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无岸》 第一章 九十年代第一个秋天,林玉洁从医科大学毕业。 林玉洁被医大附属一院的后勤管理员送到职工宿舍时,下夜班的孟欣正躺在床上看书。 同寝的女伴儿出嫁以后,孟欣过了两个月清静的日子,她已经预感到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但是没想到与她分享这十五平米空间的会是林玉洁。应声而起的孟欣把嘴张成了不太规则的“○”,怔怔地看着含笑不语的昔日同窗,愣了足有十几秒,直到管理员介绍说这是新分来的林大夫,才如梦方醒:“天啊,林玉洁?你毕业了呀?” 林玉洁笑着将手中的行李放在空床上,很淑女地伸过来一只手:“你好,老同学。” 孟欣满面春风地握住那只手,传达了一种她觉得应该传达给对方的惊喜,为了不让这惊喜显得似是而非,还配合了喜气洋洋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咱这是殊途同归呀。” 许是看的书太多了,孟欣一张嘴,总会带出些听着怪怪的书面语言。 林玉洁笑着响应:“是啊是啊,咱俩还是有缘啊。”心里却不屑道:殊途同归?差距可大了去了,你一个连高中都没读的小护士,怎么能和我大本毕业的医生相提并论? 孟欣热情无比地帮着林玉洁安顿东西。尽管初中时代两人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并行线一样从未发生过任何亲切的联系,此刻却不约而同地意识到那段同窗共读的岁月绝对应该是今日同事之谊的基础,她们边干边亲切地交流着关于昔日同学的信息:谁谁回家种地了,谁上了什么大学,又分在哪儿,谁谁已经嫁人或者娶妻。充满闺阁气息的小屋很快井井有条了,两个人躺到各自的床上,孟欣用略带伤感的口吻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八年一晃儿就过去了。” 林玉洁道:“可不是嘛,我读高中的三年,你上卫校,我读大学的五年,你做护士。就这么快!”林玉洁这种仿佛是漫不经心实际又别有用心的响应让孟欣隐隐的觉得不快,孟欣有些愤愤地想:我在中学里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时候,你不过就是成绩平平悄无声息的无名小卒,如果不是家穷,以我全县中考考生第一的成绩,会不读高中?如果读高中,我考的就是清华和北大,你那连本省都没几个人知道的刚刚专升本的医科大,也算是大学? 酸楚与悲哀水一样淹没了孟欣,命运弄人啊,当年对我望尘莫及的同学,轮到今天再看我竟然是居高临下!孟欣挣扎着浮出水面,给了林玉洁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对了,我还忘了问呢,你分在哪科了?” “普外科,”林玉洁说:“我知道你也在普外科,以后咱俩可是朝夕相处了。” “天!”孟欣惊呼:“你怎么分到了外科?哪有女医生搞外科的?你不会是为了跟我在一个科室就要求来普外吧?”话一出口,孟欣有些后悔,你是谁?你和人家又不是多么要好,八年来一点联系没有,人家会因为你来外科? 林玉洁果然自负地笑:“我会那样幼稚?我天生就是心灵手巧,最适合干外科!”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那个在班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林玉洁后来考上医学院都令孟欣惊讶,如今居然能一脸骄傲地夸赞自己了,不管丑小鸭是否真的变成了白天鹅,单就那副振翅欲飞踌躇满志的架式,就让昔日的白天鹅心里酸酸涩涩,孟欣这次没再虚情假意地说太好了,她已隐隐地觉出了事情的不妙:大夫的嘴护士的腿,她将不可避免地面对被林玉洁的医嘱支使得团团转的日子了。 林玉洁却并不曾对孟欣指手划脚,非但没神气活现,还出乎意料地平和甚至可说谦卑,比方说吧,如果林玉洁的病房里有次日做手术的病人需要术前准备,而值主班执行医嘱的恰巧是孟欣,林玉洁就宁肯在第二天上台前仓促地下达医嘱再一脸歉疚地检讨自己忘记了常规做法,也不让孟欣去做术前准备。所谓的术前准备,就是清理干净患者身体上的手术区域,术语叫备皮,初涉临床的林玉洁再怎么心灵手巧努力上进,也得从最简单的阑尾手术做起,因此她的病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剃净紧邻右下腹的阴毛,像孟欣这样一脸清纯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小护士,碰上女病人还好,遇上男病人,那种尴尬真是难以言说。林玉洁不动声色的关照,令心照不宣的的孟欣心怀感激,孟欣便也不动声色地关照林玉洁,每当患者对林玉洁年轻的面孔或者医生群中一枝独秀的性别流露出某种轻蔑或不信任时,孟欣便对林玉洁极尽溢美之词,心细、洒脱、手法利嗦、是个干外科的好苗子,这是林玉洁刚来不久就获得的众口一词的评价,无论这评价在孟欣的心里激起过多深的醋意,都不妨碍她将这美好的评价在需要的时候添枝加叶地转述给患者。 孟欣懂得投桃报李。 孟欣一度被麻痹的嗅觉复苏于一个与林玉洁对班的深夜,那天夜里一位甲状腺术后卧床四天未排大便的患者感觉腹胀,有便意却排不出,患者的儿子便来找林大夫,恰巧那个儿子是两人初中同学,睡眼惺松的林玉洁夹了医嘱本领着男同学来到护士站,一脸的歉疚加无奈:“孟欣啊,这一次我可没法照顾你了,要不是他的父亲,挺到明天上午再做处置也说得过去。可是老同学的面子不能不给,还是做做灌肠吧。”说完也不看孟欣的反应,便打着哈欠回值班室睡觉去了。孟欣有些错愕地望着一脸焦急的男同学,猝不及防地被扔在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以她的临床经验考虑,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必首选灌肠,口服甘露醇或外用开塞露就能解决问题,可是她没有权力擅改医嘱,现在同林玉洁协商更改医嘱的问题,同学会觉得她不肯为解决其父的疾苦尽力,林玉洁也未见得买她的帐。如果不是故意要她难堪,她也不会下这样的医嘱,既是故意,她怎么能轻易更改呢?满腔怒火的孟欣轻手轻脚地将300毫升温盐水灌进了同学父亲的肚子里,换来同学一个感激的微笑和一句推心置腹的埋怨:“孟欣,不是我说你,就连林玉洁那样的人都当了大夫,你怎么能做护士呢?” 孟欣只有回赠老同学一个苦涩的笑,除了苦笑,她还能说什么? 从病房回来,孟欣坐在护士站里生气。孟欣,这次我可没法再照顾你了。林玉洁的话反复在耳边聒噪,那么甜蜜那么温暖,却让孟欣觉出了刺骨的寒意。孟欣耸耸了鼻子,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是又酸又怪的气息。我怎么就那么傻呀?孟欣无比沮丧,还以为人家处心积虑地让你躲过那些谁都不愿做的处置就是对你好,其实人家是在享受职权所带来的愉悦呢,你越是表现得心怀感激,人家越是洋洋自得,真正不用照顾就能免掉那种处置的时刻,人家却照顾你非做不可,为什么?就因为有同学做观众,以林大夫的身份和修养,怎么能到同学圈中渲染他们出类拔萃的班长是如何与她相形见拙呢?让一位同学目睹一次,就等于全班同学都眼见为实,她如何肯放过这样宝贵的机会?孟欣想这样也好,这也是个让自己窥见狐狸尾巴的机会,这也是一次活生生的识别人心善恶的现实主义教育,不经历这一次铭心刻骨的疼痛,我又如何知道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什么叫阴险毒辣笑里藏刀? 义愤填膺的孟欣组织了许许多多又含蓄又尖刻又精彩又解恨的语言,这些语言带着呼啸的风声扑向林玉洁,字字都将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剑。但孟欣只是让它们随着满腔怒火的升腾在喉咙间徘徊了几次,便忍辱负重地咽了回去。早晨去病房采血时遇见刚刚起床上厕所的林玉洁,孟欣还给了她一个无比亲切的微笑:“半夜折腾了一次,怎么没多睡一会儿呢?”林玉洁咧了咧嘴,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孟欣在心底冷笑:这就对了,我又何必暴跳如雷来换你一脸的无辜? 孟欣从此开始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论是不是值主班,都格外注意林玉洁的医嘱,护士之间谁帮谁干点活都习以为常,大家也没在意孟欣主动执行的医嘱都是林玉洁的。林玉洁初出茅庐,隔三岔五出点小毛病当然是在所难免,比方说开处方不能汉字和拉丁文混用,她写着写着就忘了,就混用了;比方说术后病人应该及时更改护理级别,二级改一级或三级改二级,她常常就疏忽了,更有甚时,患者用药应该写多少多少毫克的,就笔误成多少多少毫升了,一字之差,剂量差出几十倍的都有,若是没有经验的新护士照此执行,很可能就出大事。孟欣守株待兔一样等着林玉洁的差错,自然是功夫不负苦心人,等到了,看周围没人,就拿着医嘱本神秘兮兮地靠近林玉洁,悄声细语地提醒她哪儿哪儿又错了。孟欣当然不会邀功似地表白自己没对任何人说出这件事,但那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神情,又明明白白地表示她已将事态控制在了秘密状态中。林玉洁自然知道孟欣无法说出的潜台词是:瞧吧,你也有犯在我手里的时候。她才不会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增加孟欣的快乐呢,但她也不敢流露不以为然的表情来打击孟欣,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万一哪一次错误的医嘱她不提醒你而是照单执行,后果严重的话,白纸黑字能毁掉你一辈子。再小小不言的差错也是错,若她嚷嚷得科里尽人皆知,毕竟也影响自己的形象。林玉洁只得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的马虎,一边对孟欣报以一笑。她想让这笑容舒展灿烂以示心底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阴霾,那笑容却偏偏像刚刚绽开就横遭风霜摧残的花朵一样,蔫头耷脑地凋零着,透出一股不甘和无奈。孟欣还她一笑,却绝对是怒放的盛开的笑,转身离去衣袂飘飘的背影袅袅娜娜摇曳多姿,看得林玉洁痛心无比咬牙切齿。 外人却看不到这些。外人看见的是林大夫与孟护士的友谊与日俱增与时俱进。林大夫与孟护士是真“铁”呀,两人同吃同睡同工作,比夫妻还要形影不离。每月开支的第一件事是各换50元的饭票放在一起,谁去食堂打饭,抽屉里顺手一抓,打回的就是两份儿。一个人值班,另一个人肯定将饭菜送到科里陪着一起吃。下班回寝,两个人要么你看书我戴着耳机听音乐地自得其乐,要么叽叽喳喳议论医院的人和事或嘻嘻哈哈地戏说一下未来的白马王子,聊得又投机又开心,偶尔出去看看电影跳跳舞,也绝对是结伴同行。一般夫妻在一个屋檐下处长了还嗑嗑碰碰地吵架拌嘴呢,两个人却从未红过脸,也从未人前背后地说过彼此一个“不”字,林大夫和孟护士的这种水乳交融的情谊赢得了全科上下的交口称赞,大家常常用羡慕的语气说:这俩人,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孟欣和林玉洁还真的常常为此感到遗憾,孟欣的身材很苗条,林玉洁却是过于丰腴,因此实在是没法穿一条裤子。两个人家在外县,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每天睁开眼睛就看见对方那张熟悉的脸,生活又单调得基本上是寝室、食堂、病房三点一线,不把彼此当成亲人一样相濡以沫相依为命,难道还横眉冷对恶言相向不成?以两人大致旗鼓相当的智能和修养,怎么可能把同乡同学又同事这样亲密的关系搞得像浅浅的小溪一样,遇点沟沟坎坎磕磕绊绊就叮叮咚咚喧嚷不宁呢?他们的友情就像晴空丽日下蔚蓝的大海,不管有多少暗礁潜伏、多少旋流在水下纠缠,一眼望去都是那样的波平浪静,又安详又美丽。 更难能可贵的一点在于:她们绝对是彼此奋进的动力。 被孟欣指点过两次之后,林玉洁变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每一次下医嘱,都检查了又检查核对了又核对才敢送到护士站。为防止孟欣超越职权范围地查看她的病历,每一次做病程记录也格外用心。很快,林玉洁作为资历最浅的住院医写病历之完美无缺下医嘱之滴水不漏便超过了所有的主治医、副教授们,除此而外,林玉洁勤学苦练不耻下问,技术水平突飞猛进,对待患者又热情有加,赢得的锦旗办公室已经挂不下,除了临床经验不足这一点尚需时间来弥补的缺陷外,林玉洁堪称全体医护人员的楷模。主任和护士长不止一次在早会上予以表扬,号召同事们向她学习。沐浴着领导亲切的目光同事钦敬的眼神,林玉洁像春日里一株吸足了水份养料日月精华的小白杨一样蓬勃向上茁壮成长。有一次她代表医院参加全市卫生系统业务技能竞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拨得头筹,捧回了金灿灿的奖杯。庆功会上主任让她谈谈参赛感想以便与同事们交流经验,林玉洁无比谦虚地说道:“我每一点微小的进步,都是与大家热情帮助分不开的。”林玉洁极想追加一句特别是孟欣对我的帮助最大,但那样就会抹杀了别人的功劳,林玉洁用真诚的充满感激的目光环视每一位同事,大家也纷纷还她一个亲切的会意的微笑,只有孟欣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不肯同她进行目光的交流。林玉洁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既让同事觉得她谦虚谨慎,又让孟欣懂得了鸡蛋里挑骨头其实更能成就一个人。后悔吧。嫉妒吧。林玉洁惬意地想。 孟欣心里充满了不屑:出水才看两脚泥呢,你不过才向水里迈进了一条腿,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可是无论怎样的不屑一顾,林玉洁的状态真的是极大地刺激了孟欣。连林玉洁那样的人都做了医生,你怎么能做护士呢?老同学的话,让心灰意冷不思进取的孟欣像冬眠的青蛙被春雷震醒一样打了个激灵。默默无闻庸庸碌碌地做了五年护士的孟欣第一次扪心自问:你真的就心甘情愿做一辈子护士吗? 刚考上卫校的时候,孟欣心里是潜伏着许多不甘的。但稚气未脱的她对未来的日子并没有多少悲哀的预见,只管继续在中专校园里延续着初中时代的辉煌。孟欣上课之外笔耕不缀,不断地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孟欣代表学校参加全省中专生辩论赛、演讲赛,次次夺得金奖,偌大一个校园,孟欣的名字无人不知,可是毕业那年,这个出现在留校名单上的尽人皆知的名字很轻易地被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取代了。孟欣连为什么都没有问,就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校园。当打针、送药、巡视病房的日子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开始之后,心高气傲的孟欣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并非是放在哪里都闪光的金子,那些轻车熟路得心应手的操作与处置永远都激不起她的热爱,因此她也不可能从同样技术熟练工作尽职尽责的护士群中脱颖而出,孟欣干了一年就看到了自己的一辈子,干着干着心也就淡了,上班,她尽心尽力地做着份内的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下班,她靠着书和笔打发自己无聊的日子,凭着兴趣的指引读了一个中文大专自考,不声不响地拿到了文凭,不声不响地在报纸副刊了发了许多文章。孟欣知道单位与学校是绝对不同的,孟欣很怕领导和同事们认为她不务正业,发表文章都不敢用自己的真名,拿到文凭也没去办公室备案,那张纸本就是她闹着玩似的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文学水平,没想派什么用场。有一个赖以谋生的职业,有一份聊以寄托心灵的爱好,还求什么呢?孟欣已经深深地相信自己命该如此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孟欣一度阿q般无可奈何地满足于这种现状了。 林玉洁的出现,却让孟欣以极快的速度更新了自己的处世观念: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宿命的成份依然有,却已然是变消极为积极了,孟欣常常在受了林玉洁的刺激后满怀激愤地想:不务正业就不务正业了,既然正业是如此的令我暗淡,为什么就不能另僻蹊径呢? 孟欣怀着孤注一掷的悲壮将压在箱底的中文大专自考毕业证翻出来,交到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先是满脸的讶异,然后很为难地说:“院里有规定,专业不对口的学历证不给相应的待遇。”孟欣说我不要待遇,我只要将档案改成大专学历,主任笑了:“这个自然,只要国家承认的学历,咱都承认。” 孟欣长出了一口气,并没有谁批评她不务正业。孟欣成了全院第一个具有大专学历的护士。 孟欣不再用笔名发表文章。散着墨香的“孟欣”两个字每周一次很张扬地出现在本城日报的文学副刊上,反响出乎意料地好。七嘴八舌的同事先是惊问:孟欣孟欣是你写的吗?然后又惊叹:孟欣你可真行。及至后来,已是众口一词的惋惜:孟欣,你做护士真是白瞎了呀。你应该上大学,读中文系!孟欣心里的忐忑转为惊喜转为得意又转成了淡淡的期待,觉得自己是一匹千里马的孟欣常常在默默地呼唤着:伯乐呀,你在哪里? 孟欣将这一份蠢蠢欲动的心思掩藏得很严密,依旧忙碌地穿梭于病房里,老老实实地打针、送药、做术前准备、术后护理。已经是闻名全院的“才女”了,她更加谨小慎微地夹着尾巴做人,再怎么讨厌工作热爱文学,她也得分清主次避免本末倒置的嫌疑。没人指责她红杏出墙已经让孟欣觉得无比幸运,她必须让自己在工作与爱好间游刃有余。孟欣怀着卧薪尝胆的悲壮在救死扶伤的道路上与林玉洁并肩作战,却无时不盼望着能有脱下白大衣的一天。 林玉洁似乎很为老同学的出众而骄傲,每每同事之间传递着印了孟欣文章的报纸赞不绝口时,她便推波助澜地将孟欣在校园里鹤立鸡群的以往添枝加叶地渲染一番,孟欣在场的时候,自然会阻止这种锦上添花的宣传,但谁都看出这阻止是虚与委蛇装模作样的阻止,孟欣的笑容里分明透着一种甜蜜与感激。回到宿舍,孟欣脸上依然挂着这样近乎谄媚的笑容,吐出的语句也像是自我解嘲般又随意又亲昵:“玉洁,以后可别当人夸我了,我再优秀,还不就是个整日执行医嘱侍候病人的没出息的小护士?”林玉洁心里一震,随即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这样轻看自己呢?”孟欣依旧笑容满面,却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轻哼:我从来不曾轻看自己,我只是替你说出了心里的话而已! 第二章 林玉洁与孟欣的友情之树就这样地郁郁葱葱长在同乡、同学加同事堆积起来的肥沃的土壤上,繁茂的枝叶掩盖了树干上的疤疤结结,就算挡不住又有什么呢?其实一点也不影响它的蓬勃向上。她们朝夕相处日子里的互相陪伴、关怀、体贴、怜爱,就是保障友情之树常青的空气、水份、养料和阳光。 孟欣和林玉洁最最贴心、融洽、毫无城府的时刻,其实还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谈论着爱情的时候。或许正是由于她们时常在一个私密的空间内畅所欲言地谈论着非常私密的话题,并且毫无保留地向对方敞开心扉,甚至互诉隐私,她们才能够怀着一颗包容的心将对方引为知己而毫不在意那些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芥蒂。 孟欣上小学时跳了一级,又是初中毕业直接读中专,即便做了五年的护士,也刚刚22岁。林玉洁长她一岁,23.相处不久,两个人便怀着深切的好奇刨根问底地探究彼此的罗曼史,林玉洁坦言自己初中时暗恋过一个男生,高中时又暗恋班主任。当然都是那种埋在心底的、纯纯的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对方并不知道,直到大三时,才与一同班的男生开始真正的恋爱,林玉洁用如火如荼这样的字眼概括了三年的恋爱史,并且把她与恋人的合影拿给孟欣看。照片上两个人看起来非常般配,胖乎乎的林玉洁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即便时光已远离以胖为美的唐朝进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过于丰腴的林玉洁仍不失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魅力。而她那高高壮壮的恋人则浓眉大眼,颇具男子汉气质,两人幸福地依偎着,浓情蜜意溢出了照片外。孟欣满怀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地端详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怎么从来也没见他来找你呀?” “留在省医院了。”林玉洁语气自豪,转而又有些黯然:“只可惜我没能分在省城。” “我说你天天趴床上神秘兮兮地写呀写的,原来是写情书呢。”孟欣笑着调侃。林玉洁老老实实地承认:“是,我们每周通一封信一次电话,我每个星期六晚上去科里,就为了等他的电话。” 孟欣心里充满了隐隐的兴奋:这两人肯定没戏,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毕竟是古人说梦,无论孟欣在文学作品里见识过怎样浪漫纯洁美丽无比的爱情,她的头脑都是非常冷静而现实的,爱情绝对是离不开朝朝暮暮的,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调到一起,这种靠文字和声音的碰撞来维系的爱情只能是镜中月水中花空中楼阁,当事者迷旁观者清,这种明眼人谁都能看清楚的未来使刚刚的羡慕不复存在,心情便前所未有地好,孟欣对自己这种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有些自责,所以她推心置腹地提醒道:“还是得想法往一起调啊,不然将来怎么办?”林玉洁果然是一副沉醉不醒的样子,她说:“调不到一起也没关系,你不知道我们爱得有多深。” 孟欣心里暗笑:爱着人的是如此痴傻啊。可是,她也真想如此沉醉地爱上一场。 林玉洁不相信22岁的孟欣不曾有过爱情经历,孟欣坦诚地说:“你想想看啊,我14岁上护校时情窦初开,可是除了几个三、四十岁的男性老师,学校里压根就见不到男人,参加工作也才17岁,追我的人倒是前仆后继,可我是谁呀?我会浪费17、8岁的大好光阴去谈恋爱?”林玉洁半信半疑地琢磨着孟欣一本正经的神情,半晌,才附和道:“也是啊,凭你的才情和心气儿,一般人你也看不上。” 其实孟欣并非没有心仪之人。二年前,当一个笔名叫“晨默”的人开始同她一样期期在副刊上发稿时,他文笔的清新与老练就引起了孟欣的注意。此前,孟欣的文章一向深得编辑青睐几乎期期压在头题,是晨默打破了这种孟欣一枝独秀的局面。孟欣非但没有沮丧,相反却从一种懒洋洋的状态中苏醒了,犹如血液中被人注入了兴奋剂,灵感源源而来,下笔如有神助,暗暗地与晨默打起了擂台。两个人的名字总会同时出现在一个版面上,许是编辑也难分伯仲吧,这期头题用了孟欣的,下期就一定是晨默,孟欣却在不断的研读中对晨默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从他的文章内容里捕捉到了他的个人信息:生长于这个城市的男性青年,毕业于省城师大中文系。因为得出这样的结论而满怀着欣喜的孟欣也满怀着好奇:这个晨默,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呢?从他毕业的时间推算,应该是与我年龄相仿,那么,他有没有女朋友呢? 孟欣将自己隐秘的心事向林玉洁和盘托出时,林玉洁正因为恋人的冷淡而备受折磨。原来每周必至的情书和电话渐渐延长至二周、三周、一个月,诉不尽的相思也精简到寥寥的问候,不能不让林玉洁疑窦丛生。她一会儿相信心爱的人真的是因为工作太忙无瑕分心,还在电话里鼓励他不要因为爱情影响事业,一会儿又怀疑他是另有所爱才日渐冷漠,旁敲侧击地追问他会不会变心。信誓旦旦变成了闪烁其词,甜言蜜语也失去了往日的高温,林玉洁患得患失,忧心忡忡,这样的状态下听着本应是很感兴趣的孟欣的暗恋故事,她便有些心不在焉。林玉洁轻描淡写地指点孟欣:“你到编辑部打听一下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他要是没对象,托人介绍一下或者主动出击不就结了?”孟欣说“那怎么行?让编辑知道了我的心思,还不笑掉大牙?”“万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太伤自尊了。”林玉洁黯然道:“你还是没陷进去。深爱一个人时,哪里还会有这份矜持?”孟欣不知道林玉洁其实是沉浸在她自己的感伤里,断然否决了她的建议:“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不只只是矜持的问题,这样的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其实也正是孟欣的爱情追求,以林玉洁的品位,怎么能够理解日日思君不见君,同饮一江水的含蓄和美丽? 林玉洁便退回到她不愿示人的忧伤里,不再发表任何意见,孟欣依旧在报纸上追逐着晨默的名字,暗暗揣度着字里行间的透露的一切。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一度减少了对彼此的关心。 孟欣在此后不久便见到了晨默。 元旦的晚上,报社文艺部组织全市经常投稿的文学爱好者进行新年联欢,孟欣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精心打扮了去赴会。走进那间很雅致的小舞厅里,四周的坐椅上已经坐了好些人,联谊会还没开始,孟欣找个角落坐好,悄悄打量着这些经常在一个版面发稿的熟悉的陌生人,最后将目光锁住了对面的一个年轻男子,胖瘦适中的中等个头,圆圆脸大眼睛,显得英气勃勃。这样的一张脸,绝对是在梦里见过的,就是他了。孟欣暗暗判断。 联谊会开始,主持人一番开场白之后,是作者们站起来自我介绍。在座的有一些已经互相认识了,不认识的也大都神交已久,自我介绍的同时就有人在中间插科打诨,舞文弄墨的人多是油嘴滑舌,三言两语一调侃,气氛便很活泛。孟欣含笑注视着每一个站起来的人,面色很平静,心里面却是波涛汹涌。男同胞们开口之前,她的心就咚咚疾跳,生怕“晨默”这个名字会从她不看好的那些人嘴里吐出来,人家落座,她的心也便从喉咙口又落回到胸膛里。孟欣年轻的身体似是承受不住这种非同一般的心律失常,轮到对面那个人站起来时,她已全身发软,手脚直冒冷汗,但她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大家好,我是晨默,一中的语文教师。” 晨默没有说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在一群妙语连珠的才子们的比照下,简直算是笨嘴拙舌。孟欣含笑等着下文,晨默却已落座,但孟欣一点也不失望,才华横溢又油嘴滑舌的人多半属于处处留情的风流才子,这样沉稳、深邃的才算得上真正的男人。 舞会开始之后,男士们像众星捧月一样争相邀请孟欣,孟欣是女作者中最最年轻漂亮也最最才华出众的一位,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那天晚上,孟欣在舒缓的舞曲中听够了溢美之词,却独独没能与心仪已久的那个人说上一句话。晨默坐在角落里与一位年长的女编辑窃窃私语,没有邀请任何人跳舞。每每与舞伴转到晨默跟前的时候,孟欣都竖起耳朵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喧嚣的音乐让她的努力成为徒劳。孟欣有一次故意旋转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踩了一下他的脚,晨默下意识地挪挪了腿,然后微笑着向孟欣点点头,不无调侃地说了句:“孟小姐,高抬贵脚!” 孟欣还了他灿然一笑,还没待说一句客套的对不起,很没眼色的舞伴便带着她风一样旋转着离开了那个让她心花怒放的地方。 孟欣只想与晨默共舞,可是他一直坐在那个角落里,似乎对满场的人视而不见,对悠扬的乐曲充耳不闻。孟欣想他一定是不会跳舞的,不然他不会不邀请自己。为了礼貌,孟欣无法拒绝那些络绎不绝的邀舞者,旋转着的她借着幽暗的灯光不断地琢磨着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尽管联谊舞会并没成为他与晨默相识的纽带,但她终于知道了他的样子,听到了他的声音。孟欣猜测他一定是关注着自己的,就像自己长期以来对他的仰慕与敬佩一样。他独坐一隅,显得那样的孤傲,实际上他的心并非铁板一块吧?孟欣极想在舞曲临近结束时旋转到晨默的附近,然后貌似无意坐到他的身边,顺其自然地拉开他们交往的序幕,但是女孩的骄傲与矜持却使她迈不开走近他的步伐。孟欣有些幽怨地想:既使不会跳舞,你就不能在舞曲间歇走过来,随便同我聊点什么?看着晨默与那个女编辑旁若无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孟欣心里有一些难过。幸好那个女编辑是能做他们母亲的年龄,不然她会绝望到心痛。 直到联谊会结束,孟欣都没有听到晨默第二句话。两个刚刚认识的男士自告奋勇的送她回宿舍,孟欣没有拒绝。随着人流鱼贯着往外走时,与晨默只有三四步的距离,孟欣故意与两个新朋友谈笑风生,晨默充耳不闻无动与衷的样子,让孟欣心里充满了莫明的幽怨。 回到宿舍时,林玉洁已经睡得悄无声息了。蹑手蹑脚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孟小姐,高抬贵脚哇。这样毫无感情色彩的调侃,被孟欣反复地咀嚼来咀嚼去,终于没有咀嚼出什么特别的深意,但它像饿极了的人吞进一杯温开水,虽无滋无味无法充饥,却可藉以暖暖肠胃。孟欣的兴奋久久无法平息。 凌晨一点,辗转反侧的孟欣打开了自己的台灯,她知道林玉洁睡眠很轻,稍有动静就会惊醒。醒就醒吧,孟欣毫无歉意地想,正好同她聊聊昨晚的情形,喜悦膨胀在心里无处宣泄,实在是让这喜悦打了不小的折扣。孟欣恨不能去推醒林玉洁。昏暗的灯影里,林玉洁平卧在床上一动未动。这个家伙,大概是昨天做手术累了。孟欣终于还是没忍叫她,从床头柜里翻出日记本,洋洋洒洒记起了今天的感受。 写了一会儿,孟欣再看林玉洁,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平时睡觉她习惯侧卧着,可能是因为胖的缘故,平卧的时候总有轻微的鼾声,为克服这个不雅的毛病,林玉洁一直很在意自己的睡姿,今天的睡相反常不说,更反常的是这样的平卧居然没有了鼾声。孟欣满腹狐疑地叫道:玉洁? 林玉洁没有任何反应。孟欣将台灯的亮度弄大,调整了灯罩的方向让所有的光都罩着林玉洁,骇然地发现她的呼吸很浅很慢,一双眼球不住地震颤,使得眼睑无法完全覆盖它们,眼睛呈现着可怕的半睁半闭状态。毛骨悚然的孟欣光着脚奔到她的床前,边推边叫:“玉洁!玉洁!” 林玉洁仍然没有醒,分明的,她已经昏迷了。 面对患者死亡都处变不惊的孟欣此时却惊恐万状,她赤着脚奔到走廊里去敲左邻右舍的门,声嘶力竭地叫:“起来起来,快救救林玉洁!” 应声而至的舍友中有内科大夫,见林玉洁的状态,便断定是药物中毒。几个男生顾不得穿好衣服便七手八脚地抓着棉被的边边角角托起林玉洁向不远处的急诊楼跑去,留下孟欣像没头苍蝇似地四处翻找。只有知道林玉洁吃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屋内像平时一样井井有条,垃圾筐内也只有中午她们丢进去的两个苹果核。孟欣双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将林玉洁的床上床下翻了好几遍,依然一无所获。情急之下,她用一把剪刀撬开了床头柜抽屉,她知道林玉洁的日记就放在那里,也许她会在轻生前记下自己的心迹吧? 除了那本经常看见林玉洁拿出来翻看的日记,还有一个空空的苯巴比妥药瓶赫然入目。孟欣将药瓶揣在衣袋里,匆匆将日记翻到最后有文字的地方,一行比往常大了好多倍的钢笔字触目惊心:孙然,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却如此的回报我! 孟欣顾不得多想,拿着空药瓶直奔急诊楼。林玉洁刚刚洗完胃,正在抢救室抢救,从院长到几位内科主任都来了,紧急磋商着抢救方案,他们说,林玉洁的情况极其危险。 孟欣衣不解带地守着林玉洁,心里面很悲凉。她早已预见到林玉洁的恋爱难成正果,却怎么也没想到林玉洁会为爱殉情。一点点回想最近一段时间林玉洁的表现,其实早就有了危险的预兆的。林玉洁经常借口胃疼躺在宿舍里不吃饭,说话心不在焉,上班魂不守舍,只是未曾吐露过关于失恋的半个字。面对命悬一线的林玉洁,孟欣心里充满了自责,她的反常已是昭然若揭,自己怎么就没有一点察觉?若能好言相劝及时帮她排解心里的痛苦,是不是也能防患于未然? 孟欣清醒地知道自己与林玉洁的关系其实远远达不到心心相印的境界,她们相敬如宾的表像深深地掩盖了彼此间的戒备,一直以来,她们只肯将心里的欢乐炫耀似地展示给对方,却从来都耻于倾诉痛苦和忧伤。人总是愿意在别人的不幸中咀嚼自己的幸福,正因为深谙于此,她们谁也不肯给对方回味幸福的机会。她们像两只同居一穴的刺猬,既想依偎着取暖,又怕为对方的刺所伤。现在,奄奄一息的林玉洁犹如一面催人自醒的镜子,让孟欣看到了自己心里的阴暗,孟欣悔泪长流无比自责: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彼此敞开心扉,欢乐共享痛苦共担?即便是我不能让她的痛苦减少一半,是不是还可以严防死守加紧防范,避免这样悲惨的局面? 科主任拍着孟欣的肩安慰她:“别难过了,要不是你发现得及时,小林这会儿早过了鬼门关,怎么说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呢。” 孟欣苦笑:即便是林玉洁能逃过此劫,也是她自己命不该绝。绝望于我满怀喜悦无法入眠的夜晚,是她的幸运呢还是不幸? 林玉洁的父母和姐姐星夜兼程赶到之后,悲切之余,对孟欣表达了深深的感谢。第二天的夜幕降临时,他们一再催促孟欣回寝休息,怕她熬垮了,无法上班。 孟欣躺在床上,却依然无法入眠。林玉洁的轻生让她心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凄凉,穷尽所有的想象,孟欣也体验不到林玉洁心里充满了怎样的绝望。好奇之中,她打开了林玉洁的日记。 那是林玉洁的整个恋爱史,林玉洁曾经形容的“如火如荼”高度概括了它的热烈程度。孟欣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平凡的林玉洁居然会像一个成熟的言情作家一样将一段感情描绘得如此惊心动魄,他们的山盟海誓他们的缠绵悱侧无法不让对爱情满怀渴望的孟欣心生嫉妒,孟欣彷佛随着林玉洁经历了一次刻心刻骨的爱,包括那大段大段的性爱感受,也让孟欣脸红耳热心旌摇曳却无半点不洁之感。林玉洁真的是将一切都给了那个叫孙然的男子,痴情女子负心汉,孟欣在书里读多了这样的故事,却从来没想到悲剧会发生在自己身边。林玉洁在服药前那些天的日记里记载了自己的痛苦与绝望,她说她再也不会爱了。 第一次,孟欣没有为林玉洁的失意心生快感,而是感同身受地体验了痛苦与哀伤。疲惫不堪的孟欣在睡意袭来时还怀着无比的同情朦朦胧胧地想:假如林玉洁没有为这段感情付出女孩最宝贵的贞操,她所受的伤害是不是会小一些? 抢救进行了三天三夜,林玉洁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孟欣怀着一腔愤恨给那个负心人孙然去了电话,虽然她早就预料他们的爱情之花失去了朝夕相处的土壤早晚会凋谢,却没想到会凋谢得这样惨烈。而且当时她也没料到两个人根本就是事实夫妻了。既然要了人家女孩,再这样始乱终弃就招人恨了,就算到不了一起,也不能如此迫不及待另寻新欢呀。孟欣没有同任何人商量,自做主张地用电话在省医院好一顿打探,终于追到了孙然。 孟欣说:“林玉洁为你自杀了,现在正在抢救,还没脱离危险。”电话那头先是一声惊呼:“啊?”然后是轻轻的喃喃自语:“这个傻人,她真的这么干了。”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的安静,让孟欣以为电话已经挂断,她轻轻的唤了一声:“喂?” 那个很具磁性的男性嗓音再度响起,却已是异常的冷静:“你一定是玉洁的朋友了,等她醒来再给我个消息好吧?谢谢你。” “你不打算来看看她吗?”孟欣隐忍着心里泛起的惊骇,不动声色地问:“万一她醒不过来呢?你不后悔?” “我不能去。如果她醒了,见了我会继续纠缠,我不能让她觉得威胁会留住一颗心。如果她死了,他的家人会放过我吗?”冷静到冷漠的声音,让孟欣不寒而栗。 孟欣忽然懒得再说什么了,原本准备好的谴责全都咽了回去。这样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人,又有什么好说?孟欣默默地撂了电话,林玉洁居然会爱上他,居然又为他徇情,真是不值得。 第三章 孟欣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与孙然的通话,包括九死一生的林玉洁。在林玉洁刚刚有复苏迹象的时候,孟欣将那个空空的药瓶与日记本一道按原样放好,买来把一模一样的暗锁换掉了被自己撬坏的那把,然后把拴在林玉洁腰间的钥匙链上的钥匙也换掉了。她想了无数合情合理的说词预备对付林玉洁的询问,目的是让她知道自己在找到那个空药瓶后迅速保护了她的秘密,如果林玉洁穷追不舍,她也不打算否认自己看过了日记的事实,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是更让人心生疑窦?她决心抓好这个与林玉洁走通心与心的契机。 清醒之后的林玉洁睁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在病床上沉思了半个月,不肯同人做任何交流,出院之后正值春节临近,就被亲人们接回老家。孟欣回家过年去看她时扑了空,姐姐利用春节假期带她在外地散心了,据她的父母说,她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果然,林玉洁回到她们那间寝室时,闻声而起的孟欣还没来得及表达心中的欣喜,林玉洁便对她发出了一声颇有感触的轻叹:“唉,我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死过一回,以后什么都是赚的了。”孟欣尚在琢磨用什么的语言响应这样的话才不至于勾起她心中的伤痛,林玉洁又像表态一样说道:“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犯傻了。” 林玉洁只字未提那把暗锁和那本日记。打开抽屉时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随意和自然,紧张的孟欣暗暗松了口气。孟欣想林玉洁未必就看不出这样明显的破绽,她知道自己无法责怪室友为了救她而窥人隐私,更知道如何让自己避免尴尬,中学时期悄无声息的林玉洁早已在孟欣的视线之外成长得洒脱干练大智若愚,孟欣越来越知道不能以老眼光低估了这个非同凡响的旧日同窗。即便她曾在痛不欲生的时刻真正愚蠢地选择了死亡,死过的一回的她其实已更懂得如何聪明地活着。 林玉洁当着孟欣的面烧掉了那本记载着她青春欢乐和青春血泪的日记,孟欣无法在那触目惊心的火焰边无动于衷,她用了贴心贴肺的语气说:“玉洁,我理解你心里的痛楚。”林玉洁淡然道:“一切都过去了。” 不消一分钟,一切都灰飞烟灭。可惜了那些惊魂动魄的文字。孟欣想。也许藏在心底,是最好的收藏。孟欣又想。 孟欣不相信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不是在心底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林玉洁如何会选择死亡,选择彻底的忘记?但是,林玉洁的表现真的出乎所有人预料,非但没有郁郁寡欢离群索居,反倒比以前还开朗乐观神采飞扬。重新上班不久,林玉洁就开始跟着医院里那些热心的媒人们频繁去相亲,回来后眉飞色舞地给孟欣描述那些热热闹闹的过程。孟欣觉得林玉洁更像是借着这种热闹在逃避自己的忧伤,也或者,是想在被人追求的过程中验证自己的魅力,林玉洁却否认这一点,她说她是真的想嫁了,只是三番五次的相亲,却遇不上让她心动的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你的心怎么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改弦易辙呢?怦然心动,那是爱情的美妙声音,你还有爱的能力吗?这样兜售商品挑选商品一样的相亲能相来真正的爱情吗?孟欣满腹疑问,但她不想说出来,她不知道这样一针见血的提问能不能勾起林玉洁的伤痛,也没把握能从林玉洁口中得到真诚的答案。 孙然后来又给医院来过电话,打探林玉洁的生死。接电话的人把内容告诉了孟欣,他们猜测孟欣就是那个给孙然打电话的“林玉洁的朋友”。孟欣坚决否认,但她嘱咐同事们:任何人都不要在林玉洁面前提起孙然。 林玉洁居然还记得孟欣说过的晨默,有一天忽然神秘兮兮地问:“你们俩怎么样呀?有戏吗?” 孟欣便叙述了那个让她失眠的新年舞会,四个月都过去了,除了依然在一个版面上默默较量,晨默杳无音信。“有什么戏呀,人家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孟欣自嘲地说。 “也不一定,”林玉洁推心置腹地分析:“有一些人,越是心里面有,越要做出眼睛里无的样子呢。” 林玉洁饱含着人生经验的话如投石入水,在孟欣已经平静的心里搅起了涟漪,孟欣有种茅塞顿开的欣喜。应该是这样吧,孟欣不相信晨默会对自己出色的文笔与出众的容貌视若无睹。一颗心跟着林玉洁的生生死死体验爱情之痛时,孟欣一度感觉到了疲惫,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累了的那种疲惫,有点隐隐的失落和灰心。现在,那个以为可以在心里自生自灭的名字又随着林玉洁不无道理的分析再度浮出水面时,孟欣谨慎而清醒地说:“这不是爱,是关注,是好奇。” 林玉洁说:“我对孙然的爱,就是从关注、好奇开始的。”出事之后,这是孟欣第一次从林玉洁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林玉洁淡淡的语气,似乎说的不是自己锥心泣血的经历而是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这让孟欣觉得她的伤口真的是开始愈合了,至少,不再是汩汩流血。面对这样一个坚强的不再需要她同情的人,孟欣的戒备又开始复苏,口不对心的应道:“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朝夕相处,我们是咫尺天涯。”潜意识里,孟欣还是觉得单恋是很伤自尊的事,至少不像被人追求那样值得炫耀。即便是真的爱他爱到不顾一切,也要表现的矜持一些留一点回旋余地,何况,自己根本就到不了不顾一切的程度。 孟欣决定不露声色地打探一下晨默的基本情况,若是人家心有所属,自己也没必要这样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他,这样的一种牵挂,正好也在收放自如的限度之内。内科李大夫的老公就是一中老师,孟欣决定去找她。 见了李大夫,孟欣正思考着怎样的措词才能弄清虚实又不让人心生疑窦,李大夫一拍脑门,一惊一乍地开了口:“哎呀,孟欣,看见你我才想起来,有个姓陈的老师托我给你带一本书呢。放在我家快二个月了。” 孟欣悲喜交加,天啊,两个月,晨默的书,她给压了两个月。 “我爱人拿回家的时候,女儿想看,原想着她看完了就带给你,谁知道给忘了。”李大夫满怀歉意。 孟欣一言未发。她真的生气了,但是她很有修养地隐忍着,没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气愤,沉默也是一种表达,但她还怕太过明显了让李大夫尴尬,所以她微笑着沉默。 李大夫继续喋喋不休:“是小陈自己写的书,那小子可有才气呢,现在不当老师了,被市政府给要去当秘书了。” 孟欣知道那本书,报纸上介绍过的,晨默的散文集《穿过云层的阳光》。能想着送她一本,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吧?可惜,泥牛入海,二个月了,蒙在鼓里的自己连句谢谢都没对他说。市政府秘书?这么说,文学真的能改变人的命运啊。 在孟欣契而不舍的追索下,记性很差的李大夫终于在第三天下午把书拿给了孟欣。看着有了明显翻动痕迹的书,孟欣很心痛,扉页上还有几个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孟欣小姐雅正。 孟欣终于没有询问晨默的情况。李大夫那种暧昧兮兮的充满疑问的表情让她失去了询问的勇气,晨默的书也让她觉得没有了询问的必要。 林玉洁认真地读过了那本书,对晨默的才华佩服得无体投地。“怪不得你对他这样感冒呢。”她似是恍然大悟地对孟欣说。林玉洁觉得文友间这样一种敬请雅正的交流很正常,如果真的有别的企图,那他干嘛不亲自送来还要随意地托人转交?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如果放在过去,林玉洁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清醒的分析来打击孟欣良好的自我的感觉,但是现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深深感激孟欣救命之恩的林玉洁已经不忍用兜头一盆冷水泼灭孟欣心头的火焰,她觉得那样做过于残忍,所以面对着孟欣期待的目光,她言不由衷地说:“看来这个晨默心里面还是有你的。” 孟欣心里充满了甜蜜,这样一本请她“雅正”的书,即便不能证明他对她的关注像她对他的一样,但至少说明他关注她了呀,林玉洁的分析很对。孟欣决定看完之后给晨默写一封信,一来解释解释为什么会这么长时间对他不理不睬,二来也说说对这本书的评价,免得辜负了人家期待“雅正”的心意。如果他对自己真的有意思,肯定会回信的,如果没那意思,就算文友间正常的交流也未尝不可。冷静的孟欣不是那种能放弃自尊追逐爱情的人,再说了,朦朦胧胧的一点愿望,孟欣不承认那就是爱情。 那晚夜班,孟欣开始动笔。太过热情了怕晨默看轻自己,太过冷淡了又表达不了自己的心意。孟欣埋头在办公桌上与自己叫劲,忽听一个很具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护士小姐,我住院。” 孟欣抬头,惊得把钢笔摔在了地上,居然就是那张梦绕魂牵的脸。孟欣站起来,看着他极其痛苦地手捂右下腹佝偻着身体,张口结舌道:“晨默,你,你怎么了?” 对方有一瞬间的愣怔,看了看她胸前写着名字的卡片,随即苦笑道:“急性阑尾炎,急诊医生说得马上手术,不然会穿孔。” 孟欣捕捉到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心里有点淡淡的苦涩:分明的,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孟欣低头去看他递过来的病历,原来他的真名叫陈玉麟。 孟欣急忙给他安排了单间病房,轻言细语地安慰他:“没事的,你别紧张,阑尾炎是小手术。”见好半天没有第二个人跟过来,孟欣又诧异道:“你的家人呢?没有人陪护你吗?” 陈玉麟愁眉苦脸道:“我哥哥出差,父母放暑假出去探亲旅游。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这会儿下班了,同事和朋友都联系不上。” 陈玉麟又说:“还好遇见了你,看见你,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如此亲昵的语气,让孟欣有点心悸,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啊。 孟欣不能想象自己与晨默第二次见面就站在他赤裸的身体前面,左思右想,硬着头皮去求一同值班的王医生替她做术前准备,王医生一脸暧昧地开玩笑:“在医院里只有护患关系,哪有什么男女关系呀?若是朋友,备皮岂不是更能深化你们的关系?” 孟欣气得恨不能去堵王医生的嘴。好在他还知道深浅,没再顺嘴咧咧出更加不堪的话来亵渎他们的关系。外科的男医生,个个都是职业流氓,孟欣早就领教过他们与已婚护士满嘴生殖器地开玩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才不会给他送话柄呢。 术前准备做好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由于独自就医,无人在陈玉麟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陈玉麟痛苦地蜷在床上,一双没了神采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孟欣,有气无力道:“今晚能遇上你,就是我的幸运。你肯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革命同志被发炎的阑尾折磨得奄奄一息吧?” 孟欣被他油嘴滑舌的一番请求逗得忍俊不禁,难得他在极端的痛苦中还十分男子汉地保持了这种幽默,可是,以他们这种实际上还很陌生的关系,怎么能担当起签字的重任?万一手术有个什么意外,她如何向他的家人交代? 陈玉麟似是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反正我现在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是今夜把我送上手术台,还是明天把我送进太平间,全凭你了。” 明知他是危言耸听,孟欣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写下了同意手术四个字。孟欣不能看着他痛苦却无动于衷。 把陈玉麟送进手术室之后,孟欣坐在护士站里抚摸着发烫的脸颊发怔: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 从手术室回来的陈玉麟清醒而平静,孟欣给他测量血压的时候,陈玉麟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握住了孟欣的:“谢谢你孟欣,人在无助中是最脆弱的,我现在感觉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孟欣的手第一次被一个异性这样紧紧握着,耳边是令人心悸的话语,那一双注视着她的眼睛又如此地饱含深情,白纸一张的孟欣如何招架得了这样的缠绵悱侧?慌慌地抽出自己的手,语无伦次道:不用,不用谢。平时轻车熟路的操作变得笨拙而慌乱,将听诊器听筒缠在血压计袖带里,另一端却没有塞进耳朵。陈玉麟发现了她明显的失误,忍着笑没有纠正她,看着她一下下捏着气囊充气又松开气阀,故意问:“多少?”孟欣以为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影响了听力,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依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正常。”她敷衍道。按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的血压应该是没什么变化的,匆匆忙忙拆开袖带落荒而逃的孟欣还以为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窘迫,根本没想到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已经被陈玉麟尽收眼底。望着她娟秀的背影,陈玉麟狡黠地笑了。 坐回护士站的孟欣未及平静一下自己纷乱的心绪,呼叫器又响了。她瞥了一眼红灯的方位,正是陈玉麟的床位号,向着那间病房走去的时候,孟欣一颗心又开始失了节律地怦怦乱跳。 陈玉麟愁眉苦脸地说:“刀口开始疼了,很疼,能不能给我用点止疼药?” 王大夫已经睡下了,孟欣没有叫醒他,按照术后常规给陈玉麟肌肉注射了一支强痛定。拔针的时候,陈玉麟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不用打针,你若能陪着我,就是最好的止疼药。” 孟欣再笨,也听得懂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孟欣脸红耳热,不管她多么想陪在她身边分担他肉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紧张,她都不能忘掉少女应有的矜持,更不能忘掉自己此时不是陈玉麟一个人的护士,孟欣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病区里还有其它患者。”陈玉麟脸上的失望无以复加,孟欣又道:“我会经常过来照顾你的。” 孟欣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经历了护士生涯里最最奇异的一个夜班。做为一个非同寻常的患者,陈玉麟一声微弱的呻吟一个痛苦的表情都牵着她的心隐隐做痛,他那颇含深意的话语又像是呼啸着飞来的石块,准确无误地投进心湖里,搅起了一波又一波幸福的涟漪。孟欣又痛苦又甜蜜地捱过了一个既漫长也短暂的夜晚,早晨交班之后,迫不及待地将林玉洁拦在走廊里,对她耳语道:“昨晚住的那个陈玉麟,就是我对你说的晨默。” “真的呀?”林玉洁惊讶道。孟欣急忙在嘴边竖起了一根食指,鬼鬼祟祟四处睃视,示意她小声点。 孟欣压低声音道:“这真叫天赐良缘哎。我得去瞻仰瞻仰这人什么样。”说着一阵风似地飘进那间病房,装模作样地问了点病史,说了几句注意事项,目光却粘在陈玉麟脸上一顿打量,出来后见孟欣已经在护士站洗手,悄悄对她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孟欣没能满足于这根手指所传达的信息,跟出走廊用目光发出进一步的问询,林玉洁笑道:“你的眼光真的不错,够帅,还挺有男人味儿。要不是你的意中人,说不定我也会爱上他。” 孟欣在她肩上擂了一拳,嗔道:“胡说八道。谁的意中人呀,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其实她心里清楚不仅一撇,连那一捺都是写好的了。 林玉洁显然明白她是欲盖弥彰,撇撇嘴道:“行了,别装了,回寝室偷着乐吧。饭在你床头桌上呢。” 第四章 孟欣没有立即回寝室,她还不忍心将孤零零一个人的陈玉麟扔在病房里不管,也不好意思在同事们众目睽睽之下陪在他身边。问清了他单位的和几个朋友的电话,孟欣回到办公室一顿拨号。片刻之后,一些人先后气喘嘘嘘地赶到护士站询问陈玉麟住哪个房间,孟欣知道有人管他了,换掉白大衣去跟陈玉麟打招呼:“我下班了。”陈玉麟大大方方地向朋友们介绍:“我的朋友孟欣。昨晚幸亏是她值班,不然我连手术都做不上。”大家便纷纷向孟欣点头致意,有人客客气气道:“谢谢你啊。”也有人一脸暧昧地笑:“是普通朋友还是特殊朋友啊?”孟欣红了脸,也顾不得礼貌,赶紧关上门落荒而逃,身后传来陈玉麟的数落:“你们欠揍了是不是,人家一个腼腼腆腆的小护士,哪经得起你们这样起哄。” 孟欣在床上躺了一上午,翻来覆去的也没睡着,闭上眼睛就是昨晚的情形。林玉洁中午回来,第一句话就告诉她:“那个陈玉麟,跟我打听你呢。” 孟欣又开始心动过速:“打听什么?” “想你了,打听你什么时候上班。”林玉洁一脸诡笑:“我看你也是巴不得把白天跟夜班连起来吧?” “瞎说。”孟欣嘴硬。 第二天再上班,陈玉麟身边已经有了单位派来的陪护人。孟欣混在床头交接班的护士群里走进那间病房,例行公事似地问:“怎么样啊?刀口不疼了吧?” 陈玉麟不错眼珠地望着她笑:“不疼了,看见你,就全好了。”孟欣左右四顾,不由心惊肉跳:这个家伙,居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 片刻的愣怔之后,屋里果然爆发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哇塞,有戏哎。”“孟欣姐,原来你还是人家的灵丹妙药啊。” 孟欣回避着陈玉麟的所有处置,一个上午忙忙碌碌地打针送药,唯独不进他的病房,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打趣:“孟欣,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放心吧,你就是做了他的特护,我们也不会有意见。”像是为了证实大家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捂着刀口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陈玉麟每每经过护士站,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探照灯一样在护士们脸上扫来扫去,一望见孟欣,便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 林玉洁说:“你还说他没把你放在眼里呢,这小子弄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分明是在向你示爱呀。” 孟欣当然觉出了陈玉麟火辣辣的眼神与语言所蕴含着的毫不掩饰的热能,当她隐隐期待着的一切以如此始料未及的方式降临时,她既欣喜,又恐惧,孟欣所向往的爱情是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式的,这样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点背离了她的想象。孟欣一直以为自己与晨默心有灵犀,那本请她雅正的散文集虽说迟到了两个月才抵达,她却坚信它是自己与晨默走通心与心的桥梁与纽带。孟欣毫不怀疑以他们各自的生花妙笔和浪漫情怀,绝对可以将爱情的种子从萌芽、出生、成长到含苞欲放直至灿烂盛开的过程演绎得惊心动魄回味无穷。可是,刚刚小心翼翼地建起了桥梁结好了纽带,还未来得及迈出走向对方的第一步,迎头走来的陈玉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敞开了心扉;刚刚有爱情的幼芽破土而出,还没来得及培植、灌溉、呵护,就见那花儿招摇怒放触目惊心,孟欣慌慌的,疑在一个不真实的梦中,又无法抵御那梦的诱惑。陈玉麟高擎一把熊熊燃烧的爱情火炬,很轻易地就点燃了孟欣,烈焰灼灼,孟欣心慌意乱,孟欣头晕目眩。 陈玉麟似是对孟欣的心思了若指掌,他见了孟欣那种笑,绝对是成竹在胸的一种笑。手术后第三天,刀口已经不疼了,肠道排气正常,吃喝不再受限,迅速恢复得生龙活虎的陈玉麟,黄昏时分在走廊里拦住了即将下班的林玉洁。“晚上过来陪我下盘棋吧?”他笑眯眯的,眼睛里的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孟欣有些犹豫,毕竟是在自己的科室,她不想让秘密暴露于同事的眼皮的底下。“再说吧,我有时间就来。”她回答得模棱两可,晚饭后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却没有逃过林玉洁敏锐的目光。林玉洁得知陈玉麟的邀请和孟欣的顾虑,笑得前仰后合,林玉洁说:“你把心思隐藏的再好有什么用,陈玉麟早把你们俩的关系弄得尽人皆知了。你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有啥意思,还不如就趁着他住院的便利,大大方方地谈你的恋爱。” 孟欣听从了林玉洁的劝告,想想她的话也不无道理,恋爱是光明正大的事,何苦又做得偷偷摸摸?孟欣理直气壮地来到科里,冲护士站里的同事笑笑,径直去了陈玉麟的房间。 陪护很有眼色地走了,说是去院子里找病人侃大山。两人相视一笑,也没太太多的客套,摆开了围棋开始厮杀。其实下棋不过是幌子而已,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几着,陈玉麟开始谈天说地,话题竟是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一副学富五车无所不知的架式,孟欣埋头在棋盘上,心思却跟着陈玉麟的声音飞转,明知陈玉麟是在孔雀开屏似地卖弄他的知识,依然满怀着欣喜,她孟欣看中的男人,就应该这样的渊博这样的风趣儿这样的才华横溢! 孟欣热烈地响应着他,随后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向了他们相识的媒介:文学。孟欣说:“你的那本书,李大夫压了两个月才给我。知道吗?你来住院的时候,我正给你写信想谈谈那本书呢。”孟欣说这话的时候,坐在床边的一只矮凳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棋盘,一只手搭在床边,一只手调动着棋子,她以为陈玉麟一定会接着询问她对书的看法,那样她就顺水推舟地说出她对他的欣赏敬佩与仰慕,但是没有,倚着叠起来的被褥半坐半卧的陈玉麟一只手运棋,另一只手像是不经意地盖住了孟欣搭在床上的那只手,无比温柔地吐出了让她如雷贯耳的几个字:“知道吗?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你了。” 孟欣的心狂跳着,既想抽出如遭电击般僵在陈玉麟手心里的那只手,又想时间就停留在这温馨而美妙的一刻。她的手扭怩着动了一下,陈玉麟却没有挪走自己的手,反而毫不犹豫地加大了扣住她的力量。孟欣慌慌地垂下眼睑,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温暖的手心叠在自己的手背上,算是响应了他的表白。 陈玉麟的目光从孟欣红得像朵花似的脸上移开,落到了他们共同经营的那盘棋上,“孟欣,你输了呀。”他笑着叫道。 陈玉麟住院住了八天,从那一晚开始,白日里他们以护士和患者的身份在走廊在病房在护士站附近刻意制造着仿佛是不经意的相遇,以相视一笑传递心中的柔情蜜意,夜幕降临时,就在那窄窄的病床上铺开棋局。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清楚醉翁之意不在棋,围棋不过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极佳的道具。借着围棋的掩护,陈玉麟可以很自然地用一只手扣住孟欣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在孟欣输棋时充满温情地无限爱怜地刮一下她翘翘的美丽的小鼻头。孟欣被他带着电流的两只手弄得一阵阵心如鹿撞,而她的目光只有躲开陈玉麟火辣辣的注视停留在棋盘上时,才能够平静地叙述曾经的思慕与暗恋,客观地评价某一篇引起她心灵震动的他的诗歌或散文,也只有籍着棋子的掩护,她才可以在悔棋、耍赖、痴笑、佯怒的过程中将女孩的娇憨和嗔癫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示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棋下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经历漫长的时间,孟欣很满意陈玉麟第一次约会她时使用了这种充满智能的创意,在棋盘上,他们不是厮杀,简直就是在缠绵。 陈玉麟临出院的前一晚又是孟欣的夜班,无论孟欣多么想呆在那间病房里陪着陈玉麟,却不能不坚守自己的岗位。陈玉麟几次三番地蹭到护士站赖在孟欣身边的座位上不肯走开,最后是孟欣佯装生气,又答应等到晚查房之后病区安静了就去房间里看他,才支走了恋恋不舍的陈玉麟。护士站是个半开放的空间,走廊里来来去去的患者和家属们经过时都下意识地向里瞥上一眼,孟欣不愿意给人留下上班时谈恋爱的印象。 没有重病人,病区安静无事,再安静,孟欣也克制着自己决不离开护士站去陪陈玉麟玩那种隐藏在黑白棋子间的爱情游戏。查房之后,走进那间磁石一样吸引着她的病房,一是例行公事,二是假公济私看一眼让她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孟欣没有想到自己刚刚推门而入,就被听到她脚步声潜伏在门边的陈玉麟紧紧拥抱住了。伏在陈玉麟宽厚的胸前,孟欣的心脏也随着他激烈的心跳乱了节律,惊惧之中,孟欣下意识地挣扎,陈玉麟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低下头吻住了孟欣。 孟欣一阵眩晕。曾经在心底向往过这样一个情深意浓的时刻,却没有想到它会猝不及防地突然来临,毫无接吻经验的孟欣在那充满激情的吮吸中颤悚、惊悸,却紧闭着嘴唇不知该做怎样的响应,头上的燕帽随着身体的后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孟欣迅速从沉醉里惊醒:天啊,我是上班啊。她再次扭动着身体,将自己的抗议传达给陈玉麟,陈玉麟结束了他的热吻,却依然搂着孟欣,凑在她的耳边,温情脉脉地表白道:“孟欣,我爱你,爱你爱得要疯掉了。” 孟欣的耳廓感觉到了陈玉麟呼出的丝丝热气,痒痒的一直痒到心里,那样一种让人无法抵御的声音,无疑于美妙的天籁,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了。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真的就想时光永远停滞吧,孟欣呻吟似地响应了一句:“我也爱你”,便挣开他双手的环抱,逃也似地开门而去。 坐进护士站,孟欣呆呆地抚摸着自己发烫的面颊,好一阵不能思想。直到一颗心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的节律,才如梦方醒地问自己:是不是太快了?从上一次值夜班到现在,时间不过刚刚过去了七天,我竟然就……失去了初吻? 可是,我们相互心仪已久,不是吗?从读到他第一篇文章起,那个独特的笔名就扎根在心里了,尽管陈玉麟只字不提有关报纸的一切,她仍然知道她在他心里的份量也是因文字而来,他说过从见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那么仅仅追溯到新年联欢会,也已经有半年之久了,不是吗?那个平淡如常却又惊魂动魄的夜晚,心中燃烧着熊熊爱火的孟欣呆坐在护士站里回想着这火焰从星星点点到迅速燎原的整个过程,既为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寻到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又觉得一切不真实得像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中。此刻,孟欣最想向林玉洁倾诉这种奇异的感觉,想知道她当初经历过怎样的惊惧、陶醉抑或是别的什么,孟欣十分后悔自己在仓促的怀着罪恶感的阅读中没有对那本详细记录了爱情感受的日记进行过细致的研究,以致于无从比照自己的爱情里出现这种令人脸红耳热的镜头是不是为时过早。恍恍惚惚的孟欣急需一个朋友分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再给予她一些人生启蒙式的帮助。可是,当早晨第一个来上班的林玉洁穿著洁白的大衣面带自信的微笑走进护士站时,孟欣忽然就打消了向她倾诉的念头。既然林玉洁只是在那本隐秘的爱情日记里倾诉了初恋的点点滴滴,从未向自己透露过一丝一毫的细枝末节,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对她毫无保留呢? 林玉洁心无城府地向着陈玉麟病房的方向努了努嘴,悄声问道:“怎么样?会不会是执手相看泪眼?” 孟欣仅仅回了她一个含意不明的微笑。被吻过的嘴唇上似乎还保留着热辣辣的奇异感觉,她盯着林玉洁红润的唇心神恍惚,努力地想在那上面找出被吻过的痕迹。可是,怎么会有痕迹呢?所有的痕迹都在心底,就像她,心里有再大的惊涛骇浪,一滴水都溅不到别人身上。 林玉洁夸张地摸了摸孟欣的额头:“没发烧吧?”她调侃地问。 孟欣感觉像是被人窥破了心思,略略有些窘迫。亲昵地打掉林玉洁的手,掩饰地说:“你才发烧呢。” 林玉洁一语双关地笑道:“我都发过烧了。所以我知道你现在这状态就是发烧呢。” 出院之后的陈玉麟频繁地出没于孟欣和林玉洁的寝室,他咚咚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的时候,翘首以待的孟欣自是心花怒放,林玉洁心里则是万般无奈,她常常伴着一声长叹来向孟欣传递信息:“唉,你那位白马王子又来了。”孟欣只是笑而不言,却下意识地笑出了一脸谄媚,人家林玉洁每一次都善解人意地回避出去,整晚整晚地到处流浪,找各科那些值班的姐妹们闲聊打发时间,孟欣心里不能不充满感激也充满歉意。陈玉麟则常常在林玉洁出门前抱拳笑道:“谢了,谢了啊。”有一回林玉洁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走,急得抓耳挠腮的陈玉麟便调侃道:“你现在给我们创造点条件,我早日把孟欣娶走了,你再谈恋爱不就有条件了吗?”林玉洁才不允许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呢:“你以为孟欣走了我就能独占一室?新来的室友能不能给我创造条件还不一定呢,像我这样好心的有几个呀?”陈玉麟赶紧飘扬她:“那是那是,不过好心有好报呀,你现在这样替我们着想,将来保证有人替你着想的。”陈玉麟油嘴滑舌地送走了林玉洁,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美好的条件,无比温柔地将孟欣搂在怀里爱抚着,亲一阵说一阵,孟欣便被那缕缕激情和绵绵情话弄得心旌摇曳魂不守舍。恋爱就是皮肤的饥渴,年轻的孟欣尚总结不出如此深刻的道理,但他们身体力行不遗余力地诠释了这句话。有了第一次的拥抱热吻之后,这便成了他们每一次见面的必修功课,感情在耳鬓厮磨中迅速升温了,他们日甚一日地如胶似漆,但孟欣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无论陈玉麟如何寸土必争地渴望她的身体,也无论她自己的青春热血怎样如野马驰骋草原般在体内肆意奔腾,她都紧紧勒住了理智的缰绳,决不让它越出自己设定的雷池。 陈玉麟曾经在失望中说出了让孟欣非常失望的话:“你太保守了,你根本就不像九十年代的青年。”但是惯会察言观色的他马上又让孟欣从地上飘到了天上:“你越这样我越爱你,你是最最纯洁的天使,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真的。” 孟欣在无言中体验着欲望的潮涨潮落,却为自己的坚守无比骄傲。即便是没有林玉洁做前车之鉴,她也会将自己留到新婚之夜再完整地交付出去,她理想中的爱情,就应该是这般的纯洁诗意,不染纤尘。如今这种没有节制的肌肤之亲其实已经超出了她对爱情的想象,期待中的谈诗论赋琴瑟合鸣的场景几乎就没有出现过,陈玉麟只是含含乎乎地赞扬了她的聪慧和才华,甚至都不想听孟欣对他的文章的评价,“那有什么呀?不过是连起来几百几千个中国字而已。”陈孟欣喜欢他的谦虚,喜欢他举手投足间的男子气,更喜欢他看她的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但是孟欣隐隐地后悔没有拒绝他第一次的亲昵,孟欣认为是自己的一时意乱情迷加快了爱情的进程,使得他们的相处既缺少了诗情画意又有些暧昧兮兮。 每一次见面,孟欣既渴望着陈玉麟温柔的爱抚,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的迷失,既沉醉于柔情蜜意之中,又失望于身体的热情多于心灵的沟通,孟欣很想知道林玉洁当初的恋爱是不是这种情况,但既怕勾起她心底的伤痛,又怕她会笑话自己,迟迟无法开口。倒是林玉洁,有几次直言不讳地问她:“他怎么总是来这找你,不带你去他的家里呢?”林玉洁特别的解释道:“别多心啊,我不是怕给你们腾地方,我只是奇怪,以你们的热恋的情形,应该不怕在家里公开恋情了啊。” 林玉洁的话引起了孟欣的深思,孟欣已经知道陈玉麟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中学校长,母亲就在那所中学里教语文,还有一个哥哥,也在机关工作。这样的家庭一般不会有什么门弟之见吧?难道会因为自己出身于农村将她拒之门外?孟欣将自己的疑惑讲给陈玉麟的时候,他爱怜地拍了拍孟欣的头:“你这颗脑袋真是聪明大发了,瞎想什么呀,父母得知我女朋友是个会写锦绣文章的白衣天使,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催我领你回家呢。等哪天方便,我就带你回去。” 哪天呢,孟欣没好意思问。孟欣有些矜持地想我又不是愁嫁的丑女子,这么上赶着要见未来公婆干什么呢,心里却隐隐的有些不是滋味。 第五章 隔了几天,政府的陈副市长在下乡途中遭遇车祸受了点轻伤住进高级病房,一大帮人前呼后拥,陈玉麟做为秘书当然是不离左右的。孟欣那天值护理班,负责接新病人,按常规去量血压测脉搏填写住院病历的时候,陈玉麟见了她居然还怔了一下,然后只是微微地点点头笑了一笑,神情特别的陌生,给孟欣的直觉就是他害怕同事们知道他与她的关系,既然这样,孟欣便装做不认识他没做任何反应,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为什么会羞于将她介绍给领导和同事呢?回到护士站的孟欣百思不得其解,变得郁郁寡欢心事重重,随后的处置,孟欣特意请别的护士代劳,没再迈进那间病房,同事回来就神秘兮兮地嘲笑她:“原来是小对象大驾光临啊。这个时候不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还向后躲,真是不会来事。”孟欣苦笑一下,心说人家不稀罕我表现,我又何苦来哉?偏在这时,陈玉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约孟欣晚上去看电影。孟欣心里正没好气,又奇怪他会这么快就回到了办公室,居然还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口气很冲地回绝道:“不去。”便撂了电话,再回身,不由目瞪口呆:陈玉麟正笑咪咪地望着她呢,语气亲切地说:“陈市长扎针的手肿了起来,麻烦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孟欣看着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孟欣,你不认识我了?我听小麟说你呢。”孟欣听到了让她如雷贯耳的声音。 “晨默?”她试着叫道,心里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 “我的真名叫陈玉麒,小麟没对你说起过?”并肩在走廊里向病房走去的时候,孟欣没再说一句话,却清楚了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当初的阑尾炎患者陈玉麟将错就错,冒充晨默与她谈情说爱。却原来晨默是他的双胞胎哥哥。 面对孟欣的指责,陈玉麟近乎无赖地解释道:“都是因为爱你呀,谁让我对你一见钟情呢?我知道哥哥没有女朋友,才敢向你表达爱情。我从没有说过我就是晨默呀。” 孟欣躺在床上不发一言,默默地流泪。陈玉麟心疼地去搂他,被她甩开了。 陈玉麟可怜兮兮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向你道歉,你就不能原谅我因为爱而犯的错误吗?” 爱确实是个美好的借口,但孟欣真的无法原谅他凭着一张与哥哥一模一样的面孔掠夺自己的爱情。面孔仅仅是人的一张画皮而已,内里的完全可以大相径庭。他陈玉麟竟然连初中都没有毕业,靠着中学校长父亲伪造的高中毕业证混进部队,复员后分进市政府给市长开车。泪眼朦胧的孟欣听着他诚惶诚恐地交代自己的真实状况时,不由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陈玉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他知道此刻的孟欣是多么反感“爱”这个字眼,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可耻的阴谋。 “你是不是想等到完全得到我时再说出真相?”孟欣尖刻地问。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坚守,这种坚守使她尚有力气挣脱陷阱而不致于像被套牢的猎物般任人宰割。陈玉麟没有否认自己昭然若揭的企图,但也没有坦然承认,他的回答却是振聋发聩的。他说:“我哥哥不爱你,爱你的是我。”他还说:“我不过是因为贪玩少上了几年学而已,但我在社会上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我的书呆子哥哥。我哥优秀,我更出色。”说完这些,陈玉麟不再像一个爱情乞丐一样可怜兮兮地恳请孟欣的原谅,而是凛然了神情,扔下意气难平的孟欣扬长而去,门被摔得碰然作响,又震出了孟欣一串愤怒的泪水。 林玉洁回来,见孟欣红肿着双眼,不经意地问:“吵架了?这可是开天劈地头一次呢。”孟欣愤然道:“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吹了。”林玉洁惊奇地听她讲完这个荒唐的故事,呆了半晌,才啧啧称赞道:“陈玉麟真不愧是男人,男子汉嘛,就应该这样敢爱敢追,当机立断。” 孟欣哭笑不得:“简直就是强盗逻辑。我真没想到你还会帮他说话。”林玉洁道:“管他什么逻辑,男人为了爱强盗一点才更显男人本色。只要他是真的爱你,你就原谅他吧。”孟欣愤愤道:“原谅,你说得轻巧,你要是这么被人连蒙带骗地爱了一回,你会轻易原谅他?”林玉洁神色黯然道:“你以为我没被人家蒙骗过?”孟欣见自己勾起了她的伤痛,万分不安,歉意道:“对不起玉洁。”林玉洁叹了一口气:“你与我不是一样的。我看得出陈玉麟是真的爱你,将错就错又有什么不好?何况,你与陈玉麒之间并没有爱的承诺,你怎么知道他也爱你?就算他爱你,他会跟弟弟横刀夺爱吗?” 孟欣心乱如麻,陷进了万分痛苦的境地。像当初失恋的林玉洁一样食不甘味,寝难安眠。与陈玉麟的交往中的点点滴滴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甜蜜与幸福还在心间,却搀进了难以名状的苦涩。爱情的种子本来是为陈玉麒播下的,它经历了那么漫长的等待刚刚破土萌芽,便被陈玉麟悄悄移栽到另一块土壤里,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生长,蒙在鼓里的孟欣还幸福地期待着它开花结果,却猛然间发现了长错了地方。是连根拔掉还是顺其自然? 拔掉也是痛,长着也是痛,孟欣恨透了那个悄悄移花接木的人。 孟欣在分手和原谅陈玉麟的两个选择间反复权衡,最终还是原谅了陈玉麟。最初的震惊与愤怒过后,孟欣睁眼闭眼都是陈玉麟的好,他的幽默诙谐,他的机智聪慧,他对她的呵护与体贴、他温情脉脉的缠绵与亲热,如影随形地跟定了孟欣,让她在痛苦中强烈地思念着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孟欣不得不承认,假冒的晨默实际上早已经取代了真正的晨默,那个曾经悄然潜伏于心中的人,不过也就是一个名字一种形象几篇令她五体投地的文章而已,真正牵魂摄魄地占据了整个心灵的,还是这个假冒的晨默真正的陈玉麟,孟欣耿耿于怀的其实只是他不那么光采地使用了侵占的手段而已,“你管他用什么手段呢,你看他的目的,只要为了爱,只要他真正地对你好,用了手段又有什么关系?男人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林玉洁的劝导先前还那么刺耳,但是随着她对消声匿迹的陈玉麟越来越强烈的牵挂与思念,随着她对这段猝不及防地降临的感情的痛苦反思,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观已经轰然瓦解了,在林玉洁面前,她已经没有了对陈玉麟言词激烈的讨伐与痛斥,反而不断地追忆起相处时的恩爱与甜蜜。林玉洁狡黠地笑了,她是过来人,焉能不懂一个恋爱中人患得患失的心态?林玉洁悄悄地往陈玉麟的单位拨了个电话:“这会儿你来吧,我保证你们会破镜重圆。”犹如热锅中蚂蚁一样煎熬了一个月的陈玉麟满怀感激地谢过自己安插在心上人身边的眼线,又上演了一场苦肉计,他跑到政府的卫生所内以腹泻为名挂了一瓶生理盐水,然后用卫生所的电话追到孟欣,可怜兮兮地说:“孟欣,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挺不住了,我病了,现在在单位打点滴呢。”孟欣一言未发地撂了电话,却再也坐不住了,气喘喘嘘嘘地赶到陈玉麟身边,见他果然一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模样,连个幽怨的眼神都忘了给他,先自红了眼圈,潸然泪下。感动万分的陈玉麟用那只没有扎针的右手将孟欣揽在怀里,什么也没说,万言千语都做了无声的表达。 林玉洁重又回到了晚饭后到睡觉前到处流浪的日子,室友的善解人意让孟欣无比的感激又万分的不安,孟欣开玩笑说玉洁你也找个男朋友吧,你可别等到我出嫁以后再谈恋爱啊,那样我就无法报答你了。林玉洁笑言:“那你就欠着我吧,我就是现在谈恋爱也不会像你们一样粘乎乎腻在寝室里,我还是给你让地方。”孟欣依然笑着,心里面却有些不屑:装什么冰清玉洁啊,我就是腻在寝室里也把握好了分寸,没像你一样谈恋爱就失身。浑然不觉的陈玉麟在林玉洁走后用征询的口气问:“我想把林大夫介绍给哥哥做女朋友,你看怎样?”孟欣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轻哼:“她可不配。”却不说是为什么。陈玉麟不解地望着孟欣,莫名其妙道:“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她可是在我面前没少飘你呢。”孟欣说:“好朋友是指我们的关系,关系再好,也不能妨碍对彼此做客观的评价吧?再说,我也没说她不好呀。”陈玉麟道:“搞不懂你们。” 陈玉麟去掉了“晨默”的伪装之后,心上的重担随之卸落。无比轻松地对孟欣叙述着童年、少年、青年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他妙语连珠的叙述里当然会不时出现另一个人,就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哥哥,聚精会神的孟欣发觉自己更关注有关陈玉麒的一切,隐隐地有些自责,她不时地把话题往陈玉麟独自一个人的经历上引,他的军营生活,他现在的工作,孟欣发现陈玉麟其实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当兵三年,凭着一副伶牙利齿与首长们拉关系套近乎,竟然从最初的炊事班里跳出来,做通讯兵、做文书、做小车司机地一路跳槽,并且获得了考军校的机会,只可惜文化功底太差,名落孙山,但是他若愿意,还能转成志愿兵。现在,给市长把着方向盘,就能把哥哥带出校园,带进市政府,做成了陈副市长的秘书。陈玉麟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负,他说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摆平孟欣他们的院长,给孟欣找个轻松的岗位。“别说你还有这么厉害的笔头子,就算你除了打针送药什么都不会,我也不能让你辛辛苦苦地做一辈子护士。”陈玉麟拥住孟欣,无限疼惜地说。孟欣心里是暖乎乎的,但她断然否决道:“你千万不要为我走后门,我也不愿做一辈子护士,但我要凭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出来。” 孟欣其实很反感这类溜须拍马夸夸其谈的人,孟欣觉得这样的男人有失沉稳,也有失做人的气节,但孟欣又摆脱不了陈玉麟对她的吸引,他英气勃勃的男人气息,他温情脉脉的呵护体贴,他的让人心荡神摇的绵绵情话。孟欣有时会盯着他英俊的脸走神,孟欣想的是:如果换了陈玉麒,她的恋爱会是什么样?孟欣觉得自己很无耻,恋着弟弟,又想着哥哥,如此的心猿意马,岂是孟欣的品格? 孟欣有时会很不自信地向林玉洁求证陈玉麟的人品,孟欣说:“你对陈玉麟的印象怎样?”林玉洁笑言:“很好呀,模样英俊,人又会来事儿,真的不错。”孟欣觉得她回答得有点虚与委蛇,进一步诱导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些油滑?”林玉洁道:“油滑算什么缺点?八面玲珑是做人的本事,男人太老实了,指什么在外面混?难道你想找个榆木疙瘩?”孟欣不太认同林玉洁的观点,她还是比较喜欢深沉一点的男人,但是她知道人无完人,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缺点,总的来说,陈玉麟是一个容易讨得别人喜欢的人,科里认识他的姐妹们都在羡慕她,缺憾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点点。 陈玉麟几次想带孟欣回家,都被孟欣婉拒了。孟欣说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拜见他的父母大人。孟欣其实更怕见到陈玉麒,无论她与陈玉麟的相处多么的情深意重水乳交融,陈玉麒都像个幽灵一样潜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时不时牵引得一颗心隐隐作痛。孟欣真的不知道能否在走进陈家的时候,若无其事笑意盈盈地叫他一声大哥,想起那次拆穿西洋镜的医院偶遇,陈玉麒那种语气亲切神态自然的作派,其实已很具大哥风范,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孟欣会无端地产生一丝莫名的伤感。孟欣想等到自己心海无波的时候再走进陈家也不迟。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日早晨,林玉洁值夜班尚未回寝,孟欣还赖在被窝里,陈玉麟便来敲门。他来接孟欣去自己家,用的是不由分说的口气:“我大哥今天带女朋友回家,我爸妈要我务必也带你回去。” “你大哥?”孟欣从睡眼惺松的状态迅速清醒:“他什么时候处的女朋友?是做什么的?”陈玉麟一脸无知的笑:“谁知道啊,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说,说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孟欣爬起来梳妆打扮,陈家已然摆好了迎接二位准儿媳做客的架式,再说不去,不仅仅是扫兴,简直就是不识抬举。浅意识里,孟欣也想一睹陈玉麟女友的风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赢得这样一个妙笔生花的晨默呢?——除了妙笔生花,她对晨默,还真的没有太多的了解。 下班回来的林玉洁看着对镜梳妆的孟欣,一脸诡秘的笑:“是要去拜见未来的公婆吧?” 孟欣说:“正好你回来了,把你的化妆盒借我用用。”孟欣一向喜欢的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平时只用儿童护肤霜,打开林玉洁的化妆盒都分不清哪是眼影哪是腮红哪是唇彩,林玉洁一一指点着她抹到脸上,孟欣对镜打量,又嫌化妆的痕迹过浓,用水洗掉了再坐镜前,陈玉麟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嘻皮笑脸地调侃:“不用这么隆重出场吧?等我娶你的那天,再这样精心描画也不迟呀。”林玉洁笑:“隆重出场是应该的,也让你爸妈瞧瞧,他们没过门的二儿媳是多么的光彩照人。”陈玉麟道:“今天还有大儿媳也一道登门呢,我哥也带对象回家。”林玉洁说:“那更该好好打扮呀,两朵花还要争奇斗艳呢,何况是两个人?”孟欣听了这话,忽然像被人窥破了心机般老大的不舒服,索性再洗一次脸,连护肤霜都没抹,穿了套牛仔装,素面朝天地出了门。林玉洁在她身后对陈玉麟吐了吐舌头,陈玉麟默契地回了她一个鬼脸,然后亦步亦趋地去撵孟欣,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孟欣一脸的阳光:“生什么气呀?我是真的不习惯化妆呢。”孟欣不愿在男友面前表现得斤斤计较小鸡肚肠,心里却很是愤愤,在她看来,林玉洁分明是见不得她有好心情,每每在她得意洋洋或是兴奋无比的时刻,总是笑里藏刀阴阳怪气,假作无心实则有意地败坏她兴致。 更大的震惊还在后面。孟欣在陈家见到的未来的妯娌,居然就是林玉洁。当晚到一步的林玉洁与陈玉麒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接受陈家父母以及陈玉麟孟欣的热烈欢迎时,孟欣一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陈玉麟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天啊,林大夫,是你?我以后要叫你嫂子了?”孟欣的笑容僵在脸上,只用眼睛向室友发出了无声的问询。 林玉洁痛痛快快地接招:“这可不怪我,我早想告诉你们了,是你哥哥让我保密。他就想等这样的一天看看你们俩吃惊的样子呢。”陈玉麒的目光迅速从孟欣脸上掠过,停在了弟弟脸上:“是啊是啊,是我不让她说。”陈父陈母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们认识?”林玉洁亲热地挽起了孟欣的一只手臂:“岂止是认识?我和孟欣从小就是要好的同学,只是中间一段她读卫校我读大学才分开了,现在我们同科室同寝室,天天在一起。她和小麟的事,我在中间没少帮忙呢,是不是小麟?”孟欣被动地被人家挽着胳膊,又听着她肉麻兮兮地夸大他们的友谊、突出她高人一等的学历、很适应角色地去掉陈玉麟的姓氏,心里的别扭真是无以复加,但是她还得很配合地做出一副高兴的神色,浅笑盈盈,一遍遍在心底告诫自己:自从把她从死亡线上抢回来之后,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能寻到幸福的爱情吗? 没待陈玉麟回答,陈家二老脸上笑开了花,陈母说:“哎呀,那可太好了,你们俩关系这样好,以后亲上加亲,会更好的。干脆你们同一天结婚吧,我两个儿子去同一个地方迎娶新娘,也是一段佳话呢。”陈玉麒只是笑,陈玉麟却欢呼道:“好啊好啊,那可真是双喜临门,锦上添花。”孟欣看了林玉洁一眼,林玉洁依然满脸的笑意,一套显然是新买的米色西服套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丰满的曲线,刻意而又不露痕迹的描画使得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粉白的娃娃脸流光溢彩。不禁有些愤愤:你冷嘲热讽地气走了我,原来是为了自己留在寝室梳洗打扮。争奇斗妍吧,你这诡计多端的花儿,再美艳,也是被人玷污过的,你根本就配不上陈玉麒。陈玉麒不像弟弟那样粘粘乎乎如影随形地粘着女朋友,摸摸脸牵牵手地肆无忌惮,他与林玉洁似乎地刻意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知是两人的相处没达到那种缠缠绵绵的程度,还是他天性里就是这样不露声色地沉稳。孟欣很烦陈玉麟这种不分时间场合的小动作,不时地躲着他的手和眼睛,心里更加欣赏陈玉麒的稳重。很想像陈玉麟一样自然地叫他一声哥哥,却无论如何吐不出那个字。陈玉麒好象没有过多地关注孟欣,饭桌上,他只与孟欣说了一句话,是问她最近写没写文章,孟欣很惭愧地说没写。时间都给了陈玉麟,没功夫动笔,但是孟欣一直是关注着报纸上晨默这个名字的,守着林玉洁,她没有说。孟欣万分懊恼曾经与林玉洁说起过自己隐秘的心事,她曾经暗恋的人爱上了林玉洁,怎么想怎么觉得意气难平。孟欣艰难地让一张脸浮出若无其事的笑意,心里的却波涛汹涌,怎么也无法平息,便木木的说不出与这喜气洋洋的气氛相适应的话。陈玉麟嘴不闲着,刨根问底的探究哥哥的恋爱经过,陈玉麒只是笑,林玉洁却大大方方做答:“我们可比不上你是自由恋爱,媒人介绍我们通过相亲认识的,老土呢。”林玉洁又说:“我和你哥哥刚见面的时候,全靠说你和孟欣的事儿来缓解不认不识的尴尬,还得谢谢你们呢。”林玉洁又进一步解释道:“相亲回来,我都忍不住想告诉孟欣了,那会儿孟欣正心烦意乱的,你哥又不让我说,就一直保密了。” 孟欣心里稍稍有些释然,原来以为他们是通过陈副市长住院那次一见钟情呢,原来不是。陈副市长这种级别的人,也轮不到林玉洁这样低年资医生来管,她与整日陪在病房里的陈玉麒的确也没机会碰面。孟欣笑笑的,与热情地给她夹菜的陈家父母客客气气地推来让去,不参与他们的对话,陈玉麟继续开着未来嫂子的玩笑:“哥你知道她与孟欣住一起怎么也不向我打听打听她的人品性格什么的?”林玉洁果然很机敏:“怎么,还想说说我的坏话呀?可惜你哥哥没给你机会。”陈玉麟坏坏地调侃:“别高兴太早啊,现在我说点什么也不晚。”陈玉麒憨憨地笑:“还用问?介绍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会骗我。我自己有眼睛,还用听你胡言乱语?”陈母用筷子敲了一下小儿子的碗:“别没正形啊,怎么没大没小的。”陈父却道:“我看这两孩子与女朋友的性格还真是互补的,麒儿寡言,玉洁爽朗;麟儿疯癫,孟欣文静,取长补短的,真不错。”陈母注视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准儿媳,笑得合不拢嘴。陈玉麟滔滔不绝地东拉西扯,林玉洁随声附和,陈玉麒会心地笑,孟欣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吝啬脸上那点愉快的神情,气氛热烈而融洽。饭后,两个女孩懂事地跟进厨房,陈母忙把她们推出来,嘴上说道:“第一次来还是客人嘛,干活的日子在后面呢,你们年轻人一块聊聊天。这有我和你陈叔叔呢。”两人便退出来坐到客厅里,孟欣见茶几上还遗落着几个酒杯,便拿起来往厨房送,走到门口,听得陈母正在跟丈夫评价她们俩:“我看小麒的对象不错,学历高,职业好,人还侃快,长得也大大方方的漂亮。小麟的那位长得也不错,可是瞅着挺闷的,跟他不相配。”陈父说:“我看都不错,你没听小麒说孟欣是个挺有才华的女孩儿吗?配咱家小麟绰绰有余。可能是第一次来有点拘束吧,也不见得就寡言。”听得心绪大乱的孟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陈玉麟远远地站在客厅问她怎么了,才故意挪动脚步高声说道:“我把这几个杯子送厨房去。”里面立时没了声音。 回到客厅,孟欣一直心不在焉。她很后悔没有早些在陈玉麟邀请时走进陈家,先入为主,总也不至于被林玉洁给比下去。走着瞧吧,孟欣有些愤愤地想:日子长着呢,谁是什么样的人,早晚有见分晓的时候。孟欣还在一个痛苦的抉择中徘徊着:关于林玉洁的失身,是不是告诉陈玉麟,暗示给陈玉麒呢?那样优秀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娶一个不纯洁的女人? 晚上,孟欣比林玉洁晚一步回到寝室,两对年轻人是以看电影为名走出陈家的,出得门来,孟欣立即反悔不去看电影,她不愿意与林玉洁一起分享这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不愿看到她那张洋溢着满足与欢欣的脸。孟欣拽着略觉扫兴的陈玉麟去了舞厅,跳了一晚上的交谊舞,再回寝室,林玉洁已经躺在床上了,陈玉麟将未婚妻送到门口,临走时还招呼了一声“嫂子拜拜。”,林玉洁居然就笑着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孟欣冷着一张脸进进出出地洗脸洗脚,一言未发,林玉洁也不理她。直到孟欣也躺在床上,媳了灯的黑暗里,林玉洁才幽幽地问:“不高兴?因为我与陈玉麒恋爱了不高兴,还是因为我没有早些告诉你?” 孟欣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开门见山,有点措手不及。急忙掩饰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跳舞跳累了,不愿意说话。” 林玉洁推心置腹道:“我没早些告诉你,除了陈玉麒想让你们惊喜的原因外,真的是怕你们的意见左右陈玉麒对我的看法。孙然之后,我见了那末多人,还真的就陈玉麒能让我动心。”林玉洁又说:“现在我已经将自己的感情经历全部讲给他了,他不计较过去的一切,我也松了口气。” 孟欣听出她话里隐含着的意思了,原来陈玉麒已经知道并包容了一切,她已经不怕别人从中再说什么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呀。孟欣心里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却言不由衷道:“是你自己多心了,我会在中间搬弄是非?我会不愿意好朋友得到美好的爱情?” 林玉洁说:“感情是个很微妙的东西,你怎么想我都能理解……”,孟欣立即严肃地打断她道:“我和他之间什么感情纠葛也没发生过,对他的好感当然有,到现在也是好感。我不会恋着弟弟又爱着哥哥的。你放心。”林玉洁发出嗤的一笑:“我怎么会那样想你?真是的。”孟欣没再理她,闷闷地失眠了好久,总算迷迷糊糊睡了。 隔了几天,是两兄弟的生日,陈母自然又在家里准备了团圆宴。孟欣没与林玉洁沟通买礼物的事,悄悄到“石头记”给陈玉麟买了一块挂在胸前的玉制锁饰,意在锁住他的心。林玉洁买的是两套李宁牌休闲装,送了两兄弟一人一套。陈玉麟背着人给了孟欣一个热烈的长吻,又在人前兴高采烈地地换上了那套衣服以示对“嫂子”的尊重,陈父陈母笑盈盈忙碌着,似是并没对儿子们收到的礼物给予过多的关注,但是孟欣已经从陈母的表情与语气中察觉出她对林玉洁的格外欣赏与疼爱了,明显的,林玉洁出手的大气与处事的周全远在心无城府的孟欣之上,孟欣再一次在陈家的客厅里体验到了难以言说的苦涩,孟欣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也可以送陈玉麒一份生日礼物。她认为那是林玉洁的专利。现在她万分懊恼于自己思维的狭隘。 两次登门之后,林玉洁和孟欣出入陈家已是十分随便和自然的事情,他们的恋爱打破了以往陈玉麟总是腻在孟欣的寝室、陈玉麒约出林玉洁去外面游荡的固定模式,即便是恋爱的对象不在,林玉洁和孟欣也经常会在休息或者上下夜班的时候走进陈家,比赛似的帮着陈母做些洗衣、收拾房间的家务,有时她们是相约着一块去,有时是单独行动。 这天中午林玉洁值班,下夜班的孟欣百无聊赖,便去找陈玉麟,陈家离医院也就两站地的距离,来来去去的很方便。来开门的陈母见是孟欣,悄声问她是否吃过了午饭,孟欣说吃过了,陈母便朝两个儿子的房间努了努嘴,会心地笑道:“去吧。” 陈家哥俩并排躺在双人床上午睡,这天恰好穿了林玉洁买给他们的同样的运动装,孟欣便有些发懵,有点搞不清哪是哥哥哪是弟弟。俩兄弟虽然长得一模一样,让外人眼花缭乱,但处得长了,孟欣和林玉洁还是分得清谁是谁的,不光从服装的差异上分,两人的神情与气质总还有一点细微的差别。但是现在他们都在熟睡中, 第六章 陈家二老专程去了一趟林玉洁和孟欣共同的故乡,在那个小县城里,他们分别拜见了两家亲家,关于儿子们结婚成家诸多方面的安排得到了儿媳娘家人的满意回应,其实这也就是礼节上必走的程序,之前通过两对恋人的沟通,大人早以对儿女们人生大事的策划心知肚明。 策划实际上都是林家的策划,尽管陈玉麒陈玉麟无数次征求林玉洁和孟欣的意见,但两个人在自己婚姻大事的安排上出奇一致地现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温顺,许多女孩儿恋爱时小鸟依人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般地美好,临到出嫁的一刻却现出了贪得无厌疯狂攫取的本色,以为日后的幸福与此时物质拥有的多少成正比,不惜撕破脸面地从男方家里争取最大的利益。林玉洁和孟欣没有这样做,并非真的清高到丝毫不看重新家的物质建设,她们暗暗希望的是另一个人能对共同的婆家提出更高更严的要求,以陈家父母对两个儿子的一视同仁和婚礼的同时举行,他们给予两个小家的一切必将是一式两份,既得了贤雅的名声又能坐收渔翁之利是两个准儿媳的共同心愿。但是私下里,她们从来对这个问题三缄其口。忙忙碌碌地为婚礼做着种种准备的时候,她们议论的是去哪里拍婚纱照请哪个礼仪公司主持婚礼这样无关痛痒的事情,对彼此所购衣服的颜色、款式发表着言不由衷的评价时,她们更希望听到的其实是对婆家的付出是否满意,以确定自己能否不动声色便得偿所愿,但是,她们不约而同地对这个问题讳如莫深。 两个准儿媳比赛似地展示着各自的温良恭俭让,乐坏了陈家一对父母,到底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啊,不似文化浅薄的女孩那般世俗。越是这样,他们越觉得不能委屈了人家女孩儿。反正就这么一对视若珍宝的孪生儿子,倾尽所有也要让孩子们的人生大事办得风光和体面。老两口平日小有积蓄,几年前陈父又从去世的父亲手里继承过一笔遗产,足够完成儿子们新家的基本建设。征得儿子儿媳同意之后,他们在自己家相邻商品楼的五层购置了两套门对门的单元房,大小、格局全都一模一样,所选家俱、家用电器甚至锅碗瓢盆也全都一样,绝无厚此薄彼的嫌疑。老两口藏了个心眼,房证没用儿子的名字。 儿子们早已对父母不惜血本的付出感激涕零,哪里还能计较名字的问题。 林玉洁终于没忍住就房子的所属权在林玉洁面前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给儿子的房子写老子的名字,真不知人家肚里藏着啥样的小九九。” 孟欣只从鼻孔发出了一声轻哼,林玉洁不知道她是与自己同仇敌忾地对陈家老人嗤之以鼻,还是对自己的牢骚不屑一顾。再说什么显然也是自找没趣儿,把子弹压上枪膛由孟欣来发射更是痴心妄想,林玉洁心有不甘地住了口。 孟欣也对房子的归属权无比失望,但她更烦的是将与林玉洁做门对门的邻居。像无法对陈玉麟说出让父母把房子给他们一样,她也无法说出不想与林玉洁做邻居的话。一对宝贝儿子,两个相处甚欢的儿媳,陈家二老还在期望着近在咫尺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呢,自己怎么能擅自揭开笼罩着她与孟欣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显露出千疮百孔的友情真相?一墙之隔,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许比这样睁开眼便面对面的相处容易得多吧? 可是,一想起林玉洁与陈玉麒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双入对,孟欣的心还是不由得隐隐作痛。陈玉麒,毕竟是自己朝思暮想过的一个人啊,即便是阴差阳错情怀错寄,一切还没有开始便不得已结束,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如何就便宜了自己都不屑为伍的林玉洁? 林玉洁却对即将与孟欣做邻居表现得兴高采烈,“孟欣,咱俩又是同学又是同事就难得了,如今还要做门对门的妯娌,是不是前世修来的缘份啊?” 孟欣只觉得林玉洁肉麻兮兮的话让她身上冷嗖嗖直起鸡皮疙瘩,但她不动声色地微笑再微笑:“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前世是神瑛侍者和绛珠草,所以林黛玉才以眼泪偿还前世所欠的浇灌之恩,我们呢?我们又是谁和谁?” 林玉洁傻了,她只知道林黛玉和贾宝玉,哪里知道什么神瑛侍者和绛珠草?但她又是何等的聪明,焉能听不出孟欣的含讥带讽?她还孟欣以银铃般悦耳的咯咯笑声:“我们啊,我们肯定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孟欣冷笑,心里暗想:冤家!这倒真是很贴切的啊。 陈家一对双胞胎儿子的婚礼分外引人注目,两辆喜车到达酒店门口,新郎新娘下车时,引得许多路过的市民都驻足围观。两个英俊挺拔、一模一样的新郎,两个如花似玉仪态万方的新娘,也让所有的来宾们啧啧称赞。踏着婚礼进行曲和陈玉麟携手走向典礼台的时候,孟欣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如果没有陈玉麟的横空出世将错就错,那么此刻的自己,是不是应该站在陈玉麒的身边呢?多少次想把目光投向并立身侧的另一对新人,但她忍住了,直到典礼结束,走进休息厅准备换掉身上的婚纱,才有机会正眼打量手牵手笑意盈盈的陈玉麒和林玉洁。陈玉麒松开手,向弟弟使了个眼色:“我看我们俩出去,让她们俩同时换衣服吧。一会儿要敬酒,免得耽误时间。”陈玉麟便也松开孟欣,却附在她耳边问:“行吗?不用我帮忙吗?”孟欣笑着嗔道:“傻啊,我和玉洁不会互相帮忙啊?”陈玉麟也笑:“我让两个女宾相进来吧。” 哥俩退出门外后,林玉洁边脱婚纱边抱怨:“这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晚一会敬酒能怎么样啊,就是不如小麟会体贴人。”孟欣笑而不言,心里却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你,凭什么对陈玉麒鸡蛋里挑骨头? 同样喜气洋洋的大红旗袍,穿在两个人身上却是两种不同的效果,孟欣苗条,杨柳细腰亭亭玉立,林玉洁丰满,穿上旗袍却不显臃肿,而是恰到好处的珠圆玉润,两个人互相打量一番,眼角眉梢都是对对方的欣赏,心里面却都隐隐的有些不舒服,竟对两人同时举行婚礼感到了无比的后悔:做新娘本是人生最辉煌的一刻,为什么要跟另一个人平分秋色? 新婚之夜,孟欣在激动、羞涩、迷乱和恐惧中完成了从女孩儿到女人的转变,陈玉麟的表现隐隐地让她失望,这个一向待她温情脉脉体贴入微的男人,偏偏在她最需要体贴的一刻失去了耐心,简直像是恶虎扑食一样,没有任何前奏地扑在她身上,却又不得要领地胡乱冲撞了半天也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又羞又恼地要孟欣帮他,身为护士的孟欣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陌生,她也不知道如何配合能帮到这个手忙脚乱无比尴尬的丈夫,正不知所措暗自羞惭,只觉身下一疼,一股液体粘腻腻流出,陈玉麟随即也瘫软在了她的身上。孟欣惴惴不安:是血、精液?还是两者的混合?她开始后悔没有早些准备点卫生纸之类可在这个时刻一用的东西。不是不知道新婚之夜有什么内容,可是,从未经历过的切切实实发生时,根本不似想像般的从容不迫,心里面过尽千帆,终归不是海上航行,过尽千帆又有什么用? 孟欣忍受着陈玉麟沉沉的重压,好久没有动一动,燕尔新婚,她不忍心将不满写在脸上,让耳鬓厮磨中无数次想要了她却今天才终于得逞的心上人失望,直到感觉不堪重负似是窒息般难受时,才温柔地抚摸着陈玉麟光滑的脊背道:“下来吧,好不好?” 陈玉麟翻身躺在了床上,伸手搂住了孟欣光滑的身体。 孟欣却被身下的湿粘弄得六神无主,轻轻地挣脱了他,黑暗中摸到睡衣裹住了自己,才起身拧亮床头灯。 床上,很大一片血迹,触目惊心地染在崭新的淡蓝色床单上,孟欣有些吃惊,一直以为处女落红是星星点点的,却原来也会有如此大的面积?她心疼地用两手揪住红色的边缘撑起床单,似乎这样血就不会渗到下面的褥子上。暗暗懊恼竟然没在上床之前做好充分准备 。 陈玉麟爱怜地看着妻子,满脸的疼惜:“媳妇,你、你挺疼的吧??” 孟欣嗔道:“你刚才怎么不管我疼不疼啊?” 陈玉麟羞惭地笑:“我饿疯了啊,还不都是你给逼的?” 孟欣嗤嗤地笑,推开陈玉麟伸过来的手走进了卫生间。 清洗之后再回到床上,陈玉麟已经换好了另一条新床单,张开两臂等着娇妻入怀,孟欣顺从地偎过去,关了台灯。 片刻之后,陈玉麟便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孟欣枕着他的胳膊,却睡不着。再怎么控制自己,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地飞到了一墙之隔的另一张床上,那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老成持重的陈玉麒,该不会像他的弟弟这样不顾一切又蜻蜓点水吧,历经无数次男欢女爱的林玉洁,肯定不会像她这样又傻又被动,真正的阅尽千帆的她,经验丰富的她,一定会风情万种地引领着新婚的丈夫到达快乐的巅峰吧?孟欣想起了那本日记中曾看得她热血沸腾的性爱描写,那些记忆犹新的文字加上此刻丰富无比的想像,又将她年轻的躯体刺激得热血沸腾。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在丈夫的怀中扭动了一下身体。 半睡半醒的陈玉麟马上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又将妻子压在了身下。 第二天,孟欣和陈玉麟开始收拾前一晚的残局,孟欣把那条染血的床单扔进洗衣机后,又不甘心仅以清洁的床单掩盖渗在棉褥里的血迹,索性将那个床面大小的新褥子也拆了。正热火朝天地忙碌时,门被敲响了,穿戴整齐的陈玉麒和林玉洁探头进来,林玉洁满脸疑惑地问:“一大早就听见这屋洗衣机的嗡嗡声,就算你们无比勤劳,一切都是新的,哪来的脏衣服可洗?” 陈玉麟尴尬地笑,孟欣急忙从卧室里出来,随手带上门,也是一脸的不自然:“你们快进来坐吧。” 陈玉麒已经退到了门外:“不进了,我和你嫂子去楼下餐馆吃饭,一起去吧?”林玉洁还是扒着门框啧啧有声地调侃:“一看人俩这架式都开始热火朝天地过小日子了,怕是要马上就起伙做饭吧?” 陈玉麟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油嘴滑舌:“嫂子这是不成心请客,你要真请,我们还起什么伙?” 孟欣没有加入他们的言来语往,目光迅速扫过了陈玉麒的脸。她奇怪那脸上居然没有一丝的沮丧。他是真的不明白什么是女人的初夜呢,还是压根就不在乎妻子不是纯洁的处女之身? 听着哥嫂二人下楼的脚步,陈玉麟颇有些失望:“我哥怎么一结婚就变得虚虚套套的啊,明明没想带着我们一块吃,干嘛还假惺惺地问一问?” 孟欣在心里冷笑:虚虚套套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你等着瞧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娶了一个林玉洁,你和指望他一如既往地实实在在? 第七章 休完婚假去上班,等着孟欣的是一个让她喜出望外的消息:她被抽调到护理部做护理干事,兼做全院的宣传报道工作。孟欣在科室故做平静地整理着衣柜,收拾属于自己的个人物品,同事们满怀羡慕地一拨儿拨儿围过来祝贺她,说着一些勉励与祝福的话,也开着一些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玩笑,更发表了一些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感慨,晕晕乎乎的孟欣用满脸的微笑回应着大家,她还像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境里,无法相信自己真的就要离开工作了六七年的护士岗位。 只有林玉洁在孟欣被满心欢喜晕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刻兜头泼来了一瓢冷水,她没有夹杂在同事中七嘴八舌地凑着热闹,而是瞅准她身边没人的时候款款而至,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笑:“还是嫁人好吧?刚为人妇,即离苦海。小麟是真有能力,对你也真是够意思。” 孟欣无比吃惊地看着这个已经是一家人的妯娌,却如醍醐灌顶般迅速清醒,恋爱时陈玉麟的话清晰地回想在了耳边:就算你没有满腹才华只会打针送药,我也绝不会让你做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小护士。 孟欣还以为自己是凭着手中的笔赢得了今天的位置,却原来陈玉麟根本没理会她那不要走后门的忠告。看林玉洁的神情,分明是早就知道了什么,难道陈玉麟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悄悄运作了她的改行,全家都知道,只瞒着她一个人?看着一脸诡异的林玉洁,孟欣想不理她都忍不住,“小麟对你说什么了?”她迫不及待地问。 “还用说什么啊?明摆着的事情!”林玉洁一副勿庸置疑的口气。孟欣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现出了一种骄傲的神色:“就算陈玉麟再有能量,要不是我有一支生花妙笔,能谋到这个位置么?” 林玉洁笑了一笑,有点尴尬,有点牵强,孟欣也还她一笑,却明朗得像外面的阳光,将一摞书塞给她,亲昵地、毫不客气道:“帮我送护理部!” 但是还没等孟欣搞清楚自己的改行到底与陈玉麟有没有关系,孟欣靠着新婚爱人的能量通过市长大人坐进护理部的消息还是在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仅仅半天之后,同事们羡慕的语气里就夹杂了一种酸酸的味道:“朝里有人好做官啊。”“咱什么时候也能嫁给市长身边的什么人啊?”“你干脆嫁给市长算了。”调侃脱离了最初的轨道变成了另一个主题的笑闹,孟欣却在嘻嘻哈哈的氛围里满心苦涩,终于忍不住把要好的姐妹揪到值班室询问消息的源头,果然是林玉洁,医生护士们聚一起议论医院的人事变动时,林医生一句不动声色的“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便使得原本就对人尽其才满心怀疑的人们恍然大悟。 满怀愤恨的孟欣真想冲到办公室质问:林玉洁,你个长舌妇,别人可以望风捕影,还有你说三道四的份儿?但是瞅准室内只有她一人埋头写病历的时候,孟欣却是满面春风地坐到了她的对面:“玉洁,你不用急,大哥给市委书记做秘书,不是比个司机更有份量?早晚你也会借光儿的。”林玉洁依旧埋头在病历里,发出了不屑的轻笑:“我急什么?我的工作又风光又体面,不需要借他什么光儿。”孟欣依旧笑意盈盈:“你安于工作,未必就安于做一辈子小大夫。”林玉洁警惕地抬头,眼神里聚起了挑衅的神色:“那也用不着他啊,我用自己的医术说话。”孟欣正等着这样的回答,凛然道:“你凭自己有什么用,架不住别有用心的人的搅混水啊。”不待林玉洁做答,孟欣已是一个轻盈的转身,衣袂飘飘地扬长而去,留下瞠目结舌的大伯嫂,望着她秀颀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晚上回家,孟欣才知道林玉洁的猜测绝不是空穴来风。从认识孟欣开始,陈玉麟便貌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在市长面前炫耀未婚妻的才华。轿车风档后面的平台上,总是放着几张他等待市长时随手翻看的报纸,其实每一张都有孟欣的文章,市长也随手翻看的时候,他便指着文章骄傲地告诉他:我对象写的。市长就感兴趣地阅读,然后不止一次发出惊叹:“小才女啊,小陈你可真有眼光!”得知小才女只是个小护士时,市长倒也没说什么,但隔一段时间再看报纸,他会主动发问:“有没有你那位天使的文章啊?”市长大人一向是惜才如金,陈玉麟坚信未来的某一天自己郑重其事地请他帮忙给妻子换个岗位,一定不会遭到拒绝,只要他在院长面前提一提孟欣的名字,还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然而连陈玉麟也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孟欣已然坐进了护理部。 到底是市长金口玉言的成全,还是院长懂得人尽其才?夫妻俩分析来分析去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孟欣当然更希望是自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你那市长,不会高尚到做好事不留名吧?真要和他有关系,怎么还不在你跟前卖个人情啊?”她满怀期待地问。 “也说不定。”陈玉麟道:“哪一次酒场或会场上偶遇你们院长,兴之所致信口一提,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都不用说什么改行不改行的话,只提提你是才女,院长能不刮目相看?” 孟欣无言,自己的命运,或许真就掌握在人家上下唇一碰之间。才华横溢也好,目不识丁也罢,埋头苦干若干年,真就敌不过领导们嘻嘻哈哈一瞬间。 “得了,”陈玉麟揽了揽妻子的肩膀:“管他哪块云彩下的雨呢,这两尊菩萨,咱哪个都不能不拜。” 孟欣面露难色。上班这么多年,她最看不惯的就是一脸谄媚地围着领导的人。如果她懂得拜菩萨,怕也不用在护士岗位熬这么多年。但是眼前的事应是另当别论的,领导给你换了更理想的岗位,再怎么清高,也不能不表达心中的感激吧?孟欣把谄媚的笑都给了陈玉麟:“你自己去拜,好不好?” 陈玉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怎么跟大哥一个样啊?还没让你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拜谁呢,事儿都成了,去意思意思是起码的礼节,怎么就抽筋扒骨般的难受呢?” 孟欣晃着陈玉麟的肩膀耍赖:“那你就心疼心疼我,别抽我的筋扒我的骨好不好?咱俩是一家人,我的事还不就是你的事啊?” 陈玉麟爱怜地刮妻子的鼻头:“笨蛋一个,这么点事都做不来,还混什么混?” 孟欣知道陈玉麟不会再强她所难,以她对丈夫的了解,陈玉麟做这种事情绝对是驾轻就熟,一直对他这种八面玲珑的处事作风有些隐隐的反感,觉得工于心计热爱钻营的男人不大可靠,今天才知道自己多么需要这样的一副肩膀靠一靠。但是她又严肃地提醒道:“不管你打算怎么答谢他们,绝对不能让大哥知道。” 陈玉麟满头雾水:“为什么啊?我大哥欣赏你还来不及呢,能碍着你什么事啊?” 他是碍不着我什么事,但大嫂能碍着啊。孟欣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又及时地咽了回去。她不想刚结婚就给丈夫留下多事儿的印象,好端端地在人家兄弟俩中间制造嫌隙。“你就听我的嘛,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孟欣故做娇嗔。 陈玉麟的嘴里啧啧有声:“你是不是特在意大哥对你的评价啊?怕他笑话你不是靠真才实学改行而是走歪门斜道是不是?你以为他像你一样幼稚啊?” 被陈玉麟将错就错李代桃缰俘获芳心的事,一直是孟欣心头触碰不得的一道伤疤,眼见他那么一副自以为窥破她心机的表情,孟欣急了,红头涨脸地分辩:“什么啊?我是怕嫂子知道,她那张嘴,肯定会嚷嚷得全院无人不晓。” 陈玉麟吃惊道:“怎么会呢?就算不是一家人,她还是你的好朋友啊。” 孟欣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轻哼。关于朋友的含义,她懒得阐述,其实也搞不懂自己和林玉洁究竟是怎样的朋友。陈玉麟因为她这怪异的动静而忧心忡忡:“嫂子那人不错啊,现在你们应该比从前更好才对,千万别小鸡肚肠的互相猜忌搞家庭矛盾。” 孟欣没有言语,心下却道:猜忌,我要冤枉她才怪呢。孟欣的生活改变绝对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新婚燕尔,夫妻俩像恋爱时一样如胶似漆,却又多了许多恋爱时所没有的柴米油盐的算计和洗煮买汰烧的牵绊,耳鬓厮磨的深情厚意像是浓墨重彩遮盖了庸常日子的平淡和琐碎,孟欣却已隔着这华丽的色彩隐隐地望见了自己日后的行迹,“煮饭婆”、“洗衣妇”,她已经当着新婚丈夫这样无奈地戏谑着自己,陈玉麟嘿嘿地笑,用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呼出了一团热气:“我就喜欢看你系着围裙在屋里忙碌的样子,特有女人味儿,让咱家特有生活气息。”孟欣在他怀里扭着身子撒娇:“你若系上围裙,会更有生活气息呢。”陈玉麟就老谋深算地用自己的唇覆盖了她的,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孟欣心理上的不适应还来自于那份所有护士都可望不可及的工作,坐进护理部之后,无所事事的清闲简直让她不知所措,从前在临床做护士,从上班忙到下班,甚至下班也忙不完几乎是家常便饭,现在却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坐一天也没有丁点的事情干。护理部文字材料本来就少,宣传报道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规定的任务需要完成,写什么,怎样写,完全靠她自己琢磨,而孟欣也没觉出日常琐碎平凡的工作里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东西需要她的生花妙笔,闲闲地坐着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一种惶然和愧疚,觉得自己的角色真是可有可无,这样的混过一天又一天实在对不起丝毫不比从前少的一份工资,但见左邻右舍的几位干事也是这样一天干不了多少事,安闲舒适地坐在办公桌前喝茶看报,才略略觉得心安一些,同时也对自己曾经在临床科室累死累活地创造效益养活着这样一班闲人生出了愤愤然,但是很快的,又体面又安闲地被人养活着的优越感,又淹没了往事不堪回首的遗憾。今昔对比了几次,心潮起伏了几天,孟欣终于算是坐稳了板凳,不再那么地惶惶不安地折磨自己了。从前畏之如虎的护理部主任如今就坐在对面,时不时絮絮叨叨地跟她嘀咕着自己和别人的家长里短;一向高高在上不怒自威迎头碰面连眼角都不曾斜她一下的院长,如今就在对面的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时常展露给她一个亲切的微笑,孟欣对这些变化也由诚惶诚恐渐渐安之若素。 但是孟欣没忘记在林玉洁面前极力渲染这种不适应,孟欣用了那么一种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的口吻,表明自己是多么讨厌现在的无所事事。林玉洁听得心里妒海泛波,却笑出一脸的羡慕:“多好啊,难道你还希望做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小护士啊?”孟欣心说你才希望我那样呢,脸上却笑道:“那倒是。”林玉洁又说:“你看我,昨天胃大切和血气胸连台,一站六、七个小时,今天又有一个甲亢手术等着,累都累死了,要能像你那样清闲,还不乐死我?”刚刚被人家羡慕得心花怒放的孟欣不能不投桃报李了,“多好啊。”她先把这句还回去,又补充道:“你这样忙着,是很有成就感的一种忙啊。”林玉洁很谦虚地说:“就是个累,哪有什么成就感啊?”从一个只会做阑尾炎的小大夫成长为无所不能的科室骨干,整日被患者和家属们众星捧月地恭维着,林玉洁的骄傲溢满了眼角眉梢,惟一的遗憾就是孟欣离开了科室,不能时时分享她的骄傲,既然孟欣毫不吝啬地展览地自己的幸福,林玉洁当然也不能吝啬地收藏自己的骄傲,既然孟欣用了那么一种苦恼又无奈的口吻,林玉洁当然要还之以其人之道。 实际上两人正式成为妯娌之后,这种言来语往的交流比起从前朝夕相处时已经少之又少了,尽管是门对门一墙之隔毗邻而居,尽管结婚前曾热情洋溢地憧憬过各配一把对方家门钥匙,你家即是我家的亲情浓浓的日子,但她们却非常默契地从不在未被邀请时擅入对方领地。孟欣在林玉洁家吃饭,都是因为陈玉麟偶尔早妻子一步下班,却懒得下厨,先自赖在哥哥家等着蹭饭,听得自家门边钥匙响,便探头招呼道:“过来吧,大哥做饭带咱份了。”孟欣一面骂他懒,一免犹豫着磨蹭,直到林玉洁或者是陈玉麒也探出头来热情相邀,才肯从自家门上拔出钥匙。除了孟欣刻意安排的回请,林玉洁却很少在小叔子家吃饭,倒是她值夜班时,陈玉麟一定要拽哥哥过来,起初陈玉麒还犹豫,弟弟却不由分说:“一个人还做什么饭做饭?你做饭有瘾啊天天做饭?”陈玉麒就一脸不好意思地冲着厨房里忙碌的孟欣客气:“麻烦你了啊孟欣。”孟欣还他一个微笑:“麻烦什么啊?赶上啥吃啥,又不给你单做。”说不是单做,但算着林玉洁夜班的日子,孟欣还是会刻意地买回些好吃的,她心里隐隐的有一点担忧,深怕这样的习惯延续长久了会引起另一种麻烦,毕竟她和陈玉麒曾经若有似无的感情纠葛已被林玉洁心知肚明,他们的关系不似普通的大伯哥和兄弟媳妇一样单纯,她怕林玉洁有想法。林玉洁却似乎并不曾将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像孟欣肚里的蛔虫般知晓了她的顾虑, 常常就事先招呼道:“我今晚夜班,做饭带你哥的份啊,不然他又瞎对付。” 兄弟两家的联系似乎就是这些不分彼此的吃吃喝喝了,有时晚饭后百无聊赖的陈玉麟会拿着围棋找上门,缠着哥哥厮杀一番,孟欣和林玉洁却宁肯守着自家的电视遥控那些无聊的节目。只有每天清晨一同去上班的路上,她们才可能一路走一路说笑着温习从前形影不离的深厚友谊。除去林玉洁串休、上下夜班或者夜间有急诊手术的日子,这样的同行已经少之又少了,互相招呼着搭伴儿而行的上班之旅,越来越像是冗长而又乏味的仪式,两个人心照不宣又兴致勃勃地履行着这个仪式,似乎就为了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她们亲手培植的枝繁叶茂的友情之树,不曾随着时间的推移的关系改变而受到任何影响,永远都会这样郁郁葱葱的生长着。没有人知道孟欣或者林玉洁一个人安静地走在从家到单位的那条路上,不必刻意地没话找话,不必违心地彼此奉承时,是多么地如释重负,也没有人知道,如果一连几天都是两妯娌的其中之一形只影单,听不到另一个人喋喋不休的聒噪或银铃般的娇笑,心里面又是多么的落寞,多么的怅然,连她们自己也纳闷:冥冥之中究竟是怎样的一双手,安排了她们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第八章 新婚不久,孟欣和林玉洁便对对方的家庭生活情形了如指掌,林玉洁在家里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下班便大肆渲染医院里的忙与累,声称自己骨头都累散架了并且真像那么回事似地瘫软在沙发上,嗲声嗲气地哄着陈玉麒端水倒茶洗衣煮饭,把个原来什么都不会做的少爷坯子变成了任劳任怨地伺候着娇妻的家庭妇男。陈玉麟则与哥哥恰恰相反,一改恋爱时的鞍前马后殷勤倍至,回到家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报纸,一副油瓶子倒了都不想扶的架势,对单位里的劳累极尽夸张和甜言蜜语哄人干活儿的本事却与林玉洁如出一辙。孟欣明知他那“老婆你真能干”,“老婆,你做的饭真好吃”之类的夸赞里埋伏着多少阴谋诡计,却也乐此不疲,毕竟他一天到晚的伺候领导也不容易,手握方向盘精神高度紧张地四处颠簸,不似自己坐在办公室里轻松又安闲,就算是还在做每天不停地跑腿的小护士,她也不忍心让一个大男人整天缠在琐琐碎碎的家务里。林玉洁笑她太能惯着陈玉麟,“刚结婚养成什么习惯就定型了,以后有你累的。”孟欣心里很不屑:一个家能有多少活儿啊?还至于玩心眼耍手腕地培养习惯?一想起要才华有才华要模样有模样要地位有地位的陈玉麒每天被林玉洁支使的团团转,孟欣便有些愤愤不平,她凭什么啊?一个失过身的不纯洁的女人,本就配不上如此优秀的陈玉麒,凭什么还让他这样视若珍宝? 不久孟欣就怀孕了。 关于是否马上要孩子的问题,她跟林玉洁曾经在上班的路上探讨过,林玉洁说她可不想这么早就套上枷锁,她要掌握高端的手术技能,要做一流的外科医生,就必须趁着年轻时心无旁鹜地学习、实践,但是她劝孟欣要孩子,“你又没什么事,早晚也是要,早一天比晚一天强,老太太眼巴巴地盼着抱孙子,趁着她身体好,还能帮你带,再者说了,你有了孩子,我的压力也减轻些是不是?”孟欣听得有些愤愤然,林玉洁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只有她自己是有追求有抱负的,她孟欣就该是相夫教子哄婆婆开心,就该是传宗接代分担她的压力,孟欣很想反问:我怎么就没什么事呢?我那些计划、总结、汇报和宣传材料就是那么好写的么?上要博领导欢心下要得护士认可,付出的心力难道就不值一提?但是孟欣咽下了了这些反诘,燕雀安至鸿鹄之志?她以为她孟欣这辈子也就是跑腿学舌侍候领导的料,就让她以为着好了。妯娌间的私房话,抛却无处不在的那些计较,听起来也是不无道理的,孟欣刚到护理部,护理管理还无需插手,写材料已是驾轻就熟,这个时候怀孕、生子,真的不影响什么,盼孙心切的婆婆再搭把手,的确没什么后顾之忧。孟欣跟陈玉麟商量这个问题时,陈玉麟一副事不关己的嘻皮笑脸:“随你便了,你愿意就生,你不意愿生我也不能逼你生是不是?”孟欣有些生气他的无所谓,赌气道:“那好,我跟别人生去。”陈玉麟便一把搂过孟欣:“那可不成,我的土地,岂能让别人耕种?”那个月孟欣的例假没能如期而至,还未去医院检查,陈玉麟便开始洋洋自得:“你老公我弹无虚发吧?”孟欣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你怎么学的这么粗俗啊?”陈玉麟继续他的嘻皮笑脸:“你老公我本来就是粗俗的,以前不得不在你这个文人面前装文雅,现在还用装嘛?”孟欣擂了他一拳,未再说话,心里却是一声自己才能听得见的轻叹。 孟欣怀孕后忽然变得有些心焦气躁,以前陈玉麟的一些让她看不惯的毛病,让她心里不快的举止,她还能隐忍着不动声色,现在却忽然忍无可忍了。怀孕反应虽不很强烈,但也让她整个人慵懒起来,她渴望着陈玉麟能给自己一些体贴,能承担起以前由她承担着的家务,偏偏陈玉麟就一如继往的散漫,唯一的区别只是口头关心更胜于以往的频繁,“媳妇儿,你难受么?”“媳妇,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媳妇,你别干了,那地板也用不着天天擦。”孟欣对这样的话已经充耳不闻,她甚至奇怪恋爱时怎么会弱智到一听他的甜言蜜语就感动的一塌糊涂。孟欣有一次一连十多天没有洗衣服,忽然看见陈玉麟在卫生间里打开了堆满脏衣服的洗衣机盖子,不由喜出望外,她以为这个家伙终于是良心发现了,却不料他只是在那堆东西中寻找着穿过的稍微干净一点的袜子,他已经没有可穿的干净袜子了。孟欣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陈玉麟手里夺下那双他沙里淘金般选中的袜子迅速塞回洗衣机,声嘶力竭地怒斥道:“陈玉麟,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人,你是没长人肠子的寄生虫!” 陈玉麟愣愣怔怔地望着突然暴怒的妻子,比看见一只病猫变成了老虎还惊讶,他伸手欲揽孟欣的肩,脸上堆起的笑虽然不太自然,也还看得见笑意:“媳妇儿,你怎么了?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他的不知道她为何生气更激起了孟欣无比的气愤,仿佛是一瞬间就没了思维,孟欣抬手便给了陈玉麟一记耳光,看着陈玉麟捂着脸错愕的眼神,孟欣惊醒了,与丈夫面面相觑地僵持了片刻,孟欣忽然跑进卧室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陈玉麟跟了进来,如梦初醒,又暴跳如雷:“你他妈的还讲不讲道理?无缘无故的骂我打我,还他妈有理似的哭天嚎地,你泼妇啊你?” 孟欣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怒不可遏地骂道:“我要是泼妇,能给你惯成这样!我是你的女仆吗?我是不是你的女仆?就算是你雇佣的仆人,她怀着身孕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你就不能仁慈一些自己动手洗洗你的臭袜子?” 陈玉麟的声音比孟欣还高:“就他妈这么点屁事,也至于你这样,我自己找能穿的袜子,又没让你去洗,你他妈搅什么搅?” 孟欣越加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没让我洗就等于你洗了啊?你这个懒惰、自私、恬不知耻的寄生虫,我怎么就瞎了眼找了你这种东西!” 陈玉麟气坏了,结婚这么长时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口角,孟欣居然就使用了这么恶毒的语言来侮辱他的人格,他当仁不让地回敬:“我也是瞎了眼,才娶了你这种假斯文的泼妇!”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敲响了,孟欣这才意识到隔墙有耳,单元房之间隔音效果不太好,稍微大声点说话就能被邻居感觉出来,虽然听不真切是说什么,但总能从两个人的语气、语调感觉出到底是吵架还是大声说话,孟欣的哭声、陈玉麟的咆哮,引来了陈玉麒和林玉洁,一定是这样。孟欣忽然间既后悔自己的小题大作,也后悔跑到卧室痛哭失声,如果在客厅,隔着一个房间,是不是还不至于这样真切地把两人蛆龉传出去?这下倒好,暴露自己的心伤给人家看笑话。 半天不见开门的陈玉麒用钥匙打开了弟弟的房门,见他们仍然在针尖对麦芒地争吵,陈玉麒一把拉住陈玉麟把他拽到了客厅里。林玉洁拍了拍孟欣的肩膀,关切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啊?为了什么吵成这样?你不知道孕妇生气对胎儿不好么?” 孟欣越加委屈,很想扑到林玉洁肩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又觉得那是一副靠不住的肩膀,泪水尚在汹涌而出,却止住了哭声,抽噎着向林玉洁叙述吵架的起因。林玉洁听得哭笑不得:“天啊,这个小麟,他怎么能做得出,早就说你不应该那样惯着他,你不听嘛。” “谁惯着他了,”孟欣气呼呼道:“他那个德性还用人惯啊,天生就没长人肠子。” “得了,人家怎么没长人肠子呢?你们不就是因为他肠子出了问题才认识的么?才结婚两天,就忘了他肠子坏掉那会儿的甜蜜时光了?”林玉洁嘻嘻哈哈地一顿调侃,反倒又勾起了孟欣的无限伤心,孟欣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轻哼,心说若不是这种阴差阳错,说不定你那如意郎君就是属于我的。 林玉洁又絮叨了些什么,孟欣没再听进去。隔着一道门,陈玉麒在客厅声色俱厉害地训斥弟弟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进来:“你怎么能这样呢?就算她没有怀孕,你一个大男人也得体贴妻子啊,从臭袜子堆里找干净的穿,亏你也能想得出来!孟欣不给你洗,你就打算这样轮换着穿下去啊?” 孟欣只觉得心里的委屈似排山倒海的巨浪冲毁了理智的闸门,已经止住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哽噎着哽噎着,又哭出了声音。 陈玉麒过来叫林玉洁回家,语气温和地劝:“别哭了啊孟欣,气大伤身,你得为孩子着想才对,小麟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他再敢欺负你,你告诉我和你嫂子,我们来收拾他!” 送走哥嫂,陈玉麟果然过来痛心疾首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媳妇儿,我不就是懒点么?你也真舍得打我啊,我以后不再懒了,你也别这么心黑手辣好不好?”孟欣本来不想理他,架不住陈玉麟耳鬓斯磨地左缠右缠,心里面虽还耿耿于怀,脸上已是破涕为笑,陈玉麟揽她入怀,推心置腹道:“媳妇儿啊,我真就是受不了我哥那样围着锅台转来转去,不过我得想个办法,我得开动自己聪明的大脑,想一想怎么合理解决这个问题!” 孟欣怎么也没想到陈玉麟开动脑筋的结果居然是想辞职下海,他说他一定要挣多多的钱,过上食有鱼出有车居有别墅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还用着得自己动手做家务么?还用为这么点破事大动干戈么?花钱雇个保姆,什么问题不都解决了?孟欣目瞪口呆地听着陈玉麟把两个人的未来描绘得天花乱坠,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陈玉麟轻轻地打掉了她的手,不高兴道:“你以为我发烧说胡话啊?我清醒着呢。” 孟欣苦口婆心劝不住去意已决的丈夫,万分痛悔一时赌气让陈玉麟搭错了神经。她第一次主动去敲对面的房门,是想让陈玉麒和林玉洁劝劝陈玉麟:丢掉了旱涝保收的工作,万一在商海里呛了水,岂不后悔莫及? 陈玉麒跟孟欣一样震惊:“小麟他吃错药了啊?多好的工作,别人都求之不得呢,哪能说扔就扔了啊?” 林玉洁的态度却截然相反:“我就佩服小麟这种豁出去的勇气,舍得舍得么,没有舍,哪有得?孟欣你就不应该这样横挡竖拦的,他又不是不务正业的人,兴许能成就一番事业呢。工作又怎样?那么点工资,也就是过个不愁吃穿的日子,真要发了财,你不就荣华富贵啦?” 孟欣听不出林玉洁的话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幸灾了祸,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其中的风险不用她来承担。陈玉麒却真是替弟弟忧心忡忡:“生意是那么好做的么?他光看见别人挣钱了,怎么就看不见有人倾家荡产?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多好啊,瞎折腾什么呢?”转过头安慰弟媳:“孟欣你也别上火了,我会拦着他的,咱爸咱妈也肯定不能同意他这么做。” 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孟欣很觉温暖地咽下了一颗定心丸, 可是谁也没能劝住陈玉麟,哥哥和老爹的动之情晓之以理,媳妇和老妈的喋喋不休泪水绵绵,只让他从心里往外的发烦。一家人郑重其事地开家庭会议时,他首先对孟欣大光其火:“你以为我三岁孩子啊?我自己就不能做自己的主?还要你这样搬兵求援地阻拦着?你和嫂子还好朋友呢,眼界和思想连人家一半都不及。” 突如其来地被小叔子表扬,林玉洁有点手足无措。除了劝过孟欣别拦着丈夫干事业,所有的赞许和鼓励都是背地里给予陈玉麟的,当着激烈反对的全家人,她才不做众之矢地呢,陈玉麟出卖了她的观点,她不便再保留意见,便两面和稀泥:“我倒是不反对小麟下海,但爸爸妈妈考虑的更周全,你还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好。” 惟一的支持者临阵倒戈,并不能瓦解陈玉麟的意志,为了向亲人表明自己的决定是经过了瞻前顾后深思熟虑的,陈玉麟诚恳地剖析了自己的处境:“我跟我哥不能比,一样的伺候着领导,我哥科班出身笔头子又厉害,早晚有一天能熬成领导。我有什么啊?初中都没毕业的复员兵,臭工人一个,开的车再高级还不是看领导眼色行事?不如趁现在年轻另闯一条路呢,遇到难处只要张嘴相求,伺候过的那些领导怎么也能伸把手帮帮我。那些开公司的外地人在这两眼一抹黑还挣大钱呢,我就不信天时地利人合都占着就挣不来钱。你们不支持我倒也罢了,别这样死说活说的拦着我好不好?就算是白折腾一把又怎样?总比一棵树上吊死强。” 话已至此,大家都知道再拦着也是徒劳。陈玉麒转而鼓励弟弟:“既然你想好了就好好干吧。”看看孟欣,又道:“但你不能光顾着挣钱忘记了家庭责任,弟妹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得照顾好她。” 陈玉麟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我知道我知道,该做的我肯定做好。但是当老板跟上班不一样,我照顾不过来的时候,哥哥嫂子可得帮我照应着啊。” 林玉洁马上忙不迭地表态:“那还用说啊,不冲你,孟欣还是我好姐妹呢,我们肯定照应她的,你放心干你的事业吧。” 二老把忧虑重重的目光从小儿子身上转移到大儿媳那,马上满含着赞许。孟欣知情知意地回报她一缕笑意,心里却不屑道:你尽管抓住机会表现自己吧,没有比你再贤惠的儿媳和嫂子了。 陈玉麟的对俄贸易公司如火如荼地开了起来,小城的对岸就是俄罗斯阿穆尔洲洲府所在地,边贸刚刚开禁,公司如雨后春笋,陈玉麟不知动用何种手段贷得一大笔款子,招聘了两个翻译,便做起了废钢、化肥、木材的买卖。拉客户、签合同,陈玉麟频繁地往返于黑龙江两岸,孟欣三五天甚至十天八天看不见他的人影已经是常事。陈玉麟偶尔回家住一晚,倒是对孟欣极尽温存,一副疼不够爱不够也歉疚得不行的样子,弄得孟欣满腹委屈和幽怨不知如何发泄,听着他叙说商场上的种种陷阱、阴谋,同行间的倾轧、算计,反倒设身处地地心疼起他在外面奔波既劳身又劳心的不易。陈玉麟嘴里下意识地冒出的俄语单词越来越多,所汇报的挣钱数额也大得令人乍舌,但除了一个据说是工资不低的小保姆,孟欣没有得到他下海后的任何实际利益,陈玉麟说他挣的钱要还贷、要进货,要疏通各个环节,要发展公司规模,因此短时间内只能让它们做为一堆堆数字来往于帐面上。就是这个陈玉麟认为既能做家务又能陪伴孟欣缓解她孤独寂寞的小保姆,没做几天也被孟欣辞退了。那一次臭袜子风波不过是蓄积的不满借题发挥而已,从小就做家务的孟欣不致于矫情到怀了孕就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再说孤独寂寞不是表面的热闹就能驱逐的,就算与陈玉麟日日厮守,内心里依然有挥之不去的孤独寂寞,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除了给家里增添些人气,又能排解得了什么?家里晃动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倒让她有一种领地被侵的别扭,所以,孟欣宁愿孤独着。 陈玉麟每次回家,孟欣先还刨根问底地关注着他每一笔生意的来龙去脉和赔挣进项,常常被惊心动魄的资金进出弄得提心吊胆,后来习惯了,也渐渐麻木了,只盼着丈夫的归家能给无聊的日子注入点生气,再也不过问他生意上的事儿。 一个人的日子清冷沉寂,孟欣变得越来越慵懒,如果不是考虑胎儿的营养需要,她甚至连饭都不想做。歪在沙发上看书、看电视,成了她打发时间的唯一手段。从谈恋爱开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文章,偶尔动动念头找出纸笔,写出来的全是心里的幽幽怨怨,期期艾艾的小女人心思,就算再文采斐然,又怎么好意思做为文章投稿?孟欣常常在心里觉得不可思议,结婚不过才刚刚一年,我怎么就从一个豁达快乐才华横溢的女孩儿,变成了一个懒散庸碌头脑迟钝的妇人? 林玉洁经常叫她过去吃饭,甚至说你一个人还做什么饭啊,干脆就在我家吃算了,小麟哪天回来你哪天开伙,林玉洁的热情让孟欣心里很温暖,虽然不是每邀必到,但只要林玉洁说今晚吃什么什么觉得很对胃口,或者实在是懒得下厨房的时候,孟欣也毫不见外地坐到他们的餐桌上,但是很快的,林玉洁和陈玉麒那种琴瑟和鸣水乳交融的恩爱样子就弄得她心里极不是滋味,陈玉麒在孟欣跟前一直持重而温和,很具大哥风范,他似乎生来就缺乏弟弟那种在女人面前妙语连珠谈笑风生的本事,但也绝不让孟欣感到被冷落,惜言如金但句句得体,关心和体贴恰到好处不失分寸,当着孟欣与林玉洁说话时眼神正常,语气也绝不亲昵到令人起腻。但是林玉洁不行,林玉洁对丈夫的喜爱与依恋溢满了眼角眉稍,仿佛家里根本没有孟欣这样一个外人,也仿佛是压根就不拿孟欣当外人,时不时就流露出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嗲声嗲气指手划脚,双手推、拍、摸,身体靠、偎、蹭,毫不避讳地展示着做妻子的万种风情。陈玉麒有些难为情地笑着,虽然没做任何亲密的回应,但也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孟欣很想开个玩笑发出半真半假的警告:林玉洁你善良点吧,别这样晃我的眼睛好不好?不知道我会受刺激啊?但她怕自己的不客气会让大伯哥更加窘迫,只得故意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心下却有些忿忿然:好你个林玉洁,你这是好心请我吃饭呢,还是成心气我,故意展览自己的幸福,衬托我的形只影单?回家后孟欣也会半天回不过神来,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设想:当初如果我主动出击追求陈玉麒,陈玉麒会不会回应我?如果我们做成了夫妻,那现在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孟欣后来就再也不肯过去吃饭了,当然不能说是受不了人家的恩爱,只夸张地形容自己是多么的懒惰,懒到跨出家门的力气都舍不得用。日渐隆起的肚子也佐证了她的理由是多么充分,林玉洁便不再坚持叫她,但是差不多会天天送过一些饭菜来,孟欣吃着人家的饭菜,心里会对自己的小鸡肚肠满怀愧疚:也许人家并没有要刺激自己的意思啊,夫妻间的真情流露罢了,当初恋爱时陈玉麟不也是毫不避讳地当着家里人跟她又拉手又摸脸地亲昵么?只过自己不太肯配合他罢了。但是林玉洁差不多每一次都要强调这饭菜是“你哥”做的,“你哥”如何如何的勤快,“你哥”做的饭如何如何好吃,孟欣心里的别扭就抵消了愧疚,她再一次认定:林玉洁就是在跟自己展览她如何的幸福呢,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谁能说天长日久地享受现成的一餐一饭不是一种幸福? 但是对陈玉麟说起哥哥嫂子的照顾,孟欣还是表现了万分的感动和感激。心里面的起起伏伏都是自己的事,知恩感恩才显得通情达理。但是陈玉麟从来不对哥哥嫂子说一个谢字,他愿意表达的谢意,就是隔三岔五带着孟欣和老爸老妈及哥哥嫂子去饭店。那时寻常人家请客还没有去饭店的习惯,陈玉麟点酒点菜的作派都透着那么一种财大气粗的气息,让人叹为观止。本就不愿意到饭店铺张浪费的陈父陈母常常被小儿子弄得心惊肉跳,有一次林玉洁笑着开解:“爸爸妈妈你们就既来之则吃之吧,咱家小麟如今可是大款了。”孟欣听得心里别扭,脸上却带着笑:“陈玉麟都成大款了?我可没见他拿回家一分钱啊。”林玉洁也笑靥如花,却透着一脸的不屑:“放心吧孟欣,再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也轮不到咱自家人打劫的,你就别遮遮掩掩的了。”陈玉麟终于站出来澄清事实了:“钱么,是挣了点,但都在公司里流动着,孟欣的确是没见到一分一厘,真到享受革命成果的那一天,孟欣有份儿,咱全家人也都有份儿。”林玉洁调侃:“瞧人家两口子,妇唱夫随,不过俺弟弟是真会说话啊,你好好努力吧,嫂子可就等着沾大款的光儿了。”孟欣也笑着拍陈玉麟的肩:“听着没?好好努力,你可别让咱嫂子等到头发花白!”结婚以后孟欣一直对林玉洁直呼起名,叫嫂子还是第一次,陈父不知是嗅出了空气里怪怪的味道,还是兴之所致,举杯笑道:“来吧,为小麟生意成功喝一杯吧,早当大款啊,爸爸妈妈也等着了。” 第九章 孟欣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林玉洁得到了去北京协和医院进修一年的机会。外出进修是每个临床医生梦寐以求的愿望,它不仅是一个人提高业务技能的必要途径,更说明领导对你的器重已经登峰造极,进修归来的人,掌握了什么样的医疗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像一个泥塑镀了层金光闪闪的外壳,立即会身价百倍。从医务科填完了进修表的林玉洁喜滋滋踱到护理部,把这个美好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孟欣,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杂志的孟欣完全傻掉了,虽然预感到林玉杰终有一天会完成这个镀金过程,却没想这一天来得是这样快,林玉洁才毕业多久啊?许多高年资的医生尚在眼巴巴着可望而不可及,她却已经捷足先登地占领了高地。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孟欣嘴面露惊喜嘴说祝贺的时候,心里却打翻了醋瓶子,酸酸的液体淹没了五脏六腑,又在林玉洁走后不争气地冲进了眼睛里。孟欣擦着眼泪的时候还在莫名其妙地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啊?但她很快便找到了答案:怀着身孕的女人就是跟平时不一样,怀孕会让人变得矫情、娇气,平时针尖大的事情这时会变得比磨盘还大。从怀孕起,原本大大咧咧的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水做的女人,陈玉麟回家时不关心她她会流泪,不在家一个人觉得冷清也流泪,眼下这泪水,是急出来的,眼见着一个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曾落下自己十万八千里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超过了自己,眼见着人家意气风发精神抖擞自己却肚子崛起斗志丧失沦落得怨妇弃妇模样,孟欣怎么能不急? 晚上,林玉洁在家里引吭高歌,快乐的声音穿透墙壁直达孟欣的耳鼓,孟欣从卧室逃进客厅又拧大了电视的音量,依然能感觉老同学那无孔不入的洋洋自得。孟欣从鼻孔里发出了不屑的轻哼,出水才看两脚泥呢,这才哪到哪儿啊?也值得这样轻狂? 医院里开始了有了林玉洁去进修是上面大人物发话的传言,有好事者直截了当求证于孟欣:“你大伯哥是不是能通天啊?”孟欣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他是市委书记的笔杆子,你说通不通天?”不安只是在一瞬间掠过了孟欣,她随即就安慰自己道:当初我改行时还是她散步的谣言呢,现在我只不过是没帮她澄清罢了,真的是陈玉麒起了作用也说不定。 不管别人怎样的不舒服,林玉洁终是要踏上进修之旅了,临行的前一天,陈玉麟原是要在酒店设宴为嫂子饯行的,结果却在对岸耽搁没能如期回来。陈玉麒临时做了一桌好菜,也把孟欣叫了去。孟欣以茶代酒喝了两杯,一是表示祝贺,二是祝她一路顺风,说完了就起身离座回家,林玉洁在后面拽着她不让走,孟欣回过头附在她耳边悄声开玩笑:“离别前夜也是千金一刻的春宵啊,我哪能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林玉洁笑着擂了她一拳,正色道:“我还有话要说呢,你听完再走也不迟啊。” 孟欣只得坐回座位,林玉洁端起杯酒敬她,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开玩笑:“孟欣,我是想托付你一件事呢,我这一走就是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得帮我看着点你哥,别弄个花姑娘回来鸠占鹊巢,我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啊。” 孟欣心惊肉跳地拿眼睛去瞟陈玉麒,总觉得那话里除了调侃,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险味道。陈玉麒只是一脸宽厚的笑:“你神经不神经啊?关起门来说说就算了,居然还当着孟欣埋汰我。” 林玉洁亲切地搂孟欣的肩:“孟欣不是外人啊,好友、妯娌,亲上加亲,只有把你托给她我才放心。记住了啊你可别胡作非为,你的身边就我的眼线呢。” 孟欣终于忍无可忍了,嫂子不叫了,又恢复了直呼其名: “林玉洁你可真行。你干脆把我哥栓裤腰上带走算了,这么重的担子我可担不起。”见陈玉麒并没有难为情的迹象,又换了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我哥真要不守夫道的话,你不会也来个红杏出墙么?首都北京英才济济,那还不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么?” 林玉洁嗤嗤地笑,笑够了又道:“孟欣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真得帮我盯着点啊。再有,以后你们俩一人守着一个冷清清的家,同命相怜,好好的互相照应吧。”孟欣在心里冷笑:你终于还是把话说得明朗一些了,忍不住就让冷笑浮到了脸上:“那是自然的啊,一家人还用说两家话么?”然后孟欣就再也不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了,回到家又觉得意犹未尽,再去敲对面的门,站在门口笑嘻嘻道:“玉洁明天我可不去送站了,我怕影响你们执手相看泪眼。”林玉洁还了她一句:“去你的吧,跟我甩臭词儿,我也不当你是柳永呢。” 林玉洁走时孟欣真的是没有一点留恋,走了之后,才觉出寂寞的日甚一日。公公婆婆总是叫孟欣和陈玉麒回家吃饭,婆婆担心还没出世的孙子在孟欣肚子里受委屈:“你嫂子一走,你哥一个人肯定也是瞎对付,不能像她在家那样照顾你了。一家剩一个人,还不如就过来吃饭算了。”孟欣对婆婆的提议不置可否,实际她真是不怕做饭,一个人是有些懒懒的,但也绝不会不顾孩子的营养对付自己,她和婆婆无论如何也建立不起那种亲如母女的关系,总是有一层隔膜横亘在两人之间,相敬如宾的客气中透着那么一种若隐若现的生氛。饭菜再好,也不能对她构成吸引,强颜欢笑,反倒不如在家里咀嚼一个人的寂寞。孟欣不好意思直接了当地拒绝婆婆的好意,陈玉麒却能直言不讳:“我可不想天天回来,玉洁走了,我正好一个人静心写点东西。你们有好吃的叫我一声就成了,孟欣需要照顾孟欣回来吃吧。”孟欣正好笑着接茬:“我也不了,爸爸妈妈给两个儿子都成了家,也该好好歇歇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婆婆还想说什么,陈玉麒截住了她的话:“妈你就别操心了,玉洁在时也是我做饭,我不会对付自己的,孟欣做护士的,更知道孕期保健。都这么大人了,自己能照顾自己的。”公公便道:“你就随孩子便吧,离得又这么近,想啥时回来你啥时给做点好吃的不就成了?” 回家的路上,陈玉麒邀功似地对孟欣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愿意与老人生活的,别说是公公婆婆,就算是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也不如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孟欣还以感激的一笑,又关心地问:“你还在搞创作么?”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报纸,不知道“沉默”这个名字是不是还一如往常一样频繁地出现在副刊上。“是。”陈玉麒毫不隐瞒地说:“我打算写长篇小说。调到机关以后,枯燥的公文快把我那点写作热情磨没了。但是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也让我思索了很多东西,有些感触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多好。孟欣在心里感慨,男人就是男人,家庭丝毫不能成为事业的羁绊,再柴米油盐,再鸡毛蒜皮,也阻挡不了他们奋进的脚步。这样羡慕着,孟欣又有些惭愧:虽是已为人妻,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在羁绊着自己啊,时间甚至比从前还充裕,自己怎么就扔下了手中的笔?生活似乎是发生了一些翻天覆地的改变,心里也似乎经历了一些惊涛骇浪,但仔细回味,又仿佛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痕迹,究竟是为什么,自己这样心灰意懒? 陈玉麒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孟欣,你怎么不写了啊?我问过小麟,他说不是他不让你写的。” 孟欣心里很暖,脸上有点尴尬:“就是没想写,跟他没有关系。”可是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么? 陈玉麒安慰道:“现在歇歇也好,等以后孩子大了,阅历丰富了再写也不迟。厚积薄发,更好。” 他倒是挺会设计的啊,孟欣笑了:“我是不成了,你写吧。像我这样胸无大志庸庸碌碌的人,只有羡慕你的份。” 已经到了家门口,陈玉麒边用钥匙开门边笑:“哪能呢,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千万别妄自菲薄。” 陈玉麒的话让孟欣进门后发呆了好久,不是胸无大志庸庸碌碌,我怎么会如此的沉沦? 陈玉麒果真开始了他长篇小说的业余创作,孟欣偶尔做了好吃的分给他一些,只是敲开门站在门边,陈玉麒每次迎出来时,手里都是夹着钢笔的,有时孟欣会问:“写呢?”他便点点头,既没有客气地推拒孟欣的食物,也没热情地邀她进去,他知道即便相邀,孟欣也不会走进去,自林玉洁一走,孟欣就刻意地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除了陈玉麟回来时三人会坐一个桌上吃饭,两个人平时的联系,就是站在各自的门边交换一本书,或者递送一碗饭菜。陈玉麒几乎是天天认真做饭的,总是提前告诉孟欣:“今晚别做饭了,我带你一份儿。”孟欣总想着自己和他一人一天的轮流着做才公平,却总没机会跟他说,除了觉得说明白了显得一家人太生份之外,还因为每次想这样建议的时候,陈玉麒总是跟她标榜自己对美食的热爱:“会做饭多好啊,想吃什么自己动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懒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胃,你说是不是?”孟欣确信他真的是出于热爱才练出这般手艺的,不然为什么跟陈玉麟同样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两个人,结婚后一个依然固我,一个就成长得这般迅速? 陈玉麟的公司在孟欣临产前一个月遭遇重创,一笔以为利润巨大的生意实际上是一场天衣无缝的骗局,初涉商海便披波斩浪身手不凡的陈玉麟正飘飘然以为自己所向披靡,不料想却掉进了欲望的陷阱,不但几个月的奋斗血本无归,还背负了沉沉巨债。巨大的打击之下,痛不欲生的陈玉麟回到家中悄悄舔舐着伤口,还想对大腹便便的妻子隐瞒事实,孟欣却早已从他非同寻常的的强颜欢笑与萎靡不振中察觉了事情的异样,一番刨根问底的探寻之后,已经脆弱得无法支撑自己的陈玉麟大放悲声:“媳妇,我对不起你,我欠下的债,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 五雷轰顶。孟欣只觉头晕目眩,差点被这猝不及防的噩耗惊倒。最初坚决反对和一直提心吊胆都是怕有一天面对这样的局面,没想到所担心的一切这么快就出现在眼前。陈玉麟扶着瞠目结舌的妻子坐到椅子上,只会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媳妇,我对不起你。”事业的惨败,让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了灰蒙蒙一片。 孟欣也哭了,满腹的委屈就变成了此刻奔流不息的泪水。结婚以来,对爱情婚姻的所有美好憧憬已经随着平凡日子日渐清晰的琐碎与庸常一点点流失殆尽,怀孕以后,所渴望的来自丈夫的温情体贴也被他一次次离家的脚步践踏得支离破碎被漫长而无望的等待消磨得面目全非,而今,当她习惯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嘴脸一个人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孩子降临时,他又用这么沉重的打击扰乱她的平静。孟欣忍不住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农村妇女哭天嚎地一样流着泪喃喃自语:我这是什么命啊我? 陈玉麟心疼地搂住了妻子,言不由衷地提出了一个幼稚的建议:“孟欣,我们离婚吧。不然你的工资都会被扣下还债,我会把你拖累得吃不上穿不上的。” 孟欣擦干泪水,心头却涌起了一缕了悲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陈玉麟就是这么定位他们的关系的。孟欣忍不住冷笑着问:“那孩子呢?我现在就是去做引产,孩子都会是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一纸离婚证,就是我们送给他的见面礼?” 陈玉麟无措地望着妻子,一直以来,经商成功的喜悦冲淡了无暇顾家的愧疚,他一心想着富甲一方出人头地想以雄厚的财力证明自己的能力,想给妻儿荣华富贵的日子,却没想到如日中天的事业突然间毁于一旦,妻子曾经拼命阻拦他的理由正可以成为今天嘲笑责怪他的借口,不听劝阻的结果就是碰得头破血流,陈玉麟悔不当初。 孟欣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吐出了在陈玉麟听来犹如天籁的声音:“我不会跟你离婚的,工资扣就扣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要饭,我也跟你一起去。”温热的泪水再一次淹没了这个从小到大没经历过任何挫折的男人,陈玉麟搂紧了妻子,却哽咽得不能言语。孟欣心疼地为他擦去了眼泪:“人的一生都是七灾八难过来的,遇到什么都得挺着,是不是?你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不是?” 陈玉麟被妻子的“是不是”问得有些难为情,强挤笑容心有余悸道:“媳妇,我真的是挺不住了,这不是十万八万的小打小闹啊,什么叫天塌地陷你知道么?” 孟欣揪心扯肺地替丈夫难过,相识以来从没见陈玉麟如此失魂落魄,的确是非同一般的打击啊。孩子即将临世,原本安逸的日子却要穷困潦倒,孟欣何尝没有天塌地陷的感觉?但是她不想陪着他长吁短叹。“我知道啥叫天塌地陷,我嫁给你,你就是我的天,你要是经不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我的天也就塌了,我跟孩子,我们娘俩就得过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六神无主的陈玉麟又大哭起来:“孟欣啊我差点就不回家直接跳楼了,要不是想着你和孩子,我真就跳楼了,我都这样了,我还怎么给你们撑一块天啊?” “怎么就不能啊?”孟欣心酸地搂着丈夫,这个第一次在她面前显得如此弱小的男人,激发了她沉睡于心底的母性柔情,“一个人只要自己不想跨掉,就没什么东西能够击跨他。你决定辞职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这条路上的种种风险,你拥有着那么多的时候都不怕失去,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啊?你还得去拼,去重新开始,你不知道什么叫置之死地还后生么?”孟欣像一个经过了世事历炼的长者一般,忍着心底巨大的痛苦,循循善诱地激励着因为显得不堪一击而让她无比失望的男人。但孟欣心里也清楚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自己的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从哪里跌到从哪里爬起来,在她,不过是随时可以脱口而出的空泛的理论,在陈玉麟,却是一种化蛹成蝶般的痛苦挣扎。她恨不能自己也可以投身商海且慧眼如炬,看得清茫茫之中会从哪里飘来一棵救命稻草,抓住它,成就危难之中的一线生机。 陈玉麟却真的像是气息奄奄的人注射了一支强心剂,暗淡的目光中渐渐了有了生气。“是啊,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那几天里,孟欣没有打断他一遍遍祥林嫂般的喃喃自语,也没有把他们正承受的痛苦告诉任何人,她从自己的煎熬里想像得到任何一位亲人知道这个消息的煎熬,不想让他们一道陷进痛苦之中。 陈玉麒却敏感地察觉出了弟弟的异样,一是陈玉麟一连几天出现在家里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自从他辞职之后,何曾有过这样的安闲啊?二是陈玉麟既然一连几天在家,竟然没有叫他过去吃饭,以往只要弟弟一回来便拽着他喝酒,眉飞色舞地炫耀自己的种种挣钱手段,这一次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陈玉麒终于忍不住问弟弟:“你们公司放假了啊?” 陈玉麟却用无比轻松的语调告诉他:“没放假,我明天就去上班了。” 陈玉麟果真就像以往那样精神抖擞地出门了,临走前问清楚孕妇正常分娩可能在预产期前后半个月之内,便告诉孟欣他可能首先要去对岸求助以往合作得好的俄罗斯伙伴儿,若不成再回国求助于从前的领导们,不管他此去结果如何,都会在孟欣临近生产时按期归家。陈玉麟还特别嘱咐哥哥和妈妈,这一段时间一定要格外关注孟欣。陈母并未决出儿子那种背水一战的悲壮,只笑着说你放心忙你的,过两天我就过去陪着孟欣住。 也许是连日的忧思动了胎气,孟欣于陈玉麟走后的那天晚上便开始感觉腹痛,孟欣先还镇定地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也许只是妊娠后期的不规律宫缩而已。实习的时候孟欣曾经在妇科呆过两个月,观察产程、为医生助产的事情都做过,她知道即便是临产,从阵痛开始到子宫口开全也需要很长的过程,她不想这个时候惊扰了别人的睡梦。可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让她无法成眠,也一点点加深着心底的无助和恐惧,坚持到凌晨时分,孟欣觉得自己实在无力独自承受疼痛和恐惧的折磨了,犹豫再三,还是将手握成拳头敲打着与陈玉麒相隔的墙面,却半天不见任何回应。孟欣只得在阵痛的间歇起床穿衣,挣扎着下地出门,去按陈玉麒的门铃。睡梦中的陈玉麒没想到是孟欣这么早有了临产迹象,懵懂中迷迷糊糊地问:“谁啊?”又一阵袭来的宫缩让孟欣痛苦不堪,她倚靠在门上,有气无力地说:“是我,孟欣。” 屋内砰的一声,似乎是凳子被撞翻倒地的声音,孟欣感觉到陈玉麒跑到门前,急忙让身子离开,开了门的陈玉麒居然是赤脚穿着睡衣,急得语无伦次:“你,你,你怎么了?” 孟欣的无助感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她说:“我开始疼了,送我去医院吧。” 陈玉麒立即显得手足无措:“怎么这么早啊?怎么办呢?我去叫咱妈?” 孟欣见他光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探身从门边的鞋架上拿了双拖鞋示意他穿上:“深更半夜的先别折腾咱妈了,今夜不见得能生,早晨再告诉她吧,我回屋收拾东西你穿衣服,到了医院就好了。” 孟欣说的好了,是到了医院就不害怕了,见过别的女人生孩子和自己生是两码事,一阵紧于一阵的腹痛让她从前的那点见识显出了纸上谈兵般的浅薄,怕来不及走上产床,怕产程中出意外,强烈的恐惧和剧烈的疼痛让她急切地想流泪想抓住点什么的时候,匆匆忙忙穿戴整齐的陈玉麒拎起床上她给孩子预备的那些东西,也伸出了他有力的臂膀:“你能走么?我扶着你吧?” 孟欣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很想让疲惫的身体倚靠住他的,却知道自己也只能借他一臂之力,就是这一臂之力,已经驱赶了深夜中那种无依无靠的凄凉感觉,给了她无比温暖的支撑。阵痛的间歇,她急急地走路,像没事人一样,可是阵痛袭来时,就不得不停下脚步,拽着陈玉麒的胳膊,微微佝偻着身体咬紧牙关,暗暗祈祷着疼痛快些过去。 初春的夜晚尚是寒气袭人,陈玉麒却急出了一身的冷汗。昏暗的路灯光照耀着清冷的街道,从未在夜间出过门的他们似乎刚刚知道小城的夜晚竟然如此宁静。白天的街市上还能见到几辆刚刚被当做新生事物报道过的出租载客吉普车,真正的需要它的这会儿,却连影子也没有了。陈玉麒看着痛苦不堪的弟媳比她本人还惊惶,不断地问:“能行么?”“能坚持住么?”,孟欣圆滚滚的身子背不能背抱不敢抱,她被阵痛折磨的无法走路的时刻,他更加的心惊肉跳,“真遭罪啊。”他不住地感叹:“真不知道生孩子这么遭罪。”孟欣回他一个苦笑:“没事,都得经过这一劫。”陈玉麒替弟弟满怀歉意:“这样的时候小麟不能陪在你身边,真是苦了你啊。”孟欣神色黯然:“这也是我的命吧。”孟欣又说:“幸亏我们两家门对门。” 陈玉麒终于截住了一辆夜行的运货车,好心的司机帮助他们缩短了到达医院的行程。陈玉麒把孟欣半扶半抱地送进妇科检查室的时候,年轻的值班护士还以为他就是陈玉麟:“姐夫,你帮孟姐把裤子脱掉。” 陈玉麒傻掉了,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孟欣并没解释他和自己的关系,递了个眼色道:“你去病房帮我把行李铺好吧,这里的事我自己能行。 陈玉麒如释重负,急忙去病房里弄好了床铺,检查后的孟欣被送回了病房,说是宫口才开五公分,还得过一会儿再去待产室。护士走后,孟欣有点难为情地悄声道:“她们把你当成了小麟,将错就错吧,我实在不愿让同事知道这样的时刻他不在身边。”陈玉麒眼里忽然有亮光一闪,强忍着酸楚的泪水,背过身未发一言。 宫缩的间歇一阵比一阵短,疼痛的持续时间越来越长,躺在床上的孟欣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坐立难安的陈玉麒见孟欣每疼一次两手都紧紧攥住床头的栏杆,便再次把手伸给她:“你抓着我的手吧,只要能减轻点痛苦,怎么使劲攥都成。疼得厉害你就叫出声音吧。” 孟欣便抓住了他的手,手心传递的温暖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疼痛却使她无法言语。当初怀着隐秘的喜悦暗恋着 “沉默”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日后会在这样难堪的境地里与他发生着如此亲密的联系。羞怯、不安、难为情已经被剧烈的疼痛所淹没,除了盼着孩子快快出生,快快结束这痛不欲生的产程,孟欣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风一般掠过的往事的记忆,也风一样消失在又一波阵痛里。 医生护士不停地过来听胎心测血压,每一次,孟欣和陈玉麒几乎同时下意识地松开手。待人走后,孟欣便有些难为情地冲他苦笑,陈玉麒也苦笑着调侃:“等小麟回来,我一定骂她两句替你出出气,就算做生意做昏头了,也不能把媳妇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忘记了啊。”孟欣替陈玉麟开脱:“怪就怪我没到预产期就这样了,怨不得他的。”一想起陈玉麟不知能不能把濒临倒闭的公司拯救过来,孟欣就觉得心里在隐隐做痛,一想起自己在最需要他的时刻非但见不到他的人影,还要这样揪心扯肺地牵挂着他,孟欣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凄苦可怜,生理心理的双重痛苦,终于让她忍不住泪流满面。陈玉麒满怀怜惜地望着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想为她擦去泪水,却于半途中缩了回去,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面巾纸,默默地递到她手里。 孟欣被接进分娩室的时候,陈玉麒就留在了走廊里。出出进进的护士见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热心地建议:“姐夫你就进去吧,闲人免进的牌子是限制别人的,咱自家人不用讲这个规矩,你陪着孟姐,也让她心里有个安慰。”陈玉麒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却什么也没说。护士给孟欣擦汗的时候便笑着调侃:“你家姐夫不愧是在领导身边工作过,真是循规蹈矩啊,我让他进来都不肯进。”孟欣苦笑:“算了,他又使不上劲,也别让他看着揪心了。”话音未落,暗自觉得脸一热:为了我,他会有揪心的感觉么? 临近分娩的最后时刻,婆婆气喘嘘嘘地赶到,且不容分说地走进了分娩室,精疲力竭的孟欣拽着她的手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妈妈,委屈得热泪长流,婆婆爱怜地擦去她的眼泪,责备道:“傻孩子,这个时候还跟妈见外!别说三更半夜,就是天上下着刀子,妈也得来啊。” 孟欣无言,她知道肯定是陈玉麒跑回家搬来了老太太。 孟欣生完儿子的第二天就被接回了婆婆家,陈玉麒也整日买东买西炖鸡煨汤地帮着忙活,孟欣的奶水却始终没有下来。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上火才这样,为着杳无音信的陈玉麟,婆婆一边用奶粉喂着这个宝贝万分的小孙子,一边絮絮叨叨地骂着那个不负责任的小儿子:“这个混帐东西,好好的工作不要,非得犟着做什么生意,整日东跑西颠的哪还有个过日子样子啊?当了爸爸自己都不知道。”转过身又劝郁郁寡欢的儿媳:“你可别生气啊,月子里的人生不得气的,为了孩子,也别跟他一般见识,等他回来妈给你出气!” 陈玉麟回家已是十天之后,孟欣一看他憔悴不堪的脸色和垂头丧气的神情,就知道他此行并未如愿。但是见到儿子的一瞬,陈玉麟眼睛里闪动出欣喜的火花,也顷刻间盈满了泪水,他对没能陪孟欣度过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刻并未表示多少歉意,夜深人静躺在妻儿身边的时候,却搂住孟欣在她耳边信誓旦旦:“媳妇儿,一看到你和孩子,我就觉得自己必须负起男子汉的责任,你放心,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我肯定让你们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 躺在丈夫结实的怀抱里,孟欣流下了苦涩的泪水。她想说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平淡日子里的夫妻相知相守,就像大哥和嫂子一样,一饭一菜的体贴,一颦一笑的交流,需要之时能牵到一双温暖的手,就会让我觉得温馨和幸福。但是孟欣知道此时的陈玉麟已经是一匹上了磨道的马,半途而退便是前功尽弃,他将 第十章 陈玉麟在商场摸爬滚打几起几落,孟欣在他身后默默地支撑着。孟欣隐忍着心头泪水塑造了一个坚忍不拔的丈夫,陈玉麟也未食所言一样样兑现着他对妻儿的承诺。待一步步走出困窘走向成功的陈玉麟终于完成了食有鱼出有车居有别墅的荣华梦想时,已经是十二年之后。二十一世纪反映人心世态的民谣俚语正在随处可及的手机信息里传来传去,“奔四”年华事业辉煌且有款有型的陈玉麟,无疑已成长为女人们梦寐以求的“极品男人”。林玉洁开始在孟欣耳边谆谆教诲:“孟欣你要当心啊,小麟这种男人绝对是炙手可热,现在的小女生生猛着呢,没听她们的处世宣言么:把六十岁的男人思想搞乱,把五十岁的男人财产霸占,让四十岁的男人妻离子散。不想妻离子散的男人,也都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呢。” 孟欣就嗬嗬地笑:“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一丈之外,他爱怎样就怎样。”孟欣知道林玉洁对她现在锦衣玉食的日子是多么羡慕,只有羡慕到嫉妒之火熊熊燃烧的份上,才会这样时常用这样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推测来刺激她,以提醒孟欣根本就不值得羡慕。孟欣洞若观火的一笑举重若轻,仿佛与陈玉麟的联系只是大把大把理直气壮地花他的钱,其他的一切全都与她无关。对林玉洁这样一个人,跟她叙述漫漫长夜里一个人顾影自怜的苦楚,十几年来一个人养育孩子的艰辛,跟陈玉麟无法在精神层面上沟通的烦恼,可能换来她貌似同情的长吁短叹,却更能加重她心里的幸福感。非但不能减轻婚姻不如意的痛苦,反倒会被她压抑不住的心花怒放弄得万分沮丧,孟欣知道流在心里的泪若能流进另一个心里,才说明两个人是多么心心相印,可是再心心相印的朋友,也难免会让那泪水变质发酵成另类的人生养料,滋养着自己的幸福之花。孟欣愿意为朋友无私地奉献另当别论,林玉洁一厢情愿地想从她这儿索取那种人生养料的时刻,孟欣很快便能识破她的用心并付之以大相径庭的回报。 但孟欣表现的这么一种满不在乎也并非全是因为与林玉洁叫劲儿,十几年婚姻的历炼,也让孟欣于无奈之外看开了许多东西,在乎又怎样?总不能因为很少见到丈夫就整日凄凄艾艾,沮丧的像个行将被弃的怨妇吧。她孟欣是何许人?统领着医院二百多名护士的护理部主任,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岂能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一样将自己的幸福抵押在男人身上? 林玉洁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没有逃过孟欣的眼睛。孟欣诡秘地一笑,还之以其人之道:“你还说我,你家大哥不是炙手可热啊?大权在握的市政府秘书长,才华横溢前程无量,能逃过那些生猛女生的魔掌?你也要当心了啊。” 林玉洁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笑:“哼,谁踹谁还说不定呢,就他那顶没翅的乌纱帽,我还真没看得上。”林玉洁是现在这个城市里赫赫有名的一把刀,正教授级的职称,外科主任的头衔,让原本就骄傲无比的她越发的不可一世,每月工资加上已成常规的灰色收入,是陈玉麒的好几倍。许多次家庭聚会的场合,林玉洁故意在孟欣面前流露出对陈玉麒颐指气使的神气,孟欣没羡慕她的家庭地位,反倒替大伯哥无比难过:娶了一个不纯洁的女人做老婆,又不肯为你生儿育女,凭什么还要让她如此的飞扬跋扈? 不管互相之间有多少的轻蔑与敌视,孟欣与林玉洁在医院里仍然是一对人见人羡的好妯娌,亲上加亲的好朋友。孟欣抓护理管理以“稳、准、狠”著称,护士们最怕在上班时间见到“老总”的身影,经常下科室抽查工作的孟欣一到普外科,就会被林玉洁肆意嘲笑一番:“孟欣你没事在办公室消停一会儿不成啊?非得让小姑娘们见了你跟老鼠见猫似的你才高兴是不是?”孟欣也笑笑地回敬:“我倒是想消停一会儿,就怕到时候这一处那一处的救火更不着消停,还不如现在防患于未燃呢。”林玉洁就撇嘴道:“离了你这臭鸡蛋人家都不做蛋糕了是不是?”孟欣知道她这是真话当做假话说呢,若无其事道:“那是,臭鸡蛋做的蛋糕才别具风味儿。”当着一屋子的人话说至此,孟欣若再坚持着查这查那的显然不合适,便一搂林玉洁的肩膀:“走吧,到你办公室消停一会儿去。”林玉洁眉开眼笑:“这才对嘛,何苦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普外科的护理工作因了林玉洁的横挡竖拦几乎没有经受过孟欣慧眼如炬的挑剔,护士们见了孟欣也就不那么紧张,总护士长和科主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还愁有摆不平的事?孟欣和林玉洁勾肩搭背的样子,无疑是同事们眼里一道再好不过的风景,只有孟欣知道工作受限是让她多么难受的事,孟欣不放心普外科,下意识地总想往病区跑,只要被林玉洁遇到,总是被她亲热地拽进办公室,叽叽喳喳地唠个不休。妯娌俩现在有一个百聊不厌的共同话题就是上网,孟欣虽然早几年就拥有了一台电脑,但也只是用来写写文章,玩玩游戏,一直都没安装宽带,一是怕儿子影响学习,二是觉得上网都是无聊的人才干的事。直到林玉洁用电脑用得轻车熟路,整日里眉飞色舞地向她介绍网聊的乐趣,并且说像她这样工作体面悠闲回到家有保姆伺候无丈夫陪伴的人最适合上网聊天排解寂寞,孟欣才开始跃跃欲试。有一个阶段,刚刚使用qq的孟欣几乎天天去林玉洁的办公室讨教,林玉洁以从未有过的耐心不厌其烦地传授着她的网聊经验,并且以一个过来人的优越感居高临下,谆谆教诲道:“孟欣,你在网上怎样都可以,就是别网恋,你若是被网友勾引得红杏出墙了,我可真是没法跟小麟交代。”孟欣笑得花枝乱颤:“我还真就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网恋,凭什么你小叔子潇洒得连影子都不见,我就不能在虚拟的世界里潇洒走一回?” 孟欣跟林玉洁的联系稍稍紧密点,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林玉洁的星期六和星期天几乎都是在手术台上度过的,那两个休息日,每每孟欣坐在电脑前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想请教林玉洁的时候,电话打到手机上,接起来的一定是巡台护士:“您好,林主任正在给病人做手术。”次数多了,孟欣便好奇地问:“是急诊手术么?”护士答:“不是的,是预约,省里来的专家主刀。”孟欣知道省里的专家教授们常会利用休息日飞来飞去地到一些县市级医院会诊手术,类似于歌星的“走穴”,但以林玉洁的技术水准,用得着如此频繁地请专家会诊手术么?即将放下电话的一瞬孟欣脑海里电光一闪:“我是护理部孟欣,请问省里来的专家是谁?” 电话里的声音立刻毕恭毕敬:“哦,是孟主任啊,做手术的是省医院普外科的孙教授,孙然。”仿佛是为了印证孟欣心里的疑问,护士又道:“最近半年,普外科会诊几乎都是孙教授来。” 放下电话,孟欣心理的震惊无以复加。孙然,这个熟悉的名字隔着十几年漫漫时光重回脑海,浮现的依然是他冷冰冰的声音:“如果她醒了,见了我会继续纠缠,我不能让她觉得威胁会留住一颗心,如果她死了,她的家人会放过我么?”林玉洁,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她会与这样一个冷血的初恋情人旧梦重温?即便从来不知道在她生死攸关的时刻孟欣和他曾有过这么一番对话,那锥心泣血死去活来的失恋之痛,她会忘记了么? 不会的吧?孟欣一遍遍否认自己的猜测,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业务交流而已,虽然邀请哪位教授完全是科主任说了算,孙然的频频被邀,也只能说明他因为是林玉洁的同学而更利于合作吧?怎么说两人也是曾经同窗共读过,比起其他陌生的同行,林玉洁当然会选择更利于交流的人。爱情消失友情在,这对受过高等教育的他们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天晚上孟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对这件事置若罔闻。临近12点,孟欣将电话打到林玉洁家里,接电话的是陈玉麒。孟欣问:“大哥,嫂子在家么?我上网遇到点问题想请教她。”陈玉麒说:“她没回家,白天做手术的病人出了点意外在抢救呢,怕是忙得没时间接电话。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上网,我也会的。” 孟欣支吾了几声,没理会陈玉麒的关心,挂机后又拨普外科护士站,响了好半天,才听见护士慵懒的声音:“你好,普外。” 孟欣装成查岗的样子:“哪位值班啊?是不是刚才在睡觉?我护理部孟欣。” 电话的声音立刻透惊惶失措:“我、我没有。”孟欣继续问:“白天孙主任做手术的患者情况怎么样?”对方答:“挺好的,生命体征一直非常平稳。”孟欣嘱咐道:“注意观察,千万别出意外。”撂了电话。再拨林玉洁的手机,许久无人接,孟欣固执地听着振铃声,终于听见了林玉洁透着恼火的声音:“孟欣你干嘛啊?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还不让人睡啊?” 孟欣嗤嗤地笑:“大哥在家独守空房呢你跟谁睡啊?我知道你抢救病人睡不成才给你打电话嘛。”林玉洁做为时常要参加抢救和会诊的科主任是被要求24小时不能关机的,如若不然,孟欣还真不肯定能打通她的手机。 林玉洁立刻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了:“你、你往我家打电话了?有事啊,你?” 孟欣还在笑:“当然有事啊,我的qq老是登录不上去你说怎么办啊?” 林玉洁气急败坏道:“你有病啊还是网恋了?这个时间上网聊天?”孟欣依然好脾气地笑:“网恋呗,我又没胆量在现实里搞婚外恋,只能网恋了。你成全成全咱,告诉我怎么办好吧?”孟欣知道此刻的林玉洁听到这话肯定是心惊肉跳,果然,她的声音透出了恐慌:“你说什么呢孟欣?谁婚外恋啊?”然后,她自己岔开了话题:“qq登录不上去,很可能是密码被盗了啊。” 放下电话的孟欣心里有一丝窥破别人隐私的快感,可是很快的,一颗心便开始隐隐作痛:陈玉麒,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婚前失身、婚后又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女人?多年来孟欣一直替林玉洁掩藏着那个天大的秘密,连对陈玉麟都没透露半分,绝不是因为与林玉洁的友情值得她守口如瓶,而是因为怕陈玉麒受到伤害,她知道许多时候无知便是一种幸福,那么今天这样的情境,她是不是还要替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继续隐瞒呢?像是化身成一张纸包住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孟欣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她不知道是应该硬撑出一副钢筋铁骨,还是任由着灰飞烟灭。十几年来与陈玉麒接触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最初的青春萌动与情怀错寄,后来的亲情融融与温情关爱,陈玉麒分明已融入她生命中,成为无法淡漠的深刻烙印。多年来孟欣作为弟媳与陈玉麒近在咫尺,既要提防林玉洁意味深长的眼神回避可能引起误会的接触,又因为陈玉麟的影踪难觅而无法拒绝来自陈玉麒的种种生活上的照顾,心里面时常是五味杂陈,许多次无法成眠的静夜,回味着白日里与大伯哥偶尔相撞的眼神或是不经意间身体的触碰,依然会有让她满怀羞愧的惊心动魄的感觉。孟欣至今不知道林玉洁是否像她对她的过去守口如瓶一样守住了她曾暗恋过大伯哥的秘密,她所能感受到的来自陈玉麒的温暖,却绝对是哥哥对妹妹式的,这让她安心,也让她有一丝丝莫名的伤感。孟欣不动声色而又恰到好处地演绎着弟媳的角色,却分明还有另一个自己潜伏在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与陈玉麒一起哭一起笑,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多年来陈玉麒生活中每一点微小的变化,包括他的仕途升迁与写作成绩,包括他脸上所能流露的喜怒哀乐,都曾深深牵动着孟欣的心,正因为如此,一想到林玉洁此刻有可能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寻欢作乐,孟欣就像是蒙受耻辱的丈夫一样,恨不能亲手抓住那两个奸夫淫妇,把他们碎尸万段才解心头之恨。当然,这里面是否掺杂着两个层次地位不相上下的女人之间隐秘得无法示人的暗地较量,是否掺杂着两个貌似心心相印的女人之间阴暗的落井下石与幸灾乐祸,孟欣还来不及细细分辨,她只知道有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正在心底怂恿着自己:阻止林玉洁,不能让陈玉麒戴了绿帽子还浑然不觉,也不能让他的心,为这个女人的水性扬花而汩汩流血。 林玉洁却仿佛是孟欣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没等孟欣做出任何反应,第二天一早便出现在了孟欣的办公室。平日里林玉洁很少像孟欣去找她一样往行政楼里跑,面对孟欣的邀请她曾连讥带讽地说孟欣的护理部是“衙门口”,她只能是在科室里勤恳努力地赚钱养着孟欣之流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哪有资格让“贱足”踏入“贵地”?林玉洁的讥讽曾让孟欣颇为受用,孟欣在医院里举足轻重的地位已与昔日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护士不可同日而语,林玉洁轻蔑的语言正透露了她对孟欣再也无法轻蔑的忌妒与不甘,孟欣用宽厚的微笑掩藏了心里的得意。现在,看见她如此迫不及待地来找她,忍不住笑道:“我这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你可别进来。” “德性。”林玉洁笑骂:“说你肥你还真喘起来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孟欣对面的沙发上兴师问罪:“你昨晚真的是为了上不去qq才给我打电话的么?” 孟欣不动声色道:“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呢?” 林玉洁一针见血道:“你上午打电话可能是为了这个,但是知道我和孙然在做手术之后,就不是为了这个了。” 孟欣有点尴尬,林玉洁能窥破她的心机自是意料之中,但她敢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穿她却在意料之外,仿佛撞上人家做坏事,做坏事的若无其事,目击者反倒做贼心虚的了。孟欣慌忙安抚她:“你可别瞎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林玉洁自负地笑:“我可不会瞎想,你借口查岗早就调查清楚了一切!我也不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明人不说暗话,我和孙然,在我进修的时候就在北京相遇了,这么多年,早就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们旧情难忘,却都无法割舍各自的家庭。如果不是你偶然知道,一切仍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孟欣傻了,她设想过无数种拆穿林玉洁伪装后的可能,设想最多的就是林玉洁宁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表白也会拼死抵赖,或者痛哭流涕地哀求她保密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孟欣的每一种设想都带着道德审判者居高临下的快意,独独没有想到林玉洁会如此面不改色地坦然撕下自己的遮羞布,并且理直气壮地将她孟欣置于这样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彷佛她与前男友的鸳梦重温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倒是孟欣鬼鬼祟祟的窥探,成了见不得人的令人唾弃的行为。孟欣瞠目结舌地望着林玉洁,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把自己从这种莫名其妙的窘迫中解脱出来。 林玉洁瞄了一眼孟欣,轻瞄淡写道:“我不怕陈玉麒知道真相,这么多年,你看我们俩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他却从来没有给过我孙然所带来的那种生命激情,我和他的日子,不过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有也可无也可,反正也没有孩子的牵绊。” 所有准备好的调侃、谴责、讥讽、规劝全都飞到了爪哇国外,孟欣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现在,她和林玉洁的位置正好调了个个儿,本应该理直气壮的她反倒唯唯诺诺得像个面对着老师的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张口结舌道:“玉洁,你、你多心了,我、我不会在大哥那说什么的。” 林玉洁一副破斧沉舟的架式,轻蔑地扬了扬嘴角:“谁说什么我都不怕,我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人生苦短,我才不会为了所谓的名声亏待自己呢。”俯身在震惊无比的孟欣耳边,林玉洁接下来的话语仿佛一个亲密知己那样推心置腹,却又带着一缕嘲讽的笑意:“像你那样,安份守己地过着近似于守活寡的日子,有意思么?” 孟欣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林玉洁已经踏出一串清脆的足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望着她趾高气扬的背影,孟欣恨得牙根直痒:明明做的是龌龊无比的勾当,却气焰嚣张得像盖世英雄一样,明明是丑行败露,却依然炫耀活得比我潇洒幸福,林玉洁,你真是成了精了! 第十一章 整整一天,孟欣神情恍惚无法平静。她无比懊恼自己面对林玉洁咄咄逼人的样子竟然会现出手足无措的慌乱。咄咄逼人的应该是自己,慌乱的应该是林玉洁,为什么会猝不及防地调换了位置?昨夜接起电话的的一刻,林玉洁的声音分明是透着做贼心虚的慌乱,仅仅几个小时过去,为什么就判若两人?苦苦思索的孟欣终于在下班时分给了自己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林玉洁太了解她了,她知道自己既没勇气摧毁两人于十几年间培植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友情之树,也不忍心让大伯哥陷进后院失火的痛苦里,自己对她的威胁,不过是一些悬崖勒马的警告与规劝,不过是一种精神上居高临下的轻蔑。因此她才敢坦然承认掩盖不了的事实,并用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显示了对自己的不屑一顾。林玉洁,这个又聪明又狡诈的女人,她既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懂得先发制人反败为胜。可是,我若真的像慌乱之中对她承诺的那样替她保密,岂不等于同流合污为虎作伥?这和守住她曾失身的秘密是两回事,那种无可挽回的事情说出来是对陈玉麒的伤害,这种事虽也无可挽回,但不阻止它的继续发生,对陈玉麒将是更大的伤害。 孟欣始终想有个机会敲山震虎震一震林玉洁,她不信林玉洁真的就会像她表现的那样理直气壮,以她对林玉洁的了解,多半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既想让人替她保守住这个秘密,又不想表现得感恩戴德低声下气,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一想起林玉洁在她面前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孟欣就怒火中烧:真拿开水烫你,不信你就一声不哼!怎么着,孟欣也得把她强加自己的那份恶心还回去。 但是林玉洁就是不肯给孟欣这样的机会。陈玉麟挣钱后把家搬进了富人区的别墅,林玉洁随着收入的成倍增长也买了200多平方的复式楼,两人再也没像从前门对门时一样相伴着上下班。除了有事时打手机,上班后孟欣经常下科室,或者每隔七天一次的院周会上刻意坐在一块,两人的联系已经少之又少。孟欣特意去了几次普外科,不是赶上林玉洁在做手术,就是查房会诊地正忙得不亦乐乎,只有一次是她坐在办公室看似清闲的样子,一见孟欣也马上露出一副歉意的笑:“孟欣你坐会儿啊,有个病人等着换药我去一下处置室。”孟欣终于明白林玉洁这是故意在躲着她,看来想在她的软肋上下一次手疼她一疼,也绝非是一件易事啊,孟欣像是得了梅核气般胸中老有一块东西吐之不出咽之不下,最让她难受的是:林玉洁若无其事地周旋在丈夫和情人之间,居然就如鱼得水不起波澜。 孟欣开始处心积虑地想破坏点什么了。一墙之隔的医务科掌握着医院和外院之间的业务来往,她时不时会坐过去闲聊,终于有一次遇到马主任在填给孙然教授的邀请函,孟欣故意意味深长道:“这个孙然,和我们家林玉洁是大学同学啊。”马主任头也不抬道:“是啊大家都知道这个,所以外科会诊不用林主任强调,我们也知道得请孙然。外出‘走穴’油水多多,飞机来去有患者报销,红包和手术费一样都少不了,林主任说过多次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孟欣从鼻腔发出了一声轻哼,马主任奇怪地问:“怎么了?”孟欣慌忙解释:“没什么啊,换了谁也会照顾自己的同学的,也只有熟悉的人,才会毫无保留地把手术技巧传授给她啊。”说完了孟欣又后悔:怎么就没能把让她嗤之以鼻的内容阐述出来呢?委婉一点含蓄一点也成啊,只要给人以想象的余地,还愁那些惯于背地里嘁嘁的同事们不添油加醋地演绎? 见马主任丝毫没起疑心,孟欣心犹不甘,东拉西扯间,忽然问:“老马你还记得林玉洁刚来那年服毒自杀的事么?”马主任诧异道:“记得啊。怎么了?”她就是为了这个孙然才自杀的啊。孟欣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慌乱地掩饰:“我、我突然想啊,人的命运真的是不可意料,你说那时她要是救不过来,哪还有今天这样的事业辉煌啊。”马主任心无城府地笑了:“那是啊,那样的话,现在跟你做妯娌的不定是谁呢,谁也不会像你俩这样的相处融洽吧,你们当年就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嫁了两兄弟,简直就是亲上加亲呢。” 孟欣几乎是从医务科落荒而逃了,她怕她再呆下去,真的会忍不住就变成了一个凑在人耳边神秘兮兮传播别人隐私的人,就算林玉洁那点丑事很快就在医院尽人皆知又能怎样?她孟欣岂不是也成了对亲上加亲的人施黑手放冷枪的无耻小人?当年她改行时林玉洁的望风捕影阴阳怪气,林玉洁进修时她对传闻的推波助澜,跟眼前这件事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就算不顾及丑闻传开来陈玉麒的脸面,她孟欣又如何能够摇唇鼓舌地亲口把这样的事情传出去? 可是,一想起林玉洁若无其事的周旋于同样堪称优秀的老公和情人之间如鱼得水,还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的孤独寂寞,孟欣就觉得气愤难奈。在她红杏出墙的行为只是初露倪端并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明之前,哪怕她拼死抵赖,都不会让孟欣如此的耿耿于怀。陈玉麟回家的日子,孟欣极想在他面前揭穿嫂子的画皮,可是,脾气随着财富增长日益暴躁的陈玉麟,绝对会怒不可遏地跑去兴师问罪,以兄弟两人深厚的感情,他甚至会比自己戴了绿帽子还觉得是奇耻大辱,不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才怪。孟欣不怕林玉洁成为众之矢地,但她怕陈玉麒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孟欣开始密切关注着普外科的动向。自从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之后,林玉洁似乎是收敛了一阵子,普外科不再像之前那样逢周末就做会诊手术。但是不久,不知是家里和单位的风平浪静让林玉洁过于乐观,还是因为实在受不了思念的折磨,孙然又开始出现在星期六的手术台上,当晚或者第二天白天,林玉洁通常会神秘地失踪。嗅觉灵敏的孟欣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再一次用电话找到了一个人在家的陈玉麒:“大哥,玉洁在么?” 陈玉麒照例是很迟钝地回答:“她加班手术呢。” 孟欣使用了万分惊讶的语气:“是吗?我刚刚在单位见过总值班记录,加班的没有她啊。” 陈玉麒居然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哦。 孟欣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能在哪啊?这个时候明明没在手术台上,却不接手机。”陈玉麒根本就没听出孟欣话里的深意,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想咨询啊,说吧,我也是网络高手了。” 孟欣只得胡乱编个借口,放下电话,不禁一声长叹: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没过几天,林玉洁又去省里参加外科主任临床研讨会,她没有像以往公出那样临走前问问孟欣需不需要代买什么,因此孟欣在偶然下科室时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当即下意识地想:哼,研讨研讨,不研讨到孙然的床上才怪!陈玉麒这个傻瓜,怎么就嗅不出妻子身上已经有了别的男人的气息? 孟欣很想知道陈玉麒倒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故意把儿子小辉支到了伯伯家,陈玉麒的家就在市重点小学的围墙外,两口子都很喜欢活泼可爱的小侄子,每每做什么好吃的打个电话告诉孟欣一声便把小辉接了过去,小辉恨不能天天长在伯父家,一听妈妈说晚上有应酬便兴冲冲地打电话告诉陈玉麒:“伯伯,晚上做饭带我的份啊。” 孟欣晚上去接孩子的时候,在楼道里就听见了爷俩的大呼小叫,原来陈玉麒正在电脑前看着侄子玩游戏,见了孟欣,很自然地问:“来杯咖啡么?” 孟欣点点头,原本没想接了孩子就走。陈玉麒到厨房里忙活去了,她便坐在孩子身边看着他玩,不经意间发现了电脑右下角的企鹅图标。原来,陈玉麒挂着qq呢。 孟欣忽然很好奇,想看看陈玉麒究竟联系了多少网友,可是儿子霸着电脑不肯让给她。孟欣把鼠标挪到企鹅的位置,立刻就显示了qq号,那会儿,她心里一动,马上装作打电话用手机记下了那几位数字,听得陈玉麒端着咖啡走进来的脚步声,迅速移开了鼠标,只觉得脸热心跳,像是偷了什么东西一样的慌张。孟欣也无心再跟陈玉麒说什么,喝过了咖啡,便领着儿子告辞出门。 回到家中的孟欣迅速挂上了qq,在查找里输入了陈玉麒的号码,看见他的网名叫无约,待要发送加友请求时,又有些犹豫:还是不要这么急切吧?会不会被他发觉?等两天再说或许会好些。 耐着性子等待的时候,孟欣一直在想着什么样的语言能打动“无约”,第三天的傍晚,她终于在加友请求里输入了这样的话:无约而至的朋友敲门,想以真诚走通心与心。 片刻过后,qq显示对方已经通过验证,生怕遭到拒绝的孟欣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地。这个时间陈玉麒能在线,也让孟欣惊喜莫名。 一番你好、晚上好之类的例行寒喧之后,两个人算是认识了,“无约”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一副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并不主动自我介绍,孟欣像通常刚认识网友一样问他职业、爱好、所在地一类的问题,回答得慢慢吞吞,给出的也是错误答案。孟欣暗笑大伯哥的善于伪装,索性也隐藏起真实身份,说自己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是对无约资料里的个性签名感兴趣才加友的。陈玉麒这才像是稍微提起点精神,不再懒洋洋的哦、啊、呵呵,而是认认真真地回了句话:“你说个性签名啊,‘高城鼓动兰釭灺,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这不是我写的。” 孟欣说:“知道,这是王国维的采桑子,下半阕是: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没想到“无约”忽然打过来一个握手的图标,后面还跟了句玩笑:“可找到组织了。我在网上挂了半年,终于和你对上了暗号。”愣怔过后,孟欣差点笑翻在地,没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大伯哥居然还能玩这样的幽默,手指灵动,立即也回了一句:“土豆土豆我是地瓜,啥也别说了,眼泪哗哗的。”无约立即开怀大笑:哈哈哈,孟欣也传过去一个开心的表情,心下竟真的有一种失散多年的好友重又聚首的激动。 那天晚上,两个人言来语往非常的投机,孟欣原来预想的是一点点走近陈玉麒,能成为好友就能探知他的生活状况甚至心理活动,就能提醒他警觉头上的绿帽子,却真的没想到他对她竟然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两个人先是兴致勃勃地玩着诗词接龙的游戏,然后又妙语连珠地谈文学创作、谈人生感悟,孟欣同陈玉麒相识十几年所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这样一个默契的夜晚说的多,夜深人静,两个人约好明日再聊,才意犹未尽地下线关机。躺在床上久久未眠的孟欣,一方面为自己这样费尽心机地接近大伯哥而暗自脸红,一方面又为十几年前的情怀错寄遗憾重重,如果那时能有这样一张罩住彼此的“网”,哪里还会有陈玉麟的捷足先登与孟欣的无心插柳? 以后的日子,每天晚上在电脑前等“无约”成了孟欣的必修课。孟欣开始分不清办公室里那个安静优雅老成持重的自己,与网上那个妙语连珠机敏调皮的灵性女子,哪个更接近于真实,也分不清网线那端那个文采飞扬幽默豁达的男人,究竟是生活里宽厚沉稳的大伯哥,还是一直潜伏于心的一个梦幻影像,她只知道,每每打开qq,望见无约闪亮的企鹅头像,心里面涌起的,是一波一波真实的快乐。有几次院周会上遇到林玉洁,孟欣会暗生一种仿佛抢了人家心爱的东西一般的羞愧,但转瞬之间,一想起她与孙然的蝇蝇苟苟,心里面又无比释然:同是重温初恋情怀,自己的境界比她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呢! 陈玉麒有时一下班就匆匆上线,有时却要到很晚才能上来,孟欣知道他身为市政府秘书长有很多工作上的应酬,无约抱怨:“身不由己啊,其实在那些虚与委蛇的场合里,真是觉得身心俱疲,只有坐在电脑前与你海阔天空神聊的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快乐。”读着这样的文字,孟欣心悸耳热,却又不由得自问:如果他知道给他带来轻松愉悦的人是我——生活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弟媳,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么?有一次陈玉麒出差外地,可能是抽空在宾馆的网吧里上线过,孟欣恰好因为他的出差无心再上网,陈玉麒便给她发过来一首歌曲,是那个红遍网络的《网上情缘》。“网上一个你,网上一个我,网上你的温柔我就犯了错,点击你的名字,发送我的快乐,爱一场梦一场谁能躲得过?”优美的旋律中,孟欣听见了心里的悸动,也听见了自己的惊惶失措,她想结束这个无法潇洒的游戏,又觉得欲罢不能。 无数次的长谈之后,话题终于开始涉及婚姻的真相。陈玉麒说他和妻子的相识仿佛就是以结婚为目的,两个人似乎谁都不曾有过对对方如痴如醉的爱恋,新婚之夜发觉妻子不纯洁成了他难言隐痛,他既没有勇气探究真相,也没有魄力不让自己耿耿于怀,那种痛,如鲠在喉,影响着他的婚姻质量。他们俩就那样平静地过着看起来相敬如宾的日子,甚至连孩子都没有要,他可以很男人地担起照顾妻子的责任,却从来没感觉过那种如胶似膝的爱恋。文化层次、能力水平都旗鼓相当的两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小有成就,却似乎都把家当成了休息的驿站,十几年过去,习惯了平淡,习惯了相对无言,他甚至怀疑自己本就缺少那种燃烧的生命激情。叙述之后,陈玉麒像是非常迷茫地问:“我是不是那种很狭隘的男人?我也许多次奇怪我自己,竟然会把那种事看得那么重,竟然会走不出心底那个无奈的阴影。” 孟欣完全傻掉了,当初林玉洁不是说她把什么都向他坦白了,陈玉麒因为爱她而不在乎过去的一切的吗?结婚后不是还津津乐道地炫耀过她的幸福生活么?原来她一直在撒谎的啊。蒙在鼓里的陈玉麒后来洞若观火,又还以她无比的冷漠,这也是生活对她的报偿吧?隐秘的快意转瞬即逝,孟欣忽然对林玉洁的出轨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同情,或许,她的心里也很苦的吧,她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只是做出一副幸福的样子给别人看? 孟欣没有评价陈玉麒是不是狭隘的男人,男人对处女膜的在意,或许是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东西,无论时代再怎么变迁也改变不了的吧,但是孟欣还是劝陈玉麒要看淡一些,她甚至引用了一句不知从哪读来的至理名言: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陈玉麒苦笑:“不看淡又能怎样?我的生活早已是死水一潭,她的心也说不定在谁的身上,我早已觉出她的心不在焉,我甚至连问都懒得问。” 孟欣的震惊无以复加,原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并非戴了绿帽子还浑然不觉的傻瓜,他只是装傻而已。装傻也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吧。就像自己,要说陈玉麟那样的男人在外面一尘不染打死她她也不信,没有真实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就权当婚姻没有被亵渎吧,不这样安慰自己,又能怎样呢?孟欣后来也对“无约”倾诉了自己的婚姻现状,当然是以中学语文教师的身份。陈玉麒听了,竟是一声深长的叹息:“我弟弟就是这样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弟媳,一个像你一样兰心惠质的女人,忍受的肯定也是像你一样的煎熬。曾经,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弟弟都没能陪在身边,看着她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候,我真是非常难过。女人如果遇不到一个懂得呵护的男人,真的是很不幸。”心悸不已的孟欣立即追过去一行字:“你很怜惜她吗?”陈玉麒说:“不仅仅是怜惜,还有敬佩,她是一个自强自立的女子,才华横溢又温良贤淑”正在孟欣悸动得手指都不太听话的时候,陈玉麒又打过来一行字:“我感觉,你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对吧?” 如梦初醒的孟欣开始嫉妒网上的这个自己,“云在天边”,这才是“无约”所爱慕的女人。陈玉麒让她感知的所有的依恋、思慕,都不是冲着自己的,他陈玉麒怎么可能爱恋弟弟的女人?那么,因为“云在天边”与弟媳的相似而爱恋她,又说明了什么呢?孟欣心头依然有挥之不去的隐秘的兴奋。 林玉洁似乎是注意到了陈玉麒的变化,有一次开院周会在底下跟孟欣交头接耳,悄声道:“你大哥最近总是霸着电脑,没准在网恋呢。” 孟欣心里一惊,脸上却未动声色,还故作诧异道:“他那么理智的人会网恋?你是不是疑神生暗鬼啊?” 林玉洁却正色道:“绝对不是,他从前很少聊天,最近这些日子回家就钻进书房,我每次进去都见他开着聊天对话框。” “他都跟什么人聊啊?”孟欣心惊肉跳,她和林玉洁是彼此加过好友的,只要她瞄到她的网名,就会隐情败露。 林玉洁却顾左右而言他:“以我的经验,网聊的人都有一段或深或浅的对某个聊友痴迷的经历,你有没有过啊?” 孟欣更加惴惴不安: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在这里套我的吧?但一想到陈玉麒说过他们夫妻间淡漠到互不关心的情形,又觉得她不至于凑到电脑前,便镇静地笑:“你既然知道聊天者的心理,痴迷一段也就无疾而终了,那还怕什么啊?” 林玉洁不屑道:“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挺奇怪他也会痴迷网聊,才跟你这么一说。” 孟欣马上跟了句:“你是不怕啊,就算他婚外恋又怎样,你又不会在大哥这棵树上吊死。” 林玉洁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但她绝对不会把受刺激的情状写在脸上,笑着擂了孟欣一拳,她也一语双关:“有魅力的人才婚外恋!他要真是婚外恋一次,我还真得对他刮目相看呢。” 那么大哥岂不是早该对你刮目相看?这句话在孟欣的嘴边盘恒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第十二章 自从得知她和陈玉麒之间的生活情状,孟欣已经隐隐地觉得林玉洁的行为情有可原。而且,与陈玉麒这种“暗渡陈仓”般的另类交往,也让她内心深处对林玉洁充满了愧意。尽管言来语往间仍是忍不住想给她一些刺激,但那更多的是出于习惯性的下意识。以她们两人间多年来同学、同事、朋友、妯娌的几重关系,明明应该是惺惺相惜多于明争暗嫉,却偏偏很少能够推心置腹坦诚相对,一伺对方神色中有得意、自满或无比幸福的成份,便不由自主地要在对话中夹枪弄棒送其一些既使不表露也显而易见的沮丧。孟欣曾经暗暗检讨过自己的不仁义,但每每领教过林玉洁同样的馈赠,也便恨恨地想: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孟欣也曾奇怪既然明知对方不能够与自己快乐共享痛苦共担,为什么每每有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事,还要迫不及待地说与彼此?最后的答案也只能是一声无奈而又迷茫的长叹。 那天下班,回到家的孟欣在电脑前对着qq里陈玉麒的企鹅头像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随后的几天,孟欣只要一打开qq,就会收到陈玉麒的加友请求,陈玉麒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反复询问:“为什么黑我?我做错了什么?” 孟欣狠着心一再拒绝,未回只字片言。陈玉麒却百折不挠反复请求加友。这天晚上孟欣刚开qq,便看见附加信息里有一首诗:人海茫茫,知音几何?谁可相倚,情寄网络。虚拟世界,真诚多多,心灵相通,堪比琴瑟,云踪循隐,赠我落莫,心痛欲碎,君应知我! 这样的文字,让孟欣几欲落泪。孟欣用颤抖的手握着鼠标,箭头在“加为好友”和“拒绝请求”上反复徘徊。孟欣现在无比后悔那一天的心血来潮,如果没有她的好奇和探密,怎么会给陈玉麒带来这种心痛欲碎?而自己,忍痛割舍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精神恋爱,重回从前的孤独寂寞,又何尝能够心如止水? 心痛欲碎,如果他知道我是谁,还会有这种心痛欲碎的感觉么?如果知道我是谁依然心痛欲碎,我会不会为了他不顾一切?柔肠寸断的孟欣做过无数种假设之后,依然只是在心底发出了深长的叹息:除非,除非我们都疯了。 不可能疯掉的孟欣,再一次点击了“拒绝请求”,对着空荡荡的屏幕呆坐了半晌之后,忽然迫切地想见一见魂牵梦系的那个人。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还好,刚刚是20点,孟欣叫过已经写完作业的小辉问:“想不想去大伯家串门?” 母子俩按响门铃时,打开房门出现在眼前的陈玉麒以始料未及的憔悴击中了孟欣。大概有半个多月未见,一向神采飞扬的陈玉麒仿佛老了十岁,蜡黄的脸色,深陷的眼窝,如遭霜击的神情,都似在诉说着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男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孟欣只觉得一颗心揪作了一团,躲闪着他的眼睛,轻声问:“嫂子呢?” 对于弟媳和侄子的突然造访,陈玉麒稍稍有些意外。孟欣捕捉到他暗淡的眼里掠过一丝亮光,但那多半是突见侄儿的惊喜而已。陈玉麒亲热地摸着小辉的头把他们让进客厅,边张罗着从冰箱里往外拿水果边说:“你嫂子今天下午有手术,肯定也有患者宴请的。” 孟欣当然知道外科的潜规则,陈玉麒通常也有很多晚宴应酬,像这样早归的情形也不是很多,这个家,实际上比他和陈玉麟的家更冷清。落落寡欢的陈玉麒,当他于热闹官场和冷寂家庭的无边孤独中,情系网络中的红颜知己,伊人离去,自然会带给他失恋般的伤痛。孟欣如此真切地目睹着陈玉麒脸上呈现的一切,那份自责和内疚,比看到“心痛欲碎”这四个字时的心痛欲碎,又沉重了无数倍。与此同时,孟欣又是多么嫉妒这个令心仪了十几年的男人失魂落魄的“云在天边”啊,神情恍惚的孟欣似乎忘记了云在天边就是另一个自己,就算她清醒地记得自己就是“云在天边”又怎样?陈玉麒并不曾当她是云在天边,他所痴情的,明明就是另一个女人,哪怕他说过“她”与自己是如此相似,也毕竟不当“她”就是自己啊。从前与陈玉麒言来语往琴瑟合鸣的时刻,充斥在孟欣心里的,就是这种甜蜜与酸楚相交织的滋味儿,而此刻,目睹他的怅惘他的忧伤,除了后悔自己当初一念之差加他为友带给他如此的折磨,孟欣又深深遗憾折磨他的并不是自己。 小辉拽着大伯要进书房玩游戏,陈玉麒任由他牵着手往前走,笑着邀请孟欣:“你也来吧,你嫂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们科现在哪一次聚会都是吃饭、唱歌、烧烤一票到底,不玩到半夜三更不会罢休的。” 孟欣随着他们爷俩走向书房,嘴里道:“患者家属要表达感激,大家盛情难却呗。”心下却想:外科的人再贪玩,也未必受得了夜夜笙歌。林玉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本事的再高明,怕是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只不过你当我是弟媳而非那个能说心里话的云在天边,要极力维护妻子的形象罢了。 陈玉麒的电脑桌面上依然开着查找加友的窗口,孟欣的qq号已经输入在“对方帐号”一栏里。陈玉麒从小辉手里拿过鼠标轻轻一点,换成了游戏的界面。 孟欣心内大恸却视若无睹,在旁边的书架里翻书看。 一向宠爱侄儿的陈玉麒不似以往带着他玩游戏那般投入,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敷衍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忍不住哄劝小辉道:“我有点事要跟你妈说,这里有刚下载的弹球游戏,一个人就能玩,你自己先玩会儿好不好?” 小辉噘起嘴,满心的不高兴。看见妈妈责备的目光,才言不由衷答应道:“好吧。那你们快点说事儿。” 陈玉麒示意孟欣离开书房,孟欣便明白是不便在孩子跟前说的话。果然,刚在客厅落座,陈玉麒便道:“你们院长要调到卫生局当局长,听说了么?” 孟欣有些意外,尽管大伯哥在这个城市里身居要职,但以往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官场上的事。不明就理地望着陈玉麒,孟欣道:“没听说。我在单位很少跟同事闲聊,属于孤陋寡闻那伙儿的。” 陈玉麒苦笑:“这就是搞业务的人与官场中人的区别。不过,你嫂子可是早就听到风声,问过我好多次了。” 孟欣脑海里忽然电闪雷鸣,瞬间明白了陈玉麒话中玄机。院长调任,也许会有副院长荣升。那么空缺出来的副院长之任,将在副处级后备干部中产生,孟欣和林玉洁,三年前已同时被市委组织部列在副处级后备干部名单中。 “没有可能从外面调进院长么?”孟欣问。如果是同事之间闲聊,她可能还会故作清高地表示对官职的不屑一顾,但此刻,她毫不掩饰对这个职位的热切关注。 陈玉麒避实就虚不置可否。“机会稍纵即逝,但它青睐有准备之人。”他仿佛一个哲人在居高临下指点江山,却不肯独有创意而要借用这种格言般的语句。 孟欣会心地笑,她明白,以他的性情能这样点到为止,已属不易了。他说的是林玉洁听到风声问过他好多次,而这个消息,却是他亲口告诉他的。 那么,你会帮谁抓住这机会呢?孟欣极想开玩笑般让盘桓在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又觉得这太难为陈玉麒了,比那个媳妇和娘掉河里该先救谁的著名问题还难以回答。 “嫂子比我有优势,无论学历、专长、贡献,都在我之上。”孟欣实话实说。在大伯哥面前,她不用避讳什么,这些,都是让她的心动不动就隐隐做痛的事,而林玉洁在她面前一直引以为傲的,也正是这种显而易见的差距。 “我不这么认为。”陈玉麒道:“文凭并不能说明一切,你虽然第一学历是中专,但后来也自学了本科,所谓专长,只是你们专业不同而已,她的贡献在于凭一把手术刀为医院直接创造效益,而你的那一摊儿护理管理,更是举足轻重啊。何况,你为人所公认的才华,也远在你嫂子之上。”陈玉麒的一番话,给了孟欣前所未有的莫大激励。尽管心底里从来都没有服气过林玉洁,但她又似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与林玉洁之间的所谓差距原来都是莫须有的,她宁愿相信真实的自己就是陈玉麒评价的这样,也不以为历经官场历练的大伯哥鼓励谁都有一套貌似真实的官腔。突如其来的对副院长职位的渴望开始在心底蠢蠢欲动,孟欣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来此是因为牵挂深受情感煎熬的梦中人,她眼里郁郁寡欢的陈玉麒已迅速复原成亲切持重又深谋远虑的大伯哥。 陈玉麒却似点水蜻蜓般迅疾从这个话题上撤离,不再关心自己搅起了怎样的涟漪。“你还上网聊天么?”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孟欣犹疑着点点头,心里敏锐地一疼,似是意识到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果然,陈玉麒吞吞吐吐向弟媳发出了问询,似是边问还边考虑着该不该问:“你的……qq好友,我是说,那种……那种比较投缘的,互相懂得的,怎么会突然的……唉,算了,不说了。“ 孟欣心痛欲碎,脸上却一副开玩笑的神情:“大哥,我有点听明白了,你是不是在网恋啊?” 可能是互相间很少开玩笑的缘故,陈玉麒窘得面红耳赤,遮遮掩掩道:“没有,哪能呢。只有幼稚的青年人才网恋。”稍倾,又道:“只是谈得来愿意聊天而已,你也是常上网的人,应该能理解这种感受吧?” 孟欣郑重地点点头,她怎么会不理解呢,不是感同身受,分明置身其中啊。可是,陈玉麒竟然不知道自己迷茫中所寻求答案的对象,就是赠予他迷茫的那个人,孟欣心里五味杂陈。为了减轻陈玉麒的心痛,她提醒道:“会不会是对方qq号被盗,所以才失去联系了呢?” 陈玉麒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孟欣:“你、你是怎么猜到我们失去联系了呢?我并没有说啊。” 孟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慌忙笑着掩饰:“我这么聪明的人,知前言就能猜到后语,还用你说那么详细啊。再说,我遇到过好友qq被盗的情况。” 陈玉麒立即一副无比释然的神情:“对啊,qq可能被别人盗用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可是,没待孟欣为自己的欲盖弥彰得意,陈玉麒的问话又让她心理一紧:“在你心目中份量很重的聊友,你会忘记他的qq号吗?如果你的qq被盗,你不会马上申请新号重新加他为友么?” 孟欣底气不足吞吞吐吐:“也不见得就记得吧。就算记得,也许有别的什么事情耽误了呢。” 陈玉麒恢复了黯然的神色:“不像,都不像。” 孟欣什么都没再说。那晚,她一夜无眠,为了陈玉麒的痴情,也为了他告诉她的那个无法置若罔闻的消息。 第二天,黑着眼圈的孟欣去科里找林玉洁,当然是以深入病房为借口,貌似无意地“路过”主任办公室,闲聊一会儿后,出其不意地问:“院长是不是要调到卫生局做局长?”孟欣之所以这么直截了当,是借鉴了当初林玉洁婚外情东窗事发时先发制人的做法,赤裸裸地表达出我就是对副院长的职位感兴趣,我知道你也有兴趣,看你能怎么动作的意思,有点含蓄的叫板。 林玉洁果然一副懵懂无知的神态,故作茫然的问:“真的啊?你听谁说的?” 孟欣道:“听我哥说的啊。”语气与神态都是嘲笑:“他都知道了,你会不知道?” “他最近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回到家就钻进书房对着电脑发呆,我理都懒得理他,还能听他说什么?”林玉洁欲盖弥彰,但她所说的情形,孟欣绝对是能够想像得到的,因此,不由得又是心里一沉。 林玉洁对孟欣的意图的洞若观火,因此也毫不客气道:“我就是早知道了不跟你说也情有可原,作为竞争对象,谁都明白先下手为强,是不是?” “所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孟欣讥讽地一笑,转身而去。留下尚在发愣的林玉洁,咀嚼着老夫子的名言智句,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知道恨她什么。 旧愁未去,又添新疾。孟欣既牵挂着在失恋般的痛楚中挣扎的陈玉麒,又惦记着必然是多个竞争者虎视眈眈的副院长之位,不由神思恍惚,心事重重,根本无法工作,想借上网排遣满腹烦乱,再开电脑,又是陈玉麒百折不挠的加友请求:昨夜星辰昨夜风,伊人几度轻入梦! 冤家啊。孟欣在心里轻叹。重新申请qq号,在查找里输入陈玉麒的号码,发送加友请求:“原号被盗,好长时间未上网,你还好吗?” 一片沉寂,孟欣看了看表,正是上午十点,方才明白陈玉麒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在线。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电脑屏幕,孟欣心乱如麻:再次加友,或可给他一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可是于我,睁着眼睛清醒地做梦,岂不是比他真正置身梦境更痛苦?欲进不能,欲退不忍,我又该如何把握这真实与虚拟相交织的双重世界? 正恍惚间,开着的门边已有人在说话:“孟总,发什么呆呢?我站这半天了你都不知道。” 孟欣惊转头,见是隔壁医务科的马主任,尴尬地笑:“哦,我查个资料,注意力太集中了,进来坐啊。” 马主任便踱了进来。不知是哪一任领导定下的规矩,行勤科室的一排办公室一直是开着门办公,只要屋内有人,关起门便仿佛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似的,全都磊落地沿袭不成文的习惯,闲瑕时同事间串串门聊聊天,抬腿即迈进别人的领地,方便得连门都不用敲。孟欣常去医务科闲坐,倒是平时不苟言笑的马主任总是猫在他敞开的主任室内,偶尔一见,倒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意味,孟欣一面应付着他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一边暗暗猜测着他忽然过来的意图,想来想去,仍是不明就理。 三绕两绕,马主任便把话题绕到了陈玉麒身上:“你那个大伯哥,外科林主任的丈夫,现在在政府里是什么职位了?” 孟欣忽然有些明白了,马主任也在后备副处级干部之列,院长调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不能安之若素,他探问这个,当然是想知道竞争对手的实力究竟有多大。可是,按照常理,他随便问问政府里的人即可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打草惊蛇地询问竞争对手呢?无非是想先声夺人地取得一点心理优势:你和林玉洁往上爬比我容易,不过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吧。 孟欣顾左右而言他地打哈哈:“我们家陈玉麟就这一个兄弟,你还这个那个的,哪有那么多?” “‘好虎一只能拦路’,这样有份量的兄弟有一个就足够了,你还想要多少啊?”马主任也打着哈哈,没再追问孟欣不想回答的问题。却意味深长道:“不过你大伯哥能量再大,也得有犯难的时候啊,两个亲人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也得权衡哪个最亲,是吧?” 明显的挑拨离间!孟欣看着那张阴笑着的脸,在心里发出了不屑的轻哼:想导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你还欠点火候。更加心烦意乱的她,忽然就被刺激得脑海里电光一闪,哧笑道:“夫妻关系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一种关系,他们俩,其实一直貌合神离。” 马主任果然一副颇感兴趣的神态:“真的?” 孟欣郑重其事道:“当然是真的,其实林玉洁出嫁前从来就没爱过我大哥,她的初恋情人,就是那个你总是填单子邀请的孙然教授,他移情别恋了,徇情自杀未遂的林玉洁没办法,才不得不另择夫婿。”说这番话,孟欣字斟句酌,她极力告诫自己要忠于事实,不得有半句夸大其词。 马主任如梦初醒:“啊呀,怪不得!”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孟欣忽然没有来由地不寒而栗。 第十三章 晚上,出现在孟欣新qq里的陈玉麒惊喜莫名:“我找你找得好苦,还好是你qq被盗,我以为你不要我这个朋友了呢。” 孟欣心里酸酸地撒谎:“这段时间我出差了,都不知道qq被盗。如果在家,我早就加你了。” 陈玉麒发过来两手相握的图片,然后是一颗跳动的红心,然后是他的手机号:“我们交换电话吧,以后再也不要失去联系了。”孟欣心如鹿撞地看着那些图片和号码,惊叹于老成持重的他会如此的情不自禁。孟欣知道自己的手机号万万不能传过去,那会泄露所有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措词:“我把你的qq和手机都记在心里了,放心吧,我们再也不会失去联系了。”陈玉麒却固执道:“给我你的号码。”孟欣不得不提醒他:“我们不是早就相约只做网上的朋友么?不要现实里的任何关联,只在虚拟的世界里心灵相依。”陈玉麒半天没有回应,终于发过来的一句话却是:“我后悔说过这样的话,我甚至,想马上见到你。” 孟欣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那是不可能的。”然后又字斟句酌地解释道:“我的原则就是不见网友,宁愿在虚拟的世界里互相温暖,不愿这份友情受俗世尘染。”陈玉麒回道:“理解。这也曾是我的原则。但……” 孟欣自然知道他省略的是什么,如果不是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网线那端的人是谁,她或许也早已不再坚持原则。分明的,他就是她难以割舍的爱人和知己,却也只能以这种方式亲近和缠绵。而他,无论当她是梦中情人,还是红颜知己,她都无法满足他一睹芳容的意愿。他们的关系,注定了是见光死的一种亲密关系,不为虚幻,只因真实。 陈玉麒很快摆脱了曾经的郁郁寡欢,迅速恢复了往日神采。婆婆66岁寿宴合家团聚,神清气爽的陈玉麒以长子的身份担纲主持人,居然是妙语连珠左右逢源,一反沉稳寡言的常态,像极了弟弟陈玉麟。陈玉麒向“云在天边”描述自己家的盛宴,坦言:“我从未如此兴致勃勃过,所有的兴奋与颠狂,全因为你的失而复得。‘天这样蓝,树这样绿,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的安宁与美丽。’这就是我真实的心情写照。” 心悸不已的孟欣,久久无言。面对这样深情的倾诉,她能回应什么?回应以另一份燃烧的热情,必然是焚毁的结局。 一段时间以来,孟欣心里一直潜伏着巨大的不安,这不安似乎是有着明确的缘由,待要究其详,又忽然的模糊不清了。 这天上班,孟欣见院宣传栏前围了好多交头接耳的同事,便好奇地走了过去,待到近前,看见他们围观的居然是好几幅林玉洁与孙然搂搂抱抱耳鬓厮磨的照片,孟欣的脑袋里轰然作响,那一瞬间,她忽然知道隐隐期待着又恐惧的事情,终于是发生了。孟欣下意识地上前揭下了那些照片,听得身后有人说:到底是一家人,才这么维护林主任的脸面。不由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孟欣没有找马主任兴师问罪,即便他不会百般抵赖,自己又能说什么?怒斥他的无耻?却不知道谁比谁更无耻。 以林玉洁的聪明,会猜不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么?以她的心劲儿,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么?孟欣在同事们兴致勃勃的谈论中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林玉洁的到来,林玉洁却沉默着,有违常理的沉默,令孟欣无数次想起鲁迅的一段句子: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既没爆发,也没有灭亡,倒是出差归来的陈玉麟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嫂子怎么忽然辞职了?刚才我下车时看见大哥送她上火车,说是应聘到省医院做外科主任了。” 孟欣惊呆了,片刻,如梦初醒的她急急地穿鞋开门,陈玉麟拽住她问:“你干嘛去?” 孟欣道:“我去送送她啊。” 陈玉麟笑:“你不会是刚知道吧?她已经走了,火车开走我才和大哥一块回来的。” “大哥没说什么吗?”孟欣着急地问。 陈玉麟像是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重新穿好脱掉的外衣:“走,我跟你一起去问问大哥去。” 那晚,夫妻俩在陈玉麒家附近的一个餐馆里找到了独自喝酒的陈玉麒,可是,任凭弟弟如何追问,陈玉麒也只是说:“我离婚了,这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你们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只说你嫂子是工作调动就成了。”回家后的陈玉麟固执地询问孟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孟欣始终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嫂子连告别的话都没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孟欣极想以云在天边的身份予陈玉麒以精神安慰,然而,一连多少天,无论她等到多晚,他的头像始终是暗的。也许有一些伤口,是需要独自舔舐的吧。孟欣想。 孟欣一直拨林玉洁的电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有话要说,但是,回应的先是“您拨的手机已关机。”几天之后便变成了:“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qq里再见陈玉麒,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孟欣在他发过来一个握手的图案之后,没待他说什么,便迫不及待地宣布:“我要开始写小说了,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故事,两个女人的故事,写她们的努力与挣扎,婚姻与事业,友情与纠葛,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心海无岸》……”孟欣太需要倾诉了,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懂她的人,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滔滔不绝。直到陈玉麒发过来一行字:“好啊,我等着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孟欣才如梦方醒:这样的一个故事,怎么能够拿给他看呢? 孟欣的正式上任副院长的那天,陈玉麟请全家一道为她庆贺。不忍拂逆丈夫好意的孟欣在斛壶交错间强颜欢笑,手机传来了短消息提示音,打开,居然是林玉洁发来的:孟欣,祝贺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默默地为你祝福。 孟欣的眼泪忽然间汹涌而出,怎么努力也止不住。陈玉麒望着突然失态的弟媳,关切地问:“孟欣,你怎么了?” 陈玉麟笑着用餐巾纸去擦妻子的泪水:“没事儿没事儿,她啊,这是高兴的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