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第一章 我看到了谋杀 十多年前,当我在法庭上指证王笑牙杀人时,做梦都没有想到以后会发生一系列离奇怪诞的事情。我会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场巨大的阴谋中,并成为其中的一粒棋子。 那时,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没有多少人生阅历,因而喜欢复杂的生活。 王笑牙撞进我的生活里,她是那么的不简单,可以说非同寻常又与无伦比。她吸引我的视线,我像琢磨一道奥数难题一样琢磨她,其实她比所有我碰到的难题难解一百倍。 我们因此成为朋友,我想王笑牙应该也把我当成朋友,因为除了我,她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如果不是因为陆小玉之死,我永远不会站在法庭上,永远不会说出关于她的全部真相,也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但事情以我无法预知和不可逆转的轨迹发展,我只能顺行。 陆小玉突然不可思议地死去了,我偏偏又是那样一个见义勇为的女孩。于是,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站出来指证王笑牙,指证的罪名是杀人。 我反复地说,陆小玉是王笑牙杀死的,王笑牙用难以置信的手法害死陆小玉,为了说清楚,我不得不透露我所知道的秘密。 这件事情发生在食堂里,正是中午用餐时间,所有人不幸目睹这幕血淋淋的惨剧,陆小玉奇怪地死去,像一场匪夷所思的事故,所有人都被迷惑,唯独我清醒,孤独又痛苦地清醒着。 我坚持着自己的清醒,并希望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王笑牙是我的朋友,命运安排我和她相识,冥冥之中注定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和这个女孩一样,离奇荒诞得无法解释,那是后话。可在那一刻,年少的我以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去行事,在经过一番挣扎后,我供出了王笑牙。我心怀愧疚,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有罪,我早应该将王笑牙的事公布于众,这样陆小玉就可以逃过那场劫难。我为什么迟迟不说呢?老师总教育我们要有社会责任感,可当社会责任感和友谊相冲突时,我想都没想地选择了友谊。 是陆小玉的死唤醒了我!当时我坚信这一点。 一个内心世界几乎封闭的女孩,是众人眼里折另类,没人愿意接受。而我偏偏接受了王笑牙,我不仅接受她,还崇拜她。一开始我认为她的出现,意味着上帝承认有超人,却只给了百万分之一的比例。不久,因为发生一系列令我意想不到的事,这个结论被自我否定。于是,我开始坚信她是来自遥远星球的异类,这一发现可以说是惊天动地,我狂喜到几乎神志错乱。 我当然不能把这震惊地球的发现透露出去,王笑牙就真的只能生活到外星球上去了,而我也会失去一个珍贵的朋友。 我守口如瓶,把这份友谊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谁也不知道王笑牙是何许人物,直到陆小玉离奇地死去。 整个事件在我脑子里反复闪现无数次,每一次都像电光,激中我,让我心惊肉跳,这种恐惧感需要彻底渲泄,我才能心安。 我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告诉警察,是王笑牙杀死陆小玉。我作为目击证人,现场似乎还有别的疑点。 数月后,经过一套我当时一无所知的繁琐程序后,迎来了法庭审判。 “你们知道吗?我所认识的王笑牙,和你们眼里所看到的王笑牙,并非同一个人,或者说她和我们完全不同,她具有超常的能力。”经过漫长的心理准备,我终于说出这句压得我透不气的话,和我预料的一样,我的话引起旁听席上所有人的兴趣,人群骚动,从师很快又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急切地落在我脸上,不用多说,我看出他们的心情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正等待着我的下文。 坐在前排是我的父母,我一眼就认出他们,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并没有完全明白女儿做这件事的意图,只是忐忑不安地望着我,生怕我有什么闪失。 我的对面是被告王笑牙,她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衫,配一条藏青色裤子,她永远是这种落伍的装束,衣服在她身上,仅仅只是为了取暖和遮羞。她的朴素会让人产生错觉,而她一脸的纯净无邪,更会让众多怀疑的目光指向我。这个曾经让我感到那么纯朴天然的女孩,此时此刻却令我由衷地厌恶。 她故意将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似地看着我。 我不能坦然地面对她这种表情,因为我们过去是好朋友。肯定地说,王笑牙除了我,没有其他朋友。但为了陆小玉,我勇敢地站出来。 我周身充满伸张正义的暖流,这股暖流让我看上去情绪激动,像一个随时准备抛弃一切的女英雄。 我怎么能容忍呢?惨剧就在眼前发生。谋杀!我要说的是我看到了谋杀,用诡异的手段,不露痕迹地发生,竟在我的眼皮底下。老天!这太可怕了,也太残忍了。 坐在台上神色威严的法官开始发话,他让我陈述当时的情形。那一刻,我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话还没说出口,就放声痛哭起来。 许多人看我,这其中也有我的父母,他们没有阻拦我,和其他人一起面无表情地等着我,好像我放声痛哭在他们预料中。这一刻是多么残忍,我失去了关爱,每个人的表情都冷漠无情,他们唯一做的就是静静地等着我。我想起来这是法庭,比教室更令人威惧的地方。 我知道我必须说话,我今天只是一个证人,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是我让自己圈入这场明辨是非的庭审中,我必须独立面对友情遭受的挫折。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目光面对王笑牙。干坏事的不是我,心虚的也不应是我,可她竟关切地注视我,她就喜欢用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做幌子。 她在动摇我的决心吗?我的脑子里现出陆小玉死亡的情景,苍白的脸,四周围浸出如蕃茄酱般殷红的血。她死得太惨,我没想得她那样温柔胆怯的人会死得这么惨。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昂起头愤愤地瞪着王笑牙,放大声音开始我的陈述。法庭里鸦雀无声,只有我的声音在诺大的空间游荡,如同我无所依托的灵魂: “三月十八日中午,我们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我和王笑牙面对面坐着。我们都在低头吃饭,没有说话,她一向不喜欢说话,我和她坐在一起,也很少说话。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吃饭。 可王笑牙突然停住,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我,我被她的神态吓一跳。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不回答,皱着眉头露出难受的样子,好像她咽下一条虫子。她开始烦躁地坐立不安,连筷子从手滑落也毫无知觉。我不由紧张起来,知道一定有什么坏事情要发生,但我不敢乱猜。我问她是不是不想吃饭,她没说话,眼睛盯着我看,脸渐渐涨红,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焦急地问她到底怎么啦,我希望她能告诉我什么,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瞪着我的眼神露出叫人害怕的恐惧。几秒钟后,她突然将目光移向大门,她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眼里的恐惧慢慢消失,换成了渴望,是的!她当时的眼神就是流露出渴望,她好像……好像在渴望着一件事情的发生。 我顺着她的目光朝大门望去,陆小玉正好在这时候出现在食堂门口,她来迟了,几乎每次吃饭,她都落在后面。她爱干净,动作又慢,来食堂之前总要先去卫生间打扮。 陆小玉买好饭菜,端着盘子开始找位子。我并不欣赏陆小玉,但当时,我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于是,主动朝她招手,希望她坐过来。她看见了我,先是一愣,然后就兴高采烈地往我们这边走过来,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脚步轻快,一双崭新的白球鞋非常亮眼。 王笑牙盯着她,脸色苍白,嘴唇颤动,双手不停地抖动,好像生病了一样。 我终于忍不住,我说,王笑牙,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你别这样吓唬我,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我们是朋友,你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陆小玉‘啊’地一声尖叫,等我回过头去,陆小玉的身体正失重一样向后仰去,她的双手在空中慌乱地动,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手中的饭菜早已落在地上。她人一仰,后脑重重着地。紧接着,我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碴’声,这是陆小玉的脑袋砸在花岗岩地面破碎后发出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毛骨悚然,让我的心脏好像也跟着裂开来。 一切都是在几秒钟结束。 陆小玉躺在地上,眼睛恐惧地张着。她的眼睛从来没有张得那么大,她看着我,说不出话,只是一脸的惊讶,为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我浑身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我吓呆了,因为我看见陆小玉的脑子碎了,从她的脑袋里流出一股殷红的血,血缓慢地扩散、扩散…… 王笑牙用手捂住耳朵,张开嘴,大口呼吸,眼睛瞪得更大,眼睛里出现一道光,像流星般一闪而过。我听到她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法庭里一片喧哗,王笑牙静静地站立着,眼睛一直友好地望着我,脸上没有气愤,没有惊讶,没有委屈。 她的脸看上去像圣女一般纯洁,美丽的大眼睛透出童稚的光芒,那双大眼睛仿佛是后天安装上去,经过精心设计,细心打造,用一位能工巧匠的全部技能,可以通过任何挑剔的目光。 在场的人都被她的大眼睛打动,他们无法相信有着这样一双纯净清澈眼睛的女孩怎么可能杀人? 全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包括我的父母。 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女孩,眼神中暗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世界! 对面的律师阴沉着一张马脸,拖长声音开始提问: “证人是否亲眼看见王笑牙杀死陆小玉?” 我不假思索地答:“陆小玉是被地上的一滩油水滑倒后,摔死的。学校的食堂,清洁工在我们用餐时,会不停地拖地板。这滩油水,很奇怪,不知怎么出现的,这一定是王笑牙干的。只有她可以这样杀人!……”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虽然我不习惯这样的提问。 律师打断我的话,他语气生硬地问:“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亲眼看到王笑牙杀死陆小玉?” 答案是很清楚的,我摇摇头:“没有看见。” “那你有没有看见地上那滩油水是王笑牙倒在那里。” 我又摇了摇头,说:“没有。” 律师脸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笑,又问:“是不是王笑牙引陆小玉往你们这边走过来?使王笑牙可以踩到地上的油水,从而滑倒,从而摔死。” 马脸律师在这一连串提问中,眼睛一直死死地盯上我,我只好再次摇头:“不是。” 马脸律师突然像蛇一样探过身,伸长脖子,他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的脖子正被他缠住,喘不过气。可他继续问道:“那是谁把陆小玉叫过来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落入陷阱,没有退路,我不由低下头去,小声说:“是我,可我不知道会这样!” “请你大声一点!”马脸律师神气活现地面对旁听席说。 “是我!”我不得不大声音重复一遍。 马脸律师的脸上立即露出胜利的微笑,他轻松地朝法官摆摆手说:“我的问题问完了。” 这时,我激动地喊叫起来,我喊道:“请你们……相信我!陆小玉是王笑牙杀死的,只有王笑牙能这样杀人。事实上……她根本就和我们不一样,如果你们了解她,会发现她和我们不一样的,她一定是……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她可以用许多我们……我们做不到的方法来杀人,她可以用意念,她的大脑能控制一切。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 我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这才发现,当我努力想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时,这件事情其实已经说不清楚了,谁会相信这样荒诞离奇的事情,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受过意外刺激的女孩之口。 除了王笑牙,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慌地盯着我,他们叽叽喳喳地相互议论,还兴奋地手舞足蹈,场面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我看见我的父母一脸惊愕的眼神。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同学,我看见他们了,他们摆着一张令我陌生的面孔,正同情地瞧着我。 我明白过来,在一瞬间变成一头怪物的,不是王笑牙,而是我。此刻,在他们眼里,我说出的每句话,不过是一头怪物在嚎叫,叫声一定很可笑,否则他们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瞧我。我本来就与他们格格不入,我本来就超越常规,我……我怎么能解释清楚这一切呢? 我看见王笑牙依然友好地望着我,从开始到最后,她都保持这样宽容安详的表情,她根本没有喜怒哀乐。除了在杀陆小玉时,良心受到轻微的谴责。 我的耳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让我愤怒,愤怒得无法自控,我一下子冲出证人席,冲到王笑牙面前,“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根本就不是这个星球的,你不是人类!你说话呀!量出你的身份呀!告诉他们,我说的不是神话故事。” 王笑牙一动不动地立着,仿佛是汉白玉雕刻出来的石像,宁静又圣洁。她还在友好地盯着我,看上去是那么无邪,无邪中透出几份无知。这是多么可笑!在我眼里,这一切都不过是装腔作势,可没有人知道,大家都相信表面的东西,在他们没有看清楚事情本质时,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话。愚蠢的只是我,我梦想让他们相信这一切是真实。 王笑牙的眼睛开始对着我一闪一闪,那道神奇的光芒仿佛又要穿过她的双眼,她微微有些不安,朝人群扫视一遍,又转眼看我。她张开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出口,那目光中含着我熟悉的光,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别对我闪,我不怕你!你杀了陆小玉,你以为我怕你?!哪怕全世界人都怕你,我也不怕!” 我挥舞双臂,像个被斗败的骑士,孤注一掷地作最后的努力。 我终于被两位女法警强行拉出法庭,在我被拖出大门的一瞬间,我看见王笑牙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是什么在动?是眼泪!不!不可能,可我分明看见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的记忆里,她不会流泪,我想看清楚,只一瞬间,大门就在我身后关闭,从门缝里传出母亲痛苦地喊声,她在为我伤心,可能也为我脸红,她的女儿疯了!所有人都这样说。 我感到头剧烈地痛,好像摔在地上死去的不是陆小玉,而是我。眼前出现许许多多的眼泪,如雪花一般,满天飞舞,这是王笑牙的眼泪吗?她的眼泪会飞?飞向半空,又化作奔涌的潮水总过来,瞬间将我淹没…… 第二章 不会啼哭的婴儿 和所有的新生命一样,王笑牙也是从娘肚子出来,只是她的出生伴随着一些离奇怪诞的事件,这些事件没有记录在她的出生档案,而是记录在接生护士脑子里。她们不敢四下散布这些消息,生怕和这个婴儿粘在一起会引来杀生之祸。 我是后来出于对王笑牙的好奇,通过种种私人渠道打听到。 王笑牙出生时只有四斤重,但她母亲依然没有办法顺利产下她,原因是她身体一半的重量集中在头上。她的头看上去结实硕大,比一般婴儿大出一倍,身子却奇瘦奇小,她的身体也许比一只青蛙稍稍大一点。比例的严重失调,使她看上去模样古怪,让看到她的人着实吓了一跳,当然真正吓住他们的,还不只是她的外表。 医生在她母亲的肚子上破开一道口子,口子比其他产妇更大,将王笑牙从那个血淋淋的窟窿里拎出来,令护士不安的是,她没有啼哭。 她像一只模样很奇怪的动物,正在专心致志地忙她自己的事。她张开嘴(她的嘴也比其他婴儿大出一倍),一边吃力地呼吸,一边啃着手指上粘糊糊的液体,她古怪的样子吓坏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躺在产床上,伤心地直流眼泪,可她还是没有哭。 护士们手忙脚乱,不知该对这样一位努力呼吸,却不愿啼哭的婴儿采取什么办法。她们按照常规的操作方法,提起这个小怪物两条棍子般细的脚,将她倒挂起来,在她红红的屁股上不停地拍打。 这一定很可笑,否则王笑牙不会笑,没有人相信王笑牙会笑,她才出生不到一分钟。看到她笑的是拎住她双脚的护士,那位扎着一条小辫子的护士由于听不到王笑牙的哭声,急得满头大汗。她凑近王笑牙,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说: “小姑娘!快!哭一声。快呀!哭出来给阿姨听,妈妈也听着。乖!来!使点劲出来,哭呀!” 王笑牙的母亲却“嘤嘤”地哭出声来。王笑牙在母亲的哭声里,狠狠睁开眼睛,两只眼睛一睁开,顿时又吓人一跳,那两只眼睛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洞。王笑牙眨了眨她黑洞般的眼睛,突然就笑起来,那是一种无声的笑,她松弛的皮肤在她的笑容里皱得如同九十岁的老太太。 拎着王笑牙双腿的护士,神经失常似地叫了一声,手脚同时一软,王笑牙坠落到地上。她的脑袋像一只没有充满气的皮球一样,与冰冷坚硬的水泥地柔软地碰撞了一下,仿佛还在上面跳了两下,身子才跟着滚倒下去。 产房里所有的护士都触电似地停止手上的动作,她们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的王笑牙。王笑牙的母亲还沉浸在她的失望和痛苦中,她的眼睛被一层泪水蒙住,什么也看不清,一位机灵的护士慌忙将一张餐巾纸盖在她的眼睛上,使她失去了看清楚女儿落地的机会。 当王笑牙再次被抱起来时,没有人发现她身上有丝毫损伤。相反地,通过和地面的碰撞,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开始灵巧地活动起来,手舞足蹈,健康快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强劲的力量。 但她始终没有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般啼哭,这让护士们心里蒙着一层阴影。一个古里古怪的婴儿,护士们在心里想,嘴上却不敢说,她们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在她们的医院里,出生了一个不会哭的婴儿,这种超自然反常规的现象,是福是祸,还难以预测。 这个一出生就吓住她周围人的婴儿,冥冥之中注定她不受欢迎的结局。 王笑牙和她母亲在医院里莫名其妙受冷落一周后,终于出院了。 那天,下着雨,连续的晴天使那场雨下足了劲。王笑牙的父亲没有来,这恐怕是他这一辈子最明智的举动。他对生女儿的看法,无意中推迟了他向死亡迈进的时间。 那天的雨一直不停地下,直到下午,王笑牙的母亲请人打电话,态度坚决地告诉王笑牙的父亲,如果再不接她回去,她就从医院十层楼上跳下去,那一天她似乎注定要死。 王笑牙的父亲终于派来单位的车子,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驾驶员,老远就能听到车厢内强劲有力的音乐,他听得浑身肌肉抖动,像一个喝多酒的醉汉。 王笑牙一看到他竟哭起来,哭声嘹亮无比,把接生她的护士们又吓了一跳。天呀!天呀!听到了吗?这小怪物终于哭了!我们还当她是哑巴呢,瞧,她这是舍不得离开医院呀,真逗人! 王笑牙的哭声随着车子的启动,渐渐远去,很长时间,护士们都能想起,那发自一个婴儿之口,却显示出无穷力量的哭啼。 没有人会想不到随后发生的事,也许只有王笑牙知道。 那辆面包车在开出医院不到五百米的十字路口,和侧面冲过来的一辆卡车紧紧地撞在一起。王笑牙的母亲和那位年轻的司机在一瞬间的碰撞中,当场死亡,这一瞬间对王笑牙来说没有多大影响,她只是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哭啼。 死一般的沉寂只停留短短几秒钟,路人一下子从惊愕中醒来,立刻四面八方涌过来。两辆变形的车纠缠在一起,在大雨的冲洗下,只冒出一股白烟,转眼就熄灭。第一个将脑袋伸进车厢的人,看见王笑牙在后座上蠕动,裹着她身体的白底碎花小棉被,映出一块鲜红的血,不知是她母亲的还是司机的。 王笑牙正在竭力挣脱束缚她身体的棉被,她没有哭,只是皱着眉头盯着那只突然伸进来的脑袋。对方“啊哟妈呀!”叫唤一声,赶紧把头缩回去。 人群突然不安地朝后退去,地面上,正出现一条血流,血是沿着车门缝隙渗出来,与地上的积水混合在一起,开始沿着石板缝隙,像蚯蚓一样往马路上伸出去,形成一条长长的血溪,看得人心惊胆颤。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报警,有人叫救护车,还有人等不及开始砸车门救人。王笑牙被抱出来时正饥饿地啃自己的手指,嘴里的口水流到下巴,下巴上涂满粘液,有人心疼地掏出手帕想去擦她脏兮兮的下巴,她竟挥手将那只手打开,表情愤怒地朝那人瞪了一眼。那人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嘴里喃喃自语,这孩子被魔鬼附身了!说着,就匆匆逃离现场。 失去母亲的王笑牙,被她父亲果断送往乡下,她住到外婆家。父亲对失去母亲的王笑牙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同情和挽留,甚至在以后的岁月里也没有去探视过她。 王笑牙和她父亲没有感情也没有仇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直到王笑牙的外婆去世,她父亲不得不头痛地去面对她。他将她从乡下接回来,出人意料地将她送进重点中学。 于是,王笑牙和我,也和陆小玉成为同班同学。 后来我们知道王笑牙进入重点中学,应该感谢农村那所学校的班主任—一位戴着眼镜、面孔精瘦的小个子女老师,她用威严的表情接待了王笑牙不负责任的父亲,并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如果不把她送进重点中学,我们会认为你在虐待她。 王笑牙的父亲乐起来,他说:“重点中学是什么样的学生去的地方?她一个农村里长大的……” 班主任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看来你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作为城市里的一名机关干部,你不应该轻视农村里的孩子,更不应该轻视你的女儿。你对你女儿的了解还不及学校的看门老人。” 班主任盯着王笑牙父亲的眼睛,嘴角有一丝轻蔑的笑。王笑牙的父亲很尴尬,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口才决不是老师的对手。 他从王笑牙班主任的脸上,看到对他这位从不露面父亲的深深谴责。他突然有了良心上的不安,望了望长久立在一旁,始终低头不语的王笑牙,终于决定带她去碰碰运气。 第三章 与众不同的王笑牙 初次听到王笑牙的名字,同学们都发出愉快的笑声,我也不例外。这的确是一个奇怪又有趣的名字,是她父亲不动脑筋信手拈来的结果。 名字的来历是这样,王笑牙的母亲死后,她父亲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一直到满月,她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有人提醒王笑牙的父亲,他这才想到她应该有一个名字,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一点也不像他的奇怪动物,心里充满了烦恼。 正巧这个时候,她对着他笑起来,也许是他烦恼的表情令她感到特别滑稽,她笑得异常开心,嘴巴大大地张开,露出前排两颗门牙,他深深地被吓了一大跳,他第一次发现她长牙了,随即又意识到这是反常现象。 他充满不安又异常生气地说:笑!笑!笑!笑掉你在大门牙,小怪物。这话一出口,灵感突现,他索性就把骂她的这句话进行归纳,变成“笑牙“两字送给她当作名字。 王笑牙走进我们这所重点中学时,没人知道她叫王笑牙。直到她以这个名字通过极其严格的入学考试,神情镇定地站在我们面前。 对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来说,一个农村女孩优秀的成绩报告单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于是,为了说明问题,王笑牙理所当然地接受考试,她通过了,看得出,她并没有费力气。 我记得王笑牙小心翼翼地跟父亲后面,走校学校大门时,引来一片惊奇的目光。这些目光多数是女生投过来,男生远远地站着看热闹,他们刚才还在操场上打球,无意中触到这一幕,认为有必要停下来一看。但很快发现王笑牙父亲像机关枪一样扫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没有一丝善意,实在令人扫兴。 女生们关心的是又来了一位漂亮的女生,心里面暗藏危机,于是,忍不住像麻雀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瞧!一定是农村来的。” “那还用说,看这身打份就知道。” “呵!要多土有多土,那种棉布衫衬送给我都不要,瞧那款式、花纹,这叫什么呀!难看死了。” “好傻的样子!可爱吗?” “可爱?哼!有毛病呀!怎么老低着头,跟犯人似的。我们这里可不是监狱!” “不说别人几句你们难受死了,是吗?瞧你们一个个,脸蛋倒挺漂亮,嘴巴这么丑陋。”这话是我说的,我那时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假小子,还有女生暗暗喜欢我的,好肉麻! “就是吗!丑陋的初一(2)班女生。”这句话从陆小玉嘴里说出来,娇滴滴的,没有力量,女生都讨厌她。 我瞟了一眼陆小玉,她好像很崇拜我似的,总喜欢附合着我说话。 我不去搭理她们,一群小鸡肚肠的小女生。 这时,王笑牙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前方。她出神凝视的模样让我一下子看出,她和我周围这群小女生不一样。 她那双似乎能放射出光芒的目光扫过教学大楼,这是一幢崭新的建筑,背靠青山。距离这幢大楼五十多米的高处,正传来机器的隆隆声,教师宿舍就建在上面。趁着下课,山上的机器声又响起来,我能想象几棵青松被连根拨起的惨状,碎石头“嗖嗖”落下来,砸到谁,谁倒霉。机器声一响,空气中又散发出泥土的气味,我们忍受着躁音和粉尘,为了老师们能住上新房子。 王笑牙一动不动地盯着山上,距离影响了她在我眼中的清晰度,但我知道她神情专注,甚至有些忧心忡忡,以至于忘记走路,直到他的父亲站在前面大声催促。她看上去举止谨慎,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淡漠,对周围一切似有本能的防备。 王笑牙的父亲从迈进这所学校,脸上就一直挂着嘲弄人的微笑。那不怀好意的微笑是在告诉别人,不是这所学校名不符实,就是考她女儿的老师脑子出问题,既然你们要录用她,那我就不管了,你们别后悔。我相信王笑牙的父亲当时脸上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他让王笑牙住校,临走不忘提醒王笑牙,你把学校当成家吧,别惦记我了。 王笑牙一语不发,脸无表情地目送父亲毅然远去的背影。 陆小玉向新来的室友提出问题:“他是谁?你怎么不和他说话?” 王笑牙喃喃自语:“他是谁?他是谁?”她吃力地想了想,然后使劲摇摇头。 这奇怪的举动把娇贵的陆小玉吓了一跳。第二天,老师还没介绍王笑牙,她就提出换个宿舍,男老师心情不好,瞪了一眼陆小玉,就你事情多!陆小玉忙缩回脑袋。 我说了,陆小玉胆子很小。可她为什么会走过来呢?她一向看到王笑牙总是避得远远的,可那天我叫她,她竟然那么听话地走过来。这一定是王笑牙掏的鬼。 老师在课堂上向全班同学介绍王笑牙,他说这位同学叫王笑牙,连说了三遍,底下没有多大反应。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于是,他用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打量着站在台上,垂着眼皮不理睬任何人的王笑牙。然后,他神经质地兴奋起来,脸上藏着猥琐的笑,拿起粉笔,挥手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王笑牙,还在这三个字上圈了一下,记住了吗?这自然是在搞笑。 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确实有笑掉大牙的效果,几个调皮的男生还特意拉开嘴唇,露出一口黄牙。王笑牙这时抬起头,她那大得出奇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异常明亮,瞬息间有一道光从眼睛里穿出,让盯着她看的我目瞪口呆,我怀疑自己眼睛花了,那道光不会是从她体内发出,一定是外面的光线闪过她的眼睛,可哪里来的光线呢?连太阳也躲进云层里去,外面是一个云层堆积的阴天。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相信是自己看花了眼。这时,她身体动了动,迟疑几秒钟后,但坚决地迈出脚步,向后排一张空着的座位走过去。她的动作太突然也太机械,全班笑声刹然而止,大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老师还没让她坐下,还没告诉她应该坐在哪里,她想干什么? 在全班诧异的目光中,她离开了刚刚站立的那个靠窗位子,也许她仅仅只是为了离开那个位子,这就是她那个神奇的大脑给她的指令。 在她离开那个位子几秒钟后,就发生了一件令人魂飞魄散的事情。一块巨大的石头突然从山上滚落下来,以人脑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冲破教室看似牢固的水泥墙。水泥地震了震,一团浓烟拔地而起,一块巨型石头赫然卧在王笑刚才站立的位子,只差几秒钟,王笑牙就会血肉模糊。 刚才还在取笑王笑牙的男女学生,被这瞬间变故吓得目瞪口呆、脸色青白。 教室里经过几秒钟短暂的死一般沉寂后,一个最靠近那块巨石的女生,发自心底的尖锐喊叫声划破这片死寂,场面一下从冰点升至沸点。男生和女生手忙脚乱地朝门口逃窜,脸色苍白的男老师退到黑板一侧,用变了调的声音喊叫;“快!快!大家不要拥挤!赶快离开教室。” 杂乱的脚步声和女生的尖叫盖过了他可笑的声音。 几乎所有的人都逃离教室,等大家回过神,发现教室里还有一个人,是王笑牙?天呀!她一定是吓呆了,一个人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男老师惊叫:“你!还不出来!” 王笑牙没有理会,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墙上那个刚刚出现的大窟窿,皱皱眉头,摇摇头,又小声嘟呶一句。这古里古怪的神情使我们大家都坚信,她吓出毛病了。 “她吓得傻过去!好可怜,她需要帮助呀。”陆小玉嗓音尖尖地说。 没有人愿意再次走回教室,老师也在犹豫。他只是小心地靠在门口,一只手捂住鼻子,防止灰尘侵入体内,另一手劲朝教室里挥动着,吼道;“再不出来,我开除你!” 谁都知道他在吓唬人。 王笑牙还是一动不动,她的腿一定迈不开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就在那一刻,我从人群中挤出来,慢慢走进教室,我没有想得太多,也不是逞英雄,更不是可怜王笑牙。我只是从王笑牙平静的目光中发现一件事,就是危险已经过去,没有什么好怕了。 我慢慢走向她,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我,她笑了一下,从她走进这所学校,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那笑容告诉我,她已经接受我了。 我说:“你坐在这里,大家会为你担心的。” 她不解地眨眨眼,开始说话,“为什么?还没有下课呢。” “因为这里危险。”我说,我发现说服她需要一点时间。 “没有危险,危险已经过了,现在很安全。”她仍然不肯走,看起来她特别固执。 我只好对她胡说八道,“王笑牙,老师说我们要到操场上去上课,你难道不想上课了?”这样一说,她果然站起身,乖乖地跟着我出去。 接下来的确没有什么危险发生,这件事被媒体曝光,引来家长对学校的抗议,学校只好停止山上的施工。 当然最受关注的是王笑牙,她死里逃生的一幕被大家说得神乎其神,以至于见到她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但王笑牙始终沉默着,仿佛时刻都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她与众不同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成为异类,而我却因此变成让男生自卑、让女生自豪的女英雄。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王笑牙,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甚至相信她就是真人,“真人不露相”的那个真人,情急之下稍微一露,气得周围一帮优等生个个变成小人,这种感觉真是痛快。 我讨厌周围一帮娇滴滴的女生,也瞧不起那帮嘴上勇敢实质虚弱的男生,王笑牙的到来使我发现我内心其实很孤独,孤独得只能寻求她的友谊。 没有人比得上王笑牙,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很少发出声音,却有一股能盖住我们所有人的力量,不走近她,是永远感觉不到这股力量。 “王笑牙,你的书这么新,你不看吗。”我问,我总是喜欢没话找话和她套近乎。 她漫不经心地说:“我都看过了。”然后,突然笑起来问:“为什么要把书弄脏才算是看过呢?” 我哑然,她又说:“书里的东西装进脑子里,就不用书了。” 后来我发现她能背诵书本里的每一篇课文,甚至每篇课文在第几页,课文后面有哪些练习,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从她身上惊喜地看到人类智慧的超常,大脑原来能蕴藏如此神奇的功能,我们对智力的挖掘根本无法和智力本身相比。王笑牙是个例外! 第四章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决定离开父母四室二厅的大房子,住学校宿舍。父母被我的好学精神感动,替我在学校里安排一套干净、舒服的宿舍。我知道我住的这套宿舍是学校里设施最好的,我母亲是教育局副局长,安排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她自己操心,别人会替她办好。 住校的第一天,我约和王笑牙同宿舍的陆小玉出来。我站在校园的柳荫下等她,陆小玉是个最听话的姑娘,我只要喉咙稍响一点,她就会温顺得像一头小绵羊,好在我不是欺负她,而是主动送便宜货给她。 我一身男装,头发也剪得和男生一样短,背靠着一棵柳树,右脚弯曲,脚底在树枝上磨,两手擦进牛仔服口袋,眼睛盯着一个方向专注地看。 我这个样子很帅气,会给陆小玉一点压力,我在想怎样迅速地和陆小玉达成协议,陆小玉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而我不喜欢婆婆妈妈。 我看见陆小玉怯怯地朝我走过来了。 “喂,快点!我还有事呢?”我催促道,仿佛不是我有事找她,而是她有事找我。 她听话地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问:“清清,什么事? 这么急,人家饭才吃好呢。” 我的手里握着一把钥匙,我说: “小玉,我也住校了,我住在新楼401室。” 我看出陆小玉瞪大的眼睛里除了惊喜,还有羡慕。我狡黠地一笑,故作生气的样子,我说:“小玉,你知道这宿舍是我妈开后门弄来的,我不喜欢这种方式,我是一个很独立的人,不想搞特殊,也不需要照顾。所以我打算和你换一间宿舍,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算帮我这个忙。”说着我伸出手,手里是那把钥匙。 她不相信似地盯着我,不敢去接钥匙。 “你是要和我换宿舍?真的?可……可你会后悔的。”她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将钥匙放在她手上。她很不放心地又问了句:“你不会后悔?” 我说:“你少婆婆妈妈的,快把你的钥匙给我。” 她愉快地拿出钥匙递给我,然后,才故作关心地提醒我一句:“王笑牙很古怪的,晚上会说梦话,嘀嘀咕咕的,老半天好说,说的好像是外国话,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接下来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换过来。 陆小玉为这事很不安,见到同学就这样解释,是清清提出和我换的,是她主动提出的。 我几乎被所有的女生称作傻子,只有王笑牙看了看我,什么也不说,她甚至不问陆小玉为什么搬走了,眼皮底下发生的这一切,她竟一点也不关心。我自从做了这件被同学们称作傻子的事情后,在大家眼里,我也显得古怪难解。 一个人要想让自己脱离群体,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做一件与大多数人的行为或思维方式相反的事情,这大多数人就会把你当另类孤立起来。如果你永远不想走进大多数,就泰然自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可我自己的方式又是什么呢? 我很茫然,当我真正走进王笑牙时,我发现我其实很难理解她。一个一整天都可以不用说话的人,的确是让人难以理解的,至少在我们这个年纪是难以理解的。 她一天只睡五个小时,晚自修后,她喜欢站在露台看天空,一站就是几小时。有一次下雨,雨下得很大,她一个人站在雨里,开心地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大笑。我看到有许多雨水灌进她的嘴里,她大口大口地咽下去,直到我撑着雨伞,跑过去,将她从雨中拉回宿舍。她还在开心地笑,她告诉我,好玩,真好玩。 她的举止让我异常失望,我甚至也像许多同学那样,认为王笑牙有时候是个白痴。 她晚上说梦话是陆小玉告诉我的,我聆听过几回。梦中的王笑牙很会讲话,而且语速飞快,无法听懂她在说什么,反正她有一长段话可以讲,像一位口才极好的演说家,我想她在梦中的自我感觉一定特别好。 白天,我说,王笑牙,你说梦话时,口才特别好。 她说,我没说梦话,我正在和人讨论问题。 我就暗暗发笑,原来王笑牙白天还在做梦。 那天,王笑牙和以往一样,站在露台上,仰头看天,我也和以往一样,远远地看她,她一动不动,看得出神。 天上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是启明星还是火星?王笑牙不知在注意哪一颗? 我决定要打扰她的宁静。我轻轻走近她,黑暗中她的眼睛特别明亮,我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流星似的光芒,很神奇,仿佛那里面藏着一颗会发光的宝石。其实她第一次站在教室里时,我已经注意到她目光中闪过的光芒,只是白天,看不真切,而此刻,那道光是那么清晰,明亮,又瞬间即逝,但已经被我捕捉到了,我张开嘴几乎要叫出来。可是,我忍住了,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凑近王笑牙,我颤微微地问她: “你……你眼睛怎么啦?” 她转过头看我,那道光已经消失,她的大眼睛朝我一闪一闪,看上去动人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她开心地笑,说: “是天上的星星,掉在我眼睛里。”她看上去并不疯,说出这话时脸上露出纯真的笑。 “你在说神话故事。”我不放心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不是神话故事,这是真实的。有很多东西,我们不知道,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你看,那颗最最遥远的星星,我看到那里有许多生命,和我们不一样的生命,他们生活得很好。”她露出深情的模样,仰望天空。 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我想,完了!王笑牙疯了!我该怎么做?我该为她做些什么?外面起风了,有点冷,我说: “王笑牙 ,快回去吧!” 她突然表情悲伤起来,念叨着: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在这一刻异常紧张,我确信王笑牙是真的疯了,至少在这一刻,我已经无法和她正常地对话。 我很害怕,可又不能不管她,我问: “王笑牙,你是不是病了?我们快回宿舍,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去看病,钱我会替你付的,不需要问你爸爸讨,我替你付了,就不要你还了。我不想看到你……” 王笑牙打断我的话,她声音低低地说; “清清,快进去吧!再不进去,你会被吓着。” “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焦急地问她。 她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不远处一家化工厂,那家化工厂就建在空荡荡的田野中央。她皱着眉头,眼睛却睁得很大,仿佛正在等待着一件大事的发生。不远处的那家化工厂,正在排放一种难闻的气体,一条白烟向天空飘去,周围弥漫开一股臭鸡蛋的气味。 我用手抚住鼻子,几乎要哭了,我哀求道: “王笑牙,我们是朋友,是全班全校最好的朋友,是吗?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不管。你在想入非非,你所想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你天天晚上站在这里想入非非。我不想你这样,你应该清醒过来,回到现实,回到大家中间。” 正在我情绪激动地说这番话时,王笑牙猛地转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两只手飞快地捂住我的耳朵,将我的身体按下,我顺势蹲到水泥扶拦后面。几乎同时,只见眼前火光一闪,距离我们1000米外的那家化工厂,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我的脚下地抖动几下,宿舍里传出女生的尖叫,许多人都奔出来,跑上露台,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化工厂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一会儿,几辆消防车,在黑暗里闪着红灯,急驶而去,很快钻进那一片火光里。露台上转眼已挤满人,等我站起身,王笑牙已不知去向。我张着嘴急促地呼吸,心快从胸口跳出来,除了王笑牙,周围的一切再也无法吸引我。 只有我知道王笑牙是个奇迹,或者说简直是神的化身。 我为暗藏的这个秘密兴奋不已,我想保存这个秘密,让王笑牙永远生活在宁静中,为此我几个晚上失眠。我回忆着王笑牙的一举一动,猜测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我相信她的动作、语言甚至眼神里都包含着某种玄机。我还去图书馆查资料,了解神童的秘密,但王笑牙显然不像神童,她除了有超常的记忆力还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她是什么?她一定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有我们人类无法攀比的特异功能。 我为我自己的发现惊喜不已,我想我一定要拿出证据来,要用事实来说话。有一天,大家会相信,还有一种远远超越人类智慧的生物存在,就生活在我们中间,被我们错误地理解为白痴。 快一年时间,我一直在研究王笑牙,像考古学家在研究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一样,我沉醉其中。我的成绩因此一落千丈,周围尽是老师和父母的责备声,但我听不见。我想,只要我找到打开王笑牙秘密的钥匙,我将被载入史册。 可是,我还没有找到这把钥匙,陆小玉就被王笑牙杀死。陆小玉一定发现了王笑牙的秘密,或者王笑牙就是想通过这一次的谋杀来陷害我,她不愿意让我识破,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上当了! 我没有被送进监狱,却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所有人都认为我精神失常了,包括我父母。 我被关进一座雪白的建筑里,满眼是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床,眼前唯一晃动的生物也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口罩和白色的帽子。我只感到脑子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在昏沉沉地旋转,白天和夜晚在旋转,树梢和树根在旋转,屋顶和屋基的旋,头和脚在旋转,转得人沉沉睡去,进入梦乡,进入王笑牙的世界,我是她,她是我,她的世界有什么?我满怀好奇…… 第五章 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以后,我从精神病院放出来,医生说我已经没事了,可以出院。 我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谢谢,朝医院戒备森严的大门走去,我的父亲一语不发地紧跟在我后面,我看出他谨小慎微,仿佛生怕触伤我。 我没有理睬他。我们默默地走出医院。 那天他自己开车,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毕竟,我给他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他悄悄地把我送回家。在车里他告诉我,母亲为我准备了许多好吃的,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特别请人将房子重新打扫一遍,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新房一样,墙上还贴着我喜欢的明星像,是他昨晚上跑了好几家商店找来的。 他面带歉意地说,他不喜欢看电影,两个明星的名字是母亲反复交待好几遍他才记住的,一开始他都不知道去哪里买这些东西,又不好意思问人。 父亲在车里说了一大堆的话,意思就是他和母亲很在乎我的感受,他们还是把我当作一年前那个可笑的追星族。 我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用一种不适合我这个年纪的冷漠回应父亲的热情。 父亲于是提到王笑牙,他也许认为这件事很重大,一定让我知道,他静静地说,那个叫王……王笑牙的女孩失踪了! 这话立刻刺激了我,我惊愕地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后脑正对着我,他透过反光镜瞟了我一眼,重复说,她是失踪了!从这座城市蒸发了。老爸没骗你! 我的身体在座位上不安地移过来移过去,不停地东张西望,一种细微的冷,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抓住自己的手臂,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我是否要承担王笑牙失踪的全部责任?我惶恐地问自己。她是真的失踪还是…… ,也许她是畏罪潜逃,我安慰自己。 我渴望知道真相,真相在哪里? 父亲告诉我,陆小玉的死已经有了结论,只是个意外。警察排除了王笑牙的嫌疑,也排除了我的嫌疑。其实我知道,他们自始自终没有怀疑过王笑牙。 如果王笑牙没有杀陆小玉,那我做了什么? 在我被送进精神病院的那一天,王笑牙申请退学了,退学申请的理由写着身体欠佳,需要长期在家休养。 退学后的王笑牙唯一能去的地方,应该是她父亲那里,我没有放弃寻找她。 那是位于城乡交界处的一片民居,房屋低矮破旧,里面肮脏不堪。我独自找到她的家,只有两间普普通通的平房,房子看来已经腾空很长时间,四周全是树叶和垃圾。邻居说这两间房子刚卖掉,原来的主人搬家了,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搬到哪里。我问,有没有见过一位和我一样年纪,比我矮一点的女孩子曾经住在这里。他们立刻摇头,说从来不知道这户人家还有一个女孩。 是吗?我的心脏一阵乱跳,紧张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疯了。明明王笑牙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会没人看见过她?这怎么可能? 我又一次分辨不清真伪,脚步迟疑地慢慢走近这座看上去荒凉、破败的房子,贴着窗户往里瞧。天呀!挂在墙上的不正是王笑牙的照片吗?难道她有隐身术?她没有让人发现,她躲藏在这里?我仔细地看,照片没错,是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圣洁,她正朝我微笑。除了照片,里面四壁空空,再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低低叫唤一声,王笑牙,你在哪里?一切都过去了!陆小玉死了,死者不可复生,而我们还活着,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眼泪模糊了双眼,眼前的玻璃也在模糊,模糊的玻璃上出现一行字,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一行字!清晰地印在窗玻璃上。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头望去,阳光正洒在身后的一堵残墙上,初春微寒的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眼前是一个明亮、清醒的世界,不容我有一丝怀疑。 我不是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惊奇不已,也兴奋不已,伴随着王笑牙总有许多的奇迹。我赶紧抹去眼里的泪,那行字跳入我的眼帘,不管我心如何狂跳不止,我都看清楚了。 清清,你好吗?我想告诉你,陆小玉是替你去死的,本来我可以救你,你却唤来了陆小玉,如果我救了陆小玉,就救不了你,我没有这么强大的能量,在你和陆小玉之间,我选择了你。清清,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另外,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个怪物,和你一样,我是人。 我激动地读完这行字,这就是我要找的证据,我要通知所有的人来看,一块本来只蒙着一层灰的窗玻璃上,奇迹般地跳出一行字。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有谁会相信呢?我大声地喊人,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是真实的。就在我兴奋地大叫大嚷时,那行清楚可辨的字迹,开始一点一点地在玻璃上消退,如一缕烟、一团雾、一股神秘的气体,转眼无影无踪。 一切又恢复原样,仿佛时间,不流痕迹,却真实无误地发生过。 第六章 一篇令人欣喜的报导 时间流逝得无知无觉,只有王笑牙化作无法磨损的记忆印在我脑子里。一个茫茫人海中的孤独者会行走在哪里呢?我时常在梦中遇见她,在梦中我一千次一万次地向她保证,我会找到她,向她表示我的愧疚,让我陪伴她,不再让她受任何伤害。 时间飞驰,十年过去,我始终无法找到她,她一定在故意躲开我。有好几次,我似乎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在附近,在人群中,她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像流星一样从我眼角旁闪过。那是王笑牙才有的闪亮的目光,每一次我都欣喜若狂地以为我终于找到她了,可只一瞬间,那道光消失而去,隐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当我转头焦急地寻找她时,她早已无影无踪。周围都是表情麻木的人群,陌生的脸孔和冷漠的眼神,他们无动于衷地从我眼前走过、跑过、闪过。我们是同类吗?彼此应该熟悉,却为什么那么陌生,我们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忽然之间,我感到孤单可怕,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我还能认出王笑牙吗?十年过去了,时间不知不觉更改着我们的容貌,我能说从我身边走过的那个女孩不是王笑牙?我能说那个亲热地挽着男人手臂散步的女孩不是王笑牙? 我茫然四顾,恍然明白即使我不能忘记她,时间也会将她藏匿起来,藏匿在人群中,哪怕有一天她和我擦肩而过,也互不相识。我是那么无何奈何,却又无法放下,她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结,我梦里的一团影子,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不会停止对她的寻找。我相信她不会消失在人群,她会从人群中浮出来,让众人仰慕。 我长大了,成为一名心理学研究生。如果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一个曾经在精神病院住过一年的病人,自己的心理是不是正常还成问题,去治愈别人的心理?多少有些可笑。 人生就是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而我们的思维总是滞后。 只有王笑牙可以穿越思想的迷雾。 我选择这门学科并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当我以今天的视角回望十年前王笑牙坐在食堂里的情形时,我终于明白那是多么艰难的心理过程。陆小玉的突然出现,让她一下子变成另一个人,她面部异常的表情重现在我脑海,我现在知道那是极度恐惧的反应。她必须看着陆小玉死去,出于本能她选择我,放弃陆小玉,只有那样她才能帮助她的朋友脱离险境。毫无疑问,她成功地救下我,我却恩将仇报将她送上法庭(这是我永远羞于启齿的事),她无法继续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我可笑地成了一个害人精。 我对她的失踪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只有找到她才能赎罪,在没有找到她之前,我注定要与众不同,注定失去正常人的轻松和快乐。 我所有古怪的脾气和烦躁的心理都和这事有关。 当然,王笑牙给我的烙印还不只这些,多年来我开始热衷于探索生命起源莫测的神秘和人类大脑无穷的潜力,关注宇宙空间任何奇妙的变化,对所谓的科学理论越来越怀疑。 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去阶梯教室听一位教授的生物课,正巧他在讲述生命的起源,我于是坐下来凝神静听。但很快坐不住,在他转身屁股对着我们找粉笔时,我站了起来: “教授,冒昧地打断您一下,您真的以为像我们这样的高级生物,这种外形完美,构造复杂的生物是起源于微生物界?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些……那些分子?” 我耸了耸肩膀,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手势。 “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过……难道你有怀疑吗?”教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反问道。 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好,他朝我瞟了一眼,很快把目光转向别处,仿佛他在渴望着其他学生有更高明的问题。我暗自开心,我知道我的问题问到他的痛处。他的缺陷就是不愿暴露缺陷,这不太好! 我的嘴角浮起一丝细微的嘲笑。 “我很难想象这个过程,教授,就像我很难想象您告诉我,昨天您真的看见一个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一样。” “那你有何高见?”教授脸上终于露出反感的表情。 大学里并不是每一个教授都虚怀若谷,也有一些喜欢和学生斤斤计较的家伙,我面前这位小老头就是,他拥有陈旧的知识和一颗不开化的脑袋。我才不管他会怎么想,经历了十年前那次法庭上的磨练,我的口才变得和律师一样犀利。 “我相信生命的起源会有我们意思不到的情形存在,我们为什么不多设计几套生命起源的方案?比如,我们也不应排除一种天外力量对地球生命产生的影响和作用,而且这种影响和作用也可能是直接的。试想一下,我们向大地播种庄稼来维持我们的生存,将稀有动物保护起来维持物种的延续……噢!我想起来,最近一部美国科幻片拍的是一颗慧星撞击地球,最后一幕,当地球生命濒临毁灭时,为了保存地球人种,政府将一部分人送进坚固的防核设施内保护起来。这个举动给了我们一个启发,也可以说是关于生命起源的大胆设想,我们的祖先为什么不能是从宇宙的某一处迁移过来,他们具有高超的智慧和神奇的能量,他们借用某种天外力量选择了地球这颗行星,将所有生命物种的种子播散在地球上。他们成为最初的拓荒者,创造或者也可以说培植了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类在内,然后他们制造大气层将这美妙的一切保护起来——给宇宙生命体的繁延创造充足的阳光、雨水和土地……这才是生命的起源。” 我的理论引发哄堂大笑,笑声中竟有人起劲鼓掌。 “你应该选修神学,研究亚当和夏娃,而不是生物学。”教授讥讽地说了一句,目光酸溜溜从我脸上掠过,不再理会我。 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对话。 我可笑吗?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们地球上有王笑牙这个人存在。 这以后,我的背后增加不少指指点点的人,我大胆的言论惊扰了许多人。他们给我想出一个绰号叫“天外来客”,“天外来客”专门研究人类心理学,这不是顺理成章。我微笑着接受,我知道他们不叫我疯子已经够客气的。 漫长的大学生涯终于结束,我到哪里去呢?其实我根本不想工作。 父亲早就认为我学的是世上最没有用的知识,他不过是白白化费一笔钱让我在大学里消磨这段无聊的青春时光。他为自己没有儿子和有一个没有生意头脑的女儿不快,这是他人生的两大憾事,他创建的几家企业就快后继无人了。 “女儿,老爸就你一个女儿,你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你不能自私得只考虑你自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格去行事。” “好了!别说了!很简单,爸爸,你可以再生个儿子。”我干脆地说。 “我……”父亲立刻紧张起来,我知道他在怀疑我是不是知道他那点风流韵事,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但他的紧张提醒了我。 我微笑着开出了我的条件,“你让我学心理学吧!心理学是一门善解人意的学课。这样,我就会对你做的那些事情统统表示理解。” 我就是这样如愿以偿的。 我的母亲五年前和王笑牙的母亲一样,死于一场车祸,区别是那辆车是母亲自己开的。那一天,母亲看上去心情特别好,她让驾驶员坐到后排,自己亲自开车,她说这叫“换位思考”,体察民情。她是个公务员,而且位子不错,有机会学几句流行的官场用语,就真的付诸行动了。驾驶员当时很紧张,说董事长知道会开除他的,母亲微笑着说董事长不敢的。她把车子开出去,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把她从车里取出来时,谁都看得出她无法活下来。驾驶员只受到一点轻伤,却惊吓得神志不清,讲话语无伦次,他说他什么也没看清,事情就发生了,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嚎啕大哭。母亲临死前,睁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父亲已经不能说话。父亲明白她的意思,痛哭着跪倒在地,紧紧握住她血淋淋的手,向她发誓,今生不再续娶,和女儿相依为命,百年后去见她,来世再做夫妻等等,说得情真意切。 母亲这才安然合眼离去。 这种约定大概是他们谈恋爱时就有的,父亲至少在形式上做到了。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儿,我心如磐石,待人冷漠,除了王笑牙,我几乎没有再交往过任何亲密的朋友,即使有也会很快厌倦。我没有男友也没有女友,不渴望爱情,一听说爱来爱去的事情,皮肤就发痒。谁说一个心理医生就一定是心理正常的高等动物,可我知道病因在哪里。 我只有找到王笑牙。 父亲坚信精神病院那一年的生活,彻底毁掉他原本讨人喜欢的女儿。他由此想起王笑牙。 有一次,他坐在客厅里,在一团明亮的灯光包围下,他悄声告诉我一件事。 “清清,老爸还是关心你的,出了那事后,老爸派人跟踪过王笑牙。” 我吃惊地抬起头,他继续说: “可……可是,每次派去的人回来都告诉我,很奇怪……明明看到她走在前面,突然之间就像蒸汽一样挥发掉了。我一开始不相信,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就一连派出好几个人,可回来都这样说……中邪了!我就感到事情蹊跷。有一天,我……我亲自去,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在学校门口候着。那女孩自从在法庭上见过一次,我就记住她的长相……绝不会错的,她低着头匆匆走出来了。我慌忙躲起来,我相信她根本没有发现我。因为我看到她脸上挂着很痛苦的表情,一定是学校里有人欺负她。我跟在她后面,我们一前一后走过大街,走进一条幽静的小巷。正是中午,太阳在头顶照着,小巷里空荡荡的,视线很好。老爸的视力也没问题,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住她,生怕一不小心她跑掉。那女孩始终低着头,我看得很清楚,那条小巷子旁边没有出口,居民家中门窗紧闭。这时候有一个小孩子从前面跑过来,差点撞上我。我只朝那小孩瞟了一眼,也就是一秒钟,最多二秒钟,她……她就不见了,明明刚才还走在前面,怎么可能不见呢?她就是长着翅膀飞,也没这……这么快呀。老天爷!你知道老爸是不信鬼的,可自从那以后,老爸接连失眠,睡不着呀,老觉得遇见鬼似的。好几年才缓过来,你看看,都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毛骨悚然……”父亲说完,紧张地朝窗外望望,发现一扇窗未关,他立刻叫唤佣人。 “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我女儿会这样,全是被她吓出来的?” 我望着有些神经质的父亲,心里暗暗发笑。 “清清,离她远点!你总是想着她,她就会跟阴魂似地缠着你。” 王笑牙的名字在我和父亲的谈话中,只出现过这一次。父亲再也不愿提及这个让他紧张得心脏乱跳的名字。 但我冥冥之中感觉到我和王笑牙的缘分还没有尽,只要我们同在这个地球上,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发出去的求职函杳无音信,我只有整日闲在母亲留给我的单身公寓里。我并不是没事做,我订阅了各地的报纸,我快要把自己埋进报纸堆里。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睡觉,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伏在地板上看报纸,我细心查看各地奇闻怪事。 这一天深夜,电话里传来父亲愉快的声音,我不在他身边,他的夜生活丰富多彩。 “女儿呀!老爸早说过了,你学的那什么……心理学一点用场也没有,现在怎么样?尝到滋味了吗?” “你想说什么?”我没有他的兴致,冷冷地问。 “老爸就是想来告诉你,找不到工作没关系,老爸赚的钱够你化好几辈子,没必要白白浪费时间给别人打工。女儿,你要听话,赶紧回来吧!老爸会教你怎么赚钱……赚钱呀!你不要听?那就换一种说法……企业管理。这行当可比你学的什么专业吃香多啦!老爸虽然不是大学生,可老爸有满肚子经验,从现在开始学,凭我女儿这股聪明劲,保证三年内成为行家里手。老爸全指望你了,你要是连这也不喜欢,那你给老爸找个……靠得住的女婿吧!对啦!你到底有没有在谈恋爱呀?你不小了!……喂!女儿,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听吗?” 我的目光突然从报纸的夹缝中找到一条消息:某县发现一奇女子,年二十六岁,身藏巨大能量,两米外隔空发力可击碎一只玻璃杯,令旁观者瞠目结舌,连连称奇…… 我激动得心跳加速,手指按住这行字,仿佛生怕它溜掉。是的,没错!这一定是王笑牙,只有她才会干这事,我得赶紧记下地址。离得不远,坐飞机只要一个小时,火车连夜就有,我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呢?我脑子快速地转动,还是坐火车吧,今晚我不可能平静地呆在家中,平静地躺在床上睡觉。 我太兴奋了!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响,“清清,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喂!喂!喂!女儿,你怎么啦?你说话呀?出啥事了?” 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就是父亲了,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急急忙忙地答应一句,“我知道了,不过我现在要出去一趟。爸!你不要为我担心。”说完,我挂上电话,飞快地准备好行装。 两小时后,我已经坐在火车上,火车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狮子在黑暗中一路呼啸,带着满怀希望的我朝那个陌生地奔驰而去。 第七章 古老的县城 一辆看上去快报废的公交车,经过两小时“吱吱呀呀”叫唤,终于结束痛苦的行程,将晕头转向的我和一群无精打采的乘客,卸在一座县城的街道上,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我只记得车子绕过数不清的盘山路,两旁除了密林,不见人影,真是一个被文明遗忘的角落。 我像一件没有人接收的行李,孤零零站在这座县城陌生的街道。我开始东张西望,疲倦使我一步也不想走,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吗? 抬眼望见的都是山,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各种式样的建筑密布在山坡上,外观陈旧。街道紧贴着山势,呈波涛般起伏,人如坠入谷底,真是一片狭小天地,好在人不多,不显拥挤。 这座依山而建的县城,多数房屋是明清时留下的建筑,白墙黑瓦,花雕窗棂,早已褪去原先华丽,但从陈旧破败中依稀可见当初的气派。这是祖辈们辛苦创业的见证,只是子孙们安于现状,守着这点家业,清淡度日,只求安稳,不思进取。这些祖宗留下的产业,经风历雨,修修补补的几百年挺过来,如今看上去反倒成为一种风格。街道两旁梧桐树间,横拉出几幅红红绿绿的宣传标语,从这些措词激昂的标语中,可以看出政府打造古镇的决心。在这样远离尘嚣的深山间,修复一座古镇,似乎笼罩着更多神秘色彩,一定吸引游客眼球。 我抬眼望了一圈,正是初春,万物新绿,房前屋后桃花盛开,红绿相间,鲜艳悦目。我感到聊以自慰,王笑牙应该生活在这样历史久远、山水美丽的地方。 墙角处,一排老人坐在外面晒太阳,初春的太阳把他们晒得眼皮直颤;另几个精神好的,睁着眼看路上行人,有两双目光直勾勾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询问他们?另一边有一群年纪轻的,看情形实在太忙碌,一张方桌子搬到街旁阳光底下,围成一团麻将打得热火朝天,他们表情激动地叽里咕噜说着本地方言,我竟然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我心想还是不必去打扰他们,站在路旁等一会吧,看到合适的人再上前询问。这个合适的人至少是看上去像本地人,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小。这样的人并不是随时都能发现的。正是中午时分,街上行人不多,几家外观简陋的店铺冷冷清清少有顾客。 “去哪里?要车吗?” 我听到一句生硬的普通话,转头见一个黝黑矮壮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立在我旁边,他正在问我是否要车。他的上身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脸上红扑扑,热得就快冒出汗来,一看就知道是干体力活的本地人,正是我要找的。 我一阵欣喜,忙取出报纸在他眼前展开,指点着那段消息给他看。 “跟你打听一件事,你听说过这个女人吗?能不能告诉我她的住址?”我急切地问,生怕他见我不坐车逃掉。 他探头看看报纸,好像没看懂,又凑近一字一句读了一遍,看得出他的文化不高,几个字识得很困难。总算读完后,我盯着他,等待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可他却抬起头神色怪异地打量我一遍,那眼神好像见到一头怪物。我心里暗暗着急,他是不是还要卖关子?我心想,也许还要敲竹杠。 这时,有人招手要车,他慌忙跳开一步,朝那个人奔过去,屁股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也匆匆跑过去。我这才看清,原来他说的车是抬在肩膀上的一顶竹竿轿子,我“哎哎”地想叫住他,他迈动着与他体形一样矮壮的双腿,跑起来却飞快,连敷衍我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我这才发现路上几乎没有汽车,连自行车也很少,眼皮底下的这条街延伸到不远处,一下子断开,变成陡起的石阶,石阶夹在民宅之间,陡得快竖起来,看上去和云梯一样悬。我不觉倒吸一口气,看样子要走完这座县城,我也只有坐这种轿子,这真是一件难受又可怕的事情。 一整天,我快变成马路天使了,连自己也记不清问了多少人,胖的瘦的矮的高的,被问者表情几乎一致,先是无动于衷地看一遍报纸,然后惊异地打量我,一声不吭地走掉。 我感到莫明其妙,心想是我脸上有图案吗?我拿出镜子照照,没有呀!不会是我太漂亮?开玩笑!也许是听不懂普通话吧!也不对,不是在打旅游品牌吗?见外地人没这么吓人吧!也许山里人不善长表达,不知道就走开,不跟我多废话。我终于听到一个人嘀咕一句,“看外表挺正常的呀!” 哈!原来我又被当成疯子了。是他们没见到报纸上的事还是根本不相信报纸上的事?我陷入困境,原来以为这件事情发生在这座小县城,一定是人人皆知,想不到竟无人知晓。 是不是不肯告诉我?或者我应该学一下父亲,和他们谈谈报酬。 我继续东张西望,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男人朝这边走来,这男人戴眼镜穿 一件皱巴巴的西装,头发竖起,是刚打过劣质摩丝的痕迹,与其他人相比,这人还和时尚沾点边。 我上前客气地叫住他:“对不起,打扰您一下,想向您打听一件事,就是这报上 写的,我想找到这人。” 我说话斯文,同时小心地把报纸递到他眼前。想不到他只不屑地瞥了一眼,就不耐烦地说:“吓!我从来不看报纸的。”他的普通话讲得还算流利,回答却让我吃惊,我盯着他的眼镜看,他很敏感地瞪我。 “怎么,不看报纸就不能戴眼镜了?” “这可是你们的地方报纸?”我强调一句。 “那更不能看了,全是骗人的!” 他的说话和斯文的外表太不相称。我想这家伙除了碰巧是个先天性近视眼外,和刚才的车夫没什么两样。 我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换了一种口气,“对了!哥们,你先抽支烟,好好想想……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比较异常的女人,就住在你们这儿的。” 他瞟了我一眼,笑笑,从我手中接过一支烟,自己掏出打火机点上。他吸了一口,立刻被烟呛得直咳,咳得脸孔通红还咳出眼泪。 “你不会抽?”我惊讶地问。 “可……可我从不拒绝女人给的东西。”他认真地答。 这小子,挺滑稽,我要给他一包毒药也吃?可我没心思和他调侃。 “异常?什么异常?”他好不容易止住咳追问道。 “她能隔出很远将一只杯子击碎。”我认真地说。 “吓!那我也会呀!找根棍子就行了。”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 “她只用手发力……这样!”我比划着给他看。 “是气功。”他故作聪明地说。 “差不多。”我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需要通过表情告诉他这件事的真实性。 “隔多远。”他扔掉手中香烟,开始表现出兴趣。“两米。”我肯定地答。 “吓!吓!吓!说笑话了。噢!原来你大老远跑来,就是看了这张报纸?你相信这种事?哈……哈……哈!”只片刻功夫,他就笑得扭成一团。我只好等着他笑完,有这么好笑吗?没见识的家伙。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总算止住笑,“你……不知道?那些旅游公司为了吸引外地人到我们这种山沟沟来,什么招术都想得出。呵!你是大人啦,看上去不傻呀!怎么也会相信这种事?”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指头,擦刚才笑出来的眼泪,我看到他细细的手指头在他的镜片后面抹来抹去,注意到他藏在西装里的身体,其实是很单薄,这件西装一定特别透气。 也许他只是大街上的小混混,我猜测着,这种人三教九流认识得多,一定能帮忙。 我说:“去!帮我打听一下,找到这个人,我付你这个数。” 我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真有这事?你还肯付钱?多少?五十?” 他将信将疑,一连串地反问。“五百。”我报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价格。 “五百!”他瞪大眼睛重复一句。我知道在这座县城这个数字相应于国家工作人员一个月工资。 “没骗人?”他盯着我,又问了一句。 “我骗你干啥?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找到了和我联系。” 钱果然能打动人,他兴奋地一个劲点头,“我就是把整座县城掘个底朝天,也帮你找到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是吗?” “什么死不死的,少胡说八道!”我厉声说。 他慢慢走开去,好像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走出一段,又跑回来,小心地问一句:“她……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失踪的妹妹。” “这就对了!”他自语自言地点点头,心里似乎踏实了,大概是以为我刚才在骗他。 这天夜里我住进这座县城最好的宾馆,当地的旅游手册上称四星级标准,走进一看,充其量也就三星级。好在宾馆建在山顶上,环境清幽,空气新鲜。从阳台望出去,可以俯瞰整座县城景观,古老的房屋象征着古老的历史。这座隐在山中的小县城,王笑牙是不是真的藏匿在此。如果报纸上登的果真是她,她的日子还能安宁吗? 黑幕降临,只见满山灯光点点,耳旁边似有收音机里放出的歌声,若有若无,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山中温差大,微风轻轻拂过,寒意随夜色渐浓。我在黑暗中站立片刻,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起来。事情出乎意料,这座县城竟无人知晓,可报纸上写得好像人人皆知,真是难以置信! 晚饭后的这段时间我没有出去,独自在宾馆里转悠。我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也许能让我遇见一个知情人。我手里拿着报纸又开始寻找目标,服务总台站着一位文静清秀的小姐,我走上前。 她很有礼貌地朝我微笑,“晚上好!小姐。”我也朝她笑笑。 “您有事需要帮助?”她真聪明,我连连点头。 “是呀!我在找一个能隔出两米用气功打碎玻璃杯的人,听说你们这里出现过这样一个人,还是女的。”我自己都觉得像在讲天方夜谭。 她听不懂,摇摇头,“这……事,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你是马戏团的吗?”她竟然把我看成马戏团的。 “就算是吧。”我说。 她往大厅看了一眼,突然微笑着说:“每天都会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就像你们马戏团的节目一样,不是吗?……我奶奶前天还告诉我,她去山上烧香时,看见天空突然出现彩云,霞光万道,接着观音娘娘就出现了,坐在莲花台上,和相片上见到的一模一样。我们问她有没有看清,她还生气,说自己眼睛花了可还没瞎。……说不清楚啦!反正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很有哲理!”我朝这位无趣的小姐看看,面无表情地表扬一句,知道又一无所获,而且还可笑地让人安慰,真是没面子。 穿过宾馆内一条走廊,旁边是一家特产窗店,店主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一张脸喜笑颜开想必知道不少事情。我走上前,她立刻迎过来。 “随便看看!好东西不少,要我给你介绍吗?你看,这是……” 我立即打断她,“大姐,问你个事。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你们这里有一个能隔空打碎玻璃杯的女孩?”我尽量语气委婉,真怕惹她生气。 她略有些失望,收起刚才的笑容,飞快地朝我白了一眼,冷冷地说:“也许有吧!谁知道呢?这世界无奇不有吗。”她漫不经心地敷衍我一句,就忙着招呼其他顾客,懒得再理会我。 这一天我筋疲力尽又失望至极,唯一的一线希望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我暂且称他“知识分子”。已经晚上十点,还没有响动,我的手机和我一样安静。我实在犯困得厉害,伏在床上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耳旁响起来,我猛地惊醒,一把抓过手机。 “女儿,你在哪里呀?” 话筒里传来父亲焦急的声音,老天!都几点了?他不睡觉也不让我睡觉。 “我……没……事!我都几岁了,你怎么还不放心?”“ 快告诉老爸你在哪里?” 我朦胧中看见床头柜上宾馆的信纸台头,随口报给他。“什么?”父亲大声问,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相信。 我懒得再说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睡觉,我太累了,我对着话筒低声说了句,“老爸,实在……我困极了。”我扔掉手机,又呼呼大睡。 如果不是外面的声音,我一定会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是,在天色朦胧时,我被吵醒了。声音是从走廊里传过来,离得很近,好像就在门口,这声音把我从沉睡中惊醒,醒来后不得不继续聆听。 第八章 我是摄影师 一个男人响亮的男音,这家伙好像不能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收不住音亮,可能是教书的,也可能是哪个剧团的,这种声音要在白天还能忍受,可此刻,不但不能忍受,简直是深恶痛绝。 我一直用被子蒙住头,外面传进来的声音里夹着一句我熟悉的乡音,让我心头一惊,原来是同乡!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遇见同乡了,是来坐轿子还是爬台阶的,跑哪里不好,上这里来?大概是“驴友”吧!爱往山里头钻,好像只有一个人。我闭着眼睛产生一连串的联想,然后又开始咒骂这个不自觉的家伙,显然,是他发出的响声吵醒了我,接下去我发现他简直是在恶作剧。 “真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呀!小姐,看见你我就不想回家了。”他开始调情,难怪一个人出来,一定身边没人管,逍遥快活来了。 “要是看我美,就别回啦!呆这儿,让你看呀……看个够!”一个娇媚的女声,哈!碰到一个厉害货,我闭着眼睛肚子里发笑。 男声马上响起来,“妹子好大方,我要是看不够呢?……把你娶回家怎么样?”还有这么厚脸皮的,我的同乡还出这种人! “呀哟!要是能嫁给你这样的帅哥,……”女声开始发嗲了。 我浑身顿起鸡皮疙瘩,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厚厚的被子隔不住外面的噪声。 “我帅吗?还有更帅的,你没看见过。想见识一下吗?”老天!这一对活宝好像就站在我门口不肯走了。 我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房门“吱”地响了一下,开了。我看见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体面一看便知是一个时尚的城里人,正亲热地挨着他的是值班的服务员,昨晚我见过她,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甜丝丝很迷人。她现在正露出这样的微笑。这对男女紧贴着我的房门并排站立,男人一只手拿着一本画册,另一只手指点头画册上的照片,女服务员探过身饶有兴致地看。 开门声把女服务员吓了一跳,她忙回头,见我一脸怒气,立刻意识到原因,紧张地道歉一句。男人抬起头,朝我笑笑,见我脸孔板着,他立刻表现出惊讶,睁着他那双想迷死女人的眼睛打量我。 “有事吗?”他竟然这样问了一句。真是莫明其妙!他吵醒我,还要反过来问我有事吗,好像是我在找他事情。我冷笑着,知道遇上无赖,可我不能和他吵架,虽然他外表看上去体面得像个绅士,骨子里也许是个流氓恶棍。 我背依着门,手臂交叉,头微微抬起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我想看看外面是一对什么俊男靓女。” 男人又微笑起来,我立刻意识到这笑容很有杀伤力,至少对那位大眼睛服务员已经奏效。瞧!她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开,眼神中邪似的,就不怕我记下她的名字。 “没让你失望吧?”他彬彬有礼地反问,还恭敬地曲了一下上身,看来他的确像个绅士。 “一大早想泡妞换个地方,别吵得人家睡不着觉,知道吗?”我柔声细气地告诉他,目光里透出看穿他这种男人的不屑。 我在说话时他一直在微笑,盯住我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我,这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目光,这男人一定是个情场老手。我不再理会他,闪身准备进去继续睡觉,他却迎上前按住门,“等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让我想想,我们一定是见过的。” 他装出努力回忆的艰难表情,样子还很苦恼,好像为自己的破记性在自责。 “对不起!你自个儿慢慢想吧,想清楚喽!别想歪了,我可帮不了你的。”我心里好笑,这种老掉牙的招术拿来骗我? “你就一个人吗?”他伸长脖子朝我房间里望。 我一把将他推开,“我几个人管你什么事?你这人懂不懂礼貌。” “别这样凶巴巴的,我又不是坏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一个人,我们可以结伴同行。……放心!我一定不会伤害你的,我会把你保护得像公主一样。”他冲着我嘻皮笑脸。 天底下还有这么厚脸皮的人,认都不认识就要结伴同行了。 我恶狠狠地瞪着双眼警告他,“我……现……在……要……睡……觉!你要是再纠缠,再发出那种旁若无人的声音,我就打电话叫保安了!” 趁他故作惊吓状退后一步,我重重地关上房门。外面传来他大惊小怪的声音,“唉呀!这女人真凶!怎么嫁得出去呢?” 声音过后,外面终于安静下来。 我回到床上,又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回笼觉。 窗外传来小鸟的欢叫,一个人的口哨声时断时续,深情地在吹一首情歌,我听出来是一首老歌,歌名叫《月光下的凤尾竹》,这人大概在和小鸟比嗓音。我在这缠绵的口哨声中睁开眼,阳光已经在窗帘上晒满一片的金黄,又是一个好天气。 我起身,拉开窗帘,推开铝合金窗,寻声望去。那口哨声已经远去,消失在一片树丛中,一股清新的空气直透进来,我深吸一口气,好一个“天然氧吧”!这一刻我重又充满信心。王笑牙一定就在这儿!我仿佛已经看到她那双发亮的眼睛,那神秘莫测的微笑。十年不见,她会变成什么模样,会不会像古时的隐士,融在山水之间变得睿智神明、仙风道骨。但也许日子过得很窘困,不得不靠出卖自身特异功能度日。想到她一出生就失去母亲,又受父亲的冷落,如今孤苦零丁,四处漂泊,我更加迫切地渴望立刻找到她。可是她藏在哪里呢?群山延绵数十里,在那崇山峻岭深处,真的会有王笑牙吗?我不敢确信,但我知道,只要我努力,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也许王笑牙会凭借她超凡的能力感应到我,我的真心会打动她,她会引导着我,一直走到她身边去。 口哨声又飘回来,一个人从树丛中钻出来,我一下子认出正是昨晚上那个讨厌的家伙。他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看上去神清气爽,像是刚刚健身回来。他清晨才住进来,看这情形,应该一夜未睡,脸上竟毫无倦意。 他抬起头看见我,立刻笑着朝我挥手,完成忘记数小时前,我们还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对话。此时任何人见他这样,都会误以为我们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嘿!你好。”他高声叫着,其实他不用高声,只要他一开口,我就听见,他喜欢大着嗓门说话。我礼节性地点一下头,算是和他打过招呼,我的神态一定骄傲冷漠得像个公主。 “听说我们是同乡,还是一个城市的。难怪我一看到你就觉得面熟,我们小学是不是在同一所学校读的?你对我有没有印象?”他仰着头面对我继续着数小时前的话题,这家伙看来真是难缠。 我挖苦道:“不好意思!像你这样长相大众化的面孔满大街都是,不太会给我留下任何印象。” 他开心地笑起来,很有风度地将双手插进裤袋。“真是这么回事?恐怕言不由衷吧?”他探究的目光电流一般传过来。我突然感到脸红心跳不自在,忙转身离开窗口。混蛋!勾引我?做梦!我骂道。 当我换好衣服出现在宾馆二楼餐厅里,手机终于响起来,铃声给我带来希望,是“知识分子”来电话了!他大着嗓门问我在哪里,说自己半小时后到。我问他有没有消息,他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面谈”。一定是有消息了!我太高兴了,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我挑了一张靠窗的座位坐下,从这里可以望见宾馆的大门。我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宾馆准备了丰富的自助餐,我却没有心思吃,只盛了一碗粥,加一杯牛奶。我刚坐下,他就出现在我眼前,这家伙怎么像影子一样。 “我坐这里你不介意吧?”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坐到我对面的空位上,他捧着三只大盘子,在我面前依次排成一行,牛奶鸡蛋面包水果一大堆,有这么好胃口吗?想到他就要坐在我面前大吃特吃,将这些东西统统装进胃里我真是受不了。 “如果我说我介意,你是不是会立即离开?”我不客气地问。 他笑起来,“我没这么讨厌吧!再……说,你是我的同乡。一个女孩子孤零零跑到这种地方,我……我是担心你想不开。你万一要是想不开……警察就会找上我,谁让你一大早和我撞上的,我难脱干系。所以,我得跟着你。” 他将涂满黄油的二块土司合在一起,送进嘴里,有滋有味的嚼起来。我忙低头不去看他。 “你一定还没有男朋友?否则你早该适应看着男人怎么吃东西。”他一边吃一边慢吞吞地说。 “管你什么事?”我的脸一直板着,这会更是没好气。要不是坐在这里等“知识分子”,我一定立刻起身离开。虽然他有张无懈可击的脸,让人着魔的笑容,单眼皮的眼睛看人专注有神,时而还做出善解人意讨人喜欢的模样,这和我有关吗?我是来找王笑牙,不是来找男朋友,即使找男朋友也不会是他这个样子。瞧!他的眼神。 “不必这样动情地看我,我是学心理学的,不会被你这样的男人打动。”我说。他淡然一笑,没有介意我的话,从自己碗里拿出一只鸡蛋,放到我面前。 “吃下去!你才有精力找人?”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我警觉地问。 “我是警察。”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总算把你吓着一次。”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快说!”我追问。 “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否则我有权拒绝回答。”他头也不抬,继续着他看上去很满意的早餐。 我换了口气,“看在我此刻忍受着你在我面前狼吞虎咽的份上……”我小心地提醒他。“ 噢!对不起,我已经两顿饭没吃了。”他歉意地笑笑解释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说。 “这不难!你拿着一张报纸到处打听,坐在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没发现他们都在避开你?他们说你神经出问题了。噢!不好意思,你别生气,我不过是告诉你实情。” “那你为什么还坐在我对面。”我正色道。 “那不是很简单,我和你一样。你还不明白,我也是看了报纸才赶过来的,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也不可能遇见你。”我恍然大悟,难怪这家伙老盯着我。 我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真是吃了饭没事干了!” “彼此彼此!这才叫臭味相投。大千世界奇妙无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体会得到。这一切只属于有好奇心的人,就像……你和我。”他停下手中的刀和叉,若有所思地朝我看看,我正注视着他的双手,惊讶他对手中两把“武器”的熟练程度。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问。 “我是摄影师。”他轻松地一笑,摆出一个拍照片的手势。 第九章 我们一起坐轿子 宾馆门口终于现出“知识分子”的身影,他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服,肩上挂着一只布袋,看上去整体缩小了一截,要不是戴着眼镜,头发依旧可笑地竖立,离那么远,我还认不出来。他正在和宾馆门口等生意的轿夫们招呼,看上去春风满脸,一定是事情办妥了。 我惊喜地站起来。 “你还没吃完呢?”摄影师不紧不慢地提醒我。 “没胃口!你一个人慢慢吃,小心,别噎着!我不陪你啦,再见!”我兴冲冲地说,没忘记优雅地朝他挥手道别,还作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虽然你风度不凡,令人过目难忘,可我对你毫无兴趣。 我大概已经从举止中很清楚地透露这层意思,他神色淡淡地瞟我一眼,没有对我说话,表情依旧镇定自若,胃口丝毫不减。看上去他是那种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影响自己心情的男人,我见他没反应,也不再多耽搁,一转身大步走出餐厅。他的声音没有从我背后传过来,他甚至连再见也没说,他一定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走出餐厅的背影,也许还盯着我的屁股看,像他这样的男人看女人屁股的目光一定很放肆的。想看就看吧!反正今生今世不会再碰见你,我大度地想。 终于离开餐厅,我飞快地转进旁边卫生间,对着镜子浑身上下重新打理了一遍,镜子里反射出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鹅蛋形的脸很精致,细长的眼睛让人看着一片迷茫,两片薄薄的嘴唇性感地向上翘起,胸围和腰围曲线明显。我真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给我这么女人味的外壳,又偏偏生了一副冷硬的男人心肠。当然,男人也并不个个都是冷硬汉子,瞧瞧餐厅里正在细嚼慢咽的那位,用“冷硬”来形容他那真是闹笑话了。他好比口香糖,又软又甜还粘牙齿,想起来就不舒服。就让他在餐厅好好用他丰盛的早餐吧! 我容光焕发地径直走向宾馆大厅,“知识分子”已经站在服务总台前准备打电话,我“喂喂”地招呼他,他开始没理会,随后掉头看了一圈,竟然没看见我,直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惊诧地瞪着我。 “没认出来,只隔一夜你样子好看多了。你刚才叫我什么……喂?别叫我喂,叫我……叶……导。”原来他叫叶岛,这名字好听! “找到了?”我匆忙打断他的话问。 “别急!待会儿告诉你。” 这小子看上去胸有成竹。我递上钥匙办理退房手续。 “你确信今晚不住这里?”这声音非常亲切,可我几乎快晕倒。 “喂!你行行好!别老是跟着我,好不好?”我大声说着,猛地转过头用刻骨仇恨的目光盯他。哈!他已经连行头都换好了,一身银灰色的休闲装,头上戴一顶黑色旅行帽,肩上一只斜挎包,双手插进裤袋,面带笑容目光柔和地端详我。 “不好!”他微笑着摇头。 我做出快要晕倒的痛苦表情,用手拍着额头,挥舞着双手叫道:“兄弟,行行好!别像幽灵一样老跟着我。我可是有重要事情要办。” “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了吗?”他反问我,“你看,我连衣服都换好了,我还给你买了矿泉水,还有面包,我怕你路上肚子饿,还有餐巾纸,你还需要什么?我可以为你做好服务。你瞧,我开开心心的就是准备跟你一起出游,是你答应的?你总不能突然反悔。”他装出一副很委屈地嘴脸。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我生气地问。 “就是刚才,怎么你忘了?在餐厅里我们坐在一起说好的。不信?你叫服务员来,他们都看见……”我真恨不得挥起一拳,砸在他自鸣得意的脸上,天底下还有这么死皮赖脸的人,自以为长着一张动人的脸孔就无所顾及了。 “知识分子”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我们还得赶路呢,他要跟去就一快儿去,说清楚了,该付的钱可是一分都不能少。” 摄影师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俯在他耳边嘀咕一句。只这么一会,这“土族”立刻瞪大眼睛,脸上放出惊喜的光芒。 “小姐,带上这位先生一起去,如果他不去。我恐怕也没兴趣带你了。”他竟这样对我说。 “咦?你说什……什么?”我一听这耍无赖的话气得说不上话,知道又是摄影师在捣鬼。这小子大概又被钱收买了,出门碰上两个不讲信用又厚脸皮的臭男人,我算是倒霉了。 我朝摄影师伸出一只手,“给我……身份证!你一会说是同乡,一会说是警察,一会又说是摄影师,你到底是谁?我要检查身……份……证!” 摄影师见我这样一直在发笑,他朝服务台指指,“在那!身份证押在那,不过,我还不打算退房,所以身份证还得继续押着。你去问她们吧!” 他笑着走开去,朝几位盯着他看的女人轻快地吹了声口哨。什么德行!你以为我不敢?对他这种死皮赖脸的男人,必须毫不留情。我转向服务台,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们我要看那位先生的身份证。 服务台前的小姐早就注意我们,准确地说是在注意他,见我有事问她们,忙散开低头顾自做事,只留下一位小姐,略微紧张地看着我。“你……你说什么?不好意思刚才没听清楚。”她的脸突然害羞得泛红,一定是我身后那个讨厌鬼在对她挤眉弄眼。“这位先生从早晨六点钟开始一直在纠缠我,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立刻有一位年纪稍大的服务员迎上来,微笑着向我解释:“小姐,对不起,客人的身份我们是保密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告诉您。不过这位先生……您对他完全可以放心的。”她语调委婉,声音动听,目光一闪一闪,正朝站在我身边的这个家伙传送秋波。 “放心?凭什么?”他们人人都在气我,都在袒护他,他好像把谁都收买了。 “我如果在你们这座美丽的县城出现任何意外,他是头号嫌疑犯。你知道吗?你们替我记住他。”我将声调抬高,让旁观者都听清楚。 服务员们似乎很开心,抚着嘴直笑。 摄影师一直站在旁极有风度对看我。这时,凑上前,“不好意思,这位小姐受了点刺激,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你们别介意,晚上我们会回来,还住这里,如果明天晚上没回来,你们就报警吧!现在……我们要进山啦!”他嘻皮笑脸地说完,和大家招手告别,真叫人毛骨悚然。服务员台的这群小姐兴奋地凑过来,还有人拉住他的手, “你答应给我照相的,别骗人呀!” “房间不退,晚上是不是还来住?” “晚饭要不要送到房间里?” “您房间的衣服需要干洗吗?” 嘻嘻!哈哈!”……看来他一时脱不开身。 我赶紧掉头就逃,心想,这辈子也没遇见过男人这么肉麻的,大摇大摆地讨女人欢心,才呆了多少时间,和服务员熟得快分不开了。 “知识分子”跟在后面嘿嘿直笑,还咂着舌头一脸炫羡慕地赞叹:“没办法,长得帅没办法呀!” “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这么快就被收买了。”我站住大声责问。 “他说……他……让我保密。”他紧张地朝后望望。 “他会吃了你?”我见他一下子变得胆小怕事,更加生气。摄影师给他吃了什么药,这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这么快一拍即合,我纳闷。 “你找到她了?”我又追问。 “没那么快!我找到听说过她的人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听说过她的人?那就是说还得中途转一下?我有些急了。 “要是骗我,我可不会付你一分钱。”我警告他。“ 好啦!小姐,骗人是你们城里人专门干的事情。我们山里人铁骨铮铮,哪里会干这种事?”他竟然会说“铁骨铮铮”,还配合着做出一个慷慨激昂的表情,嘻皮笑脸 没正经的神态完全是从摄影师那里现学来的。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们现在怎么走?”我的声音缓和下来。 “坐车……不……是轿子,还需要一个小时。” “轿子!一个小时!”我紧张地大声嚷起来。 “我们为什么不自己走呢?”我朝四周看看,还真找不到一条像样的路,到处是台阶,高低起伏,隐没在丛林间。 “知识分子”瞧着我看,他在朝我翻白眼,他拉长瘦脸。 “小姐,你的问题真多呀!山里人不喜欢你走,喜欢你坐轿子。行了吧?”他一下变得怒气冲冲。 “为什么?”我才不理会他这套,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 “得了!小姐,你再问为什么,我的头就要炸开了!你就不能让咱山里人赚几块辛苦钱?何况,这钱也不让你出的,那位先生说了,费用他全包。”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恍然大悟,这家伙一定出手大方,把眼前这财迷心窍的家伙彻底收买了。 “谁要他付钱了?”我高声责问。 “啊哟!小姐,有人给你出钱让你白坐轿子,你乐还来不及呢?怎么哭丧着脸教训人呀。”他急跳出几步,远远地避开我。 这时,三顶轿子已经候在一旁,六位轿夫满脸喜色,其中一位大概五十岁了,快到我父亲的年龄。想到他们一清早候在这里等生意,我要是硬不坐轿子,一定让他们很失望,这样想着我又不好意思发火了。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我转念想起这小子刚才自己的名字还没报全,现在他躲开我的样子反倒让我难这情,我可不是一个为钱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叶导,就是业余导游,也叫野导。”摄影师在后面接上话,他慢悠悠地踱过来,看来是动真格要和我们一起去,甩掉他可不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眼面前我实在无计可施,只有嘲讽挖苦几句,最好让他心里不舒服趁早自己滚蛋。 我笑容可掬地说:“呦!大帅哥,这么多美女都没留住你吗?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摄影师嘿嘿一笑,一张脸猛地凑近我,“你吃醋呀?” 我马上板起面孔,提高嗓门,“你感觉别太好啦!否则,你会倒了我一天的胃口。”“有这么严重?你胃不太好吗?”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 轿夫们茫然地盯着我们看,当我把头转向他们时,他们一脸讨笑地笑,黑黝黝的脸,厚嘴唇,目光像石头一样,多朴实的山民呀!和面前这个家伙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两种生物。不管怎么样,我得坚持坐一个小时的轿子,为了王笑牙,也为了我的尊严,千万不能表现出怯懦,否则让旁边这个坏家伙笑掉大牙。 摄影师走到轿子前,仔细欣赏着这些也许是手工扎成的轿子,他用手试了试份量。眼皮一抬盯着我笑道:“让你尝尝做地主婆的滋味,怎么样?这可是在现代化的大都市享受不到的。你坐在轿子上,就凭你这身气派,比牛魔王的老婆可厉害多了,这山野上下大妖小妖全听你招唤……”摄影师说着顾自“嘿嘿”笑起来。 我点着头听他说完,“没错!山上修炼千年的狐狸精……白骨精……蜘蛛精,正饿着,吃人不吐骨头的。瞧你这俊模俊样的,没准把你当唐僧吃了,当然也可能舍不得吃,把你招亲了。”我说着自己先开心地笑起来,摄影师也呵呵跟着笑。 “好呀!我要是招亲了,留着你正好当下酒菜。”又让他占便宜了。我开始怀疑他的年龄,看上去应该三十出头,这性格好像只有十八岁。 “你多大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你想嫁给我吗?反正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未婚,目前为止还没有正式女朋友。我急着呢!”他装出痛苦失意的样子,朝我摇摇头。 “你就别结婚了,你要结婚,等于残害了一位女性。” 轿夫们大概是听明白我这句,都跟着笑起来。 叶导不知跑哪里去,我和摄影师呆在一起斗嘴都忘了时间,这家伙却趁机溜到哪里聊天去。时间不早了,我看看手表,正好八点半,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见我东张西望,摄影师说:“别找了,他去卫生间了。” “他在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不满地嘀咕。 “人有三急,你不能抱怨的。”这男人温吞吞的,没脾气。我朝他看看,他看上去精神饱满,浑身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你说真能找到那个人吗?”他突然疑惑地提到这件事。 “那个人?你对她很了解吗?”我担心他知道得太多,他摇摇头,“不就是报纸上那点内容吗,难道你还知道别的。噢!对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她真的是你失踪的妹妹。”这个滥竽充数的叶导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我真得说话留神,和他斗嘴一不留神就会让他听出破绽,他现在到底是不是摄影师还不能肯定。 “你的相机呢?”我问。他朝我微微笑,拍了拍身上的包,“想看吗?很值钱的。”我没兴趣地摇摇头。 那土族掉到厕所里去,还不出来。我无聊地盯着远处,摄影师和轿夫聊上,他们交谈得很吃力,彼此对使用的语言都感到陌生,两个世界的生物碰巧相遇了,我心里感笑。 叶导总算出来,他点头哈腰地向我们道歉,出来太急,准备工作没做好,又笑呵呵地赞叹宾馆里的卫生间,太亮堂了,比他家任何一个地方都亮堂。 我只好笑笑不与他计较。他吆喝一声,我们三人可笑地坐上轿子,在竹椅“吱吱呀呀”的叫唤声中朝山中慢慢前行。隔着宾馆落地玻璃,我看见服务台的小姐们还在翘首向外张望。 山路窄小,我们排成一字形前行,叶导在前,摄影师断后。他说如果说我从上面落下,他正好接住,这叫英雄救美。叶导说,那他亏吃大,我要掉下,正好砸他后脑门上,没准还压在他上面,“被女人压着,啊!啊!死了!”他神经质地怪叫两声。我在他们中间,这丝毫不能让我感到安全。我曾经坐过一次轿子,不过是上了十来级台阶就受不住,一定让轿夫停下,情愿陪着轿夫一起走。这一回我不能让这两个家伙嘲笑我,我咬着牙眼睛紧闭,双手死死握住两旁扶手。身体好像荡秋千,随着山路的陡峭,秋千越荡越高,我整个人一会儿平躺,一会儿俯冲,心脏好像悬空了。我实在受不住惊叫起来。 叶导在前面呵呵直笑,摄影师开始阴阳怪气地说闲话。“你叫起来真好听,你现在的样子比早晨可爱多了!”叶导插话,“她要是再叫下去,别人还当我们在欺负她。”“呵!谁敢欺负她?你试试,她还不生吃了你!”“哇!母老虎呀!这城里女孩是不是个个都这样?瞧瞧我那老婆,不是吹牛,那个温顺劲。当年她追我,我不答应,就想气跑她,故意搂着别的女孩在前边走,她照样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还替我们拎包。这叫着……什么来着。”“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摄影师死恙怪气地发鼻音。“哎!对对对。就是这意思。” 我大笑起来,山谷里回荡着我的笑声,笑声像烟一样飘了一圈散开去。摄影师紧跟着鬼叫一声,“呀呀呀……喔喔……嘿!”山谷里尽是他杂乱无章的声音。 第十章 很快可以见到她 我们已经转入山中,离县城越来越远,周围到处可见密匝匝的灌木丛,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以各种深浅不一的绿和枣红呈现在眼前,我们走进静谧的充满着舒心色彩的自然界里。 如果不是因为轿子让我不适应,我本来是可以开心地唱起来。我这样想着,叶导的歌声响起来,“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他摇头晃脑,重复着唱这一句。 摄影师在后面笑起来,“你唱来唱去就这么一句,还是别唱了,给我们讲个笑话吧!” 我应道:“对呀!你不是称自己是业余导游吗?肚子里总有两个哄人开心的笑话吧!” 叶导头转了转,“岂只两个呀!我满肚子的笑话……先说一个。咱这山里有个老头,特别好色,媳妇喂奶时总是喜欢站在旁边看,媳妇就去告诉儿子,‘你爸脑子有病,老盯着我的奶子看’。儿子很生气,去找老头子,‘爸!你老盯着我老婆的奶子看啥,这是你看的吗?’没想到老头子嗓门还要响,妈的,你咬着我老婆奶子不放的时候你忘了?我现在看看都不行!” 我笑起来,“胡诌吧!你这山里头还有这样的老头?” “有呀!给你抬轿子的老头,你瞧他的眼睛,正盯着你的屁股猛看呢。” 我慌忙回头,那老头落在最后,嗓门梆响地反击:“回头管住你家老子的眼睛,别让他看媳妇看得两眼长钉子,陷进去拔不出喽。”真是意外,他竟然听懂叶导的普通话。 轿夫们都哄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坐轿子已经慢慢适应,不再像刚才那么紧张。 我们在说笑时,摄影师却在后面沉默不语,真是难得!大概是一夜未睡现在开始犯困了。石阶越走越窄小,小得只能过一人。 “还有多少路?”摄影师在后面突然开口问。 “翻过这个山坡就到了。”叶导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山,看上去路不远,但走过去起码还得二十几分钟。 “急了?山上有美女蛇等着你吧?”我讥讽道。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要下雨了!” 我抬头看天,虽然是个阴天,可还没有乌云密布。哪来的雨?我的头朝后仰了仰,说:“杞人忧天大概指的就是你这种人呀!看你这风华绝代、自以为是的派头,胡编乱造倒是可以理解,胡思乱想就令人费解了,看来你这人身上毛病不少呀……不过你放心,既然你愿意替我付路费,我也不能让你吃亏,我免费为你做心里治疗……” 我的话还没说完,猛地吹过来一阵狂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黄豆般大的雨珠“噼噼啪啪”从天空落下,开始是几粒砸在我头皮上,我还以为是山泉水,顷刻间,雨点密集地扫落下来。 轿子在一瞬间剧烈地晃起来,雨来得太快太猛,狂风大作。轿夫们也没有思想准备,我更是惊慌失措,想站起来,双手一松,身子没稳住,从轿子上滑落,重重地落在陡峭的石阶上,浑身一阵钻心的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又顺着石阶朝下滚去。我的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下糟了,我一定会摔得半死或者残废。 这时,一双手闪电般托住我,一个声音在叫:“快!挡住!”低下的两个轿夫手抓住石阶旁的藤条,并排挡在路中间,形成一堵人墙。我已经被他死死接住,是摄影师! 他喘着气,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做梦都没想到会落入他的怀里,从他嘴里吐出的热气就吹在我眼睛上。他看上去异常惊慌,脸色都变了,“没……没事吧?”我动了一下,想从他怀里挣脱,身上却尖锐地痛。 我皱着眉头,咬牙低声说:“没……事!” 我们淋在雨中,一个轿夫建议躲到旁边几块突出的岩石后避雨,叶导浑身水淋淋地赶下来,见我还能走,他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说。 “我实在没想到英雄救美这一幕是在暴雨中演的,有点难度呀!”摄影师轻轻放下我,恢复了原貌。 他刚才确实有点异样,连我都感到别扭。听他一开玩笑,我也自然许多。真是奇怪,刚才心跳得很快,好像特别害怕他变成好人。 风吹得我站立不稳,我只好一只手扶住摄影师,雨点随着风势四处散落。我们躲到岩石下,我几乎是被摄影师抱过去,我的左脚扭了,不能着地。摄影师把我抱过去还客气地向我道谢,“谢谢你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头顶的岩石无法挡住雨水,那几个轿夫抱着头蹲在树叶下,浑身湿漉漉,我叫他们过来,大家挤一下。他们拼命摇头,说他们习惯了,不在乎淋雨。 我的衣服正在一片一片地湿过去,一阵阵透凉浸入全身,我打个哆嗦。 “山里的气温变化大,你应该穿我这种防雨防风的衣服。”摄影师说着脱下他的衣服,披到我身上。 “我不冷。”我生硬地说,并不想感激他,虽然他刚才表现勇敢,但如果换成别人,我想同样会做到,这并不稀奇,他别想因为刚才的举动,让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有些赌气地将衣服塞到他手里,说:“我从来不穿男人的衣服。” 他接过衣服笑起来,“过去不穿不等于现在不穿或将来不穿,任何事情都是在变化的。”我把头偏向另一边,尽量不和他的目光接触,我有些害怕他的目光了。 雨还在下,整座山林都在风雨中摇动。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头发湿了大半。前面的湿头发贴着额头,双手交叉抱住自己取暖,嘴唇一定发紫,脚上还有一块乌青正在一阵阵地痛。摄影师紧挨着我站立,用身体挡住飘向我的雨点。我们彼此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我想到他刚才出手的动作,真是快得惊人,他说他是摄影师,他真是摄影师? “刚才……谢谢你!”我说。 他双目含笑,贴着我的耳朵大声问:“你再说一遍,我没听见,雨声太吵了。”他俯下身时,嘴唇快触到我的耳根。 我连忙避开,这个动作在慌乱中做过头,让自己脑袋碰到岩石上,痛得我大叫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他一边高声嚷嚷,一边伸出手满脑袋地帮我揉。“啊!出血了!好多的血!”他惊恐万状地大叫。 “真的吗?”我顾不了手臂的痛,双手在头上胡乱摸了一遍,血影子都没有。这时,他开心地笑起来,我才知道他在捉弄我。我一把将他推到雨中,他双手抱着头,站在雨里叫着:“你这女人真没良心,刚才我救了你,这么快就忘了。”叶导站在另一边朝他挥手,“快!你到我这边来吧!城里女人,还是少惹她们。” 摄影师躲到他那边,他们俩紧挨着挤在一块岩石下面,我满足地看着他们缩在一起的狼狈样。活该!要不是逼着我坐轿子,我也不会摔跤。我一脸坏笑,对着摄影师挤眉弄眼,他的脸正对着我,满不在乎地朝我微笑,还是那种迷死人的微笑。 “你老兄要找老婆还是到我们这里来找吧。我们这里的女人,听话得准保你老兄没脾气。……你听我说句顺口溜,老婆是盆洗脚水,蹬了一盆换一盆。”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瞧那嘴尖皮厚的毛笋样,回家准是个妻管严,在这里瞎吹啥? 我说:“叶导,我给你讲个笑话。从前有个瘦弱的秀才,娶了一位强壮的老婆,这位可怜的秀才夜夜被老婆折腾,最后得了狂想症。有一日在人前吹嘘自己怎么折腾老婆,他说‘我老婆就是我的驴子,我骑在她身上,手执鞭子,我说朝东,她不敢朝西,我说跪着,她不敢趴着,她若敢让我不舒服,我就狠狠地抽她、抽她……。正咬牙切齿说得起劲,人群中突然传出他老婆的声音。好你个死驴!说谁呢?他一吓,当场就尿裤子啦!” “哇!拐着弯骂我呢?我可不是那秀才。”叶导急喉喉地伸长脖子叫嚷起来,我拍着手哈哈大笑,摄影师也跟着笑。一群轿夫似乎也听懂我们的话,全站起来跟着乐。这个时候,我就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叶导“蹼“地一声笑出来。 雨终于停了,雨水洗去浮在眼前的尘埃,让视线一下开阔,天空碧蓝,有白云飘浮,山野更是一片清新明朗。四周围的树叶绿得发亮,我不停地深呼吸,好像要一口把这里的空气吃下去,可是我的鼻子很不争气地堵住了。 剩下的一段路我坐在轿子上,越发得小心奕奕。刚才摄影师替我上创伤药,他的行李包里竟然还备着药,趁他在包里找药,我提出要看他的照相机。他立刻回绝,说刚才给你看你不要,现在不行。 “人家相机都挺沉的,我看不出你的相机有多少份量。”我开始挑毛病。 “你不相信我是摄影师?”他抬眼朝我看看,“你真应该去做警察。”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警察。”我反问。 “就你?算了吧!你还得请个人保护你呢?”他摇了摇头。 “你别小瞧我?我要是那种胆小的,也不会一个人跑这儿来。” 我怎么一下子和他说这么多话,好像还很在乎他对我的评价。我一眼看出他脸上的得意,忙换了口气,“和你这种人说不清!” 真看不出他这样油头油脑的人,还有心细的时候。我看着他俯身给我上药,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件事,简直比护士还细心。 我忍不住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笑了,“怎么,打算给我写情书。” “吓!我可从没见过自我感觉像你这么好的人。”我笑着说。 他上完药,说:“我叫林辉。”林辉?这名字很多人用,我好像随处可以看见,但又好像从来没见过。 “那你叫什么?”他问。“不告诉你。”我卖起关子。 他抬眼看我,“这不公平。”叶导忙逮住这个讨好他的机会,“她叫林清清,是服务台小姐帮我查出来的。是吧!林小姐,你就别老是戏弄这位大哥,他待你多好呀!他刚才还救……”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我是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位业余导游,他让我一个上午在山里转悠,淋了一身雨,要找的人还不见踪影。 “我问你,我要找的人呢?你那么多废话,让我跑这么多路,也不知道看气象,不知道出门带伞,你以为导游这么好当?挺简单的事,让你做复杂了,你干吗不让那个知情人过来一躺,他可是轻车熟路。” 叶导朝我摆摆手,一脸无奈,“我不和你多说,我怕你了!你要是亲眼看见她,就知道为什么得你去见她。” “为什么?”我问。 “我不告诉你,你很快可以见到她了,就在眼前,那……不远了。”叶导手臂伸长指着前面的一片丛林,然后溜进轿子里去,轿夫们抬起他,匆忙朝前奔去。我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轿子,想着叶导模棱两可的话。 “真有这事?”林辉好像直到现在才相信,他微皱眉头自语自言。 第十一章 一座空荡荡的寺庙 山谷嗅寂无声,仿佛一切活动的生命沉寂在某个我们未知的角落。没有鸟鸣,树木不适时宜地脱落叶子,这种南方地区种植普遍的树木,在其他地方正郁郁葱葱。我们的心情被周围的景致牵引,无心多说。看得出,这一片生命正在走向地老天荒,让人心寒。 轿夫说什么也不愿继续往前走,他们一脸诚实地告诉我们,还有一小段路是必须徒步行走,就是县长来了也不例外。他们把县长看成是最大的官,足以镇住我们。 看来钱打动不了他们,他们不是冲着钱,是冲着某种令他们敬畏的东西。 我们没有计较,相反的,行走便于观察,可以满足好奇心。这一路石阶已隐退,一条泥沙路蜿蜒向前,路面坑坑洼洼积着水,因长久没人走,杂草丛生。 一路没有遇见行人,没有看见房屋,没有听见鸟鸣。树木光秃秃的只露枝干,这些枯干的树木没有在日晒雨淋中倒下,孤傲地挺立着,冷眼瞧着我们三个活动的生命。 怎么回事?我发现叶辉和我一样,困惑地环顾这一切,他大概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景象。他眯着眼,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变得安静的样子比先前迷人。见我在看他,他说:“它们好像打动我了。”说着他取出相机,开始对焦距。 我差点忘了他的摄影师身份,他莫明其妙地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场景,从这种场景中捕获刺激人眼球的相片。我皱着眉头看他那副陶醉其中的样子,心想他也许是一个能自得其乐的人。 “走吧!”叶导催促我,眼睛却死死盯着林辉,脸色阴沉。他的脸色告诉我,他是不喜欢林辉在这里拍照。我想他不至于愚蠢到认为拍照会吸走谁的灵魂吧! “发生了什么?树木好像全枯死。”我向他提出问题,我看不出眼前的景致和我要找的人存在多少联系。 “许多年前就这样,谁知道呢,也许是水土不服吧!……这地方,连人也活不长。”他怆然叹气。我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怎么会伤感起来。 “为什么?”我追问。 他不答,只是认真地走路。我知道在这里我无从选择,但我必须清楚眼前看到的一切,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什么,让这片本应生机盎然的树丛变得如此凄惨。 “那你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有些生气。 叶导突然站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不是我愿意带你来,是我奶奶,是我……奶奶说的,她要见你!” 我想我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了,但叶导的话仍使我大吃一惊,这件事怎么会牵涉到一个“奶奶”?这个“奶奶”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否则,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愿到这个鬼地方来。”叶导小声补充一句。 “你奶奶做什么的?”林辉收起相机走上前问,他也变得和我一样认真起来。 “反正你们马上可以看见她,有什么事你们问她。我们快走吧!” 叶导说完顾自往前走去,我疑惑地望着他匆忙远去的背影,心想,看来他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把我们带到目的地,他的任务也完成了,现在他不想多说话,连敷衍我的心情都没有。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想见我的原来是一个“奶奶”,她想见我?竟然是她主动想见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悬念,是王笑牙给我设置的吗?她在考验我的耐心?马上就会找到答案了。 林辉在后面叫住我,“别只顾低头走路,你看看前面……” 我相信我并不胆怯,但眼前的一切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慌忙止住脚步。前面,一排排墓碑拦住我们的去路,这些墓碑看上去年代久远,碑上结满青苔。 我们怎么会走到墓地上? “你确信是这里?你确信就这一条路?”我大声对着叶导喊。 这家伙已经是第两次吓唬我,我现在怀疑他是故意的,他不是说过他讨厌城里女人吗?他在找法子整我发泄他变态的想法。 “你把我们带进这个鬼地方,你有什么居心?”我冲到他面前。 “还有一条是水路,得你自己游过去,今天没船!我不想和女人计较。”他冷漠地说完,躲到林辉身后。 林辉双手插在裤袋里,继续保持着他的迷人风度,目光静静地注视眼前那片场景,仿佛他要看穿这一切。他朝我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女士先请!”这个坏家伙,又开始促弄我。 “这是在中国!”我提醒他。 林辉转头问叶导:“我们真的只有从这里过去吗?这似乎……很不礼貌!”他耸了耸肩。 叶导眼睛朝上一翻摇摇头,表示他无计可施。气氛有些压抑,我们仨仿佛走到地球边缘,举步维艰。 我冲着林辉微笑,开始鼓动他,“不就是一片坟场吗?何况没有墓,只有碑,没见识过?真不敢相信?活人你都不怕,你还会怕死人吗?……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出来一趟,你得给我留下好印象,千万别……”没等我说完,林辉果然大踏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把我旯在后面。他脚踩着那片墓地,身子还晃两下,好像生怕踩到谁的手。 “我是害怕白骨精……”他回头抛下这样一句。我知道越是紧张时越需要放松自己,于是故作惊讶地反问,“你是害怕脚底下冒出什么来吧!”,他又重复道:“是呀!你不是说这山中有白骨精吗?” “嘘!嘘!嘘!”叶导脸孔涨得绯红,拼命示意我们小声点。林辉没有看见,沉浸在他的玩笑中,嗓音又恢复先前的样子,“这脚底下要是真的冒出白骨……”话还没说完,叶导疯了似的冲上前,伸手想去捂林辉的嘴。 叶导反常的举止把我吓一跳,还没等我看清,林辉已经一把将他按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林辉的出手,反正我只眨了一下眼睛,叶导的一只手已经被林辉反转到背后,身体动弹不得,他痛苦地“嗷嗷”直叫。 天哪!在拍武侠片吗?我惊得目瞪口呆。 “快放手!他的手要断了!”我尖着嗓子大叫。林辉松开手,好像意识到自己失态。 “我在特警队呆过,本能反应。”他解释一句,眼睛看着叶导,“到底什么事?” “你……你刚才说这话,是……是大不敬的!”叶导喘着气解释。他被林辉吓得不轻,我也一样。我得替叶导打抱不平。 “你不应该这样欺负他,还有什么招术全使出来,别突然之间吓唬人!”我气冲冲地说。 “是我错了!”林辉拍了拍叶导的肩膀。 “没……没关系!”叶导两眼直愣愣盯着叶辉,一脸恭恭敬敬的笑,那样子好像对林辉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瞪着这两人,一个是当过特警?一个是正在当野导?全让我碰上了。 “这里埋着的人是不是和前面那座庙有关系?”林辉继续提问。他提到庙,庙在哪里?我抬起头寻找,果然,山腰处一座寺庙隐现在前面密集的枯枝间,在这荒山野岭,人烟稀少之地,哪来的香客呢? 这家伙眼神真好。我不得不佩服地朝林辉看看。 “是呀!都是……尼姑。”叶导靠近他,讨笑地答。 尼姑!一听到是女性,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摄影师越来越像侦探,他环视一圈,开始对墓碑进行清点, “一、二、三、四……一共十四块墓碑,都是尼姑?怎么全都埋在这里,这里是寺庙的墓地?这些尼姑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死去,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 一阵风吹过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林辉的话听得我浑身发悚。 当有异常事情发生时,是不是意味着离王笑牙越来越近?这种感觉令我既兴奋又紧张,我不去理会这两个男人的好奇心,快步穿过这些形状和大小都一致的墓碑,把他们丢在后头。 我走进这片诡秘的枯枝从,密集的枝条异常尖锐,它们一定遭受到一场在劫难逃的厄运,对周围一切表现出过分的警觉,当我的手指触到它们时,一阵刺痛立刻使我缩回来。 怎么回事?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一定有一些可怕的事情曾经发生过。是王笑牙干的吗?顷刻之间,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袭上来。假如有一天,王笑牙想要杀人,那不是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老天! 寺庙门前一个人也没有,一座没有香客的寺庙,僧人们靠什么度日。看它残败破旧的外墙,裸露出长年失修的痕迹,我猜测是一座即将被遗弃的旧庙。万万没想到,叶导会带我来到这里,一个被称为“奶奶”的人想见我。她静静地守在这里,一定还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每往前走一步,心跳就兴奋地加速。 一扇沉重的大门半掩着,门前的台阶清扫得干干净净。门旁镶着一块青石碑,石碑上写着清虚庵。 我推开门,门“吱吱呀呀”地叫唤一声,那声音也足以让我的心跳更猛,我深吸一口气,抬脚小心迈步进去。 里面是一块宽畅的空地,围着一圈厢房。看来这不是正门,正门一定在前面,就是叶导说的那条水路。 四周围静悄悄的,我站在空地上,等待着那个想要见我的人。 “来了?”一个苍老得沙哑的声音从暗处传过来,我盯着声音的出处。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佝偻着背,从里面一间厢房里颤微微地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上世纪哪个年代出生,但可以确信,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那段岁月她经历过。 这个苍老得我都快分不出性别的老人,和王笑牙会有什么联系? 虽然叶导已经透露她是他的“奶奶”,我还是万分惊讶地紧紧盯着她。她个头矮小,面容清瘦,一张脸和露出的手,只剩皱巴巴的皮松弛地贴着骨头。头发白得发亮,整齐地向后梳,在耳根边剪得齐刷刷的。身上一件暗灰色的布衫,一条黑色宽脚裤,看上去朴素干净。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几乎静止的眼睛上,这双浑浊的眼睛并没有盯着我,而是奇怪地盯着我侧面的一个位子,这使我不得不尴尬地东张西望。但她分明是在和我说话。 叶导和林辉还没进来,这里只有我们俩。我突然感到头晕,手在额头上抚了一下,额头有些发烫。我怎么啦?大该着冷了。 “你别介意?我已经看不见什么了,除了对光线明暗还有反应。”她虽然声音沙嗓,但讲话简捷清晰,是一个有文化的老人,我在心里猜测。 这时,叶导和林辉到了。叶导叫了她一声,果然是叫她奶奶,她郑重地点点头。叶导孝顺地迎上前,扶住她,一脸的敬重。 林辉显然是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一座空荡荡的寺庙,静得像坟墓,只住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还有其他人吗?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他的脸上挂着和我一样的疑问。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他正在找机会溜到里面去,从一个瞎子眼前溜掉,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进一间厢房,这间朝东的房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里面一张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只沉重的木箱子。那只木箱子吸引了我,那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木箱,外观陈旧得泛黑,箱子被一把老式铜锁扣住。 我紧盯着箱子看,目光真想穿透隔层,渐渐地我内心仿佛感应到什么,是一件有灵性的异物,它藏在里面正在不安地涌动。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箱子上。 “你有感觉吗?”这个瞎子竟然这样问我,我慌乱地缩回手,“是的,很热!”我机械地答。 老人已经坐下,她的目光还是不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位置,但竟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敢再乱动,她坐在床上,叶导安静地坐在她旁边,而我毫无选择地坐在唯一一把空椅子上,面对着她,这样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 “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不能多留你们,在黑夜来临之前,你们得走。”她淡淡地说。林辉一直没有走进来,他一定又像个侦探一样去搜寻一番,但愿他不会遇见麻烦,这地方阴森森的实在让我害怕。 “你找的这个人五十年前就死了。”她慢悠悠地说。 我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所以,她不是你妹妹,她是另外一个人。我相信你要找的那个人也不是你妹妹,你和我一样,命运让我们在某一时间巧遇她们,她们又让我们生活在不安中。我和你相差半个多世纪吧!姑娘,但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她停顿下来,目光搜寻着我,“你在听吗?”她侧过头问。 “是的。”我答。 “那就让我继续说下去。晓勇也不是我的亲孙子。许多年前,我在寺庙门前捡到他,我将他托付给村里一个老光棍,他孤苦零丁半辈子,连个媳妇也没娶进。我把晓勇送给他,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把他抚养成人。这孩子很孝顺,长大后得知是我救下他,就常来寺庙看我,给我送吃的,还管我叫奶奶。昨天他来时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就知道我等了五十多年的人终于来了,我可以放下心。” “这……”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睛朝叶导看,原来叶导叫晓勇,这小骗子,我在心里暗暗骂。 我顾不上和他计较,眼前让我疑惑的事太多。我和她要等的人有什么关系吗?这里的情景,这里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太陌生,我甚至做梦也从未梦见。这是不是太离谱?这老人一定是弄错人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她怎么知道我是她要找的人?我虽然感到这件事很可笑,可为了让老人不失望,我还是默默地接受她的想法。 难道还要让我和一个瞎子争论是非对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你什么也不用说,你只需静静地听我给你讲这件事情的经过……” 第十二章 五十年前的往事 五十多年前,那时我很年轻,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到这个县城里教书。我的学生中有一个很特别的女生,这个女生和你要找的人一样。这是我后来发现的,开始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内向胆小的好学生,平日不言不语,大眼睛总是紧张地望着四周。但很快,我发现这孩子与众不同,她不仅成绩优异,读书过目不忘,还特别喜欢思考,常常孤独一人站在高处,仰望天空。 我是个教师,凭我的眼光,看出这个孩子是个难得的天才。我开始接近她,慢慢发现这孩子竟然有超常的能力,她能预知即将发生的事。 记得有一天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她突然匆匆跑进来,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她喘着气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让我别在九点之前回宿舍。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只是哀求我答应她。看她小心谨慎又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只好点头答应她这听起来十分荒唐的建议。她在我办公室里呆了一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叫她回去睡觉,临走,她又不放心地让我再答应一遍,她看上去举止古怪。尽管这样,我还是听了她的建议。 那一次是她救了我。大约是在八点四十分,这个时间我一直记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仿佛是昨天发生的。我牢牢地记住这个时间,因为我通常在这个时间回宿舍,可那一天我是过了九点以后回去的。八点四十分,天空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电光,这道电光太强,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办公室一只二十五瓦的电灯,跳了一下熄灭了。我站在黑暗中紧张得不知该做什么,紧接着一个震天响的惊雷,仿佛一颗炸弹猛然炸开,我感觉到砖木结构的房子晃了晃,头顶还有泥沙‘唰唰’落下。 我当时确实被吓得不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直到我听到外面吵闹声,有几人拿着手电筒跑进来,校长也赶过来,见我坐在办公室安然无恙,他们才轻了口气。 外面的情形真是吓人,通向我宿舍的那条路被电光击中,路旁一棵樟树拦腰切断,地上还露出一个坑,泥土被烧得漆黑一团,周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味。大家都说我命大,我知道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我那时很年轻,思想朴素,心底里有什么事都会向组织汇报清楚,不敢有一丝一毫隐瞒。当天晚上,我就把这件事向校长如实作了汇报。校长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没有太介意,很快我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可是一个月后,我突然发现她不见了,我焦急地打听她的下落,有人说她退学了,也有人说她回家照顾父亲。可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我知道这件事的起因一定和我有关,我去找校长。校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不能留这样的学生继续呆在学校里,因为她会影响其他正常的学生,扰乱学校正常的秩序。他说完这些,竟还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说,我也是为你好,如果她继续呆在这里,你以后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学生。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认为她是一个不正常的学生,而且会把她的不正常象瘟疫一样传播给学校里的其他人。 我只有哑口无言,我憎恨那个没有人性的校长。他让她离开学校,让她失去受教育的机会,我也后悔自己太相信他,我害了我的学生,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以后的日子,我处在深深的自责中。 半年后,有一次,我突然在街上看见她,她正和一个马戏班在一起。当时街上人群喧闹,那个马戏班的表演吸引了许多人。本来我是不喜欢凑热闹,但自从她不知去向,我就开始注意周围的动静,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我都要去看个究竟。所以,我也凑过去,就听到有人在说,这是真的吗?隔这么远,能把一杯玻璃杯打碎喽!不会是我眼花了,或者做手脚了。别!听说这姑娘功夫好得厉害,全是货真价实的,不掺假。我激动地推开人群冲到前面,一眼就看见她。她表演的情形就是你在那张报纸上看到的,这可不是虚构,只不过没有写明时间,让你误解了,那其实是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的报纸呀!唉!” 老人叹口气停顿下来,她需要休息,长时间的讲话令她呼吸急促。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不好意思,没有多余的杯子。”她一脸歉意地解释。叶导忽然想到什么,起身从包里取起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 “林辉呢?”他问。 我摇摇头,老人轻轻笑了笑,“他一定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其实我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好多年前就没有香客了,寺庙还是老样子,房子没有多出一间,也没有少出一间,就是空荡荡没有人住,已经破旧不堪。也许过不了多久,政府会想到这里,会重新修缮。但发生了那件事情后,恐怕再也不会有香客,或者要过好多年,等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时,一切又会重新恢复。瞧!你现在还能看出它当年是多气派呀!” 透过窗户能看到庙宇巍峨耸立的屋宇,老人眼里含着深深的惋惜。那段历史埋在她心里半个世纪,如今她娓娓道来,仿佛一切场景只是发生在昨天。 “刚才讲到哪里了?”她沉思着问,我忙提醒她,她点点头,“是呀!我看见她了。我真不愿描述当时的情形,她那时只有十四岁,可看上去却有二十多岁,她的脸孔,五官没有变,只是成熟得和她年龄很不相称。我看见她时,她正出手将一只玻璃杯一掌击碎,她喘着气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我看出来,马戏班把她当摇钱树,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表演,她体力消耗很大,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被活活累死。我拨开人群,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一见是我,眼睛顿时红了。我走上前抱着她的头,我说,好孩子,你还小,该去读书,老师带你回学校。她一听这话,立刻挣脱我,一个劲摇头,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难言之隐。我想把她带走,她太可怜,她还是个孩子,生活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正当我劝说她跟我走时,马戏班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他们凶巴巴地叫我闪开,不要影响他们做生意,说着就把我推出去。等我再回头去找她时,发现他们已经把她带走了。 当天晚上,我又一次见到她,我找到她住的地方,那是一座废弃的仓库,仓库外堆放着许多垃圾。我推开仓库大门,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我想她怎么能这样生活呢? 这时,在一堆木箱子后面,传出一个男人的打骂声,你本来是臭要饭的,是我们收留你,你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我们还给你钱让你替你爹看病,你想恩将仇报?你这个不要脸的,不打你就不老实了,是吧?我一眼看清遭到殴打的人,正是她,她没有反抗,没有躲闪,她的嘴角上流出血,也没有去擦,她笔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马戏班其他人有的看热闹,有的忙自己的事,我真不明白他们的心肠怎么这么冷。我发疯一样冲过去,大声责问,你怎么可以打人,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那个男人这才停住,冷眼看着我。我走近她,再次叫她跟我回学校,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可是她太倔强,我后来知道她父亲病重,母亲生下她就去世了,她需要赚钱养活父亲,还要给父亲看病。她一定是不想麻烦我,我见实在劝不动她,就给她留了些钱,她硬推让着不肯收,直到我同意是借给她的,她才犹豫着收下来。 那一夜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她,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她在我眼前我却不能帮助她,我实在于心不安。快到半夜时,我恍惚听到大街上传过来一阵喧哗声,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西北方向天空被映得通红通红,隐约传来的声音中有‘着火了’的叫喊,我慌忙起床,心‘砰砰’乱跳,总感到与她有联系。 等我急匆匆跑到出事地,我已经腿脚发软站不住了,我看见那座仓库完全淹没在火海中。现场很乱,有人在指挥救火,部队也来了,拉起一根绳子把我拦在外面。当时我几乎疯了,几次想冲过去。我呼叫着她的名字,但被一个公安死死抱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间仓库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我的脑子一阵一阵发晕,黑暗中好像听到政府那帮人在大声说话,有活的人吗?有一个,是女的,带回去做笔录。 听到这话,我高兴得差点哭出来,老天保佑!她还活着!一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是……她吗?奶奶。”叶导,不!这回应该叫他晓勇了,他正失魂落魄般盯着他奶奶,就在昨天,他还在嘲笑我。现在这一切从他奶奶嘴里说出来,他明显受到惊吓,讲话声音竟微微发颤。可惜林辉不在,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老人没有应答,抬起一只手,抹眼角浸出的泪。一个瞎子哭了,我第一次看到,感觉流出的不是泪,是血!我忙抽出餐巾纸轻轻放在她手里,她抚摸着,没有去擦眼泪,似乎舍不得用。回忆往事令她异常痛苦,对往事清楚的记忆,让我相信她独自呆在这座空荡荡的寺庙,一定是不想忘记,过去的影子始终在追随着她,如同我无法忘记王笑牙,无法忘记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梦似幻般的时光。 老人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握住她孙子的手,她点点头,回答了她孙子的提问。 “第二天,我就赶往公安局,那时的公安人员都是部队里刚刚打完仗的军人,他们纪律严明,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只好四处托人,一个星期后,我才打听到那个死里逃生的女人确实是她。她案情很严重,有纵火嫌疑,烧死这么多人,制造混乱,无法排除敌对分子嫌疑。我急得没办法,又冲进公安局,强烈要求见领导。我告诉他们如果领导不来见我,我就呆在公安局,随他们处置。 这样磨了很长时间,总算有人肯来见我,一个表情异常古板的中年人,他脸色阴沉,一语不发听着我说,我一遍又一遍向他解释,被她抓去的那个女孩是我的学生,不过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她不可能也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发挥了一个语文老师最出色的口才,希望能够打动这位看上去铁石心肠的军人,他刚刚从战场归来,他应该热爱百姓。 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静静地听,等我说完,他才抬头。他声音沙哑着缓缓地告诉我,我一再表扬的这位好学生在二十四小时前,杀害了他十八岁的儿子,一个还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他没有详细说出这件事的经过,只是冷冷地注视我表情的变化,我们彼此对视。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不是傻子就是骗子。他鄙夷地瞧了我一会,转身走了。 他脸上的痛苦是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能看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公安局,好像是被一个战士扶出来。他也许是实在忍受不住好奇,透露了事情的经过。 太可怕了!他说,他从前没有见过这种杀手,如果不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再加上天生的狠毒,是根本造不出这样的杀手。他理所当然地称她杀手,我脸色苍白地听着,他一边说一边还做出手势。他说,那女的,一开始很紧张,缩在墙角,浑身颤抖,那对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我们。我们都有点可怜她了,根本没有防备。首长的儿子负责审问她,他叫她过来,一连叫了几遍,她都站着一动不动,眼睛还是那种怪里怪气的样子,死死盯着我们。首长的儿子恼火了,气冲冲地上前,想把她拽过来,就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只看上去孱弱的手臂,非常利落地在空中一挥,只听‘咔嚓’一声,首长的儿子头颅落地。真是太可怕了!那个战士说完不停地喘粗气,目瞪口呆看着前方。然后,他自言自语,奇怪!我明明看见她的手,根本没碰到他的脖子,他的脖子怎么就断了。你知道,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她用什么东西杀人,她手上什么都没有,真的! 那个战士被吓得不轻,最后他支支吾吾,一再声称,他是相信科学,反对迷信的。我告诉他,我也一样。 回去后,我一连病了好几天。等病情好转,我陆续听到关于她的最后一点消息,她已经被转到省里,有人说是关在一座孤岛上,也有人说被送往一个秘密的军事基地,反正她离开我,离开我们这座县城很遥远。大家偶尔谈到她时,神色紧张,仿佛她会突然之间从某个地方冒出来,重新演绎令人恐怖的杀人手法。老人们坚信她是魔鬼附体。 大约过了一年以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的房门竟然‘啪’响了一下,自动打开。我睡觉一向惊醒,听到门开的声音,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我瞪大眼睛紧盯着半开的房门,黑暗中,一个人闪身进来。她动作迟缓,在门口停留一会,慢慢朝床边走过来。她披头散发,浑身一团漆黑,看上去异常恐怖。你是谁?我惊问。她停了好久,不说一句话,我只好自己凑上前,原来她在流泪。我冲过去,抚住她的肩膀,当撩开披在她脸上的头发时,我惊喜得叫出声,是她!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可是!我还是不敢认她,她应该不到十六岁,可是眼前的她,看上去快六十岁,除了那双大眼睛还是从前的样子,其他一切我根本无法和我那个学生联系起来。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我惊惶失措地问她,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含满泪水,模样怪异地 盯着我。我紧紧地抱住她,虽然她看上去比我母亲还老,但我知道她是我的学生,她一定经历了巨大的磨难。 隔了一会,她平静下来,轻轻推开我,她说,她跑出来是为了父亲,她知道父亲活不长,她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可还是迟了,父亲孤零零死在床上。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抛弃他,他们用光属于他的钱,却不肯收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病死。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外面的光线映在她脸上,我看见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一股寒冷的杀气,那股杀气瞬间化成一道幽蓝的光,从她大眼睛里一闪而过。她的眼睛会发光,我第一次发现,这种光不是属于我们的。我顿时清醒过来,我问她是不是又杀人了。她说是的,她说那个村子里的人不应该继续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没有比结束他们更好的。她说完还冷冷地笑笑,笑声阴森森的,我意识到她不再是我从前那个胆小的好学生了。 可我还是想去保护她,她太可怜了!是谁把她折磨成这样?是谁让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还是个孩子,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我想她既然找到我,把我当成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我有责任帮助她,我这样做没错吧!如果换成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做?” 老人转了转头,寻找我坐的方向,急切地问我。我动情地答:“是的,我会和您一样帮助她,不让任何人再伤害她。”老人欣慰地笑了笑。 “虽然她惹出天大的祸,我还是没有一丝的犹豫。我带上几件衣服和几年的积蓄,拉起她,我说,跟老师离开这里,老师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和她两个人连夜离开县城,趁着夜色翻过几座山,来到这里。 清虚庵的师太和我家有几份交情,我父亲在世时,给过不少资助。我们一家每年都来进香,解放后,因为父亲去世,家境逐年贫困,母亲又胆小怕事,就不再来了。但这条山路,我从小就很熟悉。我带着她,在黑暗的丛林中奔走一夜,竟然没有迷走。晨曦初现时,我们到了。师太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她一看就知道我们落难,她没有多问,打开寺门把我们领进来,直接安顿在后院的厢房里。就是这里,唉!我现在看不见了,但这里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 她一见到师太,忙跪倒在地,拼命朝师太磕头。她肯求师太收她做尼姑,师太看了看她,没有答应。师太说她心中有仇恨,眼中有杀气,暂时不能收她。我看出她很失望,安慰她,只要静心呆在这里,不去想其他事情,一心一意念经求佛,师太会改变主意的。她果然很听话,高高兴兴地住下来,每天早早起床,挑水扫地,她的动作快得神奇,我们明明看见她刚刚拿出扫帚,眨眼功夫一个院子扫完了。师太对她很满意,准许她空时去前殿听经。我叮嘱她尽量避开生人,香客们来时,就老老实实呆在后院厢房里,千万别出去。一开始她还听进去,可时间一长,就麻痹大意。 第十三章 清虚庵劫难 在我离开寺庙三个月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我正在上课,是母亲派家里过去的长工跑来告诉我,他见到我时,喘着粗气,话都快说不出。他说,小姐,出大事了,公安还有部队把寺庙包围起来,他们限寺庙在下午太阳落山前交人。 我脑子里‘嗡’得一下,他还说夫人也就是我母亲特别生气,说我干出这种糊涂事,连累寺庙,连累师太。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我平生所有的力气,朝寺庙飞跑。我创造了我这辈子的奇迹,三个小时赶到清虚庵。” 老人低头喝了口水,将杯子交给晓勇,晓勇接过杯子,轻放在桌子上。房间里非常安静,整座寺庙都非常安静。还有多少人记得,五十多年前,这里曾被一群身强体壮的士兵团团围住,也许他们还荷枪实弹。 “那场景真是……唉!他们把她当成怪物,当成比阶级敌人更可怕的杀人魔鬼。阶级敌人可以举手投降,缴枪不杀,对她不行,因为她无需任何武器,就可以杀死对方。这里……到处都是士兵,还有透露消息的老百姓,士兵们个个手举着枪,紧张地盯着寺庙。这块地方变成战场了,几百号士兵对付一个衰老的女孩,在旁人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但对她……我想你是知道的,她其实完全可以逃走,我明白她为什么不走。 我向士兵恳求让我进去,我告诉他们我可以劝她走出来。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走过来,我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失去儿子的公安,我向他说明来意,并向她保证我一定会让她自己走出来,不会伤害任何人。他警告我,这是给我立功赎罪的机会,就看我的表现,如果她再次逃走……,他眼睛看着我没有说下去。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后果。他就放我进去。 我是从后院的这扇门进来,就在这片空地上,聚集着寺庙里全部的人。当我走进来时,除了师太和她,众尼都愤愤地瞪着我。她们正在逼迫师太交出她,我给她们带来灾难,我知道我对不住她们,所有的责任都让我一个人承担。我已经想好了,劝说她离开,从这些想要她命的人眼中消失,她做得到。 我说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让这些人永远找不到你。尼姑们立刻叫嚷起来,她走了!我们怎么办?我说我会去自首,与她们没有关系。 她一脸平静地看着我,听我说话,她古怪的模样和过份镇定的神态真让我心酸。我说完后,她走近我,大眼睛一眨一眨,然后,她清楚地说了声,谢谢!老师。 她很久没有叫我老师,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我的学生……只有十六岁……她……满脸的皱纹,凄惨得不能面对……,她是我的学生!” 老人低下头去,用我给她的餐巾纸抚住双眼,很快又抬起头。 “她外表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我问。 “是呀!奶奶,怎么回事?”晓勇也跟着问。 老人叹口气轻轻摇了摇头,“罪孽呀!在我四处寻找她时,她被送到一座荒凉的岛屿,在一幢白色的房子里,每天都有人来照顾她,他们供应她吃穿,给她检查身体,告诉她身体有病,需要打针吃药。他们看护得很紧,不许她乱跑,也不让她照镜子。她能安心呆在那里,全是因为她父亲。他们告诉她,只有她安心呆在那里,她父亲就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他们会给村里一笔钱,让村里把她父亲安顿好,他们还给她看照片,照片上她父亲和村民们幸福地呆在一起,照片上她的父亲穿着一件崭新的中山装,裂着嘴不知所措地笑。她相信了,可有一天深夜,她从梦中惊醒,突然感到父亲就要死了。当天晚上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等她来到父亲床边时,她看到的情景和她脑子里出现的一样,父亲饿得咽咽一息,已经双目失明的父亲流着眼泪握住她的手。她问为什么?父亲告诉她,村子里的人饿得发慌,把政府救助给他的钱和食物都分了……父亲话说到一半就离开了。她望着躺在床上只剩一把骨头的父亲,没有哭。当天晚上,她一声不吭地埋藏父亲,然后……她……唉!她杀光了村里所有的人,一个也没有留……” 晓勇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也一样,我想到王笑牙,悲剧会不会重演?我已经可以确信,老人说的那个她,一定和王笑牙有某种联系,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们才是同类。 她继续着她那段惊心动魄又令人心碎的回忆。 “……她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她郑重走到师太面前,她问师太,何为恶?何为善?师太答,心中有佛、一心为众,能舍生取义即为善,反之,即为恶。她又问师太,她是善人还是恶人。师太说你善心未泯,不能算是恶人。她笑笑,又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既为善人,为何遭此报应。师太说你杀戮无数,手中血债累累,今生自然当以命抵命,偿还这笔债,今生不还,来世也必定得还,终究逃不过因果报应。 她冷笑着,我除掉恶人,何罪?这世间遍地是恶人,不说远的,就说你这寺庙,我与众尼萍水相逢、无怨无仇,她们为何定要置我于死地。只因我能力超凡,经书佛语过目不忘,遭致她们忌恨,她们内心不能容我。身为佛家弟子,也难平息心中私欲,何况俗人。 她说得振振有词,这人世间我已不再依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只是你们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终究要报。’……我本怀着一颗善心来到这世间,可惜……她话说到这里停住,猛地转头看众尼,目光如冰似剑,众尼都吓得变了脸色。 我意识到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我对她说,你既然重新叫我老师,老师要对你做的一切负责,你做错了,是老师没有教育好,如果有罪,老师首先有罪。老师希望你离开这是非之地,远走异乡,从此好好做人。 ‘做人’两个字在她嘴里轻蔑地重复,她突然就狂笑起来,在众人惊奇不绝的目光中,她一边大笑着一边如风似影般穿越后院,身体透过一层层砖墙,进入前殿。 她最后的声音洪亮似铜钟,她不是在说是在念,隔出几十米远她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我们没有一个人听懂,她好像在念另一种我们陌生的语言。她念着念着,身体发出一道道红色光芒,那光芒向四周散开去,外面的士兵以为是佛祖显灵,吃惊的喊叫声传进来。等我赶到,那些红光已经在她身上化成一团火,我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控制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同时,我在心里连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我的身体是真实的,我能感到痛,我还能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泪。 这的确是真实的,我知道告诉别人,他们会以为我这老婆子疯了,我只有告诉你,我知道只有你相信。”老人说着,停下来歇了歇。晓勇表情僵硬,一会看他奶奶一会看我,他不时搓着双手,看样子被吓得不轻。老人握了握他的手,“奶奶知道你不会信,一直没告诉你。” “后来呢?她还活着吗?”我急切地问。 “她完全变成了一个火人,我和师太都明白我们没有能力救她。几个寺里打杂的,慌慌张张拎来水,拼命往火里烧,没想到火反而越来越旺,好像浇下去的不是水而是油。那团火开始是桔红色,大约半小时后,转为淡蓝,之后越来越蓝,蓝得光芒四射。众尼挡不住那蓝光的刺激,纷纷找地方躲避。外面开始有人涌进来,但马上尖叫着退回去。只有我和师太安然无恙,师太盘膝而坐,合掌念诵,替她超度。 我满脸是泪,眼睁睁地看着她销毁自己。在太阳落山前,她终于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块刚刚被火烤过的泥地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所有人都惊愕得面面相觑。 师太问我,我们送走的是神还是魔?我迟疑着答不出来。师太苦笑着说,是神会一走了之,是魔还会回来。让时间去证明吧。 唉!我和师太都不过是凡胎俗骨,假如能预知未来,许多不幸就都可以避免。 众尼打开寺门,师太陪着我一同出去。师太大声对外面的人说,贫尼以身家性命担保,她已自行了断,她不愿连累寺庙,也不愿落入别人手中,已坐化而去。 其实不用师太多说,刚才涌进寺庙的人都可以证实这个听起来荒唐的事件,他们报出两个尼姑的法号,这两个告密者证实了师太的话。 事情终于平息下去。寺庙安然无恙,我的罪名却没有因为她的死而赦免。我被劳动教养两年,在一座农场里种植西红柿和西瓜,像个农民一样整天在阳光底下晒。 一年后,他们得知我原来是语文老师,给我换了差事,让我给犯人们上文化课。这样我就有时间看书读报,我在省报上看到一条令我震惊的消息,这条消息报导了发生在清虚庵的怪事。原来清虚庵四周绿叶成荫的树林,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叶子纷纷落下,满山遍野的绿树林短短几天时间,竟落得一片叶子不剩,专家也无法解释这种百年难遇的怪现象……” “就是我们看见的枯树林?”我问。 “我不用多说,来的时候你们应该看见,几十年过去,这些树木一直没有长叶子,保持着那个时候的形状。它们好像变成石头了,枝条锋利,已经扎伤过行人,谁也不敢去碰它们。” “我当时看见这条消息,心里非常害怕,我预感到清虚庵还会有事情发生。我母亲来探望我时,我让她带消息给师太,请师太闭关或云游。我母亲后来真的去找师太,她……自从父亲去世后,她第一次去清虚庵,要不是我,她也不会去。”老人痛苦地合上双眼。 “奶奶。”晓勇关切地叫了一声。 “好孩子,奶奶没事。”老人又睁开她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这些树木枯死只是前兆,大家除了感到奇怪,并不恐慌。可是后来,真正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周围开始不断有人被送进医院,先是十几个,后来发展到几百个人,大家都说这是一场瘟疫,为了不让瘟疫扩散,我们这座县城被封锁,所有人不得外出,外面人也不得进入,就是消息也被封住。我是从我家的长工口中得知的,他告诉我这件人心惶惶的事,他说这些人身上的症状都一致,起先是落发,几天时间头发落得尽光,之后身体开始发痒,先是一小块痒,很快扩展到全身,痒的地方会出脓溃烂,烂得浑身散发难闻的臭味。得这种病的人多半忍受不住,自杀而死。奇怪的是死后,尸体溃烂之处竟会自动愈合,皮肤完好如初。医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病人痛苦疯狂地嘶叫,除了用止痛药和镇静剂缓解他们的痛苦,没有其他办法。 清虚庵里的尼姑得这种病一个按一个死去。 一个共同之处是所有得怪病的人,都到过清虚庵。我母亲因为我,没能逃过此劫。清虚庵一时被传成死亡之谷,无人敢去,师太决定封住清虛庵所有入口,将死去的尼姑葬在路边,也是为了阻拦不知情的香客进入。 这种怪病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清虚庵被封后,无人再得此病。两年后,我出狱,母亲已经去世,我无家可回;学校也早已将我除名,我失去了工作。我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清虚庵,我来到这里,这里已经不再是从前香客满盈、人来客往的清虚庵,这里真的变成无人之地、死亡之谷。 给我开门的是师太,只有她还活着。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我看出来,她时日不多了。她支撑着,就是等我回来。 第十四章 一个奇怪的梦 “师太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总算来了。话音未落,她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虚弱地说不下去。我急忙扶住她,悲哀地意识到,清虚庵内最后一个生命即将消失了。 我只有眼睁睁看着这个生命在我眼前痛苦挣扎,却无力挽救她。我从师太绝望的眼神中,看出被毁灭的不仅仅是肉体。 我得赎罪,是我给这片佛门净地引来灾难,我真是追悔莫及。 我将她搀扶到厢房内,她躺到床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我只感到手中一阵刺痛,低头看时,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一双手,这简直就是一对铁钳子呀!她的手……就剩五根手指骨了。 我解开衣袖,不禁大吃一惊,她浑身上下除了脸部,其他部位,几乎只剩一根根清晰的骨头。眼前的情形让我想到木乃伊,她就快变成一具活的木乃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禁放声痛哭起来,师太说,不怪你,别自责,清虚庵本难逃一劫,这是天意。 说完,她歇了一会,目光安详地注视着我,接着说,这下,我可以放心走了,我把清虚庵交给你。 我跪倒在地,我没有推辞,我明白这是我的责任,除了我,没有人会愿意来这死亡之地。 师太轻轻拉我一把,让我俯在她耳边,她继续说,你放心,她不会伤害你。 我惊觉,谁?但随即明白过来。她还活着?这一刻我内心涌起的,不是兴奋,是恐惧!真的,我也开始害怕了。 师太轻声告诉我,她一直没有离开过,一定要让她离开,带她到她想去的地方。她在报复,她在等待。 她又开始大口喘气,我准备给她倒茶,她却死死拉住我,不让我离开。她继续告诫我,她就藏在这里,在前殿下面。我急忙问她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叫我去找。 师太连着说了好几遍去找,一只手用力抬起,直指门外。我慌忙转头去看,门外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我起身走到门口,朝外张了张。正是黄昏落日时分,没有一丝风,庵内几棵枯树却在奇怪地摇摆着。我站到外面,细细地聆听,感觉不到风,空气仿佛凝固,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 可枯树还在摇摆,我紧盯着它们,它们在笑吗?还是在发疯?或者是在示威?我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那一刻,我发现我不再恐惧。这世界有许多奇怪的事情,不是人类的智慧能解释,但当它出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勇敢面对!” 老人朝晓勇坐的方向看看,晓勇正在出神地听,这时,不由点点头。 “我当时想,不管我面对的是魔是神,我都要教化她,让她停止杀戮。于是,我大声说,够了!如果这么多人的死亡,仍然难解你心头之恨,那你就杀了我吧!把我的命拿去,留下师太,我愿意替她去死……。庵内没有回音,我的声音却神奇地回荡着。 我等了等,周围似有一股阴风在流动,渐渐隐去,枯枝不再摇摆了,一切又恢复正常。 我松了口气,快步回到师太身边。我看见师太朝我眨眼睛,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就这样,我留在清虚庵,陪伴着师太,和她一起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我们村子里几位好心人的救助度日,日子虽然清苦,清虚庵从此太平无事。 唯一奇怪的现象是,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前殿那块她消失的地方,偶尔会出现一道蓝光,蓝光不断扩大。 我和师太都不去打扰她,我们知道她呆在那里,肉身已死,魂魄不灭。 师太三年前去世,临终前,她告诉我,前殿那块地下十米深处,是一座空穴,她就呆在那里。 我问师太,如何可以过去。师太交给我一把钥匙,让我等三年后,那道蓝光照亮整座清虚庵时,到前殿,在如来佛祖脚边,有一扇暗门,打开暗门可见一条地下通道,一直通往那座空穴,将空穴石门推开,可以找到她。 师太叮嘱我,将她放置在透明玻璃容器里,以免伤人。师太最后又告诉我,会有人来取。 就在你来之前一周,那道蓝光突然照亮整座清虚庵。我遵照师太的嘱托,打开暗门,顺着石阶走进地下空穴。当我推开石门时,一道蓝光在我眼前一晃,我的眼睛受到突然刺激,一时睁不开。 我等了好一会,那道蓝光终于熄灭,我的眼睛慢慢适应过来。手中的火把,照出空穴一团模糊的亮光,我朝着刚才发出蓝光的位置寻找,什么也没找到,根本没有她的影子。我在空穴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她的影子。我心里纳闷,是师太弄错了? 我再次找了一遍,空穴大约二十平均米左右,我很快把每个角落细细察看一遍,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正当我一筹莫展时,我抬眼发现我带进来的那只玻璃容器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举着火把凑近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块蓝色的石头,形状大小和鸡蛋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她已经化成一块美丽的蓝石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老人惊叹着。 我看了看老人的眼睛,很明显,为了取那块杀人魔石,她失去了光明。我有些紧张地转头去看那只神秘的木箱子,发现林辉已经站在门口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我和晓勇几乎同时叫起来,“你怎么才来?” 他朝我们点点头,故作严肃地向我们解释,他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一直没进来是怕打扰我们。 “我去转了一圈,清虚庵内众尼应该是中毒而死,这种毒真是世间罕见。是光中毒!” “光中毒!”我含糊地问了句,只觉得脑袋沉甸甸,眼皮困乏得睁不开。我想提醒林辉,别掺合进来,这件事和他无关。可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我怎么啦?耳边全是林辉的声音, “我取了一些样土,你们看,奇怪吗?土的颜色,全是蓝色的。我带回去,请人研究一下……别担心!老人家,我们会把这一切搞清楚的。”林辉语调亲切地对老人说。 老人的脸色却一下变了,“这土?你从哪里取来的?”老人急切地问。 “墓地,还有前殿,瞧!我戴着手套。咦,手套到哪里去了?…… 哈!白手套怎么变成蓝色?这袋子也成蓝色的,怪了!这毒真厉害呀!”林辉惊叫道。 “别碰它!千万别碰!孩子,你听我说,你们只能带走一样东西,其他什么也 不能带走。这土,快放下。”老人不停地朝林辉摆手。 …… 我再也站不住,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仿佛沉入深谷,我在谷中飘浮,穿越一片迷茫丛林,雪山、瀑布、森林、村庄、还有巫师、发出蓝色光芒的山洞……,天呀!这是什么地方?它们一会在我脚下,一会在我周围,我好像听到流水的声音,好大的水,水面涌起层层白色浪花。 一个人从水中冒出来,她笑迎迎地朝我走过来,不!是飞,双手如同一对翅膀,舒展开轻盈地舞动……清清!清清!她细声叫我,声音好熟悉!我迫不及待地奔过去,是王笑牙!真的是她! 我兴奋地朝她伸出手,王笑牙!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知道吗?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我真担心认不出你。 她站在浪花上,披一件黑色长袍,身姿飘洒。 我无法越过,她似乎故意不让我靠近。我大声说,王笑牙,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为什么穿黑色长袍?你的样子好奇怪! 她哈哈大笑起来,谁说这是黑色的,你看清楚了,这是蓝色的。 我心里猛地一惊,叫道,不!王笑牙!我不喜欢你穿蓝色的,快脱下!有毒! 王笑牙又大笑起来,她过去可从前没有这样放肆地笑过,清清!没有毒,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快过来。 她浮起在浪端,身体完全失去重量,如同童话世界中的仙女。 水越来越大,巨浪淘天,她被高高举起。 我抬起头,发现我的两旁是两座刀削般平整的山峰,中间一条峡谷细长如带,水呈银白色,水流湍急。 我大喊,那里太危险!大水会把你冲走,你快下来,别玩了! 我的耳边有轰隆隆巨响,声音惊人,我寻声望去,那声音是从两峰上的石洞中发出。这两个石洞几乎位于同一条水平线,遥遥相对,形状大小竟然一模一样,仿佛一对孪生姐妹。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惊叹不已,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王笑牙已经被浪举到石洞的高度,她欢快地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要飞了,清清,你看着我,我马上要飞了! 不!王笑牙,你还没告诉我这里什么地方。 她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急于想冲过去,可双腿迈不开,我的腿怎么会不听使唤,我挥舞着手,嘴里继续高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蓝水湖——蓝晶洞 …… 声音飘渺又清晰,只见远处一排大浪袭来,王笑牙转眼浸沉在涛涛巨浪中,我惊骇地大叫一声猛扑上前…… “清清!”有人急促地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梦。这个梦太真实了!我惊出一身汗。 第十五章 神秘的水晶石 眼前,一个人正坐在我旁边,一团晕暗的灯光在墙壁上跳动,他的身影也跟着跳动。他抚了一下我的额头,凑近我低声说, “哈!出了一身汗,烧退了!”他有些惊喜,又象是深深松了口气。我听出声音,是林辉,他背对着灯光,脸上一团阴影,难怪我看不清他。 “我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其他人呢?”我虚弱地问。 “我们在清虚庵。此刻是……凌晨二点,晓勇和他奶奶都睡在旁边。好了!别问这么多问题。你再睡一会,到六点,我们出发。” “你为什么不睡?”我已睡意全消,想到因为我,林辉不得不呆在清虚庵熬夜,心里特别不安。 “得有人守夜呀!白天被奶奶的故事吓得心脏病都快发作了,我……我哪里睡得着,我胆子很小的。”林辉说着冲我“嘿嘿”直笑。他被灯光放大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像一只笨手笨脚的大黑熊。 “真对不起!一路让你照顾我。”我歉意地说。 “不许和我客气,对我来说,能有机会照顾你,是莫大的荣幸。”他微笑着,样子很迷人。 我知道他又在逗我,我不生气,此时,他的甜言蜜语无疑能给我们彼此带来轻松。毕竟,外面一片漆黑,沉寂在浓浓黑夜中的清虚庵, 夜晚比白天更加寂静,那段往事虽然过去那么多年,还是让人想起来阴森可怖。 我无法入睡,我需要静静地想一想。 我是来找王笑牙的,我一直找到这座藏在深山中的尼姑庵,王笑牙不在,我本应该离开,可那个瞎子老人的回忆留住我,她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这可是清虚庵内天大的秘密。 她和她的孙子是不是设计好了?让我把那么倒霉晦气恐怖的杀人魔石带走?我为什么要把它带走?我得给自己一个理由。 林辉起身走到门外看了看,“真安静!要不是有那么一段不愉快的往事,这座清虚庵真是休闲度假的好地方。”他感叹着。 我笑道:“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这个时候还想着休闲度假。” 他转身望着我,“等把这件事查清楚了,我出钱,做件大善事,重修清虚庵,封你做师太,你看怎么样?”他又开始嘻皮笑脸。 我没心情开玩笑,白天的事还没有做完,我心里还有疑问未解,我无法入睡,我得赶紧起来。 我支撑着起身,林辉忙上前扶住我。“坐好了!别着凉。”他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块毛巾,“这里什么也没,只好委屈一下,自己把汗擦干。”他说完,走到门外,“放心!我绝不偷看。”他站在外面向我保证。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庵里过夜,何况这里几乎找不到什么生活用品,我不能太介意。我匆匆忙忙擦干额头上和身上的汗,感觉轻松多了,跳下床,活动一下筋骨,感到肚子咕咕在叫。屋内一张小方桌上放着一只面包,我抓起来就吃。桌旁一盏煤油灯,我去抓面包时,灯芯上的火苗窜了窜,“嗞嗞”地冒出几丝火花。我们在点煤油灯!这让父亲知道一定会笑掉大牙。 “林辉!”我朝门外喊,林辉没有回答,我又喊了一声,外面毫无动静。 我走出房门,林辉竟没有呆在门口,他跑哪里去了?我四下张望,白天这里是一块空地,围着一圈厢房,空地上稀稀拉拉立着几棵枯树。现在这一切依旧静悄悄立着,只是黑暗中,它们仿佛有生命似地瞪着我。 没有林辉的影子,我转头发现旁边房间的门半掩着,似乎有人在说话。奇怪!难道晓勇和奶奶还没睡,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声音又消失了,我明明听到有声音,有人在说话,可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我踮着脚,慢慢靠近房门,里面突然清楚地传出一句, “你……来……了!”我大惊失色,是在和我说话吗?可除了我,还有谁呢? 我正准备答应,背后一只手飞快地伸过来,紧紧捂住我的嘴,我的身体象被钳子钳住一样,动弹不得,我使劲挣扎,“是我!”一个声音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原来是林辉。 我顿时松了口气,双腿一软,索性靠在他肩膀上。 他只好用力撑住我,此时此刻,他不敢松劲,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象拉风车一样,心里暗暗好笑。 “唉!”里面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和林辉吓得大气不敢出,我们俩几乎同时蹲在门口,林辉的双手还揽着我的双肩,手臂快触到我的胸部,我伸出双手想掰开他,里面的声音又响起,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呆在这里,搅得四周人心惶惶。如今,你真的要走了,我又舍不得……”声音哽咽着停止,变成小声的抽泣,这时,我和林辉都听出来,是晓勇的奶奶。她在和谁说话? “我知道你什么都明白,可什么又都不明白……,你毕竟才活了十六年,你知道人生是什么?知道世间的恩怨情仇是怎么回事?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都是老师不对……是老师害了你!”老人呜咽起来,声音凄婉。 林辉朝我看看,黑暗中他的眼睛闪亮如猫,他听出什么吗?我一脸茫然,四周围什么都没有,难道这个双目失明的老人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我紧紧握着林辉的手,林辉的手指在我手心上轻轻擦了一下,我的手心全是汗。 他拉了我一把,我们悄悄退回到房间里。林辉微笑着朝我看看,“吓成这样,真没用!不过是一个盲人半夜说梦话而已。我担心我们听到的,可能是老人一个人幻想出来,她也许太孤独,在孤独中得了狂想症,她不是说她原来是语文老师吗?”林辉这样猜测着。 他没有见过王笑牙,让他接受这些事情,确实很难。 “你的意思是她编了一串故事说给我们听?那满山的枯枝怎么解释?石碑怎么解释?这空荡荡的阴林恐怖的清虚庵怎么解释?”我反问。 林辉看着我,并不说话,因为我自己突然意识到枯枝、石碑和清虚庵对他而言,根本说明不了问题,我讲这些低气不足。 “我收集到的那些蓝色的泥土,老人一定说染着巨毒,不让带走。……噢!对了,不是还有一块蓝石头吗?”林辉眼睛一亮。 我紧张地问:“你真要带走那块可怕的石头?” “我们只有带走它,才能查清事情的真相,才能验证老人说的话。”林辉目光坚定地说。 我知道林辉的认识没有错,可不知为什么,我对那块石头隐隐地有种恐惧感。我想起昨天一走进奶奶房间,我对它就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它一定伏在那箱子里。我走进去,它竟忽然骚动不安,让我准确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冥冥之中谁在指点我? 见我犹豫不决,林辉上前,他凝神注视着我,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的脸半明半暗,越发显出梭角分明。“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有我在,你就不用怕。” 我看着他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似被打动,禁不住点了点头。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终于落在清虚庵灰黑的屋脊上,清虚庵重现它遭受创伤的凄凉面目。几十年过去了,时光没有改变什么。真令我惋惜! 晓勇一早醒来,立刻想到自己的导游身份,见我独自站在外面,仰头观看庵中建筑,他走上前,自告奋勇向我介绍清虚庵的历史。他一脸自豪地称这座庵建于南宋,因为在他小时候,曾在庵内看到过一块石碑,碑上写有“南宋”两字,当时他才九岁,只认识这两字。 “奶奶说这庵是一个在外经商发迹的商人所建,商人姓林,本是外乡人,因战乱逃到这里。咱们这里穷山恶水的,别说那时,就是现在,有钱也没地方化呀,于是,他就造了这座庵,算里给乡里乡亲做件大善事……” 林辉这时从房中走出,他刚才伏在桌上睡着了。才睡了不到两小时,看上去又精神焕发。他笑着打断晓勇的话: “姓林的,不会是指我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的……”话没说完,见我斜着眼看他,忙说: 我差点忘了,你也姓林……喂!晓勇,你除了姓林,就想不出其他姓了?编故事也得往远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编,别尽讨好我们俩。” “我没编!”晓勇急得一下涨红了脸。 “他说得没错,这座庵是一位林姓商人建造。你们看前殿,在朝北的一面墙脚下,有一块石碑,几百年了,字迹模糊,可还能辨认出来。”老人呆在房间里朝我们说。她已经醒了,房门畅开着,人却呆在暗处,一直没走出来。 晓勇一听这话,急着朝前殿跑去,我和林辉紧随其后。 果然,前殿北下角有一块石碑,上面依稀可见“乡人林永善携祖人……建清虚庵……于南宋建炎四年”的字样。 晓勇得意地朝我们笑笑。 这时,奶奶双手捧着一只盒子出现在殿上,她像是参加隆重的仪式,一身黑衣整整齐齐,神色庄严凝重,深陷的双目朝向我们。晓勇赶上前想去掩扶她,被她拒绝,我知道她有话对我说,我自觉地走近她, “三年前,师太告诉我林家后人会来此地,我还不信,今天果然应验。有缘就有份,有因必有果,此石不管是吉是凶,你都得带走。你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她讲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没有说话,凝神屏气盯着她手中的盒子,好奇心促使我上前,接过她手中这只秘密的盒子,将它放在殿前一块青石板上。我小心奕奕打开木头盒子,里面是一只密封的玻璃容器,我双手伸进去,慢慢将它取出来。我在做这件事时,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现在,一只透明的玻璃容量摆在我们眼前,令人胆战心惊的魔石呢?我们看到它安静地卧在里面,形状大小和鸡蛋一样。它稳丝不动,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如果不是有那么一段可怕的故事,任何人看到这样晶莹剔透的蓝石头,都会将它当成稀世珍宝,爱不释手的。 林辉和晓勇的目光里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喜,他们一语不发地靠近它,一颗心似被吸去了。它美丽的外表,宁静的姿态,还有深蓝如大海般神秘的色彩,确实蛊惑人心。我看出来,他们完全被它打动。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担心。 我静静等待一会,不见这石有任何反应。 “它……会伤害我们吗?”我还是不安地问老人。 老人一脸平静地摇摇头,“她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半个世纪过去,我一直和她相伴,偶尔她也和我谈几句,你不要把你当作一块石头,也不要把她视作异类,你可以把她当朋友一样交谈。我现在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她,但我已经知道两件事,一件是她想离开这里,另一件是她会以她的方式,指点你找到你那位失踪的妹妹,你是这样称呼她的,是吗?” 我回味着老人的话,老人的话似有某种暗示,“她的方式”是指什么?我猛然想到昨晚上那个梦,梦中的场景,那个蓝水湖——蓝晶洞,在我脑子里还记忆犹新。老天!原来梦是有预谋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七年的心理学白学了,在这块小小的石头面前,我竟然变成一个傻子,它轻易地控制住我的脑神经,让我做梦,让我在梦里又喊又叫,这件事太让我难堪。 我很不负气地紧盯着它,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异样。老人把它说得太可怕了,它沉寂的模样不过就是一块外表华美的石头,这块石头有思维?如果它真有思维,那我的心理学实践就从它这里开始,看看在一块石头里,藏着怎么不为人知的心理活动。这是一个奇妙的课题,如果写出来,我可能再次荣幸地被送进精神病院。 林辉抬起头,默默地望着我,他的眼里含着对我的信任。这个男人多少有些英雄气概,我相信如果这块石头是一只即将引爆的炸药包,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起它,然后,奋不顾身地冲出大门。 老人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一身黑衣裹着她瘦弱的身躯,她表情庄重肃穆,她的使命快完成了,她可以松一口气,她可以给清虚庵一个交待。 就算是为了这样一个可怜的双目失明的老人,我也不应该拒绝。 我面色僵硬地冲她点着头,我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我总算挤出四个字,“我带走它!” 第十六章 中邪的教授 父亲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时,他的嗓门大得惊人,我能想象到他的表情一定和 他的声音一样夸张。 “女儿,我没听错吧!这些天你跑进深山野林,就是为了找那个叫王笑牙的怪胎?你一个女孩子,哪里来的豹子胆?你……你这不是要急死你老爸吗?你叫老爸怎么说你好呢?要是你出点事,我怎么向你九泉下的母亲交待………唉!女儿大了,不听话了!管也管不住喽!我这个当父亲的,越老越没人理睬,讲一句话连女儿都不要听,嫌我烦了……” 父亲开始喋喋不休,那情形就像汽车刹车皮突然失灵了,“吱吱呀呀”直往前冲,我真替他担心,本想逃之夭夭,电话机一挂了之,但想到父亲毕竟年岁已高,我本该回去探望他,又担心他会因为我找不到工作留我在他公司里,再脱身就难了。于是我像个听话的乖女儿细声细语地安慰他, “爸,你千万别小瞧你女儿,她可是继承了母亲的勇敢和父亲的精明,有这么好血统的没几个吧?”我听到父亲在电话那一头一个劲地表示赞同:“是呀!是呀!”,话说到他心坎里,我继续道: “何况,你女儿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俩人呢,路上碰到的,挺哥们义气!就凭你女儿的模样,出门有人帮衬。” 父亲大惊小怪的声音立刻从电话那一头传过来。 “哇!我女儿一下子认识两个男人,多大年纪呀?女儿,你是不是找到喜欢的人啦?快告诉老爸。老爸一定替你做主!你不好意思说,老爸替你说!……还有,你刚才说带回来一块石头,是什么宝贝石头?大老远地坐飞机还带着,快!拿过来让老爸瞧瞧,值几个钱?听说现在收集天下奇石很赚钱,比古懂字画还赚……” 我真是哭笑不得,不用别人来提醒我,我也清楚,父亲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他什么时候会喜欢上石头,他是在想法子让我回家。 我只好打断他老人家的话,让他别为我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父亲再次问我打算怎么处理那块石头,需不需要他帮助?我这才意识到这块石头还藏在我箱子里,我不能永远让它放在那里闲置起来,围绕着它有太多的迷团,这些迷团一定具体研究价值。我得将它送进实验室,慢慢地观察它研究它,可到哪里去找一个实验室呢?父亲那里有的只是仓库,虽然他的钱足够建许多实验室,可一个经商办企业的人突然之间建起一个实验室,必会引人猜疑。魔石的秘密难免会从一些人的牙齿缝间透露出来,说不定还会累及父亲。这是我最担心的,林辉曾经建议我将石头放到学校实验室封闭起来, 如果你不去招惹它,它不会在学校里兴风作浪的。林辉看上去很有把握地告诉我。 为什么?我还是将信将疑。 难道你忘了,她还是个学生,她在学校读书时,从没有捣乱过。 可我已经毕业了,如何能重回校园呢? 正在我一筹莫展时,一个好消息传过来,母校刚好有一个心理学教师的空缺,我赶紧毛遂自荐,还学起父亲的攻关术,提大礼包登门拜访我的各位教师,小恩小惠得到的结果是我的推荐函上,醒目地出现本校几位德高望重的教师热情洋溢的评语。我其实心里很清楚,如此高的评价对我来说受之有愧,我的老师们知道我工作不是为了解决生计,不会在加工资、分房子上和谁争个头破血流,签字比我预想得要顺利。重要的是,校长对我的印象并不坏,他给我的评价是,我是一位有趣的爱动脑筋的好学生。在“好”字上他停留了一会,我盯着他,并从他严肃的表情里看到了一丝浅藏的笑容,一切顺理成章。于是,我悄悄把水晶石放进母校的实验室。 我以为这件事做得很神秘,像贼一样偷偷摸摸,趁夜深人静溜进实验室,将石头锁进资料室的柜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来。想不到的是,我鬼鬼祟祟的行动引来一个叫李正同的化学教授的好奇,他尾随在我身后,并趁我不注意时,打开盒子。 从来没见过这家伙兴奋成那样,孩子般地“哇哇”大叫,称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美妙绝伦的石头。我被他搅得莫明其妙,眼睁睁看着他发神经似地迷上水晶石。 接下来,他开始像蚂蟥似地叮着我,中午食堂吃饭,他一定要坐到我对面。令人惊讶的是,他一改原来死板严谨的样子,像换个人似地主动和我搭话,嘻皮笑脸地看我吃饭,我不用多问,就知道他想借那块石头,休想!没门!我冷笑。 他还是不放弃,早晨我沿着湖边跑步时,发现这家伙跟在屁股后面,不喜欢运动的他气喘吁吁地跟着我跑,几圈下来,他像要断气似地直咳,我不去理睬他。他越做越过分,有一回,竟等在女厕所门口,我一出来,他忙迎上前,弄得我很尴尬。 “清清老师,我们谈一下,你看,连加入世贸组织都谈下来了,你说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如果借不妥,我可以租,你出个价吧!我知道租书、租房子有价,租石头没价,你也别不好意思,就按房子价租,到期原封不动归还。你看,君子有爱财、爱书、爱女人的,我也不知怎么就爱上这块石头了,你好歹也要忍痛割爱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具体多少时间你来定,”这家伙双手比划着磨嘴皮子,不明其中缘由的同事一定以为这家伙追我快要发疯了。看来他不是没本事找老婆,他根本就不想找老婆。 但我实在想不到,他对那块石头痴迷到癫狂的地步。 “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种爱,被禁锢在坚硬的外壳中,我有把握打开它。”他竟这样说。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石头里到底蕴藏着什么难解之迷,难道不是我们人类能解开的?眼面前这个家伙,可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化学教授,虽然外表土里土气,让人的品味一下子倒退二十年,而他的化学理论在学术界听说已经提前五十年了。这正是我需要的,超越时空的限制去思考和观察。我如果不交给他研究,那我就错过了一个深入了解魔石的好机会,何况我现在被他逼得几乎无处藏身,这家伙对女人没兴趣,对化学研究可是如痴如醉,我要想脱身,除非逃之夭夭。换个学校,谈何容易!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这话是在提醒他,语气中含着威胁,我当然不能明说这块石头有多可怕。 他坚定地回答:“no!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科学精神。” 我终于决定做个顺水人情。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他从家中兴冲冲地赶来,脚上穿一双海绵拖鞋,一条不知谁给他缝制的棉布灯笼裤,皱巴巴得像一堆碎布,裤腰部位已经脱线,露出里面白色的一截松紧带,衬衫钮扣更是惨不忍睹地乱扣一通,那件劣质衬衣可笑地歪斜到一边。 “你答应啦?”他两眼放光,除了从那双眼睛里还能看到科学家的聪慧,其他一切都让我感到,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一个随时都可以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落伍者。 我没有和他多废话,这回我很干脆地给他一个月时间,研究这块魔石,一个月后告诉我结果,我让他保证绝不向第二人透露此事,另外,租费就免了。 他郑重其事地用自己的性命,又赔上父母的性命指天发毒誓。我在交出钥匙时,还是迟疑片刻,我想到林辉,他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什么态度,我心里稍稍有些不安,可转念一想,这小子自从下了飞机,就杳无音信,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好像早已把我们那段怎么说也该是惊心动魄的经历抛到九霄云外。 生气?不能为这小子生气,不过是旅途中巧遇的玩伴,一个靠油嘴滑舌讨女人喜欢的——花花公子。还什么摄影师?我查遍了本地网都没有找到一个叫林辉的摄影师,也许是无名小卒吧!看那架势又不像。算了!算了!才不去管他怎么想,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来电话。 在我迟疑地胡思乱想时,李正同等不及了,他从我手中取过钥匙。 “我有预感,那块宝贝很有研究价值,毫无疑问,当然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但我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在梦里见过它,而且不止一次,在你还没找到它之前……当然,你不需要知道这个。有什么结果,我一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放心吧!清清 老师。” 他这样称呼我,让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我姓什么,这对他来说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一接过我手中的钥匙,脸上立刻恢复到神经质的表情,眼神飘忽,双手乱挥,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本想打探一下他的梦境,见他根本没有心思回答问题。他说完话,头一低转身匆忙离去。 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发现这家伙完全忘记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和那块石头一样,悄悄密封在实验室里,连吃饭也是请食堂的阿姨送去。 望着实验室紧闭的门窗,我也好奇,偶尔凑近细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送饭的阿姨称自己并没见到他本人,李正同把自己锁在最里面一间,让阿姨把饭放在外面的桌子上。有时候他会忘记吃中饭,送饭的阿姨难免会嘀咕一句,“怪事!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 一个月期限到,他没出来,我隐隐有些担心,不会出事吧!不对,真要出事总该发出点响动,送饭的阿姨还是照样一到吃饭时间,准时将饭端进去,下班前又将空碗端出来。看来他的胃口不错,每次都一扫而光,胃口好说明心情好,心情好说明研究工作进展顺利。 我也一身轻松,心想,谜底快揭开了,答案会是什么呢? 又等了一周,这一次是周末,实验室的门突然一扇一扇地打开,那开门的声音阴沉沉,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然后,从里面慢慢走出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正同吗? 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始终不敢叫,还是他先开口,他的目光扫来扫去,很不安地问我他在哪里?我听出这是李正同的声音,我努力回忆着走进实验室前他的模样,看上去很忧郁的马脸上,因为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透出知识分子的清秀,身体单薄,走路却精神,无病态,做事专注,目光飘忽,思路却清晰,一脸的睿智。 时间才过去一个月,当李正同晃晃悠悠地从实验室转到我眼前,我和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由大吃一惊。 这家伙遇见吸血鬼了吗?整个人像是刚从古墓里爬出来,就剩一副骨头架子,我几乎能听到他骨头磨擦发出的‘嘎吱嘎吱’响声,他的一张脸好像突然被削去两块肉,形容古怪又惊惶失措地睁大眼睛,眼睛木愣愣地眨一下,眼里含有可怕的空洞。太空洞了,什么内容都没有,瞬间消失了,和血被抽干、肉被榨空一样。我倒吸一口冷,清楚地意识到对手的威力,可我还没有被吓倒,它越是残忍,越吓不倒我。 有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也有人吓得一动不动。李正同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了吗?还没有,不管怎么样,他还能发出声音,我们也能从他的声音中识别他,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走到面前,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我身上,我不能确信他会不会伤人,如果伤人,我愿意首当其冲。 他朝我瞪着眼睛,十几秒种过去,时间让我的手心里熬出汗,我终于清楚地听到他说话,他在说话前做出一个激烈点头的动作,这动作一下子让我想到学龄前儿童, “要用……用生命去感悟!懂吗?一切都太奇妙了!啊!肉眼无法穿透的物质世界,语言无法形容的奇怪景象……” 他的双手呈v形向上猛地举起,脑袋朝上,双眼直视天空。我慌忙不觉倒退一步,心想,他怕是疯了, “物质的排列真是完美到了极点,完美得难以摧毁,是自然界……不……应该是宇宙的神奇创造!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是谁?” 他放下手臂,用询问的目光看我。天那!他胡言乱语什么。 我必须把他从疯癫的状态中唤醒:“李正同,你小子颠三倒四胡扯什么,我问你,你在里面呆了一个月,到底看见什么啦?你不是说你会告诉我结果吗?我现在问你那到底是什么……物质。” 他一下子变得胆怯起来,“物质?什么物质?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是这个吗?”他手里握着一把钥匙,正是我交给他的,这家伙看来还没有完全失忆,他紧张地支支吾吾:“我……我可什么也没动过,真的,别吓我,千万别吓我噢!”这家伙说完浑身颤抖着不能自控,身体突然一百八度旋转在我眼前晕厥过去。 我不得不把他送进医院,在使用了大量的蛋白营养药剂后,他才慢慢恢复过来。 以后十多天的日子,我除了上课还兼职做一份没有报酬的保姆,连保姆也不如,我还得倒贴进我的工资。 学校把照顾他的重任理所当然地交给我。我心里怀着一肚皮气,脸上却挂着毫无怨言的微笑接受下来。 想不到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光棍,特别难侍候,整天抱怨我给他吃的食品,这是蓝色的,那是蓝色的,咦!那怎么也是蓝色的?他神经质地把一切都说成蓝色的。 开始我以为是故意找茬,后来发现这家伙的眼神有问题,好像中了蓝毒,望出去的颜色全变成蓝的。 我这才想到是那块石头在玩把戏,它一定在他眼睛里施了什么魔法。这家伙中邪了! 让他重新学会试别色彩很困难,我不得不像教婴儿一个教他。我拿着涂有大红色彩的方块纸,指点着说红。 他立刻大笑,你真是个笨蛋,明明是蓝色的,你为什么说红?我生气地拍打着他的脑袋,这是红色。他也生气地大叫,我看见的明明是蓝色的,蓝色就是蓝色,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撅着嘴,一脸委屈却又理直气壮。 眼面前可是个教授呀!太出洋相了,再这样下去,医院会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我可不愿去精神病院照顾他。我这才意识到那块石头的威力,那决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那就是一块魔石。自从随我来到这个喧哗的城市,它一直安安静静地呆着,如果不是李正同找上它,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可我们谁都无法控制对它的好奇心,它在暗处看着我们,而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它究竟在想什么?它要做什么?难道不是我想知道的,我做梦都想知道。李正同有这毛病,其实我也有,不弄明白原因,这块石头就像永远压在我心里一样,让我透不过气,这滋味可不好受! 这天夜里,我悄悄打开实验室门,自从李正同在这间实验室中邪病倒,没人再敢走进来。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玻璃瓶里盛着的各种液体,在静静的夜晚,无知无觉地散发着某种气味,气味很轻微,但我能感觉到,凉丝丝的,还似乎带着潮湿,是从地下透出来的?这些气味白天被忽视了,晚上分子四处扩散,异常活跃,气味也透出来,如清晨的露水一样。 我决定独自面对它。我打开锁住它的一层又一层盒子,最后将那只密封的玻璃容量取出放在桌子上。 我发现玻璃容量的密封口已经松动,李正同一定不止一次地取出它,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他究竟看到什么?他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他就是这样把自己的眼睛和身体看出毛病的?不可能,一定发生了什么,李正同受到剧烈刺激,然后,一切在他脑子里变成空白。 想到这,我心里不禁发寒。我暂时不把它取出来,我只是隔着一层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它。 在白炽灯光下,那蓝色发出一点一点微小的亮光。那光芒很柔和,时而明亮,时而清晰,如同电风扇中吹出的舒缓的风。我紧盯着看,希望看到一丝异样,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它还是保持原样,看上去安静、乖巧,也许还很沉得住气。我开始不停地打哈欠,直到我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把眼睛合上的,我在实验室糊里糊涂睡了一夜。 清晨,我睁开眼,目光正好对着那块石头,它好像一直在睡觉,静静地卧着,没有任何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发生了,并没有惊醒我。我只好无奈地把它放回去,趁着一大早没人经过,赶紧溜出实验室。 白天,我又重新面对李正同,他的胃口好得惊人,看着他一边抱怨怎么全是蓝色的,一边大口大口将这些“蓝色”咽下去,一只鸡转眼只剩一堆骨头。他狼吞虎咽的情形令我心惊肉跳,同时也为自己的钱包担心,这样下去,我要被这家伙坐吃山空。 我得唤醒他,“喂!李正同,李教授,你吃了我的鸡,你怎么好意思不跟我说实话呢?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你在实验室里到底发现什么?你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你得回忆,你看见了那块梦中的石头,是吗?它是不是很美?” 他停住,眨着眼睛想了想点点头,“是很美!有光!” “光?” “到处是光……世界很美妙!” “怎么美妙?说清楚,把你看到的说出来。”我耐心地提示他,他需要心理辅导。 他马上两眼发直,瞪着墙壁,似乎很生气,摇摇头,“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 “你听到声音了吗?有人在叫或者其它东西发出的声音。”我模仿了几种声音,风、雨、水,他恍然点点头,吐出一个字,“水。” “你听到水声?” 他小心地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低头开始吃东西,嘴飞快地咀嚼,嘴里还留出空隙又开始唠叨“蓝色”,他说:“我开始喜欢蓝色了!瞧!你身上这件蓝色的裙子,多美!神秘的色彩,很神秘!” “跟我说说,到底有多神秘?”我抓住机会问。 “会跑,还会说话,它会说话,声音真好听。”他显得异常欣喜,双眼放光。 “它说什么?” 说什么?李正同猛地抬起头,一张油腻腻的嘴里塞满了各式食物,目光却死死盯着我衣服上仿铜钮扣,仿佛那是一道道美食。 他看上去很激动,我凝神屏气望着他,心中暗喜,看这样子他是恢复记忆了。只片刻,他的神情就不对了,脸上像涂了一层面粉,苍白得吓人,他用双手去捂脖子,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嗷嗷“声,我不得不大声喊叫医生。 第十七章 夜探实验室 林辉终于来电话,声音依旧阴阳怪气,对女人他似乎从来没学会认真,“清清,这些日子你想不想我?可千万别说你不想我喽,那是假的!哈哈哈……” 我的右侧耳朵立刻灌满他幸灾乐祸的笑声,他的脸皮还是那么厚,一点没改变。听上来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也许他知道我在受苦受难,故意笑给我听。我不刺激他几句,他是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恶。 “林大摄影师,你是真把你自己当英雄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把一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筒’丢给我,自己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你现在还能保持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给我打电话,佩服!佩服!” “噢!我忘了,咱俩可都姓林,你是林家女人,我是林家男人,现在林家寺庙有难,林家男人应该首当其冲。”他又想占便宜,掏个什么“林家男人”的头衔。 “这样吧,看来你是真遇上麻烦了,告诉‘林家男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林家男人’一定为你两肋插刀。”这家伙掏到便宜不肯罢休,在电话那一头一定得意地拍胸脯,我还能想象出他脸上浮起来的神气劲。 但我现在不能在“林家男人”问题上和他计较,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将发生在李正同身上的怪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述说一遍,最后,我有些无奈地强调:“教授被他整疯了,我也快发疯了。” 电话那一头随即传过来轻飘飘的声音: “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照顾一个比自己大十来岁的男人吗,当然,可能是有点委屈,要是换成我问题就解决了。”他根本没把我刚才一大堆话放在心里。 “你是站着说话不会腰痛。” “哈!你可是自作自受。那石头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碰的吗?教授不知道,你还会不知道?噢!我知道了,那可怜的男人,一定是为了讨得美人欢……” “够了,我没时间和你说闲话。”我生气地挂断电话。 脑子里顿然一片空白,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呢? 我承认向李正同隐瞒了实情,否则这家伙就是长八个脑袋都不敢去碰那石头。可如果没有人敢接触它,我拿它回来干什么?或许应该找地方深埋起来。心里面还是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一动不动地把它放在实验室,时间久了总会露馅,一旦露馅后果不堪设想。真是一筹莫展,一块石头?它是一块石头吗?它根本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比定时炸弹还要糟糕,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它却可以随时伤害我们,甚至愚弄我们。我们,一个是有一定知名度的物理学家,一个是所谓的心理学讲师。我真感到羞愧! 电话铃又响起来,我拿起话筒,还是林辉,声音总算认真起来。 “开个玩笑,别生气!其实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查资源,包括林家家谱,你想不想听听?”开始卖关子了。 “快说!”我催促。 “林家家谱中确有林永善这个人,当年他筹资建清虚庵一事在当地传为美谈,还有文字记载,只不过内容不多。这个林大善人是个有名的孝子,可惜后代多数死于一场瘟疫,地方史料上是这样写的,指的就是清虚庵发生的那件稀奇古怪的事。你的祖辈好像有先见之明,早在光绪年间就离开老家迁居到这里,不仅逃过一劫,还和洋人做起丝绸生意,赚了不少钱。这些事你爸爸应该告诉过你,我就不好意思多说了。你的家境……早五十年出生,你可就惨了,得让我这又红又专的‘林家男子’来救你。” “你就瞎吹吧!”我嘴上这样回敬他,心里明白他说得就是事实,父亲曾经很自豪地告诉我,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年轻时到过不少国家。后来却沉迷于酒色,家道败落。 林辉并不搭理我的话,继续说: “算起来,你爷爷是林家第十七代,你父亲是第十八代,你是第十九代,要想把香火传下去,你得找个林姓男子。哈哈哈!别……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说的不一定是我,我也不一定像你说得那么差,认识是需要一个过程。不急!咱们还是谈正事,这一下该说王笑牙了。王笑牙失踪的事,我去调查过,她消失得的确很奇怪,明明当天晚上左邻右舍都看见她和她父亲熄灯睡下,第二天一清早那间房子竟然人去屋空,连家具都搬光了,更奇怪的是那一年,她的父亲也跟着她一起不见了。我怀疑他父亲一定是死了,凶手就是王笑牙……” 一听林辉这样说,我立刻打断他,“你胡说!她怎么可能杀自己的父亲?我也知道她的秘密,她为什么没有伤害我呢?如果她想伤害我,她早就动手了。”我为王笑牙辩解,十多年前我怨枉她,现在我不许别人再去怨枉她。 “这也是我感到困惑的,她为什么会留下你?”林辉不解地问我。 我想不到林辉也和我当年一样执迷不悟。 “可笑!我是她的朋友,她又不是杀人犯,留下我?这难道会变成一个问题?你除了发现这些无用的东西,还有什么有价值的?” 他停了一会,电话那头静静的,这可不是他的风格,“现在还不 好说,那石头可能含有超常的能量,正被一种有智慧的生物控制,它在一定条件下会爆发,会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威力无穷,极具杀伤力。它还会再次生成能量,这是最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知道的?科幻小说里?”我笑道。 “难道你以为我这个摄影师只知道怎么拍照?”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发现自己对林辉越来越依恋了。 自从结伴走了一趟清虚庵,发现这个油腔滑调的男人心眼不坏,很能办事,可碍于面子,也不好将自己对他的态度,一夜之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最好是他能主动对自己好一点。想不到一下飞机,他匆匆递给我一张白纸,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空联系!”说完,就匆匆消失在人群里,头也不回地把我扔在机场,我背着一只大包,里面装满了我的衣服还有那只笨重的木盒子,里面的那块石头让我一想起来浑身发麻,我一路小心奕奕,生怕激怒了它,本可以坐大巴出机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偏偏选了一辆出租,那辆出租是我在太阳底下站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的。 我把这笔帐记到林辉头上,我一直不主动打电话也是为了出这口气,可这会听他一说,积在心里的一团气很快就没了。反倒重又获得对他的好感,是我误解他了,看来他比我更留心这件事。至少林永善这个名字,我都没在父亲面前提过,甚至如果林辉不说,我差点忘了。 电话那头的林辉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说话,好像有另外一个声音,他呆在家里,也许还开着电视机,也许旁边有另外一个人,也许是个女人,想过去就有些不快了,思路赶紧截断。 “喂!你听见吗?”我催促。 “听见了!听见了!刚才有人在敲门,不知发生什么事,现在又敲了,大概是隔壁邻居家的,不去理他,你当然是最重要的。我想……也很担心,万一伤害到你……,实在没办法,不妨转移地方,把它深埋到附近山中,也免得有人再去碰它,你看呢?”林辉讲这些话时,竟有些吞吞吐吐。 “我……好吧!”我犹豫着答应下来,虽然我很不甘心就这么让它沉入到泥土里,但眼前面除了接受林辉的建议,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放下电话,心里踏实许多,尽管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言语轻浮,办事却极有头脑,想到他刚才吃力地说了一句“也很担心”,这话沉甸甸的,似乎和他的为人不相称,是真是假先不去管它,反正让我听着挺有滋味的。长这么大,除了父亲,有哪个男人为我担心过?我迷惑了一阵,随即提醒自己,这个男人只能是作玩伴,帮手或朋友的,就凭他对所有漂亮女人的殷勤劲,我就不能真当回事地把他放在心里。 林辉在电话地主动提出要过来,说等处理完手头事情,马上赶到,最迟五天后出现在我眼前。 “让我们一同把那块“害人精”打发到泥土深处,最好藏进地壳里。怎么样,开不开心?” “什么开不开心?” “你马上要见到我了,开不开心?” “开心?我现在怎么知道,不是还没见到你吗?等见到你以后我再告诉你。”听到他那头“噢!噢!”的不清楚嘀咕什么,一定是不满意我的回答。 因为期待着林辉到来,日子变得充实起来,心情也轻松了许多,这个男人的出现,至少会缓解面前沉重的生活。 第二天,当我再次面对李正同教授傻呵呵的模样时,我的脸上还浮着笑容。李正同一见我朝微笑,也就跟着我笑,“看出来啦!你心情很好,呵呵呵!”他笑了几声,眼睛使劲朝我翻,双用比划继续说:“我昨晚上使轻想,又想起一件事,我是看见……真的看见,你可千万别害怕,那石头……里面住……住个人,是个女孩子,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她的名字,这个人的声音……像……你的,我想起来了,是在叫王……王……” 我睁大眼睛,接口道:“王笑牙!” “对了!对了!”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开心地笑起来。“我也糊涂了,明明听到你的声音,可就是找不到你。你怎么也在那里面?你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躲在哪里?” 几天以来,他总算能想起点什么,也算我没白照顾他。我微笑着拍拍他的头鼓励他,接着想!拼命想! 他又孩子似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他的话让我坚信这块石头一定和王笑牙有联系,我的梦也不会是简单的巧合,我有种预感,自己正被控制着,陷入预先设计好的圈套里。 究竟是什么圈套呢? 石头里有王笑牙的身影!教授是这个意思吗?太离奇了!我怎么能不去看个究竟呢?我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激动的心情,我不能放弃最后一次机会,在我和林辉将它深埋入地下前,我一定要自己亲眼看到。 傍晚时分,天色暗淡,阴云密布。我守在办公楼里,透过窗子,我观察着实验室周围的动静,一直等到保安巡视完毕,手执一大串钥匙悠闲自在地踱方步离去,我才悄悄下楼靠近实验室。实验室四周的东青树正茂密得可以当遮阳伞,没有人发现我。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心脏狂跳,思想被某种渴望牵引。实验室的门顺利打开,又自动合上,我走进李正同的实验室,门钥匙原来一直挂在李正同的钥匙包里,和我给他的保险箱钥匙放在一起,李正同如果清醒过来,一定会为我的偷窃行为大发雷霆。这是我第二次善自闯进他的实验室,我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我有这个权力了解和教授健康有关的一切,不管怎样,我现在是他的指点监护人,我还是心理医生。如果被人发现,我可以平静地作一番解释,听到“咔嚓”一声,门锁上的声音,我有一种偷袭成功的喜悦。我该怎么告诉林辉,说我在夜深人静之时,两次闯入实验室,与那块可怕的魔石共度良宵。我真想看到他脸部反应,现在看来,他的反应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一定会说,“你就一个人使劲吹吧!反正谁也没看见。” 和第一次一样,实验室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静,空气里依旧细细地散着古怪的气味。我站立片刻,慢慢适应光线,又轻轻地呼吸,像品尝地窖里百年葡萄酒般,没错!是古墓的气味,空气穿越厚厚的地层阴冷地进入然后被储存起来慢慢发酵,是这种气味!清虚庵地下空穴的气味!这里怎样会有这种气味? 一定是它带来的,那石头还是和原先一样,安静地躺在玻璃容量里,没有丝毫异样。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睡着,我的眼睛必须分分秒秒都盯住它,直到我盯出王笑牙的影子。一想到王笑牙,我就热血沸腾,好像自己顷刻变成一个无所畏惧的英雄,哪怕她被恶魔所困,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救她出来。 起风了,我听到外面冬青树的叶子起劲地扑打,发出很响的噼啪声。我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我是害怕了吗?我几乎能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呼吸微微开始急促,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激动还是恐惧。 空气里阴冷的气味在悄悄浮动,它是有形的吗?我仿佛能感觉到它时而凝聚时而解散的形体,四周围安静得令人窒息,我有些恍惚,像重又回到清虚庵的空穴中。这时,外面开始狂风大作。我起身走到窗口,望外刚才还纹丝不动的冬青树,此刻犹如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狂欢的披头散发的舞女,场面令人不知所措。这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黑夜,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自己如果这个时候回去,恐怕已经太迟。 正想着,眼前猛地一闪,一道刺目的光芒照亮窗外那一片癫狂的“舞者”冬青树,这惨白的光把一切照得鬼影子般吓人。 我一时僵立在窗口,脚步竟无法移动,刚才那道光,让我朦胧中仿佛看到王笑牙的身影,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雷电轰鸣的黑夜。 是她吗?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一片黑暗。是幻觉,内心渴望过于强烈引起的视觉错误。 这时,身后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我猛地回头,不禁大吃一惊,咦!实验室到哪里去了?身后如变魔术般变出一个明亮的世界,是一片风光秀丽的山水,这不是电影也不是画卷,完全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在我眼前跳动,不!是在移动,朝着某一个神秘的方向快速地行进,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动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在牵引着我,我跟着它的方向和速度,我象坐在一种透明的飞行器上?时速200公里,大脑完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 四周围一片云雾缭绕,空气中有流水的气息,是瀑布!水呈雾状在空中散开,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的沾着水珠。我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已经走出实验室,来到另一处我似乎在梦中经常看到的地方。一条苍翠欲滴的峡谷,岩石被流水冲洗得溜光发亮,一股轰鸣声穿越层层浓密的树丛,隐隐传来,是水声,巨大的水。那股牵引着我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我停止行进,我的双脚仿佛踩到大地上,有泥土和水的感觉。 我抬起腿,还没有迈步,身体竟轻盈地飘起来。原来我能飞翔! 我试着展开双臂,我的双臂竟像翅膀一样张开,承载着我的身体向前飞去。 脚下是如海洋般的森林——一种针状又柔软的树木,绿得刺眼,一直延伸到我望不到的天尽头,风吹送着我,空气在我身体两侧舒畅地流动,一切如音乐般美好,令人陶醉。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快活地想发出声音,我变成仙女了吗?我快活地朝着脚下的群山大喊,群山间真的响起我的声音,这声音在我耳边回旋……回旋 “好玩吗?清清。”一个声音突然从空中飘来。 我大惊失色,这音色听起来应该是清脆、甜蜜的,怎么会让我突然之间心惊肉跳呢?我紧张得东张西望,我知道在我视力所及的空间根本没有人的影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的原因,声音那么清晰地传入耳中,而我竟看不见对方。 “你在哪里?快出来!”我朝着空间大喊。 “呵……呵……呵……!你看不见我吗?清清,我是王笑牙。”那声音兴高采烈地应答。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王笑牙!你原来躲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辛苦。 我朝着那声音迎上去,很快我进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除了我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停在半空,一下失去方向。 “我什么也看不见,王笑牙,你到底在哪里?”我焦急地大声问,我的身体就像风筝一样飘浮在半空中,竟然不坠落下去,这真是天大的奇迹。 “跟我来,快点!”声音催促着我,不容商量。 我只有跟着声音朝前冲,我的双手伸向哪里,身体就会朝着那方向飞翔,风在耳边“哗哗”作响,穿在身上的衣服是父亲从国外带来的“沙鱼”牌黑色休闲装,被风吹得紧裹住身体,让我看上去像蝙蝠侠,也让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是在做梦。 我紧紧追随着那个声音,它不停地在我耳边响着,快来!快来!真是王笑牙的声音。声音在空中回荡,如同一股旋风,吸引着我朝云雾深处飞驰。这场景让我仿佛回到从前,春天的校园里一群女生在荡秋千,王笑牙在推我,她在我背上轻轻一拍,秋千载着我一下飞得好高,我闭着眼睛大声叫起来,我飞啦!我要飞啦!……我真的松开双手,身体一下从高处坠落下来。有人像被追杀一样尖叫起来,我一下惊醒,惊得浑身发冷,我怎么会松开双手?我离开了那绳子牵着的木板,我的身体没有飞起来,而是俯冲下去,下面是被雨水冲洗得光滑又坚硬的石头,我的身体就要和石头碰撞……谁在哭?是陆小玉吗?她胆子最小。完了!很快我就失去知觉,骨头碎裂疼痛钻心,我真想立刻失去知觉。什么也没有发生!落地的一瞬间,我的身体好象化作羽毛,轻盈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可当我一着地,身体又恢复重量。在一片惊叹声中,我的目光找到王笑牙,她站在人群里,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我,嘴角含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这一刹那,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我知道创造奇迹的不是我,是王笑牙。 在我充满疑问的目光中,她转身离开人群。 她究竟是谁?她向我隐瞒了什么?她究竟到哪里去?…… 此刻,我一定要追上她。这些缠绕在我心里多年的疑问,我一定要得到答案。 云雾散去,一座如宝剑般锋利陡峭的山崖跳入眼帘,那山崖仿佛随时向我俯冲过来,我被它的挺拔和尖锐吓一跳,呆呆地仰头观望。山崖上没有一棵树,连杂草也没有,只有被磨砺得异常光滑的石壁,以高不可攀的姿势挺立着,石壁上渐渐现出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我一眼就认出是王笑牙,她怎么会钻进石头里?我突然感到头一阵眩晕,忙俯下身,却见山腰处一道耀眼蓝光射出来。只见王笑牙的身形瞬间化作一条闪亮的光芒,如流星般穿入山腰,山腰间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威力无比,瞬间吸去所有光芒。天空立刻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刚才的山水美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围陷入一团漆黑,我一下坠入黑暗中,惊慌失措的我大声喊着王笑牙的名字。 “王笑牙……王笑牙!”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象蚊子叫一样轻,我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不行,根本无法抬高我的音量。我怎么啦?我失声了?天地在旋转,地动山摇,我失去方向,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哪里是出口。 我漫无目标地游荡在黑暗中,头脑昏沉沉,一阵困乏袭来,我的身体失控朝一个方向倾倒,我一下意识到我已经失去飞翔的本领,我成了一只可怜的折断翅膀的鸟,就要坠入深渊了!底下不是近在咫尺的石头,而是万丈深渊,脑子里现出“死”的念头,我必须抓住什么让身体稳住,可我的身体还在坠落,可怕的坠落,天地旋转,我失去了知觉…… 第十八章 原来是一张地 我身处在一个混沌的世界,周遭只有模糊的场景,罩着无法穿越的层层迷雾,仿佛是陷入深得无法再深的黑洞,偶尔有几道光亮,流星般的闪过。我焦虑、挣扎、惶恐,最终筋疲力尽,我如果选择放弃,就会永远沉默在这个浆糊与墨汁混合的世界里。我只是用意志抗争,我必须清醒着。 有声音从空中传来,依稀入耳。 “她怎么啦?”是个男人。 “她在梦游,没事!她马上会回来,我们俩都呆在这里,她怎么能不回来呢?否则,谁请咱们吃饭。” 又是一个男人。 “是呀!是呀!我们来看她,她怎么能不请我们吃饭。不过……这鬼地方实在太可怕了,我想。” “你小子,还不如女人吗?没出息!” 熟悉的声音,多么亲切,在我耳边回荡着。我不再焦虑,也不再惶恐,只是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但我无法睁开双眼,身体陷入沉沉黑暗里,仿佛是一个无底洞,我的身体在旋转,一股莫名的力拽着我,时而上升时而下降,我不由自主。腾地,一串寒气从洞底升上来,好冷呀!我浑身哆嗦起来。 “我们现在怎么样?我的天!她在发抖。”声音惊慌得异样。 “叫醒她!快。”这个声音沉着,处于主导地位,一直在指挥。是林辉吗?他的声音怎么会变得这么浑厚有力。 “清清,我是林辉。” “还有我,晓勇。” 是他们!我必须睁开眼睛,我的眼皮上挂着铜锁吗?我竟无力睁开它。天!我怎么啦!是快死了吗? 林辉!我在哪里?为什么醒不过来。这里好冷!冷得心都发颤,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得扶住我,别松手。我的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用快冻僵的心微弱地呼唤。林辉仿佛听明白我的意思,一双手紧紧托着我的肩膀和腰,身体靠过来,他死死搂住我,用温暖的身躯贴紧我。我感到他身体的热度,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传给我。我稍稍平静下来,在黑暗中周旋,我怕是找不到出口,那无底的深渊寒流如潮般翻涌,一阵又一阵袭过来,我快结冰了。 “晓勇!拿出图纸,快!”耳边响起林辉焦急的声音,他从没这么紧张过,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大概是我真的不行了。 “什……什么图纸?”结结巴巴的声音。 “那块石板!” “噢!好!好!我这就拿出来……等一会……在箱子里……马上好了,看!找到了,在这!” “不是给我!给它,快点!” “给……给它?” “还磨蹭什么!”声音低低地吼。 “好!这就好。我得对它说什么呢?他妈的,见鬼!你……您瞧见了吗,我们找到这个,看清楚,也许您喜欢。您老人家要喜欢就拿去,不……不要钱的,白送给您,真的!”声音低三下四,他在对谁说话,难道还有一个人? 停了一会,四周围静悄悄的,一切还是原样,没有回应,没有丝毫变化。 寒气越来越强烈地控制住我,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体快要从林辉手臂间脱开,飘浮起来。 “还有什么办法?”声音急切地问。 林辉抱住我,脚步慢慢移动,很快又停下,沉寂的空间毫无声息,我在无知无觉中,意识越来越微弱。我又拼力挣扎,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睡!清清,绝不能睡! 声音又响起来,是林辉! “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更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只要你放过清清,还有那位教授,我们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他也在对着那个不知名的第三者说话,这第三者是谁?是他在困住我? 又是一片沉寂,但这一次不同,有风在流动,空气一定在发生某些变化,只有林辉看得懂的变化。 “好的,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去。相信我!我不骗你,我说到就一定做到。”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话,如此凝重,是在用承诺换我的命。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蓝光从我体内迅速穿出,在空中化成一把锋利的剑形,这把虚幻的剑在林辉眼前停留片刻,笔直地插进水晶石中,剑形如风似影,瞬间消失。水晶石内只现出萤火虫般一点光芒,片刻熄灭。 外面风停雨止,夜出奇得宁静。 那片奇异的场景悄无声息地消失的空气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刚才的一切,真的如同一场梦,一场瞬息遗忘的梦。 这一会,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光线暗淡的实验室,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一个男人略带疲乏的身影,瘦小的面容五官模糊,另一个男人凑得很近,身体紧贴着我,可以看清脸部侧面,棱角分明又线条优美,他在我耳边粗重地呼吸。 我抚摸自己的衣袖,手向上使劲捏自己的脸,冰冷的面慢慢烫起来,我又去拉林辉的手,晓勇也把手伸过来,两只温暖的手。我的视线转向那块水晶石,在光线的反衬下,它的表面飘荡着细微的一点光,蓝幽幽的,仿佛是小提琴演奏出的某一曲忧伤哀怨的音乐。我被触动,一切都完整无缺地存在着。 “我在真实世界里?”我问。 “没有比你看到的更真实。”是林辉的声音,脸上出现微笑。 我的身体还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我挣脱着站起身,头沉甸甸得如鼎着一只钢盔,我站立不稳,又被他急急忙忙扶住。 “认出我了?”他问。 “林辉。”我答。 “没错!他呢?”林辉正说着,一张油光光的脑袋探过来,刚才似乎在梦里依稀听到晓勇的名字,以为总是错觉。这下真的看见他,活生生一个人,眼镜不戴了,那张脸没变,头发还是梳理的光溜溜,这次用的一定是摩丝。他裂嘴努力朝我微笑,还带着几份羞涩。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按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 “这个问题应该我们问你的。”林辉神情严肃,这可不是他的本色。 “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天快亮了。”林辉转头朝窗外看,黑暗正被一层一层刮去,如鱼鳞般,就快现出鱼肚白。我们是得赶快离开这里。 三个人都没有多说什么,林辉将水晶石连同玻璃容器一起放入箱子里,他把箱子交给晓勇,晓勇一声不吭地接过箱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为什么带上它?”我惊慌地问,心里还存着恐惧。 “我答应带它到它想去的地方。”林辉平静地答。 原来刚才他在和这块石头说话,这块魔石!我们要把它带到哪里去?我望望林辉,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晓勇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林辉又怎样会来?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脸滚烫,手却冰冷。 第十九章 宿舍里的两个男人 我恍惚地掏出钥匙,插入钥匙孔,轻轻转动,房门“咔”一声开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吸入鼻孔,我闻了闻,记起是昨天试喷的一瓶香奈尔香水,父亲从法国带来的。昨天发生的事,怎么像隔了很长时间。 我伸手摸到开关,“啪“,电灯亮了,一派柔和温馨的光包围着我,房间里一派暖融融的气息,白色锃亮的家具,红木西餐桌,朱红色真皮沙发,清晰地出现在我眼睛,这下我彻底醒了。我转身,两个熟悉的同伴就站在我眼前,林辉一身黑色名牌西装,一件细方格衬衫,颜色搭配得很协调,西装有几条皱褶,大概是刚才抱住我时间久了压出来。脚上皮鞋擦得锃亮映出屋内的灯光,老样子,到哪里都衣冠楚楚,风度丝毫不肯减,只是脸色稍稍有点苍白。晓勇身上竟然穿着一套崭新的阿的达斯运动装,可以打赌,这身衣服绝对不是他自己买的,他的那套西装或许正塞在他的行李包里,有林辉这身西装在他眼前晃,他是不好意思拿出来亮相了。 “累死了!”晓勇将箱子放在地板上,朝沙发冲过去,一头栽倒不动。 林辉看着他微笑摇头:“他爬山可以,坐车就不行了,一直晕车,看得人都心痛。” 我望了望晓勇一动不动横在沙发上的身体,我说:“就让他在沙发上休息吧,你也该休息一会。” 他的目光转向我,目光和灯光一样柔和。 “睡不着!你呢?” “我也一样,发生这样的事,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抬眼看林辉,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样面对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一团暖暖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有些令人恍惚迷离,我想起宾馆里那个大眼睛服务员,她两眼发直的神态真是滑稽,不知道她是不是现在还惦记着林辉,这男人一定被不少女人惦记,现在他深更半夜呆在我房间里,会不会有不少女人忌妒? 笑容从我嘴唇边掠过,林辉没有察觉,他正在打量着我的房间,从客厅转到里面卧室,他没有进卧室,只是站在门口探身一望,脸上露出很满意的表情,好像这房子是分给他住的。他嘴里开始发出啧啧的赞叹: “很舒适呀!装修精致,是不是打算长住?”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女人吗,总是要嫁给男人的,你总不会嫁了人还住这里。”他一本正经地说,却并不看我,仰头望着客厅里的水晶灯,表情夸张地摇了摇头,我看出写在他脸上的是两个字:奢侈! “这里本来住的是一个外籍教师,对居住环境特别讲究,否则她就睡不着觉。我也不是白捡便宜,临走,这些东西全折价给我,付的是美金,打了八折。”我解释道。 “是女的?”林辉探过身来,好像对性别特别有兴趣。 “是,还很漂亮,可惜你迟来一步。”我朝他瞟了一眼,微笑着说。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没说什么。 客厅里响起晓勇肆无忌禅的鼾声,林辉一愣,吃惊地转过头,“咦!这家伙今天怎样打鼾?前几天可没这毛病。” “大概是累了。你们怎么凑到一起?”我望着林辉问。 “他昨天从老家赶过来,他奶奶死了。”我吃一惊,“是那个守清虚庵的老太太?” “还有谁呢,他不是孤儿吗。”林辉同情地瞧沙发望了一眼。 “可怜的老人!好像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想了想说。 “是呀!看来事情还真没那么简单。”林辉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两小时天就亮了。不好意思,今晚只能在这里借宿,你睡卧室,我在客厅打地铺。” 我站着没动,毫无睡意,脑子比白天还清醒。 “你陪我聊一会,我有许多问题,真的!” 林辉看着我笑起来,“真是急性子,看来这件事还得把咱们拴在一起。” 我无奈地点点头,走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两瓶柠檬汁。 “有什么吃的吗?肚子开始叫。”林辉捂着肚子走进厨房东张西望。 “有方便面,刚好还有两袋,想吃?”我问。 “好极了!”林辉开心地说。 我从冰箱里取出两袋牛肉辣味方便面,看了看保质期,还可以食用。我打开燃气灶,在铝锅里加入足够的水,是二十元一桶的纯净水,水在锅里立刻冒出无数小泡泡。我合上盖子,没有开换气扇,而是打开窗子,一股凉风透进来,我深吸一口气,确定自己是真不想睡觉了。从前也有过熬夜的经历,为了应付大学里最后一门课的考试,那种即将如释重负的轻松,加上香烟茶水咖啡刺激,根本连睡的念头都统统打消。听到水“卟卟卟”地发声,我取出剪刀剪开方便面的塑料包装袋,里面还有三小袋调味品,我一袋一袋小心地拉开。我在做这些事时,林辉依着门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你坐吧!别盯着我,很不自在。”我说。 “女人最美的身影就是在厨房里。”林辉笑嘻嘻地说。 “谢谢!”我不动声色地表示感谢。 林辉见我没有兴趣和他多说,也就静静地立在门口,像个听话的孩子看着大人干活。这男人真是有趣,在公开场合油腔滑调如同情场高手,和他单独相处时,又特别拘谨,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优雅,像个绅士。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我揭开锅盖,突然一股白色气体直冲上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接触到一团影子,全身立刻触电一般,手中盖子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与瓷砖发生清脆的碰撞,“哐当”一声。 林辉慌忙冲上前,“怎么啦?”他捡起地上锅盖,注视我的脸关切地问。我两眼发直,一语不发。 林辉伸手扶住我,“来!我来!你去休息。”他一直将我扶到餐桌前坐下,又低下头看了我一眼,语调亲切地说:“别紧张,不会有事了,相信我!” 我的心还在猛烈地跳,刚才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王笑牙,她和那股白色的气体一起窜出来。是我的幻觉吗?我对着慌乱不宁的心自问。 客厅里,晓勇的鼾声依旧,将我重新唤回到现实,我的心稍稍平静下来。林辉说得对,不会有事的,王笑牙不会伤害我,她不断地以这种方式出现,一定是需要我帮助。 林辉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方便面。 “真香呀!”他咽着口水叹道。 “不好意思,请你们到我家,只能吃方便面。”我向他表示歉意。 “这话可就见外了。”他皱了皱眉头嘀咕一句。“快吃!吃完了再说话。” 一袋方便面下肚,林辉和我都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我看着他笑笑, “笑什么?是不是脸上挂彩。”他伸手摸自己的脸。 “我还是有做梦的感觉。” “那就只能让明天……不!是今天,今天早晨的太阳把你晒醒了。”他拧开我放在桌上的柠檬汁,一瓶递给我,另一瓶送到嘴边喝下一大口。 “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们是坐着等到天亮,还是躺到床上去……别紧张,我的意思当然是你睡到卧室的床上,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他朝我望望,很在乎我的反应。 我双手按太阳穴,有些苦恼地摇摇头,眼睛盯着他说:“有许多问题,从哪里问起呢?首先你怎么会提前赶来,而且怎么知道我在实验室?” 林辉又喝了一口柠檬汁,将瓶子轻轻放在桌上,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说:“这件事看来还没有结束,那石头也不能埋,埋也埋不住,我们只有顺着它的意思去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林辉说着瞧地上的箱子瞟了一眼,“石板你见过了?那其实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的位置,是在西南方,海拔很高,好像还有雪山,具体位置我还不能确定。” “这石块……是从哪里来的?”我好奇地问。 “别急,听我慢慢说。晓勇的奶奶临终前交给他这块石板,让他转交给你。同时也告诉他这块石板的秘密,就是一张地图,可惜老太太自己也不知道地图上标的是什么地方。晓勇转来他奶奶的话,让他尽快把石块交给你……” “奇怪!当时她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我们?” “她也是刚刚发现,在她临死前三天的一个停晚,独自去那片石碑林转了转,也许冥冥之中有先兆,她预感到生命快走到尽头。她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天快黑下来时,她发现有一块石碑很特别,仿佛会轻轻蠕动。这是晓勇给我的描述,很离奇,是吧?” “习惯了,这些日子周围都是离奇的事。”我苦笑着答。 “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林辉满怀信心。 “她凑近仔细一看,发现那石碑有一条裂缝,裂隙正在扩大,她刚走近,石碑就完全裂开来,中间竟夹着一层光滑的石板,她取出石块,看到上面有许多图形。老太太一直坐在庵里研究石板上的图形,整个人都快凝固了,她临终叮嘱晓勇赶快将石块转交给你。晓勇昨天到我那里,我带着他匆匆忙忙赶来,找到学校里,你已经不知去向,这里我们也来过,你不在,我们找到医院,你说的那个疯疯癫癫的教授,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实验室,我才想到实验室去找。我和晓勇翻窗跳进去,看到你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这样……跳舞……”说到这,林辉伸展双手比划起来,“好像在飞翔!你还记得吗?” 他面朝着我,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而此刻的我,对刚才发生在实验室的事,记忆越来越稀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将我的这段记忆抽走,留在脑子里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影子。没错!它正在取走留在我记忆里的信息,难怪教授会那样。 我一语不发陷入沉思,当发现自己确实记不清楚多少内容,心里异常苦恼。原以为自己是意志坚强的人,至少可以掌控自己的大脑思维。但事实很残酷,记忆被一种莫明其妙的力量抹去,好比眼看着一块橡皮擦去一行行珍贵的文字,却爱莫能助一样。 “你想起什么了?”林辉低声问。 我摇摇头,“山崖……上有一座……山洞,会有可……怕的事……发生。”我吃力地说出,然后好像插头被一双手猛力拔出,那段记忆完全变成空白。 我朝林辉看看,愉快地问:“你刚才说到哪里了?” 林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有许多问题吗?” “没,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对了!你刚才说可以找到王笑牙,是吗?”林辉出神地瞧了瞧我,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额头。 我推开他,“你干啥?动用动脚,男女受授不侵。” 林辉笑着说,“我想你是彻底好了。” “告诉我王笑牙在哪里?” “在这块石板里。”林辉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箱子,我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激动地打开箱子,取出石板。上面的图案和天书一样,我顿时傻眼。抬头盯着林辉问:“这是什么意思?” “地图,可惜看不懂是什么地方。” “地图?我看更像是一本我们看不懂的天书!”我生气地嘀咕。 一句话点拨了林辉,他忙俯身朝石板再次细细瞧了瞧,惊喜地点头:“有道理!这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的确像文字。” “问李正同,他就喜欢研究奇形怪状的东西,包括文字。”我对林辉说,林辉目光很深沉地看了我一眼。 “一个怪才!结婚了吗?”他一下子对教授产生兴趣。 我轻轻笑了笑,“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在许多人眼里是个异类。” “异类?”林辉吃惊地反问。 “就是脑子不太正常的那种。”我解释一句,心想,林辉要是和李正同呆在一起,不知会是怎么回事。 林辉满脸生疑,沉静片刻,慢慢说道:“其实我们俩在多数人眼里可能也是异类,我们执着地去冒险探究事情的起源,而对周围俗人俗事却漠不关心,别人以为重要的,我们却不放在眼里,别人需要化时间去争取的,而我们情愿放弃。你说不是异类是什么?人类有很多原则只是遵循了多数人的意志,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当多数人异口同声发出音量时,真理就被掩盖了。” 第一次听他讲大道理,特别滑稽,明知他讲的内容也和自己很投机,还是忍不住想要讥讽他几句:“什么时候思想变得这么深邃?你可是怎么也沾不上异类,瞧你那受人欢迎的样子,就差一点赶上电影明星,别人都把你当成公众形象的楷模,炫慕都来不及。你难道还要和李正同去争个异类?你要见到他本人,就会相信公众的目光有时也挺客观。” “好了,不为他争论了,反正等天亮我就去找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异类?” 林辉说着起身走到窗口,拉起窗帘朝外张望,“天快亮了!天一亮就去找李正同。” 他看上去有些亢奋,站在窗口,一会看我一会看外面,脸上挂不住的喜悦,我才知道他刚才其实心思很沉重,只是努力地掩饰自己,他比我还要专心地投入到这件事,甚至觉得这副担子是应该挑在他肩上。我想起“林家男人”的称号,不由笑了一下。 林辉走到客厅中央,又四下环视一圈,指着地板说:“我就睡这,你可以给我一条毯子。” 我说:“没问题!你是该休息一下。” 我走进卧室取出两条毯子,又找出一条去年用过的旧席子,幸好没有丢掉。我将一条淡色毯子递给他,将另一条大老虎图形的毯子盖在晓勇身上,林辉一见,乐起来,“你盖着这知毯子睡觉就真成了母老虎了!” 我这会表现得很有风度,微笑着点点头:“你过奖了!” 我伏下身替他铺好席子,他站立着在注视我的背影。晓勇的鼾声就在我耳边,时断时续,高低起伏,真吓人! “很多女人都会在男人的鼾声中熟睡,甚至没有这声音睡不着。”他在我背后说。 “难以想象!很残酷!和缠小脚一样,是被硬逼起来——生活习惯的畸形。”我面朝着地板和他说话。 “没那么严重吧!她们会以为男人在自己身边睡得那么香甜,是一种幸福呢。” 我站起身,瞪大眼睛盯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反正我不喜欢!” 议论到此结束,没有结果。 林辉睡在客厅,我一个人睡在卧室里,关门时,我犹豫一下,还是将门反锁上。 天快亮了,我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困乏,连打了几个哈欠,耳边传来客厅里清晰的声音,是晓勇有间隔的鼾声,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声音像接近尾声的音符,正在变细变弱,不知道林辉在他的鼾声中能否入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四周太寂静了,我的内心却起伏不定。 这一夜到底发生什么?我走进实验室,从里面取出水晶石,我看了它老半天。后来,天空突然有一道闪电,四周围亮如白昼,再后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是睡过去,直到林辉和晓勇进来。他们是跳窗进来,实验室里竟然有一扇窗开着,一定是李正同忘记关上!他们进来了,费了很大的劲,将我从梦中叫醒。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再想想!我在梦中见到的,是一团飘忽不定的影子,浓浓的白色雾气,还有声音,什么声音呢?想不起……,王笑牙的名字不由从脑子里跳出,难道这一切都和王笑牙有关?为什么她总是以一种幻影出现。她的影子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说明她离我很近,说明魔石和王笑牙有关连,我要找到她,可我到哪里找她?对了!那张图,不!那些奇怪的文字,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我们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我想到李正同,已经变得疯疯癫癫的李正同还能看懂那些文字吗?…… 我脑子里最后一点思想的游丝不知不觉掩没在沉睡中。 第二十章 清晨的来访者 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我,我猛地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才刚刚躺下,还没有睡过,新的一天又降临。敲门声急促令我不安,而我无法立刻起床,睡意未消,脑子昏沉,被吵醒的不快又无处发泄。 会是谁呢?自从我住进这套房子,这个小天地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偶有来访者,多半是电话预约,守着时间赶来,文雅地敲门。 我实在懒得起来为一个不速之客开门,客厅里不是还有两个大活人吗?开门的差事应该交给离门最近的家伙,这个道理不需要我讲给林辉和晓勇听。 这样想着,我觉得我应该心安理得地继续躺在我舒服的床上,可我无法让我的脑子继续休息,我开始猜测来访者会是谁? 是老爸?可他前天刚给我打来电话,他用年轻人一样兴奋的声音告诉我他要出去几天,电话是从机场打来,谢天谢地他在上飞机前一刻还能想到我。我问他打算去哪里,他说哪里好玩去哪里,说自己活到这个年纪从来没有好好玩过,现在想明白,必须把失去的补回来。这话听起来像另一个我陌生的人说的,显然,他开始否定自己拼命工作的日子,我虽然感到很突然,但并没有反对他这样做,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来他很快乐。我只是微微有点担心,我的这种担心是从他过于兴奋的语气中预感到的,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世界各地除了不能去的地方,剩下的,他都跑到了,自然那都是为了他的生意,他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为一趟国内游如此兴奋。我只好多问几句, “老爸,去哪里呀?这么开心!” “保密!回来告诉你。” “想在那呆多久?” “一个月,或者半年。” “这么长时间!谁陪你去?” 父亲的回答开始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时,电话里除了父亲咿咿啊啊的声音,又传出一个女人娇嗔的声音,声音是凑近手机说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提醒我通话可以结束,也算是对我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跟一个女人一同出去,难怪这么开心。 父亲果真听话地迅速挂断电话,等我再打去时,手机已经关闭。 那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了老半天,也让我愣神想了老半天,那声音好像是在说:“可不可把说话的时间留一点给我呢?” 好甜美的声音!我猜不出发出这样声音的女人,会有多少年龄。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在我和父亲平淡的生活中,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一整天,心里无法挥去慢慢升腾上来的不快。父亲是有过承诺,这是对临终的母亲做出的,也是我亲耳听到,虽然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待过父亲的承诺,可一旦违背承诺,那承诺就等于是谎言,多少令活着的人心寒。 不快的阴影一直持续到晚上,早晨我睁开眼睛时,已经完全理解父亲,这得益于母亲临终前那句“换位思考”。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想到睡在客厅里的林辉,一阵温暖漫上心头,多少年后,如果这个男人还能陪着我去山水间游玩,我的心情一定还会像现在一样轻松愉快。 我昏沉沉又回到现实。 门被敲得如锣鼓般刺耳,我犹豫着是不是该自己起床去开门,客厅里毫无动静,也许他们一早走出去了,此刻还没回来。正想着,外面的声音突然停住,咦!不吵我了?我暗喜,静静等待一会,声音仿佛彻底消失了,一定是一个敲错门的冒失鬼!估计就是这样,我可以继续睡觉,翻个身用被子牢牢裹住身体。 四周寂静无声,眼皮虽然沉重得直想合上,脑子却越来越清醒,毕竟还有太多的事情搁在心里,谜底接近最关键的环节,那块神秘的石板上一串奇怪的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睁开眼睛,跳入眼帘的是长长的紫色落地窗,这种浅淡的紫色看上去满是浪漫温情,我的前任住户自豪地称,这是她跑遍这座城市所有装饰品窗店的最大收益。 此时,窗帘上已浮起一层薄薄的阳光,阳光只覆盖住窗帘的右侧,现出一团明一团暗的光线对比。看阳光照射的位置我判断太阳已经升爬高,几点了?我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快十点了!昨晚太累,一觉睡过早晨。 不管怎么样,冲着这个时间,我也该起床。 我坐起来,寻找昨晚脱下后,不知扔到哪里的衣服,床上没有,衣架上也没有,我掀开棉被跳下床,在胡桃木地板上找到了那套黑色西装,这身正统的装束纯粹是我站在讲台上的工作服,怎么会扔到地板上?我昨晚没梦游吧,想到梦游我不由心惊肉跳。我拾起衣服,衣服捏在手上竟是潮湿的,昨晚穿在身上没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地板上有水,我俯下身仔细检查,地板光亮干净,一丝水迹都没有。 衣服怎么会潮湿?昨晚从实验室出来时,雨已经完全停住,根本不可能被雨淋湿。我开始努力让大脑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出现的场景竟是自己穿着这身衣服在雾中穿行,昨晚起雾了吗?浮现在脑子里的雾景异常清晰,仿佛触手可及,是梦幻还是现实呢?脑子竟针刺般痛了一下,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维散乱,也许我还没有从幻境中走出来,一个支离破碎的幻境,停在我脑子里随时刺激我的神经。还是想些别的事情,我把西装扔在桔黄色的单人沙发椅上。 穿什么呢?想起今天是周末,应该穿色彩淡雅一些的休闲装,可以将我浅棕色的皮肤映衬得更加亮眼。 敲门声又响起,听声音就是刚才那一位,刚才门不开一定以为敲错,去核实一遍确信没错,又回来了,这回敲得更起劲。看来这门是非开不可?我还是有顾虑,两个男人在我房间里住了一夜,这事一旦传出去结果自然是被当成奇闻怪事,大大议论一番,这座高雅的学府里并不缺乏无聊的男女。 可门还是开了,“咔”得一声,紧接着刺耳的声音就跳出来。 “喂!喂!喂!你是谁呀?一大早,吵吵吵……吵死了!”是晓勇叫叫嚷嚷的声音。 我心“呯呯”乱跳,万一来的是校长怎么办?虽然校长从未走进女老师宿舍,但昨晚我、林辉还有晓勇私闯实验室也许被发现,他前来兴师问罪。就是不兴师问罪,我也还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一下为什么过了一夜,房间里突然冒出两个陌生男人。我心急火燎,衣橱里挂满衣服,竟然找不出一件合适的休闲装,女人真是麻烦,我本来没这么婆婆妈妈,不知为什么心里面冒出一份虚荣,就是不能输给林辉,外表也不能输。 外面的声音在短暂停顿后,又响起来,是另一个声音。 “我……我正打算用同样的问题问你呢?你……是……谁?” 我的天!是李正同,他什么时候从医院里溜出来的,怎么没人管住他?护士呢?听他刚才敲门的声音,看来情况不妙,他病得不轻,糟糕的是他怎么会找到我住处。 “喂!是我先问你的,我先问你先答,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懂不懂的?”晓勇像个孩子一样理直气壮地还嘴。 “请注意一下你的语气,不要以‘喂’相称,这很不礼貌!太不礼貌了!你读过几年书?”李正同神经质地讲着话,也许还伴随着一些古怪的动作。 “一大早来问别人读过几年书,你脑子有毛病呀!我读过几年书关你屁事?知识多就能撑饱了当饭吃呀!” “呵呀!你这人说话太粗鲁,我不能和你说话,要是再陪你说下去,有失教授的身份,好啦!我将停止和你说话。清清老师呢?我找她。” 我匆匆忙忙穿上一条牛仔裤,配一件白色淡黄横细条纹t恤,把我值得炫耀的身材突现出来,到底是potis,世界名牌,老爸送的礼物,老爸总是用这些小恩小惠讨好他的女儿。 装在大衣柜门背面的镜子里现出一位个子高挑、目光迷人的东方美女,活泼性感。这就是我了,没错!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得走出去并展现轻松迷人的微笑。 “噢!您一定是李正同教授。”这时,外面响起林辉的声音,这家伙终于醒了,连李正同他也猜到,真是厉害! 李正同的声音一下子来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哈!您认识我?” 虚荣心满足了!我抓住房门的把手没有转动,现在有三个男人在我客厅,没有我在场,他们彼此正在熟悉。 “快请进!教授,不好意思,晓勇不知道是您,失礼了!”林辉好像变成这间房子的主人,我生气吗?我问自己,一点也不,我干脆地答。 “别客气!没关系!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李正同又恢复教授的彬彬有礼,这人经常忘记自己是个教授,需要别人提醒。 对话听到这里,我打开房门,看见这三个男人正站在门口,李正同和林辉相互客气地说话,晓勇却一脸鄙夷地立在一旁,歪着脑袋斜视李正同,似乎在问,这家伙也能当教授?听到开门声,他们仨同时转过头,从他们惊讶的眼神中,我明白这次出场不失众望。 李正同一看见我,表情立刻发生变化。我紧张地观察他,不久前还锁定在他脸上的那副痴呆相悄然消失了,目前这张脸看上去生机勃勃,甚至目光中闪出他惯有的令人不堪忍受的执著、自信和高傲。 他热情地伸出双手迎上前,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把握住我的手,表情炽热地盯着我,如阔别多日的情人,令我异常难堪。同时,他充满骨感的手使轻摇晃我的手。 “我总算见到你了,我想我今天非见你不可,我李正同从不欠别人情,想不到这一次却欠了清清老师一份情。护士都告诉我了,我住院时,你像亲人一样照顾我。清清老师,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知道我这人不太会说话的,我……我就向你鞠一躬。” 他激动地说完,后退一步,弯腰低头真的要鞠躬。 我慌忙跳开一步,朝他头发稀少的脑袋瞟了一眼,叫道:“李正同,你没事吧?医院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来?” 李正同直起腰,伸出一只手抬了一下眼镜架,又理了理垂到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朝林辉和晓勇瞟了一眼,转头对我说: “好啦!我没事了,我是太累没休息好,这不能算病的,医生就喜欢小题大做。今天一早,他们又检查了一遍,还用了各种各样冰冷的仪器。结果呢?他们竟然吃惊地问我,怎么回事?所有症状全消失了?我说,这个问题得由我来问你们。真是一帮庸医呀!”李正同极度不满地摇摇头,又沉重地叹口气。“既然你没病,我也不能算是照顾你,你谢我什么呢?”我冷冷地说。 “大病没,小病还是有的。听说这几天的饭菜都是你给我准备的,你……你还喂我吃饭,这多……多不好意思呀!清清老师,你知道除了我母亲,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他搓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看看林辉,后者一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用研究古化石的目光瞧着李正同。只有晓勇脸上有一丝狡黠的笑。 “这是校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忙打断他的唠叨,我不愿意他把这事想偏,尤其是当着林辉和晓勇的脸,我根本无法承受他过分激烈的感恩。 林辉这时走近我,低声说了句:“看来是起效果了!” “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想了想,随即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林辉在实验室说的那番话重又在耳边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更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只要你放过清清,还有那位教授,我们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他十分认真地向那块魔石做出承诺,之后,我身上的怪状突然消失,想不到李正同也神奇地好转,这是林辉做出承诺的结果。看来下一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想办法去兑现,哪怕是去大海里掏一根针,也要试试看。 我盘算着要留住李正同,他对我们有用。 “教授,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两位是从我老家来的,这位是摄影师林辉,另一位……”我朝晓勇招手叫我靠近,晓勇歪着脑袋懒洋洋地踱过来。“他叫晓勇,是我亲戚,从小在山里长大,刚进城。” 看在我的面子上,李正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晓勇也伸出一只手,但并没有和李正同握手,而是指着李正同的衣服,一本正经地告诉李正同,他扣错一粒钮扣了。 李正同忙顺着他手指点的位置低下头去看,趁这个机会,晓勇伸长脖子凑近李正同头部的一圈秃顶,探身一看,立刻“嘿嘿”笑起来,叫嚷着“骗你的”跳开去。 李正同顿时气红了脸,用手指点着晓勇说不出话来,我忙打发晓勇去买早餐。 “他的要不要买?”晓勇朝李正同呶呶嘴问。 “我吃过了!”李正同头一昂很坚决地说。 晓勇一走,气氛缓和许多,李正同和林辉坐到沙发上,两人开始兴致勃勃地闲聊,我一边收拾客厅,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 “一看就知道你是搞艺术的。”李正同竟然也会吹捧人。 “谈不上艺术,只能算是拍几张还算好看的照片,纯粹是个人兴趣,也没好好学过。”林辉还玩起谦虚了。 “真正的艺术家都具有像你这样谦虚好学的精神,所谓半桶水叮当响,一桶水那就一声不响了,我猜你就是这样的人,有教养、有素质,而且藏而不露。”李正同真够肉麻的,他怎么从不对校长这么说话。 “你过夸了,我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后面追我的女人一定排成一串,望不到头了。可事实呢?我到现在还单身,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三十岁的男人,都不敢回家见父母。” 林辉装起来还挺像的,他在博得李正同的好感,顺着人家的心思说话,果然说到李正同心里去。 李正同一拍林辉的手,兴奋地说:“太好啦!我也是个单干户,你不信问清清老师,别说女朋友,连个愿意和我说话的女人都没有,清清老师算对我最好了。” “你?不会吧,一个大学里这么有成就的教授,怎么会没女人喜欢你?那你碰到的女人一定全是瞎子!”林辉微笑着眼光往我这边一闪,而我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我也看不上,我还没找到那种感觉。我好像记得哪个作家说过一句话,你不要去找,要等。这话我喜欢听,缘份这东西该到要来时,你挡也挡不住。” “有道理,你这话我也爱听,是挡也挡不住。”林辉故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我在一旁呵呵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抱着毯子走进卧室。 外面李正同在问林辉:“她笑什么?” 林辉说:“你干吗不去问她?” 李正同说:“我有些怕她,她看上去太凶。” “我也有同感。“林辉立刻表示赞同。 第二十一章 石板上的文字 等晓勇买回来烧饼、油条、豆浆,李正同一闻到香味,马上从沙发上跳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馋相。林辉客气地将自己的一根油条让给他,而我则让出一只烧饼。 看着李正同大口大口地吃,我突然想起他的怪毛病,拐弯抹角地问: “教授,你看今天豆浆的颜色是不是太黄了?不知道放了些什么?” 晓勇抢先说:“没呀!很对头,是不是你眼睛看花了?” “我没问你!”我喝住晓勇,把他吓了一跳。 李正同正大口大口吃得香,听到我问他,抬眼瞟了一眼桌上的豆浆,伸手抓过一袋,放到眼皮底下细看,这种神经质的动作让我心跳加快,我想他马上会从嘴里蹦出那个令我浑身不自在的字:蓝,全是蓝! 他用力咽下嘴里的油条,开始说话: “清清老师,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豆浆的颜色是对的,包装袋的颜色有些偏黄,导致你产生错觉,以为是豆浆的颜色。我想豆浆的颜色就像刚才晓……晓勇说的,很对头!你认为呢?林辉。” 李正同认真地朝林辉看,林辉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吃早饭,似乎并不想多说话。见李正同问他,忙使劲点头表示赞同。我看出林辉有心思,石板上的谜还没有破解,放在箱子里的水晶石很有可能会再次兴风作浪。 李正同略微同意地朝我看看。 “是我弄错了!”我朝林辉摆了摆手,并用眼神示意他到阳台去。 林辉随即做出反应,转头微笑着对李正同说:“我吃好了,教授,你慢慢来!”说着他起身,冲我一笑,“少吃点!千万别发福了,否则可就嫁不出去。”我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他开玩笑,气氛都有些压抑,他这样一说,我不但不生气,反而很开心。 “好吧!听你的,少吃点!”我把桌上的一袋豆浆移到李正同面前,说: “教授,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李正同竟然不推辞,开开心心地伸出双手接过豆浆,“多谢!多谢!不能浪费!我来解决它。反正,我不存在发福的问题,‘发福’这个词恐怕这辈子跟我无缘啦!”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林辉说的。 林辉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胃口好又不用担心发福,那才叫幸福。”李正同小孩子似地张开嘴巴笑起来。 晓勇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和李正同隔出一段距离,偶尔转头斜眼看看他,脸上浮着一丝疑惑,似乎不太相信他会是教授。我替李正同拿出一只杯子,他说了声谢谢,将豆浆包装袋小心奕奕地撕开,慢慢倒进杯子,他做这事非常专注仔细,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到位,我不必再担心他的神志是否清楚。 我起身离开餐桌,让李正同一个人尽兴享用他的早餐,他的胃口真是好得惊人。林辉正背对着我站在阳台上。 阳台上光线明亮,一株枝叶茂密的文竹被阳光晒得晶莹剔透。林辉俯下身饶有兴致地观察一番,盯着我,很有韵味地轻轻一笑,“你不像是有耐心的人,但这株文竹养得不错。” “这不需要耐心,需要技术。” “是呀!是呀!需要技术。”林辉笑着点头,“真人不露相吗!教授怎么样?”他低声问。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怎么样?” “能行?我指的是破译那些符号。”他补充一句。 “应该没问题。”我说。 “有事?”他问。 我轻轻拉了他一把,我们走到阳台一角,“我担心他要是问起石板从哪里来的,我该怎么答?”我凑近林辉,小声问。 “他知道多少?” “只知道有一块奇怪的石头,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但估计今天他会提出不少问题。” “不管怎么样,现在必须守口如瓶,更何况我们也不知道真相,清虚庵发生的事只是老太太一面之词,不能对外声张。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免得节外生枝,知道?”林辉这口气像兄长在叮嘱一位任性的小妹妹。 我眼皮朝他一翻:“知道了!” “听话!”他表扬我一句。 “谢谢!” 李正同终于完成了他额外的早餐,他长长舒口气,用手抚摸自己根本看不出形状的肚子,心情似乎一下好了许多,竟对晓勇大声问:“早餐不错!谢谢。” “谢什么?还有事叫你做呢。”晓勇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李正同一听有事可做,笑起来:“真的吗?什么事?是不是我感兴趣的?”他搓着双手,似乎准备随时出力气。 晓勇这时抬起头,朝李正同怪笑两声,“看你这架势,是想干力气活?哈!你两只手臂捆在一起也及不过咱山里挑夫一条大腿粗壮。呵呵!好笑!” 李正同这会没生气,晓勇的话点拨了他,“对!你这会说得对!我一个教授怎么能干力气活,我干力气活了,那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管你啥事?” 我和林辉这时走进客厅,林辉招呼晓勇干活,我很快收拾干净桌子,晓勇将地板上的箱子轻轻放到桌上。 李正同回过头去看那箱子,脸色突 然一变,紧张地问:“这是什么?” “就一块石头。”晓勇说。林辉这时已经打开箱子,李正同看见那只玻璃容器,拔腿要跑,被晓勇一把抱住。 “往哪里逃?早饭还在肚子里热着呢,欠林老师人情还没还呢,你以为天上能掉下馅饼来?你以为几句客气话就能打发人?你以为……?” 我忙打断晓勇,向李正同解释:“教授,我们给你看的是另一块,你从来没见过的石板,你会感兴趣的。” 林辉已将石板小心取出平放在桌上,李正同转过头看了一眼,见果然是一块石板,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当他凑近细看时,他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 “天呀!这上面……上面……是什么?” 李正同声音颤抖着,突然举起双手向石板扑过来,我和林辉几乎同时抢上前拉住他。 “小心!教授。”林辉关切地说,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担心石板,万一被他唐突地弄碎,我们下一步的线索就断了。 李正同的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涨得绯红,他呆呆地站立着大口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对……对不起,我……太……太激动了!实在是太……” “先坐一会吧!”我说。 “不!” 李正同果断地拒绝。 “我……我得好好摸一下,让我摸一下,是的!没……没错,瞧,这些奇妙的文字,多美!多清晰!” 他感动地一笑,脸上圣洁的光芒如同母亲遇见多年不见的儿女,他将自己的脸贴过去,异常温柔地与石板轻轻接触一下,然后,好像触电般地浑身又抖了抖,当他抬起头时,我们都看清楚他眼睛里含着激动的泪,他用袖子在眼睛上按了按,这才想到需要给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看着他的我们解释一下, “这是伏……伏羲时代的文字!” 他说出这句话时,房间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感到自己一下子穿过时光隧道来到远古,惊叹得说不出话,我只听到林辉倒吸了口冷气。晓勇像猴子似地眨巴着眼睛,怯生生地问:“伏羲是谁?” “一个六千多年前的人类首领。”林辉轻声答。 “我的妈!比黄帝还老。这……是真的吗?” 晓勇朝李正同望望,后者完全沉静在自己沸腾的情绪中。晓勇敬威地缩回头,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我在脑子里搜索着仅有的对伏羲的认识,储存在记忆中的印象令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神与人交合的怪物,传说夸大了他的形象,也许是因为他的确能量无限。他具备高超的智慧和胜人一筹的勇气,在六千多年前就创立阴阳、八卦、太极理论。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人类,刚从野兽中分离出来、身上还没洗净血腥味,竟会掌握自然秩序的精髓,作出如此深邃得令今人叹服的认识。 传说中的他,长着人首蛇身或人首龙身的外貌,浓眉大眼,临终前大地失色、天昏日暗,仿佛天上一颗巨星陨落。我无法想象这个人物,就像我无法想象王笑牙。我无法穿越历史层层空间去揭开那层神秘面纱,一切早已堙没在厚积的尘埃中变得面目全非,除了一小段意思不全的记载,聊聊几行文字让我们在谜团中捕风捉影。既使是聊聊几行文字,也会令今人如获至宝、百感交集,难怪李正同激动得难以自控。刻在石板上那些稀奇古怪、弯弯扭扭的图案竟是伏羲时代的文字? “过去我只是研究,从各种记载中,这不是专业,只是业余爱好,我也不敢确信,想不到……想不到它确实存在,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我现在还在怀疑,这不会是做梦吧!” 李正同稍稍平静下来后开始说话,他茫茫然的样子像陷入一个神圣的梦境中。 林辉目光镇定地看着他,“我向你保证,你没有在做梦,教授。如果我没有说错,我们是看到了伏羲时代的八卦文字。” 李正同找到了快乐的分享者,他激动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林辉的手:“是的!是的!” 看样子他似乎想和林辉拥抱一下,对他来说,这是一条惊人的消息。 林辉并没有像李正同那么激动,李正同是否看得懂这些六千年前的八卦文字,我和他一样心里没底,毕竟李正同不是研究中国文字的专家。 我重新再去审视桌上的石板,暗黑中微微泛出青绿色,表面粗糙还有不少坑坑洼洼,被称为八卦文字的奇怪图形毫无秩序地排列在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覆盖一整片,文字刻得深浅不一,个别字迹已模糊,看不出完整的结构。这些抽象的东西就是文字吗?它在表达什么意思? “这是从哪里找到的?”李正同看着我开始了他的提问。 “是我家祖传的。”林辉接过话。 “祖传的?”李正同皱了皱眉头,不太满意地瞟了林辉一眼。林辉并没有介意他充满怀疑的目光,继续认真地说: “过去一直放在隔楼上,大家都快忘了,这次我回去整理东西时发现的。我就是想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也许是我祖先的一份遗嘱,瞧,我这个挺好奇的。”林辉在信口雌黄,而我还拼命点头。只有晓勇不解地看着林辉,却又不敢揭穿他。 李正同狡猾地笑起来,眼睛盯着林辉的脸,看了一会,他转过身异常严肃地对我说:“清清老师,你如果不告诉我实情,就是对我不信任,那我只好离……”李正同话没说完,身体已经十分果断地准备走了。 晓勇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李正同马上一动不动,两个同样瘦小的男人,一比力气,李正同根本不是晓勇的对手。 “如果你真是教授,把这宏观世界的意思告诉我,我就拜你为师。 李正同像只可怜的小鸡一支胳膊吊在晓勇手上,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是他们不相信我,对我说谎。何……况,谁……谁希罕当你老师。” 李正同这话一出口,立刻“嗷嗷”地叫出两声,。 我慌忙叫晓勇放手,李正同痛苦地申称他的胳膊不能动了。林辉在一旁暗暗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这家伙果然难对付! “教授,有些事情知道了,可能对你会有伤害。我们不想你卷进来。”林辉上前一边诚恳地解释,一边按住李正同的胳膊,没等李正同反应过来,轻轻一拉,李正同浑身一抖,手臂又抬起来。他惊喜地朝林辉看看,“没事了!” 我想起林辉好像懂点医术,关键时候他总能流露出温柔的技艺。 李正同脸色缓和下来,不时轻轻晃动他的胳膊,看起来已经没有多大问题。晓勇这时很知趣地凑上前,“不好意思!山里人手脚粗重,您别介意!” 李正同并不理会晓勇,他看着林辉继续着他们的谈话:“你不知道,这石板是不能接触空气,它看似坚硬,但难以保存,一旦见光遇水,不出一个月它就会化为尘土,至于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一个适应性,它长年在黑暗和密封的世界里,习惯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还不知道这上面到底写着什么?”我焦急地说。 “我话还没说完,清清老师,您别急!通过我刚才的分析,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了,林辉,你没有告诉我实情,这块石板决不可能从你家里取出来,你在对我说谎,说谎就意味着骗人,你在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需要知道实情。” 李正同说着板起面孔,气冲冲地走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正好坐在那张老虎图案上。李正同好像意识到,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低头一看,是一条毛毯,他松了口气重又坐下来。晓勇就在一旁取笑他:“胆子这么小,我们要是告诉你实情,怕把你胆子也吓破了。哈哈!” 李正同突然表情痛苦地垂下头,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嘶哑地说: “清清老师,你不知道,你那块石头就快摧毁我的意志了。我是一个科学家,竟然被一块石头嘲弄,这本身就是一件愚蠢可笑的事情,偏偏它嘲弄完了,还不罢手,像高明的犯罪分子轻巧地擦去所有犯罪痕迹那样,轻易地抹掉我的记忆。如果完全抹掉,我也就没有痛苦,关键是这些可怕的记忆,总会突然之间地跳出来,刺激我的心脏。你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脆弱?神经会不由地受到莫明其妙事物的惊吓,我很担心,我不能像过去那样自信地站在讲台,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意志坚定地从事我的研究,如果这样,我还不是形同废人,我……我怎么能够忍受自己这样地活着……。到底是什么原因?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不要隐瞒我,把真相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我会义不容辞的……” 李正同讲完这话,眼里还冒出眼泪,看上去情真意切,又可怜巴巴。我相信这其中有一半是他在表演,和上回向我借石头一样,不答应他,他就像一块牛皮糖似地甜腻腻地粘着你。 客厅里一片沉寂,我转眼看林辉,林辉正在沉思,他迅速地扫了我一眼,走近李正同,在他旁边坐下。 “教授,你不必伤心,也没必要害怕,谁也不可能摧毁你的意志。你要我们告诉你真相,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真相,或者说,我们也正在调查真相。我们想知道石板上写着什么,就是与清清老师的那块石头有关,事实是我们找到那块石板的位子离石头很近,我们只是猜测石板与那块石头可能有关联,到底有什么关联我们还不清楚,一切都只是猜测,至于那块石头为什么会发出一些奇怪的现象,我们和你一样,一无所知,我们正在查,我们也想知道真相。” 我心里好笑,林辉果然上当。 李正同一听林辉这样说,转过身又一次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让我也加入吧!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查明真相。”林辉笑起来,目光转向我,“这里不是我做主,是她!” 李正同忙从沙发上跳起来,打算和我握手,这种夸张的动作实在让我受不了,我后退一步,“李正同,别激动!先把那块石板上的意思告诉我们再说。”我想来个缓兵之计。 “不行,你必须首先答应我。”这家伙就是难缠。 我只有让步,“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必须严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许泄露,任何人!听清楚吗?” 李正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接下来,李正同开始兑现他的承诺,那块石板在他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下,字迹竟变得异常清晰,他嘴里喃喃自语,发出的声音像是小孩子在牙牙学语,我们谁也听不懂他的说些什么。 他开始变换姿势,双腿呈马步下蹲,双手快速地从石板上滑过,双目开始微微合拢,嘴上还在喃喃自语。 我们都站在一旁奇怪地看他,这动作使他看上去不像教授,倒像巫师。但我们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他。他沉醉其中,那些只有他能欣赏和理解的文字,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个无比精彩的世界。 时间足足过去一堂课,我们一直屏气凝神,这一堂课太漫长了。 李正同终于睁开眼睛,长嘘了一口气。我们三个兴奋地围上去,好像在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怎么样?教授,您辛苦了,您一定有意外发现。”林辉满脸笑容看着李正同。 “你!去拿笔和纸来!”李正同神气地招呼晓勇,晓勇也不介意他的态度,二话没说,找出了纸和笔,递给李正同。 李正同俯身在纸上“沙沙沙”地写了一通,将纸条交给林辉。林辉拿起纸条看了我一眼开始朗读起来: 西北方千里之外,曰千指山,山中多怪鸟、多奇兽、多修竹、山形如剑,多奇峰;峰中藏洞,曰蓝晶洞,洞内多玉石,光芒如昼;多涧水,日散夜聚,可与天水相通,奇幻无比。雪山环抱,夏多惊雷。昔有神人,自天而降,通体透蓝,力无穷,不归,夜卧蓝晶洞,日饮蓝水湖。 林辉停住,看了看李正同又看了看我,我一脸茫然。 “读完了?”我问。 “读完了。”林辉说。 “云里雾里,我们去哪里找?”我说。 “这上面写得不清楚,还是你压根就没弄清楚?”晓勇看着李正同不满地问。 李正同急忙争辩:“我没弄明白?这上面明明是这样写着,怎么叫我没弄明白,真是气死我了!” 林辉盯着这段文字陷入沉思,客厅里因为希望落空,被一种束手无策的失望感笼罩着。林辉开口打破沉寂,他一反常态地用深沉缓慢的语气说: “这毕竟是六千年前的记录,所以当时可能表述得一清二楚的事情,在今天,我们可能根本看不懂。这是正常现象,这才说明这块石板上八卦文字的记载具体真实性。其实这段文字还是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线索,我们已经知道我们要找的地方距离此地一千里左右的路程,在那里,有一座千指山,一个蓝晶洞,还有一个蓝水湖。那里有山有水,还有许多鸟兽,重要的是生长着大片毛竹,四周又被雪山包围,这很奇特,最神奇的是这个蓝晶洞,洞里显然有一种会发光的石头,洞内流水呈现出白天消失晚上汇聚的自然现象。另外,围绕这个神奇之地还有一个神话故事,故事中的神死后化作蓝水湖,可以说是蓝水湖的传说。这样一分析,这个地方的特征还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只要找到符合这些特征的地方就行了。我想我们还是从最明显的特别开始,查找蓝晶洞和蓝水湖位于哪里。你们看这样行吗?” 李正同和晓勇几乎同时点着头说:“行呀!” 林辉又转头看我,“你怎么不发表意见?” 我正出神地在想“蓝晶洞”和“蓝水湖”,多么熟悉的名称,我很快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听到的,在清虚庵那个让人心惊胆颤的晚上。我恍然大悟,梦里的场景看来不是虚幻的,它应该真实存在,而且存在几千年了。 可是它在哪里呢? “在哪里?”我问。 李正同摇摇头,“具体位置不知道,但大致是在西北方向,距离这里一千里外。” 晓勇在一旁呵呵笑起来,“毛竹能长到那边去?打死我也不信。” 李正同表示赞同,“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气候特别,生长的动植物也很特别,不能用常理来解释。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有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存在。” “但我相信这地方一定存在!”我说。 “是的,关键就是我们要找到它,现在知道了这些特征,我们可以查查资料,教授,还得辛苦你。”林辉说。 “没问题!”李正同干脆地回答。 我注意到林辉眉宇间有一丝喜色,六千年前的文字记载,与我们已经看到的现象之间,一定存在着联系,这是令人震惊的现实,而我们正在慢慢地走近它。 “离暑假还有一个月多时间,这一个多月里,我们一定要把地方找到,然后,趁着放暑假,我打算去一趟。你呢?”我问林辉。 林辉笑起来,“我哪里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李正同慌忙插话:“别忘了你们刚才答应让我加入的。” 只有晓勇不吭声,我转头看他,他撅着嘴迅速地朝李正同翻了一眼,对我说:“我现在是林大哥的助手,自然要跟着他走,除非……除非他不让我跟。” 第二十二章 星辉宾馆 无数的问题萦绕在我脑子里,当一个人安静独处时,我开始全力以赴地思考这些问题。 如果林辉说得不错,八卦文字描绘的地方就是水晶石想去的,就凭这一点,那地方不是虚无缥缈的,它真实地存在。可是,它在哪里呢?也许只有水晶石知道。 冥冥之中我预感到这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石头,一定会以它特有的方式将信息传递给我们。它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呢?这其中,会不会有人受到伤害?这是我最担心也是最感到害怕的,但愿我们能尽快找到那地方。那里暗藏着什么玄机?水晶石、蓝晶洞、蓝水湖和王笑牙,他们到底存在什么关系?“山中多怪鸟、多奇兽、多修竹、山形如剑,多奇峰;峰中藏洞,曰蓝晶洞,洞中多玉石,光芒如昼;多涧水,日散夜聚,与天水相通,奇幻无比。雪山环抱,夏多惊雷,”这是多么神奇的地方,要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经历改变着我的世界观,使我相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有林辉和晓勇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一定会以为自己真的疯了。 石板上的文字为什么会是伏羲时代的八卦文字呢?那个远得如同空中气流一般神秘莫测的时代,在人类还没有完全脱离茹毛饮血的生活时,怎么能创造出如此大智大慧的阴阳八卦学,真是无法解读的奇迹!原来以为这些奇迹只是在历史记载中不确定地漂浮,没有完全当真,现在它突然出现在一块看似普通的石板上,并活生生地摆在我眼皮底下,我又一次震惊不已。石板出自清虚庵,意味着和老人叙述中的人物、水晶石有着某种我还未知的联系,王笑牙一定就在这其中,一条经脉一直通往遥远的上古。 还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石板暴露在空气中就会慢慢化作尘土?毫无疑问,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因为我们手中有水晶石,我们答应带它去那地方。至于它打算干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我又想起那个梦,梦境时常在我静静独处时跳入脑海,还是王笑牙,她不停地向我叫唤,脸上充满渴望,让我去!她需要我的帮助,她被困在那里。我必须尽快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焦虑万分,李正同还没有给我一点消息,有好几天没在食堂里遇见他,他一定呆在图书馆忘记吃饭,一旦专心做一件事,他往往会废寝忘食,这么一个好人为什么学校里总有人把他当怪物、当傻子,随意地取笑他,甚至捉弄他。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自以为聪明的,他们的小鸡肚肠里永远不能容忍别人在某些方面比他聪明,这些天资愚钝却口齿伶俐的家伙,一生只在恶意中伤别人上下功夫。李正同被这帮人挤得只能缩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好在他喜欢那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他的尊严,还有做人的乐趣。这个可怜的家伙,最近我因为和他交谈多了,差不多人人都把我当成是李正同的女朋友,一时之间看我的眼神变得犀利如芒刺,这种目光从他们眼中透出来显然是包含了许多肮脏的、令人深恶痛绝的含义。 我突然之间想起十年前,人们看王笑牙的目光,那是一种不能容忍存在的目光,与今天看李正同的目光有多么可笑的相似,是人类特意为自己构画的一种行为模式吗?看来许多人都学不会欺骗自己的眼睛。 我整天的胡思乱想,时间一天天过去,李正同那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实在等不及,只好找到图书馆,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李正同身影正在一大堆书集后面闪动,那么一大堆书挡在他前面,要不是他那特有的“光明顶”闪了一下,我还找不到他。想到“光明顶”这个绰号我就忍不住要笑,这是晓勇悄悄告诉我,晓勇得意洋洋地称自己看过金庸的小说《倚天屠龙记》,李正同的脑袋就是一副“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图。 我走近“光明顶”,他抬起头,很意外地看着我,萎靡不振地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无气无力。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 他垂下头,瞪着桌上的书,眉头皱起来,如北京猿人似地苦着脸说: “你不也看到,我就快把这图书馆的藏书翻遍了,什么民俗民风、奇闻怪事、旅游天地之类的书我都仔仔细细地浏览一遍,毫无踪迹,我快要失去信心了。你来得正好,我此刻正在怀疑地球上是不是存在这个地方?也许曾经存在过,如今已灰飞烟灭,这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六千年了!不可想象的变化呀,火山、地震、甚至可能还有海啸,既使没有这一切,狂风、暴雨、洪水、泥石流也会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你想过吗?物体与物体之间会相互催毁,它们也在争夺空间,旧的物体催毁,新的物体产生,地球上没有坚不可催的物体,除了空气。空气也会被催毁,我就相信六千年的空气含氧量比今天高,也许六千年前的人类活过来呼吸今天的空气,就像我们呼吸西藏的空气,你明白我的意识吗?我的意思是说物质是在变化的……” 李正同教授飞快地摆手势,情绪激动地提高嗓音,语速比平日快了一倍。我只好示意他轻点,他意识到自己不是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而是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有人回过头往这边望,一见是他,头忙缩回去。 我得对他说几句,“好了!李正同,别愁眉苦脸的,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地方存在!从八卦文字记下它的那一天起,它就巍然不动地存在了几千年,不是你那套理论能够解释清楚的。科学是无底的洞,走进去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前面是什么,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前面永远有一个你未知的真实存在。我知道你现在退缩了,这不是一种科学精神,我们需要你鼓起勇气、打起精神把这事做完。清楚了吗?” 李正同一时目瞪口呆,我继续说:“相信我,只是我们还没找到,不能失去耐心,这件事意义重大,不仅对我,对你也一样,你可是化学家。别忘了!”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轻声又坚定地告诉他。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努力适应着我这种男子汉一般果断的语气和刚毅的目光,然后,突然笑起来,他说:“女人都像你这样,真是非常可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可不是女人该有的品质。不过……我相信你,清清老师。” 李正同环视宽敞的阅览室,继续说:“可能谜底不在这所小小的图书馆里,我明天去省图书馆,碰碰运气。” 李正同重又恢复积极主动的态度,令我高兴,这项艰巨的工作只能交给他,林辉和晓勇都不是能在图书馆坐上半天的人。 几天前我送走他们,一直以为他们早就离开这座城市,现在应该呆在家中,一边清闲地打发时间一边等清息。晓勇不想再回山里,现在我知道他的那个山里媳妇纯粹是编故事。林辉把他留在身边帮忙,这两人呆在一起会干什么呢?晓勇一定把我家乡的山山水水看饱了,他不是想当导游吗?也许他真的在给林辉当助手。 我问晓勇,“像林辉这样的摄影师,也要配助手?他付你多少工资?” “林辉让我不要告诉你。”晓勇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 这天林辉打来电话,让我马上赶过去,我忙拒绝,这几天都有课,抽不出时间。 他说只要半天就够了,然后他告诉我他住在离我学校不远的一家宾馆,出校门口右拐走五百米就到。 我惊讶地问:“怎么?刚离开又回来了?你……” “我们没离开,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好了,别问这事,赶快过来!房号1209。”他“啪“地挂断电话。 我暗暗奇怪,十多天过去了,难道他们一直住宾馆,是在这里玩还是有别的事? 距离学校五百米外的这家宾馆,开业快两年。我站在教学楼窗台上,能看见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星辉宾馆”,顶上还绕着四颗星,晚上这几个字跳得人眼花缭乱。我每次散步经过,都会朝里面张望,真是金碧辉煌、气派非凡,靠我教书赚来的工资是不敢奢望,而我又不习惯动用父亲的钱,所以对这类高消费场所,我一向没兴趣观光,却有兴趣东张西望地看几眼。 想不到林辉和晓勇一走出我学校大门,就直奔这家宾馆,还在这里开房间住下,一住十来天,好像宾馆老板是他娘舅。这两人可真够阔气,不声不响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想到李正同泡在图书馆几乎废寝忘食,这两家伙却过得像神仙一样快活,鲜明的对照,让人无法忍受。 我憋着一肚子气,走进这家设施豪华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宾馆。大厅的地面和四壁图案华丽、色泽光亮的花岗岩一定是进口的,巨型水晶灯从三楼垂挂下来,真是光芒四射。各式名贵树木和奇花异草点缀在大厅内各个角落,看似随意摆放,其实是经过精心设计,花草树木与挂件、壁画,连同四周的摆设,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又彼此映衬。阳光隔着顶蓬浅蓝色的玻璃柔和地照射进来,给这些室内植物带来光合作用,仿佛站在露天,贴近空气、贴近阳光。大厅一角还有喷水池和小型舞台,摆放着一台纯白色的三角架钢琴,特别亮眼。 我走进去时,一位长发少女正在弹奏舒伯特的小夜曲。穿着玫瑰红底墨绿花纹贴身旗袍的小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我告诉她我找人,我报出林辉的名字,还没等我接下来告诉她房号,对方已经使劲点头说知道,随即脚步轻盈地替我带路,还客客气气地问我是不是林辉的妹妹,说我们俩长得挺像。 “我是他姐,他长得像我。”我说,宾馆小姐回头打量我,轻轻一笑,那笑容是有含义的。我刚刚上完课,一身灰色西装让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冒充一下林辉的姐姐,感受别人像自己的滋味,这个别人可不是一般人,是受女士们青睐的摄影师林辉。 “林先生没有姐姐。”想不到这位宾馆小姐十分肯定地冒出一句,到电梯门口,她按住电梯门先让我进去,然后她也闪身走进电梯。这次我们面对面相互看得很清楚,她是一位皮肤白净的女孩,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大约二十岁。 “你来这里很久了吗?”我客气地。 她摇摇头,眨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刚来半年。” “你对林先生很了解?”我问,眼睛一直盯着她的瓜子脸。 她略有些紧张,“是我失言了!不该去评说林先生。她没有姐姐的事,我也是听说的。” “噢!”我重重地点点头,“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的脸一下红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了。”她把头转向电梯门,电梯在12楼停住,她走出电梯门,引着我朝右侧通道走。其实不用她带路,我完全可以到1209房间,我看出她似乎很愿意替我服务,我暗暗想,这是冲着林辉的面子,他怎么有这么大面子,难道一个男人漂亮的脸孔会这么值钱? 她这时稍稍放慢脚步,靠近我,低声说:“刚才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林先生。” “为什么?”我故作惊讶地问。 “我……我怕他生气。”她小心地说。 我心里觉得好笑,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答应她。 1209房门一打开,林辉从门后笑嘻嘻地闪出来,一身藏青色耐克运动服,看上去很精神。我瞟了他一眼,心想,不错!这两天生活过得特别滋润,一张脸就快变成奶油色了。 林辉俯身作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姿势,请我进房间。那位宾馆小姐垂手站立在门外,脸上挂出职业性微笑,和刚才相比,举止好像拘谨了许多。 林辉冲着她摆摆手,说:“你先去忙,有事会叫你的。” 她像日本女人一样顺从地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问林辉:“她似乎很怕你?” “是吗?应该是爱才对,怎么是怕呢?”林辉笑眯眯地说。 “知道你是大众情人,‘少女杀手’,‘万人迷’,够了吗?好了,找我什么事?我可是很忙,没多少时间陪你。”我说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晓勇呢?”我问,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 “他出去了。” 这是一个套房,进门有一间小客厅,只摆放着一只茶几和两张单人沙发,墙上还有一台21吋的液晶电视机,旁边一侧有扇移动门,移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宽畅的卧室,放着两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排壁橱,靠窗的位子还摆着一株矮小的向日葵,这真是独一无二,向日葵摆到房间里。 房间已经收拾得井井井有条,现在是上午九点三十分,这两个男人的作息时间还算正常。 我凑近这棵向日葵,“是真的?”我问。 林辉点点头,这植物摆在室内还长得这么精神抖擞,真是神奇,不知道怎么培植的。 “就快结瓜子了。” “真想得出来!” “是在表扬我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疑惑地望着林辉,想到了一些让我模糊不清的问题,我无法理清头绪。林辉的微笑里总藏着让人揣摩不透的东西,时而肤浅时而深沉,隐隐的还有一些心神不宁,当然这些都很好地掩饰在轻松的外表里,外表越是松轻,越让我感到不真实。可我拒绝不了他亲切的微笑,和偶尔冒出的甜言蜜语,他身上确实具有魔术般的吸引力。有时候我会感到对他起疑心是多么可耻的事,会令我一下良心不安,转念一想,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想要珍藏起来的一面,比如我,最不愿别人在我这里大惊小怪地说,啊!原来林之敬大老板是你令尊。一听到这话我就想逃,或者地上立刻出现一个洞,让我钻进去,这也是我不愿意呆在父亲身边的原因,我不想变成他身边的一只小鸟,我想飞到外面的世界,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与他的生意和财富毫不相干。林辉也不例外,也许碰到一些不太顺心的事。 “你怎么啦?心神不定的。”林辉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我轻轻叹了口气,“那地方不太好找,李正同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早知道你们俩这么没事干,也应该让你们到知识的海洋里去泡一下。” 林辉笑起来,“我是呆得住的,只怕晓勇会呆出毛病来,如果晓勇呆出毛病来,你就得像服伺李正同那样服伺他了。” “做梦!”我回敬。 这时,林辉的手机响起来,林辉忙打开,他像是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喂!好,马上过来。”林辉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匆匆忙忙对我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别问这么多,快!” 林辉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出房间。 第二十三章 一个叫镜花村的地方 出租车将我们带进一条弄堂口,司机停下车说:“前面一段路太窄了,你们自己走吧!” 从弄堂另一头骑过来几辆自行车,一路打着铃声提醒路人避让,道路确实窄小,自行车从行人身边飞快地擦过,我们一下车就慌忙让到路边,车轮胎溅起低洼处的污水,溅到我的鞋子上,没有人向我赔礼道歉。地上到处是发霉腐烂的菜叶,带着血腥味的鱼肚肠,辨不清颜色的食物,还有白色塑料袋随地乱飘,空气中散发着一种酸臭味,真不知道生活在这里的人鼻子和眼睛怎么受得住这一切的干扰,也许各自关上门,外面的世界就彻底与自己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精彩也罢、肮脏也罢,都与自己毫不相干,有时候我真的佩服这种近乎于麻木的心态。 林辉瞧了瞧我被污水弄脏的鞋子问:“你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吧?” “我就出生在这种地方,你不知道?”我说。 林辉侧目瞧了我一眼,轻声自语道:“难怪这么凶!” 我笑着不语。 这片简陋的民居和肮脏的环境让我想起十年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到王笑牙家门口,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四周的场景和眼前几乎一模一样,我当时急于想找到她,没有太在意遍地垃圾和四下乱飞的苍蝇。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一点痕迹都不肯留下?十年过去了,她又突然出现在我梦中,身形如神似仙,若隐若现,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能找到她吗?找到她,我能帮助她吗?和她相比,我真是微弱得不堪一击。我突然打了个寒噤, “怎么啦?”林辉关切地询问。 初夏温暖的阳光将整条弄堂照得通明,有人已经穿上短袖衬衫,而我却感觉异常,不是冷,也不应该是害怕,此时此刻不应该产生冷和害怕,可我又不能欺骗自己,脑子里突然想到王笑牙时,我的神经就会不由地紧张起来,也许她离我越来越近了,身体竟能感到一股寒气,可这阳光底下哪来的寒气? 我不能告诉林辉我的感觉,他不熟悉王笑牙,除了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至少目前是这样,林辉也没有表现出要打听的愿望。不知为什么,我特别不想让他接近王笑牙。 面对林辉温存的目光,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故作轻松地问:“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林辉我笑了笑,“我正想表扬你呢,这么老实地跟着我到这里,问也不问一声,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我知道你找到了线索,是什么?你该告诉我了。” “你的脑子还算机灵,骗你这样的女人不容易。” “别岔开去,快说!” 林辉指指前面,“这就到了,晓勇已经在他家里,我们可是候了好几天才遇上他,这老头天南海北的就喜欢四处转悠,好像古人云游四方,一走就几个月,钱全化在游山玩水上。我们运气还好,总算等到他回来了,才等了十一天。” “十一天?原来你们住在宾馆里就是为了等他?他是谁?他很重要吗?他知道我们的事?” 我开始一个劲地提问,林辉“嘿嘿”笑了两声,什么也不回答,顾自低头走路。 我们拐进一条更窄的弄堂,林辉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两边的石灰墙上爬满一种细小叶子的藤状植物,一直延伸到一扇木头门的围墙顶上,翻过墙顶钻到里面的一户人家院子中,从那院子里探出一棵石榴树,朱红色的小花正开得艳丽夺目。我放慢脚步仰头观赏,林辉已经走近那扇门,抬起手很文气地敲门。 门随即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孔探出来,是晓勇。 “嘿,怎么才到?大爷可是要午睡的。” 林辉没多说,一步跨进去,我也跟着进去。 里面是一座宽畅的院子,那棵开花的石榴树栽在圆形花坛里枝繁叶茂,墙角处还开出一块小小的地,种着茄子、辣椒和葱,院子中央有一口方井,井口边沿磨得异常光亮,看来这口井年代已久,和眼前的这间黑瓦砖木结构平房一样,都是祖上留下的陈迹。 在这座人口拥挤的城市,有这样一间独门独院的房子,还有开着花的树,一块自给自足的小菜园,房子虽然旧一点,但看上去安静整洁,透着惬意的生活气息,我不由叹道:“这地方真是太好了!” “你们来啦!”一个混浊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我和林辉同时转身,从房子里慢慢踱步出来的是一个又瘦又高的老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满头银发,目光锐利,正表情严肃地打量着我和林辉。 林辉忙迎上前,带着一脸虚心的笑容递上刚才在路上买的两瓶五粮液。 “好酒!”老人轻声赞一句,脸上掠过一丝笑,但很快又恢复严肃的表情。不用多说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对林辉递上的两瓶五粮液他没有客气,而是让晓勇收下,看来房子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老人并没有让我们进屋,他叫晓勇搬出凳子请我们坐在院子里,看上去好像只有我和林辉是客人,而晓勇是他家里人。晓勇爽快地答应一声,闪身进屋,从里面搬出一条长板凳,正好我和林辉并排坐。这种长条木板凳让我感到惊喜,还是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在饭桌上经常坐的,那时人小,坐在上面挺踏实,现在我坐在上面,就感到屁股有些不稳,双腿必须踩着地,侧目看林辉,他笑容可掬地坐着,没有一丝不适应。 晓勇给老人拿出一把藤椅,他勤快的模样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如果这时进来一个外人,一定会误认为他是老人的孙子。想到他刚刚失去奶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如果有这样一位爷爷,这样一个家,不知能给他带来多少幸福。而我又怎么样呢?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关心我的父亲,却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麻烦,父亲就我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孤独无依的时候,连上次和他见面的时间我也忘得一干而净,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他心里是不是在怨恨我? 趁着老人还没坐定,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那是父亲的电话,手机里很快传出无信号的提示,我听了一会,想着父亲一定走进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区,手机没有信号很正常,等一会再打吧。 老人坐定,开始打量我,他的目光很仔细,像是在看一个阔别多年的熟人。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转移视线,往林辉身边挤了挤,挪出位子招呼晓勇来坐。 晓勇朝我这边看看,“那怎么行,还不够我放半个屁股的。我还是这里坐一下。”他顺势坐在一块石板上。 “钱都化在玩上了,家里没几样东西。”老人收回他专注的目光,朝晓勇瞧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解释。 “反正我就一个人,空空荡荡的也习惯了,两腿一伸,这间破房子就交给政府了。我对钱财没兴趣,钱财对我来说也没啥用,住也住不了多少,吃也吃不了多少,连跑也快跑不动,瞧,这几年只能附近转悠。不象年轻时,天南海北,角角落落,啥地方不敢去。” 老人说着,看看林辉和我,他脸上没有笑容,表情严肃中带点沧桑。 “我知道你们是来打听一件事,我也不能白白收你们的东西。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快四十年了,我就对一个女人说过,这女人好奇,总爱向我打听外面的世界。有一次,她用酒把我灌醉,我一时糊涂,说漏嘴了。之后,就有许多人来问我,我否认,他们不甘心,还来逼问,实在被纠缠的没办法,我只好承认自己是瞎编出来骗那女人的。从此以后,那女人就再也不给我喝酒了。” 老人不无忧伤地笑笑,接着说:“时间过去那么多年,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向我提起那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在哪里?”晓勇瞪大眼睛急切地问。 “那地方叫镜花村,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往西北方向距离这里一千多公里有个叫灵和镇的地方,那地方夹在灵县与和县之间,是一块被人遗忘的角落。四周围几百里全是崇山峻岭,那山高得地方高入云霄,从没人敢上去,山里弯道曲折复杂,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山中云雾缭绕。就是本地人,也从不敢独自上山,就是上山也不敢走远。经常会有人失踪在山里,人找不到连尸体也找不到。只有山中那些大鸟知道,我至今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名字。体形庞大,据说专吃各种动物的腐肉,尤其喜欢人肉。 我关在那里比关在监狱里还安全,根本不用想着出来,无处可逃,逃只有一个下场,就是饿死在路上。我是下乡到那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的出身不好,他们认为我父母的钱不是靠劳动得来,像我这样一个不劳而获者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劳动。这无所谓,我对金钱本来就没兴趣,我这人就喜欢玩,要说玩,那地方可真是人间仙境,山中流出来的水就和蓝宝石一样,太阳光照在上面,水里还会发出一道五彩光芒。我曾经下水去探究,水下有各种纹彩的石头,我们现在看到的人工彩绘,根本及不上些石头,那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神奇无比呀! 我在那里呆了近三年,心里一直想着去攀登那座最高的山峰,它的顶部我站在山下永远看不清楚,总有一团云雾遮挡在那上面,我每天都盯着那团云雾,盯久了,会有一种错觉,好像那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路。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到了第三年,政策放宽,一同下乡的人,有的回城里,有的被送往大学读书,我想时间紧迫,再不去试试,恐怕没机会了。 五月份的一天,天气很凉爽,我一早上山,天还没亮透,不早不行,否则叫人看见了会疑神疑鬼,谁让我成份不好。好在没一个人看见我,只有出镇时路上一条野狗冲着我叫唤两声,我当时想,如果自己从此失踪,也就只有这条不会说人话的狗知道我跑哪里去了。所以,它在冲我叫唤时,我就朝它笑笑。” 老人咳了两声,晓勇慌忙从石阶上跳起来,跑进屋子拿出一只白色大瓷杯,上面还印有几个红色大字,好像是某某厂百年厂庆纪念,老人大约是从这家厂里退休的。 老人喝下一口水,俯身将杯子放到地上,晓勇想帮忙,被他拒绝。 “四十年前我不仅浑身是劲,还浑身是胆,天不怕地不怕。那座山我爬了整整三天两夜,幸亏我装备齐全,一只军用背包里塞满馒头,整整一塑料袋够我吃五、六天的,我还带上火柴,藏在贴身衣袋里。越往上走,天气变化越大,一天里冷热雨晴交替着来,真把人折腾坏。我身上唯一保暖的衣服是一件军用大衣,在那年月这是很珍贵的,是一位解放军军官送给我父亲留作纪念,可惜他后来死在朝鲜。 我身上披着这件衣服,熬过两个晚上,到第三天早晨,我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冰雪世界,我一路看到的茂密森林全消失了,周围一片白茫茫,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眼前的路也消失了,我仰起头,朝山峰望去,山峰被一片阴云覆盖,我再望下看,山腰处白云翻涌,我心想,我到了什么地方,看不见人间也望不见天堂,这真是一块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世界。可我不能呆在那里,我必须走,我想趁着白天到达山顶,我感觉到它离得不远了。 我当时兴奋不已,一心想到山顶去看看,也相信自己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我踩着厚厚的积雪继续往上爬,一路上我都没停下脚步,饿了啃一只馒头,馒头冻得坚硬,我化了好长时间才咽下去。一直到天快暗下来,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前进,不但没有前进,还在绕圈子,不知绕了几圈,等自己意识到,已经晚了。我这才感到一阵惊慌,抬头观察面前的一座座雪峰,竟是那么相似,好像双胞胎一样。 正当我站立着不知该往哪里去,突然一阵可怕的声音传来,我猛地抬头看,见天上出现一股巨大的气流,形状好像是一条吃人的蟒蛇,正朝着我站立的方向冲过来。我想跑,可是两腿陷进雪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那股气流很快冲到我面前,只听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转眼四周天昏地暗,我什么也看不见,身体像风筝一样飞起来,好在军大衣还紧紧地包裹着我,如果不是这件军大衣,我这副骨架子一定早已散架了。那股气流牢牢地吸着我,让我在空中不停地翻跟头,五脏六腑都快翻出来。我心想,完了!一条小命得丢在这里,我索性两眼不闭,等死吧!这样横下一条心,也不再感到难受。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我想自己是睡着了或者晕过去,反正等我醒过来时,唉!是老天不让我死,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座山洞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洞口处有一丝亮光。我小心地爬过去,一直爬到洞口探头朝外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座山洞是悬在山崖上,四周是光溜溜的峭壁,底下是万丈深渊。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洞外的那个世界,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神奇的地方,我想只要到过那里,终生都不会忘记。每一座山峰都像一把磨得非常锋利的剑,剑峰指向天空,我仰头看上去,山峰被一团一团棉花似的白云簇拥着,那云白得发亮,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这么白的云。山下,好像是竹子,又好像是海水,后来我看到有许多白鸟停在上面,确信那是竹子,风吹过时那竹子好像在跟风一起飘浮,真是一种稀有品种,我惊叹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奇的是那水,我不知该怎么说,你们恐怕从来没见到过一种蓝,会像我看到的,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蓝,非常深,非常冷,也非常孤独,我看着感动都快流出眼泪来。你们会觉得很好笑,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怎样会被一种颜色打动。我当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还在,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只是背包不见了,再转头打量这座山洞,竟然看到洞内黑暗之处一片五光十色,我以为是灯,忙惊喜地走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各种颜色的石头,凭着我过去对石头的兴趣,一看就知道那些全都是宝石,只是它们在黑暗处能发光,与平日见到的宝石不太一样。” 晓勇双眼发亮,禁不住打断老人的话,问:“宝石多不多?一定值很多钱吧!” 老人朝他看看,脸上露出宽容的笑,继续说: “命都快没了,谁还想发财?何况我也不是一个贪财的人。我根本就没想过要碰那些宝石,我一心只想着怎么从洞里出去,前面洞口是出不去的,出去只有粉骨碎身,我只好折回重新找出口。我摸索着往洞里面走,直到面前什么也看不见,我才停住脚步,想感觉一下风,洞里有一股阴冷的风吹过来,我就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慢慢挪动脚步,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四壁上偶尔出现的亮光,像萤火虫一样微弱地闪动。我和一个盲人差不多,眼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我在黑暗中行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道明亮的光束,这道光束照出一块圆形的空间,当我走进这个空间,发现这里完全是封闭的,没有出口,我走到绝路上了。我一下倒在地上,再也没力气动了,心想,大概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吧。如果是坟墓,我也算值得,那地方真是非同寻常,我抬头就看见顶上一颗巨大的蓝石头,像天空一样深不可测,奇怪的是青石板的地面有一块圆形图案,我凑近一看,是一张八卦图,阴阳八卦,我认识。” “什么?八卦图!”我和林辉都惊讶地问。 “是八卦图,我绝对不会看错。”老人坚决地说。 “那你后来是怎么出来?”晓勇急不可耐地问。 “被洞中一股奇怪的水流,这股水流一直带着我,开始我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漆黑一团,不知冲了多少路,我完全失去知觉。等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原来一群人在河边找到我,当时我已经晕迷好几天,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他们找到我时,我已经失踪快半个月,想不到凑近一探,发现我还有气,才急急忙忙把我送进医院。其实我没有病,休息两天,身体就完全恢复,只是我心思重重,不愿多说话。在镜花村的最后几个月,我一直很安静,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如果有人问起,我只是说到山里去玩迷路了。总而言之,我不愿多提这件事,我们这代人经历多了,怕的事情也多,祸从口出,这是古训。今天我把这事告诉你们,一来我年纪大了,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二来我也从你们身上看到我年轻时候的影子,就是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奇心。我把那个人间仙境留给你们,心里也是一种安慰呀!” 老人轻轻叹口气,目光转向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花开花落,几度春秋。人生真是恍如一梦!” 老人说着双手扶住椅子,慢慢直起身。我和林辉想上前搀扶,晓勇已经跳起来,一步窜到老人跟前,双手扶住老人,“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 老人倔强地推开晓勇,转过身低头朝房间走去,走出两步又迟疑着停下来。 “我差点忘了,这件事说出来有点荒唐,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们,要守口如瓶,千万别传出去。我不是吓唬你们,那个……那个女人就是在跟别人说出这件事后不到五分钟出事的,我一直闹不明白是不是我害了她,唉!” 老人仰起头沉重地叹口气,又抬眼注视着我,看了一会,轻声说:“你和她长得还真像!” 说完,弓身慢慢进入房间,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那阴暗的屋子里时,他沙哑的声音传出来: “你们走吧,我不送了。” 我呆立着,还沉浸在老人的叙述中。 阳光晒进院子,将院子照得越发明亮,院子里花红叶绿,色彩诱人。我看了看林辉和晓勇,他们也在用同样的目光看我,又是一片茫茫然,可我从林辉的脸上看到喜色,这是真实的,他在微笑,我越迷茫困惑,他却越平添喜悦,他又让我费解了。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来,一下子惊醒了我,显示屏上出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忙走出院子,林辉和晓勇也跟着走出来,晓勇留恋地往里探了探,老人始终没有走出那间房子,真是个古怪的老人,晓勇失望地轻轻掩上门。 我的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喂!是林小姐吗?” 声音听起来很陌生,也很别扭,叫我小姐? “我是林清清,你可以叫我名字,也可以叫我林老师。”我用非常认真的口气纠正他。 “噢!是林老师。我是您父亲公司保卫科的,我姓张,您父亲……哦……我想他一定跟您说过,他最近出去旅游了,我们刚刚得知……他……他出了点事,我们已经派人把他接回来了,他现在在医院……” “他怎么啦?”我紧张万分,一颗心仿佛被人拎起又重重摔下,“咚咚咚”一阵乱跳,一种不祥的感觉一下子笼罩全身。 “医生检查过了,他应该没事,可就是一直晕迷不醒。”这位尽职的保卫科科长小心地说。 “好了,我马上过来,你们辛苦!”这句话一出口,我一下子意识到父亲如果不在,我肩上的担子该有多少沉重。 林辉站在我旁边关切地注视着我,看来他已经清楚发生什么事。 “需要我帮助吗?” 我摇摇头,突然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嘿!嘿!嘿!坚强些,你父亲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正好我和晓勇呆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了,不如一起去,让我们看看你父亲。”林辉说着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我用餐巾纸拭去眼角流出的泪,稍稍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会耽误我们的计划。”我说。 林辉默默地点点头,“那也行!我和晓勇准备一下,暑假一到,我们立刻出发,去镜花村。” “别忘了叫上李正同。”我提醒一句。 “真打算让他一块去?”林辉问。 “不让他去,我还怎么回到这所学校,还好意思见他吗?何况他对我们有帮助,关于镜花村的资料你们可以问他拿。” 在我准备去探望父亲前,我们三人把前往镜花村寻找神秘之地一事商定下来。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是天意,让我在临行前必须和父亲见上一面。 当天下午,我坐火车回到我离开多年的老家。在火车上,我给李正同打电话,请他将镜花村的有关资料交给林辉。他关切地问我去哪里,多久回来,我告诉他回一趟老家,一周后回来,放下电话,我开始计算时间,马上要放假,我能不能在一周后赶回学校还是个未知数。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身体没有问题,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如果父亲昏迷不醒,我就不得不面对他的一大摊子生意,对做生意,我根本一窍不通,连他企业里那帮管理人员我也从不接触,对他的生意来说,我纯粹是个外人,一个可笑的不相干的人。我不由感到紧张,心里后悔没叫林辉陪我一起去,也许他能帮我出主意。可我为什么不让他一起去呢?是不想让他见到我父亲,不想让他知道我父亲,也许就这么简单。 我心怀自私的愿望,试图揣摩人的心思又不可避免地坚信人心难测,渴望获得真诚又难辩真伪,心里揣着无法消除的提防、怀疑和谨慎,脸上却平淡似水,越来越像当年的王笑牙,仿佛是她的影子蛰伏在我的血脉中。我意识到我无法面对现实的人生,现实的人生就是让我去面对父亲和他的生意,面对围绕着他的一串错纵复杂的关系,当我离他越来越近时,我突然感到一种束手无策的慌乱。 第二十四章 父亲出事了 父亲躺在雪白的床单上,身体被一条雪白的被子覆盖,脸上棕色的皮肤微微泛紫,他双目紧闭,两片厚实的嘴唇孩子似地撅着,好像在和谁生气。父亲以这样的姿态,平静地迎接他两年未见的女儿,她的女儿心怀愧疚地立他床边,他却一无所知。 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这样脆弱地倒下,一直以来他都像一个巨人般挺立着,即使在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晨,他给我的笑容还是和平常一般温暖。正是那种从容不迫的笑脸让我内心宁静,不感到孤独,也没有体会到害怕。现在他倒下了,我才发现原来我是那么单薄无力,虽然我逃避他,但不可否认他是我内心唯一坚强的支撑,我茫然四顾,已泪眼模糊。 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到来暂时还没有惊扰其他人。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对咖啡色沙发,一只茶几,上面放着一套茶具。床对面的矮柜上有一只21吋的电视机,电视机上覆盖一只粉色绣花电视罩。这些东西都收拾得干净整洁,显然还没有人动用过,它们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和父亲一样安静。时间已是下午接近傍晚时分,一抹夕阳在墙角留下一道细细斜斜的影子,父亲一动不动地在这张床上已经躺了许多时间,病房里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 我的内心隐隐作痛,病床上的父亲让我一下子意识到他是多么孤独,他需要照顾。我伸手轻轻抚着父亲两鬓间露出的一簇白发,他比两年前我见到的那个形象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比以前深。我的手伸进棉被,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还和从前一样厚实。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温热,手心处却有些潮湿,他呼吸平静匀称,不像是一个昏迷的病人。我有些恍惚,父亲是在睡觉吗? 有人走进病房,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一看见我立刻迎上前,神态恭敬地告诉我他就是打电话的那位保卫科长,他看上去身材威武,腰板笔挺,让人一眼就联想到他曾经是一个尽责的军人,只是那张圆脸上的表情倒像一个刚进城的农民。 他自我介绍姓李,让我叫他小李,说董事长都是这样称呼他。但我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叫他小李,他的年龄就写在脸上,我不必问就一清二楚地看到他比我大许多,我客气地叫他李科长。他慌忙摇头摆手,我只好改称老李,他点头露出朴实的笑,说这样行。当然这笑容很快收回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医生, “这位是王医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生。”又转头看我,“我们董事长的女儿,林老师。” 我向眼前这位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医生点点头,心里奇怪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样雪白干净的脸,这张脸也许会有男人喜欢。他投向我的目光里含着几份林妹妹的忧怨,真叫我头痛,省去的毫无意义的寒暄,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爸得的是什么病?” 他愣了一会,像是对我的问题还没有心理准备,开始当着我的面眨眼睛思索起来,大概他要使用的措词需要和他的脸蛋一样细腻,我忍受着不去看他,十几秒钟后,这停顿感觉很长,他终于开口,以百思不解的表情向我讲述父亲的病症: “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惊讶,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他送进我们医院时,我们检查了他的瞳孔,没有异常,血压心率都没有异常,排除了中风脑梗阻的可能性。抱着对病人认真负责的态度,我们对他全身作了检查,奇怪的是在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病症。” 他的双肩向上一耸,又放下,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很健康,他连他这个年纪老人常得的毛病都没有,比如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等一概没有。于是,我想到脑外伤,虽然他的脑部没有遭受外伤的痕迹,但头发和水流的冲洗会隐去痕迹,我们自然不能只相信肉眼,还要相信仪器,经过对他的大脑作ct检查,补充一句,我们医院拥有全国最先进的检查仪器,结果也同样没有发现异常现象,也就是说,仪器上显示他的大脑和我的、你的还有他的一样健康。” 演说完毕(我想他更像一位令我生气的法医),他愁容满面地朝我和老李望望,那张清秀的脸实在不适合扮苦相,不用多言,他用这些表情向我们示意他已经尽力了,我爸能否醒来只有听天由命。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病。而你醒着,他却醒不过来,是吗?” 我没好气地冲他嚷了一句,他竟脸红起来。 一直恭敬地垂手立在旁边的老李,慌忙堆起笑容,讨好地向王医生解释:“我们董事长就这一个女儿,她刚从外地赶来,一夜没合眼了。她现在很……焦虑。” 他好不容易想出“焦虑”两字,旁边那张清秀的脸孔立刻现出理解,“是呀!我能体会到。” 看来只有正视现实,我轻轻叹口气说:“其实我自己也是医生,心理医生,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有理论没有实践。但我能理解,面对疑难杂症,再好的医生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王医生又感激地点点头,“我们……我们会想办法,也许会有奇迹。上帝……不好意思……我是基督徒,上帝会保佑他。” 他支支吾吾地说,脸上又泛出一团红晕,同时双手不住地揉搓,是局促不安还是生性腼腆。 等王医生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病房,老李开始向我讲述发现我父亲的经过,他一开口就让我大吃一惊,他说: “董事长去了一个叫……镜花村的地方……”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确信那地方叫镜花村?” 老李困惑地朝我看看,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一下子吓着我。 “是叫镜花村,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刚从那边回来。镜花村是那座县城最偏远的小镇,地名都叫了几百年,听说文革时还发生过一件古怪的事情呢?” 老李显然是个喜欢讲话的人,他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朝我看看。 “什么事情?”我问。 于是他又说下去:“文革时,他们那座县城很多地名都被改掉,原来有个红绣村被改成红卫村,永福镇被改成永胜镇,原因就是地名不适应时代。镜花村当时是被列在第一批,听说新地名都已经报上去通过了,可就是没改成,你知道为什么吗?说出来还挺吓人的。 村里为地名更改举行过一个仪式,场面搞得特别隆重,请来不少人,还叫县里领导来讲话。那天本来天气晴朗,听说还出太阳了,谁也没有想到突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看热闹的人顿时抱头鼠窜。半小时后风才平息下来,却发现那块写着新地名的牌子不翼而飞,最不可思议的是还失踪了两个人,你猜这两个人是谁?就是给这个村重新起名的两位倒霉鬼。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提改村名的事,谁还敢提呀!拿性命开玩笑,‘镜花村’这个名称算是躲过了文革一劫。 说实在那地方诡异得很,交通也不便,很少有人去,也很少有人出来,有不少人一辈子,从出生到死亡都没离开过那地方,出来一趟实在太不容易,周围全是密密麻麻的高山,那山和迷魂阵一样,走进去就很难再走出来。董事长事先没告诉我,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他去那里。”老李瞥我一眼,低下头。 “我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他苦恼地摇摇头。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在县城的医院里,电话是医院打来,他们从董事长的衣袋里找到手机,上面有电话,他们就按这个电话打过来,正巧是我的号码。我接到电话,马上向公司办公室汇报情况,然后带着几个人赶去。到医院后,我们打听送董事长来的人,医院说是镜花村的一群山民送过来,他们在溪流旁发现昏迷不醒的董事长,就用拖拉机把他拉来,拖拉机跑了一天一夜才赶到医院。送到后,他们就走了,名字也没留。 医生说镜花村里的山民都很憨厚,天生就把帮助别人当作自己的事情,从来没想过要报酬,没这种思想。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向那个县城里的人打听镜花村的事,但发现许多人对那个地方的情况一无所知,那地方太偏僻,虽说是个村,但居住人口很少,早年实行计划生育时,计生局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跋山涉水赶到那里,本原是打算做少生优生的思想工作,却没想到那里的年轻人结婚后,凡是打算住在那里的人都不生孩子,生下的也是没办法。问原因,那里人说有生即有死,无生即无死。讲起话来多数都疯疯癫癫,根本不可理喻。这以后,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大概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是好不容易打听到更改村名的事情,是一个老人告诉我的,他一开始还不肯说,我买了好酒好烟登门拜访他才透露几句,不过,他也是听人说的,自己从来没去过镜花村。” 他停下来,微皱眉头,一脸狐疑。 “我总感到奇怪,董事长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而且孤身一人跑去。” “是孤身一人吗?”我不解地问。 他立刻装出想起什么的样子,“噢,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年轻,我们不知道她是谁,她也在那家医院里躺着,是和董事长一起被抬进医院。她人是醒着的,可是头部受伤,看上去反应很迟钝,问她什么都摇头,只是一个劲地说,我要回家。我们问她家在哪里,她竟能报出一个地址,幸亏她还记得自己的家。我们没有打电话通知他的家人,电话是叫医院打的,这事……我也怕处理不好会……惹上麻烦。医院里见我们和她不认识,也不好硬把她推给我们,只有打电话找她家人,电话打通了,大概是她哥哥赶过来,好像是一个企业老板,医院里人说听他在电话里的口气,派头还挺大,叫医院只管挑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钱先汇到,人随后到。我们走的那天,她家里人刚好赶到,相互打了个照面,也不好多问什么,我就带着董事长匆匆离开了。” “那个女人……你们从来没见过吗?” “也不能说从来没见过,最近一段时间她常来找董事长,我们也碰巧看到过,打扮得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这么大年纪还扎着两条辫子,系着两只蝴蝶结。扮成小姑娘。不知怎么董事长和她特别谈得来,两个人没事就约出去玩,专门找一些没人去的地方,有一回驾驶员替他们开车,一路上那女人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瞎指挥,驾驶员以为她识路,结果开进山沟沟就出不来了。 反正附近好玩的地方都让他们玩遍,连儿童乐园也去过,两个还乔装打扮一番,生怕被人认出。正好那天我爸带着我儿子在那边玩,迎面碰见他们俩,我爸一眼看出是董事长,只是打扮得很奇怪,戴一顶鸭舌帽,一副浅棕色的眼镜,衣服也穿得花花绿绿,像是从东南亚来的华侨。我爸心里纳闷,就跟在后面想看看清楚,董事长和那个女人一块去坐碰碰车时把眼镜取下来,我爸这才确信那就是董事长。他们俩和小孩子一样开心,我是不该说他这些话,但我想林老师应该让你知道事情的全部。” “没错。”我点点头,“我和那个女人认识多久了?” “也就三个月,不过他们确实很合得来。董事长这次出去也没说去哪里,只是说要出去玩几天,换个环境,轻松一下。我们也不敢多问,谁也不会想到他跑到那种地方去。……现在董事长成这样,我也很难过,我知道我这个保卫科长没当好,我……”他低下头,把脸埋到手掌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会抱怨他。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想抱怨任何人,何况如果事情真的像他说的,我根本没理由责备他。 我告诉他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感激地抬起头,朝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有多少人知道我爸的情况?”我问。 “只有三个人,我,办公室主任和董事长的司机。” “我不希望有另外人知道这事。” “放心,林老师,我们都是公司的老员工,知道公司的事不能随便乱说。对自己没好处。” 交待完这件事,我请他帮我打听一下那个女人的消息,他马上答应下来,说这事他会办妥。夜幕降临,我让他回去陪家人,我想一个人呆在病房,他迟疑地看看我,见我态度坚决,他慢慢起身,说公司里专门安排一个人照顾董事长,过一会儿就到了,我说今晚不必了。他没有马上走,低声坚持要把这个人派过来。 “他一直在照顾董事长,已经习惯了,你留着恐怕董事长会不适应。”他尽量语气缓和地解释。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董事长需要怎样的照顾?”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支支吾吾,讲话失去了刚才的流利,“他……可能要擦洗换便盆之类。” 他的话让我徒然悲伤起来,我不得不面对现实,父亲已经失去生活的能力,他有手不能用,有脚不能走。可他到底怎么啦?身上查不出毛病,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直躺在医院? 老李还站在原处,神色不安地盯着我,似乎在为自己无法分担我的悲伤难过。此时此刻我并不需要安慰,我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考父亲的病因。于是我再次让他回家,他顺从地点头,在转身离开之前,把父亲驾驶员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说已经吩咐过了,只要打个电话他马上过来。临走他又说了一句:“林老师,你自己要保重!” 我送他到病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那本该挺直的背此刻却佝偻起来,脚步沉重缓慢,像是有满腹心思,看得出他对父亲满含着一份难得的情意。我望着他,直到那佝偻的背影一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忽然觉得心里堵住似的难受,他增加了我对父亲的愧疚感。 我以为父亲是一棵能独立承受风雨的大树,不需要我,照样能坚强地挺立着,我以为在他成功的事业面前,我只是一个多余,只会向他索取,像一个不劳而获者,我一走进那幢豪华别墅,就会忍不住嘲笑自己,瞧!这都是现成的,我没有出一点力气。于是,我的自尊和不安会一同袭过来,我不得不远离。 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脆弱地倒下,会需要我这样静静地守候在床边。我看着他,他的脸上有明显的几道皱纹,分布在额头和眼圈,眼角的纹线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两鬓的白发间。他呼吸均称,一口气能拉得很长,他吸进去的一口气,很长时间没吐出来,我一下紧张起来,正准备起身叫医生,他胸部一挺,一口长气吐出来。原来他睡觉是这样的,我忽然想到父亲过去好像是打酣的,母亲在没有睡着之前对声音很过敏,总是要求父亲在她睡着之后再睡。可现在他不再打酣,是什么时候不打酣?我一下清醒过来,我想到父亲应该不是在睡觉,他是晕迷了,否则他怎么会不打酣呢?是什么原因致使他晕迷?医生也不知道,我心跳加快,开始坐立不安,镜花村?父亲为什么会到那里去?这一切一定又和那魔石有关,为什么要对我父亲下手? 我从包里取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给林辉,手机响起来,显示出林辉的号码。好像有心灵感应,我们在同一时刻想到给对方打电话。我走出病房,走到一个无人经过的僻静角落,开始接电话。 “你好吗?”他问,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但亲切满怀,让我感到温暖。 “我没事。”我轻声说。 “你父亲呢?”他的话简短急促,不像是平日的他。 “还没醒。” “你在哪里?需要帮助吗?”声音柔和下来,亲切入耳,沁人心肺,仿佛透过层层冷漠的空间,他能触及到我的心,感应到我的惆怅。我的眼泪不由涌上来,我忙强忍住不让它流出来。 停顿片刻,我说:“他去过镜花村。” 电话里一阵沉默,好久没有林辉的声音。 “你不记得镜花村吗?”我提醒他。 “当然……记得。”林辉的声音含糊,像是正在思考问题。 “你想和我说什么?”他询问的声音又传过来。 “医生……检查不出原因。”我说。 “我知道了。听我说,清清,不用担心,你父亲一定会醒过来,如果我猜得没错,不出一个星期他就自然醒来。”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好像即将发生的事情就写在他手心里。 “真的?”此刻我就希望有人能这样安慰我,告诉我父亲平安无事,不过是在睡一个比平时时间更长一些的觉。 “不知他在镜花村遇见了什么?看样子,他是受到什么诱惑才去的,也许他会带回来一些信息。”林辉讲这些话显得特别有理性。 “他如果醒来,一定会告诉我的。”我淡淡地答。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去?没有别人知道?”林辉的这个问题很自然地提出来。 “是……是的!”我难以直截了当回答。 “一个特立独行的老人!”林辉感叹一句。 “是的。”我应道。 “真的不需要我来吗?”林辉重又恢复刚才充满渴望的声音,很真诚,那声音带给我的信息是他很想立刻飞过来,如果他能长出翅膀的话。 “是的。”我生硬地说。 “担心什么?” “我没什么担心。” “怕你父亲睁开眼睛看见我会生气?” 我不想在电话里给他太多的解释,父亲还在病房里,我要尽快回到他身边。所以,当林辉说完这句话,我就简单得近似冷漠地回了一句:“是的,他现在不能生气。” 林辉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电话里一片沉默,林辉没有挂机,好像在等待我,我低声说了句再见,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没有立刻关机,手机握在我手中,静静的始终没有传出关机的声音。 他还想说什么呢? 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医生表情严肃地冲进一间病房,家属的喊叫声和哭泣声划破了刚才还异常宁静的病房。我猛然意识到死亡就潜伏在这看似宁静的病房,我立刻关上手机,快步赶到父亲那里。父亲和刚才我离开时一样,脸上孩子般赌气的表情一点没变,睡姿也和刚才一样,继续着他长长的一呼一吸。我松了口气,门外是一片杂乱的声音,气氛变得紧张。我走到门口去看,见几个年轻男女正站在走廊上抹眼泪,一个白发的老女人哭出悲伤的声音,是在哭丈夫。 我轻轻关闭房门,把这生离死别关在外面。病房又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我静静地守候着,外面的声音强了一阵后很快弱下来,一会儿又恢复宁静,如同一场梦,让人怀疑刚才一切是否真实。 房门轻轻敲了两下,护士推门进来,公事公办地说了句:“挂盐水。” “挂什么?”我问。 “当然是挂营养,连着几天不吃不喝,人怎么扛得住,你说是吧?” 护士瞄了我一眼,是嫌我多问吗?不!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怎么不相信我们呢?她的话提醒我,父亲如果不吃不喝的确是扛不住,他如果再不尽快醒来,会活活饿死。 这一夜我只能无奈地陪着父亲度过,他的驾驶员在我晕晕欲睡时,及时赶到,接着又来了一个人,全是我不认识的,对我十分恭敬,站在那里像是随时准备听我发号施令。然后就有人叫我去休息,把我扶到隔壁一间病房,那里空荡荡没有人,我躺到那张和父亲的病床一样的床上,盖上雪白的床单,很快睡着了。 也许过了很久,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空间,眼前只有一团混沌,如胶水一般。……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是父亲的声音,我细听,声音又换成一个女的。我朝声音走去,前面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女子,她的背影对着我,似曾相识。我走近她,伸手想去抚她的肩膀,她如影子般移动到另一侧,这次我看清她的脸,那张脸还和从前一样,是王笑牙。我兴奋地喊起来,王笑牙,我可找到你了,这次你不能走了,你就站在这,别动。她朝我眨眼,表情木然地说,清清,你看我身后是谁?我的父亲闪身出来。我激动地迎上前,父亲,你醒了!我知道你一定没事,林辉也说你没事。父亲脸孔一下板起来,你必须立刻离开他。为什么?我吃惊地问。别问这么多,反正你必须离开他,你要相信父亲。他帮过我,而且一直在帮助我。我努力地解释。父亲看上去面目可憎,他从来没有这么蛮横无礼,他的样子像被投进一面哈哈镜,有些古怪变形。他突然冲着我大喊起来,你听到我说的吗?马上离开他,马上!我被父亲逼得朝后退去,想不到一脚踩空,身体竟坠落下去,原来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尖声喊叫起来…… 猛地睁开眼睛,又是一个梦,天已放亮。梦中那个虚幻的世界一睁眼就无影无踪,我真的想再闭上眼睛,把那个消失的世界找回来,那里有醒着的父亲,那里还有王笑牙。 我的眼前站着两个人,这是真实的,不是梦境。 “听到叫声,我们就进来了。”老李的笑容有些尴尬,脚步在门口犹豫不决,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另一个的脸上也同样挂类似的笑容,只是年纪轻点,我想起来,是父亲的驾驶员,他昨晚就到了。 我只是合衣睡了一夜,无需紧张。 “我梦见自己正从悬崖上往下掉。” 我说出这句话想到在梦里往下落的景象已经不至一次。 “还没落到地上,你们就来了,你们救了我。” 这两人听我这样说,脸上现出轻松的笑容,但这种笑容停留的时间不多,他们又恢复刚才的拘谨,从门口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第二十五章 父亲的女友 这一天我要办的一件事是去找那个女人,老李已经告诉我她的地址。 真想不到她住在山脚下一幢气派不凡的别墅里,前面有一片足可以作篮球场的草坪,草坪刚刚修剪过,地上有一块“勿踩”的牌子。我绕到石板路上,这幢别墅门庭宽敞,外面台板上放着许多红黄白的花,看上去很热烈,是女主人爱好留下的痕迹。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他满脸疑惑地朝我看看,并没有请我进门的意思。 “你找谁?”他冷冰冰地问。 我报出保卫科长告诉我的名字。 对方没有动,还是堵在门口。 “她病了,在休息。”回答很干脆。 “所以我想看看她,我是特意赶来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他皱一下眉头。 如果保卫科长描述的没错,他就是那女人的哥哥。我装出听说过他的样子,并报出他的名字。 “我怎么过去没见过你。”他还在犹豫,但身体已经让开。 我理所当然地走进去,好大一个客厅,完全欧式装修,看上去富丽堂皇。我要找的人就歪头靠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两条辫子挂在胸前,上面配着一对彩色蝴蝶结。她正在无聊地欣赏自己的指甲,垂下的眼帘长长的,挺直娇小的鼻子下是一张红润的嘴,一看就知道一个保养得极有韵味的女人,美丽还清楚的映在脸上。只是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 “您好!”我首先向她表示礼貌的问候,毕竟她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可以做我的长辈。 她抬头朝我看,使劲眨眼睛,神态显出紧张。看来她什么也记不起来,至少她对是否认识我没有记忆,这无疑帮助了我。也许是潜意识在提醒她,她略微尴尬地笑笑。 她的哥哥警觉地在客厅停留片刻,转身走到靠窗边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他在那个位置开始翻报纸,看来他对我很不放心,这个与我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看护她的妹妹就好像在看护自己的女儿,难怪这女人像孩子一样天真。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林之敬正巧出差去,本来他也过来。”我放低声音开始试探她。 我的话显然触动她麻木的神经,她慢慢坐直身体,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林之敬还有你,我们一起坐碰碰车,在游乐场。”我把“儿童公园”换成“游乐场”是为了不让那位快六十岁的哥哥受到刺激。但我估计他听不到我们说话,也许他对我和他妹妹说话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我和她是否认识,或者我会不会伤害到她妹妹。我在说“林之敬”三个字时故意凑近她,我想看看“林之敬”这三个字,会不会冲击她被封住的记忆。果然,她浑身一震: “林之敬……被水冲进洞……洞里了!好可怕!”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没有的事!他好好的,你忘了那是我们在游乐场做的游戏。” 我也坐到沙发上,坐在她身边。 这时,我注意到她哥哥走开去,好像手机响了,他在接电话,他不得不起身,推开另一扇门走出去。外面是一个小花园,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他在专心致致地接电话。 眼前的这个女人一下被我的话扰得心神不宁。 “不是游戏,我看见他被冲进一个黑乎乎的洞里,后来我也被冲进去,再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林之敬不见了,是吗?”她说着眼眶红起来。 “林之敬怎么会到洞里去呢?” 我努力保持笑容,哄一个年龄比我大一半的女人。 她想了想,慢慢摇摇头。 “是吗?”她问,脸上的泪痕还在,表情万分痛苦。 我看出她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恢复,在她完全恢复之前,我得离开这里。那位神色威严的哥哥一边接听电话,一边不时抬眼朝这边看。 她的眼睛一亮,我知道她想起什么,这是我需要的,她一边想一边慢慢说起来:“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有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清清楚楚地记在他脑子里。他后来……查了一下,发现那地方……的确存在。后来……” 她停住,静静地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想不起!一点也想不起。” 这就够了,原来父亲是被一个梦牵引着走进镜花村的。这说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绝不是巧合,而是预谋。 “他是被水冲到洞里了吗?” 这个女人见我不说话,又一次握住我的手,焦急地问。她目光里露出的对父亲的关心打动了我,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想着是不是该告诉她真相。 这时,他的哥哥从外面走进来,我不得不装出探病者的样子安慰她:“你好好休息,等恢复过来,我再来约你,我们一起去钓鱼。” 她终于笑起来,“嘿!钓鱼,我喜欢。” 孩子一般天真无暇的笑容,配着一双纯净明亮的眼睛,这怎么可能是一位快五十岁经历岁月蹉跎的女人呢?和母亲截然不同的性格,父亲会喜欢她?也许他们只是玩伴,父亲太寂寞了。父亲对圆滑世故和所谓的成熟老练已经厌倦,简单明了才是真,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在她布着细细皱纹的脸上满含纯真,如一泓清泉,能不让人感动吗。 这一天我除了去访问这个特别的女人,还破天荒头一次主动走进位于这座城市繁华地段的玉琼大厦。玉琼是母亲的名字,父亲把这幢象征自己大半辈子创业成就的标志建筑以母亲的名字命名。如今母亲已离去多年,大厦还巍然屹立,我迈步走进去时,好像整幢大厦都压在我肩上,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沉重感。一股悲凉袭上心头,我再次感到自己愧对父亲,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也许不会遭遇到这样的伤害。我受到威胁、受到警告,而这件事情的全部起因就是我在找王笑牙。十年里,王笑牙虽然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可并没有惊扰我。现在是怎么啦?我像是卷进旋涡里,已经身不由已。 大厦的一楼平放着一块玻璃制成的指示牌,湖蓝色的底上面黑色的楷体字,我知道父亲喜欢在六楼办公,他的办公室会安排在六楼最东面那间。但指示牌还是吸引了我上前观看,那上面写着八、九个公司的名称,除了服装、石油和房地产,还在交通运输行业,排在最后的是一家投资理财公司,估计是新成立。我记忆中父亲没有那么多公司,看到这些陌生的名称我心里就紧张。一位年轻的小姐迎上来,她大概是专门负责大厅接待工作,她身穿藏青色西装套裙,脸上展露出亲切的笑容。用一口的标准话问:“您需要帮助吗?” “怎么有这么多公司在这里?”我说。 她笑起来,略带自豪地说:“是呀!这些公司都是我们林董的,我们还有生产企业,实行产供销一条龙服务。我们林董的理念是做生意好比运动场上田径比赛,不进则退。” 这年轻的员工一口一个我们林董,言语中透出对父亲的敬仰。 我环顾大厅,靠窗的一块休息处有几个男人正在谈话,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是在谈论工作上的事。整个大厅的主色调是银灰色夹带着湖蓝,色彩淡雅温馨,坐在这里可以享受色彩带来的宁静。 看了一圈后,知道没有人在注意我们,我开始像一个考官似地提出这个问题: “林董他人呢?”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亲切的笑容,那笑容里还包含着真诚,让局外人根本不可能相信她会说假话,她说: “您是找我们林董吗?那很抱歉,林董最近一段时间在休假。” 休假!她的话一下提醒我,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理由,为什么不把父亲放到疗养院?那里环境幽静、空气清新,即可以堂而皇之地继续呆在医院,又不会给父亲的生意增添额外的麻烦。 我朝那位聪明的女员工投去赞赏的目光,然后,转身走出玉琼大厦。 我开始给老李打电话,请他马上安排父亲悄悄去疗养院,对外只说父亲醒过来,但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好的”才挂断电话。我没有理由再上去,我如果走进父亲办公室,坐在他那张舒服的沙发椅上,可以三百六十度地旋转,哪怕我不停地旋转,也转不出父亲的生意脑子。相反,这个公司会因为多出一个外行来指挥而显得不安,这无疑是在打破目前平静的运作轨迹。只要父亲醒着,只要人人都知道父亲醒了,一切会照旧有条不紊地运作,而我只需要站在远处静静地看。 第二十六章 只是一个躯壳 那家疗养院依山傍水,环境清幽。车子开出城市喧闹的街道,上高速穿越夏日碧绿的田野,二十分钟后右拐进入一片丛林,沿丛林开入山地,绕山转上盘山公路,再下山入山谷,可见溪水清澈,水中鹅卵石历历在目,行进约五百米是一座苏州园林般的中式建筑,白墙黑瓦古式古香,里面树木苍翠,是静养的好地方。留在这里陪伴着他的除了驾驶员小张,还有一位聘来的男护理。病房里有一架传真机,是保卫科长特意请人安装,公司每天的经营情况都会通过这台机器传送过来。 父亲还是沉沉昏睡,没有苏醒的迹象,我长时间地盯着他闭合的双眼,不放过眼皮轻微的跳动。那跳动像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瞬间消失,不留痕迹。距离我约定回去的日子还有两天,我不能这样留下父亲一走了之。 我又想到林辉,不知为什么,我不敢当着父亲的面给他打电话,虽然我知道父亲什么也听不见,但病房里的那个梦留给我一团阴影。 我走到外面,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电话里立刻传来林辉的声音。 “真想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又怕吵了你,也怕你父亲,他一定是个很凶的老头,连你都不敢带我们见他。” “我恐怕还要呆几天,我父亲还没醒过来。” “放心吧!他这两天就会醒过来了!” “你总是安慰我。” “相信我!” 通完话,我再去看父亲,也许是刚才站的太阳底下眼睛花了,父亲的脸色看上去活泛许多,仿佛有一股生命之泉在他体内涌动,并随时准备爆发出来。我微微惊讶地望着父亲红润起来的脸,想到林辉的话果然没错,一线希望从心里升起。 这天我睡得很安心,我悟出林辉话中的含义,他的话里潜藏的意思就是他们不会让我耽误行程,我越来越像他们手中的一粒棋子。他们是谁?是什么力量能这样控制我? 清晨,我起床后想到疗养院后面的那片竹林,我可以到那边去散步,透透气。山林里的空气如一杯凉水透入心肺,令我头脑异常清醒。我走入那片绿茸茸的翠竹林,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突然浮起在脑子里,这些修长纤细身姿飘摇的竹子,美如梦幻。我抬头望着,突然脑子一阵剧痛,我忙用双手紧紧捂住头,慢慢蹲下身子。此刻,我的脑子如同放映幻灯片般出现一个奇特的场景,我看清楚了,是一个村庄,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山,一条溪水发出刺目的蓝光,溪水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瀑布,那瀑布飞流而下,底下是无底深渊,深不可测。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坠落到深渊中,那里面是一条漆黑的隧道,蓝色的水填满其中,我的身体顺水向前流去,不断地穿越着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当一切都静止下来时,我睁开眼睛,老天!这是什么地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惊恐地跳起来,却再一次睁开眼睛,原来我还站在竹林中,前面没有任何异常。 我竟不可思议地睁了两次眼睛,第一次看到的是梦境,第二次看到的却是现实。这就像两扇通往不同世界的门,我不过是推了两下,又回到现实中。可梦境却清晰地留在脑中,相同的梦境不断地从不同的人那里复述出来,什么意思?想告诉我什么? 竹林中一下闪出小李的身影,他一看到我就笑起来:“董事长醒了!” “是吗?”我一脸惊喜。 “他的眼睛睁开了,还东张西望,可能是在找你。”小李一直笑着。 我是跑着到父亲病房,站在他面前时,我已经喘着气说不出话来。父亲倒是非常平静,平静得和刚才沉睡时一样,他朝我看看,竟什么也没说。我一眼就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不同平日,他好像不认识我? “老爸,我是清清,你的女儿。”我心急火燎地说。 他盯着我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温柔,但那温柔转眼消失,又恢复为冷漠,甚至还有冷酷。这不是父亲的目光,我后退两步,警觉地问: “你是谁?” 一个空洞的声音从父亲嘴里传出来:“去呀!去找王笑牙!还有你父亲的魂,带上水晶石。务必在农历七月十五日赶到,切记!” 声音在空中旋转一圈,飞快地消退。 父亲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再也不理会任何人。 我明白了,他是被取走了思想,眼前的父亲只有一个躯壳。 我的内心满是悲愤,在几分钟前我可能会流泪,但那一段冷得刺骨的话阴森森地响起又消失后,留在我心里就全是悲愤。 “你听着!我可以照办,但如果我的父亲受到一丝伤害,我就毁掉水晶石。”我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地对着一无所有的空间说话。 我的身后只有驾驶员小张,他惊愕得脸色苍白。 四周没有回音,我知道我的对手已经把我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 第二十七章 山路遇险 距离暑假还有七天,心理课的教学任务全部完成,学生们忙着考试,我闲得发慌。这天,我鼓起勇气走进校长办公室,一眼看见李正同正怯生生地站立,在被校长批评吗?我同情地看他一眼,递上早已准备好的请假条,发现桌上已经摆着一张,是李正同的?我惊讶地望望他,他也用同样的表情望我。 这种不谋而合很像一个圈套,校长盯着我们俩,瞧了半天,奇怪地问我:“你父亲知道吗?” “是父亲让我出去一趟,到非洲,护照批下发,想提前出发。”我不得不微笑着撒谎。 “非洲?”校长吃惊地反问。 “埃及。”我补充一句。 “噢!埃及,很有意思的地方!……我对克丽奥佩特拉感兴趣,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迷住恺撒?” 看来老校长心情不错,我大着胆子开玩笑,“她还迷住了安东尼,二千多年后,还迷住了校长您。” 校长略带羞涩地点头,提笔一挥,漂亮的签名稳稳地落在我的请假条上。这意味着我可以提前一个星期出发。父亲在等我,王笑牙在等我,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到镜花村探个究竟。 李正同的化学课一周前就完成,闲下来的他一定也异常难受,我能体会到他急不可耐的心情。 校长转头看李正同,“你也去埃及?” “我……我外出考察,和……和人约好时间,来……来不及了!”李正同神色紧张得支支吾吾。 “一看就是在撒谎!”老校长低声嘀咕。 李正同像犯了错误的学生低下头。“看在你这么多年从来不会撒谎的份上,我原谅你一次,下不为例!”校长重又提笔签上他宝贵的名字。 李正同松了口气,激动地和校长握手,还像兄弟一样亲热地拍校长的驼背。 “您真好!”我由衷地说。 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在作正式的告别,仿佛我们要去的不是两个月,而是两年,或更长时间。 校长的话很有含意,“你们都是学校出色的教师,要早去早回,一路保重!”这老头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我和李正同紧张地对视一眼,校长没有用探究的目光盯我们,而是微笑着把我们送出办公室。不去多想了,这老头本来就古里古怪。 “我是想碰碰运气,老头子要是同意再告诉你。没想到撞到一起。”李正同走出校长办公室后向我解释。 不管怎样目的达到,我忙通知林辉和晓勇收拾行李,马上出发,目标是灵县——镜花村。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四人在星辉宾馆前集合,李正同提议出发前,大家留个影,得到赞同。林辉打电话从宾馆里叫出一个中年男子,林辉看上去和他很熟悉,那男人态度和蔼地为我们连拍三张,他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总有一张是你们满意的。我和林辉被推到中间,晓勇立在林辉旁边,李正同紧挨着我。 林辉伸出一只手,试探着问我:“可以吗?”他想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没说话,一只手先放在他肩上,又将另一只手搭在李正同肩上,李正同开心地嚷着幸福死了,伸手搂住我肩膀。林辉举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落到我腰部,他亲密地拥住我。我没有拒绝,那一刻,我只感到自己被一种不同寻常的快乐包围着,根本无法抗拒。 这是一张幸福的照片,照片中的每个人都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开心!尤其是林辉,他目光宁静透亮,别人的笑是从嘴角和脸部流露,而他的笑从目光中闪出来,我几乎被他感动。 四个人的行装大同小异,脚下是登山鞋,身上是运动衫,彼此打量对方,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林辉站在我对面,沉思着看我。 “怎么了?”我问。 “你父亲会没事的!”他关切地说。 “我知道。”我感激地点点头。 “出发吧!”我目光转向晓勇。 “出发喽!”晓勇吆喝一声,猴子似地跳上停在旁边的“丰田霸道”越野车。 这是父亲的车,昨晚小张亲自开过来,停在星辉宾馆门前。我只告诉他们车是向朋友借的。 晓勇在车里一脸惊喜地招呼李正同,“你快点,别磨蹭!” 李正同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跳在加快,我预感到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兴奋的一次远行。” 他的阿的达斯跨包斜背在肩上,同样品牌的藏青色运动衫宽松地穿在身上,这身装束与他见顶的头、戴着眼镜、苍白窄瘦的脸很不相称,他看上去总有几份滑稽相。 “我很高兴我们又在一起!”林辉这话是冲我说的,他坐上驾驶座,而我坐在副驾驶座。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说一句,算是对他炽热目光的回应。 “不知怎么,和你呆在一起,到哪里我都无所谓。”他在发动车子前,又加了一句。 我神色黯然地朝他看看,从车窗外透进的晨曦,使他的脸看上去一明一暗。 “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钥匙一转,车子起动了。 车子一旦跑起来,就像开弓的箭,义无反顾地直向前冲。一路经过平原、丘岭,然后是山区,大片密集的山林。车子进入山路,只觉得眼前的山越来越高,天地越来越狭窄。道路曲折蜿蜒,仿佛行入迷魂阵。 林辉很少说话,双手熟练地摆弄方向盘,神情专注地开车,唯一开小差的举动是,始终没忘记转头看我一眼。 “看什么?”我问。 “你也是一道风景。”林辉说。 我把头转向一边,窗外是静谧的山林,正是夏日,满目浓绿。随处可见高大的树木,盘根错节,分辨不清年份,看样子岁月久远。 这一派远离尘嚣的清幽天地,我却无法轻松地享受,内心的担忧又浮起来,父亲会平安无事吗?这条路会带我走进那个神秘世界吗?那个世界究竟潜伏着什么?我和这个含情脉脉的男人、还有教授、晓勇,我们会遭遇什么?教授是为了搞研究,晓勇是想和林辉在一起,那林辉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吗?好像不仅仅是为了我。 如果没有这些理不清的事,我和他就是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互不相干。命运就是那么不容抗拒,他突然地闯进我的生活,并试图停留在我的生活里,他能停留多久呢?难道他不知道,这种时候选择和我在一起,就是选择冒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定另有隐情。显然,在他轻松油滑外表下,有一颗深思熟虑的心。 猜疑让我痛苦,可我知道,他正在努力往我心里钻,他要让我感到心痛,这是所有爱情游戏的开始。 车子在鸣喇叭,发生什么事了?我朝他看看。 他笑起来,“没事!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这样我会心情好些。” “她不看你,我看你!”晓勇嘻皮笑脸地凑过来。 “我和晓勇只能当电灯泡了!”李正同笑呵呵地说,“不过,你们只管谈情说爱,就当我和晓勇不存在。” 李正同这一番话说得我很不好意思,“谁说我和他谈情说爱了?”我连忙辩白。 林辉却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谢谢教授。你也别急,像你这么出色的人物,一定会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喜欢你。” 李正同笑着点头,“是呀!我也这样认为。”他转头瞥了晓勇一眼,“你呢?结婚了?” “那是在梦里,结了好几回,醒来都糊涂了,搞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结婚,往底下一摸,唉!还是处男。” “我也是!” 说着,两人一同开心地笑起来。 “你们都是,那我是不是呢?”林辉竟然主动提问。 “不是!”俩人同时回答。 林辉笑笑不语,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我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他说:“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脸皮厚点不等于我不纯洁。” 后面传来李正同和晓勇从嗓子眼里挤出怪声怪气的笑。 车里静了片刻,晓勇又开始说话:“林大哥,这开车蛮简单的,你教教我,下回出去,我来开,你坐着。” “简单,我来教你!”李正同接过话。 “你会?”晓勇问。 “就冲你这表情,我也要让你见识见识。”李正同说,“来!林辉,让我过过瘾!” 林辉果然二话没说,将车子靠边停下。 李正同整天钻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天昏地暗,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我纳闷。 “真开?”我问林辉。 “这有什么难,自动档,你看!这路上老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傻瓜都能开。何况教授是天才。”林辉笑着说。 “可弯道不少,万一……” “女人就是女人!胆小!”我就知道李正同要说这话。 为了证明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我只好继续坐在副驾驶座上,李正同神气活现地坐到我旁边,朝我笑笑,“清清老师,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他回头朝后面看看,“全体人员系好安全带,我们出发了!” 我的安全带刚刚系好,就听油门“轰”地一声,车子像炮弹似地冲出去。 我听到晓勇欢快地叫一声,林辉直夸李正同勇猛。我算是豁出去,反正这一路也是凶多吉少。 李正同分辩方向的能力,就好像前面的弯道刻在他脑子里。我只感到旁边的树影子似地飞速掠过,几乎来不及细看,就永远地消失了。 “有没有找到行走在时间中的感觉?这就是人生,飞驰而过,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李正同一边无所顾及地踩油门,一边兴奋地发表议论。 “高见!”林辉说。 “你能不能开慢点!”我提醒他,眼前又是一个九十度弯,他一眨眼转了过去,车身擦着山崖。 “不!这样好!太刺激了。”晓勇摇摆着脑袋说。 仪表上显示的速度是100,这是山路,不是高速。车子玩命似地朝前奔跑,李正同面带微笑摆弄方向盘,他的手势很特别。我奇怪地看他,他像是服下兴奋剂的运动员。 “音乐呢?来点音乐!”他冲我叫道。 我很不情愿地伸手按下音响,立刻,一种玻璃敲碎似的流行音乐蹦出来,吓了我一跳。李正同和晓勇同时兴奋地吆喝一下,车子又加速了。 受到节奏强劲的音乐感染,这辆越野车载着兴奋异常的我们,驶入渐渐黑暗的山林。 李正同开始放慢速度,保持在80。他不想休息,他说自己处在最佳状态,脑子和车子的轮胎转得一样快。 一切开始安静下来,山只剩黑色的剪影,远处隐约传来动物的嚎叫。 “什么声音?”林辉警觉地问。我关掉音响。 “是野猪吧!或者狼。”晓勇仔细听了听说。 “这儿没有住宿的地方?”我转头问李正同。 “没有。前面五十公里处有一个加油站,我们加满油后,将进入二百公里无人区。”看来他这几天没白呆在图书馆,对前面的地形了如指掌。 “无人区?”林辉诧异地问。 “说出来你们别害怕,这二百公里无人区生活着一种吃人的野兽,嗅觉灵敏,十里路外能闻到人肉香。”李正同说得绘声绘色。 我浑身一阵发凉,“李正同,你吓唬谁?” “这是报纸上写的。”李正同委曲地辩解。 “我怎么没看到。” “嘿!那是五十年前的报纸。”他狡黠地一笑,像个小孩子。 “开始瞎编了!”我说。 “句句事实。这一带之所以无人,两个原因,一个是人全被吃光了,另一个是没人敢来住。不过,这吃人的野兽断粮这么多年,估计早饿死了。信不信由你们!反正等会儿加满油,你们要把车窗玻璃关紧,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够吓人的,我们这谁的肉嫩呢?”晓勇故意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清清老师的。”李正同说,手指了指窗玻璃,示意我关上。 “骗小孩去吧!”我不理他。窗子开着很透气,尤其是夏夜,陪伴我们的是延绵寂静的群山,山风凉爽怡人。我们可以不用开空调,尽情享受山里新鲜的空气。 四周没有霓虹灯的跳动,没有迎面直冲而来的车灯,也没有路灯,这是最原始的夜晚,有的只是天地相连的一团黑,一种密不透缝的黑…… “前面有灯光!”晓勇眼尖,叫起来。 前面果然出现一个加油站,设施很简陋。我们车子开进去,里面不见一个人影,李正同只好按喇叭。隔了一会,慢腾腾走出一个神色疲倦的老头,“几号?” “93。”李正同答。 “没!只有90。” “那……90。” 他朝车里瞥了一眼,开始加油。 “前面有人家吗?”林辉从车窗探出头问。 老头一双睡意朦胧的眼朝林辉眨了眨,脸上挂起一丝得意的笑,“你说前面呀!只有野兽,没有人。你们留意着!” “是狼吧?总不会是老虎?”晓勇乐呵呵地问。 “不知道!反正一路都有叫声,挺好听的!”老人脸上闪过狡黠的笑,有一种想要捉弄人的快感,“这漆漆黑的天,瞧!连颗星也没。你们去哪?” “灵县镜花树。”我说。老人立刻惊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皱了皱眉头。 “去那?还远着呢!在山里头,往里开,然后往上爬,爬到无路可走,就到了。山路险着,很少有人去,你们走亲戚呀?” “是的!是的!多少钱。”李正同在一旁打断我们。 “468块。过来吧!” 李正同跟着他去付钱,很快回来。他没有上车,绕着车转了一圈,“把窗摇上,轮胎没事!铁皮很坚固,ok!可以出发了。” 这一回我很听话,乖乖摇上车窗玻璃。晓勇一直在笑,他说自己从小在山里长大,还没被人吓过。 山中开始起雾,一百米外看不见任何东西,车子行在云雾中,不用我们多说,李正同自觉地放慢车速。 “这种感觉真好!”林辉感叹到,“远离喧嚣,天地之间只有我们四个人,好像进入远古的沉寂。” “是呀!我都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安静的地方!瞧!这周围一片混沌,好像盘古开天辟地时,神秘而奇异。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如果你们不是在我旁边,我真的会以为在做梦。” “教授!如果你想做梦,那就我来开吧!”林辉说。 “没关系!你们也许不相信,虽然大雾迷漫,我对前方的地形却一清二楚。这一段路叫无牙坡,前面是绝地岭,从无牙坡到绝地岭要通过一座天险桥,名字就叫窄桥。只能一辆车通行,窄桥上不会出什么事,因为驾驶员都知道这座桥危险,开上去特别小心。可出事的往往在后面,过窄桥不到五百米,有一个急转弯,弯转不好,就会一直冲到山崖下面,那可是深不见底呀!” 晓勇叫起来,“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鬼地方。就没有一条好路。” “好路是有,不过要多开二天路程。”林辉说。 李正同轻松地一笑,“是我叫林辉开这条路,谁让清清老师借了这么一辆好车,不走这条路不是浪费?是吧?清清老师,你怎么一声不吭?别担心!我是赛车好手,从没败过。”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李正同,吹牛不打草稿,你开赛车?我还开飞机呢。” 李正同没有再说什么,晓勇急切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吃人的野兽?” “等你看到恐怕小命也没了。”李正同回答。 “我就不相信会有什么吃人的野兽,即使有,也不会跑到公路上,那不等于送死吗?……” 我的话正说着,林辉一声“小心!”,李正同猛地踩住刹车,车一下停住。我身体不稳,头差点撞在前窗玻璃上,好在安全带牢牢地绑住我。 “发生什么事了?”我抬起头,不用林辉告诉我,我已经看见一根树干严严实实地挡住去路。 “这是谁干的?”我生气地说。 “昨晚这里有一场狂风暴雨,估计是被风吹断的。”林辉说。 李正同凑近窗玻璃往外看,什么也看不见。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嚎叫,嘶哑又疯狂的声音,距离我们不远。天呀!是什么东西?我双手触电似地麻住,身上毛骨悚然。是吃人的野兽吗? 我们四人一语不发静听这可怕的声音,怎么办?如果不马上离开,我们可能会遭到野兽的袭击。 “车子不要熄火,我下去。”林辉话音刚落,人已跳下车。 他出现在前面,车灯照着他的身影。他走近树枝,开始用力搬动,那棵树枝太大,他吃力地移动脚步,得有人帮他。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打开车门,没等李正同拦我,我已经跳下车。 林辉看见我,生气地吼道:“你来干什么?快上去!” 我第一次看他这么凶。“还是我来吧!”晓勇也跑出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火把,“你拿着,力气活让男人做。” “快退到后面去!”林辉又朝我喊。 可怕的嚎叫声再次响起,听得出声音在迅速逼近。 我拿着火把的手不由哆嗦一下,眼前的林辉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他很投入地指挥晓勇和他一起用力,这两个男人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移开挡路的树枝。 “快上车!”林辉冲过来。 我看见身后不远处一个黑影正发疯似地冲来。那是什么?我叫起来。 林辉从我手中夺过火把,一把拽住我,“快跑!”他叫道。我已经清楚地听到“呼哧呼哧”喘气声,是李正同说的吃人的野兽吗?我紧张得迈不开双腿。 林辉握住火把向前挥舞,那野兽狂怒地吼叫一声,突然停住。我和晓勇慌忙上车,林辉还在下面,手握住火把,和那野兽对峙。 “快点!”晓勇朝林辉喊,林辉向前用力扔出火把,一闪身窜上车。 李正同坐在车里,看得心惊肉跳,手忙脚乱中车子熄火了。 “检查一下门窗。”林辉叫着。 我回头去看,那黑影身形巨大,行走极快,转眼已到车后,它浑身毛茸茸,牙齿如两把锯子,正瞪着双眼贴近后窗。我看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丑陋凶狠的外表太吓人了。 李正同的手哆嗦得控制不住,“教授!冷静下来,你能行!”我努力平息紧张的情绪,好不容易对李正同说出这几句话。 “啊呀!它要撞玻璃了。快点!”晓勇喊叫起来,头低到座位下。 紧要关头,李正同总算发动车子,但我和林辉都看到迟了一步,那怪兽呲牙裂嘴正飞快地撞向后窗玻璃。我尖叫着让林辉趴下,忽然,一道蓝光在黑暗中急速掠过,那光并不明亮,但威力惊人,眨眼功夫,那怪物腾地消失,好像拍电影一样。我和林辉看得目瞪口呆,我急促地呼吸,让心脏适应眼前恐怖的景象。 李正同的车子终于朝前冲出去,他没有看清后面发生的事。晓勇也没有看见,他抬起头吃惊地问:“咦!那丑八怪怎么没了?是不是被我手里的刀吓怕了。”他说着,举起一把刀晃了晃。原来他刚才低头在找刀,我以为他吓坏了。 黑暗中林辉的双眼特别明亮,他朝我笑笑,“没事了!”说完,又冲我摇摇头,我知道他在暗示我不要说。 我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呼吸还未平息,四周已嗅寂无声,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如同幻影。 “不好意思,我太紧张,我以为这只是书上写写,想不到真的出现。让大家受惊了!”李正同不好意思地自责。 林辉伸手拍拍他的肩,“碰到这种事谁都会害怕,你已经干得不错了!” “我就不相信那家伙会吃人!李正同,你要是车不开走,今晚我就给你弄点野货尝尝。”晓勇开始大着嗓门说话。 “山里有的是野货,我们还是化钱买,自己去打……这……这事我干不了!”李正同胆颤地说。 “那就化钱买,杀野生动物可是违法的。刚才那怪物没准还是一级保护动物,黑暗中没看清它的长相,也忘了拍照,可惜了!”林辉说。 “你们休息吧!我们就快开出无人区了。” “晓勇和清清你们俩可以闭上眼睛休息,我陪李正同。”林辉对着我说。他坐在我后面,说话时我总感到他离得我很近,我甚至能触到他的呼吸。 车孤独地行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车里在放一首舒缓的钢琴乐,听到过,却想不起曲名。我开始不停地打哈欠,头昏沉沉,眼皮直垂。脑子里不停地闪出林辉搬动树枝的情景,心里朦朦胧胧地感动着,空气里流敞着幸福甜蜜的气息,让我内心安宁得直想睡去…… 第二十八章 无路可走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车窗外白雾迷茫,什么也瞧不清。我的身后响着轻微的鼾声,是李正同和晓勇歪倒要座椅上,睡得正香。 林辉去哪里了?我轻轻打开车门,跳下车。外面空气清新,透着凉意。我双手抱住自己,四下张望,晨雾迷漫,远景缥渺。 我们的车子就停在一株大树下,树木结实粗壮,需要三、四人合力环抱。树下立一块木牌,我走近细看,上面简单写着几个字:朴树,一千二百年。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全是苍翠的古树,一株一株庄重矗立,很有历史感。木牌上清一色的几个字,写着树的名称和年龄。林辉真会找地方停车,一下车我就意识到,前面的县城一定非同寻常。 我向前走出几步,没有看见人,四周静悄悄,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登山鞋踩在树叶上发出的“咔嚓”声。一条柏油路从眼前横穿而过,直伸向云雾浓处,隐没在一团看不真切的青山绿树间,远处奇峰林立,云雾盘绕,一座县城模样的建筑群,白渺渺浮在晨雾中,仿佛天上仙境。这就是灵县县城,我站立着,注视前方,充满新鲜感。 这时,空旷寂静的柏油路上,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林辉的身影一跳一跳,从白茫茫的雾中现出来。他已经看见我,朝我招手,意思是我在这里!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他站在窗下,目光闪动,也是这样朝我招手。时间才过去几个月,没想到我们会走得那么近。 “有一个坏消息。看来……我们要先到灵县呆几天。”林辉喘着气跑到我跟前说。 “为什么?”我问,“难道这条路不是通往镜花村?” “昨晚上发生山体滑坡,路毁坏了,车辆无法通行。这是意外,你别急!会很快修好。” 我能不急吗?父亲还神智不清,王笑牙一定迷失在那里。“我们怎么办?”我焦急地看着林辉问。 “我们不能一整天停在这里,大家都很辛苦,去灵县休息两天再走也不迟。你说呢?”林辉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当然不急,你父亲又没躺在医院。可是我父亲,我怕迟了……”我忽然难受地说不下去。 “我也很着急,但现在只能这样!”林辉态度生硬地说。朝我看看,语气又缓和下来,“也许有其他办法,我们到县城里再说吧!” 李正同和晓勇已经醒来,我们的说话全让他们听见。 李正同打着哈欠走过来,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朝前方望望,惊叹一声,“真是一座世外桃源呀!”说完,目光转向满脸愁容的我,笑着说:“别急!清清老师,天无绝人之路。即使没有发生这事,前面这座县城,我们也非去不可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座县城有不少未解之谜。清清老师,别忘了,我们不仅是来救人,还是来解谜的,谜解不出,人就很难救。顺天行事吧!这是太极八卦的原理。” 李正同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内心稍稍平息,想到自己刚才对林辉的态度,我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脾气……” 林辉忙打断我,“别说了!能接受我们的建议就好。” 林辉朝远处望了望,又看了看我,似乎有些顾虑,“有事吗?”我问。 他点头:“我想我们得定个规矩。” “那你说说看,什么规矩?” “我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们还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里充满玄机和危险,我们每个人都要有思想准备,必须统一行动。如果大家意见有分歧,我想……以我的意见为准,你们同不同意?” 这个男人目光瞬间变得异常冷峻,语气中含着不容否定的果断,这就是昨晚上那个奋不顾身冲下车的男人,真是英难本色。 “同意!”晓勇在远处大喊一声,手一挥,一块石头扔向附近一棵古树。 “临危受命,佩服!”李正同匆匆说完,朝晓勇奔过去,阻止他破坏古树,“这是恶劣的行为!” “我嫉妒它,它怎么有这么长时间好活。” “那你也变成树,永远停在这里。” “好!一、二、三、变!”晓勇笔挺地立着,一动不动。 这是一对玩伴,我知道这一路,我更需要的是林辉,一个意志坚强、处事冷静的男人,他能和我一起面对前路难以预测的险境。 此刻,林辉的目光正对着我,他充满诚意地说:“我们都是跟你一起出来,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父亲恢复过来,你相信我吗?” “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何必还要挑担子?你知道万一遇上危险,你们可以马上离开这里。你没必要这样!”我劝道。 “我们离开!那你呢?”林辉问。 “我没有退路。” 我的话让林辉突然沉默下来,他看上去心思重重,良久,他才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他莫明其妙地说。 林辉朝李正同和晓勇招手,这俩人正在赞叹树的生命,哀叹人生短暂。他们围着粗壮的树干,又是看又是摸,见林辉招呼他们,忙跑过来。 “路暂时不通,我们只有进县城,这座县城来的人少,我们一定会引起注意,大家要小心谨慎。晓勇你负责保管好水晶石,有什么动静随时跟我说。” “保证完成任务。”晓勇乐呵呵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 林辉目光投向李正同,“教授,前面这座县城的情况,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 李正同面露喜色,马上点头答应,这是他的拿手戏,站在台上面对上千学生,他可以涛涛不绝地讲三个小时。 为了表明自己这日子并没有白白呆在图书馆里,李正同像一个地方史志的编纂者,对我们即将要去的灵县作了详尽的介绍。他谈了一大堆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史,林辉自始自终专注地听,他和李正同一样坐在有露水的草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不得不坐下,晓勇索性一头栽倒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县城里的第一批移民全是伏羲后裔,”李正同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后,终于提到我感兴趣的事。 “什么?这是真的?”我问。 李正同朝我瞟了一眼,“这是许多专家都认可的事实。他们从北方迁移过来,最终在这块深山中找到安身之地,我想如果运气好,我还能找到他们的后代……。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许多年前,县城内每次月圆时,都会刮一股旋风,不管阴晴雨雪,从不间断。曾经有专家来此地研究,都毫无结果,最后只好认定是一种反常的天气现象。” 林辉盘腿坐在草地上,皱头渐渐锁起,这种专注的神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尤其是李正同提到专家,他立刻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打断李正同的话,“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有没有更多的记载。” “好多年了,大约五十多年前。”李正同吃力地回忆着,他为自己没有认真关注这一细节懊恼,几秒钟后,他拍了一下脑袋。“对了!我想起来,当时还有一个专家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估计是死了,就是当时没死,五十多年过去了,算算年纪都快九十岁了,不太可能还活着。唉!这……这好像跟我们没多大关系吧!林辉,我可不会为这么一个五十多年前失踪的专家浪费时间。”李正同恳切地看着林辉说,林辉目光出神,盯着一个方向,满腹心思,李正同叫他,他才一下惊醒,敷衍地点点头,“噢!你说得对!” “你有问题吗?林辉。”李正同问。 林辉心神不定地摇摇头。 “我感兴趣的是这奇怪的气流,还有那些伏羲的后人,说不定我能碰上一个讲八卦语的,他会亲口告诉我,灵县传说中古道的秘密。”李正同继续说。 “什么?古道!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不由暗暗佩服,这家伙可真是个天才,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已经把这里的一切摸得滚瓜烂熟。 李正同见我们都被他的话题吸引,脸上微微有些得意,放慢语速。 “相传六千多年前,伏羲曾带着他的两个亲信,悄悄外出。这次外出的目的是寻找一块藏身地,伏羲预感到他的子孙会面临战乱之苦,想为他的子孙最后做一件事。他们的足迹踏遍山川,终于发现了这块隐藏在深山中的风水宝地。于是,他们在群山深壑之间探出一条路,就是传说中的古道。这条古道非常诡秘,内中设有玄机,只有他的后人知道如何解破。到了春秋后期,他的族人中年轻男女,通过古道逃到此地,他们有幸躲避连年征战,在这里过上子子孙孙太平的日子。在这条柏油路没有修通之前,这里基本上与外界隔绝。就是当年日本鬼子,也只是走到外面那片无人区,看看四周荒凉阴森,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了。” “真有这事!”晓勇抬起身半信半疑地说。 李正同不再往下说,他从地上跳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微笑着对我说:“我已经把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相信清清老师一定不会错过去灵山县城的机会。” 林辉和我相视而笑,李正同毕竟是教授。 柏油路上走过来一个人,一双拖鞋“噼啪”直响,身上衣服迎风飘荡,老远就感觉很特别,一张脸侧转过来朝着我们,面露喜色。 李正同扭头去看,“你看得出是伏羲后人吗?”我坐在草地上轻笑着问。 “当然不是。”李正同似乎有些生气地当即否定。 林辉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立刻笑起来。走过来的是一个烫着卷发的小伙子,脑袋因为蓬松的卷发增大一倍,下身紧绷大腿的牛仔裤特意在膝盖处露出两个洞,上身是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背心,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洞,已经看不出原样。 “这衣服真他妈的透气!”晓勇羡慕得两眼发直。 我想到第一次看到晓勇,他头上抹着劣质摩丝,脸上特意架起一副平光镜,模样滑稽可笑。 “想不到这里还有比你更时尚的山里人。”我开玩笑。 晓勇搓着双手笑,称自己从来没想过这种造型,太大胆了! 一阵轻松的对话,让我们回到现实,毕竟六千年过去,再玄妙的现象,都化作尘烟,归入泥土,不可能再重现。 “我们进城!先找旅馆。”林辉兴致勃勃地起身,伸手将我从草地上拉起来。 车慢慢驶进县城,城内空旷安静,街道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也没什么车,连自行车都很少,因为是山地,这里的人更喜欢走路。县城不大,多山路,道路短而窄,林辉都不敢踩油门,车子一冲就到头了。我们才化了十分钟,已在县城转悠一圈。车子经过的地方,引来路人的目光,这辆“霸道”是典型的日本车,外观锃亮气派。 街道没有什么特别,两旁的建筑却很有风格,清一色砖木结构,外墙看上去和新的一样,我怀疑是刚建造的。李正同说不可能,这是古城,历史比城外的那株朴树还悠久。楼房形状高而窄,层高都超过五层,屋顶呈金色的塔状,像一顶金灿灿的皇冠,塔顶装有一块圆形物,呈现一种模糊的图案。 李正同说是八卦图,不只屋顶上有,每户人家的楼房里藏有不少八卦图。 转了一圈后,我惊讶地问李正同:“怎么只看见窗,没看见玻璃……” 李正同叫道:“怎么可能?玻璃当然有。”忙跳下车去核实,跑进路边一户人家,在一楼的窗户上按了按,大声叫:“是玻璃!”一旁一个老太太眉开眼笑地打量着这个可爱的外地人。 晓勇开心地直笑,林辉朝我看了一眼说:“你在捉弄他。” “他一路吓唬我们,我现在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让他下车活动一下,有什么不好?”我柔声细气地解释,“何况,这地方实在太干净,玻璃简直和空气一样。” 林辉同情地注视着匆匆跑过来的李正同,悄声说:“对我,你可得好一点!” 我们在县城最好的一家旅馆住下,旅馆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灵县和风宾馆。这也叫宾馆,我心里暗自发笑。 走进去转了一圈,里面非常干净,服务员一张脸笑得跟向日葵似的,我们当即决定住下。 没有电梯,我们走木板楼梯到六楼,这是最高层,再上去有一个露台。林辉和晓勇合住一个房间,我和李正同一人一间,房间一排紧挨着。我走进去,里面只有一张床,雪白的床单铺得平整无痕,离中饭还有三个小时,什么也不去多想,趴在床上蒙头睡了一觉。 醒来后,精神好多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听路什么时候能通,得到的消息令人无比沮丧。这座县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山体滑坡,倾泻下来的不是泥土碎石,而是巨大的石头,大的有好几吨重,需要碎石机推土车到现场清理。不巧的是,一座危桥挡住去路,危桥的修复因资金问题一直耽搁,专家实地勘测后建议小型车辆可以通过,谁还敢冒险把推土机开上危桥? 这个消息带给我的打击最大,我焦虑万分,连晚饭也难以下咽。林辉围着我,不停地安慰我,说他会有办法,可我知道我们无路可走了,除非坐直升机。一提到直升机,林辉真的打电话联系,对方答,这一带气流太复杂,已经有两架直升机突然失踪,给多少钱都没人敢来飞,除非是政治任务。 林辉失望地关闭手机,目光慢慢转向李正同,有一会儿,这两个男人古怪地相互对视着,用眼神传递一种我和晓勇不明白的含义。我从来没有见过林辉这样灼灼逼人的目光,李正同终于妥协下来,眼皮一眨,轻声说:“给我一天时间,我得找到一个人。” “我知道你早就找到了。”林辉盯着李正同的眼睛。 “找到什么?”晓勇在一旁好奇地打探。 “我说了,我还要再核实,给我点时间,我们不能盲目冒险。”李正同情绪激动地抬高嗓音。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的行程会有高人指点,你知道这不仅仅是我们四个人的行动。”林辉自信地说。 “你不能存侥幸心理,不能对我们未知的东西抱太大希望。”李正同开始挥舞双手高声说。 林辉还想说服他,但被我的目光止住。他口气缓和下来,“好吧!教授,我们在这里停留两天,两天后出发。” “去哪里?”晓勇还没听明白,诧异地问。 “镜花村。”李正同有气无力地说。 晓勇张口结舌,“那……怎么走?长翅膀飞过去?” “走过去,从灵县古道。” 晓勇立刻作昏厥状,抚住自己的额头,叫了一声:“天哪!” 这天夜里,我们没有外出,安安静静地呆在和风宾馆。李正同有些恶作剧地问宾馆服务员,为什么叫“和风”宾馆而不叫“旋风”或“妖风”宾馆,服务员生气地白了他一眼,李正同在她的白眼里获得一种满足,他得意地笑起来。 夜幕降临时,整座县城内陷入一片无人般的寂静中,没有灯火通明的夜景,有的只是一团看不真切的朦胧昏暗,这让高度近视的李正同非常苦恼,他在上楼梯时,手脚并用,一路摸爬上去。 晓勇见他这样,笑着出手帮助,他抓住李正同的手,李正同索性抱住他的腰,两人晃晃摇摇开心地走在木板楼梯上,将木板踩得“吱嘎吱嘎”声。晓勇说,我就适应这种灯光,城里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痛。李正同点着头,城里人变娇气了,嘴巴挑剔,眼睛也挑剔。晓勇笑着接上话,那你就娶个山里人做老婆。 李正同喘着气说,好呀!好呀! 晓勇一直扶李正同到房间,李正同说他不愿一个人看电视,叫晓勇陪他。晓勇说只有两个频道的电视没看头。李正同说,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变出一个频道来。晓勇惊喜地叫,真的吗?你有这么神! 房间门轻轻关上,反锁住,俩人躲在里面忙碌起来。 我和林辉站在楼梯口听这俩人叽叽喳喳的对话,直到他们做贼似地小心关住门,我猜到李正同躲在里面一定是改装天线,这可是宾馆里不允许的。 我想上前,林辉拦住我,“他会做得天衣缝。时间还早!上面有露台,可以看到整个县城,去吗?” 我点点头。好不容易凑上两个人单独相处,我决定今晚就问清楚林辉来这里的真实意图。 宾馆地势高,站在露台,县城夜景尽收眼底。昏暗的路灯照着仅有的两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从每一座塔楼似的建筑里,透出似明似暗的灯光,听不见音乐也听不见人语,可以看到窗子里安静的人影,在灯光中移动,不知在忙什么。 “这里一座安静的县城,大街上没有夜市,人人都喜欢安静。晚上早早地呆在家中,不打麻将,不听音乐,也不爱看电视,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林辉的脸上闪着笑容。 我摇摇头。 “这些人很爱干净,晚饭后的时间都在收拾房间,从屋里到屋外,从自家到邻家,一直到外面街道,他们全包干了。他们把这块地方打扫成地球上最清洁的居住地,对外却从不张扬。从心理学角度分析,生活在这里的群体应该很自恋,自恋的人多半清高,清高的人多半努力而且好学,他们是不同寻常的山里人。你看,这些紧紧包围在房子周围的树木,排列得多奇怪,如同浮动的水波,又如环成一团的月牙,当年这些树挡住了经常袭来的怪风,那股风不知从何来,也不知从何去,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今仍是个谜。”林辉抬眼望着前方,黑暗中,我依然能感到他黯淡的心情。 “那个失踪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我终于向他提问。 他看上去很平静,我的话没有让他震动,他还是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立,眺望黑暗的远方。反而我感到呼吸急促,需要努力平静自己,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黑暗中,我们彼此对视。然后,他轻轻笑了笑。 “你就这么爱揣摩人吗?”他问。 “你忘了我是学心理学,我喜欢探究真相,尤其是心里的真相。你并不是偶然出现在我生活中,其中另有隐情,既然我们已经一起走到这里,还要一起面对我现在还说不清楚的事情,我希望你能把真相告诉我。那个失踪的专家……是你什么人?” 尽管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渴望林辉告诉我,他没有隐情,一切只是因为我,因为想和我呆在一起,想陪我共度难关。但现实和渴望永远有差距,林辉的沉默不语,和他难以启齿的表情,让我明白,他的确另有隐情。 第二十九章 生命的谜团 这是一个清凉的山区之夜,周围弥漫着远古的沉寂。在朦胧的灯影里,林辉用他沉稳的声音,开始讲述一个五十多年前的故事。 “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确定,那个失踪的专家……是我的爷爷。” “原来如此!”我在黑暗中冷冷地说。 林辉鼓足勇气透露的秘密,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震惊不小。我重新审视林辉,他看上去非常坦然,好像这一切他早就已经接受下来,而且为了等待这一刻,他一定经过长时间的磨练,他在表现他的韧性。我心里有一阵不快,如果我不是这样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还不知道要对我隐瞒多久。 在片刻的沉默后,林辉继续说:“他是一个科学家,和教授一样,知识渊博,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他写的《生命的谜团》一书,在当时引起轰动。本来我对他这个人一无所知,在我懂事时,父亲就告诉我他生病死了,父亲对他没有记忆,因为那时父亲只有三岁。你知道我们家乡的风俗是不留死者遗物,家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都化为灰烬,等我出生时,‘爷爷’的概念只不过就是写在纸上的这两个平平淡淡的字。所以,我无忧无虑地住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一堆旧书中发现他的影子。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天下午,我呆在家中没事可干,见后院堂屋里架着一把梯子,梯子通向上面的一间阁楼。我从来不知道家里还有一间阁楼,此时,阁楼的门正敞开着,母亲上街买菜,一定忘记收掉梯子。我马上产生想上去看看的冲动,我悄悄爬上阁楼,里面只开着一扇天窗,一缕不明不暗的光线映进来,阁楼里如黄昏一般,一股浓浓的霉味钻入鼻孔,我忙用手捂住鼻子,俯身踏进阁楼。 我站在那个狭窄、低矮的空间,目光四下里搜寻,一眼就发现角落里的一叠书。我从小爱看书,当时家中经济拮据,舍不得多买书,常常到同学那里借。当我在隔楼上意外地看到书时,我好像发现了宝贝似得兴奋,忙上前一本一本翻出来看,其中就有一本《生命的谜团》。封面已经发黄,边角大概是被老鼠啃过,毛里毛糙。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书名,书名旁边的两个小字是林森,大概就是作者。我一看这名字特别有趣,就倒过来读作森林。 我捧着这本书悄悄下阁楼,将书藏到自己房间,不想让我妈知道我爬上阁楼。晚上,趁着夜深人静,我取出书读起来。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本来这种书不会吸引我,可作者用了小说般的文字,使整本书充满迷幻色彩。 我一边看一边就觉得后背上好像有一条冰冷的蛇在蠕动,有好几次我毛骨悚然地不敢看下去,可偏偏又爱不释手。一整夜我都沉静在书的内容里,我不知疲倦,忘记睡眠。这本书简直就是一个陷阱,一旦开始阅读,让人如入牢笼,难以脱身。 书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从书中可以看出,作者也就是我的爷爷年轻时喜欢巡游各地,和别人不同,他出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探访各地奇闻异事。你看过清朝文学家纪晓岚的《阅微草堂》吗?”林辉扭头看着我问。 “看过,把那种迷信的事情,说得像真的一样,有名有姓有地址的。如果纪晓岚能死而复生,一定有不少人追问书中这些荒诞的事。” “如果他能死而复生,还需要问吗?”林辉笑起来,我一想,的确如此,能死而复生那不等于说明了一切。 “可《生命的谜团》写的不是迷信,即不是妖也不是鬼,是生命体超自然的现象,应该算是怪呀,怪现象!我爷爷毕竟是科学家,他对文学中的虚构不感兴趣。他书中的人物,也是有名有姓有地址,书中写了几个有特异功能的儿童。爷爷对他们异常的行为记录得很详细,他们当中,有的能用眼睛将物体看得变形,有的能用耳朵辨别方向而且分毫不差,还有的可以单手推几十吨重的卡车,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竟能用自己的身体发电,他只要把双手放在一只一千瓦的电泡上,那只灯泡就可以将一个会场照得通明,而他自己毫发不伤,这种离奇古怪的记载都是作者亲历的。爷爷认为他们的出现,都与一种生命体有关,爷爷称这种生命体为‘怪胎’,怪胎是产生特异儿童的母体。而怪胎本身的起源却是个迷。 爷爷提到他童年时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他说这件事千真万确。在他六岁时,家人带他去山里走亲戚,他不小心走失了,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一座山洞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意志在指引他,过后他就不知道那个地方。但他确信他到过那座山洞,多少年以后,他还能从自己的身体中感觉到洞中一冷一热两股奇怪的气流,他当时虽然看不见它们的存在,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接触这两股气流。他如同梦游一般慢慢走进洞中,看见里面亮晶晶的,好像蕴藏着一个更大的世界,于是,他又紧张又激动地继续往里走,直到看到无数晶莹透明的石头,从书中记录看,这些石头会发出一种幽蓝的光,异常美丽。我爷爷停住,好奇地凑近去看。他说他看到了石头里面许多光束,光束之间还有一些微小的尘埃,它们有规则地游荡,时而排列成线,时而排列成圆,时而又排列成一种很奇怪的图形,爷爷说他简直看呆了,就像看万花筒一样。直到那些尘埃突然变成一只眼睛,而且朝他眨了一下,他吓得大叫一声逃出来。他一路飞跑,惊惶失措,到家后就病了一场。 这一段文字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爷爷却用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口气,他说他从此迷上科学,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揭示自然界中无穷的奥秘。因为在一开始,他就凭感觉,发现那些石头中蕴藏着一种我们未知的生命体,或者说就是那些超能量的怪胎,他们在毁灭肉身后,将生命体凝聚成另一种物质形态,然后,以我们尚未接受的形式存在。 爷爷一直在研究,他认为,这种生命的外形表现和人类一模一样,甚至大部分看上去很脆弱,因为他们不善与人交流,举止怪异,智慧超群,最奇怪的是眼睛透亮,能发出流光,好像天上流星闪过。但他们的寿命极短,一般活不过三十年,而且多数会以自杀方式结束生命,有的甚至只是来人世转一圈,什么也没做,看到日出日落,阴晴雨缺,周而复始,就失去活下去的耐心,他们礼节性地向父母告别,冷静地转向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去寻找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有一个八岁的儿童就是这样,他临死前对他母亲这样说,我每天生活在重复中,重复的自然现象,重复的生活方式,我厌倦了,我现在要走了。听说这孩子三个月就能说话,到一周岁时,他坐在电视机前已经学会了一个小学生的所有知识。五岁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因为大家发现,他的思想已经深邃得如同古代的圣人,周围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交流了。 这种智能高超的生命体是多数人不能容忍,他们有的毁灭在人类狭隘的嫉妒心中,有的毁灭的自身过于孤独寂寞的心态里。但不管怎么,他们存在着,数量微小,人类对他们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处,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处。他们像黑暗深处的幽灵,发出蓝色的梦幻似的光,藏匿在我们未知的地方,正在揣摩生命的另一层意义。我们要干什么? 爷爷后面的那段文字,任何一个正常人看了都会认为他中邪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父亲说,虽然他对爷爷没有印象,但上一代寥寥几句话中,他已经听出,爷爷自从六岁的那场大病后,目光中就有了与一般孩子不同的内容,谁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反正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天完全黑下来也不知道。让大人感到不可理解,但因为他从不调皮捣乱,也就没有人去探究他的内心世界。自到他三十岁失踪,他的一些怪异的举止才引来猜测,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季节,学校早已停课,他和一群教师突然心血来潮地来到这里,他们一共有五个人,都是三十几岁年纪,我爷爷年纪最小。一开始家里人只知道他出去后没有再回来,一起出去的五个人回来四个,当时,时局动荡,战事不断,国民党眼看就要垮台了。这四个人也因为家庭、政见不同,各奔东西,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香港,还有一个去了台湾。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在精神病院呆了二十年。 自从我读了《生命的谜团》,我就下决心要了解爷爷更多的事。我十八岁时,父亲见我还是不死心,就把真相告诉我,他说爷爷是失踪了,一九四九年的那个夏天,他和几个大学教师外出游览,从此没有再回来。回来的人只说走失了,大家分头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家里人当时想,他已经三十岁了,应该知道回来的路,也许过几天自己就会回来。但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在精神病院找到那位教师,他已经七十多岁,头发花白,目光里闪着不安。他的神情永远停留在他受到刺激的那一刻,听说是被文革时期一群爱钻牛角尖的红卫兵逼疯的。 我见到他时,他正独自站在花园时,阳光照着他孤独的身影,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安静。我叫了他一声,他茫然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朝我瞟了一眼。立刻,他像触电似地浑身一颤,两只手神经质地抖动起来,眼睛里发出的光芒似乎要一口把我吞下去。我被他意外的变化吓了一跳,紧张地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好在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目光直直地瞪着我。一会儿,一张脸变得要哭出来,嘴巴张开又合拢,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叫出我爷爷的名字:林森!他叫了好几遍。见我没反应,他冲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他那双又瘦又细的手如钳子一样,我感到双手顿时又痛又麻,脑子却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把我当成爷爷了。他眼圈红红的非常激动,我被他的情绪打动,只好假戏真作,我也叫着他的名字,他却突然生气地纠正,你以前不是这样叫我的,你以前叫我熊猫。我就叫了他一声,熊猫!他一听,‘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熊猫!我就是国宝!我是国宝!谁说我不是国宝?我们是国家的栋梁……他的情绪激动,状态很差,医生只好劝我停止和他继续交谈。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他却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事情,也忘记了林森。他没有出来晒太阳,而是忧郁地坐在房间里,隔着窗玻璃,一动不动地瞧着外面。 还记得林森吗?我走近他,坐在他对面,轻声问。 他失踪了!想不到他竟清醒地回答。 我忙抓住机会追问,他在哪里失踪? 他像孩子似地用手比划着。在山里,许多许多山,山上有许多许多树。 你能告诉我那山叫什么? 他撅起嘴摇摇头,说,用仪器能找到,那是他的东西, 我们不知道,一会在西,一会儿在西北,我们就跟着他,后来刮风了,耳朵里‘嗡嗡嗡’全是声音,什么也看不见。几分钟后,他就不见了。‘唰’地一下不见了。 他这段话,我琢磨了很久,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我爷爷一定发明了一种仪器,用来探测那些被称为怪胎的生命体的方位。一开始误以为在西面,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又调整到西北。当时时局混乱,解放战争已经打得热火朝天。可爷爷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想去探个究竟,于是他约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同来到这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不说你也清楚。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他是碰巧站在风穴中,还是故意这样做? 这些年我四处探访,西面和西北方向的山区,我都跑遍了,想不到爷爷没找到,却遇见你。你也在找人,和我一样,这是天意吗?让我们俩相逢。” 林辉目光炽热,脸上却透出忧伤,也许是在为他的爷爷难过。我避开他的目光,黑暗中我心慌意乱,我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别让他看出我的不安,我的不安来自于他的眼神。此时此刻,他的眼神里含着脆弱和依赖,他定定地望我,无需多问,我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故意冲他一笑,缓解一下过于紧绷的空气,装出若无其事的天真样子说:“你爷爷真是科学家吗?这事……多巧,会让我们碰到一起。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真没想到……”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悄悄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烫,很厚实,他急切地把我拉到他的眼皮底下。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距离这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也是滚烫的,一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林辉就这样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好久,低下头,轻轻叹口气。我也许应该将头靠在他的胸口,我渴望这样,但我什么也没做。 天上有几颗星星发出模糊不清的光,山的剪影深沉朦胧,恍如经历沧桑的老人,静静地守在县城边,默默眺望远方,是在期待着什么吗?眼前的景象让我清醒过来,此时此刻我站在灵县古城,在前往镜花村的路上,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轻轻推开林辉,“天晚了,我要去睡了!”他抬头,凝神看我,似乎想用目光将我留住。我没有犹豫,转身离开他,独自走下楼去。楼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像黑暗中的潮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杂乱无序得让我紧张。我的手触到楼梯扶手,匆匆下楼。 我飞快地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隔了好一会,我听到外面响起缓慢的脚步声,这是林辉。他走到旁边,停住,开门声,脚步又响了两下,片刻停顿后,门关上,走廊里一片沉寂。 夜晚,整座灵县县城都像钻进坟墓里,悄无声息。 我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目标距离这里很近,那会是一个什么地方?林辉的爷爷,和这事有关吗?那本《生命的谜团》,在揭示什么?林辉还有没有瞒着我们的事? 黑暗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务必在农历七月十五日赶到,切记!切记! 我猛然从床上跃起,谁在说话?我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环视,四周静悄悄,在一团幽暗的光线中只看见电视机、茶具、沙发,雪白的墙壁和床单,其它什么也没有,可我清清楚楚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话。那声音依旧回荡在我耳边,低沉苍老,声音传过,空气跟着震颤。我摸出手机,白天手机一直在跳,电量不足,我试着打开,显示屏上出现的时间是晚上十二点。我盯着看了一会,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奇怪!手机电量充足,是谁帮我充的电? 第三十章 我是伏羲始祖的后裔 早晨在一片吵吵嚷嚷的杂音中来临,李正同从城里带来的收音机,发挥了闹钟的作用,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他将音亮调得很高,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刀郎沙哑又磁性的声音: 那夜我喝醉了拉着你的手胡乱的说话, 顾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想法狂乱的表达, 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 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 我记起这首歌是《冲动的惩罚》,李正同在用情绪饱满的声音跟着唱,唱到高处,声音尖得刺耳。他用女性化的嗓音终于唱完一段,这其间,从他喉咙里发出的调子很难让我和歌曲本身联系起来,他的调子就如同一只惊慌失措、四处乱窜、找不到门的老鼠,折腾了半天,一直到最后,他总算找到音乐的感觉。 我第一次听李正同唱歌,几乎是提着心听完,中间我实在很想放声大笑,又怕被他听到,我捂住被子闷声笑了好一会,等我笑完了,撩起被子,阳光已经清晰地洒在我的身旁。室外清新的空气正从一扇半开着的窗子透进来,窗外树枝一片密集的绿,我可以听到远处的鸟鸣,一只老虎皮一样斑斓的蝴蝶停在窗棂上,它扑闪着翅膀在吸引我的视线。我朦朦胧胧地记起这是一只稀有品种,但我不想惊扰它,我盯着它看,看清楚这是真实的一幕,它奇异地存在着,向我证明,世间珍贵的生物,就在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县城。几秒钟后,当李正同的歌声再次响起时,那只蝴蝶受惊一般飞起来,我看见它的翅膀轻轻舞动,阳光下掠过一道金色的光,然后就消失在我能望见的空气中。我的耳朵里重新灌满李正同令人难受的声音,这次跟着收音机唱的是姜育恒的《再回首》,一开口他就摆不好自己的调音,时而高过头,上不去了,时而又低过头,下不来了,最后,他终于彻底停止了清晨的噪声。 这时,门外响起林辉的声音,“教授,怎么不唱了?” 只见李正同叹口气:“算了,先天不足,后天难补,不如放弃!” 林辉一阵轻松地笑,笑声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昨晚的谈话并没有让他留下任何不快,至少他轻松的声音在说明这一点。而我却不可救药地被他的谈话和神情刺激了一整夜,压抑着心里的怨恨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浑身没有睡眠不足带来的困乏,脑子还停留着昨晚的话题,突然冒出来的林辉的爷爷,一本从未听说过的叫着《生命的谜团》的书,还有林辉昨晚上不断重复的话,我真的喜欢你!连我自己也奇怪我竟为这句话变得精神饱满起来,看出去的现实世界也变得特别亮堂,亮堂得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未来的幸福。 等我穿上一身简单的行装,站到镜子前打量自己时,一眼看到那个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正浮着两团红晕,我这才感到脸像喝过酒似的烫,忙用冷毛巾按住,片刻,它就消褪了。一切如常,没有过多表情的脸,冷冷的目光,微微上翘的嘴唇预示着永不妥协的坚定。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了一张欢笑的脸?我继续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思索起来,镜子中的我也在思索,神态奇怪得令我微微心颤,是呆在精神病院那一年,还是因为母亲意外去世,或者因为父亲至今躺在病床上,我轻轻叹口气,镜子中的那个我也轻轻叹口气。 你为什么要跟我学?我瞪着它; 你为什么要跟我学?它也瞪着我? 我不知道在这里是用“它”还是“她”,反正我突然一阵颤栗,慌忙逃离镜子,心剧烈地跳,就快要支离破碎了,我想我是不是又疯了,或者预感到什么危险?也许有一天镜子中的自己会突然走出来,像一部很久以前放映过的科幻片。或者我的思想会被吸入镜子,附到那个此刻正盯着我的一模一样的脑袋里,然后那个有意识的我站在镜子里看着镜子外这个无意识的我,就像我此刻做的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感袭上来,我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实?什么是虚?这只不过是一个定义,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世间万物永恒地在运动,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潜在轨道悄悄存在着,连李正同也不知道,这个轨道让生命相联,生生不息。我无需紧张,只需适应,我苦恼地安慰自己。 打开房门,差一点撞上林辉,他站在门外。我抬起头,见他正专注地盯着我,一张任何时候、任何角度都能吸引视线的脸,此刻却忧伤地紧绷着,目光像黑夜里孤独的流星,无助地落在我脸上。 我一见到他这张脸,脑子一下清醒过来,“有事吗?站在这里。”我异常冷淡地问。 “正在想着该不该敲门,你的门就开了。昨晚睡得好吗?”他的嗓音这一刻变得特别柔情,差一点我就感动了。 李正同正盯着我们,他站的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我没有理会林 辉的话,对靠着扶拦,正在摆动四肢的李正同点点头,“早上好!教授!”我说。 “morning!”他高声说,一张脸兴致勃勃,脸色比呆在大学校园里精神多了。 林辉还站在我身边,见我不理他的问话,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不开心?” “谁不开心?”我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没不开心就好。准备一下!我们出去吃早饭,这个宾馆没有早饭吃。”他冲我轻轻笑了笑,回身去叫还赖在床上的晓勇。 阳光已经驱散晨雾,一切清晰可见,走在灵县清晨的大街上,空气仿佛是透明的,路上没有一丝尘埃。 “真是一个明净的世界!”林辉感叹一声。 “但愿人的心灵也如此!”我故意这样说,林辉朝我看了看,低头一笑不语。 李正同边走边四处张望,我知道他在找他那个心中的伏羲后裔——一个没有照片也没有记忆的人,他凭的是所谓的第六感应。人真有第六感应?这第六感应难道不会欺骗大脑?我这个学心理学的,要相信那些不可琢磨甚至不可理喻的胡思乱想了。 也许是因为街上太安静,反倒不像一条街,人走在这里,仿佛行进在幽谷中,我心里有种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的不安。三个男人一直不说话,晓勇好像还没有睡醒,表情麻木地跟着我们。林辉不时地看我,却不敢多说话,大概是意识到昨晚上说得太多了,这会也许正后悔呢。 这时,迎面走来几个姑娘,鲜艳的衣裙成了视线中唯一的风景,我投去欣赏的目光。她们步态优雅,健康红润的脸上,闪动着明亮清澈的笑容。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明显地感觉到我身边这三个男人的目光正集中在一处,我转头去看林辉,果然如此!身后两位就不用再去核实。 林辉意识到我在看他,忙把目光转到我脸上。 “你在勾引无知少女。”我微笑着提醒他。 “我喜欢勾引有知少女。”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溜了一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我的脸上立刻有发烫的反应,我经不住他目光的逼视,心灵畅开着给自己喜欢的人看,是需要过程,此刻我一点也不想让他看穿我。 走在有阳光的街道上可以很快放下心中的阴影。 瞧!走过来是怎样一个动人心魄的形象,足以让女人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的年轻男子,我晃如站在一座漆黑的宝窟,灯光一亮,周身琳琅满目的珍宝顿时刺得双眼发痛,心脏狂跳,我眨巴着眼睛惊喜地意识到这一定就是李正同正在寻找的那个精灵。天地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尤物? 我激动地迎着他快步走过去,林辉在后面惊叫:“喂!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酸溜溜的。 我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的满脑子,所有的心思全冲着那个尤物而去,我加快脚步,离他只剩五、六步远,我要逮住他吗?他像那只飞走的蝴蝶一样稀罕。我在心里默默赞叹,这真是大自然造出的尤物,只有在这样一尘不染的明净世界里才会出现。没错!他就是了。我回身想去喊李正同,林辉从后面一把拖住我,“不至于吧!被色相迷得失去理智?”他在我的耳边重重地摔出一句话,气冲冲地看着我。 我哪里有心思对付他,一只手被他拽痛,我“啊”地大叫一声,林辉忙放手。 想不到我这一声叫把那个走到跟前的尤物吓了一大跳,他立刻表情吃惊地后退两步,娇滴滴地做出胆小的样子,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幽幽地朝我看,真是美比潘安,潘安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反正不会比他更美。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这张尽善尽美的脸上,我竟然会看到一双白眼,是冲着我刚才的喊声做出的反应。很明显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白眼就这样很自然地翻起来,在那样完美的一张脸上快速地溜了一圈。全完了!美的形象顿时支离破碎,真像是一盆冷水,浇得我透心凉。我从来没有如此尴尬,这情形仿佛是我正陶醉在一副名画上,冷不丁有人在画上吐了一口痰,除了痛惜,生气,想骂人,更多的是反胃,这就是伏羲的后裔? 眼前的尤物伸出一只翘着兰花指的手,捂住嘴,脸上的气恼劲还没消散,身体远远地避开我扭捏着往前冲,好像我是一个随时会将他一口吞下去的巫婆。 我提高嗓音大吼一声,“李正同!”那尤物竟用碎步小跑起来,李正同紧张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立刻摇摇头, “如此人间尤物,难道他还不像吗?”我毫无底气地问。 “一只绣花枕头,你也喜欢?”李正同脸上现出一丝嘲笑。 “你怎么看出他是绣花枕头?”我吃惊地朝他的小脑袋瞥了一眼。 “地方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县城内曾经住着一个美伦美央的家族,听说是当年逃避到此的王室成员的后代,他们一住千年。他们把血统的高贵和外表的美丽看得比生命还重,立下一个愚蠢的规矩,通婚只准在家族成员中进行。这种血缘关系越来越近的婚姻,使这个家族迅速衰弱,家族成员越来越少,留下的几个都被当作宝贝,凡是儿子从小就养在女人堆里,足不出户,一直到成年,才被允许在白天出来。而女人更是稀奇宝贝得不让外人见到真面目。 我以为到现在,这个家族早就彻底消亡,看来让你遇见了。清清老师。”李正同目光投向远处那个正在消失的身影,平静地说。 我心里还在隐隐地为这样的男人痛惜,林辉早已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笑什么?”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忙转头,开始情绪激昂地和晓勇开玩笑。 “晓勇,你脖子酸不酸?”我这才注意到晓勇的脖子一直固定成向后转一百八十度的姿势。他在盯着刚才走过的一群姑娘,她们正聚在一家商店门口,吱吱喳喳地说着话,商店还没开门,这使她们不得不站在外面,在阳光下,如花团锦簇。 “晓勇,你在看什么?”李正同伸出一只手在晓勇的眼前晃了晃。 “看我应该看的!”晓勇目光依旧盯着远处,嘴里漫不经心地答。 “什么是你应该看的?”我笑着问,已经不再想刚才的事。 晓勇这才回过神,“噢!就是……伏羲的后裔。” 我一乐,这小子怎么和我一样,认准了伏羲的后裔不是帅哥就是美女。 李正同倒是露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拍着晓勇的肩膀,“等回去后,大哥一定帮你介绍一个漂亮姑娘。” 晓勇一听,喜上眉梢,立刻抱拳作揖,“此事就拜托李大哥了!” 倒是很有些江湖派头,我暗暗发笑,李正同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替自己找到,还夸海口帮油嘴滑舌的晓勇介绍对象,难怪林辉看着李正同直笑。但这一次,晓勇对李正同满脸的信任,好像李正同手中拽着一大把漂亮姑娘等着他挑。 行人渐渐多起来,成了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男女老幼神态淡然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他们或搀扶,或牵手,或并肩而行,笑容自然,目光亲切。我知道擦肩而过后,我注定不会和他们再次相遇,他们给我留上的只是这瞬间的印象,这印象很特别,好像一曲舒缓的音乐,宁静、协调、从容。是什么教会他们用这样一种平和的笑面对并不富裕华丽的生活?这是城里人没有的笑容,这笑容让我神思恍惚,怀疑自己到了另一个境界,陌生的又似曾相似的境界。 “他们认识我们吗,为什么看到我们笑眯眯的?我可没对他们笑呀?”晓勇奇怪地问李正同。 李正同得意地点头:“这就对了,书上介绍此地民风纯朴,很少有争吵打架斗殴之类的事发生,早几年,这里居民晚上睡觉基本上不用关门窗,照样一夜平安无事。不过这几年,情况变了,交通带来便利,也带来麻烦,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混进来,把几千年来沉淀下来的古朴民风也搅乱了。” 林辉接过话,“难怪教授想要找一个伏羲后裔如大海捞针了!” 李正同像一个智者,脸上突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有预感,我今天一定能见到他。” 我瞟了一眼李正同精瘦又自信的脸,委婉地提醒:“我知道你智慧过人,可也不至于发展到预知未来的地步?” 李正同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说:“奇迹就在这里!” 林辉饶有兴致地走到李正同身边,“教授,说说看!你的大脑里装着多少奇迹?” 我知道李正同有充足的时间发表他的高见,因为一路上还没有看到一家能填饱我们肚子的饭店,倒是有两家书店早早地打开店门,几个年轻人正在勤快地清理店内卫生,准备干干净净迎接顾客。店门外站着一群笑逐颜开的孩子,手里拿着点心,一边咬着一边等待。我想起今天是周末,山里的孩子们没有其他活动,早早地来到书店度周末,这情形让我感动。此刻,我已经完全忘记昨晚上那个阴森森的声音,眼前是一个多么明朗快乐的地方,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地方会发生什么诡异的现象,李正同描述的奇特的风,林辉记忆里失踪的爷爷,怎么会出现在这片阳光下水晶一样透明的地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我沉思着将目光转向李正同,他似乎正在等待我的注意,我的目光和他一接触,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开始手舞足蹈地向我介绍大脑的奇迹,他说: “你是学心理学的,对大脑的认识要有新的突破,人体中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就是大脑,人类目前对它的利用率很低,只有10%左右,聪明的爱因斯坦也只用了大脑潜能的25%左右。目前,我们对大脑创造的奇迹记录得并不多,几年前,有人用大脑和计算机比拼计算速度,结果发现,大脑的速度比计算机快0。01秒。计算只代表大脑的一小部分功能,大脑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推测,常常被世人看作是一种迷信,有人能告诉你未来一年内会发生什么,这其实是大脑推理能力的强化。告知过去的事能推测未来,这种在我们看起来是神化的能力,其实是大脑一种潜在的功能,只不过这功能并不是人人具备,我们的一生只用了大脑很少一部分功能,这部分功能足够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像一个聪明人那样的生活。一旦大脑的全部功能被激活,我很难想象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我小时候,有一次,我母亲带我去算命,那个算命的是个盲人,他对我母亲说,他算不出我的命。我母亲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才告诉我母亲,额头上有一道疤。我母亲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非常吃惊地问他是不是弄错了,她额头上如果有疤,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盲人没有解释,我母亲回到家中,举着镜子在院子里细细地看,没有找到,她撩开额前头发,再看,不由大吃一惊,镜子里果然出现一条淡淡的疤痕,隐在额前的头发里,难怪母亲从来没有发现。第二天一早,母亲匆匆去找那盲人,寻问额头上的疤是怎么来的,盲人答,是胎中带来。母亲又问,此疤与儿子有什么关系,盲人答,此疤是开启大脑智慧的钥匙,你所生的儿子,必定智慧超常,非一般人可及,我岂敢算他的命?那可真是班门弄斧,自不量力……” “哈哈哈!”我一阵大笑。 绕了半天,原来李正同是在吹嘘自己的脑子。林辉憋不住也跟着笑:“教授就是不一样,表扬自己都比别人技高一筹。” 晓勇在李正同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我记得有位名人说过,不会吹牛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这是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吃惊地问晓勇,晓勇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令我们发笑的李正同,脸上却毫无笑容,这个没有幽默感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一本正经逗别人开心。远离城市,远离人群,站在这个令人神清气爽的环境,人又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也许这才是李正同的本色。 这时,路旁有人在招呼我们,我顺着声音望去,一家店铺不大却非常整洁的点心店前,站着一个奇矮奇胖的男人,身上围着一条奇宽奇大的白色围裙,像一只肥壮的企鹅,立在店门口,正笑容满脸地朝我们望,显然是在恭候我们光临。 他的样子令我们忍不住想笑,林辉朝我瞟了一眼,嘀咕一句:“这地方真奇怪,长得帅的,能让人失魂落魄;长得丑的,能让人吃不下饭。” 他还在想着刚才那个尤物。 我得意地一笑,就冲林辉这句话,这顿早饭非到这家店吃不可。我兴致勃勃冲上前,对这位站在店门口笑眯眯的小男人来说,我们简直是一群巨人。他仰头看着我,脸上露出狡黠聪慧的笑,这个外表象侏儒,眼神却机灵无比的男人,应该有四十岁,比我们都大。从门上竖着的“武大郎包子店”这块金字招牌上,我猜他就是老板了。 “快请!快请!本店的肉包子可是灵县第一块牌子,尝过一只如果不想尝第二只的,那就算本店奉送了,保证分文不收。” 看不出天底下还有口气这么大的老板,就不怕别人来吃白食?我暗想。 “这老板可不一般!咱们得小心一点,别上了他的当。”林辉凑近我,悄声提醒。 我不解地望望他,真想不到他会对一个卖包子的疑神疑鬼。 我得意地一笑,“长得丑的人多数心底善良。”我说,“想想‘武大郎’多厚道的人,他自比‘武大郎’,至少是有一颗向善的心。” “他不和‘武大郎’比,难道还想和西门庆比,嘿嘿!”李正同身体一抖,笑了两声,脚步已经跨进店门。 “武大郎”满脸堆笑,客气地请我们坐,店内简简单单摆着三张方桌,还没有客人。 “老板,你这招牌不错,怎么生意这么清淡?”林辉笑着问。 “武大郎”笑眯眯地立在旁边,身材和坐在凳子上的我们还相差半个头,真是名符其实的“武大郎”,他听林辉说完,伸出一只儿童的手,摇了摇,又用成年人的嗓音说:“别急别急!时候未到,咱们这店的生意是要到太阳照在店门那个招牌上时,生意才会忙活起来。” “武大郎”说这话时,表情神神秘秘的。 “那要是没太阳呢?”我问。 “武大郎”忙接口,“唉!这话可不能这样说,不能说没太阳,太阳是有的,就是我们没看到,被云挡住了。不过,别人没看到,可我看得到。”这人还挺会故弄玄虚。 “你怎么看得到?你是千里眼?”晓勇好奇地追问。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不用看,凭感觉!每天太阳几时几分几秒照到我这块招牌,都清清楚楚印在脑子里。好啦!闲话不多说了,我得到里面忙活,再过十五分钟,我这店里可要挤满人了。”这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说完,推开后面一扇门,一闪身走了进去,估计那扇门通往厨房。我朝那门看了一眼,它正缓缓在我眼前合拢,看上去很沉重,“碰”地一声关紧,我的心脏“咚”的一下,好像被吓着似的。 我仓皇地扭头看坐在我面前的三个男人,还好!他们并没有注意我,他们在看手表,“再过十五分钟,我们看结果。”林辉说 我平息着内心的紧张,笑着对李正同说:“教授!这下你可遇到对手了,你这聪明绝顶的脑袋要经受考验了。” “我?和一个卖包子的?你难道是这个意思?你把我和一个卖包子的比较?”李正同受委屈般地尖声说,镜片后的一双小眼睛因为受到意外的打击一下瞪得溜圆。 我没想到李正同对我的话这么介意,差一点就要脸红脖子粗了。林辉忙宽慰他,用了最绝顶肉麻的词汇,比如登峰造极、盖世无双、博大精深等,几乎把他夸成爱因斯坦第二。 李正同像个孩子似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夸了!过夸了!” 虚荣心满足了,肚皮还空荡荡,没一会,他又捂着肚子开始叫饿,“老板真会做生意呀!几句话就把我的胃口吊起来,瞧瞧!我的肚子像青蛙一样在叫,我的口水像坏了龙头的水管。” 林辉和晓勇同时发出愉快的笑声,我体谅地看着李正同,想起他在我家里狼吞虎咽的吃相,闹不明白一个浑身皮包骨头的瘦男人怎么会这么能吃? “别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瞧我,清清老师,实践证明,我吃下去的,长骨头,长脑子,就是不长肉。” “这才是精华!”林辉再次安慰他。 “可我身上缺少肌肉,不讨女人喜欢。”李正同的小眼睛在镜片后痛苦地扑闪一下。 “也许有女人不喜欢肌肉喜欢骨头的,你别急!属于你的总会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一股说不清楚的香味飘过来,直往鼻孔里钻,李正同的眼珠忽地转向另一边,我忙头回过去看,那个“武大郎”已经从里面捧出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蒸笼里放着白乎乎的十只肉包子,里面的肉馅隐约可见,包子上端浮出一部分油汁。 我几乎能听到李正同嘴巴里发出的吞口水的声音,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迅速地抓过两只,一转眼一只已经从他手中消失,转移到他肚子里,几乎没看见他嘴巴动,他是连皮带肉整个吞下去的。这情形看得我们目瞪口呆,等李正同再次伸出手时,我们个个急吼吼地抢先一步,将一蒸笼包子一扫而空。我从来没想到包子能做得这么好吃,肉馅丰润,饱含汁水,却一点也不油腻,口感鲜美无比。 我在林辉惊讶的目光下,一连吞下去五只,每一只都有拳头大,我想自己大概是昨晚没吃饱,饿疯了。 “这‘武大郎’可真是非同一般!”林辉沉思着说。 “不就是把包子做得好吃一点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满不在乎地瞥了林辉一眼说。 李正同鼓起塞得满满的嘴巴,目光放亮,不停地用手示意着我们吃吃吃。等到第五笼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来时,除了李正同,我们三人再也没有胃口,只有笑着甘拜下风,请他独自继续品尝,想不到李正同又咽下去五只。他咂咂嘴,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眼巴巴地瞅了瞅剩在蒸笼里的另五只,坚持一定要打包带走。 “过了这条街就没这个店了。”李正同一边将包子小心装入纸盒里,一边不忘记提醒我们。 这个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中年妇女,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包裹着发福的身体,赤脚穿透明塑料拖鞋,在她们的身后,一群人跟进来,小店转眼人挤得满满的。 林辉低头看手表,“正好过了一刻钟!”他说。 “这小矮子真够神的!”晓勇眨着眼异常敬佩地朝通往厨房的那扇门看。 “这没什么?不过是对现象的反复总结反复归纳后找到的规律,司空见怪的行当 第三十一章 诡异的包子店 推开门,眼前竟是一段幽长的长廊,长廊非常窄小,两旁用木板作挡墙,顶上黑瓦覆盖,一条封闭的长廊,严格地说不能称长廊,但廊房又没有这么长这么窄。还是按照李正同的叫法,长廊,不是很准确,但有浪漫气息,至少可以稍稍排斥身在其中的压抑和郁闷。 望着这样一条长廊,我们哑然失语。光线是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缝隙仿佛是特意留着用来采光,没有这些缝隙,这条长廊就会象山洞一样黑暗。但光被木板切割分离得如线条般一缕一缕的洒进来,使长廊现出忽明忽暗的神秘。我们的视线被这些玄幻的光干扰,无法看清楚前方。门一开,穿堂风嗖嗖地吹过来,带着夏日少有的阴凉,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心里暗暗思忖,这间包子店的建筑结构真离奇,一扇后门推开原以为是厨房,却是如此异样的世界,与外面暖融融的艳阳天相比,里面如一口古井,深沉而冷静,让人望而却步。既使在白天,我也不敢独自走进这条长廊。 “这倒有点像灵县古道了!”林辉轻松地开了一句玩笑,缓解我们突然紧张起来的心情。脚步刚迈进长廊,身后那扇木门“吱吱呀呀”地叫唤着,只听“呯”的一声,门重重地关闭。一种落入陷阱的不祥之感纠缠着我,这一刻,我真想马上回头。我的前面是林辉,我的身后是晓勇和李正同,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至少没有一个人提出要撤退。 “别紧张!跟着我往前走。”林辉好像知道我的心思。 “太挤了!刚才这矮胖子一定费了不少劲才挤过去,难怪自己不肯出来,躲在里面凉快呀!”晓勇跟在我后面高声说话,他的声音传进长廊,两旁的木板“嗡嗡”地回应着。 “这是我的声音吗?”晓勇问。 “不是你的,难道还是我的?”我说。 里面传出一阵接一阵“啪啪”的响声,声音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急促,声音的间隔越来越长。当我们等待那声音响起时,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耳朵里搜索不到渴望的声音,仿佛空气中除了我们,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 我不安地伸手拉了拉林辉的衣角,他忙停住脚步,“怎么了?”他一边问一边慢腾腾地转过身。 “好像不太对劲!”我小声说。 林辉默默地盯着我,“我们就是冲着不对劲才来的,不是吗?”他这话几乎是凑近我的耳朵说。狭窄的空间使我不得不紧挨着他,他在朦胧的光影里微微一笑:“我有些喜欢这条长廊了。”他说着,目光从我脸上闪过,又慢腾腾地转过身。他的后背突现在我眼前,两侧木板墙像一把尺,正好量出他肩膀的宽度,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肩膀宽阔大气,应该是许多女人渴望依靠的。他的身体被限制住,行动缓慢,才走出几步,一只手还是很不老实地朝后面伸过来,在我眼皮底下做出一个想抓住我的动作。 “啪”我毫不迟疑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林辉“哎哟”一声,将手缩回去。“还真够狠心的!”他低低地说出一句。后面传过来晓勇“嘿嘿”的笑声。 “还笑得出?瞧这地方!我们就像落入一截烟囱里,我就快透不过气来!”李正同像女人一样嘀咕起来,他在最后面,并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 “为什么要建得如此狭窄?大概是受儒雅的民风影响,走这样的长廊,客人自然只能鱼贯而入,不慌不忙,脚步从容,像个正人君子!”林辉在前面又开始说话。 林辉的话音刚落,里面又“啪”的一声,声音异常响亮干脆,两侧的木板随之震颤起来,我很难想象“武大郎”会有这么强的内力。 “等等!你们看!”李正同在身后突然惊叫一声,这种大惊小怪的声音将本来就心神不定的我着实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见他正吃力地蹲在地上,他的屁股和一张瘦脸几乎要贴到雕花木板上。 两侧陈旧而松软的木板一直在吸引他的视线,他睁着好奇的目光研究镂刻在木板上的各式图案,这些图案大致有树木花草,有飞禽走兽,也有古代名人贤士,还有些典故和传说,这种建筑风格多数遗留在江南水乡小镇的明清建筑中,此地却是极少见。 视力不佳的李正同看上去非常吃力,他伸出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着。 “看到了吗?这里有八卦图。”李正同的手指头正按住一块地方,顺着他指的方向细看,果然,一个微型八卦图镶在上面,有黄豆大小,这个充满悬念的图案被浓缩后,如一朵盛开的雏菊。 “还会有!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仔细找找!”李正同的小脑袋在这个阴暗狭窄的空间兴奋地转了一圈,果然又在身后找到四、五个类似的图案。 “这些图能保佑平安吗?”晓勇一边看一边提问。 “不知道。”李正同答。 “他们为什么在木头上刻这么多?”晓勇又问。 “不知道。”李正同飞快地说,并不想回答晓勇的问题。 “为了记念。”我说,“你忘了这座县城的来历?” 晓勇朝我翻翻眼,还是不懂。没法子!学历不足,我摇摇头,懒得继续解释。 “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图案,非常简单清楚,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图案,他们一定体会到了更深奥的内容,可能是一个不易为外人知道的秘密。”李正同头也不抬地说了一通。晓勇顿悟似地点着头,我只好站在后面笑笑。 林辉在拉我的衣服,我气恼地转过身,以为他在继续着刚才的把戏。 “听!声音停下来,主人是不是要露面了。”他低声对我说。 我这才想到就在我们说话时,那个“啪啪”的敲打声已经消失,四周寂静异常。我们四人一时之间肃穆地呆立着,渴望又紧张地等待,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没有发生我们希望的事情——“武大郎”并没有出来迎接我们,那个自称为伏羲后裔的神秘人物未曾露面,里面静悄悄,连一丝细微的响动都没有。 “是不是没人?”李正同一脸惊愕地问。 谁也不去回答李正同的问题,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还需要多问,问了反而会增添不安的情绪。 林辉继续朝前走,我们一声不吭地跟着,鼻子里开始吸进一阵一阵潮湿的空气,空气迎面而来,透着一股陈腐的霉酸味。抬眼看时,人已出长廊,眼面前豁然开朗,原来我们站到一座古木深幽的宅院。 我活动四肢,深吸一口气,暗叹道:真是一座古老精致的好房子,处处可见文化气息,梁柱上形象逼直的雕刻、墙上苍劲有力的墨宝,古老的红木桌椅,溜光的青石板地面,如果不是厅堂内横着的那块匾,我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卖包子的人居住的地方。 那块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和气升财”,“生”字写成“升”,也许只是笔误,但也不排除主人另有用心,“升”自然是和腾飞有关,那就不是一个做生意人的心思了。 厅堂内一张长方形桌子,上面白乎乎的一层,林辉像个侦探似地用手指沾了一点,在鼻子上闻了闻。 “是面粉?”我问。 “难道还是白粉?”林辉看也不看我。 推开厅堂右侧一扇木门,里面是一间卧房,家具很简单,一张雕花的木头床上只铺着席子,连枕头也没有,会有人睡吗?我不敢确信。厅堂左右两边各一间厢房,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房门紧闭,门上挂一把铜锁,像是久没有人居住,隔着木格窗望进去,里面空荡荡,地上还浮着一层灰。 这幢房子唯一的特别处是房梁,并非我们常见的直梁,而是两端弯折的曲梁,为什么要用曲梁,建筑工艺复杂,代价也大,仅仅只是为了美观,或者说是寻找一种可以超越房屋本身的内容。 “曲可成圆,圆可通,通即融,融岂不是家和业兴的基础吗?”李正同在仰头观望曲梁后,感叹着说。家和业兴?恐怕只是梦想,或者记忆。瞧这四周,冷清得近乎凄凉,除了那张长桌上沾的面粉尚留着生活的气息,其他地方竟找不到有人呆过的痕迹。按照我的判断,这里并不是用来居住,那是用来做什么?是仓库还是另有用途?刚才一定有人在这里,是故意躲开我们?或者正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窥探我们?看样子除了长廊,这里还另有通道。 我不敢把我的推测说出来,毕竟只是推测,我还没有证据。 我四下里搜索,生怕遗漏可疑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一间厅堂,四间厢房,呈半圆形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方形院子,院子里筑起一只花坛,坛内只种着一株普普通通的香樟树,树干并不粗壮,却是枝叶繁茂。树下有一口井,井口又圆又小,一只拴着绳子的小铁筒静静地摆放在一边,可能刚有人用过,也可能好久没人用。 奇怪!人去了哪里? “有人吗?怎么没有人出来招待我们?”晓勇站在院子里抬起头高声叫道,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紧接着上来,有……人……吗……怎……么……没……有……人……出……来…… “谁!谁!谁!谁在学我说话?”晓勇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这是回音。”李正同说,目光探究地盯着晓勇站立的位置。 林辉不由分说,快步走近晓勇,他试探着用双脚使劲往青石板上蹬,“咚……咚……咚”一阵空洞沉闷的响声传出来。 林辉的目光和李正同对视一下,什么也没说。李正同的脸上现出自信的光芒,他将手背过去,踱方步来回走着慢慢说:“这种老宅有地窖很正常,一是为了防强盗,兵荒马乱年月还可以当防空洞。二是为了储存蔬菜粮食,当仓库用,冬暖夏凉的,多好!当然包子店里还需要放不少面粉呢!” 李正同说完,顾自嘿嘿笑了两声,笑声明显是瞧不起包子店的主人。 “这里没有人,我全找遍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晓勇气恼地说。 “我们明明听到声音的,人不可能像蒸汽一样挥发掉。”我看着林辉说。 “是不是走错一扇门?”李正同问。 林辉摇摇头,“门是我推开的,推开门就是这条长廊,我们一直沿着走过来,中间没有岔路,然后就到了这里。”林辉目光盯着我,脸上的意思是不可能发生我说的情况。 “我的意思是我们刚才在店里,有没有看到另一扇门。”李正同这样一说,我们三人一下愣住,的确,刚才只顾往这扇门进来,并没有注意店里是否有其他门,也许我们走错了一扇。“回去看看不就清楚了!”晓勇说。 “别急!”我说,“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座宅子连空气都异样?” “别毛骨悚然!清清老师。”李正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要是有这样一座宅子,那我说什么也不回去了,每天坐在这红木太师椅上,让人把包子送到我嘴边,我就这么懒懒地坐着,边晒太阳边吃包子。当然,这样的日子少不了有一个温存贤良的女人陪伴,哈!尚能如此,人生足矣!”他合上眼睛,满足地舒一口气,仿佛摇身一变,已经成了这里的主人。 “什么时候了,还做黄粱美梦!”我说,抬眼见一件东西晃晃悠悠地从屋顶上飘下来,不偏不移正好落在李正同的小脑袋上。李正同惊了一跳,忙用双手去摸,手刚触到,那东西又像一根轻盈的鹅毛,从李正同的头上飘起来,摇摇摆摆地落到地上。 “这是什么?”晓勇忙奔过去,伸手从地上拾起那东西。 “哈!一张照片。”他兴奋地叫着,“是个小姑娘,挺漂亮!”晓勇将照片举起来给我们看,照片已经泛黄,上面的确可见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目光深邃直视前方,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晓勇很快偏过头,将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仔细一看,照片上的女孩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眼睛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内容,却随时在渴望填补内容,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努力让自己镇定,这是一双渴望看透人心的目光,就冲这一点,她和我一样。我微笑着将照片递给林辉,他只是轻轻瞟了一眼,“一双想吸走灵魂的眼睛!看上去她只有五、六岁,怎么可能?教授,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我这才注意到李正同,他的表情让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正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因为吃惊睁得老大。这种女性化的动作让我立即想到大街上的那个尤物,只不过李正同可没有人家那般国色天香,他的动作看上去扭捏作态,一张脸像是突然遭受打击,委屈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已经开始在他的眼圈里打转。我瞧不明白他到底是太难受了还是太高兴了, 照片上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也和他扯不上关系? 他的声音终于哆哆嗦嗦地从手指缝间发出来:“老天!瞧!我看见什么了?我太……太兴奋了,这……不可能?难以置信!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能感到我手的温度,我还听到我的声音,不!是……真的!”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停顿片刻,他仿佛想到什么,紧张地从林辉手中夺过照片,他双手捧着照片,轻轻拭去覆盖在上面的灰尘,拒绝我递给他的纸巾,我看出他的双手沉静在一种触摸的快乐中,脸上因此浮现圣洁动人的笑。 我像一位迟到的观众,莫明其妙地盯着李正同表演独角戏。教授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温柔,目光里含着热恋情人般的迷醉。我被他的神态触动,忍不住抬眼去看林辉,林辉的目光正凝视着我,这目光如同一张意想不到的网,猛地罩住我,我一时神思恍惚。这幢冷清得近乎凄凉的古宅,不知经历过多少回年轻男女含情脉脉对视的场景,他们后来走向了哪里?他们是不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幸福?这个照片上的小女孩和这里的一切有关吗?在一片空寂中我隐隐感觉到痛楚,无意去回应林辉深情的目光,只是禁不住轻声叹口气。 李正同突然爆发出的狂笑,让慢慢凝聚起来的浪漫情调化作泡影,我们不得不惊恐万状地注视他。 “教授,怎么啦?”林辉上前扶住他,生怕他一个跟头笑倒在地。 李正同好不容易止住笑,喘着粗气,嘴唇哆嗦几下,总算说出话来:“我……我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众里寻她呀!” “真是她吗?”林辉惊喜地瞪大眼睛,从李正同手中夺回照片,我和晓勇迫不及待地围上前,重新端详照片上的小人物。 “当心!别弄坏了!”李正同急忙提醒。 小姑娘盘腿端坐在椅子上,神态安静冷淡,左手平放在腿上,右手优雅地举起,如张开的花瓣,手中托着一块亮晶晶的石头,这种姿态拍照片真是少见。 “他在表演杂技吗?”晓勇问,没人理会他的话。 我关心的是这个伏羲的后裔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一双深邃得与年龄不相称的大眼睛,冷冷地盯住正前方。此时此刻我的目光正巧对着她,这个被定格浓缩的形象仿佛是个活物,射过来的目光竟让我说不出的紧张,我心里擂鼓似地“咚”一下,耳朵里嗡嗡直响,隐约感到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叫唤:你们总算来了! 我不敢继续看下去,紧张地后退一步,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李正同的话没错,就是她!可她怎么会是一个孩子?我正疑惑,晓勇大惊小怪的声音响起来:“原来这就是伏羲始祖的后裔!李正同,你有没有搞错?她才是一个小孩。” 李正同一听这话,脸色顷刻之间变得苍白,目瞪口呆怵立良久,自言自语道,“对呀!不应该是小姑娘,不对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将一只手伸进上衣的贴身口袋,摸索了半天,竟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发黄的羊皮纸。 “什么东西?”李正同不吭声,将羊皮纸小心摆放在厅堂中央的八仙桌上,慢慢地展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原来是一张地图。 “哪来的?”我惊讶地问。 李正同望了望林辉,局促不安地回答:“在林辉的那块石板里发现的。” “石板不是已经化作尘土?”林辉不解地问。 “是的,石板是我去处理的。我也没想到,石板在阳光底下一层一层剥落,尘土随风飘扬,最后地上出现这个东西。” “你一直藏着?”我瞪着李正同问,李正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我想……研究一下,反正给你们,你们也……看不懂。”李正同支支吾吾地解释。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我厉声说出这话时,朝林辉瞟了一眼。 李正同被我一句话问得脸红脖子粗,“清清老师,我要是还瞒着你什么,任凭处置。”他高声说,语气坚决,目光坚定,一个认真执拗的知识分子。 “行了!行了!又不是什么天打五雷轰的事。教授,你还是解释一下,这地图上讲什么啦?”晓勇说着朝李正同递眼色,明摆着是来帮腔的。 我不再吭声,其实心里气的不是李正同,而是那个此刻安静地坐在一旁,拿着女孩照片假模作样端详的男人。 “这是灵县古道的地图。”李正同瞧了一眼说。 “既然有地图,我们为什么还呆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不满地问。 “这上面说灵县古道机关重重,伏羲和他的随从当年在设置这些机关时,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又化七七四十九天,创造出了比八卦阵更难破的谜局。此谜局只有嫡系子孙可解,计算一个时间,到公元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伏羲的嫡系应该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不可能只有五、六岁。”李正同愁眉苦脸地说。 林辉在一旁笑起来,“教授,你只顾解难题,反而把这简单的常识忘了。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距今有二十多年了,现在,照片上的女孩子正好是你说的这个年龄。” 李正同一脸惊愕地转头,“林辉,你怎么知道这张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拍的?” 林辉指了指照片下面一行淡淡的字迹,“你看,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拍照的时间。” 果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这样一算,照片中的女孩也该二十八岁了。 李正同恍然大悟,重又喜形于色,“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对是对了!可人呢?”晓勇瞪了李正同一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谁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她不在这里,她在哪里?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一联串问题让李正同哑口无言,他刚才的兴奋劲转眼烟消云散。 晓勇的一番话让大家陷入沉默,是呀!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眼看就断了。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也许照片上的人早已不在了。 “李正同,你不是有第六感吗?”我心急火燎地瞪着李正同。 李正同这时却像一个犯个错误的孩子,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院子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一股失落感和沮丧感盘旋在四周,令我们情绪低落。 林辉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手举着照片,露出诡秘的笑容,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这是一道智力测验题,如果我们足够聪明,就可以过关。”这一次,他成了教授,充满自信地站在讲台上,而我们变成一群无知的学生。 “快说!”晓勇兴高采烈地催促。 “目前出现在这个院子里最奇特的就是这张照片,它仿佛从天而降,不是吗?教授?”林辉说到这里,停住话,朝李正同看看,又将目光转向我。我赞同地点点头,急切等待着听他的下文。 第三十二章 古老的宅院 我眼前的林辉,姿态优雅,目光镇定,说话时嘴角边一直挂着微笑,他缓慢的语调和淡淡的笑容让他大胆离奇的解释变得不容置疑。 他继续说:“照片只是一种暗示,以这种姿态拍照,无疑像个舞蹈教练,可照片上的女孩显然和舞蹈教练沾不上边,那她为什么要在照片上表现出这样的姿态?或者说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这样的姿态?只有一种解释,这个姿态非同寻常,我们不妨跟着学一遍。” 林辉说着,走到厅堂中央,他将一把红木椅子移到照片中的位子,朝正南方向摆放好,自己慢慢坐下,他坐得非常端正,像一个军人。他抬头凝视前方,一个有一口井和一株红豆杉的小院子,一堵青砖砌起的高高的围墙挡住了视线。这些静物看不出有丝毫风吹草动,它们似乎亘古不变地立着,没有任何异样。 我不解地打量着林辉,林辉摆出照片上的姿势,他想干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模仿小孩子的动作? 这时,林辉转头叫了李正同一声,李正同正在盯着院子沉思,听到林辉叫他,转过头,立刻被林辉的举动吸引,他探究的目光停留在林辉身上。 只片刻,李正同脸上笑成一朵花,他惊喜地喊起来,“我明白了!” 这两人看上去异常兴奋,好像阿里巴巴宝库大门就要在他们眼前打开,他们目光闪亮,喜不自禁。 李正同一边使劲搓着手,一边激动地催促林辉:“快!尝试一下!” 林辉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朝我招手说:“清清,你坐在这里,摆出和照片上一样的姿势。” “为什么是我?”我紧张不安地反问,不清楚这俩人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您是女性!”李正同咬文嚼字地说,他和林辉在一瞬间建立起了无需过多语言的默契,而我却一无所知,是我的大脑跟不上他们灵敏的反应,还是两个人疯疯癫癫地中邪了。难道答案就是让我学着做照片上的动作?这真是荒唐可笑! “你不相信我吗?”林辉盯着我问。 这话不由得让我伤心起来,我想到昨晚的事,想到他一直瞒着我到昨晚才说出的那些事。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当即说出这句冰冷刺骨的话。我的话明显伤害了林辉,他一时惊愕地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笑容顷刻之间消失了。他扭过头,望着院子里那堵青砖墙,神色黯然地说:“等我们把事情办完了,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流露在他脸上的那丝痛楚那么真实清晰,不容我有一丝怀疑,我的心顿时软下来。 “好吧!我就信你这一回。”我说着,走上前坐到刚才他坐过的那张红木椅子上,我的身体一和这把古老的椅子接触,一种奇怪的感觉如电流般迅速传遍全身。我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一下,浑身的骨头像是断裂一般“咔碴”一声,身体立刻出现一种难以语言的轻盈,如同我在梦中突然腾飞起来,一颗心提起来的兴奋。 林辉手举照片在我眼前晃,急切地叮嘱着:“就摆这个姿势,不会很难吧?” 我顺从地点点头,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会变得那么听话。 “这个动作是专门为你设计的。”林辉的笑容重又出现在脸上,他一直俯着身凝望我,双目温情脉脉,闪现在眼角间一缕淡淡的笑容,让我为之心动。 我心里一阵感慨,多少年前一定也有这样的场景,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长袖善舞,这里是她的舞台,她的心上人是她唯一的观众,她向他展示肢体的柔美,用舞姿表达她对他的爱。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姿态万方的女人,手臂可以像白练般翻舞,身体可以如白云般飘逸。我的思绪总会钻到这样一种场景里,仿佛一切真的曾经有过。 我轻轻地活动一下,立刻发现双臂原来可以那样柔软的舒展,我想起我是学过体操的,那时我大概五岁,我断断续续地学,一直学到十六岁,在我进入精神病院的前一年。 我又记起我向王笑牙展示过我的体操,那是在校园后面的一块草坪上,春天的阳光将小草晒出一层绿茵茵的光泽,和暖的气息笼罩着我,天空湛蓝,亮白的云令我目眩。我喊叫着,王笑牙,我会飞。我用经过训练的身体在空中翻腾,手臂伸展做出海燕翱翔的姿势。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那一刻被周围美好的场景激活,我轻快地跳跃着,得意洋洋地向这个来自农村,连什么是体操都不知道的女孩炫耀。她的眼神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纯净的光,脸上出现少有的灿烂笑容,那笑容使她看上去更加纯洁无暇。我以为是我给她带来了惊喜,可现在我明白,我的那一点点技能在她面前显得多么愚蠢幼稚! 王笑牙,我相信我们的缘分不可能了结在十年前。我知道我现在离你的世界很近,甚至可以感觉到你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像星星一样地闪动着。 我陷入睡梦般的思绪中,恍惚觉到自己就是那女孩,无需照片,所有的姿态都印在我脑子里。 “清清,做得很好,动作优美、形象逼真,告诉我你看到什么?”是林辉急切地声音。 我摇着头,说不清楚自己看到什么,这一刻,周围突然浮起一片眩目的光芒,厅堂、院子、木柱、井和两侧的厢房,所有进入我眼帘的物体都融进光芒中,成为光的一部分,环绕着我。我的眼睛被刺得无法睁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从心里涌上来。发生什么了?我惶恐地问自己。 这时耳边再次传来我熟悉的声音。 “太阳晒进来了,看!地上出现许多影子,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这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孩童,但千真万确是晓勇的声音,只是传到我的耳朵里好像变声了。怎么回事?在短短的几秒钟,我好像已经和周围隔开,意识正在进入另一个世界。 “一片通明!真是不可思议,这座宅院一片通明了!”李正同的感叹声如同老人。 “可是,答案还没有出现,一定遗漏了一个环节!”只有林辉的声音依旧,只是语气短促,我几乎可以触到他的呼吸,他比我还紧张吗? 是阳光!我的心稍稍宽慰下来,慢慢睁开眼睛,我不得不努力适应这片异样的光芒。我需要在凝固的光团和跳动的光环中,寻找我三个伙伴的身影,可是周围只有白茫茫的光,我不知所措地盯着这片光芒,光芒中有物体若隐若现,也许是林辉的影子,也许是李正同和晓勇的影子,但都不是!是一个女人!一个成年的女人!是王笑牙吗?她的身影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她站在远处,背对着我,长发飘逸,身姿婀娜,异常迷人,如同古画中的美女。 在这片虚幻的世界里,我牢牢地把握着自己的意识,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这只是幻影,和我在大学实验室里经历的一样。我害怕自己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光中迷失方向,害怕落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境地,这种恐惧感使我的意识始终清醒着。 “我需要一样东西!”我突然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莫明其妙,我的脑子并没有在想需要什么,可嘴里却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句话。 “很好!清清,接着说你需要什么?”林辉激动地回应着我的话,他的语调是那么温和,仿佛生怕他的言语会不小心伤害我。 我的身体和意识正进入到那一圈神奇的光芒中,那光芒带给我无限愉悦,原来光除了给人带来温暖,还能给人带来如梦似幻的享受。我沉静在这份享受中,耳边传过来林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在传递爱意。 “清清怎么啦?” “她好像进入到一个磁场,很强的磁场,电磁波正在干扰着她的大脑,我猜她是出现了幻觉。看来这地方真的不同寻常!”是李正同含糊的声音。 “她有事吗?”林辉又问,语气满含着担忧。 “她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正好进入磁场,我……不太清楚!” “我去替代她。”林辉简短的声音,似乎正在朝着我冲过来。 “不行!”李正同大声喝道。 “为什么?”林辉高声问。 “根据我的判断,多少年前,这个磁场被一个女人打开了。现在,它只对女人有感应。你别再问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李正同坚决地说。 林辉靠近我,他的呼吸声轻微地颤抖着。 “再坚持一会,我们就快成功了,帮我想一想,需要什么?”他就俯在我耳边。 我很想把内心底里温暖的感觉通过微笑传达出来,但此刻我已经把握不住我的表情,我满脑子在思索着林辉的问题,还需要什么?眼前突然掠过一道蓝光,我不由倒吸一口气,脑子一下惊醒,我明白过来,“水晶石!”我惊喜地喊出声。 “老天!我怎么会没想到,拿在她手中的原来是水晶石。晓勇!水晶石!”林辉兴奋地叫起来。 “在!我当它宝贝似地绑在身,。谁要是肯嫁给我,我也这样爱护她。”晓勇孩子般滑稽的声音。 “教授,别怕!现在它不会伤害任何人。”林辉的声音重又响起。 李正同怎么啦?他看到水晶石一定会害怕得躲起来。 “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果然,传过来他胆怯的声音。 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中,我却清晰地看到了水晶石。这颗令人心惊胆颤的魔石此刻安静地卧着,就在两天前的夜里,它突然放射出一道蓝光,吓跑那只险些要了我们命的怪兽,这是我和林辉亲眼目睹的现象。那一刻我真正相信,我们的生死已经被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牢牢掌控,顺从是唯一的选择。我想到了那个神秘的指令,农历十五日前赶到,只有28天。 “清清老师,接住了!”晓勇的话音刚落,我只觉右手一沉,那块水晶石落在我手中,它在我手中似乎化作一股冰水,从手心直导入身体,又从脚底迅速传递出去,我的身体如同石膏般无法动弹。眼前浮起一片耀眼的蓝,这种纯粹得毫无杂色的蓝让我时而升入天穹,时而沉入海底。 我很想对林辉说些什么,可还没等我说出口,脚下的地一阵强烈地颤动,我的身体连同这把古老的红木椅子竟无声地拔地而起,在半空晃悠着,不由分说地按顺时针方向旋转起来。耳边有“哗啦啦”的风声,我被风裹在里面,眼前一团又一团令人眩晕的光芒嗖嗖地闪过去。 “林辉!”我惊骇地大叫一声。 “坚持住!这只是一场游戏。我就在你身边。”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还能清楚地听到林辉的声音,他低沉有力的声音盘旋在我耳边,让我慢慢镇定下来。 “看!地上是什么?”晓勇尖细的童音如风般吹过来。 “好家伙!答案来了。”林辉兴奋的声音。 “都是些奇怪的图案,这些图案像长了脚一样,跑那么快!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晓勇又说。 “这是为我画的,因为……只有我能明白!”李正同苍老的声音却充满激情。 这些我熟悉的可转眼又陌生起来的声音,时远时近,如同云烟一般缥缈迷离。 “太神奇了……简直是太神奇了!”李正同最后发出断断续续的两声感叹。 周围陷入寂静,长时间的寂静,我的视线望出去是一个闪亮着飞旋的世界,这个世界几乎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串串飘浮的蓝光,它们相互交替,变幻无常,时而如平静的河流,时而又涌起如山峰,还没等我看清,这些蓝光又化作许多奇异的怪兽,围绕在我身边张牙舞爪,场景足够让人惊慌失措得大喊大叫。 可我内心没有恐惧,这是一场游戏,我在脑子里重复着林辉的话,这句话让我联想到游乐场里各种惊险活动,父亲总是陪伴在我身边。此刻没有父亲,但有林辉,一个可以给我勇气的男人。 风悄悄停息,光渐渐黯淡,身体的凉意开始消散,一切在恢复正常。我的身体沉重地向下一沉,双脚落地,猛地睁开眼,一个光线柔和的真实世界稳丝不动地摆在眼前。我看到林辉仰头微笑的脸,原来他一直蹲在我身边,李正同和晓勇站在柱子旁,正紧张兮兮地盯着我,宅院依旧,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任何损伤。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我恍恍惚惚地问。 “你终于醒了!”林辉一把握住我的手,目光炽热地看着我,他笑逐颜开的模样像个孩子。 “清清老师,真是太神奇了!我好像做梦一样。你知道吗?刚才地上突然之间冒出一个圆,这个圆圈里面在放映黑白电影,有山、有树、有弯弯曲曲的小路、还有漆黑的山洞,最令人恐怖的是冒出许多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野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晓勇看上去惊魂未定,他痴痴地说,目光从我脸上转向李正同。 李正同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芒,看他此刻的表情,我就明白他刚才感受了一场怎样异天动地的景象。“看来书中记载没错,伏羲和他的随从果然在灵山古道设下七重陷阱,真是太诱惑人了!六千年过去了,它们还静静地伏在那里,是在等待我们!清清老师,我真为自己感动骄傲呀!我要好好地感谢你,让我参与这场惊心动魄的旅行,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教授!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别说死!”我想说的话让林辉抢先说去,他说完,目光又转向我,同时伸出一只手,“能行吗?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我被他慢慢从红木座椅上扶起身,经历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我对自己身体的感觉有些迟钝。我小心地向前迈一步,又迈一步,不用怀疑,我的身体毫发未损。 我笑着对林辉说:“你体会过身体回归的感受吗?” 林辉不解地望望我,很快听懂我的意思,面露愧疚地说:“让你受惊了!” 这话让我听着不痛快,我一把推开他,生气地说:“什么话!别忘了,你是跟我来的,谁跟谁客气?” “好!好!好!不客气。我们之间是不用客气,你说呢?”他亲热地再次想伸手扶我,我忙跳开一步,“行了!我自己能走。” 此时,那颗水晶石还紧紧攥在我手里,我低头看了一眼,那魔石仿佛又睡着了。它看上去光亮无比,视线可以轻易地穿过那层透明的外壳,清晰地看到里面奇异的图案,静立凝固令人浮想联翩,我现在相信,那是另一个奇幻的世界。它已经向我畅开了,我除了惊骇,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畅快,身体轻盈,思想通灵,内心毫无载重,原来一切都可以轻得浮起来,一切都不足为重,精神的需求成为第一,其他一切都不过是风,这是我在那一个奇妙的世界的感受。 可当我突然回到现实,第一眼看到林辉,他焦急炽热的目光,我又一次退缩,刚刚浮起来的自豪和勇气顿时烟消云散。我清醒过来,眼前才是我呆的世界,一个有许多责任和规则构筑的世界,并非我思我想我求。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院子里的红豆杉在青石砖上落下小小的一团影子。我们依旧听不到其他声音,响在这座宅院里的至始至终是我们的对话声、脚步声、还有偶尔的叹息声,一定有一个人在暗处把这一看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林辉的话没错,我们得赶快离开。 我有些依恋地将水晶石捧在手中,心中默默地祈求它能保护我们度过前面的难关,它还是毫无反应。我看了一眼,将它递给晓勇,“快收起来!” 晓勇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怎么啦?”我不安地问。 他像刚从梦中惊醒,愣愣地瞧着我。我只好把水晶石放到他手里,我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手心浸出汗。 “你到底怎么了?”我追问。 李正同笑着拍晓勇的肩,“喂!刚才是在做游戏,好了!现在游戏结束,你该醒醒了!” 晓勇木然地点头,“我没事!”他嘴唇动了动,轻声说。我看出他是太紧张了,李正同拉住他的手,指引着他往长廊走去。 “别这样!你会慢慢习惯的,我第一次遇到这事,也吓得魂飞魄散……” “谁魂飞魄散了?”晓勇突然开口打断李正同的话,满脸怒气地瞪着教授的脸。这下我们轻松多了,因为知道他没事。 我跟在李正同后面问:“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走灵山古道了?” “那还用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到那边。”李正同兴致勃勃地转过身,头朝我仰了仰,脑袋两侧的头发随之抖起来,他充满自信的神态让我对他不容有丝毫怀疑。 我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好像拨开乌云快要见到阳光,我就要到达目的地镜花村。我激动地回望林辉,他却低着头,一语不发地走在最后。我们重又回进长廊,这段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心里纳闷,他就快见到失散多年的爷爷,难道他不开心? “快走吧!别老盯着我看。”他头也不抬地说着。 我故意恨恨地刺激他:“我就知道你心肠毒!看我开心了,你偏不开心;看我不开心了,你倒偏开心起来。” 他在后面“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们四个人原路返还,很快走到那扇木门前,门紧紧地关着。 晓勇在门前停住,犹豫着不敢推门,李正同小声催促:“还说我胆小?瞧瞧你自己。”一句话激得晓勇猛地推开门,幸亏此刻外面正闹哄哄坐满人,那个年轻伙计头也不抬地忙碌着,我们的开门声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人朝我们看。我们依次从门后钻出来,匆匆离开这家诡异的包子店。等走到外面,阳光热腾腾地晒着,街上人来车往,我回头望去,那家包子店和周围的店铺没有任何差异,生意好得令人信赖。 我不禁怀疑刚才进入的到底是不是这家店的后院,正愣神想着,身后传来晓勇惊慌的声音:糟了!话音刚落,人已经窜出去。我抬眼看时,他的身影刚好跳进包子店,在人群里扭身一挤,重又钻进那扇门。 他疯了吗?我惊叫。 第三十三章 通往密道的门 “一定是忘记东西了。”李正同仰头呆呆地看着晓勇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 林辉朝李正同看看,思索着他的话,脸色突然一变,急促地叫道:“糟糕!水晶石?” 我的心猛地提起来,“水晶石?是我放在他手里的,怎么会忘记?”我焦急地说。 “你没看见他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李正同瞟了我一眼。 “早知道我不该交给他。”我有些自责。 “和你没关系!是我疏忽了。”林辉说这话时,目光正不安地盯着包子店。 “我们都别说了,等一会儿吧!晓勇机灵,马上会出来的。”李正同故作轻松地安慰一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三人站在街旁一棵大树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包子店。上午的阳光将店铺照得一片通明,已过了早饭时间,顾客却络绎不绝,场面热腾腾如同刚出笼的包子。难怪“武大郎”夸海口,眼前的景象不得不让人信服。 我的视线透过拥挤的人群,隐约可见那扇后门,门面油漆斑驳,在我眼中和宅院一样古老神秘。它静静地关闭着,似乎被人遗忘了,难道那后面真的是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我疑虑重重。 晓勇一直没有出来,算算时间有些异常。 “恐怕我们得进去看看,里面……情况复杂!”林辉像是在自言自语。 “事不宜迟!”李正同说着,急急忙忙朝包子店奔去。 我和林辉二话没说,快步跟上。 “三个人一起进去,目标太大,等会我去买包子,你们先溜进去。”李正同这会像个有经验的侦探,令我好奇,我飞快地扫了一眼他刚刚撑饱的肚子,当然,我知道不管怎么撑,他的肚子都如止水一般卧在衣服里面,不显山不露水。“别这样,我是为了引开他们的视线。”他作了多余的解释。 李正同一进包子店,就往人群里挤,他冲伙计高声嚷嚷:“来三十只,打包!” “是否请您先排队?”有人礼貌地提醒。 我这才看清人群中的确有一条队伍。 “您是外乡人吧!不习惯排队也没关系,我已经看见您是在那位姑娘后面,她比您先来,我们会按顺序给的。请您见谅!”这是伙计的声音,听起来文气得像女孩子。 “这位大哥也许有特别急的事吧!”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柔语细声又慢条斯理。 “是吗?”有人关切地问。 “看他戴着眼镜应该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不排队,那当然是有特别急的事。 “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颤微微的声音竟是个老太太发出的。 。。。。。。 我差一点被这种场面吸引得迈不开脚步,太不可思议了!连大学食堂也找不出如此齐心协力表现出温文尔雅的群体。林辉轻轻拉我的衣服,我才清醒过来,趁着人群都在注意李正同,我们再次悄悄溜进那扇门。我心里暗暗发笑,教授在这样一群人的包围中,一定有他乡遇知音之感,也许还会感叹一句:原来你们才是我的老师啊! 我和林辉推门闪身进去,还是那条长廊,光线比刚才明亮,我们熟练地穿过,再次来到这座古老的宅院。一到厅堂,林辉立刻停住脚步,我抬头一看,心里不由阵阵发怵,就在几分种前还空无一人的厅堂里,此刻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就坐在我坐过的那张古老的红木椅子上。 他神态悠闲地捧着一只紫沙壶,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茶,翘起的两郎腿吊在半空晃晃悠悠,两只又壮又短的腿看上去特别奇怪,一张成熟的胖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眼神却如芒刺般盯着我和林辉。这不是别人,正是包子店的老板“武大郎”。 我双手用力捂住嘴,生怕自己惊恐地叫出声来。他是从哪里进来的?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扇门,太阳底下清清楚楚的事情,晓勇进去后,那扇门没有再被人打开过。 “我好像吓着你了?小姐。”这个男人不慌不忙地说,目光在我身上溜了一圈,脑袋一低,一口茶“哧”一声进入嘴里,厚实的唇轻轻动了动,看样子对手中的这壶茶很满意。这种成熟稳定的姿态并非刻意做出来,他一定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我离开这座宅院到此刻的时间,大约不到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我可以肯定地说,从那扇门走进去的人,只有晓勇一个人。而眼前这个人,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在暗示我们,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似乎一直在等待我们。 这怎么可能? 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你……你刚才在哪里?”我大着胆子问。 “听这话,你们是第两次善闯民宅。”他慢吞吞地说,尽量让语气婉转。 林辉这时笑着走上前,他毕恭毕敬地站到这个矮个男人的对面:“老板,打扰您了!还请见谅!我们是外地游客,初来此地,您的宅院构造独特,我们一时好奇走进来,真想不到如此清幽雅致,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刚才我们正在惋惜,没有见到主人,还以为此处是一座空宅,要不是我的朋友忘记一件东西赶回来,我们就和您错过了。” 林辉从来没有这样彬彬有礼地说话,在他说话时,“武大郎”一直凝神盯着他看,他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他在研究林辉,而我在研究他,以一个心理学教师的眼光。这个男人心闲气定,如此踌躇满志和探究人心的目光决非一个包子店老板所具备,看来眼前的人真是不简单。 林辉说完这段话后,面带微笑看着“武大郎”。 “客气了!年轻人,你们能有兴趣参观我的老宅,是我的荣幸!只是老宅无人居住已多年,就快荒废了。本来门是上锁的,今天伙计不知怎么忘记这事,否则你们是进不来的。”“武大郎”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笑。 我隐约有落入陷阱的不祥之兆,晓勇去哪里了?很明显,他不在这里,如果他在,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定会赶出来。可是,周围一片死寂,“武大郎”和林辉的声音如金属碰撞般激起一种奇妙的回音,这座宅院越来越让我感到可疑。 我朝林辉看,他也满腹心思,努力控制住自己焦急不安的心情。 “我的朋友进来后,一直没有出去,请老板指点一下,他去了哪里?”林辉的脸上没有失去礼貌的笑,他用笑容掩饰着内心的焦虑。 “我这里有许多门,他从这一扇门进来未必会从这一扇门出去。”老板还是满面含笑,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出他开始欣赏林辉。 “那么……您说他是往哪一扇门出去了?”林辉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武大郎”的脸上移开。看来他也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人,虽然其貌不扬,但能量不可低估,一想到能量我的心跳加快。 “那要问你们了,你们想去哪里?”他的身体一挺,双脚踏到地上,他将紫沙壶托在手中,手掌轻轻一甩,紫沙壶在空中平缓地旋转几圈,稳稳落到厅堂中的那张长桌上,竟毫发未损。这是一个习惯动作,他做得天衣无缝。 简直是在变魔术!我深吸一口气。 “好!”身后传来一声吆喝,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李正同,听声音他好像特别兴奋,我回过头去,果然见他脸上泛着还未褪去的红晕,额头上挂满汗。 “真是山外有山呀!这等功夫,您还做什么包子?大街上随便一站,一伸手一出招,钱不就来了?”李正同的话一点都不像教授,倒像是江湖上的哪路好汉,并不掩饰挑衅的目光。这个书呆子从来没的胆子这么大,讲话也不看场合,就他那几把瘦骨头,也敢逞强?他没看出林辉和我正在小心翼翼应对这家伙吗?我朝他递眼色,他看也不看我。 但李正同毕竟是李正同,他有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只见他将手中一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在“武大郎”眼前晃了晃,“你做的包子太好吃了!” “能得到你的表扬,我很荣幸!”“武大郎”平静地说。 李正同伸手扶了一下镜架,走到他面前,故意细细地打量他一番,我看出李正同是想和眼前这个男人较量,他好像在外面憋了一肚子气,急需找地方发泄。 “照片上那人是你妹妹吗?”林辉站在一旁,一直在安静地观察“武大郎”,这时,竟唐突地冒出这么一句。我几乎被他的话吓住,惊讶地望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反常的神态,相反地,一种不容否定的坚决正浮在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他毫不退缩地直视着面前这个矮胖的男人,捕捉他脸上任何一丝微妙的变化。 “武大郎”并不回避林辉的目光,在彼此对视的片刻,他们似乎都已经看穿了对方,“武大郎”情不自禁地舒出一口气,正准备说话,李正同裂嘴冲林辉笑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他喜出望外地跷起大拇指。 “武大郎”也跟着轻轻一笑,“你们很聪明,我喜欢!” “你们两兄妹可一点也不像。”林辉深表关切注视着“武大郎”。 “一点都不像也让你看出了,你们真是不同寻常。”“武大郎”神色严肃起来。 “你也一样……不同寻常!”林辉思索着慢慢开口,“我想知道你的用意?还有……我的伙伴,他在哪里?你知道,如果找不到他,我们是不会离开这里。”林辉说。 “武大郎”低下头,轻轻叹口气,“别急,我会告诉你们。你刚才说到我们是兄妹,我们的确是亲兄妹,二十多年前,就是那张照片拍下后没过几天,她就失踪了。” “失踪了?”李正同立刻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武大郎”。 “她是怎么失踪的?”教授开始了他紧追不舍的问题。 “我想……她是进了灵山古道。” “她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好玩吧!早几年,我们县城里经常有人因为好奇去走灵山古道,结果,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连尸体也找不到,如今已经没人敢去走了。那是一条死亡之路,有去无回!” “危言耸听!人失踪了,难道没有报案?没有去找?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不去灵山古道找呢?你不是会点功夫吧?” “进不去!对我来说,那是一条死路。何况,我这点功夫,哄哄外行还行,到灵山古道,那可是自取灭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教授,其实你已经很明白了。否则,你就不会到这里来找答案。”一语道破天机,李正同不由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停顿几秒钟后,突然乐呵呵地笑起来,他瞧着眼前这个仰头挺胸看着我们的男人,“你看样子你是为这事求我们帮助?”李正同聪明地瞄着对手。 “你只说对一半,我是有事求你们,你们对我也有所求。我们不过是相互帮助。” “我们对你有所求?能否说得明白点。”林辉问。 “灵山古道早在十年前被政府封住,你们想去,只能通过一条密道,而这条密道只有我可以提供给你们。如果你们答应帮我去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我可以让你们走密道进入灵山古道。”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会认为你的妹妹还活在人世?”林辉问。 “我知道她活着,她只是中邪了,迷失了回家的路。你可以把她带回来,懂吗?”这话一说完,“武大郎”的表情一下痛苦起来,他抚住自己的胸口,喃喃低语:“她一定要回来,否则,就……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这句话,空气变得紧张起来,什么意思呀?我们仨同时将目光瞄准他。他显得焦躁不安,耳朵边仿佛听到什么动静,目光警觉地朝四周环顾,周围 没有异常,他似乎稍稍放下心,重将目光移向我们。 “我不能告诉你们太多!你们会见到她的,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你们不能被她引诱跟她走,你们得把她带出来。听到吗?你们在听我说吗?” 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这句颇有诱惑力的话,把我眼前的两个男人一下震住,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也许是在传递英雄救美的信息吧!但林辉的目光很快地退回,因为,他看到我正在直视着他。他冲我轻轻一笑,脸上装出一种无所谓的表情,明显是在宽慰我。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林辉转过头问“武大郎”。 “没……没事!”“武大郎”一下变得脸色苍白,他紧张地支吾着,连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男人都会紧张,看来事情非同小可。 “你如果不说出真相,我们不会帮助你。”林辉态度坚决地说。 “武大郎”低下头去,尽量控制自己紧张的情绪,等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重又恢复镇定,而且,眼里还多了一丝得意洋洋的笑,“你们没有退路,因为你们的伙伴已经进去了。如果你们想和他见面,就答应我的请求。” 他在威胁我们,我非常生气,正想发作,李正同已经冲到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武大郎”的脸上露出无动于衷的笑,这时,林辉开口了:“好!我答应你。”我和李正同同时向他投去不满的目光,“我们的确没有选择。而且,我们应该清楚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林辉冷静地说。 “记住!要快!千万别耽误时间。”“武大郎”这一次像大哥似地叮嘱一句,他在说完这些话后,舒出一口气,一张脸也许是因为疲惫变得苍白。他的眼神朝右侧的厢房一扫,催促说:“进去吧!你们的朋友就在前面。” 厢房的门没有上锁,门掩着,露出一道缝,似乎刚有人进去。我想到刚才这扇门是紧紧关着,晓勇怎么会自己走进去?一定是受这家伙的唆使,他的用意是什么?真的让我们去寻找他妹妹还是在欺骗我们?我来不及细想,脚步已经到了厢房门口。 “我们全部进去吗?”我问林辉。 “当然不!我先进去,你和李正同呆在外面。” 林辉推开厢房的门,这扇木头门和长廊里的门一样结实厚重,只听“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还没等我们看清楚里面的动静,身后猛然吹过一阵风,如同一只巨手,不由分说将我们三个推进厢房,只听后面“呯”地一声,厢房的门干脆利落地关住,一定是“武大郎”在作怪,可我根本没法回头去看。风很快平息,我扶墙站立,这才看清厢房内四壁空空,脚下积着厚厚一层灰,头顶的房梁挂满蜘蛛,根本没有晓勇的影子,上下左右封得严严实实,哪里来的秘道。 李正同快步冲到门前,用力推了推,门已经无法打开。 “这个该死的不守信用的矮子,哪来的密道?他是想把我们困在这里。”李正同破天荒地开口骂了一句。 外面传来洪亮的声音,“教授,我给你们选了一条去灵山古道的捷径,门就在墙上。顺着这条路,你们在第二天太阳出来时,就能到达镜花村。保管好我给你的包子,记住!叫子雪回来!”声音回旋着,徐徐消散。 “子雪?”李正同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目光迷离,若有所思,神态像做梦一样,我推了他一把,他“哦”的一声,醒了?! “一定就是他妹妹。”林辉朝李正同望望说,“看样子他是真的叫我们去找他妹妹。” “奇怪了!他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去。你们真的相信他的话吗?”我问。 “他绝非等闲之辈,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在镜花村还会再遇见他。但现在,我们只能相信他的话。”林辉说。 “如果相信他的话,那么通往秘道的门应该就在这间房子里。”李正同终于意识清醒地插了一句。 第三十四章 我们在飞翔 我背靠墙,注视着这间空无一物的厢房,心想:哪来的门?除非我们像巫师一样会念咒语,然后有一面墙神奇地移动起来,里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洞门形同张开的老虎嘴,雪白锋利的牙如门卫般冷冷地立着。 在这座阴森森的厢房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李正同紧挨着我,受刚才那一阵风的折腾,他看上去力不从心。 “这死矮子,不仅吓唬我们,还欺骗我们!哪里有门?门呢?影子都没有!”他气愤地说。 周围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面对李正同的责问,外面没有人答理他。我们处在一筹莫展的尴尬境地,于是我想到和李正同开玩笑:“教授,你刚才可是斯文扫地了!” “什么?”他还没听懂,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立刻沮丧起来,好像猛地想起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我现在承认这‘斯文’是只能‘扫地’的。我插队不过是想引开他们的视线,没想到问题那么严重,你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被他们的甜言蜜语折磨成神经病了。他们不断地教育我,孔子、孟子、老子全都搬出来了!连小孩子都给我说大道理,嘴巴说还不够,还要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目光瞄我,好像我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怪物,逼得我差点没在地上挖个洞自己钻下去。对不文明的行为,他们真是个个同仇敌忾,但脸上却挂着胜利者的微笑,好比他们对付的是蚊子苍蝇,讨厌它消灭它但不会同它一般见识。我刚才就当了一回蚊子苍蝇,你说心情能好吗?好了,到此为止,不去想这事,太痛苦了!”李正同说完,烦恼地摆摆手。 我开心地笑起来,林辉也跟着一起笑。 我不由感叹,原以来这是一个远离文明的荒蛮之地,想不到几千年前古老的文明已经像镇外的大树一样,牢牢地盘根在这块土地里。这座县城逃过了历史上无数次对文明的冲击和浩劫,就像一块藏匿深山的美玉,独自冰清玉洁。 我暗自为这座县城文明的遗风感动,此地果然非同寻常,否则又怎么能和王笑牙、水晶石、我父亲还有林辉的爷爷联系在一起? “教授,你是研究自然科学,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这才是文明古国的遗风,我相信在盛唐时期,这种景象随处可见。”我由衷地说。 “我认为没有科学支撑的文明是脆弱的!”李正同板着脸说。 “历史也能传承文明,只要不被人为的破坏、冲击和损毁,我们就能看到完整的古代文明。” “放在厢子里的衣服日子久了都会变色!” 我们的对话轻松得像在大学的课堂上,完全忘记此刻身处在一间密封的房子里,还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 “停止你们的讨论吧!看看这!”林辉指指我身后说。 我身后的那面墙上画着一副图,图的大小如一只足球,又是阴阳八卦图形,在这幢房子里,我们不断地和它遭遇,已经习以为常。但林辉警觉的神态使我不得不对这幅图多看几眼。它不像是画上去,倒像是细心安装上去,与墙壁密合在一起,几乎看不到缝隙。一半黑,一半白,黑中带白点,白中带黑点,形状如两条娃娃鱼,中间分界线蜿蜒似小溪,这真是世上最神奇莫测的图案。 “门总不会装在这上面?”我笑嘻嘻地看着林辉,他却一脸严肃。 “没准!”林辉上前摸着那幅图,细细地观察起来。 “不用怀疑,这就是开门的钥匙。”李正同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提着那袋包子,像是刚刚从菜场里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转头盯着他的小脑袋。 果然,李正同又可恶地指了指这个其貌不扬的脑袋,“在这里,第六感!”说着,他凑近,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忍不住叹口气,对着墙上那副图说:“像我这样聪明的人,也看不懂你,真是无奈呀!”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手举在半空,又停住。转身朝我们看了一眼,“你们准备好了吗?” “你要我们准备什么?教授!”我不解地问。 他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耸了一下肩膀。 然后,伸出一只手按在白处,“白为阳,黑为阴。黑白相映,阴阳协调。”他像老太婆似地念叨一句。 教授的聪明才智受到奚落,屋子里静悄悄,并没有发生我们希望的结果,四面墙壁纹丝不动,门在哪里?我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林辉忙用眼神示意我别笑,果然,教授的脸一下涨得绯红。 “这死胖子!骗人!”李正同又开骂,看样子他对外面那位又矮又胖的家伙深恶痛绝。 “喂!打不开。”李正同朝外面高声吼,教授变成了一个需要点拨的学生。 外面没有回音,等了一会,依旧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把我们搁在这里了!”教授气愤地跺着脚,地板下面发出空洞的声音。李正同慌忙站住,“底下是空的?”他惊讶地叫起来。 我跟着在地板上使劲跳了两下,果然,从下面传上来沉闷的回音。 “看来他没骗我们,秘道就在我们脚下。”林辉盯着地板说。 “那门在哪里?”我说着低头观察地板,地板看上去非常陈旧,上面还附着一层灰,但中间一块特别干净,好像刚刚有人用扫帚清扫过。 林辉俯身,用手敲了敲那块干净的地板上,一脸沉思。 “怎么办?我们不会困在这里吧?”我焦急地问林辉。 “不会,这不符合规则……”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林辉耳朵尖,声音一响起,被他迅速捕到,他忙示意我们止住话,凝神静听。我和李正同也意识到有一个异样的声音,它既不在厢房里,也不在外面,这个声音像是闷在罐子里,或者隔着密封厚实的物体,风一样迅速地穿过。谁在叫?声音是冲我们而来的。 林辉没有吭声,他在等待,过了一会,声音重又响起,这一次我们听清楚了, “林辉,教授,清清,你……们……在哪里?我……是……晓勇。” 李正同激动地大声叫起来:“晓勇,我们在这里,我来救你了!” 我分辨着声音的来处,几乎不敢相信地把目光重又投向脚下的地板,声音怎么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难道我听错了? 我疑惑不解地抬眼看林辉,他也盯着地板看,但看上去并不诧异,他默默地盯着看了一会,“没错!晓勇是从这里下去的。” 林辉说着,目光果断地锁定到那幅八卦图上。 “清清,过来!”他语气简短地催促我。 我跟在他后面,靠近那幅图。我知道林辉一定发现了什么,墙上那幅图寓意深远,但我预感到他已经领悟出开门的诀窍。果然,他的脸上现出自信的笑容,转头对李正同说:“教授,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扇门是要男女合开的。” 他说着,深情地朝我望了望,我心里一阵颤动。 “你怎么知道。”我轻声问。 “你忘了我是摄影师吗?我曾经拍过一组以男女身体构造合成的图片,当时这一对男女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另一个白色紧身衣。我印象很深。” 我心想,看来他的确是摄影师,先前对他的怀疑毫无道理。 “刚才出来时为什么不带上你的照相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宅院拍下来。”我略有些遗憾地说。 “照相机坏了!”林辉平静地答,目光又回到那幅图上。 “怎么会坏的?”我惊讶地问。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发现的,电池没电,充电器损坏了。”他并没有把这一连串的疑问放在脸上,似乎发生这一切全在他预料中。 我突然想到我的手机,昨晚上莫明其妙地充满电,这和林辉相机里电池莫明其妙地没电是否存在联系,总不会是照相机的电自动跑到我手机里?我不愿再想下去,事情很清楚,有人不允许林辉拍照。也许这人就是包子店的老板,这个神神秘秘的“武大郎”。 “我们怎么做?”我问林辉。 “不管下面有什么,我们都得去看看,不能抛下晓勇,你说呢?”他的声音异常沉稳,我内心升起几乎快要被他驯服的温柔。 这个时候任何迟疑和犹豫都是令我痛恨的品行,林辉恰恰表现出让我欣赏的一面。我怎么能把初次见面产生的轻佻油滑的印象,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呢?可他为什么一开始把自己表现成那副样子?难道仅仅只是年少时得知爷爷的遭遇,还是曾经失恋过,也许他的心里正牵挂着什么人,一时无法得到,才会变得油腔滑调。天哪!我为什么总对他疑神疑鬼。 李正同轻轻拍我一下,他看出我在走神,我转过头,见他双手紧抱住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着还在冒热气的包子。我这才闻到厢房里飘着包子的肉香,这股香味多少缓解掉我内心的压力。 我朝林辉点点头,“没问题!你说怎么做?” 李正同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拍着脑袋兴奋地说:“我明白了,林辉你真行呀!这是八卦阴阳门,阴阳合成才是天地生命之源。这门非得你们俩开!” “我刚才犹豫不决是在想那矮子是怎么打开的,现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店里的伙计都是女人,她们女扮男装,难怪我刚才看着总感到别扭。” 经林辉一说,我才想起刚才听到伙计讲话的声音,和女人一样细声细语,原来真是女人! “阴阳合成。”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不可否认,此刻我浑身的每个细胞好像灌满蜜糖,我根本无法欺骗自己,我的感受,我身体所有的反应都在向我说明一个问题:我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这个男人。 我没有把这份爱放到脸上,相反地,我小心地掩饰着,生怕被他看出激动的情绪,我需要给自己的脸上抹一层冰冷的霜。 “我知道该做什么了,开始吧!”我说,眼睛直盯着八卦图,并不去看林辉,虽然我知道他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我,目光里含着冷峻和柔美。 “教授!取下眼镜收藏好,袋子抓紧,我们开始变戏法了。”林辉朝李正同笑笑,又将目光转向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来不及体会他深情的话,就在我们同时按住阴阳八卦图的一瞬间,只听耳边一声巨响,脚下好像发生十级地震,我的身体左右摇摆,没等我反应过来,林辉已经一把抓住我。 房子在震颤,紧接着,地板发出“嘎吱嘎吱”两声响。我低头去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刚才还密封完好的地板,此刻突然出现一条裂缝,随着地板朝两边移动,那道裂缝越来越大,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洞出现在我们眼前。 李正同惊慌地后退到角落,大叫:“我的妈!我可不想下……喂!别推我!妈的!”他脚步踉跄着,嘴上又准备开骂,可话音未落,身体已直挺挺地滑入洞中,他不是自己进去的,一定是刚才推我们入厢房的那股无形力量。很显然,那个被李正同骂着死胖子的“武大郎”一定就在附近,他根本没有离开,隔得那么远,他在发气功?这样看来,隔空击碎玻璃是完全可能的,单手推几十吨的车也没问题,那本《生命的谜团》记录的现象都是真的,就像我从王笑牙身上看到的奇迹一样。 这时,掉入黑洞的李正同似乎并没有完全消失,他的骂声传上来:“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小矮人,你这个死……死胖子……”声音时断时续,在洞中拖出长长的回音,听这声音李正同好像在下面荡秋千,并不恐惧,只是一肚子气需要在黑暗的空间孤独地发泄。 我贴墙而立,抬眼去看林辉,林辉的身体如同一棵可怜的小树,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直摇摆,眼看就要落入黑洞。我无法想象那个黑洞里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不可预知的危险令我恐惧,我感到自己的步子迈不开去。林辉迎着风吃力地回过头,朝我望望,只是一瞬间,我看出他的眼神里充满期待,一种我无法抗拒的期待,我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和他呆在一起,那种幸福和满足感成为人生至善至美的境界,任何危险在这种境界中都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我于是不顾一切冲向林辉,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借着风力,我们的身体如同两只蝴蝶,双双落入洞天,我仿佛进入到漆黑的太空,身体并没有飞速地下降,而是在起伏飘动,一股温暖、奇妙的气流托着我们。我的头发和衣服在舞动,耳边却没有风声,刚才的风停歇了。 “我在飞翔吗?”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惊奇地问林辉。 “是的!”林辉说着,更紧地握住我的手,让我明白他的身体紧挨着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在这个没有光线的黑暗世界,我什么也看不清,所有的存在都消失了,只有那只握紧我的手,和手中传递过来的温暖。 我快乐着!为这种奇妙得感受,梦中飞翔的情形重现,梦中没有林辉,梦中有这份快乐吗?我想不起来。幸亏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世界,我和一个男人牵着手,身体一同缓缓下沉,除了幸福,我的脑子里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不用去想,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 是的,只有幸福千真万确!我忍不住轻声嘀咕。 “你在说什么?”林辉在黑暗中问我。 “我想一直这样飞下去。”我说。 林辉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高声说:“一起飞!” “林辉,清清老师,快下来吧!”在离我身体不远的下面,响起李正同的声音,声音回旋着,仿佛有无数个李正同围在我们旁边说话。 “底下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林辉问。 “一大堆香喷喷的面粉,哈哈!”李正同异常开心,“太好玩了! 我很想再来一次。可惜我飞不上去啦!” 李正同的声音一传出,黑暗中又飞出无数个李正同的声音,闹哄哄得如同电影散场。 “我真想把这里改造成一个音乐厅,我要站在这里唱一首忧伤的歌,你们听着,‘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落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我的眼睛开始感受到光影,在距离我不远处的下面,光影渐渐扩大,露出李正同手舞足蹈的身影,身影逐渐清晰。 我正想叫李正同帮忙,身体已经落在一堆软绵绵的物体上,不用细看,闻气味我已经猜到是一袋一袋面粉。原来“武大郎”将面粉堆在这里,这个阴暗潮湿的山洞竟然可以作仓库! “晓勇呢?”林辉急冲冲地问李正同,一边伸手将我从面粉堆里拉起来。 李正同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到前面去探路了。”他说着,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洞中微弱的光线正是来自那个方向,借着这点光,我可以朦朦胧胧地看见李正同。 “一个……奇特的山……洞,我已经注……注意到了,那股美妙绝伦的气……流正是从那里出……出来的。”李正同像一个剪影在不停地晃动,兴奋得语无伦次。 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过去,脑子里顿时“嗡”得一下,怎么回事?竟然又撞见一个八卦图,这是我到现在为止看到的最大的一个八卦图,上面黑白两界异常分明,它伏在山洞内一块空旷的平台上,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奇怪的是我还能听到从图中传出的“呼呼”的喘息声,听声音似有一只怪兽伏在上面休息。 “那是什么?”我紧张地问,不由倒退两步。 李正同却很勇敢地靠前一步,似乎故意要做出保护我的样子,他异常温和地告诉我:“它累了!需要休息。” “它?”我被吓了一跳,想起路上的那只怪兽。 “你看到什么了?”我问。 “这可是一幅有生命有图!你听到它在呼吸吗?可惜你没看到,它还会就像眼睛一样,睁开,又合上。刚才我看到它睁开着,现在合上了。”李正同又朝那八卦图走近一步,眼神发出万分惊喜的光芒。 我的胃抽搐一下,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起来,可以想象那种样子有多么恐怖。我急急忙忙去拉李正同,“快走吧!” “不!我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正同孩子般执拗地甩开我,顾自朝巨型八卦图走去,那个会像眼睛一样睁开又合上的怪物还在喘息。 “你给我回来!”我冲着他的背影吼起来,他的脚步放慢了,但没有停住。 “林辉,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我生气地朝林辉看,他一直在东张西望,看情形好像还不相信自己会来到这里。 “他是科学家,知道该怎么做!”林辉不慌不忙地说着,跳上几步跟在李正同后面,朝那巨型八卦图靠过去。他不但没有阻止李正同,反而自己跟上去。 我急得不知所措,正在这时,一声巨响,脚下的地剧烈震颤起来,我站立不稳,身体摇了摇一头栽倒在面粉堆里。这一次我的鼻子和面粉紧紧地贴在一起,我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这真是一座天然好仓库,面粉不但不变味,还能散发出这种令人难忘的气味。 声音持续十几秒就平息。 我在面粉堆里耽搁了几秒钟,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刚才还清楚地放在那里的巨型八卦图已经消失了。我惊惶失措地去寻找他们,没想到,李正同“呼哧呼哧”喘着气从我身边的面粉堆里爬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联串的喷嚏。喷嚏打完,他朝我看看,“咦!清清老师,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快,晓勇在前面等我们。” 他说着,从面粉堆里跳起来,一只手还紧紧地抓住那袋包子。毫无疑问,他刚才是神志不太清楚了。 “林辉呢?”我焦急地问。 “林辉!”李正同模糊而又茫然的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摇摇头。 “林辉!”我朝四周发疯似地大叫起来,山洞里回响着我尖厉又异样的声音, 我竖着耳朵细听,除了回音,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会不会和八卦图一起消失了?一想到这,我简直快站不住了。 “林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叫是怎么发出来的。 “嘿!我在这里,你的叫声可真吓人!跟女鬼似的。” 从我身后传过来这该死的可诅咒的声音。 但我得承认,这声音确实给我带来莫大的松轻,不过我的脸上还得装出怒气冲冲的神情,我伸出拳头朝他挥了挥,“你再敢开这种玩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他模糊不清的脸上现出一丝模糊不清的笑容,“不敢了!”他说,“不过,我刚才的确晕头转向,要不是你那一声魂飞魄散的叫,我还真醒不过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没事吧?”我小声问。 “我倒没事,可教授有些两样。你瞧!”他凑近我耳朵小声说。 我回头去看,正好撞见李正同一张憨笑的脸,他的小脑袋此刻正伸到我眼前,差一点就碰到我鼻子,这可不是他平时的模样,好在我见识过他更吓人的样子,相比之下,我知道这一次他没事。 “是不是刚才被吓着了?”林辉担心地问。 我笑了笑,“他就这样,一遇上令他特别激动的事,就会疯疯癫癫的,过一会就好。” “我们往哪里走?”我朝周围看看,虽然光线非常暗,我还是能看出周围全是光滑的石壁,石壁上附着无数亮晶晶的石子,微小得如同米粒一般,它们独自发出冷冷的光,这种光只有在黑暗中能看见。 我仰头朝上望,上面是一团漆黑的空间,天哪!太高了,高得根本望不见顶。我们竟然不知不觉地那么高的地方飞了下来,要不是李正同说的那股神奇的气流,我们个个都得粉骨碎身。 想到刚才那一幕,真是惊险!可前面不知还有多少惊险在等着我们。 “八卦图一定是被那个矮子藏起来了!现在……我还是带你们出去吧!”黑暗中听到李正同叹口气。 “洞口在哪里?”我问。 “跟着我走!”李正同清楚地说。 “晓勇在前面?”林辉不放心地问。 还没等李正同回答,前面传来晓勇的声音:“你们快过来看!” 我们朝着亮光走去,耳边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越往洞口,声音越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我伸手往石壁上一摸,原来石壁上湿漉漉的全是水。 前面出现一扇月牙形的石门,外面的光线从石门缝中透进来,将光线幽暗的山洞蒙上迷幻的色彩。 林辉盯着石门声音激动地说:“你们看,这就像一只眼睛,现在眼皮合上还在睡觉,马上眼睛要睁开了,我们就可以看到灵山古道……” 又是眼睛!我立刻想到洞里的八卦图。好在这只“眼睛”并不让人恶心,相反的,倒让人特别兴奋,林辉的话还没说完,李正同和晓勇早已迫不急待地冲上前,四只手同时牢牢抓住石门。这两个人齐声“哎呀呀!”地叫唤着,只听“轰窿窿窿”一声沉闷的巨响,山洞里好像滚过一排雷,石门推开了! 第三十五章 蓝色的湖水 我们仿佛在等待一出盼望已久的舞台剧,帷幕终于徐徐拉开。 说不出这一刻是紧张还是激动,只感到随着一声“轰”响,洞中忽然明朗起来,无数道光线交织混合缠绕,汇集成一片光芒的海洋。我眼前的林辉,身影被光环罩住,只现出一道美丽的剪影。我几乎有些感动,外面的世界如同天域般光芒四射,我不由地迎上前去。 眼前万道炫目的光,让我下意识地闭紧双眼。但我依然能感受到眼帘外的那片白,白得发亮。难道外面在下雪,这个大胆离奇的念头一闪而过,耳边已经响起晓勇和李正同语无伦次的尖叫: “哇!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教授,快……快掐我!” 几乎同时,李正同用满含激情的声音宣布,“我们回到远古啦!”另一个尖尖的声音从空谷间响起来“我……们……回……到……远……古啦!”声音如回旋的风,令我们诧异得大惊失色。 我的心就快蹦出来了,我捂住胸口,不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内心平静一下。我把自己隐藏在暂时几秒钟后,我睁开眼睛。 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世界惊现眼前,不是真实的!也许是童话,或者是神话,所有的可能性都存在,唯独远离真实。我朝三位伙伴看,他们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像三尊石雕,连神态都凝固了。我又伸手紧紧抱住自己,让自己相信我还真实地存在着。 一片蓝得近似墨色的湖水,从洞门延伸入广漠的天地,这片蓝深厚得仿佛凝固,水面不见一丝波纹,平得如同一块巨大的蓝玻璃。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从这片神秘的蓝水中窜起,“冰山”白得发亮,像一个巨人的身躯,横立在眼前,挡住我的视线。这是一幅色彩单调却异常亮眼的摄影作品,的确像一幅作品,不是自然存在,然是人工绘制,没有多余的物质和色彩,只有天、只有山、只有水,只有两种近似对立的色彩,蓝和白。色彩是绝对的清晰耀眼,没有混杂色。 物质是绝对独立的个体,没有附着物。 天是不染一丝云层的天,蓝得剔透;山是不带任何杂物的山,白得纯净。没有风,水仿佛化作一颗巨大的蓝宝石,只是独自闪着幽幽的光,光是冷的,水不再移动。没有移动的物体,一切都沉入宁静,看不见生物。万籁俱寂,没有万籁,只有三种物质,地老天荒的三种物质。视线的模糊只有在远处,在水天连接处,大地的蓝浸入天空的蓝,天空的蓝坠入大地的蓝,不管以什么形式,天和地最终融合在一起。好在眼前有这座耸立的“冰山”,纯白耀眼夺目,如同远古时的神,将天和地分开,它让我感觉到大地的存在。地就是踩在它脚下的那片蓝,天就是顶在它头上的那片蓝。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了,周围绝对得寂静,可以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急促得几乎一口气、一颗心马上就要冲出来,冲进那一片蓝中。 “我……我们能……能进去吗?”我喘了口气,终于颤抖着低声说出这句话。在这一片寂静中,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着羞涩,羞涩得不忍心惊动洞外的世界,仿佛那是一个沉睡中的圣洁的婴儿。 我的侧面是林辉,看得出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双目久久地注视着洞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也许他们根本没听见我的话,他们的魂全被眼前的奇景吸去了。 “老天!那……那是玉。”李正同终于开口,他伸手指着蓝水中巨大的‘冰山’,声音哽咽着。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从他的声音中,我知道他一定眼中含泪。 “是……玉屏!”林辉接下他的话。 “对!对!对!是玉屏!天然的玉屏,开门迎接我们的玉屏。”李正同不停地点头。 “你是说这座巨大的冰山是一块玉?”晓勇咽下口水,瞪着眼睛问李正同。 李正同肯定地点点头。 只听一阵刺耳的爆笑,晓勇的肩膀一耸一耸,脑袋前仰后俯,裂开的大嘴几乎能吞进一只鹅蛋,几秒钟后,笑声平息。他手舞足蹈大声叫起来,“我发财啦!这山归我了,噢!不对,归我们,我们四个人。” 我怎么来形容晓勇发出的声音呢?那声音一定是长了翅膀,在洞外的那个世界飞旋,又恰似空谷传音,不绝于耳。 一无所有的晓勇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渴望发财,这意外的财富来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旋转迂回的声音越来越悠长飘缈,最后化作一支呼啸的箭,直刺入那片凝固的蓝水中。我惊得几乎不敢呼吸,那是晓勇的声音吗? 正当我困惑不解时,只听“咔”地一声巨响,仿佛一把巨大的锁突然打开,晓勇瞬间中断他的声音。但一切已经晚了,声音产生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只感到脚底下轻微地震动起来,频率越来越快,发生什么事了? “快!看水面!”是林辉的惊叫。 我抬眼看去,那片凝固的蓝水,这时竟像是睡醒一般,突然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像一个肥胖的舞者,正在牵动周身沉甸甸的肉。一片玻璃碎裂般的“哗哗”声争先恐后地响起来,蓝水开始活动!细碎的波纹从“冰山”,不!是“玉屏”周围一圈一圈地荡开来,仿佛多米尼骨牌翻倒一般,迅速地延伸。 这一情景和北方冰雪消融的河水相似,但时间不对,那是发生在初春,而此刻是盛夏。 “水活了!”我喜出望外地叫。 “太不可思议了!”李正同推了推镜架,发出一连串的赞叹声。 “我们可以上路了?”林辉嘻笑着,转头看李正同。 “再等等!”李正同的表情虽然没有像刚才,激动得需要热泪盈眶,但此刻眼里依然闪着感染人的光芒。 “等什么?”我盯着他一闪一闪的眼睛问。 这时,忽然吹过来一阵风,哈!空气也活了! 蓝色的天空中渐渐现出一抹红霞,天上出现两种颜色,红与蓝。白亮的玉屏一侧泛出红晕,蓝色的水面开始红鳞点点。正当我们惊叹得不知所云时,一个声音从水面飘渺而来。 一开始那声音像沉在水底一般尖尖细细,让人初一听,似如天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心里猛地一颤;很快地,声音从水底浮出来,朝着四周漫延,紧接着开始在水面悠扬活泼地跳跃。我们这才听出,那是一男一女的歌声,声音一泻千里,响彻整个水面,完全不受距离的阻隔,嘹亮欢快得仿佛歌者响在旁边。难似想象那是从还看不到人影的远处传过来的,天下竟有如此音域辽阔的嗓子? 那是人的嗓音吗?天簌之音!我在心里暗自猜测,急急探出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我十分紧张,害怕看到的是一对怪物。 “多么动听的声音!”林辉如同孩子般甜甜地笑起来。晓勇痴痴呆呆地裂开嘴,却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也不敢说话。 “他们在唱什么?”趁着等待演员出场的空隙,我轻声问李正同。 “好像在唱爱情和幸福的生活。”李正同思考着慢慢说,脸上不时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你怎么听得懂,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说。 “因为 我是李正同呀!”李正同骄傲地说。 我很难描述从远处传过来的这些字母究竟代表着什么,也许是一个地处偏僻民族使用的不为人知的语言,凭着我对语言的敏感,我简直要怀疑这不是地球上的语言。当每个字从喉咙里吐出来时,嘴里时而像含着一口清水,时而又像含着一团烈火。声音原来是可以这样清绝又这样炽热。 我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双目呆呆地盯视前方,在雪一样白的玉屏山前,一只细长的青色竹伐轻盈地滑过,只见竹筏上一对四肢裸露的男女,身上穿着毛茸茸的背心短裤,黑白相间,我立刻联想到国宝熊猫。这对男女相互依偎着立在竹筏前,身材矮小如童,只是女子发髻高高盘起,男子却长发飘飘,看来已经成人装束。竹筏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眼前一闪而过,水面只是微波荡漾,并无急流也无飓风,是哪来的力让竹筏行如飞。我来不及细想,一个熟悉的侧影猛然定格在我眼中,让我惊骇得脸如土灰,那个男子的侧影竟和林辉一模一样。 我的身体站不住,朝前栽过去,林辉从身后一把拽住我。 “你身上都是汗,怎么这么紧张?”他关切地问。 “我……”我挣脱他,侧过身朝他专注地看,太像了! “刚才那一幕,你都看见了?”我慌张地问。 “看见了!”林辉不以为然地答。 “看清楚了?” “可惜只是一个侧影。”林辉微笑着。 “那男的长得……”我不敢说下去。 “放心!没我帅。”林辉似乎松了口气。 我无法继续问下去,这一刻也许不说出来更好。我沉默了。 水面上的声音终于消散,周围又恢复刚才的寂静。 “这是什么现象?教授。”林辉问李正同。 “幻影!” “幻影?怎么回事?”林辉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李正同。 “不过是镜中之相,一个虚幻的世界,曾经有过这样一瞬间,空中突然出现中世纪骑士的身影,似乎是在进行一场战役,还能听到喊杀声。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能量无限,在特定条件下储存的信息,又会在特别条件下复制出来,这听起来很大胆,但不是没有可能。” 李正同的解释令我们莫明其妙。 “教授,你就别遮遮掩掩,把你在死矮子房子里看到的和我们说说,否则,这一路我可走不动了。瞧瞧!这水?这哪是水!简直是魔鬼的血。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摸摸看!”晓勇冲李正同叫叫嚷嚷。 “你见过魔鬼的血?”林辉笑着问晓勇。 晓勇很认真地说:“当然,我在电视上见过,就是你房间的那台电视。魔鬼的血是蓝色的!” 李正同双眼使劲眨了眨,深深地吁口气。 “你们也要给我一个让心脏平静的时间,我太激动了!我解释不了那么多。总之,大家都跟着我,这一路会出现不少幻影,你们千万别紧张,也别乱动,不要被幻影迷惑。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比我勇敢,尤其是晓勇,他是我们这里最勇敢的。”教授说着朝晓勇投出信赖的一瞥,晓勇一时不知道该摆出怎么的表情,他抿着嘴巴,双手朝脸颊上搓了一把,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们将行走在虚虚实实之间,刚才那一幕是虚的,那歌声和一对男女,就当作是出场迎接我们的仙子。你们看,前面一只竹筏飘过来了,那是实的,它会带我们离开这里,进入那座玉屏山。” 李正同话音刚落,一只青色竹筏直冲我们而来,竹筏上不见人影,是水流驱动着这只无人驾驭的竹筏,它正准确无误地驶向我们。我揉了揉眼睛,确信就是刚才那对男女坐的青色竹筏。可他们的装束明明像远古时代的人类,竹筏怎么可能驶入现代,难道我们也成了古人。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一身运动装和一只旅行双肩包,再看看身边三个伙伴,全是老样子,李正同手中还紧紧拎着那袋包子,晓勇胸前鼓囊囊的一定藏着那块水晶石和他带出来的宝贝。 李正同瞟了我一眼,低声说:“什么也别问!我无法解释,因为这是六千年前的灵山古道,六千年前,我一无所知,真的!”他耸耸肩,优雅地拒绝我的提问。 我将目光投向林辉,林辉却意味深长地冲我一笑,那笑容的意思是,听教授的。晓勇刚才受到一番表扬,此时显得勇气倍增,他挥舞双手跳跃着,仿佛随时准备拥着玉屏回家。 “不要去碰水!”李正同神情严肃地交待。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正同无奈地摇一摇头,“我只是照着去做,至于原因,如果有机会,我再来慢慢研究。” “难道你还想再来?”我笑着问。 “当然!如果矮子原意第二次为我打开洞门。你呢?”李正同没有底气地说。 “看来你有点难度!我相信矮子会为我第二次开门的。”我自信地说。 “哈哈!难怪你刚才给矮子抛媚眼。”李正同插话。 “那时,我会带父亲一起来。”我继续说。 “晓勇也会来,为这玉屏。林辉,你呢?”李正同抬眼去看林辉。 “我不知道这片蓝水是不是欢迎我。”林辉环视水面。 “如果里面有水母,它一定会喜欢你的!”我认真地说。 林辉微笑着表示赞同。 我们轻松登上竹筏,身体接触到的是青色圆形光滑的竹子,千真万确,它存在着,存在于现代,而且异常平稳。可那对男女呢?也许真的不是同一只竹筏,虽然很像,但不是同一只;就像刚才竹筏上的男人,侧影很像林辉,但毕竟不是同一人,仅仅只是很像而已,是一个“幻影”,就像李正同说的。我想明白这事,松了口气。 林辉操起摆放在竹筏上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比平常见到的细,林辉试了试,却特别结实,林辉细细地看了一遍,确信是竹,并非假冒。 他熟练地将竹筏驶出洞口,“水深吗?”李正同问。 “不知道。”林辉用竹竿试探着,“没有底。”他说。 “怎么可能?” “竹竿并没有插到底。”林辉很肯定地说。 “也就是说你没有着力点?”李正同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但不管怎样,竹筏在林辉手中平平稳稳地向前行驶,看着他镇定自如的样子,我忍不住也很想去试试。 “别动!坐稳了。”李正同在身后紧张兮兮地叫起来。 我只好听话地坐着,晓勇却根本闲不住,伸长脖子紧盯着水面,“这哪里像水?蓝得跟颜料似的。”这回他没有提“魔鬼的血”。 竹筏驶入水面后,林辉笑着说:“我们终于进入画面了!” 可惜照相机坏了!我很想接上林辉的话,见他兴致高涨,也不忍心扫他的兴。 竹筏平稳地驶向玉屏,我难以形容身体的感受,只知道自己被一团光芒包围着,呼吸的空气令我万般兴奋,迎面吹来的轻风似在滋养我的皮肤,耳边仿佛有个声音不停地提醒我,这里才是人间天堂!人间天堂! 晓勇终于管不住自己的手,李正同一声大喝“别去碰!”也没能阻止他伸向水面的手,等我注意到时,晓勇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只听他“哇”地大叫一声,身体一个不稳倒在竹筏上,整只胳膊正沉入水中,情急之下,我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腿,李正同急速地扑过去,抓住水中那只胳膊狠命往上拉。晓勇这时却“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 李正同因用力过猛,脸涨得通红,“你还笑,还有心思笑?你不要命了吗?”他一边拽那只沉重的胳膊,一边恶狠狠地说。 “一定是有东西舔他的手!再笑下去他会把自己整个送进水里。”林辉说着,举起竹竿顺着晓勇胳膊沉下去的方向扎过去,水下竟传上来一声有力的屁响,紧接着水面浮起一个水泡,只停留几秒钟,水泡“啪”一声破裂,晓勇的手总算挣脱出来。晓勇止住笑,拼命打量自己的手,除了比刚才光滑色彩比刚才红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们再替我看看,有没有问题?”晓勇举着手臂在我们眼前晃。 “嫩了不少!”李正同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还打算把整个人放下去泡泡?” 晓勇忙一脸惊恐地摇头,“不敢啦!” “刚才是怎么回事?”林辉问。 “有个什么东西在用舌头舔我,太痒了,我实在熬不住。”“舌头?这个水面难道还有长舌头的东西?”我诧异地问。 “感受上和舌头一模一样,到底是不是舌头,我也没看见。” 我心里发毛,想到水里还会有长舌头的东西,我忍不住将屁股挪到竹筏中央。大家一时无话。 蓝得近似墨色的水,又神秘得悄无声息,我一直没看清楚里面藏着什么。因 为水底一直静悄悄,但晓勇的手打破了这份宁静,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李正同不让我们去碰这神秘可怕的水。看来一切已经晚了! 只听水面上传出婴儿般的啼哭,我正纳闷,这荒无人烟的空绝之地,哪来的婴儿?就在我东张西望四下找寻时,身边“哗啦啦”一片水声,我忙寻声望去,只见一团黑影从水中急速窜出,一窜半米高。老天!那是什么怪物,上半截毛茸茸黑乎乎,分明是一只狗的脑袋,而下半截萎缩成一条细长的尾巴,“噼里啪啦”溅出水花四散,落入水中,那尾巴又变成鱼身。这怪物游近我们,浮出水面的一张狗面正呲牙裂嘴,佯装人类的哭声。 我只感到头皮阵阵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快离它远点!”我冲林辉尖叫。 声音刚落,水面上又冒出几只这样的怪物,“啊啊”地拖长音叫唤着,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 “教授!你快想想办法。”晓勇从竹筏上跳起来,一边冲怪物挥拳头,一边冲李正同喊。 “我……”李正同焦急地东张西望,却根本束手无策。 好在这些怪物并不伤害我们,它们只是张嘴叫唤。林辉放下竹竿,俯身细看,然后抬起头朝李正同笑笑,“我想它们是饿坏了。教授,你手里不是拎着包子吗?贡献两只吧!” 李正同一听这话忙护住那袋黑色塑料包子,“不行!这是给人吃的,不是给这些怪物吃的。” “那它们恐怕要一直跟着我们了。”林辉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我和晓勇几乎同时冲上前,目标直指李正同紧抱在怀里的袋子。 李正同一直躲到竹筏边,无路可退,只好讨饶,“好好!我就贡献一只。记在晓勇头上。” “为什么记在我头上?” “如果不是你不听劝告,碰了这水,怎么会引来它们?”李正同生气地说,说完,一咬牙从袋子里抓出一只包子,掰成两半,甩手抛向竹筏两边啼哭着的怪兽。 水面上立刻响起一片激越的争夺声,凝重的水花掀起又落下,杂乱的争夺声代替了啼哭声。怪兽们张着丑陋的狗嘴,摆动着可笑的鱼尾巴,上窜下跳,包子很快沉入水中,这些怪兽紧随着下沉的包子扎入水中。最后剩要水面上的一只怪物,似乎不太忍心告别水面,狗嘴冲着天空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然后一头栽进水里,尾巴如马鞭在水面上荡了一圈,很快消失。我们静等了一会,直到确信它们彻底消失了。 这才想到逃命要紧。 林辉慌忙用力撑起竹竿,竹筏猛地朝前窜出几十米,眼看着那一圈令人不安的水域远远地抛到后面。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终于来到一片安静平和的水面上,虽然看不见水底,但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丝响动,这令我们感到安全。 晓勇这时喘了口气说:“我的妈!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古里古怪的家伙,太丑了!” “这是什么怪物?”我问李正同,李正同摇了摇头,“我对生物界很陌生。”“我好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是一种古老的鱼,样子古怪,叫声似婴儿, 但不伤人,人若吃了它,还能大补!”林辉想了想说。 “鱼?还大补?你看的大概是哪一本神话故事吧!”我讥笑着,将目光投向静静的水面。 “真不知道这水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怪鱼。”李正同愁眉苦脸地说出这句话时,把我的心思重又提起来。“喂!教授,什么意思?你是说这水里还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竹筏旁边忽然卷起一圈水波,一条模样可爱的鱼露出圆鼓鼓的脑袋,正对着我“咕噜咕嘟”起劲叫唤。这一次我确信看到的是一条正常的鱼,鱼嘴一张一合,大概是浮起水面吐气,只是叫声特别惹人怜爱。 闲得无聊的晓勇,一见到这熟悉可爱的小生物,浑身来了劲,一时又忘记李正同的告诫。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跳上前,一把抓过那条鱼。这条温顺的鱼并没有在晓勇手中挣扎,但晓勇还是很费劲地将它从水中拖出来。我顿时感到眼花缭乱,这才看清这条可爱的鱼竟有十多个身子,十多条尾巴,最可怕的是肚子上还长着眼睛,十几只眼睛同时冲着我们眨巴眨巴。我哆嗦着后退几步,双手紧紧捂住嘴,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晓勇脸色灰白地松开手,那条长着一只鱼头,十几只鱼身的家伙摔在竹筏上,像是生气了,“咕嘟咕嘟”响亮地叫唤,在竹筏上狠命地跳了两下,拖的鱼头后面的一大蓬身子如同一堆乱草收拢又张开,肚子上的十几只眼睛齐刷刷地翻起白眼。 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差一点都要吐出来。林辉反应飞快,他的竹竿在我前面一扫,那家伙被软软地打入水中。 李正同催促林辉快点,可已经来不及了,水面上一下钻出几十条一模一样的家伙,鱼头鼓得皮球似的,卯足劲追赶竹筏。 眼看就要追上了!这一次李正同不用林辉催促,非常自觉又迅速地将手伸进袋子,一下掏出两只包子,闭着眼睛急冲冲朝后扔去。 几十只鱼头眨眼之间挤在包子周围,水面上出现一个灰色的圆周,无数的鱼尾在欢腾摇摆。 我们趁机逃之夭夭。 看着渐渐平静起来的那片水面,我笑着说:“相比之下,还是这一群鱼长得漂亮,难怪晓勇要瞎摸了!” 晓勇哭丧着脸,“要知道下半身这么恶心,打死我也不碰!” “这鱼我认识,是大头鱼和章鱼的杂交种,人吃了以后,脑子会特别聪明的。” 我和晓勇一阵爆笑,林辉也跟着笑,想不到教授也开始编瞎话了! 说笑间,玉屏已出现在眼前,我们能感觉到阵阵凉意迎面而来,白亮刺目的玉屏如云朵一般,透着祥和宁静的光芒。按照李正同的交待,我们将驶进玉屏山,总算可以离开这片可怕的蓝水。我坐在竹筏上,舒展四肢,仰头看天,算时间该是傍晚了,天却并不暗下来,天空的颜色依然明亮清晰,那一大片蓝和西方现出的一抹红仿佛静止一般,我盯着看久了,竟产生一种意识,难道天空只是一幅永恒的油画,永不褪色?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立刻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呆在公元二十一世纪? 我浑身开始不自在,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有些异常,空气太纯净太透明,吸入这样的空气,整个人仿佛要浮起来。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片蓝水,猛然间我想到一个名词:蓝水湖。这是谁告诉我的?王笑牙!难道眼面前就是蓝水湖?我努力回忆着并不遥远的梦境,留在我记忆里的影像模糊,但蓝水湖和王笑牙却是密不可分。这样看来,我距离王笑牙真的不远了。一想到这,我重又兴奋起来,抬眼见林辉正在关切地望着我,我忙冲他嚷:“嘿!这里可不是走马观花的地方,加把劲,快点!” “我也想快!教授的包子数量有限,再多出几个怪兽,恐怕只有我们自己跳下去喂它们了。” “怪兽喜欢吃肉嫩的,我比较老,它们不会喜欢的。嘿嘿!”晓勇搓了搓手臂,露出黝黑皮肤,以此证明自己的话。 “怪兽可是冲着你的肉香来的,你也别嫌自己肉老,你身上肉嫩的地方也有,割几块下来先打发一下,别小气!”李正同说着,手朝屁股后面一摸,摸出一把瑞士军刀,谁也没想到他竟带着刀。只见一道寒凛凛的光在空中一闪,晓勇大叫着从竹筏上一跃而起,窜到林辉背后, “教授疯了!教授疯了!” 第三十六章 真实与虚幻之间 这不是意想中的画面,不是人工湖上耗费巨资建造的喷泉。这只是突然之间呈现的自然景观,一幅巨大流动着的蓝色水帘,哗啦啦地展开,如同无数身穿华美绸缎的妖艳女人,突然现身在舞台上,动作一致又激情饱满地舞蹈。我除了目瞪口呆地观看,竟说不出一句话。一直被我称为水的蓝色液体在眼前急速上窜下跳,水花四溅,像破碎的蓝玻璃在空中飞舞,隐隐可见成千上万黄豆般细小的生物体,愉快地附在上面,它们呈暗黑色,出霉似的长着一层绒毛。 它们在游动,一定无孔不入。 来自地狱的水墙!无数幽灵粘在上面。我的想象令我大吃一惊。 “怎么过去?”我声音微颤着问李正同,轰轰鸣响的水声淹没我胆怯的声音,也可能淹没我,我这样想。 “什么?”李正同凑近我大声问,声音中气十足,我不认识似地瞅了他一眼,没有再重复刚才的话,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正处在高度兴奋中。 “绕过去吧!”晓勇凑近李正同,苦着脸低声下气地说。 李正同眼镜后面的那双小眼睛近乎冷漠地一瞪:“不!不能绕,不但不能绕,我们还得直冲过去。”说完,他毫无人情味地做出一个前进的手势。 晓勇痛苦地冲我叫:“他疯了!” 林辉提着竹竿立在船头,一只手插着腰,他本来是习惯将手插在口袋里,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此刻一反常态地气宇轩昂,很像上世纪中期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又思想单纯的一代。 “听教授的吧!相信教授能过去,我们也能过去。”林辉对我和晓勇说的话意思很清楚,李正同不怕,我们怕什么?论胆子,我们四个人里,李正同最小。他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差点被吓成神经错乱,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想笑。 “不行!我不行!一看到这令人作呕的魔鬼血我就难受得想吐,会沾我们一身的,清清老师,还有水里的小怪物会钻进我们耳朵洞里、鼻子孔里……”晓勇哭丧着脸述说,模样像矫情的女学生,见我们无动于衷,他又补充一句:“我们是不是共患难的朋友,你们怎么能这么不关心我的感受?” 李正同幸灾乐祸地一笑,“呵!晓勇,男子汉大丈夫,头顶蓝天脚踩大地,怕什么怕,你看看,清清老师,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怕,总不会连个女人都不如?” “喂!李正同,你可不要借机歧视妇女,歧视妇女就是不尊重你母亲。”我生气地嚷。 李正同冲我一摆手,“我不想讨论男女平等问题。晓勇,你刚才的表现让我失望。” 晓勇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李正同,我知道你心里有底,但不管怎么样,让我们穿越这混浊的液体,的确很难接受。而且,我们完全可以绕过去,没必要硬趟这滩浑水。我可不想逞英雄,也不想无谓地冒险。”我理直气壮地说,晓勇在旁一个劲点头。身上被蓝色的液体打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水中那么多浮游生物,如何摆脱它们。它们会趁机沾到身上,人类的身体对它们来说简直等于发现新大陆,一旦登陆就难打发。 “怕是主观原因,主观是可以克服的,不能作为理由。况且我们没有时间绕道。”李正同站在竹筏上也像站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说话。 “没有时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满地问。 “不必多问了,如果你们承认我是向导,就听我的。”我只好将目光投向林辉,他一直站在前面静静地看着蓝色的水帘,对我们的争论似乎毫无兴趣。 “林辉,你不想说点什么?”我从背后叫他。 他转身,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们这里就教授知道这条路怎么走。而且……既然教授认为可以穿过,我想我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林辉的话让我想到另一层意思,是呀!平常胆小的教授这次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总不会一夜之间换了一个人?不可能!几个小时前,他在厢房里还狼狈得大呼小叫,这还没到夜里。难道这里面有蹊跷?我不由仔细瞧了瞧眼前蓝色的液体,它确实存在着,像一块巨大的帷幕,发出“轰隆隆”震颤的响声。除非我们能飞过去,竹筏变成阿拉伯神话里的飞毯,这个念头不错! 我心领神会地冲李正同一笑,对晓勇说:“教授都不怕,我们有什么好怕的?教授是向导,我们只要跟着他,他不怕,我们也不怕,他怕了,我们再怕也不迟。” 晓勇投给我一个莫明其妙的眼神,别别扭扭地凑近我,低声说:“我不会游泳,怕水!” 哈!原来如此!我安慰他:“没事!李正同也不会游泳。” “真的!”晓勇欣喜地问,向李正同投去友好的一瞥。 “你只要抓住竹筏,抓紧了!”我安慰他。 一切准备妥当,林辉竹竿轻轻一点,他撑竿的姿态很迷人,我由衷地赞叹一句,竹筏在林辉的手中不由分说地冲进响声雷动的水帘。 我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抚住耳朵,在接近水柱的瞬间,又将眼睛狠狠一闭,想起成千上万的浮游生物,我的骨头都快抽紧了。 预料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的身体没有感觉到任何液体的冲击,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安然无恙,除了耳朵被自己紧张的手按得隐隐作痛。 “快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听到李正同和林辉愉快的声音,这两个人像是预谋好捉弄我和晓勇,等我慢慢睁开眼睛,竹筏已接近玉屏山。我惊愕地回头去看,身后蓝色的水面平静如常,刚才挡住我们去路的冲天水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晓勇一脸木然。 李正同哈哈大笑着,“我不是告诉你们会出现幻影。” “幻影?影子是不会出声的,刚才震耳欲聋的声音难道也是假的?”我问。 “当然是真的,但不是发生在现在,你听陈百强唱歌当然是听他多年前的录音,否则……还不把你吓死?呵呵!” “不可思议!” “整个宇宙就是不可思议,我们就存在于不可思议中。我们来这里,也是为了亲眼目睹‘不可思议’,如果我们不来这里,我们怎么知道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悄悄发生。”李正同收起笑容。 我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神奇得没有常理的世界,除了睁着一双眼睛细细地看,细细地记,什么也不用去想,我的思考在这里变得十分幼稚可笑。我的智慧呢?仿佛已经丧失。我为刚才的失态感到难为情,李正同过去从不捉弄人,他的身上根本就看不出有捉弄人的细胞,跑出来倒变成小玩童。 林辉一定猜到,难怪他从容镇定,什么也瞒不过他的脑子。这男人真是优秀得让人不知所措。 我恶狠狠地朝李正同瞪了一眼,李正同忙笑着解释:“这不能怪我,说出真相我会变成石头。” 他不但捉弄人,还变得油嘴滑舌。 “你们看!”晓勇又发现情况。这一次不用他提醒我也看清楚,玉屏山脚下同时浮出二个入口,入口的一半浸在水中,宽度足够二只竹筏并排驶入。 当我们四个人的目光在两个入口间徘徊,不知该如何选择时,离我们较远的入口忽然冒出一股白烟。 “里面着火了!”晓勇慌张地叫起来。 “水里也会着火吗?”我感到不可思议。 等了片刻,不见窜出火苗,倒是白烟呈棉花状直往外涌,让我们分辨不清是烟是雾还是云。 这不是入口,我在心里做出否定。知道最终答案在李正同那里,抬眼去看他,发现他手托下巴正对着那只冒烟的入口出神。 “怎么啦?有问题吗?”林辉问。 李正同转过身,盯着林辉手中的竹竿,眉头慢慢蹙拢,“奇怪!我脑子里只有对竹竿的印象,其他好像消失了!” 我不安地望着李正同的脸,他看上去的确很苦恼,“你的意思是你想不起来了?”我目光尖锐地盯着他问。 李正同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那我们就选择安全的,先往这个入口去,不行再回出来。”晓勇急忙指了指另一个入口,这个入口很上去非常平静,没有发生任何令我们触目惊心的景象,至少到现在为止,它畅开的胸怀还是蛮温柔的。 我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李正同却笑了笑,我看出他是在取笑晓勇,“你想天真了,我们如果进去,就没有回头的路了,里面等着我们的是急流深壑,我们顺流而下,要想回出来,除非插上翅膀。” 一番话说得晓勇哑口无言,他呆呆地看着李正同,良久,赌气似地嘀咕一句:“那你说往哪里进?还教授呢?这么健忘!要是换成……” 李正同低下头去,林辉示意晓勇住口,晓勇忙收住话。李正同一语不发地立着,内心一定充满愧疚。那些瞬间即逝的图像不可能清晰,他能依稀记住已经很不容易,既使忘记,我们也不能过于为难他,他没有理由一定要为结果承担责任。林辉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安慰李正同:“教授,你静下心再想一想,想到什么也不要有顾虑,不管你想到什么,我都会接受。我们相信你!” 李正同感激地点点头,目光迟疑地投向正在冒出白烟的入口,林辉和我都已经看出他的意思。 林辉慢条斯理地说:“我做过侦察兵,知道我们侦察兵最害怕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字‘静’,身处陌生之地,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时,危险往往紧随其后,这个时候心里会产生如临大敌般的恐惧。” 林辉说这话的用意很清楚。李正同眼中忽地闪出一道光芒,高声叫道:“我想起来了,没错!我们注定要在迷雾阵里穿梭。” “你的意思那是迷雾阵?”我诧异。 “你是不是以为是烟火阵?”李正同似乎松了口气,记忆完全恢复。 “林辉,这下看你了,里面可不是闹着玩的。”李正同冲林辉笑着说。 “没问题!我学走路时,就学耍竹竿了,闭着眼睛也能玩。”林辉开始吹牛了,此时信总比不信好。 “教授,反正你不怕我也不怕。”晓勇这会儿很自信地晃了晃脑袋。李正同朝晓勇看,欲言又止。 竹筏接近入口,果然白烟带着潮湿的水息,直冲鼻孔,并不熏人,李正同说得对,不是白烟,而是白雾,里面该是迷雾阵! 林辉高声问:“都准备好喽?” 李正同吩咐我们一排坐下,前后紧挨着,“稳定身体!千万别让屁股移位。” 李正同说完,抬头看林辉,“当然,你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还以为你能教我两招!”林辉笑起来。 “就这样吧!”李正同说。 林辉应了一句:“那就这样!” 我在心里说,听天由命吧! 竹筏以我无法想象的速度冲进烟雾迷漫的入口,我们像一群亡命徒,高声吆喝着,内心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血管里填满了即将进入未知世界,领略生命另一层意义的渴望。 竹筏一进入,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旋涡吸去,立刻偏离原来的方向,转入一个狭窄的航道,两旁雪白的玉壁一闪而过,虽是迷雾重重,仍能感到冰冷刺目的寒意。 竹筏一路猛烈地摇摆颠簸,以一种难以控制的速度朝前飞驰,林辉能做的只是用那根细细的竹竿把住方向。刚进入入口,我还能看到他挥动那根拴住我们命的细竹竿的身影。现在我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飘过的只有带着潮湿水气的白雾,白雾覆盖住我们,覆盖住四周,应验了李正同的话,这里真是迷雾阵。我们陷入雾的重围,更难受的是光线一点点暗下来,连雾也看不见,剩下的是越来越浓的黑,黑得快要伸手不见五指。 我紧张得不敢大声喘气,替林辉也替自己捏把汗,这不是一个常人能做到的,在黑暗中,在急流里,将一只竹筏从坚硬的玉壁间渡过去,玩一场与粉骨碎身擦肩而过的游戏。 周围没有其他声音,除了耳边嗖嗖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风凉丝丝的,如同柔软的针,水声轻飘飘的,却如落地的玻璃,我的身体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地受着刺激,此时此刻,我特别想握住林辉的手,紧紧地握住,像石膏粘合在一起。生死在千钧一发之间,我真怕到时来不及了。 但我无法动弹,我的身体被迅猛的风压住。 竹筏顺着水流千回百转,速度飞快,方向却很稳,我不知道林辉是怎么在黑暗中控制方向,谁也不愿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声咳嗽都没有,谁都会想到不能用声音干扰林辉。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黑暗何时是头,林辉还能撑多久? 正在我万分焦虑时,一团蓝色的光芒从水面散开来,光线越来越强烈。是什么东西在发光,我盯着水面,既惊又喜。 蓝色的光罩住我们,三个模糊的身影现出来,虽然我知道他们都在我身边,可当我一眼看见他们时,我一下子变得特别感动,感动得想哭。在这黑暗、孤寂又陌生的地方,我是多么需要他们,他们在我身边,每个人都安然无恙,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不由地松了口气。 站立在竹筏前的那个身影是林辉吗?那身形活像一直灵动的猴子,握在手中的竹竿成了一根金箍棒,时左时右,时右时左,旋转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竹筏机智地躲开一次又一次迎面而来的障碍物,行驶得游刃有余,正是神了! 变幻莫测的场景,和风一样速度。 “是烛光鱼!它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林辉的声音,他竟然还有心思说话 声音平静得仿佛此刻坐在客厅里。 可是没有人接他的话,他的声音在潮湿的雾气中回旋,缓慢着我们的恐惧,不管怎么样,至少林辉是镇定的,有信心才会镇定。 耳边风渐渐弱了,水声渐渐小了,雾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竹筏进入一座天然的大型石洞,终于停下来,借着水面反射上来的蓝光,我们看到一条玉石垒成的石阶,好长的一条石阶,形如云梯一般通向洞口,洞口呈圆形,刚好可以进出一人。 我仰头望了望,洞外仿佛是一个晴朗的夜空,依稀可见几颗星星。我们是在地下?经过千回百转,我的脑子昏沉沉,分不清方向。 “这就对了!我们是落到地窖里,转了一圈,现在应该上去了。”李正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身后说。 竹筏放慢速度靠近石阶,我起身,慢慢走向林辉,他正微笑地看着我, “没把你吓坏吧?” 我笑着摇摇头,“有你们在,我什么也不怕。” “是吗?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在你才什么都不怕,你要求太高了。” “清清老师,你应该说有林大哥在,你什么也不怕。”晓勇乐呵呵地插话。 “我们到什么地方了?”我不去接他们的话,朝四周张望。 “我们已经到玉屏山的尽头,这是出口。”李正同说。 “你刚才一个人嘀咕什么?”我转头看林辉。 “我在说烛光鱼怎么跑这儿来了?” “它本该在哪里?”李正同愣愣地问了句。 “海底。” “噢!那就是说这里是海底。我说的是六千年后……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在六千年前,也不对!我……的……意思应该是六千年后的我们身临六千年前的意境中。”李正同的话颠三倒四,思路混乱到了不可理喻。 我只好调侃一句:“我快怀疑我是否真实地实在。” 竹筏停稳,晓勇迫不急待地窜上去,“哈哈!我的脚下可是宝玉呀,这四周全是吗?我幸福得快透不过气啦!教授,别骗我,我的心脏可是脆弱得会破碎。老天!这些真是白玉吗?”晓勇张开双臂,冲动地想去拥抱,双手举到半空中才意识到他根本抱不住任何东西,于是他换了一个姿势,将脸贴到玉壁上,小鸟依人一般,双手却胡乱地摸,“这么粗糙?我记得玉是光滑的,教授!李大哥,这是真的假的?” “不管真的假的,反正你带不回去,要么你把整座山扛回家得了。”李正同笑着回答。 晓勇直起身,喘口气说:“早知道带上钉耙铁锹什么的,怎么也得抠一点下来,留个纪念也行。好啦!这下没戏了!下回想要再来,还得给那个死矮子烧高香呢。算了!算了!我可不是那种肯为钱丢气节的小人,好歹也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对吧!” 林辉微笑着拍拍晓勇肩膀,“好了!男子汉,别留恋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朝前走吧!” 前面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上升不断上升的台阶,我们必须爬上去,爬出上面的洞口,走到地面上,那又会是另一个世界。 “记住别往下看!”李正同一本正经地提醒我们。 “我有恐高症,打死我也不会往下看。”晓勇说着,第一个跳上石阶。 林辉让我和李正同先行,他殿后,我们相隔二三级台阶,保持着彼此不会碰撞绊倒的距离。台阶又陡又窄,且高得令人心惊,我们如猴子一般伏身缓缓攀爬而上。脚步不能太快,需走走停停,但额头上很快冒出汗水,好在从洞口吹来的凉风越来越清新。 我一步一步小心向上,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三十……,脚步渐渐变得沉重。我放慢速度,心里突然纳闷,我在做什么? 像一个煤矿工人那样从地底下爬出来,可我的身后并不是一个黑暗的地下世界?相反的,它美妙而有趣,简直世间难寻。既使真像李正同说的那只是虚幻,我也愿意生活在这种虚幻中。假如有林辉在身边,一定会为这种生活增添更多幸福的成份。 我停住脚步,回望林辉,我的目光满含深情。我完全忘记李正同的提醒,光线并不明亮,但不妨碍视线。 愿意永远护着我吗?我在用目光试探着询问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去清虚庵的山路上,我从轿子上滑落,他勇敢地接住我。 “你不该回头。”林辉靠近我,身体像盾牌。 “我有些怀疑教授在故弄玄虚。”我悄声说,眼睛朝下张了张。 “而我宁可信其有。”林辉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想说话,否则我会以为自己在梦中,你只是梦里的影子。现在你对我说话了,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很害怕!” “怕什么?” 害怕梦,害怕失去,他的消失。我不能说,注视着他满意倦意的面容,我默默地摇摇头:“不知道,就是心里不安。” 洞外是黑夜,万籁俱寂,有几缕浮光在头顶盘旋,让人升出朦胧的睡意。 我和他距离很近,黑暗中能看清楚他的脸,专注而宁静,望着我的目光轻柔似风又沉重如铅,我的心禁不住脆弱地一颤,心想,其实承受不住的是我。 “就快到了!”他移开目光,仰头朝上看,轻舒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我望到他的身后,已经远离我们几十米远的蓝色水面魔术般地现出一个发光的图案,它异常清晰明亮,我一眼认出那是八卦图。这只是几秒钟出现的变化,刚才还没有。我出神地盯着看,目光被牢牢吸去,恍惚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简直可以飞起来。 我全无意识,慢慢站起身,张开双臂…… 林辉发现情形不对,大叫一声,“不好!”一把抱住我的腰,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站立不稳,身体踉跄着。李正同和晓勇听到声音,二话没说,冲下来,从后面一左一右抓住我想要变成翅膀的双手。 “她中邪了!快闭上眼睛。”李正同高声叫。 闭上眼睛!说得轻巧,我的眼球根本不听使唤,最糟糕的是我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沉入那个发光的图案,好在我的身体被三个男人牢牢架住。 我第一次品尝意识与身体分离的滋味,才明白意识是有翅膀的,当意识下沉时,我的身体没有失重感,我的意识远离了恐惧。 我看见什么了?无数烛光鱼忙碌着,像是在列队,八卦图原来是它们操练的结果。我要接近它,它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好像一坐落幕的舞台,灯光正一盏一盏熄灭。我感觉到它在嘲笑我,你来迟了!游戏结束了!它毫不客气在我意识接触到它的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一层现实与想象融合的幻影,幻影奇怪地化成一个男人的侧影,一个正在思考的男人,神似教授,形似林辉,但不是他们,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在思考!像古代的哲人。 最后一抹幻影逝去,眼前完全陷入黑暗,几乎可以将我融化的黑暗,我心里一惊,意识像轻气球飘升起来,徐徐向上,回到我的身体。我重新找回身体的感受,头很沉,手臂稳稳作痛,浑身被钳子夹住似,紧得动弹不得。我挣扎一下,轻轻叫唤一声。 李正同忙松开手,兴奋地说:“她没事了,安然无恙!” “你刚才怎么了?”林辉急切地问我,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的脸,他需要验证我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我用手轻轻拍着脑门,恍然大悟似地说:“太糟糕了,我以为自己会飞翔,我一定是记错了,把某一次梦中之旅当成现实。” 晓勇肩膀一抖一抖地笑,“我也有这种经历,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晚上屋子里没有马桶,撒尿都跑到屋外,我怕黑又怕冷,尿一憋就是一个晚上。后来就开始做梦,梦里出现一只马桶,和真的一模一样,我就当真了,嘿嘿!每次都被我养父从被窝里拖出来,我养父脾气好,不骂我。后来屋里有了马桶,我还是忍不住做梦。” “你那时几岁呀?”李正同问。 “也有七、八岁了吧。” “吓!连尿不湿都用不上了。” “还不都是被梦害的,后来梦里再出现马桶,我就特别紧张,心里一个劲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这是假的,我不会上当。结果,还是上当了。直到不做梦了,才改过来。” “不是不做梦了,是梦里的马桶换成美女了。”李正同和晓勇说着,开心地笑起来。 我想到自己也有过相同的经历,我那时住在外婆家,晚上听表姐讲鬼故事,吓得一晚上不敢去小便,因为马桶放在漆黑的走廊里,于是,就在梦中找到马桶,梦中的我还犹豫过,最后还是相信马桶是真的。等我醒来时才发现无可挽回,棉被已经湿了一片。 后来阅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梦中所见事物不过是内心渴望的印证,梦见蛇想到性,梦见马桶想到小便,但也有些梦是预兆,我母亲在临死前几天就曾梦见过马路上冒出血。她醒来后还兴高采烈地说,昨晚做了一个红色的梦,马路像出汗一样地出血。 谁也没有在意她的梦,直到几天后她突然离去,一场交通事故让她死在路上,血在马路上流。 没有人明白我们为什么原因要做梦,梦中的蓝水湖,梦中神秘的雾,梦中的王笑牙,梦中飞翔的姿态……,冥冥之中有预兆,什么预兆?我全然无知,没有什么先知,我若成为先知,还有什么生存的希望呢? 林辉一直紧紧牵住我的手,一秒钟都没有松开,我们终于爬出洞口。 第三十七章 遥远的智慧之光 空气闷热潮湿,风温暖而无力,此刻是夜晚,我们在梦幻般的意境中游荡一天,对真实的怀疑和对虚幻的置信充斥着大脑。我一时无法判断,不安地环顾四周,跳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景象,没有光,只有影,前方,浅色的天空将深色的山,构画出一幅幅惊叹号似的剪影,山影仿佛融入天际。天空悬着格外明亮的星星,我仰头注视着北斗星,一种远离家乡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我想到父亲,他正神志不清地躺在病床上,也想到王笑牙,我越接近她,越感觉到她像一道变幻的影子,牵引着我,一步一步来到这里,眼前即使是万丈深渊,也只能纵身一跃,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一种未知的恐惧感袭来,我浑身一阵颤抖,顿时明白自己重又走进熟悉的环境。 “休息一下吧!”林辉在黑暗中提议,李正同和晓勇的身影像面团似地栽倒在地。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对我们来说,它像一张温暖的床,呼唤着我们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身体紧贴大地,露珠潮湿的气息夹杂着白天残留的阳光味,还有轻微的熏香,悄悄钻入鼻孔。细细的青草叶痒痒地触到我的脸颊,我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潮湿正变成草叶上的露珠,无形的气体化为有形的物体,这种变化就在我的耳边,伴随着一种奇妙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地吹气。我睁大眼睛,看清楚头顶上无数的星星,闪着宝石般的光泽。 我双手抚住胸口,静谧的大地让我听到心跳的频率,一旦这种跳动停止,我将深陷黑暗,所有的思想是否会化成叫灵魂的东西,轻飘飘脱离躯体,变成萤火虫的模样,闪着幽蓝的光,在漆黑寂静的大地上孤独地飞翔。也许只有飞翔的灵魂才知道世界有多神奇。 我庆幸自己能出现在这个世人未知的神奇之地,陪伴着我的是三个热爱生活的男人,这种经历前所未有。 鼻子痒痒的,正被一根草拨弄着,是林辉! “想什么?”他躺在我旁边,我才发现,同时闻到一股汗水味。 “你的衣服湿透了。”我说。 “没事!在这种地方,不能太讲究。”他轻笑着。 “我以为你很讲究。”我说,眼睛看着缀满星辰的天空, 一弯浅淡的月亮像抿着的薄嘴唇,还在笑!笑什么呢? “还有什么是你以为的,全说出来,不对的我可以纠正。” “真想听?” “太想听了!” 我用沉思的语气慢慢说:“以为……你油腔滑调油头粉面是个……花心萝卜,以为……你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混世魔王,以为……你贼眉鼠眼坑蒙拐骗是个……江洋大道,以为你……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是个……十恶不赦……” “够了!够了!够了!足够了!足够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林辉挥着双手紧张地打住我的话。 李正同和晓勇齐声大笑,我看不见他们,但能想象他们正笑成两对虾。黑魆魆的山影仿佛在动,突然传出一片回声,听起来像尖利的女声!拉长音,声音凌厉,几乎能割断人的脖子。李正同和晓勇的笑声立刻被回应过来的声音斩断,快乐的心情转眼消逝,我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忍不住伸手一把抓住林辉的胳膊。 声音渐渐消退,周围又恢复宁静。 “不过是回音!灵山古道特有的回音,像清脆的女声,十分动听!”林辉故作轻松地说。 “你真不怕?”我松开手问。 “怕也要面对,不如不怕。”林辉说,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喜欢你怕的样子。” 我将头转向另一边,一片薄雾正从眼前飘浮而过,形如飞翔的动物,我愣愣地看着,薄雾过去,似一层纱帘轻轻撩起,虽是夜晚,借着天空散下的星光,我看清不远处一片松林,松树姿态凝重,如沉思的智者,肃穆地挺立着,让我不由地轻呼一口气。 地有些潮,凉气从后背浸入。 “冷吗?”我转过头去问林辉。 “嘿!什么时候学会关心我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似乎还想开一句玩话,却无力多说,黑暗中他的表情心满意足。 不能用简单的接受来解释我对他的凝视,我早已接受他,但此时此刻却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他的目光能像流水一样渗入到我身体的每个细胞,不可遏止地渗入,一点一滴缓慢的却以我无法抗拒的力量,这种渗入让我沉醉,分辩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怎么不说话了?”他声音温存地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升起一团不祥的预感,每当我想接近他时,心里总会有这种不安的感觉,我很难解释,甚至无法用语言说清,我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隔着今生来世,我试着努力去想清楚,但思绪在这个时候变成阳光下的一片雾,越来越淡,随后就消失了。 我第一次脆弱地感觉到眼泪的难以控制,还是让它流下来吧,何必要把一切放进心里去,眼泪就这样热热地从眼角浸出,痒丝丝地滑到耳根,然后变凉了。 眼泪是无声的,眼神是无声的,夜也是无声的。 四周静得如同沉入梦中,林辉紧挨着我的那只手摸索着移向我,触到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没有退缩。那只手顺着我的手指爬上来,一直覆盖到我的手上。我能感受到心脏激烈地跳动,身体炽热如火,心情却温滑如丝,这种美妙绝伦的感受悄然地漫延开来,将我全身淹没到温柔乡里。这般宁静的夜晚,我在体会羞涩而远古的爱,它像晨露一般悄悄降临,无法抵挡。 他就这样握住我的手,我们什么也不说,静静地仰望天空。天空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清晰明亮,群星从来没有这般璀璨耀眼,这仿佛亘古不变的天空,只有流星在挑战永恒,它们在密集的星海中一闪而过,眨眼消失在宇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如此从容美丽的身影,令我惊叹无语。 像爱情!我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心一阵狂跳。 “我们不能顺着原路回去,这地方要永远铭记在心。”林辉像是自言自语。 “人这一生,最后只剩下记忆。对你我而言,要记的事情太多了,能不能记 住,能记住多少,现在哪怕说了,也不能算数。”我忧郁地说。 “可我现在!真心希望时光停住。”林辉转过头,他在注视我。 “时光不会停住,时光奔流不息,万事万物都行进在时光的高速公路上,变化莫测才是永恒的主题。”我像个哲人。 “所以我们才需要在内心世界找到相对永恒的空间,这块空间是为自己最珍爱的人留的。”林辉的手轻轻用力,更紧地握住我。 “你有吗?”我故作冷静地发问,被握紧的那只手正在向我传递着爱的讯号,我却什么也不能表达。 “有!”林辉肯定地说。 “不信你摸摸看!”林辉抬起我的手,准备放到自己胸口。这个大胆的举动令我措手不及,我想把手抽回来。 这时,李正同突然“啊呀呀”伸着懒腰直叫起来,晓勇紧跟着也发出类似的声音,这声音是冲我和林辉来的。林辉停住了刚才的动作,松开手,我在黑暗中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 李正同和晓勇像是刚刚睡醒,精神倍增。“你们看,这天上的星星像不像一粒粒钻石呀!”晓勇坐起身仰头望天,头伸得像一只长脖鹿,我能想象他的目光和黑暗中的狼一样。 “晓勇,你怎么总是对那些搬不动的东西想入非非。刚才是一座玉山,现在是一颗星球,接下来你要打宇宙的主意了。”李正同说。 晓勇“嘿嘿”一笑,林辉在一旁插话:“我们几个,也就晓勇敢这么想。勇气可嘉!” “这就叫……无知者……无畏!”从晓勇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你在表扬自己吗?”我感到好笑。 李正同点头应和,“晓勇说得对,无知者无畏,有知者有畏呀!” 后一句是李正同加上去,我感到好笑,李正同总喜欢替自己的胆小辩解,有知者为什么有畏呢?因为有知者爱动脑筋,爱动脑筋就想得多,想得多了,就会影响行动的速度,行动迟疑了,难免会被人误以为是害怕。 接下来又是李正同的声音,“我刚才观察天空,恒星和流星,静的仿佛千年不变,动得却瞬间即逝,突然我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一静一动让我想到八卦图,这图看似静的,其实是动的,从大到小、从小到大,相互交替,看似一副静止不动的图,却在揭示某种运动的规律,很显然,绘制这幅图的人,特意将动隐藏在静中,用静包涵着动,这才是自然界最深奥的秘密,自然的变化就是两个字,静和动,相对的静和绝对的动,当动与静两股力量在暗暗较劲时,即是大变故的前兆。”李正同轻叹一口气。 “说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懂,太费劲了。简单一点!我看这老天爷就是在告诉我们要想长寿就少动动,像乌龟学习。” 晓勇的话令我们发笑,李正同的道理深奥得只有他自己知道,而晓勇的道理更有实用性。一番议论后,我们睡意全消。 李正同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借着一丝光线,不停地按键,手机屏障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反应,“没电了?”他诧异。 “你才发现。”我说,“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们与外界失去联系。” 李正同惊觉地转过身,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他没有开口问我“神秘的力量”,他一定意识到提问是多余的。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向林辉:“现在几点了?” 林辉好像早就想到他会问时间,他抬起右手,“如果我这只古老的怀表没有骗我,那么现在是凌晨二点四十分。”林辉手指上挂着一根链条,下面是一只正在摇摆的怀表,黑暗中依稀能分辨出金黄锃亮的色质。 四周围没有灯光,也没有来自人类的声音,除了我们,而我们的声音在空旷的地方微弱得一阵风就能吹散。 星星比我看到的任何时候都明亮清晰,无数的星星替我们照出一个黑暗的轮廓,没有树木的山体和阴沉的石头,摆出各种诡异的形状,如僵死的动物;可以看清楚雾的颜色,灰白如现身的灵魂,一股凉嗖嗖的阴气,顺着裸露的手臂一直滑到脖子。 真想停止思考,闭上眼睛睡觉! “就地搭帐篷吧!在那里!”林辉用手指了指前面一片低谷,正是我刚才看见的松林,应该是松林。 “我去看看!”晓勇说着跳上前去,没多久就传来声音:“过来吧!松哥哥在列队欢迎你们。” 我们朝下走,估计刚才躺的位置是山顶,旁边伏卧着许多山,用石头垒成的山,全隐在灰白的雾中,我现在看不清它们,却能想象它们在这与世隔绝之处,定有一番凌厉触目的美。 踩在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松软,抬起头,刚才的黑影不见,眼前是几棵松树! “我已经数过了,一共七棵松树,正好在这里搭吊床。”晓勇愉快地说。 “真是难得的几颗树,看见没有,树后面还有大石头给我们当墙。”李正同的近视眼在夜里反而好使,他竟能看见树后的石头。 我朝他指的方向上前几步,松树后面果然围起一排石头,呈半圆形,有一人多高,是天然的一堵石墙!黑暗中的这堵轮廓太整齐,整齐得令人怀疑,也许我们都意识到这堵石墙非同寻常,不约而同地走近去。连看带摸的结果是,我发现石墙是用一块一块有规则的长方形石砖垒成,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筑造?一个问题冒出来。 没等我细想,李正同在耳边惊叫:“人工的!绝对是人工的!古老的建筑!这说明他们已经懂得建筑房屋了。” “他们!你指的是谁?”我问。 “伏羲和他的伙伴。当年他们寻找子孙避难处时,在此建筑了一间石屋,这是聪明的举动,石屋可以遮风避雨,也可以防猛兽袭击;除了建石屋,他们还想到种些东西,在这样的山上恐怕只有松树可以存活下来,于是他们种下这些松树,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松树,松油能照明,松籽能食用。就这两样,把我们祖先最担心的寒冷和饥饿解决了。人类能延续下去,群体的力量自然很重要,但真正起作用的往往是一、二个绝顶聪明人,像第一个品尝熟食的人,如果没有他,人类文明可能还要向后推迟许多年……” “你所说的仅仅只是推测,无法验证这些东西存在的历史,有一种情况也可能存在,就是伏羲的后人在逃难时,原本打算定居在这里,他们建造房屋,但不久他们发现了更好的去处,于是离开这里,去了灵县。”我说。 “也有这种可能,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事是伏羲本人亲自干的。”李正同满怀信心。 “那只是你的美好愿望。” “缺少权威呀!早知道有这么多古董,应该邀请那个驴友加入,他可是内行,考古学家,你看,那一大包行李全是他的东西,吊床也是,我问他借时,他死盯住我问到哪里去,我可是咬紧牙关不告诉他,现在后悔了,真应该让他来……” 林辉和晓勇已经离开石墙,走到松树下开始搭吊床,只听晓勇在说:“就几块破石头,管它什么时候放的。难怪教授们脑筋动不过来,头发像秋天的松针直往下落。” 李正同转身看了看,“不说了!还是干点事情吧。”说完,走到晓勇身边去帮忙。 我想到应该生一堆火,免得晚上野兽来拜访我们。 地上有枯干的松枝,还有脱落的松毛,我俯身拾起来放成一堆。正在干这事时,身后传来李正同嘹亮的声音:“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今晚上我们住在这里,千万不要点火。” “为什么?”我们齐声问。 火会唤醒原始的文明,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李正同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意思?难道原始的文明还在这地方睡觉吗?一把火会把他们惊醒!”我感到好笑。 “汗毛竖起来了!”晓勇夸张地搂住自己的双肩,脑袋缩了缩。 “原始的文明!”林辉惊喜地转头盯着李正同,“教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的话,火能再现六千年前的情形?我们可以在火光中看到一个天大的奇迹,就像海市蜃楼!不,是时空隧道,就像前面蓝水湖中那一对男女的幻影?” 林辉是在故意描绘一个诱人的景象,果然,李正同表情凝固着思考片刻,点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可我没有看见过,我无法作出准确的描述,甚至也很难想象我们究竟会看到什么,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或者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我已经听明白你的意识,林辉,你和我是有共同点的。” “你们是想见识一下原始的文明?”我问。 李正同和林辉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后果会怎么样?”我又问,将手中一根松枝扔在一旁。 “不知道。我所见到的画面只是提醒我不要生火,至于生火后会怎么样,我不清楚。” “我反对无谓的冒险,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我趁早打消了他们想借火观光的念头。 李正同和林辉对视一眼,没有再坚持。 吊床搭好,四只乳白色的帆布床张开一小块温暖的空间,正静静地等待着我们。 李正同终于取出一路辛苦不离不弃的肉包子,我们这才想到两顿饭没吃,可肚子却并不觉得饿。 “我不想吃。”我说。 “我也不想吃。”晓勇跟着说。 “怎么会没有饥饿感?”李正同揉了揉自己的胃,有些纳闷。 “也许是饿过头了,大家多少要吃点。”林辉坚持每个人吃一只包子,而我只咽下半只,李正同勉强吃下一只后开始打饱嗝。 “包子店的老板一定是怕教授吃不饱,特意将包子做成压缩饼干了。”林辉开起玩笑。 李正同想了想,点点头说:“完全有可能,一路过来,我们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却不感到渴也不感到饿。唯一能解释的是我们吃下的包子里面,一定含有特殊的营养成份。”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问。 “帮他找到妹妹,他不是说过了。”李正同说。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他早有准备,我们一进灵县,估计他就盯上我们了。”林辉说着扭头看晓勇:“水晶石没问题吧?” 一句话提醒我们,这一路奇迹不断,我们目不暇接,差点将水晶石忘了。 晓勇在自己鼓起的腰部按了按,说:“没事!” “我猜测他让我们找他妹妹只是个借口,他关心的是水晶石,也许他知道这颗水晶石的用处。”林辉说。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会不会是他编出来的?”李正同迫不急待地问。 “不会!”我忙肯定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李正同又问。 “凭感觉。”我的语气仍然很肯定。 李正同轻轻笑了笑。 “我们现在都是凭感觉,谜底只有到镜花村才能揭晓,但这一路,我们还是得小心。晓勇,你要保管好水晶石,千万不能再遗失了!”林辉叮嘱道。 晓勇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林辉似乎还不放心,他的目光朝周围转了一圈,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什么都可能隐藏。 “今晚我和教授轮流值班。”他说。 晓勇马上表示反对,“为什么?那我呢?” “还有我,不会是重男轻女吧!”我说。 “晓勇,你要管住水晶石,至于你……”林辉目光投向我,语气坚定地说:“平时我不重男轻女,但今天晚上例外。值班的事情我和教授轮,从现在开始到五点,由我来值班,五点以后换教授,七点半我们出发。就这样定了!” “我不想睡!”我固执起来。 “不想睡就躺到吊床上休息。”林辉用了命令的口气。 李正同打了个哈欠,说:“清清老师,你还是赶快睡吧!否则,等我睡着了,我的鼾声恐怕会让你难以入眠。” “你也打鼾?这么瘦!”我皱了皱眉头。 “谁说打鼾是胖子的事?”李正同说着,一头栽进吊床里。 晓勇一边爬进吊床一边小声嘀咕:“我要睡了,我不能睡在他后面。” 我站着没动,林辉走到我面前,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周围这么黑又这么静,你独自坐在这里,好像封闭在黑暗的房子里,你会感到特别寂寞,始无前列地寂寞。” 林辉轻轻一笑:“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觉得有个人陪你说话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得真周到。”他说着,凑近我,声音轻得只让我一个人听,“你睡在我身边,离我那么近,我看着你睡,你说我怎么会寂寞呢?我只会感到幸福。”他又油嘴滑舌了。 夜出奇的静,静得让我睡不着觉。直到耳边响起李正同的鼾声,脑子里才出现朦胧的睡意,鼾声如潮水一起一伏,并不刺耳,似有些混沌,梦境一般的混沌,让内心归于安宁,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会在鼾声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一切似乎凝固不动,只有时间在缓慢流逝,就像我的呼吸仍在进行。意识在黑暗的世界中漫游,仿佛有梦却捕捉不到它。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惊醒,耳边残留着一丝尾声,有谁在叫我吗?我睁大眼睛木然地盯着四周。身体还在吊床上,周围仍然漆黑一团,天空的星星和我睡前一样明亮。 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仔细地想了想,猛地坐起来,林辉不在! “林辉!”我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我急急忙忙跳下吊床。 “林辉!”我又喊,还是没有人回答。我忙去看吊床,李正同和晓勇正睡得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正同已经停止打呼。我的喊声如同坠入黑暗无底的深渊,根本听不到回应。 但是,我感觉到有动静,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朝石墙方向走去,尽量提醒自己,我醒着,走在现实里,不是梦游。石墙后面跳出亮光,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我慢慢靠近,现在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的确有动静,我被吓呆了!出奇不意地闯入眼前的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旁是两个面对面端坐的男人,一个从背影上我一眼就认出是林辉,一个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面朝我,两腿盘坐,双手下垂,身体一动不动。火光让我看清楚他那张过分长的脸形,我马上联想到某种动物,是龙!那个永远存在于人类想象和图片里的吉祥物。他的四肢和胸部被黑而浓密的毛覆盖,身上是极原始的装束,上身赤条条,颈部挂着一串头骨形项链,下身挂着树叶,一片片的叶子串成鱼鳞状系在腰部,遮住下体。 我伸出双手拉了一下耳垂,有痛感,相信自己没有在做梦,心狂跳,几乎要窜出来,我努力控制自己,生怕急促的呼吸会惊动他。 我紧盯着这个景象,连眼皮都不敢多眨。这个穿着树叶的男人,面容并不苍老,但我猜不出他的具体年龄,也许五十岁,也许二十岁,都有可能。那张长形脸,颧骨突起,眼睛深陷,目光像是从井底探出来,投向谁也无法揣摩的未来,我倒吸一口凉气,一瞬间明白过来,他就是这里的主人,灵山古道的主人,还有谁能在这片亘古荒凉之地表现得如此从容不迫。 林辉和这个人正在交谈,他们会谈些什么? 我兴奋得按捺不住,慢慢靠过去,屏住呼吸,脚步轻得像风,我相信他们没有发现我。 第三十八章 难言之谜 他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发出声音,声音带着奇特的磁性,如同气流般在黑暗中回旋。 是他的声音吗?我没有听清内容,他也许在呢喃,也许在努力尝试着说话。我的耳朵里像钻进一只苍蝇,“嗡嗡”直响,这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我捂住耳朵,警觉地朝那堵石墙望。四周惟一值得怀疑的就是这奇怪的墙体,这来自遥远年代的残败的古墙,什么秘密都可能埋藏。我开始担心,万一有危险,我怎么帮助林辉?李正同和晓勇睡得正香,此刻我不能惊动他们。 惟一能做的是牢牢地盯住对方,一旦出现异常,我必须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我突然有一种可以为林辉舍去性命的冲动。 他用深陷在颧骨中的双眼注视着林辉,火光在他面前跳动,他的脸时明时暗。他这样不慌不忙凝神静坐,像是在接受林辉好奇的目光,而他自己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这种相遇早在他意料中,他毫不惊讶,只是非常体谅地给林辉适应的时间。 我看不见林辉的脸,但从他稳稳端坐的背影中,相信他一定从容不迫。 我暗暗为他喝彩。 “你……很聪明,知道用篝火唤醒……我。”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潮水一般。这一次,我来不及捂住耳朵,早已惊得手足无措,不知林辉有没有受到伤害。看样子这人具有空前绝后的内力,如同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我暗暗稳定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动静都会把自己暴露。一旦暴露,这场旷世奇遇只能化作泡影。这不是我希望发生的事。 我一动不动地隐藏在黑暗中,目不转睛盯着前面,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但内心禁不住一阵喜悦,刚才从他嘴里发出轰鸣的声音,分明是现代人类的语言,形式虽然夸张,但内容彬彬有礼,倒像一位涵养颇深的学者,我开始打消对他的顾虑。再看林辉,背影依旧纹丝不动,头微微低垂,姿态恭敬。 “我很抱歉惊动您老。”林辉终于开口说话,在对方强大有力的声音中,他的声音显得特别微弱。他用了尊称,我不由纳闷,“您老”会是谁?难道是林辉的爷爷!那个林辉一直在寻找的老人,可眼前并不像是一场失散多年的爷孙重逢。会是谁呢? “我没有吓着你?”声音问。 “能见到您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只能说我非常激动,您和我想象的样子差不多。”林辉语气诚恳得像个学生。 “我现在的样子不过是我的幻影,我刚才用幻影发出的声音一定让你不适应,但你的脸上丝毫没有这样的表露,你的镇定和沉稳我很欣赏。现在我可以用真声和你说话。”话音刚落,他的声音随之发生变化,原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的声音!声音比他的年龄苍老,听上去如铜钟敲响一般古朴悠扬,用这种声音发出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打动心灵。 “我们彼此算认识了,不用介绍你已经知道我是谁。这很好!其实我最害怕的就是介绍自己,在我以后的漫长的时间里,有不少不认识我的人在介绍我,一开始我感到不太适应,后来慢慢的也适应了。至于我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不习惯介绍自己,你认为我是谁就是谁。而你,我初次见面的朋友,我对你就好像对我手中的指纹一样熟悉。” “很高兴您熟悉我,如果您不介意,我就以‘您’相称。” “你已经这样做了,而且,我对你这样称呼非常适应。我们需要有距离感,毕竟我们相隔遥远。” “是的,我们相隔遥远,有许多事情让我疑惑。” “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你心中充满疑惑,就像我年轻时候的模样,但我不可能告诉你很多。自从历史上出现阴阳八卦,我就跟着出名了。很多时候我被神化,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爱动脑筋的凡人。在大自然残酷的竞争中,人类得以生存并强大,凭借的是比其他动物聪明的脑子,除了大脑,我们还有什么能和自然界中的生灵抗争?” 我看到林辉点点头。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显得沉静,目光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他并不兴奋,脸上带着持久的忧郁和沧桑,这种表情仿佛是刻在一尊石雕上,凝固而坚硬,他因此看上去也像一尊石雕。 但他毫无疑问在发出声音,他每说一段话,就增加一份亲和力。我差一点就按耐不住自己,我想冲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热的还是冷的,他的身形是真的还是虚的,我不是在做梦,我再次用手抓自己的耳朵,明显的疼痛感!他存在着,在灵山古道这片远离喧嚣的荒凉世界,他又出现了! 他的声音继续传过来: “你无法想象我们的生存环境,凶残的动物不断袭击我们,它们对着我们撕牙裂嘴,好像在嘲笑我们的无能。是的,我们不能像鸟一样飞,不能像马一样跑,也不能像鱼一样游,我们遭遇猛兽会被猛兽活活咬死,遭遇洪水时会被洪水吞噬,遭遇地震时会被山石土块埋没,一根稍稍粗壮的树枝就能把我们压死。你知道我的痛苦吗?” “您的痛苦?您可是人类始祖,也是人类智慧的象征。”林辉说。 “这种虚名对我来说像尘土一样。我只是比你们早出生六千年。那时候这颗美丽的星球一无所有,而且脾气也不好,天灾不断,闹得我们不得安宁。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想办法活下去,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出生在今天,恐怕没有人会知道我,因为我平淡无奇,和众多行走在路上的人一样,毫无特别之处。” “您的谦虚也是我们学习的美德。” “你等会就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您的确做了许多,您的功绩让后人仰慕。”我没想到林辉这么会拍马屁,心里暗笑。 “哪里?你一直在说着动听的话。我知道你有比动听的话更想说的话。” “您能允许我提问?” “你可以提问,但并不意味着你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回答。” “首先我对您的出现表示非常惊讶,我想问您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也是我渴望知道的问题。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能说得清楚,物体存在精神并不一定存在,精神存在物体却不一定存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存在的物体,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存在的精神,关键在于你现在需要什么?” “你需要你物体和精神一同存在,我现在还很难接受脱离物体的精神。您应该理解。” “我当然理解,而且我对你的知识表示尊重。关于物体和精神的问题,我们不要谈得太深奥,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眼见为实。你已经看见了,我坐在这里,你亲眼目睹着我的存在,你也听到了我的声音,难道这一切还不够。” “我的确很感动,不论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我都要牢牢地记住此情此景。我刚才问这个问题,只是需要时间来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其实不管你是否真实存在,只要我现在看到您并听到了您的声音,我已经感到莫大的荣幸,谢谢您能出现!” “我的时间不多,天亮前我得离开。” “灵山古道真像传说中那样是您发现的?”林辉切入正题。 “您用发现这两个字我比较喜欢,虽然我很想改造世界,但我和族人根本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们最迫切要做的就是怎样在恶劣的环境中活下去。我们四处奔波寻找我们自己和后人的栖息之地,我那时已经预测到一些后来的事情。” “您真是一个爱思考的智者。” “爱思考是对的,但不能算是智者。” “您创制阴阳八卦,其中蕴藏着如此高深莫测的学问,六千年过去了,没有人能真正解破,这可是奇迹。” “你错了!年轻人,第一,阴阳八卦不是谁能创造发明,第二,据我所知,已经有人解破了。” “您说的是谁?”林辉追问。 “别急!年轻人,你听我慢慢说。谈到阴阳八卦,后人自然会想到我,这不是我愿意接受的结果,一些书籍上肯定地表示是我创立阴阳八卦,我现在郑重其事地纠正,其实我只是发现了它。” “发现?” “对!一个偶尔的机会我发现了它。我比你早六千年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很难想象我们这群早期的人类是怎样为生存挣扎。我们几乎一无所有,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想着用什么来填饱自己的肚子,没有一块土地让我们感到安全,即使野兽不来,灾难和疾病也会接踵而来。我们日日夜夜被死亡笼罩,随时面临着覆灭的危险。我是首领,我和他们一样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灾难和疾病夺去生命。我痛苦万分,绝望得想到自杀。一天夜里,我迎着狂风暴雨冲上悬崖,我决心从那里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您会想到自杀?”林辉的声音充满惊讶。 “是的,这是我的秘密,我在成为一个坚强的首领之前,经历了无数次痛 苦的挣扎,每一次都带给我脆弱的灵魂一次震撼。”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强者。” “如果不是那神奇的符号,我的生命会早早地消逝在那个暴雨之夜。但上苍赐予我重生的机会,正当我准备纵身跳下崖时,漆黑的蓝水湖边忽然现出一个奇怪的物体,它闪闪发亮,顷刻将黑暗的湖面映得通明。我对那片土地太熟悉了,湖水里生活着什么样的鱼,湖畔生长着什么样草,我都清清楚楚。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个物体,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暴雨让四周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水气,眼前一团朦胧,加上我绝望的心情,很有可能出现幻觉。 我用力抓自己,我的神经告诉我疼痛很明显,我的大脑在正常地运动。当雨停止,我不再怀疑我所看到的景象,它千真万确地存在着,像一只浮起的水晶球,闪着动人的光,球内,似乎有两条鱼在不停地游动,一条银白如雪,另一条湛蓝似天,它们通体发光,相互缠绕,团在一起,翻滚扭动着,时而如狂风凌厉、洪水涛涛,时而又阳光普照、风平浪静。一开始我被图案发出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后来眼睛适应过来,我看清楚这变化着的图案是在向我预示什么,它不停地重复游动,无穷的能量在其中传递,从强到弱,又从弱到强,当能量突然平衡,所有的游动瞬间平息,那圆形图像一张沉睡的孩子的脸,宁静、安详,我意识到在那一刻,所有的危险都已远离…… 这是在告诉我什么呢?我在暴雨中坐了一夜,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游动的水晶球,我一定要看懂它,我相信这是上天在帮助我。 这一夜我经历了暴雨的洗礼,当太阳升起来时,我的脑子完全清醒,望出去的这个世界,不再是未知得令人可怕。一夜的大雨洗净尘埃,东方的天空泛出迷人的红晕,大地清新明朗,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美丽的蓝水湖上,晶莹剔透的蓝水湖像一面镜子。游动一夜的球终于恢复平静,它静静地伏卧在蓝水湖边,像是睡着了。等我从崖上飞跑下来,靠近它时,它已经化成一副阴阳八卦图,神奇的水晶球消失了,留下的恍若一张面具。 我将图的形状牢牢地记在脑子里。 我知道它是一个活体,体内蕴藏能量,这些能量看似无形,实质有形,它们一刻不停地运动,循着一定的规律,不会因为我们肉眼看不见而停止运动,运动产生许多自然现象。就像我们人类,会欢笑、也会流泪,会安静、也会狂怒一样。 这些现象周而复始并将伴随着这颗美丽的星球一直存在下去,我教导我的族人,不用惧怕,我们祖祖辈辈都将在这块让我们幸福又让我们痛苦的土地上生活,认识它顺应它,远离危险寻找安全,开动脑筋改变生活,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你一定作了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把族人召集起来,形式就像现在开村民大会。不过我穿得很隆重,头上戴一顶龙冠,我的族人崇拜龙,在重大仪式上我的头都要变成龙形,后人认为我长得像龙并不是毫无根据。我们在蓝水湖畔的沙滩上燃起火堆,巫师首先举行一个庄重的祭天仪式,她嘴中念叨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经文,浑身抽筋一样地动,这种姿态在六千后的今天可以称为舞蹈,但在那时,我们认为是神灵附在巫师身上,而这个神灵就是我。仪式结束后,我从容取下龙冠,将它扔进火堆,我的族人惊讶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说天上的神已经通知我,我们将是这一片土地的主人,他教会我怎么去做,我也将教会你们。天上的神灵说,人啊!你是上苍的儿子,是这大地的主人,你的智慧像大海一样宽广,像天空一样高远,任何生灵与你竞争,将自取灭亡;你拥有至高无上的大脑和……我举起了双手说,世上最灵巧的工具,你注定将改变一切,也注定将创造一切,只要你照着我的教导去做! 这时,我的随从将印在兽皮上的那副阴阳八卦图面对族人高高举起,族人睁着兴奋的眼睛盯着那幅图,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希望。是的!希望。从我出生起,我的族人们眼睛里永远是无助和惊慌,而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坚强、自信和希望。我万分激动,重要的时刻来到了,我指着兽皮上的阴阳八卦大声起誓: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智慧之图,是打开幸福之门的钥匙,从今以后,我们将应天而行,用我们智慧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创造始无前列的奇迹。 我的话说完后,族人全都举起双手,从他们的嘴里发出狮子般的吼声,这表示他们将响应我,跟随我,永无反悔。” 他一脸安详,沉静在回忆的幸福中。 “我可以想象那种情形,您的话振奋人心,您让处于绝望中的人群找到一条出路。可当时,您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林辉的这句话令他微笑无语,他微笑时脸上蒙着一层神秘的光芒,谁也无法猜透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会愿意说出阴阳八卦的秘密。果然,他用婉转动人的声音继续说: “那图形是属于有缘人的,我的族人中没有一个看得明白,而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您后来所做的事情无不隐含阴阳八卦原理,而您谦虚地认为是略知一、二吗?” 他肯定地点点头,“如果这世界像一潭清泉一览无遗,不再需要发现,也没有创造和更新,我们的大脑可以停止不用,那么人类的智慧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那我们一定会沦落得像一头懒猪。”林辉接过话。 “正是这个道理,六千多年过去了,阴阳八卦吸引了无数智者,但有谁能真正解破?” “对不起!我想冒昧地提醒您,您刚才还在说已经有人解破了。”林辉谨慎地问。 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目光朝东方望去,黑暗正渐渐退去,东方一点一点泛白,时间不多了,而他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林辉等待着,我屏住呼吸。 许多,他才低声说:“那人不属于现在。”他心情沉重,声音混浊得几乎听不清楚。 林辉惊奇地重复他的话: “不属于现在?难道说他和您一样属于过去?” “不!他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 “那他……怎么回事?”林辉显然听糊涂了,“难道您不方便说?” “和你相比,我知道得太多,我只能告诉你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好像做过的梦,不管是幸福还是不幸,都可以平静地面对,因为它已经被时间磨得像风一样轻,它不会伤害你们,不会带给你们新的不幸。将来是人活着的希望,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即使知道也没有人肯说出来,你知道吗?这个未知数充满了迷人的诱惑,许多人都是为此活着。” “我听出了您的意思!我以前并不相信有人能预知未来。后来遇见一位算命先生,改变了我的看法。他在我们那个地方很有威望,大家称他半仙。我爷爷失踪后,奶奶想知道爷爷是不是还活着,请他来算命,他说人在,但恐怕无相见之日。奶奶当场伤心痛哭,我父亲对这一套不以为然,他说,既然无相见之日,又怎能知道人在。算命先生说家中有缘人能相见。我的奶奶早已去世,父母又移居他乡,家中只有我,我预感到算命先生说的有缘人一定是我,而且我已经感觉到我正在接近他。”林辉低下头去,沉默片刻,又抬起头,“您前面提到您对我好象对自己的指纹一样熟悉” 两人相对无言,我仿佛能感觉到空气在流动,自然界正形成两股力量—黑色与白色,他们混合交替,博击拼杀,黎明即将来临。 “年轻人,我不能泄露天机,但我可以提醒你,真实的你在将来,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 “将来?” “是的!遥远的将来。我们的对话,是一个过去和一个将来的对话,现在结束了!时间的大门马上要关闭。离别将成为永恒,记住我的话,年轻人,你活在将来,现在不过是一阵轻烟……”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最后一句话仿佛尖利的锥子穿透我的心脏,让我浑身颤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