容脸上的笑容才重新绽出,“既然如此,奴婢就不耽搁二姑娘了,老太太那头还等着奴婢回话。” “姨娘慢走,祖母那头,还烦请姨娘帮锦澜带个声儿,就说锦澜看过大姐姐便去给祖母请安。”锦澜垂眸笑道,这府里头鲜少有瞒过老太太的事,再说等她进了叶锦薇的屋子,只怕动静不小,以其让丫鬟婆子们报上去,还不如她自己大大方方的开诚布公。 雁容深深的看了锦澜一眼,“好,奴婢定会将二姑娘的话带到。”说罢福了福身,带着跟在身后的丫鬟和锦澜错身而过,往嘉裕堂去了。 锦澜站在原地,直到雁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荫小道中,才收回悠远的目光,转身继续往秀筠楼走去。 唐嬷嬷跟在她身后,面上尽显迟疑之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出声道:“姑娘,雁姨娘她......”唐嬷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所想,方才她竟然从雁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讨好! “嬷嬷不必多想。”锦澜头也不回,微微眯起的眼眸望着越来越近的秀筠楼,“她既然示好,我收了便是,何苦将人拒之门外?” 昨儿在嘉裕堂里发生的事,才让老太太对她生出了嫌隙,这会儿雁容的示好定然不是老太太的授意,那么只能是她自个儿的想法和决定。 不管雁容究竟为何向她示好,只要她保持警惕,就不会让人算计了去! 且老太太那头,她确实急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这样才不至于对老太太的心思两眼摸黑。 雁容,无疑是个好人选。 当然,前提是她别对母亲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才好,否则......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眼底闪逝一抹骇人的冷冽。 秀筠楼的守门婆子正百般无聊的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晒日头,看见锦澜过来,赶紧起身行礼,“二姑娘安!” “嬷嬷不必多礼,快起来吧!”锦澜笑道,接着侧头看了唐嬷嬷一眼。 唐嬷嬷心神领会的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板塞到守门婆子手中。 那婆子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作揖。 进了院子,锦澜并未直接往叶锦薇屋里去,而是先去了躺西厢房,不过西厢房门扉紧锁,除了在外头做活看门的小丫鬟外,不见其他人影。 叶锦娴不在屋里,锦澜秀眉微蹙,不过很快松开,转身往东厢去,还未上楼便听见一阵呯呯砰砰的吵杂声。 锦澜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浅笑,在京城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叶锦薇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 唐嬷嬷往上望了一眼,见锦澜踏上楼梯,赶紧劝道:“姑娘,要不就照雁姨娘所说,咱们晚些时候再过来吧?”她实在是担心,万一大姑娘一气之下不小心伤了姑娘可如何是好? 锦澜摇了摇头,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唐嬷嬷见状,只好紧紧跟上,做好随时将她护在身后的准备。 刚一上楼,锦澜便碰上了守在门外的丫鬟,晴娟。 晴娟显然没想到锦澜会在这个当口过来,面色顿时有些慌乱,急忙屈膝行礼,大声唤道:“二姑娘。” 随着晴娟的声音响起,屋子里的吵杂声霎时一静,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锦澜笑似非笑的扫了眼垂着头半蹲着身子,低眉顺目的晴娟,淡声道:“起来吧。” “谢二姑娘。”晴娟起身,却仍旧站在原地,挡住了锦澜的去路。 锦澜挑了挑眉,刚准备开口说话,叶锦薇愤怒的尖叫便从屋里传了出来,“叶锦澜,不必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告诉你,做梦!滚!快给我滚!滚啊!” “二,二姑娘。”晴娟听到叶锦薇发飙的声音,面色煞白,瞅着锦澜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求二姑娘明儿再过来吧!” “大姐姐这么闹下去,吃苦的还不是她自己?”相比晴娟,锦澜心里却是一阵难以言明的解气,当下便绕过晴娟的阻拦,不理会叶锦薇的咒骂,撩起帘子就进了屋。 叶锦薇正坐在软榻上,双眼肿的跟核桃似得,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化开,加上帕子一抹,糊在脸上东一片西一片的,十分狼狈。 地上遍布碎瓷片,有些能依稀辨认出是花瓶茶盅之类的玩意儿,有些几乎碎成了粉末,看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了。 司玲和茜云守在软榻旁,看见锦澜进屋,忙福了福身。 “谁许你进来?滚出去!”叶锦薇恶狠狠的瞪着锦澜,一副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的摸样。 锦澜对叶锦薇的忿恨恍若未闻,小心翼翼的走到一旁,自顾寻了张干净的小杌子坐下,抬眼看向司玲和茜云,“还不赶紧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万一伤着大姐姐,谁能担待得起?” 司玲和茜云愣了下,两人相视一眼,赶紧照着锦澜的吩咐收拾地上的狼藉。 不想这一幕却刺中了叶锦薇的心,一双赤红的眼睛陡然瞪得浑圆,随手抓起软榻上的引枕恶狠狠砸向两个丫鬟,“吃里扒外的贱蹄子,谁允许你们收拾了?都不许收拾!” 两个丫鬟的动作一僵,缓了下来,但是没有停。 叶锦薇见状,更是怒火中烧,站起身就要冲过去收拾她们。 “大姐姐,你这是做甚?”锦澜脸上的浅笑一点一点收了回去,抬眼看向叶锦薇的眸子中闪着清冷,“大姐姐是想闹到老太太和父亲都失望为止吗?” 叶锦薇身子一顿,她不是傻子,自然清楚若是父亲和老太太都对自个儿失望后,会落个怎样的下场,但她就是不愿意领锦澜的情,便冷冷的说道:“这是我的屋子,她们是我的丫鬟,做什么自然有我说了算,不劳你费心!”说罢又对着两个丫鬟叱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收拾!” 锦澜淡淡一笑,等地上收拾得差不多了,又适时的添了句:“去打些热水来给大姐姐净脸,万一老太太突然过来,瞧着大姐姐这幅尊容,只怕又要差人给姐姐送一本《女范捷录》了。” “你......”叶锦薇宛如被人踩中尾的猫儿,气得脸色通红却语塞,不过她也害怕锦澜所说,急忙看向窗台,连连催促司玲备水。 待司玲备好梳洗用物,她瞪了眼端坐在一旁的锦澜,冷哼一声,扭头就进了里屋。 司玲忙跟进去伺候,茜云则赶紧收拾好地上的碎片退出去,不一会儿沏了茶端上来。 锦澜并未碰茜云奉上来的茶,只是静静的坐着。 她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安慰叶锦薇。 上一世临死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即便今生叶锦薇再也无法利用手足情深从她身上骗取信任,即便韶姨娘已经自食恶果,可她心里还是无法真正放下怨和恨。 那种锥心裂骨的痛苦,没有亲自体会是无法言明个中滋味。 她非圣贤,无法抱着宽容的心去遗忘曾经的苦难。 所以,她依然憎恨着这些人。 锦澜抬眼望向里间,隔着微微晃动的珠帘,里头人影隐隐可见。 再说了,叶锦薇和韶姨娘一样,是条喂不饱的豺狼。 母亲便是最好的例子,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等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叶锦薇梳洗完毕又换了身衣裳才回到外间,直径走到软榻上坐着,端起茶盅啜了两口,目光冷冷的剜着锦澜,“想必妹妹笑话也看够了,可以滚了吧!” “姐姐的性子总是这般急躁。”锦澜仿佛看不见叶锦薇眼中的怨毒,脸上仍旧淡淡的笑容,可语气却陡然降了三分,“难道姐姐心里不怀疑,为何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 第一百六十七章 姐妹(下) “为何?”叶锦薇目光怨毒,冷冷的盯着锦澜,“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害我!” 锦澜脸上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讥嘲,她前世到底有多傻,才会被这样一个人蒙骗,进而走上绝路,“那姐姐快说说,我是怎么害你的?是我让姐姐耽搁了回府的行程?还是撺掇姐姐到母亲屋里大吵大闹惹得父亲不高兴?” “你......”叶锦薇顿时语塞,脸上布满阴沉,拧着脖子半天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你害死了我的姨娘!” “姐姐慎言!”锦澜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冷意,“韶姨娘是难产去的,这可是老太太亲口所说,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在姐姐耳旁造谣生事!” 叶锦薇一怔,顿时听出了言外之意,她心头的怒火微微退了几分,眉头紧锁,狐疑的盯着锦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锦澜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姐姐怎么不仔细想想,就连姐姐都是今儿个才回的府,身旁伺候的人又怎的提前知晓了府里头发生的事?难不成是李管事亲自对姐姐说的那番话?” 叶锦娴一下便陷入了沉思,她是行船回到洪泽时,无意中听到两个粗使丫鬟的窃窃私语,才晓得姨娘去了的消息,当时又惊又怒下,只管揪着那两个丫鬟追问,哪还顾得上思索个中关键? 一回府她便跑到沈氏屋里质问,没想到父亲竟然歇在水榭轩,这才被撵出来关进了屋子里。 由始至终,她都不曾怀疑过那两个丫鬟的话,现在想来,她怕是被人算计了! 叶锦娴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但还是咬牙对锦澜怒目相视,“我凭什么信你?说不准就是你暗中派人搞的鬼!” 唐嬷嬷一听,嘴都快气歪了,上前一步就要为自家姑娘讨公道,却被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扯住。 “姐姐不用信我。”锦澜一脸无谓,嘴角轻轻勾了勾,“相信姐姐是个聪慧的人儿,说不好听的话,我走这一趟也并非为了姐姐着想,只是不想让外人占了便宜去罢了,这府里头的事,只要姐姐有心,未必不能问出真相。” 说罢也懒得再看叶锦薇的反应,她起身就往门外走,不过一只莲足刚踏过门槛,又稍稍侧头望向呆坐在软榻上若有所思的人,“当然,倘若姐姐一叶障目,认定了此事,妹妹也无可厚非。” 叶锦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猛地起身快走两步,指着锦澜逐渐离去的背影尖利的骂道:“叶锦澜,别以为你有几分小聪明就将旁人当成傻子,你给我等着瞧!” 锦澜头也不回,带着唐嬷嬷离开秀筠楼,只是一路上,她回想起叶锦薇眼中毫不遮掩的怨毒,心里多少有几分无奈和担忧。 自个儿这位大姐姐显然是被人拿了当枪使,虽然她很乐意看叶锦薇倒霉,却也不愿意看背后操纵的人得意。 尤其那人,十有八九是宁姨娘。 不过,点醒叶锦薇对她来说还真算不上是件好事。 毕竟无论怎样,叶锦薇都会将她当做肉里的一根刺,欲除之而后快。 锦澜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心底未曾不是这般想的。 唐嬷嬷见她满脸阴郁,不由关切的道:“姑娘,若累了的话,还是回澜园歇息一会儿,待晚膳前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也不迟。” “不了。”锦澜用力的摇了摇头,似将心头的郁结甩了出去,精神重新焕发起来,“方才已经托雁姨娘传了话,若我不去,难保老太太心里会生出隔阂。” 且不说锦澜带着唐嬷嬷前往嘉裕堂,秀筠楼里,叶锦薇自从锦澜走后,就将司玲和云茜全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锁在屋子里呆了许久,任外头的丫鬟们怎么劝都不吭声。 最后逼得团团转的丫鬟们决定去找老太太时,紧锁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叶锦薇面无表情扫了几名丫鬟一眼,冷冷的开口道:“司玲,你去寻李管事,问问他船上伺候我的那两个粗使丫鬟是哪个院子出来的,让他把人带过来,若是他多问,你就照直说是我的吩咐。” 点完司玲她又看向云茜,“你进来磨墨,我要抄书!” “是。”司玲和云茜见她平安无事,心里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应了声便赶紧各自忙开了。 少顷,叶锦薇便安静的坐在黄杨木书案前,手执翠玉兔毫,一字一字的抄着《女戒》。 姨娘死了,昱哥儿年纪又小,这府里头她能指望的也就老太太一人,从今往后,无论老太太让她做什么,她定要规规矩矩的去完成,唯有如此才能讨好老太太。 叶锦澜,你且等着!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我定要让你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 锦澜自然不晓得叶锦薇的决心,此时她正在嘉裕堂的正房门前,拦在前头的是老太太跟前的品月。 “祖母还是不见我么?”锦澜吸了吸鼻子,一副受了委屈的摸样。 品月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姑娘哪儿的话,老太太听了雁姨娘的传话,得知姑娘要过来请安,心里高兴着呢!只是这会儿吃了药刚歇下,所以才......” 老太太知道她要来,还特意让品月堵着门,摆明了心里还憋着气儿。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暂时避一避锋芒了。 锦澜略微思忖,便点点头道:“如此,我也不好打搅祖母,等祖母醒了,我再来请安。” 听到锦澜这般说,品月心里松了口气,赶紧笑着将她送出了嘉裕堂。 唐嬷嬷回头看了眼仍立在院门前目送她们远去的品月,低声喃喃道:“姑娘,老太太怕仍恼着你,这可如何是好?” 锦澜轻轻一笑,“嬷嬷别急,过几天祖母气儿消了,我再来给祖母赔罪便无大碍了。” 老太太不见她也不打紧,不正好还有个雁容在那儿吗? 锦澜原本打算回澜园,毕竟挽菊和碧荷的事她也得着手处理了,可思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沈氏,半道上便改了方向,去了水榭轩。 水榭轩里的气氛有些沉凝,丫鬟婆子们都绷着脸,一副小心谨慎的摸样。 看来蔓萍的事在水榭轩里造成不小的影响。 锦澜刚踏上台阶,在廊下做绣活的秋纹和墨初赶紧起身行礼,“二姑娘。” 虽然母亲早就将秋纹和墨初都调成了大丫鬟,可仍旧习惯让蔓萍和惠秀伺候,因此她们俩还是和当二等丫鬟时一样,守在门外。 锦澜含笑点了点头,“母亲可在屋里?” 主持中馈每日都得到前头的正厅,听里里外外的管事们禀报府中事宜,无论是外头营生的铺子田庄还是府里上下的衣食住行,都得在每天早晨拿出决策好让管事们安排下去,不然便是一团乱麻。 秋纹边上前打起帘子边回道,“在的,太太今儿身子不大利索,正在屋里头歇着呢!” 母亲身子不利索?锦澜心头一缩,快步进屋,直径奔往里间。 只见沈氏半躺在床榻上,屋里只有惠秀一人,正端着一个青花海碗站在床头,看到锦澜莽莽撞撞的冲进来,不由一愣,“二姑娘?” 锦澜快步走到床前,仔细的打量着沈氏。 “澜儿。”沈氏看见女儿冲过来就盯着自己猛看,还以为她怎么了,赶紧抓着她的手把人拉到床上坐着,“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快过来母亲看看。” 听到沈氏出声,锦澜心里才松了口气,还好,母亲虽然看起来面色有些憔悴,但看上去并无大碍。 她又抬头去看惠秀手里头的海碗,里头盛着小半碗褐色的汤水,不过应该并不是药,至少没有散发出药味。 “怎的不说话?”沈氏抬手将粘在锦澜脸颊上的碎发轻轻拨弄到耳旁,关切的问道。 对上那沈氏含忧的眼眸,锦澜赶紧笑了笑,解释道:“方才在外头听秋纹说母亲身子不利索,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沈氏恍然,笑着点了点锦澜小巧的鼻尖,道:“我没事,今儿大早来了天葵,浑身上下都酸软得很,不过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天葵?锦澜怔了下,这么说,往后几日叶霖都不会歇在母亲屋里了,虽然觉得不应该,但她心里着实泛起一丝欢喜。 “可不是,太太刚喝完红糖水,姑娘就来了。”惠秀笑着收拾桌上的碗匙,赶紧端了下去沏茶。 惠秀一走,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母女二人。 锦澜环顾一圈,“母亲,祝嬷嬷人呢?”平日里祝嬷嬷可是紧紧跟在母亲身旁,半步都不会离开。 沈氏揉了揉锦澜的鬓角,笑道:“这会儿应该在小厨房里忙着呢!” 自打出了蔓萍的事,祝嬷嬷便将她的日常膳食揽入手中,决不许旁人多碰一下。 只是,无论祝嬷嬷再怎么好,到底不再是她身旁的人,总不能长久留在府里,即便老太太现在不说,早晚也会提及,到时候一切就由不得她了。 这么一琢磨,沈氏的眼眸顿时便黯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痊愈 “母亲。”锦澜心思聪敏,怎会看不出沈氏的愁绪,“澜儿觉得祝嬷嬷是愿意留在府中的。” 沈氏怔了怔,继而莞尔一笑,“傻丫头,就算嬷嬷她愿意,我也不愿她再操劳下去。” “可是......”锦澜很是担心,没有了祝嬷嬷,光惠秀一个人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其他人又不敢多用,毕竟另外一个下毒的黑手还没有揪出来。 “好了。”沈氏拍了拍锦澜的小手,揭过这个话题,“锦薇回府了,你可知道?” “女儿早已知晓。”锦澜点头,接着便将在秀筠楼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猜测一一告知沈氏。 沈氏听后,神色逐渐沉凝起来,“这么说,锦薇一回府便到我屋里闹腾,是受了他人的挑唆?” 锦澜一脸郑重,“恐怕不止大姐姐,就连昨天昱哥儿的行为,十有八九也是如此。” 沈氏定定的看着锦澜,眸色蓦然一动,“你心里可有起疑的人?” 锦澜抬起头,对上沈氏黝黑的眼睛。 母女俩相视片刻,突然异口同声的吐出一个名字:“宁姨娘。” 锦澜微讶,她方才一路上还在琢磨着,该怎样才能给母亲提个醒,好让母亲对宁姨娘提高警惕,不想母亲已经起了疑心。 沈氏看着女儿惊讶的表情,抿嘴淡淡一笑,“表面来看,韶音的死于我最得利,实际上不过是两败俱伤。”边说她边将锦澜搂入怀中,叹声道:“澜儿,你还小,有些东西表现得太过刻意了,乃至于老太太如今对你心生忌惮。” 锦澜趴在沈氏怀里,眼睛眨了眨,满是惑色,母亲指的是...... “你怎的不想想,那些状纸还有百姓的忿怒定不是三两日的事,吕家能强行压下,定是有几分手段,怎么到了你手里便这般轻轻巧巧的兜了出来?” “母亲,其实很早之前澜儿已经让人暗中查访这些事儿了。”锦澜坐起身子,认真的道,若非有石掌柜暗中帮忙,想查出来也实属不易,可这些都不能同母亲明说。 “可老太太心里不这般想。”沈氏嘴边泛起浅淡的冷笑,“如今韶音死了,你又招了老太太的忌惮,锦薇和昱哥儿两人禁足,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宁姨娘一房依旧平静如初,你且等着看,用不了几日,老太太定然会抬举她们。” 抬举宁姨娘?锦澜眉尖若蹙,她确实没料到老太太会起这样的心思,毕竟宁姨娘平日在府里就跟没这个人一般,不过自从得知了宁姨娘的真面目后,她只会觉得这人心机深不见底。 难怪雁容今儿个会给她示好,原来老太太已经生出这般念头! 若真抬举宁姨娘,十有八九又会是一个韶姨娘那般的人物。 不,恐怕比韶姨娘还要难以对付! 锦澜顿时有些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才稳下的局面又要被搅和了,心底对叶老太太不知不觉衍生出一丝埋怨,真不清楚老太太为何总这般针对母亲。 沈氏见锦澜的小脸忽青忽白,便知她又重了心思,当即便岔开了话,“澜儿,倒是忘了同你说一件喜事。” 锦澜回了神,目光触及到沈氏脸上突然流露出的喜悦,不由一愣,“什么喜事?” 沈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胸口的激动,“你外祖父被皇上复用了!”接着她便将昨日叶霖的话说给女儿听。 锦澜适时的表现出欢喜的表情,却遮掩不住她眼底的震惊和意外。 虽然她不清楚前世外祖家为何会没落,可一直到她惨死,外祖家都十分沉寂,几个舅舅除了三舅舅经商外,大舅舅二舅舅虽然饱读诗书,却都闲赋在家中,外祖父她也曾见过两面,总是郁郁寡欢的摸样,直到故去也不曾有什么被复用之事。 如今,一切都变了! 这是否足以说明,前世的命运已经被她彻底改变? 锦澜纤细白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好似落水即将被溺亡的人,突然间却发现那池碧水不过只没到胸口。 沈氏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住,她看到了女儿眼里跌出的泪,“澜儿,你怎么了?” “不,澜儿这是喜极而泣。”锦澜一惊,赶紧用娟帕拭去脸上的水泽,灿然笑道:“这确实是件大喜事!” 是的,既然今生已经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足以当初证明惠无方丈的话有误。 命运并非不可改,人定胜天! 这么一想,锦澜心里便彻底释怀了,静下心同沈氏说说笑笑,直到宫大夫端了煎好的药来。 祝嬷嬷和宫大夫一起进的屋,只是她在外头忙活着把食盒里的膳食摆上桌,又喊了惠秀出去帮忙,里间出了母女俩外,便只多了个宫大夫。 “母亲,还是先将药喝了吧!”锦澜亲手将药端到床前,沈氏体内的余毒一日未清,她怎么都放不下心。 “好。”沈氏听从锦澜的话,伸手接过温热的海碗,轻轻吹了两口,眼一闭,屏着气儿咕咚咕咚几大口将药喝了下去。 后头的解毒汤药由于少了雪缠枝,不但气味浓郁,味道也极其苦涩,每喝一口都会让沈氏几欲作呕,只是为了不让锦澜担心,她未曾吐露分毫罢了。 强行咽下最后一口汤药,沈氏用帕子捂着嘴,将碗递给宫大夫,又接过锦澜手里备好的漱口清水,待嘴里的苦涩淡了些,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锦澜看着沈氏难受的样子,不由心疼的问道:“宫大夫,母亲应该无需再喝这些药了吧?” 宫大夫微微一笑,“这得等把过脉才能定夺。” 锦澜听言,赶紧起身站到一旁,腾出位置好让宫大夫给沈氏把脉。 宫大夫落坐床边的小杌子上,伸出微凉的手,指尖轻轻扣在沈氏白皙的手腕上。 锦澜一脸紧张,睁得大大的眼眸一动不动的望着宫大夫的脸,试图从上头的神色变化中第一时间获知沈氏的情况。 不过是短短的片刻,她仿佛已经苦熬了数个秋冬。 看到宫大夫缓缓的收回手,锦澜迫不及待的张口问道:“宫大夫,母亲她......” 宫大夫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太太的体内的余毒已经肃清干净!” “真的吗?”锦澜的声音有些干涩,十指紧紧扣在一起,眼中却蕴含着逐渐扩大的喜悦。 自打苏醒以来,她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全是护着母亲,为母亲解毒。 如今亲耳听见宫大夫的确认,她好似失了魂般,愣愣的站在原地,娇嫩的嘴唇微启,却吐不出一丁点儿声响,仅是不停的颤抖着。 “澜儿。”沈氏望着锦澜,眸中水光闪烁,她伸出手温柔的握住锦澜柔软的小手。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锦澜含在眼中的泪终是决堤而下,“母亲!” 她扑到沈氏怀中,忍不住放声大哭,那歇斯底里又让人肝肠寸断的哭声,仿佛要将前世所承受的苦楚全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沈氏紧紧搂着女儿不断颤动的身子,眼一阖,已是潸然泪下。 她的澜儿过得太苦,太累。 为了这个不中用的母亲,她不过年方十岁的澜儿同老太太争,同姨娘争,甚至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上京,进那比叶府凶险万分的本家祖宅,去同满心算计的老祖宗争! 这一切统统都是为了她! 泪眼迷蒙中,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冽悄然自沈氏眼底生出。 从今往后,她定不会再让澜儿遭受一丝苦难! 任何人,都休想在伤她的女儿分毫。 休想! 宫大夫在旁静静的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别过头,抬手悄悄擦了擦眼睛。 外头忙碌的祝嬷嬷和惠秀听闻哭声,惊得同时奔向里间,可刚撩起珠帘,看见床榻上抱头痛哭的母女,心里不由一酸,又轻手轻脚的退了回去。 好一会儿,锦澜的歇斯底里的哭声才渐渐弱了下来,转为低低的抽噎。 沈氏一手搂着锦澜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怀里纤细的身子彻底平静下来,才松开手让她坐起,“好了,往后可不许再这般哭,瞧你,跟只花猫儿似的。” 锦破涕为笑,难为情的垂下头,赶紧用帕子在脸上胡擦乱抹,可她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好似有什么紧紧束缚在心底的东西,已随着宣泄的眼泪化为了虚无。 惠秀适时的端了盆热水进来,“姑娘,过来净一净脸吧!马上该用膳了。” “好。”锦澜绽出一抹甜笑,起身走到耳房梳洗了一番,待出来时,双眼虽还有些红肿,但脸上却焕发出以往从未见过的鲜活。 她挽着沈氏移步外间,又强拉着祝嬷嬷和宫大夫还有惠秀入席。 沈氏只在旁含笑看着,并不阻止。 祝嬷嬷等人无奈,只好坐下。 这顿午膳,锦澜吃得格外开心,连带着沈氏也多用了小半碗。 用完膳,锦澜又陪着沈氏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沈氏眉目间浮现出一丝倦怠,才准备起身回澜园,可刚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头道:“母亲,宁姨娘那头,还是得多注意些才好。” 沈氏望着锦澜含忧的小脸,不由板起脸道:“说了这些事儿你不用操心,还没出门呢转头就给忘了。”顿了下又道:“如今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我自不会让她再这般逍遥!”话到最后,已是冷若冰霜。 一旁收拾药箱的宫大夫乍听见宁姨娘三个字,脑海中猛地记起一件事。 只是她迟疑了片刻,才放下手头的东西,轻声走到床前,郑重的看着锦澜和沈氏,“说起宁姨娘,有件事我倒险些忘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警醒 锦澜和沈氏皆是一怔,继而抬头望向宫大夫。 “和宁姨娘有关的事?”沈氏看着欲言又止的宫大夫,眉头皱了皱。 宫大夫深深的吸了口气,“不知太太和二姑娘可还记得当初在老太太屋里,韶姨娘诊出身孕之事。” 锦澜听她提及此事,干脆转身回到床榻旁坐下,淡声说道:“记得。” 当然记得!不但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一提及她便恨得牙根直痒痒,若非那次韶姨娘意外诊出喜脉逃过一劫,母亲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沈氏仔细回想了下,满脸疑惑,“可此事又同宁姨娘有何干系?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她并不在碧纱橱内。” “太太记得没错,诊脉时宁姨娘确实不在碧纱橱内,但起初将人扶进碧纱橱内的人,想必正是宁姨娘吧?” 沈氏思量了下,确实,当时宁姨娘离韶音最近,韶音一倒便被她扶住,后来屋内一团乱时,也是她将韶音扶入碧纱橱中。 “雁容引着我进入抱夏时,恰好碰上她从里头出来,许是挨得近了些,加之我自幼对各种气味极为敏感,便嗅到了她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气。”宫大夫尽量照着当时的情况来说,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许多细节难免有些遗漏,好在最重要的地方她仍是记得的。 沈氏脸上惊疑不定,“难道是那香气有问题?” 锦澜也蹙起眉,那时她坐在老太太身旁,离得比较远,根本就没有闻到什么香气之类的味道。 不过,她心里却选择相信宫大夫。 “那香气应该是平时常用的香露,闻着似乎也不是难得的东西,只不过在那股子香气中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麝香,非精通药理之人,恐怕难以辨认,再加上当时宁姨娘抹得极少,香气若有似无,只要不近身就绝对嗅不出。” 宫大夫心里也是难以衡量,当时仅是擦肩而过的瞬间偶有察觉,可回头再想细究已是不能了,且不说叶老太太会不会相信,就连她心里都没底,万一弄错,连累的将是沈氏。 毕竟,她是沈氏带来的大夫。 因此她瞒下不说,直到听沈氏提及韶姨娘产下死胎,才在心里琢磨起来。 “这......难不成在你诊脉前,宁姨娘就已经得知了韶音有孕?”沈氏越想越心惊,在老太太屋里,宁姨娘应该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脚,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所以若是她身上抹了什么东西,都是在进屋之前! 可那时候连韶音自个儿都不晓得有了身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宁姨娘又是怎么知道的? “最了解韶姨娘的人莫过是近身伺候的素心。”一直沉默的锦澜突然开口道。 她一直以为素心那日想拉母亲下水,是为了害韶姨娘,现在看来,打一开始,宁姨娘就想来个一箭双雕! “原来是素心。”沈氏呢喃,心里莫名一冷,素心让她想起了蔓萍。 “只是如今素心已死,而接生的稳婆也已经被急切保住叶家名声的祖母处理干净,已经没有人能指认这一切。”锦澜叹了口气,眼底满是遗憾,倘若能早些知道这些内情,或许宁姨娘就不会那么容易脱身了。 “往后决不能姑息她了。”沈氏轻声开口,脸色却是一片阴寒,她心里原本还盘算着,只要宁姨娘安分守己,那她也能省下一份力气,好对付老太太。 现在看来,宁姨娘这条不声不响的毒蛇,才是叶府里最可怕的存在。 ****** 踏出水榭轩时,锦澜的心情仍旧轻松了许多,不管怎么说,母亲心里对宁姨娘已经起了戒备,那么宁姨娘再想暗中动什么手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不过,还是得赶紧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才是。 “姑娘。”锦澜一回到澜园,沐兰就迎了过来,“奴婢已经按照姑娘的吩咐,将尚嬷嬷送出府,又寻了赶车的李三帮忙将嬷嬷送到庄子上。” “嗯。”锦澜轻轻颔首,端起唐嬷嬷新沏好的茶抿了几口,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些时日连连发生了许多事,叫她心底的那根弦简直绷到了极致,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锦澜倒在软榻上,眉间倦色渐浓,可外头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紧接着一道轻柔的嗓音伴着阵阵脚步声传入屋内,“文竹,姑娘可在屋里?” “碧荷,你就听我一劝,快回屋吧!”另一道隐含着急切的声音随之响起。 “不,我要见姑娘!” ...... 原本即将阖上的眼睛瞬间睁开,眼里眸光闪烁,哪还有一丝倦意,锦澜抬眼看了下门帘,心里冷冷一笑: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呢! 唐嬷嬷心疼的看着锦澜,“姑娘,你躺一会儿再起来吧!” “不必了。”锦澜摇了摇头,淡淡的说:“既然有人迫不及待要见我,那就让她进来好了。” 唐嬷嬷无奈,只好铁着脸,亲自撩起帘子出屋。 外头碧荷和挽菊两个人拉拉扯扯,文竹在一旁不知所措,看见唐嬷嬷出来,宛如见到救星般,急忙福身道:“嬷嬷!” 另外两人着实吓一跳,也赶紧松了手行礼,“嬷嬷。” 唐嬷嬷冷哼,“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姑娘门前拉扯吵闹!” 挽菊赶紧垂下头,屈膝认错。 碧荷脸上攸的白了一片,学着挽菊屈膝,可嘴里却咬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有事向姑娘请示,还望嬷嬷帮奴婢通传一声。” 唐嬷嬷心里堵着一口怒气,但仍记得锦澜的吩咐,便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进来吧!” “是。”碧荷心里松了口气,赶紧跟着唐嬷嬷进屋。 挽菊犹豫片刻,最终跺了跺脚也撩了帘子。 碧荷一进屋,看了眼安坐在软榻上的锦澜,突然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垂着头,腰板却挺得直直的,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唐嬷嬷冷冷的瞪着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倒是后头进来的挽菊吓一大跳,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只好给锦澜行了礼便退到唐嬷嬷身后,同沐兰站在一起。 锦澜捧着茶盅,淡淡的扫了碧荷一眼,目光微敛,还以为她能多忍一些时间,没想到尚嬷嬷一离开,就这般急不可耐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感受到越来越沉凝的细粉,碧荷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悔意,她微微抬头,眼角的余光悄悄的瞄着锦澜,却见她脸上那疏离冷漠的表情,心里更是慎得慌。 锦澜将手中的茶盅砰地一声,轻轻搁置在桌上,笑似非笑的望着碧荷,“你不是吵闹着说有事请示么?怎的这会儿反倒不说话?” “奴婢知错!”碧荷脸色微变,暗暗绞着帕子,勉强让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异,“眼看老太太寿辰将近,可那张万福字屏风还未绣完,奴婢和挽菊二人日夜轮绣,可收效甚微,只怕会耽搁姑娘送寿礼的时辰。” “哦?原来是这样。”锦澜眉梢微微挑起,目光意味深长,“不打紧,若实在赶不及我在另备寿礼便是了,只是你也花了不少心血,这屏风就绣完吧!到时候送到祖母屋里,也能表一表你的心意。” 碧荷脸色陡然大变,背脊猛地窜起一股寒气,“奴,奴婢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锦澜低眸冷睨,“不明白就罢了,你下去吧!早日将屏风绣好才是要事。” 碧荷动了动嘴角,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触及到那双冷冽的眼眸,只得生生咽下,“是,奴婢省的了。”说罢踉跄起身,缓缓的退出了屋子。 挽菊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着实不忍,可也没有什么办法。 碧荷退下后,锦澜才看向挽菊,脸上的冷然尽退,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意,“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挽菊赶紧上前回道:“奴婢不辛苦,只是碧荷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碧荷今日的下场,全是由他自己所造成,又与姑娘何干? 锦澜叹了口气,人非草木,碧荷在身旁伺候了这么久,若说没有一丁点儿情谊,那全是骗人的,正是因为将碧荷视为心腹,得知她的背叛后,锦澜才会如此愤怒。 “好了,往后你也不用紧盯着她了。”锦澜突然有些意兴阑珊,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只需多加留意她常和什么人接触就行了,你也下去吧!” “是。”挽菊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打发了挽菊和碧荷,锦澜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唐嬷嬷实在不忍心吵扰她,直到暮色降临,锦澜才醒过来。 一番梳洗后,她继续到嘉裕堂碰壁,然后才去了水榭轩,没想正巧碰上叶霖也在。 “父亲。”锦澜低眉顺目,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嗯,澜儿来了,正好可以陪陪你母亲。”叶霖脸上如沐春风,心情显然十分舒畅,不过他有事要忙,随口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锦澜这才松了口气,她着实不愿意和叶霖同处一室。 “澜儿。”沈氏慈爱的向女儿招手,待她一走近便拉着她的小手,上下打量了着,越看脸上的笑容便越深。 锦澜疑惑不已,“母亲在笑什么?” 沈氏拍了拍她的手,“方才你父亲提及,说是想请你孟姨母过府赏花,还说今年春闱,孟家公子可是得了个探花郎的名儿!” 锦澜看着母亲越来越灼亮的眼眸,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好的念头。 母亲,不会也起了和叶霖一样的想法吧!? 第一百七十章 春宴(上) 她和孟展轩仅在徐州有过一面之缘,让他和阎烨一同搭自家船队上京,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 母亲和叶霖怎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难不成,是因为孟展轩中了探花郎? 锦澜秀眉微蹙,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如此简单。 不过,母亲没有将这件事挑明,那她干脆也跟着装糊涂,“既然要请,母亲为何不将和府里常有来往的人家一同邀了来,这样也显得热闹些。” 沈氏想了想,可不正是这个理,毕竟有现在只是叶家有意,还不知孟家那头会作何打算,贸贸然的表露,倘若孟家拒绝,伤的不但是叶家的脸面,恐怕连澜儿的闺誉也被毁了。 “好,就依澜儿所言。”沈氏笑道。 见状,锦澜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沈氏开始忙碌起来,不但要主持府里的中馈,闲暇时还要抓紧时间斟酌宴请的名单。扬州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更是江南富庶之地,同叶府差不多的名门世族也不少,设宴邀请的客人都极为讲究,否则一不小心便会得罪人。 所幸这回只打算请些府中常往来的人家,除了叶霖做主添了几家需要交好拉拢的外,全是沈氏认得的。 拟定了名单,自然还要准备宴客的地点,沈氏本意是放在叶府中,可头一个收到帖子的孟家大夫人秦氏差人送了信来,说是如今瘦西湖旁风光正好,还不如将宴席摆到汀兰园。 这次赏花宴本就是为了孟家,既然秦氏提出了异议,沈氏便认真的思忖起来。 汀兰园是当年沈家花大价钱特地给她置办的陪嫁园子,作为手帕的秦氏自然是清楚的,不过那园子除了新婚那会儿同叶霖小住几天外,这些年来便再也没去过,平日里都是交由陪房打理,索性趁着这次宴会整理一番,将来也好留给澜儿当嫁妆。 沈氏想着便点头应了秦氏的要求,将宴会的地点放在了汀兰园。 叶霖得知后,皱了皱头,却也没有多言。 倒是锦澜,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才四月天,姑娘到越发爱悲春伤秋了,好端端的非得叹声气才成。”唐嬷嬷一早便去了针线房,将新作给锦澜的春裳取了回来,不想刚一进门便听见她坐在窗前叹气,不由打趣道。 锦澜愕然,继而心里苦笑,她哪是什么悲春伤秋,只不过是猜出了秦姨母提议的缘由罢了。 秦姨母素来是个精明的人,怎会看不出母亲的心思?可偏是明白的情况下提出将宴席摆在汀兰园,无非是不想在这时候同叶家走得太近。 也不知是秦姨母的意思,还是孟家的意思,不过照着秦姨母和母亲的交情,此事十有八九是孟家的决定。 只希望到时候秦姨母能给母亲留几分薄面。 “姑娘,今年的春裳都做好了,五件绫衣,三件半壁,两件褙子,两条挑线裙,一条八幅裙,一条月华裙还有一条留仙裙。”唐嬷嬷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面上,笑道:“正巧赶上两天后的赏花宴,姑娘快试试看可合身,若不合适奴婢这就送回去改。” 沐兰见状也凑过来,“不知今年的春裳做了什么颜色,趁这两天功夫,奴婢给姑娘绣双新鞋。” 唐嬷嬷笑眯眯的解开包袱,锦澜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 虽说她的衣裳用的素来都是同老太太身上一样的好料子,可这次的春裳...... 最上头是件碧色的半臂,唐嬷嬷抖开一看,锦澜的秀眉几乎拧成了团, 雨过天青云锦双织莲纹半臂,立领平袖,衣缘处饰以织金绦边点缀,处处彰显着华贵. “姑娘。”唐嬷嬷似乎也看出了不妥,赶紧将手中的半臂放到一旁,又拎起底下的裙子抖开。 这下连沐兰都抽了口冷气。 芙蓉色的晨露海棠挑线裙,裙摆处用细如蚕丝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盛开的花瓣上缀着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莹润生辉,乍看下倒像是真的露珠一般,珠子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锦澜面色微冷,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裙子,好一会儿才问道:“如今针线房的管事是谁?” 唐嬷嬷和沐兰相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是宁姨娘!” 锦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最近几日老太太不愿见她,却时常唤宁姨娘到身旁说话,连带着叶锦娴进出嘉裕堂的次数都逐渐增多了。不过这也就罢了,没想到老太太竟然将针线房交给宁姨娘打理。 她的目光重新移到摆在桌面的春裳上,此次宴会所请的几乎全是扬州府内说一不二的名门世家,倘若这身衣裳穿出去,她绝对会成为出头鸟,到时候别说同各府的姑娘交好了,恐怕还会成为她们的眼中钉。 说不定,从此以后叶家的二姑娘还会冠上一顶骄奢的高帽。 而且她敢肯定,即便不穿这身衣裳,只要叶锦薇晓得,绝对又是一阵妒火中烧。 宁姨娘,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挑唆的机会啊! 锦澜冷笑,漆黑如墨的眸子轻轻闪了闪,“嬷嬷,把这些衣裳全锁到箱笼里去。” 唐嬷嬷也不敢劝,赶紧将桌上的衣裙收拾好,连同包袱一起锁到最底下的箱笼里。 沐兰犹豫了下便道:“那姑娘宴会穿什么?” 锦澜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莫非我还少了这身衣裳不成。” 她情愿穿着素雅些,也绝不做那出头鸟。 至于水榭轩那头,锦澜并没有吐露半个字,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且这段时日母亲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她不愿再让母亲烦心。 差人彻底将汀兰园里里外外都整理打扫了一遍,沈氏又从府里头派了些丫鬟婆子,待布置得差不多了,叶家发出的请帖也送入了各府。 翌日,黎明前的一场细雨,让清晨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宜人。 锦澜一早便起身,任由唐嬷嬷和沐兰折腾,天水碧的云霏妆花半臂,鹅黄色的昙花雨丝挑线裙,如墨般乌浓的青丝挽成朝云近香髻,那支红翡双雀登梅簪这会儿倒是排上用场了。 唐嬷嬷服侍她穿戴整齐,但尤嫌不足般又打开妆奁,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略施薄妆,将她原本就精致的五官点缀得更加如花似玉才满意的缩回了手。 锦澜这身装扮出现在垂花门前时,宁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那样华贵的新衣,只要是女儿家都会迫不及待想穿出去炫耀一番吧?怎么二姑娘却...... 察觉到宁姨娘探究的眼神,锦澜突然侧头对她淡淡一笑,“姨娘在看什么?可是我这身妆扮不对?” 宁姨娘心中一凛,急忙垂下眼帘,低声道:“怎会?二姑娘这身妆扮是极妥的。” 叶锦娴上前拉住锦澜的手,圆润的脸上满是羡慕,“姐姐穿什么都好看。” 沈氏虽然觉得女儿穿着素淡了些,不过整个人看上去宛如清晨初绽的百合,含着一股清雅的气质,让人看起来格外舒适,因此也就随她去了。 锦澜也懒得在搭理宁姨娘,扭头朝外一看,马车都备好了,可沈氏仍站着不动,不由问道:“母亲,还要等谁?” 沈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除了你大姐姐,还能有谁?” 叶锦薇?锦澜挑了挑眉,她不是还在禁足么,怎的也要参宴? 仿佛看出了锦澜的疑惑,沈氏淡淡的道:“一早老太太便让人传了话,说是今儿个你和锦娴都去了,也不好落下锦薇一人。” 听了沈氏的话,锦澜下意识转头看向宁姨娘,却见她仍旧垂着头缩在后头,似乎对母亲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不过,锦澜相信老太太突然改变主意,里头应该有宁姨娘的功劳。 又等了一会儿,叶锦薇才姗姗来迟,许是经过指点,她今儿个这身打扮倒十分合体,一套浅蓝色云纹如意新装,亭亭玉立,腰间的锦带勾勒出少女的窈窕身姿。 “既然来了,那就走吧!”沈氏只扫了她一眼便让惠秀扶着上了马车。 锦澜紧随其后,叶锦薇和叶锦娴自然是另乘一辆青盖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叶家的大门,缓缓朝外头驶去。 宁姨娘直到大门紧紧合上,才转身返回内院。 汀兰园坐落在瘦西湖边,离叶家多少有一段路程,只是锦澜下马车时,并未看到外头停了别府的车驾。 沈氏身为主人,自然来得最早,不过她刚进园子没多久,孟家的马车便到了。 “澜妹妹!”孟茹涵人还未到,银铃般的笑声首先传进了屋。 锦澜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欢快的笑容,赶紧迎过去,“茹涵姐姐!” 孟茹涵一把拉起锦澜的的手,上下打量了眼便撅着嘴抱怨道:“上回说好了再约,可没想到你这么久才寻我,真真叫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锦澜抿嘴一笑,连连认错,“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在这儿给你赔罪了,一会儿我带你去游园,可好?” 孟茹涵听了果然兴奋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许欺我!” 秦氏在旁笑吟吟的看着,见孟茹涵愈发没了形,便故意板着脸唬道:“瞧瞧你,可还有规矩?连你姨母都不去见过,就惦记着玩!” 孟茹涵缩了缩脖子,暗暗对锦澜吐了吐粉舌,急忙进屋给沈氏行礼,“姨母。” 沈氏笑了笑,赶紧让她起身,“瞧着茹涵是愈发水灵了。” 秦氏笑着客套了两句,沈氏便让锦澜领着孟茹涵到园子里逛逛,叶锦薇和叶锦娴自然是一同去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沈氏和秦氏两人,不过才话了两句家常,就听见丫鬟来报,“太太,赵夫人来了。” 禀报声刚落,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果然是个极难得的好地方,叶夫人,你藏着这般好的园子,平日里却不肯叫人来游玩,可真是小气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春宴(中) 沈氏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敛了下来,赵家原本并不在她的宴请名单内,乃是叶霖要求添加才送的请帖。 不过作为主人她还是起身相迎,“园子简陋,哪比得上赵府的富丽堂皇,听闻赵府后院的景致更是别具一格,没想我这园子竟能入赵夫人的眼,真是蓬荜生辉。” 扬州府内谁人不知,若说园子格局,当属孟家最为雅致,叶家最为古朴,陆家最为精巧,而赵家虽处处彰显富贵,却是内敛不足,说白了便好像暴发户一般,因此没少让人谈笑。 碰了沈氏这颗软钉子,赵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不过转念一想,却又眯眼笑道:“原以为今儿个能见识一番叶府的奇石名卉,不想确是......真真叫人遗憾。” 沈氏的表情彻底淡了下来,“叫赵夫人失望了。”赵家不晓得她将宴席设在汀兰园的真正原因,这番话无非是刺她在叶府连做主宴客的资格都没有,还得巴巴到园子上来。 秦氏眼见形势不妙,便赶紧出来打圆场,“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早听闻叶夫人有这样一个妙处,又惦记着瘦西湖的风光,这才怂着叶夫人将宴席摆在园子里,不想却叫赵夫人憾了心愿。” 替沈氏解了围,她又小小的捧了对方一把,“哟,赵夫人身上这件可是京城里头正时兴的云华锦?” 赵夫人今儿个特意打扮了一番,大红色的牡丹云纹镶金边对襟褙子搭着玉色棉绫凤仙裙,发髻高高盘成惊鸿髻,发间插了支三尾点翠衔单流苏金凤钗,左右还各插了两支翡翠攒丝牡丹簪,手腕上更是套了一对红翡贵妃镯,通身华贵非凡,是她素来的打扮。 听到秦氏的询问,赵夫人原本就昂着的下颌又得意的往上扬了扬,“孟夫人好眼光,不过我这匹云华锦是宫里头赏下来的,可不是京里头寻常可见的云华锦。” 见秦氏和赵夫人相谈甚欢,沈氏心里才松了口气,向秦氏投了抹感激的目光。 不一会儿,各府应邀的妇人和姑娘陆陆续续都到了,沈氏身为主人,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只得含着谦和有礼的笑容,一一招待。 夫人们在屋子里品茶说话儿,沈氏便让惠秀亲自带着姑娘们到园子里头游玩。 汀兰园虽然不大,但亭台楼阁,奇石名卉,应有尽有,且因为临着瘦西湖,还巧妙的从瘦西湖中引了活水进来,汇成了一处碧波粼粼的莲池,如今花期未到,池中只有碧绿娇嫩莲叶,合着岸边的垂柳,倒也衬出一股郁郁生机。 锦澜带着孟茹涵绕着莲池赏花赏景,两人均是喜笑颜开的样子。 “我瞧着头前似有座亭子,要不咱们到那儿歇歇脚?”孟茹涵眼尖,远远就望见了那抹掩在随风摆动地柳枝下的轮廓。 “好。”锦澜笑着点头应声,这园子她是头一回来,看着哪儿都觉得新鲜,孟茹涵若喜欢,她陪着便是了。 两人说着便加快了脚步,而叶锦薇和叶锦娴见状,亦快步跟上。 比起上回在孟家,叶锦薇此次显然乖觉不少,只是静静的跟着,偶尔在孟茹涵目光触及到自己时轻笑颔首,一副大家闺秀的摸样。 唯有叶锦娴,还是当初那般唯唯诺诺,孟茹涵起初特意拉着她说了两句话,可见她总是怯弱闪躲的神色,一时失了兴致,也就随她去了。 锦澜和孟茹涵边说边走沿着小道朝前走,清风拂过湖面,吹皱了一池碧水,也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娇声细语,一听就知道是几位姑娘家。 锦澜微怔,但很快又释然,瞧着天色,其他府的夫人姑娘也该到了。 转出一个拐角,果然看到七八位姑娘正三三两两的坐在临水的八角亭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被众人环绕在中间的赵家姑娘赵倩蓉。 孟茹涵一看见赵倩蓉,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失了踪影,“你怎的也请了她这个讨厌鬼?” 锦澜也没想到母亲居然会邀请赵家前来,她记得母亲素来同赵家夫人不对眼才是啊! 虽然心里疑惑,但她身为主人,自是不能按着在孟府做客时那般行事,又见孟茹涵一脸不高兴,只得好声劝道:“我也不知,大概是母亲请的,你若不乐意见她,咱们换个地方便是了。” 孟茹涵明白事情也怪不得锦澜,不过她着实不愿意见到赵倩蓉那高傲的样子,便点头道:“那就换个地方吧!省的坏了这番难得的好心情。” 饶是一行人站的地方离八角亭还有一段距离,可亭子里已经有人发现了她们,突然,一道嘲弄刻薄的声音传了过来,“咦,那不是孟茹涵吗?看样子是要躲着我们呢!” 开口说话的是一位穿了杏色绣花锦衣的姑娘,莫约十三四岁的样子,长相还算甜美,但狭长的眼眸和微微上扬的眼尾使她多了分尖酸刻薄,此时正挨在赵倩蓉身旁,遥指着锦澜一行人高声笑道。 一时间,亭子里所有的目光都焦距在锦澜等人身上。 孟茹涵脸色霎时难看到极点,目光死死的瞪着坐在亭中得意的赵倩蓉,显然方才开口的那位姑娘是受了赵倩蓉的指示。 锦澜无奈的叹了口气,虽然她也极不愿同这些人打交道,可今日却不能抽身事外,更加不能让孟茹涵和赵倩蓉等人气争执,否则传出去孟赵两家家虽失礼,可叶家也得不着好。 她轻轻拍了拍孟茹涵的手,口气柔和的道:“茹涵姐姐,我瞧亭子那头的景色还是十分雅致的,没由来让不相干的人坏了出门赏玩的心情。” 孟茹涵看了一眼满是关切的锦澜,紧绷的小脸才缓了几分,琢磨了片刻才勉强点头,咬牙道:“你说的是!” 锦澜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只是孟茹涵眼中的勉强让她觉得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以孟茹涵的性子,若非为了顾及她的脸面,恐怕早已经甩头走了。 “孟茹涵,原以为你会继续缩在家里头,没想到竟然也会来!”锦澜拉着孟茹涵走近八角亭,那位杏衣姑娘又开口讽刺道。 “为何我不来?难道就你许清婷来得不成?”孟茹涵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移到赵倩蓉身上。 赵倩蓉不屑的扬起眉梢,“你看着我作甚?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名声,还敢这般大摇大摆的出来丢人现眼,倘若我是你,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了。” 孟茹涵面色一黑,愤怒的道:“赵倩蓉,你什么意思!” 许清婷掩嘴尖声笑了起来:“什么意思?如今扬州府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孟大姑娘性子跋扈,一言不合便将庶妹打成重伤,啧啧,真不晓得贤良淑德的孟夫人怎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你......”孟茹涵勃然大怒,起初只说她也就罢了,这会儿扯上秦氏,她心头的怒火顿时轰的一下炸开,想也不想便要冲过去!可刚迈了两步,猛地被人从后头扯住了身子,“澜妹妹,你别拦着我!” 原本见孟茹涵要冲过来,赵倩蓉和许清婷的脸上均是一变,这会儿见她锦澜当场拉住,眼珠子微微一转,赵倩蓉就道:“看看,孟大姑娘又要出手打人了!” 孟茹涵气得眼圈都红了,回头瞪着锦澜的眼眸里含着一层水雾,似乎在怨她帮着赵倩蓉等人。 锦澜无声的叹了口气,这些时日她忙着对付府里头的事,关于外头的传闻却未曾留意,只是听着许清婷这样一说,多少明白了几分。 不过,以她对孟茹涵的了解,这里头恐怕有什么旁人不知的内情,绝不会像外头说的那般不堪。 锦澜用力捏了捏孟茹涵的手,给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缓缓走上前。 见她过来,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闪过一丝不自然,毕竟这是叶家的园子,她们只是应邀来做客的而已,因此有个别脸皮薄的姑娘便起身向她见礼。 锦澜的目光慢慢扫过亭中的姑娘,几乎是上回在孟家时就见过的,不过这一群似乎跟赵倩蓉走得比较近,难怪没人站出来为孟茹涵说话。 她踏入亭中,先是笑盈盈的给众人见礼,“难得姐妹们到这儿做客,锦澜不胜欢喜。” 这番礼貌的做派,着实让人一愣,她们还以为锦澜是来帮孟茹涵出头,有人心中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字词,这么一来,亭中的气氛变得尴尬不已。 当下又有好几位姑娘慌忙起身回礼,包括方才出言讽刺的许清婷。 不过赵倩蓉仍旧稳稳的坐着,看着锦澜的眼色中隐隐带着一丝不屑的得意。 锦澜见完礼,脸上的温和的笑意陡然一变,“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外头那些市井流言又有哪些可信?你们口口声声说茹涵姐姐性子跋扈,我且问,在座的谁敢指天发誓说自个儿在家中从来不曾欺负过庶出的姐妹?身为晚辈,不言长辈之过,难不成你们从未习过《女戒》?孟夫人素来诚以待人,积德行善,想必各位家中父母长辈都曾赞誉过,你们又有何资格嘲笑孟夫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春宴(下) 锦澜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宛如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的甩在赵倩蓉等人的脸上。 “你,你竟敢骂我?”赵倩蓉从小到大哪吃过这样的亏,顿时气得涨红了脸,却不知该怎么反驳,毕竟这一切都是事实。 一直沉默的叶锦薇见到这一副针锋相对的场面,心里大喜,盈盈上前露脸,“赵姐姐,舍妹年幼不知事,还望你别同她计较。”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可轮得到你说话?”赵倩蓉正恼怒着,叶锦薇向前这一步,便被当成了出头鸟,满腔的怒火全撒在她身上,“不过是个庶出的玩意儿,也配与我们同席?” 叶锦薇被这番话羞辱得身子直打颤,她死死的咬住下唇,怨毒的目光不敢朝向赵倩蓉,却移到了锦澜身上。 锦澜心里没有丝毫怜悯同情,方才那样的情形,自个儿这位大姐姐却帮着外人踩自家的姐妹,她冷笑的撇过头,对赵倩蓉淡淡的道:“这番话并非是再辱骂赵姐姐,而是告诉赵姐姐何为礼义廉耻罢了。” “叶锦澜!你......”赵倩蓉怒目尖叫,忽的扬起手就朝那张让她嫉恨的小脸用力挥下! 众人都没料到赵倩蓉竟然会动手,就是锦澜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孟茹涵一直紧盯着赵倩蓉,只见她猛地往前两步挡在锦澜面前。 啪!赵倩蓉的巴掌狠狠的拍在了孟茹涵挡在面前的手臂上。 “茹涵姐姐!”锦澜一惊,急忙抓起她的手就要查看伤势,却被她轻轻推开。 “赵倩蓉,眼见为实,身为来客却对主人家动手,究竟是谁嚣张跋扈?”孟茹涵绷着脸,冷冷的看着她们,“且就如外头传言又如何?我所作所为与你们何干?莫不是你们也想尝尝被我打成重伤的滋味?” 许清婷又惊又惧,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赵倩蓉这时也生出了惧意,但她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扬起下巴叫嚣道:“你敢!”声音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孟茹涵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想试试看?”话声一落,她突然学着赵倩蓉方才的举动,高高的扬起巴掌。 “啊!——”赵倩蓉终于撑不住了,尖叫着连连后退。 “真是胆小如鼠,打你还怕脏了我的手!”孟茹涵的手根本没有挥出去,她看着赵倩蓉狼狈的样子,心中份外解气。 “孟茹涵,你,你太过分了!哪里有半点名门闺秀的摸样?”许清婷瑟缩的站在一旁。 “嗯?”锦澜侧头看向许清婷,眼中闪烁着讥讽,“难道学着外头的市井流言胡说八道便是名门闺秀?” 赵倩蓉被孟茹涵当众耍了一道,妆点精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目光在各人脸上穿梭,试图寻找帮手,可惜目光所及均是躲躲闪闪。 说起来所有姑娘中,唯有锦澜,孟茹涵,以及赵倩蓉的身份最为高贵,其他的姑娘平日里虽同赵倩蓉走得近,却也不愿意为了她同时得罪锦澜和孟茹涵。 赵倩蓉暗恨,干脆跺了跺脚就往外跑,“孟茹涵,叶锦澜,你们且给我等着!” 许清婷见赵倩蓉走了,一咬牙也赶紧跟过去,紧接着八角亭里的倩影顿作鸟兽散,不一会儿就只剩下锦澜和孟茹涵以及叶锦娴,连叶锦薇也跟着走了。 锦澜担心孟茹涵,可叶锦娴还跟在身旁,有些话着实不好问出口。 想了想,她便转头对叶锦娴轻声说道:“三妹妹,怕是快开席了,你且先回去同母亲说一声,就说我与茹涵姐姐晚些过去。” 叶锦娴抬起满是忧色的眼睛,“二姐姐,你方才那样做,她们若是传出去,母亲的心血就要白费了。” 锦澜原本温和的眼眸一凝,叶锦娴怎么会知道母亲的打算? 感受到锦澜试探的目光,叶锦娴心头一紧,垂下头福了福身,“还望姐姐思量,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仿佛落荒而逃般出了八角亭,沿路返回摆宴的厢房。 锦澜眯了眯眼,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怎么?你这妹妹有什么不对?”孟茹涵随口问了句,干脆沿着栏杆坐下,扭头看着碧水青莲,闷闷不乐的道:“闹了这么一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跋扈的恶女?” 锦澜收回悠远的目光,望着孟茹涵隐隐透出失落的小脸,叹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坐下,然后拉着她的手认真的说道:“善与恶不过是旁人的目光,你又何必计较,只要无愧于本心便好。” 孟茹涵怔怔的看着锦澜,直到一阵拂面的清风吹过,她蓦然觉得腮边一凉,才发觉自己竟落了泪。 她抬手拭去,重新将目光投到目中,“我确实动了手,不过是因为她竟然想帮着外人设计大哥。” 锦澜明白,孟茹涵口中的她指的应该就是那个被打伤的庶妹。 “当时,我不过推了她一把,结果她跌倒在地,还撞在了廊柱上,恰好爹爹又从旁边经过......”孟茹涵眼中没有一丝焦距,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的样子。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中翻涌的酸涩,继续道:“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大家都不相信她是故意那般做的,连母亲也......” 锦澜没想到距离上次她到孟府求助至今,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孟茹涵身上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以孟茹涵和孟展轩的感情,乍一听到那样的事,恼怒下动起手也实属正常,只是,那庶妹既然要算计孟展轩,又怎会轻而易举的让孟茹涵得知?还有孟大人的路过,也未免太巧了些! 锦澜思忖了半响,才柔声劝道:“我看姨母仍是疼你的,否则也不会在这时候带你出来散心。” “我自然晓得母亲心疼我,可是......”孟茹涵一脸凄苦,无论她怎么解释,母亲都不愿听,甚至一开口就让青玉将她带走。 “说起来,那庶妹还真是倒霉,偏就让茹涵姐姐得了信儿,不过,茹涵姐姐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孟大人肯定气坏了,说不准还会连累姨母。”锦澜垂头喃喃,似在暗自感慨,可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孟茹涵听了个清楚。 孟茹涵猛地转头怔怔的看着锦澜,心头豁然开朗,忽的一下站起身,“原来如此!”说着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可走了几步才记起锦澜还在亭子里头,又蹭蹭蹭的跑回来,一把抓着锦澜的手,“澜妹妹,这次多亏有你!” 锦澜歪了歪头,故作不解的道:“茹涵姐姐再说什么?”这毕竟是孟家的事,她一个外人,确实不好介入。 孟茹涵也不多言,只一字一字定定的道:“澜妹妹,你只需记得,我欠你一份情!”说罢急不可耐的拉着她往外走,“我们还是快些回去,若赶不上宴席可就糟了。” 锦澜抿嘴一笑,“好。” 渐行渐远的锦澜和孟茹涵,由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在八角凉亭的右边不远处有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而假山的后头,一名身穿大红团花宫装的女子将方才那一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那个带璎珞的姑娘不错,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着宫装女子饶有兴致盯着远处的身影。 另外一名陪在她身旁的姑娘正是陆府的千金,陆菁,她仔细想了想,才回道:“是孟府的三姑娘,孟志远大人的嫡女。” “这么说另外一位就是叶锦澜?看起来还是个未长开的幼女,不过心思看起来十分机敏,倒也是个适合的人选。”那位宫装女子脸上的兴趣愈加浓厚,好似恨不得把已经走远的人揪到眼前好好端详一番。 “郡......表姐,咱们也得回去了,看样子快开席了。”陆一脸无奈,她怎会料到这位尊贵的郡主表姐竟然会对孟家和叶家的姑娘感兴趣,非要让她带着过来转一圈。 重要的是还不许母亲和旁人说起她的身份。 宫装女子顿感无趣,没好气的瞪了陆菁一眼,“急什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陆菁撅起小嘴,一脸埋怨,“表姐肯定不急,可母亲若是晓得我私自带你出来乱逛,定饶不了我。” “好了,就依你,整天念念叨叨的,把我耳朵都磨出茧来了。”宫装女子哼了一声,抬脚便沿着锦澜方才离去的方向,闲庭散步般慢慢挪了回去,身后则是一脸委屈幽怨的陆菁。 ...... 锦澜和孟茹涵特意加快步子,不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正房的院子,里头看上去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看样子应该赶上了,锦澜着实松了口气,“茹涵姐姐,前头就是设宴的地方了,咱们快些过去。” 孟茹涵点了点头,紧紧跟在锦澜身旁。 只是还没走几步,锦澜就看见一道身影从那院子里奔了过来,待近些才看清来人是惠秀。 惠秀行色匆匆的摸样让锦澜心里一惊,还未靠近便远远的出声问道:“惠秀姐姐,出什么事了?这般慌张!” 惠秀冲到锦澜面前,顾不上多喘气,一脸惊慌的说道:“姑娘,快回去吧!方才老爷差了小厮来传话,说是府里出了大事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圣旨(上) 叶家举办的赏花宴就这么无疾而终,可没有任何家一府邸会心生不满与嫌隙。 “母,母亲,你是说......”锦澜一脸不敢置信,目瞪口呆的望着同坐在车厢内的沈氏。 “是,车驾应该快到了,因此才这么赶。”沈氏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逐渐恢复过来,看到女儿紧绷的小脸,不由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澜儿莫要紧张,到时候你且跟在母亲身后就好。” “嗯。”锦澜闭上眼,低低的应了一声,可她心里却是排山倒海般难以自持。 圣旨,皇上居然给叶家下了圣旨! 为什么?前世明明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为什么这时候却......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陪着本家老祖宗进宫,在甘泉殿觐见时,皇上只听了名讳便一口道出了她的身份! 这足以证明,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皇上依然掌控着叶家的一举一动,无论是本家还是扬州叶氏这门旁支。 难道说,是她的出现让皇上对叶家起了别样的心思? 不,她灵机一动,另外一个答案隐隐浮现心头。 或许,是老祖宗。 锦澜突然觉得背脊阵阵发凉,窝在沈氏怀里的身子陡然打了个寒颤。 察觉到女儿的异样,沈氏忙低头一看,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顿时跃入眼帘,“怎么回事?澜儿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她抬手抚上锦澜的额头,掌心一片冰凉湿冷,“不行,得即刻去看大夫!” 惠秀听了立即就要撩起帘子让外头驾车的张三改道。 “不行!”锦澜大急,赶紧伸手扯住惠秀,转头对沈氏笑了笑,“母亲,我不打紧,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缓一缓便好了。”说罢她生怕沈氏坚持,又添了句:“若是误了宣旨的时辰,那可是对皇上大不敬。” 沈氏心疼的拭去她额上的冷汗,“那你先歇一歇,到了府里再找秀秀来给你看看。” 锦澜微笑点头,又趁势倒在沈氏怀里。 沈氏边留意锦澜的脸色边轻拍着她的背,直到看见那抹苍白逐渐褪去红润一点一点回到女儿脸上,才松口气,转头又低声交代惠秀:“一会儿回府,你直接去西厢房把宫大夫请到我屋里。” 惠秀晓得轻重,急忙应了。 许是沈氏身上那股子淡雅的气息起了作用,锦澜凌乱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不管怎样,命运早已发生了偏颇,今生不再是前世,她也没法继续预见将来的路,也许正因如此,她心底深处藏着对未知前途的恐惧。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坚定自己的决心。 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绝对绝对不会让旁人伤害母亲,利用自己! 马车行到叶府门前,那扇平日里只开半边的朱红大门早已洞开,小厮们正在忙碌的洒水打扫,见到府里的马车,急忙退到一旁垂首静立,待马车进府后又开始忙碌起来。 李管事早就候在二门外,见沈氏回府,便迎了上去,“太太。” 沈氏先让人安排软轿,又亲自伸手扶着锦澜下车,最后才移眼看向李管事,“传旨的内侍什么时候到?” 李管事赶紧回道:“方才码头传了消息来,估计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沈氏点了点头,“接旨的云案和香炉可曾备好?” 李管事道:“已备妥当,老爷吩咐了,就设在正厅。” 沈氏又接着过问了些许细节,见李管事都安排好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吩咐他看好外头的打扫事宜,便带着锦澜三姐妹坐着软轿回了内院。 接旨一般无论男女老少均要到齐,以示天恩,因此叶锦薇和叶锦娴也必须到场,甚至连宁姨娘都不能缺席。 得了沈氏的叮嘱,叶锦薇和叶锦娴两人便匆匆回各自的屋子里梳洗更衣。 锦澜却被沈氏直接带回了水榭轩,惠秀早就先行一步,请了宫大夫在正房里候着,锦澜一进门,就被拥簇到软榻上躺着,宫大夫扣着她的手便仔细的诊起了脉。 不一会儿,宫大夫便松开了手,“并无大碍,只是姑娘思虑过重加上一时间心神过于动荡才引起体内气血亏虚,多歇息一阵子就可安然无恙。” “如此便好。”沈氏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可看向锦澜的眼神中不免多了一丝埋怨,“你这孩子,我早早便与你说过,别整日胡思乱想,心思这般重,到头来伤的还不是你自个儿的身子!” 对上沈氏关切中含着点点怒意的目光,锦澜的脸上浮现出歉意,“是澜儿的不是,让母亲忧心了。” 沈氏叹了口气,上前坐在锦澜身边,垂眸凝视着锦澜娇美的小脸,“你须得知道,在这府里,母亲唯一能指望的便是你。”婆婆不待见,枕边又是那样一个性子薄凉的人。 身为女子,所嫁非人大概不过如此了。 锦澜伸手握住沈氏的手,顿时感觉指尖冰凉,不由心疼道:“母亲放心,澜儿以后定不会再这般行事了。” 沈氏怕锦澜看出她心里的难过,连忙拍了拍锦澜的小手,露出笑容来,“身上的衣裳可以不换,你且安心歇着,一会儿跟着我出去迎旨。” 锦澜乖巧的应了。 沈氏又慈爱的摸了摸锦澜的额头,才转身进里间更衣。 她和锦澜不同,身为二品诰命,接旨时必须身着诰命服饰,凤冠霞帔一样都不能少。 “太太。”祝嬷嬷略有担忧的望着盛装着身的沈氏,太太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比当年,旁的不说,光是头上那顶嵌满着明珠和宝石的凤冠份量便不轻。 沈氏深深的吸了口气,挺直腰身,淡淡笑道:“嬷嬷放心,我没事,只不过久未穿着,难免有些不习惯。” 眼看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沈氏让惠秀端来热水伺候锦澜净脸,又让唐嬷嬷重新给她梳了个略显端庄的垂髻分肖髻,虽说衣裳不必更换,但容貌必须肃整。 待锦澜收拾妥当,才和沈氏一同坐上软轿往正厅去。 一路上沈氏对锦澜柔声劝慰,无外乎是莫要紧张,如何站位,如何行礼等等的琐碎细节。 锦澜虽说前世也不曾恭迎过圣旨,但当初为了与安远侯联姻,一些必要的礼仪规矩,她却是同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学过的。不过未免沈氏分心,她还是装作认真的摸样,时不时点头应允。 到达正厅时,叶老太太以及叶霖等人都在候着了,一旁站着雁姨娘和宁姨娘,至于叶锦薇和叶锦娴则站在老太太身后。 细数下来,竟是她们最迟。 叶老太太亦是盛装打扮,同沈氏一样,是二品诰命夫人,看到沈氏进来,不由冷哼一声,别开眼落在锦澜身上,“澜丫头,快过来。” 听到叶老太太的招呼,锦澜眉头不由一抬,但又迅速平复,嘴角含笑,顺从的走到叶老太太跟前行礼,“祖母。” 叶老太太一把拉起锦澜的手,神态竟是出奇的和蔼可亲,“要我说,这府里头还是澜丫头福泽最为深厚。” 锦澜心头猛地一颤,脸上却流露出一丝羞赧,“祖母这话可真真是折煞澜儿了,若说府里福泽深厚的人,非祖母莫属,旁人谁能越过祖母去?” 叶老太太被锦澜哄得合不拢嘴,“瞧瞧这张巧嘴!” 锦澜垂下头,看起来一副臊得慌的摸样,可掩下的眼眸中却含满了焦虑。 老太太的态度和这番话,让她心里生出了极大的不安。 难不成真如她所猜,本家老祖宗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她又忆起了当日在倚梅阁,叶锦玉冒险送来的消息。 四皇子,四皇子......到底还是躲不过吗? 锦澜的手紧攥成拳。 谁都没有察觉到锦澜的心绪,即便是近在身旁的叶老太太,也只当她是害臊,唯有沈氏目光含忧的望着锦澜。 叶霖今儿心情大好,显然得了什么好消息,笑着同老太太附和了几句才发现沈氏仍旧站着,便转头对沈氏和声说道:“琳容,先过来坐,待内侍快到门前时,自会有小厮来报。” 面对叶霖的柔情,沈氏心里平静如水,她微微颔首,“多谢老爷。” 叶霖见沈氏这般冷漠,顿时不悦的皱起眉头,不过记着沈家,到底没有当众给沈氏脸色看,只是转过头不在看她。 霎时间,屋内众人神色各异。 坐立不安的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是不见有人来报,叶霖频频抬头望向门外,脸上难免流露出一丝急躁。 叶老太太瞥了眼沉不住气的叶霖,“有小黄门亲自来报,还能作假?连这般事都沉不住,将来在朝堂上怎能为皇上分忧!” 叶霖被叶老太太这一喝,脑海蓦然一清,顿时吐出一口浊气,面色微沉,“母亲教训得是。” 而后没多久,一名小厮飞快的奔进正厅,“禀老爷,车驾已经过了刺桐巷子!” 叶霖神色大振,“快,到门前恭迎圣上旨意!” 屋内众人纷纷起身,就连叶老太太也由品月扶着走到大门前,锦澜趁机回到了沈氏身后。 叶霖和叶老太太站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是沈氏和锦澜,依序往下便是叶锦薇,叶锦娴,以及两位姨娘。丫鬟小厮早早就退到最后头跪着了。 不一会儿,一队人马缓缓停在了叶府大门外,无论人马均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奔波。 “圣旨到!”随着一声尖细嗓音,一道高举明黄锦帛的身影踏入叶家大门。 叶家人全都跪下来,垂首静默,神色恭谨。 传旨的内侍先是倨傲的扫了众人一眼,才小心翼翼的将锦帛缓缓打开。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圣旨(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巡盐御史叶霖,为官清廉,政绩斐然,实乃国之栋梁,今钦点为户部尚书,从一品官职,于端午后即刻进京赴任,钦此!” 叶霖大喜,忙叩首,“臣领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锦澜也赶紧随着众人一同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心里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脸上顿时露出明艳的笑容。 好在这会儿每个人均是笑容满面,倒也不显得突兀。 叩头谢恩后,众人才站起身,叶霖上前双手接过那张以黑犀牛角为轴,绣着祥云瑞鹤,两侧还各缀有一条翻飞银龙的黄帛,笑容满面的伸手一引,“还请公公进屋用茶。” 那内侍脸上挂着疏离的浅笑,“用茶就不必了,咱家还得赶回京城给皇上复命,耽搁不起。” 叶老太太让品月端了个托盘出来,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十锭百两纹银,“公公是皇上跟前的能人,自然不像老身这等闲人,这些银子还望公公收下,权当一路上的盘缠。” 看到托盘中明晃晃的银子,内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拱手道:“如此,咱家就却之不恭了。”早听说江南巡盐御史是个肥缺,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机来抢这趟差事,果然是没有白来。 送走了传旨内侍,叶霖亲自将圣旨请入家祠供奉,然后便匆匆去了大书房,又招了几名平日里信得过的心腹幕僚,不知商议着什么。 其余人自然是返回各自的院子,不过叶老太太出了声,说是今儿个晚膳都在嘉裕堂用,看起来是想好好热闹这番。 自打韶姨娘死后,叶府仿佛笼罩了一层浓厚的阴霾,这道圣旨就好似一道明媚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霾雾,无论是主子还是奴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发自肺腑的欢喜。 锦澜陪着沈氏一同回了水榭轩,待沈氏将身上厚重的诰命服饰换下后,锦澜才走过去仔细端详沈氏。 看着沈氏平静的面容,她心里蓦然一动,“母亲似乎并不是很欢喜。” “你父亲仕途升迁,我自然是欢喜。”沈氏抬起眼笑了笑,可笑意却未传到眼底,“不过,这样一来,只怕过了端午就得举家上京了。” 自从得知本家的老祖宗对锦澜起了那样的心思,她心里就没有一天舒坦过,这会儿还好,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即便老祖宗有什么想法,也暂时腾不开手脚。 可若是进了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挣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锦澜一怔,原来母亲是担心上京的事。 其实这一天她早早便思量过了,前世即便没有圣旨,叶霖上京续职也会留任京城,成为京畿户部侍郎,那是三品官职,皇上对叶家的态度是明声暗降。如今一切均已改变,不但免去了进京续职的过程,皇上还直接下旨认命叶霖为户部尚书。 虽然她不清楚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上为何会做出如此大的改变,但纵是如此,前世对叶家来说最为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是没变,那便是进京。 锦澜不是没想过改变这一切,但她实在无能为力,且不说她根本无法左右当今天子的决策,就是连叶老太太都说服不了,就更别提一心期待青云直上的叶霖了。 当年老太爷迁到扬州时,京里的宅子就没处理掉,一直保留到如今,看守宅子的家仆亦是悉心照料,心心念念要重返京城繁华之的老太太几乎年年派人进京查看,前世随着叶霖赴任上京,叶家住的仍旧是那座宅子。 锦澜暗暗叹了口气,望着沈氏黯淡的眼眸,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若是我和母亲能留在扬州就好了。” 沈氏听了双眼微微一亮,但很快又黯下来,“莫要胡说,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又该同你置气了。” 她早已不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身为叶家的主母,又岂能撂下担子在扬州躲清闲?即便老太太心里乐意,可落在外人眼里也着实不像话,为了不让叶家遭到他人病垢,老太太是不会松嘴的。 锦澜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为了不让沈氏再忧思下去,她干脆作出一副向往的样子,“说起来京城比扬州繁华瑰丽,听说还能看见胡人,上回进京匆匆忙忙的,也没好好看看京城里的风光。这下好了,到时候进了京,母亲得空了带我出去看看可好?” 说话间她还挽着沈氏的手腕轻轻晃悠了两下,一双明眸眨巴眨巴的望着,好似馋嘴的猫儿。 沈氏被锦澜的摸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就晓得贪玩,仔细将来寻不到好婆家。” 锦澜撅起小嘴,眼中却是无谓,“澜儿才不要嫁人,澜儿要一辈子陪着母亲!” 沈氏唬着脸,“胡闹!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 锦澜笑得一脸明媚,并没有和沈氏纠缠这个问题,“母亲,再过半个月便是端午了。” “是啊,圣旨上让你父亲过了端午即刻赴任,恐怕从明儿开始就得忙着准备了。”沈氏叹了口气,叶家在扬州生根多年,几乎所有的营生都在扬州,这一时间匆匆忙忙的,怕是不好处置。 还有上京的话,澜儿十有八九又会身陷险境,她思量来思量去,始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看着女儿那张越长越精致的小脸,沈氏暗自决定,孟家那件事得抓紧时间了。 傍晚时分,沈氏带着锦澜前往嘉裕堂,老太太特地将晚膳摆在偏厅里,菜肴自然也比平日里丰盛许多,除了两位姨娘站着服侍布菜外,包括叶昱在内的一干人全都落座。 许是知道这次家宴的重要性,无论是宁姨娘还是叶锦薇都收起了小心思,规规矩矩的陪着老太太用膳。 这或许是叶家多年来,唯一一次气氛和谐融洽的家宴。 ****** 叶霖升迁之事在扬州官场上扬起轩然大波,原本成傅山已经暗中动了手脚,绝对要叫叶霖吃不了兜着走,可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不但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二皇子重新审视出叶霖的价值,当即便让人发了密信,无论如何都要交好叶霖! 不过,自从接旨后又和幕僚彻夜长谈的叶霖突然做出了闭门谢客的决定,各府送礼和拜帖的小厮奴仆络绎不绝,但叶家只收了礼,拜帖之类的通通婉拒,无一例外。 虽然遭到拒绝,但各府均是松了口气,至少叶家并非油盐不进,否则就得另寻他法了,毕竟叶霖在扬州为官多年,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多少知道几分,万一传到皇上耳中,恐怕扬州官场便会血流成河。 叶霖自然也是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收下各家送上来的礼品,这是在给众人一颗定心丸。 比起叶霖的小心谨慎,沈氏则是忙得团团转。 叶家除了这座祖宅和祭田外,其余的庄子铺面,进项大的就留下继续经营,生意不好甚至是一般的统统转手,毕竟上京后处处都得用银子,叶家底蕴虽后,但大多是作为传家宝流传下来的古董字画和金银器物,公中的现银并未多少,除去打赏给传旨内侍的那一千两银子外,账面上统共只余下不足二万两。 一连好几天,沈氏都是捧着账本盘算到深夜,让锦澜看得直心疼,只好磨在沈氏身旁,想法子搭把手。 沈氏见女儿似乎对管家事宜颇有天赋,加之实在腾不开手,便将自己的私库交由她盘点,里头均是沈氏的嫁妆,只需对着单子查看就成。 锦澜进了私库后,头一回发现原来母亲的身家竟这般丰厚,除去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不多,各种金银器物,珠宝首饰私库里竟然也放不了少,更别提单子上那千顷良田和好几个物产丰富的庄子! 怪不得前世她曾听韶姨娘提过,母亲当年出嫁简直就是十里红妆,嫁妆险些堆满整个扬州码头。 看着锦澜目瞪口呆的样子,祝嬷嬷抹了把湿润的眼角,骄傲的道:“姑娘,太太当年出嫁的风光,至今扬州城内都有人提及。” 锦澜的目光自那一箱箱珍玩珠宝上扫过,心里也不禁感慨:是啊!作为沈家的嫡长女,母亲当年是何等的丰姿冶丽,若非嫁给叶霖这个负心汉,恐怕也不至于憔悴致斯。 这些年沈氏虽卧病在床,但这个私库仍紧紧的攥在手里,没有让韶姨娘算计分毫,因此锦澜点得格外轻松,除了一些旧了的锦帛绸缎外,几乎所有东西都保存完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着外头的庄子店铺逐渐处理完毕,沈氏也慢慢空闲了下来,眼瞅着再过两天便是端午,她除了准备节礼和布置府中过节的事宜外,终于提笔给秦氏送了帖子。 第二日大早,秦氏独自一人应邀来到叶府,沈氏早就候着了,她一来便被迎进沈氏屋里。 两人坐下来闲聊了几句,沈氏就迫不及待要开口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端午(上) 其实,自打那日收到叶家的请帖和沈氏那封言辞隐晦的简信后,秦氏就明白了沈氏的心思。 说起来锦澜这个小姑娘,秦氏是极喜欢,加上她与沈氏之间的情谊,自然也是动过同样的想法,可如今本家那边隐隐传来消息,无论是孟展轩还是孟茹涵,都不得轻易定亲,加上孟展轩中了探花郎后,她这个当娘的,更是无法做主了。 秦氏叹了口气,双眼深含歉意的看着一脸希冀的沈氏:“我若没记错的话,澜儿今儿才十岁,现在议亲也未免太早了些。” 沈氏原本对此事有八成的把握,毕竟叶霖目前圣眷正浓,两家又是世交,她与秦氏更是手帕,双方知根知底,哪还有比这桩更合适的婚事。 没想到秦氏一开口便是婉拒,沈氏笑容霎时就僵了,可为了女儿,她只好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潺潺说道:“澜儿年纪确实还小,不过她是二月初落的地,再过大半年就十一了,咱们可以先定亲,到时候及笄了再......” “容妹妹。”秦氏苦笑着打断沈氏的话,“不是我不愿意,澜儿这丫头,我是真心喜欢,但是......”秦氏顿住了嘴,有些事并不能轻易往外说。 可她触及到沈氏悲戚的眼神,也不继续忍瞒,干脆咬牙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自打轩儿中了探花,京里头就打发人送了信来,说是轩儿的婚事,让我和夫君不必费心。” 听了这话,也由不得沈氏不死心了,她失魂落魄的呆坐在软榻上,嘴里喃喃道:“那,那我的澜儿可怎么办?” 秦氏倒是不解了,“澜儿,怎么了?” 沈氏颓然,执起帕子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才将之前锦澜上京的一切娓娓道来,说到最后又忍不住落泪,“岚姐姐,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糊涂!”秦氏仔细听完,恨铁不成钢的道:“旁的不说,如今叶大人正得圣心,即便你们本家那头的老祖宗有什么想法,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害了澜儿去,倒是你,这般病急乱投医,万一所托非人,岂不是真将澜儿这辈子给毁了?” 沈氏抽噎了几下,才哽咽道:“所以我今儿个寻岚姐姐过来,也是想着展轩这孩子性子脾气好,又有你撑腰,将来澜儿也不会受委屈。如此,就是我哪天闭眼去了,也能安安心心。” “莫要胡说。”秦氏无奈的叹了口气,拉着沈氏的手苦口婆心的劝道:“你且记着,这世上能让澜儿倚靠的,也就只有你这个亲娘了,叶家是怎样的人家,你我都清楚,少了你将来还会有别的叶夫人,澜儿也会喊别的女人做母亲,可亲娘却就你这么一个。倘若你真想为澜儿好,就得好好照顾自己,不求长命百岁,怎么也得享个古稀之年。” 秦氏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打得沈氏心里一凛,长久以来,她只想着为锦澜安排好一切,即便自己命薄,将来锦澜也不会吃苦。殊不知,没有娘家撑腰的姑娘,就是嫁得再好的夫家,也早晚有冷暖自知的时候。 即便是孟家,一两年尚可,那十年,二十年后又当如何?秦氏与她的情谊虽深,却也抵不过孟家的利益啊! 秦氏见沈氏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便知她是想通透了,又惦记着府里头没处理玩的事,当下也不再久留,“我府里头还有些事,怕是得赶回去了,什么时候定好启程的日期,你打发人送信儿来,咱们再好好聚一聚。” 沈氏点了点头,“如此,我便不留岚姐姐了。”说罢亲自送秦氏出门,直到她上马车出了叶府大门才转回水榭轩。 锦澜一直留意着水榭轩的动静,秦氏前脚一走,后脚她就进了屋,这会儿看到沈氏回来,忙迎了过去,“母亲,姨母走了?” 沈氏揉了揉锦澜的鬓角,轻声道:“说是府里头事忙,不便久留。” 锦澜虽说这话,但眼睛一直仔细的端详着沈氏。 脸上的玉簪粉显然有些薄厚不均,眼角虽是干的,但看起来略有些红肿...... 母亲方才定是哭过! 这么说,事情应该是没谈成。 锦澜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轻松,却又夹杂着一丝怅然若失。 虽说与孟展轩不熟,但孟家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归宿,比起在京城里被老祖宗算计,她倒是情愿选择孟家。 至于感情...... 锦澜自嘲的勾了勾嘴角,重活一世,她早就不对男女之情有过多的奢望与幻想了。 她再也不会让前世的经历重演! 心里这般想,可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浮现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孔,还有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 锦澜微怔,为何会想起那个人? 她甩了甩头,似乎想将脑海中的人影甩出去,可那人影非但不消失,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沈氏被锦澜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怎么?澜儿可是有烦心的事?” “啊?不,没什么。”锦澜这才回过神,对上沈氏探究的目光,心里直发虚,连忙笑了笑,“母亲,再过两天便是端午了,今年的角黍不知包的怎样了?” 沈氏果然被转开了注意力,不在揪着锦澜不放,“已经吩咐下去了,不过年年都如此,也没有什么好新鲜的,就图个应景儿。” 锦澜眼珠轻轻一转,心里就有了主意,“说起来去年中秋,母亲不是差人做了些果子和鲜花的月团么?这角黍既然能包豆沙馅的,应该也能同月团一样,包成果子鲜花馅。” 说着她便挽着沈氏的手轻轻晃动,撒娇道:“母亲何不做些来尝尝,若是好吃,也能叫大家换换口味。” 有锦澜这般软声软气的撒娇,沈氏心里最后一丝阴郁顿时消散一空,含笑应道:“好,好,依你便是,莫要再晃了,头都叫你这小鬼灵精的给晃晕了。” 锦澜停了手,转头便吃吃的笑了起来。 一旁的祝嬷嬷,唐嬷嬷还有惠秀和沐兰等人见状,也忍不住捂嘴轻笑。 屋子里顿时其乐融融。 锦澜笑了会儿,似想起了什么,便伸手拨了拨额前略微散乱的碎发,娇声道:“母亲,听说到了端午那日,瘦西湖上会有赛龙舟,到时候母亲带我去看看热闹,可好?” 提到龙舟赛,沈氏脸上含笑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发白。 锦澜原以为这一提议应该不会被拒绝,可没想到沈氏却是一副惶然不安的摸样,不由问道:“母亲,怎么了?” 沈氏摇摇头,犹豫了下才开口说道:“届时瘦西湖边上应该是人山人海,容易出现差池。” 锦澜一听,也就明白过来。 母亲十有八九是想起了去年中秋之夜的祸事。 她将轻轻挽住沈氏的手,“龙舟赛不比花灯会,乃是在正午举行,不过,母亲若是担心,那便罢了,在园子里赏花吃角黍倒也不失雅趣。” 沈氏看着锦澜扬着笑容的小脸,虽然这么说,可她眼眸中那抹深藏的失望,还是没有逃过沈氏的目光。 若无意外,这应该是在扬州过的最后一个端午,往后再想看,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澜儿长这么大,似乎从未看过这一盛况。 这么一想,沈氏的心便软了,拍了拍锦澜的小手,柔声道:“既然澜儿想看,那边去吧!” 话虽如此,但沈氏还是特意让人到瘦西湖旁的聚仙楼定了一间雅座。 聚仙楼是扬州府里最出名的酒楼,不但菜肴色香味俱佳,且本身立于瘦西湖边上,只需登楼一望,无论是长堤春柳、荷蒲薰风、四桥烟雨等等,统统都能尽收眼底,更不用说是龙舟赛了。 还未到端午,聚仙楼的雅间就被各大府邸定了个精光,沈氏也是拿了叶霖的名帖才顺顺利利的取得其中一间。 叶霖得知此事后,顾着沈氏的脸面,倒也不反对,且本身端午他也应了官场同僚的宴会,地点就在聚仙楼,因此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不过叶老太太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痛快,因此便找了沈氏来,指着叶锦薇和叶锦娴,让她一并带着去。 沈氏心里百般不愿,可仍旧笑着应了,以免老太太又起别的心思来搅局。 ****** 浣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 端午当日,锦澜早早便被唐嬷嬷唤醒,梳洗后换了件藕荷色撒花交领褙子,搭着鹅黄团锦琢花儒裙,鲜嫩的颜色让锦澜整个人看起来亭亭玉立,好似初春新抽出的柳芽儿一般娇嫩。 为了出游方便,唐嬷嬷只给锦澜挽了个简单的垂挂髻,不过缠上缀了明珠的头绳,又别上两朵指甲盖大小的粉色桃花,精致的小脸顿显得妍姿俏丽。 锦澜不但着装从简,就连首饰也不多,皓白的手腕上只带了平日里常带的碧玺石的佛珠手串。 一大家子人陪着叶老太太用过早膳后,各自出了府,叶霖先是出门访友,沈氏则带着锦澜等人去看龙舟赛。 叶府的马车到达聚仙楼时,岸边已有不少百姓在游玩了,店小二笑眯眯的将锦澜等人迎入楼上预定好的雅间后,又上了壶龙井及几碟精致的糕点。 雅间里头的设了两张黄楠木方桌,均在窗子底下,此时窗子已经打开,正好对着瘦西湖,一眼望去,青柳飞扬,碧水悠悠,好一派盎意的明媚春光。 沈氏同锦澜一桌,叶锦薇和叶锦娴自然在另外一桌。 锦澜正用手撑着下颌,饶有兴致的望着窗外的景色和来往的人群,因为是在雅间内,自然也不用带帏帽,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她的目光霎时凝住了。 只见在聚仙楼下,人群当中,一道青色的身影缓步行来。 他穿着极为普通的青衫,头戴斗笠,同周围的百姓并无不同之处。 可锦澜却认出了那人。 刹那间,她的胸膛里宛如藏了一只兔儿,砰砰直跳! 突然,青衫人猛地一抬头,那双冷冽的眼眸直直的穿透人群,望向聚仙楼上的人儿! 第一百七十六章 端午(中) 锦澜呼吸猛然一窒,望向窗外的小脑袋霎时缩了回来。 可缩到一半才蓦的顿住,她又未曾做亏心事,为何这般急急躲避? 想着,似要证明自己一般,锦澜又探出头朝方才那人的位置望去,可入目满是各式各色的衣裳,偏偏少了抹撩人心弦的青色。 他走了。 锦澜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原本撑在下颌处的小手软软的垂了下来,无意间却碰到了一样微微晃动的东西。 随手捻起一看,原来是她系在腰间的荷包,这会儿坐着,正巧垂在身畔,里头装着的,是她担心放在屋里不安全而特地随身携带的墨色玉佩。 葱白的指尖隔着荷包轻轻的摩擦着,却觉得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流正沿着指尖缓缓渗入体内,直奔胸口而去,愈靠近,那比发丝还要细的潺潺暖流霎时汇成了奔腾的大河。 砰砰直跳的心好似和风熙日里杨柳摇曳着光影,含着躁动不安的情愫。 这玉佩应该是件异常珍贵的东西吧?锦澜想,至少惠无方丈的话语和石掌柜惊愕的神色,均说明了此时裹在这个普通荷包内的玉佩,不是凡品。 必须要还给他! 这念头一出,便再也压制不住了。 锦澜再度探出头,目光仔细的在人群中搜寻,突然,就在聚仙楼的拐角处,一抹青色的身影正缓缓走着,跟着人群随波逐流。 “母亲。”锦澜突然站起身,指了指窗外,“底下那位老婆婆卖的竹叶角黍似乎很好吃,我且去买几个来予母亲尝尝。” 沈氏顺着锦澜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位莫约五六十岁的白发妇人正在卖角黍,看起来手艺不错,身旁围着买角黍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十分热闹。 “你若想吃,让惠秀下去买......”沈氏话才说一半,就发现坐在桌子对面的锦澜已经不见了身影,连放在桌上的帏帽也失了踪迹。 沈氏又气又好笑,幸好唐嬷嬷和沐兰都跟下去了,且此时人还不算多,又是在楼下。思忖一番,沈氏也就随她去了,不过目光时不时扫过那堆买角黍的身影,试图从里头认出女儿娇小的身影。 锦澜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事,可自从踏出犹豫的第一步,往后就顺理成章起来,甚至脚步越来越快。 到最后,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姑娘,慢点儿,仔细脚下,莫要摔跤了!”唐嬷嬷急忙追下去,可她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根本比不上锦澜灵巧的身姿。 沐兰倒是想快点儿跑,但有唐嬷嬷在前头堵着,根本快不起来,眼看着锦澜的身影即将拐出大门,她急得连连催促。 听到沐兰急切的声音,一心追着锦澜的唐嬷嬷才回了神,赶紧让她先下去。可沐兰跑出去一看,哪还有锦澜的影子,她顿时便傻了眼。 等唐嬷嬷气喘吁吁的跟过来,沐兰已经急出了眼泪,“嬷嬷,这可如何是好?” 唐嬷嬷此时也是慌乱如麻,不过她瞥见那个被人围得严严实实的角黍摊子,心里暂时一定,给沐兰地了个眼色,“过去看看,说不准姑娘正在给太太买角黍。” 沐兰正踮着脚尖四处探望,听见唐嬷嬷这么一说,便急忙往角黍摊子里头钻。唐嬷嬷站在大门口向四周来回望了好几遍都没看见锦澜的身影,一咬牙,也跟着过去挤人堆了。 锦澜并不晓得身后发生的事,她一心只想追到那个青色的身影,可沿着方才在楼上认准的方向跑了好一阵子,始终找不到人。 她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母亲还在聚仙楼等着,若是耽搁得太晚,说不定会被察觉,到时候只怕就圆不过去了。 琢磨片刻,锦澜只能无奈的放弃,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聚仙楼。 可是没走两步,锦澜突然觉得手肘一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气将她拉到了一道狭小略暗的巷子里。 她大惊,张口就要叫出声。 一只手隔着帏帽那层薄薄的轻纱,准确无误的捂住了她娇嫩的小嘴。 陌生的气息,却让锦澜狂乱的心忽的便定了下来。 因为掌心中那抹熟悉的温度。 还有耳边那平稳用力的心跳声。 “怎的每次见你,都是这般狼狈的摸样。”温厚的嗓音,带着一丝戏谑却又隐隐含着笑意。 锦澜狠狠的翻了个白眼,虽说她一路小跑发髻难免有些松散,可头上还带着帏帽,他又如何看得见? 她用力的掰着他的手,但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那只捂着嘴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锦澜觉得委屈,她好心好意来归还玉佩,为此还欺骗了母亲,而他居然一见面就轻薄她。 真是个可恶的登徒子! 锦澜心里恶狠狠的骂着,干脆连用力掰着那只手掌的小手也缩了回去。 反正她也掰不动。 没想到锦澜的手刚松开,捂着她小嘴的手也跟着放了下来。 刚一获得自由,她便飞快的往前两步,然后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仍旧是平凡无奇,丝毫不出彩的面容,可那双浓的几欲要滴出墨来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人儿。 锦澜见他就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自己,圆润的耳垂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猛地又乱了起来。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她眼中闪过一丝羞恼,扬起紧攥着荷包的粉拳挥了几下,低低地吼道:“下次,不许再捂我!” 明明是个风一吹就能吹走的柔弱身子,却张牙舞爪的,好似一只野性不除的猫儿。 阎烨深邃的眼眸顿生异彩。 锦澜本就是冲动下才做出这番举动,待冷静下来,耳垂上的粉色愈浓了,只是见面前的人不支声,便大胆的抬起头朝他望去。 这一看,却让她不由怔住。 这条小巷子显然只是一条过道,左右两旁均耸立高大的房屋,因此大部分地儿照不到阳光才显得阴暗。 不过阎烨站的地方恰好位于出口处,一缕明媚的阳光斜斜的洒落在他脸庞和青衫上,锦澜抬头望去时,正好瞧见半边染了一层淡金色的唇角勾起一道轻微的弧度。 染上一层淡淡金光的脸颊,微微睁开的狭长双眼,古井无波的墨瞳,还有唇角那缕若有似无的弧度,竟让那张平凡的脸孔刹时变得生动起来,好似一位华贵俊美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感受到锦澜发怔的目光,阎烨将头微微一侧,避开那缕落在身上的阳光,彻底隐回黑暗中,然后轻启薄唇,低声道:“可看够了?” 这低低的嗓音仿佛一道惊雷,将正在怔怔出神的锦澜劈醒了。 她恼羞成怒,可对上那张波澜不惊甚至透出丝丝冷意的眼眸,又发不出火来。 锦澜可没忘记,那一夜他抬手间便射出的夺命寒芒。 她垂下眼眸,暗暗往后退了一小步,决定要跟他保持距离,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也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激怒他。 看着锦澜往后退的身影,阎烨眸中的冷冽渐浓,连带着语气也是冷意十足,“你寻我,何事?” 锦澜这才想起自己这般辛辛苦苦跑过来的目的,当即便将攥着荷包的手伸到阎烨面前,然后朝上一翻,摊开了掌心,“这个还你。” 阎烨看着突然伸到眼前的小手,如羊脂一般细腻白皙,小小的掌心中躺着一枚葱绿色的荷包,上头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荷,针脚看上去还算细密,应该是她自己亲手绣。 他看了一会儿才抬手捻起荷包,似乎意外这荷包的重量,那两道剑眉微微一皱又迅速抹平。 阎烨拿到荷包后先是托到鼻下轻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幽香,同他以往闻过的香料完全不同。 泌人心脾且最重要的是,他不讨厌。 锦澜看到阎烨这个举动,小脸突然蹿起一丝燥热,这个人怎么如此无礼,早知就直接将玉佩掏出来给他好了! 强忍着上前抢回荷包的冲动,她闷闷的道:“东西在里面。” 阎烨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才重新落在荷包上。 他将荷包的开口轻轻一拉,伸出两指往里一探,便夹出了一直藏在里头的墨色玉佩。 “这东西你落下很久了,我也算是物归原主。”想着以后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的藏着这东西,锦澜不由松了口气,“我出来许久了,得赶紧回去,你将荷包还我吧!”说罢便伸出手讨要自己的荷包。 阎烨的目光自玉佩移到再次伸到眼前的小手上,唇角一抿,却将手中的玉佩放了上去。 锦澜见他居然又把玉佩放到自己手里,刚想甩开,奈何阎烨已经松开了手,倘若自己再一甩,这枚价值连城的玉佩恐怕就要玉碎当场了。 “我要的是荷包,不是玉佩。”锦澜无奈,只要再出声说一遍,“这玉佩不是我的,荷包才是我的。” 阎烨冷着脸,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悦的气息。 锦澜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可感受到阎烨那明显的怒意,她不由又往后退了两步,怯怯的望着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男子。 虽然隔着帏帽,阎烨仍能清晰的看出锦澜那张白嫩的小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满委屈,他眼神顿时轻缓下来,良久,紧抿的薄唇微启,“带上。” “什么?”锦澜一愣,带上?带什么?难不成是这玉佩? 阎烨以为她没听清,于是又沉着声重复了一遍,“带上。” 锦澜呆呆的看着手里闪着光泽的玉佩,半天都没动静。 她不想带,也不能带! 先不说这东西根本不归她所有,且带上之后她又该如何向所有人解释这玩意的来龙去脉? 锦澜站在一旁纠结,阎烨却似等得不耐烦了,脸上的表情一冷,狭长的眸子眯成危险的弧度,宛如一只盯着猎物的黑豹。 “呃,我......”锦澜干笑两声,正想开口婉拒,却看见一只宽厚的手掌猛地探向自己纤细的脖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端午(下) 锦澜下意识抬起双手一挡,却觉得右手掌心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凉意,紧接着攥在手里的玉佩便失了踪迹! 她又气又恼,方才主动将玉佩还他结果不要,这会儿却故意吓人抢夺,真真是莫名其妙。 “你......”锦澜气鼓鼓的瞪着阎烨,可刚吐出一个字音,就见他双手微微一动,继而又如闪电般探到眼前。 她还未来得及做反应,眼前朦胧的视线蓦然一清,带在头上的帏帽竟然也到了对方手里。 刹那间,一张布满瑰丽红霞的小脸,毫无保留的映在阎烨如墨般的眸子中。 他狭长的眼眸轻轻一眯,顿了下才将手中的玉佩递到锦澜面前,淡淡的道:“带上。” 锦澜不晓得这会儿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不过是好心来还玉,到头来遭他轻薄还不算,这会儿又改成了强迫。 她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阎烨这番举动倒刺起了那颗倔强的心。 锦澜抿着嘴,木木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微微扬起的小脸上,澄澈的眼眸中含上一抹隐隐跃动的怒意,似乎在用这种无声的举动来控诉对他的不满。 阎烨脸色当即一暗,眯起的眼眸中冷光轻闪,紧盯着倔强的少女,犹如蓄势待发的豹。 狭小的巷子里,外头的喧哗呼喝似乎越来越遥远,两道身影笔直的站着,目光交汇,眼神相溶,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般,唯有偶尔拂过的微风,轻轻扬起几缕乌浓柔顺的青丝。 短短的一瞬,却让人感觉好似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莫要我说第四遍。”略带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已是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一种沉寒的威压扑面而来,锦澜直挺挺的身子轻晃了下,缓缓的软了下来。 是了,她怎的忘记了,眼前这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说不得一言不合下扭断她的脖子也是可能的。 锦澜眼皮子颤了颤,慢慢垂下,目光游离在他掌心的玉佩上。 那枚墨色的玉佩本身就带着一根碧绿色的结绳,原本底下还缀着一根同色的穗子,可此时那穗子已被摘下,就连那根对她来说过于长了的结绳也被从中间打上了结扣, 锦澜一脸不愿,却又不敢过于激怒他,只得软着声低低的道:“太显眼了。”想了想,又不甘心的道:“若不,你将荷包还我。” 阎烨的目光在她窘迫的小脸上打了个转,又扫了眼左手捏着的荷包,然后一抬手,面无表情的将荷包揣进了怀里。 锦澜澄澈的眼眸瞬间染上一层羞愤,那荷包是她亲手所绣,又时常带在身上,已算是贴身之物,被他这样一揣,若传出去,岂不是,岂不是污了她的名节? 她刚想不顾一切的开口让他还回荷包,阎烨紧眯的眸子里精芒一闪而逝,往前一步抬手就将玉佩的结绳撑开,飞快的套在了她纤细白皙的颈子上。 锦澜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卡住,不敢置信的低头看向挂在胸前,正散发着光泽的墨色玉佩。 阎烨这下似乎满意了,脸上的冷意悄然退了几分,不过语气仍是淡淡,“往后带着,不许拿下。”仿佛是命令一般,不容拒绝的语气。 锦澜咬了咬嘴唇,没有吭声,也不抬头。 她虽然历经两世,不过前世也只是个十六芳龄的豆蔻少女,即便懵懂中初尝红鸾心动的滋味,可一切均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就不曾与一名男子有过这般近的接触。 若说前面几次是形势逼人,迫不得已而为之,这次却是确确实实的被轻薄了。 真正让锦澜恼怒的并非是阎烨的举止,而是她心底深处,竟隐隐闪现着一丝雀跃! 不知所措的慌乱和恼赧的情绪充斥在她心中,转念一想又觉得委屈,眼底顿时酸涩不已,想要强行忍住,可越忍水汽蔓延的速度便越快。 终于,吧嗒一声,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发红的眼圈中跌落,坠在脚下冷硬的石板上。 极其细微的水滴声,混在人来人往的喧哗与吆喝声中,根本听不到一丁点儿声响,可偏偏却似落在他耳旁一般,瞬间便让那双好不容易放平的眸子再度眯起。 阎烨见她垂着头,肩膀却轻轻的颤抖,眉头不由一蹙,“哭什么?” 浑厚中略带一丝沙哑又经过刻意压低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冷厉,不似关心,反倒像嫌厌。 锦澜哽了下,眼泪吧嗒吧嗒的,反而落得更凶了,可嘴上却强撑着,“谁哭了?” 哽咽的语调让阎烨平板的面容微动,心里莫名一堵,还未容他仔细思忖,嘴里却已轻轻的出了声:“我错了。” 短短的三个字,隐含着连他也无法察觉的无奈与疼惜。 锦澜一怔,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认错,下意识便抬起头望去,泪眼迷蒙中对上那双泛起点点涟漪的眸,整个人不知不觉僵住了。 看着她挂着泪痕的小脸,阎烨眉头一皱,伸手朝她脸上探去。 锦澜朦胧中看见他的手伸来,侧过头往一旁躲。 两人一探一避下,锦澜反而被逼到了墙角。 眼看着躲不开,一时恼怒之下,她瞪着眼低吼道:“莫要碰我!” 宽厚的大手在空中猛然一滞,阎烨看着锦澜抗拒的模样,又扫了眼停在半空中的手,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顿了会儿,那只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手才缓缓地缩了回去。 锦澜抬起手飞快的抹了下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顾不上讨要荷包和帏帽,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她无法再停留,那道低沉的嗓音,虽无半点温柔,可听入耳中却直叫她心头一阵慌蹦乱跳。 那抹好似落荒而逃的身影,看在阎烨眼中,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已经慌不择路般要逃离他的身旁。 “锦澜。” 与外头明媚的阳光还差半步之遥,锦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叫唤,不带感情,没有波动,偏生让停住了即将迈出的步子。 她顺着声音,侧头回望仍站在原地的身影,阎烨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中,轮廓的线条顿时显得柔和起来,整个人看上去也不似方才那么冷冽。 这是锦澜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自他口中唤出,不是生疏的“叶二姑娘”,也不是和母亲一般亲昵的“澜儿”,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锦澜。 可如此,她的心却莫名的静了下来。 阎烨抬眼看着才刚及他胸膛高的人儿,阳光斜斜的自她身后射来,将那娇小的身子衬得愈发的清晰起来,视线扫过她单薄的肩膀和盈盈一握的细腰,墨色的眸子渐染上一层薄雾。 初见时在灵济寺厢房里那急中生智的少女,夜色下那平静无波,与他浅谈交易的少女,孟府品莲湖中坚毅求生的少女,徐州泌心坊为仆人挺身而出的少女,从侯府中仓促逃离的少女...... 不知不觉中,他心里竟然已经刻下了这么多不同的身影。 “你到底想怎样?” 清脆的声音宛如金玉轻击,阎烨眸中的薄雾如潮水般褪去,那娇小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她,似乎才是个十岁的幼女。 还太小。 阎烨眸子深处的涌动逐渐平复,他抬脚走到锦澜面前,将手中的帏帽递还给她,不过怀中的荷包却是提都不提一字。 “三年内莫要上京。” “什么?”锦澜刚接过帏帽,还未来得及带上,就听见这句让她心跳漏掉一拍的话,“你怎么知道?” 他居然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她确实不愿意上京,可并没有任何方法阻拦,别说三年,恐怕就连三个月都不行。 阎烨并没有回答锦澜的疑问,而是定定的看着她,平静的说道:“司徒老儿会助你,只是切忌,三年莫要上京!”说罢也不在停留,大步一跨就越过了愣在原地的人儿,在往前走几步,青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中。 锦澜见他就这般走了,也顾不上深究方才的话,抓着挂在胸前的玉佩想解下,可刚解了一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他冷淡的声音: “往后带着,不许拿下。” 想了想,她便将手放了下来,咬着牙将玉佩往褙子里一攘,挨着贴身的绫衣放好,然后急忙带上帏帽,匆匆往聚仙楼奔去。 也不晓得耽搁了多久时间,街道上来看龙舟赛的百姓越来越多,好不容易挤到聚仙楼的大门前,还未站稳,一道人影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姑娘!”沐兰在围着角黍摊子的人群中来来回回钻了好几回,都没有寻到锦澜的身影,绝望下已经没了主意,刚挤出来准备上楼向太太禀报,结果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正俏生生的站在大门前,当即就忍不住扑上去哭道:“姑娘,你跑哪儿去了,可吓死奴婢了!” 看着沐兰催生泪下的样子,锦澜心里一阵愧疚,“我认错了方向走反了,人又多所以才耽搁了不少时间,是我不好,沐兰,你别哭了。” 唐嬷嬷这时候也从摊子里头挤了出来,看到锦澜安然无恙,脸上的焦急才渐渐退了去,快步走过来拉着她仔细打量了几眼,才沉声道:“姑娘,在外头不必府里,你怎能乱跑?” 察觉出唐嬷嬷的怒气,锦澜赶紧垂下头认错。 好在大门前人来人往的,唐嬷嬷也不便多说,叨咕了两句就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去。 刚跨进门槛,锦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往外望,可除了人来人往的百姓和进进出出的客人,什么也没有。 许是今儿个被吓甚了吧?她自嘲的笑了笑,安静的跟着唐嬷嬷回了楼上的雅间。 直到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聚仙楼内,瘦西湖畔正对着聚仙楼大门的一颗粗壮的柳树后,一抹青色的身影疾步离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三年 清晨的雾气从敞开的窗子慢慢飘入屋内,锦澜正坐在妆奁前让唐嬷嬷梳头,已经长及腰肢的青丝乌黑浓密,又似上等的绸子般柔顺亮滑。 “姑娘的头发越来越好了。”唐嬷嬷边赞叹边轻巧的将那头堆云般的长发挽起,梳了个精巧的百合髻,用缀了明珠的头绳扎牢后,再插上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圆润如玉的耳垂上挂着一对掐丝南珠耳坠,更是衬得娇靥白如凝脂。 十三岁的豆蔻年华,锦澜的容貌已经长开了八成,好似徐徐绽放的牡丹,难掩端丽丰姿,但眉目间却比寻常的闺阁千金多了一份宁静之气。 她垂敛眸光,用象牙篦子细细梳着垂落在胸前的一小撮发丝,“嬷嬷,母亲这么早让墨初过来传话,可有说是什么事?” “倒是没说。”唐嬷嬷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又立即改口道:“方才听送菜的婆子说,看见孟家的丫鬟匆匆过府求见太太,奴婢猜八成同此事有关。” “孟家?”锦澜听了唐嬷嬷的话,执着象牙篦子的手顿了顿,“可知道来人是谁?” “这就不清楚了,那婆子并不认得,只不过从角门匆匆瞥到外头的青篷马车上挂了个孟字。”唐嬷嬷为锦澜别上两朵指甲盖大小的海棠绢花,这才满意的收了手,“姑娘也不用心急,太太既然让墨初来传话,应该是为了同姑娘商量。” 锦澜颔首,继而起身唤了挽菊和沐兰进来,“嬷嬷今儿个就不必过去了,外面日头不错,正好将小书房里的字帖书册拿出来晒晒。”说着她目光瞥向一旁整理床铺的身影,“碧荷,你也留下给嬷嬷搭把手。” 碧荷低眉顺目的应声道:“奴婢省的了。” 锦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出了屋子。 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不似隆冬那般严寒,也不似盛夏那般酷暑,徐徐拂过的凉风使人由内到外杨溢着一股安逸。 锦澜特意不走回廊,而是选择穿过园子,初秋时节,虽大部分时令鲜花已经凋零,但栀子花、一串红还有月季、建兰等,倒开得正好,且园子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桂花香气,漫步其中,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挽菊见锦澜目光时不时望向枝桠上那一串串淡金色的桂花,不由笑道:“姑娘可是想吃桂花糕了?回头奴婢采些回去,让嬷嬷给姑娘做来尝尝。” 沐兰也笑着附和:“挽菊姐姐来的时候记得喊上我。” 锦澜抿嘴一笑,“这哪是我想吃?分明就是你们嘴儿馋,还想赖在我身上,不知羞。” 挽菊和沐兰顿时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开,引得个别打扫的丫鬟婆子频频侧目。 自从三年前叶家举家搬迁后,留在扬州的下人也不多了,除了跟随叶霖等主子上京的心腹外,余下的都由沈氏做主,要么领十两银子并发还卖身契遣散,要么安排到叶家剩余的庄子店铺里头做活,而能留守这座宅子的,无疑是对叶家极为忠心的老仆人。 不过,经过三年的梳理,十有八九已经换成了沈氏和锦澜的心腹。 嬉笑过后,锦澜仰起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几朵白云悠然的漂浮在天际,时卷时舒,变幻莫测,亦如她的心绪。 自从三年前的端午,阎烨说出三年内莫要上京的话语后,她便照着他的指点,寻了司徒太医帮忙。 由司徒太医亲自诊脉,又开口说出沈氏身子亏虚,须得静养三年,最忌舟车劳顿和劳费心神的话,虽然仍遭受叶老太太和叶霖的反对,不过态度却并未十分强硬,加上锦澜寻了雁容在旁帮忙劝说,又有心思悱恻的宁姨娘暗中推波助澜,最终才将事情定了下来。 这三年,扬州祖宅里只有沈氏和锦澜母女二人,过得自然比以往顺心,且又有司徒太医帮着调养,沈氏亏虚严重的身子渐渐好转起来,即便连锦澜的寒症也缓了七八成。 倘若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件幸事。 锦澜心里叹了口气,收起感慨,继续往水榭轩走去,刚走近大门口,就瞧见墨初正站在门前张望,一看到锦澜的身影,墨初当即迎出来,“姑娘,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 这么急?锦澜秀眉微蹙了下,加快脚步进了沈氏屋里。 沈氏坐在外间的软榻上,穿着件品红桃花纹锦琵琶襟褙子,下搭莲青色曲水织金连烟马面裙,梳着端庄的堕马髻,发间插着一支鸭青点翠嵌珠凤头步摇。举手抬足间,头上的步摇轻轻摇摆,衬着珠光翠色,沈氏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笺,红润的脸上柳眉紧锁,难掩愁绪。 看见锦澜跨过门槛,沈氏忙将手里的信笺搁在一旁,温和的看着女儿窈窕的身姿,“澜儿来了。” “母亲。”锦澜先是行了一礼,才走到沈氏身旁坐下,目光扫过她身旁的信笺,“是京里头的来信?” 沈氏点了点头,也不瞒着锦澜,语气凝重的说道:“是你父亲的信,说是老太太病了,如今加重乱作一团......”往后的,却有些说不出口了,这三年里,女儿脸上的笑颜一日比一日欢快,她真不愿亲手打破女儿小脸上的笑容。 且,在心底,她未尝不想继续留在扬州。 一名唤琥珀的丫鬟端了新沏好的茶,笑道:“姑娘喝茶。” 锦澜接过茶盅,对琥珀露了个淡淡的笑容。 祝嬷嬷走后,锦澜思来想去,便决定重新给沈氏买个丫鬟,毕竟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不同其他,有过一个蔓萍就够了。 因此沈氏差人唤了牙婆进府,从一大堆卖身丫头里挑来选去,最后才买了这个十五六岁,容貌还算清秀,但看起来手脚利落的丫头,锦澜帮着取了名儿,叫琥珀。 锦澜的目光从琥珀身上抽离,抿了口热茶,便自己开口,“父亲写信来,是让母亲上京吧?”她并不希望沈氏因此事为难,又劝道:“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父亲和祖母等不及,也是常理。” 老太太即便身子安好,可上了年纪精力难免不比从前,又有心机深沉的宁姨娘在,恐怕在京城里,管家的权利差不多都被宁姨娘掌控在手里了。 虽说老太太不喜母亲,但她是个重规矩又极好脸面的人,在扬州虽利用韶姨娘来打击对付母亲,不过给予韶姨娘所谓的管家权利亦是少之又少。 这时候被宁姨娘谋了手中的权利,定是心有不甘才会怂恿父亲写信来让母亲上京城。 算盘打得倒是很响亮,锦澜冷笑,只是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沈氏没想到锦澜竟会看得如此通透,忍不住叹了口气,搂着女儿歉意的道:“往后这般悠闲的日子怕是要一去不返了。” “母亲。”锦澜掩下眼底的冷色,从沈氏怀里坐骑,扬着笑容劝道:“这是早晚的事,当初便以三年为期,如今不过提早了四、五个月罢了。” 沈氏见女儿这般开明,不免松了口气,只是心里的愧疚更浓了几分。 锦澜不愿再继续商讨这个话题,便侧着头问道:“对了,听说孟府一大早差了丫鬟来寻母亲,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说是让我们今儿个过府一趟,倒也没说清楚是为了什么事,不过瞧着青玉那丫鬟的脸色,孟府怕是遭事了。”这三年沈氏将锦澜带在身边,许多事都不瞒着她,而是让她边看边学着管家。 如今这府里明面上是沈氏管着,实际上绝大部分的事宜都交由锦澜打理,因此听到锦澜这般问,沈氏也不觉得奇怪。 遭事?锦澜不由皱起眉头,以孟府在扬州的地位,恐怕没什么事能动摇分毫,且自从孟展轩成亲,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后,姨母的日子别提有多乐呵了,哪还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她稍稍思忖片刻,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沉吟道:“难道是......” 沈氏并未听清楚锦澜的话,便问道:“难道是什么?” “我也说不准,不过是心里的猜想罢了。”锦澜犹豫了下,才迟疑的开口:“茹涵姐姐今年,已满十六岁了。” 是了,自从三年前孟氏本家传了信儿来,孟展轩和孟茹涵两人的婚事已经由不得秦氏与孟致远做主。 两年前,由孟家老祖宗亲自保媒,为孟展轩娶了翰林大学士苏旭之女苏月琴为妻。 如今能让秦氏忧思的,也只有这个已到适婚之龄的女儿了。 沈氏吁了口气,锦澜若不提,她还想不到这一块,可这会儿看来,应该就是如此了。 锦澜垂首琢磨了片刻,便对沈氏道:“母亲,既然姨母这般急切,咱们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好。”沈氏点头应声,又唤了在旁伺候的琥珀,“马上去备车。” 仿佛算准了沈氏和锦澜的到来,叶家的马车刚驶到孟家的大门口,紧闭的门扉嘎吱一声缓缓打开。 仍是青玉候在二门外,还有一顶青油小车,沈氏和锦澜上了小车,不一会儿就到了秦氏屋里。 “容妹妹!”秦氏一见到沈氏,眼圈便忍不住红了起来,顾不上锦澜还在场,拉着沈氏的手呜呜咽咽的抽泣。 沈氏也不敢多问,只得不停的劝着,好容易才将将秦氏的眼泪劝住。 秦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这才发现锦澜还在屋里,顿时便觉得不好意思,忙对锦澜柔声说道:“你茹涵姐姐正在屋里歇息,你来了正好能去见见她。” 说罢便让青玉带着锦澜前往孟茹涵的院子,只是锦澜刚踏出门走了几步,便猛地听见屋里传来沈氏的惊呼:“什么?侧妃!?”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由己 侧妃?锦澜心里大惊,难道茹涵姐姐被许成了哪个皇子的侧妃?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青玉,却见青玉一脸悲戚,看来确实是这般了。 孟茹涵的院子的比以往少了许多热闹,丫鬟们无论走路还是做事都极力放轻手脚,生怕扰了屋里的人,这么一来反而显得有些冷清。 在外头忙碌的滨芹看见青玉身后的锦澜,双眼不由一亮,略带激动的行礼道:“锦澜姑娘!” 锦澜看了眼滨芹,又扫过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轻声问道:“茹涵姐姐起身了么?” “起了。”滨芹鼻子一酸,自打得了消息,姑娘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方才不过在榻上眯了眯眼,不到一刻钟就起身。她垂头掩饰泛红的眼圈,赶紧给锦澜打起门帘,“锦澜姑娘快请进,我家姑娘见到你,必定会很开心。” 目光掠过滨芹下巴闪过的水泽,锦澜叹了口气,轻轻点了下头便进了屋。 “茹涵姐姐,”锦澜一进到里间,便瞧见孟茹涵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个竹绷子,一针一线绣着大红色的鸳鸯枕巾。 听到锦澜的叫唤,孟茹涵抬起头,素来圆润的脸蛋清减了许多,小巧的下颌显得愈发尖了,面色苍白憔悴,目光茫然而空洞,就连眼下那抹青影也重得吓人。 才短短半个月,孟茹涵就似换了个人般,哪还看得出往常那个神采飞扬,天真肆意的孟家三姑娘! 好一会儿,她的眼瞳才渐渐恢复焦距,嘴角淡淡的翘起一丝笑容,“原来是锦澜妹妹,好些日子没看到你了,最近过得可还好?” 看着孟茹涵这般了无生气的摸样,锦心疼的走到她身旁坐下,“即便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姐姐也不该这般折磨自己啊!” 孟茹涵放下手中的鸳鸯枕巾,嘴角的淡笑缓缓敛下,垂下眼帘,语气漠然的道:“横竖也没人在乎,又有什么干系?” 声音极轻,只是这番轻描淡写中却隐隐含着一丝痛苦和绝望。 锦澜慢慢地站起身,目光紧锁着孟茹涵苍白麻木的面容,突然扬起手,啪的一下甩在她脸上! 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一道刺眼的红印,孟茹涵呆了下,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面无表情的锦澜。 一旁伺候的揽香也彻底惊呆了。 “姐姐心里是怨恨着吧?既怨老天不公,身为孟家嫡女,自幼父慈母爱如掌上明珠,到头来却要俯首做小,又恨孟大人和姨母无用,不能将你护住,任由本家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便将你作践为脚下的污泥。” 锦澜盯着孟茹涵忽青忽白的小脸,眼中却翻涌着悲忿,然仍一字一句如利刃,狠狠的剜向孟茹涵,“姐姐怎的不去看看,姨母此时究竟是欢喜还是悲切?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万千娇宠的女儿,被旁人推上一条不归路,难道姨母心里就曾好受?” 说罢她顿了顿,又吐出一句:“姐姐怕是不知道吧?方才我与母亲刚到姨母屋里,姨母便忍不住拉着母亲的手嘤嘤悲泣,连我这个小辈在场也顾不得了。” “母,母亲她......”孟茹涵确实不清楚秦氏的心事,那日从秦氏嘴里得知自己被许为四皇子的侧妃后,她便闭门不出,即便秦氏亲来,也拒不相见。 这会儿被锦澜一巴掌打醒,又听了这番肺腑之言,哪还忍得住,当场悲戚的唤了声“母亲”,眼泪哗啦啦的流了出来。 “姑娘......”揽香想劝,却被锦澜一把拉住。 这会儿让孟茹涵大哭一场,未必不是件好事,过于压抑自己,只怕还未到出嫁之期,她便会将自己的身子给压垮。 哭了好一会儿,孟茹涵才渐渐的止住了声,不过仍旧将头俯在桌上,抽抽噎噎。 锦澜无声的叹了口气,看了眼她时不时颤动的肩膀,对揽香轻声说道:“去打盆热水来。” 揽香回了神,赶紧抹了抹眼睛,对锦澜深深一福,“多谢锦澜姑娘。”罢了便起身匆匆出去张罗。 且不说孟茹涵在这头失声痛哭,秦氏屋里也是泣下沾襟。 沈氏哄了好一阵子,秦氏才又忍了下来,青玉自然也是端了热水伺候秦氏梳洗,收拾妥当后,两人才重新坐下来说话。 “让容妹妹见笑了。”秦氏洗净脸,又特地施了一层薄妆,虽然眼睛仍能看得出红肿,却比方才有精神多了。 沈氏忙摇头,“岚姐姐哪儿的话,这是人之常情,当初为了澜儿,我不也是这般?”说着叹息一声,又迟疑的问道:“此事可作准了?” “八九不离十,老祖宗素来不说没把握的话。”秦氏端起茶盅,但到嘴边却怎么也喝不下,“估摸着,这几日皇上便会下旨了。” 沈氏想了想,“既然皇上还未下旨,就说明此事还有变数,岚姐姐何不想法子推了去?” “若是能推,我又怎会这般苦恼?连我家老爷都毫无办法,虽然送了八百里加急,可时间太仓促,扬州距京城又远,只怕信还未送到,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秦氏苦笑,记不得是第几次叹气,她盯着茶盅里映出的倒影,恨恨的咬牙道:“早知他们打着这种念头,当初我就该抢先一步给涵儿定亲!” 侧妃,说的倒是好听,可终究是个妾室,像孟府这样的人家,嫁入公侯家做正妻也是足够的,且皇家的妾室并不好当。 尤其是四皇子! 听说四皇子生母不过是个宫婢出身,虽然早早便逝去,四皇子自幼养在太后身边,又得太后青眼,可皇上对四皇子虽和悦却并无过多宠爱。加上太子和二皇子势大,又都将保持中立的四皇子视为眼中钉,往后无论他们哪个得了势,四皇子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恐怕本家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不愿和四皇子有过多的牵连,进而将扬州旁支给推出去顶祸。 “这倒也是。”沈氏脸色跟着一黯,孟茹涵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这么一个性子天真直爽的姑娘若是进了那种地方,不知会遭多少罪。可转念一想,她又疑惑了,“虽说是选侧妃,可家世人品尤为重要,皇上从未见过茹涵,即便你们老祖宗怎么说,也不会轻易点头才是。怎么会......” 当初锦澜她们也是因此才千里迢迢上了京城。 “说来也怪我瞎了眼!”提到这个秦氏就来气,她咬牙道:“当年你在汀兰园设宴,陆家带来的那两位姑娘中,除了陆菁外,另一名所谓的堂姑娘实则乃是汝阳王府的灵月郡主!不知她怎的见到了茹涵,皇上素来对这位侄女颇有好感,定是那个灵月郡主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皇上才留意到涵儿。” “啊?”沈氏大吃一惊,没想到竟和自己扯上了关系,看到秦氏脸上的愤怒,她不由心生愧意,起身屈膝道:“岚姐姐,都是我的错,若当初我没有下帖子,茹涵也不会招来如此祸事。” 秦氏急忙将她扶起,埋怨道:“容妹妹这是做甚?此事与你并无瓜葛,收到你的帖子之前,陆家早就给我递了帖,即便没有汀兰园那一茬,她们也会想方设法来见茹涵!” “可陆家为何要这般做?这件事对陆家来说,并无半点利益啊!”沈氏对陆家夫人和陆菁的印象还算不错,怎么也想不到她们会做下这样的事。 秦氏冷笑,“为何?古往今来,除了财帛便是权利最动人心,如今汝阳王府恐怕已经同四皇子站在了一线上,为了拉拢孟家,自然要多多出力!” 沈氏道:“若是如此,也该帮着遮掩茹涵才是,毕竟这侧妃之位若落在你们本家姑娘的身上,岂不是比茹涵更能牵制孟家?” 秦氏抿了口茶,才道:“他们倒是希望这般,可惜得顾着上头。” 皇上又怎会任由四皇子拉拢孟氏嫡支?汝阳王府肯定也是有所顾忌才决定从孟氏旁支中选一位合适的人选,可孟氏旁支里,也就扬州这一脉够资格,又不会挑起皇上的忌讳。 “如今,我和老爷只能尽全力拼一拼,若是能成自然欢喜,若实在不成,我也只能让涵儿出嫁前再过一段顺心如意的日子了。”秦氏垂头呢喃,一颗泪珠子悄然滚落,坠入她捧在胸前已变得温凉的茶水中。 “母亲!” 锦澜和孟茹涵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将秦氏和沈氏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这一句,让孟茹涵忍不住拔腿冲了进去。 秦氏显然没想到孟茹涵竟会过来,一时不注意,手里的茶盅被冲入怀中的身子撞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可她浑然不在意,只是搂着女儿温软的身子,哽声道:“涵儿!” “母亲,母亲,对不起,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孟茹涵泪如雨下,紧紧的搂着秦氏,语无伦次的又哭又喊。 这些时日她只顾着生气怨恨,从未想过母亲也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着,一想到前两日将母亲拒之门外的冷漠,她恨不得多给自己几个耳光。 看着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场景,沈氏心里亦是泛起了酸涩,她悄然起身退了出去,却看见锦澜正红着眼圈站在外头。 “澜儿。”沈氏走到锦澜身旁,慈爱的看着女儿精致的眉眼,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拥着女儿娇小的身子,沈氏心里没由来一动,突然脱口而出:“将来,母亲定会护着你!” 锦澜怔了怔,感受到耳旁有力的心跳,嘴角微微一翘,将头缓缓靠在沈氏胸前,“嗯。” 第一百八十章 此经年 京城叶府 宁姨娘侧着身半趟在铺了苏缎软垫的贵妃榻上,背后还靠着个葡萄紫的团花大引枕,神色平和温婉,眉目间带着一丝慵懒,手里端着一盏汝窑斗彩莲花瓷碗,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匙燕窝羹,却并未送入口中。 一名叫雪菊的丫鬟正拿着两支美人锤替宁姨娘捶着腿,见到她的举动,不由问道:“姨奶奶,可是觉得这燕窝羹不够入味?要不奴婢再重新给您炖一盅?” 宁姨娘眼波流转,扫了雪菊一眼,“没有的事,不过这些时日总吃,难免腻味。” 雪菊讨好的笑道:“这是老爷心疼姨奶奶,一听说姨奶奶身子不适须得好好滋补,立即便差人送了燕窝来,又特地吩咐奴婢们日日炖给姨奶奶吃,还说若是不够,只管到库房去拿。” “净胡说。”宁姨娘笑骂道,不过提及叶霖,她神色又是一柔。 雪菊见宁姨娘脸上露出盈盈笑意,便大胆的道:“奴婢可没有胡说,老爷对姨奶奶的好,府里头谁人不看在眼里?若非这些时日姨奶奶身子不适,也不会让绮春苑那两个贱蹄子把老爷给......” “闭嘴!”提及绮春苑,宁姨娘原本的温婉柔情赫然退去,取而代之的阴郁狠戾,涂着丹蔻的纤手紧紧捏着描花瓷匙,指节甚至泛起了苍白。 “奴,奴婢该死!”雪菊被宁姨娘狰狞的样子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 宁姨娘微微眯起的眼眸里闪着冷冽的光,直到雪菊额头上已是青紫一片,才淡淡的开口道:“下去。” 雪菊如蒙大赦,顾不上磕得七晕八素的头,踉跄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外退,只是刚走到门边还未碰着帘子,就见帘子从外头被人撩了起来。 宁姨娘的贴身大丫鬟玉函正准备抬脚进屋,不想刚打起帘子就看到仓促狼狈的雪菊,愣了下,目光瞥见雪菊额头上的青紫,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中浮起一丝幸灾乐祸,故意堵在门口,略抬高声音报道:“姨奶奶,三姑娘来了。” 雪菊心中暗恨,不得不垂着头贴到墙边站好,待玉函引着叶锦娴进屋时,先是给叶锦娴行了礼才匆匆掀起帘子跑了出去。 “三姑娘来了。”宁姨娘听见玉函的禀报,脸上的神情蓦然一转,又恢复了方才的和婉,抬眼看见叶锦娴进屋,忙撑着身子就要下榻。 “姨娘还是躺着吧!”叶锦娴一见,急忙快步上前,将宁姨娘按在了软榻上,“姨娘今儿个身子可好些了?” 宁姨娘勾起嘴角温柔的笑道:“好多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稍稍歇息几天也就没事了,三姑娘不必担心。” 叶锦娴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仅比锦澜小一岁的叶锦娴今年也到了金钗之年,虽说性子仍旧绵软,可得老太太的宠爱和宁姨娘的撑腰下,比起当初在扬州总是畏手畏脚的摸样,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至少单独对上叶锦薇时,不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狼狈样儿了。 宁姨娘看着女儿珠圆玉润的脸蛋儿,突然问道:“这些时日老太太唤你到嘉裕堂,可曾提及什么事儿?” 叶老太太不满宁姨娘,但她羽翼渐丰,又笼络住了叶霖,老太太暂时拿不动她了,因此才特地对叶锦娴做出一副青睐有加的摸样,想借此把持住宁姨娘。 不想,这也是宁姨娘的其中一谋。 叶锦娴思忖片刻,才开口说道:“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略略提了下母亲和二姐姐,只说是三年未得相见,难免有些想得慌。” “哦?原来是这样。”宁姨娘柳眉一挑,心里冷笑不已,看来老太太是按耐不住了。 叶锦娴点了点头,语气中含着唏嘘,“当年母亲身子不宜舟车劳顿,在扬州一留便是三年,连二姐姐也是如此,不知现在母亲和二姐姐怎样了。” 怎样?当然是乐不思蜀! 宁姨娘垂下眼帘,掩住眼睛里闪烁的嘲讽,想必沈氏这三年带着叶锦澜那小丫头片子在扬州过得十分乐呵吧?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来! 她好不容易才将整个府邸把持在手里,沈氏一回来,那老不死的定会把主持中馈的权利强行夺去! 都怪韶音和素心这两个没用的废物,当初若是毒死了沈氏,如今岂不是一了百了? 真真是可惜了。 叶锦娴正兴致勃勃的说着从老太太屋里学来的趣话,可叨咕了半天都不见宁姨娘有半点反应,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母亲,母亲?” 宁姨娘霎时回了神,才看见叶锦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忙笑道:“三姑娘说的是,不过横竖也算熬到了头,再过些时日,太太同二姑娘便会上京来了。” 叶锦娴本来已经说到了其他事上,可一听宁姨娘的话,双眼立即大亮,“母亲和二姐姐要上京了?” “应该错不了。”宁姨娘含笑点头,似是欢喜,只是眼睛中却夹杂着冷厉,“到时候三姑娘要多同二姑娘说说京里的趣闻,毕竟二姑娘上次到京城来,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叶锦娴兴奋的笑道:“这是自然,到时候二姐姐一定会很喜欢,真是太好了!” 宁姨娘笑着叶锦娴容光焕发的笑脸,右手不经意间抚过平坦的腹部,嘴角忽然翘了翘。 说得不错,还真真是太好了! ****** 无论秦氏和孟致远怎样费劲心思,终挡不住皇恩浩荡。 十一月初,赐婚扬州的按察使司孟致远之女孟茹涵为四皇子侧妃的圣旨便进了孟府的大门。 整个扬州府霎时哗然一片,任谁都没想到离皇城千里之外的扬州竟然出了一位皇子妃,虽然是侧妃,但怎么也是皇家的儿媳妇。 一时间,孟府门前车水马龙,几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赶着趟儿的到孟家登门拜贺,可孟家却是大门紧闭,无论谁来都概不理会,只是安安静静的备着嫁妆,默默的着手操办送女上京出嫁的事宜,丝毫没有成为皇子妃外家的欢喜和骄傲。 沈氏也在头一天就收到了消息,同锦澜抱头唏嘘感叹了好一阵子,却并没有如其他人家那般登门求见,而是学着孟家,紧闭门扉。 直到三日后,孟府的帖子才送到沈氏跟前,沈氏并不做耽搁,带着锦澜简单的拾缀一番便乘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连叶家的牌子都摘了去,从孟府后门驶了进去。 守在外头的各家管事小厮均摸不着头脑,猜不中到底是什么人家能这时候进入孟府。 “容妹妹。”秦氏的神色虽憔悴,可比起上回平静了许多,大概是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再得到消息也就不会显得过度波动了。 锦澜给秦氏行过礼,自然又被领到孟茹涵的屋里。 只是刚踏进院子的大门,就问道一股子烧焦的味道。 “怎么回事?”锦澜捂着口鼻,快步往里走。 引路的青玉显然也不知情,面色霎时一慌,也赶紧跑了起来。 结果两人拐过庭院,却见好几名丫鬟站在外头,揽香,滨芹,冬霜这几个大丫鬟都在,再往里看,孟茹涵面无表情的站在檐下,台阶下方搁着一个火盆,里头似乎在烧着什么,那股子刺鼻的焦糊味儿就是从盆子里散出来的。 “茹涵姐姐,你在作甚?”锦澜秀眉微蹙,轻轻的往前走了几步。 孟茹涵听到声响,抬眼一看,淡淡的笑了笑,“锦澜妹妹来了,你且等一会儿,我这马上就好。”说着又将手里攥的东西往火盆里一扔。 锦澜侧眼看去,大红色的绸子,五彩的鸳鸯戏水绣图,不正是上回孟茹涵亲手绣的枕巾吗? 她忙快步走到孟茹涵身旁,伸手夺下另一条即将被投入火盆里的枕巾,“好容易才绣出来的东西,无端端的,姐姐烧了做甚?” 孟茹涵不答,一脸平静的望着盆里被火焰吻舔的五彩鸳鸯,好一会儿才扭头看向锦澜,淡淡的道:“横竖以后都用不着大红了,留着作甚?还不如烧了一了百了。”说罢将手伸到锦澜面前,“给我。” 锦澜紧攥着大红鸳鸯枕巾的手,显得既苍白又无力,想劝又不知从何开口。 在皇子府里,能穿正红色的,唯有皇子正妃,而身为侧妃,按礼数,出嫁只能着朱红色的嫁衣。 犹豫了半响,她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手里的枕巾,任由孟茹涵抽走投入火中。 枕巾烧完,便是头盖,接着最后是嫁衣。 数不清多少个日日夜夜,这精美的嫁衣中,一针一线不知绣了多少女儿家懵懂的情怀。 足抵红莲,红衣素手,锦盖下,莞尔娇羞。 可如今,只能葬身火中,化为一缕青烟,随着偶尔拂过的微风,消散天际。 火盆中腾起的热焰逐渐变小,孟茹涵转身进屋,不带丝毫眷恋。 锦澜无声的叹了口气,也随着孟茹涵一同走进屋里,外头的丫鬟们渐渐散去,青玉在廊下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返回秦氏屋里。 “妹妹坐吧!”孟茹涵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吩咐揽香泡茶,“就泡描着兰草那个白瓷罐子里头的茶叶。” 揽香愣了下,刚想劝,却见孟茹涵坚持的眼神,只得缓缓点头,“是。”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上京 锦澜并不晓得孟茹涵坚持要泡的茶叶是什么,她也不多问,只静静的候着。 揽香备好茶具,又等铜壶里的水打了滚儿,就将铜壶自炉子上拎起,缓缓的注入特意寻出来的琉璃茶壶中,然后趁着茶还未泡开,端到了孟茹涵和锦澜的面前。 泡在热水里的茶粒缓缓旋转,一瓣一瓣舒展,犹如团花绽放,到最后,不过小小的一颗茶粒,生成了一朵洁白的海棠。 这茶叶,锦澜曾是见过的,那年上京前,她卧病,孟茹涵来探病,带的便是这种惊觉艳艳的花茶。 她还记得当时孟茹涵那兴奋的摸样,而如今...... 锦澜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孟茹涵平静如水的面容。 感受到锦澜的目光,孟茹涵眼也未抬,仍旧看着琉璃壶里越转越慢的海棠花,淡淡一笑,“当初头一回得到这般稀奇的东西,乐得好几天都合不拢嘴,后来泡完了,还缠着白家姐姐软磨硬泡的又讨了几颗,一直舍不得用,藏到了现在。” 她边说边拎起琉璃壶,给锦澜和自己各倒了一盏茶,澄澈的茶水并不似普通茶叶那般泛着黄,而是带着一丝淡雅的浅绿,衬着杯盏雪白的瓷壁,宛如一泓浅浅的碧潭,让人看了格外赏心悦目。 锦澜定定的看着茶盅,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淡淡的伤怀,眼前的孟茹涵,虽五官,身段都和以往一模一样,但却偏偏让她觉得陌生得紧。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改变,让她措手不及。 “锦澜妹妹,你可知这盏茶让我想到了什么?”孟茹涵也不在意锦澜的反应,端起茶盅置于鼻下轻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海棠花香,可她忽的转手往地上一泼,将茶水尽数泼在地上,一滴不剩,“让我想到了自个儿。” “姐姐!”锦澜忍不住咬了咬嘴唇,“你可莫要......” “我省的!” 孟茹涵挥手打断了锦澜的话,“妹妹放心,自寻短见这种事儿,我没有胆量。” 若是她在这时候自寻短见,皇上不但不会有丝毫怜悯,反而还会因此发作孟氏一族,再怎么,她都不会牵连到疼爱自己的父母和兄长。 锦澜握住孟茹涵的手,饶是她聪慧过人,此时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孟茹涵,只能静静的陪在一旁,听孟茹涵发泄心中的忧郁。 孟茹涵反手轻轻拍了拍锦澜的小手,重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这次没有再泼到地上,而是浅浅的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她眯起眼似品茶又似追忆,好一会儿才转头,将目光投到锦澜身上,“这花茶无论再怎么稀奇,都不过是个玩物,赏过后,是品还是泼,也只是端杯人的一念之间,不是吗?” 锦澜微微一怔,孟茹涵将自己喻为这壶茶,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这最后一句吧?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胄眼里,无论孟茹涵还是她,不都是如这壶花茶般的存在么?任凭自身开得再妖娆,也抵不过一举手,一抬足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锦澜抬眼仔细端详着孟茹涵,并未漏过她眉目间隐含的抑郁,她想了想,便劝道:“姐姐,无论将来怎样,你都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即便出嫁了,不在姨母和孟大人身前,但是我相信姨母和孟大人,甚至是孟世兄对姐姐的牵挂,都不会减少分毫。” “妹妹说的是。”提及家人,孟茹涵脸上总算流露出一丝眷恋,不过很快又隐回内心深处,她深深的看着锦澜,轻声道:“我曾欠下妹妹一个情,此次又蒙妹妹一掌之恩,开解之谊,将来只要妹妹有求于我,定不会推辞半分!” 锦澜见孟茹涵一副认真的摸样,不由笑了笑,“姐姐说的哪里的话?咱们姐妹之间还需谈什么恩情?” “是啊!咱们是姐妹。”孟茹涵感叹一声,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唤揽香将花茶重新换过,沏了平日里喝的铁观音。 姐妹俩说了好一会儿话,秦氏才打发人来请,待用过午膳,沈氏和锦澜才起身打道回府。 孟茹涵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统共也没几个月了,因此秦氏和孟致远决定半个月后自扬州启程上京。 沈氏自从得知消息后,暗自琢磨了一番,又找来锦澜细细商量后,也决定跟着孟家一同上京。 其实沈氏和锦澜早在收到老太太的信时便该动身了,可碰上孟府这档子事儿,秦氏隔三差五就打发人来请,因此不断往后推。这会儿正好,两家人一同上路,路上也好有个伴。 秦氏晓得沈氏的决定后,自是求之不得,就连孟茹涵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忙忙碌碌中,半月之期很快就来临了。 这日清早,孟家和叶家的马车几乎同时驶出了各自的大门,缓缓朝扬州码头驶去。 叶家还算好,虽然带了十来车器物,但比起孟家,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当初沈家嫁女,十里红妆的盛事毕竟相隔的时间久远,许多人即便听过却未曾见过,而如今,孟家嫁女,再次让扬州的百姓们亲眼见识到,何为“良田千亩,十里红妆”! 那一箱箱或裹着或盖着朱红绸子的箱笼源源不断的从孟家大门抬出,跟在马车后头往码头而去,直到马车都消失在众人眼中,门里的箱笼还未抬完。 对扬州百姓来说,今日的所见所闻,又是一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两家队伍在扬州码头碰头,同锦澜当初上京时一样,两家女眷过的走道用了长帐围了起来,外头看热闹的百姓即便踮起脚尖也看不到里头分毫。 码头里多余的船只已经被提前打发了,只停着一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和二十来艘小船,都是属于孟家的船只。 那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外观看起来同当初锦澜上京时乘坐的那艘差不多,但比起来要大了将近一倍,毕竟孟家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已算得是皇子外家。 锦澜陪在孟茹涵身旁,两人跟在秦氏和沈氏身后率先上了船,余下的的嫁妆和叶家的东西则由孟致远做主,一箱箱搬上了大船后头的小船上,安排好一切后,孟致远还得和赶来送行的同僚说话道谢,没有个把时辰,恐怕还开不了船。 “容妹妹,你和澜儿就住这一排。”秦氏领着沈氏进了船舱,便将事先安排好的房间指给沈氏看。 这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十分宽敞,一共分三层,设了两个船舱,左右各一,给沈氏安排的是右边的船舱。 孟茹涵随着一同看过船舱,突然开口说道:“母亲,这段时日就让锦澜妹妹同我住一起吧!” 秦氏诧异的看了女儿一眼,又看向沈氏,有些迟疑的道:“这......” 沈氏倒是无碍,笑着对秦氏道:“若是茹涵喜欢,就让锦澜陪着也好,小女儿家家,哪个不爱说些悄悄话?” 秦氏原本是担心沈氏计较,见她这么说,也就欣然同意了。 孟茹涵这才开心起来,眯着眼同锦澜相视一笑。 正午,已经准备就绪的船队终于开拔,缓缓沿着滔滔江水北上而去。 一路上,锦澜同孟茹涵两人日日赏景读书,吟诗作对,就好似以往在各家的宴会上一般,到了夜里两人秉烛夜谈,同榻共衾,嘀嘀咕咕分享着各自的少女情怀。 秦氏见孟茹涵整日里笑容满面,心里对沈氏和锦澜无声感激着,只盼路程再长一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好让女儿脸上的欢喜停得久一些。 由于出发的时间选在冬季,越靠近京城就越寒冷,不过两家都准备齐全,除了裘袍斗篷,还有一筐筐银霜炭。两岸的景色也由青山碧水成了一成不变的白雪连天。 孟茹涵畏冷,起初还好奇下雪,到最后只愿缩在船舱里,还得燃上两三个炭炉子才感到舒服些。 船只行到沧州时,正巧便是除夕夜。 今年两家都只能在船上度过,好在沿途补给充足,即便再船上,也给所有人备了一份丰盛的年夜饭。 为了避免麻烦和意外,孟家的船队一路上除了补给物资的管事和奴仆外,其余人几乎都不曾离船半步,锦澜对当年在徐州遇到恶霸的事心有余悸,自然也是极力阻止孟茹涵下船的好奇心。 二月初八,京都城外的大运河停泊着二十多艘船只,为首的正是一艘巨大的三桅红漆大帆船,常年在外跑船的商人各个眼界都不俗,但一看到船上抬下的那一箱箱抬东西,也忍不住目瞪口呆。 这正是孟家的船队。 孟茹涵出嫁,差点没将扬州孟家的家底给掏空,临走前孟致远和秦氏又想法子到江南各地采买了些多珠宝首饰,至于嫁衣倒是没有准备,因为孟茹涵嫁的是皇子,自有内务府来负责皇子侧妃嫁衣,这样也不会失了规矩和礼数。 在船上窝了两个多月的下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各自呼喝着“当心”,“仔细些”,“轻点儿”等话语,稳稳的将船上满载的东西搬到码头上去。 孟家和叶家到此,就要分道扬镳了,孟家回城东本家的侯府,而沈氏和锦澜则是去城南的叶氏老宅。 “锦澜妹妹。”孟茹涵依依不舍的拉着锦澜的小手,眼圈微微泛红,“往后若得空,你且记得要来看我。” “我省的,一定会去拜访姐姐。”锦澜心里明白,一旦孟茹涵嫁入四皇子府,再想见面,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但她还是违心出言安慰孟茹涵。 半响后,依依惜别的两人松开了手,锦澜带上帏帽,在唐嬷嬷等人的拥簇下跟在沈氏身后下了船。 直到锦澜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孟茹涵忍不住冲到船边,双手死死的抓着船栏,大声喊道:“妹妹,你一定,一定要来看我!” 话声未落,含在眼里的泪珠已经沾湿了衣襟。 锦澜掩在帏帽后的小脸,亦是泪流满面,她回过头,冲孟茹涵挥了挥手,脆声应道:“一定!” 殊不知此次分离,孟茹涵与锦澜这两个情同姐妹的金兰之交,将会踏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多年后,蓦回首,一切均已物是人非。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归来(上) 孟家船队到达时,天色已近黄昏,锦澜和沈氏的马车行进东门,一阵阵喧哗由远传近,从小到大,彰显着这座帝都的繁华与磅礴。 除了沈氏和锦澜外,即便是第二次上京的挽菊与碧荷等人,脸上都止不住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澜儿。”自上了马车后就一直闭目养神的沈氏突然睁开眼,目光复杂的看和女儿娴静的小脸,“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嗯。”锦澜平静的点了点头,就快到了,意味着过去三年的舒心与惬意将一去不复返,可同样也张示着她们已不再是任人肆意拿捏的软柿子! 许是被锦澜淡然的摸样所感染,沈氏的心蓦的定了下来,紧紧握着锦澜的小手,坚声道:“你放心。”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暖意,锦澜嘴角翘起一丝弧度,将头轻轻地靠在沈氏的肩膀上,目光透过车帘子偶尔晃起的缝隙,望向这座即将在她生命中再次掀起波澜帝都。 繁闹的大街两旁店肆林立,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会掺杂一声马嘶长鸣,薄暮的夕阳将余晖淡淡地洒在红砖绿瓦或是楼阁飞檐上,仿佛给眼前这一片繁华的盛景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增添了几分朦胧与诗意。 叶家在京城的老宅,位于莲花巷,离皇宫不算太远。 莲花巷只有两三处宅子,均为京都权贵人家所居,不过其中占地最大的,当属这栋叶家先祖官拜相位时先帝所赐的宅子。 叶家这座大宅,乃是叶家这一支历代所累积的财富和权力的象征,即便是本家都不曾将主意打到这上头。 “太太,二姑娘,到了。”从城门进来,走走停停行了将近一个时辰,马车才终于来到了叶家的大门前。 沈氏定下出发日期后,便打发人将消息送来京城,因此叶老太太从五天前就派了车马日日到码头等候,直到今日才算接到了沈氏和锦澜。 在马车里伺候的惠秀和挽菊一前一后下车,然后摆好脚踏,这才将车帘打起,扶着沈氏和锦澜落地。 后头的马车里,唐嬷嬷带着沐兰等丫鬟也陆陆续续下车,纷纷走到两个主子身后立着,几乎就是一瞬间,所有出门迎接的叶家仆人们均发现,太太和二姑娘身上的气势似乎变了。 锦澜抬起头,微微眯起的眼眸望向那布满岁月沧桑的厚重朱门,她知道只要踏进这个大门,一切都将变得和以往不同了,即便不看,她也能清晰的感受到,母亲身上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凌厉。 此时此刻,她对茫然未知的将来,已毫无畏惧。 一早就候在大门处的吴嬷嬷见到马车停稳,立即便快步上前,圆润白皙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欣喜,“太太,二姑娘!” “给太太,二姑娘请安。”吴嬷嬷后头的丫鬟婆子们纷纷屈膝行礼,她们几乎都是叶家上京后才重新买办的仆人,因此对沈氏和锦澜眼生得紧,但看到吴嬷嬷行礼,也赶紧跟着垂下头矮了身子。 锦澜看了吴嬷嬷一眼,从她眼中瞥见一闪而逝的松懈,心里不由冷笑,想必老太太等这一刻也等得很心急吧? 沈氏淡淡的笑了笑,看着众人道:“都起来吧!” “太太,二姑娘,软轿已经备妥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管事走上前,给沈氏和锦澜行了一礼,“老爷还未回府,差了小厮回来,说是到安远侯府赴宴,怕是会回来得晚一些。” 安远侯府?锦澜心头猛地一跳,没想到一到京城就听见安远侯府的消息,是了,前世也是这时候,安远侯府开始同叶霖接触,再过不久便会...... 她掩在袖下的小手紧握成拳,不行,她绝对不要再和那人有任何干系! 察觉到锦澜僵直的身子,沈氏诧异的回过头,“澜儿,怎么了?” “啊?”锦澜醒神,对上沈氏疑惑的目光,急忙笑道:“没事,只是在想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父亲。” 李管事目光闪了闪,就道:“回二姑娘,老爷说了,若无意外,戌末亥初便可回府。” 锦澜敛下动荡的心绪,对李管事淡淡笑了笑,“劳烦李管事了。” “好了,我们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沈氏瞥了李管事一眼,才温和的对锦澜说道。 “是,母亲。”锦澜点了下头,跟在沈氏身后缓缓往洞开的大门走去。 时隔今日,她重回这一世已有四年,再次进入这栋前世惨死的宅子,心却异常的平静,不是没有恨,只是自打韶姨娘死后,那股深入骨子里的憎恨便慢慢隐回了心底至深处。 三年改变的何止是命运,还是她的心境。 如今,她和母亲需要的不再是仇恨,而是对抗命运的勇气与手段。 只有摆脱仇恨的主宰,心平气和下才能找到一切阴谋诡计的漏洞与线索,从而跨过一道道无法避免的坎坷,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锦澜一边沉默的想着,一边扶着沈氏的手跨入高高的门槛,走入了庭院深深的叶氏老宅。 唐嬷嬷和挽菊沐兰,还有惠秀琥珀墨初等丫鬟们紧随其后,将锦澜和沈氏拥簇在中间,外头那十余车行李,自然交由李管事打点。 这栋老宅的格局同扬州叶家简直一模一样,不,应当这么说,扬州那处叶宅,正是这栋宅子的缩影,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几欲相同,只不过眼前的宅子显得更加宽敞大气,甚至比扬州那边多了些许威严。 吴嬷嬷亲自在前头领路,垂花门前备好了两顶软轿,抬轿子的婆子看起来都眼生得紧,不过各个长得倒是圆膀粗腰,见到吴嬷嬷领了两位衣着鲜亮华贵的人,便知是正主到了,急忙矮身行礼,“太太,二姑娘。” 叶老太太居住的院子仍叫嘉裕堂,不过院子里的格局摆设却不大一样,虽仍是透着雅致,但一眼望去,更多的却是奢华。 红墙碧瓦,琉璃窗台,就连廊下挂的宫灯都是金光闪闪的摸样,院子左侧还有一个汉白玉堆砌而成的莲池,清澈的碧水中几条锦鱼悠然摆尾,看到有人经过,争相涌出水面乞食。 看来,老太太的日子过得还是颇为顺心如意。 锦澜略略扫了一眼便敛回目光,安静的跟在沈氏身旁。 在外头守着的是品月,一看到吴嬷嬷身后的沈氏和锦澜,立即迎过来行礼,“奴婢见过太太,二姑娘,可算是将太太和二姑娘盼来了,老太太见天的叨念着呢!”说着目光落在锦澜身上,又盈盈一礼,“三年不见,二姑娘长高了不少,且越来越出挑了。” 锦澜脸上带着抹淡淡的笑容,“许久不见,品月姐姐的嘴也越来越甜了。” 品月一怔,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顿时讪讪一笑,打起帘子道:“太太,二姑娘快请进去把,老太太正等着了。” 沈氏和锦澜相视一眼,抬脚便进了屋,外间一个人都没有,偶尔一两句笑语从里头传来,显然人都在里间。 只是两人刚准备往里间去,就见挂在门前的水晶珠帘动了动,一道人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太太,二姑娘。”娇莺初啭的嗓音伴随弱柳扶风的身姿,挽着个芙蓉归云髻,一袭兰色折枝花卉刺绣交领夹袄,如一朵沾着晨露的海棠,淡雅脱俗,不是宁姨娘,还能有谁? “原来是三妹妹。”沈氏淡淡一笑,不气不恼,浑身透着股端庄大气的做派。 宁姨娘这样一比,犹如海棠碰上牡丹,生生矮了好几头,她脸上温婉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锦澜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讥讽,宁姨娘以为,母亲还是那个在扬州叶府里柔弱无主,任谁都能随意踩上一脚的正房太太? 宁姨娘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屋里头传来叶老太太的呼声:“可是澜儿来了?杵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赶快请太太和二姑娘进来!”说罢顿了下,接着又传来一声拔高声的嘀咕:“真是的,如今这下人是愈发的没规没矩了!” 宁姨娘娇柔的神色霎时裂开一条缝,隐约透出一丝扭曲,但转瞬间便恢复原状,笑眯眯的引着沈氏和锦澜进了里间。 里头光线明亮,叶老太太端坐在软榻上,含着一抹慈祥的笑容,下首坐着的是叶锦薇和叶锦娴,一旁则站了雁姨娘和几个大丫鬟。 锦澜一进去,目光便扫向叶锦薇,却见她脸上扬着浅笑,宛如大家闺秀那般稳稳坐着,看不出一丝对锦澜的忿恨。 与锦澜不同,沈氏一进屋,看的便是叶老太太,只见老太太面容饱满,红光满面,哪有信中所写病入膏肓的摸样? 所幸之前沈氏就曾猜测过这般情形,因此她不慌不忙的给叶老太太行了一礼,柔声道:“儿媳给老太太请安,三年不见,老太太的精神愈发抖擞,倒是更胜从前了。” 听出沈氏话里的暗讽,叶老太太的脸色不由一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归来(中) 屋里头原本轻松的气氛霎时凝住,就连宁姨娘也做出一副惶惶的摸样,实则眼中笑意正浓,看来沈氏还和以前一般,是个不会审时度势,直来直往的呆头鹅。 锦澜倒是不慌不忙,沈氏一进府就对老太太做出这等挑衅的行为,本就是她授意为之,一来为了麻痹府里头居心叵测的人,而来则是试探老太太的底线。 倘若老太太如猜想的那般,想借着母亲的手夺回管家的权利,自然不会对这种小事大发雷霆。 果然,叶老太太虽沉着脸色,但并未出言叱喝或是大发雷霆,只是盯着沈氏不住的打量,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 沈氏纹丝不动,就连挂在脸上的浅笑也未曾减免半分,目光平坦的同老太太对望。 过了好一会儿,叶老太太才缓下面色,却是转头对锦澜招手道:“澜儿,快过来给祖母看看。” 见叶老太太居然没有冲沈氏发火,众人神色各异,宁姨娘同叶锦薇暗忿,雁容则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至于叶锦娴,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到那刻短短的对峙交锋。 锦澜依言上前行了一个大礼,乖巧的笑道:“祖母,澜儿回来了,这三年澜儿可想念祖母了,不知祖母可想澜儿?” “瞧瞧,身高摸样变了,唯独这张裹着蜜的小嘴是一点儿都没变!”叶老太太被锦澜逗得笑出了声,可笑过后又故意板着脸埋怨道:“亏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这些年也不晓得上京来看看,真真是白疼你一场。” “可澜儿每月都会修书一封给祖母,三年来不曾断过呢!”锦澜走到叶老太太跟前,歪着头,水汪汪的眼眸忽闪忽闪的,合着微微撅起的粉嫩小嘴,一副惹人疼到心坎里的摸样,“再说,澜儿这回可是给祖母带了好东西,一会儿祖母见了定会欢喜的。” “好,一会儿我倒要看看,澜儿究竟给我这老婆子带了什么好东西。”叶老太太开怀大笑,将锦澜扯到软榻上坐着,慈爱的目光仔细端详着那张如桃夭般灼华的小脸,心里甚是满意,连带着脸上的表情愈发和蔼起来。 这样一番祖孙情深,和乐融融的场面让宁姨娘觉得分外刺眼,她笑着上前一步,“老太太,太太和二姑娘的院子已经收拾妥当了。” 叶老太太不满的瞥了宁姨娘一眼,又说了几句才松开锦澜,不过仍拉着她的手慈爱的道:“澜儿照旧住在澜园,位置同扬州那处差不多。”说罢才转头看向沈氏,“琳容,你就住怡景园吧!” 沈氏自然是无谓,对她来说,住在哪儿都一样,况且她头一回进这宅子,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不过锦澜眉梢微微一挑,心里倒是琢磨开了。 怡景园虽好,却离老太太的嘉裕堂十分近,走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最重要的是,怡景园离澜园可比水榭轩远了将近一半的路程。 看来老太太是铁了心想将母亲攥在手心儿里了。 锦澜脑子飞快的转了几下,便对叶老太太娇声道:“祖母,澜儿不要住在澜园,那儿离祖母这里太远了。” 叶老太太微讶,她还以为锦澜习惯住在熟悉的院子里,因此才特地吩咐将澜园收拾出来,不过锦澜愿意同自己亲近,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稍一琢磨,便笑道:“即是如此,澜儿就住到绛红居。” 绛红居么?还行,至少离母亲的怡景园稍稍近一些,锦澜乖巧的点头应允,又起身给叶老太太行礼道谢。 叶老太太目光笑似非笑的投向宁姨娘,“将院子收拾收拾,名儿也互换下,往后绛红居就改叫澜园。” “是,奴婢这就立即安排人将绛红居收拾出来。”宁姨娘面色无恙,含笑应声,可心里却给气得半死,她好不容易才将澜园的一切都安排好,结果就被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毁了去,这会儿时间又急,那还能暗中动手脚? 见到宁姨娘在自己手上吃瘪,叶老太太仿佛吃了福寿膏一般浑身都舒爽不已,又吩咐道:“既然定下了就赶紧将太太和二姑娘的行李都送过去吧!” 说完还不算,她又对吴嬷嬷道:“太太和二姑娘的行李怕是不少,你亲自去盯着,莫要让底下那些不知事的小蹄子磕着或是碰着了,再不然暗中摸走什么重要的东西,说不准会酿成大祸!” 吴嬷嬷跟随叶老太太多年,自然是清楚她意有所指,立即点头道:“奴婢省的了!”临出门前,还特意瞄了眼含笑不语的宁姨娘。 叶老太太的话,倒是给锦澜提了个醒,如今她和沈氏算是初来乍到,安排院子的又是居心叵测的宁姨娘,有些事不得不防,恐怕一会到居住的院子里,得让人好好搜一搜才行。 吴嬷嬷和宁姨娘一前一后离开了嘉裕堂,叶老太太才似想起来般,看向端坐在下首的叶锦娴和叶锦薇二人,“澜儿也许久未见你大姐姐和三妹妹了吧?” 听言,早就按捺不住的叶锦娴噌的起身,先是给沈氏恭敬地行了礼,唤了声“母亲”,待沈氏含笑让她起来后,三两步走到锦澜面前,笑眯眯的行礼道:“二姐姐!你可是算来了,我见天盼着,可总不见人,可把我想坏了!” “三妹妹。”锦澜微笑着还了一礼,对这个热情的三妹妹,她还真有些不大习惯,毕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记忆中,叶锦娴总是一副胆小怯弱的摸样,没想到三年里,变化这般大。 十有八九,是同宁姨娘有关,她飞快的思忖着。 比起叶锦娴,叶锦薇就显得冷淡许多,她虽也是笑脸迎人,可却隐隐掺杂着一丝不甘,慢慢走到沈氏面前,屈了屈膝,“母亲。” 沈氏心里对叶锦薇亦是百般感慨,看着那张同韶姨娘有七八分相似的脸蛋儿,沈氏的笑容不知不觉中淡了几分,“起来吧。” 叶锦薇起身,看都不多看沈氏一眼,然后仍旧慢吞吞的走到锦澜跟前,却是笔直的站着,一动不动,显然是等着锦澜先行礼。 锦澜也不同她计较,浅浅一笑便行了礼,“大姐姐。” 叶锦薇看着锦澜,恨不得伸手撕了那张虚伪的嘴脸,她们明明彼此怨恨着对方,为何锦澜却能笑得如此轻松? 叶老太太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锦澜这头,看见叶锦薇这般,不由皱起眉头,不悦的道:“锦薇。” 叶锦薇幡然醒悟,赶紧垂首屈膝,姿态优雅的给锦澜见礼:“二妹妹,一路上舟车劳顿的,辛苦二妹妹了。” 锦澜意外的看着叶锦薇,又侧头瞥了眼叶老太太,当下便有几分明了,顿时笑了笑,道:“劳烦大姐姐挂心,锦澜真是过意不去。” 叶锦薇脸上的笑容霎时一僵,强忍着将手抽向锦澜那张精致小脸的冲动,勉强挤出声道:“妹妹不必客气!”说罢直接转身回了座位,她好不容易才给老太太留了个温婉柔顺的摸样,可不能让锦澜这贱人给毁了! 过了一会儿,叶老太太便让品月摆膳,由于叶霖不在,桌上的菜肴不算太多,但也足够丰盛。 用过膳,叶老太太脸上便露出一丝倦怠,抬头对沈氏道:“好了,这一路上长途跋涉的,今儿个你就好好歇息吧!余下的事,明儿再说。” 沈氏巴不得能多清静一刻,自然是张口便应了下来。 等锦澜一行人出了嘉裕堂,外头的天色早已暗下,一股寒风迎面拂来,冻得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虽已是初春,可京城里的气候仍是寒冷得紧,一路上无论是车船还是轿子都燃着炭盆,方才在老太太屋里又有地龙,自然不觉有多冷,可这会儿到了屋外,又是夜里,难免就觉得身上的衣裳不够暖和了。 锦澜拢紧身上的银狐轻裘披风,抬眼看见沈氏冻得略微发紫的嘴唇,不由心疼的道:“母亲,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氏笑了笑,还未说话便听见叶锦薇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二妹妹说得是,母亲还是赶紧回屋里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若是母亲的身子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这番不阴不阳的话语,使得锦澜双眼微微一眯,侧头便对款款走来的叶锦薇淡笑道:“多谢大姐姐关心,不过大姐姐应当多注意自个儿些才是,毕竟没有旁人在身边叮嘱,难免会有些忘事!” 叶锦薇被这话一刺,心里对锦澜的忿恨更盛了,但她顾忌到后头的品月,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司玲和云茜只得赶紧跟上。 “二姐姐,明儿我再到澜园寻你说话。”叶锦薇走后,叶锦娴才从后头跟上来,兴奋的说道。 锦澜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点头笑道:“好。” 得了锦澜的应允,叶锦娴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又转身给沈氏行了礼才带着丫鬟回自己居住的院子。 品月照着叶老太太的吩咐,为沈氏和锦澜安排了软轿。 怡景园离嘉裕堂不远,坐着软轿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屋里已经燃起了地龙,锦澜和沈氏进屋后,才感觉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 沈氏的行李已经送进了怡景园,早一步过来的琥珀正带着墨初几人收拾箱笼,锦澜一看,忙让她们停下,“今晚先不急着收拾东西,你们带着人,悄悄把屋里屋外全部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沈氏听了不由一愣,“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锦澜摇头道:“小心些总归没错。” 沈氏听了这意有所指的话,心思才转过来,当即便点头,“澜儿说得对。”她想了想,又对惠秀吩咐道:“此事不宜大动干戈,就你带着琥珀还有墨初去就成了,也不急于一时,总之这几天内慢慢查看完即可。” “让沐兰和挽菊也过来帮忙。”锦澜适时的插上一句,“人多些也能看得清楚些。” 看着锦澜和沈氏郑重其事的样子,惠秀等人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便点头应道:“奴婢省的!” 话声一落,还未容她们有所行动,秋纹便匆匆跑了进来,“太太,宁姨娘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归来(下) 这个时候,宁姨娘上门做什么? 沈氏皱了皱眉头,扫了眼几乎摆了大半个屋子的箱笼,“她可有说是什么事?” 秋纹摇头,“没有。” “既然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母亲还是早点歇息。”锦澜深深的望了秋纹身后的门帘一眼,目光仿佛要透出去看到外头的宁姨娘,“况且老太太也说了,母亲这一路舟车劳顿,余下的什么事,都留到明儿再说。” 听了这番意味深长的话,沈氏心里蓦的转了道弯儿来,对秋纹挥手淡声说道:“说的也是,你且去问问她,若是无关紧要的事就明儿再过来吧!” 秋纹应了声便撩起帘子出去了。 宁姨娘身上裹着条藏青团花镶银鼠毛皮披风,手里捧着暖烘烘的花卉纹瓜棱手炉,听到秋纹的回话,她目光闪了闪,嘴角仍噙着温和的笑意,软声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来同太太回一声,二姑娘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既然太太乏了,那我明儿再来给太太请安。”说罢款款转身。 “姨奶奶?”玉函惊愕地看着宁姨娘,似乎没料到主子大冷天的居然跑来怡景园巴巴站了半天,只是为了这两句话,“太太她......” 宁姨娘脸上的笑容缓缓缩了回去,她侧头阴冷地扫了玉函一眼。 玉函心一惊,立刻闭嘴,垂头着跟在宁姨娘身后,主仆俩一前一后出了怡景园的大门。 离开怡景园又拐过两道回廊,宁姨娘的脚步才缓了下来,突然开口冷声问道:“玉函,你瞧着太太,可与三年前有何不同?” 玉函方才被宁姨娘一记眼刀瞪过后,一路上提心吊胆,这会儿突然听见宁姨娘出声,不由愣了下,“奴婢也不知怎么说。” “照直说便是了。” 平板无波的声音,哪还有平日里的娇声软语,玉函缩了缩发寒的脖子,小心翼翼的抬眼瞄了下宁姨娘面无表情的侧脸,又迅速垂下头,“奴婢看太太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她迟疑了下,才接着道:“只是觉得太太身上的气势,比起在扬州时更盛了些。” “气势更盛么?”宁姨娘喃喃,步子更缓了。 玉函伺候她已久,知道这会儿她恐怕在心里思量着什么事儿,便不敢再出声,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宁姨娘面色时紧时松,时迷茫时恍然,莫约过了半刻钟,她握着的手炉逐渐变得温凉,微微眯起的眼眸才恢复如初,脸上又带上了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 “明儿一早,你亲自去趟绮春苑,就照之前的安排说话行事。”宁姨娘语气轻柔的说道。 话虽柔,可落在玉函耳中却如寒冬飞雪,她暗暗打了个颤,急忙应道:“奴婢省得了,姨奶奶放心。” 宁姨娘这才满意的点头,“走吧,回去。” ****** 锦澜将自己所能思虑到的事全都点出来给沈氏,又帮着小小收拾了一番,才带着唐嬷嬷返回绛红居也就是现在的澜园。 说起来这个院子一开始是被叶家一位老祖宗用于作内院书房,直到后来才改建成居所,整个院落格局布置极其幽雅,几簇青葱的兰草,一丛苍秀的碧竹,还有几块看似随意摆放却透着精巧韵味的顽石,为幽雅中添了一种朴实无华。 前世锦澜极少踏入这个院子,只隐约记得有一次,似乎是为了寻什么书,在外院书房寻不到,才跑到这里头试一试,不想就在西侧的小书房里寻到了。 当时她就觉得叶府里头,就属这院子的布局最为简朴雅致。 只可惜,前世锦澜的性子像极了老太太,喜欢华贵之风。 碧荷和文竹正带着几个粗使丫鬟婆子收拾院子,见锦澜回来,忙迎上前行礼,“姑娘。” 锦澜扫视了众人一眼,淡淡笑道:“先把屋里头拾缀好,院子明儿再慢慢整也不迟,不过这里头的一草一木都照原样留着,莫要轻易损坏了去。” 这些丫鬟婆子,除了碧荷外,全都被她慢慢换成了自己的心腹,至于碧荷,还尚未到动弹的时候。 “姑娘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了。”碧荷笑着应道,看了看锦澜身后,并未发现挽菊和沐兰的身影,又疑惑的道:“姑娘,挽菊和沐兰怎的不见人?” 锦澜的视线落在碧荷脸上,笑似非笑,“母亲那头事物多,我将她们留在怡景园搭把手,怎么?不行么?” “不,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碧荷咬了咬嘴唇,白着脸低下头。 后头的文竹和小丫鬟婆子们纷纷屏气凝神,气氛霎时沉了下来。 唐嬷嬷适时的出面,“好了,姑娘也乏了,碧荷你先去准备热水,等会儿姑娘要沐浴。” 碧荷顿时松了一口气,心底对唐嬷嬷生出一丝感激,急忙应声而去。 锦澜了瞥了眼碧荷匆忙离去的背影,给唐嬷嬷递了个眼神,便独自进了屋。 唐嬷嬷则唤了文竹等人,小声的将细查庭院的事儿吩咐下去,最后又郑重的警告一番,让众人不得泄露分毫,才撩起帘子进屋。 叶家所有的主院均是正房兼东西两厢房的格局,锦澜住的正房里头除了里外间,自然少不了一个梳洗沐浴用的耳房。 碧荷带着两个小丫鬟将热水提进耳房,倒进摆着的橡木朱漆浴桶里,那浴桶看起来是新的,还有一股子木漆的味道,待水面没过大半,碧荷才转身进里间准备衣物。 锦澜已经将身上的首饰摘了个精光,袄子和裘衣也解了下来,看见碧荷进屋,便淡淡的道:“好了,外头只有文竹一人怕是照看不过来,这里有唐嬷嬷伺候即刻,你出去吧!” “是。”碧荷低低的应了句,转身就退了出去。 唐嬷嬷边取了条月白布巾替锦澜盘头裹发边轻声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冲碧荷发起火来了?” 锦澜看着菱花镜,伸手将散落在脸颊旁的发丝勾到耳后,慢理斯条的开口说道:“我若不如此,她又怎会加快步子?” 唐嬷嬷一怔,“姑娘是想......” “嬷嬷,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她背后的人想做什么。”锦澜拿起妆奁上的象牙梳,白皙的指尖从一根根梳齿上缓缓滑过,一丝麻痒的感觉霎时从指尖处升起,却搅不乱那颗宛如古潭的心,“三年了,想必她们都很好奇,我与母亲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话里话外的暗示,宁姨娘三番两次的试探,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 她这么做,无非是添把火,帮她们一把。 听了这话,唐嬷嬷哪还有什么不解的,当即便笑道:“太太和姑娘哪有什么变化?三年前如何,三年后自然也如何。” 是的,所以她才让母亲一进府便暗暗打了老太太的脸,又将宁姨娘拒之门外,毕竟沈家不同以往,有外祖父这位阁老在,母亲的地位早已大不相同,这般行事作风,才符合母亲率直的性子。 至于碧荷,这三年她所做的事,没有一件瞒着这个打小就伺候在自己身旁的大丫鬟。当然,这里指的是表面,而实际里,除了唐嬷嬷和沐兰,就是连挽菊都知之甚少。 并非她不信任挽菊,而是挽菊的心太软。 一番梳洗,锦澜便躺在了烘暖的被裘里,这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又要时时留意和开解孟茹涵,她早就累坏了,这会儿一沾枕,没多久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 华灯初上,夜幕下的京都不似白日那般巍峨磅礴,就连耸立在城池四角的鼓楼都显得柔和不少,虽然京都实行宵禁,但对夜夜笙歌的贵胄来说,不过形同虚设。 安远侯府大门紧闭,可门外的宝马香车却停了不少,赶车的驭夫或尽职的守在车上,或三五成群聚在墙角下,时不时拍几下蚊虫,再侧耳听听隐约从府里传出的丝竹靡靡之音。 侯府的大厅里,风趣谈笑声,杯盏碰撞声,丝竹琴筝声交汇成一曲喧嚣的荼蘼夜乐。只是谁也不曾注意到,一道身影缓步出了大厅。 屋外月华正好,刚抽出一缕绿意的嫩枝仍旧显得萧条,却恰好挡住了来人的容颜,只露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说吧。”浑厚的嗓音,带着清冽又隐隐含着一丝慵懒,衬着那双微露醉意的狭长眼眸,显得异常妖冶。 “主子,扬州孟氏已入京。”不知何时,树影暗处无声无息的冒出一道浑身着黑衫的人,就连脸上也蒙着黑巾,紧露出一双如鹰眼般锐利的眸子,“至于主子吩咐盯着的人,也随着孟氏的船队一同抵京,路上未出任何意外。” 最后一番话,使得站在树下的身子微微一挺,微醉的眼眸倏然一清,半响才淡声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白虎最近有什么动静?” “白虎下令,要安远侯府和叶尚书的联姻。”隐在树影中的黑衣人话刚一出口,霎时就感觉到身子周边的温度陡降,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背脊窜起,让他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士都险些心生退意。 所幸这股气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眨眼间便消散无踪,若非额上那滴冷汗,黑衣人还以为是幻觉。 “知道了。”树下的身影淡淡的甩下这一句,转身沿着来时路返回喧嚣的大厅,华袍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擦着攥在手中的荷包,清明的眸子又逐渐染上一层醉醺。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新人(上) 锦澜睁开眼,已是接近卯末,一番梳洗后,就见沐兰捧着个加好银霜炭的松竹梅图椭圆手炉进了屋。 她不由愣了下,“母亲那边收拾妥当了?” 查看庭院的事不能声张,照理说动作没那么快才是,怎么沐兰现在就回来了? 沐兰将手炉递给锦澜,“昨晚上只仔细查完太太的屋子,老爷就回来了,太太说剩下的也不急,让奴婢和挽菊姐姐先回来服侍姑娘。” 锦澜见沐兰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不由皱起秀眉问道:“母亲屋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沐兰犹豫了下,才开口道:“昨夜里老爷回来之前,雁姨娘屋里头的绘珠来寻过太太,说是让太太留心绮春苑里头的人。” “绮春苑?”锦澜细细一想,才记起绮春苑这处院子,若她没记错的话,绮春苑似乎是一处常涌来搭台听戏的院子,平日里并没有人居住才是。 她想着便脱口问道:“里头住着什么人?” “是两个美婢,听说是外头的人送给老爷的,进府已有大半年了,平日里老爷最爱到绮春苑听曲。”沐兰低声回道。 锦澜的脸色倏的就沉了下来。 官僚之间赠婢送妾被视为风雅之事,这在京都并不少见,可那两个婢子进府大半年,却未曾见叶霖同母亲提及只字片语,虽说京城和扬州相隔千里之遥,可每隔两三个月的书信中,亦可告知母亲吧? 以叶霖的为人,绝对不会羞于开口,而是压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嬷嬷,我们去给母亲请安!”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冷冷的说道。 锦澜刚一踏进怡景园,就见惠秀面色略有些难看的地迎过来,“姑娘可算是来了,太太昨晚上同老爷起了争执,又一夜没睡安稳,这会儿又将奴婢们打发出来,正在屋里闷着呢!” 母亲还同叶霖起了争执?锦澜秀眉紧蹙,顾不上多说,抬脚便往正房去。 锦澜一进屋,就瞧见到沈氏独自一人背对着门坐在窗下,原本紧闭窗棂半开着,呼呼的冷风正不断的灌入屋里,饶是燃着地龙,屋子里也让人感到凉飕飕的。 “母亲!”锦澜一惊,三两步冲上前先将窗子合紧,才转头对沈氏怒道:“母亲你这是做甚?” 沈氏阴沉着脸,眼中似怒似悲,直到被锦澜这一喝,顿时回过神,“澜儿,你怎么来了?” 锦澜冷着脸捂着沈氏冰凉的手不答话,反而扭头冲外头喊道:“惠秀,去取些热水来,琥珀,再拢一盆火,要快!”喊完还不算,又冲跟着自己进屋的唐嬷嬷道:“嬷嬷,你亲自去熬碗姜汤。” 唐嬷嬷赶紧点头,“好。” 守在屋子外头的惠秀等人虽然不清楚屋里的情况,但锦澜的声音却听得一丝不落,也急忙照着忙活起来。 吩咐完众人,锦澜才扶着沈氏到床榻上去,又拉了被裘盖在她身上,看着沈氏苍白愧疚的脸庞,心里的怒火却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母亲。”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掖了掖被角,半坐在床沿上,轻声道:“您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莫说送的是婢子,即便是送妾又能如何?身为叶家的正房太太,只要无过错,无论多少妾室都动摇不了母亲的位子。 就算两个婢子讨得叶霖的欢心又如何?只要将来还有新人笑,叶霖何曾听过旧人哭? “我只是没想到,你父亲会变成这般摸样,实在是欺人太甚!”沈氏在意的并非是那两个女子,而是叶霖的态度,昨夜里她好声好气询问,换来的却是一句句指责和摔门而去。 这还是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让她以后在府里头还怎么立足? “听说父亲昨晚上赴宴,指不定是喝多了。”锦澜一点都不愿为叶霖说好话,可如今为了劝慰沈氏,只能刻意为之,“再说,只要母亲心里不在意,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能伤着母亲了。” 她打从心底希望母亲能斩断和叶霖之间的情分,虽然这般想实属大逆不道,可也唯有如此,将来母亲才不会被叶霖的薄情寡义害得遍体鳞伤。 只是,锦澜也明白,若想要母亲彻底放下,谈何容易?毕竟她和叶霖是少年夫妻,当年情投意合,又怎会没有一点感情。否则多年来遭受如此苦难,以母亲的性子,恐怕早已经提及和离了。 这三年虽然母亲口中不曾提过,但是对京中来信的那缕期盼,她全看在眼里。 沈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精神,她实在不想再让女儿担心。 “澜儿放心,我没事,方才不过吹吹冷风,以免冲动下做出些不该做的事罢了。”沈氏淡淡笑道。 这时琥珀拢了个火盆进来,搁在沈氏床边,惠秀也端了盆热水进来,锦澜起身亲自拧了热布巾为沈氏擦脸擦手心,折腾了一会儿,沈氏身上才渐渐泌出一层薄汗,待唐嬷嬷将熬好的红糖姜汤一灌下,通身的寒意也就尽数褪了。 惠秀伺候沈氏将身上浸湿的衣物换下,刚重新穿戴整齐,就听见外头的墨初扬声说道:“太太,姨奶奶们来请安了。” 来得还真是时候,锦澜眯了眯眼,若非她抢先一步到母亲屋里,只怕这会儿母亲还在窗前坐着,到时候被宁姨娘一刺激,指不定真会出什么大事来。 “澜儿,你也一同来吧!”沈氏脸上重新飞起一抹雍容端庄的笑容,拉着锦澜的手走到外间的软榻上坐好,才让惠秀去唤宁姨娘等人进屋。 到目前为止,叶霖一共纳了三位妾室,不过韶姨娘已故,便只剩下深藏不露的宁姨娘和后来被老太太抬举上来的雁容雁姨娘。但是墨初这一打帘子,进来的缺不止两位,而是四位。 除了宁姨娘和雁姨娘外,后头还跟着两位娇媚艳丽,身段窈窕婀娜的女子。 锦澜不用猜也知道,这两位就是叶霖新宠的美婢了,她下意识侧眼看了下身旁端坐的沈氏,见沈氏脸上并无波澜,便稍稍放下心。 昨晚上雁容才悄悄让丫鬟将两位婢子的事告知母亲,今儿一早两人就寻上门,这也未免太迅速了些,若说这其中没有宁姨娘的参与,莫说是她,就是连母亲都不信。 宁姨娘和雁容规规矩矩的给沈氏行了一礼,“太太。” 后头那两位也跟着妖妖娆娆的屈了屈膝。 沈氏端起惠秀沏上来的茶,浅浅的抿了一口,才淡笑道:“都起来吧。” 雁容依言起身后便退到了一旁,倒是宁姨娘笑盈盈上前两步,对沈氏道:“太太,这两位是汝南侯府送来伺候老爷的丫鬟,说是还未给太太磕过头,因此今儿个一大早便过来候着了。” 那两个丫鬟都不是蠢人,还为容沈氏开口,立刻跪在沈氏面前,二话不说轻轻地磕了三个头,“奴婢见过太太。” 果然是一对妙人儿,连声音都似娇媚得能滴出水来,锦澜心里冷笑,叶霖还真是荤素不忌,本家送来的丫鬟也敢收的这般心安理得。 不过,宁姨娘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两个分宠的丫鬟? 锦澜猛地抬眼望向宁姨娘,果然从她盯着两个丫鬟的眼中发现了一丝闪逝的忿恨。想了想,她便故作不解的扯了扯沈氏的袖子,脆声道:“母亲,她们是谁?” 沈氏眸色清冷的扫了眼地上的人,“不过是两个丫鬟罢了。” 仍旧跪着的两人脸色齐齐一变,左边穿着桃红色碎花袄子,妖娆丰满的叫红袖,她猛地抬起头辩解道:“奴婢不是丫鬟!” 右边一袭鹅黄百褶裙,窈窕纤细的叫添香,显然她的嘴没有红袖快,不过也赶紧跟着点头。 “哦?”锦澜挑了挑眉,笑逐颜开指了指一旁的宁姨娘,“方才宁姨娘可是亲口说了,你们是本家送给父亲的丫鬟,如今你又说自个儿不是丫鬟,那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们是什么身份?当然是老爷最宠爱的人啊!红袖和添香忍不住狠狠的瞪了宁姨娘一眼,老爷还说会将他们抬成姨娘,肯定是宁姨娘妒忌,故意在太太面前诋毁她们! 宁姨娘没想到亲手挑起的好戏居然会扯到自个儿身上,眼皮子重重一跳,含笑道:“当初送两位姑娘进府的嬷嬷是这般说的,不过这大半年来,由于太太不在,两位姑娘一直伺候在老爷身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府里头上下自然不会将她们当成丫鬟。” 这番话又将红袖和添香的目光转移到了沈氏身上,正是因为太太不在,她们才功劳变苦劳。 红袖委委屈屈磕了个头,又抽出帕子抹了抹眼睛,娇声说道:“太太,奴婢一直盼着太太回府,好给太太磕头谢恩。” 沈氏端庄的脸庞终于变了,不过却并未如宁姨娘所期盼的那般怒不可歇,而是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加深,原本淡漠的语气也变得舒缓起来,“如此,倒是难为你们二人了,好在不算太晚,今儿等老爷回来,我便向他提一提,晋了你们的份位吧!” 宁姨娘眼中得逞的笑意倏然僵住,望向沈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突兀的难以置信。 第一百八十六 新人(下) 宁姨娘做梦也没想到,沈氏非但不吵不闹,还要将那两个丫鬟抬成姨娘。 这,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母亲,瞧着宁姨娘的神色,怕是有更好的主意。”锦澜笑似非笑的望着宁姨娘微微扭曲的脸庞。 宁姨娘一惊,忙敛了脸上的狞色,重新露出温婉的笑容,“奴婢哪有什么好主意,自然是听太太的。” 红袖和添香这才大喜道:“奴婢谢太太恩典!” 沈氏移开眼,从容不迫的说道:“你们起来吧,往后要尽心尽力的服侍老爷,莫要怠慢才好。” “是,奴婢谨遵太太教诲。”沈氏同意将她们抬成姨娘,这会儿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当然是沈氏说什么两人便应什么。 “好了,我也乏了,今儿就到这,你们都散了吧。”沈氏沉默了下,便端起茶下逐客令。 宁姨娘早就呆不住了,听到沈氏这么一说,立即行了礼便快步离开怡景园。 红袖添香倒是想留下跟沈氏套近乎,可被锦澜清冷的目光一扫,也顿时心生退意,最后只剩下雁容一人。 沈氏端起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对雁容轻声道:“昨夜里辛苦你了。” “太太,这都是奴婢该做的。”雁容显得有些紧张,当然,她紧张的人并非沈氏,而是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锦澜。 自从宁姨娘主持中馈后,雁容的日子并不好过,虽说她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可如今老太太都自顾不暇了,哪还能顾得上她?因此沈氏一进府,她立即便派了身边唯一得力的丫鬟,偷偷给沈氏透了信儿,为的就是能抱上沈氏这条大腿。 不过,当初她连叶霖都敢设计,对于沈氏又怎会没有旁的念头? 只是锦澜那双眼睛,宛如能看穿人心里的秘密般,让雁容忐忑不已。 沈氏并没有心思同雁容亲近,略略几句便将她打发了。 待雁容走后,锦澜便拉着沈氏进了里间。 “母亲,雁容的话,不可全信。”锦澜生怕沈氏被雁容算计,忍不住提醒道。 沈氏淡淡一笑,“放心,我自有主张。” 锦澜这才放下心,仔细端详着沈氏,见她面色仍带着一丝不虞,心里多少有几分明了,便心疼的握住沈氏的手,“母亲还在为那两个丫鬟置气?” 沈氏黯淡的摇了摇头,“我只不过在想,若当初能仔细些,没有掉那个哥儿,也许今儿个的情况就不会是这般了。” “母亲。”看着沈氏暗自伤神的摸样,锦澜心底一阵酸涩,在叶家,母亲最没有底气的事,便是没有生下嫡子,如果母亲膝下有子,无论是老太太还是叶霖,断然不敢这般行事。 沈氏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再度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甚至还带着冷冽,“澜儿放心,母亲不会再作践自己,如今只求老天开眼,让你能寻个知冷知暖的贴心人,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便好,至于大富大贵便罢了,日子还是简简单单些才好。” 贴心人?锦澜一怔,继而苦笑。 这时候她居然想起了安远侯世子齐南皓,这个前世她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那兰芝玉树的挺拔身姿,温润如玉的脸庞,还有那抹使人如沐春风的轻笑...... 她原以为,一辈子同他并肩而立便是最大的幸福,可到头来,她仍被弃如草芥。 锦澜淡然一笑,前世叶霖不过是个户部侍郎,就有人想用联姻拉拢叶家,如今他成了户部尚书,恐怕那些人就更不可能放过叶家了。 以她身为叶家嫡女的身份,在这种形势下,只怕想嫁个家世简单书生的都是奢望了。 锦澜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依偎进沈氏的怀中,“母亲,澜儿不嫁,澜儿永远陪在您身边。” 沈氏被锦澜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净胡说!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只怕再过两年,母亲就是想留都留不住你了。” “只要母亲不赶澜儿,澜儿就不嫁!”锦澜在沈氏怀里嘟着嘴儿,撒娇道。 “小贫嘴。”沈氏被锦澜这么一闹腾,心情便逐渐好转起来。 到了傍晚,叶霖回府后得知沈氏做出这番宽容大度的决定,心里顿时为昨晚的事愧疚不已,破例头一次回府不去绮春苑的温柔乡,而是抬脚到了怡景园。 此后一连两天都歇在沈氏屋里,气得宁姨娘撕碎了好几条上等的罗帕,就是连红袖添香脸上也不大好看了。 锦澜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因为明儿就是她的生辰了,且还是孟茹涵出嫁的日子。 一早锦澜便去了沈氏屋里,“母亲,明儿茹涵姐姐出阁,我想一会儿亲自将添箱礼送过去,顺便看看茹涵姐姐。” “这是应当的。”沈氏点了点头,沉吟道:“只是这添箱礼得仔细琢磨才行,不能轻了,若不然失了皇子侧妃的身份,可也不好过重,毕竟有孟家那头压着,咱们送得太过贵重,只怕会打孟家的脸。” 锦澜想了想,突然记起一样东西,“母亲,我记得您私库里有一眼东西,是个拳头大小的翡翠石榴花熏炉,正好合适。” 沈氏眯起眼回忆了半天,才恍然记得这个熏炉,便笑道:“好似炉子外头还有红翡嵌成的石榴子吧?送那个也不错,石榴多子,倒是个好兆头。” 那个熏炉虽贵重,但放在公侯人家就不大显得扎眼了,当然,锦澜也确实希望孟茹涵嫁过去能尽快生下子嗣,毕竟四皇子目前并没有正妃,侧妃也只得孟茹涵一位,若是孟茹涵抢先生下子嗣,无论男女,至少在四皇子面前,多少占据一些份量。 且,只要生下子嗣,也许孟茹涵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这边锦澜和沈氏刚敲定送什么礼品,秦氏便差了青玉送来帖子,说是请两人过府一聚。 想必秦氏也猜到了,今儿个锦澜和沈氏定会来送添箱礼,索性一早就下帖子,也好能让女儿高兴高兴。 沈氏收了帖子,让锦澜回去梳洗更衣,不一会儿两人便乘着叶府的马车缓缓往孟府驶去。 除了沈氏挑的翡翠石榴花熏炉,锦澜也特地挑了支镶金点翠缠枝菱花双蝶钗,装在朱漆描花锦盒中。 孟家祖宅如今看起来到处喜气洋洋,里里外外似乎都在忙着孟茹涵的婚事,不过这里头有多少人是真心为孟茹涵就不得而知了。 锦澜刚一进门,就被请去了孟茹涵的院子,而沈氏则陪在秦氏身旁。 孟茹涵屋里虽挂满了朱红色的绸子,还贴了不少囍字,可看起来仍没有女儿家出阁的喜气,反倒让人觉得萧条和心酸。 “锦澜妹妹,你可算来了。”孟茹涵原本靠在软榻上看书,见到揽香领着锦澜锦澜,脸上不由漾开一抹笑。 “茹涵姐姐。”锦澜走到孟茹涵身旁坐下,上下打量了两眼,不由心疼的道:“才几天不见,姐姐怎么瘦了一圈?” 孟茹涵原本圆润的脸蛋儿整个瘦了下去,不但少了平日里红润的血气,连下颌都冒了尖,乍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大概是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加之水土不服,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孟茹涵淡淡一笑,将手里的书随意放在一旁,拉着锦澜坐看了又看,见她面色还算红润,不由叹道:“以往总觉的你身子骨比我若,可从扬州来到京城,反倒是你过得比我舒服多了。” “许是我之前便来过京城,所以才不觉得有多难过。”锦澜当然不会坦而言之,说前世她曾在京城生活了将近五年,只能笑着往上回进京的经历上推,目光扫过孟茹涵身旁的书册,“姐姐怎的爱看这种书了?” 那是本蓝色皮面的《中庸》,锦澜可没少在书房里见过,似乎叶霖也十分钟爱这本书。 孟茹涵顺着锦澜的目光瞥了眼,抿嘴一笑,“不过是闲暇打发时间罢了。”说着拿起锦澜带过来的朱漆锦盒,“让我瞧瞧,你带了什么?” 看见静静躺在锦盒中的那支镶金点翠缠枝菱花双蝶钗,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深了几分,伸手取出金钗,起身走到菱花镜旁,对着镜子将金钗插入发中,“锦澜妹妹,你觉得怎样?” 原本就苍白无血色的小脸,衬着头上明晃晃的金钗,显得更加憔悴不堪。 锦澜强忍着眼底的酸涩,强笑道:“姐姐带什么都好看。” 孟茹涵透过菱花镜,看见锦澜微微泛红的眼圈,自嘲的笑了笑,抬手将金钗取下,小心翼翼的放回锦盒中,然后打开自己的妆奁,从里头摸出一支金玉兰花双合长簪。 “这支簪子是合簪,可一分为二,常听人说金兰金兰,同心之言,其嗅如兰,如今你送我一只金钗,我便将这支金兰长簪拆了,你我一人一支,也算全了这金兰之名。”孟茹涵说着便将手里分出的一支金兰簪插到锦澜头上,另外一只则插入自己盘起的发髻中。 一直到离开孟府,锦澜都未取下头上的金兰簪。 翌日,叶霖和有诰命在身的沈氏应邀参加四皇子的喜宴,而锦澜则乘着自家的马车,停到四皇子府附近的巷子里,亲眼看着花轿抬着孟茹涵从侧门缓缓进入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四皇子府。 从此,那个在扬州明媚春光中肆意欢笑的孟茹涵,大概就此消失了罢! 良久,围观的百姓已经渐渐散去,锦澜才叹了口气,吩咐道:“回府吧。” 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马车有动静,她蓦的抬起头,耳边陡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吟笑。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是我 几乎是极快的一瞬间,遮挡在门前的帘子一张一合,车厢内倏的多了一道人影。 “你......”唐嬷嬷刚张开口,还未来得及出声大喊,便觉得锁骨处轻轻一震,竟哑了声!唐嬷嬷骇然,但身子仍反射性般将锦澜护在身后。 他是...阎烨!锦澜一脸诧异,虽然那人一身黑衣,又蒙了口鼻,但通过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她一下便能肯定是他。 “莫出声,是我。”阎烨一进来便靠在车厢壁上,仿佛力竭了般,喘了几口气才抬手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布,薄唇紧抿,目光清亮地看着从那妇人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的人儿。 “你怎会在这儿?”锦澜惊慌的心平复下来,见唐嬷嬷仍旧谨慎的盯着阎烨,便给她递了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才抬眼看向阎烨,“唐嬷嬷是我的奶娘。” 言下之意便是信得过的人。 阎烨下巴轻点,抬手迅速一拂,唐嬷嬷便失声叫了句:“姑娘!”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能出声了,当下又惊又惧,不过她仍僵着身子将锦澜挡在身后。 锦澜强迫自己不要将目光放在阎烨身上,扫了眼帘子,又问:“那驭夫怎样了?” 阎烨的视线落在她闪躲的眸子上,眼神便多了一丝异样,“四皇子府门前正在撒喜钱,许是拾去了吧。” 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莫名的魅惑,锦澜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这次送她出来的驭夫可是扬州跟过来的心腹,若是这么贪财,岂能入她的眼? 十有八九,是他用什么法子将人引开了。 正要开口询问,鼻尖却涌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锦澜整身子不由一僵,自从去年中秋后,她对血的味道变得敏感许多。 “你受伤了?”锦澜终于正眼看向阎烨,他虽浑身黑装,但靠近胸膛的那一小块显然颜色更重一些。 “小伤。”阎烨淡淡的道,黝黑如墨的眸子理却泛起了点点笑意,“送我去泌心坊即可。” 泌心坊?锦澜一怔,继而一阵释怀。 是了,当初在徐州泌心坊,那个掌柜曾说过,泌心坊遍布整个大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泌心坊的招牌,想必京城绝对不会少,且他同泌心坊的东家赵丹尘关系也非同一般。 可是赶车的驭夫都不知被他弄到哪儿去了,想走也走不了啊! 仿佛看穿了锦澜的心思,阎烨低低笑了声,“放心,人就来了。” 果然,随着他的话声落下,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接着马车微微一晃,显然是有人上了马车,随后便听见驭夫李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姑娘,方才老爷跟前的小厮来寻奴才,说是老爷让姑娘快些回府。” 叶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儿?锦澜狐疑的看了阎烨一眼,强压下心底的翻涌,淡淡的回了句:“知道了,不过先去趟泌心坊。” “得嘞!”李三不知车厢里还有第三个人,听了锦澜的吩咐便抖了抖缰绳,缓缓的赶着马车出小巷,往市坊驶去。 他们这些新到京城的驭夫,入府第二日便由得空又熟悉京城的人领着在京城里转了好几天,该记下的地方都记得差不多了,才许重新当差。 马车咕噜噜的往前走,一阵阵热闹的喧哗逐渐传入耳中,阎烨似乎在闭目养神,而唐嬷嬷眼中的警惕丝毫不减,虽然她从方才的对话中听得出,姑娘和这男子是认得的,可仍旧全神戒备。 在沉默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李三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姑娘,泌心坊就到了。” 阎烨紧闭的双眼猛地一睁,眸底精光闪烁,他将窗边的帘子掀开一丝缝隙,眯起眼往外看了几下,又飞快的拉下,苍白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锦澜心中不禁一跳,“怎么?可有什么不对?” 阎烨脸上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复杂之色,迟疑了下,极为轻声的道:“泌心坊不安全。” 不安全?锦澜怔了怔,是指伤他的人就在附近么?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移到阎烨胸前那一片逐渐扩大的深色上,突然一个想法脱口而出,“那就跟我回去。” “姑娘!”唐嬷嬷一急,险些忘了压低声音,“怎能带他回去?他可是个男子,且还不知惹了什么人。” 锦澜原本只是冲动下才出的声,被唐嬷嬷这么一说,顿时便冷静了下来,稍作思忖才看着唐嬷嬷认真的道:“嬷嬷,他是那个石掌柜的东家。” 这下换成唐嬷嬷一脸怔忡,石掌柜,不就是扬州东门市坊周记米铺的掌柜吗? 难不成,为太太寻来救命良药的人......是他!? 锦澜淡淡一笑,脸上的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决,“嬷嬷,当时我曾说,以后若有相助之处,叶氏锦澜万死不辞,这话并非对石掌柜。” 而是对他,这个三番两次救她于水火的冷面男子。 唐嬷嬷实在是难以相信,这个突然闯入马车的陌生男子,居然就是救了太太一命的大恩人! 可她仍是一脸为难,“姑娘,他,他毕竟是个男子。”若是一不小心,那姑娘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嬷嬷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锦澜给唐嬷嬷露了个放心的笑容,又道:“让李三别停,也别加快速度,就这般继续朝前走,绕着市坊寻寻看周围有没卖成衣的铺子,去买一套过来,选普通的料子即可。”说罢想了想,又凑到唐嬷嬷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唐嬷嬷面色复杂,最终还是在锦澜坚持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将她前头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吩咐给李三。 阎烨一直沉默的看着锦澜,看着那张小脸从惊慌失措逐渐化为平静无波,还能根据他的三言两语,做出最正确的指示,甚至,还要带他回府...... 他的眸子闪了闪,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缓缓的软了下来。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在路边停了下来,唐嬷嬷担忧的看了眼锦澜,才下了车。 车厢内顿时只剩下两个人,锦澜的脸色泛起一丝不自在,只好稍稍别开脸,躲避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你还未回答我,为何会在这里?且又受了伤。” “有点事要查。”阎烨低声回答锦澜的问题,深邃的眸子仍盯着她的脸看。 即便别开头,仍能感觉到那道灼亮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锦澜羞恼的往后退了退,干脆将自己缩到角落里,“那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阎烨眉心褶起,不过那双眸子却愈加灼人,原本便有些软化的唇角更是往上浅浅一勾,“你在乎?” 锦澜一噎,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燥热,她抬头狠狠的瞪了阎烨一眼,“谁在乎了?不过随口一问!” 看着她这般摸样,阎烨深邃如墨的眼眸里流淌出愉悦的笑意,可转瞬又敛下,好似刻意解释一般,“这伤,是有人对我的身份起了疑。” 他的身份?锦澜这才恍然,似乎由初至今,除了名字外,她都不清楚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扬州被知府当做悍匪派兵围剿,连灵济寺都给围上了,可她心里相信,眼前这男子绝对不是什么悍匪,因为不管何时何地,他身上都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即便那张脸庞普通至极,可在人群中依然能一眼就让人认出他是不同的。 后来在京城,他居然能借用北静王府的马车,这么堂而皇之的送自己离开,且那身华贵的装扮,并非普通人家所能置办,就算是叶家,恐怕都会觉得吃力。 锦澜越想便越心惊,目光忍不住在阎烨身上打了个转儿。 他到底是什么人? 阎烨原本就一直盯着锦澜瞧,这会儿对上她投来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丝极浅的笑容,“可是在好奇?” 锦澜眼神微微僵了下,移开眸子,咬了咬嘴唇,没好气的道:“我为何要好奇?你的身份与我又没有干系。” 阎烨看着她悄然爬上红霞的小脸,突然低声愉缓地说道:“许是用不了多久,你便会知晓了。” 锦澜愕然,可等她抬眼再看时,阎烨已经闭上了眼,懒懒的靠在车厢壁上,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恢复成了以往一成不变冷面。 马车内一下便静了下来,锦澜和阎烨虽各自坐在角落里,但这辆本就是普通的青篷马车,车厢不如宝盖马车宽敞,因此的两人之间不过隔了短短一臂的距离,这样突兀一静,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隐隐落在耳中。 锦澜不自在的又往后挪了挪。 幸好没过没多久,唐嬷嬷便带着李三回来了,同时也带了锦澜吩咐买的衣裳。 锦澜将衣裳放在阎烨脚边,“换上吧。” 石青色的粗布棉衣,怎么都比他身上那件黑色的劲装看起来好一些,至少不那么扎眼。 阎烨看也不看,抓起来便套在了身上,不长也不短,还略略有些宽松,正好能将身上那件黑衫裹进去。 待阎烨穿好衣裳,唐嬷嬷才低声对锦澜说道:“姑娘,那件事也办妥了。” 锦澜轻轻颔首,“那就回府吧!” ****** 照着计划,一路上极为顺利,不过锦澜刚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澜园,一道身影便匆匆奔进了宁姨娘的屋子。 “什么?”宁姨娘噌的一声站起身,阴沉的盯着来报信的小丫鬟,“你确定没看走眼?” 那小丫鬟被宁姨娘的神色吓得浑身一颤,急忙点头,“奴婢绝对没有看错!” “好,你先下去吧!”宁姨娘绷着脸将小丫鬟打发了,眼中的兴奋才骤然爆发,“真真是好消息啊!” 玉函上前扶着宁姨娘,“姨奶奶,那现在是要去二姑娘院子里?” “不。”宁姨娘摇了摇头,嘴角冷冷一翘,“这种好事,哪能让大伙儿轻易错过?走,咱们先去嘉裕堂!” 第一百八十八章 捉奸(上) 锦澜一回到澜园,便让唐嬷嬷喊了几个信得过的粗使婆子,将她带回来的东西搬到正房后头的小书房去。 方才她特地让唐嬷嬷去买了一口大箱笼,大到足以装下一个人。 后头的小书房并不大,是间单一的屋子,之前用来做藏书用,锦澜住进来后让人仔细打扫收拾了一番,又添了张书案和雕花椅,还有一张小软榻,才成了一个小书房。 箱笼刚刚抬进去,外头守院门的婆子便匆匆来报,“姑娘,老太太和宁姨娘来了!” 一听这话,唐嬷嬷顿时惊慌失措几乎就要晕倒在地,“姑娘,这可怎么办?”太太又陪着老爷赴宴去了,根本就没人能帮着遮掩一二。 “嬷嬷不必着急。”锦澜眸光轻闪了下,冷笑道:“既然祖母亲自来澜园,咱们还是别耽搁了,赶紧出去迎接。”说着她转头对沐兰小声的吩咐了几句,便带着唐嬷嬷匆匆离开了小书房。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能瞒过宁姨娘,毕竟现在管家的权利还攥在宁姨娘手里,想要盯着澜园的一举一动不过时间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看来,这院子又该清理清理了。 锦澜刚走到正房廊下,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当,叶老太太坐在软轿上,雁姨娘和宁姨娘分别走在轿子两边,周围还环绕着吴嬷嬷、品月、妙凝及玉函等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澜园。 “澜儿见过祖母。”锦澜脸上扬着熙恬的笑容,先是屈膝一礼,才迎过去挽住叶老太太的手,“有什么事祖母打发人来唤澜儿便成,怎的还亲自过来了?” 叶老太太原本神色郁沉,可看到锦澜眉眼弯弯的摸样,不知不觉缓和了几分,“今儿个是你的生辰,一大早的就不见了人影,跑哪儿去了?” 锦澜边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边柔声说道:“今儿虽是澜儿的生辰,也是茹涵姐姐出阁的日子,一早澜儿便禀了父亲与母亲,到四皇子府外头观礼去了,权当送茹涵姐姐一程。” 她出府的事,老太太必定是清楚的,这会儿再问,不过是想听听她是否会说实话。 果然,老太太和蔼的笑了,拍着锦澜的手叹道:“难为你是个有心的。” 锦澜腼腆的垂下头,待扶着叶老太太上座,又赶紧吩咐挽菊去沏茶。 宁姨娘看着这幅祖孙和乐的画面,生怕锦澜故意拖延时间,便忍不住上前行礼道:“二姑娘。” 锦澜似才发现宁姨娘在场般,惊讶的挑了挑眉梢,“姨娘怎的也来了,这时候不正是点卯的时辰么?没想到姨娘竟有闲工夫到我这儿来。” 这丫死丫头一定是故意的!宁姨娘气得咬牙切齿,这么大个人陪在老太太身边,怎么可能看不见? 不过宁姨娘转念一想,锦澜这番言行,岂不是证明了她心里有鬼? 琢磨着,她便笑道:“说起来,奴婢来寻二姑娘倒是有件事儿。”边说她边瞅了叶老太太两眼。 叶老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凝,表情慢慢的沉了下来,复杂的看了锦澜一眼,目光才落在宁姨娘身上。 锦澜侧了侧头,微笑着向宁姨娘道:“哦?不知姨娘有何见教?” 宁姨娘这会儿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频频抬眼看向稳坐高堂的叶老太太。 叶老太太眉间突显出不耐,瞪着宁姨娘冷喝道:“还不赶紧将事情问清楚!” 宁姨娘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心里一喜,可面上却做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神情,“奴婢敢问二姑娘,方才回府时可是带了个大箱笼?” 锦澜不慌不忙的点头道:“确实如此,姨娘的消息还真灵通。” 马车回府不过短短一刻钟,宁姨娘就已经得了信儿,又撺掇老太太过来想当场坐实了她的罪名,若非府里头遍布眼线,宁姨娘的动作又怎会如此迅速? 叶老太太看着宁姨娘的目光陡然冷了三分。 宁姨娘被这如针扎般的眼神盯着,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可她又发作不得,只得咬牙笑道:“二姑娘说笑了,也不知二姑娘在外头买了什么,竟用这么大的箱笼,且走在园子里难免引人注意。” 锦澜清亮的眼睛带了一丝冷笑,慢理斯条的捧起挽菊端上来的茶盅,揭开盖子轻轻拨了拨茶末,抿了一口才道:“如此说来,宁姨娘到此,只是好奇我究竟买了什么回府?” 宁姨娘见锦澜没有否认,急忙点头,“不错。” “哦?”锦澜搁下茶盅,从软榻上起身,缓缓走到宁姨娘跟前,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姨娘,“敢问姨娘,我可动了公中的银子?” 原本说的是箱笼,可锦澜一开口就扯到公中的银子上头去了,宁姨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小心的思忖了下才摇头道:“二姑娘并未动用公中的银子。” 锦澜霎时一笑,眼睛里飞快的掠过一丝寒芒,“既然未曾动用公中的银子,那么用便是例银,既然是我自个儿的银子,做什么事买什么东西,也要同你汇报一声才行么?姨,娘!” 她将姨娘二字咬得极重,不但压下宁姨娘的气势,亦是同老太太点明她和宁姨娘的身份。 身为嫡女,所作所为又岂是一个姨娘能过问的?即便现在宁姨娘在府里头手握实权,但也只是暂时的罢了。 如今正房太太已回府,叶家怎么可能让还一个姨娘当家,传出去起非笑掉满京城贵胄人家的大牙! 宁姨娘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她没想到锦澜一开口就冲着自己来,不过她到底有几分心机,并未自乱阵脚,而是抢着在叶老太太出声前开口道:“二姑娘买什么,自然无需奴婢过问,只是二姑娘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难免抡不清轻重,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不但毁了二姑娘的前程,也会连累老爷。” 这番苦口婆心,自然是说给叶老太太听的,而老太太也不负宁姨娘的期盼,重新将目光移回到锦澜身上,“澜丫头,你买了什么回来?让祖母也看看新鲜。” 锦澜一脸为难,“祖母,那东西现在不好叫人瞧见,不过,澜儿保证,再过一段时日,便将东西亲自送去让祖母过目。” “只怕不用过一段时日,晚一点什么都没了!”宁姨娘看清锦澜脸上的难色,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锦澜适时露出惊讶的神情,“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锦澜怎的听不明白?” 宁姨娘一见,更以为她心虚了,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二姑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又岂能是三言两语狡辩得掉的?” 锦澜淡淡的扫了宁姨娘一眼,转身对叶老太太福了福身,“祖母,今儿个澜儿不过从外头买了几样东西罢了,姨娘究竟为何这般不依不饶?还请祖母明示。” 叶老太太手里的碧玉念珠不断的转动,看着锦澜的眼神中含满复杂,老太太也不愿相信自己亲手教养出来的嫡孙女儿会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可宁姨娘的话又让她不能忽视。 毕竟事情实在太严重了,稍加不注意,便会祸及整个叶家。 转动的碧玉念珠嘎然而止,叶老太太闭了闭眼,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澜儿,你那箱笼里,是否藏着男子?”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锦澜唇畔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抬眼定定的看着叶老太太,“祖母,您可知晓这句话对澜儿来说,是重的一句苛责?” 事情不但关乎她的闺誉,还有叶家的名声,老太太之前不愿开口,怕也是存着让她亲自认错的想法。 可惜...... 宁姨娘笑眯了眼,轻轻启齿:“二姑娘,若非有真凭实据,老太太又怎会这般问?” “真凭实据?”锦澜笑似非笑,“我到是很好奇,姨娘所说的真凭实据指的是什么?是哪个丫鬟婆子亲眼瞧见里头装了男子?还是凭着远远一两眼看了个似是而非就来诬蔑主子?” 叶老太太听了,落在锦澜身上的目光不由一凝,这孩子面色平静如水,神态坦然,一副处之泰然的摸样,难不成真的是底下的人看走了眼? 这时候,一名莫约十一二岁,身子瘦小的丫鬟猛地从后头窜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叶老太太砰砰磕了两个头,“老太太饶命!老太太饶命!奴婢没有诬蔑主子,奴婢是亲眼瞧见那箱子里藏了人!” 锦澜冷冷的扫了这丫鬟一眼,她并不熟悉,不过也认得,是澜园里打扫庭院的粗使丫鬟,人不是她从扬州带来的,而是本身就在绛红居当差的丫鬟,她还未来得及寻由头打发掉,想到这回倒是让宁姨娘钻了个空。 “蝉儿,你还不快老实交代,若是敢诬蔑二姑娘,仔细你的皮!”宁姨娘做出吃惊的样子,实则眼中早已布满笑意。 “奴婢不敢!”蝉儿怯生生的抬起头,“奴婢原本在院子里打扫,恰好二姑娘回来,后头还跟着辆板车,那车上装着一只大箱笼,奴婢好奇之下便多打量了两眼,没想,没想就看到那箱笼里露出一双眼睛!” 说罢她又重重的磕了两个头,“老太太饶命,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主子,求老太太开恩!” 听到最后,叶老太太已是面如铁青,她极度失望的看着锦澜,“你还有何话好说?” 第一百八十九章 捉奸(中) “祖母,不过凭着一个粗使丫鬟的三言两语,就要落实我的罪名么?”锦澜脸上仍带着浅浅的笑容,眼中没有一丝惊慌失措。 宁姨娘生怕叶老太太动摇,忙插嘴道:“二姑娘,这丫鬟可是澜园的丫鬟,无缘无故她又岂敢诬蔑主子?” 一旁的蝉儿也配合的呜咽辩白,“奴婢,奴婢不敢,奴婢确确实实看见了......”揉眼抹泪的蝉儿正准备重申一遍方才的话,却被锦澜的目光冷冷一扫,顿觉通体发寒,嘴里的话霎时吐不出来了,额头飞快的冒出一层冷汗。 这时,唐嬷嬷突然上前,跪在叶老太太跟前,恭敬的磕了个响头,“老太太,奴婢愿为二姑娘作证,这丫鬟所说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 宁姨娘眯起眼,目光似冷箭,“你可是二姑娘的奶娘,若是二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头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你!”随后她望向叶老太太,“老太太,唐嬷嬷的话不足以为证。” 这是在同叶老太太暗示,唐嬷嬷为了保全自己,也会不分是非的站在锦澜那边。 唐嬷嬷又急又怒,“奴婢同蝉儿都是二姑娘院子里的人,既然蝉儿的话可信,怎的到了奴婢这就变得不可信了?” 面对唐嬷嬷的质疑,宁姨娘恍若未闻,而是盯着锦澜道:“不管怎么说,二姑娘都是叶家的嫡亲姑娘,行事得留几分颜面,既然二姑娘认为自己是被人诬蔑......”说着她抬起头看向叶老太太,“若不老太太让人将澜园好好地搜上一搜,里头藏着什么东西,自然也就一清二白了。” 搜园子啊? 果然还是这么做了,锦澜眸光轻闪,冷冷一笑,“凭着姨娘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大动干戈搜我的院子,姨娘也未免太看重自己了些!” “你......”宁姨娘怒气上涌,不过脸上的狞色闪现即逝,她强压下心头怒火,冲锦澜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奴婢这也是为二姑娘着想,只需搜一搜,便能还二姑娘一个清白不是?莫不成二姑娘这澜园里,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好了!”叶老太太越听越觉得宁姨娘的话刺耳,蓦然出声一叱,惊得宁姨娘立即便住了嘴。 由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辩解的锦澜平静的看着稳稳坐在软榻上,居高临下的叶老太太,“祖母,您也是这么想的吧?” 叶老太太脸上一片沉凝,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失望与无奈,同锦澜对视了半响,才缓缓开口道:“澜丫头,为了你的清白,还是搜一搜吧。” 锦澜淡淡的笑了,说不出此时此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搜一搜容易,可搜过之后呢? 哪怕这院子里什么都没有。 哪怕能证明她的清白。 可怀疑便是怀疑,她的名声多多少少都会受到一些影响,只要将来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便能让众人旧事重提。 以祖母的精明,又岂会想不清其中的关键? 可祖母仍旧同意了,什么疼惜,什么宠爱,全都抵不过叶家的荣辱。 悄然洒进屋里的阳光将锦澜妍丽的小脸一分二,光影之下,是她璨然绽放的笑颜,“如此,祖母便让人来搜吧。” 那抹异常灼冶的笑容,深深刺痛了叶老太太的心。 老太太突然觉得,这个从小便在她跟前长大的孙女,似乎正在一步一步远去,头也不回...... “主子。” “主子?” 叶老太太怔忪了良久,才在吴嬷嬷的小声叫唤下回了神,她略有些茫然的扫过锦澜垂着头却站得笔直的身子,疲惫的阖上眼,挥手道:“吴嬷嬷,你亲自带人......” “老太太!”宁姨娘看出了叶老太太的犹豫,生怕她坏了自个儿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机会,忙笑着出声道:“此事还是让李管事来比较好。” 叶老太太倏然睁开眼,目光冷冽的望着宁姨娘,“不必了,让吴嬷嬷走一趟就好。” 宁姨娘眼波轻转,对叶老太太的怒火视而不见,自顾自的说道:“吴嬷嬷虽也可以,但到底比不上李管事,毕竟他是府里头的总管事,又是老爷跟前得力的人,由他来办,自然是事半功倍。” 听了宁姨娘这番话,叶老太太搭拢的眼皮子蓦的睁大了几分,倘若澜丫头是清白的还好,可万一真有什么差池,霖儿那头绝对瞒不过去,宁姨娘这只狐狸精提出李管事,是怕她暗中帮着澜丫头,且到时候好借着李管事在霖儿面前挑拨离间,坏了她们母子的情分! 可真让李管事插手,澜丫头出事的话,估计就真压不住了。 叶老太太犹豫不决,宁姨娘也不催,只抱着手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次无论是进是退,对她都又莫大的好处。 跪在地上的唐嬷嬷和候在角落里的挽菊心急如焚,频频向锦澜使眼色,可锦澜整个人好似失了神般,垂首沉默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唐嬷嬷看着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院子里到底有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是吴嬷嬷还是李管事,只要一搜,绝对瞒不住了啊! 她在锦澜和叶老太太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最终把牙一咬,决定将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只是唐嬷嬷刚一动,锦澜突然便抬起了头,目光攸冷的望向宁姨娘,“祖母,姨娘说得也不错,李管事是父亲跟前得力的,且为人正直,绝对不会冤枉了澜儿,让李管事带人搜一搜,是最好不过的了。” “姑娘!”唐嬷嬷吓得目瞪口呆,姑娘这是做什么?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啊!她急忙张口想劝,可却收到了锦澜一记稍安勿躁的眼神,顿了下,微微张开的嘴又缓缓合了起来。 “澜丫头,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叶老太太听了锦澜的话,心里又酸又涩,可最多的却是释怀。 “澜儿晓得。”锦澜轻轻的对叶老太太点了下头,继而转头向宁姨娘冷然一笑,“不过,若是李管事搜不出个子午丑末,姨娘又当如何?” 宁姨娘柳眉一挑,胸有成竹的笑了,“若是如此,奴婢甘愿受罚!” “受罚?”锦澜嗤笑,“姨娘未免也太瞧得起自个儿了!” 宁姨娘的脸色突然变了变,“二姑娘这话是何意?” 锦澜瞥了她一眼,转身缓缓走到一旁,轻轻地坐在太师椅上,昂起下巴一脸轻蔑,“姨娘怕是忘了,以一个婢妾之身来质喙叶家嫡出姑娘,便是以下犯上,岂能一句受罚就能揭过?” 叶老太太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精光,突然沉冷的开口道:“澜丫头说的不错!若是搜不出什么来,宁氏便搬到紫藤小居去吧!” 宁姨娘面色蓦然大变。 锦澜也不由暗暗挑了挑眉,紫藤小居可是个佛堂,看来老太太对宁姨娘的怨恨可不比自己少,一下就想将她踩到尘泥里去。 不过,这不正是她最想见到的么? 锦澜神色冷淡的看着宁姨娘,“怎么?姨娘认为不妥?” 不管怎样,宁姨娘始终是叶霖屋里的人,倘若由她来决定对宁姨娘的下场,难免会让人觉得这是女儿是在帮母亲清理阻碍,且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因此,她特地将这个机会当场抛出,就是算准了老太太会牢牢抓着不放,由老太太出面,日后的事自然与她和母亲扯不上丝毫干系。 宁姨娘觉得事情的发展似乎渐渐同她预想的不一样,这里头好像埋着什么陷阱,正等着她亲自跳下去。宁姨娘心中生出一丝退意,可目光触及到叶老太太眼中的冰寒以及锦澜脸上的轻蔑,心中又是一堵,“但凭老太太做主!” 开弓没有回头箭,宁姨娘狠狠的瞪着锦澜,蝉儿可是她放在澜园的心腹,断然不会做出背叛之事,这个贱丫头素来狡猾,说不准是虚张声势,故意蒙人好将她吓回去。 哼!没那么容易! “好。”叶老太太隐下眼中的笑意,沉着脸对吴嬷嬷吩咐道:“你亲自去请李管事过来。” 吴嬷嬷应声而去,莫约一盏茶的功夫,李管事便匆匆进了澜园的大门。 看到这么多人围在二姑娘的屋里,李管事不由愣了下,待目光触及到跪在地上的唐嬷嬷和蝉儿,就更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仍一脸平静的上前给叶老太太行礼,“老太太。”完了又转向锦澜,“二姑娘。” “李管事不必多礼了,这会儿喊你过来,是有件事让你去办。”叶老太太表情淡淡的,挥手免了李管事的礼,然后才将搜院的决定说了出来。 李管事平静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他震惊的看了锦澜一眼,才飞快的垂下头应道:“是。”说罢带着吴嬷嬷还有品月妙凝桐蕊等丫鬟出了门。 宁姨娘的丫鬟一个都没去,一来是老太太不放心,而来则是宁姨娘胜券在握,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锦澜一脸淡然的坐在太师椅上,丝毫不见慌张,许是她的镇定感染了唐嬷嬷和挽菊,使得两人的神色也慢慢缓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章 捉奸(下) 宁姨娘见不得锦澜这番不慌不忙的摸样,趁着李管事搜查的功夫,便故作惋惜的叹了一声,“若是二姑娘早早便认了,说不准老太太心慈,还能落得个好下场,如今李管事这么一搜,只怕谁都护不住二姑娘了。” 锦澜看着满面春风的宁姨娘,嘴角冷冷的翘,“姨娘说得是,虽说姨娘身份卑微,可这么些年来伺候着父亲,加上又有三妹妹在身旁,倘若姨娘安安分分的,将来未必不能颐享天年。”说着一顿,嘴角噙着讥讽,“只可惜,姨娘的心,太贪!” 宁姨娘见她死到临头还一副牙尖嘴利的样子,也懒得再置气,冷冷一笑,带着看好戏的神色退到一旁等李管事回来禀报。 屋子里霎时就沉寂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布满凝色,除了锦澜外。 锦澜端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茶盅偶尔小啜一口,浑身怡然自得的气派,哪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倒像是在坐在台子下的观众,耐心的等着台上的好戏开场。 叶老太太好似听不到锦澜和宁姨娘的争执,闭着眼一下一下转动着手里的碧玉念珠,也不晓得心里再思量些什么。 时间过得极快,可对正房里头的人来说,却又有些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听到外头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的,正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宁姨娘心头腾起一丝喜悦,急忙转身望向大门,连叶老太太都忍不住睁开眼直直望向门外。 原本堵在门口的丫鬟已经散开,正大步走来的人不是李管事还能是谁? “李管事,可是抓到了人?”宁姨娘迫不及待的向前一步问道。 李管事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这澜园里并未有什么可疑之人。”方才老太太让他搜院,又没明说是为何,只点了点仔细搜寻可疑之处。 因此,李管事便以为锦澜藏了什么东西,断然没料到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话让宁姨娘面色再次大变,“怎么可能?这院子里有不少边边角角,你全都搜过了?”声音到最后已是尖锐刺耳。 “宁氏,你太放肆了!”叶老太太骤然冷声叱喝道,李管事的话让老太太的着实松了口气,于情于理她都不愿看到锦澜出事,老太太叱喝完宁姨娘,又转头对李管事道:“可查清楚了?” 李管事冲宁姨娘冷哼一声,才恭敬的回道:“确实查清楚了,二姑娘的院子里一切如常,并未见任何异常的事物或是...人。” “你胡说!这怎么可能——”宁姨娘彻底慌了,脸上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猛地回头盯着跪在地上的蝉儿,眼神凶狠好似要将她生吞了般,难道是这个贱蹄子被那贱丫头给收买了?故意设计暗害自己! 蝉儿这会儿也彻底的惊呆了,她明明亲眼所见,怎么可能会没有?感受到宁姨娘狠厉的目光,蝉儿止不住浑身哆嗦,拼命的磕头哭喊道:“奴,奴婢没有说谎,那人明明藏在箱子里!明明就藏在箱子里啊!” “箱子?”宁姨娘低喃一句,双眼倏然发亮,“不错,正是箱子!”她像溺水之人揪住救命稻草般,对李管事高声叫道:“二姑娘从外头来回一个大箱笼,你方才搜查的时候可曾见到?里头的东西查看过了没?” 李管事看着宁姨娘接近癫狂的摸样,不由皱了皱眉,仍沉声应道:“那箱子倒是瞧见了,只不过并未打开,因为......” “你好大的胆子!”宁姨娘迫不及待的打断李管事的话,振振有词道:“老太太方才说得清清楚楚,要彻查,你却略过那箱子不看,究竟是何意?” 锦澜冷眼旁观,心里却是嗤笑不已,看来宁姨娘对这件事是胸有成竹啊! 不过也是,那个特意没合紧的大箱笼,加上露在外头的半角袍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里头藏着一个人。 只是宁姨娘也未免太心急了些,不但想搬倒她,好将母亲也拖下水,还想借此打压李管事,真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想必身为叶霖心腹的李管事,平日里没少让宁姨娘吃暗亏,就是不晓得叶霖对宁姨娘的所作所为有几分清楚。 不过,以叶霖那性子,怕就是全知晓了又能怎样?横竖又没伤着他的利益,且宁姨娘管家要比老太太管家还要方便他许多,到时候只要宁姨娘小意奉承,在温柔体贴一番,什么事都一笔勾销了。 也难怪老太太拿宁姨娘没辙。 葱白的指尖轻轻的摩擦着茶盅上的花纹,锦澜抬眼淡淡一笑,脆声道:“既然姨娘对那只箱子实在好奇得紧,便打开让姨娘看看也可。”话落,她转向唐嬷嬷,“还得麻烦嬷嬷亲自去一趟小书房,让人将那箱笼抬来,不过得仔细些,莫要损坏了里头的东西。” 唐嬷嬷怔了下便点头道:“奴婢省的了。” 锦澜这一招,倒让宁姨娘猛地清醒了几分,她狐疑的打量了锦澜一眼,又暗自琢磨,可越想就越觉得不妙。 不知不觉她竟然就被这个贱丫头给牵着走了!若是刚才一来就让人搜屋,指不定还能揪出人来,可如今耽搁了这么久,莫说是人,怕是人影都不见了! 宁姨娘的背后猛地一寒,涔涔冷汗直冒,先是扫了眼锦澜,在看了看叶老太太,面色隐隐发白。 此时她已是后悔到了极点,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今日才满十四岁的二姑娘,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简单,以往她虽觉得二姑娘聪慧,可到底年纪小,见识也少,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这一看,才晓得自己怕是要阴沟里翻船了! 锦澜一直盯着宁姨娘,因此她脸上的神色变化丝毫都没有错过,这会儿看着那张突然发白的脸庞,锦澜低低的笑了笑,“姨娘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是不是在想为何明明十拿九稳的事,却偏偏成了这种场面,嗯,说不定还想着是我暗中设计想害姨娘,对么?” “二姑娘,你莫要血口喷人!”被看破了心思,宁姨娘勃然大怒,她咬牙冷笑道:“如今事情怎样还未知,说不准那箱子里就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咦?方才姨娘不是信誓旦旦,那箱子里肯定藏着陌生的男子么?”锦澜淡淡的道:“怎的这会儿就改口了?难不成一会儿打开箱子,姨娘又会换另一种说法?” 宁姨娘的脸陡然涨得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叶老太太面无表情的扫了宁姨娘一眼,又重新闭上眼,心里却是十分愉悦,事已至此,她又并非瞎子,岂会看不出这一切都是锦澜的布局?原本的种种担心悄然而散,可脑海中那道娇小却始终挺拔如松的身影却让老太太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只怕澜丫头心里,已经同她生出了隔阂。 就在叶老太太暗自感慨,宁姨娘拼命琢磨对策时,唐嬷嬷终于领着几个婆子抬着那个招惹是非的大箱笼进屋了。 “老太太,姑娘,箱子抬来了,里头的东西纹丝未动。”唐嬷嬷让那几个婆子小心的将箱子抬到中间,搁置在蝉儿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叶老太太睁开眼,打量了下眼前这个莫约半人高的箱笼,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宁姨娘抢先一步出声。 “这会儿抬来还有什么用?耽搁了这么久,指不定里头的人早就跑了。” 锦澜漠然的望着宁姨娘阴沉的脸,笑似非笑,“叶家深宅大院,当差的丫鬟婆子几乎随处可见,姨娘且说说,你口中那所谓的人究竟能跑哪儿去?若不,就将门关起来,让人将整座宅子都搜上一搜,说不定能将姨娘说的人找出来。” “胡闹!”叶老太太青着脸,分明就是子虚乌有之事,这样一折腾,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感受到叶老太太的怒火,锦澜低眉顺目,“祖母息怒,澜儿知错。” 倒是宁姨娘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的,她倒是想将人搜出来,可她不敢,也不能这么做,否则别说老太太,就是老爷回来也饶不了她! 为今之计只有忍!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底牌,宁姨娘搭在身前的手不自觉的抚了下自己的小腹。 这个细微的动作毫无意外的落入锦澜眼中,使她的眼眸瞬间眯了下。 唐嬷嬷看了锦澜一眼,收到她的示意后,便将箱笼打开,里头装的东西瞬间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叶老太太目光触及到箱笼里头的东西,顿时皱了皱眉,抬眼不解的望向锦澜。 锦澜抿嘴一笑,目光却直至看向面无人色的宁姨娘,“姨娘可瞧清楚了?里头是不是姨娘期盼的东西?” 饶是心里有了几分猜想,可当事实摆在眼前,宁姨娘还是有些承受不起,从上往下看,竟然是几部佛经和一尊送子观音,底下则垫着一匹匹棉布! 莫说是男子,就是连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没有啊! 蝉儿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脸色比宁姨娘还要难看,哆哆嗦嗦的抬起手指着箱笼,嘴里横齿“咯咯”不停的轻叩,“怎,怎么可能,明,明明......” 锦澜悠悠的叹了一句,“你所看到的眼睛,不过是阳光漏撒在这尊观影上,所造成的幻像罢了。” 这个足以装下一个人的大箱笼,让人第一眼瞧上去便觉得里头装的东西定然不小,送子观音底下垫着满满的棉帛,无论是在颠簸的板车上还是丫鬟婆子抬动下,都不会发出一丝声响,且周围又环绕着几部厚厚的佛经,只要箱笼未合严,抬动的过程中难免会颠开一丝缝隙,阳光撒进去落在送子观音上,必然便会让人产生对上一双眼眸的错觉。 她并不想害人,这么设计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奈何虎无伤人意,人却有害虎心,宁姨娘主动送上门,她也就不必心慈手软了。 叶老太太本来就看宁姨娘不顺眼,这下也不容她狡辩,当即指着宁姨娘喝道:“来人,将宁氏关到紫藤小居,从今往后不得出门半步!” 宁姨娘面色惨白,她怨毒的瞪了锦澜一眼,就被吴嬷嬷和几个丫鬟扭了手拉出去,经过锦澜身旁前,她咬牙轻声道:“二姑娘真是好手段!” 锦澜微微一笑,“哪比得上姨娘?” 宁姨娘还想再说,却被吴嬷嬷一把堵住嘴,只能呜咽两句就被拖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事了 “至于这个丫鬟......”处理完宁姨娘,叶老太太冷厉的目光落在浑身哆嗦,面色死灰的蝉儿身上,厌恶的说道:“拖下去打三十板子,然后逐出府,我们叶家用不起这等吃里扒外诬陷主子的丫鬟!” 说完叶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丫鬟婆子将蝉儿拖下去。 三十板子对一个十三四岁,且身子又不够壮实的小丫鬟来说,只怕会要了她的命,即便侥幸不死,被叶家逐出府,又带着重伤,迟早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蝉儿身子猛的一僵,她突然挣脱两个上前扭住自己的婆子,奋力锦澜脚边一仆,伏在地上拼命地磕起头来,砰砰砰的脆响中,嘶声哭喊道:“二,二姑娘,饶了奴婢吧!奴,奴婢下次不敢了,都是宁,宁姨娘让奴婢做的,求二姑娘开恩啊!” 锦澜眸光闪了闪,扫过蝉儿额头上已经泌出鲜血的乌紫,眼中却看不见丝毫怜悯与波动。 虽说澜园里同蝉儿一样,并非她心腹的丫鬟婆子有好几位,可这几日她也算待众人不薄,从扬州带来的一些特产甚至还有首饰,每一样都没有落下这些粗使的丫鬟婆子。 但到了该捅刀子的时候,她们还是毫不手软。 倘若方才阎烨真被人发现,那现在跪在地上这般苦求饶恕的人,便是她了吧? 这会儿事情败落,便想着向她求饶。 可惜,她非圣人,没那么大的胸怀,能容忍一个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丫鬟! “还愣着做甚?赶紧把她给我拖下去!就放到澜园外头打,让所有丫鬟婆子好好睁大眼睛看着,诬陷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叶老太太冷声大叱,那两个婆子赶紧上前,一人一边扭着蝉儿就往外拖,还不忘顺手将一方破布帕子塞到她嘴里。 不一会儿,一声声凄惨的呜咽便传进了屋里,外头打板子的都是嘉裕堂过来的婆子,能在叶老太太跟前当差,自然各个都跟人精似的,明白老太太是不想让这丫鬟活了,下手又狠又重,板板到肉,才几板子下去,蝉儿的臀部便已经开了花。 鲜血透过厚实的袄裙渗了出来,由于堵着嘴,蝉儿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拼命的呜咽,似在求饶。 叶老太太环视一圈,见到那些围观的丫鬟婆子们神情畏惧,面色苍白,心里不由冷笑,目光最终落在垂首立在一旁的李管事身上,“这丫鬟胆大包天,偷了我一枚玉扳指,见事发了还想赖在澜丫头身上,真真是罪无可恕!往后你将巡园的婆子多增几人,免得再出这等差池!” 李管事沉声应道:“是!”虽说不清楚前因后果,但凭着方才的只字片语,他不难猜出其中的关键,不过老太太说是丫鬟的错,那便是丫鬟的错。 叶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行了,你先去吧。” 李管事给叶老太太作揖行礼,然后转身离开了澜园,路过院门时看到已经奄奄一息的蝉儿,眉头都不皱一下,脚不停滞的走了。 外头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小,叶老太和蔼的目光落在锦澜身上,“澜丫头,你过来。” 锦澜敛下心里所有的思绪,乖顺的走到叶老太太身旁坐下,却是低着头不愿说话。 叶老太太拉起锦澜的小手置与掌心中,轻缓地拍着,“澜丫头心里可是在怪祖母?” 锦澜慢慢的抬起头,面容平静如水,“祖母多虑了,澜儿怎敢怪祖母?” 叶老太太仔细端详着锦澜如花似玉的小脸,无声的叹了口气,到底年纪小,难免会赌气,罢了,往后再多加补偿她吧! “好端端的,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叶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 果然还是问了,锦澜眼皮子眨了眨,抿了抿嘴,轻声道:“澜儿今儿个在外头,看到好些个衣裳褴褛的百姓,虽是初春,可京城里头的气温仍旧寒冷冻人,因此澜儿想出些绵薄之力,购置些衫袍帛布施与那些穷苦的百姓,也算是让大家为澜儿庆生。” “至于那尊送子观音和佛经......”她说着顿了下,“澜儿今儿已满十四,虽有大姐姐和三妹妹,还有昱哥儿相伴,可心里仍希望母亲能再为澜儿添一名幼弟,恰逢四月初八乃是佛诞,澜儿听闻相国寺在佛诞之日会举办盛大的水路法会,心里便想着从今儿个起闭门执笔抄录经文,到时候供奉到佛祖前,以表澜儿虔诚之心。” 叶老太太虽不喜沈氏,可心里对嫡系血脉仍旧日夜期盼,否则当初也不会将锦澜捧在手心上。 如今听锦澜这么一说,又想到方才的事,老太太心里的愧疚更甚了,一把将锦澜揽入怀中,叹声道:“如此,为何不早说?” “澜儿本想等一切准备妥当再禀报给祖母,没料到引起这般大的误会。”锦澜绞了绞手中的帕子,一脸不安的摸样。 这哪是什么误会,分明就是宁氏心思歹毒! 叶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眨眼间又恢复慈爱的眼神,“既然澜儿有这般善心,祖母就依了你。”说着便唤了另一位管事嬷嬷来,“今儿个是二姑娘生辰,备百斤米,百件袄,就在叶府后门搭个棚子舍粥施袄。” 对于这种博得名声的举动,叶老太太素来都喜欢得紧,进京这三年,叶家年年在寒冬腊月施粥,倒也赢了几分善名,因此管事嬷嬷得了吩咐便利落的准备起来。 只是让锦澜也没想到的是,不过灵机一动的小计谋,经过有心人的推波助澜,竟为她在京城里博得了极高的盛名。当然,这是后话。 叶老太太眉目慈和的同锦澜说了好一会儿话,等吴嬷嬷从紫藤小居回来,才起身返回嘉裕堂。 送走叶老太太,无论是唐嬷嬷还是挽菊,均是腿脚发软,跌坐在地。 “姑娘,往后可千万不能再这般做了。”唐嬷嬷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苦笑道。 锦澜由始至终听的笔直的背脊也缓缓软了下来,旁人不清楚,她虽看起来一副宠辱不惊的摸样,实际上背后的贴身绫衣早就被冷汗浸湿了。 缓了口气,她先是往外扫了眼,打发挽菊出去守着,才轻声问道:“嬷嬷,小书房那头可处理好了?” 任谁都没想到,她会将人扮作板车的驭夫,光明正大的带回府中,又弄了这么只大箱笼,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趁机将人藏起来,想必这会儿接替的李三已经将板车驾出府,到时候处理完那架板车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来,便再也没有人能发现其中的猫腻了。 唐嬷嬷这会儿也缓过神来了,听到锦澜发问,便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奴婢让沐兰亲自守着呢!”可想了想,又疑惑的道:“不过方才奴婢进屋抬箱子,特地仔细瞧了下,并未看到那位公子。” 锦澜抿嘴淡笑,阎烨是习武之人,想躲过那些丫鬟婆子的搜寻,自是轻而易举的事。 “好了,嬷嬷,吩咐下去,从今儿个起我要静心抄经,除了母亲和老太太,谁来都不见。” 如此一来,应该能让那些暗中窥视的目光减少一些。 待唐嬷嬷将她的话吩咐下去,锦澜才往缓步往小书房走去,至于那个大箱笼,便交由挽菊整理,里头的布匹和最底下的袍子衣衫自然要取出来给老太太那头送去,而观音像便供起来,经书则被送去了小书房。 锦澜到时,小书房周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除了沐兰守在门前时时张望,看到锦澜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急忙小跑上前,“姑娘,奴婢守着门,除了碧荷姐姐来过一趟,并没有人靠近,不过奴婢也没让碧荷姐姐进屋。” 碧荷?手脚倒是挺快。 锦澜心里冷冷一笑,便对沐兰点头道:“不打紧,事情都过去了。”说罢便交代沐兰继续在外头守着,她带着唐嬷嬷推门而入。 这间小书房虽不大,但藏书却不少,总共有两个书架子,一横一竖靠着墙角摆放着,踏进屋里,一股子淡淡的书卷夹杂这檀木的味道便涌进鼻中。 锦澜环视了一圈,才看见一道石青色的人影不紧不慢的从书架后转了出来。 锦澜紧绷的心这才稍稍松了几分,虽说她成功的将事情遮掩过去,但这澜园中到底还有几枚眼线,一不小心还是容易被人察觉。 阎烨缓步走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目光笑似非笑的望向眼前几步之遥的人儿,可看见她身后步步紧跟的唐嬷嬷,眉心一褶,淡声道:“出去。” 明明是随意吐出口的话,偏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 唐嬷嬷面色一白,虽又惊又惧,可仍旧定定的站在锦澜身后。 看着阎烨越来越冷的面容,锦澜叹了口气,回头对唐嬷嬷说道:“嬷嬷且先出去吧,无碍的。”若是他真有什么非分之想,即便唐嬷嬷守着也无济于事。 “是。”唐嬷嬷担忧的看了锦澜一眼,低低的说了句:“姑娘,奴婢就在门外。”才转身出了屋子。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独自相处的两个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上药 屋内,两个人一站一坐,静默不语。 锦澜从未这般同男子独身相处,即便当年在灵济寺,也是受了胁迫之故,可当时形势危急,哪似这般春光明媚的慵缓。 “过来。”半响,阎烨才淡淡的开口,冷硬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落在锦澜掩在发丝中的那抹粉色,不由眯了眯狭长的眸子。 锦澜一怔,抬眼对上那双漆黑如墨却泛着莫名情愫的眸子,心里陡然漏跳了一拍,咬了咬嘴唇,才慢吞吞的挪过去,不过挪到书案前便停住了,同他隔案相对。 这两人一个本来话就极少,而另一个则不会主动搭话,屋子里再度静了下来,最终还是锦澜受不住那道专注的目光,干脆端起书案上的汝窑青花山水茶壶,斟了一盏茶递过去,“喝茶。” 阎烨的目光移到捧着茶盅的小手上,宛如细瓷般光洁白皙的肌肤,闪着诱人盈盈一握的莹泽,他摊开手接过茶盅,有意无意中却碰到了她柔软的手指。 锦澜身子微微一僵,飞快的缩回手掩到身后,耳垂上的粉色愈浓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许,他并非有意为之。 不过她还是垂着头,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一步。 阎烨瞥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抿了一口茶,嗓音低缓的道:“方才,倒是挺聪慧。” 方才?难不成他都看见了? 锦澜意外的抬起头,“你怎么会晓得?” 阎烨毫不避讳,“屋顶。” 锦澜脸色一黑,亏她绞尽心思遮掩,这人不老老实实藏着躲着,居然敢爬到屋顶上去听壁角! 好在没叫人发现,不然两人都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阎烨侧眼看着她一副气结的摸样,小脸比以往所见均生动的多,平板的嘴角不由微微勾了下,顺手将茶盅搁下,起身绕过书案,三两步走到她面前,顿了顿脚,又错身而过,直径走到置在角落里的小软榻上坐着,“过来。” 毋庸置疑的语气。 锦澜转头看去,霎时目瞪口呆。 阎烨大大方方的解开腰带,将原本穿在外头的石青色袍子褪下,露出里头的黑衫,修长的手正灵巧的解着里头的扣子,似乎打算将黑衫也脱了。 锦澜心跳如鼓,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身子抵在那张红木镂牡丹纹书案上才止住,幸好她仍记得不能声张,否则早就放声尖叫了。 可不过这会儿功夫,阎烨已经将身上的黑衫也褪了下来,身上只剩一件月白的内裳,透过敞开的领口,修长硕健的肌理隐约可见。 小书房里头同样燃着地龙,即便外头寒风凛冽,在屋里却温暖如江南明媚的春日。 锦澜赶紧移开眼,耳后的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咬了咬唇,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莫要乱来,嬷嬷和丫鬟就在外,外头守着呢!” 阎烨的手顿了下,黑浓的剑眉稍稍往上一挑,声音低沉微靡,“乱来?” “是,是啊!”锦澜急急应了声,小脑袋垂得更低了,下颌几乎抵到了胸膛,只露出那对小巧圆润,如红宝石般艳丽的耳垂。 阎烨的眸子里闪过一道莫名的光泽,顿住的手再次缓缓而动,不一会儿便将上身的衣物褪了个一干二净。 “过来上药。”仍旧是浑厚低沉的嗓音,却隐隐含着一丝欢愉,好似看到她窘迫,是件令他高兴的事。 “上药?”锦澜愕然的抬起头,可触及到阎烨赤裸的胸膛,又急急垂下,不过她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就道:“那我去让人备药膏,顺便喊丫鬟进来。”说着抬脚就想往外走。 “不必了。”阎烨从脱下的黑衫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又顺手将黑衫丢到一旁,慢理斯条的道:“我不喜他人触碰。” 锦澜才走两步的脚生生停下,秀眉蹙了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喜他人触碰,难道她就不是他人了? 她好心将人救回来,结果险些被宁姨娘害了不说,这会儿还被呼来唤去的折腾。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摸样! 锦澜越想便越气得牙痒痒,可脚下却不知不觉改了方向,往小软榻那头走去。 接过阎烨递来的小瓷瓶,锦澜鼓起勇气抬眼望去,却见他已经转过身,将裸露的背部呈现在她眼前。 原来,他不只是胸前有伤,就连背后也中了彩。 精瘦结实的背部,一道长长的伤口自右肩胛骨处直划左腰,伤口看起来不浅,两旁的皮肉微微往外翻,殷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的泌出,浓郁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锦澜羞臊泛红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攥着小瓷瓶的手指节发白,胃里霎时便翻涌起来。 “嗯?”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闭上眼的阎烨睁开眸子转头一看,却瞧见了一张苍白的小脸,心里莫名一紧,“你畏血?” 锦澜白着脸摇了摇头,勉强吐出两个字,“没事。” 他这伤口再不上药的话,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不知为何,一想到着点,锦澜的心竟渐渐定了下来,就连胃中那股子翻涌也缓缓压了下去,她小心地将小瓷瓶上的软塞拔出。 这瓶子里的东西怕是不简单,否则他也不会随身携带。 阎烨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样子,眸子里生出点点波澜,继而转过身,将身子往前微倾,好方便上药。 锦澜紧咬着下唇,将瓶口凑近那道狰狞的伤口,由上往下,小手轻轻抖了抖,瓶口中洒出一些褐色的粉末,落在了仍旧泌血的伤口上。 阎烨闷哼一声,身子倏的僵住。 “是不是很疼?”锦澜的手一顿,关心的话不自觉脱口而出,随后便觉得自己有些贸然了。 阎烨双眸紧闭,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不疼。” 明明身上的肌肉紧绷得如同一块岩石,偏偏嘴里还嚷着不疼,真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锦澜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可手上的动作放得愈加轻柔了。 这样一道伤口,便花去了将近两盏茶的功夫。 好在小瓷瓶里头的药粉不俗,一沾上没多久,不断渗出的鲜血便止住,否则不等锦澜上完药,只怕阎烨已经血尽人亡。 背部的伤口处理完了,锦澜总算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还有哪儿?” 阎烨缓缓的转过身,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慎人,薄薄的下唇上嵌着一道深深的齿痕,明显是为了防止剧痛下忍不住出声,死死咬住唇瓣给咬伤了。 锦澜不由一怔,“若是疼得慌,你怎的不说?” 见她白皙透红的小脸不自觉间流露出的关切,阎烨眸光闪了闪,原本放在大腿上的右手陡然抬起,在锦澜尚未反应过来时便探过去,贴在了她的左颊上,宽大的掌心和修长的手指将整张不过巴掌大的小脸轻轻松松的拢在了其中。 手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及温暖,让他的心没由来一颤,掌心贴得愈加紧密了。 锦澜完全没料到阎烨竟会有这般突兀的举动,等她意识到时,那原本只是轻贴着的掌心已经彻底落在了脸颊上。 屋里燃着地龙,她本身又因羞臊,小脸上热辣辣一片,这会儿贴着阎烨微凉的掌心,居然觉得很是舒适。 砰砰,砰砰,耳边清晰的鼓噪让她心慌意乱,想躲避,却被那双深邃的眸子盯着,愣是拔不开腿。 望着她失魂的小脸,阎烨心中的柔软更甚了,修长的指尖忍不住沿着她精致的眉眼间游走。 阎烨本身习武,手上长着薄薄的茧子,粗糙的摩擦在锦澜娇嫩的肌肤上,顿时生出一股又麻又痒的感觉,一下子便让她回了神,澄澈的眼眸中含满臊意和委屈,掩在一层薄薄的水雾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阎,阎烨。”绵软的嗓子磕磕巴巴,又掺杂着惊恐和不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儿又被轻薄了? 谁能告诉她,他,他到底想做甚? 望着锦澜脸上浮起的慌乱,阎烨眸光莫名一沉,心里顿时生出点点烦闷,食指的指尖沿着娇嫩的脸颊往下一划,触碰到了那张微微颤抖的粉唇。 锦澜身子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偏过头,躲开了阎烨的手,可那微凉的指尖还是自唇上轻划而过,在她心里留下一阵颤栗。 感受到掌心流逝的温度,阎烨不悦的皱了皱眉,柔和的唇角紧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我,我......”敏感的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锦澜又委屈又羞恼。 明明她才是被轻薄的那一个,可她还未生气,这人反倒发起火来了。 “剩下的,我自己来。”清冽的嗓音突然响起,伴随着一只摊在她面前的手。 锦澜捏了捏手里的瓷瓶,将瓶子搁到阎烨的手中,垂首低低的说了句:“也好,一会儿我让嬷嬷将膳食送来。”说罢头也不抬,转身匆匆奔出了小书房,倒似落荒而逃的样子。 阎烨怔怔的望着那道消失在门边的娇影,半响才将目光移到手上,掌心中的小瓷瓶还带着一股暖意,幽幽闪烁的光泽,宛如她娇嫩如玉的肌肤。 缓缓的将小瓷瓶握住,感受到瓶身上传来的温度,他闭上眼,紧抿的唇角微微一松。 她,快及笄了。 快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茫然 锦澜故作镇定的回到正房,唐嬷嬷唤了沐兰守着小书房后,也匆匆跟了过来,瞧着锦澜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唐嬷嬷心里一紧,“姑娘,莫不是他......” “没有!”锦澜下意识的出口反驳,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突兀,干干的笑了笑,“嬷嬷多虑了。” 唐嬷嬷寻思了下,确认方才自个儿没听到什么小书房里有可疑的动静,又仔细盯着锦澜上下打量。 锦澜被唐嬷嬷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便借口乏了,赶紧窝到里间去,准备上床小歇片刻。 唐嬷嬷在锦澜身后又端详了两眼她走路的姿势,这才彻底的放下了心来,“姑娘,如今人也带回来了,往后可怎么安置?” 锦澜坐在妆奁前的富贵花开红木长背椅上,对着菱花镜将头上的蝶翅镶蓝宝石花钿簪拔下,想了想,才道:“就将他安置在小书房吧,从今儿个起,嬷嬷和沐兰一起轮流看守,对外便同关闭院门一样,就说我要抄经,不许旁人打扰。” “那碧荷怎么办?”唐嬷嬷上前替她解下头上剩余的钗环,忍不住又问。 锦澜秀眉微蹙,碧荷确实不好办,毕竟她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又不比其他粗使的丫鬟婆子,若是用上回的法子将她拖在屋内,难免会让人起疑,尤其是老太太。 微微曲起的指节轻轻叩着青鸾牡丹团刻红木长方桌,沉吟了好一会儿,锦澜才抬起头淡淡一笑,“那就寻个恰当的时机让碧荷到小书房里晃一圈。” “姑娘的意思是......”唐嬷嬷透过菱花镜看到锦澜灵动的双眼,心里顿时一悟,点头笑道:“奴婢省的了。” 锦澜是真的乏了,一早便起身出府,接着又是想法子带人进府又是被公审,还要帮阎烨上药,林林总总折腾到现在,不乏才是怪事,可她卸了首饰锦袄,躺在暖烘烘的床榻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合不上眼。 记不得第几回换姿势,锦澜干脆翻身坐起,捂着被裘靠在床头愣愣出神,唐嬷嬷并未守在里间,而是在外间帮锦澜绣鞋面。 锦澜扭头看着妆奁边上的菱花镜,里头正映着一张娇嫩白皙的小脸,她抬手将覆在左颊上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嫩白如玉的脸颊上似乎还带着方才那股微凉的掌温。 他为何要那么做? 说起来从头一回在灵济寺碰见开始,她与他只见过寥寥五次面罢了,可似乎他的举止一次比一次大胆。 锦澜想起被阎烨抢走的荷包,便将手绕到颈后,窸窣的摸到一道结绳,接着往前轻轻一划,一枚仍带着体温和少女特有体香的墨色玉佩便被她从鹅黄色的贴身绫衣提了出来。 这枚玉佩自从三年前的端午,被阎烨亲自帮她带上身后,就不曾解下过,一直佩戴在她胸前,原本碧色的结绳已经微微泛起了白,且也比三年前显得短了许多。 锦澜将玉佩托在掌心,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才闭上茫然无措的眼眸,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 历经两世,虽不曾出阁,可对男女之间懵懂的情感,她仍是清楚的。 方才在小书房里,阎烨那轻薄的举止,她心里虽觉得恼怒,可更多的却是羞涩,甚至还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期盼。 她是动心了么? 可这念头刚起,前世的记忆犹如潮水般哗哗涌来,瞬间将她湮灭其中。 犹记得晶莹洁白的玉兰下,那个如兰芝玉树般俊朗的男子。 同玉兰花瓣上的晨露般,清透莹润的笑容。 还有磕磕绊绊间伸手扯住的一角袍子。 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殷殷期盼。 最终却成了她凄然身亡的罪魁祸首...... 锦澜柔软的身子倏然一僵,捧在手心中的玉佩宛如少得通红的炭火,灼得她双手蓦的一缩,玉佩便直直坠回了她胸前。 她到底还是无法释怀。 锦澜长长的叹了口气,整个身子颓然的软了下去,缩在被裘里窝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只是她睡得极不安稳,反复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天色擦黑,沈氏和叶霖便回了府,叶霖满身酒气,但眼神还算清醒,他并未忘记今日是锦澜的生辰,先在外院梳洗一番散散酒味才往澜园去。 沈氏比他先行一步,不过她到澜园时锦澜也刚刚起身梳洗完毕,正由唐嬷嬷梳着头。 看着女儿的面色不大好,沈氏皱了皱眉,看向唐嬷嬷,“澜儿的脸色怎会这般难看?” 唐嬷嬷利索的将手里最后一撮发丝盘好,才小心翼翼的将午时发生的事一一说给沈氏听,当然,自是略去了阎烨的那部分。 啪! 沈氏一巴掌重重的拍在桌上,“真是欺人太甚!” 一听宁姨娘竟趁着自己不在,对锦澜竟起了这般狠毒的心思,沈氏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冲到紫藤小居将宁姨娘拖出来狠狠的修理一顿。 “什么事惹得太太生这么大的火?”一道清朗的嗓音传了进来,紧接着珠帘被人撩起,叶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唐嬷嬷和挽菊碧荷等人赶紧屈膝行礼,“老爷。” 沈氏显然没想到叶霖会来得这么快,她还同锦澜说上几句话,自然也就没有将叶霖要来的消息透露出来,这会儿锦澜看到叶霖,顿了顿才起身福了一礼,“父亲。” 叶霖这段时日繁忙,自打锦澜上京后,也不曾同女儿好好见上一见,看到锦澜仍是恭谦有礼的摸样,不由满意的颔首,脸上的慈爱愈发明显,“澜儿快起来吧。” 锦澜这才起身,抬眼望向三年不见的叶霖。 还是那般温文儒雅的姿态,同三年前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眉目间隐隐流露出一股上位者的傲意。 显然,这三年有沈家的帮衬加之皇上的看重,叶霖的仕途极为风顺。 锦澜在暗暗打量叶霖时,叶霖也在仔细的端详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嫡女。 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眉目如画,双瞳澄澈如一泓秋水,小巧挺拔的琼鼻下淡淡一抹妃红,不亏是他的骨血,果然长得极好! 叶霖心里一动,不由想起今日在四皇子喜宴上,安远侯的一席话。 兴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琢磨了一会儿,叶霖才端起挽菊沏上来的茶,抿了一口清清嗓子,才不解的看向神色含怒的沈氏,“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 面对叶霖的询问,沈氏神色淡漠,嘴角冷冷一翘,“还能有什么?今儿个趁着老爷和我都不在,宁姨娘居然使了计,想诬蔑澜儿与男子......”当着锦澜的面,沈氏着实说不出那个词,不过光凭这些话,也足以让叶霖明白过来。 她恨恨的咬了咬牙,“好在老太太明理,查了个水落石出,不然我可怜的澜儿岂不是要被她给活生生逼死!” 叶霖面容铁青,噌的一下站起身,先是看了眼垂头不语的锦澜,柔声道:“澜儿莫怕,父亲定会还你一个公道!”接着转头看向沈氏,“老太太在嘉裕堂里摆了宴席,你且先带澜儿过去,我随后就到。”说罢怒气冲冲的走了。 看到叶霖这番作为,沈氏冰冷的心泛起一丝烫慰,不管怎么说,他对澜儿仍旧关怀如初。 锦澜并没有将叶霖的话放在心上,宁姨娘可不是韶姨娘,她相信叶霖这一去,只会有一个结果。 为了不让沈氏太过期待,锦澜稍稍思忖片刻,便走到沈氏跟前,轻声将自己心里的怀疑说了出来。 “你是说,宁姨娘她......”沈氏不由一怔,心里头刚泛起的喜悦瞬间消失殆尽。 “母亲。”锦澜抓着沈氏冰凉的手,淡淡笑道:“是真是假,等父亲一会儿回来不就一清二楚了?” 沈氏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叶家子嗣单薄,倘若宁姨娘真有了身孕,想处置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母亲不必想太多,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是么?”锦澜抓着沈氏的小手紧了紧,脸上扬起一抹灿笑。 看着女儿和熙的笑颜,沈氏心中骤然释怀。 是了,当年那般情况,她都能挺过来,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们母女同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沈氏吸了口气,收起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温柔的反手握住锦澜的小手,“走罢,先到老太太那儿去。” 嘉裕堂里热闹非凡,叶老太太特地摆了家宴为锦澜庆生,不但叶锦薇和叶锦娴在,就连昱哥儿也是稳坐在叶老太太身旁。 瞧见锦澜和沈氏进屋,叶老太太脸上被昱哥儿挑起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不过她慈爱的对锦澜招了招手,“澜丫头,快过来。” 锦澜看了沈氏一眼,才走到叶老太太跟前乖巧的行了一礼,“祖母。” 叶昱脸上含笑,主动起身向锦澜行礼,“二姐姐。” 锦澜心里诧异不已,面上却丝毫不显,也笑盈盈的给叶昱回了个礼,“三年不见,昱哥儿倒似变了个人般。” 已有十三岁的叶昱身子如拔高的松树,挺拔修长,比锦澜还要高了一个头,一别三年前那胖乎乎跟个圆球似得摸样,同叶霖有五六分相似的五官也长开了不少,举止谦和,笑容温润,看上去就像个世家公子。 面对锦澜暗暗带刺的调侃,叶昱非但不怒,反而笑吟吟的道:“以往年幼不知礼数,常惹二姐姐生气,还望二姐姐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弟弟计较。”说着又向锦澜作了一揖。 这番话语气诚恳,让叶老太太忍不住点头赞道:“这就对了!澜丫头,往后可得和昱哥儿好好相处。” 锦澜绚然一笑,“祖母说得是。” 她虽笑着,心里却是沉凝如水,叶昱眼中那抹闪拭的阴冷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看来,叶昱这几年在宁姨娘的“调教”下,倒是学聪明了。 叶老太太笑呵呵的拉着锦澜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喊叶锦薇和叶锦娴上前见礼。 只是两人才刚起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步屐声,叶霖行色匆匆的身影顿时出现在门前。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断情 宁姨娘有孕了。 果然如此,锦澜眉梢微挑,抬头同沈氏相视一眼,两人脸色并无过多波动。 叶老太太虽觉得意外,可面色仍旧淡淡的,似乎对宁姨娘这胎颇为不在意,“如此倒是件好事。” 叶霖的神色复杂中隐隐透出一丝欣喜,可目光触及到叶老太太身边的锦澜,又觉得头疼不已,方才是他信誓旦旦说要给锦澜一个公道,可这会儿却...... 一想到宁姨娘那柔弱无助的摸样还有凄苦的面容,叶霖的心便软了几分,心里斟酌了几下,便沉声道:“这些年宁氏一直安分守己,虽说上京后变得稍有些强势,可也是为了替老太太分忧,不得已而为之,且今日之事主要是那个叫蝉儿的丫鬟惹的祸,宁氏不过担心澜儿年幼受人欺辱,情急之下才逾越了。” 锦澜知道宁姨娘心机深沉,可决计想不到叶霖会如此宠信宁姨娘! 明明摆在眼前的事实,还能偏心到这种地步,她心里冷笑着,怪不得被压下去时宁姨娘并未拿肚子做文章,原是特地留下来等着叶霖上钩。 不过,想必宁姨娘也是担心,当时一旦吐露,说不定老太太一碗打胎药便给她灌下去了。 锦澜瞥了眼面色青黑的叶老太太,识趣的保持沉默。 有老太太在前头顶着,她又何必去触叶霖的霉头? 叶老太太满面阴霾,浑浊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叶霖,让他剩下的话怎么也吐不出口,于是侧眼看向坐在一旁的沈氏,希望她能帮着劝两句。 沈氏面无表情,仿佛察觉不到叶霖的目光一般,自顾自的端起茶盅轻啜慢抿,一副与我何干的摸样。 叶霖心里顿时恼了,沉沉的开口道:“太太以为我说的可有理?” 锦澜眸色一冷,叶霖这是想逼母亲认同他的话,今儿劝老太太放过宁姨娘? 屋子里的众人霎时神色各异。 叶老太太看上去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在叶霖和沈氏之间来回扫视。 叶昱已经收起了挂在脸上的谦和笑容,落在沈氏身上的目光看似含满担忧,可实际上却藏着幸灾乐祸。 叶锦薇倒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而叶锦娴则面带犹豫,一边是嫡母,一边是亲生的姨娘,她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锦澜,低垂的小脸上满是恨意。 叶霖,叶霖,你太过了! 锦澜缩在袖中的小手紧紧握成一团,忍不住就要站起来同叶霖对持,可还未容她有动作,沈氏平静无波的声音便在屋里响了起来。 “老爷说的自然有理。”沈氏面色冷凝,嘴角噙着一丝讥笑,方才在锦澜屋里泛起的那丁点儿烫慰早就冻成了霜。 她站起身,抬眼定定的望着叶霖,一字一句的咬牙说道:“可若是宁姨娘无辜,那我的澜儿又何错之有?纵然一切皆因那名小丫鬟而起,可她身为姨娘,轻信谣言,怂恿老太太大肆搜查澜园,老爷怎的不回头想想,万一这事传出去,澜儿还要不要活?莫不是她肚子里的是老爷的骨血,澜儿就不是?” 一声声如杜鹃啼血般的质问,刺得叶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沈氏眼中浮现的水光,又扫了眼坐在叶老太太身旁,将头垂得低低的锦澜,才惊觉这件事确实做得有失偏颇。 可他一向在家中积威已久,哪能扯得下面子承认自己的不是,因此愧疚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冷哼,“这事儿老太太已经处理妥当,不会传扬出去,你若真心想为澜儿好,还不如安分的琢磨琢磨,怎么才能生个儿子!” 被戳中心底最疼的伤口,沈氏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身子摇摇欲坠。 “母亲!”锦澜惊呼出声,再也顾不上其他,起身便三两步冲到沈氏跟前,伸手牢牢的将她扶住,坐回椅子上。 叶霖的话一出口便悔了,尤其是看着沈氏大受打击的样子,更是让他泛起了一丝心疼。 这几日他夜夜歇在沈氏屋里,倒有几分回到当初新婚燕尔时的浓情蜜意,再加上沈家锐不可当的崛起势头,在这当口真不该同沈氏起嫌隙。 叶霖想着便朝沈氏走了两步,意图同她说几句软话和解,可没想到锦澜见他过来,身子往前一挡,拦住了叶霖的脚步。 “女儿敢问父亲,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么些年受到冷遇也就罢了,如今当着小辈的面,父亲还这般折辱母亲!”锦澜目光清冷,语调轻缓却含着一股不屈,“若是女儿没记错的话,母亲当年也曾怀过一个男胎,最终如何,父亲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若不是他宠妾灭妻,若不是他是非不分,若不是他薄情寡义,母亲又岂会沦为如此地步? 身为名门贵女,正房太太,却屡屡被婢妾所欺! 老太太不喜母亲也就罢了,可身为枕边人,却连一句话都不愿帮母亲说,只眼睁睁看着母亲日渐凋零。 沈氏失魂落魄的坐在太师椅上,方才那句绝情的话使她变得心灰意冷,即便当初在扬州再怎么折腾,叶霖都不曾用无子的话来斥责她。 可如今,就在女儿的庆生宴上,当着老太太和庶女庶子的面,毫不留情的甩了她一巴掌。 这个男人,她竟还会曾奢望这个男人会回心转意,真真是瞎了眼又瞎了心! “放肆!”叶霖原本打算服软的心被锦澜这么一激,顿时又冷下来,阴沉沉的瞪着锦澜,“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么?”说着目光越过锦澜,落在后头的沈氏身上,“没规没据不知礼数,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父亲怕是忘了,女儿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的。”锦澜冷冷的回道,倘若被老太太教养长大的她没规没据,不知礼数,那么他叶霖又算什么? “你,你还敢顶嘴!”叶霖勃然大怒,高高的抬起手竟要打向锦澜稚嫩的脸孔。 “够了!”叶老太太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瞪着叶霖怒喝道:“我还没死呢,容不得你放肆!” 盛怒中的叶霖一惊,险些落在锦澜脸上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叶昱和叶锦薇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失望,叶锦娴咬了咬下唇,脸上重新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叶老太太铁青着脸,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叶霖面前,又扫了眼回过神正将锦澜护在身后,一脸冷漠的沈氏,最后看含怒的瞪着叶霖,“今儿个可是澜儿的生辰!” 被怒火冲昏了头的叶霖这才记起这一茬,冷硬的表情霎时蔫了几分,急忙解释道:“母亲,我不是......”明明事情不该是这般,可不知不觉他却被沈氏和锦澜逼得失去了理智。 没错,都是她们逼的! 叶老太太转过头,看了眼沈氏身后的锦澜,淡淡的说道:“不管宁氏同你说了什么,或者又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犯下的错,不过既然她有了身孕,紫藤小居却是不好住了,就让她搬回原先的院子吧。”说罢顿了下又接着道:“如今太太也回府了,这府里头的事便交由太太打理,宁氏且安心养胎便是了。” “一切凭母亲做主。”叶霖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过,这会儿有老太太出言,他也就顺势而下。 “好了,今儿个本该高高兴兴,偏生被一些不安分的东西给搅了兴致。”叶老太太留下一句意有所指的话,转身边往席面走去,叶昱见状,赶紧上前搀扶。 锦澜捏了捏沈氏冰凉的手,担忧的唤了一声:“母亲。” 沈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待察觉到叶霖暗含愧意的目光时,她侧过头当做没看见。 一次又一次,真的已经足够了。 她从未欠过这男人分毫,可他总是自以为是的将所有事情都算在她头上。 自从嫁过来到现在,十几年的苦楚早已将起初的恩爱消磨的一干二净。 往后,她不会再有半分留恋。 随着心思转动,沈氏的背脊越听越直,面容上的黯色也渐渐褪去,眼中慢慢汇聚起无尽的冷冽。 这顿庆生宴吃得无比沉闷,虽然叶昱和叶锦薇心里暗爽不已,可面上不敢表露半分,老老实实的苦着脸,连桌上丰盛的菜肴都没吃上几口。 直到本家差人送了礼过来,屋子里的气氛才稍稍松懈了些。 可当锦澜打开本家送来的锦盒,里头那金光闪闪的赤金莲纹璎珞瞬间晃了所有人的眼。 灿灿的金色一看便不是旧东西,且那璎珞上的莲纹栩栩如生,从含苞待放到吐蕊扬芳无一重复,尤其是缀在璎珞上的那块玉锁,也不晓得是哪里的玉籽,不但玉色清润,色泽如羊脂般洁白细腻,衬着嵌在周边的莲纹金锁,看上去极为淡雅,纯美无暇。 即便是叶老太太都被这块美玉引了目光。 锦澜平静的合上锦盒,冲亲自送礼过门的本家吴嬷嬷屈了屈膝,“澜儿谢过老祖宗赏赐。” 吴嬷嬷笑眯眯的将另外一件东西取了出来,“自打上次二姑娘回扬州后,老祖宗时时惦念着,这下可好,二姑娘如今也进了京,往后得多到侯府走动走动。”边说她边将手里的帖子双手递给了锦澜,“这是老祖宗亲自下的帖子,邀二姑娘过几日到府里游玩。” 锦澜微微一笑,心却渐渐沉入了谷底,她伸手接了吴嬷嬷递过来的帖子,“劳烦老祖宗惦念,澜儿到时定会过府给老祖宗请安。” 没想到老祖宗还是不死心啊! 这个时候送来如此贵重的礼物,岂不是当着老太太和叶霖的面抬举她么? 只要往后她同本家走得近一些,老祖宗想插手她的婚事,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色 本家送礼的吴嬷嬷走后,宴席便散了,锦澜先是陪着沈氏回怡景园,待沈氏睡着了才起身回了自己的澜园。 至于叶霖,则去了绮春苑。 锦澜得知后,只是冷冷一笑作罢。 唐嬷嬷和挽菊伺候着锦澜沐浴更衣,待锦澜换上一身藕荷细绫衣,坐在妆奁前的富贵花开红木长背椅上,唐嬷嬷拿了干净宽大的月牙白布巾,裹着她乌黑浓密的发丝轻轻擦拭。 “姑娘,方才可吓死奴婢了。”唐嬷嬷边擦着手里湿漉漉的发丝边心有余悸的说道:“往后姑娘还是别同老爷顶嘴,传出去,外头的人难免会说姑娘德行有亏。” 锦澜闭着眼,身子侧坐,左手肘抵在扶手上,掌心托着下颌,嘴角轻轻一抿,从嗓子里淡淡的哼了一声:“嗯。” 她晓得唐嬷嬷是关心自己,可即便再来一次,她仍旧会冲到沈氏身前,同叶霖对持。 比起名声,她心里更在意的是母亲。 唐嬷嬷最是了解这个从小被自个儿奶大的姑娘,哪能听不出锦澜的敷衍,于是又苦口婆心的劝道:“奴婢知道姑娘心疼太太,可老爷同太太是夫妻,且又是姑娘的长辈,哪有女儿家插手父母房中事的理儿?” “再说了,上头还有老太太盯着呢!老太太虽对太太多有不喜,但太太到底是叶家的正房太太,老太太关键时刻必定会维护几分,今儿个这事儿不正是老太太出面解决的吗?” “所以,姑娘往后得多注意些,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对姑娘甚至是对太太都不是件好事,且姑娘今儿个已经十四了,再过一年就要及笄,将来......” 唐嬷嬷絮絮叨叨,锦澜闭上的眼皮子动了动,几乎是左耳进右耳便出,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 直到挽菊用汤婆子暖好了被窝,锦澜的发丝也被擦干了,唐嬷嬷才收了声。 锦澜躺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唐嬷嬷放下帐子又将帐角压实了,才熄了几盏明亮的红烛,只留下一盏青瓷油灯,屋里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今晚是挽菊值夜,就睡在外间的软榻上,以防夜里锦澜有什么吩咐。 夜色渐浓,除了偶尔一声虫鸣,四周一片宁谧。 锦澜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却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她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傍晚在嘉裕堂中的场景。 对叶霖这个男人,她早就没有了父女之情,若非他是叶家的一家之主,她肯定会想法子让他身败名裂! 至于老太太,唐嬷嬷有一点没说错,关键的时刻,老太太确实会对母亲生出援手,不过那是因为老太太想让母亲对她感恩戴德,进而好掌控母亲罢了。 京城不比扬州,在这遍地贵胄世家的京都,以老太太素来要面子的做派,定不会让外人瞧叶家的笑话,旁的不说,她绝对不相信老太太对上宁姨娘会这般束手无策。 十有八九,是老太太害怕事情闹起来被外人晓得,落了叶家的名头,反之宁姨娘就没这么多顾虑了,因此才能轻轻松松的将叶家拢在手里。 这会儿母亲上京,于情于理宁姨娘都得交出管家权,不过如何让宁姨娘乖乖听话,便是让老太太头疼的事了。 好在宁姨娘太过急切,才中了她布下的陷阱,偷鸡不成蚀把米,生生被夺了权还憋得无话可说。 锦澜眸光清冷,咬了咬嘴唇,又朝里翻了个身,思绪继续涌动。 老太太做事一向都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今儿这事,便是老太太借着叶霖的手,甩了母亲一个响亮的耳光。 不然一开始叶霖提及宁姨娘有孕的事时,老太太就该直接将事情掐住,而不是等到叶霖将矛头转到母亲身上才出来打圆场。 一想到母亲苍白麻木的脸孔,她的心似刀割般疼。 看来得好好想个法子,将老太太和叶霖压一压才行。 锦澜默默的琢磨着,眼皮子却不由自主越来越重,不一会儿便沉沉瞌了下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冷香。 就在锦澜陷入梦乡之际,原本压得严实的青帐被人悄无声息地撩起,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坐在了床沿。 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浓如夜色的眼瞳含着莫名的光芒,阎烨仔细端详着榻上人儿。 乌浓的发丝散落在蓝底白牡丹蜀锦软枕上,衬得整张小脸愈加肤白似雪,轻阖的眼睫好似停在牡丹上拢起双翅的蝶儿,偶尔微微颤动几下,小巧圆润的鼻子下,那抹淡淡的妃色轻抿成线,合着紧蹙的柳眉,仿佛在梦中也得不安宁。 两道好看的剑眉皱了皱,他突然抬起手,修长的指尖轻柔地点在锦澜蹙起的眉心上,仿佛想抚平她心底的愁绪。 也不知是否是这一举动的作用,锦澜原本蹙起的眉心渐渐平复,就连僵硬的唇角也缓缓软了下来,小声的嘟喃了一声,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素来冷厉的眸子里瞬间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愉色,点在眉心的指尖慢慢游走,好似要续完上回没走完的路线般,沿着纤细的柳眉,轻轻划过紧闭的双眼,接着便是小巧挺拔的琼鼻,最后停留在那娇嫩的粉唇上。 感受到指尖柔软的触感,阎烨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墨色的眸子隐隐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情欲。 仿佛不胜其扰,锦澜不悦的鼓了鼓腮帮,稍稍侧过头,无意识的躲开了那扰人清梦的指尖。 阎烨微醺的眸子蓦然一清,泛起的欲色如褪去的潮水,迅速隐回眸底最深处,他缩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将下滑的被裘往上挪了挪,然后顿了下,忽的俯下身,微凉的薄唇在她光洁如玉的额上轻轻一碰。 良久,他才起身退出青帐,又照着原本的摸样将帐子压好。 做好一切,阎烨又抬起头隔着青帐看了熟睡的人儿一眼,转身从并未合实的窗棂纵身而出。 ******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一条离叶家不远的小巷子里,阎烨正昂首望着天上那轮细弯的银月,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名全身黑装的男子正神色恭谨,低声禀报着一些重要的消息。 “......最近太子扩大了招募幕僚的势头...二皇子在西北干旱的处理上被六皇子抓了把柄,狠狠的参了一本,皇上大怒,责令二皇子闭门思过...四皇子府一切平静...五皇子已抵达江南...至于大臣们......” 低沉细微的嗓音,吐露出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朝中的大事,可黑衣男子表情并无波澜,好似说的是家常小话,直到最后禀报完,他又忍不住说了句:“主子,您身上带着伤,还是回府安全。” 话声一落,巷子里便静了下来。 那黑衣男子才惊觉自己多嘴,被蒙住的额头上唰的一下冷汗直冒,砰的一声轻响,单膝跪地,“属下逾越。” 可等了半天都不见动静,男子稍稍抬首一看,哪还有阎烨的影子,心里不由松了口气,也赶紧消失在巷子里。 这一幕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天上那泓弯月。 锦澜从未睡得如此香甜,直到唐嬷嬷过来唤,她才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一番梳洗打扮,锦澜先到叶老太太屋里请安,正巧碰上叶锦薇和叶锦娴,不过有老太太在场,叶锦薇显得十分乖巧规矩,并没有特地给锦澜找茬,倒是叶锦娴,时不时便朝锦澜望一眼,水汪汪的眼眸中含满千言万语。 可惜锦澜心思不在她身上,也懒得张口询问,请完安立即便转道去了怡景园。 昨儿叶老太太才发了话,将主持中馈的权利交给沈氏,夜里宁姨娘便让玉函将账本和库房的钥匙一并送到了怡景园,没有一丝迟疑拖沓,这让叶霖对宁姨娘的怜惜又多添了一分。 锦澜进屋时,沈氏刚用完早膳,正在翻看账本,见女儿过来,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澜儿。” “母亲。”锦澜行了礼,走过去在沈氏身旁坐下,瞥了眼桌上账本,“送得还挺快。” 沈氏端起一旁的青花缠枝莲茶盅,轻轻啜了口,“横竖都是这么个结果,她倒是比韶音聪明多了,懂得以退为进。” 一大早的叶霖跟前的五福便来传话,为宁姨娘张口要这个要那个的,生怕自己这个当家主母亏待了她一般。 锦澜眸光闪了闪,“这事儿母亲可得报给老太太。” 沈氏当即冷笑,“这是自然,三年来都是宁氏当家,如今这账本一交就想推脱干净?她倒是想得挺好,谁知道这里头有几笔烂帐?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将来出了什么纰漏,指不定还昧在我身上。” 不得不说,沈氏将叶霖的情感断了个彻底后,以往那个手段凌厉的正房太太似乎又回来了。 一连好几天,沈氏捧着账本时不时往叶老太太屋里跑,借着老太太的手光明正大的收拾了不少阳奉阴违的管事婆子,尤其是宁姨娘提拔上来的人,几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恨得宁姨娘银牙都咬碎了,在叶霖跟前又哭又闹,可叶霖最近正同红袖添香打得火热,难免有些不耐,甚至闹得紧了还出声斥责了宁姨娘几句。 霎时间,叶府里的风向变了。 且不管外头怎么折腾,锦澜关起门过自己平静的小日子,除了每天晨昏定省外,几乎都窝在澜园里,美名曰抄经书。 这会儿,她正懒懒的靠在软榻上看书,在小书房守门的沐兰却匆匆进来,“姑娘,小书房里的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太甜 小书房里有人的消息,除了锦澜外,整个澜园里头就只有唐嬷嬷和沐兰知晓。 原本想借着抄经书光明正大的将小书房圈起来,隔绝闲杂人等,可那天阎烨的举动让她失去了再度踏进去的勇气,干脆便让沐兰以整理的名义守着,每天再搬一些书出来晒晒,倒也没让大家起疑心。 不过自从沈氏接了管家权利,埋在澜园里的那几个钉子便被锦澜顺势清了出去,如今除了一个碧荷,里里外外都是她的心腹,连带着唐嬷嬷偷偷摸摸送吃食的举动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只管往沐兰馋嘴上推。 锦澜琢磨着,这般也好,待他养好伤,再想法子将他送出去,就算功德圆满了。 可没想到,这会儿他居然要见她。 锦澜秀眉微蹙了下,将手中的书搁到一旁,“可有说是什么事儿?” 沐兰摇头,“没说。” 照例说,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阎烨应该不会让沐兰来唤她。 前几日不是一直安然无事么? 思忖了好一会儿,锦澜起身下榻,先是唤了碧荷来,打发她到沈氏屋里讨一罐蜜枣,待碧荷前脚一走,她后脚便带着唐嬷嬷一起去了小书房。 好几天不见,临近门槛,锦澜脑海中蓦的又浮现出那日的暧昧,脸颊不由一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姑娘,怎么了?”见锦澜停在门前不动,唐嬷嬷疑惑的问道。 “没,没事。”锦澜一惊,飞快的敛下心头的悸动,拍了拍烫手的脸颊,待脸上的嫣红稍退了些,才抬脚跨过了门槛。 唐嬷嬷刚想跟上,却听见锦澜的声音轻轻的飘出来,“嬷嬷就在外头守着吧。”听到这话,唐嬷嬷只好缩了回来,同沐兰一起尽职的守在外头。 锦澜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忍不住张口将唐嬷嬷留在了门外,她顿了顿脚,然后继续往里走。 小书房一眼就能扫完,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阎烨正坐在那张红木镂牡丹纹书案后执笔垂首,专注的写着什么,听见她的声音,头也不抬,直直的开口唤道:“过来。” 锦澜迟疑了下,才挪着小碎步走到书案前,扫了眼澄心纸上的字迹,笔法险劲,猛锐长驱,乍看下一股杀伐之气迎面袭来,她脸上苍白渐显,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眼,落在他身上。 原本那身石青色的袍子已经换成了宝蓝色的,这是之前从那只大箱笼里取出来,特地备在小书房里好让他更换的,除了颜色不同,料子花色和款式完全一样,并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大街上随处可见。 可这样简简单单的袍子,穿在阎烨身上,却丝毫掩不住他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 真不晓得,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且似乎经常带着伤。 锦澜望着他乌黑的头顶愣愣出神。 不一会儿,阎烨便搁下了笔,抬手轻轻一挥,纸上的墨迹瞬间便干透,他将信笺工整的对折成巴掌大的方形,然后攘进袖子里,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满是好奇的眸子。 “嗯?”阎烨发出一声习惯性的轻哼,脸上的冷冽却悄然退了下去,他起身不过三两步便绕过了书案,来到她面前。 直到头顶投下一大片影子,眼前发暗,锦澜才猛地回过神,立即又被近在咫尺的人吓一跳,“你......” 望着宛如受到惊吓的白兔般,忽闪忽闪眨着水眸的人儿,阎烨心头莫名一悦,破天荒的出言调侃,“方才可是在看着我出神?” 锦澜脸上一臊,干干的笑了两声,赶紧退后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又岔开话题道:“你唤我来作甚?” 阎烨目光深切的看锦澜,半响才淡淡的吐出三个字:“我饿了。” 这话得理直气壮,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指控的意味,不过,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锦澜一怔,顿时便有些无语了。 小书房的膳食一向都由唐嬷嬷准备,每日三餐从不缺少,这会儿分明还没到用午膳的时候,他却特地让沐兰将她唤来,就是为了说一句饿了? 锦澜强忍着扶额的冲动,认真的说道:“其实,沐兰一直都在门外。” 如果想吃,直接唤沐兰即可,真的用不着将她也挖过来。 阎烨眸光轻轻一闪,“我知道。” 知道还喊她来做什么? 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又被锦澜给咽了回去,无力的扭过头,“我去让嬷嬷给你备膳。” “不用。”阎烨淡淡的拒绝,抬手指了指摆在书案右侧的碟子,“一起。” 锦澜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叠摆的整整齐齐的奶油松瓤卷酥,看样子并未动过,她呼吸蓦然一哽,忍不住别过头掩嘴轻轻咳嗽了几下。 这,这家伙喊她来,就是为了陪他吃点心? 一时间锦澜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往日里见他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居然也会做出如此稚气的事! 看了眼锦澜因为咳嗽微微泛红的小脸,阎烨转身便坐回了书案后,又瞥了下恰好摆在书案右侧三、四步远的锦杌子,一副不容拒绝的神色。 锦澜无奈,只好走过去,将锦杌子往外挪了挪,放到书案的另一面,同他隔着书案,面对面的坐下,两人中间便是那碟惹事的奶油松瓤卷酥。 金黄色的奶油松瓤卷酥盛在白瓷描花碟子里,上头还洒了一层洁白细腻的糖霜,这是除了桂花糕外,锦澜最喜欢吃的点心了,只是这碟子奶油松瓤卷酥看起来要比平日送到她屋里的要大的多,应该是特地为他准备的。 其实锦澜这会儿确实也饿了,早上沈氏忙着处理事务,她一个人用早膳,只吃了一小碗碧梗粥,现下肚子空空如也,可一想到阎烨正同她隔桌相望,食欲便有些不振。 不过,面对那道灼人的目光,她只好硬着头皮捻了一块。 对于阎烨来说刚好合适的糕点,到了锦澜手里却变得有些不好下口了。 往日里的奶油松瓤卷酥极为小巧,她可以一口一块,可现下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啃,且眼前还坐着一个目光专注,盯着她吃东西的阎烨。 锦澜悲愤不已,她为何要遭这般罪?于是赌气将小小啃了几口的奶油松瓤卷酥往边上一放,“吃饱了。” 阎烨不解的看了看锦澜苦闷的小脸,他自幼习武,听力极佳,方才写字时清楚听到一声极为细微的腹鸣,分明便是她饿了,因此才拉着她用些点心,怎的不过两三口就不吃了? 他的目光自沾了些许碎末的粉唇上扫过,落在那块被她啃出几道牙印子的奶油松瓤卷酥上,突然伸出手,捻了起来。 锦澜原本正生着闷气,根本没留意到阎烨的举动,等回过神,他已经将那块奶油松瓤卷酥送到了唇边。 “呀!拿错了,那块我方才——” 锦澜刚出声,探出的小手还未来得及揪住他的衣袖,便瞧见那块奶油松瓤卷酥整块进了他的薄唇中。 “你,你......”锦澜瞪目结舌,一下便说不出话来了,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紧抿的薄唇微微蠕动几下,紧接着喉结上下一动,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末了还不算,抬手又将沾着碎屑的指尖含入口中吮了下,他才抬眼淡淡的看向锦澜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的脸颊,低沉的说了句:“太甜。” 小书房的点心本就是唐嬷嬷在为正房准备时顺手做的,只不过份量不同罢了,今儿个正房里恰好便是奶油松瓤卷酥,小书房里自然不例外,也是奶油松瓤卷酥。 这声低沉的嗓音瞬间唤回了锦澜的魂,没有拦住他而僵在半空中的小手唰的一下缩了回来,紧接着起身,二话不说垂着那张通红的小脸急急就往外走。 身后则跟着传来一声隐含欢愉的低笑。 “姑娘?”唐嬷嬷一头雾水的看着飞奔逃窜般的锦澜,来不及叮嘱沐兰便追了过去。 锦澜一路小跑回正房,直径跑进里间,扑倒在床榻上,才发觉自己的心蹦得极为厉害。 这家伙,这家伙! 可恶,太可恶了! 他怎能做这样的事? 一想到方才的场景,她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张轻轻蠕动的薄唇和含入口中的指尖...... 锦澜顿时便觉得两颊一热,干脆将小脸埋入柔软的被裘中。 唐嬷嬷跟进来,看到锦澜好端端趴在床榻上,这才松了口气,“姑娘这是怎么了?” 方才小书房并未和上门,唐嬷嬷和沐兰虽看不到搁置在角落里的书案,但偶尔的说话声还是能模糊的听到一两句,好似两人正在吃点心,可下一刻姑娘便冲了出来。 锦澜的头抬都不抬一下,闷闷的声音从被裘中传了出来,“没事。” 唐嬷嬷无奈,只得在一旁陪着,好劝歹劝她就是不出来。 直到心跳逐渐平复,脸上的红潮散去,锦澜才慢吞吞爬起身,可目光扫过桌上那碟奶油松瓤卷酥,轰的一下耳根子又红了起来,“嬷嬷,将这奶油松瓤卷酥拿下去给挽菊她们分了罢!” 唐嬷嬷一头雾水,“姑娘昨个儿才嚷着要吃,怎的又......” “嬷嬷。”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咬牙切齿的道:“往后,我再也不吃奶油松瓤卷酥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离去 阎烨走了。 这是锦澜第二日才得知的事。 清早睁开眼,她便瞧见了搁在枕边的正泛着莹润光泽的小瓷瓶,样式和大小看上去都同那日在小书房阎烨拿出来的一模一样,小瓷瓶底下还压着一张折叠四方的信笺。 拆开一看,上头寥寥几笔,点明了小瓷瓶所装之物的功效和用法。 信笺上的字迹,锦澜自是认得,毕竟昨天才在小书房见过,只是这张笺子上的字迹同昨天所见的比起来,笔法纵肆,欹态横发,少了杀伐决断,多了一丝飘逸飞纵。 一连看了几遍,锦澜心里逐渐生出个念头,她忙撩起帘子唤了唐嬷嬷进来,“去看看小书房里的人可还在?” 唐嬷嬷一头雾水,弄不清楚锦澜为何一大早就打听小书房的事,不过她仍旧去了,不一会儿便脚步匆匆的返回正房,神色慌张的道:“姑娘,小书房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果然是走了。 锦澜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心里又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昨天唤她,应该是为了告别吧? 兴许,还打算将这些东西亲自交给她。 锦澜捏了捏手中的小瓷瓶,轻轻一拔,就将瓶口的软塞给拔了出来,鼻中霎时涌入一股淡淡的清香,带着丝丝花果的甜味,闻起来让人心静神宁,异常舒适。 可那张仍带着惺忪的小脸倏的变了。 惊愕,恍然,羞恼。 这香味打从前几日开始,她几乎是夜夜闻着入眠,不过却极淡,甚至淡到她以为是在梦中,没想到居然是...... 锦澜这才记起,小瓷瓶和信笺一开始是搁在枕边。 也就是说,阎烨几乎每天夜里都探过她的闺房! 锦澜的小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下意识便抬头看向窗棂,果然,看上去紧闭的雕花窗棂实际上只是轻轻合着,若非仔细打量,决计发现不了。 唐嬷嬷似乎没注意到锦澜的异样,她紧张的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道:“这下可怎么办?那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府里头丫鬟婆子又多,万一不小心叫人发现,娄子可就捅大了!” 锦澜看了眼唐嬷嬷,暂时收了心底的恼意,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眸,“嬷嬷不必担心,想必他已经走了。” “走了?”唐嬷嬷脚步一顿,诧异的回过头,“府里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如何出得去?” 锦澜抿了抿嘴,没好气的道:“不管他是怎么出去的,都同咱们无关,嬷嬷且记牢了,只当他这人从未在澜园里出现过。” 她真真是个傻的,明明晓得阎烨习武,且还不赖,那日见他受伤,偏就忘了不过区区一个叶府,若他有心想进,谁又能拦得住?亏她还冒着风险左思右想琢磨着怎样才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来。 越想锦澜便越气,忍不住想将手里的小瓷瓶丢给唐嬷嬷,可目光触及到信笺上的字迹,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犹豫。 怔了下,她最终还是将小瓷瓶放到搁置在床头靠墙的红木螺纹葫芦式匣子里。 锁好匣子,锦澜又将信笺置于残烛上点燃,待它烧成灰烬,才如释重负般抬起头,“嬷嬷,备水,我要梳洗更衣,然后去给老太太和母亲请安。” 他走了便走了,可自己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总不能乱了心又乱了方寸吧? 唐嬷嬷看着锦澜沉凝的小脸,嘴里打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唤来挽菊还特地唤了碧荷,三个人好一阵忙碌才将锦澜收拾妥当。 一袭桃红月白二色刻丝掐腰斜襟长袄,下头露着藕荷色挑线裙,乌浓的青丝挽成流云髻,发间插着一支镶水琉石镂空云烟金簪,愈发衬得她身姿窈窕,面容如白玉般精致剔透。 锦澜走到嘉裕堂时,叶老太太才刚起身,叶锦薇和叶锦娴尚未过来,她陪着老太太坐在镂雕福禄寿三星八宝软榻上,笑吟吟的说这话儿。 突然,叶老太太似想到了什么,拉着锦澜的手道:“明儿就是老祖宗邀你过府的日子,可都安排妥当了?” 锦澜浅浅一笑,“恰好今年的春裳昨儿已经送到了澜园里,澜儿看了下,都是极好的。” 叶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转念一想,又转头冲吴嬷嬷道:“去将东西取来。” 吴嬷嬷笑着应了声,抬脚就进了里间。 锦澜心头一紧,不知老太太再打什么主意,可她又不能表露分毫,只好挂着乖巧的浅笑,也不多问。 叶老太太看着锦澜温婉恭谨的摸样,心里十分满意,便叹道:“你在扬州耽搁了三年,自是不清楚京里头的事儿,如今侯府和咱们四堂里及笄的姑娘差不多都出阁了,侯府只剩七姑娘一人,竹堂的大姑娘已经着手议亲,说的是怀国公家的嫡长子,菊堂的三姑娘年岁与你相当,听说这些时日在暗中相看。” “至于余下的侯府八姑娘和梅堂的十一姑娘怕也有了几分眉目,说不好这一次便是你们姐妹最后一回相聚了。” 锦澜对上叶老太太幽深的眼神,抿嘴笑了笑,轻声打岔道:“多谢祖母提点,许久不见姐妹们,澜儿心里也颇为惦念,幸好老祖宗送了帖子来,要不澜儿都想请姐妹们到府里来坐坐呢。” 叶老太太心中一动,觑了觑了锦澜挑不出错的笑容,沉默了会儿才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一家子骨肉亲热些才好。” 正说着,吴嬷嬷就捧着个精致的朱漆描牡丹纹锦盒走了出来,只是还未来得及打开,便听见门外通传,“大姑娘和三姑娘来了。” 话声刚落,厚实的门帘便被人从外头打起,叶锦薇和叶锦娴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前。 “祖母。” 两人一进屋,先恭敬的行了一礼,才抬起头望向叶老太太,当然,不可避免的就将吴嬷嬷手里捧着的锦盒收入眼底。 叶锦薇脸上的笑容霎时便僵了,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那锦盒,隐约闪着忿恨的神色。 叶锦娴虽也是一愣,但很快便同往常一样垂下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锦澜只侧眼瞥了下,便将两人的神色举止看在眼里,眸光微漾,看这摸样,叶锦薇和叶锦娴怕是早就知道了这锦盒的存在。 叶老太太淡淡的扫了眼,心里忍不住失望,庶出便是庶出,再怎么抬举,到了关键时刻也上不得台面。 想着她又侧头打量了下不骄不躁,平静如水的锦澜,才觉得欣慰了些,继而亲手接过吴嬷嬷手里的锦盒,又道:“既然都来了,就把剩下的也拿出来吧,也省的有人心里不痛快,指不定暗骂我这老婆子行事不公。” 叶锦薇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急忙收回目光,学着一旁的叶锦娴,垂首静默。 吴嬷嬷应声而去,又从里间捧了两个同方才那个一模一样的朱漆锦盒,只不过其中一个描着海棠,另外一个则是白兰。 海棠的给了叶锦薇,白兰则交给了叶锦娴,而剩下的牡丹自然归锦澜所有。 让随身伺候的丫鬟收了锦盒,锦澜三人起身福了福礼,“谢祖母。” 叶老太太颔首,神色严谨,“明儿侯府的宴会,你们都警醒着点,虽说是家宴,不会有外人在,可也不能落了咱们府的名头!” “是。”姐妹三人异口同声。 叶老太太脸上的表情松缓了几分,挥手让吴嬷嬷摆膳,祖孙四人用完早膳,老太太面露倦怠,也就不让锦澜等人久留,略略叮嘱几句便端茶送客。 叶锦薇头一个起身离开嘉裕轩,叶锦娴踌躇几下,便往锦澜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二姐姐。”叶锦娴气喘吁吁,圆润的小脸蛋上泛着一丝嫣红,一路小跑边追便嚷道:“二姐姐请留步。” 锦澜并不愿意同叶锦娴单独相处,并非她不喜叶锦娴,而是因为宁姨娘,以宁姨娘的心机,说不好叶锦娴也被利用在其中,一个不察,遭殃的便是她与母亲。 因此,这些时日她一直躲着叶锦娴,可这会儿人家找上门,也不好推得太过,毕竟她们仍旧是亲姐妹。 锦澜无声的叹了口气,顿住脚,转身平静的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二,二姐姐。”叶锦娴跑到锦澜面前,先是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膛,缓了口气才抬起眼望了下锦澜,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却又一声不吭。 锦澜眸光轻闪了下,索性主动出击,“三妹妹,你唤住我可是有什么事?” “啊?”叶锦娴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没想到锦澜突然口询问,脸上满是局促不安,“我,我来是为了姨娘的事。” 为了宁姨娘?锦澜眉梢微挑,语气淡了几分,“妹妹若想为宁姨娘求情,自当去寻祖母,与我说,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不是的!”叶锦娴见锦澜误会,将头摇得似拨浪鼓般,急急说辩解道:“我来寻二姐姐并非为了姨娘求情。” 锦澜眸中泛起一丝好奇,“那是为何?” 叶锦娴迟疑了下,才哑着嗓子慢慢的说道:“我晓得姨娘这次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险些毁了二姐姐的名节,我在这儿为姨娘向二姐姐陪不是,还望二姐姐宽恕。” 说着竟毫无征兆的屈膝一磕,跪在了锦澜面前。 “三妹妹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些起来!”锦澜着实被吓一跳,伸手就要将叶锦娴扶起。 可还未容她碰到叶锦娴,一声含怒的吼声顿时从她身后传来:“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百九十八章 求去 锦澜回过头,叶霖那张盛怒的嘴脸顿时跃入眼帘。 她猛地扭头看向同样面露愕然的叶锦娴,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了几分。 看来,她又被人算计了。 看着气势汹汹大步而来的叶霖,锦澜面无表情,敛衽施礼,“父亲。” 叶锦娴也慌忙起身,跟着一矮,颤声道:“父亲。” 啪! 锦澜刚行完里起身,突然间叶霖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白嫩的脸颊迅速浮起一道赤红的印子! “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原本前些日子在嘉裕堂,叶霖就被锦澜那番尖利的言语激得怒火中烧,只是被老太太强行压了下去,这会儿远远看到叶锦娴下跪,脑海中又想起方才宁姨娘的哭诉,心头的怒火便再也忍不住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甚至是一旁的叶锦娴都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 锦澜目光清冷,好似察觉不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昂起头望着叶霖,一字一句冷声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的偏心,如此的是非不分。 “你还有脸问?”叶霖指了指垂头缩肩的叶锦娴,怒视着锦澜大声骂道:“身为嫡姐,欺辱庶妹,逼迫庶妹下跪,亏我平日里觉得你恭谦温慧,如今才知是瞎了眼!” “欺辱?逼迫?”锦澜紧抿的唇角翘起一丝戏谑与讥嘲,“父亲是从哪里听来的话?亦或者亲眼目睹了我欺辱逼迫三妹妹?” 叶霖没想到锦澜竟然还敢还嘴,瞪着锦澜的眼睛越睁越浑圆,嘴角气得微微抽搐,怒斥道:“难不成方才你三妹妹跪在地上是假的不成?巧言令色,狡辩如斯,我看你的礼义廉耻学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三妹妹?”锦澜眼中闪着冷芒,她别过头看着垂头含胸,一副担惊受怕摸样的叶锦娴,“既然我和三妹妹都在此,父亲怎的不先问问三妹妹事实究竟再做判定?即便是牢房里头大奸大恶的犯人,也得经过公堂对薄才能得出个结论,父亲问都不问一句便认为是我的错,如何对得起高挂在春晖堂上的那两个字?” 春晖堂是叶家的正厅,平日里出了打扫的丫鬟婆子,极少有人踏入,也就是逢年过节或是贵客临门时,才会大开厅门。而春晖堂正中央的横梁上,挂着一块沉香牌匾,上头以金漆写着“公正”二字! 据说是那位官拜相位的老祖宗亲笔题字,又是亲手挂在那条横梁上,用以告诫后世子孙,为人行事便要做到洁身自好,公正廉明。 叶霖一怔,方才在宁姨娘屋里,有丫鬟来传话,说是老太太寻他有事,这才往嘉裕堂来,没想就看到了叶锦娴给锦澜下跪的那一幕,脑海中顿时忆起锦澜那日的忤逆和宁姨娘期期艾艾的温声软语,当即便冲昏了头,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饶是如此,叶霖并不认为是自己的纰漏,但还是转过头看向叶锦娴,沉声道:“锦娴,你来说,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锦娴吓得小脸发白,看见叶霖面色阴沉的望着自己,纤细的身子不由缩瑟了下,含在眼圈里打转儿的泪水霎时便落了下来,频频摇头哽咽道:“不是,不是二姐姐的错,二姐姐没有欺辱我,也,也没有逼迫我,是我自愿为姨娘向二姐姐磕头请罪。” 这番说辞原本没错,可搭着叶锦娴面色苍白泪眼朦胧的凄然摸样,便让叶霖觉得是锦澜平日积威已久,压得叶锦娴不敢口吐真言,当即又要怒斥出声,却没锦澜抢了个先。 “三妹妹。”锦澜平静的看着泪流满面的叶锦娴,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年在扬州孟家的品莲湖上,那张惨白的小脸和惊慌异常的眼眸。 也许,打一开始她便错了。 锦澜蓦然一笑,“既然我并未如父亲所言,欺辱逼迫三妹妹,不知三妹妹为何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摸样?”说着不容叶锦娴张口,又恍然道:“莫不是宁姨娘对妹妹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才惹得妹妹如此伤心?” 叶锦娴顿时睁大了双眼,含着泪光的眸子手足无措的看着锦澜,慌乱的道:“不,我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纤细的身子愈发哆嗦。 “混账东西!”叶霖气得面色铁青,胸口剧烈的起伏,指着锦澜的鼻尖怒骂道:“在我面前都如此咄咄逼人,背地里还不知怎样的刁蛮骄纵,我,我今日非要亲手打死你这个不孝女!”说罢又高高扬起手。 “住手!”一声尖锐的厉喝,沈氏带着惠秀琥珀等丫鬟匆匆赶到,她的目光触及到锦澜脸上的印子,登时心如刀割,猛地抬头对上叶霖,端庄妍丽的脸上冷色森然,“老爷,澜儿做错了什么?你竟这般当众又打又骂?” “母亲!”锦澜急忙抓住沈氏冰凉的手,“您怎么来了?” 一看到沈氏,她心里便悟了,恐怕今儿这场戏,是宁姨娘精心安排所致,不但引来了叶霖,还引来了沈氏,这分明通过她来算计沈氏。 沈氏不答,心疼的捧着锦澜的小脸,只见左脸颊已经肿了一大片,即便是嘴角都破了皮,泌出丝丝血色,她脸色倏然就白了几分,没想到叶霖竟下如此狠手,心里燃起的怒意更甚了。 叶霖没想到沈氏居然在这里时候过来,前几日的事使得他对沈氏颇有愧疚,可这会儿见她一脸冷漠,出口便是质问,心底那丁点儿愧疚霎时灰飞烟灭,又见她只顾看女儿,对自己却是不理不睬,怒火骤起。 “都是你!非要将她留在扬州,当初在老太太教养下还算温恭娴良,如今被你生生养成这般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的性子!非但不敬长辈,还欺辱手足,今日能逼着锦娴下跪,明日是不是还要逼着我这个父亲给她下跪?生不出嫡子也就罢了,如今连女儿也养不好,你究竟怎么当的这个正房太太?” 连番的指责,一字一句均如利剑,刺得沈氏遍体鳞伤,可她脸上没有丝毫怒意,除了无尽的冷冽。 沈氏轻柔的松开手,挺直身子,目不转睛的望着叶霖,“老爷,我嫁入叶家已有十五年,除去未能诞下男嗣,伺候公婆,主持中馈,善待婢妾与庶子庶女,又经持舅姑之丧,哪一点对不住叶家,对不住你?”说着语气一厉,“既然你认为我当不得这正房太太,那便与我堂前击掌,从此恩断义绝!” 叶霖铁青的脸色唰下变得雪白,袍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一脸冷漠清冽,将身子挺得笔直的沈氏,又惊又怒,一句话都说不来。 他从未想过休妻,并非因为怜惜或是还对沈氏有感情,而是为了自己的清誉与声望。 当今帝后鹣鲽情深,最是看重同甘共苦的情义,当初襄阳王宠妾灭妻,甚至还向皇上陈表,欲扶妾为妻,结果惹得皇上勃然大怒,不但当庭斥责襄阳王,还褫夺了封号,高高在上的王爷一夜间沦为不入流的襄伯侯。 这些年来受内宅所累的官员更是不计其数,中间不乏官位比他还要高的同僚。 因此,即便当初沈氏缠绵病榻也未曾起过这样的念头。 再者沈家如今势头正旺,他还想靠着沈阁老平步青云,如何会休弃沈氏? 可现下沈氏这番话,逼得他无路可退,若是应了,前程堪忧,若是不应,等于前头说的话完全就是废话,且当着这么多丫鬟婆子,还有两个女儿的面,所有尊严统统都没了! “你,你......”叶霖被气得直哆嗦,狠狠的盯着沈氏,一副恨不得冲上去掐死她的样子。 “怎么?老爷莫不是担心我贪墨了叶家的家产?”沈氏漠然的移开眼,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弄脏自己的眸子般,目光柔和的落在锦澜身上,“老爷大可放心,我只要澜儿和剩余的嫁妆,叶家的一点一滴,我都不会碰!至于当年为老爷疏通官路耗掉的那些嫁妆,就当全了这些年的情。” “你,放肆!”叶霖再也忍不住了,怒得直跳脚,指着沈氏连连咆哮,吓得拥簇在周围的惠秀等丫鬟人人面无血色,可脚步却未曾后退一步,反而紧紧靠了过来,生怕叶霖盛怒下动手伤人。 “我是放肆了,老爷欲当如何?同对澜儿一样,也给我一个巴掌么?”沈氏冷声道。 锦澜站在沈氏身后,看着那抹单薄的身子,始终坚挺在自己身前,她咬了咬嘴唇,眼底酸涩难耐。 “老太太来了。”正当叶霖被沈氏激得就要吼出休妻时,一道拔高的嗓音传了过来,随即便瞧见叶老太太拄着拐杖,在吴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过来。 “母亲。”叶霖没料到会惊动老太太,不过此地离嘉裕堂并不远,怕是哪个嘴碎的丫鬟婆子偷偷跑去告之了老太太。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母亲?”叶老太太冷哼一声,阴沉的目光扫过叶锦娴,在锦澜肿起的脸颊上顿了下,才落到沈氏身上,“大庭广众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不给我滚过来!”说罢转身就走。 叶霖赶紧跟了过去,叶锦娴胆怯的缩了缩身子,急忙小跑跟上叶霖的步伐。 沈氏同锦澜相视一眼,才慢慢转身,缓步而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赔罪(上) 嘉裕堂内,叶老太太冷着脸端坐在镂雕福禄寿三星八宝软榻上,下头站着的是叶霖,叶锦娴以及锦澜和沈氏,除了贴身伺候老太太的吴嬷嬷,其他丫鬟婆子全被打发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静谧无声,即便一根绣花针落地,亦能清晰可闻。 叶老太太端着青花釉福字纹茶盅,揭开盖子轻轻拨着茶末,发出清脆的瓷器碰撞声,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叶霖面沉如水,叶锦娴惊惧无措,唯独锦澜和沈氏神色淡漠,看上去好似无喜无悲,可老太太清楚,这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揭过去了。 说起来沈氏嫁入叶家这么多年,素来都是端庄娴雅,甚至可以说是软弱可欺,叶老太太从未见过她如此强硬的做派,尤其是那句“堂前击掌,恩断义绝”,更是让老太太心肝都忍不住颤了两下。 叶老太太可不似叶霖,能陪着老太爷宦海沉浮,又把持内宅数十年,眼光自然老辣,加上这三年时常到侯府同本家的老祖宗总动,多多少少也看出了一些朝堂上的走势。 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这种时候,沉寂了十多年的沈家突然复起,且不说沈太爷进了内阁,光凭那几位沈家老爷,明贬暗升,领的都是看着不扎眼实则十分紧要的差事。 不难看出,沈家分明是皇上特意为将来新帝筛选出的贤臣! 虽说太子贵为储君,可皇上却纵容其余几位皇子扩张势力,显然是对太子心存不满,如今连老祖宗都明里暗里的同沈家交好,为此她才沾了光,得了老祖宗的青睐。 如今朝野上下均为站队事宜搅得人心惶惶,叶霖倒好,为了个上不台面的东西,竟逼得沈氏心生离意,若是让沈氏知晓,恐怕叶家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且万一同沈家起了嫌隙,将来若是站错了队...... 叶老太太身子忍不住一冷,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叶霖好几眼,砰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的搁在紫檀雕海棠嵌大理石方桌上。 叶锦娴吓得打了个寒颤,叶霖的身子也跟着微晃了下,刚想张嘴同老太太解释,就听见老太太说道:“今儿这事是怎么回事?娴丫头。” 听到老太太点自己的名儿,叶锦娴小脸攸白似雪,哆嗦着身子缓缓从叶霖身后走出,上前几步跪在老太太跟前,低低的颤声道:“都,都是,是孙女儿的不是。” 叶老太太看着叶锦娴胆怯畏缩的摸样,止不住心里直厌恶,当初若非为了制约宁氏那个贱蹄子,她根本不会将这丫头提拔出来,果然婢妾所出,教了这么些年,仍旧是一丁点儿大家闺秀的气质都没有。 “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是法?”老太太冷冷一笑,又沉声问道。 叶锦娴用眼角偷偷瞄了眼叶老太太,只见她神色冷冽,目光如利刃般冷嗖嗖的盯着自己,心头顿时一紧,赶紧垂头道:“孙女儿只想着,想着为姨娘给二姐姐赔罪,却,却行事不周,让父亲起了误会。”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片孝心。”叶老太太目光闪了闪,语气有几分舒缓。 叶锦娴心中稍定,赶紧给叶老太太磕了个头,细声道:“姨娘险些害了二姐姐,实在是大错特错,可如今姨娘身子重,轻易出不得门,即便心中有愧也无法言明,娴儿到底是姨娘的骨肉,代替姨娘磕头赔罪,自是应当的。” 这番合情合理的话,顿时让叶霖的心软了几分,看着叶锦娴的目光便露出了一丝疼惜。 锦澜沉默的站在沈氏身旁,目光平静的落在叶锦娴纤细甚至是有些瘦弱的身子上,突然就忆起了五年前,重回人世的她第一次见到叶锦娴的情景: 安静的偏厅里,她独自坐在西面临窗的椅子上,低眉顺目,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手里捧着竹绷子做女红,葱白纤细的指尖捏着银针灵巧地上下翻飞,那举手投足间的沉稳宁谧,又岂是一个整日里胆小怯弱的庶女能表现得出来的? 是了,宁姨娘尚有如此心机,经手养出来的女儿又能差到哪儿去? 旁的不说,就看眼前叶锦娴虽一副畏惧的摸样,可言语间字字珠玑,不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抬出孝道来明己,如此,便是老太太也不好轻易罚了她。 可惜...... 锦澜垂下眼睑,掩去眸中闪烁的讥讽,她到底不是宁姨娘。 叶老太太神情冰冷,嘴角翘起一丝嘲意,“既然三姑娘自愿为宁姨娘赎罪,那便到祠堂中给列祖列宗磕足百头,跪足百日吧!” 叶锦娴面容大变,猛地抬起头瞠目结舌的望着叶老太太,叶霖一听,不由想开口为叶锦娴求情,但刚吐出“母亲”两个字,余下的话就被叶老太太一记冰凉刺骨的眼刀给剜了回去。 叶锦娴做梦也想不到,叶老太太竟然问都不多问,直接让她去跪祠堂,那等阴冷偏僻的地方,莫说百日,就是十日,以她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她那张惨白的小脸当即便慌乱了,眼眸泪汪汪瞅了瞅叶霖,见他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又望向老太太,“祖母......我...我......” “怎么?三姑娘不愿?”叶老太太冷声道:“宁姨娘不但以下犯上,且还闹得家宅不宁,险些毁了叶家的名声,你既口口声声说为姨娘赎罪,自当到祠堂里好好对列祖列宗磕头忏悔!”说罢扫了眼吴嬷嬷,“还不将三姑娘带下去。” “是。”吴嬷嬷应了声,赶紧将瘫软在地的叶锦娴拎起,半扶半押弄了出去,顺带还将大门给合住。 叶锦娴被带下去后,屋里再度静了下来。 叶霖一脸不安,时不时抬眼瞄一下端起茶盅的叶老太太。 锦澜察觉到沈氏的紧张,悄然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暖意,沈氏侧头看了看锦澜恬静的小脸,当然,并没有漏过左脸颊上的伤。 不知不觉中,沈氏的心定了下来。 为了女儿,她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叶老太太轻抿茶水,实际上一直观察着沈氏的神色,见她愈发的从容冷漠,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搁下茶盅,清了清嗓子,老太太原本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冷冽的表情逐渐软和,“澜丫头,你且先过来。” 锦澜微微怔了下,给沈氏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慢慢走到叶老太太跟前,垂头一礼,轻声道:“祖母。” 行完礼,她非但不抬头,反而将小脑袋垂得更低了。 叶老太太一把抓住锦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目光落在那半边已经肿的老高的左颊上,“竟伤得这么重!”语气里满是疼惜。 叶霖虽看不到锦澜脸上的伤,可毕竟是自己动的手,孰轻孰重他最是清楚不过了,登时面色讪讪,不过乍一想到锦澜方才的忤逆,又觉得问心无愧。 “祖母不必担心,澜儿不疼。”肿的跟个白面馒头似的脸颊,加上嘴角处也裂了一道口子,锦澜只要一开口,扯到伤处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但她仍旧平静的看着老太太,不哭不闹。 叶老太太叹了口气,将锦澜搂入怀中,又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沈氏,目光才移到叶霖身上,“霖儿,还不跪下给你媳妇斟茶认错。” 淡淡的语气,却含着不容置喙的凌厉。 叶霖的脸色倏的难看起来,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望向叶老太太,“母亲?” 居然要他向沈氏下跪?还要斟茶认错? 简直,简直是丢人现眼! 倘若传出去,他这张老脸还往哪搁?将来朝中的同僚还指不定如何讥讽嘲笑。 想也不想叶霖便硬声道:“儿子即便有错,也不至于要向一内宅妇人磕头赔罪!” 叶老太太何尝想落了儿子的颜面,可今时不同往昔,休妻和离是万万行不得之事,且若不把沈氏心中的怒气打消,将来同沈家走动,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到时若想补救,可就晚了! 为此,她都强行收手,任由沈氏掌管中馈,必要时还要咬牙为沈氏撑腰,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叶家? 因此叶老太太绝不容许旁人坏事,即便是叶霖也不行,“沈氏乃是你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这些年对叶家劳苦功高,平日里你宠着那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就罢了,如今被人算计,不但伤了澜儿,还当着丫鬟婆子们的面无端斥责嫡妻,这般宠妾灭妻,莫不是忘了当年的襄王之伤,魏王之乱?” 一言戳中叶霖的死穴,他脸上的强硬霎时软了下来。 叶老太太移开眼,不看儿子阴郁的摸样,狠下心继续道:“如此是非不分,肆意妄为,莫不是要将这列祖列宗好不容易才传下来的基业尽数毁了你才心满意足?” 这顶扣下来的帽子实在太大了,叶霖心头一震,急忙说道:“儿子不敢!” “既然不敢,就老老实实给你媳妇斟茶磕头。”叶老太太强忍着心头对沈氏的忿恨,咬牙冷声道,随后见叶霖仍在原地踌躇,不由重重的磕下拐杖,喝道:“还不快去!” 叶霖面红耳赤,迟疑了会儿才慢吞吞的端起一旁桌上的茶盅,沉重的走到沈氏跟前,他希望沈氏能开口为自己说情,哪怕只说一句“不必了”都行,至少有个台阶可下。 可他端着茶盅在沈氏跟前站了半响,也没见她有何举动,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叶老太太再度出声催促,叶霖才一手执茶盅,一手撩起袍角,双膝缓缓弯了下去。 第二百章 赔罪(下) 叶霖动作极为缓慢,心里仍旧盼望沈氏能出言阻止。 直到膝盖碰着冰凉的青石板,他才陡然发现,以往温柔贤良的妻子看向自己时,始终是目光清冷,表情淡漠,没有丝毫波澜。 他羞恼异常,恨不得将手中的茶盅砸到沈氏脸上,可有老太太盯着,终究还是不敢妄为,咬牙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琳容,一切都是误会——” “老爷。”沈氏终于动了,她抬眼冷冷的望着这个年少便结秦晋之好的男子,此时的他面红耳赤,强行忍下怒气的脸庞微微扭曲,那还是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名门公子? 她抬脚往边上一迈,竟避过了叶霖端跪的身子,这便是等于不接受叶霖的赔罪。 这下不光是叶霖觉得受辱,连叶老太太的表情也难堪到了极点,可不等两人发作,沈氏便开口说道:“老爷这是作甚?” 叶霖和叶老太太着实一愣,沈氏看也不看他愕然的面容,嘴角弯起一丝浅笑,“今儿这事,追根到底也不是老爷的错。”说着叹了口气,“老爷只是受人蒙蔽罢了。” 叶霖的眼睛瞬间瞪得浑圆,眸子深处迸出一抹惊喜,似乎忘了方才那个对自己漠然至极的沈氏,“琳容,你......” “我并未怪老爷。”沈氏打断叶霖的话,嘴边的笑容愈盛。 不怪,不代表不恨。 “既然是个误会,一切便就此揭过吧,吵吵闹闹总不是家宅幸事。” 不过将来总有一天,你予我的伤,我的痛,统统都会百倍千倍偿还与你。 说罢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过头冲搂着锦澜的叶老太太福了福身,“老太太也莫要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叶老太太浑浊的眼瞳深处猛地闪过一缕精光,继而淡淡笑道:“难为你能这般顾全大局。”说着又对叶霖斥责道:“往后若再不好好待你媳妇,看我这老婆子怎么收拾你!”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叶霖用力的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望向沈氏的眼神柔情似水,“母亲且放心,往后儿子定当好好对待琳容。” 沈氏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转头避开叶霖的目光,看着锦澜担忧的道:“只是澜儿这伤得赶紧寻个大夫来瞧一瞧。” 叶霖这才想起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锦澜,这会儿脸上总算流露出一丝愧疚,忙对老太太和沈氏说道:“让人拿了我的帖子,到太医院请位太医回来给澜儿看看。” 叶老太太连声劝阻,“不妥不妥,还是去将徐大夫请来。” 锦澜脸上显然是掌印,若是请了太医来瞧,又不好封嘴,到时候传开的话,可是会让锦澜的闺誉大损,且能请得起太医的府邸都是清贵之流,搞不好还会传到宫里头,将来锦澜的亲事怕就不好说了。 沈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便认同叶老太太的话,叶霖无奈,只得作罢。 叶老太太亲自差人去请徐大夫,又让品月弄了凉水,绞湿帕子给锦澜敷上,待徐大夫亲自看过,又打包票不会留痕,叶老太太和沈氏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最后品月将徐大夫送出去时,塞了个厚实的红包,又细细的叮嘱几句,徐大夫是叶老太太信得过的人,得了吩咐自然不会往外多说一个字。 锦澜左脸颊上的伤经过凉敷,又抹了药膏,多少消了几分肿,但仍是通红一片。 叶老太太失望的叹了口气,“这样子,明儿怕是不能出门了。” 锦澜的脸上满是羞愧,“是澜儿的不是,让祖母担心,还白白浪费了老祖宗的一番好意。” “罢了,此事也并非你的过错。”叶老太太疲倦的挥了挥手,“这几日你且好好养伤,莫要胡思乱想。” 锦澜乖巧的点了点头,“澜儿谨遵祖母教诲。” 叶老太太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同沈氏说了几句,便打发她们回去了,独独留下叶霖一人。 “母亲。”叶霖看到老太太的脸色阴沉如水,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叶老太太抬眼打量了下这个唯一的儿子,心里感慨万分,想当初老太爷在先帝身旁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是何等的气派,却偏生出叶霖这等鼠目寸光的儿子。 不过,再怎么不好,也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生骨肉,老太太哪会不心疼? “坐吧。”叶老太太指了指下首的太师椅,待叶霖坐好后,便叹息道:“今儿个这事,你心里可有想法?” 叶霖皱了皱眉头,面色不虞的道:“母亲不该如此落我的颜面。”虽然最后沈氏的做法让他心里舒畅不已,可跪了便是跪了,又岂能一笔抹去? 叶老太太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定会这般想法,旁的也不多说,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方才我没及时赶到,你是否就应了沈氏和离之举?” 叶霖好不容易才缓下来的脸色霎时又涨得通红,“她这般咄咄逼人,还妄想和离?若真求去,也只会给一封休......” “糊涂!”叶老太太毫不犹豫的叱喝道,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不过抿了两口,还算满的茶盅倾洒出几滴茶水。 叶霖打了个激灵,顿时收住了声。 叶老太太冷眼盯着叶霖,目光中掩饰不住失望,缓缓道:“当年与沈家结亲,是老太爷一手安排,我虽心生不悦,却顾着大局不得不点头,后来沈家失势险些还连累了叶家,加之沈氏滑胎,我这心里对她便更加不喜,当时就想着横竖她伤了身子,若是缠绵病榻而去,外头也怪不得叶家分毫。” 叶霖怔了怔,起初他对能娶到沈氏自是不禁欢喜,且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夫妻二人着实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可随着事情一件件接踵而至,加上老太太日日在耳边嘀咕及沈氏整日以泪洗面的摸样,两人渐渐有了隔阂,再后来也就渐渐淡了。 叶老太太看着叶霖愣愣出神的样子,缓了口气,继续道:“只是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沈家居然复起,好在沈氏这三年在扬州养得不错,否则怕是难以同沈家交代。如今朝堂局势混乱,沈家一枝独秀,显然是皇上特地留给下一位的贤臣,少了站队之忧,待到新帝继位,沈家立即就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这番话让叶霖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面上血色尽失,“母亲的意思是......” 他何尝不知沈家已是今非昔比,但这些年习惯了沈氏的顺从和柔弱,一时间难以接受她的转变。 叶老太太冷眼瞧着叶霖的神色,又慢慢加上一句:“如今连本家的老祖宗都想着同沈家相交,可你倒好,竟想断了这份旁人求之不得的姻亲!” 叶霖缓缓的闭上眼,僵了许久才声音沙哑的道:“儿子明白了。” 叶老太太也不愿看沈氏得意,可也没有丝毫办法,思忖片刻便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渐冷,“当务之急,你先稳住沈氏,最好能通过她同沈家多走动走动,至于往后的事,待将来新帝继位,再慢慢谋算也不迟。” 话到最后,已是狠厉至极。 ****** 拢翠阁的正屋里门窗紧闭,青石板上一地的碎瓷片,混着茶水和茶叶末子,湿漉漉的糊了一大片,狼藉不堪。 宁姨娘面色铁青,清丽的容貌扭曲狰狞,胸膛剧烈起伏,顿了一会儿又抓起桌上硕果仅存的一盏茶盅狠狠的摔到地上。 随着一声刺耳的破裂声,这套价值不菲的粉彩豆绿釉西施茶具彻底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碎片。 “贱人!倒是生出这般手段来了。”宁姨娘怎么也想不到沈氏会有如此硬气的一天,原以为有叶霖出马,沈氏即便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可没想到一切均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玉函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也不敢贸然去收,只得低声问道:“姨奶奶,往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宁姨娘眼里闪烁着光芒,她一早便交代了锦娴如何引锦澜那死丫头留步,又费尽心思将叶霖哄来,抹着泪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接着便让人将叶霖诓过去,正好将锦娴下跪的场面瞧个一清二楚。 至于后头的事,以沈氏目前掌管中馈的手段,自然很快便能得到消息,可没想到,沈氏那个软不吧唧的性子居然也敢挺着腰同叶霖顶嘴。 直耽搁到那个老不死的出手,一切都全毁了,还累得锦娴罚跪祠堂百日。 这让宁姨娘怎能不怒恨? 不过她到底心思深沉,发泄了心头怒火后,又有了主意,“既然老太太说了要三姑娘跪足百日,那咱们听着就是了,只不过三姑娘身子娇弱,也不知能不能撑得下去,万一有个好歹,只怕......” 玉函听了双眼一亮,抿嘴笑道:“奴婢省得了。” 第二日,锦澜脸上的红肿还未完全消退,叶锦娴又被罚跪祠堂,前往本家的便只有叶锦薇一人。 叶锦薇打扮得光鲜亮丽,先是特地跑到澜园转了一圈,美名曰探望妹妹,实则是炫耀和嘲笑了一番,才坐上马车前往本家的侯府。 锦澜对叶锦薇这番举动根本不放在心上,比起去本家,她倒情愿留在家中养伤。 一连几日,锦澜除了请安外,都独自呆在小书房里,坐着阎烨曾坐过的椅,执着他用过的兔毫,一字一字抄写经书。 直到伤痕痊愈,她脸颊上果然如徐大夫所说,光洁如初不留半点痕迹,沈氏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只是本家那头的事,始终得给个说法。 上回虽是不得已失的约,可老祖宗毕竟是长辈,锦澜不好就这般当做若无其事,同沈氏商量过后,正打算亲自上门赔罪。 没想还不容她动身,沈家的帖子便送到了怡景园。 第二百零一章 沈家(上) 昨夜一场淅沥沥的小雨,时断时续下到天光微明才彻底放晴,京城三月初的天气并不似江南那般春光明媚,加上这场下了一整夜的雨,更是让人觉得寒凉刺骨。 沈氏一夜都没睡安稳,大早便起身,差了琥珀亲自到澜园唤醒锦澜,母女俩各自梳洗一番,又一同用了些早膳,便坐上马车前往沈家。 说起沈家,就不得不提一提沈老太爷,当年沈老太爷和叶老太爷同时耸立在朝堂上,堪称先帝的左右臂膀,一文一武,一动一静,连性子都是截然相反的一沉稳一火爆,两人联手不知为先帝拿下多少头疼的难事。 沈老太爷虽说是武将出身,实则文武双全,乃是先帝十一年的文武状元,又为江南百年世家沈氏嫡出,据说当年极得先帝青睐,甚至还想将最疼爱的茗兰公主下嫁,可惜被沈老太爷当场拒绝,先帝虽心有不悦,但到底是位爱才的明君,没有怪罪沈老太爷。 不久沈老太爷便娶了同为世家出身,自幼青梅竹马的沈老太太,并育有三子一女,沈氏便是最小的女儿。 直至当今圣上登基后,受魏王之乱的牵连,沈家不但丢了官爵,旁支为自保,硬是逼得沈老太爷点头分家,自此,屹立百年不倒的江南世家沈氏一族,分崩离析。 时隔十三年,任谁都想不了沈家仍能复起,不但沈老太爷进入内阁,且沈家大爷为光禄寺少卿,二爷为鸿胪寺卿,三爷则为直通右散骑常侍,官职虽不算高,可均是皇帝身旁的近臣。 沈家早在三年前便同叶家一样举家上京,置下的府邸位于梧花巷子,原是前任原礼部侍郎程大人的宅子,因程大人告老还乡,又看再沈老太爷的面儿上,才愿将这处宅子出让给沈家。 虽沈府从外头看并不显眼,可宅子里布局极为雅致,亭台楼阁,雕廊画栋,水榭花房,无一不是美轮美奂,是处极好的宅子。 至于这么久才给沈氏下帖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早在沈氏和锦澜上京的第二日,沈家便收到了消息,沈老太太巴不得立即便下帖子将女儿唤过来,可叶霖毕竟顶着户部尚书的位,如今朝上局势紧张,即便是沈老太爷都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惹得皇上起了疑心,不但沈家讨不得好,叶家也会受到牵连。 因此,隔了大半个月,沈家才往叶家递了帖子。 梧花巷子离莲花巷子不算远,却也不近,一来一回得耗掉将近一个时辰。 叶家的马车到达沈府大门前时,早有眼尖腿快的小厮跑进去报信,同时正门大开,衣着整齐容貌精神的管事领着小厮们站成一排,迎着马车入了府。 马车直行到二门外才停住,随行伺候的惠秀琥珀赶紧下车,打起帘子搬脚踏,小心翼翼的扶着沈氏和锦澜落地。 见到沈氏和锦澜,一位莫约四十出头的圆脸妇人赶紧上前,对着沈氏屈膝一礼,“姑奶奶总算是来了,老太太脖儿都盼长了,一直叨念着姑奶奶的名儿呢!”说着她的眼光落在锦澜身上,双眼不由一亮,“这位妙人儿可是表姑娘?” 这妇人沈氏自然是认得的,乃是沈老太太身旁得力的管事嬷嬷,姓薛,她笑盈盈的点头道:“可不就是这让人不省心的。”边说边看了锦澜一眼,“澜儿,薛嬷嬷可是你外祖母跟前得力的人,不可失了礼数。” 锦澜立刻挪了几步,从沈氏身后走出,对薛嬷嬷福了福身,“见过薛嬷嬷。” 薛嬷嬷连忙躲开,笑得两眼眯成一线,“可不敢当表姑娘的礼。” 沈氏见了轻轻一笑,也不坚持,转口问道:“母亲身子可还好?” “好好,只是惦记着姑奶奶,这几日难免有些茶不思饭不想。”薛嬷嬷笑着应了句便赶紧让抬软轿的婆子们过来行礼,然后领着沈氏和锦澜以及十来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往内院去了。 沈老太太居住在府邸正中央的曦园,薛嬷嬷领着软轿穿过二门和茶房门房,沿着雕花廊一路往前,绕过小半个花园,便到了曦园。 刚进院门,站在廊下抬头踮脚不断张望的丫鬟便瞧见了,忙跑到里屋回话:“姑奶奶和表姑娘来了!” 轿子到了檐下,门前的帘子已经高高打起,薛嬷嬷引着沈氏和锦澜直径进了屋。 锦澜一进去,便瞧见正中的雕福禄双全紫檀贵妃软榻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年纪同叶老太太不相上下,面容饱满红润,额上缠着一条金线暗绣万字文的抹额,上头还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祖母绿,双眼湛然有神。 一看见沈氏和锦澜进来,沈老太太立即一手撑着扶手颤巍的站起身,一手朝前伸,似乎想马上将十几年不见的女儿拽到身前看个清楚,唇角微微颤动了一会儿才沙哑的唤了句:“我的容儿。” 沈氏脚步一顿,眼圈骤然泛红,滚烫的泪珠霎时自脸庞滑落,再也止不住心头的悲喜,踉跄几步冲过去,噗通一声跪在沈老太太身前,哽咽道:“母亲!” 沈老太太一把搂住沈氏单薄的身子,潸然泪下。 锦澜看着鼻间不由一酸,也忍不住垂头落泪。 兴许,母亲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扬州与苏州虽相隔不远,可出嫁的女儿哪能时不时回娘家?且后来又有老太太作梗,乃至这些年,母亲根本就不曾回过娘家。 沈老太太身旁站着三位年轻妇人,这会儿也是各自用帕子抹眼睛,其中一位身着青绿绣金圆领对襟夹袄,长相富态讨喜的妇人红着眼上前细声劝道:“老太太,难得姑奶奶回来一趟,这可是喜事。” “说得是,都怨我,惹得容儿也伤了心。”沈老太太这才回了神,忙收了眼泪将沈氏从地上扶起。 “母亲这是哪儿的话,女儿这是高兴。”沈氏抽出帕子拭去脸上的泪水,挽着沈老太太的手让她坐回软榻上,然后才转头对锦澜轻声唤道:“澜儿,快来见过你外祖母。” 锦澜吸了吸鼻子,紧走几步,已有机灵的丫鬟将织锦蒲团放在她身前,锦澜双膝跪在蒲团上,恭谨的给沈老太太磕了个头,脆声唤道:“外祖母。” 沈老太太自是急忙让锦澜起身,又将她拉到身旁细细端详,还轻柔的摸了摸那张同沈氏五六分相似的小脸,目光中流露出和蔼之色,连声赞道:“这孩子长得水灵标致,举止端庄有礼,定是个有福气的,可比你那泼猴似的外甥女儿好多了。” 听到自家女儿被夸赞,沈氏心里当然乐呵,可她也没忘记边上站着的三个嫂子,便开口说道:“母亲可莫要夸她,平日里性子可倔得很。” 沈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拍着锦澜的手道:“姑娘家哪有性子不倔的?想当初你不也是这般?”不过她到底没在夸下去,而是指了指方才出来劝声的妇人道:“这是你大舅妈。” 锦澜赶紧恭身行礼,“大舅妈。” 邹氏忙将锦澜扶起,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不必多礼,表姑娘就当到了自家,千万不要拘谨。”说着便从手上退下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套在锦澜娇嫩白皙的手腕上,“表姑娘且带着玩儿。” 沈老太太最是满意这个大儿媳妇,脸上的笑容便深了几分,又指着另外一名身穿深紫五彩刺绣镶对襟袄子的妇人道:“这是你二舅妈。” 锦澜只得抽回手,再次行礼,“二舅妈。” 姜氏容貌清丽脱俗,性子又温婉和气,整个人宛如一池炎炎夏日中的碧波,让人心旷神怡,她微微笑道:“好孩子,快起来。”说着也是送了只镯子,不过却是水头通透润泽,碧色莹莹的翡翠贵妃镯。 剩下最后一位妇人不等沈老太太吱声,便自来熟的将锦澜拉过来,上下打量了两眼,眉眼弯弯的道:“我是你三舅妈,原想着同嫂子们一样送只镯子,可如今表姑娘两只手都没了位儿,只得换一样咯,嫂子可不能说我小气。” “瞧瞧这张嘴!”沈老太太被逗得扑哧一笑,邹氏和姜氏,甚至是站在一旁的沈氏都忍不住捂嘴轻笑,屋里顿时一阵欢声笑语。 卫氏本身容貌不算出众,但整日脸上都挂着笑容,显得极为亲切,这会儿见众人都笑话起来,也不在意,抬手便从头上拔出一支赤金蝙蝠纹镶南珠簪子插到锦澜头上,“表姑娘莫要嫌弃才好。” 锦澜是一愣一愣的,这会儿才回过神,忙福身道:“舅妈赏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澜儿又岂敢嫌弃。” 卫氏生了二子,并未得女,因此越看锦澜越喜欢,便笑着道:“平日里总说我嘴含着蜜,往后有了表姑娘,瞧你们谁还说我。” 锦澜出门的次数极少,哪见过卫氏这等性子朗爽,不拘小节的人,顿时便被卫氏逗得双颊飞起一抹嫣红,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在沈老太太出言解围,调侃了卫氏几句,又引得屋里笑声不断。 锦澜回到沈氏身旁站好,心里着实松了口气,不过看着众人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心里多少有几分感慨。 前世她并不曾踏进外祖家,因此根本不晓得沈家是个怎样的门户,如今看来,却是比叶家好上太多,难怪母亲一提及沈家,便是一脸不舍与眷恋。 如今沈叶两家均落户京城,往后有了娘家撑腰,沈氏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过起来,甚至将来有一天把叶老太太和叶霖彻底的压在脚下。 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百零二章 沈家(中) 见过礼,众人便坐下来说话,沈氏自然是挨着沈老太太坐在软榻上,锦澜站在沈氏身旁眉眼含着笑,静静听着沈老太太长嗟短叹。 看着沈老太太拉着沈氏不放,邹氏便将锦澜拉过去,指了指站在她身后一位高挑的姑娘道:“这是你品彤表姐,正好比你大一岁。” 锦澜好奇一瞧,只见她浓眉大眼,摸样丰姿冶丽,同邹氏一般长得极为讨喜,锦澜打量她的同时,她也一样端详着锦澜,两人目光霎时相对,不约而同的轻笑见礼: “姐姐。” “妹妹。” 说罢又各自抿嘴一笑,生疏的距离便拉近了许多。 邹氏见她们俩和睦的摸样,眼里盈满笑意,“品彤,你锦澜妹妹头一回来,从未见过府里头的景致,你带着锦澜妹妹到园子里赏玩一番吧。”说着又添了句:“可得仔细些,不许往湖边去。” 沈品彤笑着点了点头,“女儿省的。”说罢拉着锦澜同沈老夫人告退。 锦澜看了眼沈老太太满是心事的眼睛,心知邹氏这是准备清场,好让沈老太太和沈是母女俩好好说话,也就不挣扎,任由沈品彤拉着她的手。 沈老太太也不愿拘着小辈,便松口让她们去了,自打有了孟府那次教训,沈氏在外头总放心不下,便让惠秀琥珀跟着一块去伺候。 待沈品彤带着锦澜离开屋子,沈老太太便唤了邹氏,“老太爷说了,今儿会早些回来,你且到厨下看看,多备几样好菜。” 邹氏自然是笑着应声,“老太太放心,昨个儿就将东西备妥当了。” “如此便好。”沈老太太满意的点了下头,挥手让妯娌三人都各自忙活去,不必在屋里立规矩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沈老太太便给薛嬷嬷递了个眼神,薛嬷嬷心神领会,赶紧走过去将门合上,沈老太太这才敛了脸上的笑容,仔细端详女儿的眉眼,半响才叹声道:“说吧,这些年叶家做了多少亏待你的事。” 沈氏没想到沈老太太一开口便是这番话,顿时便有些心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细声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叶家待女儿...还是好的。” “好?”沈老太太不禁沉下脸,冷哼一声,“若是好,怎会使你缠绵病榻险些丢了性命?若是好,那一房房娇妾又是哪里来的?若是好,为何将你留在扬州,便是逢年过节也不曾回去看一眼?” 这番话听得沈氏身子一抖,霎时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娘家人竟然早已得知了她在叶家这些年受的苦楚,登时再也坚持不住,强忍的泪水涌出,身子软软倒在沈老太太怀里,失声恸哭。 沈老太太一脸悲愤,搂着沈氏颤抖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也不多说,等她将心底积攒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沈氏从未这般歇斯底里的哭过,即便在叶家怎么苦,怎么痛,都只是趁着夜深人静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连声都不敢响一下,如今趴在这个阔别多年,又温暖如初的怀抱里,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了。 沈老太太此时对叶家亦是恨得咬牙切齿,这些年远在苏州,且女儿每个数月一封平安信,上头又写着一切安好,她便没有想太多,若非前些日子老爷子无意中得了信儿,又特地暗中查证了一番,恐怕至今仍蒙在鼓里。 说起来打一开始沈老太太就不怎么待见同叶家这桩婚事,这还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当年沈老太太是个名满江南的才女,不但容貌娇美,才识过人,且性子温婉娴静,不知倾倒多少世家子弟,就连只有一面之缘的叶老太爷也不例外。 可惜恨不相识未嫁时,佳人早已旁落,还是同自己亲如手足的知己沈老太爷。 叶老太爷也只好将这段情深深的埋在了心底,并在沈老太太成亲后没多久,便匆匆娶了叶老太太。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不知叶老太太从哪儿得的风声,有一次趁着叶老太爷酒后醉话便套问出了事实,心里就此扎下一根刺。 后来沈叶两家联姻,叶老太太心里纵然不愿,可拗不过叶老太爷的强势,只好委声应了,前因后果下,叶老太太对沈氏自然是百般的挑剔千般的不待见。 叶老太爷在世尚好,不敢做得太过,可叶老太爷过世后,叶老太太自然便无所忌惮了。 至于沈家原先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后来得知也为时已晚,就此害了沈氏的一生。 沈氏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歇,双眼已有些红肿,沈老太太让薛嬷嬷备了热水,让沈氏好好净了脸,平复一番才重新坐下说话。 “让母亲忧心记挂,是女儿不孝。”沈氏这会儿显得平静多了,只是哭了许久,双眼略微红肿,面容流露出一丝疲惫。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你到底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我岂能不记挂?”沈老太太目露疼惜,可转念想到叶家,又冷着脸恨恨的道:“前两年刚碰上的时候,你父亲还曾问起过,那叶霖倒是舌灿莲花,说得比台子上唱的还好听,往后他若是再欺你,只管回来,看你父亲兄长怎么收拾他!” 提及叶霖,沈氏心里已经毫无波澜,她抿嘴轻轻一笑,“如今我与他早不复当年的情份,只想平平静静的守着澜儿,将来再为她寻上一门好婚事,不走我这条老路便谢天谢地了。” 心哀莫大过于心死,沈老太太看着女儿这番摸样,又忆起往昔,心里愈发的恨,不过她到底不在提及叶家,反而顺着话提到了锦澜,“如今锦澜也有十四了吧?可曾定亲?” 沈氏摇了摇头,这些年在扬州,她倒是看中了孟家的大少爷,只可惜有缘无份,如今上京城时日又短,她忙着料理府中事宜,还未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露过脸,自然也就不晓得哪家是哪家。 沈老太太眯起眼思忖了片刻,“锦澜的年岁倒是同逸儿差不多。” 沈氏愣了下,想了想才迟疑的开口道:“母亲说的莫不是三哥的......” “可不正是那小子。”一提到自家孙子沈老太太立即眉开眼笑,“逸儿上个月刚满十五,如今正在国子监念书,摸样自然随你三哥,是个俊的,脾气性子如何我就不夸了,今儿个他正好沐休,待会儿用膳时你亲自瞧瞧便是。” 沈老太太的意思,便是想为锦澜说亲,且说的还是自家的孙子。 沈氏心里一动,虽说她未曾见过这个外甥,可沈家的风气素来就好,无论是父亲还是三位兄长都不曾纳妾,加上又是自个儿的娘家,双方都知根知底。 三嫂的性子一直不错,沈之逸是三哥的嫡次子,将来媳妇也不需要打理家业主持中馈,还有母亲在上头看着,澜儿若是进门,必定不会吃苦受累。 这么一盘算,竟是门极好的婚事,沈氏当即便动心了,“如此,一会儿我便看看。” 沈老太太一想到锦澜那乖巧的摸样,心里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巴不得立即将她定下来,省得被人抢走了。 锦澜并不晓得沈老太太正在打她的主意,她随着沈品彤在园子里走走停停,看着景致赏着花,沈品彤的性子有几分像孟茹涵,均是大大咧咧却又十分直爽,锦澜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摸样,不由自主的想起已经成为四皇子侧妃的孟茹涵。 也不知茹涵姐姐现在过得可好? 不过想来也是,出嫁后伺候公婆夫婿,打理日常琐事,还有外头的人情往来,桩桩件件劳心又劳力,哪还似待至闺中时那般娇贵。 “澜妹妹快来,我带你去看五哥养得花鹿。”沈品彤没有察觉到锦澜的惆怅,拉着她便往前一路小跑。 惠秀琥珀等丫鬟相视一眼,只得快步跟上。 沈府园子里有一处林子,里头用栅栏围着,放养了几只梅花鹿,两只头上顶着树杈似的犄角,三只则是脑袋平平,均是棕黄色,遍布鲜明的白色梅花斑点。 这些梅花鹿被圈养久了,倒也不怕人,看到锦澜等人过来,便从地上站起,踏着优雅的步子一蹦一跳到栅栏边上讨吃的。 沈品彤从栅栏边上的箩筐里抓了两把草料,一把自己握着,一把放进锦澜手中,笑着说道:“澜妹妹怕是没见过花鹿吧?别怕,这几只花鹿性子温驯,从不咬人。”边说她边将自己手里的草料伸到栅栏里喂给凑过来的梅花鹿,“你瞧。” 锦澜看着沈品彤的举动,又看了看另外凑过来的鹿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手上的草料,好似流露出一股馋意,锦澜犹豫了下,也缓缓的伸出了手。 梅花鹿的舌头极其灵活,一下便卷走了锦澜手里的草料,但温热的鹿舌难免刮到她娇嫩的掌心,顿时一阵酥痒的感觉,锦澜不由弯起眉眼,咯咯的笑出声。 正当锦澜和沈品彤玩得正欢,忽闻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锦澜身子霎时一僵,飞快的回过头,只见一名身穿宝蓝色暗绣青竹袍子的少年缓步走来。 此时日头正好,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少年身上,宛如镀上一层金粉,色泽纯粹鲜亮,温润的脸庞噙着儒雅的浅笑,好似珐琅点翠般迤逦。 沈品彤一见来人,双眼不由一亮,笑着跑上前行礼,“五哥。” 来人正是沈家三房的五少爷,沈之逸。 第二百零三章 沈家(下) 风吹过林子一阵沙沙声,也扬起了少女乌黑浓密的发丝。 沈之逸略有些恍惚的望着五步之遥的身影。 只见眼前的人儿侧着头,小巧的下颌微微昂起,弯起的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容,温婉清丽,浓墨般的青丝随风飞扬,一双眼眸似璞玉般润泽明亮,澄澈剔透,闪动的熠熠生辉的神采,又带着一丝愕然,宛如受到惊吓的茕兔。 沈之逸顿时便痴了。 “五哥?”沈品彤看见沈之逸正望着锦澜愣愣出神,不由坏笑的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五哥不是一向称书中自有颜如玉么?怎的这会儿却直盯着澜妹妹瞧?” 沈之逸俊秀的脸上攸的染上一丝淡淡的绯红,不自然的移开眼,看着自家妹子温声道:“莫要胡说。” 沈品彤笑着同沈之逸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锦澜介绍道:“澜妹妹,这是我五哥之逸。” 之逸?沈之逸?锦澜一怔,继而似羞臊般垂下头,实际上则是掩饰眼中的震惊。 沈之逸,若她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就是前世两年后连中三元的江南才子沈之逸! 当时她已和安远侯世子定了亲,叶霖偶尔提及沈之逸时还曾惋惜,若非安远侯府抢先一步,恐怕与她结亲的,便是沈之逸。 没想到,今生却在这儿碰上了。 沈品彤见锦澜羞怯,吃吃的笑了两声,又指着她对沈之逸道:“五哥,这是姑妈家的妹妹,锦澜。” 沈之逸温雅一笑,醇声唤道:“澜表妹。” 锦澜忙敛下心绪,抬起头优雅的福了福身,“五表哥。” 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并未看清,此时抬眼一看,才发现沈之逸如今莫过十五六岁的摸样,脸庞清雅俊秀,眉眼温和,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宝蓝色的袍子衬得他肤色白净,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黝黑,举止端方稳重。 沈氏也是华贵之家,可他除了头上的白玉发冠外,便只在腰间挂了一枚青玉环佩,并无过多饰物。 见过礼,自然就没那么生疏了,三人一同立于栅栏边上喂养梅花鹿。 只是沈之逸时不时便侧眼看看抿嘴浅笑的锦澜,他忘不掉方才那抹浮若惊鸿的笑颜,又见她喜爱这梅花鹿,心头微动,“澜表妹若是喜欢,一会便带两只回去,养在府里也能解解闷。” 锦澜不由一愣,还未张口,便听见一旁的沈品彤惊奇的道:“五哥,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平日里我来多摸几下都不行,这会儿居然要送两只给澜妹妹!” 沈之逸耳根子一红,面上却恍若无事,微笑道:“这花鹿养在府里,你打小便在边上玩,澜表妹却是难得来一回,我送两只与澜表妹,合情合理又有何不可?” 沈品彤最怕自己这位五哥咬文嚼字讲道理,嘴角抽了抽,赶紧干干赔笑几声,“可可可,只要五哥说什么都可,横竖这花鹿是五哥猎养的,便是全送了,我也无话可说。” 锦澜听他们兄妹拌嘴,不由噗嗤一笑,“五表哥不必费心,这鹿儿养在此处极好,我府里又没有适合的林地,带回去也不晓得养不养得活。” 边说她边看着正在欢快嚼着草料的梅花鹿,双手轻轻抚过削得平整圆滑的栅栏,略有感触添了句:“再说也不过是从一道围栏换到另一道围栏,又有何区别?总比不上漫山遍野,自由自在得好。” 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变成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偏这声愁惘的叹息,清晰的落入沈之逸的耳中,他双眼霎时一亮,笑语晏晏看着锦澜:“澜表妹说得是。” 锦澜微怔,抬起头同沈之逸四目相对,和煦目光,如同一抹寒冬暖阳,慢慢染入她茫然的双瞳。 突然,她脑海中猛地浮现出另一双深邃狭长,清冽幽冷的眸子。 嗖的一下,锦澜别过头,不再看向沈之逸。 没多久,便见薛嬷嬷亲自寻过来,说是沈老太爷回府了,要见锦澜,沈之逸轻笑道:“澜表妹快过去吧,祖父为人虽严谨,对晚辈却十分慈爱,莫怕。” 锦澜含笑点了点头,又同沈品彤说了声,便跟着薛嬷嬷离开了园子。 沈老太爷大多时候都歇在沈老太太的曦园里,不过白日则习惯独自呆在鹤归园,尤其是刚下完早朝这段时间。 锦澜随着薛嬷嬷进门时,沈氏早已经在里头了,正同沈老太爷轻声说着话,看样子是又哭了一场。 看见锦澜进屋,沈氏忙招了招手,“澜儿快来见过你外祖父。” 沈老太爷不习惯丫鬟小厮近身伺候,因此屋里并未留人,地上也没有蒲团之类的垫子。 锦澜不在意,上前两步便跪在青石板上,恭恭敬敬的给沈老太爷磕头,“澜儿见过外祖父。” “嗯,起来吧。”沈老太爷的声音沉稳有力,甚至带着一丝丝冷冽,那张被岁月侵蚀过,布满沟壑的脸庞仍旧掩不住通身威严的气派,不过触及到锦澜,精湛有神的眼眸中含着一抹慈祥的淡笑,指了指边上的太师椅,“坐下说话。” 沈氏和锦澜才轻身落座。 方才沈老太爷和沈氏已经叙过话,这会儿目光便移到锦澜身上,“丫头,可曾读书识字?” 锦澜吃不准沈老太爷的心思,也不晓得沈到底有没有透过底,只好老老实实说道:“曾同夫子习过一段时日,认得些许字。” 沈老太爷不悦的哼了一声,“当年就瞧出叶长峤那老匹夫是个迂腐的酸人,定会捧着框框条条按部就班,要老夫说,女子识字读书是好事,难不成做个睁眼瞎的糊涂鬼才是德?” 叶长峤便是叶家老太爷的名讳,也就是锦澜的祖父,涉及到长辈先人,锦澜便不好开口接话了,唯唯诺诺笑了笑,赶紧低眉顺目端坐不语。 许是出了气,沈老太爷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往后你常过来走动,品彤那丫头如今正跟着京里头有名的女夫子研习,多你一个,也好叫她收收心,我沈东蔺的外孙女儿,岂能同旁人一般!” 锦澜心头蓦然淌过一股暖流,外祖父虽然不明说,可这番话分明就是告知与她,往后可随意进出沈家大门,而最后一句则是表明了,沈老太爷会为她同母亲做主。 如此一来,无论是叶老太太和叶霖都会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作践自己和母亲了。 锦澜肃然起身,再度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心怀感激的给沈老太爷磕了个头,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字的道:“澜儿定不会叫外祖父失望!” 沈氏显然也听明白了沈老太爷的话,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起来,出嫁多年,父亲待她仍同往昔,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沈老太爷欣慰的点了点头,抬手一挥,“快些起来。”待锦澜起身后又捋了捋胡子淡淡对沈氏的道:“你三位兄长领了差事,会晚一些回来,今儿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一切听父亲安排。”沈氏自然是万般听从,沈老太爷又同沈氏和锦澜说了几句,便让她们先回曦园陪伴沈老太太。 沈氏和锦澜行礼告退,可走在后头的锦澜半只脚刚跨出门槛,心里便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会儿,正想着该不该问出口,就听见沈老太爷说道:“澜丫头还有何事?” 锦澜看了眼回过头,一脸不解的沈氏,露出个歉然的笑容,又转身回了屋。 “外祖父,澜儿有一事不明,可又不知当不当问。” 沈老太爷目光炯炯,盯得锦澜心里直打鼓,不由暗暗后悔自己的莽撞。 这会儿功夫,沈氏也进了屋,看见沈老太爷的表情,不由蹙眉唤道:“澜儿?你......” 沈老太爷抬手阻断沈氏的话,却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盯着锦澜,“既然心中有疑,又认为老夫能解惑,你便问吧!” 锦澜不由一喜,但并未冲动,而是在心里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道:“澜儿想问,朝中可有阎姓的官员?” “什么!?”沈老太爷脸色倏然大变,目光死死的盯着锦澜忐忑的小脸,“你说什么?” 锦澜显然没想到沈老太爷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心头猛地一紧,张了张口却不敢再说第二遍。 “澜儿!”沈氏最清楚沈老太爷的脾气,这会儿明显是锦澜的话戳中了他的禁忌,于是急忙对锦澜厉声道:“你这不知事的丫头,朝堂上的事岂能容你置喙?还不快闭嘴随我出去!”边叱喝边抓起锦澜的小手就要往外拽,却被沈老太爷制止。 “容儿你且先出去。”沈老太爷看了沈氏一眼,淡淡的道,语气不容拒绝。 沈氏面色微微发白,扫了眼威严依旧的父亲,又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女儿,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松开手,缓缓出了门,不过她守在门外,一步都不敢离远了。 屋里顿时只剩下祖孙二人。 锦澜垂头含胸,心里已经不止一次懊恼悔恨,早知道会惹的沈老太爷大发雷霆,她便是死也不会问出这句话。 都怪阎烨那混蛋,偏生要玩什么猜谜,上回直接说了不就得了? 沈老太爷看不见锦澜脸上的神情,自然就不清楚她心里是何想法,自顾做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目光宛如凛冽的寒风,紧锁着眼前娇小的身子。 半响,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收回目光,怔怔的望着书案上一方古朴的砚台,满嘴苦涩的低喃道:“阎家,说起来竟已过了这么多年了......” 第二百零四章 他的身份 即便再怎么不舍,沈氏都得掐着点儿赶在宵禁前回府,一来她如今是叶府主持中馈的太太,里里外外都离不得太久,二来虽有沈叶两家的名帖,但最近局势严峻,不好太引人瞩目。 用完晚膳,沈氏便带着锦澜拜别沈家二老和三位兄长,登上马车,缓缓返回叶家。 宵夜历来是一更三点,也就是戌时,现下才申末,时辰足够宽裕,因此李三驾车走得稍慢些,以免太过颠簸。 天色微暗,街上的人仍旧来来往往,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似乎要抢着在宵禁前将手上的东西卖出。 锦澜静静的坐在马车内,背脊靠在车厢上,澄澈的双眼阖着,似乎在打着盹儿,实际上她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在鹤归园,同沈老太爷谈话的场景: 对沈老太爷来说,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还能再旁人嘴里听到“阎家”这两个字,尤其这人还是自个儿年仅十四,足不出户的外孙女。 一番闵怀后,沈老太爷收起脸上的怅然之色,凝视着锦澜垂头含胸的摸样,眸色一凛,“抬起头来。” 锦澜身子微僵了下,暗暗吸了口气,依言抬起头,对上沈老太爷冷冽的目光。 话已出口,反悔无用,她又何必念念自责?且眼前的人是她的外祖父,是刚许下承诺,会护她的亲人! 看着锦澜逐渐恢复平静淡然,沈老太爷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赞赏,不过仍旧冷着脸,朝边上的太师椅瞥了一眼,淡淡的道:“坐吧。” 听到沈老太爷的话,锦澜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愿意让她坐下说话,便证明了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说的禁忌,她步态轻盈,乖巧的坐在沈老太爷身旁不远处的太师椅上。 沈老太爷端起茶盅慢慢的喝了一口茶,“你如何得知阎家一事?” “算起来还要从四年前说起。”锦澜并不打算瞒着沈老太爷这些事,早在下定决心开口询问的刹那,她便知道母亲这些年在叶家的遭遇怕是隐瞒不住了,毕竟同阎烨最大的纠葛,便在于母亲身上的毒。 一点一滴,巨细无遗,从最初的马车相撞到灵济寺中的遭遇,一直到四年前进京的险境,平安回扬州后母亲解毒的过程,甚至包括石掌柜的存在,全都如竹筒倒豆,倒了个一干二净。 其实,许多事情锦澜仍是可以含糊过去,但面对这样一个打从心底关怀自己的长辈,她无法选择欺骗和隐瞒,且最重要的是沈老太爷听到阎家时的反应,让她决定坦白一切。 随着锦澜的讲述,沈老太爷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简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待锦澜清脆的声音落下后,他一动不动的坐着,沉默了片刻,突然抓起书案上的汝窑青花山水茶盅狠狠的砸在地上—— “欺吾太甚!” 沈氏在外头先是听到一声刺耳的破裂声,紧接着便是父亲的咆哮,顿时吓的双腿发软,踉跄两步,扶着门框跨进屋,只见地上躺着几乎碎成粉末的杯盏,而沈老太爷面色通红,怒目圆睁,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显然是被气的。 而女儿正老老实实的站在太师椅前,神色还算平静。 沈老太爷看到沈氏一副担惊受怕的摸样,心里的痛楚愈加一发不可收拾,他仰起头,闭了闭眼,强行将虎目中的酸涩忍回去,哑声道:“容儿出去,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沈氏担忧的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女儿,只得再度退到门外守着。 沈老太爷闭目沉思,似乎回想起了往昔,脸上神色时青时白,锦澜也不出声,安静的陪在一旁,她知道,这些事即便是沈老太爷,也需要时间来接受,尤其是母亲这些年来的遭遇。 自幼捧在掌心中的小女儿,低嫁入挚友府邸,非但没有受到丝毫庇护和宠爱,反而被人当做污泥般践踏,甚至还遭到府中贱妾下毒暗害,险些赔上性命,这让沈老太爷怎能不痛? 他恨不得立即冲到叶家,将叶氏母子刀刀凌迟,方解心头之恨! 沈老太爷沉默了半响,脸上变换的神色最终归于冷峻,他睁开眼,望着锦澜冷冷的道:“既然如此,当年为何不来信细说?你母亲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 当年沈老太爷征战沙场,英勇无敌,所到之处均让敌阵闻风丧胆,不知为先帝打退多少胡卑进侵,若非朝堂不稳,恐怕大周的国土便不止如此了。 因而这通身的气势便是在沙场生死中凝练而出,莫说沈氏,即便是他那三个儿子在沈老太爷盛怒下,都不一定能站得稳脚跟。 可锦澜却面无波澜,始终平静如初。 许是这份过人的从容和镇定,让沈老太爷在不知不觉中便将她视为了平等之人,而非一个年方十四的深闺幼女。 “外祖父。”锦澜抬起眼,对上沈老太爷充满阴霾的双眸,“当时形势危急,远水就不得近火。”顿了下她又道:“且,以当年沈叶两家的权势,即便说,也是白说,没准还会连累沈家。” 若非沈家失势,叶老太太和叶霖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如今不是最好的证明么? 因此,当年的沈家就算寻上门,也只是自取其辱,想来母亲定是看明白了这点,无论受到怎样的委屈也咬紧牙关,不愿向娘家吐露半个字。 沈老太爷眼中闪过一抹颓然,再度阖了阖眼,“罢了,往事不必再提,将来若叶家还敢欺凌你们母女,定要速速报来!”话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澜儿谨遵外祖父之命!”锦澜重重地点下头,目光坚定的说道,即便没有这番话,她也不会再让母亲受到任何欺辱! 平复了心头的怒火,沈老太爷的目光重新焦距在紫檀木嵌螺钿云纹书案一角的砚台上,良久才似叹息般说道:“阎家,早在先帝驾崩,圣上登基前便被灭门了。” 什么?灭门!? 锦澜如遭雷击,浑身不由一颤,脱口而出道:“怎会这样?” 难不成是巧合?阎烨并非什么高官王侯? 可明明当初连北静王府都听从他的安排对她施以援手啊!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老太爷似乎看不见锦澜脸上的震惊,自顾自的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怕是当朝也没多少人记得阎氏这一庞然大族。” 原来阎氏乃是当年大周开国元勋中的一员,一路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后功成身退,盘踞西北,数百年来逐渐壮大成大周第一士族门第。 阎家曾出过两位皇后,五位贵妃,七八位常胜将军,入朝致士的子弟更是数不胜数。 直至有一日,功高震主,赏无可赏。 “盛筵必散的俗语,千古流传,自有一番道理。”沈老太爷长长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已经敛下心绪的锦澜,目光闪烁,“你可知,当今圣上的生母是哪位?” 当今圣上的生母?不就是住在华清宫里头的那位吗?锦澜心里琢磨,嘴上却轻声回道:“澜儿不知。” “你不知是理所当然的。”沈老太爷颔首,眼中充满沉凝,“不光是你,朝中大半臣子怕是均不知晓,当今圣上的生母,乃是阎家最后一位入主后宫的女儿,昭宁皇贵妃。” 锦澜瞳孔猛地一缩,“可您不是说阎家已经被......” “阎家确实已被灭门,还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当年据说西北阎家府邸内堆尸如山,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即便是京城里亦是风声鹤唳,凡是阎家子弟或者同阎家交往过深的门户,均遭到血洗。” 锦澜忍不住说道:“那圣上......”怎么登基? 沈老太爷也不怪她打断自己的话,反而赞许的点了点头,“当时不但是圣上,韶宁皇贵妃一共为先帝诞下二子三女,除了圣上和三位已经远嫁的公主外,还有一位年幼的九皇子,韶宁皇贵妃聪慧过人,早已料到阎家会有此劫,因而暗中做了安排。” “在韶宁皇贵妃被赐鸩毒之刑时,忠仆死士便偷偷将两位皇子送出宫,其中一位送到了太原王氏族,而另一位年幼的九皇子则在途中遭先皇后派人截杀,从此下落不明,直至圣上登基,千辛万苦才将流落在外的九皇子寻回。可惜,九皇子这些年吃尽了苦头,成了一名万事不知的傻子。” 沈老太爷仰身长叹,沈叶两家当年便是一路扶持着圣上,才有如今的成就,否则单凭叶霖那厮的才智,又岂能坐上今日之位,而沈家恐怕也早随着魏王之乱家破人亡了。 伴君如伴虎,自古多少忠臣不得善终啊! 锦澜并未将沈老太爷的叹息听入耳中,她茫然的抬起手,轻轻覆在胸膛上,隔着厚实的袄子,一枚温凉的玉佩正紧紧贴在她娇嫩的肌肤上。 阎家已亡,剩下的血脉便只有当今圣上和那位九皇子。 可照着外祖父所说,九皇子伤了神智,已成了傻子,阎烨分明有勇有谋,且武功不俗,哪似一个万事不知的傻子? 锦澜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有人,见过那位九皇子么?” 沈老太爷对锦澜的想法心知肚明,且他心里也在犯嘀咕,从锦澜的说辞上看,无疑这位九皇子的嫌疑最大,不过......“起初九皇子在宫中,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后来皇上特地建了府邸,又封九皇子为九王爷,迁出宫后,便一直深居在王府中,鲜少露面了。只是......” 沈老太爷沉吟了下,目光炯炯的盯着锦澜,“只是听说这位九王爷同圣上有几分相似,容貌俊秀非凡,并不似你口中所说的那人,平平无奇。” 鲜少露面,容貌俊秀非凡。 锦澜脑海中猛地想起当初从京城返回扬州时,在船上祝嬷嬷所说的话。 “是石掌柜和一名年轻的公子带着奴婢进了北静王府。” “还给了奴婢一封信,说到时候亲自交给姑娘。” “身形虽相似,但那公子显得年轻许多,且相貌堂堂,极为俊美。” ...... 石掌柜,年轻公子,相貌堂堂,还有那支羊脂玉茉莉小簪。 难道,他真的是—— 第二百零五章 愁绪 皇上最疼爱的幼弟,当初的九皇子,如今的九王爷。 倘若他真是这般尊贵的身份,那她...... 锦澜睁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里如吃了黄连般,异常苦涩。 沈氏一直都注意着锦澜的动静,这会儿看她小脸上满是怅然,不由问道:“澜儿,怎么了?” 锦澜猛地回了神,对上沈氏关切的目光,勉强抿嘴一笑,“没事。” 沈氏哪还不晓得自家女儿的心思,虽然方才在鹤归园她听到的不多,但也明白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否则向来严谨的父亲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气。 她将锦澜揽入怀中,柔声劝道:“你外祖父的脾气便是这般,莫要往心里去。” 锦澜不知该如何向沈氏解释,便点头应道:“嗯。” 这些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或许并不是这般。 无论怎样,他早晚会向她坦白。 锦澜再度合上眼,车厢里一下便静了下来,摇摇晃晃的驶回了叶府。 ****** 沈家一行,让叶老太太和叶霖对沈氏的态度陡然转变,叶霖一连好几日想歇在沈氏屋里,却被沈氏以身子不适为由,打发了过去。 锦澜仍旧同往常一般,除了晨昏定省便是关在小书房里抄录经书,好似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 唯有近身伺候的唐嬷嬷才知道,姑娘时常会在小书房里头愣愣出神。 当汝南侯府第二张帖子送到锦澜面前时,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度推脱,不过,她心里也不准备回绝。 翌日清早,锦澜便起身,梳洗过后便由着唐嬷嬷和挽菊碧荷几人折腾了一番,才登上马车往汝南侯府去。 这次老祖宗请的人不多,除了锦澜外,便只有竹堂的叶锦玉,菊堂的三姑娘叶锦玥,均是旁支嫡出的姑娘。 锦澜到时,叶锦昱和叶锦玥已经环绕在老祖宗身旁,当然,还有绝对少不了的本家七姑娘叶锦嫣。 一见到锦澜的身影,叶锦嫣立即不削的嗤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哟,快瞧瞧是谁来了?我还以为某些人这会儿不知是磕着还是碰着了,出不了府,见不得人呢!”最后那句咬音极重。 锦澜懒得同她计较,上前恭敬的给老祖宗陈氏行了一礼,脆声道:“锦澜给老祖宗请安,前些时日身子不争气,有负老祖宗的邀约,锦澜心中不胜惶恐。” 陈氏见到锦澜,双眼不由一亮,笑眯眯的抬手虚扶道:“快起来,你身子单薄,京城又不似扬州那般气候宜人,水土不服亦是常有的事。” 上回叶锦薇和叶锦娴过府做客,叶老太太事先敲打了好几回,不许将府中的事透漏出去,只说锦澜初到京城水土不服伤了身子。 在叶老太太的厉色下,叶锦薇即便心有不甘,也只得强行忍着,替锦澜遮掩过去。 叶锦嫣见陈氏待锦澜这般和蔼可亲,心里顿时便觉得不舒服,张口就要讽刺几句,可被叶锦玉将话堵在了嘴里。 “许久不见锦澜妹妹,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愈发楚楚动人了。”叶锦玉含笑起身,上前拉住锦澜的手上下打量了两眼,便转过头对陈氏笑道:“老祖宗您瞧,我说的可对?” 锦澜今儿个这份装扮,可是唐嬷嬷几人狠下了一番功夫才有的成果。 桃红云锦织团花腰立领长袄,领口袖口笼了一圈白兔毛皮,袄子上以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绽放的牡丹,下身搭着月白暗绣云纹襦裙,梳着芙蓉归云髻,发间插着支羊脂玉薄薰芙蓉簪,胸前挂着上回老祖宗送来的贺礼,那枚精致华贵的赤金莲纹璎珞,腰间的兰色如意丝绦上挂着一枚羊脂玉芙蓉压裙。 整个人宛如一支吐蕊的桃夭,灼灼其华,加上她端庄的举止,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优雅,气势竟一点也不输给郡主教养的叶锦玉。 陈氏心里自是叹息,这样的女儿没投生在本家里头,真真是可惜了,不过她面上丝毫不显露,仍旧慈爱的笑道:“上回澜丫头不过才九岁,如今都十四了,自然大不一样。” 锦澜心头一凛,抬眼便对上陈氏意味深长的目光,当即便笑道:“老祖宗说得是,以锦澜看来,三位姐姐姿容妍丽,远胜当年数倍。” 照着上次在府中老太太所言,如今除了她和叶锦嫣外,余下年龄接近或是已经及笄的姑娘不是出嫁便是定了亲,这会儿老祖宗又特意提及她的年岁,只怕心里又起了什么盘算。 不过,如今同她有过一丝瓜葛的四皇子已经娶了侧妃,正妃她怕是还不够格,往后再多仔细些,加上沈家的势头,应该不会让老祖宗轻易算计了去。 正如锦澜所想,陈氏目前忌惮沈家,也摸不着皇上的心思,因而心里头有什么算计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次过府请安,除了叶锦嫣和也锦玥时不时讥讽两句,竟异常顺利,用过午膳后,锦澜便同陈氏告退,乘着马车回了叶府。 眼看着锦澜平平安安的回来,沈氏绷了一早上的心才送算松了口气,搂着锦澜叮咛了几句,又赶着看账本处理府中琐事。 一晃眼又是大半个月,京中的气候逐渐暖和起来,可朝堂上的局势却日渐严峻。 皇上身子已经弱到无法每日正常早朝,就连奏折都是搬到甘泉殿,交由太子批阅然后再由皇上过目,以二皇子和六皇子为首的势力异常活跃,搅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不管外头如何风声鹤唳,对锦澜和沈氏来说,这段时日过得异常安心,虽远不比母女单独留在在扬州那三年,却也比刚上京时要好得多。 叶霖和叶老太太待沈氏一日比一日殷勤;宁姨娘好似歇火了般,整日待在拢翠阁里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叶锦薇则忙着讨好老太太,根本没心思寻锦澜的麻烦;而原本被罚跪祠堂百日的叶锦娴坚持了两天后,便昏倒在祠堂中,被人抬回了轻芷楼,大病一场,至今仍下不了塌。 叶锦娴到底是叶家的血脉,叶老太太自然不会真的想要她的命,当初也是为了稳住沈氏才让她罚跪祠堂百日,如今见到这番形势,老太太稍加训斥几句,往后罚跪的日子就趁势免了。 沈氏自不会在这点小事上纠缠不清,她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各府邸的邀约帖子如雪片般往怡景园里送,幸好当初她在扬州同秦氏学过几分手段,借着沈叶两家的名头,很快便打开了京城贵妇圈,辗转下虽有几分吃力,但也收获颇丰。 今日,沈氏应邀前往靖北侯府做客,锦澜一早请过安便回了澜园,这段时日静心抄经,倒让她的书法更胜一步,如今一手小楷精淳粹美,遒劲之中不失婉媚,端庄之中不失姿态,就好似她的人一般,亭亭玉立。 “姑娘,表姑娘又差人送东西来了。”沐兰在小书房外头唤了一声,伸手推开门,捧着个鸡翅木嵌螺钿刻纹的匣子进了屋。 锦澜飞快的将刚沾好笔墨的兔毫移到蓝釉描金珐琅掐丝笔洗上,生怕墨汁污了才抄一半的经文。 白皙的柔荑稍稍抖了两下,待没有墨汁溅出,她才将兔毫搁在青花山字形笔架上,开口说道:“拿过来我瞧瞧,彤表姐又送了什么过来。” 沐兰将手中的匣子轻轻搁在书案空出的地方,然后小心的打开。 锦澜抬眼一扫,里头似乎是几本书,待伸手取出一看原是几本难得的杂书,看着倒能解解闷,也附和沈品彤的性子。 她抿嘴笑笑,继续往下看,没想翻到最后,竟然翻出了一本《宣示帖》! 锦澜目光一凝,顿时有些一不开眼了。 若说小楷字帖里最出名的莫过锺繇的《宣示帖》,可《宣示帖》早已成了孤本,没想到竟会出现在沈家! 以沈品彤的性子,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出要送自己如此珍贵的字帖,十有八九是沈之逸的杰作。 锦澜捧着手里的字帖,眼眸中顿生复杂之色,每回沈品彤送东西过来,里头都会夹杂着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不是名家字帖便是各种珍本。 她私底下曾寻沈品彤询问过,得知是沈之逸添进去的,心里对这位博才多学的五表哥难免多了几分感激。 可如今连《宣示帖》都送过来了,锦澜登时觉得手中这本价值连城的字帖如烫手山芋,拿着也不是,丢了又不妥。 思忖片刻,她便把其余几本杂书放到一旁,单单将字帖放回匣子内,郑重的交给沐兰,“你亲自跑一趟沈府,把这匣子交还给彤表姐,就说她怕是一时不慎拿错了东西。” 想了想,她又道:“一会儿你先到屋里寻唐嬷嬷,让她将前几日我新得的那只绿地粉彩菊石青玉妆盒放进去,一起送给彤表姐,就当做是回礼。” 沐兰不晓得锦澜为何会将东西退回去,但仍点头应道:“奴婢这就去。” 直到沐兰的身影消失在门前,锦澜收回目光,继续提笔抄经,不过写的字迹显然不必前头的好。 略略抄了一小段,她便心烦意乱的搁下笔,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碧竹怔怔出神。 沈之逸无论从容貌还是才识,甚至家世,同她都极为般配,锦澜心里也清楚,母亲怕是动了心思的,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的在她面前提及沈之逸。 可是......锦澜抬手小心的将颈子上挂着的玉佩取出来,捧在手心里垂首细细凝望。 没人比她更清楚,不知不觉中,她竟牵挂上了那样一个人。 翌日,辗转一夜的锦澜打算到沈家走一趟,可还未出门,便收到了四皇子府的帖子。 第二百零六章 四皇子的心思(上) 锦澜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头一回踏入四皇子府。 孟茹涵的陪嫁丫鬟揽香亲自在外头迎接锦澜,坐在特地备好的软轿中,锦澜略略将四皇子府沿途的景致打量了一番,虽说四皇子并不十分得圣心,但府邸的布局建造仍旧富丽辉煌,处处彰显皇家气派,即便是本家的汝南侯府也不及一半。 软轿进入了孟茹涵的院子,这是除了主院外最大的院子,显然四皇子对孟家这桩婚事还是颇为在意的。 守在廊下的滨芹一看到轿子,立即便往屋里传了声,“锦澜姑娘来了。” 孟茹涵如今发丝尽数盘起,做妇人打扮,梳了个飞仙髻,穿着一袭蜀锦金丝牡丹花纹对襟夹袄,搭着兰色挑线裙,微微露出半双小巧的月白色乳烟缎攒珠绣鞋,精致的鞋面上还各缀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南珠,一身华贵高雅,容貌娇艳依旧,眉宇间染着几分柔媚风情。 揽香引着锦澜直径往里间去,看见孟茹涵,她心里犹豫了下,还是往前两步屈膝一礼,“民女叶锦澜见过......” “澜妹妹这是做什么?”孟茹涵忙上前稳稳的扶住锦澜福了一半的身子,“你我本是姐妹,不必如此生疏。” 锦澜苦笑,“可如今姐姐的身份不同,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说罢坚持行完礼,但嘴上没有将侧妃这两个说出口。 她晓得,这对孟茹涵来说,仍是个不小的打击。 孟茹涵无奈,只得任锦澜福了福身,待她一站直身便拉着她的手,一同坐在紫檀木牡丹雕花嵌玉石贵妃软榻上,佯装埋怨道:“当初说好了来看我,这么久也没听到个声儿,若不是我下帖子请你,怕是你一辈子都不登我这门。” 这番熟悉的娇嗔,将锦澜心底生出的隔阂彻底消了去,她眼波轻转,嘴角不由一翘,“瞧姐姐说的,我这不是怕搅了姐姐的好日子。” “好哇!死丫头,今儿居然敢拿我玩笑。”孟茹涵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嫣红,故意鼓了鼓腮帮瞪起眼,伸手便挠锦澜腰肢上的痒肉,边挠嘴里还边笑骂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锦澜边笑边躲,还时不时告饶两句,两人顿时闹作一团,有些似当年在扬州孟府那般无拘无束。 屋里的丫鬟全都打发了,只留下揽香和滨芹在边上伺候着,看着嬉闹的两人,也不由捂嘴轻笑,可眼圈却微微泛起了红。 闹了一会儿,锦澜头上的簪子歪了,孟茹涵发间的珠花也斜了,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扑哧一声笑出声,然后伸手替对方整了整头上的发饰。 孟茹涵看了眼锦澜头上的金玉兰花长簪,将头微微一侧,也把插在后头那支一模一样的露出来,“我晓得你定会带这支簪子。” 锦澜将耳旁略微凌乱的碎发抚到耳后,眸光轻闪了下,“我从未忘记姐姐。”虽不常提及,可始终在心里牵挂着。 孟茹涵端起茶盅轻啜了口,柔声问道:“你同姨母在府里头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锦澜含笑点了点头,又稍稍提了下沈家的事宜。 “如此,姨母也算苦尽甘来。”孟茹涵轻轻的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每次见着沈氏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摸样,虽然秦氏不曾同她细说,可她却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后来同锦澜亲近,看出的事情便更多了,只可惜她始终是个外人,又同锦澜年纪差不多,即便有心帮忙也无从下手。 如今她进了四皇子府,总算是能帮锦澜撑腰了,没想她们也熬出了头。 真真是造化弄人。 锦澜不愿提及这些不堪的往事,便岔开话道:“今儿个就别说我了,且说说姐姐,四皇子...待姐姐还好吧?” 提及四皇子,孟茹涵妍丽的脸颊霎时飞上一抹霞光,衬得她愈发的娇艳动人,嘴角噙着的甜笑不必说也知道,定是极好的。 她羞红着脸,小巧的下颌半敛,声如细丝,“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见状,锦澜一直提着的心才缓缓落地,也是,四皇子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孟茹涵情窦初开亦是正常的,有了这段情,许是能让她忘掉一些被迫出嫁的痛苦。 对上锦澜笑意盈盈的眼眸,孟茹涵又羞又臊,赶紧东拉西扯转移话题。 正当两人说到兴浓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道:“四殿下回来了。” 锦澜眼皮子重重一跳,四皇子回来了?她飞快的抬头环视一圈,屋里也没有屏风能遮挡,怕是不可避免要同四皇子碰上了。 孟茹涵显然没想到四皇子居然会在这时候回府,怔了下又看了眼面色含忧的锦澜,轻声劝道:“不打紧,殿下晓得今儿个我邀你过府小聚,不会多说什么。” 门帘已经被人从外头高高打起,这会儿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锦澜只得点点头,赶紧让到一旁,心里祈祷着四皇子只是来打个转儿,最好别看到她。 锦澜思量间,四皇子已经走了进来。 揽香和滨芹赶紧双膝跪地请安,孟茹涵迎上前,深深的福下身行礼,“殿下。” 四皇子嘴角轻抿,温和的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孟茹涵盈盈起身,聪明的不问四皇子为何这般早回府,而是笑着将锦澜拉过来,“殿下,这便是臣妾所说亲如姐妹的姑娘。” 锦澜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跪拜礼,“民女叶氏锦澜见过四殿下。” 四皇子看着垂着头,低眉顺目的锦澜,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深处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光芒,声音轻柔醇和,“快起来吧。” “谢四殿下。”锦澜忙起身退到一旁,从头到尾都不曾将头抬起半分,似乎对这位四皇子十分畏惧。 四皇子穿着一身雪青色锦袍,袖口处镶绣金线云纹,腰间祥云锦带,挂着一枚羊脂白玉玲珑腰佩,一泓清泉般的眼眸映着袍子上的颜色,宛如雨过天青般的晴空,清澈明净,深深的将那抹娇小纤细的身影嵌入眸底深处。 孟茹涵欢悦的同四皇子轻声说着话,只是说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反应,不禁疑惑的望着他,“殿下?” “嗯。”四皇子瞬间就回了神,收回投向锦澜的目光,看了眼孟茹涵满是不解的小脸,温声道:“我还有些事,晚膳便摆在这儿吧。”说罢又扫了下一旁垂着头的锦澜,转身便往外走。 孟茹涵想留下四皇子,不过唇角微启,又抿住了,四皇子性子虽温和,却极不喜欢旁人干涉他的事。 可他方才看锦澜的眼神...... 孟茹涵望了下四皇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回头瞥了眼一直未曾抬头的锦澜,暗暗说服自己,方才是她看错了。 怔了一会儿,孟茹涵才压下心里的异常,重新露出笑容。 只是锦澜被四皇子这么一吓,孟茹涵又藏着心事,自然就不比方才那般融洽了,略略坐了一会儿,锦澜便寻了个借口打道回府,连午膳都没有留在四皇子府用。 孟茹涵稍挽留了下,也不坚持,亲自将锦澜送到二门外,又约了新的日子,才目送叶府的马车离去。 “主子,您不是备了午膳,准备留锦澜姑娘用膳么?”揽香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的四皇子一来,便成了这般场面。 孟茹涵漠然的扫了揽香一眼,目光隐隐含着冷厉。 揽香面色一白,赶紧跪在地上,“奴婢多嘴,求主子开恩。” 滨芹在边上看着也是一颤,可又不敢求情,自打姑娘嫁入四皇子府,性子就变了,最讨厌求情这一套,一旦她为揽香求情,不但揽香遭殃,就连她自个儿也讨不了好。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揽香身子摇摇欲坠之时,孟茹涵才淡淡的说了句:“起来吧,下不为例。” 揽香大喜,顾不得膝盖处的酸疼,磕头谢恩后便踉跄起身退到一旁。 孟茹涵看也不看她一眼,端坐在软榻上,脑海中不断闪现出方才的场景,方才殿下看向锦澜妹妹的眼神,分明就是......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鬼使神差下她突然做了个决定,“滨芹,将新出锅的吉祥如意卷端一碟过来,我要亲自送去书房给殿下尝尝。” 四皇子如今尚未迎娶正妃,连侍妾都极少,平日回府不是在她院子里便是在书房,这些习惯与细节孟茹涵都牢牢记在心中。 滨芹赶紧应声而去。 少顷,重新装扮一新的孟茹涵,带着手提楠木嵌螺钿雕花食盒的滨芹,款款往书房而去,她身后还跟着五六名名丫鬟,其中并没有揽香。 书房重地,自然少不了四皇子的心腹小厮把守,不过孟茹涵自嫁进府,从不随意乱走,每日都安分的呆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以至于四皇子并未对看守书房的丫鬟小厮下禁令。 守在门前的小厮远远瞧见孟茹涵过来,忙上前两步行礼,“奴才给孟侧妃请安。” 孟茹涵晓得这些都是四皇子看重的人,便柔声道:“起来吧。”然后又接着问:“殿下可在书房中?” 那小厮起身后便退到一旁,恭敬的回道:“回孟侧妃话,殿下并不在书房。” “不在?”孟茹涵皱了皱眉,四皇子若不在书房,还会去哪儿? “是,殿下吩咐有事出去一趟,说是片刻便回。”守门的小厮还以为孟茹涵寻四皇子有急事,便如实答道。 毕竟自从大婚后,四皇子夜夜歇在孟侧妃屋内,看起来是十分喜爱这位孟侧妃,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也会生出一丝巴结讨好的心思。 孟茹涵听了这番话,稍稍思忖片刻,便笑道:“如此,我便在书房中等殿下回来。” 守门的小厮赶紧打开门,好让孟茹涵进屋。 这是孟茹涵第一次踏进四皇子的书房,只见里头的宽敞丝毫不必她的正房小,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三四个紫檀木书架,上头满满当当都是各种珍贵的文本书籍,还有不少是孤本遗珍。 书架环绕在中间的是一张同为紫檀雕花书案,上头的文房四宝排列整齐,挂在笔架上的狼毫墨迹未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显然,四皇子刚离去不久。 孟茹涵扫了略略扫了一遍,便往里间走去,只是刚撩起碧玉垂珠帘,挂在墙上的一副画便落入了她的眼帘。 孟茹涵的脸色霎时大变—— 第二百零七章 四皇子的心思(中) 只见画上一株青葱翠绿的悬铃木,叶儿似乎随风摆动,树下一抹娇小窈窕的身影,身着白狐裘,梳着芙蓉归云髻,原本纤细的身子却站得同一旁的悬铃木般苍秀挺直,精致姣好的小脸上神情凛然,眼眸澄澈清冷,乍看下使人心中生出一丝高不可攀的气势。 可细细一瞧,又见四周氤氲的雾气和皑皑白雪为她蒙上一层淡淡的烟色,连紧抿的唇角好似都柔和了不少。 让孟茹涵如此震惊的,是画中人的容貌。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虽显得稚气为脱,但她一眼便能认出,这分明就是锦澜! “怎么会...怎么可能......”孟茹涵不敢置信的咬了咬嘴唇,目光移向画面右下角的缀名与时间。 上头赫然写着:天启十四年冬,白彦,还盖着一方朱砂红印。 白彦正是四皇子的表字,如今却是天启十七年。 “三年前。”孟茹涵面色白如雪,明亮的双眸浮起一层水雾,她缓缓的摇了摇头,溢满的泪水潸然落下。 从这幅画便能看出,执笔的人对画中人深深的眷恋与爱慕,否则怎会画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佳作?仿佛一举手一投足,都活过来了般,还有那似能流转的眼波...... 哪是画?分明就是俏生生的少女站在眼前。 原来三年前锦澜上京时,就曾同四皇子...... 孟茹涵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绞痛,踉跄两步,蓦然转身往外走,愈接近门口脚步便愈快,到最后跨门而出时,简直就成了落荒而逃。 “主子?”候在外头的滨芹不晓得孟茹涵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见她步态匆匆的离去,虽诧异顾不得多问,急忙带着那五六名丫鬟紧追而去。 直至一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方才守门的小厮陡然露出一丝诡笑,飞快的窜进书房,抬手便将挂在墙上的画取下卷好,然后依样放回原本的暗格中,接着迅速清理了孟茹涵和自己留下的痕迹。 最后,他回到门外将那扇厚重的门扉紧紧一合,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 锦澜安坐在车厢内,脑海中却不断涌现出方才的那一幕。 她虽应邀到四皇子府,却从未想过能再与四皇子见面,毕竟三年前的事,还有流窜的蜚语,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四皇子,均是不小的困惑。 锦澜并不想让四皇子以为她是个喜好攀龙附凤的女子,这样一来,无形中便着了老祖宗的算计。 毕竟沈叶两家,是哪一位争夺宝座的皇子都垂延的势力,一旦让人误以为她是那样的女子,那么一切都将变得顺理成章。 沈叶两家再怎么强势,也抵不过一道圣旨,孟家不是最好的例子么? 且四皇子已经娶了孟茹涵,她并不想让此事伤了两人的姐妹情谊,尤其孟茹涵对四皇子,显然是情根深种。 锦澜叹了口气,看来往后要少去四皇子府走动了。 挽菊察觉不到锦澜的惆怅,她双眼发亮,止不住兴奋的说道:“姑娘,这还是奴婢头一回见到皇子,原来皇子同咱们也差不多。” 方才她并未进屋伺候,只守在外头,但也有幸见了四皇子一面。 任凭锦澜千愁万绪,均抵不过挽菊这一句话,顿时被逗得扑哧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什么叫同咱们也差不多?莫非你之前以为皇子都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挽菊吐了吐舌,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常听说酒楼茶馆里的说书人念叨,皇子皇孙都是什么八面威风,气势凛凛,可奴婢今儿个偷偷瞧了四皇子一眼,觉得四皇子并不似书里说的那般骇人。” “四皇子......”锦澜抿嘴笑了笑,却并说下去,无论四皇子是个怎样的人,都与她没有瓜葛,又何必在意? 马车一路轻晃,轱辘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声,外头传来的喧哗逐渐减小,想必已经过了市坊,再有两条街便能回到叶府了。 锦澜阖上眼,正准备小歇片刻,不想马车突然间顿了下,紧接着停了,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车中的贵客,我家主子有请,望贵客下车一叙。” 声音又尖又细,却辨不出男女,锦澜阖着的眼眸猛地睁开,看了眼惊慌失措的挽菊,示意她别出声,兴许叫的不是她们。 沉默了一会儿,外头的声音再度响起,“车中的贵客,我家主子有请,望贵客下车一叙。” “姑娘......”挽菊脸上满是不安,极小声的唤了一句,外头的声音分明就在马车边上,不是唤姑娘又会是谁? 锦澜一把捂住她的嘴,坚定的摇摇头,她上京时间尚短,除了沈家和汝南侯府还有今儿才去过一趟的四皇子府外,根本不曾在外头露过面,又谈何认得什么主子贵人? 且那声音分明就是位宦官! 锦澜心里隐隐有了一丝答案,却依然拒不出声。 连唤两次都得不到应答,到了第三次,声音里已经透出不耐之意,“车中的叶姑娘,我家主子真心诚意请姑娘下车一叙,还望姑娘莫要推辞得好!” 非但透出不耐烦,还直截了当的点明了锦澜的身份。 锦澜身子微微一僵,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捂着挽菊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最后那一句话,让她听出了浓浓的威胁。 虽说此处不比市坊人来人往,可也并非荒无人烟,且住的都是非富即贵,若要让那人再唤下去,指不定最后能将她的闺名唤出来。 那人既然光明正大差人来请,应该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稍一琢磨,锦澜便做出了决定。 她伸手撩起车帘,却被挽菊抢先一步。 “姑娘,让奴婢先下去看看。”挽菊虽然紧张,但还晓得护住锦澜,她利落的跳下马车,飞快的环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危险,才伸手扶着锦澜下来。 锦澜一下车,便瞧见原本驾车的李三已经被人带到一旁的墙角下,一名宦官摸样的中年人正站在马车前头半丈远的地方,见到她下车,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漠的笑容,“姑娘,请吧!” 他神色充满了不悦,似乎在怪这小女子不识好歹,让自家主子久等。 那名宦官引着锦澜进了巷子右边的一栋民居,正是李三站的那堵墙内,李三一脸担忧的看着锦澜和挽菊的身影消失在门中,忍不住跟上去,结果刚走到门边,却被里头的侍卫当场拦住。 迫于无奈,他只好返回马车上,静静的等着。 锦澜一进门,就发现里头是个园子,也不晓得是哪户人家的后花园,布置得十分雅致,虽不似沈家叶家那般精美,却也算是不错了。 那名宦官领着锦澜穿过林荫小道,又走了一段路,便瞧见一方莲花池出现在眼前,池子边上还有一座六角凉亭,亭中站着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只消一眼,锦澜便认出了那人。 正是方才在四皇子府里头才见过的四皇子。 宦官将锦澜领到凉亭旁,便恭敬的给四皇子行了礼,然后躬着身退得远远的,当场就只剩下锦澜和四皇子二人。 锦澜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恭敬的垂头敛衽行礼,“民女见过四皇子殿下,不知殿下唤民女前来,有何要事?” 四皇子仍旧一副风度翩翩的摸样,只是看到锦澜的一瞬间,温和的眼神蓦然变得有些深邃,薄唇轻启,声音温醇悦耳,“此举对叶姑娘多有唐突,还望叶姑娘见谅。” 锦澜眉梢轻挑,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是在与她道歉? 四皇子显然极少有这样的举动,看见锦澜脸上的惊讶,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悄然浮现一丝尴尬,轻咳了声,才继续开口道:“茹涵在府中颇为静寞,空闲之余你不妨多到府里头同她走动。” 半路拦车,又特地喊她到这园子里来,就为了说这个?那方才在府里头当着孟茹涵的面,怎的不提? 锦澜眨了眨眼睛,瞥了四皇子一眼,垂头轻声应道:“是,民女谨遵四殿下之命。” 四皇子目光轻闪,落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和小巧挺立的琼鼻上,她还是同三年前一样,纤细娇小,可那抹不屈的凛然却失了踪影,此时看起来,同他平日里见到的世家女子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好似蒙了尘的明珠,黯淡无光。 他突然有种将她拽过来仔细探究的冲动,想看看她到底是彻底转变了性子,还是将那通身的光芒都掩到了骨子深处,不再轻易显露分毫。 可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两下,他还是忍了下来。 “四殿下,家母还在府中等候,若无其他事,容民女先行告退。”锦澜敏感的察觉到那道想探到她内心深处的目光,心头微微一乱,便想寻借口脱身。 四皇子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将心里酝酿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说出了口:“叶姑娘,今日寻你,只为一句话。” 锦澜身子微顿,缩在袖口里的小手慢慢缩卷,头也不抬,低低问道:“不知四殿下想问什么?” “本王至今除了纳孟氏女外,尚未娶妃。”四皇子的声音很慢,仿佛生怕她听不清一般,一字一字的说道:“打算向父皇请旨,迎你为妃,不知,你可愿意?” 第二百零八章 四皇子的心思(下) 四皇子的话宛如一道惊雷,狠狠的劈在锦澜头上,娇嫩小脸霎时攸白似雪,顾不上礼仪尊卑,瞠目结舌的望着四皇子。 为妃?他说要请旨迎她为妃? 还问她可愿意? 不,她当然不愿意! 旁的不说,四皇子府里已经有孟茹涵,又怎能再多她一个叶锦澜? 方才在四皇子府,她可是亲眼目睹茹涵姐姐见到四皇子时的神情,分明是动了心,入了情。 她不能,也不愿用姐妹之情去换取这桩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婚事。 且最重要的是,皇子妃又如何? 她再也不愿重复前世的一切,今生今世,只想寻一个能真心待她的人,平平静静过一生。 锦澜怔怔沉思,四皇子也不急着催促,而是安静的站在原地,默默的望着那张看不出表情的小脸,目光温和如初。 太后一直都想促成他与李璎珞的婚事,好为他添一股助力,可李璎珞被父皇指给了二皇兄,他虽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当得知沈家复起,他脑海中头一个浮现的,便是当初在甘泉殿的悬铃木下,那抹如碧竹般挺拔不屈的身影。 可惜,阴差阳错,加上灵月那丫头搅局,指给他的是孟氏女而非叶锦澜。 如今叶霖升迁成了户部尚书,恐怕太子、二皇兄一脉对叶家志在必得! 他比不上太子和二皇兄势大,唯一能用来打动叶家的,也只有一个正妃之位。 四皇子温和的眼眸中冷色乍闪,但瞬间便恢复如初,仍是温和含笑的摸样。 锦澜在心里琢磨了个清楚明白,暗暗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抬头对上四皇子的目光,“四殿下,民女有一事不明。” 四皇子嘴角轻轻抿成一条优美的弧度,柔声道:“你说。” 锦澜闭了闭眼,重新再睁开时,眸中清澈透亮,没有丝毫茫然,“殿下应该清楚民女同孟侧妃的关系,为何还要做出这番举动。” 为何?她是在问,为何要娶她吧? 四皇子柔和的目光闪烁了下,“你既与孟氏交情颇深,假使你成为正妃,孟氏定然心生欢悦,且你与她也能时时相伴,难道不好么?” 听了这番话,锦澜忽然轻轻一笑,脆声道:“当然不好,四殿下。” “为何?”四皇子皱了皱两条好看的剑眉,倘若锦澜成了正妃,又有孟茹涵为侧妃,以她们的感情,定不会像其他皇子府后院那般整日尔虞我诈,整日不得安宁,难道这样她也不愿意? “因为,民女不愿。”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斩钉截铁的道:“并非四殿下与孟家姐姐的不是,而是锦澜此生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所以,你不是我要的那个人。 “一心人......”四皇子轻喃,垂眸沉默片刻,才望着锦澜沉声说道:“叶姑娘,本王对你,亦是真心诚意,并非儿戏之举。” “民女晓得四殿下并非那孟浪之人。”锦澜垂首一礼,澄澈的眸子中满是坚决,“只是民女福薄,当不起四殿下的厚爱。” 四皇子不悦的褶起眉头,脸上的笑容一下便淡了。 锦澜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心里虽紧惧,可仍固执的不愿退缩。 半响,四皇子突然笑了,“如此,便罢了。”声音清朗,听不出一丝一毛的怒气与不悦,“今日是本王不对,打搅叶姑娘了,还望叶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四殿下多虑了,民女岂敢怪罪四殿下。”锦澜深深一福,“民女告退。”说罢缓缓的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从容离去。 四皇子目送锦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含笑的嘴角慢慢沉了下来,原本温和的俊脸冷若冰霜。 也罢,本想着先让她点头,这样一来也能在父皇面前寻个两情相悦的借口,既然她拒绝,那往后的事就各凭手段吧! 锦澜没有看见四皇子的变脸,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六角凉亭。 挽菊跟进来后便被那名宦官勒令在林荫小道那头候着,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时不时踮起脚尖探长脖子往锦澜离去的方向张望,心里暗暗着急。 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正从林荫小道跑来,她双眼猛地一亮,顾不得方才那宦官的指示,抬脚便本迎过去,“姑娘!” 挽菊紧紧的抓着锦澜的手,上下左右仔细的打量了一圈,才红着眼哽咽的道:“姑娘,没事吧?” “我没事。”锦澜不愿多说,反手拉住挽菊便往外走,“此处不宜久留,先回去再说。” 挽菊用力的点点头,忍住口中的话,赶紧随着锦澜出了园子。 李三人虽然坐在马车上,但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那道门,一见到锦澜的身影,急忙将马车赶过去,“二姑娘!” 锦澜冲李三点了点头,“没事了,回府。” 李三立即将马车停稳当,挽菊扶着锦澜上车,然后自己也是手忙脚乱的爬上去,待她们一坐稳,李三马鞭一甩,同时大喝一声“驾”,马车便缓缓驶动,渐行渐快的往叶府去了。 锦澜离去不久,另一辆装饰奢华的宝盖马车也停在了那道门前,原先领着锦澜进园子的宦官小心翼翼的扶着四皇子上了马车,然后细声的问了一句:“殿下,接着可是要回府?” 沉默了一会儿,车厢中才传出四皇子淡然的声音:“不用,进宫,本王有事要求见皇上。” ****** 锦澜顺顺当当的回到了府里,再也没碰上什么半路拦截之事。 她下马车时,特地嘱咐李三,千万不能将今儿个的事透出去半分,李三自然是拍着胸脯保证守口如瓶。 李三是锦澜信得过的心腹之一,每次出门都会让他亲自驾车,这样无论是去了哪儿,见过什么人,都不会随便被人探查出来。 锦澜并未回澜园,而是先去了沈氏屋里,碰巧沈氏刚让人摆膳,刚动了两口。 看到女儿这时候回来,沈氏不由愣了下,“澜儿?你不是去了四皇子府么?怎的就回来了?” “母亲。”锦澜行了一礼,然后挨着沈氏坐下,“四皇子提前回府了,我也不好久留,便回来了。” 沈氏心里一紧,忙问:“可是碰上四皇子了?” “嗯。”锦澜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四皇子对茹涵姐姐十分上心,一回来便到茹涵姐姐屋里。”她略略提了提四皇子府里头的事,但并未将回程时的遭遇说出来,生怕沈氏担心。 “如此,你回来也好。”沈氏松了口气,慈爱的看了眼锦澜,“澜儿怕是还未用膳吧?”说着又唤了琥珀,“添一双碗筷给二姑娘。” 沈氏这几日胃口突然变得极好,且嘴儿也刁了不少,根本吃不惯大厨房里头的东西,这桌菜肴都是她从扬州带过来的心腹厨娘,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色香味俱全,光闻着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好在沈氏私家不少,即便每日这么在小厨房开火,也撑得住,只要不走公中的银子,就是旁人有什么话,也不好说出口。 锦澜一大早便起身出门,又惊又乍的折腾到这会儿,肚子也着实饿了,便陪着沈氏一起用膳,母女二人竟将满桌子菜肴吃了七七八八,让琥珀和挽菊目瞪不已。 用过午膳,又捧着香茗同沈氏坐在软榻上说话儿,温暖的阳光倾洒而下,顿时让人生出一丝慵懒。 不一会儿沈氏眉目间便浮现出倦怠之色,锦澜在一旁陪着,直到沈氏安然入睡才起身返回澜园。 锦澜换下身上的衣物首饰,又松了发髻,软软的倒在床榻上,正打算歇一会儿,结果眼还没合上,就见唐嬷嬷匆匆进了屋。 “姑娘。”唐嬷嬷反手将门关好,又走到窗边看了两眼,最后快步到床前。 锦澜看着唐嬷嬷一脸紧张的摸样,心里顿时便来了精神,赶紧起身坐好,待唐嬷嬷走过来,便轻声问道:“嬷嬷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若是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可不就是出了大事!”唐嬷嬷不放心的转过头,扫了扫门窗,才凑近锦澜耳边,嘴皮子动了动。 锦澜面色倏然大变,震惊的抓着唐嬷嬷的手,“嬷嬷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唐嬷嬷一脸铁定,轻轻坐在床沿,“我的好姑娘,奴婢什么时候对姑娘说过谎?这事可是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对绝对错不了!” 锦澜紧抓着唐嬷嬷的小手慢慢松开,她实在是难以相信方才唐嬷嬷的那番话,不过转念一想,以宁姨娘的为人,也未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姑娘,咱们该怎么办?要不告到老太太那儿去?”唐嬷嬷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毕竟此事干系重大,一个处理不当,怕是会引火烧身。 “不用。”锦澜摇了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唐嬷嬷吩咐道:“此事暂且不要声张,嬷嬷想法子寻两个信得过的丫鬟婆子,把拢翠阁给盯牢了!” “这......”唐嬷嬷不解的看着锦澜,虽然她不清楚锦澜打算怎么办,但一直以来的信任还是让她点头应道:“奴婢省的了。” 得了这样的消息,锦澜也歇不住了,正巧叶老太太得知她去了四皇子府,便差人来传话,让她去了躺嘉裕堂,询问了好一会儿关于四皇子府里头的事,直到用完晚膳才将她放了回来。 是夜,叶府里的灯火烛光逐渐熄灭。 锦澜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睡得极不安稳,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白日同四皇子相见的场景,一会儿又响起唐嬷嬷说的消息,辗转反侧到红烛燃了一半,视线才有些模糊起来。 突然,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冷香,她迷蒙的眼眸蓦然一清,可还未容她起身,耳边陡然响起一阵似叹息又似呢喃的声音。 “锦澜。” 第二百零九章 他的霸道 锦澜瞬间睁大了眼眸,猛地侧头一看,原本压得严严实实的帐子已被人撩起,一道挺拔的身影已然坐在了床沿,少许眼角的余光瞥到他身后那扇半开的窗棂,顿时哽得说不出话来。 这家伙居然......她又羞又恼,身子往后缩了缩,张口便想将在外间当值的唐嬷嬷喊进来,可触及到那双戏谑的眸子,到嘴边的声儿只得生生忍回去了。 他定是故意的! 三更半夜,若是叫人发现有男子在她的闺房里,恐怕她就身败名裂了。 定然是看穿了这点,他吃定了她不敢出声,才这般光明正大的进出。 可恶,以往怎的没发现他有这种嗜好? 越想锦澜心里越觉得憋屈,鼓着腮帮子,狠狠的瞪着阎烨那笑似非笑的脸,磨磨牙小声的嘀咕道:“你来做什么?” “见你。”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让人难以抗拒的魅惑。 锦澜澄澈的眸子霎时失了焦。 阎烨狭长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抬手便覆上她白皙的小脸。 掌心的温热缓缓自脸上渗入体内,锦澜失落的魂儿立即就被勾了回来,耳根子蓦的染上一层淡淡的烟霞,红润的小嘴微微颤动,“你,你...” “可还疼?”阎烨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娇嫩的左脸颊,粗粝的拇指轻缓摩擦,眼底闪过一抹冷冽。 锦澜一下便愣住,一双秋水剪瞳怔怔的望着阎烨。 他,知道了? 那日在嘉裕堂附近的回廊中,叶霖甩的那一掌,正是打在了左脸颊上。 可他怎么会知道? 锦澜别过头,避开他摩得麻痒的手,垂眸极小声的道:“早就不疼了。” 身子上的伤痕,迟早会随着光阴流逝逐渐痊愈,而心底留下的口子,结了痂也不会再疼,更何况心死后就更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阎烨并没有忽略她脸上乍现及逝的落寞,眼底的寒光愈盛了几分,沉默片刻才渐渐敛下,可目光一动,又沉凝如水,“昨儿同小四,聊得倒是挺欢,怎么这会儿支支吾吾的,舌头叫猫叼了?” 这番话让锦澜彻底僵住了身子。 小,小四?难道他口中的小四指的是四皇子?也就是说,他确确实实如她心中所猜,是圣上的胞弟,当朝的九王爷? 不然,又怎敢这般称呼四皇子。 即便早已有了念头,她心里仍旧泛起一丝难以言明的苦涩。 虽说沈叶两家势大,但对上公侯之家尚可,一旦涉及皇室,莫说她,就连沈老太爷也未必够资格,更何况还是圣眷正浓九王爷。 她脸上惘然若失神色落入阎烨眼中,却成了别样的情愫,他双眸一眯,声音宛如万年寒冰,冻得人连骨子里都阵阵生疼,“往后,不得同他见面!” 锦澜觉得浑身一冷,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回过神,茫然的对上他冷戾的眸子,根本没弄清楚眼前的情况。 “怎么?你不愿?”阎烨眉心褶起,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危险的弧度,倏然伸出手擒住她露在被裘外的柔荑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扯到身前,一手钳住她小巧的下颌,强迫她仰起头。 一双惊慌的水眸陡然映进他冷冽的眼中,澄澈的眸瞳弥漫着一片朦胧的雾气,纤长的卷睫微微颤动,犹如扇着翅膀的蝶,挺直的鼻尖下,一抹朱樱柔软娇嫩,微微轻启,衬着白皙如脂的肌肤,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阎烨眸中的墨色浓得几欲要滴落而出,沉稳的心跳凌乱了一拍,脑海中仿佛崩断了什么,再也顾不得旁的,骤然低下头,冰凉的薄唇登时就贴在了那两片诱人的唇瓣上。 从未体会过的柔软瞬间撞入了他内心深处,带着丝丝花果的清甜,他忍不住探出温热的舌尖,轻轻沿着唇瓣舔舐,好似在品尝难得的佳肴,钳住下颌的手缓缓松开,环过她纤细的肩头,将整个人儿都禁锢在了怀中。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锦澜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耳边传来阵阵急促又强有力的心跳声,才清醒过来,慌乱的扭头想要避开灼热的侵略,柔若无骨的小手推搡着他稳健的身体。 感受到她的抗拒,阎烨的动作顿了下,紧接着化为狂风暴雨,一手环着她的身子,一手探到她脑后,修长的五指没入她光滑如绸的发丝,用力的箍住乱动的小脑袋,不容她有分毫躲避,同时将含在口中的娇嫩用力一咬—— “唔......”略带惩罚的咬啄,让锦澜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正是这张口的瞬间,原本徘徊在唇上的舌头蓦地长驱直入,贪婪地攫夺属于她的一切。 阎烨轻而易举的从湿润的檀口中掠到了一条小巧的香舌,察觉到她颤抖的退避,他紧逼而上,霸道的逼着它同自己交卷缠绵,时不时汲取着她犹如花蜜般甜美的浆液,丝毫不顾及怀中人儿的感受。 “不...要...”相比阎烨的酐畅淋漓,锦澜只觉得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生涩稚嫩的小舌被他毫不怜惜的蹂躏着,炽灼躁动的气息让她无法喘气,几欲窒息,还有那紧紧将她禁锢的手臂和脑后用力撑着不许她动摇的大掌,弄得她阵阵生疼。 尤其是身子里流窜陌生的情欲,让她不知所措... 最终,锦澜忍不住挣扎起来,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一双粉拳无力的捶打着他的肩膀,温热的泪珠沿着脸颊潸然滑落,缓缓渗入四片紧密相贴的唇瓣中。 仿佛猫儿挠痒般的力道,瞬间唤回了阎烨的理智,品到唇边的咸涩,他充满欲望的眸子骤然一清,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淬不及然重获自由,锦澜顿了下,急忙将身子缩到床榻的角落里,泛白的手指紧紧揪着厚实的被裘挡在身前,一双含着水泽的眼眸又气又愤,紧张的盯着坐在床沿上的阎烨。 感受到掌心流逝的温热,阎烨皱了皱眉头,抬眼望向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目光一凝,锁在了红肿的娇唇上,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懊恼。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胸口和下腹翻涌的炙热压下,稍稍平复了急促的呼吸,低哑的开口道:“如今,可记得了?” 锦澜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眸,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唇上刺痛的感觉,委屈的吐出几个字,“记得了。” 明明一切不干她的事,是四皇子使人拦了她的车架,半请半威胁的将她带了过去,若是能选择,她躲都来不及,怎会去见四皇子? 阎烨沉默不语,一时间也不晓得心里再想什么,就这么静静的望着她。 寂静的夜里,除了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更声,便只剩下一重一轻两道呼吸声,外间的唐嬷嬷仿佛睡得极为香沉,丝毫没有被里间的动静影响。 锦澜这才觉得不对劲,忙抬起头问道:“你把嬷嬷怎么了?” 阎烨的侧过头,隔着垂落在身后的帐子扫了外间一眼,“不过点了睡穴,天明自会解去。” 锦澜眨了眨眼,放下心来,可目光一瞄到阎烨板着的脸,又不由提了起来,她微微垂头,用力的捏了捏揪在手中的被裘,强迫自己忽略方才的举动,“你怎么进的府?” 可话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身手如此敏捷,若想躲过巡夜的婆子小厮,必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一想,她又僵住了,既然这般,那上回又何苦让自己冒险带他入府?自个儿进来不就是了?横竖他进这座府邸犹入无人之境。 好似看穿了锦澜心底的想法,阎烨扫了眼她仍挂在卷曲睫毛上的小水珠儿,突然开口道:“上回,不清楚你的院子。” 一副理所当场的摸样。 锦澜无语凝噎,难不成他进来,就是专程摸清楚她住在哪个院落里? 阎烨目光闪烁了下,幽深的凝望着她精致的眉眼,低沉且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字的说道:“往后,离沈家那小子也远着点。” 锦澜心头猛地一震,沈家?难道说的是沈之逸? 莫非,他一直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个认知让锦澜的心转瞬变得复杂起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身为高高在上的九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偏生揪着她不放,一次次轻薄,一次次夜探,若传出去,还叫她怎么做人? 以他的身份,将来王府后院定不会冷清,而她呢? 她只想寻一知心人,平淡安然的过完此生。 因此,她不愿成为养在奢华王府中的一只金丝雀儿,日夜期盼他的恩宠! 锦澜的仍红肿的唇角逐渐抿紧,她深吸了口气,对上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坚声道:“九王爷,民女微不足道,还望九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清脆悦耳却充满倔强的嗓音落在阎烨耳中,漆黑如墨的瞳孔猛然紧缩,他闪电般探出手,扣住锦澜揪在被裘上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目光触及到她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手上的力度不自觉的松了几分,但仍旧紧紧抓着不放。 “你既已知晓,便该清楚,绝对不要妄想逃离。” 依旧是低沉沙哑的嗓音,却掺杂着让人肝胆皆颤的狠戾。 她是他先寻到的人儿,又费尽心思护着她一路成长,如今含苞的花朵已经到了绽放的时刻,唯独他才有资格欣赏采摘,若有人胆敢贸然伸手,他绝对不会心软半分! 第二百一十章 安远侯府(上) 锦澜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也没有阎烨离去的印象。 直到唐嬷嬷将她唤起,梳妆时从菱花镜中看见眼睑下淡淡的青团和不仔细端详便发觉不出红肿的嘴唇,锦澜才明白,昨夜的一切并非是梦。 他看起来是极为认真的,尤其是最后那一句话,她丝毫不怀疑,一旦她没有做到他的要求,同四皇子和沈之逸保持距离,那么将来的后果,怕是她所不能承担的了。 锦澜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手,葱白的指尖轻柔的抚过嫣红的唇瓣,昨夜那股炙炙热的温度仿佛又重新覆盖上来,灼得她嗖的一下便缩回了手,圆润的耳垂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慌乱的抬眼扫了下屋子里,好在唐嬷嬷正在张罗着穿什么衣裳,并未留意到她的举止。 锦澜稍稍松了口气,稳了稳微浮的心跳。 尽管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面对他霸道的话语,不知不觉中却怦然心动了。 锦澜嘴角抿起一丝苦笑,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到底她该如何是好? 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持续到唐嬷嬷伺候她穿好衣裳才尽数敛下,锦澜又恢复了以往平静淡然的摸样,照着往日的章程,先是到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然后转到怡景园。 没想到刚进入沈氏的屋里,就发现宁姨娘和叶锦娴居然也在。 锦澜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她可没有忘记昨天唐嬷嬷说过的话,忙上前行了一礼,“母亲。” “澜儿来了。”沈氏的表情一直淡淡的,直到看见女儿才露出笑容,“我正打算让琥珀去寻你。” “母亲寻澜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锦澜淡漠的看了宁姨娘和叶锦娴一眼,心中冷冷一笑,也不知这一大早的跑母亲屋里来想做什么。 沈氏顺着锦澜的目光看扫了眼,拉着锦澜的手和蔼的说道:“过两日安远侯府有场宴会,到时候你陪我一块儿去。”说着她又瞥了眼宁姨娘,“锦薇和锦娴自然也得一同前往。” 这话一落地,宁姨娘恬淡的嘴角忍不住翘了下,又迅速平了下去。 叶锦娴脸上露出喜悦之色,赶紧冲着沈氏福了福身,“多谢母亲。” 唯独锦澜如遭雷噬般,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安远侯府,安远侯府! 是了,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叶家开始同安远侯府接触,没多久叶霖的寿宴上,安远侯世子应邀来到叶家,然后在玉兰苑...... 不,不要! 她今生今世绝对不要再和那个人有任何瓜葛! 沈氏没有察觉到锦澜的异常,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便对宁姨娘和叶锦娴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锦娴这两日多休息,养好身子才是正理。” 宁姨娘目光闪烁了下,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可对上沈氏冷漠的眼神,心头一凛,婉笑道:“奴婢告退。”说罢同叶锦娴一起退出了屋。 缓缓的走出怡景园,宁姨娘回头看了眼敞开的院门,温婉的脸庞顿时染上一层寒霜。 自打那件事后,老爷已经很久没有到拢翠阁坐坐了,加上沈氏的整治,府里头不少丫鬟婆子都以为她已失了宠,虽然看在她肚子的面儿上不敢怠慢,但总免不了传些闲言碎语。 尤其是绮春苑那两个小贱蹄子,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沈氏如今仗着娘家,势头也逐渐增大,看来不快些动手,只怕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宁姨娘抬手抚了抚尚未隆起的腹部,嘴边一缕诡笑乍闪及逝,转过头,也不同叶锦娴多说,直径回了拢翠阁。 碍眼的人一走,沈氏的心思便转到了锦澜身上,这才发现她面色苍白难看,伸手一抓,手心也是冰凉一片,心头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锦澜回过神,对上沈氏担忧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母亲,我没事,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你这孩子,定是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沈氏埋怨道,可眼中的疼惜掩也掩不住,她扭头喊了惠秀来,“快备早膳。”然后又对锦澜说道:“用完早膳,你便在这儿再小睡一会儿。” “嗯。”锦澜点了点头,忙转开话题,“方才宁姨娘和三妹妹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赴宴的事?除此之外,她能来我这儿做什么?”沈氏端庄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怪不得感觉她整个人变了不少。”锦澜若有所思,宁姨娘看起来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锦娴只比你小了一岁,如今也满十三了。”沈氏淡淡的道:“即便为了她女儿,不变也得逼着自己变,更何况如今府里头的形势对她来说是越来越不利。” 琥珀新沏了盏茶上来,端到锦澜跟前放下,便说道:“前几日奴婢还在大厨房看见玉函同绮春苑的丫鬟起了争执,只是奴婢站得远,听不大清楚是何缘故,不过拢翠阁的丫鬟同绮春苑的人也不是头一回这般了。” 沈氏揭开盖子拨了拨茶末,淡淡的道:“往后瞧见这些事,你切记站远一些,省的惹祸上身,旁人愿意拈酸争宠便由着她们折腾去。” “是,奴婢省的了。”琥珀讪讪笑了笑,赶紧退到一旁,不敢再随意开口说话。 提及绮春苑,锦澜便记起了那两个新抬的姨娘,不由问道:“母亲,红袖和添香还一同住在绮春苑?” 沈氏点头道:“没错,以其分开争宠,还不如让她们仍旧呆在一起,这样也好一致对外。”话刚说出口,蓦然记起锦澜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顿时又轻斥道:“往后可不许再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锦澜抿嘴一笑,挽着沈氏的手轻晃道:“母亲,澜儿已经长大了,这些事哪会什么都不懂?不过既然母亲不让我过问,那往后我只字不提便是了。” 沈氏心里的不悦被锦澜绵软的声音一哄,哪还存得住?登时轻笑出声,抬手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笑骂道:“还说长大了,见天就晓得撒娇,在家中也就罢了,过两日到安远侯府赴宴,当着各家太太和姑娘面前,可不许再这么没规没矩了。”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安远侯府的话头上,锦澜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了下,缓缓的抽回挽在沈氏手臂上的柔荑,沉默了一会儿便闷闷的开口道:“母亲,我不想去。” 沈氏不解的皱起眉头,“怎么?” 锦澜琢磨了下说辞,便抬起头对沈氏轻声说道:“母亲也晓得,澜儿自小就不爱到那热闹的地方去,再者安远侯府的宴会定是要请不少京城的世家女眷,就怕到时候澜儿失了礼数,可就......” “浑说!”沈氏面色不虞的打断锦澜的话,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劝慰道:“哪有你想得那般严重?不过是场普通的赏花宴罢了,有母亲陪着,澜儿不必太紧张。” 她原本中意沈家那门婚事,但还未容她开口,叶霖便先吐露了同安远侯府结亲的意图,又将安远侯府的请帖送到她手上,这样一来,无论怎样她都必须亲自走一趟。 一是为了周全礼数,二则是想打探一番安远侯世子的为人。 可没想到锦澜会有这般大的反应,着实让沈氏愣了一下,不过,她还是轻声劝慰女儿,毕竟这次宴会,京城中大部分名门千金都会参与,澜儿多结识几个,将来出嫁也是一股无形的助力。 听了沈氏的话,锦澜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这一次是躲不掉了。 即便侥幸躲掉,那么下一次,下下次又当如何? 若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件事,唯一的法子,便是打消两家联姻的想法。 可怎样做才能不伤两家颜面,又能坏了这桩婚事? 且上一世她似乎是陪着已经成为平妻的韶姨娘赴宴,但具体会发生什么事甚至见过些什么人,却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 两日后,天空晴朗透彻,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沈氏一早便带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上了马车,缓缓往安远侯府去了。 安远侯府今日的赏花宴不同以往,不但请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夫人和姑娘,还请了不少公子哥儿甚至还有各府的世子,女眷的宴席设在后园,而男子的则在前园,中间隔着小半个荷塘,双方隐隐可隔岸相望。 名义上是赏花宴,实际说穿了便是各家相看的媳妇姑爷的相亲宴。 此时宴席尚未开始,不断有丫鬟引着贵客穿梭在园内,好在男女的走道各不相同,也不必担心撞见了不该见的人。 锦澜静静的跟在沈氏身旁,时不时冲走过来搭话的夫人们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叶锦薇和叶锦娴亦是有样学样,一时间叶家三位温婉娴静的姑娘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声通传:“二皇子妃到!四皇子侧妃到!” 原本还略微喧哗场面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只见两位面色雍容,衣着华贵的妇人正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堆神色恭谨的丫鬟婆子。 走在右边稍稍落后一步的,正是孟茹涵,而左边领先一步的,竟然是——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安远侯府(中) 锦澜没想到,再次见面,那个刁蛮无理,飞扬跋扈的平阳郡主李璎珞,竟然成了二皇子妃! 当初李璎珞心心念念的,不是四皇子吗?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闪,便被锦澜深深的压回深处,同众人一道站起身。 安远侯夫人头一个迎上前,而余下的女眷有些跟在安远侯夫人身后,有些则恭敬的站在原地,沈氏属于站在原地的那小部分人。 一来沈氏同二皇子妃不熟悉,二来叶家如今的地位非常玄妙,同哪位皇子都不宜走得太近,站在原地既不失礼也不会太出格,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沈氏不动,锦澜自然也不必出头,至于叶锦薇和叶锦娴,也难得生出一丝自知之明,沉默的站在沈氏身后,不过有意无意的,两人都站在锦澜身前,虽未完全遮挡,却也将她的身影掩了个七七八八。 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丝露脸的机会。 锦澜心头淡淡一笑,并未介意,横竖她同李璎珞之间的过节大了去了,想交好已是不可能的事,在这样的场合下,能避就避远点比较好。 二皇子妃李璎珞一身大红色挑金丝双窠云雁宫装,气度华贵,一张妍丽娇媚的瓜子脸脂粉薄施,梳着雍容的惊鸿髻,乌发间左右各插着两支翡翠珠子缠丝赤金簪子,中间还缀着一支赤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栩栩如生的赤金凤尾随着步态轻轻晃动,衬得她愈发的明艳动人。 相较之下,孟茹涵的装扮便显得有些素雅,身着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宫装,腰间的宝带勾勒出身姿曼妙,梳着流云飞仙髻,头上除了缠金丝的碧玉珠花外,只有一支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 不过,莹润的明珠垂落在腮边,映着她娇嫩的肌肤,顿时叫人觉得眼前一亮,倒有些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之姿。 虽然孟茹涵脸上挂着端庄得体的笑容,可身为莫逆之交的锦澜却一眼看出了她眉目间的憔悴与惆怅。 锦澜心中泛起一丝担忧,上次在四皇子府相见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几天的功夫,孟茹涵就好似换了个人般?连圆润的脸庞都清减了几分。 可惜此时并非说话的时机,她只好耐住性子同众人一起行礼。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本宫只是来凑凑热闹,若是你们都这般拘束,反倒不美了。”李璎珞被安远侯夫人等贵妇拥簇着坐上了正中央的主位上,待众人都行了礼才扬了扬眉梢,淡声说道,边说她还边侧头看向坐在下首的孟茹涵,皮肉不笑的续了一句,“孟侧妃以为,本宫说得可对?” 孟茹涵端坐在黄花梨透雕牡丹纹长背椅上,听到李璎珞的问话,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二皇子妃所说自然有理。”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消一句有理,旁的便不肯再多说了。 李璎珞碰了个软钉子,心头腾地一下便燃起了怒火,正欲开口讽刺,却被极有眼色的安远侯夫人笑着搅浑打岔,硬是将场面给圆了过去。 二皇子妃与四皇子侧妃不合,这在京城贵妇圈子里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儿,凡是两人都场的宴会,总免不了针锋相对,甚至有好几次将其中一位气得愤然离席才算了事。 这种时候,便要看主家可有好手段了,显然安远侯夫人是个擅长此道之人,很快便将李璎珞的怒火给安抚了下来。 不过孟茹涵本身就是个让挑起李璎珞心头怒火的源头,哪怕她安静的坐着,也令李璎珞觉得如梗在喉,不除不快。 李璎珞面色阴沉的盯着孟茹涵看了一会儿,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别开头饶有兴致的扫视着两旁各家的夫人和姑娘,像在刻意寻找什么人。 锦澜看到李璎珞突如其来的举动,心里浮现出一丝莫名的不安,紧接着便悄然往后退了两步,想将自己娇小的身子藏到人群后头,可已然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因兴奋而显得高昂的嗓音猛响起:“锦澜姑娘,许久不见,本宫可想你想得紧呢!” 这声音如同一道惊雷,乍响在众人心头,认得叶家的夫人和姑娘目光纷纷投向沈氏及她身后的三个身影,不认得的则悄声询问着身旁相熟的人,继而也将目光转移了过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均聚集在锦澜她们身上。 沈氏起初也被李璎珞的话给惊住,她怎的都想不到女儿居然会同这位二皇子妃有过交集,不过惊诧过后是浓浓的担忧。 二皇子妃,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对上沈氏含忧的目光,锦澜正想开口解释,又听李璎珞的声音传来,“怎么?本宫都这般出声相邀,锦澜姑娘也不愿出来见见故人?” 这句话,隐隐含着不悦和怒意。 锦澜无奈,只得给沈氏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微微垂首,缓步上前恭敬的行礼,“民女叶氏锦澜见过二皇子妃,见过四皇子侧妃。” 借着行礼之际,她飞快的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孟茹涵,只见孟茹涵平静淡然的眸子里隐约含着一丝焦急,显然是怕她被李璎珞为难。 锦澜心里一暖,赶紧给孟茹涵使了个眼色,让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李璎珞是二皇子明媒正娶的皇妃,而孟茹涵只是个侧妃,再者二皇子在朝中的势力要比四皇子大得多,若是为她连累了孟茹涵,那她这辈子都将过意不去。 李璎珞见锦澜终于站出来,嘴角抿起一丝诡笑,冲她招了招手,“三年不见,本宫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摸样了,快过来让本宫好好瞧一瞧。” 锦澜一惊,飞快的抬眼掠了下座上的李璎珞,瞥见她嘴角的笑容,心里不由一沉。 李璎珞明显没安好心,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没有品阶的民女,又怎能忤逆高高在上的二皇子妃? 锦澜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迫切的想寻出一个脱身的方法,丝毫没有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大多是既羡慕又嫉妒。 李璎珞见她呆站在原地不动,这回倒是不气不恼了,好似猫儿戏鼠般,目露出戏谑的光芒,慢理斯条的开口道:“莫不是锦澜姑娘还对本宫心存记恨?” “民女不敢!”锦澜双瞳一缩,福了福身应道。 看来真是无可避免要对上李璎珞了,她的心绪逐渐变得冷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信李璎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能吃了她不成?只要她多加注意,不失了礼数,即便是皇上亲临,也拿不住她的错。 想通了后,锦澜也就不再磨磨蹭蹭,莲步轻移,稳稳地走到李璎珞身旁,再度福了福身,“二皇子妃。” 李璎珞嘴角含笑,一把将锦澜的手拉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声好气的赞道:“果然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儿,也难怪四弟日夜惦念。”说罢转头对孟茹涵挑了挑眉,意有所指的道:“对吧?孟侧妃。” 锦澜和孟茹涵脸上倏然大变。 孟茹涵面色苍白,目光闪烁的看了锦澜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二嫂这话怕是不妥,澜妹妹如今尚待字闺中,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她的名节?” “哦?本宫倒是忘了。”李璎珞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红润的唇瓣微启,再度吐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听说四弟前几日向父皇递了奏折,欲娶锦澜姑娘为正妃,如今本宫瞧着你与锦澜姑娘交情颇深,到时候锦澜姑娘入了四弟的府邸,想必是美事一桩。”说着顿了下,“本宫说得可对?孟侧妃。” 李璎珞将正妃和侧妃两个字咬得极重,抛出这番重大的消息,她便甩开锦澜的手,舒适的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阴冷的目光来回在锦澜和孟茹涵之间穿梭,看见那两张让她恨不得撕碎了的脸孔齐齐色变,心头畅快不已。 她自幼便一直期盼着,将来能与四哥举案齐眉,可皇上一道圣旨,生生断了她这么多年的美梦,四哥成了四弟,而她也成了二嫂。 想起四皇子,李璎珞的心便酸痛难忍,狠戾的眸中闪过一丝疯狂,孟茹涵算什么东西,怎配站在四哥身旁?还有叶锦澜这个贱人! 当初若非叶锦澜,她也不会被皇上遣出皇宫,从此失了皇上的宠爱,不然她到皇上跟前哭诉撒娇一番,说不定皇上便同意将她许给四哥。 都是她,都是她! 李璎珞如毒蛇般的目光让锦澜心头猛地泛起一股悸动,也让她瞬间回了神,“民女不清楚二皇子妃在说什么。” “不清楚也不打紧,说不定这两天父皇便会亲自下旨指婚,锦澜姑娘安心待嫁便是了。”李璎珞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看着锦澜和孟茹涵越来越苍白的脸,她心头便会越痛快。 李璎珞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足以让在场的女眷们听得一清二楚,却不会传到对面的宴席去。 众人看向锦澜的目光霎时就变了。 沈氏亦是震惊不已,她根本就不晓得此事,就连叶霖也未曾提及,二皇子妃这么一说,倘若皇上真下了旨还好,万一是没有的话,锦澜这辈子的声誉岂不是尽毁? 她一急,顾不上思虑太多,抬脚便要上前——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安远侯府(下) “民女不才,还请二皇子妃慎言!”锦澜缓缓地抬起头,扬声说道。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如今李璎珞摆明了将她往绝路上逼,再怎么俯首做小也没用了,若不让李璎珞伸出的手疼上一疼,指不定还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 李璎珞嘴角的笑容微微凝住,目光攸地变冷,“你说什么?” 孟茹涵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怔怔的望着锦澜挺得笔直的背脊。 四皇子上奏折之事,她自是清楚的,因为当晚四皇子回府,便特地到她屋里,将事情告之与她,甚至还暗暗点了点,希望她能出面,劝锦澜首肯这桩婚事。 若是叶家也能主动,那么锦澜成为正妃的事便十拿九稳了。 锦澜并没有察觉孟茹涵复杂的目光,她抿着唇角,一字一字定定的说道:“家父身为朝廷命官,每日上朝面圣,都不曾听过一丝风声,没想到二皇子妃竟这般清楚。” 李璎珞的面色骤然变了,锦澜这话乍听上去并无什么不妥,可细究下却是字字诛心,连皇上都还未当朝提及的事,她一个二皇子妃却一清二楚,岂不是暗指二皇子府在皇上身边安插了眼线? “叶锦澜,你休要含血喷人!”李璎珞怒眼死死的瞪着锦澜,“这事儿早就人尽皆知,本宫自然也不例外。” “人尽皆知?”锦澜眉梢微挑,若是人尽皆知,那晚阎烨定然也会提及,既然一字都没提的话...她嘲讽的看了眼怒火中烧的李璎珞,缓缓转过身,面对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的众女眷,脆声道:“如此小女倒是想问一问诸位夫人,可曾听过这番消息?” 在场的夫人们均是府邸主事的管家太太,各个跟人精似的,怎会听不出锦澜那番意有所指的话? 除非是不要命了的,才敢附和二皇子妃。 霎时间纷纷摇头,这回连安远侯夫人都不敢随意出声了。 李璎珞见状,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你的意思是本宫造谣?” “是不是二皇子妃造谣,民女不敢置喙,但皇上既然不曾下旨,二皇子妃又为何扬言让民女安心待嫁?莫不是二皇子妃连皇上的心思都能猜得一清二楚?”锦澜侧头看了外强中干的李璎珞一眼,冷冷的给了她最后一击。 揣摩圣意,往大了说可是死罪! 即便李璎珞是二皇子妃,又是明欣公主的女儿,太后的外孙女,可传扬出去,也是难逃罪责,且若是被有心人往二皇子身上一扯...... 李璎珞脸色彻底变了,冷冷扫了锦澜一眼,愤然离席,她虽冲动,却也并非一点头脑都全无,当初四皇子进宫递折子,并非当着朝臣之面,因此皇上不提,旁人根本无从得知,也就是前些日子她进宫陪太后说话时,无意中从太后口中得知。 这会儿见到孟茹涵,又见到叶锦澜,才让她一时失了理智,将此事嚷了出来。 如今被叶锦澜那小贱人一搅和,再说下去,倒霉的也只是她李璎珞。 一想到二皇子暴怒的摸样,李璎珞忍不住悄然打了个寒颤,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快了。 李璎珞一走,加上安远侯夫人从中周旋,气氛很快又重新热闹起来,不过投向锦澜和沈氏的目光增加了不少。 “澜儿。”沈氏迎上从主位走下的女儿,一把将她拽了到身前,若非顾虑是在外头,恐怕她已经直接将女儿搂入怀中。 锦澜轻轻摇头,低声道:“我没事,母亲无需担心。” 沈氏当然知道锦澜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可方才那一幕让她心有余悸,尤其是二皇子妃的话,简直就是当众毁了锦澜的闺誉,她满嘴苦涩的道:“如此一来,你的亲事...” 锦澜淡淡一笑,小脸上满是无谓,“清者清,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 再者,她根本就还没做好成亲的准备,这般一闹,想必那些打她主意的人应该会收敛一些了吧? “澜妹妹。” 锦澜和沈氏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母女两同时回过头,才发现孟茹涵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孟侧妃。”沈氏含笑颔首,她虽是孟茹涵的长辈,可如今身份悬殊,已不能和过去一般随意。 孟茹涵眸光微黯,“姨母也要同我这般分生么?” 沈氏叹了口气,“孟侧妃多虑了。” 看着这个自小便在眼前成长的姑娘,沈氏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怪只怪天意弄人,如今以叶家的立场,确实不宜当众同孟茹涵太过亲密。 “茹涵姐姐。”锦澜看出了沈氏的为难,便出言解围,“瞧着茹涵姐姐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差了许多,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的事?孟茹涵微怔,继而满是复杂的看着一脸关切的锦澜。 自打得知四皇子上了那道折子,她就不曾安睡过一夜,心里头日夜煎熬着,能好得到哪儿去? 不过,这些心事当然不能同外人道。 “许是还不大习惯北方的气候。”孟茹涵轻轻笑,随意寻了个由头打发过去,又对沈氏认真的道:“姨母,方才二皇子妃所说的话,是真的,四殿下确实向皇上递了折子,想娶锦澜妹妹为...正妃。”最后那两个字,似乎说得异常艰难。 沈氏的脸色一下就白了,“怎么可能?” 锦澜看起来比沈氏要平静得多,她早已知道四皇子的心思,只是没料到四皇子被拒绝后,仍执意那么做。 但是皇上一日未曾做出决定,她都不能自乱阵脚,再说,阎烨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入四皇子府。 一想到阎烨,锦澜的心莫名一定,挽着沈氏的手小声提醒道:“母亲,不少人正看着呢。” 本身她们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再加上一个孟茹涵,简直成了万众瞩目,虽然那些夫人们自持身份,并没有围过来,但各个都竖着耳朵,巴不得将他们的话听个清楚明白。 沈氏一凛,忙压下心头的慌乱,看了眼锦澜,勉强对孟茹涵笑了笑,“多谢孟侧妃提醒。” 孟茹涵深深的看了锦澜一眼,便随着寻过来的安远侯夫人上座,同各家上前请安的女眷说话。 随着客人逐渐到齐,各家认识交好的夫人和姑娘们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吃茶说话,这下子,即便后来没碰上的女眷,也很快得知了方才的事情。 许是因为李璎珞那番话的缘故,同沈氏搭话的夫人也比刚来时要多得多,就算是叶锦薇和叶锦娴两人身旁,也环绕着不少衣着光鲜姑娘,不过话里话外均是在旁敲侧击,想套出锦澜同四皇子的关系。 沈氏是不愿多说,锦澜则坐在一旁喝茶,除了脸上得体的笑容外,无论问什么,均是含糊而过,而叶锦薇和叶锦娴是根本不知情,让众人费尽心机也没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场面正热闹着,一名丫鬟匆匆来到安远侯夫人身后站住脚,安远侯夫人便起身扬声笑道:“戏台子已经安排妥当,咱们这就过去吧!”说罢便引着孟茹涵率先往搭台的院子走去。 或站或坐的女眷们也有说有笑鱼贯跟在后头。 同锦澜等人说话的就有安远侯府的六姑娘顾心莲,她笑道:“母亲今儿个请的可是京里头出了名儿的梨徽班,可不容错过。” 锦澜巴不得能从避开那些刺探的话题,便轻笑道:“如此,真得去长长见识。”说着将手里的茶盅搁下,从着锦杌子上起身,突然,另一位同时放下茶盅的姑娘手一歪,竟将茶盅打翻,喝得没剩多少的茶水霎时全洒在了锦澜身上。 顾心莲面色一变,忍不住骂道:“十一妹,你未免太失礼了!” 那位姑娘是安远侯府的十一姑娘顾清莲,乃是庶出,她看着锦澜沾着茶末,正往下滴答淌水的裙摆,吓得眼圈都红了,怯弱的摇头道:“六姐,我不是故意的,我...” 顾心莲厌恶的道:“真不知母亲为何让你出席。” 锦澜看着顾清莲就快哭出来的小脸,无奈的道:“她也不是有意为之,算了吧。” 见到锦澜求情,顾心莲才嫌恶的叱道:“还不快给叶姑娘赔礼。” 顾清莲福了福身,“是清莲不对,还望叶姐姐莫要生气。”说着又道:“叶姐姐着裙子怕是穿不得了,正巧清莲屋里还有件新做的八幅裙,未曾上过身,叶姐姐不如先将就一番,也好,也好免去清莲的罪过。”说到最后,已经是垂头落泪。 叶家是嫡母请来的贵客,若是叫嫡母失了面子,她怕是要遭殃了。 这边小小的插曲并未惊动旁人,只有沈氏和两三位交好的夫人一同走了过来,看到女儿身上的狼狈,她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锦澜只好将方才的事简略告知沈氏。 沈氏皱了皱眉,“这身衣裳,是不能见客了。” 顾清莲又赶紧出声,将方才的提议再说了一遍。 沈氏寻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好应了,一行人先往戏台子去,锦澜则由顾清莲亲自带路,回院子换衣裳。 顾清莲话不多,一路沉默的领着锦澜穿过垂花门,东拐西拐的在园子里穿梭。 锦澜从未来过安远侯府,根本不认得路,可见顾清莲引着自己越走越偏僻,心里不禁起疑,可刚准备开口询问,便见顾清莲指着前头不远的一座院子轻声道:“叶姐姐,前面就到了。” 锦澜往前看了一眼,虽然有些偏僻,但隐隐能看到周边有丫鬟婆子走动的身影,又记起顾清莲是个庶女,住的偏也不是什么突兀的事,便点了点头,随着她一同进了院子。 顾清莲先将锦澜引进屋,笑了笑,道:“屋里头有些窄,箱笼都搁在东厢房,我这就去给姐姐取裙子,姐姐请稍等。”说罢便退了出去,只是脚步险些有些凌乱。 锦澜奇怪的看了眼她的背影,然后打量了一圈屋子的布置。 屋里头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张床榻和桌椅还有正燃飘着青烟的香炉外,并无过多物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香甜。 锦澜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困乏难忍,眼皮子沉沉的往下坠。 她心里大骇,这香有问题! 念头一起,锦澜立即屏住呼吸,迈开脚往外走,可刚走到门框,已然支持不住,头重脚轻,软软的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二百一十三章 自作孽,不可活(上) 戏台子准备妥当,单等各家贵客入座,便锵锵锵的开了锣,今儿个唱的是梨徽班最拿手的《桃花扇》。 《桃花扇》一共有三折,分别为《访翠》、《寄扇》和《沉江》。 台子上的花旦依依呀呀唱到第二折。 为点明桃花扇的来历,李香君唱了一段哀婉动人、酸心刺骨的词曲,如泣如诉的腔调和玉珠落盘的嗓音,让在座的夫人和姑娘们纷纷嗟叹不已. 唯独沈氏一脸急色,频频扭头望着来时的方向。 这都快半个时辰了,澜儿怎么还不见人影儿? 沈氏身后,叶锦娴正入迷的看着台子上的戏,眼圈水润泛红,显然也被哀婉的词曲给打动了。 她身旁空着两个着锦的杌子,原本是锦澜和叶锦薇的位儿。 当沈氏又一次回头,却发现一名身着葱绿夹袄的丫鬟神色匆匆走到坐在最前头一排的安远侯夫人身边低语数句。 安远侯夫人面色倏然一变,不着痕迹的侧眼扫了下坐在左后方,正焦急万分的沈氏,犹豫片刻才别过头,低低的同一旁的孟茹涵告罪,起身往沈氏走去。 “说来真真是我的错过,想着今儿园子里又是贵人又娇客,便叫人锁了园子,没想险些耽搁了事儿。”安远侯夫人惯会做人,一到沈氏跟前先笑着赔罪,然后轻声道:“叶夫人,方才贵府差人来传话,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如今人已经被丫鬟领到了我院子里。” 声音虽轻,却恰好传入周遭三四位夫人耳中,那几位夫人露出释然的表情。 似乎没料到府里头会在这时候差人过来,沈氏微怔了下才忙起身,“如此,劳烦夫人了。” “理应之事,当不上劳烦,叶夫人这边请。”安远侯夫人轻笑颔首,引着沈氏前往自己的院子,一路上免不了同望过来的夫人点头示意。 看着沈氏逐渐远去的背影,叶锦娴瞥了眼边上的空位,咬了咬嘴唇,最终决定留下来继续看戏。 安远侯夫人领着沈氏脚不停歇,沈氏看着周遭的景色,竟越走越偏僻,原本就悬着的心又猛地往上提了一大截。 堂堂安远侯府的大夫人,怎么可能住得这般偏远? 脑海中一转,沈氏登时忍不住了,唤住安远侯夫人,故作镇定的道:“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远侯夫人清楚,定是沈氏对自己的说辞起了疑心,不过前边的院子也不远了,她索性收了一直挂在脸上的浅笑,面露难色叹息道:“这事儿...不好说,还是请叶夫人亲自一看便知,只不过叶姑娘怕是......” 沈氏脸色一白,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莫不是澜儿......” 安远侯夫人目光微微闪动了下,并未接沈氏的话,反而脚下加快了几分。 沈氏只得快步跟上,只是脚底有几分虚浮。 安远侯夫人和沈氏最后进了一间布置十分简单的院子,守在廊下的丫鬟一看见主子来了,忙上前行礼,然后引着她们前往偏厅。 “叶夫人请上座。”安远侯夫人请沈氏坐在正堂主位上,自己也落座一旁,随后冲候着的丫鬟昂起下颌,“把人带过来吧。” “是。”丫鬟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门帘便被人从外头高高打起。 沈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 只见面容惨白的顾清莲率先了屋,而她身后一道窈窕的身影缓步跨进门槛,木然的神色,空洞的眼神,秀丽的脸庞上是同顾清莲一样的惨白。 那人,竟然是叶锦薇! 沈氏不由睁大了眼眸,庆幸,疑惑,愤然一一自眼中闪过,噌的站起身,喝道:“锦薇!你...” 安远侯夫人亦是一脸诧异震怒,狠狠地瞪了眼垂首站在一旁的顾清莲,怎么会是叶锦薇? 顾清莲此时已是自顾不暇,根本没察觉到嫡母的怒意。 “母亲?”沈氏的怒喝叶锦薇空洞的眸子迸出一丝光亮,她猛地扑到沈氏脚下,攀搂着沈氏的腿放声大哭道:“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声音凄厉至极。 沈氏身子一震,扭头看向安远侯夫人,冷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夫人解惑!” 安远侯夫人目光闪动了下,面色逐渐恢复平静,迅速在心里衡量几下,便缓缓开口叙述道:“说起来这暖香斋位置偏远,又是在园子后头,一直便用来做贵客歇脚醒酒之处,也是我的疏忽,想着今儿个都在前园,便没有让人收拾此处,也安排没个丫鬟婆子看门,许是锦薇姑娘走岔了路,进了院子,又恰好镇南王世子多喝了几盅,正歇在里头......” 往后的事,也无需再点明,毕竟叶锦薇身上的衣裳已经从头到脚换了一套,且并不是十分合体,显然是匆忙下到哪位身形差不多的姑娘屋里取来的。 “不!不是这样,明明是那丫鬟,明明是...”叶锦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哭喊两句又哽住了声,神情凄苦。 原本她如完厕,正随着丫鬟返回看戏的院子,不想经过暖想斋时,那名带路丫鬟多嘴说了几句,吐露出安远侯世子正在这院子里。 她这些时日一直陪在叶老太太身旁,自然有几分清楚,叶家怕是要和安远侯府结亲。 而安远侯世子在京城里素来有名,不但家世极好,又长得一表人才,令不少闺阁千金芳心暗许。 叶锦薇又怎会例外? 鬼使神差下,她便寻了个由头将那名丫鬟打发走,自己则凭着方才走过的记忆,摸到了暖香斋里。 没想到刚进屋,便瞧见床榻上两道白花花的肉体纠缠不清,惊慌下她正准备逃出屋,可没走两步便觉眼前一黑,紧接着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睁开眼便发觉自个儿也被人剥了衣裳,躺在床榻上,下身隐隐刺痛,边上还躺着一男一女两道赤裸的身子。 她当即便昏死过去,直到事发。 沈氏霎时如遭雷噬,死死地盯着叶锦薇伤心欲绝,哭得梨花带雨的摸样。 方才一行人随着安远侯夫人去看戏,走了一半叶锦薇便说想如厕,伺候在一旁的侯府丫鬟便领着她往另一条道走了,看戏时沈氏心里记挂着锦澜,一时间便疏忽了叶锦薇,竟没留意到叶锦薇同样一去不返。 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旦传开,恐怕叶家的脸就要丢尽了! 不管怎样说,锦薇都是叶府的大姑娘,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后头的锦澜和锦娴都会受到牵连。 思及锦澜,沈氏心头骤然发紧,猛地看向顾清莲,“那澜儿呢?澜儿在哪?” 顾清莲明明带着澜儿去换衣裳,怎么这会儿她在这里,澜儿却不见人影? 面对沈氏的质问,顾清莲抬起含泪的眼眸,轻轻抽泣着,却一字不说。 她明明照着嫡母的吩咐,将叶二姑娘带到暖香斋,然后匆匆避开,可没想到还未走出院门,便被人从身后敲晕,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同叶家大姑娘一起赤身裸体躺在床榻上,边上还有一位陌生的男子! 如今听嫡母一说,才知道那男子竟是镇南王世子。 顾清莲原本痛苦绝望地心一下便缓了几分。 横竖她在府里头不受人待见,以其将来被嫡母随意寻户人家打发,还不如镇南王府,虽然以她的身份只能做妾,可只要笼络住世子爷,日子定然不会比在侯府里难过。 越琢磨顾清莲的心便逐渐定了下来。 她自幼便是个多心眼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便有了主意,且心里明白,若想平平安安嫁过去,还是得靠嫡母。 因此,无论沈氏怎么问,她都拒不开口,将一切主动权交到嫡母手上。 顾清莲的沉默不语让沈氏浑身一冷,难不成澜儿也出了事? 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跌坐回身后的楠木雕文竹嵌理石靠背椅上。 顾清莲的乖觉让安远侯夫人心里十分满意,她故作阴沉,狠狠剜了顾清莲一记眼刀,“做出这等入辱门丧风的事,你还有脸哭!快说,叶二姑娘在哪?” 顾清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泪盈满眶,“女儿,女儿并不清楚叶姐姐去了哪儿,原本女儿确实引着叶姐姐回院子更衣,可就在女儿到厢房开了箱笼取来衣物时,屋里已经没了叶姐姐的身影,女儿担心之下,才一路寻过来,不想却......”说着便拿着帕子捂在脸上,大声哭:“求母亲为女儿做主!” “住口!”安远侯夫人啪的一声,手掌重重的拍在桌上,脸色凌厉的指着顾清莲,“叶姑娘不清楚暖香斋的用途,你在府里头十多年,难道也不清楚?即便叶姑娘不认得路走岔了,难不成你也走岔了?” 骂完顾清莲她随即扭头对沈氏道:“叶夫人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丫鬟婆子分别在园子里寻找叶二姑娘了,相比很快便会有消息。” 安远侯夫人虽是斥责顾清莲,可话里话外却暗暗讽刺叶锦薇,左一句走岔右一句走岔,分明还指向仍不知所踪的锦澜。 沈氏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她连呼吸都难以通畅,颤抖的指了指脚下不断抽泣的叶锦薇,又指了指垂头抹泪的顾清莲,心里同时还担忧着锦澜,几重打击下,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庞更显得苍白似雪,一手捂着胸口,眼看着就要昏厥过去。 “母亲!——” 就在沈氏目光模糊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冲进了屋! 第二百一十四章 自作孽,不可活(下) 那道娇小纤细的人影,不是锦澜还能是谁? 她顾不得安远侯夫人还坐在边上,三两步冲到沈氏身前,一把将仍紧搂着沈氏双腿的叶锦薇推开,倾身又是掐人中又是顺胸口,连声唤道:“母亲,母亲!” 叶锦薇被锦澜这么一推,淬不及然下重重的倒在了一旁的青石地板上,几乎跌了个狗啃泥,一肚子气顶到胸口,“叶锦澜,你敢推我!你这个......” “闭嘴!”锦澜侧过头,眉宇间凌厉冷冽,“若是母亲有个什么事,我绝饶不了你!”说着目光顺带扫了眼一旁的安远侯夫人。 叶锦薇被锦澜这气势十足的一喝,登时呆在原地,目光木木的移到沈氏双眼紧闭,苍白无血色的脸孔上,又记起自身的处境,不由悲从中来,软软的倒在地上呜咽抽泣。 而安远侯夫人同锦澜四目一对,心头猛地颤了颤,竟被锦澜的这道目光看得心底隐隐发毛。 不过眼见沈氏面色不对,她心里不由也急了,忙喊了丫鬟,“快去请太医!” 其实安远侯夫人并非故意气昏沈氏,只不过事情发生在侯府里,又隐隐有侯府介入的手段,若不趁势打压一下沈氏的气焰,后头安远侯府怕就会落了弱势。 安远侯夫人捏了捏发疼的眉心。 明明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让顾清莲这个庶女引着叶家二姑娘进暖香斋,屋里头动了手脚的熏香便会将叶家二姑娘迷晕,到时候再让人发现恒儿和叶家二姑娘共处一室,事情便成了,可没想到居然...... 狐疑的目光在锦澜身上打了个转儿,安远侯夫人眸光闪了下,一脸凝重。 顾清莲那小贱蹄子应该不敢扯谎,照着方才的话,定是将这位叶家二姑娘引进了屋的,可她怎会没事? 非但没有昏迷,反而避了出去,直到这会儿才好端端的回来... 难不成,这里头出了什么差池!? 安远侯夫人眼皮子重重一跳,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锦澜线条优美的侧脸,试图从上头看出些蛛丝马迹。 可惜锦澜正一脸紧张的望着沈氏,根本没让她发觉任何不妥之处。 不过锦澜虽全心扑在沈氏身上,却也没错过安远侯夫人忘过来的目光,思及方才那人的话,顿时心里一阵冷笑。 看来他说得没错,叶家真是块香饽饽,引得谁都想咬一口,且往后张口的人怕是只多不少。 沈氏原本就是被方才的事一激,加上紧张锦澜,又急又怒下这才撑不住快要昏厥,幸好锦澜及时出现,否则还不定会出多大的乱子。 “澜儿。”见到女儿,沈氏的心便落了一大半,再被锦澜捋顺了气息,慢慢就缓了过来,她慌忙抓住锦澜的手,颤声道:“你,你究竟去哪儿了?”说着放心不下,又隐晦的点了句,“可曾遇到什么事?” “母亲且放心,女儿没事。”看着沈氏苍白的脸色,锦澜心疼不已,忙柔声安抚。 至于顾清莲算计她的事,一个字都不提。 方才她一进屋就发现,那燃在炉子里的香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想必安远侯夫人也准备好了应对之策,只要她嚷嚷起来,定会出现不少丫鬟婆子“作证”,“亲眼目睹”顾清莲带她去的是别处,而不是暖香斋。 加上顾清莲一事,人心大多会倾向安远侯府,毕竟顾清莲是为了寻她,才“误入”暖香斋而遭此劫难。 再说还有一个自作自受的叶锦薇,两两相较之下,叶家难免落了下风。 且虽然得知真相如何,可她手上并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 空口无凭,又怎能取信与他人? 迅速在心里权衡利弊,锦澜当即便做出了缄默的决定。 顾清莲原本还担心锦澜会将事情说出来,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不由抬眼悄悄瞥了下站在沈氏身旁的锦澜,没想一下便对上了双清冽的眸子,顿时一慌,又赶紧垂下头。 锦澜心里冷笑一声,回过头,对上安远侯夫人,“夫人,请恕锦澜无理,家母的身子不适,未免扰了诸位夫人的雅兴,锦澜在此向夫人先行告辞,还请夫人差人去将我那三妹妹唤来。” 边说她边福了一礼,随后又沉声添了句:“今儿这事怕是不适宜声张,不过叶家也并非怕事之辈,待锦澜回去禀报父亲与祖母,到时定会给安远侯府一个说法!”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叫安远侯夫人的面色一下就难看起来。 叶家姑娘在侯府里赴宴,结果却被人玷污了身子,捅出去固然会说叶家姑娘不知廉耻,可对安远侯府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堂堂名门千金,在侯府里发生这种事,往后谁还敢登安远侯府的门? 所谓的给安远侯府一个说法,何尝不是让安远侯府还叶家一个公道? 安远侯夫人心急如焚,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勉强笑了笑,让跟在身旁的贴身丫鬟去将叶锦娴寻来,然后关心了沈氏几句,亲自送锦澜几人出了安远侯府。 叶家马车前脚刚出了大门,安远侯夫人后脚便去了前院的大书房,又吩咐人去请安远侯顾涛源和世子顾云恒。 今儿的事,除了她外,便只有顾涛源和顾云恒父子俩晓得,即便是引着锦澜前往暖香斋的顾清莲都不知其中的私秘。 只是她做梦都想不到,最后在暖香斋里的人是叶锦薇而不是事先算计好的叶锦澜,且连顾清莲那贱丫头也...... 安远侯夫人坐立不安的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神色沉凝如水。 还有恒儿,明明事先说好,一旦女眷这头开戏,便抽身前往暖香斋,可去的却是姚杰华这个色中饿鬼! 难不成恒儿那头也出了什么纰漏? 愈想安远侯夫人的脸色便愈难看,她自然是信得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是今儿这事真真是诡异至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好不容易才布下的局面一点点改得面目全非。 这下非但得不偿失,还将镇南王府给卷了进来,真是越搅越乱! 好在这样一来,叶家的名声也不好听了,皇上应该不会同意四皇子的请求,将叶锦澜指给四皇子,想必太子应该满意了。 只不过和叶家联姻的事,怕是要付诸东流了。 安远侯夫人眼中浮现出一丝焦躁,又唤了名丫鬟去催顾涛源和顾云恒。 ****** 回府的路上,沈氏一直紧紧抓着锦澜的手,好似一松开锦澜便会不见了一般。 琥珀和挽菊一进安远侯府便被引到了下人们歇脚的茶房,根本无从得知园子里发生的事,只见沈氏面色苍白,大姑娘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心里便知定是出了什么事。 可沈氏和锦澜不说,她们也不好开口多问,只得抿着嘴在一旁伺候着。 而叶锦薇和叶锦娴自然是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叶锦薇神情恍惚,显然还未恢复过来,怔怔的缩在车厢角落里发呆。 叶锦娴沉默的坐在一旁,将今儿在安远侯府中的事仔仔细细的梳理了一番,多少猜出了几分。 看着叶锦薇麻木绝望地摸样,她心里腾起一股异常的畅快,不过嘴角微微翘了翘,很快又平了下来,就连贴身伺候的卉紫都没有察觉。 马车行得十分缓慢,让人根本察觉不到颠簸。 锦澜反握住沈氏的手,柔声道:“母亲,这件事怕是瞒不住父亲和祖母。” “我心里有数。”沈氏闭了闭眼,眉目间悄然蔓上一层疲倦,乍然下她虽惊慌,可如今冷静下来,心里一琢磨,便觉得疑团越来越越多。 叶锦薇好端端的怎会到暖香斋?顾清莲本带着澜儿去更衣,最后竟然也去了暖香斋,且当时澜儿又去了哪里? 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镇南王世子...... 沈氏心里隐隐滑过一个念头,不由抽了口冷气,抓着锦澜的手一紧,猛地抬眼看向锦澜,“澜儿,老实同我说,你方才究竟去了哪儿?” 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锦澜心头一颤,目光对上沈氏严肃的眼眸,明白此事是遮掩不过去了,敛下眼帘思忖片刻,才缓缓将方才心有余悸的一幕低声说给沈氏听。 之前对暖香斋最后一缕印象,便是燃在香炉里头的熏香有问题,后来她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又惊又怕,却发现自己居然在一处竹亭中,半靠在竹亭的栏杆上,周围是一大片翠绿的碧竹,苍秀挺拔,偶尔有风还会发出沙沙悦耳的声响。 急促的心跳是她此时唯一的感受,不过空气中弥漫的冷香却叫紧绷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 靠着身后微微起伏的胸膛,源源不断的暖意透过身上厚实的儒袄,缓缓渗入娇嫩的肌肤,炽热的喘息拂在颈子上,又麻又痒,却让她觉得异常安心,牢牢环在腰上的两只手臂强健有力,霸道的宣誓着赤裸的占有欲。 即便不回头,她也清楚的知道从身后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从未如此期盼过一个人,即便前世也不曾有过。 她阖上眼,滚烫的泪珠潸然滑落,滴在环绕着腰间的手臂上,一声包含着委屈,惊慌,欣喜的娇叹自轻启的唇中吐出—— “阎烨。”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下场(上) 竹亭中,身子娇小纤细的少女,软软的背靠在身后华服锦衣的男子怀中,精致的小脸微垂,腮边噙着莹润的泪珠,耳后却悄然染上一层淡淡的霞光。 阎烨能感受到手臂上灼人的温度,亦能清晰的察觉怀中人儿僵硬的身子逐渐放松。 听着她逐渐沉稳下来的心跳和浅浅的呼吸,他的眸光轻闪了下,缓缓地将占据在不过盈盈一握腰肢上的手松开,反手覆盖上那双白皙纤细的柔荑,修长的十指紧紧交错在一起。 掌心传来的细微颤抖和暖意,使得那双狭长眸子中的墨色愈来愈浓,坚毅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头顶,一呼一吸间满是淡淡的幽香,微微眯着的眼眸中飞快滑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安远侯府本是他极力拉拢的一支势力,可如今为了怀中的人儿,想必已经引起了顾云恒的疑心,还暴露了埋在侯府里几枚极为重要的眼线,此举几乎将他多年的心血毁去了大半。 然,他却是不悔的。 因为她不同,任何人或事,都无法与她比拟。 阎烨静静的等着,冷峻的唇线直到怀中的身子轻轻动了动,才似渐渐融化的寒冰,一点点柔和下来。 与她紧扣的十指轻轻抽出,身子略微往边上一侧,左臂牢牢的环着单薄的肩膀,右手探入那双纤足的腿弯,略微一用力,他便将仿佛轻如鸿羽的少女横抱入怀,继而自竹亭的栏杆上起身,一步步走入茂密的竹林中。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锦澜紧紧的揪着阎烨胸前以金线绣着吉祥云纹的衣襟,一双澄澈的眸子水汪汪的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阎烨的脚步顿了下,垂头将她紧张兮兮的小脸嵌入眼中,一语不发。 墨玉般润泽的眼眸,却让锦澜呼吸微微一窒,咬了咬嘴唇,不自在的移开目光,不敢再问第二遍。 她能清晰的察觉到他心底的怒火。 他很不悦。 阎烨的目光扫过她轻咬着粉唇的贝齿,眸光微凝,随即抬起头继续往竹林深处走。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犹如闲庭散步般,锦澜不下的此处究竟是哪儿,可明白他不会害自己,便安静的靠在温暖的怀抱里,任他去了。 穿过绿意盎然的碧竹林,一大片粼粼湖光便直直的撞入了锦澜眼中,明媚的阳光自云端洒落,铺满了缀着荷叶的湖面,时不时被风吹皱的碧水泛起点点夺目的金光,绚烂无比。 锦澜眨了眨眼,她认出了这个地方,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方才设宴的地方了,这会儿朝着那个方向远远望去,还能依稀看到几道忙碌的身影。 现在夫人和姑娘们都到院子里看戏去了,留下的应该全是收拾和看守的丫鬟。 即便再怎么不舍,阎烨也得将怀中的人儿放下,待她站好,淡淡的瞥了眼一旁不起眼的鹅卵石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可绕过所有人,安然到达看戏的院子。” 锦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那条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察觉出来的鹅卵石小道,垂着头,脚下却踌躇着迈不开步。 面对她的迟疑,那双深邃的眸子露出一丝淡淡的疑惑之色,他声音低沉的问道:“为何不走?” 虽然并未出什么事,可锦澜一刻也不敢忘记方才的险境,究竟是谁在暗中算计她? 顾清莲,一个侯府的庶出姑娘,之前同她根本没有半点交集,为何要将她带到那间布下陷阱的屋子? 若不是阎烨及时出现,那么,此时此刻她...... 锦澜根本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缩在袖中的小手紧握成拳,抑制住身体轻微的颤抖,猛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对上那双黝黑的眼眸,“阎,不,九王爷......” 九王爷这三个字一说出口,阎烨的脸色蓦然便沉下,挥手打断她的话,沉声道:“唤我的名字。” 声音中含着浓浓的不悦。 锦澜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犹豫片刻,只得在他坚持的目光下妥协,软声唤道:“阎,阎烨。” 阎烨满意的颔首,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不过被他这么一梗,锦澜好不容易才琢磨好的话被全盘打乱,只好照直问道:“我想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阎烨望着锦澜微露忐忑的小脸,别开眼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你想知道什么?” 锦澜身子颤了下,垂头作思索状,片刻后,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全部。” “今日之事,乃是安远侯夫人亲自布的局,幕后的主使者却是东宫太子,缘由则是为了不让皇上将你指给小四,安远侯一直暗中支持太子,若是此时你与安远侯世子传出什么不堪的话,以皇上顾全大局的性子,定会将你指给安远侯世子,如此一来,既坏了小四的手段,又拉拢了你父叶霖与沈家。” 阎烨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声音冷若寒霜,“倘若我今日未能及时出现,此时只怕你已叫人发现同安远侯世子独处一室。” 锦澜仿佛被一盆凉水自头上浇下,浑身都觉得冰凉刺骨,她一直想着只要自己多注意些,就不会出现什么差池,可没想到...... 太子,四皇子,安远侯夫人,安远侯世子。 一个个都不是她能轻易招惹的人,可偏偏这些人都不愿意放过她。 就因为她背后的沈家和叶霖么? 锦澜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小女何德何能,竟让太子和四皇子都这般苦心算计。” 阎烨双目一眯,平淡的语调带上森然的冷意,又隐隐掺杂着一丝异样的柔情,“你且安心,一切有我。” 这是在安慰她么? 锦澜抬眼怔怔的望着眼前挺拔高大的身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冰冷的身子逐渐复苏。 她好似从未怀疑他说出的话,无论是雪缠枝,还是陷入本家的泥潭时,甚至还有那晚霸道的宣誓...... 白皙的右手抬起,轻轻地贴在胸口处,锦澜突然发觉,好似那颗不断跳动的心,不知何时已经缺了一块。 ****** 随着锦澜的声音落下,车厢里一下便静谧下来。 沈氏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儿这出荒唐的闹剧竟然是安远侯夫人的手笔,且算计的还是她的澜儿! 若不是那个阎烨...... 沈氏忽的打了个寒颤,亏她还想着要是安远侯世子是个好的,说不定老爷提的事也未尝不可,如今看来,真真是万幸! “母亲。”锦澜看见沈氏的脸色时青时白,便晓得她心里担心什么,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母亲不必当心,往后,我定不会再叫她们有丝毫机会。” 沈氏拍了拍锦澜冰凉的小手,道:“母亲自是信你。” 只是哪能说放心就能真的放下心来?她心头微沉,顿时便做出了决定,处理完叶锦薇的事要立即到沈府走一趟。 许是有了主意,沈氏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她扫了眼坐在一旁的琥珀和挽菊,淡声道:“方才姑娘说的那番话,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 琥珀和挽菊相视一眼,均压下心头的震惊,重重的点头应道:“奴婢明白!” 沈氏一回府,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匆匆去了嘉裕堂。 也不知她同叶老太太是怎么开的口,嘉裕堂一直没什么动静,甚至安远侯府差人上门赔礼时,老太太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摸样,使得安远侯夫人身旁的心腹嬷嬷都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隐隐点了几句便退回去了。 直到傍晚叶霖回府,叶老太太才差人将叶锦薇押到嘉裕堂。 嘉裕堂里除了叶老太太和叶霖还有沈氏外,便只有一个贴身伺候老太太的吴嬷嬷在场,连锦澜都不许留下,其余丫鬟更是被远远的打发出去,门外由品月亲自守着。 叶老太太端坐在高堂主位上,面色阴沉,沈氏和叶霖分别落座左右两边,沈氏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思量什么,而叶霖则是怒火中烧,不停的灌着茶水。 叶锦薇收到丫鬟的传话,顿时面如死灰,她心里十分清楚,今儿的事断然无法轻易揭过了,因此也不挣扎,老老实实跟着丫鬟前往嘉裕堂。 一进屋,叶锦薇便缓缓跪在了叶老太太面前,神情麻木,平日里总是傲然的眼眸空洞无神。 叶老太太目光冷厉的看着她,缓缓开口道:“今儿这事,想必不用我这老婆子说你也清楚,素来失了名节的姑娘没有一个能落得好下场,不过你终究是叶家的骨血,念在这些年你还算乖巧,我便给你一个开口的机会。” “母亲!”叶霖皱了皱眉,显然对叶老太太的做法感到不满,当他得知叶锦薇竟然在安远侯府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时,恨不得当场将这个大女儿打死。 因此老太太的话一落,他便气的拳头紧捏,昂着涨成酱紫色的脸阴冷的盯着叶锦薇,语气冰冷的开口道:“事情摆在眼前,还有何可问?直接打杀了也就罢了!” 叶霖绝情狠厉的话语让叶锦薇身子微微一晃,脸上顿时露出一抹似笑又似哭的表情,她转头望着自幼便疼爱自己的父亲,惨然笑道:“父亲说的对,直接打杀了女儿,一切便一了百了,不会丢了父亲和叶家的颜面,就如同当年姨娘那般!” 韶姨娘是叶老太太最不愿触及的禁忌,如今被叶锦薇重重一戳,顿时大怒,“好!既然你这般有骨气,我便成全你!”说着便对吴嬷嬷喝道:“把东西端上来!” 吴嬷嬷怜悯的扫了眼叶锦薇,快步进了里间,端出一个朱漆描花托盘。 叶老太太指着托盘,冷笑道:“白绫,剪子,你任选一样吧!”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下场(下) 叶锦薇看着吴嬷嬷端来的东西,脸上剩余的血色唰的一下退得干干净净,身子剧烈哆嗦起来。 她虽想过大不了一死了之,可事到临头,才突然发觉,自己并不想死! 叶锦薇倔强的神情顿时一萎,连滚带爬到到叶老太太脚下匍匐凄声哭喊道:“祖母,祖母饶命!孙女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求祖母开恩,救救孙女,祖母,孙女还不想死,祖母——” 叶老太太猛地伸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盅“啪”的一声砸在叶锦薇脚边,厉声喝道:“闭嘴!” 叶锦薇猛地一哽,嗓子登时里失了声,怔怔的抬起眼,泪流满面的望着神情阴冷如霜的老太太。 “这会儿知道求饶了?方才那股子骨气哪儿去了?”叶老太太嘴角噙着讥讽的冷笑,“平日里看你是个乖巧的,不想这些年都叫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蒙了眼!当年韶姨娘就惯会心口不一,你如今倒是青出于蓝了!” 叶霖眼皮子一跳,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一句话都未曾说出口,沉着脸扫了沈氏一眼。 叶锦薇伏在地上,抖的身子如筛糠,她心里暗暗悔恨,早知就不该堵着一口气,进屋便服软求饶,说不定事情走不到这一步。 屋子里短暂的静谧,叶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叹了一声,“锦薇。” 叶锦薇下意识抬起头,目露希冀。 屋里门窗紧闭,挡住了外头明媚的阳光,光线显得有些暗,叶老太太的神色看起来模糊不清,“你是叶家的姑娘,自幼锦衣玉食,读书识字,丫鬟婆子环伺身侧,出门香车宝马,回府青车软轿,即便在各家的宴席上,亦是少不了一番礼待,你可知为何?” 叶锦薇没想到了这种时刻,老太太会问出这般问题,当场呆愣住,脑子里空白一片,唇角微微动了动,却吐不出话来。 叶老太太似乎不在意她是否回答,自顾自的往下说道:“那是因为叶家,若非没有叶家的声望,没有叶家的庇护,你与路上的农女商女有何区别?身为叶家的女儿,受到这么多年供养,关键时刻自当以叶家为重!” 叶锦薇闻言,突然觉得浑身一冷,老太太这是铁了心要自己的命?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原本堵在嗓子眼里的声音霎时就冲了出来,“祖母说的没错,锦薇身为叶家的女儿,自当一切为叶家着想,可此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孙女蒙祖母和父亲的疼爱,自幼读书识字,自是明白何为礼义廉耻,即便不该在侯府乱走,却也不会做出那等没脸没皮的腌臜事!当时孙女不过进了屋,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才被给人害了!求祖母明鉴啊!” 叶老太太听了这番哭诉,阴沉的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沈氏,嘴里却问叶锦薇,“你为何不早说?” 沈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坐在椅子上,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曾说出口。 该说的话她早就在回府时就同老太太交代得一清二楚了,且她原本并不打算参合进来,若非老太太发话,也不会出现在嘉裕堂里,只是这会儿锦薇的话让她平静的脸色微微沉了几分。 当时在安远侯夫人面前,叶锦薇只顾着哭,并未说出其中的内情,那迷香之事还是在马车上听锦澜诉说,她才得知一二。 不过,为了不将锦澜牵扯进来,她便没有将此事说与老太太,只道锦澜随着顾清莲前往小院更衣,没想顾清莲取衣却一去不回,锦澜等了许久,实在没有法子才寻了出来。 可经过叶锦薇这么一说,老太太怕是会察觉出些什么来了,而叶锦薇未必不会攀扯锦澜。 果然,叶老太太的询问仿佛让叶锦薇看到了希望,好似抓住浮萍的溺水人,忙扯住老太太的衣角哭道:“当时在侯府,又事发突然,孙女又惊又惧,后来又经二妹妹的叱喝,孙女一下便忘了,祖母,孙女真真是冤枉啊!”说到最后她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澜丫头也在场?”叶老太太眼皮子顿时重重一跳,看着沈氏的眼睛微微一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霖显然也没料到事情会同锦澜有瓜葛,紧皱着眉头,同老太太一样将目光锁在沈氏身上。 沈氏沉住心,毫不退缩的抬眼迎上叶老太太凌厉的目光,平静的道:“澜儿是等不到顾姑娘,便喊了丫鬟来问,才得知儿媳等人在暖香斋。” 一句话将锦澜摘得干干净净。 叶老太太到底见多识广,微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猫腻,脸色霎时难看不已。 叶霖虽愚钝,但眼光尚有几分,否则也不会想着同安远侯府联姻,只是叶锦薇在这个档口出事,还是在安远侯府中,又同镇南王府有牵扯,结合近来朝中的事宜,他的脸色不知不觉也沉凝起来。 叶锦薇边用帕子抹泪边偷偷观察叶老太太的神色,见到此景,似乎窥见了一线生机,唇角微启,想再接再厉说动老太太,结果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叶老太太一记眼光给堵住了嘴。 叶老太太给吴嬷嬷递了个眼神,让她先退到一旁,然后缓缓的开口道:“虽说一切过错并非全在于你,可若不是你心怀鬼胎,也不至于遭此横祸!如今你名节已坏,就算不以死明志,叶家也留不得你了,你可想过往后该怎么办?” 毫无感情的话让叶锦薇打了个激灵,忙将紧攥着衣角的手撒开,砰砰给老太太磕了两个头,“求祖母为孙女做主,孙女愿听祖母的安排,绝无二心!” 叶老太太冷冷的盯着叶锦薇颤抖不已的身子,一语不发。 叶霖和沈氏则各自思忖着自个儿的心思。 屋子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叶老太太眸光闪了闪,缓缓道:“好,既然如此,你便先回芳茗院吧。”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人霎时神色各异。 叶霖想不到老太太会突然改变主意,心里多少有些不满,若是处理不当,此事虽小,却对他的前程造成不可估量的阻碍,他当即便开口道:“母亲,此事不妥。” 叶老太太淡淡的看了叶霖一眼,“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过我叶家的女儿,也不是外人随随便便能糟蹋了去的。” 叶霖呼吸微窒,扫了眼叶锦薇瑟瑟发抖的身子,虽面色不虞,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沈氏倒是一脸无谓,她虽恨极了韶音,但不会将怒气撒在叶锦薇头上,否则当初也不会容下韶音怀上那一胎,横竖此事只要与锦澜无关,即便叶老太太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她也不会有异议。 倒是叶锦薇,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叶老太太,“祖母,您,您......” 还未容她说完话,叶老太太又自顾自的开口道:“以叶家的家世,平日里自是不敢肖想镇南王府这等人家,可如今事已成定局,想必安远侯府那头也会有所作为。” 叶锦薇心头一缩,难不成,祖母是要...... 叶老太太盯着她姣好的容貌,一字一句的道:“倘若安远侯府的姑娘成为世子妃,你好歹也会是个贵妾,可若是连安远侯府的姑娘都是妾,那么,你便同你姨娘一般,老老实实做个普通的侍妾吧!” 叶锦薇额上霎时便冒出一层冷汗。 侍妾?需知这辈子她最恨的,便是姨娘的身份! 如果她能托生在正房太太的肚子里,定会比锦澜做得更好,让大家都看看,什么才是知书达理,温顺恭谦的名门千金! 可偏生她是侍妾姨娘所出,虽占着长姐的名头,却处处比不过叶锦澜这个嫡女,无论走到哪儿,众人眼中永远只瞧的见一个叶锦澜,哪怕她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如今,她也要成为一个上不的台面的妾? “祖母...”叶锦薇抬起头,想要挣扎,叶老太太嗤笑一声,指着仍端着托盘站在角落里的吴嬷嬷,直截了当的张口,“你若不愿,便在上头选一样,也省得那般麻烦!” 叶锦薇身子一僵,顿时心生绝望,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说完该说的话,叶老太太也懒得再多看叶锦薇一眼,转头向吴嬷嬷道:“你亲自送大姑娘回芳茗院,这几日便留在那边照顾大姑娘。” 照顾二字咬得极重,吴嬷嬷心神领会,将托盘随手搁在一张小几上,抬脚上前,板着脸对叶锦薇道:“大姑娘,请吧!” 叶锦薇双腿早已酸软无力,哪还站得起来?最终还是被吴嬷嬷半扶半拖的带了下去。 处理完叶锦薇,沈氏立即便起身告退,叶老太太倒也不留她,挥挥手便准了,只是看向她背影的目光若有所思。 待门重新合上,屋子里只剩下叶老太太和叶霖母子二人,叶霖再也沉不住气了,“母亲,叶家的女儿怎能与人做妾?” 他这大半辈子在官场中行走,虽不敢说毫无差错,但从不曾有过什么大的疏漏,如今倒好,为了个不知廉耻的庶女,整张老脸怕是要丢尽了!且京城就这般大,一旦传扬开来,往后他还有何脸面见人? 叶老太太看着叶霖铁青的面色,悠悠的道:“莫急,我既这般做,自有其中的道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身孕(上) 叶老太太唤品月新沏了茶上来,端起青花福寿双全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继而静静的看着叶霖,好一会儿才淡淡的开口道:“这几年皇上龙体日渐式微,夺嫡形势愈演愈烈,想来朝堂上已有不少人暗暗站了队,我说的可有错?” 叶霖一怔,皱了皱眉头,“这与锦薇之事何干?” “何干?”叶老太太冷哼一声,眼底满是失望,这个儿子相较于老太爷,实在逊色太多,“如今太子,二皇子,四皇子相互倾轧,就连本家都如履薄冰,生怕卷入其中。而安远侯府......”老太太瞥了叶霖一眼,才吐出最后的话:“素来都同太子站在同一条船上。” 叶老太太的话一点明,叶霖面色霎时涨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糊涂!” “你不糊涂,只是被旁人许的锦绣前程迷了眼。”叶老太太移开眼,目光投向摆在窗棂上那盆开得正好的君子兰,喃喃自语,“叶家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只怕便是家毁人亡。” 说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神色泛起一丝疲惫,“霖儿,皇恩浩荡,未尝不是别样的捧杀。” 叶霖额头上泌出涔涔冷汗,眸中又惊又惧,哪还有一丝方才的怒火? 他自是清楚安远侯府同太子往来密切,至于生出投靠太子的心思,也是被安远侯的话说动了心。 可他只想到将来,却忘了眼下皇上仍在上头坐着,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一道圣旨能让叶家平步青云,自然也能万劫不复。 “都是儿子糊涂,一时识人不清,可,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叶霖脸色难看到极点,软软的跪在叶老太太跟前。 “如何是好?”叶霖不说还好,一说就勾起了叶老太太的满腔怒火,“当年一上京,我便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莫要参合到各个皇子的势力里头去,同沈家一样安安分分做个纯臣,即便日子煎熬些,但只要新帝继位,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可你偏生左耳进右耳出,总觉得旁人的话便是金语玉言,三两下便被牵着鼻子跑,这会儿又何苦来问我这害你的老婆子?” 叶霖羞愧难当,“儿子错了,无论母亲怎么责罚都无怨言,只求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 叶老太太胸口急促起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今儿这事,定同安远侯府有关,且一开始怕是冲着澜丫头去的,锦薇丫头自食恶果,却正好替澜丫头挡了灾。” 叶霖心头一凛,及时反映过来,“可镇南王府......”若是安远侯府算计叶家,又怎的把镇南王府也卷了进来? 叶老太太也是一脸若有所思,“至于镇南王世子的事,确实蹊跷,恐怕其中出了什么差池,不过如此也好,万一今儿个出事的是澜丫头,那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锦澜是嫡女,在外人眼里头,自然代表的是叶家,叶锦薇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女,同顾清莲一样,亲事不至于太过扎眼。 老太太的话叫叶霖心里微微一动,“母亲让锦薇入镇南王府,莫不是有了什么对策?” 这会儿他也不提什么叶家的女儿不能与人为妾的话了,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事情能与前程相比。 叶老太太眯起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正色道:“若是如你所言,你可愿听我这老婆子的安排?” 她时常同本家的老祖宗走动,自然对朝堂上的事情有几分明了,从表面上看,镇南王府时除了沈叶两家外,极少数独善其身的府邸,不过暗地里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能借着此事窥探出一二,对叶家将来的选择,也能多几分把握。 叶霖大喜,急忙磕了一个头,“儿子能有如今的成就,全然离不开母亲多年来的教导,自是愿意听从。” “这事可没那么简单。”叶老太太盯着儿子的透出喜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一旦应下,无论我做出任何决定,你都不得插手!” 叶霖听出了叶老太太言语中的凛冽之意,心头微缩,可犹豫了片刻,便咬牙道:“儿子明白!” 叶老太太趁势加了一句,“如此,将来包括澜丫头和锦娴的婚事,均得交由我做主。” “这......”叶霖迟疑了,并非他不愿意,不过是两个女儿的婚事罢了,只是沈氏那头怕是不好说。 叶老太太眸光闪了闪,“怎么?” 叶霖想着平日里老太太对锦澜亦是疼爱得紧,定不会委屈了她去,只要选一门好亲事,沈氏也没理由不赞同,遂横下心应道:“能得母亲劳心费力,是两个丫头的造化。” 叶老太太紧紧盯着叶霖看了半晌,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好。” ****** 锦澜得知老太太处置叶锦薇的决定时,已是第二日,心里骤然感慨万分。 前世临死前的一幕幕,她一直深藏在心底,没有一分一毫遗忘。 叶锦薇占了安远侯府的亲事,还曾讥笑言明,韶氏还替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那人,便是镇南王世子。 京里谁人不知那镇南王世子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齐全的人,最爱留宿花街柳巷,府中除了正妻外,早就纳了五六房小妾,至于那些通房丫鬟,就更不知道有多少。 前世倘若她不死,恐怕也逃不过这个悲凄的下场。 而如今,嫁入镇南王府的人,却成了叶锦薇。 这算不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澜儿,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入迷。”沈氏处理完手头上的琐事,一抬头便瞧见女儿坐在窗台下愣愣出神的摸样。 锦澜蓦然回神,对上沈氏笑盈盈的目光,忙岔开话头,“没什么,只是想着佛诞之事。” 那日为了掩护阎烨进府,她借了佛诞祈福的名头,眼看再过两日便是四月初八了,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不能毫无动静。 沈氏走到锦澜身旁,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这有什么可想的?横竖相国寺离得也不算太远,后日母亲陪你一同去便是了。” “还是母亲最好了。”锦澜顺势倒在沈氏怀里,母亲身上那股子温馨的味道,她怎么也闻不够。 看着女儿撒娇,沈氏的心都化成了水,搂着怀里娇小柔软的身子,轻轻拍着,脸上满是宠溺:“你呀,都十四了,还这般长不大。” “母亲。”锦澜挽着沈氏的手臂,故作认真的道:“即便到了四十,女儿也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 沈氏霎时被这番话给逗乐了,“瞧瞧你们姑娘这张嘴儿。” 挽菊和唐嬷嬷,还有一旁的琥珀都忍不住捂嘴轻笑。 屋子里登时一片和乐融融。 用过午膳,沈氏和锦澜正准备小歇片刻,结果嘉裕堂却派人来请,说是安远侯府派了名太医来给沈氏诊脉。 虽说沈氏在安远侯府险些被气晕,但也只是一时罢了,过后自是安然无恙,因此安远侯这一举动,只要明眼人瞧得出,主要是为了给叶家示好求和。 对于算计之事,叶老太太心里的把握又大了几分,稳稳坐在主位上,边饮茶边等碧纱橱里头的消息。 碧纱橱里,锦澜正陪在沈氏身旁,可看着那名年逾六旬的老太医诊着脉,时而眯眼,时而捋须,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好一会儿,太医才收回手,起身笑道:“恭喜叶夫人。” 沈氏同锦澜相视一眼,满是疑惑,好端端的道什么喜? 锦澜的心思转得比沈氏快了一步,忽然心头一动,似想到了什么,一脸震惊的盯着含笑的老太医,“难道......” “不错。”太医捋着白须点了点头,“叶夫人有喜了,且已有了将近两个月。” “什,什么?”沈氏神色一震,霎时目瞪口呆的望着太医,“你,你是说,我,我......” 太医又只得对沈氏点头,并识趣的叮嘱几句便出去给叶老太太报喜了。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住动荡的心神,拉着沈氏的手定定的道:“母亲,您有了身孕,快两个月了。” 沈氏嘴角微微颤动,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睁得大大的眼眸唰的一下便泌出一层水光。 她有身孕了? 她居然有身孕了? 将近两个月,不正是刚抵京的那几日?恰好叶霖夜夜歇在怡景园,也就是那时便...... 沈氏的手不自觉的抚上仍旧平坦的小腹,含在眸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的事,竟然在绝望心死后,又突然出现了! 看着沈氏眼中闪动的泪花,锦澜鼻子也不由一酸,她虽恨叶霖,却也十分清楚,没有儿子傍身,将来若是昱哥儿继承了叶家,母亲的日子定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且此事也是扎在母亲心里的一根尖刺。 如今可好,虽还不能断定这胎是男是女,但至少能除掉这根将母亲心头扎得千疮百孔的尖刺,且叶霖和老太太再也不能用这些事来打击母亲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身孕(下) 沈氏有孕的消息,如一阵狂风刮过整个叶府,一时间有人欢喜亦有人忧。 叶老太太生怕出错,还特地多请了两位大夫,结果把过脉,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 那便是叶夫人确实已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 叶老太太当场欢喜得见牙不见眼,双手合起连连念了好几声菩萨保佑,嘉裕堂平日里紧闭的私库敞开,补品药材流水般往怡景园送。 相较于叶老太太的激动,目前为止叶家唯一的男嗣,自幼便被视为下一任叶家继承者的叶昱满脸阴霾,如毒蛇般盯着前来报信的小厮,吓得小厮瑟瑟发抖冷汗直冒,好一会儿才将小厮赶出去,紧接着屋内一阵刺耳的破裂声。 至于叶锦薇,此时已是自顾不暇,得了信儿只是冷笑几声不做多言。 绮春苑红袖,添香两位姨娘又是羡慕又是嫉恨,锤着自个儿的平坦的肚子暗骂,连沈氏都能老蚌生珠,她们这般如花年纪,老爷夜夜歇在屋里,却总不见动静。 说起来,竟是宁姨娘的拢翠阁最为平静,好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般。 不管旁人怎么想,沈氏均不理会,将手头上的事宜一点点放给锦澜,自己关起门安心养胎。 沈氏这一胎孕像极好,除了容易倦怠和嗜吃外,害喜反胃等反应全然没有,加之这些年天葵一直都不准,也难怪沈氏疏忽了身上的异常。 用完晚膳,沈氏扶着惠秀的手,悠然的在园子里散步消食,不想还没一会儿,就瞧见叶霖穿着一身官服大步的走了过来。 “琳容,可用晚膳了?”叶霖一脸柔情蜜意,眼中的笑意明亮似火,足以见得沈氏有孕之事让他多么兴奋。 “刚用过,老爷这般匆匆忙忙的,莫不是有什么事?”沈氏嘴角的笑容极为浅薄,她突然发现,面对这个男人,自己竟心静如水,无爱无恨,一点涟漪都没有了。 叶霖快步上前,取代惠儿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扶着沈氏,柔声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听丫鬟说你在园子里,便过来瞧瞧,这几日歇得可好?” 边说边打量了沈氏身上的衣着,他不由皱了皱眉,“这身衣裳也未免单薄了些,天色越晚便越显寒凉,得多穿几件才是。” 沈氏抬手将脸颊边上的发丝勾到耳后,不着痕迹的将手抽了回来,淡笑道:“老爷不必担心,这些琐事,我自是省得的。” “那就好,那就好...”叶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犹豫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张口。 陪着沈氏在园子里逛了大半圈,直到她的脚步转向怡景园的方向,叶霖才下定决心道:“如今你有孕在身,怕是不宜过于操劳,母亲这几日忙着锦薇的事,也腾不出空闲,若不让宁氏搭把手,也能让你安心养胎。” “老爷。”沈氏淡淡一笑,“老爷糊涂了?老太太已经将主持中馈的权利交给了澜儿。” 锦澜是叶家的嫡出姑娘,又到了年龄,帮着沈氏掌管中馈是理所当然之事。 “澜儿年少,难免会有疏忽之处。”叶霖讪讪笑了笑,他何尝不知锦澜管家之事,只不过并未把这当成一回事,不过生怕沈氏心里不自在,便语气温柔的同她商讨,“这些年你在扬州养身子,宁氏将府中事宜打理得也算井井有条,有她帮着澜儿,也能少些失误。” “老爷,宁姨娘虽好,可老爷莫忘了,如今她肚子里也怀着叶家的骨肉,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沈氏沿着九曲桥缓缓走过莲花池,怡景园的大门已经远远在望。 “这......”沈氏的话让叶霖不由一愣。 昨儿他一时兴起去了趟拢翠阁,被宁姨娘温情脉脉这么一瞧,当场便软了心,后来又经几句软声农语绕指柔,顿时便觉得宁姨娘虽有过错,但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不知不觉记起这些年宁姨娘的劳苦功高,冲动下便应承了宁姨娘帮沈氏分担重任的好心。 这不,今儿一回府,叶霖便兴冲冲的跑来跟沈氏献殷勤,不想叫沈氏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沈氏也不看叶霖尴尬的表情,垂头轻抚着自个儿的小腹,自顾自的叹息道:“原是不敢再盼的奢望,多亏菩萨保佑,才有了今日,本打算将管家事宜交给宁姨娘,但仔细一想,宁姨娘何尝不是身怀六甲?若是为此累坏了宁姨娘,那不是折了这孩子的福分?” “琳容说得有理。”叶霖神色一凛,再也不敢提什么让宁姨娘分担的话,如今在他心里,沈氏腹中的嫡子最为重要,“是我思虑不周。” 沈氏笑似非笑的瞥了他一眼,“老爷公务繁忙,有些地方难免顾虑不到。” 语气平淡无波,极为疏远, 叶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自从上京没多久,沈氏对待自己好似与从前不一样了,一睥一笑均十分的漠然,好似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不过,以沈氏的性子,定不会这般。 难不成,是他多想了? “往后想吃什么,尽管让小厨房做,若是小厨房没的东西,便唤李管事到外头置办。”他边柔声说道边紧盯着沈氏的眼眸,试图从中寻出对一缕波动的情愫。 可惜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除了平淡如水,什么都没有。 “老爷费心了”沈氏淡淡笑道。 叶霖的心情顿时有些郁郁寡欢,可是看着沈氏眉目间的惬意,却又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得憋着满心邪火,陪着沈氏回了怡景园,才转身往绮春苑去了。 看着叶霖匆匆离去的背影,沈氏心里直冷笑,若不是自己怀有身孕,恐怕以她方才的举动,早已经惹得他大发雷霆了吧?果然如澜儿所说,只要不在乎了,任凭他怎么折腾,都不会再伤自己分毫。 稍稍思量了下,沈氏便将叶霖抛到了脑后,半躺在在软榻上小歇,不一会儿就见锦澜掀了帘子进来。 “澜儿怕是累坏了吧?今儿个事情可还顺利?”沈氏坐起身,招手让锦澜过来坐,又让琥珀赶紧去备留给锦澜的晚膳。 “母亲。”锦澜行了一礼,依着沈氏走到软榻旁坐下,仔细端详了沈氏几眼,见她气色红润白皙,便笑着回道:“都是母亲用惯了的人,哪还会不顺利?” 从昨儿开始她便接了主持中馈的权利,今儿大早便是头一回正式点卯,不但分派管事,查看账本,还要随着到管事婆子将府里头各处当差的地方巡视一遍,整天都忙得脚不停歇,直到这会儿才闲了下来。 好在经过沈氏两个月的梳理,基本都换上了得力的心腹,至少今日看起来是风平浪静一切安好,往后的事,只能慢慢瞧,横竖在扬州时她便随着沈氏学了三年,这会儿临时上手,也不显惊慌。 沈氏亲自接了惠秀端来的茶盅,递给女儿,“如此便好,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只管来与我说。” 锦澜捧着茶盅饮了好几口,才缓了口气,将几乎空了的茶盅搁在雕花小几上,“母亲就不必担心了,万一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我便寻祖母去。”说着眉眼弯弯的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正色的问道:“听说父亲一回府便来寻母亲,可是有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无非又是那些小心思罢了。”沈氏淡淡的将叶霖的话一一说与锦澜听,末了又叮嘱道:“拢翠阁那头定不会死心,你且仔细些,莫要让她钻了空子。” “女儿省的。”锦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宁姨娘这会儿心如火燎的想拿回管家权,说不定是为了唐嬷嬷先前所说的那件事,看来得让人再盯紧些才行了,如今母亲有了身孕,可当不得一丝风险。 “对了,澜儿,明儿的佛诞可安排好了?”沈氏交代完,又记起了护国寺这一茬。 锦澜回过神,轻声笑道:“都安排妥当了,明儿布施的米面已经派人送去了相国寺,待参拜完大雄宝殿,便同各家一起施粥派米,过了晌午便能回来。” “那今晚你早点儿歇息,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前去。”沈氏看着锦澜那张悄然露出一丝疲色的小脸,心疼的道。 “不行。”锦澜摇了摇头,“明日护国寺定是人山人海,以母亲如今的身子,怕是去不得。” 沈氏顿时便急了,“我若不去,你一个姑娘家,又怎能让人放心?”即便女儿看起来再怎么聪慧沉稳,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母亲别急。”锦澜拉着沈氏的手劝慰道:“下晌四皇子府便送了帖子来,说是茹涵姐姐明儿也会去相国寺,正好能与我一道,再说我将唐嬷嬷挽菊沐兰碧荷全带了去,有这么多人陪着,又是青天白日的,定不会出什么事。” 茹涵也要去相国寺? 如此,澜儿与她一起,倒是安全。 沈氏怔了下,仔细思虑锦澜所说的话,最终才勉强松了口,点头让她去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相国寺(上) 相国寺乃是当年太宗皇帝登基后,为供奉大周战死的英灵亲自下旨建造的宝刹,在位的皇帝几乎年年都会到相国寺上香祈福,此举已成为了皇室的习统。 作为皇家寺庙,相国寺除了每年特定的几日外,平日里均对百姓开放,且凡是到相国寺祈福,几乎有求必应,再经口一传,香火逐渐鼎盛,直至今日,相国寺盛名远播,早已成了大周远近驰名的名寺古刹,前来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 四月初八佛诞,乃是佛家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因此今日来相国寺上香的百姓争相涌入,霎时一片人山人海,长长的队伍自寺门直排到长街外。 相国寺外,即便是皇室都车马禁行,叶家的马车停在长街一侧的围墙下,那儿已停了不少香车宝马。 锦澜带着白纱帏帽下了车后,便在唐嬷嬷等人的拥簇下,沿着街头步行。 好在相国寺门前的台阶铺设得十分宽敞,乍眼看上去拥挤,亲自踏上才发觉,百姓一个个自觉的排好队缓步慢行,并没有你推我攘的场景,甚至还有不少百姓脸上布满虔诚,为心中祈愿三步一跪,五步一叩,即便在台阶上也不例外。 如此一来,人群走得就更慢了。 锦澜掩在帏帽中的小脸没有丝毫的不耐,随着人群一步一步走入了寺院敞开的大门口,她先是到大雄宝殿参拜上香,为沈氏祈了道平安符,然后才随着领路的小沙弥前往寺院后头的厢房。 今日来相国寺进香的权贵不少,早早便派人到寺里打点妥当,趁着方才锦澜上香时,唐嬷嬷已让挽菊同担任领事的和尚打过招呼,这会儿正是往叶家定下的厢房去。 “再过半个时辰,龙华会便开始了,统有浴佛、斋会、结缘、放生和求子五大盛事,女施主可前往一观。”小沙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将锦澜一行人领到厢房后又照例介绍了几句。 锦澜微微一笑,双手合起行了个佛礼,“多谢小师傅知会。” 小沙弥依样还了礼,诵了声佛号便退了出去。 相国寺的厢房并无几分奢华,反而处处透着简朴,除去一张楠木方桌和四张圆凳外,便只有一榻一几一柜,均为楠木所制,榻上摆着两个蒲团,看起来是用于打坐,后头的墙上挂着一方“静”字,浑厚的笔法一看便不是凡品,但字画上并未落下署名。 除了这方静字图,屋里便只有木柜上头摆着的几本经书,锦澜略略翻看了下,同外头的并无差别。 刚打量完厢房,屋内便响起了敲门声,在后院厢房当值的小沙弥送了茶水进来。 一早用过膳,沈氏还特地让唐嬷嬷带了的两盒子点心,锦澜在车上稍稍吃了两块,正觉得口渴,饮了一盅茶水,便听见唐嬷嬷隐隐含忧的声音。 “姑娘,四皇子侧妃不是邀了你一同么?怎的到这会儿还不见人来?” 锦澜将手里的白瓷茶盅搁下,用帕子拭了拭嘴,“茹涵姐姐帖子上说是会来,却并未明说要与我一道走,一会儿到了相国寺,自会让人来寻我。” 而她昨日同母亲说的话,只是不想让母亲担心罢了。 果然,锦澜的话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清脆的唤声,“请问叶家姑娘可在?” 众人怔了下,离门边最近的碧荷快步上前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名十五六岁,做丫鬟打扮的绿衫女子,碧荷迟疑的道:“你是......” 绿衫丫鬟含笑道:“奴婢玉竹,是孟侧妃屋里的丫鬟,奉命来请叶姑娘过去一叙。” 锦澜打量了下这名眼生的丫鬟,当下便起了疑心,若是茹涵姐姐来请,怎的让揽香或是滨芹来? 那名叫玉竹的丫鬟仿佛看出了锦澜心里的疑惑,大大方方的行了礼,“姐姐们随伺在主子身旁不得空,这才让奴婢来传话,主子说了,叶姑娘是位谨慎的人,让奴婢同叶姑娘问一句,今日可曾带了那支金玉兰花长簪?” 听了最后这句话,锦澜心里的疑虑才逐渐消去,那日在孟府,赠簪之事唯有她和茹涵姐姐二人知晓,若是旁人,断不会得知一二。 锦澜抿嘴轻笑,“有劳玉竹姐姐带路。” 玉竹连连道了两声“不敢当”,便带着锦澜往厢房右侧一路前行,唐嬷嬷和挽菊紧随其后,厢房里留下碧荷与沐兰看守。 沿着走廊往右一拐,锦澜的身影渐行渐远,然而谁都没注意到,就在叶家厢房左侧的两颗菩提树下,立着两道纤细的人影,正目送她们远去。 “主子。”揽香神色复杂的看了眼那五只几乎抠进树皮中的纤纤细指,忍不住轻声道:“锦澜姑娘这一去......只怕就再也洗不清了。” 孟茹涵紧紧的咬着下唇,一手用力的揪着胸口的衣裳,灵动的双眸溢满痛苦与挣扎,可到底,还是没有踏出阻止的一步。 揽香欲言又止的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主子,四殿下早晚会娶正妃,若是,若是锦澜姑娘,对主子来说岂不...” “住嘴!”孟茹涵恼怒的瞪了揽香一眼,她知道揽香的意思,也明白如果正妃是锦澜,那么她往后的日子定会好过许多,可她做不到! 一想起书房内,那副含满情谊的画,还有四皇子几乎日日在书房中深情的凝视画上之人,她的心就好似被刀剜了一块,日夜难熬,痛不欲生。 即便那人是锦澜,是与自己手帕之交,金兰之情的锦澜,她也无法忍受! 如今四皇子已经求到太后跟前,以太后对四皇子的疼爱,定会想法子赐婚,到时候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她想尽法子都左右不了四皇子的决定,唯有,唯有...... 孟茹涵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声音低哑的道:“你去同那人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让他...快些吧!” “是。”揽香心里暗叹一声,所幸主子选的人倒是极好,只希望将来锦澜姑娘不要怨恨主子才好。 看着揽香面色含忧的离去,孟茹涵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茫然的望着锦澜离去的方向,虽然四皇子待她温柔体贴,可只要细心些,不难发现那双眼眸里并未映入她的身影。 起初,她怨恨本家将自己如同一件物品般送进四皇子府,可成亲当晚盖头被挑起的瞬间,映着满室灼灼的红烛,那张含笑儒雅的脸便生生撞进了她紧闭的心扉。 她头一回发现,原来一个男子也能笑得如桃夭那般炫灿。 自那一刻起,她便再也放不下了,随即铺陈在脚下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不归路。 她走得遍体鳞伤,却坚定不移。 府里头蹦跶最欢的姬妾一个个被她暗地里收拾掉,纯净的双手逐渐染上刺眼的猩红。 时至今日,早已无法回头。 即便将来要下地狱,至少现下也让她得偿所愿吧! 听着悠扬传来的钟鼓声,孟茹涵嘴角绽开一抹凄然的笑容,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泪珠,眸中的痛苦与挣扎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冷然,她转身悄然离去。 玉竹带着锦澜三人在后院穿梭,游廊走巷,左拐右拐,终于看见一座小禅院出现在眼前。 这里同前头的厢房不同,均是一个个独立的小跨院,历来是皇家之人在相国寺歇脚之处,孟茹涵虽是侧妃,但也上了玉蝶,是正正经经的皇子侧妃,来相国寺自然也会歇在此处。 玉竹朝禅院走了几步便顿住了脚,冲锦澜屈了屈膝,“叶姑娘,主子只唤了你一人进屋,这位嬷嬷和妹妹,怕是得在外头等一会儿了。”说罢趁着锦澜尚未反应,又忙加了句:“这几日主子心绪郁结,不喜见人,听闻主子同叶姑娘交情颇深,奴婢斗胆,还请叶姑娘帮着劝劝主子。” 话里话外都无外乎是让她单独一人进屋。 虽然是去见孟茹涵,唐嬷嬷心里仍旧放心不下锦澜独自一人,不由开口道:“姑娘,还是让奴婢随身伺候吧,奴婢站在一旁绝不会扰了孟侧妃。” 玉竹笑道:“嬷嬷不必担心,揽香和滨芹两位姐姐都在屋里,且主子吩咐了,让奴婢领嬷嬷同这位妹妹到偏厅用茶,偏厅同正房只隔了一间耳室,若有什么事,开门一唤便能听到。” 这番话既合情又合理,若是继续推脱,便是锦澜不知好歹了。 如此,唐嬷嬷也不好再坚持。 玉竹引着锦澜上了台阶,守在门外的丫鬟赶紧上前行礼,接了玉竹的活儿,打起帘子请锦澜进屋,而玉竹则带着唐嬷嬷和挽菊去了偏厅用茶。 “姑娘,主子正在里间歇着呢,姑娘里边请。” 锦澜轻轻颔首,扫了眼屋里的摆设,看起来同前头的厢房差不多,只是显得更宽敞一些,她走到了几步,才察觉身后似乎没了动静,转身一看,那名小丫鬟已经奔到门边掀起帘子,眼看就要跨出门槛。 “站住!”锦澜大惊,抬脚便往外冲,可手堪堪摸到落下的帘子,便听见“哐当”一声,门已经被人从外头锁上。 锦澜的心霎时沉入谷底—— 第二百二十章 相国寺(中) 锦澜突然想到那日在安远侯府中发生的事,立即就屏住呼吸,飞快的环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香炉之类的东西,才试着轻轻吸了一小口,除了清冽的空气外,并没有熏香之类的气味。 她当机立断,用力捶着厚重的楠木门,放声大喊:“来人,快来人啊!嬷嬷!挽菊!” 可除了被她锤得砰砰作响的门扉,无论屋里屋外均听不到半点儿声响。 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般。 锦澜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喊到嗓子发哑,捶得双手疼痛难忍,才发现白嫩的拳头已然红肿不堪。 她从未想过,孟茹涵会如此对待自己,这么些年,她们情同姐妹,根本不曾有过一丝嫌隙。 为何? 到底为何? 忽的,她脑海中猛地闪过当日在四皇子府,孟茹涵望向四皇子那深情的目光...... 心里顿时隐隐有了几分明白。 锦澜心头泛起一股悲愤,纤细的身子微微发颤,她从未想过同四皇子有任何瓜葛啊!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窸窣,好似有什么人正往这边来! 锦澜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打了个哆嗦,脑子蓦然清醒。 是了,既然孟茹涵这么做,定不只将她关在屋内这么简单,说不定还会有什么人,尤其是男子... 锦澜浑身一冷,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敢再吱声,方才那样大喊大叫都引不来唐嬷嬷和挽菊,说不好她们也被制住了。 稍一琢磨,她便果断的往里间里退。 里间的摆设同之前的厢房差不多,只有桌椅和榻几。 锦澜刚跑到床榻边上,隐隐听见那名小丫鬟的声音,“给世子爷请安。” 原来那小丫鬟一直在门外,只不过对锦澜的呼喊不理不睬,如今看到正主来了,忙迎上去行礼。 锦澜紧紧咬着嘴唇,小脸攸的泛白,世子爷?什么世子爷?京城里头的世子少说也有十来位,孟茹涵找的究竟是谁? 可无论是哪一位,对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正想着,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起来吧,开门。” 锦澜双瞳猛然一缩,踉跄两步退到墙边,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气,她的身子比那墙壁还要冷上三分。 忽然一股细微的气流吹过,丝丝碎发扬起,拂过她的面容,泛起一阵麻痒。 锦澜侧头一看,窗棂透着一丝缝隙,似乎并未锁紧,她不加思索,伸手一推,果然就将窗子推开了。 巨大的欣喜险些让她叫出声来! 锦澜忙将窗子支好,往窗外一看,一片吐出嫩芽的草地映入眼帘,看样子是禅院自带的小园子。 就在这时,屋外又传来一阵“哐当”的轻响,听上去似乎是丫鬟在开门锁。 没有时间耽搁了! 锦澜毫不迟疑地将桌旁的圆凳搬到窗下,扶着窗棂摇摇晃晃的踩上圆凳,利索的翻出窗子,闭着眼就往外面跳,就在她落地的一瞬间,一股剧痛霎时从脚踝传遍全身。 “唔!”锦澜及时咬住嘴唇,将险些冲出口的痛呼生生咽了回去。 窗外虽看上去是平坦的草地,但难免有些凹凸不平,她跳下去时恰好踩在一块小碎石上,将右脚踝给扭着了。 锦澜蹲着身子,不由摸了摸右脚踝的伤处,可轻轻一抚便让她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冷汗直流。 不行,不能留在这儿,万一对方发现屋子里没人,铁定会追出来! 锦澜死死的咬住牙关,强忍着剧痛,扶着墙一步步往外挪。 许是孟茹涵为了掩人耳目,整座禅院里除了玉竹和那名守门的丫鬟外,竟再无其他下人,她并未顺着小路走,而是反行其道,先绕到东厢房。 既然对方很快便能发现她从窗子逃走,那么头一个反应便是往外追,即便未受伤,她都不一定能跑得过那些整日做活的丫鬟,更何况如今伤着了脚。 果然,锦澜的身影堪堪躲进东厢房,便听见正房的方向传来一声低沉的怒骂,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锦澜紧紧的缩在东厢房门后,一动不动,心头砰砰直跳,直到耳旁的声音彻底消失,又小等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小心翼翼拖着右脚往外挪。 无论如何,她都得尽快离开这座禅院,哪怕出了大门也好,决计不能叫人在里头捉住! 那些人追出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反映过来,她一个姑娘家,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跑得不见踪影?到时候定会返回搜寻禅院,她若不走,迟早被人迎面堵在里头! 因此锦澜顾不上脚踝处的剧痛,强行往外走,刚踏出大门几步,手腕一紧,整个人立即就被拽进重岩叠嶂中。 吓得锦澜就要放声尖叫,一股熟悉的冷香和暖意瞬间便覆上了她张开的小嘴,低沉熟悉又含着隐怒的声音已传入耳中,“总是这般不知长进!” 锦澜抬起头,由于是在一处假山中,人堵在洞口又背对着光,根本看不清面貌,但她还是认出了是谁,委屈的泪水瞬间滑落,“我......” 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看看那边有没有?” 锦澜不由一惊,果然追回来了! 怎么办?阎烨还在这儿,若是叫人发现她和阎烨这般亲密,便是百张嘴儿也说不清了! 叶家才出了叶锦薇那档子事,断然不能再叫人传出去她与男子私会... 锦澜慌乱的看着阎烨,无声的问了句:怎么办? 小脸上的慌乱让阎烨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同样回了一句:老实呆着! 说罢他转身,抬手往脸上一抚,似乎取下了什么东西,锦澜正想看清楚,眼前却一暗,洞口已经被阎烨用身子从外头严严实实的掩住。 这处假山中的空隙十分狭小,只能勉强藏下锦澜一人,除了几缕从缝隙透入的光线,几乎是暗无天日,可鼻尖萦绕的冷香,却让锦澜狂蹦乱跳的心逐渐沉着下来。 “九,九王爷!”玉竹一路寻回到禅院大门前的假山,却看见靠在假山上,似乎正在晒太阳的人,不由惊讶万分,连忙上前行礼,“奴婢玉竹给九王爷请安。” 原来,他真的是九王爷。 即便阎烨曾亲口承认,却不及此时玉竹的话让人来得直接。 锦澜目露复杂之色,却强忍着疼痛,紧紧捂着小嘴,生怕不小心泄露一丁点声响叫玉竹发现。 “你在这做什么?慌慌张张的,难不成在捉迷藏?”不同于和锦澜说话时的低沉,此时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澈,甚至还带着一丝慵懒和稚气。 玉竹正悄悄打量着假山,被这一喝,顿时吓一跳,生怕不小心惹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急忙垂下头规规矩矩的应道:“九王爷恕罪,奴婢是奉了四皇子侧妃之命,来寻失落的耳坠子。” “哦?找耳坠?什么样的?好看么?可有找着?” 一连串发问让玉竹手足无措,她根本没料到九王爷今日也会出现在相国寺,且身旁也没有个人跟着,若是被这位好奇心重的爷给缠上,只怕方才的事就要暴露了。 玉竹身子微微抖了两下,鼓起勇气道:“回九王爷话,是只南珠耳坠,还未寻到。” “那还不赶紧去找?” 竟这般揭过了?玉竹有些不敢置信,但还是立即依言行礼,转身走进禅院,以其在这儿同九王爷胡扯,还不如赶紧进去收拾残局。 玉竹一走,锦澜紧绷的心松了下来,可还未容她呼出一口气,又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九王爷。” 锦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声音分明就是方才那个守门丫鬟称为世子爷的男子! 阎烨剑眉轻挑,嘴角往上一翘,好似看到来人十分开心的摸样,“原来是云恒,今儿可有什么好玩的?” 云恒? 顾云恒? 安远侯世子顾云恒! 锦澜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世竟在如此情况下同这个人对上。 那些早已遗忘的梦境再度浮上心头,刹那间,她好似回到了前世,一股压抑的痛苦怨恨涌上心头,身子止不住颤抖,时冷时热,好似一阵寒冰,又似一阵烈火的煎熬。 但很快,便被她压了下来。 她早已不是前世懵懂无知的叶锦澜。 “九王爷怎么独自在此?”顾云恒瞥了眼玉竹匆匆跑入禅院的身影,眉眼间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焦虑。 阎烨目光闪了闪,抬手伸了个懒腰,身子靠在假山上,慢理斯条的说道:“本王喜欢在这里,有何不妥?难不成本王来不得?” 听出了话里的不悦,顾云恒忙作揖,轻笑试探道:“云恒不敢,只是九王爷身份尊贵,今日相国寺闲杂人等极多,若不小心伤着王爷可就不好了。” 顺着顾云恒的奉承,阎烨适时露出一丝笑容,接着皱了皱眉小声的嘀咕道:“常四太烦人,总是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顾云恒顿时就明白了,感情这位爷是故意甩了身旁的人跑到这来的,“若不云恒陪同九王爷一同回府?” “不必。”阎烨摇了摇头,闭上眼一副舒适惬意的摸样,“本王要在此晒太阳,你先退下吧。” 顾云恒巴不得能早些脱身,便作了一揖,轻声退了两步,转身就要步入禅院。 锦澜藏在假山里,从外头自然看不清,可透过假山的缝隙,她却能将外头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顾云恒转身之际,整张俊脸霎时落入锦澜眼中,她浑身一震,澄澈的眼眸中陡然浮出一抹错愕与不敢置信。 这人,这脸...... 她竟从未见过!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相国寺(下) 锦澜脸上血色顿失,目光透过假山中的缝隙,死死的盯着顾云恒离去的身影。 难道,这个叫云恒的,并不是安远侯世子? 可京城里头名为云恒,又是世子的人,除了顾云恒还会有谁? 锦澜心里似堵着团乱麻,怎么摸都摸不着头绪,直到顾云恒已经进了禅院,阎烨转身探入假山中,她还茫然不知。 “可看够了?”阎烨挑了挑眉,嘴角紧抿,一脸不悦。 锦澜怔怔的抬头,望着阎烨那张平凡的脸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直到温热的掌心贴在右脚踝的伤处,剧烈的痛楚瞬间让她回了神,“疼!” 阎烨绷着一张寒冰似的脸,贴着脚踝的手指即便隔着锦帛,也能明显感觉到异样的肿胀,指尖轻轻捏了几下,锦澜立即低低的痛呼出声,冷汗唰的冒出一层,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鼻尖上冷汗珠子,一双飞斜入鬓的剑眉皱了皱。 “伤多久了?” 锦澜敏感的发现他眉目间隐聚的怒意,不敢狡辩,强忍着剧痛颤声道:“莫,莫约半盏茶。” 话声刚落,贴着脚踝的掌心陡然往上滑,锦澜一惊,忍不住往后缩,却被另一只袭来的大掌紧紧扣住肩膀,“你......” 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一拍。 阎烨抬起狭长的眼眸,看了惊慌如小鹿的人儿一眼,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魅惑,“别乱动。” 温热的掌心就好似一团火焰,即便隔着几层绫罗锦缎,锦澜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苍白的小脸骤然飘起一抹红晕,慌乱的眼眸浮出一层薄薄的水雾,朱唇微启,几乎快哭出声,“你,你才别乱动。” 这声极为细微的低吟,使得自脚踝抚上膝处的手微微顿了下,止住了继续往上的势头,摸到外膝眼下三寸一按,点了她右腿上的麻穴,继而一手探入膝窝,一手环入腋下,双臂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横抱入怀。 趁着无人,阎烨抱着锦澜极快的窜入不远处的另一座禅院中。 相国寺中的小禅院几乎都是空着的,不过每日都有小沙弥精心打扫,毕竟谁也说不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贵客到来。 阎烨并未去正房,而是推开了西厢房的门,他将怀中的人儿轻柔的放在榻上,然后转身合上门,紧接着将身上石青色的滚金边云纹裘袍脱下,随手丢在一旁的圆凳上,衣摆一撩,便在她身旁坐下,俯身脱去她足上的青莲缎攒珠绣鞋。 “不可...”锦澜微微挣扎了下,却被他一记眼光堵住了嘴,眼睁睁的看着这人脱鞋退袜,一只白嫩如玉的莲足便露在了眼前,她又羞又愤,涨红着脸,伸手便想扯回被点了穴道,麻木无感的右足。 不想有人比她更快一步,一手扣着她的小腿,一手在外膝用劲点了下。 “啊——”剧痛霎时传来,锦澜忍不住痛呼出声,含在眼眸中的泪水瞬间飚了出来,整个人往后一倒,软软的趴在榻上,哪还有力气同阎烨争抢。 阎烨瞥见她眼角的湿润,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变得更加轻柔,一手贴在足底,一手覆在高高肿起,红中泛紫的脚踝处,眸子中的墨色愈加浓了几分。 哪怕只是这般轻轻贴着,都能令她疼得浑身颤抖,真不知方才这小人儿究竟忍受多大的痛苦,才从里头挪出来。 看着从掌心下露出的一点紫红,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悔。 几乎是锦澜进了相国寺的大门时,他便得了消息,当然也没有疏漏孟茹涵和安远侯府的阴谋,只是他想看看,这单纯的丫头经过上回安远侯府一事,可有长心眼,结果...... 一气之下,他便决定要让她多吃些苦头,好长长记性。 不过,阎烨仍暗中打开了里间的窗子,若是锦澜没能及时逃出,他也会差人将顾云恒引走。 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他手上的动作便快了几分。 不一会儿,锦澜便清晰的感觉到一股热流正缓缓的渗入脚踝的伤痛处,那让她喘不过气的剧痛竟一点一点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舒适的暖意。 一双含泪的水眸怔怔的望着贴在玉足上的大掌,锦澜的嗅觉素来灵敏,加之两人又是坐在同一张榻上,一股悠然的冷香便涌进了小巧的鼻中,她目光一动,便落在阎烨线条优美的颈子上,接着往上便是他好看的侧脸和并不出众的五官。 “你,你天生就长得这般?” 话一出口,锦澜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会问出如此犯傻的问题? 阎烨闪烁的目光在她窘迫的小脸上一扫,又收了回来,专心盯着她的伤处,并未吱声。 锦澜闭了闭眼眼,急忙将自己凌乱的思绪稍稍整理一番,扯开话题道:“这可是内力?” 自打重生,她涉猎的书籍杂记多种多样,自然清楚此时不断深入脚踝的热流,便是习武之人常见的内功心法之类的东西,这会儿也是没话找话罢了。 阎烨淡淡的哼了一声,算是应承,继而收回手,原本肿的跟个馒头似的脚踝已经消了不少,骇人的紫红也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这几日少走动,回去立即寻大夫开些活络祛瘀的药。”说罢顿了下,目光扫过那张好奇的小脸,又淡淡的吐出一句,“可记下了?” 锦澜动了动仅有微微酸疼的脚,正一脸惊叹,被阎烨这么一说才回过神,红着脸蛋赶紧将脚缩了回来,掩在裙裾下,弱弱的应了声:“记下了。” 阎烨的目光顺着她光洁的额头,移到澄澈水润的眼眸,顺着往下便是挺直小巧的鼻子,淡淡的一抹妃色。 幽深的目光在红润的唇瓣打了个转,才勉强收了回来,他起身拎起丢在圆凳上,半边袖子和袍角已经滑落在地的裘衣,走到门边伸手一推,明媚的阳光顿时洒落在他挺拔修长的身子上。 “出了院门沿着小道往左走,便是前院厢房。” 锦澜抬起头,眼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丝惊慌,他这是要走了吧? 阎烨侧过头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跨入门槛。 锦澜翻身下榻,连袜子都顾不上传,赤着右脚在地上紧走了两步,挽留的话冲出口却成了......“云恒是安远侯世子顾云恒么?” 阎烨的步子一顿,身上陡然散出一股冷冽之意,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我,我说错了...”锦澜的身子顿时僵住,致歉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人已经远去。 呆呆的望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她懊恼不已,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个念头,不知不觉竟喊了出来,还是当着阎烨的面...... 真真是该死! 她头一回在心里生出后悔的感觉,尤其是方才阎烨头也不回的样子,竟让她的心头一阵隐隐作痛。 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右脚踝传来一股酸疼,锦澜才幡然醒过神,忙将榻上的绫袜穿好,套上绣鞋,一只脚重一只脚轻的沿着阎烨所指的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的返回了厢房。 锦澜回到厢房时,唐嬷嬷和挽菊还未回来,守在屋里的碧荷与沐兰看到推门而入的锦澜,均不由一愣。 “嬷嬷和挽菊还未回来么?”只消一眼,锦澜的心便沉了下来。 碧荷忙迎上前,“并未看见人,怎的姑娘一人回来了?” 锦澜抿着嘴不说话,努力维持平日里行走的步态,缓缓走到榻旁坐下,“没事,方才打发她们到外头看看情况,若是龙华会开始了,也好出去瞧一瞧。” 既然她平安无事,想必孟茹涵也不会拿唐嬷嬷和挽菊怎么样。 可一想到孟茹涵的算计,锦澜的心仍似煎熬一般,袖中的小手紧握成拳,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眸中闪动的痛楚。 也许经过这一次,她与孟茹涵的姐妹之情,便彻底断了。 她了解孟茹涵的性子,一旦认准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 如今,姐妹间横着一个四皇子,纵使她无意,可有些事,存在便是存在,当做视而不见也只是自欺欺人,到头来伤人又伤己。 锦澜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阖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再忆起当初在扬州的种种。 碧荷和沐兰瞧见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多问,只在一旁老实安静的守着。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外头钟鼓大鸣,看样子是盛会开始了,锦澜刚坐起身,屋门便被推开,唐嬷嬷和挽菊惊慌失措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眼中。 一眼扫到榻上的锦澜,唐嬷嬷眼中的泪水唰的便落下,“姑娘!” 挽菊亦是直抹泪,同唐嬷嬷一同三两步冲到榻前,正要开口说话,便瞧见锦澜急急的给自己使眼色,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又止住了。 “即便是外头盛会热闹非凡,嬷嬷也不必这般激动吧?”锦澜故意打趣道。 唐嬷嬷愣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也笑着接话道:“是奴婢唐突了,奴婢活了大半辈子,还未瞧过这等场面,这会儿一看,便觉得这辈子算是值了。” 挽菊点了点头,附和道:“奴婢也是这般想的。” 锦澜微微一笑,目光便落到碧荷身上,“都说以浴佛的灵水入浴,能消灾祛病,你去前头看着,一会儿问执事的大师讨要一些,好带回去给祖母。”说着生怕碧荷起疑,又笑着对沐兰道:“你也同碧荷一同去吧!正好看看嬷嬷说的盛景。” 有了这番说辞,即便碧荷心里不愿,也只好和沐兰一块离开厢房,往大雄宝殿去了。 打发了碧荷,唐嬷嬷赶紧将门合上,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疑惑和担忧,抓着锦澜的手焦声问道:“姑娘,方才在那禅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澜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眼唐嬷嬷和挽菊,并不作答,反而开口问道:“嬷嬷先说,回来的时候,可曾在路上遇到什么人?” 第二百二十二章 滑胎(上) 唐嬷嬷和挽菊相视一眼,沉吟片刻,神色凝重的道:“奴婢一进偏厅,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困乏难忍,后来睁眼一看,竟同挽菊一起睡在地上,忙喊醒挽菊,在那院子里寻了一圈都不见人,便急急忙忙回到这儿,至于路上,好似没看到什么人。” 没看到人? 唐嬷嬷的话让锦澜不禁陷入沉思。 这么说,早在唐嬷嬷和挽菊苏醒前,那个叫玉竹的丫鬟和安远侯世子便离开了小禅院? 还有偏厅中定是有什么迷香之类的东西,因此唐嬷嬷和挽菊才会失去知觉,从而听不到她的呼救。 可为何偏厅中有迷香,正房里却没有?若是同上回安远侯府那一次,她怕是在劫难逃了,且还有那个并未锁上的窗子... 孟茹涵既费这么大的心思引她来,又怎会有这么多疏忽? 锦澜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转念一想,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难道是阎烨? 是了,他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就好比上回在安远侯府,说不定这次也是如此,不然,他又怎会碰巧出现在假山边上? 锦澜心头滑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滋味,好似有什么正在往外冒,她忙闭了闭眼,胸口深深地起伏了下,缭乱的心绪便静了下来,抬起头对挽菊道:“你去寻在厢房当值的小沙弥,打探下四皇子侧妃在哪儿歇息,除此之外,别的一个字都不要多问。” “奴婢省的了。”挽菊眨了眨眼,应声而去。 先是打发碧荷,这会儿连挽菊也不留,唐嬷嬷一下便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带挽菊一走,便迫不及待的开口:“姑娘,莫不是孟侧妃......” 锦澜心里苦笑一声,也不瞒着唐嬷嬷,将在小禅院里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当然,不包括碰见阎烨之事。 “姑娘受伤了?”唐嬷嬷轻声惊呼,俯身就要去摸锦澜的脚,却被她一把拦住。 “没事,不过轻轻崴了下,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唐嬷嬷目光在锦澜故意扭动两下的右脚上盯了两眼,确认锦澜并无大碍,心底的愤怒就涌了上来,“当年在扬州,看那孟家姑娘倒是个好的,怎么这会儿却变成如此心肠歹毒的人?” 边说她边拉着锦澜的手仔细打量,“好在姑娘没事,不然奴婢可怎么,怎么同太太交代?”说罢抹了抹泪,又忿忿的添上一句:“姑娘往后莫要同她往来了!” 锦澜垂下眼,看着系在腰间的湖蓝戗银米珠竹叶香囊,这香囊还是上京途中,孟茹涵亲手所绣,犹记得当时她回了一方苏缎海棠素雪绢帕。 往后,这精致的香囊怕是再也近不得身了。 她并非心如铁石之人,可也非心胸宽广的圣人,孟茹涵既然起了这样的心思,那么就不再是她亲如手足的茹涵姐姐,而是四皇子府里争宠夺爱的孟侧妃。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缓缓沉凝。 此次...也就罢了,要是还有下一次,她定不会再心慈手软! 锦澜刚将千头万绪捋顺,出门打探消息的挽菊就回来了,惊慌的道:“姑娘,方才给咱们送茶水的小沙弥说,四皇子侧妃并未在后院歇息,而是一早上了香便匆匆离开了相国寺!” 唐嬷嬷亦是一脸震惊,“怎么可能?那方才来请姑娘的又是谁?” 唯独锦澜面容平静,目光沉着,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之色。 同孟茹涵自幼深交,孟茹涵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定是料中了若是脱身,她会派人探查,因而早就将残局收拾得干干净净,毕竟孟茹涵只是不希望她成为四皇子妃,而不是想与整个叶家恶交。 锦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抬起头,目光恍惚的落在窗外那两株枝叶繁茂的菩提树上。 只是茹涵姐姐,你对我了若指掌,我对你又何尝不是? ****** 一辆装点华贵的宝盖马车上,孟茹涵正懒懒的靠在品红百蝶穿花锦缎引枕上,边闭目养神边听玉竹的回禀。 直到玉竹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才睁开眼,眸光闪烁,“这么说,事情没办成?” 玉竹忙垂下头,低声道:“都是奴婢没用,耽误了孟侧妃的要事。” “罢了,也怪不得你,是我小瞧了她。”孟茹涵嘴角噙着笑容,目光温和的看着玉竹,“这几日你且先避到庄子上,待风头过了,我自会让人去接你回府,开了脸伺候殿下。” 玉竹脸上顿时一片娇羞,感激的给孟茹涵磕了个头,“谢孟侧妃恩典,奴婢定不会忘记孟侧妃的照拂!” 孟茹涵的目光自玉竹妩媚的脸颊上扫过,唇角淡淡一抿,“你先下去吧,后头的马车会送你去庄子。” “是。”玉竹满心激动,根本没有察觉到跪坐在角落里的揽香,悄然投来一记怜悯的目光。 待玉竹落地,马车再度缓缓前行,孟茹涵仍旧靠在引枕上,只不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不知在盘算什么。 揽香沉默的执着美人锤为她捶腿。 除了外头传入的喧哗外,车厢里一下就静谧下来。 少顷,孟茹涵才抬眼看向垂头不语的揽香,“让你准备的事,可安排妥当?” 揽香的手并未停顿,轻轻的回道:“安排妥当了,滨芹身形同主子相似,穿着主子平日里穿过的衣裳,又带着帏帽,外人断然不会发觉,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到府中了。” 为了给众人造成四皇子侧妃并未留在相国寺,孟茹涵一早就安排了滨芹作为替身,瞒过了所有人的目光。 因此,“四皇子侧妃”今日只是来相国寺上了柱香便匆匆离去,寺院里头究竟发生什么事,均与四皇子侧妃无关。 孟茹涵轻轻颔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明日,你亲自携礼到叶家走一趟,就同锦澜妹妹说我身子不适才失了约。” “奴婢遵命。”揽香轻声应道。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孟茹涵才安心闭上眼,靠在引枕上小歇,马车晃悠悠的驶回了四皇子府。 相较于孟茹涵的早早离去,锦澜却是在相国寺呆到了下晌。 除去前头那四项,到了求子的时辰,她虔诚的从观音殿为沈氏祈了一尊白瓷童子,圆圆的脸蛋,白胖的四肢,还有乌溜溜的大眼睛和甜甜的笑容,活灵活现,即便是锦澜都有些爱不释手。 取来锦盒小心翼翼的将这尊白瓷童子放好,交给唐嬷嬷亲自保管,锦澜才算松了口气。 求子过后,龙华会便步入了尾声,接下来就是各家对周围穷苦的百姓施粥派米,锦澜同各家的夫人姑娘们一同,在龙华寺外搭好的棚子里看管丫鬟婆子们分派粥米。 看着衣衫破旧甚是褴褛的百姓们捧着熬得粘稠香糯的碧梗粥,狼吞虎咽的摸样,锦澜心里泛起一阵心酸。 尤其是一些年幼衣不裹体的孩童,分食大人吃剩下的残粥,最后将陶碗舔得干干净净,又巴巴瞅着热气腾腾的粥锅的摸样,使得她眼底一涩,便吩咐丫鬟婆子们,凡是孩童,便多盛一碗。 一时间,排在叶家棚子前的队伍猛然增长了不少,每个领过粥米的百姓,那抹感激的眼神和朴实的笑容,均深深印在锦澜心中,即便坐上马车回程,还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随着马车逐渐驶近叶府,唐嬷嬷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姑娘,是先回澜园梳洗还是先将东西送到太太屋里?” 锦澜看了眼唐嬷嬷手上的锦盒,思忖片刻,又抬眼扫了下碧荷,便道:“还是先去祖母那儿,听说那灵水得趁早用才好。” 碧荷闻言,原本垂着的头又低了几分,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 马车一路行进叶家大门,照例停在二门外,只是锦澜一下车,便感到府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尤其是进入内院后,丫鬟婆子们行色匆匆,甚至看到锦澜都一别以往巴结讨好的摸样,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锦澜心头一沉,顿时生出一股不安,给沐兰递了个眼神,沐兰心神领会,当即便就近寻了个打扫园子的丫鬟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般慌慌张张的?”锦澜不同于其他闺阁千金,再加上心急,一身气势霎时震得那小丫鬟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唐嬷嬷看着小丫鬟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出口的摸样,不由皱起眉头,“你若不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姑娘不过是问你几句话罢了。” 小丫鬟偷偷看了眼锦澜冷冽的面容,慌忙回道:“奴,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其他姐姐们说,说是太太同宁姨娘一起跌入莲花池,滑,滑胎了!” 锦澜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榔头,顿觉头昏眼花,身子摇摇欲坠,挽菊一惊,快步上前将她扶住。 好不容易喘过气,她登时推开挽菊,上前厉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谁滑胎了?太太现下何处?” 那小丫鬟哪见过锦澜这番摸样,霎时就吓得哭了起来,“太,太太和宁姨娘都,都在老太太屋里,旁的,奴,奴婢不知......” 话还未说完,锦澜已经拔腿往嘉裕堂奔去! 一路上顾不得丫鬟婆子们诧异的目光,她心里连连自责。 宁姨娘是个不安分的,她明明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还这般大意,若是母亲真出了什么事,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还有宁姨娘! 锦澜那双澄澈的眼眸头一回染上嗜血的暴戾。 第二百二十三章 滑胎(中) 锦澜回府时本就是朝着嘉裕堂的方向走,这会儿离得也不算太远,一路小跑没多久就进了嘉裕堂的大门,唐嬷嬷等人自然是在身后步步紧跟。 “祖母。”锦澜一进屋,便瞧见叶老太太阴沉着脸端坐在贵妃软榻上,她稳了稳急促的呼吸,行了一礼便开口问道:“澜儿刚回府,便听丫鬟说,母亲同宁姨娘一块落水了?” 叶老太太看了眼锦澜紧张的小脸,面色缓了缓,但仍冷冷的哼了一声,“不必担心,你母亲福大命大,自然平安无事。” 母亲平安无事?锦澜怔了下,整个人霎时软了下来,顿觉得右脚踝疼痛难忍,心里暗暗叫了声糟了! “姑娘!”随后进门的唐嬷嬷一见,连礼都来不及行,忙三两步上前扶住锦澜,“姑娘别忘了腿上的伤。” 乍一听见锦澜受伤的话,叶老太太目光一锐,盯着唐嬷嬷冷声问道:“澜丫头好端端的怎会受伤?” 唐嬷嬷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说漏了嘴儿,眼中不由一慌,无措的看着锦澜。 叶老太太见唐嬷嬷吞吞吐吐不支声,双眼一眯,目光移到锦澜身上,“怎么?连我都要瞒着不成?” “澜儿不敢。”锦澜强忍着疼痛,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只是在相国寺中不小心崴了脚。” 随着锦澜的话,叶老太太看了眼锦澜轻轻点地的右脚,皱起眉头,“伤得可重?” “不打紧。”锦澜摇了摇头,“倒是母亲和宁姨娘......” 既然母亲平安无事,那么滑胎的定是宁姨娘,可上回唐嬷嬷说的事仿佛历历在目... 这里头肯定有什么古怪! 提及滑胎一事,叶老太太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你母亲现下就在碧纱橱里躺着,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你的好母亲!” “如此,澜儿先去见过母亲。”锦澜顾不得老太太冰冷的语气,行了礼便往外走,跨出门槛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跟过来的碧荷道:“你将灵水送到老太太那儿去。” 碧荷点点头,转身返回正屋。 锦澜则趁机小声的吩咐唐嬷嬷几句,唐嬷嬷怔了怔,将手里的锦盒交给一旁的沐兰,也赶紧应声而去。 将紧要的事情交代完,她心里略微松了松,转身进了碧纱橱。 沈氏面色苍白的躺在软榻上,一旁有琥珀和惠秀伺候着,看见锦澜进屋,二人的目光从警惕转变为惊喜,忙起身行礼,“二姑娘。” 听到女儿回来,沈氏睁开眼,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挣扎着便要坐起身,“澜儿回来了。” “母亲快躺好!”锦澜快步上前按住沈氏起了一半的身子,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再度躺下,边掖被子边问道:“母亲有无什么不适的地方?千万别忍着不说,如今母亲可是双身子的人。” 沈氏轻轻颔首,抚着腹部叹道:“你放心,我省得自个儿的身子,断不会委屈了去,且大夫刚刚才走,也说了腹中胎儿安好,只是得多休息几日。” 锦澜仔细端详着,见她面色虽看起来苍白无血色,但精神尚好,又细细关心了几句,便问道:“母亲怎会和宁姨娘一同落水?” 说道方才发生的事,沈氏心有余悸,拉着锦澜的手不由紧了紧,“说起来是我太疏忽了。” 自打有孕沈氏的食量一日比一日大,每天除了三餐外,午后小歇起身,还得用上一两块糕点加小碗燕窝羹,因此为了消食,每日下午都会在园子里溜达两圈。 今儿用完糕点,沈氏照常由琥珀陪着在园子里散步,刚走到莲池的九曲桥上,正打算坐下来赏鱼歇脚,就见宁姨娘自另一面迎面走来。 “太太。”宁姨娘的肚子比沈氏大了三个月,这会儿五个月的身孕已经能看见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走到沈氏跟前,先是行了礼,然后才学着沈氏,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 沈氏对宁姨娘没有丝毫好感,又见她只身挺着个肚子前来,顿时皱了皱眉道:“怎的出来也不带个丫鬟?莫不是那些丫鬟躲懒?” 宁姨娘温柔的抚了抚肚子,轻笑道:“在屋里坐久了,难免有些气闷,奴婢就是出来透口气罢了,横竖就几步路的功夫。” 沈氏瞥了眼她贴在腹部的手,扶着琥珀站起身,“如此,你便好好透气吧。” “太太这是要走?”宁姨娘察觉到沈氏的退意,霎时嫣然一笑,“即便要走,也是奴婢先走,哪能叫太太给奴婢让地儿?”说着也站起身,却是不退反进,凑到沈氏跟前,低声说道:“太太难不成是怕了奴婢?” 沈氏没想到宁姨娘会突然挨过来,心头一紧,靠着琥珀连连退了两步。 看到沈氏惊慌失措的样子,宁姨娘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好似十分欢愉,“太太别担心,就算奴婢再怎么傻,也不会对太太肚子里的肉下手,上头可有老太太和老爷盯着呢!” 沈氏自然不会相信宁姨娘的话,给琥珀使了个眼色,淡淡的道:“行了,我也乏了,你若愿意就在这呆着,不愿意便早些回去歇息。” 宁姨娘哪会让沈氏走,加快几步绕到沈氏跟前,堵住了去路。 九曲桥本就没多宽,桥上的栏杆也只有及膝高,一不小心极容易摔下莲池。 沈氏看见宁姨娘这番举动,不由护着肚子,沉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让开!” “太太何必心急?奴婢还有好些话想同太太说。”宁姨娘笑意盈盈,却掩不住眼底的狰狞,“想必太太十分紧张这个肚子吧?其实奴婢也一样,这么多年,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孩子,本该是老爷和老太太的心头宝,可没想到,却比不得太太肚子里的一根汗毛。” 沈氏被宁姨娘一步一步逼得退到了桥中央,那是莲池最深的地方,她慌乱的左右看了一眼,这时候园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丫鬟婆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姨娘止住脚步,笑了起来,捧着肚子微微侧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摸样,“奴婢不想做什么,只希望太太能分些福气给奴婢腹中的孩儿,好让老爷和老太太也能多看这可怜的孩儿一眼。”说着突然伸手探向沈氏。 琥珀见状,忙抬手一拦,同时壮起胆子叱喝道:“姨奶奶难道想谋害太太不成?” 宁姨娘的手被琥珀拦个正着,她顺势抓住琥珀的手往旁边用力一推,琥珀淬不及然,踉跄几步绊在栏杆上竟往后仰倒,噗通一声栽进了莲池! 沈氏大急,“琥珀!” 电光火石间,宁姨娘再度伸手一把抓住沈氏,“太太当心,万一掉下去,奴婢可就罪该万死了。” “放开我!”沈氏挣扎几下,却发觉自己竟甩不开宁姨娘的手,“宁姨娘,你我均是双身子的人,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该这么做,快放手!” “双身子?”宁姨娘眼波轻转,突然拽着沈氏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太太说得是,奴婢同太太都是双身子的人,只不过太太的肚子比较金贵,而奴婢的......”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沈氏眼瞳一缩,想抽回手,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毕竟宁姨娘正挨着栏杆,一不小心极容易坠下去,对于宁姨娘的肚子,她多少有几分忌讳。 “原来太太还是没听清楚奴婢的话。”宁姨娘眉梢轻挑,“奴婢只是希望.......”话还未说完,脸上的笑容顿时化成了恐慌,“太太,不要,救命!啊......” 沈氏被宁姨娘尖锐的叫声一震,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往前一倾—— 扑通! 扑通! 宁姨娘和沈氏一前一后落入的冰冷的莲池中。 会水的琥珀和正巧路过的吴嬷嬷急忙将两人救上岸,赶紧将人送到嘉裕堂,又是请大夫又是换衣裳,折腾了好一会儿。 最终,沈氏的肚子保住了,而宁姨娘却滑了胎。 如今,谁都认定是沈氏将宁姨娘推下莲池,即便是“碰巧”经过的吴嬷嬷,也只是看到坠池的一瞬间,旁的根本没看见,而琥珀落了水,也恰好错过了最为关键的一幕。 不过,即便她看到,旁人也不一定会相信,毕竟她是沈氏的贴身丫鬟,自然会向着沈氏。 听了沈氏详细的讲述,结合之前的消息,锦澜心里顿时便有了答案,她轻声劝慰道:“母亲且放宽心,如今什么事都没得您的身子重要,再说凡事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沈氏何尝不明白这番道理?她揉了揉眉心,疲惫的道:“老太太想开宗祠。” 开宗祠?锦澜眼皮子重重一跳,历来唯有家族中犯了大错的人,才会开宗祠请祖宗家法,别说母亲如今还怀着身孕,光凭此事尚未有定论,老太太就想开宗祠,未免也太过了! “澜儿,你年纪还小,有些事自然看不透。”仿佛看出了锦澜心底的疑惑,沈氏淡淡一笑,“这段时日太过顺心顺意,险些倒叫我忘了,老太太怎会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他人掌权?” 第二百二十四章 滑胎(下) 开宗祠。 怎么开? 找谁来开? 什么时候开? 这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 虽说叶家旁支都已自立祠堂,但涉及到开祠大事,还是得请本家有名望的长者前来主持,否则随随便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能闹到打扰祖宗长眠的地步,岂不是叫外人笑话? 叶老太太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而开宗祠一话,不过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打压沈氏蒸蒸日上的势头罢了。 如此一来,沈家也不好插手。 锦澜几乎一下便想到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提起的心缓缓回落,眼波轻转,就道:“既然这般,母亲暂且退避锋芒,横竖家里头的事情交到我与老太太手中,也出不了什么差池,当务之急母亲还是安心养胎。” 沈氏欣慰的点了点头,女儿心思灵敏,一点就通,且比她还要有心思有决断,看样子将来即便嫁作他人妇,也能很好的打理中馈。一想到女儿的婚事,她心思微动,“澜儿,你可还记得上回在外祖家见过的五表哥?” 锦澜哪晓得沈氏的心思转得这般快,一下就怔住了,片刻后迟疑的道:“母亲说的...是之逸表哥?”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踏着阳光缓缓走来的身影,金粉洒在少年清俊温润的脸庞上,灼目耀眼,噙在嘴角边儒雅的浅笑,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正是你三舅妈所出的之逸表哥。”沈氏见锦澜有印象,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拍了拍她柔软的小手,“澜儿觉得,之逸表哥如何?” “自然是好的。”锦澜下意识颔首,却又不解的看着沈氏,好端端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可目光触及沈氏脸上别具深意的微笑,轰的一下血气涌了上来。 母亲,这是想给她说亲? 沈氏见女儿的耳根子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不由闷笑两声,继续调侃道:“你三舅妈是位性子极好的人,沈家又是母亲的外家,嫁过去定不会受苦。” “母亲!”锦澜垂首娇嗔,看起来又羞又臊,可垂下的眼帘掩住了一抹慌乱。 她自是晓得,若是能嫁入沈家,往后的日子定会比现在好过千百倍,加上沈之逸人长得俊秀,脾气温和,将来前途又不可限量,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亲事。 可那一瞬间,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双狭长冷冽的眸子,还有耳畔那句霸道的话。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了稳心头的悸动,平静的道:“母亲,澜儿才十四,并不想那么早成亲。” 沈氏却将锦澜的话误为是小女儿家的羞涩,笑眯眯的应道:“好,好,就依澜儿。”可她心里却做出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说服叶霖同意沈家这门婚事。 毕竟安远侯府的事,始终是沈氏心中的一根刺,以其嫁给那些不知底细的高门贵户,还不如沈家让人放心,再说了,以沈家如今的家世,叶家算是高攀了。 沈家若非是她娘家,只怕还瞧不上叶家。 尤其是出了叶锦薇这档子事之后。 当日在场的夫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的心肝,虽说安远侯府自会封锁消息,可等到叶锦薇和顾清莲进了镇南王府的门,多少都能猜透几分。 澜儿的婚事定会受到不小的波折。 沈氏望着女儿妍姿俏丽的小脸,心里愈发坚定同沈家这桩婚事。 锦澜不清楚沈氏心中的想法,只当是自己的话暂时打消了沈氏的念头,便将话头扯回当前的事宜上:“母亲,今儿个怎么想到要去九曲桥?” 沈氏随每日都到园子里头散步,可走的路线不同,又极少到九曲桥上去,好不容易去了一次,偏就碰上了宁姨娘,还发生这样的事,让锦澜不得不起疑心。 “说起来......”沈氏暂时将旁的心思放开,仔细思量锦澜的话,但又是惊吓又是落水的,乍然一想,难免有些记不清楚,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的道:“好像是用糕点时,不知谁提了一句莲池里添了不少锦鲤,这才一时兴起过去瞧瞧。” 惠秀当时正好就在沈氏身旁伺候,一听到这话,不由开口道:“太太说的,是秋纹。” 经过惠秀提醒,沈氏也记起来了,点头应道:“没错,是秋纹。” 秋纹? 锦澜愣了愣,对秋纹,她并不陌生,虽然这个丫鬟不经常在屋里伺候,可前世秋纹为母亲落发的事情,她却一直记在心里,当初正因如此,才让挽菊寻秋纹打探母亲用药之事。 今儿正是秋纹提了锦鲤,引得母亲生出心思去了九曲桥,结果就碰上了宁姨娘...... 倘若母亲去九曲桥是巧合,那么宁姨娘又怎么得知母亲的行踪?照着母亲的话看,宁姨娘明显是有备而来,不然吴嬷嬷也不会碰巧路过,又碰巧看见母亲“推”宁姨娘下水! 虽说无巧不成书,可这一连番的巧,只会让锦澜想到宁姨娘的算计。 难不成,秋纹也同蔓萍一样,是他人埋在母亲身旁的棋子? 那么前世所谓的义婢又是怎么回事? 锦澜脑中飞快的转动,可越琢磨越觉得秋纹的嫌疑最大。 沈氏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上蓦的沉了下来,“秋纹她......” “母亲。”锦澜不愿让沈氏多想,便笑着打断她的话,“这些事就交给澜儿吧,母亲这会儿不宜劳心伤神。” 沈氏看着女儿明晃的笑颜,又想起蔓萍的事,疲惫的合上眼,“也好,怡景园也该收拾收拾了,是打是卖全交由你决定吧!” 这话便是将怡景园里头所有丫鬟婆子的命运,全都交到锦澜手上。 “母亲先歇着养养神,说不定父亲回来,还要折腾好一会儿。”锦澜替沈氏掖好被子,嘱咐琥珀好好照看,又给惠秀使了个眼色,才离开碧纱橱。 至于那尊童子像,她暂时没有交给沈氏,而是让挽菊带回澜园,毕竟这儿是嘉裕堂,人多手杂,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摔了或是碰了,指不定又会给老太太留下什么话柄。 惠秀不清楚锦澜寻自己做什么,心里难免有些忐忑,随着锦澜一路出了嘉裕堂,直到前头的锦澜停下脚步,便福了福身,低低的唤道:“二姑娘。” “惠秀姐姐不必多礼。”锦澜伸手将惠秀扶起身,“我寻你出来,只是想问问当时秋纹同母亲说的话。” 惠秀的心一定,“其实秋纹也没有同太太多说,恰好今儿太太吃的是藕粉桂花糖糕,难免提了几句芙蕖,秋纹便回了句芙蕖六月抽苞,这会儿是看不见,不过莲池里头多了好几尾锦鲤,时常在莲叶底下钻来钻去的,倒十分逗趣。” 想了想,她又道:“至于旁的就没有了,秋纹素来不怎么爱说话。” 不爱说话还特地同母亲说这么多,若是爱说话还得了? 锦澜这会儿是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虽有前世的记忆,可眼前未必为实,耳闻又有几分是真? 她稍一琢磨,抬起头面色肃然,“惠秀姐姐,劳烦你先回怡景园,将所有丫鬟婆子召回院子,然后把院门给锁了,无论是谁都不许进出!”说罢犹觉不够,又重重的吐出一句:“记住,无论是谁!哪怕就是祖母跟前的吴嬷嬷,也不许!” 惠秀心头一凛,“奴婢明白了。” 看了眼惠秀匆忙离去的身影,锦澜扶着沐兰的手慢慢走回澜园。 虽然现在才将怡景园控制起来已有些晚了,不过不打紧,只要消息传不进去,自然就会让里头心怀鬼胎的人自乱阵脚。且宁姨娘这会儿还没闹腾,定是想等叶霖回来,比起老太太,叶霖无疑更好利用和挑拨。 也不知唐嬷嬷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锦澜一路心不在焉,不过前脚刚一回到澜园,唐嬷嬷后脚便跟了进来。 “姑娘,找着了!”唐嬷嬷满脸喜色,一进屋便对锦澜笑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奴婢让会汲水的婆子下去摸了半晌才将东西摸了上来。” 果然如此,锦澜顿时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可想了想,又抓着唐嬷嬷的手问道:“园子里有没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 “奴婢仔细留意着呢,并未发现什么人影。”唐嬷嬷摇了摇头,看见锦澜秀眉紧蹙,便道:“太太和宁姨娘都在九曲桥上出事,这会儿丫鬟婆子怕是心存忌讳,谁还敢往那儿凑?” 锦澜转念一想,可不正是这个理?以宁姨娘的小心谨慎的性子,也不会做出这般愚蠢的举动,要不被旁人发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琢磨片刻,锦澜快刀斩乱麻,对唐嬷嬷吩咐道:“估摸着还有一个时辰,父亲就会回府了,嬷嬷,你亲自跑一趟沈家去见祖母,就说母亲身子不适,劳烦祖母请个太医来给母亲瞧瞧。” 叶家同沈家一样是京都新贵,没得沈家能请来太医,叶家却请不动的道理,且沈氏是叶家的太太,身子不适要请太医也不至于求到娘家头上。 以沈老太太的心思,绝对能看出这番话中的另一层意思。 到时候有沈家介入,叶霖或者是叶老太太再想包庇宁姨娘,就难了。 锦澜是下定了决心,要彻底除了宁姨娘这祸害!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 金乌西沉,一抹殷红的夕光飘散在天际。 唐嬷嬷还未将沈家人请来,叶霖的轿子已然进了府。 果然,得知今日发生的事后,叶霖大发雷霆,但让锦澜意外的是,叶霖这火冲的不是沈氏,而是宁姨娘。 “老爷...”宁姨娘脸色惨白,软软的倒在床榻上,泪如泉涌,“是奴婢不好,没有护住肚子里的孩子,太太,太太的心实在是太狠了!” 叶霖眼前浮现出方才在碧纱橱里沈氏虚弱的摸样,又想起险些失了嫡子和已经无缘的庶子,心头一怒,将手里的茶盅砸在地上,“你还有脸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平白无故的,你跑到园子里去做什么?” 面对叶霖的偏心,宁姨娘似乎并不吃惊,反而凄然一笑,“自打有孕,奴婢日日守在拢翠阁,几乎足不出户,眼瞧着今儿天气好,才想到园子里走动走动,可奴婢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若是奴婢挡了太太的道,太太只消一声,奴婢哪有不退的道理?可太太...太太一句话都不说,就......” 说着哽了声,滚珠般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宁姨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摸样映在叶霖眼中,他登时冷哼一声,却不再大声叱喝。 察觉到叶霖的转变,宁姨娘心里不由一松,凝脂般的手抚过脸上的泪水,哀哀凄凄的道:“好在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没事,至于奴婢...那便是命,奴婢也不敢怪罪太太,这事,这事就算过了吧!求老爷别气坏了身子。” 话落又嘤嘤的哭了起来。 叶霖心头一动,凌厉的目光便稍稍动容了几分,但仍冷声道:“无论嫡庶都是叶家的骨血。”说完拂袖而去。 这话虽不含半点儿感情,但落在宁姨娘耳中却犹如天籁,证明了叶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她嘴角微微翘起一丝,又很快恢复原本的哀戚。 叶霖没有再到碧纱橱看望沈氏,而是直径去了正房见叶老太太。 “母亲。”叶霖恭敬的行了礼,但是声音低沉,显然是心绪不佳。 叶老太太端坐在贵妃软榻上,缠在手里的碧玉念珠,正缓缓转动,看到叶霖进来,头也不抬,淡淡的道:“去过西厢房了?” 叶霖低声道:“去了,宁氏仍躺着。” “怕不只是躺着吧?”叶老太太抬眼看了他一下,端起紫檀云纹雕花小几上的茶盅,揭开盖轻轻拨动茶末,“想必已经同你哭诉一番委屈,又好心为太太求了情。” 不得不说,叶老太太看人看得极准,一下就点出宁姨娘的心思,好似亲眼所见。 叶霖顿时愣了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搭话。 叶老太太移开眼,眸光闪了闪,抿了口茶便叹息道:“落下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可惜了。” 比起沈氏肚子里还未知是男是女的肉,确认是男嗣的死胎自然便让人觉得可惜。 叶霖并未亲眼看到那具滑胎落下的死婴,不过既然老太太说是男胎,那就应该没错,他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窜了起来,“这事儿定要严惩不贷!若不然将来各个有样学样,岂不是闹得家宅日日不得安宁?”这就是说,要追究沈氏的责任。 叶老太太搁下茶盅,声音带着些许冷意,“这事儿只怕没那么简单,小心你头上的乌纱!” 叶霖一惊,皱了皱眉头,不以为然的道:“不过是后宅琐事,何以说得这般严重。” “后宅琐事?”叶老太太冷冷一笑,“旁的先不说,你也不仔细掂量掂量,你刚过不惑之年,蒙皇上恩典任户部尚书一职,仕途平坦无波,堪称平步青云,想想当初与你同科的举子里,除了孟致远外,还有谁能与你一样有这等气运?且如今朝堂混乱,你这位置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巴不得你走错一步,好借机将叶家拖下水!” “主母同妾室拉拉扯扯,一同落水,咋一看不过是内宅琐事,可往大了说,难保不是你昏聩!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家事都处理不好,又有何颜面在朝为官?” 叶霖身后唰的渗出一层冷汗,他压根就没过这么多,这会儿被老太太点醒,顿觉后怕,惶恐的望着叶老太太,“那,那就将此事压下,不再细究?” “查!为何不查?”叶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瞥了眼叶霖,“正因如此,才要查下去,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是谁包藏祸心,都绝不轻易饶过,以正门风!” “母亲说得是,事不宜迟,就让人将沈氏和宁氏带过来吧!”叶霖长长的吸了口气,咬牙说道。 叶老太太颇有深意的看了叶霖一眼,转头吩咐吴嬷嬷去带人。 沈氏本就在隔壁的碧纱橱里歇着,关于正屋里的谈话,她并未听见,但从叶霖回府那一刻开始,她便做好了准备,这会儿丫鬟过来传了声,她二话不说便带着锦澜和琥珀一同去了正屋。 叶霖看见沈氏身旁的锦澜,心头泛起一丝怒意,沉声喝道:“你这会儿过来添什么乱?还不给我回屋去!” 锦澜对叶霖的怒吼充耳不闻,恭敬的行完礼,便抬头望向贵妃榻上的叶老太太。 叶霖见她竟然对自己不理不睬,霎时大怒,拍着桌就要骂人,却被叶老太太轻飘飘一句话给挡了回去,“好了,澜儿如今主持中馈,有些事说不定还得问问她。”说着对沈氏和锦澜道:“坐吧。” 锦澜一言不发,扶着沈氏坐到叶霖对面的太师椅上,自己则站在沈氏身旁。 宁姨娘被安置在西厢房,又刚滑了胎,来得便慢一些,一屋子人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吴嬷嬷和玉函驾着面色苍白憔悴的宁姨娘进了屋。 只见她全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佩环,乌黑的发丝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一身水碧素衣衬得泪渍未干的脸庞格外凄楚,一双柳叶眉紧蹙,脚下的步自虚浮踉跄,却显得扶风摆柳,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叶霖心头纵怒火冲天,也被这楚楚动人的哀怨浇灭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则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宁姨娘一进屋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子力气,猛地推开吴嬷嬷和玉函,噗通一声跪在叶老太太跟前,“奴婢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请安。” 虽是朝着老太太下跪,却恰好将梨花带雨的侧面呈现在叶霖眼前。 叶老太太最见不得她这番如花娇弱的摸样,顿时冷哼一声,“如今太太也在场,你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若是有一丝扯谎隐瞒,我绝饶不了你!” “奴婢不敢欺瞒老太太。”宁姨娘颤巍的磕了个头,泪珠点点,软着声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沈氏将她推下了莲池,“当时吴嬷嬷在场,老太太若不信奴婢的话,便问问吴嬷嬷。” 吴嬷嬷忙道:“奴婢去针线房取丝线,正巧从旁边路过,看得不是很清楚,只听见宁姨娘叫了两声,再仔细一看,太太和宁姨娘已经落了水。” 这话含糊,却也说得倒是没错,只是听得宁姨娘大恨,她特地让人将吴嬷嬷引来,就是想借着老太太对吴嬷嬷的信任坐实这件事,可没想到吴嬷嬷竟然说得这么不清不楚! 叶老太太面色沉凝如水,转过头深深的看了沈氏一眼,“你还有何话好说?”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沈氏一直都没动过,无论是宁姨娘的哭诉还是吴嬷嬷的证词,都不为所动,这会儿面对老太太的问话,不疾不徐,淡然开口道:“儿媳并未动手,人也不是儿媳推下去的。” “太太!”宁姨娘膝行几步,爬到沈氏跟前,仰着头望着沈氏,清秀的脸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扑簌落下,“奴婢本就是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之人,这一辈子能进叶家伺候老太太,老爷太太,便是老天爷对奴婢最大的恩赐了,奴婢自知福分浅薄,也未曾痴心妄想,只不过这三年太太在扬州养身子,奴婢才斗胆越俎代庖,可奴婢真的从未想过同太太争啊!”说着呜咽的哭了几声,又抽泣着道:“即便将来奴婢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也会喊太太一声母亲,可如今...他...他才五个月就......”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哭倒在沈氏脚下。 叶霖心头不由一疼,对沈氏怒目相视,“你怎能下得去手?你,你这毒妇!” 沈氏身子微微颤了颤,即便再怎么不在乎,被蚂蚁咬一口也会疼,她胸口深深的起伏了下,抬起眼,面无表情的迎着叶霖几欲喷火的目光,“老爷,平日里衙门就算要办个窃贼,也会容人辩上一辩,怎么?老爷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将这子虚乌有的罪行定在我头上?” 叶霖怒道:“有吴嬷嬷为证,还有假?若不是你,难不成是宁氏故意碰掉自个儿的孩子?” “父亲说的没错,宁姨娘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肚子冒险。”锦澜看着沈氏隐隐泛白的面色,双眸一冷,再也忍不下去,上前一步脆声道:“可若是宁姨娘根本就不曾有孕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中) 宁姨娘的脸色倏然大变,嘴里的呜呜咽咽嘎然止住,望着锦澜的眼眸瞪得浑圆,一缕不敢置信的神色乍闪即逝。 “澜丫头,你说什么?”叶老太太沉冷的脸上满是震惊,浑浊的眼瞳死死的盯着锦澜。 坐在下首的叶霖同叶老太太一样,终于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这位二女儿身上。 唯独沈氏,平静的面容微微动容,却并未有过多举止,她信自己的女儿,即便说出这番惊骇的话,她仍选择相信。 锦澜笃定的目光自叶老太太和叶霖惊变的面容上扫过,最后落在宁姨娘脸上,映着那双发骇的眼眸,露出抹淡淡的笑容,一字一句道:“我说,宁姨娘从头到尾,并未有过身孕。” “二姑娘!”宁姨娘突兀的叫了一声,语调略尖,同她平日里的温声软语截然不同,“奴婢已经失去了腹中的骨肉,但是心里并不怨恨太太,二姑娘又何必这般诬蔑奴婢?” 止住的泪水立刻又涌了出来,她转头向老太太哭道:“奴婢有孕一事,老太太也曾请了徐大夫为奴婢看诊,究竟是真是假,还请老太太明鉴!” 徐大夫是百年老店和安堂的掌柜,医术在京城中颇有名气,是叶老太太信得过之人。 宁姨娘抬出徐大夫,老太太又记起之前为宁姨娘诊脉的事宜,心里不知不觉便信了几分,看着锦澜的目光多了一丝冷冽,“澜丫头,是谁教你说的这些浑话?”话里说的是锦澜,但目光已经移向了沈氏。 叶霖面色铁青,指着沈氏就骂道:“自古慈母多败儿,看看这三年你把女儿教成什么样了?满嘴胡言乱语,尚不如锦娴慧雅!” 这话一出,叶老太太和沈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了,只是叶老太太多少顾忌儿子的颜面,并未发作,可沈氏却是直直的抬起头,同叶霖冷目相对,“澜儿虽比不得锦娴好,可澜儿也不曾被罚跪宗祠百日!” 赤裸裸的打脸和讽刺让叶霖勃然大怒,“眼下她这番混账话,罚跪千日也不足抵过!” 宁姨娘见叶霖同沈氏母女二人杠上,心头不由一喜,面上却悲戚的道:“老爷,二姑娘年纪还小,难免不知事,还请您消消气儿。” 年纪小,不知事,却能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明里暗里都将矛头指向沈氏。 锦澜心里冷笑,宁姨娘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挑拨的机会,可惜......“父亲说的是,若这番是混账话,澜儿确实发跪祠堂千日都不足以抵过,可若不是混账话而是事实又当如何?” 她实在懒得再看叶霖丑恶的嘴脸,直接别过头看着老太太,坚声道:“祖母,澜儿记得祖母曾教导过,为人处事,一要讲一个理字,二则要认一个证字,既然宁姨娘口口声声称澜儿诬蔑,又抬出徐大夫,那祖母何不请徐大夫来分说一二?” 叶老太太目光闪烁,她吃不准锦澜的心思,宁氏有孕的事乃是徐大夫曾亲口所说,难不成这次请过来就会改口不成?且宁姨娘滑胎时,也是经由徐大夫诊治,那死胎更是徐大夫亲自处理...... “罢了,就请徐大夫过来走一趟吧!” 叶霖本不愿家丑外扬,但是叶老太太话已经说出口,他也不好反驳,只是冷冷的睃了锦澜一眼,便对宁姨娘缓声道:“你身子尚未痊愈,先起来吧。” 宁姨娘抬起头迎向叶霖,婆娑泪眼中闪过一道惊喜,千般娇弱万般仰慕的神情,极度满足了叶霖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和骄傲,他忍不住起身上前,想将地上的娇花扶起,却被叶老太太一声冷哼震住了脚步。 看了眼老太太冷厉的面容,叶霖倏然想起之前的谈话,不由讪讪一笑,飞快的缩了手,退回太师椅上坐好。 宁姨娘对叶霖的脾性素来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曾想被老太太给阻了,不过她脸上丝毫不露,泪意盈盈的给叶霖磕了个头,“谢老爷恩典,奴婢不打紧,能给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下跪磕头,是奴婢的福分。” 声音凄婉细弱,撩得叶霖心都要碎了,眼睛唰唰的盯着沈氏,暗示她为宁姨娘说句话。 沈氏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手里的青花福寿双全茶盅瞧,好似从未见过茶盅上的花样一般,险些将叶霖气个仰倒,可又不敢发作,冷着一张脸坐在沈氏对面咬牙切齿暗自发恨。 和安堂离叶府不算远,加上是叶老太太要寻人,底下的丫鬟婆子根本不敢怠慢,利索的套好车,不到两刻钟,吴嬷嬷就亲自将徐大夫请进了嘉裕堂。 看到面色不虞的叶老太太和叶霖,还有跪在地上抽泣的宁姨娘和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沈氏和锦澜等人,徐大夫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忙上前给叶老太太和叶霖及沈氏行礼。 “徐大夫不必多礼。”叶老太太挥了挥手,免了徐大夫的礼,语气清冽的道:“今儿个寻你来,是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自打徐大夫进屋,宁姨娘便老老实实的垂着头,看都不看徐大夫一眼,纵使是这样,徐大夫也明白了请他过府的缘由,他强自镇定的拱了拱手,“老太太请问,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叶老太太轻轻颔首,顿了下便凝声道:“我这府里头,有人告密,说是宁姨娘根本不曾有过身孕,不知徐大夫有何说法?” 叶老太太不愧是精通内宅掌事的高手,一句话便将事情轻描淡写的掩饰过去,又把锦澜给摘了出来,徐大夫就算再怎么得老太太的信任,终究是个外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而锦澜和沈氏一个是叶家嫡女,一个是叶家太太,同叶家素来是荣辱与共。 徐大夫脸色一变,“老太太,徐某不才,自认医术比不得太医院里头的御医,却也当得起济世救人的名头,老太太既不信徐某,当初又何必请徐某前来诊治?”声音铿锵有力,神色激昂,颇有几分受辱和不屈。 叶老太太不着痕迹的瞥了眼锦澜,微微笑道:“老身并非信不过徐大夫的医术。” “既然如此,和安堂事多,在下先告辞了。”说罢徐大夫甩袖就要走,却被锦澜上前拦住。 “徐大夫请留步。” “锦澜!”叶霖见锦澜仍不屈不挠,顿时怒斥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还不给我退下!” “父亲。”锦澜淡淡的唤了他一声,然后对老太太屈了屈膝,扬声道:“既然宁姨娘有徐大夫为证,锦澜这儿也有人证,还请祖母准许澜儿将人唤来,一问真假。” 叶老太太看了眼表情略微有些慌乱的徐大夫,心头一动,点头应了锦澜的请求。 锦澜随即转头,低声吩咐沐兰几句,沐兰早就等着了,立马退出屋。 徐大夫见状,面色时青时白,却不敢坚持离去,若不然就成了心虚。 不一会儿,沐兰匆匆将一名莫约十五六岁,身子瘦弱似竹竿的少年带了进来,一进屋少年便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给众人行礼磕头。 徐大夫一看到来人,脸上的镇定再也维持不住了,上前两步揪着阿虎的衣领,失态的嚷道:“阿虎,你怎么在这里?好哇,难怪方才在铺子里瞧不着人影,原来是跑到这里偷懒,你,你这个臭小子,还不给我滚回去!”说着竟不管不顾要赶人。 “徐大夫。”锦澜笑似非笑的看了眼徐大夫和阿虎,淡淡的道:“这是我请来的证人,怎么他还没开口,徐大夫就急着要撵人?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会儿心虚了?” 徐大夫一惊,顿时松开了攥着阿虎的手,冷笑道:“二姑娘真是伶牙俐齿,阿虎乃是店铺里头的伙计,这会儿无缘无故跑到贵府,我这当掌柜的难道还说不得一二?” “徐大夫真是说笑了,我方才说了,阿虎是我请来的证人,怎会是无缘无故?”锦澜眼角带着一丝讥讽,不愿再同徐大夫纠缠这些无意义的话,侧头对跪在地上的阿虎道:“这位小哥,你照实说吧。” 阿虎虽一脸畏惧,但小身板始终跪得笔直,得了锦澜的话,便朝叶老太太磕了个头才开口道:“小的名叫阿虎,是和安堂的伙计,莫约五六个月前,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来了我们铺子,是掌柜的亲自接待,还特地将那位夫人请进了后院雅间,掌柜的打发小的在前头看铺,正巧有位客官来抓药,小的便到后院去寻掌柜的,不料却听见...” 说着阿虎顿了下,怯弱的看了眼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的徐大夫,哆嗦了下身子,咬牙继续道:“小的听见那位夫人对掌柜的说,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寻到送子果。”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徐大夫跳起来指着阿虎骂道:“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这般害我,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阿虎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被徐大夫骂得涨红了脸,但仍昂着脸坚持道:“小的若有一字谎言,定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宁姨娘虽背对着阿虎跪着,看不清徐大夫和阿虎的面容举止,可光是这番话,便让她浑身发冷,心中终于恐慌起来。 原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每次前往和安堂她都异常小心,自认没被任何人发觉,没想到事情竟被一个伙计听了去,且人还让锦澜给寻了过来! 宁姨娘顿时按耐不住了,抬起头对也老太太道:“老太太,奴婢素来甚少离府,且根本不知什么是送子果,又怎么可能让徐大夫帮忙?这分明就是诬蔑!” 这番辩驳刚出口,众人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一道陌生略沙哑的嗓音顿时由外传入内。 “送子果,味微苦,性温凉,食之脉如走珠,如有三四月份身孕的妇人,故名送子果。” 随着话声,门帘被高高打起,几道身影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打起帘子的是唐嬷嬷,随后则是沈老太太和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 叶老太太和叶霖根本没料到沈老太太竟然会在此时出现! 而沈老太太身后的人,叶老太太和沈氏及锦澜都不认得,但叶霖却是一清二楚,他惊愕的起身,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华院首。”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下) 华院首? 是太医院首座华喧华太医? 就连锦澜都不由怔住了,没想到沈老太太竟然真的请了名太医过来,而且请的还是太医院首座华氏一族的人。 叶老太太一听叶霖对那中年男子的称呼,心头微微一缩,顿时明白沈家不请自来的缘由,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沈氏和锦澜,起身笑着迎过去,“亲家,怎的过府也不先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万一怠慢亲家了可怎么是好?” 明着是说叶家招待不周,暗地里则指沈家不懂规矩。 沈老太太看见叶老太太,心里正腻歪着,又听叶老太太这么明嘲暗讽,顿时皮笑肉不笑的应道:“岂敢劳烦亲家,老婆子只是听说琳容身子不适,实在放心不下,便特地请了华院首来给琳容瞧瞧,想必亲家不会介意吧?” 叶老太太被这番话一梗,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了,不过她到底顾着叶家的脸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亲家哪儿话,琳容乃是我的儿媳,又怀着叶家的骨肉,我自然也盼着她安康,怎会介意?” 沈氏见沈老太太居然亲自过来,心里愣了愣,便明白定是锦澜的主意,她看了女儿一眼,起身上前给沈老太太行礼,“母亲。” 沈老太太忙将她扶起,仔细端详了两眼,见她面容比上回在沈府相见时还要憔悴几分,心里着实就怒了,待叶霖上前见礼时,冷哼一声道:“老婆子可当不起叶大人的礼。” 叶霖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可沈老太太毕竟是他的岳母,且又有华太医在场,需知华太医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虽官职不比自己高,可如今皇上处处都离不开华家,如今沈老太太既然能请得动华家人,证明沈华两家交情不一般,万一华太医在皇上面前说漏几句,只怕就得不偿失了。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不悦,扯出笑容恭敬的给沈老太太行了一礼,“岳母大人说笑了。” 沈老太太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毕竟沈氏和锦澜还得在叶家生活,因此便收了下马威,淡笑道:“自家人无需多礼,快起来吧。” 叶霖这才讪讪起身,对华喧拱了拱手,“华院首。” 华喧回礼,“叶大人。” 锦澜瞅着空闲上前给沈老太太行礼,“锦澜见过外祖母。” 沈老太太这才放开沈氏,一把拉着锦澜的小手,眼中满满笑意,“好孩子,快起来。” 一收到唐嬷嬷的传话,沈老太太就明白了几分,再细细询问两句,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这不,片刻都不耽搁,边让人张罗马车边差小厮拿帖子去了太医院,为了等华太医,才耽搁了时辰,不过好在到底是赶上了。 锦澜原本只是想请沈老太太过来坐镇,没想到沈老太太居然连华院首都搬出来,那她又何必拂了沈老太太的好意,当即便对叶老太太道:“祖母,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如请院首大人为宁姨娘诊一诊脉,真相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了。” 华喧颇具深意的打量了下锦澜,只见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肌肤莹润似雪,娇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瞳澄澈透亮,蜜合色折枝花卉风毛圆领褙子显得她端庄沉稳,藕荷镶滚白绫挑线裙又透出几分活泼。 乍看上去同其他闺阁千金并无不同,可眉目间隐隐流露出的定从容与镇定,还有那股子胸有成竹的自信,他却从未在哪位同龄姑娘身上见过,即便是宫里头的公主,也不曾有过。 锦澜的话让叶霖的面色一下就黑了,怒斥道:“胡闹!华院首乃是太医院首座,岂能为一个上不的台面的姨娘诊脉?还不快给我退下!”他恨不得将此事掩下,又怎能让华喧亲自为宁姨娘诊脉? “无妨。”华喧捋了捋下巴上那撇山羊胡,抬手止住叶霖的话,“医者,济世救人,哪还有贵贱之分。” 他本就为同沈家交好,才特地虽沈老太太走这遭,反正来都来了,何不把事情办得漂亮些,正好博得沈家的好感。 宁姨娘面色惨白,哪敢让华喧诊脉,看见人过来立即就往后缩,死活都不愿将手伸出来,而退到角落里的徐大夫亦是面色惨白,身子不停的哆嗦,恨不得墙上裂开一条缝隙,好让他整个人都躲进去。 看到这里,叶老太太和叶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叶老太太疲惫的闭了闭眼,睁开时便对沈老太太笑道:“琳容这几日确实身子不大舒适,我正准备到太医院请个太医来瞧瞧,如今有华院首在,我这悬着的心啊,就放下来了。”说着便对沈氏和蔼的道:“琳容,你就同亲家一起到东厢房歇息,好让华院首诊治。” 沈氏怎么会看不出沈老太太的退让,只是她担心的看了眼女儿,却见女儿给她递了个安心的眼神,又想事到如今,宁姨娘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便轻轻点头道:“儿媳明白了。” 沈老太太对锦澜可比沈氏要有信心得多,她对叶老太太眯眼笑了笑,“如此,我就先过去了。” 看着那张得意的笑容,叶老太太恨得心里直痒痒,却不得不好声好气的将人送出门。 沈老太太等人一走,屋里顿时就剩下叶老太太、叶霖、锦澜和宁姨娘及徐大夫几人,连那位叫阿虎的少年方才也让锦澜趁机叫沐兰带出去了。 叶霖待外头的动静一消失,蓦然转过身,瞪着赤红的双目满脸怒容的大步走上前,一脚重重的踹在宁姨娘身上,“贱人!你竟敢骗我!” 宁姨娘娇弱的身子差点被踹得飞出去,胸口一阵窒息,钻心的痛楚在体内蔓延开来,嘴角泌出一丝血色,喉头满是腥甜。 她眼神中露出惊恐之色,但仍不死心的辩解道:“奴婢没有,老爷,奴婢没有欺骗您!那华太医分明就是沈家请来的人,定会站在太太那边,又怎会说出事实?奴婢正是害怕如此,才不敢让华太医诊脉,求老爷明鉴,求老太太明鉴!” 边说她边磕起头来了,一下一下用力的磕在青石地板上,砰砰作响,没几下额头便一片狰狞的乌紫。 叶老太太重新坐回贵妃软榻上,看到宁姨娘这般行事,怒极反笑,“这么说,你仍觉得自己有过身孕?” “奴婢,奴婢本就有身孕啊!老太太若不信,可再去寻其他大夫来给奴婢诊脉。”宁姨娘抬起头,边哭边道,额头上的鲜血混着泪水糊在脸上,显得异常狰狞。 当初徐大夫曾给了她一味药,只要吃了下体便会出血不止,如同真正滑胎小产的妇人一样,可那味药太伤身子,说不好还会造成绝孕,且当时思忖着有徐大夫帮忙遮掩,也用不着,因此才没有轻易服用。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然攸关生死,旁的自然就顾不得了,只要老太太答应重新请大夫进府,那就能拖延一些时间,她趁机昏倒,再偷偷将药吃了,即便是那个华太医来诊脉,说不定也能蒙混过去! 宁姨娘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锦澜却不会容她在有机会脱身。 “祖母。”锦澜盈盈上前,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原本除了阿虎这个证人外,澜儿还寻得另外一名证人和几样证物,只是方才外祖母突然到访,一下不便说出,这会儿请祖母再次准许澜儿将人和东西呈上来。” 叶老太太想都没想就应了,只是看着锦澜的目光异常复杂。 宁姨娘根本就没想到锦澜竟然还有其他后手,登时面如死灰,可仍是心存不甘,目光死死的盯着门口,想看看到底还有谁,直到帘子打起,外头的人缓缓随着沐兰进来,宁姨娘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颤颤的伸出手,指着来人咬牙道:“是,是你!”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身穿葱绿撒花褙子的丫鬟,长得还算清秀,正是拢翠阁的雪菊,她一进屋就给叶老太太请安,目光触及到宁姨娘噬人的狞色,不由缩了缩身子,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板。 除了雪菊外,沐兰手里的托盘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托盘上分别放着一个普通的粗木匣子和一个湖蓝色的荷包。 徐大夫目光触及到那个粗木匣子,顿时就吓得软了身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锦澜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先是示意雪菊说话。 “奴婢是宁姨娘的贴身丫鬟,其实姨奶奶根本没有身孕,这五个月...几乎每月的天葵都来得十分准时...月事带都是奴婢亲手...还有隆起的假肚...姨奶奶说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还说...” 还未容雪菊的话说完,宁姨娘已然听不下去,飞扑起身厮打雪菊,“贱蹄子!谁指示你害我?是谁?” 声音尖锐刺耳,怕是连东厢房都能听得到。 雪菊边躲边哭,“奴婢没有,奴婢说的是事实,月事带子仍在奴婢屋里晾着,老太太可派人去查看。” 叶老太太面色冷若冰霜,连连拍了好几下桌子,“拉开,快拉开!” 吴嬷嬷赶紧上前试图拉开宁姨娘,没想到宁姨娘的力气竟大得出奇,见吴嬷嬷来拉,一口咬在吴嬷嬷的手臂上,吴嬷嬷惨叫一声,屋里顿时乱做一团。 唐嬷嬷和沐兰赶紧护着锦澜往后退,叶老太太怒吼几句,门外守着的丫鬟婆子便冲进来,这才将宁姨娘从雪菊身上拉开。 雪菊一张脸蛋已经被宁姨娘挠得鲜血淋淋,而吴嬷嬷的手臂也被她生生咬下一块肉。 叶霖此时对宁姨娘再无半点怜惜,咬牙道:“不必再问了,拖出去打死了事。” 宁姨娘惨笑,“老爷,你好狠的心,我没有错,都是旁人害我!况且我也是正正经经上了文书的妾,打死我,老爷也讨不了好!” 锦澜看着宁姨娘的惨状,心里却没有丝毫动容,谁都不比她清楚,宁姨娘是怎样一条毒蛇,倘若这次不将她彻底除了,指不定日后还会被她反咬一口。思虑清楚,她便开口道:“姨娘怕是不认得这匣子,不过徐大夫应该认得吧?” “这,这...”徐大夫早就被吓瘫了,哪还能争辩?当阿虎出现的时候,他就隐隐担心这个问题,没想到还真被这位二姑娘给挖出来了。 锦澜也用不着徐大夫开口,指了指那匣子,脆声说道:“这匣子里装的,便是宁姨娘滑下来的‘死胎’!”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说罢锦澜淡淡的瞥了眼角落里的徐大夫。 叶老太太的脸色霎时难看到极点,目光如冷箭,嗖嗖射向徐大夫。 不错,若是宁姨娘根本不曾有孕,滑胎岂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还有方才她亲眼所见,那个鲜血淋淋的死胎! 徐大夫察觉到叶老太太眼中的冷厉,身子抖得更欢了,哆哆嗦嗦根本说不出话。 叶家是官,他是民,且做下这等事,放在寻常人家也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是叶家这重高门贵府?此时此刻,他终于后悔了,不该贪那几百两银子,帮宁姨娘遮掩行事。 徐大夫脸色惨白,身子抖如糠筛,再也顶不住砰砰给叶老太太磕起头来,“老太太饶命,老太太饶命!不关我的事,是,是她!”徐大夫指着宁姨娘慌乱的嚷道:“是她让我这么干的,还给了我三百两银子,全是她,实在是不关我的事啊!” 本就是拿钱办事,如今到了生死关头,三百两银子虽诱人,可拿了银子也得有命花不是?因此徐大夫如竹筒倒豆,一股脑将事情原原本本吐了出来,一字不落。 叶老太太和叶霖的面色青中泛黑,已然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倒是宁姨娘,身子软软的趴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地板,看不清表情。 “吃下送子果,脉象至多似三、四个月的孕妇,到了五、六个月就极容易叫人发觉,前几日宁姨娘差人送了信,说是要想法子滑胎,我,我这才匆匆准备东西,直至今日上门......”说罢徐大夫又不停的磕头求饶。 叶老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眸光冷冽,“那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徐大夫目光有些闪躲,吞吞吐吐的道:“是...是具刚出生不久,扒了皮的幼猴。” 叶老太太闻言,不由闭了闭眼眼,她虽料到定不是死婴,可徐大夫亲口承认时,心里仍旧觉得失望不已。 片刻后,叶老太太睁开眼看向叶霖,“他就交给你处置吧。”语气中透出一丝索然无味。 徐大夫一脸惊骇,拼命的向叶老太太磕头求饶。 叶霖早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当即喊了人来,将徐大夫扭着拖出了门,他冷冷的瞥了眼一旁的宁姨娘,“母亲,这贱妇就任凭母亲做主。”说罢拂袖大步而去。 不知是叶霖这番话激起了宁姨娘的求生念头还是旁的原因,宁姨娘软倒的身子竟慢慢撑了起来。 叶老太太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目光直直的盯着锦澜,眼中复杂之色顿显,今日若非这个孙女儿,恐怕没人会发觉宁氏瞒天过海的算计,可这番从容淡定,心思缜密,却让她生出一丝陌生。 老太太明白,眼前的人儿已经不再是以往任人随意操控的叶家二姑娘了。 面对叶老太太的目光,锦澜面上一片坦然之色,虽说她做事也不算光明磊落,例如对阿虎,对雪菊,都是使了手段才得到证词,可她所做的一切均无愧于心,又何必闪躲? 对叶老太太,她心里自然也是百般的恭敬,不管怎样,老太太都是她的长辈,只要老太太不再想方设法的暗算母亲,她仍是当初乖巧听话的好孙女儿。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 宁姨娘并未察觉到叶老太太和锦澜之间诡异的气氛,叶霖那一脚踹在她身上,虽未中要害,但也伤了身子,她瘫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几下,咳出丝丝血沫黏在苍白的唇上,格外醒目。 “老,老太太。”宁姨娘笑了,同她以往温婉的浅笑不同,咧开嘴,露出一排森白却染着猩红的牙齿,显得十分狰狞骇人,“虽说我害太太落水,可太太到底平安无事,算起来也不过是欺瞒了老太太和老爷罢了,罪不至死,想必老太太如今头疼不已吧?到底该怎么处置我才好?” 笑着笑着,她又剧烈的咳嗽起来,猩红的血沫喷了一地,有些还溅到了叶老太太的鞋面上。 “你!”叶老太太大怒,却不得不承认宁姨娘的话有理。 当初为了笼络宁姨娘为己用,她费了一番功夫,为宁姨娘上了官府的纳妾文书,不想今日却成了绊脚石,有了文书的妾同一般的妾不同,并不能随意打杀,死后还得好生安葬,并可记入宗祠。 “姨娘怕是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好使。”锦澜早就料到宁姨娘不会这么轻易俯首认罪,嘴角淡淡一翘,伸手就要去拿托盘里的荷包,却被唐嬷嬷一把拦住,抢先一步将荷包攥在了手里。 “姑娘,这东西脏,还是让奴婢来。” 锦澜看着唐嬷嬷坚持的摸样,只好点了点头,示意唐嬷嬷将荷包里的东西取出来。 唐嬷嬷小心翼翼的将荷包打来,往左手掌心一倾,再轻轻抖两下,一张小黄纸便倒在了掌心上。 “不知姨娘可还记得这张符?”锦澜瞥了眼唐嬷嬷手中的小黄纸,目光转到宁姨娘身上,“说起来都四年了,这符保存下来也是十分不容易,好在今日总算物归原主,了去我这番记挂。” 宁姨娘嚣张得意的笑声在看见这张黄符时,嘎然止住,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死死的盯着唐嬷嬷的手,嘴里喃喃道:“不,怎会?这东西...怎么可能?” 叶老太太眸光微闪了下,抬眼望向唐嬷嬷手中所谓的符纸,黄中泛白又透出丝丝诡异的红,老太太皱起眉头,“澜丫头,这到底是什么?” 锦澜扫了眼惊恐万分的宁姨娘,淡淡笑道:“这就得问宁姨娘了。” “二姑娘说笑了,这东西是二姑娘拿出来的,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宁姨娘强装镇定,可声音中透出的颤抖就连沐兰都能听得出。 “姨娘居然不知道?”锦澜挑了挑眉,故作惊讶的道:“嬷嬷,将东西拿给姨娘仔细看看,说不准就会认出来了。” 唐嬷嬷点头,依言往前走了两步。 “不!——”宁姨娘突然尖声叫道,边胡乱挥着手身子边哆嗦的往后缩,“不要过来!这东西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走开!” 唐嬷嬷止住脚步,回头同锦澜相视一眼,锦澜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唐嬷嬷便退了回来。 叶老太太这时也看出来了,唐嬷嬷手里的东西绝对不简单,顿时凝声问道:“澜丫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不快说!” 事到如今,宁姨娘这番举止已然是不打自招,锦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对叶老太太轻声道:“祖母可还记得四年前大姐姐曾有过一次癔症?” 叶锦薇癔症? 叶老太太沉吟片刻,“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锦澜淡笑道:“那会儿祖母正巧上京未归,自然印象不深,当时大姐姐无缘无故得了癔症,府里头还曾传起风言风语,说这乃是因为我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冲着了大姐姐,后来我还特地同母亲去了趟灵济寺上香祈福,好保佑大姐姐早日康复。” 唐嬷嬷和沐兰见她说得这般轻巧,又记起当年步步艰辛,提心吊胆的情景,眼中都不由泛涩。 说到灵济寺,叶老太太便隐约记了起来,当时李管事确实禀报过这样一件事,她扫了宁姨娘一眼,又问道:“这同唐嬷嬷手中的符纸有何关系?” “祖母自是晓得,扬州的百姓大多供奉药王,拜佛祖或是三清道祖,只是扬州除了灵济寺,报恩寺,普陀庵,静心庵,还有三清观,玄玉观之外,还有一处知之甚少的庙宇。”锦澜看了眼身子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的宁姨娘,继续道:“那便是乩童庙!” 乩童庙三个字犹如催命的阎王,让宁姨娘好不容易才支起的身子再度瘫软在地。 “乩童庙?”叶老太太失声惊呼,她自然清楚乩童庙是什么,后宅中总免不来一切明争暗斗,乩童庙同一些道婆大仙一样,明面上可同普通寺庙一样祈福求愿,可暗地里也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锦澜一提及乩童庙,叶老太太顿时就明白当年叶锦薇癔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脸色霎时冷到了极致,乩童虽比不得巫蛊之祸,可害人之处也不小,没想到宁姨娘竟然会将乩童庙的东西弄进府里! 锦澜点了点头,“这张黄符便是从大姐姐的衣裳内发现的,后来取了符,大姐姐的癔症正巧就不药而愈了。” “二姑娘真是荒谬,即便这是乩童庙的东西,又同我有什么干系?随便弄张纸符就想栽赃不成?”宁姨娘强行咽下喉咙中翻涌的腥味,冷笑道。 “那为何姨娘碰都不敢碰这张符?”锦澜稍稍侧头,故作疑惑的问道,随即恍然轻笑,“是了,我倒是险些忘了,乩童庙里头求来的纸符,若是害人不成,便会反噬自身,难怪姨娘不敢触碰。” “你......”宁姨娘张口想反驳,却被锦澜抢先一步。 “姨娘也不必狡辩了,虽说扬州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但只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来一回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老太太若是不信,大可差人亲自走一趟,到乩童庙问个清楚明白!” 叶老太太哪还会怀疑?她巴不得立即就处置了宁姨娘,因而趁着锦澜给的台阶顺势而下,喊了几名婆子进来,指着宁姨娘冷声道:“姨娘得了急症,为了让姨娘好好将养身子,将姨娘送到庄子上养病吧!” “老太太...”宁姨娘惊恐万分,刚想张口却被婆子堵了嘴,用力抓着挣扎不休的手一扭,反剪在身后,几人合力将她半拖半抬的压出了门。 既然得了急症,那么暴毙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就算传出去,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看着宁姨娘挣扎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锦澜垂下眼帘,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大山,终于彻底崩塌,她突然觉得有些惆怅,但更多的却是轻松与欣喜。 “澜丫头,那污秽的东西还不赶紧烧了!”叶老太太看着唐嬷嬷手里的纸符,仿佛是吞了个苍蝇一般恶心,脸上的神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祖母说的是这个?”锦澜将纸符捻起,这回唐嬷嬷没有再拦着,她慢理斯条的将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符拆开,灿然一笑,“这不过是张普通的护身符罢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往事如烟 四年前,沐兰从沉月手中将那张破烂不堪的小黄纸取来后,锦澜便交给唐嬷嬷,让唐嬷嬷想法子打探来处。 由于小黄纸浸了水,字迹早已晕做一团辨认不清,加之又被揉得七零八碎的,让唐嬷嬷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乩童庙给打听出来,可惜那时锦澜已经上京,而回府后又接二连三的发生一些事宜,许多线索便被冲淡了。 好在锦澜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又暗暗弄了张普通的护身符藏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一藏便藏了四年。 唐嬷嬷挑起帘子,锦澜跨出门槛,明媚的阳光使得她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宁姨娘再无翻身的可能,她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彻底落下了。 虽然还有叶锦薇叶锦娴外加一个叶昱,但只要母亲安好,根本无所畏惧。 “走吧,咱们去看看外祖母和母亲。”锦澜眉眼扬了扬,轻声笑道。 唐嬷嬷和沐兰从未见过这样的锦澜,如碧波般清澈的眼神,洋溢着浓浓的愉悦,嘴角的弧度好似一弯陡然跃出云雾的明月,光华灼灼。 许是被这番情绪感染,唐嬷嬷和沐兰也不由自主露出欣然的笑容,“是。” 锦澜走到东厢房时,华院首已经诊完脉开好方子告退了,屋里只有沈老太太和沈氏以及方才并未楼面的三舅妈卫氏。 看见锦澜进来,卫氏首先起身,抿嘴笑道:“表姑娘来了。” 锦澜没想到卫氏也在,身子顿了顿,忙上前含笑行礼,“三舅妈。” “哎哟,一家子骨肉,何必这么分生?”卫氏赶紧上前将锦澜扶起,打量着锦澜精致的小脸,方才在正房,沈老太太特地将她留在外头,虽看不到屋里的情况,但通过声响还是能听出一二。 如今在一见到锦澜,卫氏越看便越觉得满意,不由呵呵笑道:“表姑娘怕是累着了吧?快过来坐。” 沈老太太和沈氏看到卫氏对锦澜的态度,心里着实松了口气,沈老太太拍了拍身旁,“澜丫头,到外祖母这儿来。” 锦澜满面笑容的走过去,先是行了一礼,随后依言坐在软榻上,“外祖母。” 沈老太太拉起锦澜的小手先是问了宁姨娘的事有无结果。 锦澜自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也好让沈氏安心。 听了锦澜一席话,沈老太太轻轻拍了几下置在手心中的柔荑,端详了这位外孙女儿几眼,感叹道:“幸好有你在你母亲身旁,要不然......就是苦了你,年纪轻轻就要遭这些罪。” 沈氏听了眼圈不由一红,若非她无能,又怎会累着女儿? 锦澜见状,忙开口半是玩笑半是劝慰的道:“外祖母别拿澜儿打趣了,说得澜儿好似天生的劳碌命般,澜儿可不依。”说着又转向沈氏,“母亲,华院首把了脉,可有说什么?” 沈氏抬手用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角,摇头道:“同之前徐大夫说的差不多,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好。” 卫氏想起方才沈氏所说的话,心里顿时一阵后怕,“还是不要大意得好,华院首开的安胎药得按时吃,最好多歇息一段时间,旁的不说,京城里头比不得扬州,四月的天气还有些寒凉,你又落了水,若是寒气入体伤了腹中里的孩子可就不好了。” “正是这个理儿!”沈老太太连连点头附和卫氏的话,大手一挥,就定下了沈氏的作息,“往后你就好好在屋里养着,待天气暖和了再出来走动也不迟。” 沈氏无奈的看向锦澜,结果见女儿也同沈老太太一样点头,寡不敌众只得应下。 沈老太太本就不喜叶老太太和叶霖母子二人,便不在叶府久呆,同沈氏及锦澜细声叮嘱几句,便起身要返回沈府。 临走前,卫氏拉着锦澜的小手,再三邀请她得了空便过府去玩,还搬出了沈品彤的名头。 锦澜推脱不过,便笑着应了,又代替沈氏将沈家的马车送出府,才返回嘉裕堂。 沈老太太离开的事,自然得告知叶老太太。 得知沈老太太终于走了,叶老太太心里霎时舒坦不少,但一想到沈老太太来去都不亲自同自己打招呼,简直将叶府当成了沈家的后院,难免觉得气闷。 锦澜作为晚辈,不好置喙长辈之间的私怨,向叶老太太禀了事,便扶着沈氏回了怡景园。 这会儿怡景园的大门仍旧紧锁,不过有惠秀亲自坐镇,加上大部分丫鬟婆子都是沈氏从扬州带来的心腹,因此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锦澜安置好沈氏,便唤了惠秀进屋,询问丫鬟婆子有无什么异常之处。 惠秀直言道:“突然将所有人唤回来,又锁了院门,不得进不得出的,难免会人心浮动,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可疑之处。” 锦澜点了点头,又问:“秋纹在做什么?” 惠秀心里清楚,锦澜定会问及秋纹,因此一直细心留意着,“她只是问了两句,之后便在屋里做女红,也没见与什么人说话。” 这么沉静,是认命了还是心里笃定事情不会被抖出来? 锦澜稍稍琢磨了下,便让惠秀到外头宣布解禁,但差人将秋纹看管起来,不许她出屋。 “澜儿。”锦澜在安排事宜时,沈氏一直坐在软榻上静静的听着,也不开口插话,直到惠秀出了屋才冲锦澜招手。 锦澜刚走过去,就被沈氏一把拉住,她不由一怔,“母亲,怎么了?” 沈氏摇了摇头,目光慈爱的望着女儿恬静的小脸,半晌才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宁氏在暗中动过不少手脚吧?” 锦澜没想到沈氏会突然说起这个,着实愣住了,呆呆的看着沈氏眉目间的怅然。 “你也别瞒着我了。”沈氏自嘲的笑了笑,“本该是我护着你,可偏生反过来,若非有你,我怕是早就......” “母亲!”锦澜急急打断沈氏的话,“好端端的说这些忌讳的话做什么?” 看着锦澜脸上的急色,沈氏到嘴边的话转了圈又咽了回去,叹声道:“罢了,是我不好,总叫你担心。” 沈氏落寞的表情落在锦澜眼里,心头突然泛起一丝刺痛,她上前一步,轻轻挨着沈氏坐下,反手握住沈氏的微凉的手,认真的道:“母亲既然想知道,澜儿自是不会瞒着。” 说罢斟酌一小会儿,她便缓缓开口,将这些年发现的蛛丝马迹一一说与沈氏听。 “当年雪根鸢尾一事虽是韶姨娘指示,可若非秋纹将荷包落在针线房,灵珊也不会送上门,而如今看来秋纹...”锦澜担忧的看了沈氏一眼,见她面色平静,并无过多波动,才继续道:“秋纹显然是宁姨娘的人,那时去针线房,为的便是将灵珊引来。” “还有当初挽菊失踪一事,里头怕是也有宁姨娘的身影,是我识人不清,让挽菊去同秋纹打探母亲用药的事儿,挽菊在秋纹的帮助下弄了一些药渣子,后来挽菊出府验药,便被韶姨娘的人给抓了。事后想想,即便韶姨娘收买了蔓萍,也未必能得知挽菊拿到药渣出府验药一事,唯一的可能便是秋纹将此事告知了宁姨娘,而宁姨娘又从中偷偷设局,将韶姨娘引了进来。” 当年她左思右想都得不出答案,为此还曾怀疑过挽菊。 一想到挽菊额上那块永远都褪不去的疤痕,锦澜便觉得愧疚不已,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心里的翻涌压下,抬眼看着沈氏问道:“母亲应该还记得当年在扬州,宫大夫曾说过,她从宁姨娘身上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麝香之事?” 沈氏点了点头,“自是记得的。”当年韶音早产死胎一事,又岂会让人那么容易忘记? 锦澜冷笑道:“当时韶姨娘面对老太太的审讯,心绪再怎么波动也不见有事,结果宁姨娘一来便昏倒了,且宁姨娘来时身上既然带着掺杂麝香的东西,十有八九是早就得知了韶姨娘有孕一事。” 听到这,沈氏不由插话问道:“不过,连韶音自个儿都不清楚的事,宁氏又怎会得知?”倘若当初韶音得知自己有孕,照着韶音的性子,定会第一时间便抖出来,借此逃过一劫。 “关于此事,就不得不提到韶姨娘的大丫鬟素心。”锦澜端起琥珀奉上来的茶盅,轻轻啜了一小口润润喉,“照素心的说法,韶姨娘虽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胡家出事时,素心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又怎会记得那么清楚?且直到卖身入府之前,她一个几岁的小丫头又是怎么生活?还有当时素心倒地前,显然是想扯住母亲的裙摆,只要母亲一倒,就会压在了韶姨娘身上,到时候指不定韶姨娘早产的事就会算在母亲头上。” 沈氏和韶姨娘都倒了,唯一获利的,便是宁姨娘。 “由此可见,素心背后之人,应该就是宁姨娘,且还有韶姨娘生下的死胎,恐怕也是素心在韶姨娘身边动手脚的缘故,只是这些事早已没有了凭证,因此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捅到老太太那儿。” 锦澜垂下眼帘,平静的说出最后一句,可她的心早已是翻江倒海般。 宁姨娘,打一开始就在人前表现得胆小却弱,平日里又深居简出,几乎整个叶府都快忘了有这号人,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好似透明般的人,暗地里却做了如此惊骇世俗的事,几乎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她的算计。 真不知前世韶姨娘到底怎么压了过宁姨娘,兴许和自己也有脱不开的干系,正是母亲的逝世,让宁姨娘少了挑拨的对象,加上她这个嫡女的支持,韶姨娘才得以上位。 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宁姨娘这个暗藏在背后的真凶,自然也就浮出了水面。 沈氏自从听完锦澜的话,便一直垂头沉思,良久才抬起眼望着锦澜,“其实,澜儿还少说了一件事吧?” 锦澜一惊,咬了咬嘴唇,迟疑的唤道:“母亲...” 沈氏淡淡一笑,“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我身上的第二种毒,实际上是宁姨娘下的吧?下毒者便是秋纹。” 第二百三十章 婚事 “母亲。”锦澜握着沈氏的手紧了紧,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件事她心里也是这般盘算的,可从未想过要坦而言之,毕竟沈氏如今有了身孕,心绪不宜过于波动。 沈氏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拿过去的事来折腾自个儿。” 锦澜仔细端详了几眼,见沈氏眼中确实没有什么勉强之色,顿时放下心来,想了想,又轻声说道:“母亲,不管如何,秋纹是不能再留着了。” 沈氏颔首,“我既将怡景园的事交由你决定,这些个丫鬟婆子自然也随你处置。” 锦澜早就在心里思量好了,这会儿得沈氏的话,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宁姨娘既然染了急症,身旁只有玉函一个丫鬟怕是伺候不过来,秋纹便送到庄子上服侍宁姨娘,也算全了她们主仆一场。” 宁姨娘暴毙是早晚的事,到时候身旁的丫鬟定然一个都跑不了,将秋纹送过去,也就等于和宁姨娘同生共死了。 沈氏阖眼,语气淡然的道:“如此也好。”秋纹为宁姨娘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没有当场杖毙已经算得上是宽宏大量。 锦澜见沈氏神色有些郁结,知道她定又记起了蔓萍,便笑着道:“母亲,说起来惠秀姐姐还有挽菊碧荷等丫鬟的年纪都不小了。” 沈氏睁开眼,望着女儿灿烂的笑容,心里泛起的那丝抑郁霎时消失殆尽,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又气又好笑,“你这丫头,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的说吧。” 锦澜眉眼弯弯,挽着沈氏的手臂,娇声道:“女儿只是想着,惠秀姐姐一直尽心伺候母亲,如今到了年纪,总得为她打算一番,之前赶车的李三母亲是见过的,为人憨厚老实,相貌也不差,家里头也没什么人了,惠秀姐姐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是极好的婚事。” “李三?”沈氏对这个车夫倒是有点印象,但她还是有些犹豫,“惠秀这些年在我身旁是个得力的,配个车夫是不是有点......” “瞧母亲说的,女儿还会亏待了惠秀姐姐不成?”一听沈氏是为这个迟疑,锦澜微微一笑,“上回大厨房有个采办的管事犯了事,不是被母亲清了出去么?如今也没补上个人,女儿想着李三为人老实脾气也好,让他顶了这个管事的位置,也不失为是个好法子。” 大厨房的采办管事,已经是个二等管事了,沈氏点了点头,“既然澜儿都想得这般通透,那就这么办吧,到时候惠秀出嫁,我在添加五十两压箱,置办一些嫁妆,也不会委屈了她......” 母女俩正商议着,并未留意到惠秀已经进了屋。 “太太!”一听见沈氏要将自己嫁出去,惠秀顿时便慌了,快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太太,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太太要赶奴婢出去。” 沈氏和锦澜不由一愣,随即醒过神来,沈氏忙让惠秀起身,“这是做什么?我何曾说要赶你出去?” “方才,太太说...说...”惠秀到底是姑娘家,提及出嫁一事难免觉得羞臊,吞吞吐吐半天都说不清,急得脸庞一片赤红。 锦澜一下就明白了,嘴角轻轻翘了翘,亲自将惠秀扶起,拉着她略微粗糙的双手,叹道:“惠秀姐姐,母亲并非要将惠秀姐姐赶出去,而是为姐姐谋一桩好婚事。” 沈氏颔首附和,“这些年,多亏有你在我身旁帮衬着,眼瞧再过两个月你便二十有一了,我不能再耽搁你的将来。” “太太,奴婢不嫁。”惠秀眼中的泪水决堤而出,哽声道:“当年奴婢就曾起誓,愿终生不嫁,一辈子侍奉在太太跟前!” 看到惠秀这般,沈氏不免唏嘘,她何尝愿意舍了惠秀去,可澜儿说得没错,惠秀年纪大了,再不作打算,将来便是害了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 锦澜心里也有股说不出的动容,她看着惠秀认真的道:“谁说嫁人便不能伺候母亲了?到时候惠秀姐姐可以在母亲屋里做媳妇子,帮着母亲管理底下的小丫鬟,不过,到时候惠秀姐姐可别嫌累。” “正是这样。”沈氏舒心一笑,连连点头。 惠秀看着沈氏和锦澜脸上关切的笑容,忍不住再度垂泪,硬是跪在地上给母女二人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奴婢谢太太和姑娘的恩典!” 对于李三,惠秀并不陌生,当初沈氏每次唤宫大夫,她和蔓萍几乎都是乘着李三赶的马车,一来二去,心里也有一丝好感,不过她同蔓萍不同,满心都挂在沈氏身上,硬是将这丝脆弱的芽根给掐了,没想到头,她同李三,仍旧走到了一块儿。 劝服了惠秀,锦澜索性好事成三,顺带将挽菊和碧荷的婚事也提了上来。 唐嬷嬷早就看中了挽菊温和文静的性子,私底下也曾提过,想将挽菊说给自家的三儿子,不过这些年事情接踵而至,便给耽搁了,如今正好,同沈氏略略商量了下,就敲定了挽菊的归宿。 唐嬷嬷一家都随着锦澜来了京城,照样盘了个铺子开杂货,时不时还帮着锦澜跑腿办事,这次能抓到徐大夫的把柄,也是唐嬷嬷一家子的功劳。 到时挽菊出嫁后也同惠秀一样,留在锦澜屋里当个管事媳妇。 至于碧荷...... 锦澜心里复杂万分,她虽怀疑前世自己身上的毒乃是碧荷所下,可今生由于她的小心谨慎,一切都未曾发生,可对碧荷,她也不复最初的信任,之所以一直留着她,只是不愿让碧荷身后的人起疑心。 如今,不管碧荷是老太太还是宁姨娘的人,已然不重要了,将她打发出去,也算是了去一桩心事。 最终,锦澜通过沈氏的推荐,将碧荷定给了一处庄子上的小管事,那庄子在京城郊外,是叶家进京后才置办的新庄子,物产不算丰富,但还算过得去,碧荷嫁过去自是不比在府里头舒服,可只要下功夫,小日子倒也会红火。 处理完丫鬟的事,锦澜顿觉得浑身轻松自在不少,又拉着沈氏说了一会儿话,心情显然十分的好。 沈氏时不时含笑点头,看着女儿妍丽的小脸,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稍稍犹豫片刻,便轻声说道:“澜儿,有件事母亲想同你说。” 锦澜正说着下个月的端午,乍一听沈氏的话,不由怔了下。 沈氏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但她又着实不愿瞒着锦澜,迟疑了一小会儿,一手拉着锦澜的小手一手抚过她的发髻,将散落在脸颊胖的发丝勾到她耳后,温声道:“方才,母亲将你的生辰八字交给了你三舅妈。” 锦澜愣了下,霎时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眸,失声道:“母亲,你,你......”母亲将她的生辰八字交给三舅妈,岂不是等同交换了庚帖? 沈氏没想到锦澜会有这般大的反应,忙解释道:“说的是你五表哥,母亲觉得你五表哥一表人才,性子又极好,定不会委屈了你。”想了想又道:“你三舅妈拿了八字去合,然后再选个好日子正式交换庚帖。” 合八字不过是走个过程,只要两家愿意结亲,哪还会有不合的八字? 锦澜忍不住扶额,她不过晚了一会儿,母亲居然就同三舅妈将亲事给定了! 若是叫某人知晓...... 想起阎烨那冷冽的眸子,锦澜便觉得头疼,她忙抓着沈氏的手,“母亲,我不嫁。” 沈氏还以为是女儿害羞的缘故,故作不悦的道:“胡说!哪有女儿家不出嫁的?”说罢顿了下,柔声道:“好了,这事儿自有母亲处理,你莫要担心,母亲定要让你风光大嫁!”说着说着,她心里已经盘算起锦澜的嫁妆。 看着沈氏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坚定,锦澜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能说什么?说阎烨?说九王爷? 凭着叶家的地位,根本不够格攀上九王爷。 况且,阎烨也从未说过要娶她啊! 锦澜眼底闪过一抹自嘲,垂下眼帘掩住黯淡的眸光,一言不发。 ****** 子夜,夜凉如水,朦胧的月华洒下,皇宫各处都挂起了精致的八角宫灯,时不时跃动的烛火衬着月光,显得剪影斑驳,唯独甘泉殿灯火通明,形同白昼。 摆在甘泉正殿中央的鎏金九龙戏珠三足熏炉里燃着龙涎香,袅袅飘散的薄烟清香四溢,让人心旷神怡,垂着明黄幔帐的紫檀龙床上摆着一张紫檀镂雕龙纹四足小几,上头堆着半臂高的奏章,除此外还有文房四宝。 一道人影半倚在床头,正仔细翻阅着小几上的奏章,偶尔执起白玉狼毫,或是圈点几下或是在奏章下角批示几句,更多的是捂着一方明黄绣五爪金龙的锦帕剧烈咳嗽。 随伺在一旁的贺公公,满面忧愁,想劝又不敢劝,皇上历来不喜看奏章时被人打扰,他的干爹,也就是前任太监总管,正是因为在皇上批阅奏章时多言了几句,就被打得半死,还丢差事,最终死在了这深宫之中。 想到这些,贺公公便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在边上呆着,直到外头远远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一名小太监匆匆奔入甘泉殿,在大门踮起脚尖张望了两眼,引起了贺公公的注意。 他无声的退出门外,小太监立即凑到他耳旁低语几句,贺公公顿时一脸诧异,随即挥了挥手打发走小太监,然后转身悄然进殿,站回原位。 “有什么事?”皇帝虽专心埋头于奏章中,却也未放松警惕,贺公公一动,他便察觉到了。 贺公公急忙上前禀报:“回皇上,九王爷求见。” “哦?”皇帝一双好看的剑眉高高挑起,眼中猛地闪过一缕精光,“传。” 第二百三十一章 撕破脸皮 阎烨踏进甘泉殿的刹那,脸上氤氲的浅笑倏的敛下,在这里,他无需同在外一样装傻充愣。 “臣,叩见皇上。” 平平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皇帝已经将手里的奏章和白玉狼毫搁下,目光盯着跪在龙床五步之遥的身影,眼底闪动着一丝莫名的光芒,“起来吧。” “谢皇上。”阎烨起身,却站在原地垂首,并不往龙床多看一眼。 皇帝捂着帕子轻咳几声,又喘了两口气儿,才开口说话,声音浑厚温和,“原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见朕。” 阎烨头也不抬,沉声回道:“臣不敢。” 看着面无表情的阎烨,皇帝沉默不语。 大殿里猛地就静了下来。 贺公公守在门外,他是皇帝的心腹太监,自然知道得比旁人多,这会儿门外除了他亲自把守外,别的小太监都给打发到一旁呆着去了。 皇帝浅眠,甘泉殿里花草虽多,却听不见一丁点儿虫鸣,除了一道略粗的喘息,甘泉殿中静谧异常。 良久,皇帝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到如今,你还是无法原谅朕,对吗?小九。” 隐隐含着沧桑和悲凉的语气,落在阎烨心中,荡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就平复如初,“还请皇上开恩,放叶家一码。” 皇帝剑眉微挑,眼中荡漾的温情陡然化为乌有,他抬手端起小几上官窑万寿无疆青花茶盅,饮了一口,温声道:“叶家是你主张要提拔,朕已经如了你的意,这会儿又改变心思了?” 阎烨抿了抿嘴,“叶霖才疏学浅,当不得户部尚书一职。” “朕倒是觉得叶霖甚好。”皇帝轻轻拨着茶末,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一下又一下,让人忍不住一阵心慌。 阎烨面色微冷,他是上了折子,可提拔的是沈家,皇帝将叶家也一起提上来,无非是为了制衡沈家,且同时以叶家为饵,诱出居心叵测的皇子们和...... “风满楼的主事位子。” 随着这句话落下,回荡在大殿中的清脆声嘎然止住。 好一会儿,那张同阎烨极为相似的薄唇轻轻翘起,“你倒是舍得。” 风满楼乃是京城中一家极为普通的酒肆,可除了眼前这两位外,无人知晓风满楼的背后则是一个无孔不入的探子组织,专门为皇帝收集朝野情报。 而风满楼的主子,便是京城中人人均知的傻子王爷——九王爷。 交出主事位子就等于交出整个风满楼。 “跪安吧,朕乏了。”皇帝并未多说,脸上也无过多表情,摆了摆手便让阎烨退下。 阎烨一言不发,行了礼转身就走。 他知道,自己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兄,绝对不会错过掌控风满楼的机会。 ****** 翌日清早,锦澜起身净面更衣后,坐在妆奁前任唐嬷嬷梳头,沐兰从外头匆匆进屋,走到锦澜身旁轻声道:“姑娘,三姑娘来了,天还未亮就在门外候着。”罢了又压低声飞快的说了句:“昨儿夜里趁着天黑,宁姨娘叫人捆了身子堵着嘴送到庄子上去了。” 那么,叶锦娴天不亮就到澜园外头候着,是想来为宁姨娘求情? 锦澜声色未动,嘴角微微一翘,“既然三妹妹来了,你将她引到偏厅好生招待。” 沐兰点点头,应声而去。 “姑娘。”沐兰走后,唐嬷嬷边梳头边劝道:“三姑娘定是来为宁姨娘求情的,姑娘可千万不要心软。” 锦澜垂下眼帘,脸上神色不明,心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嬷嬷见状,急得张口准备继续劝,却被她一句话给打断了。 “嬷嬷放心。”说着锦澜伸手捂了捂心窝,淡笑道:“我这里,狠着呢!” 唐嬷嬷的鼻尖霎时一酸,谁天生就是狠心肠的人?姑娘才多大,就被逼着收拾府里头的烂摊子,又是姨娘又是庶弟姐妹,没一刻能消停,如今姑娘的心,怕是比太太还沧桑。她趁着锦澜不注意,飞快抬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利索的梳好头插上簪子。 “就这么着吧,省得让三妹妹就等。”锦澜瞥了眼菱花镜,起身带着唐嬷嬷除了屋,转向偏厅。 沐兰照着锦澜的吩咐,将叶锦娴引到偏厅,还新沏了茶端了一碟糕点上来,只是叶锦娴显然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哪还有心思品茶吃点心。 锦澜一进屋,就看见叶锦娴憔悴的小脸以及笼在眼下的两团青色,衬着身上浅绿色挑丝绣迎春花的对襟褙子,整个人好似一支春柳,弱不禁风的摸样同当初的宁姨娘极为相似,她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面容平淡的道:“一大早的,什么风将三妹妹给吹来了?” 叶锦娴掩下心中的慌乱,忙给锦澜屈膝一礼,怯怯的唤道:“二姐姐。”行完礼,张口便想将心里酝酿了一夜的话说出来,却被锦澜抢了个先。 “三妹妹来得这么早,定是还没用早膳吧?”锦澜淡淡一笑,抬眼对沐兰道:“快去将早膳摆上来,记得添一副干净的碗筷。” 叶锦娴的话被堵着正着,脸上难免有些讪讪之色,不过她既然天不亮就动身过来,又岂会甘心什么话也不说就走?因而待锦澜落座后,她往前走了两步,随即膝盖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扬起头,小脸上满是悲戚,“二姐姐。” 锦澜眉梢微挑,“三妹妹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又要让父亲以为,我这个做姐姐的嚣张跋扈,威逼妹妹下跪?不过三妹妹怕是选错了地方,这里是澜园,父亲一般不会路过。” 叶锦娴被这番话甩得脸上一阵火辣辣,她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动作优雅,端杯品茶的锦澜,“二姐姐,你......” “怎么?叫你失望了?”锦澜抿了口茶,继续道:“你应该晓得,自从上次的事后,你我之间的姐妹之情便断了。” “二姐姐,上回的事全是我的不是,可祖母也乏了我跪祠堂认错,二姐姐为何还......” “你不傻,我也不笨。”锦澜再次打断叶锦娴的话,嘴角噙着一丝讥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年你同宁姨娘一起躲在后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中有数。当初是我瞎了眼才被你蒙蔽,如今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又何必再做出这幅摸样?”说着便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的搁在桌上。 母亲执意与沈家结亲的事,使得她一晚上都没睡安稳,这会儿心里正烦闷得慌,实在不愿再喝叶锦娴虚与委蛇。 叶锦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惊愕,沉凝,最后渐渐归于冷然,她缓缓自地上站起身,轻轻弹了弹裙摆上沾染的尘埃,冷声道:“看来,我这趟算是白来了。” 锦澜仿佛没看到叶锦娴的神色变化,仍旧挂着淡淡的笑,“何以见得?至少敞开天窗,三妹妹以后也不用天天人前人后露出截然不同的两面,想必会轻松不少。” 叶锦娴头一回在锦澜面前露出森冷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前,几欲要贴到锦澜身上。 唐嬷嬷心头一缩,猛地喝道:“三姑娘,你想做什么?” 叶锦娴冷冷的瞥了唐嬷嬷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放心,我可没有姨娘那么蠢,在澜园里动了二姐姐,岂不是自寻苦吃?” 锦澜清冽眸光流转,娇嫩的唇轻轻一抿,“妹妹这是要走?不打算在我这儿用早膳了?” “多谢姐姐费心。”叶锦娴森森笑道,眼底满是怨恨,微微俯身凑到锦澜耳旁,“二姐姐也莫要得意,谁知道太太肚子里是个什么东西,若是生不出子嗣,叶家,迟早是别人的!” 见叶锦娴言语中带上沈氏,锦澜虽脸色未变,但眸中沉冷如冰,语气平板无波的道:“三妹妹怕是昨夜没睡好,神智有些不清醒,母亲肚子里怀着的,自然是叶家的骨肉,还请妹妹慎言。”说罢不愿再与她多说,端起茶盅道:“三妹妹还是快点儿回去歇着吧。” 锦澜这话一出,唐嬷嬷立即上前,“三姑娘,请吧!” 叶锦娴恨恨的瞪了锦澜一眼,连礼也不行,转身就走。 送走叶锦娴,唐嬷嬷一脸担忧的对锦澜说道:“姑娘想法子敷衍一番便是了,何必又惹上三姑娘?” 锦澜笑笑,“难不成嬷嬷认为,我不惹她,她便会放过我么?” 想救宁姨娘是不可能的了,叶锦娴迟早会将帐算到她头上,那她又何必多费工夫尔虞我诈? 唐嬷嬷转念一想,也觉得锦澜的话有礼,便不再多说。 锦澜用完膳,又让沐澜将挽菊和碧荷喊来,同她们说了昨儿和沈氏定下的婚事。 挽菊和碧荷均是一脸诧异,但很快挽菊便娇羞的垂下了头,碧荷则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神色复杂万分。 锦澜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理会碧荷的心思,继续开口道:“母亲身子重,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得惠秀,你们二人的婚事比惠秀早一些,初步定在端午后,到时我会比着母亲给惠秀姐姐的嫁妆来准备,这段时日,屋里头的事就交给沐兰和文竹,你们安安心心的绣嫁衣吧。” “...是。”挽菊羞红着脸,行了礼弱弱的应了声。 倒是碧荷,一脸犹豫,在锦澜说话时几度欲言又止,眼看着锦澜就要打发她们下去,再也忍不住张口,“姑娘......” “姑娘!” 碧荷话还未说完,就见门帘唰的一下被人掀起,琥珀惊慌失措的冲入屋内,“姑娘快去看看吧,老爷正在太太屋里大发雷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接踵而至 锦澜匆匆赶到怡景园时,叶霖已经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狼藉,惠秀和墨初正一同收拾,见到锦澜进屋,不约而同双眼一亮,“二姑娘来了!” 沈氏在里间歇着,听到外头的动静,不由坐起身,抬眼张望了下,就瞧见女儿匆匆忙忙的身影。 亲眼看到沈氏平安无事,锦澜不由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缓缓地落下,忙上前行了一礼,“母亲。” 沈氏看着女儿泛着一抹异样潮红的小脸,还有鬓角凌乱的发丝及歪了的碧玉桃花簪和深深起伏的胸口,便知她定是一路小跑过来,心里顿时淌过一丝暖流,先是让琥珀去沏茶,然后拉着锦澜的小手,让她坐在床榻上歇口气儿。 锦澜仔细打量了沈氏两眼,才依言坐下,迫不及待的问道:“母亲,父亲他......”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氏笑吟吟的伸手扶正锦澜头上的簪子,又替她稍稍整了整凌乱发丝。 既然不是大事,叶霖好端端的怎么回跑来大闹怡景园?照着他对母亲肚子的重视程度,恐怕事情并非如母亲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锦澜对叶霖知之甚深,心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念头,但只是猜测,事实究竟如何,还得等沈氏亲口说出才做准。 沈氏不急不燥,连带着锦澜的心也安稳了不少。 待琥珀沏了茶上来,锦澜喝了茶,直到小脸上的潮红逐渐褪去,恢复原本的白皙红润,沈氏才静静的开口说道:“今儿天不亮,你父亲便上早朝,也不知怎么的,被皇上下旨降了职,如今降为户部侍郎。”语气无喜无悲,仿佛被降职的是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降职?锦澜一怔,随即蹙眉沉思。 叶霖任户部尚书已满三年,虽说到了续职之际,可户部不比其他,一般任职者均为皇上的心腹,照着皇上对沈叶两家的提拔,理应不会降叶霖的职,如今既然降了,足以证明叶家在皇上心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重要! 可奇怪的是,为何皇上还继续将叶霖留在户部? 她心里百般琢磨,但并未透给沈氏知晓,朝堂之事连沈氏这个当家主母都看不清,而她一个不过十四芳龄的闺阁千金却能分析得头头是道,未免太匪夷所思,一旦不小心传扬出去,指不定还会引来轩然大波。 锦澜心思转了几圈便敛下,不解的看着沈氏,“这同母亲有什么干系?他还跑来母亲这儿大发雷霆?” 沈氏淡淡一笑,“还能为什么?自是希望我能亲自出面请沈家帮忙,不想被我拒绝,因而当场恼羞成怒罢了。” 锦澜听了不由一阵无语,若是沈家能帮上忙,在朝堂上早就出言帮衬,岂会等着他回来寻母亲?而且母亲不愿出面就大发雷霆,难不成叶霖以为母亲还会像当初那样言听计从?或者发发脾气就能让母亲妥协? 这般不会审视适度,难怪皇上要降他的职。 沈氏的心绪早已不会随着叶霖波动,自然也不希望女儿为这些事烦心,便笑了笑,轻声道:“好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你还得去点卯,可别耽搁了正紧事儿。” 锦澜回了神,点了点头,“女儿晓得。” 自打她接收管家事宜,老太太担心她身子吃不消,特地改了点卯的时辰,一般在辰时左右,这会儿卯末,走到春晖堂偏厅,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 叶府里头的事情不算多,但桩桩件件都免不了繁琐,锦澜只负责打理府中的衣食住行,至于外头的庄子铺面等营生,仍旧有沈氏和老太太共同打理。 这并非是锦澜头一回管家,加上府里头的管事都是得力的,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点卯便散了,管事们拿着分发下来的对牌,各自忙活开来。 锦澜原本准备绕到嘉裕堂给老太太请安,结果路走到一半便得了信,叶霖正在老太太屋里,稍一琢磨,她便淡了心思,改道返回澜园。 一路上缓步慢行,看起来似乎在欣赏沿途的景致,可若是熟悉锦澜的人,定能看出她根本心不在焉。 叶霖被降职一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可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叶霖着实不是一个能担当大任之人,皇上提拔叶家,十有八九仍是看在祖父当年拥护的薄面上,而这三年,有老太太帮衬着,叶霖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坐得还算稳当。 如今朝中局势越来越混乱,皇上再怎么感念叶家,也比不得那大好江山,因此叶霖让贤,是迟早的事。 不过,户部侍郎,前世一开始上京,叶霖任的就是户部侍郎,可今生却是从户部尚书降为户部侍郎,真真是讽刺。 从一品大员降到三品,看来叶霖是做了什么惹怒皇上的事,才落得这个下场,只是经此一事,想必盯着叶家的人应该会少许多,对叶家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当日,也不知叶老太太和叶霖说了什么,叶霖一下就静了下来,既不寻沈氏闹腾,也不继续黑着脸,同往常一样上下早朝,只是应酬显然增多不少,回府的时辰也越来越晚。 这些自然瞒不过沈氏和锦澜,但两人都未放在心上,一个安心养胎,一个细心掌事,时日过得倒是极为舒畅。 端午前,折腾了将近一个来月的镇南王府和安远侯府终于定下了结果,安远侯夫人将顾清莲记在名下,顾清莲得偿所愿,以正室的身份嫁入镇南王府。 相比起来,叶锦薇则凄惨了些,许是受到叶霖降职的波及,镇南王府只愿以良妾的身份迎叶锦薇入府。 良妾,只要家世清白的女子,过了官府文书,均可为良妾,虽也算是半个主子,可比贵妾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尤其还是在镇南王府这种钟鼎世家。 叶锦薇强忍了一个来月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又哭又闹死活都不同意。 动静传到嘉裕堂,叶老太太铁青着脸,睃了吴嬷嬷一眼,冷声道:“去,把之前备下的东西给大姑娘送去!” 吴嬷嬷点头应了声,忙用以方锦帕盖着托盘,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去了叶锦薇的芳茗院。 少顷,芳茗院里头的吵闹霎时静若无声。 三日后,镇南王世子姚杰华同安远侯府十一姑娘顾清莲大婚。 次日清早,衬着薄薄的晨雾,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停在了叶家的后门,叶锦薇穿着件洋红对襟立领缎褙子,灰败的面色即便敷了胭脂也掩不住,由司玲和茜云扶着坐上了那顶青布小轿,就这么从小角门进了镇南王府。 至于叶锦薇在镇南王府过得怎样,锦澜是一概不知,她此时正头疼得紧,眼看就要端午了,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偏生这时候叶老太太却病了,且病情来势汹汹,极为凶险。 虽经过太医及时诊治,但醒来后身子麻木僵硬,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迷迷糊糊,醒来的次数极少。 替叶老太太诊治的太医隐晦的点了几句,老太太这种情形,即便好转,最多也只是能叫人扶着挪动几句,说上几句话,若想同从前那般健谈行走,怕是不能了。 叶霖急得嘴上冒出一圈火泡,可就算托沈家请来了华院首,得出的结果同之前那位太医相差无几,叶霖的心一下就凉了。 而叶老太太的病传到本家,老祖宗倒是派人送了不少珍贵的药材,不过主事的人一个都没露面,莫说当官的叔伯,就是内院的女眷都不见影。 叶霖亲自上门,也只是收到一番敷衍,然后就被打发出来,少不得还受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嘲讽。 一气之下,叶霖干脆寻上了安远侯府,待他从安远侯府出来,连日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 由于叶老太太的病,加上沈氏渐渐显怀的腹部,上京第一年的端午,锦澜过得异常简单,除了准备角黍,给丫鬟婆子们发节礼外,旁的同平日里差不多,至于各府的邀约,锦澜都以叶老太太身子不适为由通通婉拒,就连沈家也不例外。 毕竟叶霖在一旁盯着,她可不想这时候同沈家走得太近,且还有拿了八字,还没有动静的三舅妈...... 锦澜长长的叹了口气,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唐嬷嬷见就这几日的功夫,锦澜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忍不住心疼道:“姑娘,要不歇一歇吧?老太太那儿刚吃了药,恐怕到晚上才会醒。” 自打叶老太太病了以后,只要是清醒的情况下,定会喊锦澜到嘉裕堂伺疾,一旦看不到锦澜,便不肯用膳喝药,任谁劝都没用。 锦澜无法,只得每日边处理府中琐事,边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叶老太太床前,就连怡景园都甚少去了。 沈氏心疼女儿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有半点责怪。 唐嬷嬷哄着锦澜更衣上榻,可刚眯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丫鬟来传话,说是叶霖要见她,锦澜只得强忍着倦怠,起身净面更衣,往大书房去了。 叶霖今日心情显然十分好,并未给锦澜脸色瞧,待锦澜落座后,便迫不及待的说道:“明儿府里头宴请安远侯世子,你可得仔细准备,莫要怠慢了贵客!” 锦澜如遭雷击,原本带着一丝困倦的眼眸陡然瞪得浑圆,略微憔悴的小脸雪上加霜,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耳中不断回响方才叶霖说出的话: “宴请安远侯世子。” 宴请安远侯世子!? 第二百三十三章 添一把火 锦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叶霖的大书房,一副浑浑噩噩的摸样回到澜园,唐嬷嬷一见,顿时吓得半死,揪着沐兰直问出了什么事。 略微吵杂的声音使得锦澜额角阵阵抽疼,她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勉强回过神,唤了唐嬷嬷一声,“明儿府里头有贵客,又是侯府世子,宴席上怕是有不少规矩,你去同母亲问问,该注意些什么,以免到时候乱了方寸。” 这些事本该她亲自去问,可如今不要瞧也知道她脸色定然极差,没准还会让母亲忧心,因而便让唐嬷嬷跑一趟,她也好静下心捋一捋所有的事。 唐嬷嬷这才松了沐兰,担忧的看了眼锦澜,应声而去,随后锦澜又将沐兰打发到门外,自个儿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将顾云恒一事由始至终想了个清楚明白。 前世的事,许多她早已记不清了,但除了临死前那一幕,便属玉兰苑的事,仍记忆犹新。 那时她并不清楚府里头请了什么贵客,只不过受叶锦薇的邀请,及本身喜爱玉兰花,才去了玉兰苑,至于捉迷藏等玩趣之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可最重要的,是顾云恒的长相根本同前世她在玉兰苑遇到的人不同! 当日躲在相国寺的假山中,她看得十分清楚,阎烨口中称呼为“云恒”的男子,相貌虽俊朗,却不是前世她芳心暗系的安远侯世子! 这世上总不至于有两个安远侯世子吧?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回想在相国寺时的情形。 倘若阎烨口中的云恒不是安远侯世子顾云恒,那么当时她脱口而出的那一问,他至少会否认一两句,而不是直接抬脚便走。 也就是说,安远侯世子顾云恒确确实实就是这副摸样。 如此一来,出现差池的,便只能是前世。 锦澜的心猛然一提,或许她前世在玉兰苑遇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安远侯世子! 这个想法一浮现,锦澜顿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如果他不是安远侯世子,那会是谁? 当时她悄悄询问丫鬟时,明明说的就是安远侯世子顾云恒。 不,不对! 锦澜脑海中蓦然顿住,随即吐出一口浊气,她总算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前世她与韶氏的关系极为亲近,且询问的那个丫鬟,正是韶氏身前的素心,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韶氏故意让她认为,自己碰到的人是安远侯世子! 难怪从一开始韶氏就让她自己做主婚事,原来早就打着桃代李僵的主意。 安远侯府为了笼络叶家,活着的世子妃自然要比死去的有价值,韶氏只要煽动叶霖,以老太太的眼光,定然也会看出叶锦薇嫁入安远侯府,要远比身子娇弱又病恹恹的她对叶家有利得多。 因而顺利定下婚事后,唯有她一人被瞒在鼓里,满心欢喜的等着与那人共结连理,直至成亲当日才...... 往事不堪回事,即便锦澜早已看开,再度仔细回忆,难免还是会觉得心生郁结,不过也只是一小会儿,她便恢复过来,目光平静悠远,没有丝毫涟漪。 虽说明白了这其中的奥秘,可她仍旧弄不清前世在玉兰苑遇到的究竟是谁? 不过,他每次出现都同安远侯世子一起,说不定是安远侯世子身旁的人,至于玉兰苑的巧遇,恐怕打一开始,她该遇上的是安远侯世子顾云恒,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差池,才让她揪错了人。 这只怕也是让叶霖和韶氏想不到的事吧? 那么,叶霖这一次将人请回来,难不成只是单纯的做客? 锦澜眸中闪过一丝讥讽,看来她的父亲大人前程受阻,走投无路之下,已经准备卖女求荣了。 只是叶家早已比不得先前,而她也不是前世的傻丫头,叶霖怕是会失望透顶。 ****** 无论锦澜愿意与否,都无法改变安远侯世子上门做客的事实。 不过她也没有丝毫怠慢,听了唐嬷嬷从沈氏那儿带回来的话后,又亲自到怡景园同沈氏细细商讨。 从春晖堂的布置到宴席的菜色,甚至细到是用什么杯盏碗碟,伺候的丫鬟小厮着装,从头到脚巨细无遗,反复推敲了好几遍,又趁着叶老太太清醒时报到老太太跟前,待老太太颤巍的点了下头,才定了下来。 接着便是吩咐管事,然后管事照着指示吩咐跑腿干活的丫鬟婆子,沉寂了一段时日的叶府再度热闹了起来。 当然,免不了会引出一些不安分的人。 翌日,锦澜刚起身,沐兰轻手轻脚的就进了屋。 “姑娘,昨晚上轻芷阁的卉紫悄悄来寻守门的贾婆子说话。” 锦澜顿住打了一半的呵欠,放下捂着嘴的手,秀眉挑了挑,“我吩咐下去的事怎样了?” 沐兰一脸兴奋的道:“贾婆子照着姑娘的吩咐,一字不落的将世子爷到访的事全告知给卉紫了。” 锦澜淡然地抿了抿嘴,脸上如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她早就知道叶锦娴绝对不是个老老实实认命的人,只要春晖堂的大门一打开,府里头的人自然就会晓得有贵客临门,如今主持中馈的人是她,以叶锦娴的性子,没有宁姨娘的帮衬,定会派人来澜园打探消息。 既能得到想要的消息又不会惊动他人的法子,便是对守门的婆子下手。 可惜,锦澜得了半步先机,料到这一茬,加上澜园早就被打理成滴水不漏的铁桶,无论是大丫鬟还是粗使丫鬟甚至是守门的婆子,通通都是对锦澜异常忠诚的奴仆。 “消息”自然就在锦澜的授意下,传到了轻芷阁。 锦澜左手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白玉般莹润的骨节轻轻叩在妆台上,沉吟片刻,抬眼对沐兰笑道:“听说安远侯世子最喜爱玉兰的高洁清雅,如今玉兰苑的白玉兰差不多都开了,你亲自带人去剪几只开得最好的,插在青花底琉璃花樽里送到春晖堂去。”说罢又添了句:“路上可得仔细些,莫要磕着碰着了。” 沐兰脑子里微微一转,顿时就明白锦澜的意思,笑着福身道:“是,奴婢晓得了。” 锦澜望着沐兰消失在门帘后的身影,眸光轻闪了下,随即恢复平静。 她无害人之心,却也不愿被人暗害或是利用,无论是叶霖也好,叶锦娴也好,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她就添把火,也算助父亲和妹妹一臂之力吧! 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锦澜便去了怡景园,且一整日都呆在怡景园里头,除了到嘉裕堂伺候叶老太太用膳用药外,不过即便去嘉裕堂,沈氏也陪在锦澜身旁,寸步不离。 叶霖派人来请过两回,都被锦澜以伺候老太太为由给打发了,至于利用处理宴间琐事的借口,则是沈氏出的面,一来一回将叶霖气得半死,可当着顾云恒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生生忍下。 天色渐暗,外院隐隐传来的丝竹声已经逐渐散去,陪沈氏用过晚膳,锦澜干脆歇在怡景园。 母女二人正说说笑笑,便听见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锦澜冲唐嬷嬷使了个眼色,唐嬷嬷将手里的针线一放,起身出门,正巧碰上匆匆跑上台阶的露儿。 露儿是锦澜屋里的粗使丫鬟,今儿特地放去外院做些打扫收拾的活,一直忙到现在才得空回来。 唐嬷嬷故意板着脸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得扰着太太和姑娘。” 露儿吓一跳,忙给唐嬷嬷行礼,然后凑上前低低的回了几句,唐嬷嬷的脸色微变了下,抬手就将露儿先打发回去,然后转身进了屋。 唐嬷嬷当着沈氏和锦澜的面,将露儿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据说玉兰苑的话开得好,老爷请安远侯世子到玉兰苑赏花。”说着顿了,“不想却碰上了三姑娘。” 沈氏面色霎时就沉了下来,“简直就是胡闹!” 锦澜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反过来对沈氏劝道:“母亲,既然有父亲陪着,想必没出什么事,否则父亲早就差人来唤母亲了。” 叶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玉兰苑虽靠近外院,可毕竟也属内院,且叶家已经出了个叶锦薇,叶霖心里再怎么算计,也不会容忍剩下的女儿成为第二个叶锦薇。 至于顾云恒,他今生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吧? 以叶霖的心思,定会将她这个布置宴席的女儿从头到脚夸上一通。 从春晖堂里含珠带露的白玉兰,再到香气馥郁的玉兰苑,以及落英缤纷中走出的窈窕身姿,在顾云恒眼里,理所当然就是叶家的二姑娘。 对叶霖来说,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横竖都是叶家的女儿,且为了联姻,叶霖也不会在这时拆穿叶锦娴的身份。 说不定明儿叶霖还会来怡景园,想方设法让母亲将叶锦娴记在名下。 只是将来叶锦娴若真的嫁入安远侯府,一旦被得知事实,真不知顾云恒和安远侯府会怎么对待她呢! 不过,无论事情怎么样,都与她无干了。 今生她是执棋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上) 这一夜,锦澜睡得极其安稳,无梦到天明。 起身梳洗更衣,她同往常一样踩着点进了怡景园,陪沈氏用过早膳,又到春晖堂偏厅点完卯,转身就去了嘉裕堂。 刚走到院门不远处,就见妙凝引着给叶老太太看病的太医往外走,锦澜略略看了眼,加快了脚步。 进了嘉裕堂,恰好看见正准备回屋的品月,锦澜忙上前唤住她,“祖母哪儿不舒服?” 品月见是锦澜,赶紧行了礼,看了看屋里,轻声回道:“昨儿夜里,老太太睡得不安稳,总嚷着心口疼,吃了药好容易睡了会儿,天不亮又醒了,仍旧是心口疼的毛病,让奴婢打发人去请太医来瞧瞧。太医诊了脉,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只说是让老太太放宽心。” 听了这番话,锦澜秀眉微蹙,自从老太太病倒之后,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七、八个是昏睡着的,哪会有睡不安稳的时候?照着太医的话来看,恐怕是老太太心里头搁着什么事,从而导致心气郁结的缘故吧? 她稍一琢磨,便对品月浅笑道:“那我先进去看看祖母。” 品月点了点头,在前头引路,只是伸手摸到门帘时,踌躇了几下,转头极为小声的说了句:“昨晚上老爷来看过老太太。”说罢立即打起帘子,垂头含胸,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锦澜的脚步微微顿了下,看着品月低眉顺目的样子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深了几分。 一进屋,她便直径往里间去,叶老太太正躺在床榻上,脸色蜡黄憔悴,双眼紧闭,眼底笼着两团浓浓的青色,胸膛起伏浅快急促,偶尔深深地起伏两下,转瞬又恢复原本的摸样。 锦澜面色轻凝,得太医细心诊治,老太太的病一日比一日有所好转,可现在看起来,竟比前些日子还要重了三分,她目光扫过床头雕花圆桌,上头摆着一碗鸡丝碧梗粥,边上还有一盏青花碗,里头盛着大半碗褐色的药汁,正散发着热气。 叶老太太的膳食和药,素来都要二姑娘亲自伺候。 “祖母。”锦澜轻轻地落坐在床沿,柔声唤了下。 叶老太太蜡黄皱褶的眼皮颤动几下,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珠子一转,霎时就盯在了锦澜身上,“你...你来了...” 声音虽含糊,但锦澜却听得很清楚,她掖了掖滑落到叶老太太胸口下的被裘,又同品月一起扶起老太太沉重的身子,伸手将一旁的大花引枕塞到老太太背后,好将上半身子垫高一些,最后才端起仍旧温热的粥碗,轻声道:“澜儿服侍老祖宗用膳。” 叶老太太艰难的点了点头,配合的张开嘴,吃下锦澜喂过来的鸡丝粥。 用完早膳,锦澜又伺候了汤药,品月端上温水让叶老太太漱了口,老太太才重新平躺回床榻,精神看起来比方才好多了,她看了品月一眼,示意品月退下。 待屋子里只剩祖孙二人,叶老太太才吃力的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住锦澜的柔荑,只是刚探到半空中便软软的往下坠,锦澜眼疾手快,主动接住的那只蜡黄枯槁的手。 叶老太太急促的喘了两声,眼眸深处隐隐露出一丝悲哀,她得意了大半辈子,晚来却落得四肢难控,有口难言的下场,对她来说简直比死更痛苦! 可尽管如此,她还不能就这么死了干净,叶霖被降职,叶家一点点陷入泥潭,少了她,以叶霖的性子,迟早会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好在,她还有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的孙女儿。 叶老太太打起精神,目光紧紧盯着锦澜,勉强开口道:“澜...安远侯...你父...”若是能再静心调养一段时日,说不定她的口齿能恢复得稍微流利一些,可事到如今,已然是等不及了。 虽然叶老太太的话断断续续,但是锦澜提前得了品月的透露,不难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怕是叶霖昨晚上已经将安远侯世子碰见叶锦娴,以及自己心里头的盘算都说给了老太太听,不然太医也不会无端端的让老太太放宽心。 那么,叶老太太现下的意思,是让她听从叶霖的安排,若是安远侯府有意结亲,她便高高兴兴的嫁过去? 锦澜心中百转千回,在叶老太太眼里不过是转瞬之间,她突然绽出一缕甜笑,“祖母放心,昨儿宴请安远侯世子,从头到尾都没出纰漏,父亲也很高兴。” 叶老太太的目光一沉,“不...不是...安远...提...亲...” 锦澜边听边含笑点头,“澜儿晓得,昨儿在玉兰苑,父亲陪着顾世子赏花,听说碰上三妹妹,实在惊为天人,若是安远侯府来提亲,母亲自然会为三妹妹好好打算,定不会失了叶家的脸面。” 见锦澜一再曲解自己的意思,想辩驳却难以说出口,叶老太太一急,一口气呛着自己,继而一阵剧烈的咳嗽。锦澜忙捋胸拍背,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让叶老太太喘过气来,只是那张蜡黄枯槁,布满褶子的脸庞上泛起一股异样的潮红。 “祖母还是要多歇息,什么事都没得您的身子重要。”锦澜轻声劝道,伸手掖好被裘便告退,“澜儿就不扰着祖母了,晚些时候再来伺候祖母用膳。” 眼瞅着锦澜要走,叶老太太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抬手抓住锦澜的右手腕,力道竟大到让锦澜觉得阵阵生疼。 锦澜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痛楚,蹙了蹙眉,“祖母这是做什么?” 叶老太太眼睛瞪得浑圆,粗声喘着气,牙关紧咬,一字一字艰难的道:“澜...丫...头,安远...亲...事,你...你...嫁!” 锦澜微蹙的秀眉渐渐放平,柔顺乖巧的神色一点点褪去,澄澈的眸子闪动着,好似缀在夜幕上的寒星,闪亮,冷冽,又夺人心魄,娇嫩的唇瓣缓缓抿成一条直线,噙着淡淡却让人难以忽视的讥嘲。 她缓缓的抬手覆上抓在腕处冰凉的五指,一根一根用力掰开,接着手腕一动,抽了出来,在叶老太太逐渐露出惊愕的目光中,语意清冷的道:“祖母,太医说了,让您放宽心,如今您养好病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府里头的事,您就不必伤神了。” 说罢也不看叶老太太陡然发青的面色,锦澜起身快步离去,跨出门槛,又看了眼守在门外一脸沉着的品月,“祖母就拜托你了。” 品月头也未抬,屈了屈膝,“奴婢谨记二姑娘吩咐。” 锦澜颔首,带着同样守在门外的唐嬷嬷和沐兰离开了嘉裕堂。 直到嘉裕堂的院门已经消失在身后,唐嬷嬷忍不住问道:“姑娘,老太太她......”以往每次锦澜服侍老太太,均是用完膳食和汤药,老太太就睡着了,可今儿却是连品月都赶出来,单独同姑娘呆了这么长时间,加上昨日的事,由不得唐嬷嬷不紧张。 锦澜隔着袖子抚了抚仍旧有微痛的右手腕,神色淡然,“没事,不过说了几句贴心话罢了。” 听锦澜这么说,唐嬷嬷也不好再多嘴,担忧的同沐兰相视一眼,静静的跟在后头,直到回了澜园。 锦澜让唐嬷嬷将账本拿出来,准备继续核对。 结果她刚坐下,连太师椅上的垫子都没捂热,文竹便匆匆进屋禀道:“姑娘,四皇子侧妃身旁的揽香来了。” 揽香?她来做什么? 锦澜从账本堆里抬起头,“带到偏厅去吧,好生招待着,我换身衣裳就来。” 看账本又是写又是画,难免会沾上些墨迹,唐嬷嬷利索的开了箱笼,取出一件月白底梅竹二绣对襟褙子给锦澜换上,这才发现她右手腕上那道浅红色的印子,顿时心疼不已,“姑娘受了伤怎的也不说?该用药酒擦擦才好。” 锦澜顺着唐嬷嬷的目光瞥了眼,一脸无谓,“过两天就自然就消了,若是擦了药酒,难免会让母亲闻到,平白让她担心作甚?” 唐嬷嬷虽然明白锦澜的心思,但仍像再劝,只是锦澜说完就转身出门,往偏厅去了,她只好收了嘴边的话,快步跟上。 揽香原本有些忐忑,不过被文竹好声好气请到偏厅,又给上了茶,一番礼待让她的心定了几分,见到锦澜进屋,忙起身行礼,“见过二姑娘。” 锦澜脸上的笑容淡漠疏离,却不失礼数,“快起来。” 揽香也不敢多说,起身后直奔主题,“奴婢奉主子之命,前来给二姑娘致歉,上回在相国寺,主子身子不适才未能如约而至,还请二姑娘莫要生气。” 边说她边偷偷瞄了锦澜两眼,见她神色淡淡,不由又道:“后来回府经太医诊脉,说主子怕是有了身孕,只是时间尚短,不敢下定论,直到前几日才诊下来,确实是喜脉。” 孟茹涵有孕了? 锦澜怔了下,脸上的冷漠悄然退了几分,“如此,真是恭喜孟侧妃了。” 疏离的称呼使得揽香陡然明白,无论怎样,叶家二姑娘和自家姑娘,永远都不会像在扬州时那般亲密无间了。她心里苦笑,也不再多说,将礼单呈给锦澜后便告退离去。 唐嬷嬷翻看揽香送来的礼单,上头东西虽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是极好的,有泌心坊的香料,云锦阁的缎子甚至还有挽月斋的首饰,越看唐嬷嬷越心惊,啪的一下合上手里的朱红烫金礼单,“姑娘,孟侧妃究竟又打什么主意?” 锦澜看都未看那礼单一眼,垂下眼帘淡淡笑道:“无论她打什么主意,咱们静静候着便是了。” 相国寺之事过了个把月,孟茹涵若是有心,理应早就上门了,拖到这会儿,恐怕是四皇子察觉到了安远侯府的动静,重新对叶家审视一番后的结果。 难不成,四皇子还没死心?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中) 过了几日,安远侯府果然派人上门提亲了。 沈氏挺着隆起的肚子,一脸礼笑将都察院监察左御史夫人迎进了屋。 都察院监察左御史夫人唐氏同沈氏往来并不深,只是受了安远侯夫人所托,上门说合,见到沈氏这番礼待,脸上的笑容不免多了几分,“真是叨扰叶夫人了。” 沈氏笑得十分客气,“哪里的话,整日闷在家里,还巴不得有人同我叨咕叨咕。” 唐氏是个极会搭话之人,顺着沈氏的话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轻笑道:“叶夫人肚子尖尖的,一瞧就这胎就是个男的。” 沈氏下意识抚了抚肚子,脸上柔情似水,“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 唐氏附和着感慨道:“可不是就是这个理。”她年纪比沈氏还要大几岁,也是个儿女双全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说着端起琥珀奉上来的茶,抿了口继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上门,也是受人所托。” 沈氏眸光轻闪了下,“哦?不知有什么事能帮到唐夫人?” 唐氏眉眼一弯,笑得极为喜气,“瞧你说的,这可是件喜事,叶夫人可还记得安远侯夫人?” 沈氏抿嘴淡淡一笑,“自然是认得,前段时间曾到安远侯府做过客。”直到现在,闭上眼还能记起安远侯夫人那算计的嘴脸。 “这就对了!”唐氏见沈氏这般说,当即便道:“贵府二姑娘娴静文雅,可叫安远侯夫人看上了眼,如今托我上门代为说合,说的是安远侯府的世子爷。” 唐氏边说边留心沈氏的神色,见她仍旧一脸平静,并不见一丝意外,心里不免觉得奇怪,以叶家如今的光景,安远侯府愿意上门求亲,沈氏应当激动不已才对,怎么反而一副平淡如水的摸样? 沈氏带唐氏说完话,才搁下手中的茶盏,用帕子慢理斯条的拭了拭嘴,“唐夫人有所不知,我家澜儿如今年纪尚小,老太太又在病中,无论用膳还是吃药,都得她亲自过问才成,可不舍得她这么早出嫁。” 言下之意,就是推拒这门婚事? 唐夫人一怔,根本没想到沈氏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照她的想法,沈氏该一口应下才对,毕竟安远侯府远非一般人家能比,且说的还是沈氏的亲生骨肉,着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唐夫人勉强维持脸上的笑容,“二姑娘今年也有十四了吧?虽还未及笄,但定亲定亲,先定下待二姑娘及笄,老太太病好之后再成亲,也是使得的。” 沈氏含笑点头,“唐夫人的意思,我自是省的,不过此事还得等我家老爷回来,再同老太太商量商量,才能拿主意。” 若说第一次拒绝可能是矜持,那么第二次应该就是真瞧不上这门亲事了,唐夫人脑子一转,顿时就笑道:“也是,终身大事总不好太过急促,叶夫人好好思量一番吧。”语气比起先前,显得冷漠不少。 沈氏并不在意,仍旧面带笑容的将唐氏送出门,锦澜得知唐氏上门后便一直在怡景园附近的亭子里呆着,远远望见唐氏离去,忙起身快步进了怡景园。 “母亲。”锦澜匆匆一礼,便上前扶着沈氏一同进屋。 沈氏拉着锦澜一起坐在软榻上,长长的叹了口气,“都让你给说中了。” 锦澜抿了抿嘴,脸上却无过多笑意,她确实是料到安远侯府会上门求亲,毕竟叶霖虽被降职,但仍留在户部,比起皇帝提拔起来的心腹,叶霖无疑更好下手和笼络。 “若是照你所说,安远侯府是铁了心同咱们结亲,只怕下一回就没那么好推辞了。”沈氏表情凝重,这次是她利用叶霖和老太太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可只要对方走通叶霖那头,这些理由都不算阻碍。 锦澜笑着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会有出路,母亲不必太忧心。” 沈氏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忽略眉宇间那抹愁色,心里当即就决定,一会儿差人到沈家走一趟,只要抢在安远侯府之前将沈家的亲事定下,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锦澜不知沈氏心里的想法,陪着说了会儿话,直到沈氏面露倦怠,又服侍她睡下,便起身退出了屋。 当晚,叶霖并未归家,因此根本不晓得沈氏推拒了安远侯府这门自己引颈长盼的亲事。不过,唐氏上门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叶府。 叶锦娴得知安远侯府求的是锦澜而非自己时,轻芷阁里最得她喜欢的一套茶具瞬间落在地上成了粉末。 “姑,姑娘。”卉紫从未见过叶锦娴发这么大的脾气,顿时吓傻了眼。 叶锦娴冷冷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坐在床榻上,神色阴郁,明明那日在玉兰苑,顾世子看到的人是她,求娶的人也应该是她才对,结果却成了叶锦澜! 一定,一定是叶锦澜得知顾世子看上了她,故意使人迷糊了顾世子,好狸猫换太子! 想到玉兰树下那抹挺拔的身影和俊朗的笑容,叶锦娴不知不觉便痴了,可转念一想顾云恒要娶锦澜,柔情似水的脸色霎时化为骇人的狰狞,攥在手里的帕子都快绞成了麻花,嫉妒和忿恨在体内不停的叫嚣,简直让她如坐针毡。 “不行,一定得想个法子......”叶锦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目光无意中扫过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双眼不由一亮,“对了,我可以给顾世子写信!” 卉紫闻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姑娘,使不得!” 叶锦娴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执笔就在雪白的宣纸上奋笔疾书,不过她倒不傻,并未直接点明真相,而是略点了点玉兰苑中的情形,然后在落款处郑重的写上“锦娴”二字。 叶家姑娘的名讳顾世子可能弄不清楚,但安远侯夫人定是知道的,只要顾世子同安远侯夫人问一声,就会清楚那日在玉兰丛中相遇的人究竟是谁。 叶锦娴冷冷一笑,到时候叶锦澜再想取而代之,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待墨迹一干,叶锦娴便将信笺工整的则好,递给一旁的卉紫,“去,把这封信送去安远侯府,要亲自交到顾世子手中。” 卉紫苦着脸给叶锦娴跪下,“姑娘,这真使不得,若是叫老爷太太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再说了,安远侯府哪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更别提是见顾世子了。” 叶锦娴冷着脸喝道:“你怕什么?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担着,至于安远侯府,你只需说是父亲的信,写着要紧的事儿,再点明见顾世子,那些个门房还敢拦着不成?等见了顾世子,你在同他说实话,料想顾世子也不会为难你,指不定还会大赏你一番。” 卉紫苦苦哀求,奈何叶锦娴铁了心,非要将信送出去不可,卉紫别无他法,只得接过信笺,不过出了轻芷阁,转身就躲躲闪闪进了澜园。 当初韶姨娘和大姑娘还有宁姨娘的下场,她可是都看在眼里,若是今儿个她真将信送到安远侯府,只怕她再也见不着明儿升起的太阳! 锦澜看了叶锦娴的信,怒极反笑,看来自己这个三妹妹还真是不死心,连这种私囊相受事都做得出来! 到时候被安远侯府抓住把柄,叶家再怎么不愿,也只能妥协,否则传扬出去,叶家就别想在京城立足了,先前叶锦薇一事可是正巧有顾清莲牵涉其中,才让安远侯府出力压了下来。 打发了卉紫,锦澜拿着信便去了嘉裕堂,她实在不想让母亲为这种事伤神。 自从那日拒绝老太太后,老太太便再也不见锦澜了,平日里吃喝拉撒全都交给品月,锦澜自然也乐得每日能多陪陪沈氏。 如今这事,还是交给老太太和叶霖头疼去吧! 锦澜进屋时,品月正伺候叶老太太喝茶,看见锦澜,叶老太太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别过头冷声道:“出,出去。” 许是被锦澜上回的举动刺激的缘故,叶老太太这段时日格外配合太医的诊治,病情一下就好转了不少,口齿也比之前清晰伶俐了许多。 “澜儿也不愿叨扰祖母静养,只是有件事不得不来告知祖母,否则哪日叶家大祸临头,祖母定会怪罪澜儿未能及时禀报。” 锦澜将一路上紧紧攥在手心中的信笺交给品月,“这封信是三妹妹的贴身丫鬟卉紫交予澜儿的,三妹妹这几年一直受到祖母的教导,想必祖母应该认得三妹妹的字迹。” 叶老太太转过头,狐疑的打量了锦澜一眼,目光随即落在品月手中已经有些皱折的信笺,示意品月打开让她瞧。 品月不着痕迹的瞄了眼锦澜,见她微不可查的颔首,便小心的拆开信,两只手的拇指与食指各自捻着一角,将信凑到叶老太太跟前。 屋子里的光亮虽比不上外头,但也足以让叶老太太看清信笺上的字,她的脸色霎时就变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咬牙切齿的道:“孽...孽障!”说着目光如刃,盯着锦澜道:“把,把她给,给我带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下) 叶锦娴根本没想到自个儿的贴身丫鬟会出卖她,进了嘉裕堂,一眼就看到立在一旁的锦澜,虽觉得意外,但仍仪态端庄的给叶老太太行礼,“祖母。” 只是话刚落,身子还未站起,迎面一个莫名的东西已然擦过她的脸颊,虽然力道极微,却也让她心头猛地漏跳一拍。 叶锦娴惊愕的别过头,目光下意识搜寻着落在地上的东西,看清落地后轻轻弹了两下,滚落到紫檀雕花方桌底下的纸团,她面色倏然变了。 “孽...障!跪,跪下!” 一声含糊却含满怒意的厉斥使得叶锦娴回过神,转头对上叶老太太瞪得浑圆,几乎要喷火的眼眸,双膝一软,忍不住就要跪倒在地,可眼角的余光扫到静静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锦澜,又生生止住了,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祖母怎么了,发这么大火气?” 叶老太太见如今连叶锦娴都敢违逆自己,登时怒不可歇,软软地抬起手拍着床榻,“跪下!” 叶锦娴纵然心里不甘,却不敢太过放肆,毕竟往后许多事,她还需要叶老太太帮衬,饶是如此,当青石板冰凉的冷意透头锦帛绸缎,渗入双膝时,她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怨恨。 锦澜在旁静静的看着,并不插言一句,若是可以,她更想早点离去,可惜叶老太太非要将她留在一旁看着。 叶老太太目光冷厉的剜着叶锦娴那张出落得愈发姣好的小脸,“败,败坏门风的东,东西,叶家的脸面都,都叫你给,给丢光了!”许是气急攻心,老太太的口齿竟顺溜了不少。 叶锦娴被骂得面色时青时白,她心里多少有一丝明悟,可仍不信卉紫会出卖自己,便拧声辩解道:“祖母,即便孙女儿做错了什么,也请祖母明示一番再做定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孙女儿怎能承受得起?” 叶老太太呼吸一窒,顿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锦澜也就罢了,如今连叶锦娴都敢公然顶撞自个儿,这让老太太心里怎能不怒。 品月见状,急忙上前替叶老太太捋背,过了好一会儿,叶老太太的气才顺了过来,浑浊的眼瞳盯向站在旁边,一副事不关己摸样的锦澜,“你...你来...说。” 锦澜不愿淌这趟浑水,但从叶老太太将她留在嘉裕堂开始,即便想躲也躲不过去,眼下老太太将话扯到她身上,想必叶锦娴心中的恨意也被转嫁过来了吧?如此,将来老太太再对叶锦娴示好,叶锦娴必定心生感激,继而对老太太言听计从。 真真打着一手好算盘! 她心里冷冷一笑。 果然,锦澜一抬眼就看到了叶锦娴眼底一闪而逝的怨毒,她嘴角轻轻一抿,扫了下床榻上精神抖擞的老太太,转身就往那张紫檀雕花方桌走去。 既然老太太有这样的想法,她不配合一番,岂不是对不起老太太的苦心? 锦澜走到方桌前,俯身拾起被揉成一团,滚落在桌子底下信笺,再缓步走回床榻旁,边走边仔细将皱巴巴的信笺拆开,又搁置在掌心中抚平,最后才执着信笺对叶锦娴淡淡的说道:“三妹妹可认得这张信笺?” 叶锦娴强迫自己移开盯在信笺上的目光,故作不解的道:“我怎么会晓得二姐姐手里拿的信笺是什么?难不成二姐姐这几日写了什么好诗句?” 锦澜见叶锦娴打算将脏水泼到自个儿身上,也不恼不怒,仍旧淡淡道:“这张信笺是从你的贴身丫鬟卉紫身上搜出,且上头的笔迹经过祖母鉴定,乃是三妹妹亲笔所致。” 叶锦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依然强装镇定的驳道:“二姐姐,卉紫虽是我的贴身丫鬟,可保不齐暗中被什么人收买了也说不定,还有字迹,平日里姐妹之间也曾写字赠诗,只要有心,未必不能仿出一模一样的笔迹。” 叶老太太听了,眸底精光闪烁,飞快的看了眼锦澜。 “三妹妹说得倒也对。”锦澜轻轻颔首,竟同意了叶锦娴的话。 叶锦娴大喜,忙对叶老太太道:“祖母,您听见了么?二姐姐亲口承认诬陷了娴儿。” 叶老太太眼神尖利,死死的钉在锦澜身上,张开口正想怒斥,却被锦澜抢一步。 “三妹妹,你何时听到我亲口承认诬陷于你?” 清脆的声音,如的漫过山石的冷泉,仿佛炎炎夏日中一抹舒心的清凉,可落在叶锦娴耳中,却似腊月里的寒风,阵阵割得人生疼,她身子不由僵了下,“方才明明是二姐姐说......” “我是说三妹妹言之有理。”锦澜开口打断叶锦娴的话,嘴角微微往上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可三妹妹既然不认得这信笺,又怎会得知上头写着诬蔑三妹妹的话?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从三妹妹进屋到现在,还未看过信笺一眼吧?” 叶锦娴面色一白,她乍一听到东西是从卉紫身上搜出来的,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方才自己写给顾世子的信,这会儿被锦澜抓着把柄狠狠的将了一军,任她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无法辩解清楚了。 总不至于说自己是未卜先知,那样的话一出口,只怕会死得更快。 可若让她坐以待毙,又不甘心,脑子急急转动,不出片刻便有了主意,垂下头,可怜兮兮的道:“虽没看过信笺,可我一进屋,祖母连声斥责下,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锦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三妹妹说的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有件事三妹妹恐怕不大清楚。” 叶锦娴心里一咯噔,猛地抬头望向锦澜,“我不明白二姐姐的意思。”声音中隐隐含着一丝颤意。 锦澜并未再看叶锦娴,而是转向叶老太太,语气平静如初,好似并未受到丝毫影响,“府里头各个院子所用的宣纸均不同,好比父亲书房里用的,是罗纹单宣,老太太屋里则是绵连龟纹,而三妹妹想来是落笔较重,因此轻芷阁中的宣纸,用的是多重单丝路。” 边说她边扬起手中的信笺,“这信笺的纸质厚重,不易被墨迹染透,且细看下纹路单一无过多变化,恰好正是轻芷阁中的用纸。”说罢便将信笺呈给叶老太太,“此事祖母可唤李管家来一问,便知锦澜所言真假。” 事情轻巧的兜了一圈,又转回自己手上,叶老太太气得身子直哆嗦,不知是为锦澜还是为叶锦娴。 老太太攥着凑到眼前的信笺,神色阴霾,沉默了好一会儿,蓦然扫向叶锦娴,冷着脸咬牙切齿道:“禁,禁足,给我老,老实实抄,抄写百遍《女戒》!身旁的丫,丫鬟全打发了,让吴,吴嬷嬷亲自管教!” 一听禁足二字,叶锦娴霎时就慌了,挣扎要辩解,品月哪会让她如意,当即便上前捂住她的嘴,用力将她拉了下去,到门外唤了两个婆子,照着老太太的吩咐让婆子送叶锦娴回轻芷阁。 “放开我,放开!我自己会走!”叶锦娴尖声叫喊,那两个婆子也不敢真的对她下死力,出了嘉裕堂的大门便松了手,但仍将她盯得牢牢的,生怕她跑回去扰着老太太。 叶锦娴揉了揉被婆子们拽得发疼的手腕,目光怨毒的看了不远处的大门,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老太太没有重罚叶锦娴,锦澜并不觉得意外,毕竟现在谁都吃不准,到底安远侯府真正想娶的,是她这个嫡女,还是叶锦娴那个被顾云恒“看上”,却误会为嫡女的三姑娘。 而她之所以将事情捅到老太太这儿,也只是不想让叶锦娴坏了叶家的名声,到时候外头的人难免会说母亲管教无方,指不定还会成为老太太和叶霖拿捏母亲的把柄。 叶老太太狠狠的喘了几口气,望着垂头沉思的锦澜,目光晦涩不明,半晌才道:“安远侯府,亲事,你打算,如何?” 锦澜抬起头,看了眼叶老太太手中的信笺,“三妹妹自幼便养在母亲名下,论身份,自然与我相差无几。” 无论叶锦娴是自幼养在嫡母名下,还是事到临头才匆匆记名,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叶老太太一直担心沈氏不愿配合,因而逼着锦澜出嫁,现在得了锦澜这句话,她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强扭的瓜不甜,加之锦娴要比锦澜好掌控得多,她自是希望嫁入安远侯府的人是叶锦娴,只不过锦娴那庶出的身份却是最大的阻碍。 如今阻碍尽数去了,安远侯府那边只要利用好这张信笺,事情未必没有希望。 锦澜看着叶老太太逐渐平复的眉头,嘴上的笑容愈发从容。 各取所需,她不愿嫁,也不会拦着叶锦娴嫁,至于老太太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她自然也是清清楚楚,可安远侯府是否会让老太太和叶锦娴如愿以偿,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拭目以待。 锦澜淡然的同叶老太太告退,只是刚走出嘉裕堂,便见到叶锦娴正站在不远处的香樟下,冷眼望着她。 第二百三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旨意 锦澜略有些意外,不禁瞥了眼站在叶锦娴身后,正苦着脸的两个婆子。 看来叶锦娴可比叶锦薇有能耐得多,不愧是宁姨娘的女儿。 锦澜嘴角微不可查的翘了翘,缓步慢行,一步一步向叶锦娴走过去。 叶锦娴神色看上去清冷,却掩不住眼底的焦躁,尤其是当锦澜淡然的走到她跟前,心头弥漫的嫉恨更甚了。 “三妹妹在此,可是为了等我?”锦澜故意忽略她脸上的冷色,笑吟吟的开口问道。 “二姐姐又何必明知故问?”叶锦娴望着锦澜,努力压着心里翻涌的妒意,想让自己同她一样看起来从容淡定,“听说安远侯府托了人上门提亲,求的是二姐姐,是么?” 锦澜眉梢轻挑,淡淡的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二姐姐。”叶锦娴脸上的表情微微扭曲,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头,连修的尖尖的莹甲刺入肉中也不觉疼,“顾世子要娶的人,绝对不是你!” 锦澜轻笑颔首,“如此说来,妹妹知道顾世子真正想娶的人是谁咯?” “那是自然!”叶锦娴傲然的昂起头,“安远侯府之所以会来叶家提亲,正是那日在玉兰苑与我...与我一见倾心之故。”说着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羞涩,颊前耳后的粉色着实让她仍有些稚嫩的脸庞添上了几分妩媚。 若非事情发生在叶家,锦澜都想对她这番言行拍掌叫好,上一刻还桀骜不屑,下一刻已然欲语还休,怕是梨徽班的当红花旦拍马也不及半分,不过,身为叶家的姑娘,即便叶锦娴不要脸面,她却不能放纵。 “虽说是在家中,但三妹妹还是谨言慎行得好,免得哪些乱嚼舌根的丫鬟婆子捡了三妹妹的话传扬出去,丢了三妹妹的脸倒是小事,污了叶家的门风,三妹妹可就万死难辞了。”锦澜说罢目光淡淡的扫过叶锦娴身后的两个婆子,只见那两个婆子哆嗦了下,缩了缩肩膀,将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将耳朵给堵起来。 这番话打破了叶锦娴的幻想,她恼羞成怒,“二姐这是在嫉妒我!” “嫉妒?”锦澜轻笑,眼中闪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嘲弄,“我有何可嫉妒?顾云恒想娶谁,中意谁,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嫉妒?” 叶锦娴面色陡然涨红,“顾世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你自然...自然是心生欢喜,若不是这般,当时上门提亲,你为何不说出顾世子那日见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锦澜心头无声的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三妹妹是被顾云恒给迷住了,那日匆匆所见,顾云恒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也难怪会让叶锦娴会春心萌动,不过那只是对叶锦娴而言。 她抬眼淡淡的看着叶锦娴,“三妹妹,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并非所有人都会拿顾云恒当宝,在我眼里,他与普通男子并无区别。” 叶锦娴脸色青中泛白,显然气得不轻,尖声辩道:“以我看,是二姐姐怕嫁过去,万一被顾世子发现真相后嫌恶才这般故作不屑!” 锦澜忍不住怜悯的看着她,“随三妹妹怎么想吧,失陪了。” 真不知顾云恒给叶锦娴吃了什么迷药,还有那股子自信又是从哪儿冒出来,凭什么叶锦娴就笃定顾云恒看上了她? 真真是不可理喻。 锦澜边走边淡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只要嫁入安远侯府的人不是自己,随她怎么折腾。 “叶锦澜,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眼看着锦澜转身离去,叶锦娴再也按耐不住心底的忿恨,嘶声喊道。 锦澜头也不回,轻轻摆了摆手,“我等着你。” ****** 随着叶锦娴被禁足,叶家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私底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厉害了,尤其是当叶霖从安远侯顾涛源口中得知沈氏婉拒提亲一事,连日来的抑郁霎时爆发。 锦澜收到消息匆匆赶往怡景园时,还未踏上台阶,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亲事你竟往外推!还想同沈家联姻,你做梦!告诉你,这门亲,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应定了!那庚帖你最好老老实实到沈家给我取回来,否则......哼!” 叶霖的话落,紧接着便是沈氏冰冷刺骨的声音,“老爷若是有本事,便亲自上门去问母亲拿,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将女儿送给人糟蹋!” “你以为我不敢?我这就去沈家拿回来给你看!” 这话一落,门帘子陡然被人一掀,叶霖怒气冲冲的跨出门槛,同走到廊下的锦澜碰个正着,他看着那张同沈氏有几分相似的小脸,心里没由来一阵怒火,冲着锦澜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对叶霖,锦澜由始至终都没有过多表情,待他一走,便撩起帘子进屋,直径往里间去,只见沈氏正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泛着异样的潮红,显然方才同叶霖起争执的时间并不短。 琥珀和惠秀正在细声劝着,见锦澜进来,忙行了一礼,“二姑娘。” 沈氏这才睁开眼,勉强提起一丝精神,挣扎着坐起身,“澜儿。” 锦澜忙上前扶住沈氏,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迹,顿时心疼不已,“母亲又何必同他吵?随他喜欢就是了。” 沈氏摇摇头,叹了声,然后看着锦澜斩钉截铁的道:“莫怕,母亲定会护着你。” 锦澜鼻尖一酸,握着沈氏的手连连点头:“女儿晓得。” 沈氏笑了,面上含满慈爱,抬手揉了揉锦澜的鬓角,“你的庚帖,母亲已经送到你外祖母手上,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到时候只要沈家的亲事一定,即便是安远侯亲自上门,也拿咱们没辙。” 锦澜心头猛然一缩,没想到沈氏竟真的将庚帖送去了沈家,方才还以为沈氏是在诈叶霖。 可自从上回母亲将她的生辰八字交给三舅妈后,一直到现在已经个把月,沈家却迟迟不上门,也没有丝毫消息,仔细一想,不难思量个中缘由。 沈家是母亲的外家,外祖母疼爱母亲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可三舅妈不同,作为沈家的儿媳妇,沈之逸的亲生母亲,她虽敬重母亲这个小姑子,可更在意的却是丈夫与儿子的前程。 倘若叶霖没有被降职,说不定三舅妈很乐意与叶家结亲,但如今看来,皇上对叶家生出了不满,这时候同叶家搅和在一起,还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安远侯府是为了太子,不得不想法子笼络叶家,而沈家不同,作为皇上的纯臣,沈家唯一要做的,便是收敛所有心思,老老实实听后皇上的差遣。 显然,在与叶家结亲一事上,三舅妈并没有这番坚定不移的决心。 母亲冒然将庚帖送给外祖母,虽说是爱女心切,却也在无形中给外祖母出了个难题。 锦澜垂下眼帘,掩住黯淡的眸光,她虽相信,外祖母心里定是一百个愿意让她嫁入沈家,可三舅妈才是沈之逸的亲母,外祖母不能忽略她的心思,不然将来就算她嫁过去,也不会有安稳的日子过。 外祖母年纪大了,总有归去的一日,到时候又有谁能护着她? 母亲心里不会不明白这点,可仍选择将庚帖送过去,足以见得来自安远侯府的压力越来越大。 锦澜苦笑,该做的她都做了,为今只能静静等待,只盼着老太太的手脚能快一些才好。 这头锦澜和沈氏暗自发愁,那头叶锦娴心生妒恨,加上叶霖的大发雷霆和叶老太太的阴郁冷冽,叶家的下人们顿觉得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日告念菩萨,好让这种日子快些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叶家下人们的诚心打动了上苍,还未等叶霖同沈家争出个结果,一道惊雷就劈入了叶家大宅。 “圣旨到——” 随着一名小黄门尖细的嗓音,在皇帝面前当差的贺公公亲自捧着圣旨进了叶家敞开的大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户部侍郎叶霖之女叶锦澜,为人知书达理,性情敦厚贤淑,品貌端庄出众,又闻此女心怀慈善,常施援困苦百姓,太后与朕心感甚慰。今念及九王爷陈睿已过弱冠之年,叶锦澜待字闺中,与九王爷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九王爷陈睿为王妃。一应礼仪,均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宣旨的声音一落,莫说是叶霖等人,即便锦澜都呆在了原地。 九王爷?陈睿?王妃? 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王爷不是阎烨么?怎么又变成了陈睿? 不对! 锦澜脑子一转,顿时就明白过来,陈乃是国姓,身为皇上的胞弟,九王爷自然姓陈,至于睿字,恐怕才是阎烨真正的名字! 这么说,之前他一直都在骗她么? 就在锦澜愣愣出神的同时,贺公公眉头不由皱了下,但想到她即将成为九王妃,声音不免放缓了,“叶姑娘,快上前领旨谢恩吧!” 锦澜缓缓抬起几乎触碰到地面上的额头,待挺直身后再度一拜,微微颤抖的嘴唇轻启,涩声道:“民女叶锦澜接旨,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各方反应 官宦之家能出一位王妃,亦是了不得的大事。 当然,若是九王爷并非是那万事不知的傻子,恐怕叶霖就是夜里安睡,也会从梦中笑醒。 可惜...... 叶霖好声好气的送走来宣旨的贺公公后,看了眼锦澜姣好的容貌,怅然一叹,转身就回了大书房。 “澜儿!”沈氏起身抓着锦澜的手,眼泪唰唰便溢出了眼眶,京城里谁人不知九王爷是个傻子,因此到了这般年纪,连个侧妃都没有,如今澜儿嫁过去,这一生算是毁了。 “母亲...”锦澜苦笑,九王爷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可这件事还不到透露的时候,她无法解释阎烨就是九王爷这般诡异的事,再者,旁人不一定会相信她所说的话。 毕竟,九王爷是名傻子,在京城乃是众人皆知的事。 “恭喜二姐姐,贺喜二姐姐,听说九王爷非常得皇上宠信,二姐姐成为九王妃,将来荣华富贵可是享之不尽了。” 相比叶霖的怅然和沈氏的哀愁,叶锦娴的心情显得十分愉悦,嘴角翘起的弧度即便拼了命,也不见得能压下,话里话外虽是道贺,可眼底的幸灾乐祸和语气中的嘲讽,掩也掩不住。 沈氏冷冷的扫了叶锦娴一眼,“既然接完旨,你也早点回轻芷阁抄书,也好早日交给老太太!” 叶锦娴的笑容霎时僵住,对上沈氏利刃般的目光,最终还是选择先忍下这口气,毕竟沈氏是嫡母,她若想嫁入安远侯府,少不得沈氏的帮衬。 待叶锦娴一走,春晖堂的大厅里便只剩下沈氏和锦澜母女二人,及叶昱这个险些被人遗忘的叶家大少爷。 叶昱仅比锦澜小一岁,如今也有十三了,身子好似抽了枝的杨树,又高又挺,叶霖相貌堂堂,韶姨娘也算容貌秀丽,叶昱的容貌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只是那双同叶霖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仿佛永远都蒙着一层阴霾,好像毒蛇一般,盯着人瞧时总叫人心头发冷。 他一言不发,莫名的目光在沈氏和锦澜身上来回打转,最终在沈氏隆起的腹部上停留了一小会儿才收回去,转身就走。 沈氏满心挂在女儿身上,根本没留意到叶昱的举动,但锦澜却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生出了警惕。 一道圣旨,满朝哗然,沉寂的叶家再度回归到众人眼中,朝野上下,京城内外无不议论这次突如其来的赐婚,有人羡慕叶家出了个王妃,但更多的却是觉得惋惜或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朝中已到适龄婚嫁的闺阁千金不少,九王爷就好似一把悬在颈上的铡刀,不知何时就会悄然落下。 以叶家的地位,叶二姑娘未必不能谋一门好亲事,而在叶家上头的宗亲侯门就更别提了,因而谁愿意嫁入看似繁花似锦实乃枯枝败叶的九王府。 如今叶家接了这把刀,让这些人家心里怎能不感激涕零?若非忌讳着上头那位,只怕还要敲锣打鼓上门道谢一番。 翌日早朝,叶霖在朝堂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众大臣们递来和善的目光,简直让他受宠若惊,且这样的情形延续了好几日才算逐渐作罢。 沈家得了皇上赐婚的消息后,没两日,沈老太太便亲自上门,将锦澜的庚帖送了回来。 沈老太太满心愧疚的叹了口气,“是沈家没有福气。”她对卫氏的行为感到失望,却又不得不同意,她到底是沈家老太太。 沈氏垂下眼帘,唇角紧抿一字不说,对沈家,她心里复杂万分,三嫂卫氏的做法,还是让她生出了一丝怨怼。 屋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 这次陪同沈老太太上门的不是卫氏,也不是沈家另外两位儿媳,而是沈品彤,她仿佛感受不到沈老太太和沈氏之间的激流暗涌,眨了眨眼睛对沈氏笑道:“姑妈,我能不能去看看澜表妹?” 对沈品彤,沈氏的仍是喜欢的,便含笑颔首,又唤了琥珀,“带表姑娘到澜园。” “是。”琥珀屈膝一礼,便对沈品彤伸手一引,“表姑娘请随奴婢来。” 待琥珀和沈品彤一走,沈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事物,轻轻搁置在梨花木雕云纹小几上,缓缓地推到沈氏跟前,“总归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澜丫头。” 红色柬帖映在沈氏眼中,刺得她双目疼中泛涩,略微颤抖的手执起几面上的庚帖,嘴唇动了几下,低低的说道:“母亲尽力了,这是澜儿的命。” 看着女儿憔悴黯然的摸样,沈老太太心头一阵酸涩,但仍故作镇定的安慰道:“你父亲这两日不停奔波,寻人打探,据说九王爷虽心智不全,但这些年经过华太医的诊治,已有好转,说不定再过几年,也就...就与常人无异了。” 这话说得沈老太太自个儿都难以相信,更何况是沈氏 沈氏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滴落在紧紧攥入手心的庚帖上,“是我没用,自幼便护不住她,如今连亲事也......是我没用,都是我!都是我!” 沈氏泪流满面的自责,好似一把尖刀刺入沈老太太的心,她连拐杖都来不及拄,颤颤巍巍的起身到沈氏跟前,一把将哭成泪人的沈氏搂入怀中,悲戚的道:“容儿,这不怪你,实在是圣意难为!” “母亲!”沈氏揪着沈老太太的衣袖,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愤,“我的澜儿哪里不好,若不是三嫂出尔反尔,澜儿怎么会...会......” 沈老太太仰头长叹,心里愈发对卫氏不满,当初同叶家结亲,虽是她的主意,可也是问过卫氏并且得了她赞同之后,才定下的事,不想叶霖降职一事传来,卫氏却死活不愿再提及此事。 若是早些定下婚约,如今澜丫头也不会被指给九王爷了。 说来说去,都是沈家亏欠了锦澜这丫头。 沈老太太浑浊的眼眸泌出了几分湿意。 相较于怡景园的愁云惨淡,澜园便显得平静多了。 沈品彤随着琥珀进了澜园,又跟着守在外头的文竹入了屋,锦澜正坐在软榻上做针线,见沈品彤来了,便放下手上的针线篓子,起身迎上前,“彤表姐。” “澜表妹。”沈品彤给锦澜见了礼,抬头环视一圈屋里的布置,并无过多富丽堂皇的金玉摆设,但墙上挂的字画以及一干用具,无一不是精品,显得极为雅致,足以看出叶家的底蕴颇丰,一点儿也不比沈家差。 再一看愈发亭亭玉立的锦澜,沈品彤心里叹惜不已,五哥那番情意,今生注定是付诸东流了。 “彤表姐特地过来,就是为了叹气给我瞧?”锦澜拉着沈品彤的手,一同落座软榻上,又吩咐沐兰上茶,才转头对她打趣道。 “哪能啊?”沈品彤回了神,忙敛下心思,弯起眼笑道:“我来一是为了瞧你过得好不好,二则是再过一个半月便是七巧节,想邀到时候一同出门赏玩,这第三嘛......”说到这儿,她便卖起了关子,“你猜。” 锦澜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感情彤表姐来看我,还得事先列个一二三等,不过,我可不是彤表姐肚子里的虫儿,哪里猜得着表姐的心思?” 沈品彤也不在意锦澜的调侃,只是脸上的笑容隐下几分,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本略带余温的古籍,递给锦澜,“这是五哥托我送来的东西,说是给你的添箱礼。” 锦澜目光触及到沈品彤手上的古籍,不由一怔,正是原先被她差沐兰送回沈家的锺繇《宣示帖》。 沈品彤没有留意锦澜的神色变化,自顾自的说道:“原本五哥打算亲自送来,可想想如今...便将东西交给了我。” 锦澜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沈之逸那温文儒雅,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是个极好的人,亦值得让人托付一生,算是她没有那个福气罢。 锦澜接过沈品彤手里的书,认真的看着她,真心诚意的道:“多谢彤表姐,还请表姐回府后,替我向五表哥道声谢,就说这份礼物,我心中甚喜。” 看着锦澜真诚的表情,沈品彤心里突然释怀了,重新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点头应道:“那是自然。” 见此,锦澜的心也放了下来,同沈品彤相视而笑。 用过午膳,沈老太太带着沈品彤返回沈府,临走前沈品彤拉着锦澜的手,再三约定到七巧便一同出门游玩,锦澜含笑应了,连沈氏都没有阻止。 沈家上了门,隔日汝南侯府的人也来了。 虽说本家老祖宗乃是当朝长公主,但到底是嫁出来的女儿,同皇上又隔了一辈,九王爷虽傻,却是当今圣上的嫡亲胞弟,锦澜这桩婚事落在陈氏眼中,自然就不一般了。 只是陈氏乃是长辈,不便亲自上门,就差了汝阳侯府的大夫人傅氏带上贺礼走了这一遭。 傅氏先是到嘉裕堂见过叶老太太,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屋里甚至半个丫鬟也不留,根本不知两人暗中商议了什么,之后才到怡景园见沈氏。 沈氏对本家的人都没多几分亲切,含蓄有礼的接待了傅氏。 身为侯府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傅氏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自然看出沈氏的疏离,因此并不久留,略略说了几句家常便留下带来的贺礼,起身回了汝南侯府。 此后没多久,安远侯府突然差人上门,取走了叶锦娴的庚帖。 锦澜得知后只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安远侯府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只不过对于叶锦娴来说,安远侯府是否是良宿,已经与她无关了。 日子在喧闹中过得极快,一转眼,春末夏初,沈氏的腹部越来越高耸,七巧也如约而至。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七夕 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 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 七月初七,一大早天还未亮,沐兰便带着文竹,还有露儿,拾儿几人用白瓷盆子接了露水,合着柏叶、桃枝煎煮成香汤,好让锦澜沐发。 挽菊和碧荷在前几日嫁出了府,如今澜园里头的大丫鬟便是沐兰和文竹,二等丫鬟便是露儿和拾儿。 怡景园里头的人也换了一番,惠秀虽然还在,但手头的事宜几乎全都下放到琥珀和墨初身上,秋纹被送到庄子上伺候宁姨娘,沈氏所幸将叶府里头适龄的丫鬟或是配人或是放出去,又唤了京城里有名的牙婆子进府,仔细挑选人手补上。 除了嘉裕堂未动外,怡景园里添了四名新丫鬟,澜园添了两名,轻芷阁两名,绮春苑东西厢房各一名,雁姨娘的琉璃馆一名,至于外院的小厮暂且未动,但沈氏听了锦澜的建议,为叶昱添了两名伴读书童。 唐嬷嬷伺候锦澜起床更衣,特地没有束发,只将那头微微凌乱的青丝梳了梳,整齐的贴在锦澜身后,待文竹将煎好的香汤端进来,伺候着她将满头青丝洗净,又用宽大干净的月白棉巾裹住,细细擦干后才着手梳头。 沐兰将唐嬷嬷昨儿夜里做好的捺香和方胜等巧果放在水晶蝶子里端上来,锦澜一见,秀眉就皱成了一团,她素来不爱吃巧果,许是裹着蜜糖的缘故,简直甜得发腻。 唐嬷嬷故作看不见锦澜脸上的愁容,轻快的给她梳了个百合髻,又换上一身鹅黄遍地缠枝妆花褙子和暗绣云纹青莲月华裙,便将她半推着坐在红木雕花方桌前,笑眯眯的道:“姑娘,今儿个得多吃几个巧果,好让织女娘娘保佑姑娘心灵手巧。” 见锦澜苦着脸迟迟不动箸,她又笑着说了句:“姑娘放心,这巧果是奴婢亲手做的,里没放多少蜜糖。” 锦澜无奈,只得勉强吃了两个,好在真如唐嬷嬷所说,并不似往年大厨房做的那般腻人,搁下银箸,她便让沐兰等丫鬟将剩下的巧果分下去,澜园里的丫鬟几乎每人都能分到一个,多出来的婆子们也能打打牙祭。 用过巧果,锦澜便起身准备到怡景园请安,临出门前记起一事,便对唐嬷嬷道:“嬷嬷,一会儿趁着日头将小书房里头的书都搬出来晒一晒吧。” 唐嬷嬷点头,“姑娘放心,奴婢省的。” 七巧食巧果,晒书晒衣,穿针乞巧等均是大周的习俗,且七巧这一日对女儿家来说,是一整年中最为开心自在的日子,可自由出入府门,不过得有丫鬟婆子陪着才成,天黑后还能亲自到玄武北门、南朱雀门外街及市坊街内的摊子上挑选心仪的磨喝乐回家供奉。 磨喝乐大小不一,姿态各异,多为传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的女童,最大可高至三尺,与真正的孩童不相上下,而小的仅有巴掌大小,能轻轻松松搁置在掌心中。 起初磨喝乐只是以泥巴烧制而成,后逐渐精致起来,不但有陶瓷,甚至还有象牙雕镂或用龙延佛手香雕琢,并以彩绘木雕为栏座或用红砂碧笼当罩子,手中所持的荷叶也多以金玉宝石缀饰。 如此一对磨喝乐,往往值几百甚至上千两银子,当然,这样精巧奢华的磨喝乐,只在百年老店里才能寻到,街上的寻常摊子,至多是用泥巴或者陶瓷制成的。 沈品彤和锦澜约好的时间,正是巧市开放之前,白日里锦澜同往常一样,处理完府中琐事便在怡景园中陪着沈氏,直到用过晚膳,沈家的马车停在叶家大门外,锦澜便带着唐嬷嬷沐兰还有沈氏特地拨过来的琥珀一同出门。 沈氏放心不下,一路叮嘱着,直送到二门外,看着锦澜上了马车,才转身回了院子。 锦澜带着琥珀同沈品彤共坐一辆马车,沈品彤身边也只留着玳瑁这个大丫鬟伺候,余下的丫鬟婆子都同唐嬷嬷一起坐在后头叶家的马车上。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驶出,莫约两刻钟后,马车缓缓停靠在了东梁门外一条略显清冷的街头。 待马车一停稳,沈品彤就迫不及待的带上帏帽,掀开帘子就想往下跳,吓得玳瑁赶紧扯住她的袖子,“姑娘,当心!” 沈品彤眉眼弯弯,“没事。”可她眼尖的看见后头的马车上下来一位同唐嬷嬷年纪相当的嬷嬷,顿时就止住了往下跳的念头,老老实实让玳瑁扶着下了车。 锦澜忍不住抿嘴一笑,这位嬷嬷她认得,是沈品彤的奶嬷,姓许,最能制住彤表姐了,想是大舅妈生怕没人在一旁看着,以彤表姐的咋呼的性子会闯祸,才特地让许嬷嬷跟着。 众人前后下了马车,沈品彤便拉着锦澜的手往前走,“澜表妹快跟我来,再往前走不远,便能看见市坊了,那儿可是最热闹的地方!” 锦澜边点头边快步跟上沈品彤的步子,唐嬷嬷许嬷嬷等沈叶两家跟来的丫鬟婆子纷纷快步上前,将两人拥簇在中间。 果真如沈品彤所说,往前走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锦澜便觉得眼前豁然一亮,热闹的喧哗迎面扑来。 这处设在东梁门外的巧市比不上除夕元宵等节日开放的市坊大,但每条街道上都摆满了货摊,吃喝玩乐无所不有,但最多的还是卖磨喝乐和河灯的摊子,五颜六色的河灯将黑亮如绸的天幕映上七彩的霞光,格外迷人。 许是受到这气氛的感染,锦澜的心一下便雀跃起来,同沈品彤一起走走看看,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融入了热闹的气氛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东梁门市坊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同锦澜一眼头戴帏帽,身旁环着丫鬟婆子的年轻女子,除此外也有一家子带着年幼的儿女出来赏玩的,偶尔还能看见几群顽童在人群中追逐穿梭,嬉闹欢笑。 原本还算宽敞的街道仿佛一下就变得拥挤起来,锦澜一大群人走在里头,难免挤挤碰碰,好在唐嬷嬷等人紧紧将她们俩护在中间,并未被冲散。 走了小半个时辰,市坊还未走到一半,几乎每个丫鬟手里都拎着盏河灯,就连锦澜也不例外,沈品彤意犹未尽,踮起脚尖左右看了看,便指着右前方的磨喝乐摊子笑道:“澜表妹,咱们到哪儿瞧瞧。” 锦澜无语的看着精神十足,努力往前挤的沈品彤,她们手上的河灯,十有八九都是沈品彤挑中的,一想起方才卖河灯小贩脸上的笑容,她甚至觉得那小贩夜里都会笑醒。 暗暗摇头,锦澜正要跟上去,却听前头突然传来一阵锵锵锵的敲锣声,本来还算平缓的人群陡然涌动起来,人人争先恐后往前挤,一眨眼,沈品彤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 糟了!锦澜暗暗心急,唐嬷嬷却不管那么多,当即对沐兰琥珀大声喊道:“拉着手,护住姑娘!” 可也不知前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几乎整个市坊里的人都往这儿挤,凭着唐嬷嬷三人根本护不住锦澜,即便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也被汹涌的人群给冲开了,霎时东一个西一个,前后都瞧不着人了。 唐嬷嬷等人顿时就慌了,顾不上许多,扯开嗓子就喊道:“姑娘!姑娘!” 锦澜本身就娇弱,夹在人群里根本就难以动弹,只能随波逐流,好容易到略微松懈一些的地方,她赶紧踮起脚尖张望,试图寻到熟悉的面孔。 好在唐嬷嬷是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寻找,锦澜仔细一看,便发现了唐嬷嬷焦急万分,不断搜寻的身影。 “嬷嬷!”锦澜用力的唤了一声,奈何在热闹的喧嚣声中,这嗓子仿佛细沙落入护城河,连个浪花都没有。 眼看着唐嬷嬷越走越远,锦澜不禁心急如焚,左右看了眼便决定照着方向寻过去,可她身子本就娇小纤细,又得顾着手上的河灯,一不小心被人撞个趔趄—— “当心!” 一双手自锦澜身侧伸出,堪堪抓住她的左手,使她免去了跌倒在地受人踩踏的险境,可惜那盏一直护着的河灯就这么被碰掉了。 锦澜心有余悸的站好身子,转过头感激的冲施以援手的人道谢,“多谢...呃,五表哥?” 由不得锦澜诧异,人潮拥挤的街头,正将自个儿护住的人,竟然是沈之逸。 沈之逸俊秀的脸庞微微一红,好在映着各色河灯,也瞧不出来,他松开锦澜的手,微微笑道:“许久不见,澜表妹。” “五表哥怎么会在这儿?”锦澜侧着头,不解的问道。 巧市来的几乎都是姑娘家,像沈之逸这等偏偏少年一般不会来,只会去护城河那头泛舟吟诗,这也是为何方才看见沈之逸时锦澜会诧异的缘由。 沈之逸不大自然的别过头,小声道:“我来为母亲挑两盏灯。”他自不会说,自个儿一路都缀在后头,为的便是远远看她一眼,见到她和下人们失散,才奋力挤了过来,正巧碰上在危急时刻,便顾不得隐藏,出手相救了。 锦澜恍然,“原来是这样。” 人群越来越拥挤,即便是沈之逸也有些吃不消了,他抬眼看了下不远处的茶楼,便对锦澜道:“澜表妹,前头是巧市的重头戏,赛彩线穿针,这会儿怕是不好走,若不先到茶楼歇歇脚,待人散了些,我再让小厮去寻。” 锦澜看了看攒动的人头,只得点头应道:“如此,只好麻烦五表哥了。” 可还未容她迈出一步,一双有力的臂膀陡然从身后探出,将那娇小的身子紧紧的圈入了一道温暖的怀抱中,随之而来的是道低沉冷冽的嗓音: “她哪都不去!” 第二百四十章 我心悦之 耳旁熟悉却显得冷冽,隐含着怒意的话语,背后紧贴温暖甚至有些灼人的胸膛,还有萦绕在空气中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冷香,锦澜澄澈的眼眸不知不觉瞪大了几分—— “阎,阎烨?” “你是谁?”沈之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温和的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这位兄台,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兄台放开她!” 阎烨盯着一脸凛冽的沈之逸,嘴角逐渐噙上一缕不屑,依言松开搂着锦澜的手臂,却改为攥住她的柔荑,“跟我走。” 锦澜回过头,这才看清了已有莫约两个月不见的人,一身朴实无华的青衫,仍旧是那张平凡的面孔,只是凌厉的眉目间染着一层淡淡的疲惫,加上眸子里赤红的血丝,颇有风尘仆仆的味道。 她心弦微颤,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 这个人,在这种时刻,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是为了见她。 淡淡的暖意自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中的小手传来,一直流淌进了她的心扉。 锦澜垂下头,左手轻轻抚上胸口,上次被她强行压回去的东西,似乎再度蠢蠢欲动,试图破土而出。 阎烨一直没动,只是握着锦澜的手,静静的站在原地,狭长的眼静眸色渐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目光落独独在眼前娇小的身子上。 他在等,等她做出决定。 沈之逸心急如焚,想也不想伸手就扯住锦澜的袖子,“澜表妹,快过来!” 阎烨眸子霎时微眯,眼瞳一转,视线移向扯在锦澜衣袖上的手,目光如刃,语意森然,“滚开!” 沈之逸被这双骇人的眼眸盯着,心中陡然泛起一丝危险,可他的手并未退缩半分,扭头对锦澜说道:“澜表妹,时辰不早了,你快随我回去罢,若不然姑妈会担心。” 提及沈氏,锦澜的身子略微僵了下,被紧紧握在掌心中的小手不由轻轻扭动几下子,想挣脱出来,不料阎烨的手劲越来越大,不但让她连指尖都动弹不得,甚至泛起了疼痛,她吃痛闷哼,“痛,放开。” 阎烨手劲儿略收了些,却并未依言松开手,面无表情的看了眼锦澜紧蹙的眉心,“走。”说罢不在停顿,拽着她便往前走。 沈之逸刚想跟上前,手肘忽的一麻,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扯着袖子的手,往前的冲力让他脚下打了个趔趄,待站稳时,眼前的人早已走到了对街。 他想追,却突然觉得人群较方才变得更拥挤了,好似湍急的河水,根本容不得人逆流而上。 沈之逸不甘心的张望,细看之下陡然发现,无论是那男子还是锦澜,身旁都留有一小块缝隙,即便人群再怎么拥挤,也触碰不到分毫。 而在两人身旁,前后左右各有一名衣着普通与常人无异青年,将两人护在中间,正是这四名看起来不起眼的人,使得那人拽着锦澜在这人头攒动的市坊内还犹如闲庭漫步。 那四道挺拔的身形即便收到百姓无意中的推搡和碰撞,依然纹丝不动。 这,这显然是练家子! 沈之逸面色轻变,他到底是谁? 可无论他是谁,都必须尽快将澜表妹寻回来! 沈之逸心思急速转动,当下做出决定,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中。 今夜开巧市,百姓们大多上街游玩,因而路旁的茶馆酒楼生意比往常要清冷得多,阎烨拉着锦澜进了一处装潢不算堂皇,但看起来十分干净雅致的酒楼,还未等掌柜迎过来,便自顾走上二楼。 掌柜刚要跟上去,便被紧跟其后的一名墨衫青年抬手拦住,“不必伺候,楼上的雅间爷全包了。” 说罢他随手给店小二扔了快闪着光的东西,跟着走在前头的三位同样身着墨衫的男子上了楼,紧接着迅速分开,各司其位,一人守着楼道口,两人守在其中一雅间的门前,而剩下的一人,也就是最后上去的那位则无声无息的隐到了房梁上,警惕的盯着底下的大厅。 掌柜咋舌的看着手心里的东西,竟是一片金光闪闪的金叶子,揉了揉眼,又小心翼翼的放到嘴里咬了下,才发觉自己没看错,真真是金叶子! 他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跑回了柜台,心里还暗自感叹,若是这样的生意多来几笔,何愁日子不红火。 锦澜坐在雅间里,街上的热闹与喧嚣自敞开的窗子外传来,即便不凝眼细看,光是眼角的余光都能触及楼下那一条条五光十色的街道,可她此时垂眸抿唇,根本无心欣赏外头难得的景致。 方才被阎烨强行拽走,她根本来不及同沈之逸交代两句,且回过头只看见沈之逸踉跄欲倒的身影,随后就不断涌来的人群被给挡住了。 五表哥是三舅妈最疼爱的儿子,亦是沈家子孙中最得外祖父看重的一位,若是因为她而受到什么伤害,这辈子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沈家人? “怎的不说话?”阎烨目光紧锁在她僵冷的嘴角,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眼,望着阎烨,“说什么?是说九王爷许久不见?还是说九王爷好兴致来逛市坊?或者是多谢九王爷向皇上请旨赐婚?” 略微尖锐的话语使得阎烨眉心褶成一个川字,瞧着她隐怒的小脸和嘴角边的自嘲,心头一闷,不由沉声道:“莫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锦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对面的人,声音又干又涩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你说我无理取闹?好端端的皇上突然下旨赐婚,将我赐给了人尽皆知的‘傻子’九王爷,你可知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可看到我母亲的伤心与绝望,还有整日以泪洗面的哀容?而我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即便我知道九王爷并非外头说的那般,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一连串质问,尤其是自张白璧无瑕的小脸上滑落的泪珠,均狠狠的砸在阎烨向来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中,丝丝带着懊恼,愧疚,自责的感觉在体内腾起,他的大掌不由缓缓曲卷,握成了拳。 “九王爷,我该唤你阎烨,还是陈睿?人人都说九王爷容貌俊秀无双,而你从在我面前未露出过真颜吧?皇上赐婚,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个正妃,一个能帮你掩饰身份的正妃,对么?” 锦澜努力昂着头,睁大眼眸看着他,奈何氤氲的泪水如同一层薄雾,朦胧了她的眼,他的容。 嘀嗒,嘀嗒,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滑落,滴在地面上,她死死的咬住颤抖的嘴唇,不愿发出半点示弱的哭声。 这两个月,她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梳理了一遍,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想必皇上心知肚明,否则以他的身份,不可能那么轻易离京四处奔走。 而她即便曾进宫面圣又如何,当年她不过是个九岁稚童,怎能入得了皇上的眼?且如今以叶家的地位和身份,根本没有资格攀上九王爷。 偏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皇上却下旨赐婚,唯一的能让她想到的,便是这桩婚事,乃是他亲自所求。 京城中比她容貌秀美,比她性子纯良,比她处事圆滑,比她身份尊贵的千金数不胜数,她又何德何能入了他的眼? 锦澜心里自嘲的笑了笑,想来也只有一点,那便是她晓得了他真实的那一面。 最后轻轻的两句话,却一字一字落入阎烨本就起了涟漪的心田,他平凡的五官霎时生动起来,黝黑狭长的眼眸墨色欲滴,看着她苍白坠泪的脸庞,薄唇蠕动了几下,终是一言不发。 沉默片刻,他蓦然起身,修长的腿一步跨到木桌对面,双手毫不迟疑的将她纳入怀中,隔着一层厚实的衣料,仍能感觉到怀里不断颤抖的身躯,他心神微动,薄唇轻启,低沉浑厚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如同暮鼓般敲入锦澜耳中: “你若在意这些,我便说与你听,我母妃姓阎,烨乃是我的表字,陈睿是我名讳,阎烨亦然,至于容貌之过,确是我错了,你若想看,我现在便能将易容面皮取下,而娶你,非你所说,是为隐藏身份。”说罢顿了顿,略略将她的身子松开一些,抬手抚上那张仍旧梨花带雨的小脸,一双狭长的眼眸映着窗外的彩光,熠熠生辉,“实乃我心悦之。” 锦澜含着水汽的眼眸眨了眨,瞬间睁大,猛地抬头望着紧紧盯着自个儿的眸子,剧烈蹦动的心不断撞击着胸膛,她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半晌,一声如猫叫般微弱的声音才在雅间中响起,“你...你说什么?” 阎烨眸光轻闪了下,突然俯身,薄薄的嘴唇滑过锦澜光洁的额头,落在她下意识闭上的眼眸上,轻轻将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吮舐入口中,舌尖上顿时泛起一股淡淡的咸涩。 锦澜的身子颤抖得更甚了,一股陌生的悸动在体内窜动,她本能想逃,却被他紧紧箍在原地。 阎烨炽热的唇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泪珠吻去,沿着泪痕缓缓覆上那两片柔软诱人的唇瓣,浓墨般的眸子映着她如夭桃浓李般娇艳的小脸,低声喃道:“锦澜,我心悦之。”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只你一人 起初只是温柔的轻触,眨眼便成了急骤的热切,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轻而易举的撬开她的贝齿,探入湿润的檀口中汲取着属于她的独特芬芳,那令人心动的甜美简直让他失去了以往的沉着与冷静,只想索取多一些,再多一些。 “唔......”狂风骤雨般的掠夺让锦澜顿时喘不过气来,脑子昏昏沉沉的,就连身上的力气仿佛也被抽掉了般,双腿直发软,若非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只怕她会跌坐在地,尚有一丝清明的她抬起手,绵软无力的推搡他硕健结实的胸膛。 不想如同猫儿挠痒般的挣扎,却让阎烨心中仅存的理智的轰然倒塌,苦苦压抑的欲望如汹涌的潮水,瞬间湮灭了所有,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环绕她在肩膀的手臂逐渐往下,宽厚的掌心隔着衣裳摩擦着她的后背,逐渐滑向不过盈盈一握的腰肢。 锦澜害怕的闭着双眼,许是因为看不见,反而更能感受到他四处游走点火的炽热,身子一点一点被撩得如同一潭泛起涟漪的春水,体内流窜的情欲叫嚣着让她觉得茫然的渴望...... 望着她轻颤的眼睫和嫣红的桃腮,感受着掌下滚烫颤栗的身子,阎烨眼中的墨色更浓了,毫不留情的掠夺她每一缕芬芳和柔软。隔着衣裳的爱抚好似已经满足不了他的需求,在后背腰间来回摩擦抚摸的大手,摸索到下方的衣摆,略微一掀,便灵巧的探入衣内。 少女的肌肤温软娇嫩,诱人的触感从指尖一拨又一波的传来,使他忍不住贴着她窈窕的腰肢,一寸又一寸,自腰间往上,抚过后背,逐渐探向前方那娇小隆起。 “唔,不...”锦澜猛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眸,水光流转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哀求,从未有过的侵略让她不禁心慌意乱,推在他胸膛的柔荑改为捶打,可力道对他而言,微不足道。 察觉到她的惊恐和不安,阎烨布满情欲的眼眸霎时一清,舔吮着那两片柔软的薄唇恋恋不舍的退了退,带出一丝闪耀的银线,连着他与她的唇角。 随着他的离去,银线逐渐崩断,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克制心底翻涌的欲望,尤其是某处愈来愈清晰的胀痛,让他简直无法忍受! 然,那张泫然轻泣的小脸和水雾弥漫的眼眸却在示意他,不行,一切还未到时候。 一番天人交战,使得阎烨的神色阴郁不定,可探入衣内的手并未抽回,仍在那对娇小的隆起下游走摩擦,望着她染上一层绯色的耳根,薄唇轻启,含住她圆润小巧的耳垂,轻轻啃咬。 锦澜正大口大口的喘息,敏感的耳垂传来一阵颤心地麻痒,让她仍不住脱口低吟。 阎烨身子一顿,先前努力唤醒的理智再度塌陷,薄唇吐出圆润的耳垂,疯狂地啄吻着她的颈子,一路往下,游走的掌心乘势抚上那两个小巧玲珑的桃儿,拇指滑过顶端微微凸起的,他喉结来回滚动了下,再也忍不住揉捏起来。 “不...不要,好难...过......”锦澜终于承受不住情欲的折磨,低低的哀泣起来,身子微微扭动挣扎,无意中却触到一处炽热的坚挺。 阎烨闷哼一声,体内的欲火倏然炸开,再也无法保持任何理智,他一把抱起锦澜,将她放在不及他一半身高的木桌上,一手自衣裳内抽出,探向她系在腰间的兰色如意丝绦,就在他修长的手指即将解开丝绦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特地压低的嗓音: “爷,皇上传密旨,让您立即进宫。” 屋内霎时没了动静,负责传话的侍卫头皮阵阵发麻,即便里头声响微不可查,可他们习武之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自然听出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爷恐怕已是提箭上弦,可皇上那头也耽误不得,要不会坏了爷这两个月耗费的心血,两相为难之下,他只能冒死出声。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出来,那侍卫只得再度张口:“爷...” “聒噪!” 一声冷哼,惊得侍卫一个哆嗦,立即就噤了声,另外三名墨衫侍卫为其投来怜悯却掺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 阎烨深吸了口气,将略微褪去的欲望尽数压下,抬手把桌上人儿凌乱的衣裳整好,动作轻柔的将她抱起,缓缓让她落地。 直到双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传来,锦澜本还有些茫然的面容逐渐恢复清明,粉颊瞬间飘起两片霞光,紧接着转为羞恼,可还未容她张口说些什么,脸颊再度贴上一抹温热。 “如今,你可明了我为何娶你?若是仍不懂,我便再与你说一次,只是你要牢牢记在心上,因为这些话,今生我只会说一次。” 阎烨轻轻抚着她光彩明艳的面容,拇指温柔的拭去她眼角最后一丝湿润,眸中闪动着妖冶潋滟的光芒,“我愿许你一世荣华安康,从容自在,你愿笑便笑,愿哭便哭,只是自此以后,你的泪,只能为我而流。”说着执起她的手,紧紧贴在胸前,再度开口道:“这番承诺,只你一人。” 感受到掌心那端沉稳有力的心跳,锦澜贴在他胸膛上的手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他紧紧握着,纹丝不动,她咬了咬下唇,无措的闭上眼,努力想使慌乱心绪镇定下来。 然而一闭眼,脑海中全是方才同阎烨纠缠亲热的画面,她不由又睁开眼,面色绯红。 “可听清楚了?”阎烨仿佛看不到她脸上窘迫,沉声开口问道。 锦澜垂下头,咬着嘴唇低低的应了一句:“嗯。” 由于垂着头,她没能发现他嘴角边微微勾起却又很快平复的弧度。 阎烨拾起落在地上的帏帽,轻轻弹了弹,然后扣在锦澜头上,修长的手指利索的将绸带在她颌下系好,“走吧。” 说罢转身就走,只是迈出两步,察觉身后并无动静,他不由疑惑的回过头,却见她仍呆呆的站在原地,便伸出手,“怎么?” 锦澜摇了摇头,望着那站在眼前不远处的挺拔身影及那只朝自个儿伸来的手,心头微微一颤,迟疑片刻,便迈出步子,同时伸出小手,搭在那宽厚的大掌中,下一刻便牢牢地握住,暖意盎然。 阎烨牵着锦澜走到门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一推,雅间紧闭的门扉霎时敞开,外头守着的四名墨衫侍卫迅速围了过来,站成一排,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捏了捏掌心中柔软的小手,阎烨缓缓的松开了手,目光自四人脸上一扫而过,淡淡唤了句:“十三。” 往左数第一个墨衫侍卫身子往前迈了一步,抬手作揖,“主子。” 阎烨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眸光森然。 名唤十三的侍卫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主子脸上显然就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摸样,这个时候他若敢轻举妄动的话......一想到某个地方,即便杀人都不眨眼的十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十三额头上已经泌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和十四留下,一个守在此处,一个出去寻叶家的奴仆,然后将她安全的送回叶家。” 冷冽的话语落在十三耳中简直犹如天籁,他心里陡然一松,急忙沉声应道:“属下遵命!” 阎烨侧过头,深深的看了眼锦澜那张隔着面纱,略有些模糊的小脸,转身就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未曾被点名的两名侍卫紧随其后。 看着那道逐渐消失在眼前的身影,锦澜心头陡然滑过一丝惆怅,但更多的却是悸动与甜蜜。 他说,我心悦之。 他说,只你一人。 过往的茫然与疑惑尽数散去,她甚至能清楚的察觉到,荒芜的心田里,那颗破土而出的芽苗正渐渐成长为参天大树,也许不久的将来,便能开出炫灿无比的花。 ****** 当十四将唐嬷嬷等人寻到并带回酒楼见锦澜时,琥珀尚好,只是抹了抹眼泪,唐嬷嬷则冲过来抱着锦澜就哭,早在三年前的端午,她就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险境,没想到上了京城,又有那么多人看着,最终还是出了差池,好在锦澜平安无事,若不她真想一头碰死了去。 锦澜无奈,只得好生安慰了唐嬷嬷几句,待她收了眼泪,细看之下才发觉唐嬷嬷身上的衣裳皱得都不像话了,还有几处脱线的地方,发髻散乱,头上的簪子也不不见了踪影。 她环视一圈,发现琥珀和沐兰身上也是这般情况,便知道她们是为了寻她,一直在人群里挤进挤出,心头顿时一暖,“好了嬷嬷,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出门。” 唐嬷嬷抹了抹眼泪,对锦澜道:“姑娘怎么会在这儿?”迟疑了下又偷偷瞥了眼门口,小声的问:“那两个是什么人?” 锦澜也不好明说,她虽还未看过阎烨的真面貌,但也能想到既然他易了容,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便含糊两句,只说是大户人家瞧她落了单,好心施以援手,然后岔开话题问道了沈品彤。 唐嬷嬷这才记起来,忙道:“表姑娘尚好,许嬷嬷和帏帽追得及时,并未走失,不过表姑娘得知奴婢同姑娘失散了,便让帏帽带了两个丫鬟过来帮衬,这会儿应该还在街上找。” 锦澜一听,事不宜迟,也就带着唐嬷嬷等人去寻沈品彤,十三十四两人只好暗中护着她们一行人。 所幸沈品彤寻得不远,恰好就在酒楼附近,两人见面,沈品彤也搂着锦澜大哭一场,最后被众人全下,一同返回到东梁门外那条停了马车的街头,登上马车回了府。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备嫁(上) 七巧那一夜,被锦澜当成一个绮靡之梦,深深的埋进了心底,向谁都不曾吐露半句,除了偶尔在夜里惊醒,羞臊得满面红霞外,日子仍旧同往常一样,古井无波。 宁姨娘留在叶锦娴身旁的人,已经被锦澜借着上次外放丫鬟的机会,打发干净了,如今在轻芷阁当差的丫鬟婆子,全是沈氏能掌控的人,至于叶昱,身旁也跟着两伴读,因而无论叶锦娴与叶昱暗地里想打什么主意,都瞒不过锦澜和沈氏的耳目。 七巧过后没两天,礼部便派人送来了和好的八字婚书,九王爷同叶家二姑娘乃是上上等婚,判词曰:花好,月圆,人寿。又道是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经过钦天监择算,大婚定在九月十七。 送走礼部的人,沈氏捏了捏手中大红烫金的婚书,心里苦笑不已,若非九王爷是那样的人,兴许她会为女儿寻得这桩姻缘欣喜若狂,可如今...... 锦澜点完卯来到怡景园,一进门就瞧见沈氏愁眉不展的摸样,她瞥了眼沈氏手里的东西,心头微动,便上前行礼道:“母亲。” 沈氏回过神,忙敛下愁容,露出一抹微笑,将婚书交给惠秀,让她锁到箱笼里去,然后冲锦澜招手,“这会子怎么过来了?” 锦澜忙上前扶着沈氏起身,面色微微一红,嘴里却道:“府里头的夏衫和这个月的例银已经尽数发下去了,我来同母亲回禀一声。” 沈氏如今已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孕,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难免有些不便,她搭着锦澜的手,笑眯眯的道:“这种事,差下头跑腿的丫鬟传话便是了,没得让你亲自来说。” 这话让锦澜脸上的粉色愈加浓了几分,呐呐几声说不出旁的话来,总不能同母亲说,她是得了礼部差人上门的信,特地过来瞧一瞧。 看着女儿脸上的羞涩,沈氏虽是笑着,心里却酸楚难耐,只盼当初母亲说的话能做准,九王爷的病已经有所好转...... 母女俩说了会儿笑,沈氏也就开始步入正题,“婚书已经送来了,钦天监将大婚之日定在九月十七。” 九月十七?锦澜不由一愣,这么说岂不是只有两个月了?而且那时她还尚未及笄啊! 沈氏仿佛看出了锦澜的心思,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虽说你还未到及笄之年,好在只相差四、五个月,倒也不打紧,咱们大周未及笄出嫁的女儿比比皆是,你无需放在心上。” 她自是极想将女儿留在身边久一些,可皇上赐婚,又将一切操办事宜交给了礼部和钦天监,叶家早已没了决定的权利,只能按着上头定下的规矩行事。 锦澜摇了摇头,“女儿并非担心及笄一事,而是母亲。”说着顿了下,看着沈氏的腹部轻轻的道:“母亲怕是得到十月底或是十一月初才发动......” 她是怕万一自己不在母亲身边,让叶锦娴那些人钻了空子,可如何是好? “傻澜儿。”沈氏鼻尖一酸,将锦澜侧搂入怀,“都什么时候了,只知道操心这个,如今你该想的是嫁入王府后该怎么办,那才是正紧的事!” 锦澜将头轻轻靠在沈氏的肩膀上,深深嗅了下那股温馨的气息,“母亲放心,女儿定会事事小心谨慎。”即便真有什么不能处理的事,不是还有他么? 他既做出那样的承诺,那她坦然受之便是了。 沈氏心里明白,女儿这是在安慰自己,九王府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外头人又怎能得知?为今之计,也只有尽量挑选一些得力又忠心的陪房,这样即便再王府里,也不会寸步难行。 既是琢磨清楚了,沈氏也不多做耽搁,第二日便差人寻了上回的牙婆子进府。 琥珀奉命来请锦澜时,她正好核对完账本,如今她就快出嫁了,府里头的事须得理得清清楚楚,到时候好交还回母亲手上,而她多做一些,母亲便能少操劳些。 随着琥珀进入怡景园的偏厅时,一眼就看到门前的院子里站着三、四排女子,锦澜打量了两眼,莫约每排站了七、八个,年纪看起来同她相差不多,衣着大多是普通的粗布麻衣,有几位甚至还打着补丁。 “母亲。” 沈氏正坐在厅堂里,同站在下首的牙婆说着话,听到锦澜的轻唤,不由抬起头朝门口看了眼,正巧看见锦澜跨过门槛的窈窕身姿,脸上淡然的笑容陡然变得和蔼了些,“快过来。” 锦澜依言走到沈氏身旁,那牙婆子笑得满面褶子,如同绽放的秋菊般,待锦澜一过来,忙上前行礼,“见过二姑娘。” “嬷嬷起来吧。”锦澜挥了挥手,笑容得体却含着疏离。 那牙婆子整日在高门贵府里进进出出,也是极有眼色的人,自然看出锦澜眉目间的淡漠,联想到外头的传言,嘴里刚要吐出口的贺喜话就咽了下去,笑容不改的退回原处。 沈氏让锦澜坐在右手边的太师椅上,又吩咐琥珀将热在锅里的雪梨莲子羹送过来,才对锦澜缓声道:“一会儿你也仔细瞧瞧,若是有称心的,便留下。” 锦澜轻轻颌首,方才琥珀已经将沈氏正在挑选丫鬟的事同她说了,现今叶府里头人手充足,并没有哪个院子缺少丫鬟,因而锦澜一下便猜到了沈氏的心思。 沈氏给牙婆递了个眼神,牙婆便退到门外站定,扬声对外头的女子说道:“照着顺序五人一趟,轮流进去给太太和姑娘请安,顺便将自个儿的年岁,家世报出来,太太和姑娘可是菩萨心肠的人,能不能留在这里当差,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这些卖身的女子基本签了卖身契后,牙婆便会亲自教一些粗浅的礼仪,这样在大户人家里也不至于失礼,从而坏了自己的招牌。 外头排队的女子依着牙婆的话,五人一排,不争不抢,照着顺序鱼贯而入,然后在锦澜和沈氏面前一字排开,从左往右上前行礼。 “给太太和姑娘请安,奴婢东珠,今年十五,祖籍沧州,因父亲曾念过几年书,故认得些许字......” “太太姑娘万福,奴婢叫二翠,今年十四了,祖籍通州,家中有几亩薄田,还有三个弟弟,奴婢从小就跟着爹娘干农活,有的是力气......” 恭敬的行礼,或小心翼翼或大胆畅言,有些人识字,也有些人目不识丁,锦澜手执银勺子在青花莲纹瓷碗中慢慢搅动,目光却仔细看着每一个上前说话的人,毕竟她们中,将会有人随着她一同进入王府,共同面对将来未知的一切。 花了大半个时辰,原先院子里的人才算一一过了锦澜和沈氏的眼,牙婆快步进屋,走到沈氏跟前笑道:“太太,姑娘,您们可有看入眼的?” 沈氏侧头看向锦澜,“如何?若是澜儿没有挑中,那便让牙婆明儿再领别的来。” 锦澜吃了一口莲子羹,放下手中的银勺子,抬手用帕子试了试嘴,轻轻摇头道:“不用,就二翠、清秋、苗妞这三个吧。” 方才她特地在院子外头就出声唤母亲,也是存着一点小心思,当时听到动静,院子里的人大部分都下意识朝她看,这三个恰好不在其中,且后来又听各人的说话以及家世,她最终便决定就是她们三个了。 二翠,清秋,苗妞家世性子各不相同,二翠家中世代为农,为人虽木讷,但胜在老实;清秋寡言少语,出身商户之家,可惜家道中落,实在过不下去了,便让家人给卖了,虽识字不多,但算得一手好账;苗妞则是因父亲曾是一名镖师,幼年曾习过一些拳脚,且性子直爽,便入了锦澜的眼。 沈氏让牙婆将这三人唤进来,仔细看了看,只见三个姑娘年纪都不过十七,最小的便是二翠,十四岁。 三人衣裳几乎全洗得泛了白,二翠和苗妞身上的还打了几处补丁,不过都浆洗得十分干净,容貌的话,还属清秋最好,苗妞其次,二翠许是常年在田地干活的缘故,皮肤略显黝黑粗糙,但五官还算端正。三个人老老实实的垂头站着,沈氏和锦澜不出声,她们也不乱说话。 沈氏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从外头的人堆里选了两名自己看中的,大手一挥便敲定下来,“就她们吧!” 五人虽满心欢喜,但仍恭敬的行了礼,“谢过太太,谢过姑娘。” 牙婆也是乐呵呵的笑不拢嘴,“太太姑娘真是好眼光,她们这五个可是里头最好的,摸样身段都是顶顶拔尖儿的,定不会叫太太和姑娘失望!” 沈氏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让琥珀将银子取来交给牙婆。 牙婆接过银子看都不看就往怀里塞,又是笑又是恭维了几句,才转身出门准备带着没被选中的女子离开叶府,不料一道窈窕的身影猛地自人堆里窜出,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冲入偏厅,扑通一声跪在了刚准备离座的沈氏跟前: “太太行行好,就买了奴婢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备嫁(中) 沈氏的身子刚离开太师椅,还未站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吓,登时往后倒,若非锦澜和惠秀就在身边,又及时伸手扶住,恐怕会出大事。 锦澜帮着惠秀将沈氏小心地扶坐回椅子上,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目光冷冽,“你好大的胆子!” 那冲进来的女子正是方才第一位上前行礼的东珠,她没想到,看上去温婉文静的锦澜冷下脸竟是这般骇人,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 牙婆原本领着众人走在前头,根本不知后面有人擅自行动,待女子的哀求和锦澜的冷喝传出,才知坏事了,连忙转身跑了回来。还未进门牙婆就看到地上的人和锦澜发青的面容,暗中不禁暗暗叫苦,三两步上前行礼赔罪,“都是老婆子管教不严,还请太太和姑娘恕罪。” 边说边跨到东珠跟前,伸手在她肩头一掐,随后用力一扭,拧着声道:“不懂规矩的小蹄子,这里是你放肆的地方?还不赶紧给太太和姑娘磕头赔罪!” 东珠吃痛,泪水霎时就冲了出来,连连给沈氏和锦澜磕头,嘴里仍旧哀求道:“太太,姑娘,奴婢琴棋书画虽不算精通,却也是略通一二,还擅女红,若非家里遭了事,急需银子,也不会贱卖此身,奴婢定会听话,好好伺候姑娘,求太太和姑娘收留了奴婢吧!” 锦澜眉梢微挑,东珠的容貌是这群人中最好的一位,长得眉清目秀,又略带一丝书卷清气,此时眼泪自那双大大的杏眼滚落,颇有几分梨花带雨的韵味,若是男子见了,心里定会升起一丝怜惜。 这样的人儿,生来就不是当丫鬟的料,可惜投错了胎。 “你说,你琴棋书画均通?” 东珠听不出锦澜声音中暗含的隐意,以为自个儿引起了姑娘的注意,忙破涕为笑,抹了抹脸上泪,细声说道:“回姑娘话,奴婢爹爹曾中过秀才,自幼便教奴婢读书识字,只是五年前爹爹因病故去,家中一日不如一日,熬到现下已是走投无路,奴婢家中尚有缠绵病榻的娘和年幼的弟弟,因而...因而......” 说着她又忍不住抹起泪来。 许比才情容貌她敌不过锦澜这些世家千金,但论事故人心,东珠自认不会输,她自幼尝遍人情冷暖,也明白在这些高贵太太和姑娘眼里,身世越凄惨越能使得她们感到高高在上的优渥,从而对她心生怜悯,只要抓住这一丝怜悯,她就能顺势而上,谋得心中所想。 因而,东珠时常讨好奉承牙婆,每次出门前都会套一些买主的信息,若是入不了她的眼,当天定会打扮邋遢,或是将言谈举止放得粗鲁些,好叫人选不中。 这次也是牙婆无意中说出,叶家打算为即将成为王妃的二姑娘挑选陪嫁丫鬟,她的心思便转开了,王府可不同旁的人家,在王妃身旁当差,可比普通贵胄府里体面得多,且她容貌不俗,若是一不小心叫王爷看上...... 这个念头就似着了魔般,不断的在东珠心里翻涌,结果令她没想到的是,好生打扮,又进退有度的她,竟没被选中,叶家太太和姑娘反而轩了那几个事事不如自己的乡巴佬,让她怎能甘心? 因此临出门,她便狠下心冲了出来。 果然,她赌对了,姑娘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东珠抹着泪,心中却在沾沾自喜。 “这倒是其情可悯。”锦澜淡淡的道,眼中映着东珠欣喜的面容,嘴角翘起一丝嘲讽,“只是,你既决定卖身为奴,哪有主人家喜事临门,当丫鬟的却哭哭啼啼,尽招晦气!”语气道最后已是凌厉至极。 东珠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的惊愕已经浮现出来,“姑,姑娘...” “再者我选丫鬟,要的便是勤恳老实,对主子赤心忠诚。”锦澜笑似非笑的睃了东珠一眼,“论读书识字,你可未必比得上叶府里的大丫鬟,至于琴棋书画......”她抿了抿嘴,“我选的是丫鬟,而不是才情兼备的小姐!” 东珠面色唰的惨白如雪,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年纪还不及她的叶家二姑娘,竟然将她心底打的的小算盘看得清清楚楚,她张了张嘴,扔想辩解,却被站在旁边的牙婆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 “姑娘,这不懂事的东西冲撞了太太,老婆子定会好生教训,绝对不会轻易饶了去!”牙婆边死死捂住东珠的嘴边对锦澜和沈氏赔笑。 横竖母亲没出什么事,东珠也不是叶家的奴仆,锦澜瞧着牙婆眼里的狠色,想来这东珠回去也不会好过,便没有过多纠缠,抬手让琥珀送客。 牙婆点了几个粗壮的女子过来,压着东珠一同出了叶府。 沈氏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但也缓了过来,拍了拍锦澜的小手,示意她不必担心,然后转头对那留下的五个丫鬟语态严厉的道:“方才的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以为姑娘年纪小好糊弄,我不妨照直同你们说,将来你们可都是要跟着姑娘到王府去的,姑娘便是你们正正经经的主子,往后定要尽心尽力的服侍好姑娘,恪守本分,若是有哪个敢偷奸耍滑,心怀鬼胎,即便是当场打杀了也是该的!” 五个站成一排的丫鬟纷纷朝锦澜跪下,俯首在地,“奴婢不敢!” 沈氏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很好,都起来吧。” 可底下跪着的人仍旧纹丝不动,额头依旧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石地板。 沈氏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抬眼看向锦澜。 锦澜同沈氏像是一眼,嘴角微微一翘,轻声道:“还不起来。” 这下五个人才不约而同的谢过锦澜,然后起身垂头站在原地。 锦澜的目光一一自她们身上扫过,看来都不算愚钝,敲打一番就明白以后该听谁的话,这样的丫鬟带去王府,她也算初步有了安身的把握。 沈氏也不再多说,让惠秀将人带下去安顿,并让她先教授礼仪举止,至于往后的事,沈氏自有安排,反正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这几个丫鬟脱胎换骨了。 处理完这些事,沈氏也有些乏了,便由锦澜和送琥珀扶着走回正房,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对锦澜一番告诫指点,“澜儿,你虽聪慧,可太过心软,母亲方才的话,你也得放在心上才行,日后若是丫鬟婆子们不听话,你便下了手去收拾,莫要留情,需知人若是起了心思,再怎么劝也劝不回来了。” 锦澜颔首轻应:“澜儿明白,母亲放心吧。” 沈氏长长的叹了口气,女儿不过十四就要嫁入深不见底的王府,以后往来的均是宫中之人,光是一个小小的叶家就这么多尔虞我诈,皇家里头就更不用说了,且九王爷又是个不得力的,能不能护住锦澜还是两说,让她怎能放心? “嫁了人,可就不比在家里当姑娘时自在了,虽说九王爷独居一府,太后在宫里头,无需你日日立规矩,但是你切不可怠慢,且王府里头的奴仆还不知怎样,就算是好的,也不一定不会比你自己陪嫁过去的贴心,你莫要轻信了去。今儿挑的这五个丫鬟,母亲瞧着还算不错,只是人品究竟怎样,还得等些时日才能分晓,到时候先让她们在你屋里做二等三等丫鬟,贴身大丫鬟仍旧让你屋里的沐兰文竹等人担着吧。” “女儿省的。”锦澜挽着沈氏的手不禁圈紧了几分,母亲事事都在为她做打算,她岂会不知? 沈氏宽慰的拍了拍锦澜的手,“陪房还不急,到时候母亲定给你挑几房得力的。” 锦澜点了点头,无论沈氏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没有异议,因为她相信,这世上最不会伤害她的那个人,便是沈氏。 敲定陪嫁丫鬟的事,沈氏又开始着手准备嫁妆,好在锦澜的嫁妆早在三年前她欲同孟家结亲时就已备下,只是如今锦澜要嫁入王府,当初备好的嫁妆便有些不够瞧了,还得重新添减一些才行。 对于此事,叶霖毫无异议,九王爷虽心智不全,但他到底还是位王爷,又得皇上宠爱,锦澜的嫁妆自然不能薄了。 因而沈氏将他请过来商议时,叶霖难得当场拍案一次,立即就同意了沈氏的提议,并且将此事全权交由沈氏负责。 事情传到嘉裕堂里,叶老太太听了只是阖眼沉思,并未有过多举动。 日子便在忙碌中悄然流逝,锦澜主持中馈的权利一点一点放回给沈氏,每日除了协助沈氏处理府中事宜外,沈氏便不让她再多做任何事,见天不是看书便是在园子里闲逛,偶尔还让沐兰将小几摆在花树下,执笔画上一两幅园景。 虽说前世她惨死于这座府邸中,可前世早已逝去,今生在此,她有了牵挂,有了执着,连着对这原本让她打从心底抗拒的府邸,也生出了丝丝不舍之情。 锦澜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心头结满了待嫁女儿的愁绪。 “姑娘。”唐嬷嬷一过来,就瞧见锦澜这幅惆怅的摸样,她是过来人,心里自然明白个中滋味,无声的叹了口气,她便轻声道:“老太太差人来传话,说是请姑娘到嘉裕堂去一趟。”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备嫁(下) 锦澜带着唐嬷嬷和文竹前往嘉裕堂,刚要进门,唐嬷嬷和文竹就叫守在外头的品月给拦住了。 “姑娘,老太太说,只让你一人进去。” 锦澜扭过头看了看品月,见她面容平静,嘴角带着一丝浅笑,眸光不由闪了闪,便对唐嬷嬷和文竹道:“如此,你们就留在外头吧。” 唐嬷嬷和文竹相视一眼,均瞧见对方眼中隐含的担忧,“是。” 锦澜撩起帘子进了屋,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她也不觉奇怪,抬脚便往里间去。 老太太的病养了两个来月,一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让人搀扶着在院子里遛弯,坏的时候便如刚开始发病那会儿,日日躺在床上昏睡,四肢不灵,口角不语。 锦澜倒是从未断过到嘉裕堂请安,只是老太太大多闭门不见,偶尔心情好时,也会让她进去坐坐,说几句话。 里间里,叶老太太面向外,侧身躺在紫檀镶楠木山水图罗汉床上,双眼轻阖,床头边的紫檀卷草纹小几上摆在一只鎏金五福捧寿双耳三足炉,正幽幽的燃着,袅袅清香弥漫在屋内。 直到锦澜走近床榻,叶老太太仍旧闭着眼,仿佛睡得正甜。 锦澜并未出声,安静的站在一旁候着。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的双腿站得隐隐有些发麻时,叶老太太终于有动静了。 老太太缓缓的睁开眼,眸内清明,哪有一丝刚睡醒的迷糊,看到低眉顺目站在床旁的人儿,老太太无声的叹了口气,颤颤的冲她伸出手,“澜丫头来了怎么也不喊我?” 锦澜往前走了两步,握住叶老太太的手,然后轻巧的落坐在床沿,轻笑道:“澜儿见祖母睡得正香,就没有打扰祖母。” 叶老太太端详着锦澜恬静的面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 锦澜眉眼弯弯,却含笑不接话,老太太这话颇有深意,无论她说什么,都讨不了好。 叶老太太也不在意,松开锦澜的手便撑住床榻,显然是想坐起身,锦澜忙站起来,俯身上前,小心的搀扶着老太太坐起,又伸手将歪到一旁的宝蓝妆花大引枕塞在老太太背后,待老太太舒适的靠好后,才重新坐回床沿。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又毫无做作的举动落在叶老太太眼里,不由叫她又暗暗叹了口气,还记得那些年在扬州嘉裕堂,锦澜也常这般做,只是当时年纪还小,根本扶不动她,还得靠雁容在旁帮衬,如今...... 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祖孙俩就变得生疏了?叶老太太凝眸回想,应该是那年她带着昱哥儿自京城回来之后,澜丫头就逐渐变了。不过,到底是在她膝下长大的,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祖孙之情,又岂能说没就没了,且这两个月卧病在床,她想得最多的并非是叶家,叶霖,而是沈氏。 当年的沈氏,想必比如今的她还要绝望一些,婆母不喜,丈夫不爱,就连亲生女儿都不亲...若是她,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澜丫头能为沈氏这般着想,足以见得不是个薄情寡义的,说到底,也不枉费她一番教导与疼爱。 想到这里,叶老太太伸手向床头内侧,略微摸索了下,便吃力的拿了个花梨木如意六角盒出来,“你也快出嫁了,这盒子里头的东西,就算祖母给你的陪嫁罢。” 锦澜一怔,她绝对没想到,老太太喊自个儿过来,竟是为了嫁妆。 叶老太太喘了几口气,不复光泽的手指轻轻滑过盒子上的如意云纹,眼中闪过一丝眷恋,“这里头的东西不多,只有两个庄子和几间铺子,大一点的庄子在清泽镇,靠近长提,里外大约四、五百亩良田,一百来亩旱地,后头不远的山头一半也归庄子所有;另一处庄子则在京郊,良田也有三、两百亩,旱地山林没有,倒是有一处荷塘,每年盛产的莲藕和鲜鱼,也能卖个上千两银子。” 说罢老太太顿了下,歇了口气,又继续道:“至于铺子,两间在栋梁门市坊,做的是米粮生意,一间在昌平街,经营的是胭脂水粉,还有一间锦帛铺子在北玄武门外的市坊。无论是庄子还是铺子的管事,都是叶家多年的老人了,回头我将卖身契给你,就当是你的陪房,你若是用得不顺手,打发了也是使得的,无需顾忌我的面子。”说罢便将手里的盒子轻轻搁在锦澜手中。 锦澜垂下眼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两处庄子,只怕就不下万两了,还有京城里头的四个铺子,几乎全在最繁华昌盛的地段,就算不是日进斗金,也相差不远,即便是公侯家的千金,都不曾有这般丰厚的嫁妆啊! 她顿时便觉得手中的如意六角盒烫手至极,想了想,就将盒子推回老太太身前,“祖母,母亲已经帮澜儿置办了不少嫁妆,这些实在太过贵重了,澜儿实在受之有愧,还请祖母收回。” 叶老太太看着被推回来的盒子,面色一沉,“我既拿出来,断没有再收回去的理,你若嫌少不要,就丢到炉子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锦澜苦笑摇头,“澜儿不是这个意思。”这些田产铺子加起来每年至少有三万两盈利,谁会觉得少?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就将东西拿着。”叶老太太放缓脸色,将盒子重新放到锦澜手中,“你我祖孙一场,又自幼在我膝下长大,哪怕这些年你与我离了心,可到底......”话说一半却又止住了,顿了下才叹声道:“罢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锦澜眼底一涩,往昔模糊的记忆清晰的浮上心头。 她学的头一句话,便是“祖母”。 她迈出的第一个步子,向的就是祖母。 捧着书,教会她识得第一个字的仍是祖母。 冷了,热了,病了,守在床前的人,还是祖母。 她不曾怀疑祖母曾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哪怕前世她含恨惨死,今生对祖母,依旧心存感激,若非为了母亲,她同祖母之间,也不会渐行渐远。 即便锦澜从未后悔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但是在这一刻,她的心是疼的,不似那疾风骤雨般痛入骨髓,而是如江南烟雨,淡然朦胧,却延绵不断。 叶老太太看着滴落在盒子上的水泽,闭了闭眼,继续道:“你将来嫁入王府,使银子的地方定然不少,再者若是九王爷护不住你,有了这些银子傍身,哪怕关起门,日子也不会难过,往后是好是坏,全看你的造化了。”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颤声道:“澜儿...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叶老太太淡淡笑一笑,脸上浮起一抹倦怠,便挥了挥手,“我乏了,你回去吧。” 锦澜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起身扶着叶老太太躺下,又掖好被裘,才捧着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如意六角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唐嬷嬷和文竹一直守在门外,待锦澜出来,看见她手上的盒子和微微泛红的眼圈,心中虽诧异却没有多问,沉默的跟在她后头回了澜园。 锦澜一进屋,就将门合上,吩咐谁都不许打扰,然后独自在屋内呆到了下晌。唐嬷嬷心如火燎,守在门外团团转,直到锦澜打开门,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只是一看锦澜那双肿如核桃的双眼,顿时就心疼的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就同奴婢说,奴婢好歹能帮着出出主意。” 锦澜的心绪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嬷嬷放心,已经没事了,让人打些水来,我要沐浴更衣,去见母亲。” “好。”唐嬷嬷应了声,忙唤来沐兰和文竹,澜园里头一下就忙活开了,备热水的,备冷帕的,备衣裳的,都备妥当了又忙着伺候锦澜沐浴敷眼,更衣梳头,通身收拾下来,也花去了小半个时辰。 敷过冷帕子,锦澜红肿的眼眸已经消了许多,只要不细看,便不会发觉,换上一身木兰青双绣梅纹对襟褙子,使她看上去清丽秀雅,也显得有精神多了。 “嬷嬷,一会儿你召集澜园里头的丫鬟婆子,问问都有哪些愿意同我去王府,若是有舍不得爹娘或是另有打算的,都记下来好生安顿。” “奴婢省的了。”唐嬷嬷边梳头边应道。 收拾妥当,锦澜便带着沐兰去了沈氏屋里,而唐嬷嬷则照着她的吩咐,唤了澜园的丫鬟婆子到院子里,将事情一一说了下去,最终,除了守门的贾婆子和两三个粗使的丫鬟外,绝大部分丫鬟都愿意作为锦澜的陪嫁丫鬟。 随着大婚的时间逐渐临近,叶府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连带着八月十五都没有多少喜庆,只是匆匆走个形式。不过叶家今年的节礼收得要比往年翻了一倍,几乎京城里有名望的人家都差人送了帖子上门,不过都被沈氏一一婉拒了。 沈氏挺着个大肚子,每日围绕着锦澜的嫁妆忙碌,经过与锦澜的一番长谈,沈氏到嘉裕堂走动的次数逐渐增多,叶老太太的脸色虽然仍是不好看,但相比前些年,算是天壤之别了,婆媳二人就着锦澜的嫁妆,商谈了不少回才算彻底敲定。 中秋过后没多久,九王府便差人送来了彩礼,叶家原以为定是礼部着手,照着历来的规矩行事罢了,没想到等九王府的彩礼送进门,就让叶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几欲跌出了眼眶,尤其是等着看笑话的叶锦娴。 二十几口大箱子整整齐齐的排在院子里,几乎将整个空旷的院子铺的满满当当,打开后是琳琅满目的珍品,有耀眼夺目的珠宝首饰,色泽鲜艳的云锦蜀缎,薄如蝉翼江南绡纱,还有精美的玉器摆设,金银用物及古董字画......无一不足,尤其是最后那对活蹦乱跳的大雁。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只可惜活雁难寻,按礼数,素来都是以木雁或是白鹅替代,没想到九王府竟送了一对活雁! 虽说雁九月迁移,但八月里,京城附近早就没什么大雁的踪迹,这对大雁恐怕早早就养在九王府里备着了。 沈氏执着九王府管事送上来的礼单,良久才缓缓的吁出一口气,如此贵重的彩礼,足以见得九王爷对这位即将过门的王妃,究竟有多重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婚(上) 日子虽忙碌却井然有序,沈氏拿出的嫁妆单子,足足有一百二十台,塞得是满满当当,一丝缝隙都没有,其中虽有公中和老太太私底下添上的,但仍将她的私库搬空了一半,若非锦澜劝着,只怕全搬空了她也不会心疼。 备妥当嫁妆,沈氏趁着空闲敲定了陪嫁丫鬟和陪房。 伺候锦澜的沐兰、文竹是要跟去的,沈氏将身旁的琥珀拨了过去,还有老太太跟前的品月,这四个人便作为贴身的大丫鬟,二等丫鬟则是露儿雪儿和之前新买入府的清秋和苗妞四人,露儿雪儿及苗妞由沈氏做主将名字改为露珠、冬雪、寻菡,至于二翠和另外两名丫鬟更名为翠柏、晓卉、冷梅作为三等丫鬟。 锦澜原本想将唐嬷嬷放出去,结果唐嬷嬷跪在地上死活不愿,抹着泪要随锦澜出嫁,连带着成了亲的挽菊也求上门,锦澜无奈之下,只得允了。 有了唐嬷嬷这一家子陪在锦澜身旁,沈氏也能放宽心,又仔细挑选出另外三房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大婚前几天将人喊来让锦澜见过。 三个人站在屋里垂首哈腰,头都不敢抬一下,老老实实的报上自个儿的姓名。 张根瑞和冯昌擅长打理铺子买卖,王立全则会侍弄庄稼作物,三人都是忠厚的性子,否则也不会被沈氏挑中。 敲打了几句,沈氏便将人打发了,拉着锦澜的手叹声道:“澜儿,往后这些人,便是你在王府安生立命的臂膀,只是你须得记着,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得全信了去,若是有什么事不好处理,你便将他们遣回来,母亲帮着你收拾。” 锦澜颔首,“母亲放心,女儿省的。” 沈氏拍了拍锦澜的小手,不再多说,该说的早就说完了,而心里想说的,又岂是一日两日能说得完,女儿可是她的心头肉啊! 当园子里染上第一缕秋色,锦澜出阁的日子也逐渐近在眉睫,礼部已经将制好的凤冠霞帔送进叶府,如今就摆在锦澜的箱笼里。 大婚前夕,同叶家交好的各府夫人及姑娘纷纷上门为锦澜送添箱礼,从早到晚来了一拨又一拨,锦澜脸上的笑容几乎都快僵了,直到用过晚膳才算停歇。 沈家和叶氏本家并没有来人,作为叶家最为亲近的亲戚,一般要到大婚当日才会过府,也是为了送亲。 锦澜刚歇了会儿,露珠便打起帘子进屋禀报:“姑娘,孟侧妃来了。” 孟茹涵?锦澜怔了下,自打相国寺一事后,她与孟茹涵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即便后来揽香上门送礼致歉,也没能让她们恢复往常的亲密,原以为事情就这样淡下去了,没想到孟茹涵会亲自上门。 不过,无论孟茹涵心里怎么想,都与她无关了。 稍稍思忖片刻,锦澜便平静的道:“把孟侧妃请进来吧。” 露珠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门帘便被高高打起,一抹雍容的身影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跨进了屋。 孟茹涵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隆起,整个人比以往丰腴不少,穿着一袭品红镂金丝钮折枝玉兰立领褙子,云鬓蓬松,发间插着赤金凤尾流苏步摇,自然也少不了那支金玉兰花长簪,圆润的脸颊白里透红,唇边噙着一抹愉悦的浅笑,举手投足间展现出一股娇媚的风情。 不用问锦澜也知道,如今孟茹涵在四皇子府里过得极好,她从容起身,对孟茹涵屈膝一礼,“见过孟侧妃。” 孟茹涵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了,怔怔的看着垂头含胸的锦澜,好一会儿才伸出手,亲自将她扶起,“澜妹妹,你,你这是做什么?” 锦澜抿了抿嘴唇,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看着孟茹涵认真的道:“礼不可废,哪怕没有外人,亦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双澄澈的眼眸,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一般,孟茹涵眼底蓦的闪过一丝慌乱,可她到底已不是那个天真率直的孟家姑娘,而是在四皇子府中屹立不倒的孟侧妃,很快便恢复如初,怅然道:“明儿过后,我便得称你为九皇婶了,今日我来,只是想亲口同你说一声对不起。” 锦澜的心微颤了下,淡淡笑道:“孟侧妃说笑了,这句致歉之话,民女不敢当。”语气虽淡漠,却不似先前那么疏离了,说到底,她仍不愿失去孟茹涵这个金兰姐妹。 孟茹涵最是了解她,自是听出了话中的不同,当即就抓着她的手,哽声道:“澜妹妹,是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锦澜看着孟茹涵发红的眼圈,又瞥了下她隆起的腹部,闭了闭眼,“你我之间,并未有什么谁对谁错。” 这次,她没有挣脱孟茹涵的手。 孟茹涵见状,心头一喜,忙轻声道:“上回在相国寺无故失约,实在是我的不是,只是当时府里头一名姬妾闹得慌,我身子又不适,这才匆匆......” “孟侧妃!”锦澜猛地睁开眼,仅余的最后一丝柔色荡然无存,她用力地抽回手,冷然道:“时辰不早了,孟侧妃又是双身子的人,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冷不防被锦澜打断了话,孟茹涵惊愕的看着她骤然变冷的面容,嘴角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她不知道,锦澜为何有这么大的转变。 站在孟茹涵身旁的揽香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将手中捧的锦盒呈给锦澜,“锦澜姑娘,这是我家主子送给锦澜姑娘的添箱礼。” 锦澜看了眼揽香手里裹着红绸的锦盒,顺手接过,对孟茹涵屈膝一礼,淡声道:“多谢孟侧妃。” 孟茹涵深深看了眼锦澜疏离的神色,突然微微一笑,“如此,我就不扰着澜妹妹歇息了,毕竟明儿还得早起。”说罢扶着揽香的手,转身离去。 锦澜并未起身相送,怔怔的看着桌上的锦盒,眼中酸涩难耐。 倘若今日孟茹涵开诚布公,将所有事情坦诚相告,她未必不会原谅孟茹涵当初的一时糊涂,可结果,面对她几乎明示的话,孟茹涵仍选择了谎言欺瞒。 锦澜自嘲的撇了撇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母亲说得对,人一旦起了心思,再怎么劝也是无用了。 ****** 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既没有夏日的炎热,也没有冬日的严寒,使人极为舒适,柔和的月华自天际洒落,轻盈的漫过窗棂,洒落在床前的青石地板上,充满了祥和与安宁。 早早就上了床榻的锦澜,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明日她就要出嫁了,到从未去过,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锦澜觉得自己的心加快了几拍,她紧紧攥着身上的丝被,突然有种恍惚的错觉,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阎烨如何,她心中有数,可和自己真的做好同他共度一生的准备了吗? 锦澜咬了咬嘴唇,烦躁的翻了个身。 睡在外间的唐嬷嬷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不由摸起身,执着青瓷油灯便进了里间。 灯光虽有些昏暗,锦澜愣了下便翻身坐起,唐嬷嬷将油灯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抬手撩起帐子,就露出了锦澜那张忐忑不安的小脸。 “姑娘可是睡不着?”唐嬷嬷将帐子挂在银钩上,坐在床沿细细打量着锦澜。 “嬷嬷。”锦澜垂下眼帘,葱白的手指微微曲起,沉默了会儿才轻轻的说道:“我,我怕。” 是的,她虽历经两世,可出阁却是头一回,即便死过一次,然面对未知的将来,她仍旧是怕的。 唐嬷嬷叹了口气,一把将锦澜搂入怀中,抬手轻轻在她背上拍抚,慈爱的道:“姑娘莫怕,女儿家出嫁都会如此,过了这几日,就好了。” 温暖的怀抱,和蔼的声音,还有轻柔拍在后背上的大手,锦澜茫然的心顿时定了下来,抬头问道:“嬷嬷,当年你不怕么?” “怕,怎么会不怕?”唐嬷嬷边拍着锦澜边笑道,目光悠远,似乎在回忆当初的情景,“想当年奴婢出阁,可比姑娘逊色多了,揪着娘亲的衣角,怎么也不愿回房,又哭又闹直折腾到半夜,娘亲才将奴婢哄睡了去,第二日起不来身,还险些误了吉时。” 锦澜想着唐嬷嬷说的场景,忍不住噗嗤一笑,“原来,嬷嬷当年还曾做过这样的事。” 唐嬷嬷也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笑声渐落,便让锦澜坐起身子,抬手捋顺她凌乱的发丝,“姑娘,奴婢会陪着姑娘一直走下去,无论姑娘在哪,奴婢就在哪,所以,姑娘莫怕。” 锦澜看着唐嬷嬷慈爱的面容,双眼陡然浮上一层水雾,嘴角却绽出一抹灿笑:“嗯!” 九月十七,大吉大利,宜婚嫁聘娶。 卯时,天色还未亮,整座叶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此时气候清凉,仍带绿意的枝叶草尖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刚睡下不久的锦澜被沈氏亲自唤醒,唐嬷嬷和琥珀品月等丫鬟早已忙碌开来。 耳室的橡木浴桶中注满了热水,水面上洒满了洁白的百合花瓣,屋子里满是让人清心安神的香气,锦澜泡在热水中,整个人都觉得松懈不少。 唐嬷嬷伺候着她沐浴,待出浴后便用宽大干净的月白棉布巾子为她擦干身子,裹好湿漉漉的长发,然后同琥珀一起将透着百合香味的膏子仔细的在她身上涂抹均匀,然后换上崭新的大红绣五彩鸳鸯戏水肚兜,月白色绫衣亵裤,最后擦干一头青丝。 锦澜静静的坐在摆满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以及香脂油膏的妆奁前,由着唐嬷嬷等人折腾摆布,唐嬷嬷正为她的发丝涂上头油,嗅着头顶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似乎也是百合的味道。 锦澜正默默的想着,突然听见一阵窸窣和说话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大婚(中) 下一刻,门帘子高高打起,沈氏领着沈老太太及沈家三位太太一同进了屋。 锦澜忙起身见礼,“外祖母,大舅妈,二舅妈,三舅妈。” 沈老太太笑容满面的道:“快起来,今儿个你最大,用不着多礼。” 邹氏姜氏含笑上前搀扶,卫氏虽脸上也带着笑,但没有如另外两名妯娌那般热切,对锦澜,她到底是心存愧疚。 一行人拉着锦澜坐在软榻上说笑,无外乎是叮嘱她到了夫家要贤惠守德,谨言慎行,锦澜脸上始终带着乖巧的笑容,边听边颔首,这兴许是她最后一次同娘家人如此亲密无间,往后她嫁入王府,成了皇家的媳妇,在外头,即便是外祖母见了也要向她低头行礼。 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窗外的天色逐渐明亮,沈老太太才扬声道:“好了,时辰不早了,也该给澜儿梳头了,若不然一会儿忙起来丢三落四的,没得坏了规矩。” 沈氏连连点头,“母亲说的是。”话落人便牵着锦澜的手,走到妆奁前,将她按在富贵花开红木长背椅上,正对着菱花镜,望着女儿映在镜中精致的眉眼,“澜儿且坐好,待你大舅妈为你梳头。” 这原本该是她亲手做的事,可她自持福薄,不愿意误了女儿,便生生忍住了,请上头父母公婆健在,下有儿女双全的邹氏作为全福夫人,为锦澜梳头。 邹氏在盛着清水的黄铜盆里净了手,一手执起犀角榴花梳,一手抚在她的头顶,梳子自头顶轻轻插入乌黑浓密,柔顺如绸的发丝,缓缓往下滑落,她眉目含笑,嘴里扬声唱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沈老太太和姜氏卫氏在一旁附和着说吉祥话,场面一下便热闹起来,可锦澜透过菱花镜,却看到沈氏眼中闪烁的泪光,她闭上眼,强行忍下眼中的涩意,如今还未到哭嫁的时候,她不能哭,否则会被视为不吉利,反而更让母亲担心。 “大吉大利,今儿个是大喜日子,要笑着出门,方能喜乐一生。”沈老太太怎能不清楚自己的女儿,因为抓着沈氏的手,凑到她身旁低声说道。 沈氏忙垂下头,悄然抹去眼角的湿润,扬起笑容道:“母亲说的是,我这是欢喜的,欢喜的。” 沈老太太点了点头,看着邹氏梳完头,又对沈氏问道:“王府那头铺床的事儿备得怎样了?” 沈氏忙小声道:“母亲放心,汝阳侯府老祖宗亲自让大太太领人去了。” 作为娘家人,沈氏在今日不能随意出门,铺床一事得交给往来密切的亲戚着手,当时她还准备请沈家帮忙,结果老祖宗陈氏打发人来,说是让傅氏过来帮衬。她想了想,也就应了,毕竟有汝南侯府抬举,锦澜的身份也能高一些。 “如此也好。”沈老太太点了点头,沈氏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思虑清楚。 梳完头,就该绞面上妆了,仍旧是邹氏的活儿。 锦澜看着邹氏手里绷得紧紧的棉线,心里不由一阵发憷。 邹氏看着锦澜惊怕如兔儿的摸样,不由眯眯笑道:“莫怕,一点儿都不疼。”说罢自描了海棠的瓷圆钵里沾了些白色的粉沫儿,扑在锦澜的小脸上,接着棉线贴在娇嫩的肌肤上噌噌几下刮了起来。 锦澜脸上的绒毛不多,但是这样一刮仍旧叫她抽了口冷气,“大舅妈,疼!” 这哪叫一点儿也不疼啊!简直就跟针扎一般,还是十几根绣花针齐齐扎过来扎过去的,疼得她泪花都快飚出来了。 沈氏看着女儿一副龇牙咧嘴的摸样,不由笑骂道:“可不许哭,哪有那么疼?当年母亲绞面可是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 锦澜顾不得多说,全心全意克制差点决堤的眼泪,好容易熬到邹氏松了手,脸上已经是火辣辣一片,从镜中看去,简直就像猴儿的屁股,不能见人了。 “母亲。”锦澜可怜兮兮的瞅着沈氏,这样子出去,会不会将满堂的宾客都吓得到处乱窜? 沈氏忍笑哄到:“没事儿,一会上了妆就好了。” 沈老太太也笑着接话,“澜丫头,当新嫁娘的姑娘都是这般出阁的,你不必担心。” 锦澜被沈老太太这番打趣,羞得脸蛋儿愈发通红了。 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笑过后,沈老太太便挥手道:“好了,咱们也该出去了,就让澜丫头好好束发上妆吧,外头的事还有得忙。” 姜氏和卫氏点了点头,一左一右扶着沈老太太,陪着沈氏一起出了门。 邹氏利索的帮锦澜收拾好眉毛,在唐嬷嬷端过来的清水中净手,然后起身绕到锦澜身后,拢了拢那头长及腰肢的青丝,琥珀和品月等四名陪嫁大丫鬟在一旁帮忙,时不时递上各式不同的梳子,篦子,抿子,扁针等事物。 澜园里头的陪嫁丫鬟已经从头到脚换上了一身洋红色的衣裳,就连头上的发带也换成同色,看上去喜庆又吉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悦的笑容。 邹氏花费了不少功夫,为锦澜梳了个精致繁琐的流云飞仙髻,唐嬷嬷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金嵌蓝宝石葫芦式盒,打开一看,里头分了六层,每层又分作四个长短不一的格子,放着各式各样华贵的珠宝首饰,钗钉簪环应有尽有。 好一阵精挑细选,邹氏才总算将钗簪给锦澜带上去,独剩最前端一小块,那是要在出门前带上礼部送来的金冠。 经过这番忙碌,外头天色早已放亮,响亮的炮竹声混合着喜庆的礼乐声,还有宾客的喧哗贺喜声,隐隐约约自前院传来,锦澜扫了眼贴满大红囍字和挂满红绸的屋子,心跳一点点加快。 束好发,邹氏让琥珀端来热水,绞了帕子将锦澜脸上残留的粉末儿擦干净,正准备上妆,就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露珠喘着气儿跑了锦来,大声叫道:“姑娘,九王爷...呃,不对!是,是二姑爷,二姑爷亲自上门迎亲了!” 锦澜瞬间睁大了双眼,“你,你说什么?”他怎么会来?如今不是正装着傻么?一来岂不是叫人看穿了? 邹氏也是大吃一惊,但是转念就想起之前婆婆说的那番话,九王爷的病实际上已经痊愈了七八分,至少不会做出糊涂事,因而心里便释然了,顿时笑道:“姑爷亲自来迎亲是好事。” 露珠刚想说姑爷不是个傻子么?怎会来迎亲?可看着锦澜,话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头道:“是,是,是好事!”说着双眼又一亮,“姑娘,姑爷长得真俊,骑在高头大马上,可威风了!外头的宾客都说,姑娘好福气,能寻得姑爷这样的如意郎君!” 锦澜垂下头,抿嘴轻笑,当初外祖父都曾夸过阎烨容貌俊美,想必绝对不会差,一想到他如今就在外头,她原本就蹦得比往常快的心,又加快了几分,如击鼓般砰砰的敲着胸口。 听了露珠的话,邹氏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手上的动作却放缓了些,涂脂,抹粉,一步一步慢慢来,待外头的炮竹响过第二遍,还没上完妆。 突然有名丫鬟从外头传来了张小笺进来,上头笔墨未干,显然是刚写不久,以浑厚的楷书写着: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落款是一个烨字,一看就知道是何人所写。 邹氏看到催妆诗,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手头也放利落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妆上好,吩咐品月从箱笼里取出凤冠霞帔为锦澜穿戴。 沈氏处理完外头的事,又急急忙忙坐上软轿往澜园赶,一进屋就瞧见一身红装,粉雕玉琢亭亭玉立的女儿,霎时就怔在了当场,连催促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她的女儿已经出落得如此芳菲妩媚了啊! 锦澜见沈氏愣愣的看着自己发呆,不由红了红脸,娇嗔道:“母亲。” 沈氏这才回过神,忙上前左右打量了下,整了整衣襟宝带,然后握住她的手,爱怜的道:“吉时就快到了,花轿已经进了门,姑爷亲自来迎亲。” 锦澜颔首,“嗯。” 邹氏生怕母女二人伤怀,赶紧出声道:“好了,赶紧将金凤冠取出来,莫要耽误了时辰。” 唐嬷嬷急忙打开箱笼,小心的取出一个紫檀雕花好月圆匣子,捧到沈氏面前,沈氏郑重的打开匣子,双手取出一顶巴掌大的赤金牡丹金凤冠,绽放的牡丹上,一只衔着明珠的金凤展翅摆尾,无论是牡丹还是金凤都栩栩如生,整个金冠浑然天成,瞧不出一丝雕琢的痕迹。 沈氏亲手将金冠带在锦澜头上,明珠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两旁长过下颌的金丝流苏恰好掩住双颊,带好金冠,沈氏再度深深的看了眼女儿精致妍丽的小脸,仿佛要将她的摸样刻在心中一般,然后从琥珀端的托盘中捻起一方大红缀金丝流苏头盖,披在了锦澜头上。 锦澜只觉得眼前一红,登时什么都看不到了,一直站在身后的沐兰和文竹走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的手,跟在沈氏身后缓缓往外走。 原以为叶家的园子足够宽敞,平日里总抱怨着走的路太长,太多,可如今这条走惯了的漫漫长路,不到一会儿走到了尽头,拐过一道弯,热闹的喧嚣顿时迎面扑来。 “来了!新娘子出来了!” “哇!瞧瞧新娘子的身姿,果然不凡!” “就是,真不知道新王妃究竟长得什么摸样?” ...... 虽看不到众人的神情眼光,可这一声又一声的喧哗灌入耳中,仍让她止不住心慌,长袖下的小手不由攥成了一团。 突然,就在热闹的喧嚣中,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来了。” 霎时,仿佛天地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一身红装锦服的他与她。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大婚(下) 阎烨骑在枣红色的追风骏马上,身旁是皇上赐下的迎亲侍卫,莫约有四、五十人,沿着高墙将整个叶家从左往右围了大半圈,好杜绝闲杂人等滋事。 不过今日九王爷迎娶叶家二姑娘一事,皇上早就昭告天下,因此前来观礼的百姓颇多,阎烨身上落满了四周百姓投来的目光,但他几乎察觉不到分毫,一心望着门内缓缓走来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她穿这般艳丽的颜色,大红缕金线宽袖对襟嫁裳,袖口,衣襟,裙裾等处均用金丝绣着繁琐精致的吉祥云纹,系在腰间的玉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窈窕身姿,裙裾下一双大红宝相花纹云头绣鞋款步轻移,整个人好似浮在空中的朝霞,炫灿,夺目,却多了一丝丝虚无的缥缈。 他的心霎时变得急切起来,恨不得立即上前将那可人儿搂在怀中,好让他亲身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事实,并非夜夜所做的梦境。 阎烨看着门内的身影越走越远近,子夜般的眸色愈来愈浓,忍不住翻身下马,却稳稳的站在轿子前,他不能乱了规矩。 锦澜头上顶着盖头,除了脚下那一小方空隙,别的根本看不见,但方才那声轻唤,已经让她紧张的心逐渐平缓下来,随着步子越走越慢,耳旁的喧嚣越来越清晰,她知道,应该是走到了大门前。 迎亲的喜娘站在门外笑得满脸喜气,看见锦澜走到了地方,便扯起嗓子扬声喊道:“新妇出门,拜别双亲!” 这时候,锦澜由沐兰和文竹扶着,走到沈氏和叶霖跟前,照着已经放在她身前的大红锦垫双膝跪下。 四周的喧哗逐渐小了下来,锦澜闭上眼,强忍着鼻尖的酸楚,涩声道:“女儿谢母亲养育之恩,谢父亲教诲之情...”往后的话还有许多,可她张了张口却哽了声,再也说不出半句。 叶霖心头自是感慨万分,眼中闪着欣慰的泪光,连声接道:“好,好,往后你切记要与夫君互敬互爱,厮抬厮敬,相濡以沫,衍嗣繁茂,言以率幼,方不落叶家女儿的名望。” 面对这番话,锦澜嘴角抿了抿,平静的道:“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沈氏不似叶霖,能说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道理,她拉着锦澜的手,努力放缓声音,“澜儿,出嫁从夫,你到了夫家,要贤淑居德,帮衬夫君分忧解难,专心过自个儿的日子,莫要记挂娘家。” 锦澜微微颔首,她知道,母亲是让自己不要在为她操心,可是...可是... 她眼中的水雾迅速漫出,一滴滴打在青石地板上,形成一点又一点水渍。 喜娘看着沈氏眼中也将决堤的泪水,机灵的喊道:“哭发,叩首!” 这嗓子一扯,锦澜和沈氏顿时都忍不住哭出了声。 哭发哭发,不哭不发,哭得越大,将来日子才能越红火。 这一声声不舍的哭泣,落在阎烨耳中,叫他的心宛如刀割,忍不住抬脚走了两步,却在即将跨过门槛时停下,目光自沈氏和叶霖脸上扫过,最终落在矮了一截的人儿身上,沉声开口道:“本王定会善待与她。” 锦澜的身子不由一颤,咬紧了牙关才忍住回头的冲动。 沈氏忙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对阎烨轻声道:“九王爷,我的澜儿...就交给你了。”方才看到九王爷过来,还以为他等得不耐了要闹腾,着实让她的心悬了起来,好在目前看来,九王爷确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病已经有所好转。 阎烨点了点头,“放心。” 话不多,却让锦澜的心贴慰不已,连外头围观的百姓都啧啧称奇,想必明儿九王爷神智复清的消息就会传扬出去。 沈氏挺着个大肚子,心绪不宜太过波动,叶霖赶紧伸手扶着她,生怕她出什么差池,锦澜心头虽仍是酸涩难耐,却也强行压下了不断上涌的泪意,恭恭敬敬的给沈氏和叶霖磕了三个头。 待锦澜磕完头,喜娘又适时喊道:“吉时到,上轿!” 新娘出门,须得足不沾地,历来由兄长背负,跨出门槛上花轿,不过锦澜并没有兄长,只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庶弟,因而背着锦澜上轿的事便落在了叶昱身上。 今日是锦澜的大喜之日,又有九王爷和迎亲侍卫在一旁虎视眈眈,叶昱根本不敢耍花样,且这些时日,他暗地里查清了不少事情,也未必会做出对锦澜不利的举动。 叶昱走到锦澜跟前,将袍子下摆一撇,扎着马步俯下身,淡淡的开口:“二姐,我送你出门。” 锦澜被沐兰文竹扶着,稳稳趴在叶昱的背上,这肩膀不算宽厚,也不似阎烨那么结实,但背着她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叶昱用力稳住身子,跨出门槛,走向停在外头的八抬大轿,临上轿前,他突然以只有锦澜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二姐,姨娘的事...多谢。”但是叶家,他志在必得! 姨娘的事,指的是韶姨娘吗?可谢她做什么?叶昱不是该恨她才对吗? 锦澜被这句话一怔,待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花轿中,手里还被人塞了个冰凉的东西,定眼一看,是个细颈圆腹的宝瓶,瓶身上绘着百子千孙图,稍稍晃动,里头还有声响,她捂着瓶口往旁边一倾,顿时从口子里滚出几颗莲子花生和枣子之类的东西。 锦澜面色一红,急忙塞了回去。 门前大红色的轿帘,在叶昱退出来后立即就被喜娘放下,结结实实的掩住了轿子里的新娘,也挡去了四周探视的目光和叶昱复杂的眼神。 “起轿!” 随着喜娘最后一嗓子,早就侯在一旁的小厮一手捂耳一手伸出金线香点燃了挂在墙上的炮竹。 霎时间,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敲锣打鼓的喜庆礼乐,宾客百姓的嘈杂恭贺,混在一起传向四面八方。 锦澜心中仍在思量着方才叶昱的话,突然觉得轿子一晃,就被抬了起来。 随着耳旁的喧嚣逐渐远去,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叶家越来越远了。 就这样嫁了么?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在母亲跟前撒娇了么? 锦澜沉稳的心蓦然慌了起来,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可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仍旧是一片耀眼的红。 眼泪再度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九王府就在皇宫边上不远,临着太液池,但是阎烨生怕轿子颠着锦澜,因而走的速度不算快。 原本普通人家嫁女儿,还得给抬花轿的轿夫塞红包,若不然一路上轿夫故意颠簸新娘,到时候腿都软了,哪还有力气拜堂。不过为锦澜抬轿子的这八名轿夫不是旁人,正是阎烨的贴身近侍,哪敢颠着主子放在心尖上的人儿。 若是锦澜解开盖头站在一旁,定会认出其中两位还是七巧之夜护着自己回府的十三和十四。 轿子两旁跟着锦澜的四个陪嫁大丫鬟,琥珀趁着没人注意,凑到窗边小声的唤道:“姑娘,肚子可饿?奴婢这里有糕点。” 生怕成亲当日内急,新娘一般从早到晚米水不进,沈氏是过来人,明白其中的滋味,又生怕女儿熬不过去,便让琥珀备了些小巧面团子,一口一个既不会沾到唇上的胭脂坏了妆容,也不会落下碎屑脏了嫁衣。 只是锦澜心头惆怅万分,哪会觉得饿,顿时便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我不饿。” 花轿一路走,喜乐一路敲,如此敲敲打打走了不知多久,锦澜便隐隐听到有人在欢呼:“来了!来了!” 紧接着轿子微微一震,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锦澜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立即捧着宝瓶正襟端坐。 “新郎踢轿门!” 阎烨下了马,抿着唇走到轿子前,抬脚象征性的踹了下拦在轿门下半部的矮坎。 喜娘急忙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打起帘子,沐兰和品月俯身入轿,小心翼翼的将锦澜扶了下来。 喧哗的人声,热闹的笑语,铺天盖地的涌来,将锦澜罩入其中,顿时叫她分不清东西南北,踩着脚下的绵软的红毯,她只能懵懂的让人扶着,跨过了放在脚下的马鞍和火盆,迈入富丽堂皇的王府大门。 脚下的红毯一直铺到喜堂,为的便是让新娘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踏入夫家,锦澜缓步慢行,前头一股淡淡的冷香迎面扑来,她慌乱的心一点一点平复如初。 他在前面,即便看不到,她也能感觉到,他就在她身前不过两步远的地方,引着她一步步走入他的生活。 进门便一直往前走,越过花门,穿过回廊,直到脚下的红毯走到尽头,锦澜一步跨入了喜堂。 喜堂里头观礼的人显然也不少,虽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你一言我一语,汇集起来的窃窃私语也能让锦澜听到声响,她抓着宝瓶的手不由紧了紧,能进喜堂的人,身份定然不简单,说不定全是王孙公主,她千万不能出错,以免失了阎烨的脸面。 “吉时已至,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锦澜被扶着转了个身,然后屈膝一拜。 “二拜高堂——” 由于先帝和皇贵妃已逝,太后深居宫中不能到场,因而堂上供奉的是两柄由皇上和太后赐下来的金玉如意,锦澜和阎烨转回身,冲着高堂行了一礼。 “夫妻交拜——” 锦澜身子顿了下,才由喜娘引着缓缓往右边转了半圈,慢慢矮下身子,深深一拜。 自此,愿与君举案齐眉,白首不相离。 “礼成,入洞房——” 锦澜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扶起,再度七拐八拐,最终进了一间充满熟悉香气的屋子,坐在了绵软舒适的床榻上。 新房内的声音不比外头热闹,但佩环清脆的声响络绎不绝,亦有欢悦的女声含笑道:“皇叔,快挑起盖头让我们瞧瞧皇婶长得什么摸样?” 锦澜心头一紧,就见半截纯金雕花的秤杆探入盖头内,紧接着眼前一亮,使得她不自觉的眯了眯眼。 “果然生得如芙蓉一般。” “白白净净的,怪不得有如此福气。” “皇叔可是抱得美人归了呢!” 喜庆的话如潮水般涌来,女眷们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疑惑... 锦澜对此视而不见,她稍稍一抬眼,就对上了那双狭长的眸子,仍旧是挺拔修长的身影,可那张陌生却异常熟悉的脸,让她不由心头一震,霎时瞪大了双眼,身子彻底僵在了原地—— 第二百四十八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上) 为什么?他,他竟同前世被误为是安远侯世子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锦澜从震惊中幡然醒悟,难道,她前世在玉兰树下遇到的人,是阎烨? 这,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所嫁的夫君,竟然就是前世系了一颗芳心之人。 阎烨没有遗漏她眸子里闪过的惊愕,也没忽视那突然变得生硬的身子,眸光闪了闪,顿时沉淀下来,冷冷的张口道:“都出去。” 原本还回荡在屋内的欢声笑语嘎然一止,女眷和喜娘目瞪口呆的望向面色冷冽的九王爷。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出去!” 随着一声冷喝,众人人蓦然记起,九王爷可是个心智有异的人,这会儿怕是发病了! 不出片刻,屋内的人蜂拥而出,只剩一脸惊恐但仍护在锦澜身前的琥珀等人。 阎烨淡淡的扫了她们一眼,脸色虽冷,语气却放缓了不少,“你们先出去守着吧。” 四个丫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转身看向坐在床沿上,垂着头一动不动的锦澜。 阎烨不耐的皱了皱眉,“怎么?” 屋子里骤然降低的冷意使得四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连锦澜的身子都忍不住轻颤了下,抬起头对四人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这话一出,四人只得忍下心中的担忧,行了礼,躬身退出去。 阎烨大步走到锦澜跟前,目光紧锁着那抹娇小的身子。 大片的阴影当头罩下,锦澜心跳微浮,目光闪躲,抓着宝瓶的手指节泛白。 阎烨望着仿佛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般,怯弱不安的人儿,心头的怒意难以自制地涌了出来,“我长得很骇人?” 锦澜以为他是为方才自己的失礼而生气,没想到开口问的却是这个,立即就呆住,抬起眼愣愣的看着阎烨,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 没想这一愣,反而让阎烨的怒火更盛了,他本就有些忐忑不安,毕竟锦澜从未见过他的真面貌,今日大婚,他也不能带上她熟悉的易容面皮,算起来竟是两个人头一回坦诚相对,不料她竟是这般反应! 想起来就觉得心堵,他忍不住又扬声问了一回。 锦澜这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的道:“不,不会。” “既然不会,你为何一副受到惊吓的摸样?”阎烨皱褶的眉心慢慢放平,语气里暗隐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宠溺。 “我,我...”锦澜本想说我没有,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成了,“我曾见过你。” 屋子里霎时就静谧无声,除了那对正灼灼燃烧,婴臂粗的龙凤红烛,偶尔一两声爆响的烛花外。 阎烨眸光沉凝,深深的看着正因失言而满脸懊恼的锦澜,突然伸手撩起一角袍子,坐到了床榻上,挨在她右侧,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锦澜恨不得拿东西堵了自个儿的嘴,听他这么一问,哪敢说什么前世今生,只得含糊两句:“是,是在梦里。” 这话说出来,叫锦澜自己都不信,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今生从未见过阎烨的真容,即便梦中相见,也该是那个带着易容面具的他才对。 但是不这么说,她也找不到什么好说辞了。 “梦中?”阎烨唇角动了动,眼中陡然泛起一丝莫名的光芒,他伸手探向锦澜低垂的下颌,轻轻一抬,便将那张妍丽的小脸尽数收入眼中,“我也曾,做过这样的梦。” 什么?这回轮到锦澜讶然了,“什么梦?” 阎烨的手张开,改抬为抚,轻松的覆上她半边脸颊,锦澜的肌肤本就白皙,虽然因为绞面而泛红,但邹氏上妆并未抹多少脂粉,因而阎烨能清晰的看见逐渐泛出桃色的娇腮。 他心头微动,声音愈发轻柔似水,“一片盛放的玉兰林中,有个眼蒙丝绢的小东西,磕磕碰碰间却忽的扯住了我的袖子...” 低沉沙哑却略带一丝魅惑的嗓音,缓缓讲述着那个她本以为早就遗忘的梦境,锦澜不由自主的睁大了双眸,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棱角分明的面容。 “自懂事开始,这梦境总是反复,但我从未看清过她的容貌,惠无老和尚说,那是前世的景象。”阎烨脸色平静,可目光却热切的自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滑过,流转在娇嫩的红唇,小巧的鼻尖,和闪着诧异与不敢置信的水眸上,“后来,灵济寺里遇上了你,再做那梦,人便能看清了。” 锦澜心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她颤着声问道:“那,那人是谁?” 阎烨总是抿着的薄唇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眸色潋滟,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吐出两个字:“是你。” 锦澜僵着的身子霎时就软了,对于阎烨的话,她自是信的,连她都能重活一世,阎烨在梦中窥到前世的事,又有何出奇?只是...“后来呢?” 后来他可曾晓得她的心思?可曾晓得她以为他是安远侯世子,才点头应下那桩亲事? 阎烨眸色微沉,“没有后来,自看清楚那人是你后,就再也不曾做过那个梦了。” 所以,他意识到她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便开始一日复一日地等待,直到能将她完全占据的这一天。 锦澜闭上眼,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疑惑彻底解开,前世想必是顾云恒带着阎烨登了叶家的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隐瞒了阎烨的身份,加上叶霖和韶氏想与安远侯府联姻,才故意将他说成是安远侯世子。 只是没想到,今生月老的红线,仍旧将她与他牵在了一起。 阎烨看了眼锦澜眼角泌出的水泽,强忍着吻上去的冲动,抬手轻柔的拭去,“好了,先将后头的礼行完。”他虽不拘小节,但是为了她,他愿意循规蹈矩完成这些繁文缛节。 说罢他便起身,扬声唤了外头不敢走远的喜娘和丫鬟进来,锦澜忙端身坐好。 一早就过来铺床布置,又在外头安排嫁妆事宜的傅氏得了喜房里头的消息,这会儿也匆匆赶了过来,一同前来的还有五、六个凑热闹的公侯夫人姑娘。 喜娘偷瞄了眼恢复正常的九王爷,便扬声招呼傅氏和夫人姑娘们自五色果盘里抓取花生,莲子,枣子等小果子撒入帐内,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傅氏等人边撒喜娘边在一旁喊吉利话,好在这几位知分寸,并没有将果子往锦澜身上砸,而是准确的落在的两旁的锦被上。 撒完果子,喜娘又自喜桌上端来一盘白胖诱人的饺子,“新娘子快尝一口。” 锦澜执起银箸夹了一个凑到嘴边,小小的咬了一口,虽说一整日都没有进食,这会儿腹中空空,可饺子里头半生不熟的肉馅着实让她难以下咽,但又不能吐出来,顿时就苦了脸。 喜娘笑眯眯的问道:“生不生?” 锦澜好容易才强迫自己咽下去,咬着嘴唇小声道:“生,生的。” “新娘子说生,生个大胖小子!”喜娘欢声呼道,引得屋里头的女眷纷纷掩嘴笑出了声。 锦澜一脸窘迫,羞得两颊通红,赶紧垂头含胸,不愿抬头见人了。 笑闹了会儿,外头的喜官便唤道:“启禀王爷,该出去向宾客至礼敬酒了。” 阎烨扫了傅氏等人一眼,转过身吩咐琥珀等人,“好生伺候王妃。” 四个丫鬟行礼应道:“奴婢遵命!” 阎烨走后,另外几名被傅氏拉来救场的夫人姑娘也起身告退,待屋里只剩下傅氏和锦澜及几名陪嫁丫鬟后,傅氏才对锦澜柔声道:“王爷莫约戌时便会回房,到时候再行合卺之礼,王妃若是饿了,桌上的果子糕点可垫垫肚子,但最好还是莫要吃。” 锦澜看着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傅氏,虽然当年在汝阳侯府里,傅氏曾与老祖宗一同合伙算计她,但今日从清早便帮着她忙活,方才又及时过来镇场,她心里多少有几分感激,便颔首轻声道:“有劳大堂伯母了。” 若是新嫁娘没有亲朋好友投五色果,虽不打紧,但传出去到底是件不好听的事。 傅氏忙碌的一天,为的正是这一句,顿时笑了起来,“如此,我便出去了。” 锦澜点了点头,让品月将傅氏送出门。 屋子里再度静了下来,九王府占地极广,正院又位于王府中央,因而就算侧耳倾听,也听不见前院的喧哗。 沐兰看着喜桌上丰富的果品点心,轻声问道:“姑娘,要不要吃点东西垫肚子?” 琥珀一听,不由沉声道:“还是这么冒失,如今咱们该喊王妃了,往后言行多注意些,万不能落了王妃的脸面!” 沐兰不由暗吐了下舌,“是,多谢琥珀姐姐教导。” 锦澜看着琥珀严谨的摸样,不由笑道:“好了,总归是头一次,往后日子长了,自然就习惯了。” 四人连忙屈膝应道:“是。” 过后琥珀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一本被红绸裹得严密的小册子,捧到锦澜跟前,“王妃,这是太太临出门前交给奴婢,说是合卺酒前务必请王妃过目。” 锦澜将手中的宝瓶放到一旁,疑惑的接过琥珀递过来的册子,葱白的指尖轻轻拨开缠绕在上头的红绸,淡黄色的皮面一个字都没有,可一翻开,便瞧见两张书页上画着各式各样亲密贴身的小人儿,均是一男一女。 原本才消下去的血色轰的一下又冲上了头顶,她双手一抖,小册子便落到了脚边,琥珀慌忙俯身捡起,可目光触及到里头的画面,脸色也跟着一红,忙搁到床榻上,急急退了几步。 锦澜不自然的别开眼,唤了品月将册子锁到箱笼里。 许是这一出闹的,锦澜并没觉得时间过得多久,外头便有了动静,下一刻就听见守在门外的露珠和冬雪低声行礼,“王爷。” 紧接着门帘子一动,喜娘引着阎烨踏入了屋里。 共饮合卺酒,新人共坐床头,袍角裙裾打上同心结,成亲之礼尽数完成,喜娘照例叨念几句吉祥话就率先退出去了。 阎烨扫了眼仍立在原地的四名丫鬟,“出去吧。” 锦澜听了这话,身子不由一僵,抬起眼,巴巴的看着琥珀等人,希望她们能多留一会儿。 可惜这回四名丫鬟毫不迟疑的退了出门,顺便还将门给带上了。 阎烨扭过头,看着锦澜惊慌失措的摸样,嘴角轻轻一翘,伸手抚上她娇嫩的脸颊,散发着淡淡酒香的薄唇缓缓的压了上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中) 锦澜一惊,立即似只兔子般噌的跳起身,红着脸盯着他饮了酒,泛起一层淡红的俊脸,磕磕巴巴的道:“我,我,你,你喝了酒,我去喊人送解酒茶。” 可是裙裾同阎烨的袍角被喜娘打了个同心结,慌忙间刚迈两步她就被绊住了脚,顿时面朝下直栽向青石地板—— 阎烨猛地站起身,眼疾手快,自身后牢牢的勾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免去了她新婚之夜磕得头破血流的凄惨,紧接着稍稍一用力,娇小的身子登时就被他直接托入怀中,坐在他的大腿上。 “你放心,我没醉。” 暧昧的话语加上亲密的姿势,着实让锦澜的心砰砰直跳,后背源源不断渗透过来的暖意和颈子上撩人的气息,她再也耐不住挣扎起来,“阎,阎烨,放开我。” 岂料这一动,叫阎烨向来骄傲的自制力瞬间瓦解,勾在腰肢上的铁壁一松,却在锦澜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之前将她身子一转,霎时两人面对面,按耐不住的薄唇重重的印上两片甜美的娇嫩,汲取他梦寐以求的芬芳。 淡淡的酒气混着熟悉的冷香在锦澜唇齿间绽放,她一下便醺软了,在唇瓣上流连的舌尖趁机闯入紧闭的牙关,缠着她闪躲的柔软索取更多,同时一手贴在她后背游走,一手抚上她的云鬓,略微粗鲁的拔下她头上的钗环,随意弃在地上,即便是那顶价值连城的金凤冠也毫无例外。 锦澜身子软软的挂在阎烨身上,若非有后背那只手撑着,只怕会跌到地上去,阎烨黝黑的眸子里映着她紧闭颤抖的眼睫,剧烈交缠的舌尖放缓了几分,时而搅动几下,时而轻轻吮吸,拆完钗环的手逐渐移到腰间的玉带上,修长的手指摸索着,直至触碰到玉带内侧的银扣,左右一捻,玉带便自她腰间滑落。 原本被掠得七晕八素的锦澜觉得肩上一凉,下意识伸手一推,就要蹦起来,结果被阎烨一把扯住,“当心。” 失了玉带,原本穿在身上的嫁裳对襟微微敞开,露出里头月白的绫衫,锦澜垂下发窘的小脸,连忙揪着衣襟站在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摸样。 白皙无暇的颈子和小巧圆润的耳垂,就这般映着烛火,清晰的落在阎烨墨色渐浓的眸子里,殊不知这番摸样,愈加让他难以把持,他突然站起身,一手抓着锦澜的柔荑,一手扯着铺在床榻上的锦被用力往外一挥,落在被面上的小果子霎时全被扫落在地,随后一把抱起缩瑟在旁的人儿,压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不,不...”锦澜失声惊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阎烨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叫她觉得害怕,本能的想要抗拒。 “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阎烨强忍着下身几乎要胀裂的欲望,一点一点轻柔地剥去她最外头打了同心结的大红嫁衣,露出里面月白色的绫衣。 瞧着她颤抖的身子,他缓缓低下头,温柔的含住她微凉的唇瓣,吮了几下便沿着小巧的下颌一路往下,浅浅密密的啄吻着她白嫩的颈子,同时手指摸索到她身侧的绳结,曲起手指轻巧一勾,月白色的绫衣便被解开。 冰凉的空气渗入娇嫩的肌肤,锦澜低下头一看,大红色的五彩鸳鸯戏水肚兜就这么直直的落入眼中,一只大掌贴在腰间,正准备往里头钻,她原本就赤红的脸颊骤然加深了三分,几欲要滴出血来,双手急忙抓住那只蠢蠢欲动的大掌,几乎就要哭出声来,“阎,阎烨!” 阎烨眸光轻闪了下,被抓住的手退到一旁,另外一只则迅速绕到她颈后,系紧的绳结不过三两下就被解开了。 锦澜察觉到他的意图,可惜为时已晚,待她松开手去捂胸前滑落的兜子,阎烨便揽着她纤细的肩头稍一用力,娇小的身子往他身上贴近了些,同时微微一侧,正好让他另外一只手贴到后背,将最后的绳结解了去,紧接着又伸手一探,抓着她捂在身前的兜子用力一扯,他的眼前再无阻碍。 灼灼红烛下,酥香白腻,粉蕊初结,让他如浓墨般的眸子不由一凝,连呼吸都加重了许多,顿时松开满面娇羞的人儿,飞快的解去自己身上的大红锦袍。 锦澜一获得自由便支起身子往角落里缩,如今她上身寸缕不着,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不由自主的泛起一小片疙瘩,可她仿佛没有感觉般,目光紧紧的盯着宽衣解带的阎烨,小手慌乱的扯着床上的锦被,好遮住自己赤裸的身子。 还未容她将被子裹牢,阎烨已经将身上的衣裳尽数褪去,又摘下箍在发间的金冠,只着一条月白绫裤便上了床,望着即将裹成一团的小人儿,嘴角轻轻一翘,伸手摸到锦被的一角,用力往下一拉,随着一声娇呼,锦被中滚出一个白嫩的身子。 “阎,阎烨,我,我...”锦澜又羞又惧,身子整个缩成了团儿,水汪汪的眼眸怯生生的望着露出精壮臂膀的阎烨,“我有事同你说。” 阎烨好看的剑眉微挑了下,抬手就将她捞过来,轻轻压在身下,嘴里低低的咕嘟一句:“你说。” 这,这叫人怎么说?锦澜苦着小脸,试着推了推她滚烫的胸膛,结果纹丝不动,她抬起眼祈求的望着压在身上的人,“我,我真的有事!” 阎烨的手顿都没顿,直径解着她的亵裤,泛着情欲的眸子盯着那张白皙细腻又染着一层红润的小脸,哑声道:“我在听。” “我,我...”锦澜哪还能说话,不知是该遮挡露在眼前的白兔,还是揪被他解开的亵裤,本就人小力微,顾此失彼下,那条薄薄的亵裤就被他毫无阻碍的褪了下去,露出两条光滑白嫩的小腿。 她下意识紧紧合拢双腿,却抵不过他的力气,叫人扣住好似一用力就能捏碎的脚踝,稍一用力,双腿间便挤进来一具火热的躯体。 精壮结实的身体覆盖在纤细柔弱的人儿上,阎烨垂下头,紧紧吻住她的唇,不让她再多说半个字,游走的大掌攀上她胸前的娇嫩,柔软细腻的触感简直让他克制不住体内的冲动。略微揉捏了几下,湿润的薄唇带起一丝银线,沿着她的颈子向下吻舔,滑过娇小的隆起,一口含住那诱人的粉嫩。 锦澜浑身一颤,搁在软玉枕上的头稍稍往后一仰,喘着气无助的推搡着埋在胸前的脑袋,葱白的指尖缠绕着他墨黑的发丝,绽放出一股异样的妖娆。 感受着她逐渐发烫的身子,阎烨用牙齿轻轻啃咬了几下硬挺的粉珠儿,在她颤栗之际,揉捏着另一只白酥的手缓缓松开,探向她双腿间从未有人触碰过的私密之地。 “啊——”锦澜惊叫出声,下意识就要并拢双腿,可被他的身体挡着,根本合不上半分,只能任凭他肆意探索。她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身下一拨又一拨酥麻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水汪汪的眼眸紧紧闭着,颤动的眼睫宛如落在娇花上的蝶儿,急促起伏的胸口一对白兔儿微微抖动。 实在无法承受体内流窜的情欲,她睁开眸子,哀求的望着阎烨:“我,我,好难过...” 甜糯的嗓音混着低低的娇喘,如同一根芦苇撩过阎烨的心头,他凝眼看着身下娇柔无助,任君采撷的人儿,脑海中最后一根倏然弦崩断,略微撑起身,三两下褪去身上最后的绫裤,抬起一条纤细白嫩的腿儿架在臂弯上,俯身上前亲吻着她的娇唇。 锦澜察觉到下身抵着一处异常火热的异物,正在来回摩擦,她猛地一哆嗦,伸手挡住他的胸膛,颤声道:“不,不,我怕,我怕......” 阎烨强忍着冲进去的欲望,温柔地吻舔着她白皙的颈子和圆润的耳垂,在她耳旁喘着灼热的气息,沙哑却带着诱惑的嗓音低低的道:“莫怕,澜儿,相信我,此生定与你生死不离。” 话落,趁着她平复下来的瞬间,精壮的腰用力往前一挺—— “唔!”锦澜只觉得下身一阵尖锐的痛楚,忍不住痛呼出声,含在眼中的水泽霎时泌出,滑落到软玉枕上。 阎烨心疼的拂去她眼角的泪滴,却无法拒绝前所未有的欢愉,被温润紧致的她包裹,即便没有完全侵入,即便没有动弹,依然叫他销魂入骨。他咬着牙,强忍抽动的欲望,低头吻住她因疼痛而略微苍白的唇,腾出的大手在白嫩的身子上游走,直到她软下僵直的身子,才将剩余的部分缓缓地推入她体内。 下身又酸又疼,还有股子莫名的饱胀,锦澜抬起水雾弥漫的眼眸,茫然的望着与自己近在咫尺幽深的眸子。 阎烨再也把持不住,抬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缓缓的挺动起来。 逐渐褪去的痛楚夹杂着一股甜蜜的快感再度袭来,锦澜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轻轻捶打着他结实的肩膀,低声泣道:“疼,轻点,你轻点......” 微不可查的挣扎和低低的哀饶,让她看起来愈加妩媚动人,阎烨盯着她的眼眸就快滴出水来,猛地低头锁住她哀泣的唇,一手却绕到她臀下,托起她浑圆的粉臀,用力的贴向自己—— 第二百五十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下) “啊——”锦澜低低的呼了一声,身子的摇晃陡然加剧,好似一只在巨浪中翻腾的小船,双手无助的环在他的颈后,在她身上驰骋的人哪有半点儿怜香惜玉,剧烈的撞击一下又一下,夹杂痛楚的快感接踵而至。 阎烨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理智,唯一记得的,便是撑起身子,以免压坏了身下的人儿,两人结合之处泛滥着销魂与蚀骨,令他根本停不下来,一手撑在她身旁,一手死死托着她的粉臀贴向自己,腰身用力挺动。 薄唇沿着她水润的眸子吻舔到娇嫩的唇瓣,一路往下滑过微微昂起的下颌、纤细的颈子,最终落在微微晃动的粉蕊上,每一次吮咬,都能感受到她的紧缩和钳窒,这滋味,叫他忍不住低吟,恨不得将身下的小人儿整个都揉到骨子里。 锦澜的视线逐渐模糊,耳旁充斥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环绕在他颈后的小手几乎掐进肉里,可压在身上的人却没有丝毫感觉。 到最后,仿佛蓄积过满却仍旧潺潺注入的池水,无法言喻的欢愉在体内轰然炸开,她忍不住弓起身子尖叫一声,双手顿时自他肩头垂落...... 几乎就在一瞬间,阎烨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捧在粉臀下的大掌狠狠一揉,死死的贴着身下的娇躯,低哼一声,巨大的愉悦和满足流窜在四肢百骸中,让他止不住轻轻颤抖。 良久,阎烨才从那股不可自拔的侈靡之感中清醒过来,低下头目光温柔的端详着身下早已瘫软如水的人儿,粗重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些,抬起手拨开掩在她小脸上的凌乱发丝,露出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前额,轻柔的吻了吻略微红肿的唇,轻唤道:“澜儿,澜儿...” 锦澜一声微弱的嘤咛,缓缓睁开眼,看见仍压在自个儿身上的赤裸胸膛,红潮未退的双颊不由一涩,刚想挣扎挪开身,不料一动,酸疼的感觉霎时袭来,尤其是下身的私密之处,顿叫她吸了口气凉气,不敢在随意乱动了。 “疼吗?”阎烨看见她忽然变白的小脸,爱怜的道。 锦澜吸了吸鼻子,澄澈的眼眸中含着盈盈水光,哽声道:“疼,很疼。” 她从不知道新婚之夜竟会这样遭罪,虽然母亲之前曾隐晦的提过,又让琥珀给了她那本册子,可到底还是不如亲身经历来得清楚明白。 阎烨微微撑起身子,目光自她脸上移开,落在刚刚承欢的娇躯上,只见白嫩的身子上遍布或青或红的印子,赤裸裸的控诉着他方才的粗暴,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飞快的闪过一丝懊悔。 光影摇曳,锦澜仰着头,恰好将他眸中的懊悔看入眼里,心头轻轻一荡,吃力的抬起酸软的小手,覆上他黝黑的眼眸,“现在不疼了,真的。” 细弱的嗓音,含着让人怦然心动的甜糯,阎烨顿了下,一双子夜色的眸子流露出绝无仅有的温柔缱眷,轻抿的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察觉到仍埋在体内的异物又开始蠢蠢欲动,锦澜的小脸霎时变了,眨了眨浮上水雾的眼眸,泫然欲泣的望着阎烨,“我,我,你,你出去可好?”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摸样,阎烨心头一软,强行压下复燃的欲火,依依不舍的自她体内抽身而出,随后侧身睡下,伸手将她捞入怀中,又抓起一旁险些掉落地上的锦被,覆盖在两人身上,隔着一层薄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我不动你,睡吧。” 虽然身上一片潮湿粘腻,却抵不过浓浓袭来的困倦,加上这温暖的怀抱和让人安心的冷香,锦澜的眼皮子勉强挣扎了下,便沉沉的阖住,甜甜的睡了过去。 ****** 九王爷虽得皇上宠信,但众所周知,九王爷是个心智不熟的傻子,因而同九王府往来深切的人家并不多,但自打昨日大婚,九王爷亲自上门迎亲,又表现得与常人无异时,风向一下就变了。 以至于晚上婚宴开席后,仍有不少人家携礼上门,热闹的气氛直到月上中梢才逐渐散了去。 不过外头虽忙碌,位于九王府最中央的璞园里却是夜静如水,就连平日里紧跟在阎烨身旁的侍卫都得了令,撤出了院子,只在外头的暗处守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琥珀和品月两人守在廊下,偶尔闻及一两声屋内的动静,不由面红耳赤,好容易挨到天色泛明,琥珀略略伸了个懒腰便站起身,小声的道:“你守着,我去唤嬷嬷备早膳,听说今儿还得进宫谢恩,一会儿王爷和王妃怕是要起身了。” 品月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连连点头道:“我省的,你去吧!” 璞园修缮十分宽敞,亭台楼阁一处都不少,除去正房和厢房,有大小两间书房和小厨,正房后头是个别致的小花园,里头不但有奇石名卉,还有一座精巧的凉亭,而往左走,则是一处梅林,栽着十来株梅树,即便不用到大园子里,亦能赏花扑蝶,踏雪寻梅。 如今随着锦澜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都住在西厢房后头的下人房里,虽说是奴仆,却也是两人一间屋子,里头分内外两间,不带耳房。摆设家具,统统为上等楠木所制。即便那些丫鬟婆子是从叶家这样颇有底蕴的府邸出来,也被九王府里的大气惊住了眼,心里对锦澜愈加敬畏起来。 得了琥珀的叫唤,一夜都没睡安稳的唐嬷嬷和沐兰露珠等丫鬟纷纷起身,璞园里顿时忙碌起来,但每个人均是轻手轻脚,不敢扰了屋里的人。 供桌上的龙凤红烛即将燃到尽头,鎏金腾云蟠花烛台上缀满了烛泪,青石地板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锦澜昨日带的钗环金冠,还有两件仍打着同心结的大红华服嫁衣,至于贴身的绫衣亵裤则是半搭在床沿边上,一只裤腿垂落在地,床下的黑绸官靴倒了一只,恰巧压在大红色宝相花纹云头绣鞋上。 昨夜颠鸾倒凤的欢好,屋里仍旧弥漫着一股淡淡荼蘼,紫檀喜鹊石榴纹架子床上,红帐低垂,人影相依,宛如一对交颈的鸳鸯。 一层薄薄的百子千孙双囍锦被掩住了夺目的春色,朦胧中只能窥见一道侧卧的宽厚后背和一只搭在外头的白嫩手臂,散落在软玉枕上的黑发蜿蜒缠绕,分不清丝丝缕缕都属于谁。 锦被下,他仍旧圈着那具娇小的身子,右手臂探入她颈下,环着单薄的肩头,左手扣在轻盈的腰肢上,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一呼一吸间全是她发丝间淡淡的清香。 随着窗外的天色放明,柔和的曦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屋外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虽然不大,但仍将阎烨自梦中惊醒,狭长的眸子微微颤了颤,蓦然睁开,墨玉般的瞳孔中初醒的茫然飞快消退,不出片刻就恢复了原本的清冽。 他垂下眼,望了望还在睡梦中的人儿,眸中的冷漠逐渐褪去,覆上一片柔色,双手微微一缩,便将她温软的身子贴近了些,原本扣在腰肢上的大手毫不客气的滑过她浑圆的粉臀,轻轻揉了揉便往上游走。 锦澜不堪其扰,不满的鼓起腮帮,迷糊的咕嘟一下,翻个身继续睡。 殊不知这样背对着他,反倒将俏挺的臀贴近了那慢慢抬头复苏的坚挺上,挠心的诱惑叫阎烨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哼,恨不得就这样挤进去,可他到底没忘,今儿个还得进宫。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小心的往后退了退,没想到锦澜习惯了贴在身后的暖意,似乎不满他的抽身,动了动身子,又拱到了他怀中,这回贴得更近了。 这,这小东西简直就是在挑战他的底线,阎烨咬着牙,眸中闪过一丝决然,大手一挥,掀开被子,抚摸在她平坦小腹上的手往下一探,抬起一只绵软的小腿,就要将蓄势待发的昂然挺入她体内—— “启禀王爷,老奴奉命前来收白绢,且时辰也不早了,王爷该起身,带王妃进宫谢恩了。” 陡然响起的古板声音,让阎烨准备冲锋陷阵的身子霎时僵住,同时也惊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锦澜,她抬手揉了揉眼睛,醒过神一看,顿时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白皙的小脸唰的浮起一片红霞,连忙挣脱他的钳制,缩瑟到一旁,哪怕身上酸疼难忍也顾不上了。 阎烨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挫败,外头唤门的,是太后特地派过来取验白绢的老尚人,事关锦澜的清白,他即便不在意那老尚人,也得为这小人儿思量。 他揉了揉锦澜的发鬓,“你多躺一会儿,我来处理便是了。”说罢便赤着身子撩开红帐,待下榻后小心的将铺在床上,已经皱褶不堪却落着朵朵红梅的白绢抽了出来。 锦澜看着白绢上的印记,脑海中又浮现出昨夜的点点滴滴,羞得将脸深深的埋在锦被中,不敢多看他一眼。 这番举动让阎烨眸中泛起一抹笑意,他将白绢置在手中叠成巴掌大的方形,轻柔的放入备在桌案上的红木匣子里,抬手将帐子掩好,拎起已经滑落在地的绫裤套上,赤着脚走到床尾的黄花梨云纹椸架旁,随手取了件秋色锦袍罩在身上,托着红木匣子缓缓的走出里间。 第二百五十一章 清晨 有了老尚人的临门一脚,总算没让锦澜误了进宫谢恩的时辰,阎烨将红木匣子交给老尚人,顺便吩咐守在门前的品月备水。 璞园里当差的侍女本就不多,也就三两个,为顾及锦澜的感受,他早早就将侍女全都打发到别的院子去,如今璞园里的活儿全权交给了锦澜带来的陪嫁丫鬟。 不一会儿唐嬷嬷便亲自领着露珠冬雪等几名丫鬟将热水抬进耳房,阎烨不用她们伺候,自顾进去,不一会儿耳房里就响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锦澜隔着帐子看见露珠等人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首饰锦袍,脸色微微一红,攥着锦被的手不由紧了紧。 唐嬷嬷撩起帐子挂在嵌了明珠的雕花金钩上,柔声唤道:“主子,该起身了。” 横竖都是一刀,锦澜咬了咬下唇,探出头瞅了笑眯眯的唐嬷嬷一眼,缓缓的掀开了裹在身上的薄被,唐嬷嬷霎时瞪大了眼珠,抽了口凉气,“这,这......”王爷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看着锦澜身上的触目惊心的印子,唐嬷嬷心里就对阎烨生出了一丝不满。 “嬷嬷...”锦澜窘着小脸,弱弱的唤了一声,她也晓得如今自个儿身子上的印子有多骇人,都怪他...... “哎。”唐嬷嬷心疼的应了声,忙将手上干净的绫衣,轻柔的罩在她身上,然后搀扶着她下榻,进了另一间耳室。 到底是夫妻之间的房中事,对方又是王爷,她就算有心,也管不了啊! 里头的花梨木红漆浴桶里盛满了热水,锦澜的一浸进去,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舒畅不已,略略泡了一小会,就见唐嬷嬷拿着个白瓷瓶子走了进来,她好奇的看了两眼,“这是什么?” “王爷方才拿出来的东西,说是让主子就着泡一泡。”唐嬷嬷拔出软塞,将瓷瓶凑到浴桶边上一倾,清碧的液体潺潺落入热水中,一股淡淡的芳香随着氤氲的水雾飘散,泌人心脾。 小巧的鼻翼稍稍动了动,锦澜便轻笑道:“倒是好闻得紧,许是什么香露之类的吧?” 唐嬷嬷也不晓得是什么,阎烨将东西交予她时并未明说,“主子喜欢就好。” 在浴桶了泡了半盏茶的功夫,锦澜依依不舍的站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小瓷瓶里头的东西发生了功效,原本酸疼的四肢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就连身上的印子也淡了不少,她抬了抬手一脸惊奇。 “难怪王爷让奴婢将东西拿来给主子用。”唐嬷嬷欣慰不已,心里对阎烨那点不满也作烟消云散,拿着一方宽大的棉巾子就将锦澜罩住,轻柔的帮她把身子上的水珠擦干。 琥珀则用另一方棉巾裹住她湿漉漉的长发,待将发丝擦得半干,换上贴身衣物,锦澜才回了里间。 阎烨早已经洗漱完毕,这会儿穿着一袭月白绫衫,正坐在书案后看书,仍旧滴着水珠的黑发就这么披散在身后,浸湿了衣裳也不管,听到耳房有动静,眼皮子一抬,就看见锦澜从里头缓步走出,僵直的嘴角不由软和了几分。 “可饿了?” 听得他略低沉的嗓音,锦澜不由顿了下脚步,她自昨日一早起身就没进过什么东西,夜里又被他那般折腾,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只是一直都没得空闲喊,这会儿听他一问,忙不迭的点头,小声道:“饿了。” 阎烨很干脆的合上手里的书籍,起身走过去,牵起她的小手,淡声道:“先过来用膳。” 绕过摆在一旁的四扇黄花梨描金山水刻丝琉璃屏风,那张紫檀雕榴花嵌大理石的桌案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膳食,有熬得香糯的碧梗粥,清脆爽口的拌莴笋丝,白嫩的杏仁豆腐以及藕丝荷粉、素烩三鲜丸、酒酿圆子羹...最后还有一道奶油松瓤卷酥。 锦澜一下就想起了那日在澜园的小书房内,他充满挑逗的举动,尽管昨夜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可她脸上仍止不住燥热。 阎烨眸光轻闪了下,夹起一块奶油松瓤卷酥搁在锦澜跟前的青瓷冰纹碗里,闹得她彻底红了脸。 稍稍抬头,锦澜瞄到他眼中的愉悦,顿时就晓得他是故意拿她逗趣,便赌气执起银箸,将碗中的奶油松瓤卷酥三两口啃完咽下,不想这道点心吃起来竟比往日再叶府中吃的还要酥脆香甜,腹中的馋虫立即被勾了起来。 “府里头有个擅长江南菜的厨子,你且尝尝看,若是喜欢就留着。” 锦澜眨了眨眼,难道这些早膳都不是唐嬷嬷做的?她习惯性侧头看向一旁,发现这隔间里头只有她和他两人,这才记起方才的话,他不喜旁人靠近。 阎烨见她停了箸,不解的皱了皱眉,“怎么不吃?可是不合胃口?” “不,不是。”锦澜忙摇了摇头,垂首专心对付碗里越堆越高的菜肴。 他是为了她才寻了个擅长做江南菜的厨子吧?虽说他常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可终究还是在久居京城,应该不会喜欢口味清淡的南方佳肴。 心里这样想着,锦澜登时觉得口中的菜肴又变得鲜美许多。 见她吃得欢,阎烨的胃口显然也不错,待她吃饱后,便将剩下的东西席卷一空,最后搁下碗筷,拭了拭嘴,“去更衣吧,差不多该动身了。” 锦澜心满意足的起身,唤了唐嬷嬷进来更衣梳头,进宫谢恩自然得穿得华丽一些,唐嬷嬷选了件大红牡丹缕金线锦绣宫装,照样梳了个流云飞仙髻,云鬓间插着一支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正中还别着赤金五凤朝阳如意步摇,圆润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红珊瑚滴珠坠子,顿时便显得娇艳俏丽,光彩照人。 可等她穿戴整齐,回头一看,阎烨仍旧是披头散发的摸样,连外袍都不曾换上。 “平日里伺候你的丫鬟叫甚?叫进来吧。”锦澜想了想,还是开口提了这个问题,阎烨早就过了弱冠之年,从昨夜的行事来看,想必也不是个生疏的,那么他身旁应该会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即便她心头不喜,也无法避免的这个事实。 阎烨眼也不抬,“不必,你来就好。” 锦澜身子僵了下,登时有些手足无措,“我不会。” 她说的也是实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更衣梳头全是交由唐嬷嬷或是碧荷打理,连自个儿都收拾不好,更别提是帮旁人,尤其是男子。 “无妨,能见人就行。”阎烨倒是一脸无谓,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 锦澜无奈,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转身便让唐嬷嬷打开摆在墙边的紫檀雕暗八仙双层四门柜,如今她的东西大多在东厢房的箱笼里,柜子里装的,自然就是他的衣物。锦澜一眼扫过去,却发现他的衣物只有青白黑寥寥几种颜色,根本没得喜庆的感觉。 不得已,她只好挑了件雪青色缕金线暗绣蟒纹立领袍子,腰间环上一条松香色弹墨嵌玉腰带,挂着一枚古朴的青玉佩,虽有些素淡,却丝毫不损他一身华贵的气质,反倒衬得原本俊美的面容愈加温文尔雅。 锦澜笨手笨脚的帮他将衣袍穿戴整齐,可看着那头干得差不多的黑发,却有些犯难,手里攥着象牙梳子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气馁的道:“我真不会束发。” 阎烨透过菱花镜瞥见她苦着的小脸,嘴角淡淡一翘,“将发丝尽数束到头顶,盘做一团,再用发带固定,最后带上冠即可。” 听了这话,锦澜险些跳了起来,他分明就会,偏还让她为难,这明显就是欺负人嘛! “再不快些,就要耽误进宫的时辰了。” 阎烨轻飘飘的一句,戳中了她的要害,狠狠的瞪了眼镜中闭目养神的人,认命的照着他的话,再度笨手笨脚为他束发,连连试了三次,总算将那婴拳大小的空心碧玉发冠扣在了盘得还算工整的发髻上,最后再插上一支碧玉长簪,才算大功告成了。 这下不但锦澜,就连站在一旁干着急的唐嬷嬷和琥珀等人,也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 忙了这么大半天,外头的车架也备好了,阎烨牵着锦澜的手上了石青帷饰金蟒绣带的马车,缓缓驶进了宫里。 皇上这会儿还没下早朝,阎烨便带着锦澜先去了太后的华清宫。 锦澜一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跟在阎烨身旁,到了华清宫,略等内侍通传一声,太后便宣了两人进殿,结果进去之后才发现,原来皇后也在太后宫中,这下倒是省事了,用不着去皇后宫里了。 低眉顺目,裣衽施礼,锦澜的礼仪到底是尚嬷嬷交出来的,虽算不上顶号,但也中规中矩,挑不出一丝错来。 太后和皇后的脸上都挂着笑,并没为难锦澜,还赏了不少好东西,当然,也不忘关心阎烨的身子。阎烨自然也是笑容满面,但锦澜敏感的察觉到,他脸上的笑意远远传不到眼中。 在华清宫坐了一小会儿,便有内侍过来请人,说是皇上下了早朝,要见九王爷和九王妃,太后和皇后哪会揪着不放,当即就让两人跟着内侍去了。 皇上还是老样子,永远一副威严的摸样,话也不多,只是对阎烨过问几句,就挥手赶人了。 直到马车出了巍峨的宫门,锦澜悬了一个早上的心才缓缓落下,若是有的选择,她情愿一辈子也不踏入那人人仰慕的九重宫阙。 回到府里,阎烨召了王府的管家去了大书房,锦澜则回璞园,打算睡个回笼觉。 新王妃入府得三天后,才有权利过问府中事宜,趁着这几天空闲,她得好好休息休息,往后的日子,怕是没那么轻松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锦澜突然觉得好似有股子灼热的火在她身上撩来撩去,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一看,一张放大的俊脸落入眼帘,吓得她张口就要惊呼,却被堵了个正着。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朝回门(上) 锦澜这下子是彻底清醒过来了,微微挣扎了两下,阎烨便松开了她的小嘴,细细啄吻着她白皙的颈子,感受到贴在肌肤上的大手,她才发觉自己的绫衣不知何时已被解了去,衣襟敞开,露出里头藕荷色的小兜。 “阎,阎烨!”她又羞又恼,想推却推不动,这人竟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做这种事...... “嗯?”阎烨张口含住她圆润的耳垂,低低的哼了一声,吮了两口便将头深深埋入她的颈窝,边嗅着她身子散发出来的幽香,边用牙齿咬住系在颈后的绳结,下颌往外一撇,便将那打得漂亮的结儿给扯了下来。 至于后头那个,他大掌一探,贴着她后背娇嫩的肌肤滑进去一勾,那抹绣着荷塘月色的小兜便落入了他手中。 锦澜脸上霎时一片嫣红,当即就抬手挡住胸前那两团露在他眼中的白玉香软,阎烨挑了挑眉,伸手就去扯她身上的亵裤。 见他又是这般,她不由气闷地蹬腿挣扎,却叫他一把扣住,利索的将那层薄薄的亵裤给剥了下来,掰开那双白嫩的小腿置身其中。 感受到贴过来的火热,锦澜猛地打了个哆嗦,昨夜的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浮上心头,澄澈的眼眸自水雾氤氲,娇唇轻启,“不要,会疼。” 阎烨磨蹭了几下,呼吸略粗,看着她含在眼里的水光,轻声哄到:“莫怕,初次会疼,多几次就不会了。”说着腰身往下一沉,便嵌了进去。 锦澜昨夜才初经人事,这会儿又未完全情动,哪堪他这般粗鲁的索求,只勉强接纳了小半,便疼得哭出了声,四肢不管不顾的奋力挣扎起来。 “疼,疼,你出去,快出去!” “别动!”阎烨强忍着冲刺的欲望,沙哑着嗓子低低的吼了一声,略略抽身往后退了退,陡然又往前挺了下,再度挤进去几分,这下锦澜挣扎得愈发厉害了,小腿儿不停的蹬着,扭动的身子偶尔涉及到两人紧密结合的地方,叫他忍不住扣住她的脚踝,腰身用力一挺,狠狠的埋了进去。 “啊——”含在眼中的泪水骤然滑落,锦澜心中印着昨夜的经历,便觉得此时同昨夜一样,疼痛难忍,她抖着身子低低的泣了起来。 阎烨也没想过,一旦碰了她,自己竟会这般没有节制,如今她一哭,脑海中的混沌立即散了去,还复清明,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是我错了,我放轻些。” “我,我不要,你放开我可好?”锦澜眼下正疼得慌,哪还会信他的话,粉拳捶着眼前精壮的胸膛,扭着纤细的腰肢就想躲,却忘了她本就人小力微,又被压在下头,哪能逃得开?几经挣扎,吃苦头的还不是她自己。 阎烨深深的吸了口气,垂下头吻住她撅起的小嘴,制住那双小腿的手掌松了去,开始在她娇嫩的身子上游走点火,偶尔轻柔地抽动两下,直到感觉身下春水潺潺,便再也忍不住,松了性子肆意挺动,宽厚的大手扣住她的柔荑,掌心相贴,十指交缠,亦如他与她。 不知过了多久,垂落的红帐内人影耸动,锦澜早已瘫软成一团,除了急促的喘息和微弱的娇吟,别的声都发不出来了,阎烨盯着她半阖的水眸,猛地低下头吻住她微启的红唇,身下狠狠一撞,压在她身上停了下来。 锦澜感受到体内那股炙炽的热流,身子微微一抖,又羞又倦的闭上了双眼。 这一觉倒是没人再来扰了,阎烨搂着锦澜睡了半个时辰就起身,他仍有许多事要办,装傻装了这么些年,一朝恢复神智,又加上身旁这么个娇人儿,行事自然得比往常要有顾忌。再者,同皇上换取光明正大迎亲的条件,也等着他去处理。 锦澜倒是睡得香甜,原本昨日大婚就累得够呛,还被折腾到半夜,虽说泡了药浴,身子的酸疼消退不少,但精神却没补足,方才又被缠着索取了一次,因而这一阖眼就睁不开了。 唐嬷嬷等人心疼她,也没进屋叨扰,自顾放轻了手脚收拾箱笼。 到了午膳的时辰,阎烨从外头回来,将人自床上捞起,哄着她吃了小碗米饭,又喂她喝了两碗鱼汤,才将仍在迷糊中的人儿抱上榻,让她继续补眠。 直至日落时分,锦澜缓缓的睁开了眼,脸上透出一股心满意足,她伸了个懒腰,搂着锦被往外翻了个身,侧趴在大红妆花引枕上,慵懒的目光自半开的窗棂望到外头洒落的夕光。 庭院里种着两株悬铃木,碧绿的叶子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显得格外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愣愣的盯着那随风摆动的的叶儿出了会儿神,白皙的小脸上红潮渐起,随即将头深深的埋入引枕内,溢出几句低喃碎语。 唐嬷嬷推门进屋,放轻步子走进里间,绕过挡在床前的屏风,正巧就看见帐中的人影翻动了下身子,顿时轻声唤道:“主子,可醒了?” 锦澜一听是唐嬷嬷,尽管仍觉得羞臊,但还是轻轻的回了声:“醒了。” 唐嬷嬷这才快步上前,利落地撩起红帐挂好,“王爷方才交代了,怕是会晚些时候才回来,主子什么时候摆膳?” 阎烨出去了?锦澜秀眉微蹙了下,“还是等王爷回来吧。” 对于锦澜的决定,唐嬷嬷自是毫无异议,不过仍细心的道:“奴婢炖了燕窝羹,要不主子先用一些垫垫肚子?” 锦澜刚想说不用,结果肚子却不争气的鸣了两声,她午膳时本就迷迷糊糊的,根本吃得不多,这会儿铁定会饿。 唐嬷嬷看着她脸上的赧然,抿嘴笑了笑,抬脚便出门,唤琥珀到小厨房将热在炉子上燕窝羹盛来,自己则转身进屋伺候锦澜起榻。 锦澜坐在红漆描金彩绘五屏风式镜台前,由着唐嬷嬷梳头,透过菱花镜她清楚的看到唐嬷嬷眼下那两抹淡青,心知昨晚上唐嬷嬷定然也没睡踏实。 唐嬷嬷没注意到锦澜的目光,边梳头边报着璞园里头的事宜,“主子的陪嫁箱笼已经整理妥当,除去珠宝首饰,凡是贵重的物件摆设全都比照着嫁妆单子入库造册,明儿应该就能送过来了。还有,璞园里头没见有王府的丫鬟管事,目前都是主子陪嫁过来的人,差事仍旧照在叶府那会儿一样......” 锦澜轻轻颔首,“有劳嬷嬷了。” 唐嬷嬷笑了笑,盘好手上最后一小股发丝,又帮锦澜更了衣,看着她眉目间透出的娇媚,心里斟酌了几下,便小声的开口:“主子,有件事奴婢想同您说。” 锦澜一怔,拉着唐嬷嬷的手认真的道:“嬷嬷,今早我就想说,往后若是没人,你同往常一样叫我便是了,主子来主子去的,平白分生了许多,且你我之间,还有何事是说不得的吗?” 唐嬷嬷愣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郑重的摇了摇头,“这儿不是叶家,主子也不再是没品阶的官宦千金,贵为王妃,主子要面对的将是皇室宗亲,若是不从现在开始谨言慎行,说不准将来因小失大。”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淌过锦澜的心扉,这辈子能得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身旁还环绕着这么多忠心的人,加上那个永结同心的如意郎君...何憾之有? “嬷嬷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唐嬷嬷琢磨了半晌,这会儿见锦澜应允,也就不顾及太多,压低嗓子轻声道:“新婚燕尔也是在所难免,只是主子年纪还小,身子又未完全长开,怎好......” 听到最后,锦澜已经是面色如血,垂首绞着手中的罗帕,呐呐的道:“我,我也不想,只是...”只是她制不住他啊! 非但这会儿制不住,往后整整三天,阎烨只要得空就会同她腻在榻上,即便没有动作,也不做声,光是搂着她静静的躺着,都会让他觉得心安。 当然,到了夜里就另当别论了。 三日回门,锦澜出嫁的第二日,叶家的三朝礼就送入了王府,看着晃眼的金银蛋,盛满各色吉祥果子的十六色礼盒,以及各色精致冠花和彩缎,锦澜突然发现,不过才短短两日,她好似离开母亲已经很久了,也不知叶家如今是什么状况,母亲的身子好不好? 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她回门的心变得急切起来。 翌日大清早,锦澜便起身梳洗更衣,准备妥当后又帮阎烨也打理了一番,由于锦澜归心似箭,两人略略用了点早膳便动身,宽敞奢华的马车里,锦澜紧紧攥着阎烨的衣摆,小脸上既充满了热切又透着一抹不安。 马车越是靠近莲花巷,她就越坐立不安。 阎烨干脆抬手将她圈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单薄的肩头上,凑到耳旁低声道:“莫要急,再有一小会儿就到了。” 许是贴着他的缘故,锦澜的心逐渐平静下来,颔首轻应,“嗯。” 莫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行到叶家门前,平日里紧闭的朱门大肆敞开,叶霖和挺着个大肚子的沈氏站在门前迎人,见阎烨和锦澜下了马车,便行礼道:“见过九王爷,九王妃。” “今日不必多礼。”阎烨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浅笑,谈不上亲近,也不算疏离。 锦澜一直忍着,待阎烨的话声一落,当即三两步上前扶起沈氏,含泪喊了句:“母亲。” 沈氏也是热泪盈眶,细细打量着女儿的面容,憔悴了,也瘦了,她心中刺疼,忍不住道:“怎的瘦了一圈?” 阎烨眸光一闪,不自然的别开了头......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三朝回门(中) 锦澜回门最先要去的便是嘉裕堂,沈氏没有陪同着一起去,叶霖倒是十分殷勤,亲自领着锦澜和阎烨往嘉裕堂走,一路上不断的和阎烨搭话,说着锦澜儿时的趣事,偶尔看时机穿插一两句时局政务。 阎烨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提及锦澜时便听入耳,记入心,旁的一概不理会。 锦澜稍稍落阎烨半步,看着叶霖一脸谄笑,她淡漠的移开眼,倘若皇上真宠信重用阎烨,那么叶霖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皇上最不喜提拔外亲,别的不说,光是看皇后的娘家催氏和太后的母族王氏便晓得了,空有名而无实权。 其实,叶霖仕途止步,对母亲和叶家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锦澜心里微微一笑,便不再纠结这些事情。 叶老太太今儿一起身,心情就十分舒畅,雁容开脸成了姨娘,品月随着锦澜嫁入了王府,如今在嘉裕堂屋里伺候的便是妙凝和桐蕊,还有从底下提拔上来的菖蒲和丁香。 眼下屋里除了叶老太太,还有一早就过来请安,磨蹭到现在都没走的叶锦娴和叶昱。 老太太岂会不知两人的心思,只是想着叶昱往后指不定会担起叶家的门户,因而让他趁机在九王爷面前露露脸也好,至于叶锦娴,再过一个半月也会嫁入安远侯府了,留下来开开眼界,省得往后进了安远侯府,行事失了叶家的脸面。 锦澜和阎烨进屋,端坐在软榻上的叶老太太便让妙凝桐蕊扶着自个儿起身行礼,叶锦娴和叶昱有样学样。 “老身见过......” “老太太不必多礼。” 叶老太太的礼还未行到一半,阎烨便出声制止,他身为圣上胞弟,又是一朝王爷,按礼是当受了叶老太太这一拜,但叶老太太到底是锦澜的祖母,既决定陪着她回门,他也不会计较太多。 阎烨只说老太太不必多礼,叶锦娴和叶昱自然还是要行叩拜: “民女叶锦娴见过九王爷,九王妃。” “草民叶昱见过九王爷,九王妃。” 阎烨略略扫了两人一眼,面色漠然,“起来吧。” “还不快起来谢过王爷。”叶老太太人精似的,哪会看不出阎烨脸上的不耐,心里顿知是自己操之过急了,待两人起身,便慈爱的道:“昱哥儿,你也差不多该去宗学了,锦娴,上回做的抹额松了些,我让吴嬷嬷送到轻芷阁了,你帮祖母改改,可好?” 叶锦娴如何听不出老太太这是在赶人,可她实在是心有不甘,早前听说九王爷是个失了心智的傻子,大婚当日她身为未嫁的小姨子,根本不宜出门观礼,虽然听丫鬟婆子们津津乐道九王爷亲自上门迎亲的美事,又说九王爷容貌俊美,气度不凡,但她仍旧嗤之以鼻。 若九王爷真有那般好,又岂会轮到叶锦澜?再说相貌,京城里头又有哪个能比得过安远侯世子? 今儿一早,她特地过来侍奉老太太,为的就是当场看叶锦澜的笑话,没想到九王爷一进门,立即就叫她看愣了眼。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男子,俊美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的眼眸,好似一泓深潭,仿佛叫人一看,就情不自禁要溺进去一般,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微薄的唇角轻抿,浑身上下并无过多华贵的缀饰,可纵是这般也掩不住那身雍容大方气度。 叶锦娴霎时就痴了,若非叶老太太起身行礼,恐怕她还会呆愣在原地,可任她仪态万千的行礼娇唤,九王爷的眼都不抬一寸,温和的目光始终落在叶锦澜身上,使得她心里的嫉恨更甚了。 论容貌,她哪点儿比不上叶锦澜?说起来如今她也是嫡女了啊!若是...若是...... “怎么?锦娴丫头可是哪儿不舒服?”叶老太太见叶昱都往外走了,叶锦娴还愣在原地,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没有。”叶锦娴惊觉回神,忙对叶老太太屈膝一礼,“孙女儿这就回去替祖母修改,晚点儿再送过来。”说罢脚步匆匆的出了屋。 锦澜稍稍侧头看了眼叶锦娴的背影,若有所思。 将人打发走了,叶老太太重新露出满面笑容,仔细打量了阎烨几眼,容貌俊秀,器宇轩昂,行事进退有度,丝毫没有外头说的那般不堪,再看锦澜,虽瞧上去略有些精神不济,但眉目娇媚舒展,一瞧就知道这几日在王府里过得极好。 老太太的心这才放安稳下来,笑呵呵的道:“可见过你母亲?” 锦澜轻笑颔首,“方才在外头见了一面。” 叶老太太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叶霖,和蔼的道:“你母亲这几日对你可惦记得紧,怕是有不少话要同你说,我这老婆子也没什么好看的,快去陪你母亲说说话吧。” 锦澜诧异不已,老太太居然主动让她去寻母亲?她不由抬起头,却见叶老太太眉目含笑,并无一丝勉强之意,也就笑着应了,“澜儿晓得了。” 出了嘉裕堂,锦澜便要去怡景园,到底是内院,多少有几分不便,阎烨被叶霖请去了大书房,看着叶霖带着阎烨渐行渐远的背影,锦澜这才恍然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即便她晓得怎样对叶家是最好的选择,可不代表老太太和叶霖也这样想,好在阎烨知道分寸,想必不会冒然应允些什么。 直到阎烨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锦澜才带着琥珀沐兰等人浩浩荡荡的往怡景园去,璞园里头不好没人打理,今日回门她只带了琥珀沐兰以及露珠寻菡四个丫鬟,唐嬷嬷和品月等就留在璞园里头看守门户。 一路上,当值的丫鬟婆子看到锦澜一行人,无不低头行礼,神色恭谨,虽说锦澜未出嫁前,在府里头走动也是这般光景,但奴仆们脸上少了一丝畏惧。 如今一切已经发生改变,过去那种步步算计的日子去而不返,至少在璞园里,她可以随心所欲,不再处处受制于人。 锦澜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眉目愈发舒展。 沈氏忙碌着准备午膳的事宜,来的虽然是女儿女婿,可到底也是王爷王妃,这席回门宴,她万不能丢了女儿的脸面。 刚核对完席面的菜肴单子,沈氏就听见外头墨初来传:“太太,王妃来了。” 沈氏心头一喜,忙将单子交给侯在一旁的大厨房管事,“就照这个办,不过要仔细查看食材,不得出一丝纰漏!” “是,是,奴婢省的!”管事婆子接了单子连声应了句,然后躬身退出屋,恰好碰到刚踏上台阶的锦澜,急急让到一旁,双膝跪地行礼,待锦澜进了屋才站起身,匆匆往大厨房去忙活。 “母亲!”锦澜一进屋,规矩礼仪通通抛诸脑后,三两步上前挽着沈氏,泪水潸潸落下,“澜儿好想你。” 屋里都是沈氏和锦澜的贴身丫鬟,外头又有露珠和寻菡守着,沈氏也就由了女儿,拍了拍她的小手哽声道:“好了,都嫁了人还这般娇气,往后可怎么打理中馈?” 锦澜吸了吸鼻子,含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娇声道:“谁愿意嫁人?我还想着一辈子陪在母亲身旁才好呢!” “浑说!”沈氏心头暖意盎然,嘴里却佯怒道:“若叫九王爷听了,没准会同你心生嫌隙,往后不许再提这话,可记住了?” 见沈氏有发怒的迹象,锦澜缩了缩双肩,扬起一抹讨好的笑容,“记住了。” 沈氏看着女儿这副俏皮的模样,不由抿嘴笑了笑,又问道:“王爷待你...可还好?” 锦澜的脸上霎时浮起一片嫣红,垂着头极小声的碎语:“很...很好。” 沈氏是过来人,哪会不晓得她的害臊,不过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只要九王爷能待女儿好,别的都无所谓。 锦澜生怕沈氏继续追问下去,连忙掐断话头,“母亲这几日,过得如何?” “还能如何?照旧是老样子。”沈氏淡淡一笑,无喜无悲,无怒无怨,“府里头的事都交到我手上,下个月锦娴出嫁,老太太也开始着手帮昱哥儿议亲,至于你父亲...”顿了下,她才继续道:“我身子不便,时常留宿绮春苑。” 提到绮春苑,锦澜就想起琉璃馆的雁容,不由问道:“雁姨娘...” 沈氏笑道:“她倒是个有眼见的,不哭不闹,日日在我这儿和老太太那儿走动。”只是沈氏被韶姨娘和宁姨娘两人折腾怕了,如今看到哪个姨娘示好,都不偏不倚。 锦澜也不打算为雁容说话,虽然雁容暗地里曾伸过援手,可人心隔肚皮,她不能让母亲冒险。 “老太太怎的想起要给昱哥儿议亲?可有什么人选?” “昱哥儿过了年就十四了,确实到了议亲的年纪,由老太太出面也好,省的将来有个什么不顺心的,反过来怪我这个嫡母。”沈氏倒是看得开,对于庶子庶女的婚事,有人做主未尝不好,也免了她劳心劳神。 “至于人选,老太太挑来拣去的,目前只看中了两家,一家是永昌伯府旁支的嫡出姑娘,另一家则是翰林院常编修府上的八姑娘。”想了想,她又添了句:“常家八姑娘是个庶出。”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三朝回门(下) 永昌伯府段家和翰林院编修常家。 锦澜秀眉微蹙,思忖老太太看上这截然不同的两家,到底用意何在。 永昌伯府是公侯之家,表面上看这门亲事最好,但永昌伯府早已没落,说是嫡出姑娘,却又是旁支;而翰林院编修虽是闲职,品阶也不算高,可翰林院素来清贵,进讲经史,草拟机要,皇上历来看重得很。 瞧瞧内阁里的阁老,哪一位不是从翰林院升上去的?常八姑娘庶出又怎样,将来若是常大人真能问鼎内阁,只怕就是个庶女,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怎么?可是有何不妥?”沈氏身怀六甲,身子又比常人弱一些,整日里操劳府中事宜就够她受的了,因此老太太同她提及此事,她根本没过多思虑其中的深意。 “倒也没什么不妥。”锦澜沉吟片刻,才抬眼看向沈氏高高隆起的腹部,“老太太是个精明的人,做事自有一番道理。” 虽然老太太为叶昱选了这两户人家,但最终决定是哪一户的,应该是母亲的肚子。 若母亲这胎诞下的是叶家的嫡子,那么老太太不会坐视即将长大成人的叶昱露出狼子野心;而若仍是嫡女,以母亲的身子,往后怕是难以再为叶家延绵子嗣,叶昱这个庶长子继承家业也就成为必然之举。 老太太为给叶昱添助力,以免她这个九王妃伸手干涉叶家事务,自然需要一门好亲事。以叶昱的身份,公侯千金攀不上,一个目前处于闲职的编修之女,仍是能娶到的,更何况还是个庶女。 老太太,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若是母亲真生了个妹妹,叶家最终落在叶昱手里,只要他不威胁到母亲和妹妹头上,她自不会出手干涉,否则...... 锦澜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甜糯的笑容,挽着沈氏的手道:“母亲可寻好了产婆?” “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沈氏搂着女儿的肩头,“你外祖母早早备在府里,只等日子近了再送过来。” 如此也能杜绝叶家有人暗中动手脚,锦澜心思灵敏,一点就透,便不再缠着沈氏问东问西,母女二人好好说起贴心话。 巳时末,大厨房管事亲自来禀,说是宴席准备妥当了,请示何时可以开席,沈氏也不耽搁,便让管事婆子下去安排开席事宜,顺便又让新提拔上来的丹橘到前院给叶霖传话,自个儿则由锦澜陪着,一同前往春晖堂。 鉴于阎烨的身份,今儿的回门宴就摆在春晖堂的正厅,分男女两席,外堂是男席,由叶霖和叶昱作陪,内堂为女席,坐着沈氏和叶锦娴,老太太身子不大舒适,没能亲自到场,其他几位姨娘则是想来也没那资格。 众人落座,十来位穿戴整齐划一的丫鬟鱼贯而入,端上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这席面沈氏是下足了功夫,芙蓉燕窝,鲍鱼海参,蚝豉元贝,鱼翅熊掌......应有尽有,看得锦澜不由呆了眼,这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沈氏理直气壮的夹着一块炒得色泽均匀的元贝放入锦澜碗中,“想什么呢?还不快吃,这都快瘦上一圈了,是不是王府里头的饭菜不合口味?” “怎会?”锦澜回了神,忙吃了沈氏夹来的元贝,笑道:“再说还有唐嬷嬷在呢,不会委屈女儿的。” “二姐姐说得是。”叶锦娴满脸娇笑,“想来王爷待二姐姐是极好的,又怎会让二姐姐吃不饱穿不暖呢?母亲多虑了。” 沈氏瞥了她一眼,并不理会,自顾劝锦澜吃菜。 叶锦娴虽执着银箸,目光却直直落在锦澜身上,方才在嘉裕堂没看仔细,这会儿才发现,锦澜一身大红云雁纹锦团花广袖翟衣,梳着随云髻,发间插着支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垂在腮边的明珠颗颗浑圆剔透,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儿来,撇开胸前那赤金莲纹璎珞,就是耳垂上挂着的两串小巧精致的翡翠垂珠耳坠也非同一般,更别提手上水头通透,如同羊脂般细腻的白玉贵妃镯。 这通身的装扮岂是一般的华贵显赫,叫她看得眼睛直发红,又想到外头温润如玉的九王爷,叶锦娴心里愈加的不痛快,但仍强忍着装出乖觉的笑容,时不时与锦澜搭话,仿佛同锦澜是多么的姐妹情深。 当然,话题总围绕在阎烨身上。 锦澜面色始终都是淡淡的,不应不允,在母亲面前她实在是懒得同叶锦娴计较。 没想这番不在意落在叶锦娴的眼中,就成了宽容,她瞅准了时机就故作好奇的道:“二姐姐,听说九王府富丽堂皇,景致极为不一般,我还没见过,不知得了空能否去瞧瞧?” 锦澜捻起一块切得四方整齐的笋片放入沈氏碗中,眼皮子抬都不抬,淡淡笑道:“三妹妹消息真灵通,若不是我嫁过去,还真不知道九王府的景致不一般呢。” 叶锦娴面上的笑容僵了下,“我也是听各府的姑娘们偶尔说起才知晓的。”她已经在京城生活三年之久,加上叶老太太当初有意抬举,也曾带出去露过几次脸,便结识了些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偶尔也会应邀出门赏花踏春。 锦澜终于抬起眼,深深的看着她,“听母亲说,三妹妹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了,我在此可要祝贺三妹妹寻了个如意郎君,只不过时间紧凑,三妹妹还得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怕是挤不出什么空闲。” 叶锦娴脸色倏的一白,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锦澜心里冷嗤一下,也懒得在与她多费唇舌。 沈氏在旁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对叶锦娴生出了一丝警觉,她万不能叫这个庶女毁去澜儿好容易才得到的佳缘。 外堂的气氛可比内堂活络许多,叶霖开怀畅饮,阎烨难得耐住心思,喝了两盅,叶昱虽然想同阎烨套近乎,但是被他冷眼一睃,心里就息了鼓。 宴席吃到未时中,叶霖喝得酩酊大醉,叫人扶到大书房歇息,阎烨陪着锦澜在春晖堂偏厅与沈氏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申时,外天的天色逐渐染上一片淡黄,两人才起身告辞。 锦澜自是依依不舍,拉着沈氏泪珠子直落,最后还是沈氏咬牙故作发火,才将她赶上马车。 阎烨靠在苏缎软枕上闭目养神,锦澜进来,眼也没睁,循着那股淡淡的幽香便将人捞入怀中。 宽敞华丽的车厢内,铺着一层薄薄却异常软和的毯子,最里头搁着两个方形的苏缎软枕,靠在左边车厢壁的地方还摆着一张雕花小几,上头放着一个楠木四方匣,里头有装着茶水的瓷壶和干净的茶盏。 锦澜静静的趴在阎烨怀里,但是那股略微凌乱的气息还是叫他察觉到了异常,睁开眼一看,一双水眸泛着红,长卷的眼睫上还沾着剔透的水珠,显然是才哭过,他心里不由一软,抱着她稍稍坐起身。 “莫哭,往后你若是喜欢,可常回来探望。” 锦澜仰着头,目光水汪汪的瞅着他,娇怯怯的道:“真的?” 黝黑的眼眸映着那张微启的小嘴,愈发深邃起来,阎烨缓缓低下头,沙哑的说道:“自是真的...”最后一个话音消失在娇嫩的唇边。 外头负责赶车的十三对车厢里传出来的喘息充耳不闻,一本正经的挥着鞭子,但马车的速度不知不觉逐渐加快。 到了王府,锦澜是叫阎烨给抱进去的,一张小脸通红得如煮熟的虾子,若非衣着发髻还算整齐,定叫人浮想联翩。 更深夜漏,红帐内人影交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欢好糜香。 锦澜软软的趴在精壮的胸膛上,浑身白嫩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霞,随着底下人胸口剧烈的起伏,仍旧交合在一起的地方传来丝丝酥麻的感觉,她面颊如火烧般,燥热不已,想翻身下去,可搭在腰肢上的大手紧紧扣住,不叫她动弹分毫。 阎烨眯着眼,享受着欢愉过后难得的安宁,另一只手在她光洁如绸的后背来回游走,偶尔移到俏挺的粉臀上揉捏两把,引得她身下连连紧缩,其中的滋味,唯有他自己才品尝得出,原本的疲软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锦澜虽头昏脑沉,可身子最敏感的地方有怎样的变化,她自是清楚的,当即就软着嗓子,低低的哀求道:“阎,阎烨,不行,我,我明儿还得早起...” 新婚过三日,身为当家主母的她就得开始料理家务,主持中馈,明儿是她头一回在王府点卯,若是迟了,那些管事婆子指不定拿什么眼神瞧她。 阎烨也是清楚的,但这番可怜兮兮的哀婉,叫他忍俊不禁,愉悦的哼了一声,又在她粉臀上狠狠拧了两下,就抱着身上娇软的身子翻了个身,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伸手拉过薄被盖在两人身上,连人带被一齐搂入怀中,哑声喃道:“......好,今夜就先饶你一回。”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为你立威 第二日天刚灰蒙蒙,锦澜便睁开了眼,只是叫阎烨扣着不让动弹,又迷迷糊糊了两刻钟才翻身下榻,唤了琥珀进来梳洗更衣,阎烨支着身子,慵懒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来回穿梭,直到锦澜穿戴整齐坐在镜前梳头,他才起身进了耳房。 自打大婚第二日开始,阎烨的衣饰均交由锦澜打理,旁人万不许沾手分毫,好在一回生二回熟,锦澜又狠下心思学得极快,没多久便将备好的袍子玉带给他穿上,墨发也越束越整齐。 带好玉冠,阎烨自然的牵着她的手到外堂用早膳,这几日凡是锦澜动过几箸的菜肴,他都让人记下,下回轮着出现在她面前。 好容易将他堆在碗里的菜肴都吃了个干净,锦澜也心满意足的搁下手里的银箸,捂着嘴几近无声的打了饱嗝,唤琥珀品月端来温水漱了口,便起身准备去正厅点卯,不想一旁的人随之站起,她不由一怔,“王爷这是要出去?” 阎烨牵起她的手,白嫩的小手完全被拢在宽厚的掌心内,轻轻捏了两下,绵软的触感让他的心情又好上了几分,“我陪你去朝曦堂。” 锦澜愣了下,就被牵着不由自主的往外走,她的心却泛起点点甜意,他是怕她头一回主持中馈,制不住府里的管事,特地去给她撑腰镇场吧? 阎烨没有吩咐人备软轿滑竿,而是就这么牵着锦澜的手,犹如闲庭漫步般,缓缓往朝曦堂走去,唐嬷嬷和琥珀等丫鬟婆子,轻手轻脚的跟在五步之外。 九王府乃是当年皇上钦点,由工部率领无数能工巧匠督造而成,占地近百亩,亭台楼阁,花园水榭无一不是精雕细琢,虽比不上皇宫大气磅礴,但处处透着精巧的景致可谓别具匠心。 其中又分内外两院,大致的格局上,两院相差不大,外院是阎烨理事见客之处,穿过三道垂花门,才算进入内院。 璞园位于王府内院正中央,是王府里最大的一座院子,出门往一直左走,差不多靠近最里侧的垂花门,便是朝曦堂。 眼瞧着天色越来越亮,锦澜眉目间浮出一丝焦急,再这么慢吞吞的走下去,定会误了时辰。 可她同阎烨提了两次,得到的都是“不急”的回应,瞧着他脸上的怡然,她干脆也歇了声,横竖有人担着不是? 阎烨牵着锦澜穿过半个园子,沿着回廊一路上指指点点,教她辨认途经的院子小居,磨磨蹭蹭终于到了朝曦堂,却又不急着进正厅,而是拉着她正儿八经的将整个朝曦堂逛了个遍。 朝曦堂可比叶府的春晖堂宽敞得多,是正正经经的七间九架正堂,左右两侧各有三重厢房,前后两间抱夏,正厅两旁还各有一间小偏厅,茶水间,门房一应俱全,气派堂皇,里外装饰并无多少奢华,反倒处处透着古朴逶迤。 两人绕了一圈才回到正厅门前,锦澜抬头一看,敞开的朱门上挂着一方匾额,上头龙飞凤舞写着“朝曦”二字,笔法苍劲有力,浑厚却不失圆滑,一看就不是常人所写。 果然,锦澜在右下的边角瞅到了“亲笔御赐”四个同体小字,最下方还盖着一方朱红印记,正是当今圣上的宝印。 她的心跳小小飘浮了下,偷偷侧眼去瞄那张逐渐冷硬的俊脸,看来外头传言不虚,皇上的确很宠信阎烨这个胞弟,盖了这么座大宅不说,连里头的匾额都是亲笔御赐。 这一行人声势浩大,走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主,刚进朝曦堂就叫里头候着的管事们知晓了。 许是得知阎烨亲自过来,原本浮在脸上的不耐纷纷压了下去,静静的站在厅里候着,直到两位意犹未尽的主子进了厅,上堂落座,才垂首躬身,不约而同的行礼: “给王爷,王妃请安。” 厅中宽敞明亮,即便底下站着二十来位管事的丫鬟婆子都不觉拥挤,最里头靠墙之处摆着一排十二扇紫檀木雕旭日东升屏风,前头修了块离地一尺高的长方台子,上头井然有序的摆着一套沉香雕花嵌玉桌椅,三边围富贵花开沉香太师椅上还放着一层锦绣软垫,锦澜和阎烨分坐其上,一左一右。 阎烨淡淡的扫了眼底下规规矩矩立着的人群,端起手旁的茶盅品茶,一言不发,锦澜连瞅了他两眼都不见动静,只好出声道:“都起来吧。” 管事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豫片刻仍是跪着不动,锦澜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在王府里头当差的管事,九王府自开府以来就只有阎烨这么一个主子,上下都习惯了听他发布使令,这会儿还没摸清锦澜的份量,自然也就成了这般光景。 阎烨眼中的冷色浓了几分,抬手“砰”地一声,将手里的茶盅轻轻搁在桌面上,可就是这细微的声响,叫底下跪着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还未来得及作反应,就听见低沉的嗓音冷冷的道:“都不长耳,听不到王妃的话?” 管事们各个面色发白,边高呼“谢王妃”边急忙起身,垂首恭敬的站在原地。 王府里头有内外两名总管,外院跟在阎烨身旁伺候的姓刘,叫刘一全,是跟着阎烨从宫里出来的宦官,内院管事的是个年逾四旬,略微发福的妇人,姓赵名乔,打理着内院事宜和约束王府里所有的丫鬟婆子,同刘一全相同,都是从宫里跟出来的奴仆。 刘一全和赵巧都是极会揣测上意之人,立即就看出锦澜在阎烨心中的地位,方才久等的怨气和不耐统统消散,脸上扬起的笑容愈加灿烂了几分,起了身便一前一后上前向锦澜回禀府中事宜,只是刚开了个头,就叫阎烨给打断了。 “先将名点给王妃。” 刘一全愣了下,额头上的冷汗便唰唰淌了下来。 今儿个乃是王妃第一回点卯,不少管事心中本就没将王妃放在眼里,结果久等之下仍不见人,便负气离去,没想到王爷居然亲自陪着王妃一同来了朝曦堂!王妃不清楚王府里的管事有多少,但王爷是晓得的,虽说王爷有时会发病认不得人,可这会儿显然清醒着...... 念头只在刘一全脑海中一闪而过,对着阎烨冷冽的眸子,他不敢露出丝毫犹豫,当即就应了声,点起了在外院各处当值的管事。有了刘一全做头,赵乔也不敢耍心眼儿,老老实实将内院的管事丫鬟婆子也点了一遍。 结果,全府上下共有三十七位管事,眼下朝曦堂里站着的,只有二十一位,少了十六位。 阎烨眼也不眨,淡淡的道:“这十六人剥去管事权利,鞭挞二十,如有再犯者,直接全迁出府。” 锦澜抬眼望向他,满是讶然,照说能当上管事的人,定有什么不俗的手段,他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说打发就打发了? 底下的管事全都如下锅的饺子,噗通、噗通跪倒在地,“奴才/奴婢遵命!” 经过这一茬,即便再怎么没眼色的,都看得出王爷这是在给王妃撑腰,一干人心里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若说一开始对锦澜抱着三分审视七分轻屑,这会儿已经转成了八分敬畏。 安安静静的等着两位总管事报完府中事宜,又提起精神听王妃训话。 望着底下一片黑漆漆的人头,锦澜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但她仍强自镇定下来,平静的开口道:“你们都是王府里的顶梁柱,王府上下井然有序,离不开大家的功劳,这些,我和王爷都看在眼里。” 低眉顺目的管事们听她声音软和,心里不由都松了口气,看起来王妃是个好说话的,只是还未容他们这口气松完,就听上头话锋一转,骤然严厉起来: “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王爷将府邸交到我手上,往后就得按照我的章程来办事!若是有哪个心存侥幸坏了规矩,也不必求到我和王爷跟前,照着应有的处罚直接打发了去!” 管事们心头猛然一颤,惶恐应道:“是,奴才/奴婢谨遵王妃教诲!” 锦澜轻轻颔首,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唤了唐嬷嬷和琥珀品月等人上前,指着她们对刘一全和赵巧道:“唐嬷嬷是我身旁的管事嬷嬷,琥珀品月,沐兰文竹这四人则是大丫鬟,你们都认清楚了,往后我若有什么事,会让她们传话,到时候你们只需照办便是。” 说罢她顿了下,扫了众人一眼,“要是有哪个眼神不好认不准人的,现在趁早说,莫要事到临头才来推卸喊冤。” 这话软硬兼施,又有阎烨在旁镇着,底下的管事哪敢胡说,纷纷同唐嬷嬷等人见礼,同时抬眼仔细打量,恨不得将她们的面貌刻到心里去。 五人表现让锦澜极为欣慰,不疾不徐,即便心里头紧张也没显露出来,面色矜持的回了礼。 一进来就帮着锦澜立过下马威的阎烨,到了结束也没有再开口多说一个字,无论锦澜是笼络还是敲打,全都由着她喜欢,直到管事们散去,他才吩咐赵乔备软轿送锦澜回璞园,他则带着刘一全去了外院大书房。 只是锦澜前脚刚踏进濮园没多久,赵乔便亲自将两本厚实的账册送到了她案头上。 锦澜瞅着叠起来比她立起的手掌还高的账册,顿觉额角一阵阵抽疼,到最后,也只得认命的让唐嬷嬷泡了壶浓茶,端坐在桌案前翻看账本。 刚翻了三、四页,外头陡然响起一阵吵杂,隐隐夹着女子凄厉的哭喊——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你,可服气? 锦澜翻动账册的手顿了下,狐疑的抬起头看了眼候在一旁的唐嬷嬷。 唐嬷嬷心神领会,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查看。 守在门外廊下做活的露珠和冬雪正踮着脚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察觉唐嬷嬷出来,忙行了礼,“嬷嬷。” 唐嬷嬷点了点头,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清楚。”露珠和冬雪摇了摇头,璞园宽敞,即便她们踮起脚尖探直了颈子,也瞧不到院子那头的景象。 听着吵杂的声响越来越大,唐嬷嬷也不多做耽搁,抬脚就循着声走过去,品月沐兰还有寻菡柏翠等丫鬟也纷纷跟上。 沿着洒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小道穿过院子,又拐了道弯,院门前的一切骤然落入众人眼中,只见两名穿着碧衫的女子挣扎着要闯进璞园,守门的王婆子以及另外两个洒扫的粗使丫鬟正奋力堵着,女子后头还跟着几个想动手抓人却又犹豫的丫鬟婆子。 吵杂的声音便是丫鬟婆子们的高声劝阻和两名女子的嘤声哭骂,偶尔一两句还带上了锦澜...... 唐嬷嬷气得脸都黑了,当即厉声吼道:“放肆!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撒野!” 王婆子原本不清楚这两名女子的身份,因而不敢下死力,生怕伤着她们,如今一看唐嬷嬷出来,顿时就有了主心骨,发起狠来三两下就将那两人推搡出了门外。 见璞园里头的人出来了,其中一名身子高挑,梳着双环髻,褙子上绣着莲纹的女子,抬手将凌乱的发丝勾到耳后,上前一步,瞪了拦在门前的丫鬟婆子一眼,才扬声道:“奴婢是谁,这位嬷嬷怕是不认得,不过想必应该认得后头那位邢嬷嬷吧?” 后头一名皮肤略黑的婆子听见点着自己的名,心里不由暗暗叫苦,硬着头皮上前道:“见过唐嬷嬷。” 唐嬷嬷错眼一看,顿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略一琢磨就记起来了,正是当时跟在赵总管身后行礼的其中一个婆子,姓邢,是内院的五个副管事之一。 认出了人,唐嬷嬷便沉着脸道:“邢嬷嬷,好赖你也是这内院里的管事,难不成忘了王妃方才在朝曦堂里头说的话?她们两个是什么身份,竟敢擅闯璞园!你在后头也不拦着,若是惊扰了王妃,谁吃罪得起?” 这番话叫邢嬷嬷后背霎时渗出一层白毛汗,朝曦堂里头王爷对王妃的维护,她可是两眼瞧得真真切切,哪敢开罪王妃啊!登时就扭头对那名开口说话的碧衫女子劝道:“海棠姑娘,你就回去吧,不要让老婆子难做......” “邢嬷嬷,你贪生怕死不愿得罪人,我也不怪你,只是有理走遍天下,今儿个王妃我是见定了!”海棠轻蔑的扫了眼邢嬷嬷,昂着头傲然的道。 唐嬷嬷怒极反笑,不等邢嬷嬷再开口,便指着她斥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编排王妃!” 海棠挑了挑修得如柳叶般的细眉,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唐嬷嬷,抿嘴笑道:“我自不算什么东西,可好歹也是太后赏下来伺候王爷的,嬷嬷怕是不知道吧?我这不算什么东西之人,先前可是在璞园里头当差,即便是内室也是进出自如。” 另一名梳着回心髻,褙子上绣着梅瓣的女子点头附和道:“没错!” 她们两人一个叫海棠,一个叫芍药,原是阎烨的贴身侍女,自从阎烨被寻回入宫开始,就由太后赐下,一直在他身旁伺候,后来随着阎烨出宫,进了九王府,又曾与阎烨有过一夕欢好,这府里头上下都高看她们一眼。 即便阎烨不曾给予名分,但下人们心里都将她们看做半个主子,一来二去,她们自然也就认定了将来定能在阎烨身旁得个一席之地。 不想皇上突然赐婚,府里头莫名其妙就多了个九王妃,且还未到大婚时日,王爷就将她们迁出了璞园,再不叫她们伺候,让她们怎能甘心? 今儿一早本想去瞧瞧九王妃长得什么狐媚样子,能如此迷惑王爷,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素来心高气傲的两人便忿然离开了朝曦堂。不想就在方才,平日里对她们小意奉承的邢嬷嬷竟带了人来,说是奉命要将她们鞭挞二十! 问清楚前因后果,海棠便认定是王妃从中挑唆的缘故,因而不管不顾过来讨要公道,邢嬷嬷一直同她们颇为亲近,也就半推半就的由着她们冲到璞园,若非有王婆子等人拦着,只怕会直接冲到屋里去。 唐嬷嬷从未见过这样的刁奴,就算当初韶姨娘和宁姨娘再怎么大权在握,见了太太多少还会顾忌着几分,装装样子,没想到这两个侍女,竟让连锦澜这个王妃都不放在眼里! “你,你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拖下去!” 唐嬷嬷是王妃跟前的管事嬷嬷,今儿王妃才特地抬举的人,邢嬷嬷也不好这会儿就驳了唐嬷嬷的面子,加上海棠的话确实逾越了,即便曾伺候过王爷,但如今王爷已经娶了王妃,在王府第二个主子面前,她们就是卑贱的奴婢。 想通了这点,邢嬷嬷立即就对身旁的丫鬟使眼色,“还不快将海棠芍药带回去!” “谁敢!”眼看着伸手过来抓人的丫鬟婆子,海棠和芍药顿时急了,尖声叫道:“你不过是个副管事,凭什么抓我?” “呵,即是如此,你且告诉我,这府里头,谁才有资格抓你?” 软绵却不失威严的嗓音,叫院门前一干人霎时僵住身子,扭头一看,有眼色的丫鬟婆子纷纷矮下半截身子,“参见王妃!” 邢嬷嬷满头大汗,急忙上前蹲身行礼,“奴婢参见王妃。” 海棠和芍药神色窘迫,但相视一眼就镇定了下来,缓缓的依样行礼,“见过王妃。” 琥珀扶着一袭锦衣华服的锦澜缓步走来,巴掌大的小脸上略施薄妆,加上眉目间的恣意,无形中减去了身上的稚气,添了几分端庄雍容。 唐嬷嬷忙转身迎上去,略带愧疚的行礼道:“主子,奴婢没用...” “嬷嬷,你且先起来。”锦澜淡淡的扫了眼围在院门前的一群人,也不叫起身,目光最终落在较为出挑的海棠身上,“她们可是管事?” 邢嬷嬷忙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恭声回道:“启禀王妃,海棠和芍药曾是璞园的管事,王爷虽将人指到松枫居,但并未降职,因而仍算是一院管事。” 锦澜颔首,眼波轻转,又问道:“今儿在朝曦堂点名儿,她们可曾在场?” 邢嬷嬷额头上刚擦去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冒了出来,“不,不曾在场。” 锦澜垂下眼帘,看着脚下偶尔随风打着卷儿飘过的落叶,唇角轻启:“如此,王爷下令鞭挞二十,都行完了?” “没...”邢嬷嬷抖着身子刚想解释,却被猛然抬起头的海棠抢了声,“奴婢做错了什么?王妃要对奴婢用刑?” 璞园里头的丫鬟婆子,甚至包括邢嬷嬷都不敢置信的扭头看着她,分明是王爷下的令,她怎的扯到王妃身上?且她又是个什么身份,竟敢在王妃问话时无故插嘴,真真是太不像话了! 这下连有心帮她的邢嬷嬷也歇了心思,闭上嘴低头不语。 锦澜倒也不生气,饶有兴致的看着海棠秀丽的面容,干脆顺着她的话问道:“这么说,我还动不得你了?” “奴婢不敢。”海棠行礼时就拿眼瞄了下锦澜,见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心里的轻视更甚了,拧声道:“只是王妃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对奴婢用刑,未免有失公允,传出去难免会失了王爷和王妃的脸面。” “不分青红皂白?”锦澜眉梢微挑,笑似非笑,“邢嬷嬷,你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再重复一遍给她听。” “是...是今早王妃点卯,海棠与芍药无故缺席......” “奴婢并非无故缺席,而是事出有因!”海棠涨红了脸,再次打断邢嬷嬷的话,咬牙道:“奴婢一早就在朝曦堂里候着了,邢嬷嬷可为奴婢作证,只因松枫居事务繁忙,奴婢等不及,这才返回院子处理。” 言下之意,便是一切只能怪锦澜误了点卯的时辰。 锦澜含笑的眼眸逐渐眯起,“我倒不知,松枫居里住着怎样的主子,竟比王爷还要大?邢嬷嬷,还得劳烦你好好说道说道。” 邢嬷嬷这会儿哪还敢帮着自寻死路的海棠,二话不说便老实交代:“松枫居...根本无人居住。” 海棠原本涨红的脸色霎时一白,她原本只是情急之下寻的借口,不想却被锦澜拿捏住了难处,顿时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辩解。 锦澜眼底的笑意逐渐褪去,露出凛凛厉色,“邢嬷嬷,四十鞭,就在外头打,你可得数仔细了,若是漏了一鞭,就补在你自个儿身上吧。” “是,是!”邢嬷嬷此时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一骨碌爬起身就指示着丫鬟婆子将海棠芍药两人往后拖,好在方才追过来的时候,鞭子就挂在她腰间,否则指不定王妃一怒之下连她也一起罚了! 海棠这会儿再也绷不住了,拼命挣扎,尖声喊道:“王妃,就算要打,王爷也只说了二十鞭,你,你不能滥用私刑!何况奴婢还是太后娘娘赏下来的人!” “你的意思,是太后娘娘让你如此不分尊卑,巧言令色?”看着海棠眼中逐渐浮现的惊愕与恐惧,锦澜嘴角翘起一丝讥讽,“王爷那二十鞭乃是罚你今早上不守规矩,而另外的二十鞭,则是你擅闯璞园,对本王妃不恭不敬,口出妄言之责。” 边说她边缓步上前,堵在前头的丫鬟婆子纷纷躬身退开。 最后,她停在被丫鬟婆子扭住,动弹不得的海棠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张面无人色的脸庞,眸光轻闪,“你,可服气?” 第二百五十七章 王爷,您打算造反吗? 无论海棠服不服气,都逃不过那四十鞭子。 有锦澜在旁看着,邢嬷嬷也不敢徇私,亲自执起鞭子绕到被丫鬟扭跪在地的海棠和芍药身后,挥手就是重重的一鞭。 “啊!不要,不要打,奴婢知错了,王妃饶命啊!” 虽说海棠和芍药是奴婢,但这些年也算养尊处优,哪尝过这样的苦,一鞭子下去就晓得厉害了,边尖声哭喊着求饶边挣扎着想躲,只是被丫鬟们死死的按住,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打都打了,再无反悔的余地,邢嬷嬷索性卖大力气,鞭鞭狠厉,没几下那两身碧衫就透出了点点猩红。 噼里啪啦的鞭子声合着一声声凄厉的痛呼,围在璞园门前还有在远处遥看的丫鬟婆子,脚底下窜起了一股寒气,头一回见识到九王妃的手段,心里再不敢轻视这位不过十五的新主子。 海棠和芍药撕心裂肺的哭逐渐低了下来,抽到三十鞭,两人身后的碧衫已然破烂不堪,露出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的后背。 锦澜静静的看着,面无表情,可掩在云袖中的小手缓缓缩卷,指尖一片冰凉,她心里并不似脸上这般无情,但有些事,退无可退,若她今日忍下这丫鬟,明日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便是她这位王妃! 到最后海棠和芍药已经昏厥在地,即便鞭子落在身上,也只是微微抽搐两下,没有过多反应了。 锦澜强迫自己狠下心,眼睁睁看着邢嬷嬷抽完四十鞭子,随后抬起头,对喘着气又满身大汗上前回禀的邢嬷嬷道:“鉴于你将功补过,方才由着她们擅闯璞园之责,就罚俸一个月吧,往后若是再出现这样的事,可就不是这样了。” 邢嬷嬷紧忙磕头谢恩,“奴婢多谢王妃!” “起来吧。”锦澜的看了下倒在地上的两人,抬眼一一自其它丫鬟婆子脸上扫过。 触及到王妃投来的目光,丫鬟婆子们纷纷垂下头,面色恭谨。 见状,锦澜抿嘴淡淡一笑,“今儿这事,想必你们已经看清楚了,希望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上才好,我虽是个散漫的脾气,平日里即便你们偶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闲躲懒,也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像她们...不用我多说,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们也亲眼看到了。” 一干丫鬟婆子面色发白,下巴都快垂到胸口去了,嘴里连声应道:“奴婢谨遵王妃教诲!” “很好。”锦澜轻轻颔首,看了眼仍跪在地上的邢嬷嬷,“王爷怕是要回来了,嬷嬷你就亲自将这里收拾干净吧。”说罢也不再停留,扶着琥珀的手转身回屋。 唐嬷嬷留下寻菡盯着,余下的人除了守门的王婆子外,均各回各位。 直到锦澜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邢嬷嬷忙从地上爬起身,对着大松口气的丫鬟婆子们板着脸道:“都听清楚王妃的话了?往后若是谁敢再这么没大没小口无遮拦,就休怪我手里头的鞭子不讲情面!”说完点出几名年轻力壮的丫鬟,“赶紧将海棠芍药搬回松枫阁,余下的随我一起将地上的血迹擦洗干净,丁点儿痕迹都不许留!” “是。”丫鬟婆子们应了声,随着邢嬷嬷的指派忙活起来。 用不了多久,璞园门前恢复如初,邢嬷嬷谄笑的同寻菡套了几句近乎,才领着人退了下去。 听了寻菡的回禀,锦澜疲惫的挥了挥手,打发她出去,苍白的面容渐渐恢复一丝血气。 “主子,您还是太心软了,就海棠方才那些话,当场打杀了也是该的。”琥珀是沈氏屋里出来的人,早得了沈氏的叮嘱,无论何时何地,都将锦澜放在第一位,因而最见不得海棠那张狂的样子。 “你懂什么?那两个毕竟...伺候过王爷一场,主子多少得给王爷留几分颜面。”唐嬷嬷续了盅热茶来,轻声斥着琥珀,“再者主子大婚几天就处置了王爷屋里的人,传出去,那些个嘴碎的还指不定会说主子善妒,为此坏了和王爷的情分及主子的名声,得不偿失。” “嬷嬷教训得是。”琥珀这才转了弯,呐呐的说了句就不敢再张口了。 锦澜揉了揉发疼的眉心,一言不发,唐嬷嬷说对了一半,她确实是为了顾及阎烨的感受,才没有处置了两个丫鬟,但并非是害怕伤了两人的情分或是名声。 她心里清楚,即便要了那两个丫鬟的命,阎烨也不会多说什么,可这件事,到底还是会成为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锦澜抬起手,缓缓贴在胸前,隔着衣料抚摸着挂在颈子下的墨玉佩。 良久,她才打起精神,继续翻看账册,只是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 不知道不觉就到了午时,阎烨回到璞园,见锦澜仍专心致志的坐在书案前,眉心不由一褶,走过去夺了她手中的账册,沉声开口:“摆膳。” 锦澜吓一跳,抬起头瞧见黑着脸的阎烨,忙挤出一个笑容,“王爷回来了。” “再不回来,你怕是连午膳都忘了。”阎烨冷哼一声,抓起她的手就往外带,“过来。” 锦澜心知是自己的错,方才唐嬷嬷就提醒过得摆膳了,她正巧算着一笔账,头也不抬就含糊了句“再等一会儿”,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阎烨回来的时辰。 不过,看着阎烨含怒的脸色,她的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抬手缠上他的手臂,扬起一抹甜糯的笑容,“王爷忙完了?” 看着她的笑脸,阎烨脸色渐渐舒缓,“暂时得空,下晌还有些事。” 锦澜的小脸贴在他手臂上,眸光轻闪了下,轻声道:“正好,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阎烨拉着她到紫檀雕榴花嵌大理石的桌案前坐下,亲自倒盅了茶递给她,“何事?” 锦澜接过茶盅,捧着啜了两口,搁下茶盅小声嘀咕道:“方才,我让人罚了海棠和芍药,嗯...打了四十鞭子。” 阎烨眼皮子都不抬,“轻了。” 锦澜原以为他会说几句,没想到竟是这般,不由怔了下,“你不生气?” “我为何要置气?”阎烨一脸莫名,“下人不听话,你直接打发出去便是,无需来问我。” “可,可...”锦澜红着脸,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她们是你屋内的人。” 这下换成阎烨发怔,片刻后便揉了揉她的鬓角,哑然失笑,“我并未碰过她们。” 啊?锦澜瞪大了双眼,惊愕的看着他,难道刚才海棠和芍药说的都是谎言?可从邢嬷嬷等人的表现来看,又不像是那般... 阎烨也不打算吊她的胃口,笑过后便敛下声,淡淡的道:“这府里头的侍女大多是皇上和太后所赐,无论哪个,都不曾近过我的身。”只是为掩人耳目,该用的手段,还是要用。 当然,有些话他并不准备说与锦澜听,她只需知道,他并未碰过这些人便是了。 听着这番话,他好像对皇上和太后不是很待见的样子,锦澜怔怔看着阎烨嘴角边挂着的嘲冷,突然就想起大婚第二日进宫谢恩时,那抹远未传及眼底的笑容...... 看来,阎烨同皇上和太后只见的关系,远不似外人说的那般融洽。 这年头只稍稍一转,就被锦澜压了回去,得了阎烨的解释,她心里的芥蒂一下就失了踪影,自是眉开眼笑,乖乖的陪着阎烨用了午膳,过后又被拎着在园子里溜达了两圈,晒了会儿明媚的日头。 直到她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粉,阎烨才总算停了手,带她回屋歇息。 唐嬷嬷叫人备了热水,两人略微梳洗一番,换上常服,才偎依在软榻上说话。 阎烨将一本自暗格中取出的薄册,交到锦澜手上,“那两本厚册就无需再看,不过是明面上的东西罢了,你只需记牢这本即可。” 锦澜从他怀里坐起身,翻了翻手中的册子,蒙上一层睡意的眼眸霎时清醒,瞠目结舌,“这,这...” 她从不知道,阎烨竟有这般丰厚的家底! 东南西北均有进项,江南的米粮绸帛,西北的马匹矿采,甚至还有两条海船!翻到最后,锦澜的脑子已经彻底僵住,居然连泌心坊都是他的生意...... 账册上所记载的东西并不多,但每字每句都是重中之重,明面上这些生意的遍布整个大周,掌柜东家各不相同,甚至看起来毫无瓜葛,但他们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主子,那便是当朝的九王爷! 锦澜合上账册,闭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气,动容的面色逐渐平静下来,半晌才睁开眼,对上盯着自个儿瞧的阎烨,悄声问道:“王爷这是打算造反?” 皇上虽然不禁海运,但是对马匹矿藏看得极严,决不允许民间参与这等买卖,这些连她一个闺阁女子都清楚,阎烨又岂会不知? 可他不但做了,且从账册上看,经营的形势还不小,由不得她会起这样的念头。 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不到一刻钟,便从震惊中恢复平静,阎烨眼底闪过一丝暗赞,却对她的提问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扯入怀中,低声笑道:“怎会?我对那个位置并不感兴趣,你放心,我定不会叫你过心惊胆战的日子。” 而这些,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他绝对不会再让身边的人受到一丝伤害。 无论是谁,都不行! 第二百五十八章 孟茹涵的提醒(上) 有阎烨撑腰,又收拾了海棠和芍药这两只出头鸟,一时间,王府里头上至管事下至丫鬟婆子,统统收敛了心思,加上有条不紊的手段和赏罚分明的举措,使得锦澜在王府里头的威仪日渐深入人心。 虽说阎烨不叫她费心那两本搁在明面上的账册,但王府的开支笔笔都是记在那上头,她还是费了不少时间,将两本厚实的账册从头到尾略略翻看完毕。 不知不觉,锦澜已经嫁入王府将近一个月,十月的天气逐渐泛凉,查阅完为丫鬟们缝制冬衣的账目,确认无误后,她便让品月将对牌送去给赵乔。 在王府里当差,自然比外头福利要好上许多,最低等的小丫鬟每月也有几吊钱,更别提像唐嬷嬷琥珀这等主子身旁的管事和贴身丫鬟,除了几两银子月例,四季还各有三套衣裳,所用衣料虽比不上主子,却也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 至于吃食,王府里头就阎烨和锦澜两个主子,锦澜挑嘴,阎烨又惯来宠她,庄子上送进府里头的蔬果各个都比外头的水灵鲜嫩,活禽肥一分不行瘦一分不妥,养得跟仙鹤那般娇贵,连带着下人们吃的,也比起普通人家的闺阁姑娘精细多了。 将账目交给清秋,锦澜便懒懒的窝在酸枝木镶螺钿贵妃软榻上,手里捧着盏甜白瓷暗绘千菊瓣茶盅,目光透过氤氲的雾气,投向摆在窗棂上那盆开得正好的木芙蓉,若有所思。 今儿是叶锦娴出阁的日子,一早她便差了琥珀,将前几日在挽月斋定制的一套赤金头面送去叶家,当做添箱礼,顺便让琥珀留在母亲那儿帮衬着,省得有人不知进退,当众落了母亲的颜面。 这会儿瞧天色,琥珀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锦澜心里正琢磨着,门帘子动了下就被人撩起,琥珀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主子,奴婢回来了。”琥珀脸上挂满抑制不住的笑容,恭敬的给锦澜行了礼,才上前回话,“太太让奴婢给主子说,家中一切安好,让主子莫要记挂,三姑娘出门极为顺利,并没出什么意外,只是......”她顿了下,小声的说道:“三姑娘刚出门,庄子上的管事就来回话,说是宁姨娘重病不治,没了。” 唐嬷嬷和品月及坐在旁边小几上记账的清秋,均是一脸诧异,“怎会这么巧?” 锦澜眉梢微挑,葱白的指尖轻轻摩擦着茶盅上的花纹,脸上平静如水。 宁姨娘落得这个下场,本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她丝毫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老太太会在叶锦娴出嫁这日下手...... 不过也是,若早了,指不定叶锦娴那头会出什么幺蛾子,晚了的话,成为安远侯世子妃的叶锦娴,就有了护住宁姨娘的能力。 今儿个大喜之日,对老太太来说,却是不早不晚,极好的时机,且成亲当日就死了生母,对叶锦娴来说,是种终身都无法摆脱的污点,本就不受安远侯府待见的叶锦娴,恐怕往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若是想好好活下去,只能依附受制于娘家。 即便想报仇使坏,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想必过几日叶锦娴回门,得知这个消息,定会气得发疯。 锦澜眸光闪动,心中不禁感慨,老太太动起手,果然比谁都狠啊! 总而言之,宁姨娘死了,压在锦澜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就算彻底搬了去,她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舒畅不已。 待傍晚阎烨回府,她便将此事说与阎烨听,最后愧疚的道:“原先说好,你帮我寻雪缠枝,我想法子寻出给母亲下毒的人,可这会儿韶姨娘难产死了,连宁姨娘也......” 看着她愧疚难安的摸样,阎烨又气又好笑,若是真等到她这会儿开口,黄花菜都凉了,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个脑崩儿,也不解释,扬声就喊了“摆膳”。 见他这般,锦澜心里愈加忐忑,连带着夜里都变得比往常主动,小心的奉承讨好,倒叫阎烨尝到了不一样的妙趣。 完事后,他便抱着累成一团,昏昏欲睡的人儿一起阖上眼。 当初同她做那样的交易,也是想查清楚叶家主母中毒一事,到底同朝中的暗涌有无干系,后来他让人暗中留意叶家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就晓得那两位姨娘之事,经过一番细查,最终撇清了一切,人对他来说,也就无用了。 这件事早就让他抛诸脑后,不想她却还记得...... 那双环着娇躯的臂膀不由缩紧了几分。 一夜好眠。 圆月渐隐,天色微明,还未到卯时,锦澜便睁开了眼,今儿是阎烨头一天上朝,她可不能叫他迟了时辰。 阎烨早就醒了,只是不愿扰了她才继续躺着,这会儿见她虽睁开眼,但仍泛着迷糊,便拍了拍她的后背,哄道:“你继续睡吧。” 锦澜揉了揉酸涩的眼眸,捂着小嘴打了个呵欠,又小小的伸了个懒腰,摇头嘀咕道:“不成,得服侍你出门。” 娇憨的语气撩在阎烨心里,一阵蠢蠢欲动,若非要上朝,他定不会饶了她去。 锦澜起身,喊了当值的品月和沐兰备水,阎烨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自行进耳房梳洗,将她丢给丫鬟打理。 横竖上朝的人不是她,用不着那么盛装打扮,锦澜利索的洗漱完,随意套了件妆花褙子,叫琥珀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便着手为他穿衣梳头。 朝服昨夜就让人备好了,挂在黄花梨云纹椸架上,阎烨身为王爷,朝服自然同普通的官员不一般,乃是华贵的紫色蟒袍,衣襟袖口处还以金银线交织绣着朵朵祥云,一条白玉翡翠带束在腰间,浓墨般的发丝尽数盘在头顶,以嵌着羊脂玉的金冠箍住,原就长得俊秀的男子愈加显得面若清玉。 锦澜眉眼弯弯,拉着他左看右看,小脸上满是得意之色,丝毫不在意这副装扮下,他叫人觉得比自己还好看。 阎烨抿了抿微微翘起的薄唇,叫人取了条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给她披上,牵着她的手就出了门,沿着燃起宫灯的长廊,一路走到垂花门前。 马车已经候在一旁,他松了手,替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披肩,温声道:“天凉,快些回去,我会早些回来。” 锦澜抓着他温厚的大掌,捏了捏,欣然一笑,“好。” 待阎烨上了马车,行出府,她转身回了璞园,窝回仍旧带着一丝余暖的床榻上眯了小半个时辰,才重新起身,梳妆打扮,又换了身正式的衣裙,到朝曦堂点卯。 大婚时不少府邸都送了礼,锦澜安排人点清楚礼单,将东西都收入王府库房后,又斟酌着回了礼,如今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收到回礼的府邸也差人上门致谢,只是有几户人家眼瞧着九王爷病情痊愈,心里便生出了别的想法,三番两次给锦澜送帖子,不是赏花就是赴宴,理由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对于锦澜来说,除了沈氏和沈老太太等人的邀请外,不是非去不可的邀约一概能省则省,就连本家来的帖子都不例外,再者自打清楚阎烨和皇上太后的关系,不似表面这般融洽,她行事就更加小心谨慎,以免给皇上留下一个九王爷结党营私的矛头。 可她拒门不出不代表旁人不能寻上门来,这不,今儿个一早,冬雪就匆匆来报,“主子,孟侧妃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外候着。” 九王府可不比寻常人家,在门外就真的在大门外,孟茹涵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却怡然自得的靠在车厢内的软枕上,一点都不担心锦澜会将她拒之门外。 因为她清楚,锦澜是不会拒绝见她的,即便那日在叶府,曾对她发过那么大的火气。 果然,守门的小厮进去禀报后,没多久便有人出来,引着孟府的马车驶进了王府。 孟茹涵被引进璞园时,锦澜正靠在软榻上看书,见她进屋便起身迎了两步,孟茹涵低头便福了礼,“九皇婶。” 锦澜的脚步霎时就顿住,接着缓缓缩了回来,垂眸淡笑,“孟侧妃不必多礼,起来吧。” 她们,已经回不去当初的亲密无间了,她不是早就清楚了么? 锦澜心里自嘲的笑了笑,让孟茹涵落座,又喊琥珀上茶。 经过相国寺一事,唐嬷嬷对孟茹涵好感全无,一听说她上门,立即就扔下手头的活儿,守在锦澜身旁,还喊了品月和略会些拳脚的寻菡,生怕这个孟侧妃又出什么坏心思来暗害锦澜。 看着唐嬷嬷等人虎视眈眈的眼神,孟茹涵别过头故作不知,轻笑道:“澜妹妹,往后无人的时候,我能不能仍这般喊你?” 锦澜抬起眼,目光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和隆起的腹部打了个转儿,没点头应允也不摇头拒绝,淡淡的问道:“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孟茹涵眸光微漾,娇艳的红唇一翘,勾出一抹优雅的弧度,“我只是来提醒澜妹妹,要当心太后。” 第二百五十九章 孟茹涵的提醒(下) 锦澜脸上平静无波,好似根本没将孟茹涵的话听在耳中,但她的眼皮子却轻轻地跳了两下。 太后?她与太后不过只是在大婚第二日,进宫谢恩时见过一面罢了,在这个把月里,宫中并没什么消息,要不阎烨早就同她透口风了,而且太后也不曾宣她入宫伺候,好端端的,孟茹涵让她小心太后做什么? 锦澜在心里盘算,孟茹涵也不急,端起品月沏上的茶,小小的抿了一口,目光微凝,这个味...... 她垂下眼帘扫了眼茶盅,汤色翠青,宛如一块通透莹润的翡翠,茶香清冽,入口馥郁...果然是谷雨前的豫毛峰。 这是皇上最爱的茶,据说每年进贡的豫毛峰不过十斤之数,供在御书房和华清宫内,就连东宫都未必能尝得着。 她之所以能辨认得出,还是前两日在华清宫时有幸品了一盅,没想到,在九王府中居然也... 孟茹涵眼底飞快的闪过一抹精光,搁下茶盅神色诚恳,“澜妹妹,我知你心里怨我,相国寺之事,是我对不住你,可今儿同你说的话,并非玩笑戏言,你要多加小心。” “孟侧妃。”锦澜回了神,敛下心思,淡淡一笑,“太后她老人家素来温和慈爱,今日你所说的话,我自当没发生过,往后希望孟侧妃谨言慎行,省的失了皇家仪表。” 孟茹涵的表情僵了下又迅速恢复如初,“太后娘娘自是和蔼,可澜妹妹莫要忘了,太后跟前可有个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 李璎珞? 锦澜微怔,她已经嫁给了阎烨,同四皇子毫无瓜葛,难不成李璎珞还要揪着不放? “说起来九皇叔那场大婚,可是羡煞不少京城中的世家子弟与闺阁千金,就连二皇子妃都曾在太后跟前打趣,说九皇婶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使得九皇叔如此倾心相待,还说可惜了九皇婶,年纪轻轻就要劳心劳力的打理偌大家业,说不准会累坏了身子。” 随着孟茹涵的话,锦澜的心霎时沉下,原来李璎珞将心思打在了这头! 孟茹涵没错过她的神色变化,心知自己赌对了,语气越发轻柔,“当年在甘泉殿,澜妹妹同二皇子妃就曾结下梁子,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未必能将此事放下,说到底二皇子妃还是太后的外孙女,孰亲孰疏,太后心里有数。” 这番话,终于叫锦澜抬起眼,目光定定的落在她身上,看来四皇子对孟茹涵还真是用了心,连当年在甘泉殿里的事都据实相告了。 面对锦澜投来的目光,孟茹涵不闪不避,表现得极为大方,她如今确实是为了告知锦澜这个消息才特地上门,又不做心虚之事,何必闪躲?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锦澜唇角忽的一翘,“孟侧妃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多谢澜妹妹。”孟茹涵适时的露出一抹松懈,扶着揽香的手站起身,微微屈膝一礼,“如此,我就不多打扰澜妹妹歇息了。” 锦澜也不留人,让琥珀亲自送孟茹涵出门。 四皇子府的马车就停在垂花门外,孟茹涵在揽香滨芹等几名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车,盘腿坐好,马车才缓缓驶出了王府。 揽香自备在一旁的小几上倒了盏茶奉给孟茹涵,忍不住低声问道:“主子,九王妃会信您说的劝告么?” 孟茹涵接过茶盅,拨了拨茶末,却又放下了,淡声道:“以她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全信了去。” 但绝对会同九王爷提及,如此,就够了。 只要锦澜一提,便等于领下了她这道人情,往后殿下同九王爷之间的走动,便成了顺理成章。 她垂下眼帘瞥了眼茶盅里微微泛黄的茶汤,蓦然想起方才那碗豫毛峰,抓着茶盅的手不由紧了紧。 澜妹妹,欠下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将来定当厚报! 你,千万不要叫我失望啊! ****** 待孟茹涵一走,唐嬷嬷忙上前,“主子,孟侧妃说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说不准是故意挑拨您和太后的关系。” 锦澜阖上眼,摇了摇头,微微沉淀了下心底的浮躁,“我自有分寸。” 听了这话,唐嬷嬷虽急,却不好再多说,只能干干的陪在一旁。 锦澜靠在宝蓝苏绣妆花引枕上,脑海中将孟茹涵的话再度细细捋了一遍,心中愈发通明。 今儿个孟茹涵特地上门,十有八九是四皇子授意,且是冲着阎烨来的,而她所说的话,即便不能全听入耳,也能留个七八分,至少李璎珞在太后跟前鼓动,应该假不了。 锦澜心里略一琢磨,突然抬头对唐嬷嬷吩咐道:“去将这些时日各府送来的帖子找出来,看看有无二皇子府的邀贴。” 唐嬷嬷不明白锦澜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但仍点头应声,匆匆撩帘而出,到小书房去寻帖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着张大红烫金描花帖进了屋。 “主子,确实有张二皇子府送来的帖子。” 锦澜接过帖子打开一看,落款正是李璎珞。 果然如此,她轻声冷笑,当初叶家不过出了个在户部任职的叶霖,就引得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如今“病愈”的九王爷,在这些人眼中的价值,可是远远超过了叶家,又怎能轻易放过? 只是李璎珞做梦都没想到,当初被自己称为贱民的她,会成为堂堂正正的九王妃,且凭着两人结下的梁子,加上她对这次邀约的婉拒,李璎珞恐怕也认为她余恨未消。 二皇子为了大位之争,定然要拉拢阎烨,可阎烨对她的宠溺众人有目共睹,如此一来,唯一的法子,便是想方设法分了她这位九王妃的专宠。 身为晚辈,自是没有权利置喙长辈的房中事,但是还有一个太后摆在那儿! 太后是阎烨的嫡母,插手王府后院乃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能说服太后为阎烨赐婚,无论是侧妃还是侍妾,她这位王妃都没有推辞的余地。 锦澜紧紧的咬住下唇,眸色沉凝,难怪孟茹涵要她小心太后,李璎珞一向得太后的心,由她在一旁煽风点火,未必不能说动太后。 再者,李璎珞若是不行,后头可是还有一位平阳公主! 想到此,她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一股巨大的危机油然而生。 若太后真开了口,她当如何? 是应,还是不应? 若是应了,她心中添堵,可不应,她又该以什么借口拒绝太后? 越想她就越觉得不安,到最后简直是如坐针毡。 直到阎烨下朝回府,锦澜心底的焦灼才缓了几分,拉着他的手,将孟茹涵来访一事说了出来。 阎烨看着她蒙在眸子中的阴郁,心头微动,沉声道:“莫要想太多,太后不会这么做。”至少目前不会,而往后他也不会让太后有机会将手伸进王府里来。 短短的一句话,却叫锦澜心中莫名一安,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挽着他的手臂绽颜轻笑,糯糯的应道:“嗯。” 没错,确实是她想太多了,就算太后真有什么决定,必定先要问过阎烨,只要他不点头,太后还能迫人纳妾不成? 虽是这么想,不过锦澜仍将此事放在心上,以免到时候真出现什么意外,被打个措手不及。 沉着心过了好几日,宫中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反倒是叶家有了动静。 夜浓如墨,锦澜刚躺上塌,案头上的琉璃云灯还未熄灭,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琥珀略带颤抖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启禀王,王爷,王妃,叶府差人上门求见。” 锦澜困倦的眼皮子陡然一掀,阎烨已经沉声道:“进来!” 琥珀领着一道直哆嗦的人影进了屋,衬着明亮的灯光,锦澜一下就认出了来人,竟是沈氏身旁伺候的惠秀! 惠秀一见到锦澜,顾不上后头的阎烨,当即就哭着跪倒在地,“王妃,快救救太太吧!太太,太太快不成了!” “什么!?”锦澜浑身一颤,小脸攸白似雪,赤着脚上前揪着惠秀的衣襟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太太傍晚就喊着肚子疼,刚入夜羊水便破了,沈老太太虽然带了稳婆来,可太太怎的也生不下来,老参都含了大半支,仍旧没起色。沈老太太差人去请太医,但是太医迟迟未到,老爷请来的大夫也束手无策!如今...如今只怕是......”惠秀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显然是匆忙之下冲上门求救的,好在她并未忘记拿沈氏的名帖,否则只怕王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怎么会这样?锦澜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软地往后跌,若非阎烨伸手将她搂住,只怕当场跌到地上。 身后的暖意和鼻尖涌进的冷香,叫她如堵了一团乱麻的心稍稍静下几分,猛地攥住阎烨的手,“阎烨,我要去叶家,我要见母亲!”话还未落,泪珠已经决堤而下。 “好。”阎烨抿着唇,沉声应道,亲自喊了人备车,又对一旁暗中候命的十三道:“拿本王的帖子,速去华府请华老太医。” 第二百六十章 沈氏生产 更深夜漏,平日里宁静如水的怡景园此时灯火通明,形同白昼,正房前的院子里摆着两张长背三围雕花椅,沈老太太和叶老太太亲自坐镇,丫鬟婆子们虽匆忙却井然有序的自屋里进进出出,热水,棉巾,剪子,还有提气的参汤...... 但屋里沈氏的叫声逐渐减弱,到最后几乎没了声息,看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自屋里端出来,沈老太太的心揪成了一块,再度打发人去请太医。 叶老太太面容镇定,闭着眼,双手合十,嘴里不断念叨着菩萨保佑,可打着颤的双手仍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 叶霖在一旁来回走动,如热锅上的蚂蚁,目光盯着紧闭的窗棂,恨不得看透里头的情形。他方才歇息在绮春苑,乍听沈氏提前生产,心里一下就提了起来,顾不上温香软玉,披着衣服就直奔怡景园。 这些时日沈氏虽不待见他,可他几乎每日都会到怡景园小坐,偶尔说几句笑言,或是静静的瞧她为肚子里的孩子做针线,突然就记起了当年新婚燕尔时的光景。 那时他还不曾纳妾,虽然有宁氏这个通房,可他几乎整日整夜都腻在沈氏屋里,吟诗作画,鉴花赏月...从何时开始,夫妻间蜜里调油的日子一去不返? 一开始沈氏还会为他燃着烛火,而他也会时不时过来瞧她,可渐渐的,乱花渐欲迷人眼,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最后...... 产房的门一下就开了,一名莫约四十来虽的中年稳婆白着脸,满手鲜血的跑出来,“老太太,太太...太太昏厥了!” “啊!?”沈老太太呼吸一窒,登时倒在靠背椅上,一旁的卫氏和随行的丫鬟急忙上前掐人中捋胸口。 叶老太太身子也是一软,手里那串碧玉念珠坠落在地,蜡黄的面容上透出一抹苍白,“快,快让大夫进去!” 叶霖拽住老大夫的手,狞声道:“一定要保住太太!” 那名老大夫被着骇人的脸色一吓,险些没将手里的药箱丢了去,连连点头,可是进去不过片刻就颓着脸退了出来,“叶夫人力竭,又因失血过多神智昏厥,参汤药汁咽不下去,只怕......老朽无能为力,叶大人另请高明吧。”说着诊金都不要,背着药箱就要走。 院子里最后的镇定霎时化为一片混乱。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时,惠秀高昂甚至是刺耳的声音传了进来,“王妃,王妃来了!” 一干人不约而同的抬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华盖马车直径驶到怡景园的大门前才勒马止住,车上下来一道娇小身影,刚落地就一路小跑而来,苍白却不失妍丽的脸颊,正是锦澜。 “澜儿!”沈老太太一把抓着锦澜的手,尊称礼节全然抛到脑后,老泪纵横的道:“你母亲,她......” “母亲会平安无事的!”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小脸上扬着莫名的笃定,“一定会!” 沈老太太一怔,忙抹了抹眼泪,点头应道:“澜儿说的不错,是我糊涂了。” 叶老太太看着锦澜挺直的背脊,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怅然也有欣慰,总之,像是有了主心骨。 “先让华老大夫进去看看。”阎烨带着气喘吁吁的华老大夫走进院子,方才他特地让十三先去请华老大夫,就是怕耽搁了时辰,幸好十三赶得及时,华家的马车几乎是跟在王府马车后头进的叶府。 这会儿众人才察觉他的存在,忙低头行礼,“参见九王爷。” “免礼。”阎烨摆了摆手,走到锦澜身旁站着,低声道:“莫要急。” 锦澜心里泛起一股暖意,轻轻颔首,眼看惠秀引着华老太医往屋里去,她不由侧了侧头,“你先在外头等等。”说罢快步跟了上去。 阎烨也不出声阻拦,他心里清楚,即便再怎么不许,也制不住这小东西进去的决心。 叶霖行完礼,刚抬眼打量九王爷,就瞧见锦澜的举动,不由一脸惊讶,“王,王妃,这是要做甚?” 锦澜脚步顿都不顿一下,直直越过叶霖,踏入了正房。 叶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口却瞥见阎烨冷冽的目光,心中一怯,顿时就沉默了下来。 刚一进门,浓郁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锦澜脚下一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好在有琥珀和品月在旁扶着,只是她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小脸又添加了苍白。 沈氏平躺在床上,双目紧紧闭着,面色惨白,悄无声息,就连胸口的起伏亦是微不可查,若非华老大夫正在床边诊脉,她怕是抬脚就冲过去了,可此时只得强忍着,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华老太医。 一见华老太医收回手,锦澜当即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华老太医,家母...” “王妃稍候。”华老太医转头问一旁的菖蒲,“可有老参?” 还未容菖蒲回答,锦澜便抢声道:“有!” 华老太医立即点头,“取一片老参片与叶夫人含在舌下,要快!” 锦澜二话不说,让琥珀去马车上取,幸好临出门前,她特地让唐嬷嬷开了库房,将那支宫里赏的三百年老山参带了过来。 参片很快就取来了,可沈氏昏厥,牙关紧咬,根本就放不进去! 看着菖蒲和惠秀急得团团转,锦澜把心一横,抬手自发髻上拔下一只碧玉簪,挤上前让惠秀帮忙捏着沈氏的下颌,含泪狠下心,将碧玉簪从后头的牙缝中探入,生生撬开沈氏的嘴。 将参片搁在沈氏舌下,华老太医便从要药箱中取出一排银针,便刺入了沈氏头上的穴道。 不出片刻,原本几乎闭过气的沈氏低吟一声,幽幽转醒,睁开眼,女儿模糊的小脸落入眼帘,“澜儿......” “母亲!”锦澜握住沈氏冰凉的手,颤声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母亲,你一定要撑住!” 她心里惊惧异常,前世,母亲早早就去了,甚至连她的及笄礼都等不到,今生母亲与她做了那么多努力,耗费那么多心血,好容易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她盼着及笄礼上,母亲能亲手为她插簪;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也需要母亲抚育,还有将来她的...... 锦澜狠狠咬了下嘴唇,剧烈的痛楚和口中泛起的猩甜让她惶恐的心冷静下来,故作镇定的道:“母亲,有华老太医在,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沈氏微微颔首,对锦澜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许是有了女儿在身旁,加上华老太医和老山参的作用,沈氏虚软无力的身子一点一滴复苏。 华老太医边施针边让稳婆上前接生,锦澜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沈氏听从稳婆和华老太医的指示,情况立即好转起来,可仍旧差了一丝。 这时,其中一名稳婆端了碗参汤过来,“太太,喝点参汤蓄蓄力气。” 老山参虽好,但连续服用,强劲的药力对身子亦是种负担,过犹而不及,这会儿喝参汤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我来。”惠秀伸手接了碗,俯下身舀起一匙参汤,略吹了几下便凑到沈氏嘴边。 锦澜一直在旁留意着,并未错过那稳婆在惠秀接过汤碗时,眼中闪过的庆幸,心头陡然顿了一拍,就在沈氏张口喝下参汤之际,猛地尖声叫道:“不能喝!”边说她边冲上前,一把夺下惠秀手里的汤碗。 所有人都叫锦澜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华老太医第一个反应过来,端起她手上的汤碗凑到鼻下一闻,便沉着脸对锦澜点了下头。 锦澜指着那名跌坐在地的稳婆,厉声道:“把她给我拖出去捆起来!”现在她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事,当务之急是先让母亲平安产子。 那名稳婆面色惶恐,爬起身刚想跑,就叫琥珀一脚踹在后背上,惨叫倒地后又被菖蒲惠秀等人一同扭住,堵了嘴拖出去。 参汤不能喝,现在无论什么吃的锦澜都不放心,只能继续让沈氏含着老参片,哪怕药力太过霸道也顾不得了。 就在沈氏时断时续的叫声中,月上中天,一声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夜空,只是在母亲体内憋得太久,小家伙浑身红中泛着淡淡的紫色,起初哭声微弱,经过华老太医的诊治,才逐渐增大起来。 外头心急如焚的一干人听到这声啼哭,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回落了一半,稳婆洗净了手,白着一张脸却挂满笑容的出来道喜:“恭喜老太太,老爷,太太生了位少爷,七斤六两,白白胖胖,母子平安!” “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沈老太太喜极而泣,也学着叶老太太双手合十念起了佛语。 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齐声贺喜,“恭喜老太太,贺喜老爷,太太!” 叶霖大喜,笑得合不拢嘴,连一旁的阎烨都顾不上了,大手一挥,“赏!府里上下统统有赏!” 阎烨脸上表情仍旧淡淡,袖中紧握成拳的大手缓缓地松开来,冷冽的目光移向被众人遗忘在角落里,那名被捆得严严实实又堵了嘴的婆子。 方才里头那声尖叫,他听得清清楚楚,亦没漏过叫声中的惊恐,想必今晚的事,还不算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心有不甘 沈氏生产的动静闹得很大,即便是前院也是人心惶惶,叶昱却安然的坐在书案后,从容淡定的看着书,只是微微抖动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激动。 过了今晚,叶家就能彻底的落在他手里! 窗外天色逐渐暗下,随身伺候的丫鬟捧了两盏青瓷油灯进来,搁置在案头,屋里一下变得明亮许多。 叶昱端起尚带余温的茶盅抿了一口,抬眼故作关切的吩咐道:“太太如今情况也不知怎样,你到怡景园守着,得了消息立即来报。” “是,大少爷。”那丫鬟低眉顺目的应了声,转身出屋就往内院去了。 夜色渐浓,仍旧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的叶昱,嘴角抑制不住往上翘,对他来说,拖得越久,成功的几率便越大! 他可没想要沈氏的命,只是想让肚子里的贱种生不出来罢了,毕竟二姐姐已经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九王妃,若是叫她发了狂,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若是沈氏难产一尸两命,那就是天命难违,怪不得他了。 还未容叶昱兴奋多久,就听到锦澜入府的消息,他翘起的嘴角霎时僵住,缓缓的平复下来。 对于这个成为王妃的二姐,他心里十分忌惮,尤其是之前查清的不少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她的手笔,几乎可以肯定,要是没有二姐的帮衬,太太......他心里冷冷一哼,手里的书被捏得起了皱褶。 事已至此,再担忧也没用,况且瞧着时辰,二姐就算来了,也挽回不了定局。 叶昱稳住心神,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几乎皱得不成样的书籍上。 随着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回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 相较于内院,外院还算平静,面无表情坐在书案后的叶昱,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闻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心头一喜,噌的站起身,三两步飞扑到门前将两扇门扉一拉,之前让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丫鬟赫然出现在眼前。 “太太怎么样了?快说!” “大,大少爷。”那丫鬟便喘着气边回道:“太太生了,生了个小少爷,母,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叶昱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心头狠狠一缩,怎会是母子平安?明明,明明......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叶昱怒吼出声,反手把门重重摔上,转身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扫落在地,多宝格上的花瓶摆设,能砸的不能砸的也全都砸了一通。 沈氏究竟走了什么运,老蚌含珠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费劲苦心才布下的局,居然还是叫她那肚子里的贱种逃过一劫! 不甘心,他不甘心! 叶昱将最后一个完好的琉璃花樽狠狠的砸在地上。 一定,一定是二姐,一定是她搞的鬼! 思及锦澜,叶昱的身子不由一颤,盛怒的头脑骤然冷了下来,心头浮上一丝恐惧。 既然沈氏能平安生产,定是二姐姐发现了什么,搞不好这会儿已经...他终于知道怕了,若是叫二姐知道他下手害了沈氏,怎么会饶过他? 不,他决不能落在二姐手里! 叶昱把心一横,转身就进内室,自枕下摸出几张银票揣入怀中,打算先出府避一避风头,再去寻那个人帮忙。 还未容他碰到大门,“砰”的一声巨响,几名粗壮的丫鬟婆子和小厮团团将门口围住,不留一丝缝隙。 “你们!”叶昱一慌,脸色却沉下,“你们想做什么?好大的胆子,快让开,爷有急事要办!” 其中一名丫鬟正是随锦澜过府的琥珀,她冷冷的注视着叶昱,“大少爷,王妃请你到怡景园走一趟,还请大少爷莫要为难老婆子和你自己才好。” 叶昱的目光扫到两名婆子手里的麻绳,心头不禁一冷,却昂起头不屑的道:“二姐姐贵为王妃,又怎会如此对待我?分明就是你们这些奴才拿着鸡毛当令箭!”说着往前踏了一步,见堵在门前的众人仍旧不为所动,不由叱喝道:“还不给我让开!” 琥珀的目光里有厌恶也有愤怒,但她还是稍稍退开一步,冷声道:“大少爷,请吧!” 有丫鬟婆子们盯着,后头还有身强力壮的小厮,叶昱明白,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强行冲出府,他弹了弹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冷哼一声跨出门,朝怡景园去了。 好在那人说过,出了事自会出手帮忙,以那人的身份,要保全他,应该不算难。 想了想,叶昱的心暂时安放回了原处。 怡景园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丫鬟婆子们脸上均带着欢喜的笑容,落在叶昱眼里,便成了一根利刺,扎得他的双眼阵阵刺痛。 琥珀并没有带叶昱去正房,而是前往偏厅。 偏厅里,锦澜和阎烨坐在正中的高堂主位上,沈老太太和叶老太太落座下首,叶霖则坐在叶老太太身旁,地上还跪着一个捆得严实,嘴里堵着破布的婆子。 看见叶昱进屋,锦澜眸色清冷,还未张口,叶霖已经起身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刮子。 “畜生!” 叶昱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望着叶霖狰狞的面孔,委屈的道:“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父亲如此大动干戈?” “你...你还敢狡辩!”叶霖气得浑身直哆嗦,抬手又要朝他脸上扫去。 “好了!你还嫌不够丢人?这事自有王爷和王妃做主,还不给我退下!”叶老太太一声冷喝,恨铁不成钢的剜了叶霖两眼。 叶霖侧眼瞄了下面无表情的锦澜和阎烨,讪讪的缩回手,退回了原处。 锦澜静静的看着,无论是叶霖的冲动还是叶昱的冷嘲,亦或者叶老太太的叱喝,仿佛都不能叫她的心泛起一丝涟漪。 她眼前浮现出大婚当日,叶昱那不算宽厚却异常稳健的后背,还有耳旁那句清风般的道谢。 叶昱,若你能安分守己,将来未必不能谋得一世安康,但你既然对母亲生出这样的心思...锦澜交叠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曲卷成拳,“昱哥儿,跪下。” 绵和的嗓音,甚至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软糯,却含着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厉,叶昱脸上血色渐退,缓缓的撩起袍角,屈膝下跪,“草民叶昱,叩见王爷,王妃。” 阎烨眸光微闪,一言不发,锦澜却笑了,嘴角噙着淡淡的嘲讽,“你倒是聪明。” 她一句跪下,无疑是让他认罪,结果叶昱跪是跪了,嘴里一番话,将认罪拧成了行礼,看来这个庶弟,可比叶霖要有心计得多。 “二姐谬赞了,不知二姐唤我来,有什么吩咐?”叶昱脸色虽苍白难看,嘴里的话却有条不紊。 锦澜凝眼望着叶昱仍显稚嫩的脸庞,仿佛看到了过往的自己,同是失去母亲的庇护,同是为了目的苦苦挣扎,费尽心机,但他终究不是她,“昱哥儿,你可认得那婆子?” 叶昱抬眼扫了下不断挣扎想靠过来的婆子,淡淡的回道:“府里的丫鬟婆子何止一二十个,即便我能过目不忘,也不一定全认得。” “哦?是么?”锦澜秀眉微挑,给琥珀使了个眼色,琥珀立即上前将堵在那婆子嘴里的破布取下,一阵鬼哭狼嚎霎时在屋内响起: “大少爷,老奴都照着你的吩咐行事,你,你可不能过河拆桥!王爷,王妃,奴婢该死,奴婢愿招,求王爷和王妃开开恩,奴婢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一家子全靠奴婢养活啊!求...唔,唔......” 眼瞧着她越嚷嚷越荒唐,琥珀赶紧重新堵住她的嘴,以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污了锦澜的耳。 “如何?”锦澜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叶昱的脸庞,并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 叶昱暗暗吸了口气,强装镇定,“二姐,替母亲接生的稳婆均是沈家的人,即便出了什么事,也该问问沈老太太才是,二姐万不能听这仆妇胡乱攀扯。” “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利嘴!”自己认为万分妥当的人出了差池,险些要了女儿的命,已经叫沈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火,加上叶昱这么一狡辩,顿时气不过,开口冷斥。 叶昱目色阴冷,“不敢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难不成这婆子不是沈老太太送过来的稳婆?” “昱哥儿,你说的不错,这婆子确实沈家送来的稳婆。”锦澜勾起唇瓣,不带半分情感,一字一句的道:“不过你又是如何得知这婆子的来历和身份?若我没记错的话,从你进屋到现在,我对此,并未提及只字片语。” 叶昱面色一白,后背唰的渗出一层冷汗,他确实不应该清楚才对,可方才急着将一切推脱出去,竟说漏了嘴! 他心思急转,勉强开口辩道:“我,我也是见这婆子被捆着,母亲又出了那样的事,便猜想定是她手脚不干净,且能在产房内进出,十有八九,便是稳婆。” 锦澜看着叶昱,眸光清冷,“那么,你说说,母亲出了什么样的事?” 叶昱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平日里虽有几分小聪明,却怎能敌得过活了两世,自水火中磨砺而出的锦澜?不过短短两句话,就叫他乱了心神,露出了破绽。 第二百六十二章 何为手足 锦澜看着面色惶恐的叶昱,淡淡一笑,“昱哥儿,你确实很聪明,从不插手内院之事,也不常到内院走动,一切吃穿用度,小厮丫鬟,全由母亲安排,毫无怨言。即便母亲有孕,你也沉住了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摸样。” 说着她声音不由一厉,“所以事先没有人能想到,你会暗中收买沈家送来的稳婆,在母亲生产之际动手脚,若今儿我再来迟一步,想必你已经达成所愿了吧?” 叶昱勉强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二姐,你说的,我不明白,就算我有天大的胆子暗害母亲,怕也没本事收买沈家的人吧?再说,这些稳婆全养在沈家,直到母亲入了产房才虽沈老太太一同过府,我又怎能提前得知是谁?” “昱哥儿,你还不明白么?”锦澜轻轻摇头,冷冷说道:“事到如今,喊你来,并非是为了让你狡辩,也不是让你洗清罪名,这件事真相到底如何,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说吧,暗中帮你的人是谁?” 叶昱不可怕,可怕的是藏在叶昱身后的黑手,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伸到沈家里去,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把持的范围,她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二姐。”叶昱脸上浮现出一丝委屈,“就算二姐贵为王妃,也不能无根无据就将事情栽在我头上,当初母亲有孕,我同二姐一样高兴,还曾到庙里为母亲祈福,这些事,父亲和祖母可都看在眼里。” 到底是在膝下长大的,叶老太太对叶昱的感情并不比对锦澜的浅薄,听了叶昱的话,老太太无声的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锦澜,“澜儿,昱哥儿说得没错,这中间,许是有什么误会?”说着拿眼扫了下对面的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当即便怒了,“误会?难不成那婆子的话也是误会?好端端的怎么不攀扯旁人,偏要攀扯他?” “关于这点,老身也感到好奇。”叶老太太冷哼道:“毕竟昱哥儿之前,可是叶家唯一的男嗣。” 叶老太太这话可谓是字字珠心,暗指沈老太太为了帮沈氏,故意做下这出苦肉计,好除了叶昱这颗眼中钉。 沈老太太的面色霎时就变了,她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之人,刚想出言反驳,却被锦澜抢了个先。 “祖母,方才昱哥儿的言行,您也是亲眼所见,若昱哥儿真是无辜受牵,那番举动,又当作何解释?”锦澜的语调冷到极致,她绝对不会允许叶老太太偏帮着叶昱脱身。 叶老太太看着粉面含霜的锦澜,嘴角微微蠕动几下,最终长叹一声,“罢了,这事随你去吧,我乏了。”说罢拄着拐杖颤巍起身,站在后头的妙凝赶紧上前搀扶,老太太对阎烨稍稍施了一礼,头也不回的缓步离去。 “祖,祖母!”叶昱又惊又愕,老太太走了,还有谁会为他说情? 可惜,即便叶昱的呼唤犹如杜鹃泣血,也唤不回叶老太太半分停顿。 锦澜掺杂着一丝歉意的目光,送着叶老太太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再度落在叶昱身上时,已化为了无尽的冷厉,“说,究竟是谁!” 只要那人还在,他就有翻身的机会,叶昱咬了咬牙,坚声道:“我还是听不懂二姐的意思,若是二姐真认为是我暗害了母亲,那么,我无话可说,二姐只管动手便是!” 锦澜怒极反笑,这是认定了她不会拿他怎么样?为了母亲,即便双手染上一生也洗不净的血腥,又如何?就在她心头的话即将冲破口,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澜儿。” 阎烨侧着头,静静的看着锦澜,神色带着面对外人时惯有的冷漠,眼中却含着淡淡的温情,“既然这样,就将事情移交给府尹吧,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 如此突兀的话语,让屋里所有人的呼吸均是一窒。 阎烨见锦澜一脸怔然,以为她没听清自己的话,漠然的目光移向跪在地上惶惶不安的叶昱,“你可以向府尹喊冤,但事情一旦水落石出,暗害嫡母该是什么罪行,全交由府尹宣判,如何?” 锦澜这才明白他的打算,心里不由微微一暖,露出抹淡淡的浅笑,“但凭王爷决定。” 叶昱的面色瞬间煞白,也就是说,这件家事就要变成衙门里的公案,无论是九王府或是叶家,都没不会插手,是非功过均由府尹判定!到时候,就算府尹判他个流放或是充军,甚至处斩,也无可厚非。 “不,不...” “万万不可!” 叶昱还未说完,就叫叶霖给打断了话,叶霖心如火燎,一把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两步上前给阎烨行礼作揖,急切的道:“王爷,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事情传开,叶家还有何脸面?说不准还会连累了王妃。” 叶霖还不算太傻,知道求情的时候扯上锦澜,以免阎烨动怒。 沈老太太早就不待见叶霖,见他不急着将暗害沈氏的凶手抓出,反而想着掩盖,顿时便冷声讽刺道:“你以为在外人眼里,叶家还剩多少脸面?” 叶霖暗怒,可沈老太太到底是他岳母,是长辈,加上又有阎烨坐在上头,他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冷哼一声,“这是叶家的家事,天色不早了,岳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你...”沈老太太叫叶霖堵得面色发青,卫氏大概觉得此事沈家也不好再搀和进去,便劝着沈老太太抽身,奈何沈老太太偏认了死理,非要等事情有个结果才愿回去。 锦澜揉了揉泛疼的额角,虽说有沈老太太在场,多少能压着叶霖几分,可沈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今晚又惊又乍的...“外祖母,您先回去歇息,这儿就交给澜儿好了。” 清脆的话语抚平了沈老太太心中的怨气,她抬眼看着目光笃定的锦澜,心头微动,没好气的别过头,“罢了,罢了,都嫌我这老婆子碍事,我走就是了。” 卫氏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冲锦澜露出感激的笑容,赶紧扶着沈老太太起身出门。 人都走了,有些话,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锦澜淡淡的看着叶霖,“父亲,昱哥儿既然不愿意供出背后的主使者,就请他到顺天府的牢房里呆几日好了。” 叶霖气急败坏,可又不敢同过去那般大发雷霆,只得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咬牙道:“他与你到底是手足,且今日之事还未有定数,你怎么忍心将他送进牢房?” “手足?”锦澜的目光移到一旁瑟瑟发抖的叶昱身上,“对父亲来说,母亲刚诞下的是儿子,叶昱也是儿子,并无区别,但是对我来说,母亲只有一位,手足,自然也就只有刚刚九死一生才出生在这世上的幼弟!” 叶昱浑身冰冷彻骨,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这位二姐同府里的人都不同,即便是老太太都不见得比她又魄力,如今她既然狠下心,向来就不会再更改,可若是他说出那人...... 不,不行! 这念头刚一浮起,就叫他压了回去,说出来也是难逃罪责,还不如瞒着,到时候那人定会来救他! 心里下了决定,叶昱的嘴便闭得严严实实,无论锦澜怎么问,除了喊冤,别的只字不提。 最终,阎烨亲自让人将叶昱绑了,关进顺天府的大牢内。 虽说锦澜极想留在叶府陪伴母亲,但阎烨一会儿还要上早朝,且走得匆忙,王府里的事都没交代清楚,只能暂且先回去一趟,待天明再过来。 马车轻晃,锦澜安静的趴在阎烨的怀中,方才怡景园中的危机,仍让她心有余悸, 感觉到她凌乱的心跳,圈在她腰间的手臂不由缩紧了几分,阎烨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嗅着发间淡淡的清香,良久才沉声说道:“牢房里,我会让十三十四亲自盯着,你不必担心。” 锦澜轻哼一声,动了动身子,寻个舒适的姿势继续赖着,“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处理昱哥儿。” “交给顺天府尹便是了。”阎烨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下,方才那番话说得不是挺狠厉绝情,原也是外强中干,不过,她素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到底......”锦澜闭上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对叶昱,她虽不喜,却也没像恨叶锦薇和叶锦娴那样,只是这次,叶昱真的踩到了她的底线。 “好了。”阎烨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哄道:“这些事自有我来处理,你安心陪着岳母就是了。” ****** 许是心里装着事,锦澜睡得并不踏实,服侍阎烨上早朝后,她便让人将赵乔寻来,暂且将王府里头的事宜交给赵乔打理,不过还是留下唐嬷嬷和品月坐镇璞园,自己便带着琥珀文竹等人回了叶府。 还未走进怡景园,就瞧见沐兰匆匆迎出来的身影,锦澜不由停住步子,昨夜沐兰一夜未归,这会儿瞧着脸上的神色,应该收获不小。 果然,沐兰匆匆行了礼,抬头便禀报道:“主子,害太太早产的人已经查到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背后之人(上) 估算起来沈氏乃是二月底三月初有的身孕,本该是十一月才到产期,昨儿的早产,让锦澜心里起了疑,便差沐兰去查,阎烨也让两名身旁的侍卫跟着,不想还真叫沐兰给查了出来。 锦澜强忍下心中的怒火,冷静的问道:“是谁?” 沐兰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迟疑片刻,轻声回禀:“是,是碧荷。” “怎么会是...”跟在锦澜身后的文竹陡然脱口而出,随后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但脸上仍布满了不敢置信。 沐兰垂下眼帘,一开始她也不敢相信居然是碧荷,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否认,“半个月前,太太食欲一直不振,唯独庄子上送来的蔬果还能勉强入嘴,奴婢查过怡景园里所存的食材,均未发觉有异,还是王爷身旁的一位侍卫大哥鼻子灵敏,从弃在一旁不用的菜根烂叶里头发现了不妥。” 说着她看了锦澜一眼,见锦澜脸色还算平静,便继续道:“后来奴婢问过张厨娘,说是太太最近喜爱一道素拌青丝,几乎每餐都会在膳桌上出现,方才发现的菜根烂叶正是那道素拌青丝的食材。奴婢连夜去了京郊的庄子查看,结果发现几乎每家每户都会种一些这样常见的小青菜,奴婢没办法,只得借着王妃的名头,叫庄子大管事带人将各家地里的小青菜都取了些来,好让侍卫大哥辨认,最后才顺藤摸瓜,寻到了...碧荷的住处。” “后来,奴婢带回来的小青菜叫华老太医看过,说是根子上头沾染了能催产的药汁,只是经过兑水,药效极淡,但太太整日都吃的话,聚少成多,慢慢也就......” 锦澜沉默不语,面色莫测,身子随着沐兰的讲述一点一点僵直,碧荷... 她都快忘了这么一号人,自打将碧荷配出去,她曾叫人暗暗留心了一段时日,见并无异样,就不再将心思放在这上头,原以为一切都到此为止,可不想到头来,害了母亲的人,竟然是她一时心软放过的碧荷! “把她带过来!”锦澜淡淡的开口,可愈是这般平静的口吻,却叫人听了心里直发冷,众人明白,她这次是真动怒了。 说完话,她便带着琥珀等人率先去了澜园,不将碧荷的事处理妥当,她没脸踏进怡景园。 锦澜大婚后,澜园便空置下来,虽然没有了主子,但每日都有看守的丫鬟婆子整理打扫,里里外外仍旧同锦澜未出阁时一样,只是少了些热闹与生气。 碧荷被带进来时,目光泛起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就清醒过来,直至进了屋,看见同往常一样高高坐在软榻上的锦澜,她心头一阵苦涩,噗通一声跪地,哑声行礼,“奴婢,叩见九王妃。” 打从她进来,锦澜的目光便牢牢的盯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前世今生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她呼吸猛地一窒,不由厉声喝道:“为什么!” 尖锐的声音,一别平日里的绵软,带着愤怒又隐隐掺带一丝失望。 碧荷身子一哆嗦,缓缓抬起头,对上锦澜含满怒意的双眸,面无血色的惨笑道:“为什么?”她移开目光,一一打量环绕在软榻两侧琥珀文竹等丫鬟,虽比不上锦澜锦衣华服,珠翠莹莹,却也均是衣着鲜亮,神采飞扬,简直让她不敢直视。 而站在那里的,本该也有她的身影! 碧荷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怨怼和不甘,泪水骤然落下,凄厉的哭喊:“姑娘,奴婢才是你的贴身大丫鬟啊!” 她一卖身入府,就在二姑娘屋里伺候,从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一步步爬到大丫鬟的地步,到头来二姑娘即将成为王妃,她却嫁给了只会土里刨食的粗汉,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糙米淡菜,日常用度还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计着,生怕花多了一文... 让她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锦澜闭了闭眼,原来碧荷这么做,全是因为对她的怨恨,只是...她睁开眼,眸光清冷,“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嫁的洪吉也是庄子上的小管事,摸样自不必说,能力想必庄子上的人均有目共睹,我早已同母亲说过,只要张庄头退了,将来大管事的位置,定会落在洪吉身上!且庄子上虽比不得府里头舒适,但洪吉待你是极好的,吃的穿的全紧着你,地里的活不叫你碰,家里的事也都一手包办,天冷的为你添衣,热了为你打扇,瞧瞧庄子里的妇人,有哪个能过得同你这般安逸?” “可奴婢不稀罕!”碧荷陡然爆出一声尖叫,神情扭曲,“这些根本不是奴婢想要的,奴婢只是想,只是想...” “你只是想随着我嫁入王府,将来说不定能得王爷青睐,好一步登天,是么?”锦澜面容肃木,静静的看着碧荷狰狞的脸孔。 陡然叫人戳破了心思,碧荷面色一白,死死咬着下唇,神情惶恐,“奴婢,奴婢,没这么想。” 锦澜突然觉得一阵疲惫,不愿再追问下去,深深的吸了口气,冷声问道:“说罢,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碧荷不过是个丫鬟,还远在京郊的庄子,又怎能得知府里头的情形?甚至连母亲爱吃什么都了若指掌! 这些事,定是府里人透出去,又借着母亲的习惯,联手设下如此狠毒的布局! 碧荷这会儿也缓出神来,木然的合上嘴,既不喊冤,也不狡辩,就这么垂着头,沉默的跪着,一副随意处置的摸样。 见状,锦澜嘴角淡淡一勾,“好,既然你听不明白这番话,我便换个方式问,是叶昱,还是叶锦娴?” 碧荷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她做梦也没想到,二姑娘竟会这般清楚! 锦澜没有遗漏她提及叶锦娴名字时,碧荷眼中闪过惊慌,回头仔细思忖,叶锦娴的嫌疑确实比叶昱要大。 母亲是半个月前才逐渐改了习惯,当时叶锦娴尚未出嫁,偶尔还受邀出门赴宴,借此暗中寻了碧荷共谋暗事。 叶锦娴出嫁后,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受宠,被困在安远侯府里动弹不得,因而碧荷便收不到府里的情报,仍旧照着老规矩送来下过药的小青菜,直至出事后,连剩余的也来不及毁尸灭迹,才叫沐兰揪了出来。 若是指使碧荷的人是叶昱,他也不会再昨晚多此一举了,至少下手前会将善后事宜做得隐秘一些,不至于叫碧荷仍将罪证赤裸裸的留在地里。 将事情前前后后捋了一遍,锦澜心里便有了答案,再不多看碧荷一眼,起身便往外走。 背主的丫鬟,就是当场打杀也不为过,不用她说,碧荷也不会有好下场。 “王,王妃!”看见锦澜离去,碧荷终于怕了,跪着转过身,膝行两步慌忙声喊道:“奴婢愿招,只求王妃饶奴婢一命!” 锦澜已经跨出门槛的脚步顿了顿,“碧荷,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怎的还没看清楚事实?在澜园里,机会向来只有一次。”说罢头也不回,一步一步踏出了澜园。 “不,不...”碧荷不敢置信的瞪圆了双眼,瘫坐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捆起来!”琥珀早就忍不住心头的怒火,待锦澜一走,便指着碧荷咬牙斥道。 看守澜园的婆子巴不得能在王妃面前露脸,得了声,立即就扑上前扭住软成一团的碧荷。 直到这会儿,碧荷才幡然醒悟,边挣扎边放声尖叫,“王妃!指使奴婢的人是三姑娘!一切都是三姑娘让奴婢做的,奴婢...唔,唔!” 有个婆子快手将她嘴堵住,谄笑的对琥珀道:“琥珀姑娘,你看怎么处置这小贱蹄子?” 琥珀冷冷的瞥了疯狂挣扎,却叫人死死按在地上的碧荷一眼,“没听见王妃刚才的话吗?背主的东西该有什么下场,难道你们心里没谱?只是小少爷刚出生,只怕太太要为小少爷积福,不要伤了性命就是。” “是,是,老奴省的了。”几位婆子连连点头,又哈着腰将琥珀送出了门。 至于碧荷,没人清楚那几位婆子究竟做了什么,只晓得她是叫人抬回庄子上的,后来,没熬过隆冬便咽了气。 查清楚沈氏早产的事宜,锦澜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碧荷的事,到底还是叫她心里添了几分惆怅。 怡景园里,沈氏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轻轻晃着搁置在床边的摇篮,一脸温和慈爱的浅笑,看见锦澜进屋,不由招手道:“澜儿来了,快来看看你弟弟。” 锦澜心中的怅然一下便消了去,她绽然一笑,依言上前,俯身看着躺在襁褓中安睡的小肉团儿,刚出生时的青紫已经消退了许多,如今娇嫩的肌肤呈现出淡淡的粉红,五官同叶霖有几分相似,但更肖像沈氏一些,两撇淡淡的眉毛下是紧闭的双眼,长卷的眼睫时不时轻颤两下,小小的手儿含在嘴里,偶尔弱弱的吮动,看得锦澜的心都软了。 沈氏的目光在女儿与儿子脸上来回转动,嘴角上挂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 屋子里一副温馨的画面,叫惠秀和琥珀等人止不住湿润了眼眶。 沈氏的身子逐渐好转,锦澜亲自同沈老太太挑选两名奶嬷送入叶府,叶老太太对此并无异议,叶霖整日下了朝便守在怡景园,即便到了夜里,也和衣躺在外间的软榻上,不去他院。 为此,沈氏劝过几次,但叶霖执意不听,最后也就随他去了,不过沈氏心里对叶霖,仍旧是平淡无波,早已经冻成寒冰的心,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再度捂暖。 对嫡子,叶霖显然也疼到了骨子里,翻经查典,郑重的为其取了一个晟字,意在堂堂正正做人。 许是因为生产不顺的缘故,叶晟的身子比寻常婴孩弱了几分,洗三礼也没有大办,请了沈家和本家还有锦澜三府,安远侯府也去了帖子,叶锦娴怕是心虚,只差人送了礼,并未亲自到场,不过有身为王妃的嫡姐亲自添盆,已经是寻常人盼都盼不到福气了。 叶家一派和乐,叶昱在牢房里却过得极为艰苦,得了指示的牢役变了法子整治他,吃的是馊饭馊菜,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提审,根本不叫他好睡,短短五六日,叶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就在他即将扛不住打算招供时,正主终于出现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背后之人(下) “......主子,事情就是这样。”十三简略的禀报完牢房一事,恭敬的垂首立在原地等候指示。 阎烨坐在书案后,身上只披着一件宝蓝色银线秀竹叶的袍子,墨色的发丝倾泻而下,披散在身后,有两股垂落在身前,衬着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大片蜜色的胸膛,呈现出一股别样的妖冶。 屋内的气氛随着十三的声音落下,变得沉凝起来,那双狭长的眸子轻眯,静静的望着搁在案头上的一方绣帕。 许久,静谧的屋子里陡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事情先暂且搁下,你同十四撤回来原处,至于牢里的人...”他顿了顿,淡淡的道:“就让他先呆着。” “是!”十三领了命,却没有和往常一样退下,仍旧直挺挺的站着。 阎烨眉头一褶,“还有什么事?” 十三骤然单膝跪下,沉声道:“江南飞鸽传书,此前潜入的红庄的死士全军覆灭,十八向主子请示,下一步计划。” 阎烨神色一冷,令人心颤的气势狂暴释放,叫十三脸色不由一白,却仍稳稳的跪在地上,“主子息怒,实在是对方起了疑心,布置的人手太多......” “罢了。”阎烨眼角的余光划过那方洁白的绢帕,浑身气势陡然一收,神色归于漠然,“以静制动。” 十三面色一喜,恭敬的应了句:“是!”这下是真退下了,走得飞快,生怕里头喜怒无常的主子反悔。 锦澜并不清楚王府中发生的事,也不晓得叶昱背后的人已经悄然而至,她在叶府陪着沈氏住了这些天,终于惹得阎烨耐不住,亲自上门逮人,当日傍晚便让阎烨拎上了马车,悠悠的回了王府。 几日不曾好好亲近,阎烨自是不管其他,狠狠整治了锦澜一番,琥珀和品月等人守在门外,对于耳边偶尔传来的低泣讨饶,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天,已是见怪不怪了。 直到唐嬷嬷摆好晚膳,屋里又传了热水熟悉过后,神清气爽的阎烨牵着满脸羞忿的锦澜坐在了膳桌前。 乖乖用完膳,唐嬷嬷沏上茶,就叫阎烨打发出去,他坐在软榻上,一手将她圈在怀中,一手抓着她白嫩的柔荑置在掌心中拿捏把玩。 锦澜这几日根本就没歇好,加上方才他那般折腾,哪还有什么精力,不过用了晚膳,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恢复,这会儿靠在他怀里,倒是舒服得紧,小脸贴在精壮的胸膛上,隔着衣料微微蹭了两下,察觉到他倏然便僵的身子,心里窃笑两声,抬起头,对上那双没自她身上移开过的墨瞳。 两人静静的相视了好一会儿,她眸光微微一闪,忽的开口道:“叶昱那头,有消息了吧?” 阎烨望着那张妍丽的小脸,她总是这般聪慧,稍稍一些蛛丝马迹,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圈着轻盈腰肢的手臂缩紧了几分,“探过叶昱的人,是二皇子府上的管事。” 二皇子府? 锦澜一怔,脑海中几乎是下意识浮现出了一个人的摸样,同时脱口而出,“是李璎珞!” 阎烨一言不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是锦澜自从听到二皇子府这四个字开始,心里便认定了是李璎珞所为。 当初在甘泉殿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加上之前四皇子向皇上请旨要迎她为妃,她与李璎珞之间,于情于理都结下不可缓解的死结! 因此,除去李璎珞,她真想不出二皇子府里,还会有谁对自己这般深仇大恨。 感受到她急促的气息,阎烨垂下眼帘,望着她怒容满面的小脸,沉声开口道:“此事,你不用管。” 锦澜愣了愣,随即挣脱他的怀抱,挺身坐起,目光紧紧的盯着那张玉面桃花般的脸,“为什么?” “不必多问,我自有安排。”阎烨淡淡的叹了口气,抬手准备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却叫她伸手一挥,啪的一声拍开。 “不用管?不必多问?你说得倒是轻巧,那是我母亲!”锦澜瞪大了一双盈盈水眸,一想到那夜若不是惠秀闯得及时,想到她再晚一步就再也见不着母亲,还有那个包子样的小人儿,心头便泛起酸涩的痛楚。 氤氲的雾气朦胧了视线,叫她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俊脸,小巧的下颌微微昂起,她努力睁大双眼,不让打转的泪水落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我身边的人,即便是二皇子又如何?哪怕是,是...我也不会后退半步,绝对不会!” 将心头的话吼完,锦澜喘着气跳下榻,赤着脚就要往外跑,不愿再与他共处一室,可刚迈出一步,就叫人捉住了手,用力扯了回去。 “放开我!”她挣扎,泪水潸然而落,粉拳一下一下恼怒的擂在他胸膛上,原以为他最了解她的心思,最能明白母亲在她心里的地位,偏生事到临头,他却让她放手,让她不闻不问。 阎烨一动不动,紧紧搂着她单薄的肩头和盈盈一握的细腰,将她箍在胸前,任她捶打。 锦澜挣扎了几下都没推开,捶得手都疼了他也似个没事人一样,登时忍不住要发火,却听见头顶一声长叹:“我只是不愿你受累。” 我只是不愿你受累。 平淡的话语,并未带上什么情深似海的渲染,却叫她的心生生颤了下,险些冲口而出的怒火顿时哑了下去,怔怔的任他将自己用力的搂在怀中,哪怕小脸贴在胸膛前,被挤得阵阵生疼也毫无感觉。 恍惚中,她脑海里浮现出同他相遇到如今的点点滴滴,从灵济寺的交易开始,她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艰辛,虽然有他在身后支持,可未到危急时刻,他从不会伸出援手。 尤其是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她才明白,有些事其实很很简单,他却在一旁看着,直到她终于能挺直身子,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畔。 如今,他却对她说,我不愿让你受累。 阎烨揽着怀中的人儿,嗅着萦绕在鼻尖的幽香,黝黑的眼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情愫,他只想让她安安心心的呆在他身旁,无需同过去那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然,他自以为将最好的予她便足够了,却偏偏错漏了她的意愿。 “你若真想插手,亦可,只是其中的局面,并不似想的那么简单,你要做好准备。” 锦澜双眼一亮,小小挣扎了几下,阎烨配合的松了松手,她将埋在他胸前的小脑袋抬起,重新对上那双黝黑如墨的眼眸,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望着仍旧梨花带雨的笑颜,阎烨心头微微一动,这小东西,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拨乱他的心弦,改变他的决定。 他抬手拂去她腮边的泪珠,不紧不慢的道:“你莫要应得如此爽快,待我说完,你想清楚再答也不迟。” 锦澜顿了下身子,随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事涉及到二皇子,想必不单单是李璎珞泄愤那么简单,应该还和朝堂甚至是夺位一事有牵连。 她心思一转,便颔首轻应道:“好。” 阎烨眸色略沉了下,抱着她侧身躺在软榻上,边抬手揉散她并未佩戴钗环的素髻,边淡淡述道:“皇上身体日渐式微,朝堂上的事渐渐移交到太子手中,不过太子资质平庸,除去朝中一些墨守成规的老臣,旁人对太子,未必像表面那般忠心。” 锦澜认真听着阎烨的话,心里细细的分析,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必皇上看中的太子,未必有其他皇子得朝臣的心,皇上有十二子,除去太子这个皇长子外,已经及冠的成年皇子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余下的也就八皇子年纪足了双岁,其他皇子出生均未满足七载。 “朝中势力一分为四,除去支持太子的老臣,剩下三支分别是支持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其中以二皇子最为势大。” “那么,王爷支持的,是三皇子吧?”锦澜对上他深邃的眸光,极小声的道,一位成年皇子,绝对不可能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权势,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将自己的羽翼藏得极深,深到没有叫任何人察觉。 她一下就想起了之前装傻充愣的阎烨。 阎烨解开了她的发髻,修长的手指卷着柔顺的发丝,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句,继续道:“叶昱背后的人,确实是李璎珞,不过二皇子必定是知情,当天夜里,调开太医的正是二皇子。”说着说着,声音不知不觉降了温,“岳母若是去了,最受打击的必然是你,而我因你,多少会受些影响,到时宫里有什么异动,悴不及防下,出现什么意外,也是正常的。” 若他不说,锦澜确实没想到,叶家的事,竟会同朝堂牵扯得这样深切,攥着他衣襟的小手不由紧了紧,“形势,已经这般紧迫了么?” “嗯。”阎烨不由记起晌午时十三的禀报,眉心的皱褶添了一道,“因此我不愿你牵扯进来,只要你在外头呆着,我亦能放下心。”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但母亲的事,我一定要亲自处理。” 李璎珞既然伸了手,就要有被她折断的觉悟,她绝不会放过伤害母亲和晟哥儿的人! 她自己都不知,突然的一瞬间,她脸上坚定自信的笑颜是多么的诱人,阎烨垂头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低哑的应道:“好,如你所愿。” 第二百六十五章 除夕夜宴(上) 自从得知暗害沈氏的人是李璎珞和叶锦娴,锦澜心里便警惕起来,不但让沈氏肃清了叶府尤其是外院的奴仆,还亲自向阎烨求了两名暗卫日夜盯着叶家,生怕又出什么意外。 而那些下过药的小青菜,她让人尽数收到箱笼里,以九王府的名义送到安远侯府,交给了叶锦娴,至于叶锦娴见了这些东西会有什么反应,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不过安远侯夫人素来精明,九王妃无端端送来一大箱子青菜,加上叶锦娴惊慌失措的摸样,叫她霎时就想到了前几日叶家主母早产一事,心里顿有几分明悟,对叶锦娴的厌恶更甚了。 本就在安远侯府里举步维艰的叶锦娴,处境愈发的水深火热,就连顾云恒待她,也无半点怜惜与情分。 比起叶锦娴,叶昱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一直被关在顺天府大牢里,倒是不禁亲友探望,叶老太太曾去过两回,怎么说都是自个儿亲手抚育长大的孙子,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叶昱,老太太心如刀割。 可阎烨不松口,即便是叶老太太都不敢轻易求情,只请了锦澜来,明里暗里点过几回,每次锦澜都莫浑打岔,含糊了过去,抱定心思要叫叶昱多吃些苦头,好让他对这次教训铭记于心,不敢再对沈氏和晟哥儿起心思。 对于锦澜的装傻充愣,叶老太太心里暗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生生耗着。 叶昱自幼娇生惯养,哪受过这样的苦,虽然没有再被牢役折腾,但暗无天日的苦狱和耳边整日整夜的凄惨嚎叫,让他犹如惊弓之鸟,尤其牢役有意无意让他亲眼目睹几次其他人犯受刑的残酷场面后,逐渐的,神智便有些失常了。 待到京城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的洒落,叶老太太病了,比起当年在扬州的那场急症更加来势汹汹,没两日,连榻都下不来了。 锦澜请了华老太医前去诊脉,谁知华老大夫开好方子,对她叹了声:“尽人事,听天命。” 连华老太医都这么说,老太太的病,怕是不容乐观,锦澜捏了捏手里的方子,心里蔓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也许,她早点儿将叶昱放出来,祖母就不会忧思过度,从而引发旧疾了吧? 沈氏看着女儿黯淡的小脸,便知她心里又在胡思乱想,伸手取过方子,温声道:“澜儿,你先回怡景园瞧瞧晟哥儿,我还得去给老太太张罗,怕是不得空。” 对上沈氏隐含关切的目光,锦澜心头一暖,轻笑颔首,“好,外头天冷,母亲得多注意些。” “你这丫头,就爱瞎操心。”沈氏笑骂了句,拢了拢身上的银白底色翠纹毛皮披风,带着已经梳了妇人头的惠秀和菖蒲转身出了门。 锦澜在偏厅里略呆了一会儿,无声的叹了口气,出了嘉裕堂,沿着回廊缓步朝怡景园走去。 这场初雪连下了两天才算止住,园子里的亭台楼阁无不是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层层叠叠压在枝头,偶尔有寒风拂过,沙沙直往下落,好似下了一场小雪,到别有一番滋味。 在庭院里洒扫的丫鬟婆子远远瞧见锦澜一行人,忙退到一旁行礼,待人走后才重新起身当差。 怡景园里燃着地龙,四边角落里还搁着炭盆子,锦澜刚踏进门槛,一股子烘暖的气息迎面而来,琥珀忙将她身上的锦上添花番丝鹤氅解下,她便往里间去了。 丹橘和叶晟的奶嬷王氏正坐在在窗台下的炕头做女红,瞧见锦澜进来,忙将手头上的活一放,起身蹲下行礼,“见过王妃。” “快些起来。”锦澜扫了眼炕上的藤筐,里头除了各色丝线外,还有件仍少袖子的小袄,一看便知道是做给叶晟东西。 摇篮摆在沈氏的床榻前,她坐在一旁的着锦杌子上,静静的看着甜睡中的小东西。 叶晟已经将近两个月,极为乖觉,整日不是吃便是睡,甚少啼哭,偶尔醒着的时候,有人稍稍逗弄几下还会咧着尚未长出牙齿的小嘴,无声的欢笑,莫说沈氏,就连叶霖都疼到了心坎里去。 如今叶晟比起刚出生那会儿,显得白胖不少,皮肤细腻嫩滑,肉嘟嘟的小脸蛋上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晕,粉嫩的小嘴吹着个透明的小泡泡,瞧得锦澜的心几乎化成了水。 此时,一直被强压忽视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几乎只是略微挣扎了下,她便长长的舒了口气,终于拿定了主意。 第二日大清早,神情恍惚的叶昱便回到了叶家,没多久,一辆青篷马车缓缓驶出叶府的边门,趁着尚未昏暗的天色出了城,驶向京郊的庄子。 锦澜得知此事时,已经入了夜,脸上的神色始终淡淡,并无过多波动。 她虽放了叶昱一马,但有过这次牢狱之灾,叶昱往后再无致仕的可能,叶老太太心里通透得很,因而将叶昱打发到庄子去养病,一来权当投桃报李,二来则让她明白其中的取舍。 许是有了阎烨的的介入,二皇子府那头再无其他举动,日子渐渐趋于平静,若非阎烨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偶尔显露在脸上的神色也逐渐沉凝,锦澜根本察觉不到朝堂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 相对与文武百官脸上的愁云惨淡,京城百姓们倒是一日比一日欢腾,年末已至,新春伊始,家家户户挂出的大红灯笼顿时叫裹着一层雪色的都城染上了喜庆的年意。 祭灶,扫尘,接玉皇,备年礼...这是锦澜嫁入王府的第一个年,里里外外都离不得她的手,虽然有赵巧刘一全,还有唐嬷嬷等人帮衬着,她仍忙得团团转,恰巧身上又来了小日子,没多久整个人便萎靡了下来,叫琥珀等人看着心疼不已。 阎烨更是冷着脸,直径将她手里的账册全甩给赵乔和刘一全,拘着她躺在床榻上修养,甚至亲自过问府中剩余的事宜,再不许旁人拿这些琐事来扰着她。 看着虎视眈眈的阎烨和唐嬷嬷等人,锦澜哭笑不得,只得乖乖依言照办,直至除夕夜,才得了解禁,盛装打扮随着阎烨一同进宫赴宴。 一路上马车轻晃,锦澜一袭大红簇锦金丝牡丹袄子,立起的领口和袖口初缀着一圈洁白的兔毛,鲜艳的颜色衬得她仍带一丝苍白的面容多了几份红润。 她自帘子晃动时掀起的缝隙中看了眼外头喧哗的街市,倾身挽着阎烨的手臂,忐忑的问道:“在宫里过年,可有什么重要规矩?” 说起来她也只晓得今儿晚上的晚宴和正月初一要同皇上一起参加祭天大典,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阎烨瞥了眼她脸上的不安,阖上眼养神,低低的说了句:“莫怕,你只需同平日一样就好。” 锦澜气闷,她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皇上的甘泉殿和太后的华清宫,连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怎会晓得平日在宫中是什么样的举止? 有心再问,却又瞧他已经轻轻打起了鼾声,她猛然记起昨夜里,他到了后半夜才带着一身疲倦回的府,便心疼起来,伸手搂着他的腰,静静挨在他身旁坐着,独自沉思。 除夕夜宴历年来都摆在太极殿中,华灯初上,着红锦八角宫灯自太极殿敞开的大门一路挂到正殿,莹莹红光不但照亮了脚下洒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道,也叫着沉闷的夜色染上了几分喜庆。 明亮的正殿里一分为二,左右各摆着十来张锦案,上头摆着新沏的热茶和精致的糕点,衣着整齐的宫婢井然有序的穿梭其中,捧上一道道色泽诱人的美味佳肴,大殿西北角里坐着二十位宫廷乐师,正弹奏敲击出阵阵悦耳动听的曲乐。 内侍引着陆陆续续到达的皇子皇妃,公主驸马等人到各自的锦案前落座,随后便是三三两两叙旧笑谈。 “九王爷,九王妃——到!” 听闻这声通传,几乎殿内所有人都扭头转向大门,只见一名弓着身子的内侍引着两道人影缓缓步入殿堂。 男子俊朗挺拔,紫袍宝带,脸上是遮掩不去的清冷华贵,女子娇小柔美,红袖盈盈,算不上绝美的面容含笑轻涟,好似冬日里的暖阳,带着一股独特的宁和气韵,叫人一瞧就移不开眼。 偏生这一冷一暖的两道人影站在一起,却出奇的融洽,让所有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 察觉到众人落在自个儿身上的目光,锦澜心头一阵紧张,但脸上的笑容却愈发从容,随着阎烨一同跟着引路的内侍往里走。 内侍引着两人一直走到高堂下靠左的第一张锦案才停住脚,阎烨身为九王爷,又是皇上最疼爱的胞弟,自然落座在下首,同太子相对而坐,这是一种无上的殊荣。 阎烨拉着锦澜入座,又亲自倒了盅茶递给她,惹得一干皇子公主诧异连连,心里也开始重新掂量起这位鲜少露面的九王妃。 锦澜并没错过众人眼中的惊异和探究,窘红着小脸,捧着阎烨硬塞过来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啜饮。 这时,宫外陡然传来一道尖细的通传:“二皇子,二皇子妃,四皇子,四皇子侧妃——到!” 第二百六十六章 除夕夜宴(中) 这声通传并不大,却叫殿内的谈笑声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初,不是夸着衣裳就是谈着首饰珠宝,再不然便是京城里时兴的吃喝玩乐,只是这番表面之下,除去个别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探向殿门。 阎烨正是个别无动于衷的一位,他边品茶边盯着身旁的人儿,时不时夹上一两块糕点搁到她碗碟中,俊脸上挂着一副“乖乖给我吃完”的冷峻摸样。 晚宴向来都是在亥时开席,这会儿不过戌中,锦澜最近食欲不振,午膳吃得又少,腹中确实饥肠辘辘,略啃了小半块芙蓉糕,她忍不住抬起头,同其他人一样,望向一前一后走进殿的四道人影。 二皇子她从未见过,只是瞧着阎烨就晓得,皇室血脉定不会差到哪儿去,二皇子和四皇子一样,亦是风度翩翩的俊美青年,只是那双眼睛笼着莫名的阴霾,瞧上一眼便觉得冷飕飕的,叫人心惧得很。 锦澜只扫了下就赶紧移开目光,跟在二皇子身旁的是一袭红妆,满头珠翠,艳光四射的李璎珞,仿佛察觉到锦澜的目光,她稍稍昂起下颌,抬眼便对了上去,挑衅的扬了扬一双螺黛精心描绘过的柳眉,神色间满是倨傲和不屑。 看来李璎珞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同当年那般刁蛮鲁莽,如此,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消息。 锦澜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即侧过头,好似李璎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 这副漠然的摸样,叫李璎珞霎时气炸了心,恨不得冲上去撕了她的嘴脸,可到底顾忌着此处是太极殿,而非自己能为所欲为的二皇子府,便生生忍了下来,望着锦澜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毒。 锦澜并不晓得李璎珞心里的盘算,她正看着跟在四皇子身后进殿的孟茹涵,比起大婚当日所见,孟茹涵的脸色显然难看不少,眉目间萦绕着一缕愁绪,全然没有当初的欢喜与盎意,且看四皇子一脸谦和的浅笑,虽还是温文尔雅,却少了一缕柔情。 孟茹涵和四皇子之间...怕是起了什么嫌隙。 锦澜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复杂之色。 阎烨并没有忽略她脸上突然泛起的异色,抿了口茶,眸光淡淡扫过殿门前的人,敛回她身上,不顾她碗盏里剩余的那大半块芙蓉糕,又放了块莲子酥,低声道:“快吃。” 锦澜这才回了神,盯着碗里的糕点眨了眨眼睛,抬起头苦兮兮的瞅着他,“我,我吃饱了。” 她本就不怎么爱吃甜食,最近食欲不佳,吃的也少,两块糕点已经叫她觉得有些难以克化,况且一会儿有正席。 阎烨瞧她实在是吃不动了,也不勉强,直径探出银箸,夹起她碗里的莲子酥一口吃下,连那大半块布着细牙印的芙蓉糕也不例外。 虽说有大半人的目光落在二皇子和四皇子身上,但也有人时不时看向这头,盯着探究打趣的目光,锦澜臊得小脸通红,伸手悄然摸到他腰间,轻轻的拧了下。 阎烨面不改色,嘴唇蠕动几下,喉结上下一滑,便咽了下去,末了还伸出湿润的舌尖,沿着薄唇舔了一圈,将沾在唇上的糕点碎屑尽数舔干净。 这充满挑逗的举动,叫锦澜心头轻颤,猛地垂下头,拧在腰间的小手愈加用力。 不过,有几道自两人一入殿就粘着不放的目光,触及到这一幕香艳后,便悄然撤了回去。 在太极殿也敢如此放浪不羁,看来九王爷的病确实没有痊愈...有心人记下了阎烨宴席上的举止。 二皇子的锦案同阎烨一席相邻,再往下便是四皇子,八皇子和十皇子,太子那头依顺而下,则是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六皇子早夭,十一和十二皇子年纪过小,便没有参加今年的夜宴,皇子皇妃后头自然便是公主和驸马,锦案一张连着一张,直摆到离殿门三尺远的地方。 孟茹涵静静的坐在席间,脸上带着端庄得体的笑容,即将临盆的腹部高高隆起,甚至光是行进都有些困难,只是今夜不同以往,她是侧妃之身,本该没资格和四皇子赴宴,但是太后念在她这段时日的乖觉和腹中的骨肉,便特意恩准她随行。 她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便强忍下一切不适,随着四皇子进宫,如今看着四皇子的生疏冷漠,再一看被九王爷呵护备至的锦澜,心头难免有些意难平。 随着内侍的通传间隔声越来越长,到最后,摆好的锦案几乎全坐满了皇孙公主,独独三皇子右侧的锦案仍空着。 那是...五皇子的位置,锦澜眸光轻闪了下,这种时候,就算远在封县的公主都会提前几日抵京,五皇子应该不可能无故缺席。 有不少人都同锦澜一样,注意到了那张仍旧空荡荡的锦桌,却无人多说什么。 二皇子昂首饮下一盅醇美的腴酒,把玩着手里仍带着淡淡酒气的白玉盅,意味深长的道:“平日里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如今连除夕宴都给抛诸脑后,小五未免也太不像话了,九皇叔,您说是吗?”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也清晰的落在众人耳中,热闹的大殿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二皇子和九王爷身上。 锦案下,拽着阎烨袍角的小手不由缩紧了几分,圆润的指节泛出一丝苍白,锦澜没想到二皇子一上来就冲着阎烨。 若是阎烨应了是,便等于无形中帮着二皇子除去了劲敌。 可若说不是,岂非赞同了五皇子无故缺席年宴之举?这可是对皇上大大的不敬! 锦澜恬静的小脸染上一层焦虑,阎烨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的小手,眼皮子抬都没抬,淡淡的道:“闲谈莫论人非,本王可没工夫学那长舌的妇人。” 二皇子原本笑容满面的脸孔陡然变了,一阵青一阵紫,尤其是殿内响起的几声窃笑,叫他几欲要将手里的白玉酒盅捏碎,可他到底是谋大事之人,很快便将心头的盛怒压下,咬牙应道:“九皇叔教训得是,喻灏莫不敢忘。”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被阎烨轻飘飘的给化解,却使得更多的人将注意力放在了五皇子缺席一事上。 锦澜稳了稳急促的心跳,暗自苦笑,她到底还是稚嫩了些,平日里在内宅尚好,一旦涉及朝堂事宜,她难免会心怯,往后还得同他多学着点儿才是。 又略坐了小半刻钟,皇上和太后终于在内侍宫女的拥簇中缓缓踏进了太极殿,锦澜随着阎烨起身,连同一干皇子公主等人,不约而同下跪行礼。 皇上扶着贺公公的手,缓步慢行,看上去似乎在慈爱的看着各个皇子和公主,只是细细一看,便能发现他几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贺公公身上,好容易坐上铺着一层细绒软垫的金椅,皇上微微喘了两口气,在太后含忧的目光中抬手道:“平身吧。” 声音虽响亮,却有些中气不足。 “谢皇上。”锦澜细细的应了声才起身落座,由始至终低眉顺目,即便不用看,也晓得皇上的身子怕是虚弱到了极致,光是坐着都能嗅到那股掺杂在香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 怪不得会将阎烨的锦案设在下首,又强撑着不用龙辇,而是步行入殿,皇上是怕二皇子等人晓得自己身子日渐愈下,而生出不轨之心。 皇上的目光扫过大殿,在那张显得十分突兀的空案上凝视了下,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抿着嘴端坐的阎烨,却并未多言,即便太后想问,也叫他给拦下了,直径喧人开席。 一时间磬声悦耳,丝竹靡靡,一群体态优美的舞姬踏在中间特地空出的白玉石板上,轻歌曼舞,席间过筹交错,热闹非凡,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亲切有礼的笑容,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和谐融洽。 不过皇上到底重病未愈,略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太后倒是多坐了半盏茶的功夫,直到一名宫婢匆匆入殿,在她耳旁低语几声,脸上原本慈爱的笑容霎时僵了下,急忙起身随着宫婢出了门。 随着皇上和太后的相继离席,席面上热切的气氛逐渐冷了下来,阎烨飞快的瞥了眼稳坐的三皇子,忽然转身对锦澜沉声道:“你呆在此处,莫要随意走动。”说罢在锦澜惊愕的目光中起身,面无表情的踏出太极殿。 阎烨的举动,好似向众人宣告着什么,一下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相继起身跟了出去。 锦澜将阎烨的叮嘱牢牢记在心上,只管埋头品尝御膳房送来的佳肴,突然,一道暗讽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九皇婶真是好胃口。” 不必抬头细看,锦澜也能听得出说话的人是谁,她用帕子拭了拭嘴,慢理斯条的啜了口茶,抬起眼对上那张微微扭曲的脸孔,淡声笑道:“怎么?二皇子妃莫不是觉得,这御膳房的东西比不得府里的好,因此食不下咽?” 御膳房可是专门伺候皇上的,若二皇子府里的食膳比皇上用的还好,岂不是暗指二皇子逾越?往严重里想,更是...... 李璎珞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可当着众多人的面,根本不敢发飙,又见后头的平阳公主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深深的吸了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冷笑道:“九皇婶素来口齿伶俐,璎珞甘拜下风。” 说罢她起身就走,只是才迈出两步又忽然回过头,冷冷的扫了眼锦澜和垂首坐在原地的孟茹涵。 锦澜现在无暇分心与李璎珞计较,她记挂着突然离去的阎烨,看样子皇上怕是有什么不好了,就是不知各位皇子今日会不会暗中藏着什么后手... 她的心跳极快,许是想清楚了各种关键,看向众人时,便觉得每个人脸上均带着一丝莫测。 猛地,锦澜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不由定眼一看,两名宫婢正搀扶着像是喝醉了的孟茹涵消失在殿门外。 不知怎的,她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李璎珞离去前那抹阴狠的目光,心头顿漏了一拍,不动声色的起身跟了出去。 第二百六十七章 除夕夜宴(下) 虽说每张锦案上都摆着一个盛满腴酒的白玉雕花壶,但孟茹涵身怀六甲,应该不会饮酒,即便饮,也是浅尝辄止,又怎会醉得不省人事? 锦澜边思忖边稍稍放快了步子。 太极殿历来就是皇帝用于御宴之处,殿堂比起普通宫殿要宽敞得多,锦澜和阎烨的案桌位于最里头的龙案下,殿里仍有年幼的皇子以及公主驸马在场,目前情况尚且不明,她亦不能太过失仪。 待她追到门外,左右看了眼,那三人已经失去了踪迹。 动作竟然这样快! 孟茹涵挺着个大肚子,又昏昏沉沉的,一般宫婢搀扶,也会顾及腹中的骨肉而不敢妄动,哪会走得这般急促? 锦澜咬了咬下唇,心里愈发肯定事有猫腻,她记着阎烨的话,也明白宫中不是个能随意走动的地方,可叫她眼睁睁看着孟茹涵出事......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做不到。 稳了稳心神,她唤来守在门前的一名宫婢,“你叫什么?” 那宫婢福身行礼,神色恭谨的道:“回九王妃话,奴婢桃竹。” 锦澜颔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方才四皇子侧妃走得匆忙,倒把锦帕给落下了,你可瞧清楚孟侧妃往哪边去了?” 桃竹垂首应道:“应该是往后殿去了。” 锦澜蹙了蹙眉,忽的沉下声,“你可做准了!若是误了本王妃的事......” “奴婢不敢!”桃竹赶紧行礼,“殿门往左是离开太极殿,往右则是通往后殿,奴婢看见四皇子侧妃往右去了,理应在后殿。” 听了这番解释,锦澜故作沉凝的神色舒缓下来,“好了,你先起来吧。”想了想,又凑到桃竹身前极小声的吩咐几句。 桃竹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诧异,但仍应道:“奴婢遵命。”末了又向锦澜屈了屈膝,往后小退几步,转身向左,沿着挂满着红锦八角宫灯的青石路悄然而去。 宫里的宴席素来是持掌凤印的皇后娘娘安排,虽说后体染病,不能出席年宴,但这些个在宴席上服侍的宫婢,十有八九是皇后的人。 目前太子处于势弱,皇后于情于理,都不会刻意刁难她这个受宠的九王妃,因而,她方才交代的事固然会传入皇后耳中,却也能顺利达成。 锦澜目送着桃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喜庆的红光之中,整了整衣襟,毅然转身往右,朝后殿去了。 太极殿的后殿比不上前殿宽敞,除去精致的园景,还有一座略小的殿堂,是于宾客宴歇落脚之用,偶尔皇上心情大好,开怀畅饮后也会在此小歇片刻。 后殿虽比不上前殿那般步步红烛照影,却也是五、六步便挂着一盏宫灯,不算太暗,锦澜一路小心谨慎,装作出来散心的摸样,缓步慢行,可是走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四周异常宁静,耳边除了前殿传出的歌舞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即便宴席设在前殿,这后殿也不至于连个宫女都没有,定是叫人提前给打发了! 锦澜的心渐渐沉入谷底,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沿着脚下的青石小道一路向前,接着一拐,视线豁然开朗,脚步也霎时顿住,不敢置信的抽了口凉气。 只见前头又一方不算大的莲池,汉白玉雕砌的拱桥横跨其上,而桥头有一小道,通向临水而建的凉亭,就在凉亭边的草丛中,早一步起身离去的李璎珞正拽着孟茹涵的发髻,狠狠地往几欲要结成冰的池水中按! 即便孟茹涵醉得不省人事,窒息的痛苦仍叫她本能的挣扎起来,池水飞溅,打湿了李璎珞的裙裾,叫她脸上的神色愈发狰狞,死死抓着孟茹涵因挣扎而凌乱的发髻。 “住手!”锦澜忍不住厉声斥道。 李璎珞一惊,不由自主的松开孟茹涵,转头一看,发现站在盆栽后,面色铁青的锦澜。 她惊恐的神色逐渐隐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缓缓站起身,艳红的嘴唇轻启,“我道是谁,原来是九皇婶。” 孟茹涵不过是被下了迷药,经过冷水这么一浸,逐渐恢复清醒,面上是骇人的惨白,嘴唇被冻得乌紫,剧烈的咳嗽几下,朦胧中看见身旁的李璎珞,下意识的伸手护住隆起的腹部。 不料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李璎珞,她想也不想便抬脚朝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用力踹下。 孟茹涵惨叫一声,霎时缩成了一团。 周遭的三名宫婢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吓得大惊失色,就连李璎珞,撒过气后猛地清醒过来,脸色也不由一白。 她折磨孟茹涵,不过是为了出一出心头的恶气,并没打算让她现在就死,尤其是那腹中的骨肉,暗害皇家子嗣是什么罪名,她可是比谁都清楚! “李璎珞!”锦澜妙目圆瞪,尖声怒吼,原本估摸着对方人多,并不打算过去,李璎珞这一脚,彻底击碎了她的理智。 孟茹涵觉得腹部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响,一股汹涌的暖流自双腿间喷发而出,隐约间,她仿佛看到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不由探出手,用仅存的力气,紧紧攥住那绣着金丝牡丹的大红衣角,虚弱的道:“澜...妹妹,救,救我的..孩......”话还未完,人已经昏死过去。 “茹涵姐姐,茹涵姐姐!”锦澜又惊又惧,抱着孟茹涵冰冷的身子,顾不上其他,转头向李璎珞身后的宫女嘶声吼道:“还不快传太医!” 李璎珞看着双眼紧闭的孟茹涵,还有她身下源源不断涌出的猩红,心头一阵惊恐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兴奋,看着锦澜目眦欲裂的摸样,更是畅快不已。 可谋害皇家子嗣的罪名,仍旧叫她害怕,眼珠子微微一转,便对扶着自己的贴身宫女宝珠使了个眼色。 宝珠是李璎珞的心腹宫女,自幼便服侍在李璎珞身旁,最是了解她的心思,瞧见李璎珞给自己打眼色,登时心神领会,悄然松开扶着李璎珞的手,转身跌跌撞撞的往前殿跑,边跑还边惊恐的嚷道,“来人啊!九王妃杀了孟侧妃!快来人救命啊!” 尖锐刺耳的叫喊回荡在夜空中远远传开,锦澜浑身一冷,猛地抬头盯着李璎珞,“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定会遭报应的!” 李璎珞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道:“九皇婶,璎珞不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无论孟侧妃同您有什么恩怨,也不当伤及她腹中的骨肉啊!” 锦澜无暇同她做口舌之争,既然李璎珞敢把孟茹涵带到此处行事,又敢将事情栽在自个儿身上,足以证明四周要么没有人,要么全是李璎珞的人,多说无益,当务之急便是孟茹涵的性命! 宝珠的叫喊惊动了的前殿里的人,歌舞霎时止住,众人纷纷起身涌向后殿,也有人差身旁的宫婢去传太医。 好在这段时日帝后身子均不适,太医常驻宫中,不一会儿就有内侍领来了太医,孟茹涵也让宫婢们安置到了不远处的偏殿厢房中。 瞥见随着太后身后进屋的阎烨,锦澜紧绷的心头微微松了几分,只是看到他冷冽的面孔,不由愧疚的垂下头。 阎烨一进屋,目光就锁在了垂头含胸的人儿身上,前头上下仔细打量了会儿,确认她并未受伤,眉间舒展了些,可一想到她竟然未将他的叮嘱放在心上,私自涉险,眸子里的怒气陡然聚集。 顿了下,他还是抿着嘴缓步走过去,如若无人般解下身上的大氅裹住她娇小的身子。 更深露重,加之又在水边,锦澜的裙裾早就湿透了去,这会儿在偏殿里,宫女内侍燃了地龙,又搁上炭盆,虽不觉冷,也有些凉意,带着熟悉气息与暖意的大氅披在身上,不但止住了微微的寒颤,也叫她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太后瞥了眼阎烨,转头对众人张口就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宫里差不多也到了落匙的时辰,你们都早些回去吧。” 这是在赶人,诸多皇孙公主虽想留下,却不敢驳了太后的颜面,便不约而同的行礼退了出去,屋内顿时就剩下锦澜和阎烨,神色莫测的二皇子与李璎珞,还有一个面色焦急的四皇子。 太后端起宫婢新沏上来的茶,拨了拨茶末,轻轻的呷了一口,随后却“砰”的一声,将茶盅重重的搁红木嵌珐琅雕花方桌上,沉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目光移向面色略有些发白李璎珞,“璎珞,你说!” 越过她这个儿媳,直接询问辈分小的孙媳,看来太后还真不是一般的看重李璎珞,怪不得李璎珞敢在太极殿里对孟茹涵下手,锦澜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浮起的嘲讽。 阎烨的神色始终清冷,犹如檐下垂冻的寒冰,薄唇紧抿,一言不发的看着李璎珞。 察觉到如此凌厉的目光,李璎珞心头一阵颤栗,面上却做出一副惶惶之色,将方才在后殿发生的事尽数抖出,只是将伤害孟茹涵的人换成了锦澜,而她自己则成了碰巧路过。 太后锐利的目光冷冷的剜向锦澜,“你好大的胆子!” 第二百六十八章 谁是谁非 锦澜面色丝毫未变,从容的向太后行了一礼,平静的道:“回太后娘娘,此事臣媳并未做过。” “如此说来,是璎珞诬陷于你?”太后神情冷厉,若非顾忌着阎烨在场,只怕已经叫人将她拿下。 锦澜淡淡一笑,抬眼看向李璎珞,“是不是诬陷,太后娘娘何不再问问二皇子妃?” 李璎珞也不等太后询问,当即便接着她的话道:“九皇婶何必狡辩?当时除了璎珞外,尚有三名宫婢在场,她们可都亲眼瞧见了九皇婶的恶行!”说罢转向太后,“皇祖母若不信,可将那三名宫婢喧上来,一问便知。” 太后眼中漫着阴霾,她素来宠爱四皇子,否则当初也不会想将外孙女儿指给四皇子,一来是亲上加亲,而来也是为四皇子打算,毕竟平阳公主的夫婿,出自掌管虎符的周氏一族,可惜叫皇上抢先一步,将李璎珞指给了二皇子。 不过,她对孟茹涵虽有不喜,可对那肚子亦是期盼得紧,岂容旁人在她眼皮底下生生害了去,立即冷声道:“喧!” 在太后跟前得力的马公公行礼“诺”了一声,立即亲自出殿喧人觐见。 那三名宫婢除了李璎珞的心腹宝珠外,另外两名都是在太极殿当差的侍女,这会儿一进殿,当即双膝跪地俯身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行了!”太后一脸怒容,张口就问道:“你们将方才发生在后殿之事原原本本说与哀家,若有一个字的虚言假意,哀家定严惩不贷!” “奴婢遵命!”三人唯唯诺诺,跪在最左边的宝珠偷偷瞥了眼李璎珞,见她面容笃定,心里便壮起几分胆子,率先开口回话,说的自然与李璎珞先前的话相吻合。 锦澜静静的站在原地,也不反驳,阎烨在她身旁,审视的目光在三名宫婢脸上来回打转。 太后听完宝珠的话,抬手重重拍了下桌案,冷笑道:“你还有何话好说?” 锦澜眸光清澈,不见一丝慌乱,目光在宝珠言之凿凿的嘴脸上扫过,认出了她的身份,便轻声道:“回太后娘娘,宝珠乃是二皇子妃的贴身婢女,所说之言并不能证实一切,何不再问问其余二人?” 李璎珞一听,嘴角的笑容顿时扩了一丝,难得同锦澜意见相同,“皇祖母,九皇婶说得不错,宝珠确实是璎珞的贴身婢女,既然她的话不足为信,便如九皇婶所言,再问问其余二人吧!” 既然锦澜和李璎珞都这么要求,太后自然不会含糊,点了中间那位身形略丰满的宫婢,“你来说!” 那宫婢抖了抖身子,垂着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摸样,嘴里结结巴巴的回道:“启禀太后娘娘,奴婢...奴婢瞧见的...同,同宝珠说的...一,一样!” 太后眼神一利,看向最后一位,“你呢?” 最右边的宫婢俯下身,额头贴着冰冷的大理石,颤巍的道:“奴,奴婢亦是如此。” 果然是这样。 锦澜淡淡看了眼目露得意的李璎珞,心头冷冷一笑,那两名宫婢既帮着李璎珞设计孟茹涵,可见早已经让李璎珞收买,即便不是心腹,可李璎珞那一脚便成了谋害皇室血脉,就连她自己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更何况两名卑贱的宫婢。 为保命,一行人自然会将所有事情强栽在她身上。 锦澜勾了勾唇角,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场的证人众口铄金,太后一脸寒霜,冷厉的目光盯着锦澜姣好的面容,嘴里却问起了阎烨,“睿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竟是不打算再给锦澜分辨的机会,要直接处置! 锦澜侧过头,抬眼看着面无表情的阎烨,在场的人也就她与孟茹涵以及李璎珞等人,如今孟茹涵生死不明,李璎珞又一口咬定事情乃是她所为,还有三名宫婢为证。 他,会怎么做? 放弃她,亦或者...... “本王相信她。” 淡漠的语气,听不清任何情感,却铮铮的落入每个人耳中。 锦澜身子微微一颤,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头。 他说,相信她。 感觉到那小东西的激动,阎烨心里一软,却强忍着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对上太后含怒的目光,寸步不让。 二皇子心头大喜,他处心积虑,为的就是九王爷和太后闹翻,一旦失去太后的欢心,九王爷的实力便会大打折扣。 四皇子脸上却是闪过一缕复杂之色,看着锦澜眉目间的从容,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多年前,雾气氤氲的温泉池旁,青翠的悬铃木下,那抹始终挺拔身影,内心深处泛起一丝极微的钝痛与失落,但很快就隐了回去,重新露出焦急的面色。 事已至此,他无法选择。 阎烨一番话,令太后太怒极反笑,“好,哀家这会儿算是亲眼见识到,九王妃是如何的受宠了。”说着双眼轻眯,冷言道:“可惜,哀家不信她!”末了又喝:“马睦安!” 马公公忙上前打千行礼,“奴才在!” “谋害皇家子嗣是什么罪名?” 马公公垂着头,沉声道:“按照大周律法,谋害皇家子嗣,其罪当诛九族!” 太后冷冷一笑,盯着锦澜寒声道:“叶老太爷曾辅佐先帝,又曾扶持皇上,功不可没,哀家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若是孟侧妃与腹中的孩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便一命抵两命罢。” 阎烨的神色倏然变了,刚要开口,却叫锦澜暗中扯了下袍摆,顿时将话停在了口中,稍稍低头,看了眼仍旧从容不迫的小人儿。 锦澜给他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前迈了一步,朝太后福了福身,脆声道:“太后娘娘,臣媳有一事不明。” 太后没想到事到如今锦澜还有话要说,厌恶的别过头,冷冷道:“说。” 锦澜也不在意太后的神色,自顾问道:“倘若孟侧妃有惊无险的诞下皇嗣,母子平安,太后娘娘仍要赐死臣媳么?” 太后冷哼一声,讥嘲的道:“你放心,哀家比不得你狠心,若孟侧妃母子平安,哀家自不会要你的命,只是皇家可容不下这般恶毒的心思,你便到普宁庵带发修行,为她们母子俩带罪祈福吧!” 扫了眼已经抑制不住嘴角往上翘的李璎珞,锦澜淡淡的应道:“臣媳谨遵太后懿旨。” 李璎珞并不担心孟茹涵脱险后会指认出自己,方才将孟茹涵抬往厢房的途中,其中一名宫婢照着她的指示,悄悄让孟茹涵那贱人嗅了忘忧香,即便她能醒来,脑子浑浑噩噩的,哪还认得谁是谁?待她清醒,木已成舟,想必孟茹涵也不敢违抗四哥。 孟茹涵虽昏迷,但有华太医和另外几名太医的联手救治,很快便清醒过来,但羊水已破,早产是必然之局,一番撕心裂肺的哀嚎,孟茹涵最终产下了一名女婴,随即又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就连皇上都差贺公公前来探听情况。 得了华太医的禀报,太后眼中隐隐浮现出一缕失望,她最想要的,是重孙,而非重孙女儿,不过到底是天意难违,她小小的失落霎时褪去,横眼扫向锦澜,冷声开口道:“来人,将九王妃送去普宁庵!” “太后娘娘,且慢!”得知孟茹涵平安,锦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最后一丝顾忌也作烟消云散,她抬起头,定定的望着太后,“虽说孟侧妃昏厥,指认不出真正的凶手,臣媳也有法子揪出真凶,还望太后娘娘予臣媳一个清白,也给孟侧妃一个公道!” 李璎珞没想到即将尘埃落定,还会翻起这等浪花,不由急声道:“不可!” “哦?”锦澜眉梢微挑,目光转向李璎珞,抿着嘴不紧不慢的道:“有何不可?难道二皇子妃不想揪出真正谋害皇家子嗣之人么?” “怎么会?”李璎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方才皇祖母已经将此事查清楚,亦下了旨,即便成九皇婶不愿为孟侧妃祈福,也不该这般故意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自然得由事实来证明。”锦澜对太后深深一福,“还望太后恩准!” 太后眸光沉凝似水,盯着锦澜看了好一会儿,不顾李璎珞脸上的焦急,冷声应道:“好,哀家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手段,若是你不能证明清白,这九王妃的头衔,也不必再带了。” 锦澜顿了下,沉声应道:“好。” 阎烨的双眼瞬间眯起,寒光四射。 锦澜顾不上背后阵阵刺疼的寒意,让一旁的宫婢准备两块长宽各一尺的白绫,并将白绫铺在平坦的地板上,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就连阎烨也有些闹不清她究竟想做什么。 “这几日雪后初晴,虽有宫人洒扫,但雪水不免渗入地下,孟侧妃出事之地恰好在池边,碧草枯黄,平日里许是没什么,但让这雪水一浇,便显得有些泥泞,人一旦踏过,定会留有痕迹。” 锦澜看着面色陡然大变的李璎珞,继续说道:“既然二皇子妃和三位宫婢信誓旦旦,亲眼瞧见臣媳踹了孟侧妃的肚子,那么孟侧妃的衣着上定会留有印记。臣媳让人取来这两方白绫,便是想请二皇子妃同臣媳一同留下鞋印子,只要将鞋印子同孟侧妃衣上的痕迹对比,自然就能寻出,究竟谁才是真正谋害皇家子嗣的真凶!”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让李璎珞根本没法打断,她看着地上那两方铺的整齐的白绫,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话落,锦澜率先上前,抬起左脚,踩在了靠近身侧的白绫上,用力往下压了压,随后收回脚,洁白的绫缎顿时就印上一道小巧的鞋印。 锦澜喜欢玉簪花,唐嬷嬷和琥珀等人为她做绣鞋时,会刻意在鞋底纳上朵朵盛开的玉簪花纹,这会儿沾着污泥虽浅,但足以看清上头的花样。 她瞥了眼自个儿的鞋印子,笑似非笑的看向李璎珞,“二皇子妃,请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会让你如愿 “请吧,二皇子妃。”锦澜一脸浅笑,面容上始终不骄不躁,仿佛一泓清泉,清冽透彻,又似一缕春风,徐徐入人心。 倘若一开始,她便用这个法子,固然能脱身,却也容易叫李璎珞逃脱罪责,且说不定狗急跳墙,还会对孟茹涵下手。 如此,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同自己的路一同堵死,诱李璎珞与太后入局。 只是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万一孟茹涵身上的印子辨认不清了,恐怕她就真的只能到普宁庵了此残生。 李璎珞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同二皇子相视一眼,惶恐的神色稍稍定了下,“既然九皇婶这般盛情,璎珞便是却之不恭。” 她缓缓上前,走到另一方雪白干净的绫缎边上,抬脚朝缎子轻轻踩了踩,落下一道牡丹纹的鞋印子,随后冲太后屈膝一礼,“皇祖母,这两条绫缎就让马公公亲自带进去比对吧?也能向九皇婶以示公允。” 二皇子也点头附和:“不错。”同时不着痕迹的给马公公使了个眼色。 太后迟疑片刻,刚张口准备应声,却叫锦澜抢了个先。 “臣媳以为,既然皇上差了贺公公前来,定也是对此事起了关切之心,何不交给贺公公?皇上历来公正,想必贺公公也不会偏袒任何人。” 笑话,若真叫马公公进去,只怕黑做白,东成西,到时候纵使她有千万般心思,也逃不过所谓的“事实”。 李璎珞心急如焚,却又不敢驳了这番话,她性子虽刁蛮鲁莽,但并非愚蠢,锦澜搬出了皇上,将前后所有的路均堵了个严实,她若开口质疑贺公公,便等同质疑皇上不公,如此大罪,可不比谋害皇家子嗣好过。 太后看了眼李璎珞焦躁的摸样,又记起方才在甘泉殿里的情景,目光移向面含恭敬的锦澜,眼眸微眯。 她还真是小瞧了这位不过十五的叶家二姑娘,不知不觉中竟被算计了进去! 事到如今,以太后的眼力,还有什么看不清?她心里虽有气,可到底心疼李璎珞是亲女平阳公主唯一的血脉,若一开始李璎珞认了罪,她未必不会想法子保住这个外孙女儿。 眼下扯到九王妃,又叫九王妃暗中布局拿捏住了短处,这会儿纵使她有心偏帮李璎珞,也是计无可施了,她万万不会同皇上起嫌隙。 太后暗暗叹了口气,眉目间悄然浮起一丝倦怠,摆了摆手,意尽阑珊的道:“那就劳烦贺公公了。” “皇祖母...”李璎珞惊呼出声,却叫二皇子伸手一扯,顿时戛止了声,二皇子随后恭声道:“璎珞的意思,是但凭皇祖母做主。” 贺公公面带微笑,“如此,咱家就遵太后娘娘的旨意,亲自走一遭。” 锦澜亲自将铺在地上的白绫拾起,交到贺公公手中,“有劳公公了。” 贺公公瞥了眼后头的阎烨,见他微不可查的颔首,嘴角的笑容顿深了,连连应了两声“不敢”,接过白绫转身出殿,随着引路的宫婢前往厢房。 待贺公公一走,李璎珞忿恨的甩开二皇子的手,看都不看二皇子泛青的脸色,含着泪就要上前同太后撒娇哭诉,可一见太后紧阖的双眼以及旁边阎烨凌厉的目光,脚下仿佛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出半步。 贺公公比对印子的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锦澜始终宁静如初,站在阎烨身旁耐心等候,直到门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她才猛地抬头望去。 不单是锦澜,连太后也是如此,就更别提李璎珞和二皇子以及四皇子了。 贺公公仍旧是一副微笑的摸样,手里除了两方白绫缎外,还多了一小块茜色锦缎,一进屋,他先给太后行了礼,起身后才将屋内的事宜巨细无遗的禀报出来: “奴才到厢房时,孟侧妃已经醒了,虽有些认不清事,却也十分开明,让人取了换下的锦服让奴才对比,虽说上头的印子浅薄,细看下却也能辨认得出,是......”他顿了下,瞥了眼面如死灰的李璎珞,“是牡丹纹的印子!” “你胡说!”李璎珞的理智骤然崩溃,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下便飞扑上前,夺下贺公公手里的白绫缎子狠力一扯,“刺啦”一声便撕裂开来,随即往地上一扔,狠狠的跺了几脚。 贺公公面无表情的看着魔怔似的李璎珞,“二皇子妃喊冤亦是人之常情,只是奴才为免冤枉了哪位,特地请示过孟侧妃,将她锦服上的印子也剪了下来。”说罢捏着两角,将手中另外一方茜色锦缎摊开,上头的牡丹纹印子赫然落入众人眼中。 “这,这是假的,假的!”李璎珞尖叫着再度伸手,试图夺过那方锦缎。 “放肆!”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抬手重重拍在桌面上,“璎珞,看来是哀家太过放纵你了,以至于你如今胆大包天!” 李璎珞浑身一颤,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贺公公森然的面孔以及锦澜嘴角噙起的嘲讽,“哇”的一声转身,哭着奔到太后身前屈膝跪下,抱着太后的腿泣声道:“皇祖母,璎珞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求皇祖母开恩,我不要去普宁庵,不要啊!” 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李璎珞,太后心里岂会好受,普宁庵是什么地方,她怎会不清楚?那可是用于关押犯了大错,又罪不至死的皇室宗妇之处,比起顺天府伊的大牢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怎会忍心将自个儿的亲外孙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可话已经说出口,她总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叫人认为九王妃犯了错就当如此处置,轮到二皇子妃却又从轻发落,到时候莫说九王爷,就连皇上,也未必会答应。 太后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冷冷的瞥了眼锦澜,沉声开口道:“来人......” “皇祖母且慢!” 二皇子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大步上前,撩起袍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意含愧,“都是孙儿管教不当,才叫璎珞犯下如此大错,若要怪,最大的罪责应当由孙儿来承担,孙儿愿到相国寺吃斋礼佛百日,向四弟忏悔,同父皇和皇祖母告罪,还为孟侧妃与侄女祈福。” 如此大义秉然的一番话,不但惊住了太后与李璎珞,也惊住了锦澜,就连阎烨眼中都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精光。 李璎珞热泪盈眶,头一回发现自己百般不愿顺从的夫婿,竟待她如此情深意重。 四皇子看了眼二皇子,袖中的手紧握了下又缓缓松开,也出声道:“皇祖母,此事想必二皇嫂也并非故意为之。” 锦澜看着四皇子求情的摸样,心里泛起一股冰凉,孟茹涵对他情根深种,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对于险些将妻女害成一尸两命的凶手,他却能出言求情,真真不是一般的薄情寡义。 她心里冷冷一笑,轻声言道:“四皇子说得不错,此事二皇子妃也是无意之过,倘若当时后殿人影憧憧,即便二皇子妃再怎么无意,也不会伤着孟侧妃,因此臣媳认为,今晚最大的错,便是将后殿当值的宫女内侍调开之人!” 李璎珞虽然贵为二皇子妃,可这太极殿也不是寻常之处,哪能由着她想怎样就能怎样,其中定有人在暗中帮衬,而这个人,十有八九便是平阳公主! 作为太后的亲女,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平阳公主在宫中的威望自然要比李璎珞高得多,使个伎俩调开后殿的人,绰绰有余,且太极殿里的宫女内侍大部分都是皇后的人,为了太子,皇后也不会放过打击二皇子的机会。 李璎珞想脱罪,二皇子想借此拉拢太后与平阳公主,还能卖周氏一个人情,一举三得。 可惜,她偏不叫这些人如愿! 锦澜倒想看看,在太后心里,究竟是女儿重要,还是李璎珞这个外孙女儿重要。 在太后心里,手心手背均是肉,舍了哪个都叫她钻心的疼。 良久,太后缓缓的抬起眼,慈爱的看着李璎珞,却在她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时,哑声道:“来人,将二皇子妃连夜送往普宁庵。” 李璎珞眼中的欣喜还未褪去,错愕已经涌了上来,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满面疲惫的太后,“不,怎会...不,皇祖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马公公生怕她失了理智伤着太后,忙唤人将她拉开。 “放开我!叶锦澜,你害我,是你害我!你不得好死!”李璎珞尖叫挣扎,却抵不过几名宫婢,很快便叫人拉了下去,只是那高昂刺耳的恶毒叫骂仍旧源源不断的传来。 不过随着渐渐远去,越来越小,最终戛然而止。 太后满面寒霜,锐利的目光扫向锦澜,“好了,哀家乏了,你们也都退下吧!” 锦澜不卑不亢的福了福身,“臣媳告退。” 阎烨亦行了礼,同锦澜一起退出了偏殿。 虽说过了落匙的时辰,但有阎烨在,出宫仍旧毫无阻碍。 车厢里,阎烨将锦澜紧紧圈在怀中,薄唇像在惩罚似的,狠狠地啃咬着那两瓣粉色的娇嫩,不顾她的挣扎,霸道,狠厉。 直到锦澜几乎就要窒过气去,他才松开已经红肿的唇儿,炽热的气息喷在她细长的鹅颈上,薄唇含着圆润的耳垂,嗓音中掺杂着一丝骇人的戾气:“往后你若为谁丢了性命,本王定会让那人活不过第二日,无论是谁!你最好记在心上,不要有下一次!” 锦澜喘着气,半边脸几乎埋进了他的胸膛,听着耳边急促的心跳,安然的阖上眼,“嗯。” 第二百七十章 上元灯节 天色熹微,璞园内,挂在屋檐下的六角宫灯尽熄,一缕曦光漫过紧锁的窗棂,投在芙蓉帐前,浮起了一片朦胧的光影。 珐琅五福捧寿双耳三足炉中余香袅袅,黄花梨描金山水刻丝琉璃屏风后是长垂及地的玉色幔帐,透过好似云雾缭绕的轻纱,床榻上一片墨发四散,蜿蜒缠绵,一双眼皮子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片刻就绽出了原本清冽的墨色。 阎烨垂眸,看着躺在怀中安睡的人儿,修长的指尖轻浅的滑过玲珑的娇躯,落在她恬静的眉目间,游走片刻便移到白里透红的粉颊上轻轻捏了下,紧抿的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闪过一丝欢愉。 最后,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前落下一吻,才极为小心的抬起靠在臂膀上的小脑袋,将手臂自她颈后抽出。 动作虽细微,仍旧惊醒了锦澜,她睁开惺忪的眸子,抬手揉了揉,边打着呵欠边往暖意源头贴近。 瞧着这拱动被窝靠过来的小东西,阎烨心头一片柔软,将被裘往上拉了拉,裹住她畏寒的身子,“怎的不多睡一会?” “唔...”锦澜轻轻的哼了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腰,糯糯的道:“不了,今儿个是上元节,府里头的事多着呢。” 自打除夕那日在宫里脱险,收拾了李璎珞,翌日正月初一,大清早又进宫祭天拜祖之后,日子便清闲了下来,整日不是同他在府里你侬我侬,便是到叶家和沈家走动,就连汝南侯府那头也推不过去了一趟。 一晃眼,便到了年末。 “也好,入夜我带你去赏灯。” “赏灯?”锦澜仍有些萎靡的精神立即便抖擞起来,双眼闪闪发亮的盯着他瞧。 阎烨的眸子里飞快的掠过一丝罕见的狭促,“怎么?你若是不愿出门,此事就算作罢。” “去,当然要去!”锦澜忙否认道,一骨碌翻身坐起,扬声唤了琥珀等人进来伺候梳洗。 看着她雀跃的摸样,阎烨也不由轻笑出声。 一整日,王府里无论是管事还是下人,均发觉两位主子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甚至一向冷着脸的王爷居然会面露微笑,骤然叫人觉得今儿个的日头是否是打西边出来。 上元,自汉文帝起改称为元宵,这一日无论是王侯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的气氛丝毫不逊色于除夕,王府里昨夜便挂好了红绸彩灯,乍眼望去,纯白的雪景中一片姹紫嫣红,极为喜庆。 琐事虽多,但有唐嬷嬷等人帮衬着,锦澜只需把好账目,旁的一项一项吩咐下去,倒也轻松。 今儿除了挂灯外,还得祭门,备元宵,管事们的年礼银子也得在当日发下去,她捧着厚厚的账册,同清秋一块儿对账,划分好后便让赵乔将府里的管事全都招到璞园偏厅,唐嬷嬷领着沐兰将备好的红封一个个发到了管事们手里。 领了红封的管事喜气洋洋的进屋给锦澜磕头谢恩,一来一回待事情忙完也到了晌午,锦澜陪着阎烨用完午膳,总算才空闲下来,余下的丫鬟婆子利是,均交由唐嬷嬷打理,她只需过后核对账目无误便成了。 黄昏时分,自是要进宫赴宴,这回倒是没遇上什么麻烦事儿,许是太后心绪不佳,并未出席今日的宴会,反倒是皇后娘娘笑得红光满面,频频向锦澜投来善意的目光。 锦澜正襟端坐,除了埋头苦吃,一干应酬全交由阎烨对付,直到天色暗下,散席回府,又略坐了一会儿醒醒酒气,阎烨便让锦澜更衣。 今夜赏灯,亦算是白龙鱼服,自不用穿戴得太过华贵,锦澜穿了件藕荷色四喜如意云纹交领长袄,底下是月白挑线裙,梳着常见的随云髻,发间除了一枚金丝缠珠并蒂莲华胜外,仅插了支羊脂玉茉莉小簪,就连洁白的皓腕也只带着一串碧玺石佛珠手串,素净却不失雅致,叫她整个人瞧起来仿佛是一弯半掩在云雾中的清月,华光内敛。 阎烨的装扮同锦澜差不多,均已素净为主,一袭堇色长袍,腰间环着同色锦带,除去头上束发的碧玉冠与腰间常带的青玉佩环外,并无多余饰物。 他看了眼外头寒凉的天气,让琥珀取了件绛红披织锦镶毛斗篷与她系上,又让人备了个添好银霜炭的冰珐琅梅纹圆形手炉,确保她不会受冻,才牵过柔软的小手,缓缓出了屋。 府门外备着一架不显眼的青篷马车,赶车的驭夫仍旧是十三,至于其他护卫则暗中相随,并不上前打扰两位主子的雅兴。 上元灯节,夜不落灯,人不谢户,街不禁令,坊不闭市,热闹的盛景比起七巧远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市坊外,凡是宽敞的街道,两旁均冒出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灯摊,亦有热气腾升的元宵小摊,人头攒动,哗声鼎盛。 “当心些,莫要走散了。” 下了马车,阎烨便紧紧牵着锦澜的手,将她环在身侧,缓步融进了人群中。 有他这般护着,加上隐隐环绕在四周的暗卫,锦澜也不用担心被人挤着碰着,放下心来随兴左顾右看,不停的打量高高挂在各个摊子上的花灯。 阎烨见她对花灯感兴趣,便护着她往街边的摊子走,锦澜也不拘着,扬起兴奋的笑颜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盏侍女宫灯好看,一会儿又说那盏月宫白兔的精巧,叽叽喳喳没有片刻停歇,小女儿家的情怀显露无疑。 看着她这幅摸样,阎烨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凡是她点中的花灯,均让跟在后头的琥珀等人买下,这一路挑过去,也不知买了几盏,总之琥珀沐兰等三、四个丫鬟手中,几乎是人手两盏,最后头的十三手里甚至提了四盏,可瞧着这势头,还没有停手的迹象。 逛过长街,再往前走便是南门市坊,里头的花灯铺子和外头不同,并非有银子就能买下,还得先猜对灯中置下的灯谜才行,市坊中的人群比外头略略少了一些,但仍显拥挤,男女老少围绕在摊子前赏灯猜谜,时不时有人猜中,热烈的喝彩此起彼伏。 锦澜饶有兴致的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略小的摊位上停住了脚步,目光粘在一盏并蒂双莲灯上,栩栩如生的莲花好似迎风绽放,中间的莲心还是用白玉珠子缀成,显得十分精致。 阎烨顺着她的目光,一眼就扫到了那盏双莲灯,便转了方向,走到摊子面前。 摊主是位年过五旬的老人,瞧见俊朗挺拔的男子这般护着怀中娇小妍丽的女子,顿时就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大周的风气虽保守,但今日是个喜庆之日,并没有过多拘束,街上随处可见举止亲昵的年轻男女,十有八九同锦澜与阎烨一样是夫妻,亦或者是订过亲,诉过情衷的人。 “客官,可有看中的花灯?”摊主热情的招待上门的生意。 阎烨抬手指了指挂在最上头的双莲灯,还未开口,摊主便笑着赞道:“客官眼光不错,这并蒂双莲灯可算是老朽的镇摊之宝了,不过照规矩,客官得猜中里头的灯谜,才能赢走此灯。” 他颔首,“请讲。” “好咧!”摊主当即俯下身,在地上的竹篓子里翻找起来。 看中这盏双莲灯的人不少,可惜至今还未有人猜中过谜底,否则也轮不着锦澜和阎烨了,这会儿看到又有人要步自个儿后尘,四周的人纷纷围过来观看。 “您可瞧仔细了。”摊主翻出一张小笺递给阎烨。 纸是寻常可见的黄麻纸,但裁剪得四四方方,墨迹虽不入眼,却也算工整,上头写着“一钩新月挂西楼”,谜意是猜一个字。 锦澜蹙眉苦思,想来想去却不得其解,不由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沉吟的阎烨。 摊主笑眯眯的看着冥想的阎烨,“如何?客官可有了答案?” “禾。” “可是禾字?”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交织而起,第一道自然是阎烨,第二则是道陌生的女音,清丽婉转,悦耳动听,叫人心里忍不住想看看拥有这般嗓音的女子究竟是何摸样。 围观的人群纷纷侧过头,唯独阎烨一动不动,只看着摊主淡声道:“可猜对了?” 摊主愣了下,随即连连点头道:“猜对了,不过客官可知其解?” 锦澜也是一脸好奇,怎么就是个禾字? 阎烨对上她求知的眸子,捏了捏掌心中柔嫩的小手,破例好心解释道:“新月如眉,便是一丿,楼之西为木,月挂西楼,一丿一木自为禾。” 如此一解,叫四周茫然的众人恍然大悟,不由大声喝彩,摊主也是笑容满面,丝毫不在意最拿手的花灯被人赢了去,当即撑起长竿,小心翼翼的将那盏并蒂双莲灯取下,点上灯中烛火,交给阎烨身前的锦澜。 锦澜喜滋滋的拎着莲灯,炫耀似的转身在阎烨面前晃了晃,俏皮的问道:“好不好看?” 阎烨拽住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鬓角,宠溺的道:“好看。” 也不知是说灯好看,还是人好看。 锦澜顿时笑得眉眼弯弯,两人挤出围观的人群,继续往前走,只是没走几步,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呼唤,“这位公子请留步。”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让 阎烨步不停滞,依旧继续往前走,倒是锦澜听出了这声音,正是方才答灯谜时同阎烨异口同声的女音,只是阎烨回答简短,因而才抢先赢了这盏并蒂双莲灯。 “公子,请留步。”见阎烨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身后的声音又唤了一声,娇柔的语调中透出一丝急切。 锦澜不由抬起头看向阎烨,却见他满面寒霜,原本挂在脸上的惬意早不见了踪影。 他与那女子...应该相识,若不然以他的性子,断不会为了一名陌生的女子坏了心情。 乍一思忖,她便对那女子的身份起了疑,干脆顿住了脚。 阎烨微微垂下头,缓和的面色露出几分不解,“怎么?” 锦澜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怎么了,心里竟有股子气,堵得不上不下异常难受,她抬起眼淡淡的道:“人家许是有什么事。” 阎烨眉头一褶,“不必理会她便是了。” 岂料这句话一出,更叫锦澜吃定了他与那女子是旧相识,顿时拗起了性子,任他怎么哄都不愿挪动分毫。 就在两人拉扯的这短短片刻,后头的女子已然追了上来。 “莞儿见过九...爷,九夫人。”女子盈盈福礼,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宛若天成,一看就不是普通门户出来的姑娘。 锦澜悄然打量了她两眼,莫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袭鹅黄妆花小袄,梳着整齐的双环髻,发间两支精巧的碧玉小簪,鬓边一朵素雅的绢花海棠,容貌清婉脱俗,最难得的是眉目间隐含着一股书卷清气,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泓炎炎夏日中的清泉,泌人心脾。 若方才只是猜测,这会儿从那两句称呼中,便坐实了眼前这位自称莞儿的女子的确清楚她与阎烨的身份。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下心底莫名的酸涩,微微一笑,“爷,这位是......” 阎烨由始至终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目光只放在锦澜身上,锁在她轻盈小腰上的手臂紧了几分,宣示着他的耐性即将告罄,“你若是累了,前头有家酒楼,可以歇歇脚。” 如此被人忽略,那女子的无暇的笑颜略僵了下,但很快便恢复原样,对锦澜含笑道:“回九夫人,小女姓晋,单名一个莞字。” 姓晋? 锦澜脑海中飞快的思索,晋并不是个常见的姓氏,当朝姓晋的大臣...好像唯有国子监祭酒晋赋坷晋大人。 这个晋莞,莫不是晋大人的女儿? “你拦下我们,可是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略略缓了些,晋老大人曾是帝师,虽因病早逝,但皇上对身为清流的晋家还是十分青睐。 当然,改变锦澜最大的缘由,还是阎烨对晋莞的态度。 晋莞看了眼她手上提着的莲灯,垂下眼帘轻声道:“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事,因为这盏灯太过精巧,莞儿心里十分喜欢,可当时围在摊子前的人太多,莞儿实在挤不进去,待好容易挤进去了,却叫九爷先一步夺了魁。” “如此,倒真是遗憾。”锦澜挑了挑眉,她大约猜到了晋莞追过来的缘由。 晋莞好像下了很大一番决心,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下冷着俊脸的阎烨,白皙的双颊浮上两片嫣红,“莞儿这才追上来,想同九爷和夫人商量,可否将此灯割爱。”说罢又慌忙添了句:“当然,定不会叫九爷白白破费,莞儿愿出双倍的价格。” 烟眉蹙罥,水眸漾情,两靥生娇,好一副美人含羞图! 锦澜心里冷冷一笑,看来今晚她与阎烨都被人套进去了,想想也是,那花灯摊主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衣着上看,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宽裕,哪能用得起白玉珠子来制作花灯?也怪她只顾着欢喜,倒忘了这一茬。 这盏莲灯,分明是有人事先寄在摊子上售,难怪挂得那般高,好叫人一眼就能瞧中,不过,倘若她并未被此灯引过去,想必后头还有什么招子。 禾同音合,外形又是朵并蒂莲,这个晋莞还真是煞费苦心。 琥珀见锦澜沉默不语,还以为她心软了,不由一急,想上前帮自家主子,却被十三给拦下。 “你拦着我做甚?”琥珀一脸怒容,却不敢大声喧哗,极小声的道。 “你若真想帮夫人,就别贸然上前掺和。”十三也是同样小声却认真的回道。 琥珀看了眼面容肃穆的十三,又看了眼低头沉思的锦澜,气得跺了跺脚,却还是听了十三的话。 “怕是要叫晋姑娘失望了。” 晋莞不由一怔,显然没想到自个儿将姿态放得这样低,还会遭到拒绝。 锦澜脸上绽出一抹甜笑,“这盏灯,我亦十分喜欢,所以,不让。”说罢也不看晋莞错愕的面容,拽着阎烨的手就往前走。 晋莞没想到情况急转而下,一开始瞧着锦澜,还以为她是个好相与的,结果却......她望着两人渐渐没入人群中消失不见的身影,狠狠的咬了咬嘴唇,眼中一片阴霾。 “姑娘。”看到人走后,躲在一旁摊子边上的丫鬟忙跟了过来,瞧着晋莞手里空空如也,不由诧异的道:“那盏灯...” “回府!”晋莞没好气的瞪了丫鬟一眼,转身就走,哪有方才温婉的摸样。 那丫鬟立即噤声,缩了缩肩膀,怯怯的跟在晋莞身后,不一会儿也消失在了人群中。 锦澜拽着阎烨一路往前,直到看不见身后的晋莞,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 方才这小东西争风吃醋的摸样,叫阎烨心里微微一跃,也就随着她折腾,这会儿见她放慢了速度,干脆伸出手,自身后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俯身将下颌轻轻搁在那单薄的肩膀上,深深的嗅了口她身上的幽香,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磁声道:“心里可舒畅了?嗯?” 锦澜的小脸蓦然一红,心跳猛然加剧,垂着头,白嫩的小手摸索到环在腰间的手臂,用力地掐了一把。 可对阎烨来说,这力道却仿佛猫儿挠痒似的,他站直了身子,薄唇中低低的漾出一缕浅笑。 锦澜双颊如火烧,赶紧岔开话头,敛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连她都能看穿的事,没理由他被蒙在鼓里,且打一开始他就不愿理会晋莞,怕是早就瞧出了什么不对之处。 许是提到旁的事,阎烨脸上的柔情淡了几分,圈着她继续往前缓步慢行,“自你看中那盏灯起。” 那么早?锦澜抿了抿唇角,看了眼手中有些烫手的莲灯,低声道:“那你怎么不同我说?” 他若说那盏灯有问题,再怎么喜欢她也不会去碰。 “不必,你喜欢就好。” 锦澜微微愣了下,心里霎时泛起一股甜蜜,原本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头绪全叫她抛到了脑后,突然扬起一抹欢笑,“咱们去放灯可好?” 阎烨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和欢悦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大好,抬手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一脸宠溺,“好。” 南门市坊除了猜灯谜外,还有一大亮景,那便是放灯,市坊南边有一条引着护城河水环绕而过的内河,上头还驾着一拱形长桥,连着南北两块市坊。 如今有不少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在桥头下放灯,清澈的河面上漂浮着一朵朵形状各异,色彩缤纷的河灯,好似要将整条内河染上一层绚丽的霞光。 而桥上亦有人在放天灯,今夜月如玉盘,星影散疏,一盏盏明亮的天灯飘在空中,随风而动,好似坠落凡尘的星辰,耀眼夺目,并不比河面上的霞光逊色。 “真美!”锦澜昂着头赞叹道,她虽活了两世,也曾在京城久居,听自是听过不少,却从未亲眼见过如此盛景。 “你若喜欢,往后年年带你来赏。”阎烨对看灯并没多大兴趣,不过为了她,他还是愿意出来走一走。 “好。”锦澜双眸熠熠生辉,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又指着桥头上不断徐徐升空的天灯,“常听人说,天灯祈福许愿最是灵验,咱们也去放一只,就写你方才那句话!” 阎烨自然是随着她,轻轻哼了一声便往桥头走,琥珀等丫鬟极有眼色,虽跟在身后,但落下的距离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是远远的缀在后头。 两人上了桥头,也不精挑细选,就近寻了个摊子买了盏莫约黄铜盆大小,合欢花外形的天灯,摊位上还备着几分墨宝,供买灯之人题字,阎烨小心翼翼的捧着天灯,让她亲笔题字。 锦澜将提在右手的莲灯换到左手,执起摊子上一支普通的碧竹毛笔,蘸了蘸墨,在一片花瓣上落笔,写下“愿年年有今日”六个大字。 “好了。” 她将笔搁回原处,阎烨便让摊主点燃了天灯,随即走到桥边,看着水面上的河灯探了探风向,摆正天灯后便松开手,一盏明亮的合欢花天灯缓缓自两人间腾空而起,悠悠的随着风,越升越高。 阎烨牵着锦澜的手,两人的目光随着那盏属于彼此的合欢花灯穿过云雾,直至化为嵌在天幕上的星辰。 第二百七十二章 叶老太太的遗言 上元灯节过后,日子渐渐趋于平静,同以往并无差别,锦澜每日清早起身,伺候阎烨上早朝,随后便去朝曦堂点卯,处理府中琐事。 今儿点完卯回到璞园,刚坐下来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露珠便撩起帘子进了屋,“主子,太太跟前的惠秀姐姐来了。” 惠秀怎的大清早就过来了? 锦澜心里一颤,来不及搁下手中的茶盏便出声道:“快让她进来。” 惠秀随着露珠进了屋,先是蹲下行礼,“给王妃请安。” 锦澜见她脸色难看得紧,哪还顾着这些虚礼,忙让她起身,“你怎么来了,难不成是母亲或是晟哥儿......”后头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 惠秀摇了摇头,“不是太太和小少爷,是老太太。” 祖母?锦澜记起年里回叶家见叶老太太时,仍是精神尚可的摸样,这才没几天,莫非病情又添重了?想着她便问道:“祖母怎么了?” “自打出了年,老太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昨儿下晌就有些不好了,迷迷糊糊认不得人。”惠秀斟酌了几下,“先是将老爷当成了老太爷,后又吵着要见大少爷,太太让人套了车到庄子上将大少爷接回府,结果老太太见了,反倒说太太唬人,还说大少爷不过是个稚子,怎会这般年纪?” 锦澜一怔,心里生出一丝隐约的明悟,强忍着眼中的酸涩,示意惠秀继续说。 “老太太闹腾了大半夜才算歇下,今儿一早起来倒是能认得人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吴嬷嬷伺候老太太大半辈子,是个有眼见的,瞧着便说怕是回光返照,太太忙打发人请了大夫来,看过诊,大夫连药方子都没开便走了,只说让太太张罗后事。”惠秀将剩下的话一口气倒了干净,“老太太这会儿寻着要见王妃,太太便打发奴婢来请。” 虽然多少猜中了几分,可让惠秀说出来,锦澜心里仍旧觉得闷痛,她抬头看向唐嬷嬷,“备马车,再拿府里的牌子去请华老大夫,要快!” 唐嬷嬷应了声,赶紧下去安排,品月白着一张脸,自里间走出来跪在锦澜跟前,“求主子带奴婢一块去吧!” 她是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的,平日里老太太虽严肃,可待她们这几名大丫鬟也不薄,如今听惠秀说老太太不好了,便再也忍不住出来相求。 锦澜看了眼跪在地上抹泪的品月,闭了闭眼,“起来,快去收拾,一会就出门。” “谢主子!”品月给锦澜磕了个头,忙起身退下准备。 半刻钟后,锦澜的马车便出了王府大门。 到了叶家时,沈氏正在垂花门前等候,一见王府的马车驶进来便迎了上去,亲手将锦澜扶下马车,“可算是回来了。” 锦澜看着沈氏发红的眼圈,“祖母现在怎样了?” 沈氏叹了口气,“吃了先前华老大夫留下的人参养神丸,这会儿瞧上去好了些。” 锦澜也不再多问,同沈氏一起坐上软轿匆匆赶往嘉裕堂。 叶老太太屋里的人还真不少,除了叶霖外,几房姨娘都来了,就连叶锦娴和叶昱也在场,看见锦澜和沈氏进屋,众人纷纷行礼。 锦澜环视一圈便蹙起眉头,沉声道:“之前华老大夫就曾说过,祖母须得静养,你们全围在屋子里做什么?还不快出去!” 雁容和红袖添香三位姨娘自是不敢违抗她的话,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 叶昱比原先瘦了许多,精神也颇有不足,他似乎十分畏惧锦澜,跟在三位姨娘后头也出了屋。 叶锦娴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甘,方才锦澜没到时,屋里几乎全由听着她的指使,这会儿锦澜一来,她便落了下乘,有心想争上一争,却对上一道凌厉的目光,后背一寒,顿时打起退堂鼓。 叶老太太好似根本没注意到屋里的状况,正拉着叶霖的手说话,“往后,一切都得靠你自个儿了。” 叶霖眼圈通红,语调已经带起了哽咽,“是儿子没用,一直让母亲忧心。” 叶老太太淡淡一笑,面色慈和,“你是我怀胎十月,又拼着性命生下的血脉,不为你忧心,还能为谁忧心?只是我终究不是老太爷,能看得清,思得远。” 提及老太爷,叶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儿子若能同父亲一般,也不会叫母亲这般受累了。” 叶老太太叹声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说罢疲惫的阖上眼,顿了下才问道:“刚才好像听到了澜丫头的声音,可是澜丫头回来了?” 叶霖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回头就看见了沈氏和锦澜,“是,锦澜回来了。” 叶老太太睁开眼,顺着叶霖的目光往外看,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住心头的颤抖,上前道:“祖母,澜儿来看你了。” “好,好。”叶老太太吃力的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你们都下去,让我们祖孙俩单独说会儿话。” 沈氏和叶霖只好依言退到了外间。 叶老太太闭上眼,喘了会儿气,过了便让锦澜到她身旁来,锦澜照着老太太的意思,轻轻的坐在床沿边上,老太太冰凉颤抖的手攥住她,就不愿松开了。 “祖母。”锦澜看着叶老太太泌着黄的枯瘦脸颊,心里涩得厉害,勉强露出一丝浅笑,柔声劝道:“您先好好歇着,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与澜儿说也不迟。” 叶老太太的头左右微晃了下,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慢慢的张开口道:“往后歇的日子还长着,有些话,不同你说,就算到了下边我也合不上眼。” 这番话叫锦澜强忍的泪水一下冲了出来,她突然记起大婚前,祖母也曾这般同她说话,可那时候根本不似现在,暮气沉沉。 “好孩子,莫哭。”叶老太太看了眼滴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泪珠,露出一抹无声的慈笑,“这些年,委屈你了。” “祖母说的什么话,澜儿哪里有委屈?”锦澜擦去脸上的泪痕,又轻轻拭去叶老太太手臂上的水泽。 “你也不必忍在心里。”叶老太太眼中闪过一抹自嘲,“这几日,我总梦见你祖父,也梦见以往做过的许多错事,对你,对你母亲,还有韶氏,薇丫头...总归,是我对不住你们。” 锦澜垂下头,她不能否认老太太这些话,不然便是将过往与母亲努力所做的一切全盘否定,“祖母,也只是为了叶家。” “澜丫头。”叶老太太歇了口气,重新将目光落在这位已是贵为王妃的孙女儿身上,“有件事,你须得答应我,若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宁。”边说她边攥紧了纤细的皓腕,力道大得让底下白皙的肌肤霎时泛起了红。 锦澜强忍着痛楚,轻声道:“祖母您说。” 没同意,也不拒绝,在没有听到老太太真正的想法之前,她是不会糊里糊涂应下任何承诺。 叶老太太浑浊的眼瞳直勾勾的盯着锦澜,好一会儿才沉沉的阖上,攥着她的手也缓缓地松了去,胸口剧烈起伏。 锦澜瞥了眼略微泛紫的手腕,拉下袖口掩住印子,轻轻地给叶老太太捋着胸口,待老太太缓过气,又端起放在一旁雕花小几上的参汤,小心翼翼的喂下去。 叶老太太喝了两口便侧开了头,锦澜只好将手里的青花瓷碗搁回小几上,抽出绢帕替老太太拭去嘴边的汤渍。 “你自幼聪慧懂事,这件事托付给你,我才能放心。”叶老太太沉下声,“你父亲是个不顶事的,叶家能有今日,全是老太爷积下的福分,只是伴君如伴虎,有多少福分经得起长年累月的耗损?这几日我才明白,当年老太爷退回扬州的苦心。” 锦澜轻轻颔首,到头能大彻大悟,对祖母来说,兴许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叶老太太继续道:“我去了,你父亲定会丁忧,到时候,你便想法子让他回扬州,庄子,铺子,能卖的尽数卖了,京里的宅子也不必再留。” “祖母,您的意思是......”锦澜觉得嗓子有点干涩,她曾想过这一天,可没想到老太太竟真的提了出来。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叶老太太凝望着帐顶挂的五福袋,呢喃道:“断去不该有的念想,方能保住叶家长久无忧。” 如今朝堂纷争越来越明显,皇上久病不愈,太子无能,二皇子四皇子野心勃勃,已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叶家若想抽身而出,十分困难,借着丁忧,无疑是最安全的法子。 叶老太太已经将一切都算好了,锦澜唯有含泪应承。 “你去吧,将你母亲唤进来。”老太太疲惫的合上眼。 锦澜掖好被裘,起身出去唤了沈氏。 没人知道叶老太太同沈氏说了什么,沈氏离开里间时,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后来也不曾同锦澜细说。 华老大夫过府给叶老太太诊脉,也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天夜里,叶老太太含笑而去,了却心事,又有子孙环绕在榻前送终,老太太走得极为安详。 叶家挂起了白幡,又差人到各府邸报丧,叶老太太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到底是九王妃的亲祖母,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上门吊唁,叶霖哭得满脸悲戚,也不知是为了亲母故逝,还是为了黯淡的前程。 最终,皇上亲自下旨,追封叶老太爷为国公爷,而叶老太太为国公夫人,以全心中的情分,也算赏了叶家一个体面。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及笄 叶老太太的逝世,让叶家沉寂在一片低迷的气氛中,连带着叶晟的百日礼也没有大办,仅请了沈家和锦澜,汝南侯府倒是差人送了礼来,至于安远侯府那头,就没什么动静了。 叶晟百日礼过了几日便是二月十二花朝,亦是锦澜的及笄之日。 虽说锦澜不愿在这个时候大肆操办,但阎烨还是暗中让唐嬷嬷等人备好了及笄礼的宴席,又将帖子散了出去。 到了二月十二这日,一大早便有客上门,中山侯张夫人,长宁侯王夫人,忠勤唐夫人,北静王妃......几乎京城里有名望的公卿世家全都收到了九王府发出的帖子。 沈家自然也来了不少人,沈老太太带着三位舅妈亲自到场,只是沈品彤近来定了亲事,不好出门,因而并未随行。 听到琥珀来报,锦澜诧异的目光渐渐转为了木然,他竟请了这么多公侯夫人来给她助势,且事先还瞒得严严实实,一丝风声都不透。 阎烨捏了捏她的小手,温声道:“既是一生一次的礼节,定不能叫你委屈。” 锦澜眼圈微微一热,忙垂下头,低低的应道:“嗯。” “好了,快些准备,一会时辰就到了。”阎烨淡淡一笑,揉了揉她并未束起的青丝,唤来丫鬟伺候她沐浴更衣。 唐嬷嬷早让人备好了热水,这会儿便伺候锦澜入浴便轻声同她叨念及笄礼上的细节: “主子莫要紧张,等会儿时辰到了,奴婢会陪着您走出去,到时候主子记得要先朝观礼的宾客行礼,然后才能上堂,面朝西端坐,会有赞者给您梳头,正宾为您插笄,一切妥当了,宾客向您行礼祝贺后,便退回东间,待换好襦裙再出去受醮字之礼,便成了。” 锦澜颔首,前世她虽经历过及笄之礼,但记忆早已模糊,这会儿心里仍旧有些紧张,唐嬷嬷这样一说,多少能令她镇定几分。 说起来她只晓得母亲会为她做赞者,汝南侯府的大夫人傅氏则担当赞礼,余下的正宾,有司便不得而知了,均是阎烨着手安排。 沐浴完,锦澜便随着唐嬷嬷等人去了朝曦堂的东厢房,解下身上的狐裘,里头仅穿着身雪青小袄,一头鸦色青丝整齐的垂在身后,面容不施粉黛,素净中透出一股温雅。 朝曦堂的正厅便是即将行礼的地方,高堂上的那套沉香雕花嵌玉桌椅已经去了大半,仅留下一张香案及左一右二共三张雕花椅。 香案上摆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翠乌纹椭圆香炉,里头插着三炷金线香,赐字文书、酒具、饭碗,还有一个方形楠木红漆托盘,盛着赤金钗冠,香案前铺着三色地毯,置着一个蒲团。 东厢房离正厅不算太远,里头热闹的喧哗能隐隐听个大概,锦澜沉下心,静静的等着,唐嬷嬷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反复叨念着及笄的细节,直到正厅传来一阵悠扬的笙竹声,守在外头的露珠赶紧打起帘子,“主子,时辰到了。” 唐嬷嬷这才收了声,扶着锦澜往正厅走去。 厅堂内鸦雀无声,傅氏的声音端凝庄重,“夫,人之因幼,少而及往,其人之成立,此,特予正礼明典。” 话落,琥珀高高打起帘子,锦澜仪态端庄,缓步进厅,一下便瞧见作为赞者站在右方的沈氏,至于左方的正宾位置,则是一名莫约三十出头,容貌清丽,温婉脱俗的高贵女子,她心头一惊,竟是北静王妃! 正宾素来都是请有德才的长辈担当,她怎么也想不到,阎烨竟请了北静王妃为她做正宾,这京城里,谁人不知北静王妃乃是出自五姓中的范阳卢氏,且又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能得她亲手插笄的女子,将来在京中的声望只高不低。 她心里虽诧异,面容上却丝毫不显,含着一缕端庄的浅笑,给观礼的宾客见礼,又分别给身为母亲又担任赞者的沈氏和正宾北静王妃福身,踏上三色地毯,端跪在铺好的蒲团上。 早在锦澜进厅前,沈氏便以盥净手,待傅氏扬声唱过梳妆,便上前为锦澜梳头,北静王妃这会儿也起身,走到一旁的黄铜盆前,挽起长袖净手。 沈氏梳得极慢,大婚当日,她没能为女儿梳头,如今及笄礼上,总算圆了一桩心事。 锦澜端跪在地,目不斜视,虽看不清母亲的神情摸样,却能从那只抚在头顶,正微微颤动的手上感触到沈氏心里的激动,她眨了眨泛涩的眼眸,努力维持唇角优美的弧度。 沈氏轻轻的将最后一股发丝盘好,还未搁下梳子,便有一名丫鬟匆匆进了厅,恭敬的禀报道:“马公公与苏公公来了。” 马公公是太后跟前的人,而苏公公则是皇后宫里的总管。 厅堂内的公侯夫人纷纷起身,阎烨今日只能作为观者,他看了眼堂上的人儿,亲自起身出门打理一切。 不一会儿就见两位公公一前一后的走进来,手里还各端着个朱漆描花托盘。 进了厅,马公公环视一圈跪在地上行礼的各家夫人,最后目光落在锦澜身上,沉着的道:“太后娘娘贺九王妃及笄之礼,特赐点翠镶红玛瑙五福簪一支。” 马公公话落,苏公公面带笑容的道:“皇后娘娘贺九王妃及笄之礼,特赐正红云锦金丝榴花儒裙一套。”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恭敬的谢了恩,马公公和苏公公也不久留,赏了东西就回宫复旨。 被打断的及笄礼继续开始,傅氏唱了正宾添笄,北静王妃便从容的走到锦澜面前,红唇轻启,“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有司端着楠木红漆托盘上前,屈膝跪下,双手高高的将托盘置于头顶,里头放着的,正是方才太后赐的点翠镶红玛瑙五福簪。 窥见半隐在水袖中的脸孔,锦澜不由一怔,担任有司者竟是叶锦玉! 见她看来,叶锦玉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嘴角轻轻往上翘,满面欢悦。 锦澜还没来得及反应,北静王妃已经将簪子插进了她的发间,傅氏接着便唱声,“笄者适东房。” 沈氏便扶着她起身回了东厢房,而皇后娘娘赐的那套榴花儒裙已经挂在椸架上,身为赞者的沈氏亲自为锦澜换上了襦裙,看着姿妍俏丽的女儿,她不禁热泪盈眶,“澜儿,你长大了。” “母亲。”锦澜扑进沈氏怀中,熟悉的暖意与馨香缭绕在心头,她好似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般好好搂着母亲了。 “好了,一会还得出去还礼,万不能哭红了眼睛。”沈氏将眼泪忍了回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劝道。 沈氏的话刚落,催促的笙竹声便响了起来,锦澜忙收敛了心绪,重新端出一副庄严的摸样,随着沈氏回了正厅。 加笄之后便是乃醮与字笄,北静王妃吟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珏。” 珏,二玉相合为一也,且又言玉无价,母亲取珏字作为她的字笄,所含寓意,已无需多言。 锦澜含泪起身,对着沈氏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沈氏悄然拭去眼角的湿意,严声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锦澜颤着声回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笄者三拜后,傅氏便笑着宣布礼毕。 沈氏这才如释重负,各府的夫人们纷纷向锦澜道贺,锦澜自是含笑回礼,沈氏和傅氏帮着招待贵客入席,锦澜则回璞园更换衣物,同她一起的,还有叶锦玉。 “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当有司。”锦澜换好衣物,又重新梳了个流云髻,趁着尚有空闲便拉着叶锦玉说话。 叶锦玉早已出嫁,夫家乃是永昌侯的嫡次子,虽无爵位,但也是个知上进的青年才俊,否则也不会入了叶锦玉那位郡主母亲的眼。 “你我虽见得极少,却总是自家姐妹,我怎能不来?”叶锦玉微微一笑,打量了眼锦澜,说了几句玩笑话,便顿了下声,犹豫的道:“其实我来,还有件事想与你说。” 锦澜怔了下,“何事?” 叶锦玉面露些许为难,“说起来也是姚家表哥的不是。” 提及姚家,锦澜一下就明白了叶锦玉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叶锦玉犹豫了片刻,长叹一声,道:“薇妹妹嫁入姚家,也算是表哥的福分,怪只怪姚家表哥不知珍惜。前些日子薇妹妹不小心跌了一跤,落红才晓得有了身孕,如今不但滑胎,还伤了身子,太医说,薇妹妹这辈子,怕是不能在......” 后头的话,叶锦玉没有说完,也没有必要说得太过仔细,她特地将此事告知锦澜,一来叶锦薇到底是叶家的长女,二来也是为了向锦澜示好。 “多谢玉姐姐坦诚告知。”锦澜淡淡一笑,对于叶锦薇,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即便晓得她在镇南王中受苦,她亦无喜无悲。 不过,得知叶锦薇往后再不能有孕,她却想叹一句:天理昭彰,是非到头终有报,前世韶姨娘暗害母亲坏了身子不能生育,今世还在了叶锦薇头上,也算是母债女偿了。 略说了两句,锦澜便起身,带着叶锦玉到朝曦堂入席,好一番热闹后,众人才算尽兴而归。 拆环去佩,梳洗沐浴后,阎烨总算能同她单独相处。 春风一度,满室缱绻。 末了,阎烨吻了吻她汗津津的前额,浓墨般的眸子逐渐从情欲中复苏,他伸手将娇软的身子圈在怀中,低声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锦澜一早就起身忙碌到傍晚,又是及笄礼又是招待宾客,夜里还被他这般折腾,这会儿早就困倦得睁不开眼,但听他这么说,便努力撑着直往下耷的眼皮子,猫儿般哼哼道:“你说。” 阎烨拨弄着她颊边凌乱的发丝,嘴里淡淡的道:“明儿一早进宫谢恩,我怕是不能在你身旁,太后定会同你提及一事。” 锦澜抬手揉了揉眼眸,裘被骤然滑落,被楼在怀中也不觉冷,昂起头迷糊的望着他,“难不成太后还要提起除夕夜之事?” “不是。”阎烨伸手将滑到她肩膀下的裘被往上拉了拉,“是纳侧妃一事。” 第二百七十四章 你来我往 阎烨这句话刚说完,锦澜猛地打了个激灵,倏然瞪大的双眼,弥漫在眸中的迷糊尽数褪去,愣了一会儿,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说什么?” “你莫要误会。”察觉到怀里僵直的身子,阎烨边轻抚着她的后背边开口解释道:“年前太后曾与我提过数次,均被回绝,我只是担心,这次她会从你这儿下手。” 年前就发生的事,他却不曾说过半个字,锦澜垂下眼帘,将小脸贴在那结实的胸膛上,极力控制翻涌的心绪,半晌才闷闷的道:“太后与你说的人选,就是那日上元灯节遇到的晋姑娘吧?” “嗯。”阎烨颔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轻轻的摩擦,嘴里淡淡的道:“我曾与你说的话,句句为真。” 锦澜仿佛攘进一团棉絮的心霎时就静了下来。 他是想提醒她,莫要忘了那句“只你一人”,也莫要忘了他一直都信守承诺。 她眼眸微微一涩,搂着他的胸膛,将小脸埋得更深了。 感受到胸膛上传来的丝丝温凉,阎烨狭长的眸子中墨色渐浓,略薄的唇角紧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抚着她后背的大掌却放得愈加轻柔。 锦澜不知自个儿是怎么睡过去的,睁开眼,窗外天色已经放亮,身旁的锦榻冰凉一片,可见人早就离去多时,她慌忙起身唤人,守在外间的琥珀登时应声而出。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话,辰时刚至。”琥珀见她一脸慌乱,还以为有什么要事,忙回道。 辰时,锦澜秀眉一蹙,“怎的不叫醒我?王爷呢?” 琥珀上前撩起幔帐到一旁的雕花金钩上挂好,边服侍锦澜起身边解释道:“王爷上早朝去了,是寅末出的门,临走前特地吩咐奴婢,不得扰了主子,奴婢这才没敢来叫。” 进宫谢恩只要赶在午时之前均可,阎烨是见她睡得沉,所以没将她吵醒,自个儿张罗整齐便出门上朝。 忆起昨夜之事,锦澜脸上一片羞窘,可心思乍一转到纳侧妃之事,勾起的嘴角不自觉的垮了几分,淡淡的道:“差不多也该进宫谢恩了,更衣。” 屋里屋外顿时就忙活开了,伺候梳洗更衣,备膳备马车,过了半个时辰,略用了小半碗碧梗粥的锦澜一袭盛装,登上了前往宫中的马车。 一路上锦澜沉默无声,在心里细细的思量一会儿即将面对的发难。 华清宫的内侍早就得了声,有眼尖的远远瞧见锦澜的身影,一溜烟跑进去禀报,待锦澜走到宫门前,丝毫没有阻碍,内侍笑容满面将她请了进去。 进殿觐见,行礼,谢恩,太后的神色比前些时日舒缓多了,淡笑着指了指下首的紫檀丹凤朝阳太师椅,“坐吧。” 锦澜也不同她客气,行礼道了谢,便心安理得的端坐在了太师椅上,捧起宫婢新沏上来的茶,杯沿沾了沾唇,并未触碰到里头的茶汤,搁下后立即垂首抽出绢帕,拭了拭唇角并不存在的茶渍。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庄雅从容,太后眸光微闪了下,也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淡笑开口道:“听说昨儿及笄礼办得很是圆满。” 锦澜脸上带着乖巧的笑容,“全是托了太后娘娘的洪福。” “那也是你福泽深厚。”太后笑容中突然透出一股得意味深长。 来了!锦澜暗暗屏气凝神,面上仍旧一副柔顺听话的摸样。 太后抓着盖子,轻轻拨动盅里清澈的茶汤,“睿儿年纪不小了,若非先前的病,也不至于拖到这时候才成亲,好在你是个有福的,一进门睿儿的病一日好过一日,如今也能在皇上身旁帮衬,哀家看着心感甚慰。” 说着话锋一转,“只是你年纪尚小,身子又单薄,子嗣上怕是不易,皇上对睿儿寄望颇高,也不忍心见他子嗣单薄,便有意将国子监晋祭酒之女指给睿儿为侧妃,你意下如何?” 果然被阎烨料中了,不过,太后的心思,还真是阴险! 明明是自个儿起的心思,偏生要推到皇上那头,是吃准了她定不敢寻皇上当面对质,且提也未提阎烨拒绝一事,直截了当问她意下如何,若非昨夜阎烨将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没准这会儿她便会认定,这一切早就得了他的首肯。 锦澜心里冷冷一笑,嘴里却轻声回道:“臣媳并未见过晋姑娘,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不过既然能入皇上的眼,定是个才学品貌出众的佳人,只是此事关系到王爷,妻不言夫,若是王爷应承了,臣媳自是欢喜能多一位妹妹。” 太后半白的眉头紧皱,若是九王爷答应,还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原本心里对锦澜就没几分好感,再碰上这根棉里的针,她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语气也含上了一丝冷意,“你身为正妃,又得睿儿看重,王府交到你手里,上下井然有序,可见你是个聪慧的,哀家原本还想着,你定能了解皇上与哀家的一片苦心。” 锦澜眉目间浮起一片惶然,忙起身蹲下行礼告罪,“臣媳愚钝,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面色沉凝,目光冷厉的盯着低眉顺目的锦澜,看起来倒是温顺柔弱,没想到竟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 沉默片刻,太后收起了脸上的冷色,“你且先起来。” 锦澜谢了礼,再度落座太师椅上,神色恭谨,再不似方才那般从容。 太后心里轻喜,却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哀家也是过来人,怎会不清楚你心里的想法?可男子三妻四妾,为宗族开枝散叶乃是天理定数,睿儿与你情深意重,自是不好驳了你的颜面,不过未必没有那心思。” “晋家姑娘哀家是见过的,为人知书达理,性情温婉绵和,是个极好的人儿,若不然,皇上与哀家也不会想要将她指给睿儿,将来有她帮衬着,你也不必太过辛苦。” 锦澜垂头含胸,静静的坐着,也不吱声,太后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答复,不由又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想法?” “怎会?”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抬起头,嘴角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臣媳自不会阻拦王爷纳侧妃。”不过能不能说服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强行忤逆太后是个不明智的选择,不但会让太后抓着把柄治自己的罪,指不定明儿九王妃善妒的名头就会传扬出去,她的一举一动,不但系着阎烨的脸面,同叶家,同母亲仍是息息相关,最好的法子当然就是将一切都推给阎烨。 横竖他也是这么叮嘱的,她何乐而不为?而先前做出那番摸样,不过是担心太后见她应得太过爽快,又起旁的心思罢了。 太后并没察觉到锦澜的心思,只当她是退让应了此事,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少见的和颜悦色,“时辰不早了,哀家也不久留你,去吧。” “臣媳告退。”锦澜起身行礼,缓步退出了正殿。 外头琥珀和品月正焦急的等候着,见她平安无事的出来,心里才略略松了口气,忙迎上前,“主子。” 锦澜颔首,递给她们一个回去再说的眼神,带着两人随引路的宫婢出了华清宫。 给太后谢了恩,自然还得给皇后谢恩,在皇后宫里,她并未受到刁难,反而是一番礼待,只是阎烨同太子走得并不进,她出于顾虑,也并未久留,谢过恩便告辞出宫。 为锦澜引路的,仍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婢女,不过虽说她进宫的次数不多,但来来回回都是这么两处,随着那宫婢走了一小段,便察觉出了有所不对,她不由顿住了脚,“这并非是出宫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那宫婢不慌不忙的行礼道:“回九王妃的话,太后娘娘说了,御花园里头的迎春花开得正好,让奴婢引九王妃前去赏玩一番,再出宫也不迟。” 锦澜秀眉微挑,笑似非笑,“是么?那为何方才太后没有同本王妃提及?” “这...”宫婢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正琢磨着怎么回话,她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呼: “莞儿见过九王妃。” 锦澜抬眼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自花丛中缓缓走来,那张俏目含笑的面容,不是晋莞还能是谁? 看来这一切都是晋莞暗中搞的鬼,居然能趁势收买太后宫里的婢女为己所用,加上此前上元灯节一事,显然晋莞根本不似太后所说,是个性子温婉绵和之人。 “真是巧,在这偌大的宫里,随意走动也能碰上晋姑娘。”锦澜可没忘记上回晋莞算计她与阎烨的事,语气难免有几分刺耳。 晋莞面不改色,仍旧眉目含笑,轻声应道:“莞儿也觉得同九王妃有缘。” 许是风从那头吹来的缘故,锦澜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同阎烨身上用的冷香极为相似,却又有些不同,她双眸一冷,忽的淡笑道:“说得也是,本王妃还未谢过晋姑娘,那盏莲灯做得不错。” 晋莞没想到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人拆穿,还被当场说了出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莞儿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不明白就罢了。”锦澜心中腾起一股没由来的躁意,冷着脸看向那名退到一旁的宫婢,“该赏的花也赏了,本王妃还有要事,你若不认得路,我便唤其他人来。” 那宫婢哪还敢狡辩,唯唯诺诺的应了声,忙引着锦澜出宫。 晋莞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冷意森然,但好似想到了什么,很快又化为一片柔情,转身返回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静静等待。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夜幕下的阴谋 锦澜回到王府,脸色难看得紧,总觉得一股燥气在身子里窜来窜去,直到让唐嬷嬷备了水,沐浴过后才觉得舒适了不少。 虽说将太后糊弄过去了,但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原先阎烨装疯卖傻时,怎的不见这些所谓的“好”女子毛遂自荐?这会儿倒急巴巴的往上凑! 锦澜心情不佳,府里头的气氛也少了几分活跃,无论是管事还是当值的丫鬟婆子,均放轻了嗓门手脚,生怕惹得主子大发雷霆。 她一直等着阎烨回府,结果左等右等,直到用晚膳的时辰都不见人影。 闷闷不乐的用过晚膳,锦澜又等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夜色渐浓,最终堵着一口气,爬上床榻,钻进唐嬷嬷暖好的被窝,阖上眼入睡,可翻来覆去怎的也睡不着,好容易熬到月上中天,刚有些迷糊,便听见外头有了动静。 刚回了神翻身坐起,便瞧见一双大手挥开幔帐,狭长的眸子趁着案头上的烛光,墨色浓郁,死死的盯在她身上。 锦澜被他如狼般的眼神盯得直发毛,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顿时就晓得他怕是喝多了,往后缩了缩,讪讪笑道:“我去让人备醒酒茶。” 说罢一骨碌翻身穿过他腋下就想往外跑,却不想腰间一紧,随即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下已经叫人扯回摁到了床榻上。 “阎,阎烨!”锦澜惊叫,却抵不过他的力气,身上的绫衣肚兜全被他撕为碎片,破败的抛在地上。 几乎没有任何温情与前奏,他强势进入,剧烈的痛楚叫她连连挣扎泣嚷,总算是唤醒了他一丝仅存的理智,动作略略放轻柔了些,可仍叫她哭出了声。 守在门前的冬雪和露珠不禁傻了眼,方才王爷回来时满身酒气,她们还特地让人备了热水,打算抬进去好让王爷梳洗,没想到却...... 冬雪听着锦澜哭得哀戚,不由担心的道:“露珠姐姐,咱们是不是该......” “千万别。”露珠摇了摇头,悄声道:“主子今儿自打从宫里回来,心情就一直不好,王爷又大半夜才回府,说不定在宫里出了什么事,没准这样一折腾,明儿一早就好了。” 冬雪想了想,好像就是这个理,因而同露珠一样,专心守夜,对屋里时不时传出的哭叫与低吼充耳不闻,直到四更天,里头的动静才逐渐消停了下来。 锦澜身子本就娇弱,成亲将近半年,虽说两人几乎夜夜欢好,但阎烨素来温柔体贴,哪似这般失了理智,粗鲁莽撞,熬到最后,她已然昏了过去...... ****** 晨曦微露,紧锁一夜的城门大开,赶早市的百姓担着自家的农物早已等候多时,这会儿你进我出,热闹非凡。 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城门行来,莫约十来位青衫护卫,骑在高头大马上,将最中间一大一小两辆青篷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周围的百姓纷纷躲避闪绕,生怕惊了自己惹不起的贵人。 乍看下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头却别有乾坤,车厢比普通的青篷马车要宽敞许多,布置得极为舒适,不但设有软垫,还铺着一层绵软洁白的狐皮毯子,引枕锦被应有尽有,角落里摆着张红木小几,上头稳稳的搁着个朱漆描花食盒。 锦澜正是在这轻微的晃动中渐渐恢复意识,昨夜一场缠绵,耗掉了她所有的精力,清早出门,还是叫阎烨裹在裘被里抱上了车。这会儿醒来,浑身酸软无力,下身虽叫阎烨抹了药膏,但仍泛着丝丝痛楚。 一想起昨夜的凄惨,她心里便恨得牙根直痒痒,正巧将她搂住的臂膀就在眼前,想也不想便张开口,一排细牙啃了下去。 阎烨正闭目养神,自气息的变化中早已经得知她醒来,察觉到臂膀上的酸痒,也懒得挣脱,抬起另一只手探入裘被中,沿着玲珑的曲线滑向她翘挺的粉臀,轻轻拍了两下,不紧不慢的道:“你若有了力气,那倒正好。”边说掌心边轻柔地抚向嫩滑的大腿内侧。 吓得锦澜一下便松了口,委屈的撅起小嘴,颈子下半隐半现的青紫痕迹,仿佛在控诉他昨夜的暴行,一双眸子水雾弥漫,低低的喊道:“你,你混蛋!” 阎烨眸光闪动,长长的叹了口气,小心将她翻过身来,又帮着她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末了将手重新隔着裘被圈在她腰上,沉声道:“昨夜,是我不好。” 他不提还好,一提昨夜,锦澜心里的怒火便噌噌往上冒,干脆拱着身子坐起,瞪着那张含愧的俊脸,凶巴巴的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由于出门的时候是裹着裘被,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绫衣,还是清早阎烨翻箱倒柜寻出来亲自套上去的,这会儿坐起,身上的裘被难免滑落,他抬手将裘被往上拉,重新把她裹牢,才淡淡的开口述道:“不过是中了小人的奸计。” 原来昨日早朝后,皇上便将阎烨留在了宫中密谈,除了近来朝堂上的大事外,还慎重的谈及了五皇子失踪一事,直到临近傍晚,他才得以脱身,正打算出宫回府,没想却叫二皇子拦了个正着。 起初阎烨并不打算理会二皇子,不料二皇子以五皇子一事,最终还是将他诱到了御花园,一时不查,便叫他着了道,不但香炉里燃着迷香,晋莞身上居然也用了能催情的香料。 好在紧要关头,他拼着仅存的理智脱身而出,甚至反手将二皇子拉下了水,而昏迷前正巧三皇子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待他醒来已经是入夜,虽说体内的药性被他以内力逼出大半,但残余的那小部分在回府见到她时,便叫他失去了理智。 结果,便让锦澜遭了一夜的罪。 锦澜如何也想不到,二皇子竟然会这般卑鄙!难怪昨日遇见晋莞时,她不过略略嗅了下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便觉得燥得慌,原来是春药! 她心头冷笑,好一个清流世家的女儿,好一个太后和皇上都赞不绝口的温婉女子! 这会儿太后应该已经晓得二皇子和晋莞缠绵欢好的事了吧?真想瞧瞧太后那张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李璎珞。 当初孟茹涵上门提醒她时就曾说过,李璎珞时不时向太后提及她,明里暗里还撺掇着太后给阎烨纳侧妃,想必二皇子打算送过来分宠的女子便是晋莞。 如今可好,李璎珞没能亲眼瞧见她被冷落遗弃的凄凉下场,反而被她想法子送去了普宁庵,而晋莞这颗棋子还成了二皇子的帐中人,待李璎珞得知这一切,指不定会气得发疯。 这样一想,锦澜顿时觉得解气多了,磨着一口小银牙,霍霍的盯着阎烨,“往后看你还敢不敢随意赴约。” 阎烨面色微缓,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会了。”且二皇子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锦澜软软的趴在他的胸膛,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其实对于阎烨能克制体内的欲望,安然抽身,她甚是欢喜。 至少证明,无论怎样,他都不曾相负。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脉脉温情,过了好一会儿,锦澜幡然醒悟,挣扎着起身,环视了一眼车厢,愕然的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醒来大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东西到底有多迟钝? 阎烨低低的笑了两声,瞅着她涨红的小脸,愉悦的道:“去杭州。” 杭州?锦澜眨了眨眼睛,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去杭州?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啊!且...“去杭州不是当走水路么?” “你晕船。”阎烨淡淡的吐出一句,抬手掀了掀帘子,瞥见外头满是青翠的绿林,便知已经远离了京城,瞥了眼她仍为做反应的小脸,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车厢壁。 外头驾车的十三缰绳一拉,“吁”的一声便将马车给停了下来,周围的护卫也随之勒马。 “修整半个时辰。” 随着低沉的嗓音溢出,众人当即下马,三名护卫自觉的潜入两旁的树林中探查地形,随行的琥珀沐兰以及寻菡,赶紧自后头那辆较小的青篷马车下来,到前头服侍锦澜梳洗更衣。 阎烨准备得十分妥当,琥珀等人坐的马车虽比前头的小,但比起寻常的青篷马车却宽敞得多,里头整齐的堆着各种食材药品用具,还有特地制了盖的木桶,里头盛着清水,正是打算待锦澜醒来时做梳洗之用。 护卫燃起篝火,不一会儿便将水烧热,琥珀将兑好的温水倒入黄铜盆中端到马车里,阎烨已经起身下车,同护卫们一样探视着周围的情况。 在外头比不得府里,锦澜也不计较,飞快的洗漱,又换上一身清爽的天水碧团花小袄,让琥珀梳了个简单的倾髻,钗环不带,单单别着两朵指甲盖大小的海棠绢花,再缀上一条同衣裳同色的发带,整个人瞧上去宛如一株水仙,清雅俏丽。 马车重新驶动,锦澜同阎烨端坐在车厢内,中间隔着那张原本放在角落里的红木小几,上头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阎烨哄着她吃了几块木樨糕,又倒了盅茶叫她喝下,自己才捻起她吃剩的糕点细嚼慢咽。 锦澜捧着茶盅,思忖片刻才出声问道:“你还未同我说,去杭州做什么?” 阎烨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嘴里的糕点,淡淡的道:“寻小五。” 小五?锦澜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五皇子,脑海中猛然浮现出除夕夜宴中那张空着的锦案,还有二皇子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以及昨夜的算计...... 一个念头犹如跃出云雾的皎月,她不由脱口而出:“五皇子被二皇子困在了杭州!” 第二百七十六章 徒惹桃花 五皇子到底不是寻常人,即便同二皇子有大位之争,二皇子也不至于冒着风险囚禁五皇子,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人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会弄巧成拙,以二皇子的心智,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得失。 那么,二皇子仍旧做了,唯一的可能,便是五皇子手里掌握了什么让二皇子忌惮甚至是惊恐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五皇子困在原地! 杭州,江南,鱼米之乡,银子...“账册!” 几乎是接连的两声娇呼,使得阎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心里素来清楚,她是个聪慧机敏的女子,却也没想到仅凭着一句模棱两可之言,她连幕后的主谋也猜了出来,深邃的目光不由加深了几分。 早在大婚前,他便晓得小五被困一事,只是当时他的身份已经遭到二皇子的怀疑,只能蛰伏京都,遣了暗卫前去营救,却不料失了手。 大婚当日,他亲自迎亲,固然有为这小人儿造势的心思,也隐隐含着另一层缘由,便是借此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已经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朝堂上。 此举自是经过皇上首肯,亦是为寻小五隐下后手。 今日匆忙离京,乃是因为机会难得,趁着二皇子深陷宫中,无暇顾及外头,他索性一切从简,乔装出发。 至于善后的事,他临行前已经差人将密函送到三皇子府,早朝前便会出现在皇上的龙案上。 想必这会儿皇上已经当朝宣称九王爷旧疾复发,须得静养。 待二皇子脱身,回过神,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而带她随行,则是以防万一。 大位之争,命如草芥,他不能拿她来冒险,哪怕是万全之下,难保不会有一分隐藏的危境。 锦澜正为自己的猜测震惊不已,又见他虽未点头应承,却也不出言反驳,便知自个儿说得八九不离十,转念想到另一件事,脸色微微一白,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开口追问。 阎烨见眼前的人面色泛白,以为她心生惧怕,伸手将红木小几往旁一推,温声道:“过来。” 锦澜并无一丝犹豫,挪了挪身子便靠进了他怀中。 “莫怕。”阎烨的手臂顺势圈上她的腰肢,深深嗅了下她发间的清香,嗓音低沉中带着点点沙哑,“我会护你周全。” 锦澜怔了下,不由哑然失笑,他莫不是以为她怕了?想了想,她干脆抓着他臂膀上的袍子,略略撑起身子,自他怀中昂起头,望着那双异常认真的眸子,轻声道:“我只是担心母亲和晟哥儿。” 昨夜里那桩丑事,加上除夕夜她设计李璎珞,又坏了二皇子的心思,想必二皇子这会儿恨不得将她与阎烨生吞活剥了去,如今离开京城虽安全,但是叶家还在京里,她真怕二皇子丧心病狂下拿母亲和晟哥儿出气。 阎烨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不会,亦不敢。” 笃定的语气,仿佛说的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锦澜的心一下便安定下来,他的话,她一直都怀着莫名的信任,好似他说不会,就定然不会发生。 一路上走得十分顺畅,马车走的都是宽敞的官道,没有多少颠簸,且沿途的景致自是和走水路不同,青山碧水,春意盎然,虽然因赶路从未下车好好游玩,但从车窗外望去,也能赏到了不少美景。 自繁沉的府邸琐事中抽身而出,同阎烨两人单独相处,或是静心下棋,或是读书辩句,但更多的,是两人静静相依,透过撩起的帘子望着外头飞逝的景致。 白日全速赶路,夜里在沿途的乡镇歇息,有时赶不上进城的时辰,便在附近的农户对付一晚,常年在外奔波的阎烨早已经习惯了粗茶淡饭的生活,锦澜虽是头一回,却也没有喊苦叫累的埋怨,眉目间始终从容淡然,叫不少随行的暗卫心中生出了一股钦佩。 走陆路自是比水路要慢,但这般赶路下,也没有落后多少,四月初,一行人入了江南地界,气候逐渐暖和,众人身上厚实的袄子都换成了轻薄的罗衫。 再往前走几日,便到了湖州,正巧是傍晚,天色渐暗,阎烨便决定在湖州留宿。 整日呆在马车里,即便里头布置得再怎么舒适,也会叫人腰酸背痛,终于能落地走动,锦澜自是兴奋不已,下了马车便扭着头,东看看西瞅瞅,阎烨心疼她见天闷在马车上,也不拘着她,任她四下打量。 殊不知这一大群人,又是丫鬟又是护卫,加上那十来匹罕见的高头大马,早就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如今再一看马车里下来的一对璧人,男俊女俏,气质清雅不俗,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人,众人眼中的好奇比锦澜少不了几分。 落脚之处在于一家小酒楼前,早有暗卫进去打点,这会儿让她过了几把眼瘾,阎烨便牵着她的手,在琥珀等丫鬟和暗卫的拥簇下进了酒楼。 掌柜的忙扬起笑脸迎过来,“爷,夫人,里边请!上房已经备好,爷是先上去歇脚还是先用膳?” 如今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酒楼里的客人只有三两桌,统共不过五、六人,见到阎烨这一大群人进来,抬头打量了几眼又急忙低头吃菜喝酒,不敢多看。 阎烨飞快的环视一圈,敛回目光瞥了锦澜,淡淡的道:“先用膳。” “好嘞!”掌柜的眉开眼笑,连声介绍酒楼里的好酒好菜,只是才刚开口,就叫十三拎到了一旁,“掌柜的,借厨房一用。”便说他便从腰带里摸出一锭莫约二三两的碎银。 有了银子好办事,横竖也不用他们动手,何乐而不为?掌柜的接了银子便朝里头忙活的伙计喊道:“牛四,还不快带大爷到楼上雅间,郭子,过来带这位爷到厨房。” 一高一矮两个伙计立即小跑出来,点头哈腰的带着阎烨和锦澜上了楼,另一位则引着十三去了后头的厨房。 这一路上吃的均是阎烨备在后头车上的食材,当然,沿路也曾补给过几次,随行的众人各司其职,有一名精通厨艺的暗卫便当起了临时厨子,余下的人大包小包搬运车中之物,琥珀让沐兰跟上去伺候,自个儿和寻菡领着两名抬着箱笼的暗卫先到客房整理床铺。 楼上的虽称为雅间,却也只是以几张简易的屏风隔开的小间,有窗无门,坐在里头往左能瞧见底下大堂的情况,往右则是外头人来人往的街景,虽比不上京城里的酒楼雅致,到别有一番趣味。 沐兰沏了茶端上来,便退到一旁的屏风后候着,余下七名暗卫分散在两旁警惕戒备。 琥珀和寻菡收拾妥当,厨房里也飘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引得那几位喝酒吃饭的客人频频扭头,瞧见那一盘盘端出来的美味佳肴,顿时傻了眼,有人深深的嗅了几口香气,在一看自己桌上的东西,便觉食不下咽,脾气暴躁的当场便拍了桌子喊道:“掌柜的!” 掌柜自己都有些目瞪口呆,听到这声吼叫才幡然回神,忙一溜烟上前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那食客指着楼上,又指了指眼前还未用到一半的菜肴,怒声道:“凭什么他们吃的就比我们的好?是不是以为爷掏不出银子?”边说边从怀里掏了掏,将几锭碎银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去,给爷也上一分同样的来!” 掌柜的瞅着桌上的碎银,顿时苦着脸道:“客官,那些菜都是楼上那位大爷自备,并非小店里的东西。” 食客狐疑的瞅了眼掌柜,又抬头看了眼楼上,装扮不俗的两人,最终还是歇了火。 掌柜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返回柜台继续算账。 楼下的举动并未影响到锦澜,白日里赶路,吃的非常简单,这会儿她腹中早就空了,也不用阎烨催促,自觉的拿起银箸。 两人刚吃了没几口,楼下大门便跑进来两位女子,莫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瞧上去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穿着上看应该是一主一仆,均是神色惶惶的摸样,时不时回头往外看。 突然,其中那位身穿葱绿褙子,做丫鬟装扮的女子扯了扯另一位衣着略好的女子,下颌微微往楼上一撇,飞快的瞥了眼楼上的人。 穿着藕荷色碎花褙子,梳着双鬟的女子脸上略有些犹豫,那丫鬟干脆扯着她的手就往楼上跑,刚踏上楼就被暗卫给拦下。 “小女夏紫潆同婢女青青,受奸人追赶迫害,求老爷夫人救命!” 锦澜执着银箸的手微微顿了下,没好气的睃了他一眼,这是第几回了?都赖他那张招蜂引蝶的俊脸,这一路上桃花不断,不是走投无路便是卖身葬父,再不然同眼下一样,受到奸人迫害,一次一次赶着趟儿往上扑。 阎烨眼皮子抬都不抬,直径夹了块挑干净刺的雪白鱼肉搁入她碗碟里,沉声道:“快吃。” 听出主子语气的不悦,十三也收起看戏的心思,忙上前冷声道:“这位姑娘,若是遇上了什么不平事,衙门的大门可正敞开着,姑娘可前往击鼓鸣冤。” 夏紫潆不由白了脸,那叫青青的丫鬟急声道:“官官相护,若非我家姑娘身份......” “在那!” 青青的话还未说完,便叫底下闯进来的几名壮汉一眼发现,当即便气势汹汹的追上楼—— 第二百七十七章 送上门的线索(上) 那六名壮汉有五人堵着门口,最高大的一位冲上去,也不看楼上的情况,伸手就探向夏紫潆,抓着她的头发便要往下扯,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道:“小娘皮的,跑,老子叫你跑!” 夏紫潆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往后仰,眼看就要被人扯下楼梯。 “姑娘!”青青一脸惊恐,却扑身上前试图解救自己的主子,却叫那名揪着夏紫潆的壮汉一脚踹开。 “姑娘,姑娘!”青青满嘴腥味,看着不断挣扎的夏紫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翻身跪在地上,朝锦澜“砰砰”磕头,“求夫人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姑娘,青青来世定做牛做马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锦澜显然也没想到,这回竟是真的,见那壮汉这般对待一个弱女子,也有些有些看不过去,便唤了一句:“阎烨。” 阎烨抿着嘴,好似对眼前这一幕无动于衷,但听了她的叫唤,还是淡淡的开口道:“聒噪。” 十三心神领会,起身上前,三两下便将夏紫潆救了下来,再顺势一脚将壮汉踹倒,那壮汉如同一颗肉球,沿着楼梯一滚到底,下边堵门的同伙立即将他扶起来,凶着一张脸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管老子的闲事,都活腻了不成!” 阎烨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他是当朝九王爷,在他面前自称老子,岂不是暗指先帝?如此大逆不道,没等阎烨开口,十三同十四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轻点脚尖,飞身而下。 眼见对方露出这手漂亮的轻功,那壮汉便知道碰上了练家子,心头一惧,转身想跑却也来不及了,六人被十三、十四两人狠揍一顿,丢出了酒楼大门。 十三揍完人,拍了拍手,走到柜台敲了两下,将躲在其中的掌柜叫了出来,丢给他十两银子,当做损坏酒楼里桌椅物件的赔偿。 掌柜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原先那几桌食客已经趁乱跑走,连帐都没结,好在十三给的银子够多,否则他可就大亏血本了。 楼上青青扶着惊魂未定的夏紫潆坐下,略缓过一口气,夏紫潆便起身上前,目光触及到阎烨那张玉面桃花脸,不由愣了下,但很快便垂下眼帘,盈盈一福,“多谢老爷夫人救命之恩。” 见她没有同其他女子一般,目光痴凝的盯着阎烨瞧,锦澜心里的不由多了一丝好感,轻声道:“夏姑娘不必客气。” 夏紫潆也算有几分眼色,瞧见二人穿戴虽素净,可料子都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雪缎,加上身旁举止有度的丫鬟和武艺高强的护卫,便断定绝这一行人非普通富家子弟。 可没想到锦澜竟这般平易近人,她眼中的感激更甚了,同时愧疚的道:“那帮人在湖州势力深厚,今日老爷夫人为救小女子怕是惹祸上身,还望老爷和夫人尽早离开湖州,以免夜长梦多。” 锦澜瞅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男人,淡笑道:“多谢夏姑娘提醒。” 夏紫潆也是个行事果断之人,道过谢,拉着青青转身就走,阎烨的视线无意中瞥过她腰间,眸光猛然一闪,“拦住她!” 刚走到楼梯边的夏紫潆登时就被暗卫拦下,心头一惊,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知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青青眼瞧着情况不对,立即挡在了夏紫潆身前,一脸警惕。 锦澜亦是一头雾水,不明白阎烨突然拦下那对主仆做什么,只是见他面色冷峻,便乖乖的坐在原处,没有张口。 “夏姑娘。”阎烨语意清冷,一双微眯的墨眸沉冽的盯着面色发白的主仆俩,“借腰间玉佩一观。” 夏紫潆脸色蓦然大变,双手猛地死死捂住挂在腰上的玉佩。 锦澜顺势望去,却被她遮得严严实实,出了一根红色的流苏络子,哪还看得到什么。 “这位老爷。”夏紫潆身子轻颤,福身行礼,语气坚持,“紫潆身无长物,唯有这枚玉佩乃是故人所留,恕紫潆不能交给老爷。” 话音一落,阎烨本就沉冷的面色又黑了几分,隐隐有爆发的迹象,锦澜知他甚深,这世上哪有什么身外之物能入他的眼?就算那枚价值连城的墨玉佩,如今还不是挂在她颈子上。再说,他素来不好女色,又怎会无端端的拦着人家未出阁的姑娘讨要随身饰物? 夏紫潆腰上的玉佩,怕是有什么蹊跷。 略一琢磨,锦澜脑海里便有了念头,轻巧的站起身,走到夏紫潆面前,亲手将她扶起,微微一笑,“夏姑娘不必惊慌,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家老爷也只是瞧见姑娘的玉佩雅致,便起了观赏的念头,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一番轻声细语,倒叫夏紫潆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这两位看起来也不是歹人,否则方才何必对她们施以援手? 这样一想,她脸上便浮起丝丝红晕,“哪里,是小女误会了老爷和夫人。”说着慢慢松开了捂在腰间的手。 锦澜迅速扫了眼,不由有些诧异,倒不是极好的玉佩,只是质地颜色均和阎烨平日里挂的那枚青玉佩极为相似,想了想,她解下自个儿身上挂着的羊脂玉牡丹佩环,放在夏紫潆手里,“这是我钟爱的佩环,如今交予你,换这玉佩给我家老爷一观,可好?” “这,夫人,这使不得!”夏紫潆哪看不出手里的牡丹佩环了比她腰上的玉佩贵重多了,面色一窘,忙将佩环塞还给锦澜,又解下身上的玉佩,捏在手里摩擦两下,不舍的递给锦澜,“为谢方才夫人救命之恩,这玉佩便借予夫人。” 锦澜含笑颔首,“多谢夏姑娘。” 她接过玉佩,又让琥珀请人到一旁坐下,沏茶上点心好生招待,自己则攥着玉佩走回阎烨身旁。 阎烨将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锦澜的目光也随之转动。 这玉佩虽算不上极品,但通润的玉色仿佛雨后吐出的嫩芽,青翠可人,佩上雕着一只云鹤,展翅欲飞,云鹤栩栩如生,根根鹤羽毕现,凭着这般精致的雕工,玉佩的价格怕也不低于百两。 阎烨略翻看了下,突然将手里的玉佩往左倾斜,对着窗外漫进的阳光,只见那看似杂乱无章的鹤羽竟奇异的连成了一个字! 是“律”字。 锦澜眼尖,一下便认了出来,心里猛地一提,五皇子的名字里,便有一个律字。 可若这玉佩是五皇子之物,怎的跑到夏紫潆这位尚未出阁的女子身上?且她方才说,玉佩乃是故人所留,难道那故人就是五皇子? 思绪上涌,却叫锦澜愈加迷糊。 阎烨显然也认出来了,缓缓的将玉佩放平,佩面上的字迹霎时恢复成原本毫无干系的鹤羽,他解下挂在腰间的玉佩,以同样的方式,佩面上的花纹便浮出一个烨字。 若是只有玉佩相似还好,可连其中隐藏暗语的方式都一样,只怕就不是巧合了。 看来,这个叫夏紫潆的女子,定然同五皇子有关,那么方才追她的人,说不定也...... 锦澜同阎烨不自觉的对视一眼,两人的心思都划到一块去了。 “夏姑娘,请过来一叙。”锦澜敛下心绪,扬声唤道,对方是女子,且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阎烨不便多问,一切还得她来才行。 夏紫潆心中有些忐忑,她绕过屏风一看,里头只有锦澜一人,另外一道身影已经移到了隔壁的小间,木桌上是满满一桌还未动几口,却已经冷了的菜肴,边角还搁着一枚青玉佩,正是自己解下的那枚。 她微微松了口气,走过去行礼道:“夫人。” 锦澜让她坐下说话,只是待她落了座,却又不开口,两人面对面,沉默无声。 夏紫潆虽有几分心思,到底比不过锦澜,不一会儿便忍不住率先开了口,“不知夫人唤我来,还有何事?” “夏姑娘。”锦澜嘴角勾起一缕浅笑,端起琥珀重新沏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轻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夏姑娘口中那位留下玉佩的故人,可否姓陈?” 这番话宛如一道惊雷,轰隆一声炸在夏紫潆头顶,她面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瞠目结舌的望着锦澜淡然的小脸,“你,你...” “说起来也是件糟心事。”锦澜仿佛没看见她的神色变化,话锋一转,略过了方才的话头,“我家老爷有位侄儿,生性散漫,素来好纵情山水,这回出门将近一年,连年关都未曾赶回府,如今气得家中长辈卧病在床,我与老爷只能沿途一路追寻,真真是苦不堪言。” 听似毫无瓜葛的两番话,落在有心人耳中,便成了千丝万缕,息息相关的言辞。 夏紫潆按下矿蹦乱跳的心,尽力平静的道:“夫人也莫要急,说不定您那位侄儿是遇上了什么事,脱不开身才会做下这般无奈之举。” 锦澜眸光轻闪,“我与老爷何尝不是这般想,不过人海茫茫,想从中寻出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夏紫潆垂首,目光落在桌面的玉佩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的道:“只要有心,未必不能成功。” “多谢夏姑娘吉言。”锦澜笑道,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把握,“听着夏姑娘的口音,像是苏杭一带的人家。” “是。”夏紫潆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小女祖籍余杭。” 余杭,也就是说在杭州府周边。 锦澜思忖片刻,搁下手里的茶盅,“可巧了,我的那位侄儿最后同家里去信,便是在杭州府,正好,此次出来寻人,老爷让人画了不少画像,如今正放在屋里,若不夏姑娘同我进屋看一看,说不定曾见过我那不争气的侄儿。” 这是在试探,若夏紫潆并非她想的那般,同五皇子有关,定会为这番逾越的话发怒,毕竟没有哪位姑娘家能容忍旁人指点自己与男子,尤其是陌生的男子有牵连。 可若是...... “如此,倒是能为夫人尽一份力。” 夏紫潆想也不想,张口便应了。 锦澜心头不由一松,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屏风后头的人影,让琥珀和寻菡引着自己和夏紫潆去了定下的客房。 刚进屋合上门,夏紫潆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轻声道:“民女夏紫潆,叩见九王妃!” 第二百七十八章 送上门的线索(下) “夏姑娘请起,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姑娘不必多礼。”锦澜脸上并无多少讶然,从方才那番看似无章的交谈中就能看出,夏紫潆是个聪明人。 夏紫潆却不应,执意行完礼,规规矩矩的给锦澜磕了个头,才起身垂首站在原地。 “夏姑娘还是坐下说话吧。”锦澜坐在一张雕花长背椅上,示意琥珀给她搬了张小杌子,待人落座后,脸上露出抹淡淡的笑容,“想必夏姑娘已经清楚了我同王爷的来意,还望夏姑娘能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对于五皇子的下落,阎烨心知肚明,而其中的少许蛛丝马迹亦是一清二楚,只是夏紫潆身上既带着昭示五皇子身份的玉佩,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秘,对于她和阎烨来说,掌握的情况越详细,顺利解救五皇子的机会便越大。 “是。”夏紫潆不着痕迹的瞥了眼锦澜,心里斟酌几番,谨慎的开口道:“小女乃是余杭人士,家住杭州府,父亲夏嗣严为杭州府知事通判,正六品官职。” 锦澜眸光微凝,知事通判可不是一般的官,虽不过正六品,却可称是天子近臣。 大周为制衡地方庶务,特地置于各州、府,辅佐知州或知府处理政务,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州府公事,须通判连署方能生效,除此外,知事通判亲发奏章可上达天听,向皇上参奏部官善恶及职事修废。 就是不知道,这个夏嗣严掌管的是哪一职...... 夏紫潆说罢,忽的咬牙站起身,再度跪在锦澜面前:“求王妃与王爷为家父主持公道!” 锦澜蹙了蹙眉,心中隐隐有了一些明了,“你先起来。” 夏紫潆缓缓摇头,满面悲沧,泪水决堤而下,“王妃有所不知,家父乃是杭州知府许璋涣手下,司钱谷之职,自打两年前开始,江南粮仓面上虽丰盈,实际一日不如一日,苏、杭、扬三州府粮盗猖獗,官官相护,除去家父与扬州司赋役通判张怀廉外,三州知事通判均沆瀣一气,以至于事到如今,江南粮仓十仓九空,好在雨水充沛,谷物丰收,若是逢上灾年,只怕整个江南饿殍遍野。” 锦澜忍不住抽了口凉气,江南这些年几乎是连年丰收,且官府设立的粮仓多达上百处,十仓九空,这恐怕足以顶去国库一年的进项! 扬州知府成傅山乃是二皇子一脉的人,既然苏、杭、扬三州府能官官相护,足以证明这三处大周最丰饶的地区,已经被二皇子纳入囊中。 她虽常听阎烨提及朝堂形势严峻,却也不比此时亲耳听闻其中细节来得震撼人心。 拢着这么庞大一笔钱粮,若说二皇子没有不轨之心,只怕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夏紫潆低低的呜咽两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强忍悲愤继续道:“家父曾私下查访,最终收罗了不少杭州知府许璋涣贪赃枉法,与粮盗勾结的罪证,可暗中上书,折子却叫上头拦了下来,惊动了许璋涣。” “最终许璋涣以失职为由,将所有事情尽数栽赃在家父头上,苦狱中,家父熬不过酷刑惨死,家母为求公道击鼓鸣冤,却叫人乱棍打出,母亲一气之下在衙门前撞柱身亡。” 可怜她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一夜间家毁人亡,周边亲戚将她视为瘟疫,避之不及哪还会伸出援手?带着婢女辗转流落,却又被许璋涣暗中派人抓了起来。 原是许璋涣将夏府掘地三尺都未曾寻出夏嗣严收拢的证据,便将目光盯在了夏紫潆身上。 “许璋涣将小女关在一处地牢中,虽未严刑拷打,却也是生不如死。”回忆过往的不堪,夏紫潆面色惨白,贝齿将下唇咬得鲜血直流,却毫无知觉,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下,渐渐缓和,低声道:“小女失态,望王妃恕罪。” “无妨。”锦澜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中泛起一丝怜悯,可有些话,她不能不问,“你既被许璋涣拘禁,又怎逃到了湖州?还有追赶你的那些人,难不成是许璋涣的手下?” 话说道此处,夏紫潆怎会不明白,若不将其中的事情交代清楚,眼前这位聪慧的王妃定不会相信自己所言,略一思忖,她便取出那枚玉佩,语气不知不觉软和,“小女能逃出那魔窟,全赖此玉佩之主。” 原来五皇子机缘巧合下寻得当初夏嗣严所藏的半部账册,不想却引起了有心人的警觉,许璋涣生怕东窗事发,边设法拘了五皇子边连夜派人往京城送信。 夏紫潆便是在这时候结识了五皇子。 二皇子还未收到信,阎烨安排在五皇子身旁的暗卫便寻上了许府,只可惜人手不足,许璋涣狡诈如狐,未能及时救出五皇子,倒是照五皇子的指示救了夏紫潆。 而后,十八等人又分出两名暗卫沿途护送夏紫潆进京告御状,但遭许璋涣派人一路追击,逃到湖中境内,夏紫潆与那两名暗卫失去联系,只能带着青青躲躲藏藏。 湖州知府早已暗中投靠二皇子,得了许璋涣的信,便差人四处搜寻夏紫潆,正巧就在酒楼里遇上了锦澜一行人。 听清前因后果,锦澜不得不叹,天理循环,果然是妙不可言,哪怕是夏紫潆有心攀附以去追身之祸,可若她与阎烨今日没能留宿湖州,夏紫潆定会让人捉回去,这些暗藏的黑幕也就无从得知了。 “王妃。”夏紫潆重重的磕了个头,目光坚韧,“小女心知空口无凭,家父上书前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因而曾将许璋涣暗中勾结粮盗的罪证交予小女,只要王妃愿为家父平冤,小女愿献上账册与罪证!” 锦澜垂下眼帘,端详着夏紫潆倔强的唇角和紧紧攥着帕子的手,突然嗤笑一声,淡淡道:“夏姑娘好算计。” 从五皇子身上不着痕迹的将她引上了江南粮仓亏空之事,又以罪证为饵,诱她接手夏家含冤惨案。 夏紫潆心头一紧,目光却毫不退缩,“是,小女自知将此事交予王妃,乃是强人所难,可除了王爷与王妃,小女已经不知该向谁求助,王妃若是觉得遭小女算计而心生不悦,小女愿以死消怨,只求王妃将来能还家父一个清白!”说罢又是重重一磕。 沉闷的声音崩得锦澜牙根一阵泛酸,她沉默的盯着将额头贴在地上夏紫潆,良久才叹道:“你起来吧。” 夏紫潆双眼一亮,猛地抬起头,也不顾撞得七晕八素的脑袋,希冀的望着锦澜,“王妃,您,您同意了?” 锦澜嘴角微微勾了勾,眸光澄澈透亮,“若你口中所说的罪证属实,王爷也不会忍心夏通判这位为大周尽忠尽职的国之栋梁,死后仍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多谢王妃大恩大德!”夏紫潆喜极而泣,连连给锦澜磕头,直到锦澜让琥珀上前扶她起身,额上已是青紫一片。 锦澜让琥珀寻出化瘀膏药与她敷上,待她情绪稳定些,才开口询问罪证所在。 夏紫潆看了眼琥珀和一旁的寻菡,神色隐晦。 锦澜便对两人挥了挥手,“你们先到外头守着。” 琥珀扫了下夏紫潆,不是很放心,却也不敢违背锦澜的吩咐,应了声便同寻菡退到门外守着,时刻留心屋里的动静。 “王妃恕罪,实在是兹事体大,小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夏紫潆福身告罪,请锦澜稍等片刻,自己转身走到一架三扇楠木雕花屏风后,窸窸窣窣的摸索好一会儿,待出来时,身上的衣裳显然比原先凌乱了几分,手里攥着一方月白绫绸,红着脸将东西呈给了锦澜。 “当初家父将罪证交予小女时,小女灵机一动,便照着一字一句绣在了贴身兜子上,如此才躲过了搜寻。” 锦澜仔细打量着手里仍带余温的肚兜,只见上头用同色丝线绣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若不细心查看,还真难以察觉其中的奥秘。 她将这方肚兜折好,女子的贴身物件,自然不能交给阎烨看,得将上头的字迹抄录下来才行,且此事关系重大,就是琥珀等人她也不放心,因而打定心思亲自来做这件事。 收好兜子,锦澜便扭头看向夏紫潆,“夏姑娘,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夏紫潆屈膝一礼,“小女愿追随王妃,为救五皇子尽份绵薄之力。” 锦澜颔首,脸上的神色愈加缓和,她是暂时不愿放夏紫潆离去,先不说方才的话真假有待探究,若是让夏紫潆落在旁人手里,没准会打草惊蛇,暴露了她与阎烨下江南的事。 她唤了琥珀进来,让琥珀将夏紫潆安置妥当,又让寻菡去请阎烨过来。 听了锦澜一番讲述,阎烨面沉如水,江南的时局他比锦澜知道得多,却也没料到已然到了这等地步,沉吟片刻,他便低声道:“当务之急,先救出小五。” 锦澜点了点头,五皇子捏在对方手里,阎烨的行动难免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且还得担心二皇子一脉狗急跳墙,伤了五皇子的性命。 ****** 在湖州过了一夜,天还未亮锦澜便被阎烨自床上挖起,抱在怀里上了马车,夏紫潆和青青被安排在琥珀等人的马车上,虽略有些拥挤,但也能挨过去。 余下的路程骤然加急,几乎不分白天黑夜的赶路,锦澜明白阎烨的迫切,也没诉一声苦。 就这么颠簸了七八天,一行人至于踏进了杭州的地界。 第二百七十九章 惊魂夜(上) 一行人马踏着稀薄的晨雾缓缓进了杭州府,对戒备森严的守城兵卫,临时扮作管家的十四除了递出通行文书外,还暗暗给那名小头领塞了十两银子,三言两语的套近乎中,有意无意的透露出车中的主子乃是在外行商的游子,如今携带家眷荣归故里等等。 许是十四那口熟练的苏杭口音,加上通关文书和银子的作用,不一会儿那小头领便抬手放行。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却一路直奔西湖畔的一座别院。 落地时,阎烨已经带上了易容面具,从风度翩翩的俊朗青年化为了年逾三十,略带风霜沧桑的中年男子,而锦澜和夏紫潆均带上了帏帽。 这座别院并不大,但前临纵横两条宽敞的街道,后又靠着景致优美的西子湖畔,陆路水路四通八达,是个极容易脱身的地方,且别院修缮也极为雅致,树木蔽荫,园林环绕,曲觞引水,几乎是一院一景。 锦澜本就出身江南名门世族,却也被这精巧的别院引住了目光,安置妥当后,阎烨便陪着她将园子逛了个便,对于哪处暗里有怎样的布局,都对她细细说了一番。 第二日起,阎烨便开始早出晚归,锦澜心里清楚,他已经着手准备救人事宜,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每日除了叮嘱下头的人看好门户外,便是忐忑的等着他回来。 好在夏紫潆时不时会上门寻她说话,有了这位才情满满的女子作陪,时间倒也不觉太难熬。 是夜,云深雾重,除去远处偶尔闪动的点点烛火,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阎烨一袭黑色夜行衣,就连五官都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你要小心。”锦澜提他系好腰带,缩回冰凉的手指,一双澄澈的眼眸隐着忧色与牵挂,努力挤出盈盈笑意,“明儿一早,我等你用早膳。” 阎烨牢牢的盯着那张泛着苍白却强颜欢笑的小脸,突然扯下脸上的面巾,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薄唇覆上两瓣微凉的娇嫩,狂野的汲取她的气息。 而锦澜也一别平日里的羞涩,热切的回应着,主动探出丁香小舌与他追逐缠绵。 直到她几欲窒过气去,阎烨才缓缓松开了手,埋首在她的颈子便,深深的嗅了下那股眷恋的幽香,沙哑的道:“乖,我会回来。” 锦澜鼻尖一酸,忙合上眼掩去眸中的慌乱与水泽,低低的应了声:“嗯。” 感受到脸颊上划过粗糙的摩擦,弥漫在身上的暖意逐渐冷去,一声轻微的门扉磕响,她蓦然睁开眼,却只能看着他同随行的暗卫在夜幕中一闪而逝的身影。 阎烨虽探明了外头的情况,又做好了准备,但何时行动却是随意决定,前后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如此一来,便能杜绝事先走漏风声。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唤琥珀进来,“吩咐下去,从此刻开始,无论是管事还是丫鬟婆子小厮,均不得随意离开各自的屋子,若有违令着,乱棍打死!” 这别院里的管事以及上下的仆人,均是阎烨的心腹,但难保不会出差子,她即便帮不上忙,也绝不会叫人拖他的后腿,将整个别院控制起来,至少防止有人暗中往外通风报信。 吩咐完琥珀,她又唤了寻菡给留守别院的十三传话,让十三将别院中的暗卫分为两人一组,守住别院的各个出口,遇到形迹可疑之人,可杀无赦!多出来的便在院中巡逻。 除去随行的十名暗卫外,早有一队莫约三十的人马提前一步到达杭州,如今汇合,统共便有四十名暗卫,阎烨留下一半镇守别院,亲自带着另一半营救五皇子。 十三收到锦澜的吩咐,双眼一亮,当即便照着部署下去。 更深露重,除了纸醉金迷的花街柳巷,整座杭州府几乎进入了沉眠,除了偶尔远远传开的打更声或是一两声犬吠,宁静得如同西子湖的水。 别院正房内,红烛灼灼,锦澜坐在书案后,手里虽执着一本厚厚的杂记,却一个字也看不入眼,时不时抬起头自半开的窗棂往外望。 琥珀抖了抖刚从箱笼里取出的白地云水妆花披风,罩在了她身上,“主子,都三更天了,还是上塌歇一会儿吧?” 锦澜摇了摇头,面色沉凝,“不用,你去泡壶浓茶来。” 不亲自看见他平安无事的回来,她又如何闭得上眼? 琥珀也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担心才忍不住劝了一句,见她眼中满是坚持,便交代寻菡守好门,自个儿到小厨房泡茶。 喝了盅浓茶,锦澜精神提了不少,熬到四更天,外头突然有了动静。 “琥珀!”锦澜噌的站起身,急忙开口道:“快去看看,是不是王爷回来了。” 琥珀匆忙点头,拉开门拔腿就往外跑,过了一小会儿便带了十三匆匆进屋。 “禀王妃,五皇子殿下已经救出。”不待锦澜询问,十三单膝着地,沉声禀报道。 锦澜心里略松了口气,当即便问:“王爷呢?” 十三迟疑了下,“王爷断后,想必一会便会回来。。” 锦澜未错过他眼中的犹豫,还未放稳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猛地厉声道:“我要听实话!” 凌厉的气势让十三神色一凛,竟有种面对阎烨时的压迫感,不知不觉便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对方未事先察觉王爷今夜的行动,但自打上回营救失败,囚禁五殿下的地方暗中埋伏了不少人马,十四照王爷的吩咐,拼死将五殿下送了回来,王爷...王爷为引开追兵,身陷囹圄,尚未脱身。” 这番话让锦澜顿觉天旋地转,她死死的撑着扶手,以免自己倒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脸上露出一抹决然,“你立即带着留守府中的侍卫前去支援王爷!” 十三何尝不想,可阎烨临行前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护住王妃! 看着十三仍跪在原地不动,锦澜不由瞪大了双眼,眸光狠厉,“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都活不了,别院里有我在,定会护五皇子周全。”顿了下,怒声道:“还不快去!” “属下遵命!”十三双手抱拳,沉声应了句,极快的跃出了屋。 他前脚刚走,锦澜强忍的泪意霎时喷薄而出,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捂住仍略微红肿的唇,低低的呜咽。 “主子。”琥珀和寻菡及沐兰忙上前劝慰,“王爷福泽深厚,定会平安无事。” 锦澜哽住声,心头微颤。 没错,他会平安无事。 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因为他从未对自己失过言啊! 锦澜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坚信,抬手用力的擦去脸上的泪痕,起身吩咐道:“走,去看看五皇子。” 阎烨冒着生命危险救回的人,千万不能在她手上出了差池。 十三将人安置在前院,琥珀去寻人的时候便晓得了,这会儿引着锦澜直径往前院厢房走去,临进门时,锦澜略微思忖,便让沐兰去把夏紫潆寻来。 进了屋,别院总管周仁正在里头忙碌,看见锦澜等人,忙上前行礼,“见过王妃。” “起来。”锦澜摆了摆手,便上前去瞧躺在床榻上的五皇子,乍看下不由抽了口冷气,只见床上的少年莫约十六、七岁的摸样,容貌俊美,衣衫半退,身上裹着一层染血的绑带,有些还未来得及缠上绑带的伤口裸露着,皮开肉绽,正往外淌着猩红的血液。 “快,去拿金创药来!”她没想到对方居然对一位皇子都下此狠手。 周仁忙上前回禀:“王妃,小的已经备好了金创药,还是让小的来吧。” 五皇子到底是名男子,她不便亲自处理,便点头应了周仁的话,留下寻菡在里头帮忙,自己带着琥珀退到外间候着,正巧沐兰引了夏紫潆和青青进屋。 夏紫潆一脸紧张关切,但还不忘周全礼数,行过礼才忙不迭的问道:“王妃,五皇子他......” 锦澜轻轻颔首,“放心,虽然免不了皮肉之苦,但目前性命无虞。” 夏紫潆顿时松了口气,飞快的瞥了眼里间,便缩回目光老老实实的坐在锦澜下首。 锦澜心里记挂着阎烨,也无心同她多说,这时候将她寻来,只是打着将人放在眼皮底下的心思。 当初夏紫潆那番话经过阎烨探查,十有八九是真的,但夏嗣严并没有那般大公无私,也是受人指使才有了收集罪证的行为,不过背后指使夏嗣严的人究竟是谁,目前尚未查清。 夏紫潆,便成了唯一的线索。 锦澜不开口,夏紫潆也不好说话,屋子里一下便沉寂了下来,直到周仁替五皇子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回禀了声,匆匆去煎药。 阎烨常年奔波,几乎每个藏身之处都提了一名擅长医术的心腹为管家,药材膏子之类的东西自然也不会缺。 周仁离去后,夏紫潆犹豫半晌,起身福礼道:“王妃,可否让小女见一见五皇子?” 锦澜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眸光轻闪了下,并未拒绝,却让琥珀陪着一同进去。 夏紫潆明白她心中的顾虑,也不在意这番监视的举动,整了整衣襟,缓步入了里间,青青本想跟随进去,却叫她留在了外头。 至于里头的情况,锦澜暂时没有心思探究,她沉着心思,耐住性子等候阎烨的消息。 四下梆子声变作五下,远远的自街头传来,屋内的红烛燃到了一半,锦澜却没有丝毫困意。 突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仁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门前。 锦澜双眼一亮,还以为是阎烨回来了,不料周仁面色慌张,颤声道:“王妃,不好了,别院叫人围起来了!” 第二百八十章 惊魂夜(中) 不用想也知道,这时候围着别院的是何方人马,锦澜的面色霎时白了一片,难不成阎烨他们...不,不会! 这念头刚起便被她强行压下,既然只是围困,便证明对方没有充足的人手来进攻这座吃不准的别院,也就是说,阎烨他们兴许就在外头周旋。 锦澜看着略有些慌乱的周仁,稳住心思,沉声开口道:“你去唤几名信得过的心腹来,先将五皇子移到后院正屋去,然后将园子里的灯火熄掉几处,让那些身强力壮的婆子小厮拿好趁手的家伙,潜在屋里,暂时别轻举妄动。”说完还不放心,又添了句:“这一切须得悄悄准备,不许闹出动静。” 她已经让十三带走所有暗卫,如今府里剩下的不过是寻常的下人,可比起坐以待毙,还不如事先做些安排,指不定关键时刻能成为救命之举。 许是锦澜的镇定感染了所有人,周仁率先反应过来,应了声便退下去张罗。 夏紫潆已经从里间出来,听了这消息,脸上没有过多的惊慌,这些时日的逃亡已经让她的心智变得比寻常女子还要坚韧,照着锦澜的话,一同退回内院正房。 周仁按着锦澜的吩咐熄灭了多盏灯火,别院里顿时一片晦暗,就回廊也不复往日的通明,寻来那些健壮的婆子小厮都是得力的,埋伏在正房四周小心戒备,等候锦澜的差遣。 一回到正房,锦澜让琥珀打开妆奁,取出胭脂水粉,为五皇子梳头上妆。 夏紫潆看着昏迷中的五皇子被琥珀折腾,不由开口问道:“王妃,您这是......” 锦澜瞥了她一眼,也不做解释,唤沐兰取了两套下人穿的衣裙来,将其中一套交给她,“快换上。” 夏紫潆看着手里的衣裙,又看了眼将五皇子一头黑发盘成简单发髻的琥珀,心中顿悟,忙抱着衣物转身进了屏风,青青赶紧跟过去帮忙。 沐兰也帮着锦澜换好衣裳,头上的发髻打散,梳了个和琥珀一样的双丫髻,服饰简单朴素,乍看下还真同别院里当差的丫鬟差不多。 夏紫潆出来后,青青也有样学样的替她重新梳了个发髻。 那头琥珀也收了手,好在五皇子虽遍体鳞伤,但脸上完好无损,加上琥珀巧手一装扮,哪还有什么俊美少年,分明就是个缠绵病榻的美娇娘,即便是夏紫潆都认不出来了。 “你们且记好了,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皇子,床上躺着的是夫人,咱们都是伺候夫人的贴身丫鬟!”锦澜郑重其事的道,尤其是对夏紫潆和青青。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重重的点头道:“是!” 锦澜满意的点了点头,按下狂跳的心,细细思索还有无什么遗漏的地方。 她与阎烨下江南,不但事发突然,沿途也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加上京城里有皇上和三皇子掩护,应该不会太快暴露,即便此事二皇子察觉事有不对,从京城到杭州府,少不得还得耽搁个把月。 因此,目前对方应该尚未清楚阎烨的身份。 至于围困别院,怕是十四将五皇子带回来时,路上不小心留下什么痕迹叫人察觉的缘故,只要让对方认为五皇子不在别院中,那么这些人也不会做出放弃搜捕五皇子,转而为难一群无关紧要的弱女子。 外头僵持了半天,最终还是动了。 同寻常的百姓相比,那些贼人几乎全是能以一挑五的练家子,因而锦澜才吩咐周仁,让众人沉住气,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露出行迹。 再者这座别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花园水榭,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加上又熄灭了大部分的灯火,黑布隆冬的一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摸索清楚。 众人神色紧张的守在屋内,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什么人?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呐!有贼...啊!” 嘶喊戛然而止,连同锦澜在内,屋里的人面上均是一白,看来对方还是进来了。 那声叫喊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别院里其他不明就里的丫鬟婆子霎时被惊醒,别院里一下就沸腾起来,却也引得更多贼人入府。 这别院里的管事均为阎烨的心腹,但洒扫跑腿的丫鬟婆子均是寻人牙子买来的,平日里对主人家还算忠心,可到了生死时刻,忠心又哪比得上自个儿的小命重要,眼看着地上被砍翻的人影越来越多,终于有丫鬟忍不住跪地求饶,顺带招出了正屋所在。 透出窗棂的缝隙看到园子里越来越明亮的火光,锦澜面色沉凝如水,好在除了周仁,底下的人并不清楚她与阎烨的真正身份,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低嗓音沉沉的道:“怕是藏不住了,大家小心。” 众人白着脸,不约而同的点了下头便各自忙活开了,端茶倒水打扇,尽量做出一副忙碌的摸样,锦澜抱着针线篓子,不动声色的将那把锐利的剪子反握藏进了衣袖中。 不多时,只听见嘭的一声,厚重的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能看出此人莫约二十出头,身着蓝衫,神色狰狞。 夏紫潆和青青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好在最后关头仍是挺住了,琥珀和沐兰及寻菡虽惊慌失措,却还记得将锦澜挡在身后。 “你,你们是什么人?擅闯民宅,可,可是犯了律法,当心差爷捉你下大狱。”琥珀壮起胆子颤声喝道。 蓝衫人并不在意琥珀的话,阴冷的目光扫了眼室内,发现均是丫鬟,不由眯起眼,看向床榻。 锦澜的心登时提起,守在床榻边上的夏紫潆露出一副惊恐的摸样,往后缩了缩,双手有意无意一撩,遮得严实的幔帐顿时掀开了一角缝隙,露出里头半张清丽的面容。 也是女人!蓝衫人心里暗骂一声,也不退走,反而在屋内查看起来,时不时敲击墙壁或是扫落多宝格上放置的摆设器物。 乒乒乓乓一阵刺耳的声音,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就这样落在地上成了碎片,锦澜也不心疼,她明白对方这是在寻找暗道密室之类的东西,别院里倒是有出密室,却在后花园的假山中,而不在正屋。 起初她曾想过将五皇子藏入密室,可又担心对方细细搜寻下难免会暴露,因而才决定兵行险招,将五皇子光明正大的留在正屋。 蓝衫人几乎将屋内全翻遍了,也没寻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眼珠子一转,就落在了琥珀身上,他大步上前,一把将琥珀拎起,手中的大刀便架在了她脖子上,“说,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琥珀哪经过这种阵势,哆嗦着身子,强忍着回头看向锦澜的冲动,抖着声道:“不,不曾。” “小丫头,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别在爷面前耍这些小心眼!”蓝衫人两条卧蚕眉一拧,手上加重几分力,锋利的刀刃霎时嵌入琥珀脖子里,鲜血直流。 剧烈的痛楚袭来,琥珀脸上血色尽失,四肢发软,动也动不得了。 那蓝衫人显然不是有耐心之辈,眼看就要手起刀落结果了琥珀另寻一个来问—— “住手!” 一声娇喝,使得蓝衫人手一顿,扭头看向最后头那位瘦小的丫鬟。 锦澜故意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嗓音轻颤:“我家老爷,同许大人有几分交情,你,你要钱财,只管拿去,若是伤了人性命,等老爷回,回来,定不会罢休。” “噢?”蓝衫人眼中精光一闪,反手将琥珀甩在地上,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声音沙哑低缓,“许大人?哪位许大人?” 锦澜见他上了勾,心头大定,面上却仍旧流露出惧色,结结巴巴的道:“自然是,是知府许大人,我家老爷还曾在太白楼宴请过许,许大人。” 前几日阎烨利用新身份接近过许璋涣,私底下曾同她吐露过几句,如今用来蒙骗旁人,倒也有底气。 也不知是信了锦澜的话,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由头,那蓝衫人神色莫测的站在原地,并没有轻举妄动。 锦澜一刻都不敢放松紧惕,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只听见自己犹如击鼓般的心跳,突然间,她好像看到有一抹影子自门外闪过。 怎么回事?她明明没有喊外头埋伏的人,怎就跳出来了?若是叫贼人发现可就全完了! 锦澜暗暗着急,好在蓝衫人正好背对着大门,根本没发现异常,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往外走,看样子是彻底信了锦澜的话和屋子里的情形,打算到别处去搜寻。 “唔......” 就在蓝衫人一只脚即将跨出门槛,毫无意识的五皇子突然发出一声低吟,声音虽小,可在练家子耳中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糟了! 锦澜暗自叫苦,还未容她作反应,那蓝衫人已经转身冲向床榻—— 第二百八十一章 惊魂夜(下) 蓝衫人速度极快,冲到床榻边上挥手就是一刀,挂在床上长垂及地的幔帐被划开,半截飘落在地,被人踏在了脚下。 夏紫潆和青青原本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这会儿见到那明晃晃的大刀和对方狠厉狰狞的面容,哪还动得了身,惨白着脸软软的跌坐在地。 蓝衫人一双三角眼眯起,目光掠过床上人的脸庞,凝视着微微掩在发丝中的耳朵,突然在众人悴不及防下探出手,扯住遮掩的丝被猛然一掀,底下便露出一具缠满绑带,仍渗出鲜血的胸膛,胸口平坦如斯,分明就是个男子! 浓郁的血腥混合着特地挂在帐内的香料,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方才由于紧紧捂着被子,加上馥郁的香气,才遮掩了这股子血腥味,否则早就叫他发觉。 蓝衫人眼中凶光一盛,抬手就朝蹙着眉头即将苏醒的五皇子狠狠砍下! “不!——” 夏紫潆目眦欲裂,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双腿一蹬,扑到五皇子身上。 “噗”的一下闷响,利刃嵌入血肉的声音。 “姑娘!”青青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扑上去抱住蓝衫人执刀的手,张口就狠狠的咬住蓝衫人的臂膀。 蓝衫人吃痛,反手一用力甩,将青青纤细的身子猛地甩到后头,撞翻了摆在不远处的红木雕花圆桌。 自蓝衫人返身到甩开青青,这一连串举动不过只在一念之间,锦澜回过神时,琥珀昏厥,青青倒地一动不动,夏紫潆压在五皇子身上,背部满是鲜血,生死不明,蓝衫人对着床榻再度举起了染血的刀。 锦澜紧紧握住手中冰凉的剪子,出人意料的冲上前,短短的几步路,却好似让她走完了一辈子,脑海中不断闪过阎烨深情的眼眸,母亲慈爱的笑容,晟哥儿粉团般的摸样,甚至还有去世的祖母...... 当手上剪子扎进贼人的后背,脑海中的一切均化为了虚无,只剩下黯淡的空白。 蓝衫人痛呼出声,不自觉松开了长刀,却伸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反手就要往后刺—— “尔敢!” 一声怒吼乍起,随即一根凌厉的羽箭擦过锦澜的脸颊,没入蓝衫人的肩头,喷出的鲜血霎时染红了她的小脸,一道人影自床头不远处的窗棂破窗而入,比沐兰和寻函快一步冲向锦澜。 温热的血液落在眸中,她只觉眼前猩红一片,就好似大婚当日蒙上的红盖头,但那扑鼻的腥气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却叫她心里莫名一安,骤然的松懈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锦澜的身子一软,无力地靠在来人的怀中,临昏厥之前,她仿佛看到一双阴霾的墨眸......“阎烨。” 耳旁如猫儿般的叫声还未落,感受到臂弯一沉,阎烨后背蔓起一片冰凉,待他看清锦澜只是昏厥,紧缩的心头略松,抬眼望向已经被随后跟进来的十三十四制服的蓝衫人,眸中冷戾森然,沉声道:“拖下去。” 不必他多说,十三十四也清楚,眼前这人定看不到明儿日出了,十三快手点了那贼子的穴道,将人丢给十四带下去,自己匆匆去寻擅长医术的十八。 阎烨扫了眼满屋子的狼藉,心头一阵后怕,绷得笔直的唇线却又泄露出渐盛的怒火,他小心的将锦澜横抱入怀,快步出了正房,踏着天边微露的晨曦,逐渐消失柔和的熹光中。 ****** 东厢房的软榻上,锦澜双眼紧闭,脸上沾染的血迹已被沐兰细心擦洗干净,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尚未来得及换下血衣的十八正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指尖扣着洁白的皓腕,为她诊脉。 若是锦澜此时看到十八,定会认出眼前的人竟是当年在徐州替自己解围,又一路送自己返回扬州的泌心坊东家——赵丹尘。 只是此时的赵丹尘虽一袭黑色夜行服,却露出窈窕的身姿,显然是名女子。 沐兰满面焦灼的候在角落里,频频向榻上张望,阎烨负手立于赵丹尘身后,神色不佳,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榻上的人儿,一见赵丹尘松开手,下一刻便沉声问道:“如何?” 语气中隐含的担忧和急切,即便是沐兰都能听得出。 赵丹尘抬起头,深深的看了眼面前紧张的男子,当初即便深陷险境,随时处于生死关头时,也不曾见他这般失措。 她眼中飞快的闪过一缕微不可查的复杂,瞥了眼仍旧毫无知觉的锦澜,轻声道:“还是出去说,别扰了王妃。” “好。”阎烨一口应下,又吩咐沐兰照看好锦澜,转身便往外走,赵丹尘起身跟上。 沐兰依言守在床前寸步不离,根本没听见赵丹尘同阎烨说了什么,只是阎烨再度进屋时,脸上已经无多少紧张之色,眉目间取而代之的是舒展与欢悦。 他坐在床前静静的陪着锦澜,直到十三亲自来报,才依依不舍的抽身离去。 等锦澜从昏睡中苏醒时,窗外的天光早已大亮,沐兰和寻函就守在床边,就连颈子上缠着绑带的琥珀也不例外。 瞧见她睁开眼,众人脸上欣喜不已,寻函不禁欢叫道:“主子醒了!” 沐兰忙掩住她的嘴,“小声点儿,惊着主子可怎么是好?” 寻函这才回了神,忙眨了眨眼睛示意自个儿明白了,待沐兰松开手,便轻声道:“奴婢这就去禀报王爷。”说罢轻手轻脚的出屋往前院寻去。 锦澜躺了一小会儿,眼中的茫然逐渐褪去,她抬眼扫过热泪含眶的沐兰,目光凝在琥珀缠在颈子的绑带上,昨夜的一幕幕蓦然浮现在脑海中,她不由抓住沐兰的手,张口问道:“五皇子...” 沐兰生怕她担心,忙回道:“主子放心,王爷及时赶到,五皇子平安无事。” 是么,原来她并未看错,真是他回来了。 锦澜闭了闭眼,突然记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盯着沐兰,“夏姑娘和青青怎么样了?” “主子...”沐兰和琥珀的神情俱是一僵,不大自然的别开头,低低的应道:“也,也没事。” 除了死去的碧荷与嫁出府的挽菊,身旁服侍的丫鬟中,就属沐兰的资历最久,锦澜怎看不出她脸上的犹豫闪躲,夏紫潆满身鲜血和青青一动不动的身影掠过心头,攥着沐兰的手紧了紧,沉着声再次问道:“究竟怎样了?还不快说!” 琥珀见状,同沐兰相视一眼,知道此事定瞒不住了,便缓声道:“主子,青青只是跌伤了腿,大夫说修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只是夏姑娘...”她顿了下,声音低了几分,“夏姑娘为了护住五皇子,挨了歹人一刀,伤及脏腑,已经...已经去了。” 锦澜身子一震,夏紫潆坚韧的身姿,不屈的面容缓缓浮现在眼前,她与夏紫潆萍水相逢,又因五皇子的事结缘一路同行,即便心里对夏紫潆存有疑虑,却无碍她对这位坚强的女子生出欣赏与赞誉。 倘若昨夜,自己没有拉着夏紫潆一同躲在正屋,兴许她就不会死,仍旧能活到为父亲平冤昭雪的那一日。 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 沐兰瞧见她眼角泌出的泪水和脸上的自责,慌忙劝道:“主子,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即便不顾着自个儿的身子,也得顾着您肚子里的骨肉啊!” 锦澜倏然睁开眼,目光定定的望着沐兰,唇角微动,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你,你说什么?” 琥珀原也是打算先将噩耗同她说了,再报上喜讯,好叫她转移心思,不想让沐兰抢了个先,“主子有了身孕,都两个来月了。” 两个来月?那岂不是出发前那一晚...锦澜呆呆的看着沐兰和琥珀,许久才彻底明白过来,双手抚上平坦的小腹。 有了,她有孕了!? 许是体寒之故,她的小日子素来不准,隔个一两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加上这一路上的颠簸,她就更没放在心上,不想却是...... “此事可做准?” 琥珀沐兰不约而同点头,“是王爷身旁的精通医术的人为主子诊的脉,错不了。” 阎烨身边的人,也就是说,这事他已经知晓,锦澜忙问:“王爷呢?” 沐兰掖了掖滑落的丝被,“王爷在外院,忙着为昨夜之事善后。” 提及昨夜,锦澜又记起夏紫潆的死讯,眼中的喜悦悄然退了几分,少顷,叹声道:“我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怎会放心,可见她脸上的坚持,只得福了福身,退到外间守着。 锦澜昨夜不曾合过眼,又惊又怕,虽说昏睡了几个时辰,可这会儿生喜死哀撞在一块,心神难免波动,蒙着丝被默默地落了好一会儿泪,不知不觉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时,天际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金黄,她一眼就看到倚靠在床头,阖眼歇息的俊脸。 才一夜,他唇边好似突然冒出一层浅浅的青髭,睑下笼着一团阴影,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 锦澜怔怔的看着,不期然对上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 “你醒了。” 低沉的嗓音,夹着一丝沙哑,他伸手一捞,便将望着自己发呆的小人儿纳进了怀中,一向爱圈着细腰的手臂避开了她的小腹,环在她腋下。 趴在温暖的怀抱中,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锦澜安心的闭上眼,嘴里低低呢喃:“阎烨,我,我有孕了。” 阎烨小心翼翼的抱着她,仿佛怀里揣着稀世珍宝,下颌贴着她光洁的前额,“嗯,我知。” 锦澜抓着他衣襟的小手缩紧几分,闭上眼,哽声道:“可是夏姑娘她...” “她去得很安详。”阎烨轻抚着她的后背,记起在小五怀中含笑而逝的夏紫潆及那番临终遗言,眸色略沉了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轻声道:“你若自责,便尽快养好身子,带着小五平安回京,亦是全了她这番情。” 虽说昨夜围困和入侵别院的人都被清理干净了,但暴露行迹亦是迟早的事,如今得趁着许璋涣还未来得及反应,尽早离开杭州返回京城才是上上之选。 第二百八十二章 回京 许是阎烨的激将之法起了作用,没两日锦澜便恢复了原本的精神,在她休养的这段时日,底下的人已经将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 夏紫潆就葬在一片离西子湖不算太远的山坡上,远远能望见西子湖优美的湖光景色,墓碑上的字迹乃是五皇子亲手所刻,一笔一划,含满了心底对这位江南女子暗生的情愫。 青青没有同锦澜等人一起离去,亦拒绝跟随五皇子,而是选择留在杭州,她想守着夏紫潆,就好似当初夏家遭难,她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那般。 锦澜并未强求,让阎烨买了间两进的宅子予她,宅子位于在西子湖畔,离葬着夏紫潆的小山坡不算太远,五皇子也亲自做主除了她的奴籍,又赏了不少银两。 多年后,当她与阎烨携着一双儿女再次路过杭州时,青青已经成亲,同夫婿二人开了间裁缝铺子,膝下亦是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倒也十分舒心。 四月下旬,阎烨带着锦澜及五皇子离开杭州,回程比来时更显得紧迫一些,京中传来的密信一次比一次简短,但形势却日渐严峻。 锦澜不顾阎烨的反对,坚持要走水路,权衡之下,阎烨只能忍着心疼应了。 虽一路上吐得七晕八素,她却牙关紧咬,死活都不同意换成陆路的提议,且为了腹中的孩子,连合蜜香都不愿点燃半支。 六月中旬,在船上度日如年的锦澜终于踏上了岸,整个人已经瘦了不只一圈,有气无力的靠在阎烨怀里,叫他趁着夜色抱回了璞园。 莫约四个来月不见人,留在府里的唐嬷嬷盼长了颈子,好容易盼到人回来,结果却是这样一幅摸样,登时心疼不已,可一听说她有了身孕,不由又喜上眉梢,亲自伺候锦澜梳洗,又下厨炖了补品端来,好说歹说哄着她用下,随后将人按在床榻上歇息。 这一路锦澜几乎没有一夜睡踏实,一来是忧心后头的追兵,二则是晕船加上害喜的缘故,如今回了府,悬着的心彻底放安稳,又沾着熟悉的床榻,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才懒懒地睁开眼。 唐嬷嬷一早就在屋里守着了,见她睁眼,立即便撩起帐子挂好,喊来文竹冬雪打水伺候她梳洗,那张紫檀雕榴花嵌大理石的桌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早膳。 净过脸,锦澜精神了些,将帕子递给冬雪,出声问道:“王爷呢?” “王爷一早就出了门,说是有要事,还说让主子晌午不必等他用膳。”冬雪边回边接了帕子放在盛着热水的黄铜盆里揉了几下,拧干替她擦手。 五皇子昨夜就被送回宫,这会儿想必阎烨是在同皇上禀报这次江南之行的所见所闻。 锦澜不再多问,梳洗更衣后用了点早膳,倚身靠在外间的软榻上,听唐嬷嬷禀报府里的情况。 “......刘总管照着主子前头定下的规矩,往各府邸派送节礼,前几日赵管事已经将府里丫鬟小厮的春衫派发下去,账本奴婢同清秋核对过,回头让清秋取来给主子过目,旁的就没什么了,一切安好。” 锦澜琢磨片刻,又问道:“这段时日有无人上门拜访?” 唐嬷嬷想了想,迟疑的道:“请主子过门赴宴的帖子不少,却没什么人登门,唯独太太差惠秀来过几回,奴婢不好多说,只隐隐点了两句,想必太太心里通透着,便没再差人来了。” 听到沈氏连连差惠秀过来,锦澜心中一紧,“难不成母亲那头出了什么事?” 唐嬷嬷见她着急,忙摇头解释道:“没有,惠秀说了,太太和晟少爷均好,不过三儿前几日曾同奴婢吐露,说是叶家有不少铺子都转了手,奴婢猜想,太太差惠秀来,许是为了此事。” 提及商铺,锦澜一下便记起了叶老太太临终前交代的事宜,略一琢磨,便对唐嬷嬷道:“到叶家请母亲过来一趟。”说罢顿了下,似想起了什么,又道:“让母亲将晟哥儿也一同带来。” 虽说叶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三房姨娘在,晟哥儿年纪尚小,离了母亲身旁独自留在府里,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奴婢立即就去安排。”唐嬷嬷应了声,屈了屈膝便退下去准备。 锦澜又略略问了品月两句,便让她将清秋唤来,待查对完这几个月府中的各项开支,沈氏带着晟哥儿也进了王府。 “母亲。”看到沈氏,锦澜心里自是欢喜,想也不想便要起身相迎。 “我的儿,可别乱动!”沈氏在路上就从唐嬷嬷口里得知女儿有孕的喜事,激动欢喜不已,心里连连念了好几句菩萨保佑,这会儿一进门就瞧见女儿微微隆起的腹部,哪敢让她起身迎接,快步上前将她拦住。 锦澜心里一阵暖意,挽着沈氏的手就道:“我哪就这么娇弱?先前同王爷一路颠簸,也不见出什么事。” “若真出了什么事可就悔之晚矣!”沈氏蹙着眉,打断锦澜的话,她对杭州的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只听说是一路劳于奔波,心里对阎烨难免生出一丝不满。 女儿成亲至今,她最大的担忧便是锦澜的孕事,如今好容易有了身孕,不好生养着,偏生要下什么江南,好在没出什么差池,否则岂不是要女儿走她的老路? 沈氏越想心里便越后怕,唬着脸仔细端详了锦澜一番,见她面带倦容,原本就没几两肉的身子显得更瘦弱了,仿佛一阵秋风便能吹跑似的,脸色顿又黑了三分,“真真是胡闹!王爷不知事,你怎也不顾惜着点自个儿的身子?净由着王爷折腾!” 锦澜心知她是疼惜自己,便赔笑着撒娇道:“我都许久没见到母亲了,没得一来就训人,我不依!”说着目光瞥见惠秀怀里抱着的晟哥儿,双眼微微一亮,忙转了话头道:“快把晟哥儿抱来我瞧瞧。” 看着她那打岔耍赖的摸样,沈氏又气又好笑,也不在多说,让惠秀将叶晟抱过来,她怕压着锦澜,便将着小东西挨着女儿放在软榻上。 叶晟如今已有将近七个月,长得是白白胖胖的,不哭不闹性子极好,府里上下都疼得紧,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叫锦澜鬓边的明珠步摇引了目光,胖乎乎的小手探过去就要抓,可惜人小手短,哪够得着,嘴里含糊的嘟喃两声,吐出个透明的小泡泡,再接再厉。 瞧着叶晟那截如脆藕般的小手,锦澜的心都快化成了水,抬手摘下头上的步摇,再将缀在上头的明珠一掰,取下来递给叶晟,没想叶晟攥着明珠,想也不想就直径往嘴里塞,好在沈氏眼疾手快给抢了下来。 “晟哥儿正是好奇的时候,手里攥着什么都会往嘴里放,平日里同他在一块,这些个东西我是碰都不敢多碰,往后你若生了,也得仔细些才是。” 锦澜也是吓了一身冷汗,连连点头应了,又赶紧将身上的钗环都取下,交给唐嬷嬷收好。 逗弄了一会儿叶晟,直到小家伙精神不济睡了过去,锦澜便让惠秀抱着他到里间去,母女二人这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听女儿提及转卖商铺的事,沈氏先是叹了口气,思忖片刻便道:“自打老太太去了,你父亲上书丁忧,这段时日总闲置在家,难免有些胡思乱想,原先应了老太太搬回扬州,可这会儿又不愿这么做了,说是老太太临了糊涂了,所言不能当真。” “且从上个月起,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同安远侯府越走越近,我着实没法子,你也不在京里,便先瞒着他偷偷处理掉一些商铺,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有时间周转,不至于急急忙忙的,坏了祖宗家业。” 安远侯府?看来叶霖又叫人给套进去了! 锦澜对这个父亲,已经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愤怒,兴许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好似一个无关的陌生人,若非为了母亲和叶晟,她真不愿再去多管叶家的事。 如今看到母亲眉目间的忧虑,还有尚未满周岁的叶晟,她心里微微一动,便劝道:“母亲不必急,我亲自给父亲去封书信,待他看完,自有定夺。”说罢便唤品月备笔墨纸砚。 露珠赶紧将一张紫檀雕花小几架在软榻上,品月从里间的书案上取来上等的澄心纸和白玉兔毫,还有一方端砚,以清水入砚,缓缓磨动几下,待出了墨才搁下,退到一旁候着。 锦澜手执白玉兔毫,沾了沾墨,略微沉吟片刻便落笔书写,不一会儿就收了笔,捻起信笺轻轻吹了吹,待墨迹干了才交给沈氏过目。 “这......”沈氏看着信笺上不过寥寥几句话,觉得怕是难以让叶霖信服。 “母亲将此信交给父亲即可。”锦澜微微一笑,“若父亲还不同意,您也不必顾虑太多,带着晟哥儿直接去沈家。” 看着女儿笃定的神色,又忆起叶霖愈来愈荒唐的举措,沈氏心里一沉,顿时点头道:“好!” 第二百八十三章 离愁 所幸事情没有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当天夜里,沈氏将锦澜的亲笔书信交予叶霖,他独自一人在前院大书房里呆了整整一夜。 翌日大清早,叶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踏入怡景园,对沈氏沉声道:“回扬州!” 沈氏诧异,过后便是一阵欣喜,扬州虽比不上京城繁华瑰丽,但对于失去叶老太太,失去钳制的叶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边差人给锦澜送信,边着手处理京城这头置下的产业。 听了菖蒲的来报,锦澜仅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叶老太太故去之后,让叶霖最在意的无非是前程和脸面,安远侯府之所以能诓住他,定是许了什么镜花水月的诺言。 而她信中,略略点了几句今上最重孝道和当前的时局,只要叶霖尚有一丝理智,没有被荣华富贵彻底迷了眼,自能明白究竟怎样做,对自己的前程与脸面最为合适。 果不其然,看来叶霖总算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得了叶霖的首肯,庄子铺子的买卖转手便变得光明正大,事情也就好办多了,不出一个月,除了叶家那座大宅子外,旁的都顺利处理干净了。 腾出手,沈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叶晟又去了趟王府。 “澜儿,我这一走,怕是至少三年不得相见,你一个人在京城,须得小心谨慎,王爷到底不是普通的男子,若是将来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要纳入府,你也莫要吵闹折腾,看好院门才是最要紧的,千万别像母亲当年那般!” 沈氏拉着锦澜的手,两眼泪汪汪,若非叶晟年纪尚小经不起波折,叶霖又是个不顶事的,她真不愿就这么丢下女儿孤零零的一人。 “母亲放心,我省的。”锦澜吃力的挪了挪身子,如今她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可那肚子看上去比寻常同月份的妇人还要大,阎烨曾请华老大夫来扶脉,却说一切安好。 只是苦了她,吃不下睡不好,脾气是一天比一天渐长。 阎烨心疼她这般辛苦,事事均依着她的性子,倒也没闹出什么面红耳赤的事来,不过朝堂局势日渐严峻,他能留在府里的时间并不多,每日一早锦澜还未醒便出了门,直到深夜她入睡才回府,偶尔碰上一丝空闲,两人才能好好浓情蜜意一会儿。 沈氏又不清楚小两口之间的事,哪能放得下心,连连叮咛道:“莫要大意,有什么事不方便寻本家那头,就去找你几位舅妈,再不济还有你外祖母和外祖父在,定不会叫你孤苦无依。” 瞧着沈氏煞有其事的摸样,锦澜有些哭笑不得,合着她这位王妃在母亲眼里像是孤苦无依的人?她耐着心思好说歹说了一大通,总算是叫沈氏定了心。 天色渐暗,沈氏在王府陪着锦澜用过晚膳,临走前才将怀里揣了一整日的东西掏出来,交到女儿手上,“这是老宅的地契,我思来想去,这座宅子还是不卖为好,将来说不准晟哥儿能用得着,只是放在我身边难保不会叫你父亲察觉,也唯有你这儿我能放心。” 锦澜讶然的扫过手里仍带余温的地契,抬眼看了看惠秀抱在怀中的叶晟,略一思忖,便将地契收了起来,唤了唐嬷嬷,“去开库房,取三十万银票。” 叶家这座宅子地段极好,园景雅致,在京里可是出了名的好住处,三十万银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好合适。 “可别!”沈氏忙拦住唐嬷嬷,对锦澜嗔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这些银子,还不如留着傍身,王府可不比别处,上下打点的地方可不少。” “母亲,你将地契托付给我,父亲定是不知吧?如此若无银钱进账,岂不是更容易叫人起疑?这三十万两权当我将宅子买下,将来等晟哥儿出息了,我这长姐便赠予他当喜礼。”至于银子,锦澜却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当初沈氏为她备下的陪嫁,还有叶老太太私下给的几处铺子庄子,里里外外折合起来何止三十万两,更别提阎烨当初交予她那本私账,莫说三十万两,就算三百万两亦能拿得出。 而所谓的打点王府上下,锦澜心里淡淡一笑,就算她愿意打点,怕是也无人敢收。 沈氏何尝不知女儿说得有理,她本就打算动用自个儿已经为数不多的嫁妆来填补这笔亏空,锦澜劝了好一会儿,又搬出叶晟做幌子,才让她接了那三十万两银票。 八月初三,风和日丽,宜远行,搬迁,寻亲访友。 沈氏原本打算待叶晟满周岁后才动身回扬州,但锦澜自阎烨处得知不少宫中秘事,连中秋都顾不得了,连连催促着她动身。 运河码头上,仍是那艘三桅红漆大帆船,却叫锦澜心生感慨,当年她同母亲与孟家一同赴京,各自走向未知的前途,如今孟茹涵诞下一女,而她也成了上下瞩目的九王妃,母亲更是生下了叶家的嫡子,一切与前世背道而驰。 今日,她要在此亲自送别相依为命的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 叶家其余人均登了船,唯独剩下叶霖和沈氏,还有抱着叶晟跟在后头的惠秀还在码头上,只是锦澜同沈氏及惠秀在这头,阎烨和叶霖站在那头,也不知阎烨与叶霖说了什么,让他连连点头,脸上满是畏惧。 “澜儿,你千万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若有什么事,便叫人送信往扬州,莫要独自忍着,受着。”沈氏瞥了眼面色冷峻的阎烨,依依不舍的拉着锦澜叮咛道。 锦澜强忍着眼底的酸涩,轻轻颔首,“母亲,这一路颠簸,您也得顾着身子,司徒太医仍在扬州,女儿已经给他去了信,定会护着母亲与晟哥儿周全。”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话道万千句,亦有止歇时,饶是心里再怎么不舍,沈氏和锦澜紧紧交握着的手,还是缓缓松了去,短短的一段登船路,沈氏几乎一步一回头,可路再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日。 锦澜始终面露微笑,目送船离了码头,慢慢滑向端急的河中心,随着船舷处那抹熟悉的身影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眼前,她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 最终哭倒在阎烨怀中。 ****** 沈氏这一走,锦澜便垮了下来,一连好几日都是恹恹的摸样,若非中秋将至,府里头上下需要她主持打理,恐怕到这会儿都提不起精神来。 中秋素来是要进宫,只是今年皇上龙体欠安,便取消了宴席,让各府独自备宴,对锦澜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如今她挺着个大肚子,实在是不耐烦同宫里的人勾心斗角,万一不小心伤了自己,可就亏大发了。 只是她在这边闭门不出,不代表旁人也会放她逍遥自在。 这不,今儿个阎烨前脚刚上早朝,后脚太后跟前的马公公便登门宣了旨,说是太后许久不见九王妃,甚是想念,为此忧思成疾,请九王妃往华清宫去一趟。 马公公的话让锦澜心里嗤笑不已,太后怕是连吃她的心都有了,哪会什么想念?还忧思成疾,真真是睁着眼儿说瞎话! 她想也不想便装病拒绝,横竖她现在大着肚子,太后总不至于为了要见人,便不顾她腹中的皇家子嗣吧? 马公公是黑着脸走出王府的,至于回宫后怎么回禀太后,而太后又会有怎样的神色,锦澜不愿多想。夜里,待阎烨回府后,她便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阎烨面色沉凝,直截了当的道:“往后,凡是宫里来的人,你只管一律回绝。” 言下之意,便是出什么事自有他扛着。 锦澜微微一笑,窝在他怀中轻轻的应道:“嗯。” 虽是这么说,可阎烨心里仍旧不踏实,第二日便带了两名女子回来,其中一名便是赵丹尘。 “往后,她们二人便跟在你身旁。” 锦澜诧异的看着两个端跪在底下,一身侍卫装扮的女子,“好端端的,怎的要......” “见过你们主子,从此刻起,无论生死,均由她决定。”阎烨捏着她软乎乎的小手,眼眸微微一眯,沉声打断她的话,根本不容她拒绝。 还未容锦澜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的两人齐手作揖,举止行为分毫不差: “属下丹尘见过主子。” “属下丹凝见过主子。” 声音低沉干脆,丝毫没有女子应有的侬声软语,锦澜盯着赵丹尘瞧了一会儿,又记起当年在徐州的相遇,心里泛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别过头对阎烨道:“我整日呆在府里,哪儿都不去,何必又将人差过来?” 在杭州时她便知晓,赵丹尘同十三十四一样,均乃阎烨的暗卫死士,武功定是不凡,如今他在外奔波,比她还需要人手,偏将两人送到她身边,未免太过浪费了人才。 阎烨挥手将丹尘和丹凝打发出去,伸手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淡淡的道:“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锦澜不由怔了下,这么说,二皇子和四皇子就要动手了? 不过也是,五皇子平安返京,又有那本她亲自抄录出来的账目和罪证名单,皇上即便再怎么不相信,也不会同以往那样信任二皇子,僵持之下,二皇子若不想死,定会想方设法夺了这皇位。 只是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把丹尘和丹凝安排在锦澜身边后,阎烨变得愈加忙碌,早出晚归还算是好的,偶尔还曾三两天夜不归宿,锦澜虽担忧,却也知道不能叫他分心,只管照顾好自己和打理王府。 八月十五,锦澜刚用完午膳,正打算小歇片刻,却见露珠匆匆进屋,“主子,四皇子侧妃身旁的揽香求见。” 第二百八十四章 往事如梦 揽香?锦澜秀眉微蹙,她与孟茹涵自除夕夜一别,至今都未曾再联系过,怎么这会儿却差了揽香过来? 思忖片刻,她还是对露珠道:“让她进来。” 得了锦澜的声,露珠转身前往垂花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引着揽香进了璞园。 揽香一进屋,先是给锦澜恭敬的磕头行礼,然后禀明来意,“主子这些时日身子日渐愈下,昨儿已经卧床不起,心心念念想请王妃过府一叙。” 锦澜眸光轻闪,半晌才淡淡的道:“孟侧妃既然病了,自当去请太医,本王妃一不懂医术,二不善劝慰人,去了亦是白去,没得还会耽搁孟侧妃的病情。” 揽香没想到锦澜会拒绝的那么干脆,记起孟茹涵躺在病榻上引颈相盼的摸样,心头一急,眼中的泪水便落了下来,满面悲戚,“王妃有所不知,自打前两个月小主子去了,主子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为此还独自搬到了别院,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连太医都说,主子怕是撑不过这一冬了。”说着将头重重一磕,嘴里溢出一缕哭声:“求锦澜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去见一见我家姑娘吧!” “什么!?”锦澜眼皮子陡然一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是说......” 揽香抹去脸上的泪水,点头哽声道:“小主子生下来后身子一直很虚弱,前两个月四殿下迎娶正妃,也不知是被炮竹惊着还是怎么的,当夜便起了热症,没两日就...主子这才伤心欲绝,搬到陪嫁的别院独居。” 四皇子娶了正妃?京中这么大的事,她却一丝风声都没闻及,想来是阎烨生怕她劳心伤神,特地将事情给隐瞒下来了。 锦澜咬了咬下唇,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心里虽高兴阎烨处处为她着想,却也不愿自己成为一个累赘。 孟茹涵失女一事,她不知内情,可四皇子府占地宽广,即便前头办喜事,炮竹声也不至于惊了后园里头的小娃儿,这其中怕是有什么不得而知的猫腻,否则孟茹涵即便再怎么难过,也不至于搬出四皇子府。 看着揽香哀戚的面容,锦澜心里微颤,犹豫许久,终是叹了口气,“罢了,我便去一趟吧。”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揽香目露欣喜,连连给她磕了好几个头。 锦澜抿了抿唇角,让揽香先退出去等候,唤了唐嬷嬷来服侍她更衣。 唐嬷嬷虽觉得孟茹涵可怜,但心里更在意锦澜的安危,见她要去,便劝道:“主子,今时不同往昔,还是仔细些比较妥当,要不奴婢带着礼品亲自走一趟,也算全了主子的心。” 锦澜垂下眼帘,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摇了摇头,“嬷嬷,有些事,我若不做,只怕这一生都会背在心里。” 说到底,孟茹涵对她来说,终究是不同的,兴许早在多年前的扬州孟府,初次见到这个明媚直爽的女子时,就注定了这一生与她纠缠不清的情谊。 唐嬷嬷无奈的叹了口气,利索的替她换好衣裳,又唤了丹尘和丹凝两人来,同琥珀一起,亲自陪着她前往孟茹涵居住的别院。 孟家别院位于京郊,依山傍水,景致极好,下了马车,揽香便引着锦澜一行人直径往正屋去,沿途洒扫的丫鬟婆子虽有,却并不算多,瞧见人来便赶紧行礼,待人走后又抬眼好奇的直打量。 许是知道锦澜要来,屋子的窗棂敞开着,里头并无多少药味,就连香炉也没燃,只养着几盆开得正好的玉簪花,一入门便能闻到股淡淡的香气。 看见锦澜来了,躺在床榻上的孟茹涵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吃力的撑起身子就要下榻相迎。 锦澜扶着唐嬷嬷的手紧走两步,将她按在床榻上,“孟侧妃不必多礼。” 听到这声称呼,孟茹涵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几分,嘴角噙着一抹苦涩,沙哑的道:“锦澜妹妹,你不愿原谅我,对么?” 锦澜没想到,短短数月不见,孟茹涵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面色枯黄,双颊凹陷,衬得那双杏眼愈加大得吓人,红唇的嘴唇如今苍白无血色,下颌削尖,因孕事丰腴的身子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略略一动便冷汗津津,气喘吁吁,哪还有那神采飞扬的摸样。 她不由握住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茹涵姐姐,你,你怎成了这样!” 一声茹涵姐姐,唤醒了孟茹涵死灰般的眼神,她抬起头望着锦澜,唇角微颤,话还未说,眼角的泪水已潸然落下。 “澜妹妹...你,你可还曾记得扬州...” 孟茹涵反手握住她的手,透过朦胧的水光,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同自己嬉笑玩乐的叶家妹妹,一同在品莲湖上泛舟采莲,一同躲着赵聘婷,一同分享心底最深的女儿家心事,一同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可她到底还是,还是食了言,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锦澜。 “茹涵姐姐,莫要想太多,太医说了,你这是心病,放宽心,一切自会好起来。”锦澜不忍的垂下眼帘,轻声劝道。 “不...”孟茹涵吐出一口气,喘息两声,露出抹淡淡的笑容,轻声道:“这段时日,每到夜里,我总是会做梦,梦见我们还在扬州,梦见那品莲湖中的莲花又开了,梦见我别在你鬓边的那朵粉莲,还是那么的美丽。” 往昔的记忆,宛如开闸的潮水,纷涌而至,湮没了孟茹涵,亦湮没了锦澜,她眸光浑浊了下,好一会儿才恢复原本的澄澈,落在孟茹涵沉醉的面容上,“待你养好身子,咱们一同回扬州泛舟采莲,可好?” 孟茹涵如何不知她的话只不过是在劝慰自己,缓缓的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能来看我,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旁的,我根本不敢,也没资格去奢望。”说着她抬起另一只手,覆上锦澜的手背,“澜妹妹,这两年,是我对不住你,我...” “事情早已经过了,又何必再提?”锦澜轻声打断她的话,不愿将那些糟心事重新翻上台面。 “不,有些话我若不说,也许将来也没机会说了。”孟茹涵一脸坚持,“相国寺一事,是我对不起你,当初四皇子上书欲迎你为正妃,是我,我鬼迷心窍,便听了安远侯世子的安排,与他算计了你。” 事后,她也曾生出过悔意,可当时被情爱遮了眼又蒙了心,那丝丝悔意仅在一呼一吸间便尽数瓦解,如今想来,真真是可笑之极。 孟茹涵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继续道:“后来,虽说我得知了太后和李璎珞的心思,上门提醒于你,亦是想为四皇子同九王爷牵线搭桥。” 她为这个男子,做了那么多的违心之事,到头来却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连她腹中的骨肉,都能牺牲,除夕夜李璎珞的那一脚,大婚前一日墙角下听到的那番话,女儿在怀中逐渐冰冷的小身子,让那颗伤痕累累的崩然破碎,不复存在。 这一切,是报应吧,是老天惩处她违背金兰姐妹的情谊的报应。 “我欠你的,岂是用一句对不起便能抹去...”孟茹涵闭了闭眼,凄然一笑,“只能下辈子再偿还澜妹妹了。” 锦澜深深的叹了口气,若说她不曾怨过孟茹涵,那是假的,可此时看着她这番摸样,心里的怨恨早已消散一空,“茹涵姐姐,若是你真心觉得对不住我,那便好好将养身子,将来还有许多事,须得茹涵姐姐帮衬。” 孟茹涵怔忡,陡然睁大了双眸,“澜妹妹,你,你...” 放下过往的芥蒂,对锦澜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迈出艰难的第一步,往后的一切便成了水到渠成,她轻轻拍了拍孟茹涵冰凉的手,“别的就不用多说了,当务之急还是你的身子要紧。” 孟茹涵本就没什么大病,如今再解开心结,萎靡的脸上便多了一股生机,她喜极而泣,拉着锦澜的手连连点头,“好,我全听妹妹的。” 揽香在旁频频抹泪,看着孟茹涵脸上显露的笑颜,心里却松了口气,赶紧出门让人将热在锅里的粥和药都端来。 锦澜亲自盯着孟茹涵将东西吃了,又把药喝了个精光,略略说了几句,待她沉沉的睡过去,才起身准备回府。 可刚踏出正房,揽香却迎了上来,拦住她的了去路,“天色已晚,这会儿回城怕是不大安全,奴婢斗胆,请王妃留宿一夜,明儿一早再启程,也能叫主子放心。” “不必了,这儿里京城也不算远,天黑之前完全能赶回去,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们主子。”今儿是中秋,阎烨说好会回来用晚膳,锦澜已经有三日没见到他人了,怎可能错过。 见锦澜执意要走,揽香不由急了,忙小跑上前再度劝道:“王妃怕是不清楚,近来盗匪横行,极为猖狂,若是为此伤了王妃可如何是好?” 锦澜顿住脚,目光落在揽香身上,变幻莫测。 这座别院在京郊,离城门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京畿重地,怎么可能会有盗匪?若真有盗匪横行,恐怕住在这里的孟茹涵早就遭了殃,还能等到今日? “你将我留下,到底为何?” 察觉到锦澜冰冷的目光,揽香慌乱的垂下头,“没,奴婢只是,只是担心...” “九皇婶若真想知道,何不亲自来问我?” 揽香的话还未说完,一道熟悉的嗓音骤然响起。 锦澜抬眼往前一看,整颗心不由沉入了谷底。 第二百八十五章 反转乾坤 来人是李璎珞,一袭大红绣金凤锦服,满头金玉珠翠,张扬肆意的李璎珞。 丹尘侧耳聆听,眉目异常凝重,飞快的同丹凝相视一眼,以仅有锦澜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主子,外头叫人包围了。” 锦澜一凛,迅速思忖目前的情况,同样极小声的回了句:“不要轻举妄动。” 有唐嬷嬷和品月挡在前头,李璎珞并没有发觉锦澜同丹尘之间的小动作,修的尖尖的柳叶眉微微上挑,“怎么,许久不见,九皇婶认不得我了?” 锦澜强压下心底的慌乱,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即看向局促不安的揽香,面无表情的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句是在问揽香,亦是透过揽香,问她背后的孟茹涵。 “王妃要怪,就怪奴婢吧,一切与主子无关。”揽香头也未抬,低低的应道,“主子并不知情。” 李璎珞见锦澜这般忽略自己,心头不由恼怒,可转念一想目前的局势,又重新露出得意的笑容,“即便她知道又如何?” “二皇子妃!”揽香转头看向李璎珞,目光铮铮,“你要办的事,奴婢已经办到了,解药在哪?” 听到解药二字,锦澜的眼皮子重重跳了下,别具深意的看了眼揽香。 这么说,是李璎珞利用揽香将她骗到此处来?可李璎珞此时应该是在普宁庵才对,有太后的懿旨,庵里的执事不可能会将她放出来,除非... 除非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连太后的懿旨也不管用了! 李璎珞看了眼沉思的锦澜,嘴角勾起,突然抬手自头上拔下一支凤尾金簪,“这簪子是空心的,解药就在里面,你拿去便是。”边说她边晃了晃手中的簪子,果然发出轻微的响声。 揽香不疑有他,走过去正准备接过簪子,不料李璎珞一把抓住她伸出的手往前一扯,执在另一只手中着金簪猛然刺入了她的心窝!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直到揽香倒地,锦澜才抬起愕然的眼眸望向李璎珞。 她居然杀了揽香! 李璎珞抽出帕子拭去溅在脸上的温热,又将染上血迹的帕子随手弃于地上,抬脚踩入污泥,高傲地扬起下颌,睥睨着锦澜讶然的面色,嘴角冷笑,“一个贱婢,怎配有资格碰我的东西,更何况是救那个贱人!” 锦澜眉心微微一皱,李璎珞口里所说的贱人,该不会是...... “你猜得没错。”李璎珞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捂着嘴发出欢悦的笑声,“就是孟茹涵那贱人!” 锦澜眸色沉冷,“你疯了。” 她知道李璎珞爱慕四皇子,但如今李璎珞已经成为了二皇子妃,理应忘了那段情才对,可从安远侯府的赏花宴到除夕夜的种种迹象上看,李璎珞非但没有放下四皇子,反而变本加厉,以至于做出这等疯狂之事。 李璎珞发出森冷的笑声,“哈哈哈,我疯了?没错,我是疯了,当初若不是你,皇上就不会将我遣送出宫,更不会把我指给二哥!明明我才是最适合四哥的人,凭什么却让那个贱人登堂入室,还怀了四哥的骨肉!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看着她癫狂的摸样,锦澜心头猛然一缩,“孟侧妃的女儿,也是你下的手?” 李璎珞身子一顿,笑得愈加畅快,“你倒是比孟茹涵那贱人聪明,原本我还在发愁,该拿那孽种怎么办才好,没想到她信不过宫中选送的乳嬷,亲自哺养那小孽种。” 她阴冷的目光错过锦澜,投向一行人身后的正屋,仿佛要透进去,看到孟茹涵憔悴的脸庞,半晌,才重新看向锦澜,嘴角勾勾的往上翘,“可惜,她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这样,她反而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孟茹涵中了毒,又亲自哺育女儿,体内的毒素自然通过乳汁渡给了女儿,每日积少成多,加上又是刚出生,身子弱小,能挨过这么多时日,已是万幸了。 “不!——” 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宁静的别院,孟茹涵扶着门框,面色惨白,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李璎珞,不敢置信与绝望一一自眼中闪过,没有半分血色的唇轻轻颤抖着,不断喃喃道:“你,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看到孟茹涵这番悲戚的摸样,李璎珞心头畅快不已,放声大笑,“是不是真的,你自个儿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否则又何必将计就计,让你那贱婢引了她来?不过,你万万没想到,这贱婢护主心切,为了救你,反而暗中知会了我,说起来我还得好生感谢你才是,要不然,想抓住九皇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孟茹涵扫了眼倒在地上,胸口仍插着金簪的揽香,绝望的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悄然滑落,瘦弱的身子缓缓跌坐在地。 听着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再连想到李璎珞的出现,当下的时局,锦澜心中隐隐有了明悟,她深深的看了眼李璎珞,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孟茹涵,亲自将她扶起。 唐嬷嬷见她吃力,忙上前搭把手,同品月两人一齐将孟茹涵架到一旁的雕花椅坐下。 “澜妹妹,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让你来,也不至于被困于此。”孟茹涵满心悔恨,她万万没有想到,揽香会背着她去寻李璎珞,虽说揽香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她好,却也将她陷于不义之地。 “茹涵姐姐不必自责。”这次锦澜倒是没有怪孟茹涵,她转过头扫了眼朝这边缓步慢行的李璎珞,淡淡的道:“想来茹涵姐姐早已知晓今夜二皇子会伙同四皇子造反,甚至为了震慑九王爷,还打算捉了我这个九王妃做人质,因而你才这般急匆匆的差揽香上门求见,为的便是将我引到此处,好避开这场劫难。” 说罢一顿,她垂眸看着孟茹涵黯淡的面色,“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早已知情,为何不事先吐露?哪怕不寻九王爷,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孟茹涵苦笑,“其实,我并无十足的把握,不过隐约有几分猜想罢了。” 李璎珞这时已经带着侍卫走进屋,听了孟茹涵的话,不由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猜想也好,确认也罢,事到如今,你们已经是笼中鸟,瓮中鳖,插翅难逃!” 锦澜学着阎烨的习惯,眉心一褶,冷冷的道:“即便如此,也轮不到你在此耀武扬威,成王败寇,我奉劝二皇子妃还是别得意的太早,说不定下回连普宁庵都回不去了。” “你...”李璎珞勃然大怒,“贱人,你说什么!” 锦澜挑了挑眉梢,眼中闪过一缕戏谑,“听说二皇子前段时间收了个连皇上和太后都赞不绝口的貌美佳人,不知二皇子妃可曾喝过新人敬的茶?”说着捂嘴露出一丝恍然,“瞧瞧我这记性,二皇子妃深居普宁庵,怕是还未见过那名新纳的侧妃吧?” 轻飘飘的几句话,骤然刺到了李璎珞的痛处,她虽不喜二皇子,可到底是明媒正娶的正妃,二皇子纳了原本利用的棋子为侧妃不说,甚至连个声都同她透,若非她暗中差人去寻母亲,如今只怕还被蒙在鼓励! 李璎珞面色青白交加,狰狞不已,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撕了锦澜,唐嬷嬷和品月见她神色骇人,忍不住上前将锦澜护住,生怕她伤了锦澜。 可锦澜却不着痕迹的给唐嬷嬷使了个眼色,轻轻推开两人,缓步上前道:“怎么,二皇子妃可是想同对揽香那样对我?”说着嘴角扬起一丝讥笑,“可惜,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叶锦澜!”李璎珞怒吼一声,想也不想便朝她扑了来,眼看那双修得尖利又涂满丹蔻的手就要探到她纤细的颈子上—— “丹尘,丹凝!” 随着两声急呼,还未容锦澜看清楚,李璎珞已经叫陡然飞出的两道身影牢牢制住,她身后的侍卫一见,举着兵器就要冲过来。 “别动!”锦澜扶着品月的手,冷冷的喝道,“谁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你们最好不要怀疑我的话。” “你,你敢!”李璎珞怎么也没想到,锦澜身旁竟藏着这等高手,这会儿受制于人,她终于害怕了,却故作镇定的道:“你若敢伤我一根毫毛,二皇子定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锦澜冷眼扫过李璎珞扭曲的脸孔,“我不会要你的命,只是得委屈二皇子妃陪我们走一趟了。” “你想做什么?你......”李璎珞尖叫挣扎,却让丹尘飞快地点了哑穴,丹凝扯下床榻上帮着银钩的绸带,将她的手反剪与身后,牢牢的捆了起来,围在周围的侍卫碍于锦澜那番话,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李璎珞气得几欲发疯,但如今口不能言,力气又比不上常年习武的丹尘和丹凝,怨毒的目光狠狠的剜着锦澜。 丹尘和丹凝忙活的时候,锦澜正劝着死死盯着李璎珞,双眼充满仇恨的孟茹涵,“此处不宜久留,姐姐还是同我们一起走吧。” “澜妹妹。”孟茹涵抓着锦澜的手,胸口剧烈起伏,身子微微颤抖,咬牙道:“让我杀了她,让我亲手杀了她!” 感觉到手腕传来的痛楚,锦澜忍不住皱了皱眉,看着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孟茹涵,又扫了眼目露惊恐的李璎珞,淡淡的道:“你若真想杀她,也未尝不可,只是眼下还不行,不过我答应你,只要大家能平安无事,便将她交由你处置,如何?” 孟茹涵双眼猛然迸出一丝亮光,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她的手,“好!”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逼宫夺位 锦澜以身犯险,故意激怒李璎珞,正是想诱她冲过来,好趁着周围的侍卫悴不及防时拿下李璎珞,否则一旦让她生出警觉,光靠丹尘和丹凝,绝对护不住屋内一干人。 “主子,咱们回京?”唐嬷嬷看了眼被困得严实的李璎珞,方才那惊险的场景仍叫她心有余悸。 “不。”锦澜摇了摇头,若二皇子真的在今夜造反,想必这会儿京城早已经戒备森严,回去便等于自投罗网,但是此地也不能久留,毕竟李璎珞得知她的下落,又带着这么多侍卫前来,说明二皇子怕也是晓得的,如今趁着天色未暗,尽早离开才好。 她细细思量一番,慎重的对丹尘问道:“你可知越过别院后的山后能通向哪儿?” 丹尘沉思片刻,“若属下没记错的话,越过那座山头,便是一条官道,往东走不出两个时辰便是清泽镇。” 清泽镇?祖母予她的一处陪嫁庄子,好像就在清泽镇! 锦澜心里当下便有了决定,望着丹尘道:“好,我们上山!” “可山路崎岖,只怕......”唐嬷嬷担忧的看着她高耸的肚子。 锦澜深深的吸了口气,轻柔地抚摸隆起的腹部,坚定的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落入二皇子手里。” 她绝对不要成为被人威胁阎烨的棋子! 见锦澜决心已定,丹尘和丹凝也不拖沓,利索的押着李璎珞上了马车,丹凝守着锦澜坐在车厢内,丹尘亲自驾车,临走前看着围绕过来的侍卫,她冷冷喝道:“你们听好了,若是叫我发现有谁跟来,我便剁了你们二皇子妃的一只手,第二次便剁她一只脚,往后再有,剁完了手脚便是头颅,不信的尽管跟来试试!” 这番话,丹尘是以内力吼出,只字不落的回响在每个侍卫耳中,这些侍卫均是周家的兵马,自然明白李璎珞对周家,对平阳公主来说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敢乱赌。 侍卫小头领阴沉着脸,差人快马加鞭回京禀报,而自己则率领余下的人远远跟在后头,可没想天色渐暗,跟着跟着反倒将人给跟丢了。 且不说锦澜等人一路逃亡,京城里,本该是团圆欢庆的夜晚,却成了不少人的命丧黄泉之时,二皇子带着周家兵马围攻京城,虽有虎威将军镇守城门,但城内有四皇子里应外合,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破了这座京畿重地。 繁华瑰丽的京城四处火光,喊打喊杀的声音震耳欲聋,半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不少无辜的百姓遭池鱼之殃,家破人亡。 阎烨悄然立于朝阳门的城墙上,凝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景象,耳边隐隐听见一阵阵惨烈的嘶喊,那双狭长的眼眸阴沉如水,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饶是他清楚这天迟早会来,却也没想到二皇子会殃及无辜的百姓。 他深深的看了眼仍处於平静的内城,有丹尘和丹凝二人在,加上留守府中那三十名暗卫,足够护住她周全,但他也得尽快处置了这场叛乱,以免夜长梦多,心思一定,抬手将袖中的人皮面具贴在脸上,修长的身影转身没入了阴影中。 二皇子身穿金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疾驰奔往皇宫,四皇子早已将各个不愿臣服的朝中重臣“请”到了甘泉殿,加上太后和平阳公主做内应,本该是重兵把守的皇宫,也让二皇子轻而易举的破门而入。 甘泉殿内,二皇子凌厉的扫过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大臣,又看了眼躺在明黄幔帐后一动不动的皇上,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笑容。 “二皇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沈老太爷强忍钻心痛楚,满面怒容,若非他叫人打折了腿,岂会向这乱臣贼子屈膝半分! “本皇子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沈老大人,我敬你曾伴驾先帝,又曾辅佐父皇,有意让你成就三朝元老的美名,但你若不识抬举,可就别怪本皇子心狠手辣!”二皇子手里握着一柄寒光凛然的利剑,冷声说道。 “呸!”沈老大人愤怒的瞪着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老夫向你这等乱臣贼子低头,休想!” “好,好,不愧是沈老大人。”二皇子怒极反笑,手中的利剑陡然架在沈老太爷的脖子上,“只是沈老大人可曾想过,沈府里头的老幼妇孺该怎么办?”说着抬起头环视周围跪着的大臣,大声道:“你们的父母妻儿又当如何?” 有了这番威胁,不少大臣的脸上隐隐显露出绝望之色,更有甚着已经向二皇子磕头表示愿意听从差遣。 沈老太爷脸色一沉,显然没想到二皇子会用妻儿的命来威胁他,短短片刻的沉默后,他陡然抬起不屈的头颅,铁骨铮铮道:“既为沈家人,自当为国尽忠,又岂是苟且之辈!” 二皇子冷哼一声,“如此,本皇子便成全了沈老大人的大义。” 说着就要动手,却叫一声虚弱的呼声给顿了下来,“住手。” 甘泉殿内的众人俱是一静,抬眼望向微微抖动的明黄色幔帐,只见帐中一道人影缓缓坐起身,枯瘦的手慢慢撩开帐子,目光触及跪了一地的大臣和立于原地一动不动的二皇子与四皇子。 “是谁?”这位君王显然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但脸上并未有丝毫慌乱,沉声问道。 四皇子并没有动,飞快的看了眼二皇子,沉默不语。 “父皇息怒。”二皇子脸上逐渐荡起得意的笑容,“儿臣这么做,也是不想父皇太过操劳。” 皇上讥讽的目光自垂首不语的四皇子身上掠过,落在胜券在握的二皇子脸上,淡淡的道:“朕可曾亏待与你?” “不曾。”二皇子毫不犹豫的应道,反手收起架在沈老太爷脖子上的剑,绕过跪了一地的大臣走到龙床前,亲自替皇上将帐子挂在九龙金钩上,对上靠在床头的帝王,轻笑道:“可是父皇的心,太偏。” “太子愚钝,只不过因为是皇后所出,便占尽了天时地利,我们这些庶出的皇子,无论多努力,付出多少心血,都换不来您一句奖赏。儿臣不甘,真的很不甘,当年父皇不也是庶出的身份,却能执掌江山,凭什么到了儿臣这辈却不行?” 说到这里,他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忿恨,语调一变,厉声道:“如今儿臣不过是学着当年的父皇罢了!” 面对二皇子的指责,皇上疲倦的闭上眼,一言不发,这般摸样却让二皇子误以为是心虚之故,脸上霎时露出一丝兴奋。 “眼下父皇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着众臣的面下诏书,将皇位传与儿臣,此后儿臣定当好好奉养父皇,让父皇颐享天年,这二嘛...” 二皇子顿了下,仿佛自言自语般轻轻笑道:“四皇子觊觎皇位,与中秋之夜造反,弑君弑兄,二皇子及时赶到,将四皇子当场击杀,奈何皇上重伤不治,殡天前将皇位传与了二皇子,在场的大臣均能出言为证。” “你!”四皇子瞠目结舌,又惊又怒,根本没想到结为同盟的二皇子,竟要将这等天理难容的大罪栽在他身上。 二皇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望着气得浑身发抖的皇帝,问道:“如何?父皇愿意选哪条路?” 皇上深深的吸了口气,冷冷的道:“让你失望了,朕哪条路都不会选,给我拿下这个逆子!” 话还未落,隐在叛军中的两道身影猛然暴起,一道冲向二皇子,另一道则向四皇子,身形极快,几乎是同时扣住了二皇子与四皇子的咽喉。 “锵锵——”一阵兵刃抽动的刺耳声,数十名叛党手持利剑围住了四人。 “退下。”阎烨紧紧扣着二皇子的喉咙,目光冷冽的盯着准备逼上前的乱党。 “咳咳...”二皇子面色通红,五官扭曲,吃力的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九皇叔好手段,不过,九皇叔可知九皇婶目前人在何处?” 阎烨眸光一厉,“你说什么?” 二皇子呵呵干笑了两声,“我既然敢来,早已豁出生死,只可惜了九皇婶,红颜薄命,啧啧,对了,还有那尚未来得及出世的堂弟。” 阎烨脸上浮起一丝暴戾,可扣着二皇子的手却略略松了几分。 制住四皇子的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孟展轩,他看清阎烨眼中的犹豫,不由急声道:“王爷,王妃安然无恙,方才属下收到丹尘的飞鸽传书,说是王妃已脱险,正往清泽镇去了!” 阎烨倏然抬眼望向孟展轩,见他郑重的点头,心头蓦的一松,抓着二皇子脖子的手劲猛增,另一只手在他后颈重重一击,二皇子还未冲出口的话霎时梗在了嘴里,没了声息。 没了主谋,剩下的乌合之众便溃不成军,加上阎烨安排在甘泉殿的暗卫及贺公公及时带回来的援兵,这场酝酿许久的逼宫终于落下了帷幕。 二皇子,四皇子,太后,平阳公主以及周家一干主谋将领均被生擒,普通官兵及百姓死伤无数。 第二百八十七章 小东西,莫撩我 制服二皇子,阎烨想都没想便往宫外冲,即便身后皇上连连呼唤,也不曾让他顿下半分脚步。 面对儿子逼宫时仍能保持镇定的君王,看着那抹义无反顾的身影,眼中终于浮起一丝悲怆,“小九,终究还是......” 贺公公忙劝道:“皇上多虑了,九王爷只是担心九王妃,故而才...” “你不必劝朕,是朕对不起阎家,对不起母妃,亦对不起小九。”皇上疲惫的闭上眼,两滴热泪自眼角缓缓滑落。 当年,他为大位之争,为顺父皇的心思,不惜布局与王家联手,使得阎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更是害死了母妃,就连年幼的小九也被当成诱饵,引开了先后的追兵,以至于他流落民间,尝遍了世间冷酷与无情。 小九恨他,亦是正常之事。 可无人知晓,他早已悔了,每每午夜梦回,阎家上千条亡魂的索命,母妃泣血哀怨的神情,一切的一切,均让他夜夜不得安宁。 阎烨并不清楚皇上的心思,他骑着追风,一路快马加鞭向清泽镇疾驰而去。 平日里从京城到清泽镇至少得许两个半时辰,可他马不停蹄,竟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闯入了仍在沉睡中的小镇。 阎烨与手下的暗卫自有一套联络的暗号,循着墙角出画下的暗号,他顺路摸到了一座门扉紧闭的庄子上,看起来将近两人高的围墙,又怎能挡得住他的脚步,在庄子里略略摸索一番,他便推开了一间仍亮着烛光的屋子。 “谁!?”丹尘和丹凝两人猛然回过头,却瞧见风尘仆仆的男子,冷着一张脸走了进来,两人相视一眼,识趣的退了出去,顺手还将门带上。 锦澜打一开始就知道,他来了。 可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切只是梦,一转身便会消失不见。 直到那双熟悉的臂膀自身后将她揽入怀中,直到那股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尖,蓄在眼中的泪滴终于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察觉到那点点温热的水泽,阎烨满腔怒火顿时消散一空,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强行将她掰过来,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霎时映入眼帘。 “怕?” 锦澜吸了吸鼻子,泪眼迷蒙,难以自制的呜咽出声:“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既然怕,往后就别这般任性妄为!”阎烨眸色渐浓,低下头吮去她腮边的泪珠,不想却被她伸手勾住了脖子,下一刻薄唇便贴上了两片温软,从未有过的主动与热情叫他微微失了神,随即醒悟后便是更加狂野热切的回应。 直到锦澜因窒气小脸上泛起潮红,他才喘着气,恋恋不舍的离开那两瓣甜美的娇唇,凑到她耳边低低的道:“小东西,莫撩我。” 锦澜双颊一热,垂下头,露出一截白嫩的颈子,糯糯的嗓音轻轻溢出:“太医说,过了三个月,动作轻一些,亦是可以...” 少女独有的侬声软语,让阎烨心口一颤,忍不住轻轻咬了下她圆润的耳垂,听她娇喘出声,搂着肩头的手蓦然一动,自腋下绕过,另一只手探到她的膝窝处,双手一用力,便将她抱了起来,稳稳的走向早已铺好的床榻。 ****** 两个月后,皇上殡天,三皇子登基,改年号为天昌,继位头一天上朝便连下三道圣旨: 二皇子,四皇子犯上作乱,贬为庶人,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太后与平阳公主偶染风寒,迁居漪兰殿静心修养。 安远侯府,周氏一族及朝堂上支持二皇子作乱的朝臣均满门抄斩! 至于李璎珞,最终死在孟茹涵手中,据说死相极惨,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血肉。 杀了李璎珞后,孟茹涵心死如灰,遁入空门常伴青灯古佛。 有锦澜出面求情,皇上并没有强迫她随四皇子一同流放,不过二皇子与四皇子并没有支撑到边疆,沿途同太后和平阳公主一样染上了风寒,没多久便死于路途中。 十一月初九,雪后初晴,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渐渐化为清水的白雪上,璞园的正房里,时断时续的尖叫自门内传来,衣着整齐的丫鬟端着热水棉巾进进出出。 一身朝服的阎烨稳稳坐在廊下,唯独那只紧握成拳,直接泛着苍白的大手,透出他内心的紧张与焦灼。 屋内燃着地龙,又搁着好几个炭盆子,丝毫没有冷意,锦澜平躺在床榻上,身上只穿着见宽松的绫衣,额头上泌着津津冷汗,几缕打湿的发丝黏在额前腮边,愈加衬得她脸色苍白骇人。 今儿一早还未起身,朦胧中便觉得下身一阵温热,喊了人来瞧,才晓得是羊水破了,好在稳婆早早就备在府里,也没有太多惊慌,只是让即将上朝的阎烨停住了脚,很干脆的打发人进宫向皇上告假。 又挨过一阵钻心的痛楚,锦澜有气无力的看着帮自己擦汗的人,欲哭无泪的唤了一声:“母亲。” “在,在,母亲在这里,澜儿不怕。”自打回了扬州,沈氏天天数着女儿的产期,又自孟家得了一切尘埃落定的邸报,便立即收拾东西带着叶晟上京,可巧就撞个正着,这会儿叶晟交给沈老太太帮忙看着,她匆匆进了王府,入了产房,可一看到女儿那大得骇人的肚子,顿时吓得手脚发软。 唐嬷嬷便绞帕子边解释道:“华老大夫说,主子怕是怀着双子。” 里头沈氏担忧,外头的阎烨也不好过。 “啊!——” “哐当”一声,临时搬到廊下的红木雕花小几险些叫他掀翻了去,上头摆着的汝窑雨过天青茶壶打了个滚儿,跌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华老大夫看着泼在地上的上等碧螺春,惋惜的摇了摇头,“王爷不必着急,这段时日王妃的身子养得极好,定会平安无事。” 阎烨薄唇紧抿,对华老太医的话恍若未闻,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 刘一全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都第三回了,若王妃每叫一声王爷便掀一次桌,只怕整个王府的茶壶加起来,都不够摔啊! 嘀咕归嘀咕,他还是赶紧喊人来收拾,又重新泡了壶茶来。 “母亲,还要多久啊?”熬了一个早上,锦澜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湿漉漉。 沈氏心疼女儿,可生产这种事,也不是旁人能替了去的,她接过琥珀递来的参汤,小心翼翼的喂了锦澜几口,好生劝道:“快了快了,你这是头一胎,自然慢了些,忍忍就过去了。” “王爷可是上朝去了?”锦澜吸了吸气,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痛楚。 沈氏将参汤交给一旁的琥珀,又接着唐嬷嬷拧干的帕子为她擦汗,嘴里还得轻声哄道:“没有,王爷就在外头守着。” 锦澜怔了下,“他,他在外头?” 唐嬷嬷忙点头道:“主子,王爷确实在外头,就坐在门口的回廊下。” 这话刚出口,剧痛顿时袭来,锦澜甚至来不及做反应,张口便痛呼出声:“啊——” “快了快了,可算看见头了,王妃再加把劲儿,用力,用力!” 随着稳婆的惊呼,锦澜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扯着盖在身上的锦被猛然一用力—— 一声宏亮的啼哭声霎时回荡在屋内,包括沈氏在内,所有人不由松了口气,可还未等这口气喘完,又听见一声惊呼:“快,还有一个!” 锦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了这一关,只觉得剧烈的痛楚让她双眼逐渐模糊,耳边的心跳声擂如战鼓,屋子里稳婆的呼声还有沈氏和唐嬷嬷等人的叫声突然逐渐远处,她睁大了眼眸,却看不清任何事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漂浮在空中的身子骤然落下,她耳边的呼声仿佛潮水般涌来,最为清晰的却是两声此起彼伏,一大一小的啼哭,她双眼一涩,莫名的欣喜在心头炸开,温热的泪滴悄然滑落,随即闭上眼,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自听到第一声啼哭,阎烨立即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再也坐不住了,可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人出来报信,屋里也没了动静,他不由一慌,正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时,另外一声啼哭划入耳中,随即笑容满面的稳婆出来报喜: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诞下一儿一女,母子平安!” 听到最后一句话,阎烨的双腿早已发软,险些跌倒在地,顿了下才大手一挥:“赏!” 不多时,九王妃诞下龙凤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连皇上都亲自下旨,称此为大周的祥瑞之兆,各式各样的珍宝流水般的赏入王府。 外头怎么闹腾,阎烨一概不管,待屋里收拾好后,他便迫不及待的闯了进去,一眼就望见侧身躺在床榻上,嘴角噙着柔笑的锦澜,正低头看着身旁两个小小的人儿。 听到动静,她不由抬起头,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抹潋滟的笑颜缓缓自脸上漾开,“阎烨。” 阎烨眼前不由恍惚了下,轻步上前,看了眼那两个正在熟睡的小人儿,慢慢地张开手,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搂入怀中,“澜儿。” 明媚的暖阳漫过窗棂投在床前,映下两抹紧紧相拥的身影—— 全书完。 感谢一路有你相伴!

熬了一个通宵,最终还是一口气写完了最后三章。 我曾经说,等完本了要开个单章好好吐槽,可到了真正完本的这一刻,我才发现,什么吐槽什么抱怨,全都是假的。 我只想哭,事实上也确实在哭,这本书从去年11月1号到现在,历时十个多月,尽管中间有一段时间,曾因为现实的事断更,但我真的很庆幸,最终我还是没有做一个不负责的人。 这是我第一本古言,也是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小说,能写到将近九十万字,是我从未想过的事,可到底还是做到了。 我知道其实我写的不算好,很多细节都不够到位,但是大家一直都在支持我,鼓励我,依依,微蓝,阿商,小白鹭,菲菲,初亭,judysunshine,vlc,jennyking,家有小宸宝贝,浅韵淡心,哈提,紫穗,jiatian,辰本布衣,babyblue2798,kathy_lj,江苏家宇,妍心,开心688,mei521,huhubird,不可能快乐,短暂烟火,caroline999999,麦子熟了,小狮子1,小仙女蓝蓝,宝豆豆1209,奶茶emma,gzhtcmhn09051,玄武旋舞,小白猫爱吃鱼,49982494,念卿,6563281,午妞,qiqimouse,z_w_j,鱼默默,whhaj,linlinyiyi,森木,bsheep,露露丶殿,天然呆兔,兰月亮,byacinth,amy1123hk,小眼豆,媛子彤,华婷圈圈,蓉心,cloudlove1990,窗外,a_song,瓶装忧郁,半夏堂,智者乐水,云悠悠,bubblyface,西西,鱼默默,小小123,萧瑟野狐,tina_deng,粟米银耳,青木赤炎,甜丶香草,maggieyu,ysabrina,小熠,miaodan,瞳妈,朱_颜,仓迪,selena11,叮当町町,wisdomchal,lemon5005,跳舞的飞飞,xyang,jingo0337,默默的茉茉,winniewh,一蔷薇,紫色愁绪,00000q,上海titi111,紫茗,sky末末12,jenny张,yoyomm,向日葵族,manleyhe,恐龙宝宝屁屁,一半透明,夕心,小迷608,魔幻国度,无心爱良夜0000,thuxuyf,mrdd2008,liukejun,风中叶子,gycb123,蒲公英的春天等等童鞋们!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当然,还有更多不在榜单上,从而没寻到的名字(为此我表示很抱歉),也许有人不爱说话不爱冒泡,但我会一直将你们记在心上,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再次鞠躬感谢! 另外对于瞳妈提出的,关于一开始那个刁蛮的红衣女,在这里我要解释一下,那是阎烨的师门,想必大家都晓得,后来被阎烨当众叱喝后便负气出走,往后也就没了她的戏份,我表示她其实和夏姑娘一样,只是个酱油党的说~~~ 对于朋友们想知道的,关于太子和皇后,太子肯定是被二皇子害死了的,不然不会说是弑君弑兄,皇后最后铁定就是太后,因为从头到尾三皇子都是在暗中,因此没吸引到皇后的仇恨值。 至于安远侯府,安远侯府表面上虽然属于太子,实际上属于二皇子埋在太子身旁的一个棋子。 从二皇子和四皇子的结局就可以看出太后和平阳公主的结局,肯定也是“病死”。 至于阎烨有没有原谅皇帝,其实阎烨的心和锦澜差不多,对皇帝说不恨是假的,但到底是亲生兄长,很多时候还是会选择帮助,可帮了也不代表彻底原谅。 装傻是为了躲太后,皇上曾经表露,当初时和王家联手灭了阎家,太后就出自王氏一族,阎烨返回京城后为求自保,为求查清楚,所以装疯卖傻躲过太后的起疑,且身为王爷,如果不这么做,也难以腾出时间来建立起一个这么大的情报网。 其实只要仔细猜想,不难发现真正的情报组织并非是风满楼,而是泌心坊,因为我不止一次描述过,泌心坊遍布大周各处,只要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泌心坊~~~ 名门到此就彻底完本了,番外我真的很无能···所以就··· 关于新书的话,目前有了大致的想法,但具体还是得过十月一以后,总之,下一本还会是古言,到时候,仍期待与大家一起分享新的故事! o(n_n)o最后的最后,来表个白吧! 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