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梦洪荒》 第一卷 江南情结 第一章 雾凇子 楔子 夜有纷纷梦神魂预吉凶庄周虚化蝶吕望兆飞雄。 丁固生松贵江海得笔聪黄粱巫峡事非此莫能穷 第一卷江南情结 第一章雾凇子 夜幕像猫的脚步般降临了,一轮满月正从树梢艰难地攀到当空。 风送清寒,凉如秋水,沐浴在一片凄清光华之下,是撕心裂肺的痛还是难以割舍的爱,,想到这一去便是生死相隔,她的心便揪成了一团,胡思乱想起来:“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若是他还活着,怕也早将我忘了罢!知道我死了他会流泪么?” “侬执干戚化千秋,吾揽彩练当空舞,千年又千年,终难逃梦醒之时,遥想当年,须弥山下定终身,姹紫嫣红皆失色。 漫道擎天通霄汉,莫若善见杯在手,情真复情真,却不忍刃血当日,意恐成恨,三苗山中改乾坤,心灰意冷仿坚石。” “哎~~罢了罢了”,她在万仞绝壁之上一路挥毫一路长叹,不经意间,眼前的夜色仿佛更浓了。 耳畔还回响着他临离开时那句唯一的叮嘱,恐怕连那她都没有时间能够做到了,只得选在这月中阴重之时万顷莽原之中,万望能遇得上些许灵物延喘苟活些时日罢!心中凄冷,眼前还依稀飘过他临走是那一转身的满眼的恨意,尽管那不是对她的,却还是心惊肉跳,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情来…… “哗啦哗啦”长尾扫过层层落华,尾尖轻轻触碰树身,黄叶便簌簌地打着转地飘下。“哎~~”又是幽幽一声长叹,谁又能了解,曾经随意纵横天地,补天合地,擒万千凶兽,平四荒之乱,斩水妖黑龙平息水患,断巨鳌四足重建天柱,直到须弥山和伏羲的那次相见,和自己一般的兽身——鸿蒙华胥氏正神的荣耀,哎,想不到这兽身今日却不容于这天地之间。她无奈地牵动嘴角,继续往前行去…… 难道,难道伦常竟金贵至此?那将至真爱于何地,一失足真的成千古恨吗?“我不懂~我不懂”她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滴答滴答”地掉了一地,应着月光看去,竟是两行血泪,和着秋虫的鸣声和远处瀑布的落空撞击声,交汇成一曲悲歌,长传于天地间~~! 不觉间已经到了飞瀑附近,水汽氤氲,夜色渐稀,“轰隆~~轰隆~~”的巨响声震耳欲破,她浑然不觉,心如坠入万丈冰窟一般,飞瀑从高处划着一道美丽的弧线,撞到光华的石壁突起,溅起朵朵的水莲花,站在附近,像沐浴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般,清凉彻骨,她微微扬起头,迎着那美妙的感觉,那绸缎般的弧线继续下行,撞上潭底漆黑如巨兽的大石,刷地一身散开,水银状喷洒像周遭,而后又复入那潭底一片流动的幽静。 稍稍顺着水流往下走,是深不见底的一滩不泛涟漪的水镜,水里的倒影还是那一如从前的俏丽容颜,只是少了些生气。 “哎~~” 又是一声长叹,凄怆地让人心碎,黎明已经不远了,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道:“或许真的是天意难违啊!算了罢~~” 她又抬头忘了忘那渐渐融入晨曦的明月,天地交界处已浸入一片粉黛之中,“大概是天意作弄吧,不必等了”,她正想纵身跃入那片水镜,远处突然“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她回头一望,“嘎~~嘎~~”又是一阵怪叫从天际传来,循声望去,是居喙三翼隼,她赶紧俯下身子,隐入一块巨石身后。只见那三翼隼往下平滑,扑入高及人腰的枯黄芦苇中,兔起雀落间,居喙叼起一跳花白色巨蟒,那巨蟒长足有十丈,七寸含于居喙之中,飞到半空,那巨蟒突然翘起巨尾,卷住三翼隼断颈和巨翼,就势往下落,着地之时已不见那巨隼反抗,她大吃一惊,这巨蟒成精了,须臾间,巨隼被合身吞入蛇腹,竟蜷身跃入那飞瀑之中,那飞瀑中央被蛇头冲开瞬间隐隐现出一个腑洞。机不可失,看来上天待我华胥氏不薄,且用着蠢物之身暂延十六载光阴罢。她当下再不犹豫,化成一道金光,尾随而至,隐入蛇身之中…… -------------------------------------------------------------------------------------------------------- 当晨钟响彻整个日华城近郊的时候,宿命又一次地重复那些周而复始的动作,睁眼,然后是一身的疲惫。曾几何时,在清华般的月影透过窗帘泻满整整一床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走向床沿,平躺,然后进入那个如梦魇一般的国度。 梦里面的自己一直在奔跑。 置身于那一片似曾相识的月华之下,身旁飞掠过两行江南小镇所特有的鳞次栉比的低矮小屋,屋脊上飞檐翘首、高高耸立,万家灯火透过门缝和窗棂透过来,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青石板上印了一地的祥瑞和花卉,就这样一直地奔跑着,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想留下些什么,但周身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遥远,那一片暗淡的树影近了…近了…,却又倏然而逝,这是梦吗? 青石板上的阵阵清凉分明从脚掌上渐入心脾,空气中分明还残留着雨后的清爽和淡淡的泥土惺香,稀稀的雾幕轻纱一般地笼罩了天地间的一切,偶尔还有稀稀落落的啼哭声夺窗而出,忽的一阵清风拂面而来,“叮铃~~~叮铃~~~”,不知是谁家高悬的风铃,摇曳碰撞出一串音符,陡然间像精灵般入了这夜的国度,但这夜却显得更是静谧了。 狭长的小巷没有尽头,宿命的脚步也一直停不下来,如此的浪漫梦幻却是一眼的清冷萧索,他渐渐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带着沉重的鼻息和满脑子的浑浑噩噩,渐渐失去了直觉。是了,该是梦醒时分了。 推开窗看天边渐行渐远的霞晕,随着天边那轮红日逐渐破云而出,透过云的缝隙,天地万物都披上了一件粉红色的霞帔,远山如黛,伴着晨雾,只能依稀辨认出逶迤曲折的轮廓,山,名乾鸿,层层叠叠的是密密的雾松林,雾凇是这个国家----有穷国的圣物,传说中是女娲补天时所燃的芦柴遇水所化,四季常青,焚犹不灭。 宿命就是一颗雾凇般的异类,不死不灭,注定要见证那沧海桑田,锦瑟流年。他出生在被世人不齿的南蛮之地,广袤的莽莽丛林和万年的日精月华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三苗黎民,怀胎三十六轮月圆月缺的母亲因为他的出生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宿命没有父亲,不,其实没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而已。 十六岁,他从数十丈的恶来崖跃下飞龙涧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用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来争取想要的权利——做人的尊严和平等。没有人理解一个疯子会选择这样一个险境来证明自己的勇敢和成长,包括部族的长老们和那个凶神恶煞的族长都为他的愚蠢感到可笑,但是他们没有权利组阻止宿命,这个倔强的少年。当然,几乎没人屑于来阻止他,或许在几乎每个族人眼中,他的生命和平常的一只牲畜不存在任何区别吧。 宿命的出生夺取了母亲生的权利,也让他成为了族人眼中的不详人,似乎所有的灾难和厄运都要因为他的存在降临世间,没有人为他辩解,他注定是这样孤独! 十二岁之前的宿命不知道说话为何物,渴了饿了只能咿咿呀呀的一串,少有人理会他,他是整个部族的贱人,最低等的贱人。宿命的种种反常又让族人们多了一条谈资,他不能争辩,也没有权利争辩,按长老们的说法,贱民是不需要说话的权利的,相反那样会给主人带来更多的麻烦。 但无稽的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麻烦始终是麻烦,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第二章 春来早 第二章春来早 那是一个泛着暖意的冬天,雪已经开化了,但对奴隶们来说冬春之间是一道坎,又冷又饿的日子里,很多人睡着了便没有再醒来过,寒冬意味着恐惧,意味着生命大量的凋零。潮润的土表让来往的牲畜和奴隶们踩得坑坑洼洼。头领的宅子前面一块空地,天阴沉沉的,但没人愿意大白天的猫到那四面灌风的土屋里去。主人们嫌这些贱民们瑟瑟发抖地蹲在门外跺脚取暖太聒噪,便差二头提着黝黑的撺火棍将他们轰走,那燃着柴禾的一屋春意就是贱民们眼中的天堂,那是身份的象征。 坑洼的冻土里黄绿斑驳,周遭的莽林成了一片空寂,除了偶尔有寒鸦的“哇哇”声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生意了,一阵寒风吹过,簌簌地掉落仅存的几片金黄,像圣山里金色的蝴蝶一样美丽,但这美丽不会停驻心中太久。 拂过脸的却是切肤的痛,像刀子划过一样,宿命和他的奴隶朋友们只能挤得紧紧地,背后的柴禾架桩子咯吱咯吱地响,粗糙的木制擦起了一层微热,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被冻得铁青,挂满白霜的睫毛,通红的鼻尖,冒着白气的紫黑的唇,不自觉抖动的身子让宿命忍不住想流泪,但他一想到脸上垂上冰渣的痛苦,就连哭得冲动都没有了。 ---------------------------------------------------------------------------------------------------------------- “哐当”一声,不知是谁靠得木桩太大力了,那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柴禾架子“哗啦哗啦”地带着叠高的木柴筒子掉了一地,气急败坏的二头从门口伸出个头,一脸的狰狞,奴隶们大多受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本来冰凉的脊椎骨又是一阵刺痛直通头皮,又有人要挨鞭子了。 果然,二头弓着背,手里执着一根蟒皮鞭子,黑白相间的皮纹就想一条吐信的毒蛇一般,伴着一弯漂亮的鞭花朝奴隶们抽来,那佝偻的龟壳发狠了,鞭笞死物一般朝人堆里下了一阵鞭雨,来不及逃的人都挨上了几鞭。宿命个子小,前面的几个往前一睹他便抓瞎了,背上是一道道火辣的疼,在冷彻骨髓的天气里,这种鞭笞居然有一种舒爽的感觉。这样的惩罚是家常便饭,大家都练就了一身本领,带着“呼呼”的空气尖啸声的一鞭和抓痒一般,但宿命显然还没有适应这种待遇,舒爽过后是一阵阵钻心的痛。 几个来回下来,二头便吃不消了,“呼哧呼哧”地背对着人群直喘,宿命见身后没了动静,往后一看,见机会来了,忙抓起石子往他龟壳上扔去,二头睁着灯笼大的眼珠子朝他一瞟,宿命吓了一缩,转身边跑,身后是二头的谩骂声和高扬的蟒鞭。情急之下,宿命直往前面的人裆下钻去,刚蹲下去,屁股上就被后面的踩上一脚,他忍痛回头,一看,原来是石头大叔,他也看见是宿命这小子,忙收回脚,把他挽了起来。 石头大叔是三苗族奴隶群里最年长的一个,一脸的络腮胡,永远是那种憨厚的笑,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那扎人的胡渣总是会逗得宿命叫痒求饶,然后是大叔的哈哈大笑。一想到这,宿命心头便是一阵暖意。宿命是这奴隶群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石头大叔对他近乎有一种溺爱,东西不够吃他会从牙缝里挤出一份给宿命,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是石头大叔的旧衣服改小的。 大叔人缘很好,多年前曾舍命救护苗疆,他的一只手臂就是因此而断,因此,全族上上下下都对他礼敬有加。头领有意让他做所有奴隶的头人,但他不愿意帮着头领们欺负奴隶们这些苦哈哈,说是命格不饶人,他自己当了几十年的贱民,早已习惯了和苦兄弟们一起的日子,所以才让那猥琐的二头做上了头人的位子。宿命一想到二头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和大叔的断臂,便是为大叔满腹的不平。越过大叔的肩瞥见二头一脸的不快,心头一阵畅快。 他虽然当上了头人,但却不敢得罪了大叔,一看宿命有了庇护,讪讪的骂了两句,扬起的鞭子萎了下来,恨恨地朝其他人发余威去了。 人群短暂的聚拢后又轰的一下子散开了,又是哪个冒失鬼踩上了圆木,一路退一路蹭,人潮往旁边的马厩涌去,比肩继踵,最前面的人撞上了马厩的横梁,一下波及了整个马群,被大雪压了好几天的草棚本就摇摇欲坠,这一下如同雪崩一样,刷刷地大片的雪和着草梗砸像本就受惊的马群,迅速造成了炸群,马群四窜,缰绳和嚼环拖着撒欢子跑。 这么大声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屋里的头领。 门“吱呀”一身被推开了,里面传出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搅了姑奶奶我的清梦。” 声音很媚,听得让人血脉贲张。 “砰”的一声,大头领推门而出,后面是一干从后宅涌将来的护院守卫。头领虎目一扫,四周立马一片死寂,所有的奴隶的低下头来,只有石头大叔还是一脸的平和憨厚,还有怀里的宿命一脸的好奇。 头领的眼光瞥过大叔断臂,突然那怒容便黯了下来,自然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还将眼光停留在宿命的身上,头领没见过宿命,宿命却是见过他的。宿命见头领看着他,便也老不客气地对视着他,准确地说是注视着他脸上那一道蠕动的刀疤,像尺蠖一般蜷在半边脸上,从眉梢一直到嘴角。头领见这小孩居然不怕他,居然咧嘴朝他一笑,宿命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心道:“看他笑真是鬼都上吊。” 头领身后跟着一个俏丽的妇人,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三步一摇地踱着漫步出来了,鬓乱钗斜,一脸媚态,轻起美睑,两颊还带着温暖的潮红,还是方才说话时一样的慵懒。 那美妇便是头领夫人,族中的巫神,名烟姬,族人对她的话信奉无二,权威甚至更压头领。两人站在一起,烟姬个头还高过头领,显得特别扎眼,宿命头一歪,往大叔瞥瞥,示意似的撅了撅嘴,好像在说:“这样的“绝配”真是少见。” 二头一看情形不对,马上拖着龟壳一路小跑来到头领跟前,头点的更低了,身子好像小了一号似的,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栽倒土里去。二头把头轻仰,小眼睛迷成一条缝,满脸堆笑:“主子、夫人好”然后脸色瞬地一变,眼一横朝人堆扫来,然后又望回去,肃然道:“都是这些该死的贱民,不好好待着,尽给头领添乱,最可恶的就是宿命那兔崽子……” 正说着,从头领肥大的身躯后面突然钻出一个小脑袋来,和宿命一般大的年纪,是一个长的水灵水灵的小姑娘,衣着金黄天蚕丝缎袄,梳着可爱的双丫髻,下面是一张调皮的小脸,正费力地推开二头那恼人的家伙,挑挑眉,朝宿命嫣然一笑,飞跑过去抱住那妇人的腿,那妇人一低头,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那边二头还在喋喋不休地道:“这家伙是存心捣乱,生母怀胎三年就换来这么个小畜生,害得生母早夭殒命不算,现在还到处祸害人,我看早宰了这害人精得了……”边说便朝宿命走过来,眼见手指都快戳到他鼻梁上了,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二头的鹰爪生生地隔开,二头不耐地一瞥,见是大叔,觉得继续下去讨不得好,只得悻悻的甩手放开。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宿命的身上,宿命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着,尽管这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但还是漾起一丝得色。仿佛就是族中的英雄,像圣山上的蟒神一样受万人膜拜一般。 当宿命还徜徉在英雄梦里的时候,烟姬夫人已经走到他的跟前。她仔细端详着宿命,像欣赏壁画一般,突然手一抬,宿命赶忙往大叔怀里钻,那温玉般的柔荑已经覆上他的脸颊,宿命有些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这样看着,居然还这样用手碰他的脸,他不懂,自己不过是一个贱民啊,甚至是大多数族人眼中的不详人,怎么夫人会对自己如此亲切。 被她触碰的那一刹那,宿命整个人便懵了,身子像冻僵了一般,他机械地扭过头去看大叔,大叔还是那一脸的波澜不惊,他只得转过头去恐惧地看着她,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烟姬突然咯咯一笑,放开手来,转身走向头领,二头识趣地让开,头领马上换上那习惯性的别扭的温柔,手臂被烟姬一挽,只听得她幽幽说道:“头领你看,贱妾有这么可怕么?看那小子的样子,难道我是吃人的怪物么?”说完又忍不住以手掩嘴轻笑起来。 “哪有的事,这小子懂得什么”头领故作严肃起来。说完迈着大步朝我走来,像一座大山似的挡在宿命跟前,向他问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宿命缓缓抬起头,一看到那铜铃般的巨目和那夸张的疤痕,又本能地低下头,想回答他,却只能发出一段咿咿呀呀的声音。 头领见宿命不搭理他,恼得又提高了那洪钟般的声音,众人耳朵旁只是嗡嗡作响,听不见他说什么了,见宿命还是没有反应,正准备赏他一个耳刮子,突然一想,在众人面前对一个小子这样动手似乎不合适,悠悠地将收手了回去,正准备转身,二头一脸得色,邀功似的跑来:“主上,这小子是个哑巴,嘿嘿……” 头领很是诧异地又是一阵细瞧,然后目光移向大叔,似乎想从大叔那里得到确信,大叔点点头道:“启主上,这小子名宿命,无姓氏,至今尚未启语,似有哑疾,但鄙人观此子得母孕三载,那便自有不凡之处,虽暂未闻一语,恐是空灵未至,福泽未达于心之故!” “哦……”头领未曾想大叔居然有这么一说,眉头微蹙,向烟姬望去,从那一脸的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识意似的拍拍宿命的头,似乎又觉得很脏,悄悄在灰色的大锦袍上蹭了蹭。 头领夫人缓缓走过来,沉吟道:“头领,妾看这小子虽然出身低贱,却难得长得一副好皮囊,有与沃儿年纪相仿,不如就收来做个看门小厮吧,给沃儿做个伴也是好的!” “好啊…好啊…”那名沃儿的女孩儿听完便雀跃起来,奔到大叔跟前巴巴地看着宿命,宿命也木木地看着他,又看看大叔,大叔果然是个石头,手箍得紧紧的,挣都挣不开,少顷竟听得大叔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大叔才敢在头领面前如此放肆,头领一见夫人都发话了,自然没二话地答应了,便吩咐身后的管家:“老犁头,带着小崽子去收拾下,洗个澡,换个干净衣裳……。以后便让他做那主宅的看门小厮罢。”宿命突然感觉身子一轻,大叔手一松,身子便顺着衣襟滑了下去,刚落地便被那老管家牵住了后领脖子。老犁头和众人都是相熟的,也是为数不多的将这些贱民当人看的几个,一听要带宿命去收拾,忙不迭带着他去洗涮更衣……身后是跟屁虫一样的沃儿,屁颠屁颠地跟到了土堡才被老管家挡了回去。 烟姬见事情差不多了便朝头领使了个眼色,意欲离开。 头领匆匆交代几句,人群渐渐散去,头领的近卫和奴隶的青壮都派去追回那些惊走的马匹了,整个空旷的平地上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二头,挠挠后脑勺,悻悻地拉拉蟒鞭,口中喃喃地返身走远了。 第三章 启声 命运就是如此的不羁,背上还格外清晰地传来阵阵火辣,二头那鄙夷的眼神还是在眼前挥散不去,可是来来往往的众人对宿命的眼神明显与往日不同,至少二头不会老给他找茬,想着法子用鞭子伺候他了。 有得必有失!宿命深有体会,以前虽是贱民,却自有贱民的自由,现在有一张网,一张来自听沃的网死死地将他网住,连如厕都有个跟班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转眼间便是开春的天气了,周身也渐渐变得活络起来,一个多月下来,宿命渐渐融入了这种新的生活,但还是不太习惯。这不,听说井水刚刚化冻了,正微微地往外冒着白气,听沃便坐不住了,连拖带拽的将他往外拉。门口是一堆熟识的人,一看这都纷纷朝着他笑,窘得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宿命连忙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终于转过了屋角,“呼~~”他深深地呼了口大气,靠着墙便不想动了。 “怎么啦~,又耍赖,不理你了~”沃儿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哇~”的一嗓子闹起来,宿命一惊,赶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示意投降了,她马上吃吃地笑了起来,一看原来是干嚎,宿命这才发现上当了。 “呜~~呜~~”她拼命拿指甲戳自己的手背,宿命这才发觉手还紧按在她双唇上,两颊憋得通红,宿命赶忙缩回,脸上顿时滚烫得难受,赶紧朝水井奔去,! 这口井是头领家独用的,开口比平常地要大上许多,像一个小水缸一样,这井水本是常年不冻,不知怎的到了这个冬天却冻得死死的,冰消融之后水便往上满,这会儿都快及井沿了。宿命赶紧趴在井旁,汲水洗脸,稍稍缓了缓脸上的难受。 刚用衣襟擦了把脸,忽的又朝脸飞来一串水柱,睁开眼一看,听沃正满脸水珠,笑咯咯地朝着他笑,阳光照在沃儿脸上,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他一下竟看得痴了。 又是一捧水扑面而来,宿命这才反应过来,忙掬起水反浇她,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湿透了,这才感觉到冷,不停地哆嗦,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姐~~小姐~~。” 从远处传来老犁头的声音,听沃害怕起来,拽住宿命的袖子紧紧不放:“怎么办呐,怎么办?要是被父亲知道肯定要被骂死啦,哇~~” 见她又闹开了,宿命手足无措,赶忙摆手。 “哎呀,你这个不会说话的呆子”沃儿正转身又想不理他。 宿命脸一红,拉着她往林子里跑,刚跑过转角,沃儿随手往头髻一抹,“呀”地一声怪叫,忙推开他,又转身跑回去了,宿命莫名其妙地跟回去,见她拾起井旁的簪子,回头对他撇撇嘴。 “小姐~~小姐~~”老犁头的声音又似近了许多,听沃一惊,赶忙跑过来,一脚踹在濡湿的井沿青苔上,身子一歪,单脚离地,整个人往后倒去,带着怪叫声栽入了井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来,宿命的心跳得厉害,听沃在水中的呼喊和胡乱的扑腾突然模糊起来,宿命一定神,拼命往水井奔去,余光处老犁头也心急火燎地跑来了,一路跑一路喊着“救命啊!救命~~。” 离水井不远了,宿命不假思索,“扑通”一个猛子扎下去,凭着平时和大伙儿在大河里抓鱼捞虾的水性,一直潜了下去。这时节的井水粘在手上还觉得有暖意,进到这水里全身都是冷得刺骨的疼。终于潜到了沃儿的身下了,宿命托住沃儿的双腿,拼了死命地往上带去,沃儿“啊”地一声大叫,离水而出,“噗”地狠狠掼在地面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冰冷的春水确是难受,见沃儿平安了,宿命心中一松,正准备浮上去,快到顶了,突然脚下一重,一道重力将他整个人都往下带了去,宿命一惊,口一张开,忘了屏气,那冰水便直往口鼻里钻,意识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恍惚中,竟来到一所大院之外,高墙赭门,门外两旁各立一只石兽,看那双巨眼乌黑锃亮,如活物一般,凶牙交错,似欲择人而噬。院内似有丝竹之声,还隐隐传出女子的声音。 宿命好生奇怪,走上前去,轻叩那门上那兽口铜环,那门却是虚掩着的,自个儿“吱呀”一声便开了,宿命前脚迈入,便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的所在,假山逶迤,曲廊飞檐。院落之中是一处大湖,湖四周植满了花柳杨柏,湖心一座四方小亭,亭中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她的相貌。那白衣女子两旁各立着一个小婢,亭中小石桌上一架古筝,一口小鼎,鼎上冒出袅袅白烟,一阵微风吹来,杨柳飘飞,馨香扑鼻。那素衣女子端坐,手撩动琴弦,便是一串仙乐传来,她自顾低唱,竟似未发觉有人来了。 “一江秋水 栏外无声潮欲退 心事谁知 总道郎君长敛眉 花朝酒醉 流尽人间多少泪 。。。。。。 曲调清越中带着凄婉,宿命听得入神,竟寻声走近,等那女子唱完一那曲子,一抬头,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站在跟前,她一愣,随即含笑起身,竟朝着宿命裣衽一揖,宿命一下便看得痴了,想道:“不知这神仙姐姐是何人,竟长得如此标致”,正出神间,被她一揖骇地连退几步,错愕间又听她说道:“帝子似乎来得早了些时日,不知何故?” 宿命不知道她跟谁说话,往身后一看,空空如也,忙习惯性地摆手,然后指指喉咙,那素衣仙子会意,幽幽长叹:“帝子受苦了,竟失语了整整十数载,不知娲皇知此当如何心痛。”即探手入怀,掏出一颗红珠,回头向左侧婢女吩咐道:“回房中取得那万年龙涎来。”那婢子含额,袅袅地去了,不一会儿端出一个高脚的玉杯来,盛着小半杯似清水的物什,亲手接过,递给宿命道:“请帝子服下罢,龙涎和着这启声珠能解帝子失语之苦。” 宿命不知道她何意,只是依言接过,端杯触唇,正准备服下,却听得仙子姐姐续道:“帝子请慢!婢女还有一言相告,听后再服不迟。” 宿命一愣,只得放下那玉杯,听她正色说道:“帝子听好,圣山蟒神腑洞中,娲皇秋水望穿,万请帝子成人之时,往赴探得娲皇垂颜,主母苦守十六载,莫让成空,今日只是切勿与旁人提起,帝子切记,切记~~” 宿命不知她又何故和他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是默默记下了,含含糊糊应了声,仰头服下那杯中之物,只觉得一股热流传遍全身,直冲脑际,周身毛孔无一处不大张,喉咙处似火烧一般地痛,宿命大骇,不知那女子给他服的何物。“啊”地一声大叫…… “啊~~”宿命突然一声大叫,旁边的听沃和石头大叔便惊喜地弹跳起来。 宿命费力地睁开眼,便见到听沃那噙满清泪的小脸,旁边还有一脸憨笑的大叔。听沃见他转醒,正喜不自胜,嘴上却不饶人:“臭小子,你这么大声鬼叫个什么,人家都守了你三天三夜了,你还这样吓人家,真是没心没肺的家伙,哼!” 宿命想不到自己已躺了这么久时日,忽然感觉喉咙火烧似的难受,这才记起那园中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宿命如是对自己说,但梦中那素衣女子最后对她说的话依然环在耳际——“圣山蟒神腑洞中,娲皇秋水望穿……” 宿命突然想起些什么,抬头见听沃反手背对着他,嘴噘得老高,快能挂了一只油壶了,宿命不禁莞尔,勉励支起身子对她低声喃喃道:“沃儿……” 听沃猛一回头,环视四周,见宿命正怔怔地望着她,奇道:“刚才是谁在叫我,是你么?臭小子!” 宿命微微一点头。 听沃像烫水青蛙一般跳开,一脸的惊愕,不敢置信地道:“臭小子,你再叫一声看看。” 宿命也觉得新鲜,便再唤了她一声。 听沃“啊~~”地一声大叫,转身便往外跑,一路跑一路大喊:“爹爹~~爹爹~~。” 石头大叔也是一脸的疑惑,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踱出门去,大声道:“哈哈,果然不出所料,哈哈~~” 宿命想追出门去,脑袋却涨的厉害,全身也乏力地很,只得又和被躺下,不一会便沉睡过去。 第四章 成人礼 第四章成人礼 说来也奇怪,宿命突然启声,却并未引起什么大的轰动,这让宿命吃惊不小,本来还担心难以解释,看来是自己过虑了。只是自从那场变故之后,头领和女巫神烟姬对他是愈发地看重了,渐渐地也会让他做一些心腹之事,但只是下属的信任,而非亲情。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四年过去了。四年里,宿命重复着以前那周而复始的生活,也会时常想起溺水时所见的那素衣女子,却再也没有见过那袭白色的侧影。时间就这般悄悄地滑过,谁也看不出他有何不同之处。四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现在的宿命不会再把下等人当作自己的标签,十六岁的他长得一表人才,一对细长斜飞双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令人见而忘俗,或许是受了石头大叔的影响,也是一副不知世间愁滋味的样子,永远是一脸懒洋洋的笑。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如今的听沃和宿命站在一起便是一对金童玉女,大伙儿都常当面拿他们打趣,每每听到这些话,听沃总是一脸的羞涩,微微抬头看宿命的反应,那该死的木头疙瘩却边摆手边打着哈哈,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装着我,难道还要我一个女孩子去问他不成。”想到着,她俏脸一红,轻啐一口,自己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 第二天便是族中例行的成人礼,按三苗祖训,苗疆所有年满十六者都可参加成人礼,不分身份高低贵贱。成人礼共有两部——证勇、擒凶。 宿命又兴奋又害怕,端坐窗前,思绪万千。明月普照,远山近水,高树灌木,显得格外清晰,清风徐来,水面骤起圈圈涟漪,荡漾开来,片片枯叶随风舞动,迟迟不肯落下,像忧伤的蝶。湖中是田田的荷叶,青蛙擂鼓,夏虫鸣歌,好不热闹。只有一个孤影自坐窗前,望着夜空发呆…… 每年的成人礼都有不少年轻族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命丧当场,胆怯者虽得苟存性命,却终身为人所不齿。苗疆自盘古开天伊始,至今只有寥寥数人得过此天劫,冬神玄冥如今辅佐颛顼,已成天北大神,离珠、神皇更是中原炎帝手下得力干将,皆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想到这,宿命心凉了一截,“哎~~看来小子我是无缘啦,还是留的小命要紧。” 正准备起身回屋,“腾腾~”一只飞蛾从暗处飞过来,直往他上扑,宿命一惊,从窗弦上直接跌了下去,一个趔趄,缓了几步才站稳。宿命甩了把冷汗,徐徐舒了口气,无奈道:“难道这蛾子也在笑话我没出息么?哎~~”抬头看看那轮满月,明天就是月中了吧,怪不得… “哎,不知道那神仙姐姐现在怎么样了?”他痴痴地看着那玉盘,思道:“她怕是从月亮里来的吧!” 他悻悻婆娑几下头发,嘿嘿傻笑,转身而去…… 屋中也是那般亮堂,拉长的影子印在墙上,衣服随风猎猎轻舞,那黑影便颤动起来。 和衣而睡,辗转反侧,脑袋越来越清醒,现在自己和听沃都长大了,她也不像从前一般老跟在自己屁股后边了,“这丫头也知道害羞了,哈哈~”宿命轻笑起来,他想起听沃,心中便是一阵温馨,以前一年三百六十夜,他们竟有一大半耗在这屋子里,虽然破旧,因为时常修葺的缘故倒也还能遮风挡雨。有月光的日子里,两个半大孩子便推开窗子,玩起了抓影子的游戏,变老鹰,便小狗,总是如此有趣……,想着想着,听沃的面容竟变得模糊起来,便成了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正对着他微笑,宿命又发起痴呆来,那女子渐渐和自己脑中始终浮现的那素衣女子的面容重合起来,他心一突,脱口道:“神仙姐姐,是你么?” “呵呵”,那女子咯咯一笑,“帝子何以这样称我,竟是折杀我了,我有名字,叫我梦魔吧!” “梦魔?不~不~姐姐这么漂亮怎么会是魔呢”宿命连连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呵呵,你这孩子还真是有趣,世人都这么称呼,我不是梦魔是什么?” “别人如何称呼是别人的事情,我偏偏不要和他们一般,我打小便没有爹娘,要不。。。要不,我叫你姑姑好么?”宿命紧张地看着她 “姑姑?”梦魔心中一跳,这称呼是如此的熟悉,竟是久违了的亲切,微微点头道:“那我就占得这便宜吧,呵呵,乖侄子,我便托大唤你一声宿儿吧!”心道:“你自是有爹娘的,奈何此刻还说不得。” “姑姑~”宿命忙亲昵地叫了一声,身子便往梦魔靠去,竟穿透身体而出,骇道:“这是何故,姑姑你不喜欢宿命吗?” 梦魔一笑,摸摸他的头,解释道:“呵呵,姑姑我本来就只剩的就这一副魂魄了”,她眼神飘向远方,恍惚冷笑道:“肉身?八百年前便不属于我了,哎,只怪姑姑当年年轻气盛,做了太多的错事,倒也怨不得旁人~”眼神竟愈发迷茫了。又陷入了沉思:“他不知还是死是活,悔恨当初为什么不一剑刺穿他的魂灵,那一刻的犹豫,哎,要不是我一时心慈手软,也不会让祥儿死于非命了罢!”想着想着,眼睛红肿起来……忽一转神,正色道:“宿儿,我们不说这个了。” 却见宿命正宿命错愕地看着她:“姑姑,你竟有八百岁了,怎么……”梦魔见他憨傻的模样,不禁莞尔:“这有什么,只是你如今年岁尚小,又困于这苗疆大山之中,自然孤陋寡闻。” 梦魔一抬头,见远方天空泛白,忙肃然道:“宿儿,时间不多了,姑姑今日来找你有要事!” 宿命怅然:“哎,原来她竟不是想我了,只是有要事而已。”脸上却是一脸的认真,问道:“什么事?” “明天一早不是三苗成人大礼么?”见宿命颔首,接着说道:“明日你证勇便要令这三苗之地的愚民见识到宿儿你的能力,你须记得这般……”凑到他耳旁低语起来。宿命越听越惊:“这使得么?” “这有何使不得?帝子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何言今后重振华胥氏,重整大荒?”她突然一停,才意识到自己说破了,忙捂住了嘴。 宿命见她突然改了称呼,奇道:“姑姑为何一直叫我帝子,帝子何意?华胥氏又是谁?重整大荒?” 梦魔忙接道:“现在言此为时过早,到时候你自己会明白,多说无益,还有,明天你还记得是什么日子么?” 宿命又是一脸的疑惑:“明天?明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呢?难不成是姑姑你的诞辰?那我自然不知了。” 梦魔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想,心中一暖,却徉怒道:“难道姑姑当日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全然忘了么?圣山蟒神腑洞中,娲皇秋水望穿……”边说边缓缓向后飘去…… 宿命见她要离开,忙去拦她,手往前一声,大喊:“姑姑~~” 猛一睁眼,却发现已经天光大亮,四周什么都没有,头发竟汗湿一大片,枕褥也濡湿一小块。宿命释然道:“原来又是一场梦!”倏地又想起梦中的对话,又着实不敢置信:“姑姑?梦魔?我今天还要……”猛然想起今天的成人礼,忙汲起鞋子往外走去…… 赶到族中广场的时候,年轻人差不多都已到齐了,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等待着首领和长老们的训话,宿命忙从众人身后钻了进去,长吁一口起,幸好没有被发现。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叫鑫童的黑矮壮硕的青年,是族中小辈里长地最为结实的一个。见他满头大汗地跑来,关切问道:“宿命,干嘛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哩?” 宿命不敢如实相告,便含糊答道:“昨晚没睡好吧!”不再言语,默默站在鑫童身后。 首领们一阵喋喋不休之后,众人开始报上各自的证勇地点,轮到宿命的时候,宿命张嘴道:“恶来崖,飞龙涧。”那执笔长老抬头呆望了他一言,笔顿了一顿,却还是写上了“恶来崖,飞龙涧!”他话音刚落,人群便是一阵剧烈的骚动,宿命身子一抖,不禁闭眼默念道:“姑姑,宿儿为了你那句话,便堵上这一回吧,就算为此丢了性命又有何惧。”一念至此,便不再有犹豫,全身也发起热来…… 三个时辰过去了,证勇环节也进行到了末尾,宿命的证勇被排到了最后,这会儿,所有人都为他担心起来,只有他独个儿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眼帘中渐渐出现了恶来崖那独特的地形,全身再次火热起来,双手紧握,喃喃道:“恶来崖,我来了,飞龙涧,我来了,苗疆,我来了,大荒,我来了,姑姑,宿儿来了,你看到了么?” 第五章 涧下品茗 恶来崖,苗疆第一险,危峰兀立,壁立千仞,虫兽绝迹,飞鸟罕至。崖顶常年积雪,此时仲秋时节,雪化大半,崖壁上长得大片苔藓、蕨类,由于常年无人畜经过,有时竟见得美颜果,何首乌等稀罕物,贪念动则动矣,却没有谁敢舍得性命去求这富贵。莫说攀爬,就只往下看得一眼也是心惊肉跳,三魂吓去了两魂了。崖下是冰寒刺骨的飞龙涧,因为常年有崖顶活水缓缓注入,那涧中之水虽冷愈寒冰,却也未见得浮冰。恶来崖两壁初开数丈,渐行渐窄,目力极处,这寒潭似被死死围住一般,寒潭水沿着崖底而走,渐显稀薄,行不多远,水便降到了脚踝处,故出得那深水处便是生还了。再往下游步行数里走到那涧口,有族人早早候在那接应,不过那也是做做样子罢了,莫说从崖顶跃下,就是在那寒潭中泡上一泡也得被活活冻死。 距崖边只有丈余了,宿命突然有点后怕起来,脚步也缓了下来,后面的人群也静了下来,全部目送他去“慷慨赴死”。站在崖边,不自觉地往崖下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潭之水泛着碧色,那幽冷之气,隔得如此远还是直窜而上。宿命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全身卷起鸡皮疙瘩,一阵风吹过,猛打了一个激灵,稍稍退了一步,脚下暗暗用力,等确定踩实了才回头往人堆中扫去,没有见到听沃的身影,大叔也不在,心中的失望一闪而逝。 “姑姑应该躲在暗处看着我吧”,他暗暗想。 他抿了抿嘴唇,哼了哼鼻子,大出一口气,“姑姑,宿儿来了,要是就此丢了性命宿儿也不怪你,只要你心里还记得宿儿就好。” 伸开双手,正准备跃下,他又想起了沃儿,心中一暖,身子搁在空又静止了,背后一片长吁短叹,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哄笑,宿命竟似聋了一般,浑然不觉,兀自看着对面的崖壁发呆:“沃儿…沃儿…宿命负你了,宿命只是卑贱之身,受不得你的爱,你当我是木头么,?哎~我怎么可以娶你,就算我愿意,首领和巫神会愿意么?不能给你幸福,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快乐么?你嫁给我只能害了你自己啊~~我~~我~~”他竟哽咽起来,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依稀看见沃儿正伏在在尸身上哭得两眼通红,死去活来的。想到这,他竟又笑了起来,“这世上肯为我掉泪的怕也只有沃儿了吧!” 沃儿的身影忽的漂到一边,眼前是石头大叔那张平易的脸,还是一股子憨笑,“对了,还有大叔,大叔的儿子从小便死去了,待我便像他亲生儿子一般,我还盼着给他老送终呢,哎~~现在看来……我真是忘恩负义啊!若不是祖训外人不得干涉成人礼,他和沃儿该来拼死命把我拉回去吧,呵呵~” 眼泪快掉出来了,他忙抹了把脸,恨恨道:“我真是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这还不一定丢了性命了,我便如此不堪,就算死了也得让人笑话!” 他放松了下几乎僵硬的身体,看了看身后那如草木般众人,是没有一丝生气般的静,还是没有沃儿和大叔的影子,“他们是不忍见我摔成一团烂泥的惨状吧,我死了倒好了,要是摔个断手断腿的,我还不如死了干脆呢!”他径自打趣想道。 “嗯~~”他长长地吸了口冷气,又朝崖边走近了些,再不犹豫,像一只掉线的纸鸢般坠空而下,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都往前走近了些,几个胆大些地还趴在了崖边,却是看不真切,只见一个白影渐渐化成了一个球,继而又变成了一个点,“扑通”一声,只闻其声,连影子都看不真切了,寒潭中微微一皱,一会儿便又回复了平静。 -------------------------------------------------------------------------------------------------------- 身体极速往下坠落,宿命只感觉一阵窒息,头朝下脸朝上的姿势让他极不习惯,四周的崖壁、苔层、蕨草仿佛都突然拔高了一般,纷纷向上端冲去。越往下风刮得越烈,耳旁嗡嗡作响,身体好像马上便会爆裂似的,“哗~”地一声,衣服被刮去一大块。也不知掉下有多久,空气中寒湿越来越重,睫毛上都覆上了一层白霜,他不由得蜷了蜷身子,便坠地更快了。 身体的下坠带起一阵尖啸的风,眼见就快接触到水面了,连潭面细细的的凹陷,圈圈的涟漪都看得清清楚楚,宿命马上本能地展身,提吸,闭眼,准备着那一入水的寒冷,他又想起了四年前,“不知道姑姑现在何处,这次不会又是梦境吧!” “噗噗”两声,宿命感觉自己被摔到了一团柔软的物什之上,一睁眼,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张毯子,那飞毯往下一压,微触了下水面,又复升起寸许,堪勘与潭面相离。宿命倒也不甚吃惊,“定是姑姑来救我了!”忙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那飞毯一路而去,眼看就要撞上崖壁了,那石壁突然大开一口,竟是一处活动的石门,入得门内,是满屋的浓香和温暖,正上首坐的两人,中间一张小号檀木茶几,雕得飞禽走兽栩栩如生,显得精致小巧。左首一人一袭白衣,素面大半,欺雪胜梅,正是梦魔,见宿命进来,忙起身迎了过来,右首座上那人深眉陷目,素衣赭裤,前襟后裹,头上围一圈深色冠带,见梦魔起身,也是一脸笑意,随后而来。那飞毯稳稳落地,宿命还未站起神来便朝梦魔喊道:“姑姑,宿儿不是在做梦吧,这是何处?” 梦魔微笑颔首,却不答他,只是见宿命一身衣服被那潭风刮得七零八落,便命小婢去取件衣服过来。旁边那人待宿命站稳,上前一步托手道:“狴犴涧监护恶来见过帝子。” “这不是飞龙涧么?怎么到了你嘴里却成了什么狴犴涧了?”宿命多听梦魔叫他帝子,也不见疑,却对他口中所说狴犴涧有着莫名的兴趣 “帝子有所不知,这涧中只因关得一上古凶兽,名狴犴,本是水妖黑龙之子,千年前,娲皇平东海水患,斩杀黑龙,擒得那黑龙九子,分别关于天下九处险境。这黑龙九子,子子不同,此处所关的狴犴兽,又名宪章,形似虎,是老七。他平生嫉恶如仇,快人快语,虽是黑龙之子,却最是与黑龙不和,娲皇当年派小人看管这狴犴兽,让小人不得对这小龙动刑,只可借日久消磨其意志,那小龙却不知死活,九万载都已过,每天黄昏时分依旧大声嘶吼,扬言若是谁能救他逃得这狴犴涧,他愿终生为其所用,为奴为仆,小人是烦不可耐啊。”那恶来监护唉声叹气,满腹牢骚地道。 “哦?”宿命一听,觉得这狴犴兽倒也是性情之类,心生欢喜,“那狴犴兽现在关于何处,能否带我去见他?” 恶来一听,忙抬头看梦魔脸色,梦魔一笑,缓缓道:“宿儿这么着急干嘛,那狴犴兽本来就是留在今日之用,迟早都是你的,来,先换上一身衣裳,陪姑姑品上一杯香茗!”那小婢忙将宿命向离房引去,宿命这才看清,这房中灯火通明,八盏铜灯,盛满鲸油,和着吓煞人香去腥,弄得满屋清香,他不由得多吸了几口,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小婢手中拿过衣服,径自换上。不一会,一个翩翩美少年便从后掀帘而来,喜滋滋道:“姑姑,这衣服甚是好看!” 梦魔抬头看他,莞尔一笑:“帝子长得一表人才,不逊当年神帝风采啊……”还未说完便又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心道:“那薄情郎有什么好,我为何还时时想着他,哎,冤孽啊!我倒希望宿儿不是那负心人的儿子,我恨他入骨,却还如此护得他的后人周全……哎~~哼哼~~”她嘴角一牵,无奈一笑。 “宿儿,来!”梦魔随手从旁操起一张凳子,向宿命示意道:“坐着,姑姑给你倒上一杯一杯仙山真茗。” 梦魔从檀木茶几上取下一只玉杯,从婢女手上结果热气腾腾的小紫金壶,从茶盒中取出一个茶饼,轻轻用暗力震碎,放入玉杯,紫金壶里的水奔泻而出,待到半满停住,那空中的水线一滴不漏地落入杯中,正好和杯沿齐平,自顾说道:“宿儿,今儿个你可有口福了,这壶中之水不似平常,乃是取得那恶来崖峰顶上的雪水,加这狴犴涧底的万年寒冰做引,储了三年零六月,今日取来,用小火慢慢烹煮小半时辰,用这水烹茶,才可不浪费了杯中这盘古峰三生石旁所采的碧螺春嫩蕊哪!” “哦?喝茶还有这么多讲究?”宿命奇道,以前他茶都懒得喝,饿了就到水井旁灌上一肚子凉水便是大呼舒坦,哪还知这博大精深的烹茶之道! 梦魔见他一脸疑惑,竟难得地又向他解释道:“这烹茶之道从燧人氏识得这火的妙处开始便是有的,你闻闻这满屋的馨香,那香气却也是发自这那碧螺春中,然此碧螺春非彼碧螺春可比,那兽头铜灯中掺入那鲸油中的碧螺春又叫吓煞人香,乃是碧螺春的老叶和根茎所制,两者不可同日而语,那下煞人香是入不得这杯中的,只好用来作香物了!” “哦…”,宿命若恍然大悟状,他第一次听得喝茶还有这些典故,不禁觉得有趣,忙不迭地点头。端起那玉杯,见那杯中的枯叶首先浮于水上,遇水之初竟“噼噼”作响,像活物一般跳跃腾起,充水之后颜色渐渐变深,过了一会儿,那茶叶儿竟似刚摘下来的嫩芽儿一样,时沉时浮,如扁舟入大海一般,宿命一看,觉得好笑,爱不释手起来,将玉杯在手中玩弄了半会儿,时而低笑时而专注,看得一旁的恶来莫名其妙,梦魔在旁自盛上一杯轻尝。宿命看得乏了,茶也凉了,低头抿了一口,果然满口生香,余味无穷,不自禁慨然赞道:“果然好茶”。 梦魔见宿命如是说,不觉宿命也会了这茶道,抿嘴一笑,随即沉声道:“宿儿,茶也品了,时辰也不早了,姑姑该和你说正事了。你不是常问我为何唤你帝子,又为何让你入那圣山蟒神腑洞中见娲皇么?现在姑姑便告诉你!” 宿命一听,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急不可耐地道:“姑姑,你快说!我听着呐!” 第六章 涧中对 一个时辰都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石头大叔在寨子里左等右等,院子里来来回回也不知转悠了多少趟了,至今都不见传来宿命的消息,头上都快冒烟了,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便和一些苦哈哈们满山遍野的分头去找,听沃央得了父亲的同意,也跟着大叔到了崖旁,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涧内涧外,几乎没有一个角落都搜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大叔心急火燎,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绕了大半个圈,从涧口一直往上游寻去,站在一块高石上,单手握筒状,声嘶力竭地一遍一遍喊着宿命的名字,听沃看着眼前的陌生的大叔,那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喊,和印象中一脸憨厚的他判若两人。 “臭小子啊臭小子,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啊,你倒是告诉我啊,呜呜~”。听沃见大叔那焦急不耐的模样,想起宿命若是这样去了,从此便无相见的机会了,也是悲从心来,哽咽地说不出话,干脆蹲在地上,脸伏在膝盖上,低声抽搐起来,呆呆地望着前方。突见旁边的大叔身形一动,她忙避了开去。只见大叔从大石上骤然跃起,庞大的身躯拔地而起,单手凭空祭出一把板斧,那斧子通身漆黑发亮,握手处纹得一对金色小蛇,盘旋而上,一直延伸到斧柄和斧身接口之处。 大叔宛若杀神般,双眉一拧,须发皆张,大斧一砍一挥间力道万钧,全身泛起一层金光,一声大喝,朝那寒潭水面用力砍去,那双小蛇竟一下活了过来,崩直了身体,往前电射而出,犹如分水金锸般将寒潭水向两面推开。大叔一路大喝一路猛劈猛砍,听沃连忙捂上了耳朵,只见那寒潭水竟似沸腾了一般,水花四溅,突然仰天一声长啸,万千水柱冲天暴起,,击打在潭边礁石之上,发出轰隆巨响,震耳欲聋。 “宿命~宿命~,混小子,你给老子我出来,出来!”大叔扯着嗓子喊,喉咙里像卡了沙砾一般。大叔自己也纳闷,自己太久没有如此激动了,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件噩梦般的往事,在轩辕庙前的厮杀,在痛失爱子的疯狂下连杀黄帝手下大将并守卫愈百人,全身鲜血淋漓地逃到苗疆的情景。手上又暗暗多使上了两层了,突然感觉全身经脉一窒,大斧托手,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眼前一黑,嘴里已经呛了一口寒潭水,便昏死过去,竟是脱力了! “啊!”听沃骇地一声大叫,赶忙大声呼救:“快来人呐,大叔掉进寒潭啦,快来啊,救人呐,救…咳…咳咳…”自己也奔了过去,大声咳嗽起来!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大叔抬起来,见他全身已经冻得发青了,头发一根根立起来,结成了冰凌,嘴唇紫黑,肚子涨的老高,也不知吞了多少寒潭水下去,胸口冰凉,脉搏还时有时无,鼻前一探,还有微弱的呼吸,不知还有没有救了。几个和大叔相熟的赶忙给他换了外衣,听沃马上别过头去,羞得不敢看,又听到人堆里发出一声“呀~”的惊叫,接着便是嘈杂的“啧啧”声。听沃忍不住回过头去,也是一声大叫,只见大叔那虬结黝黑的肌肉上爬满了道道的伤害,很多至今都还未长出新肉,听沃看着不觉想吐,忙让他们将他衣服穿好,待收拾妥当了,又着旁边一小伙子把他腹中的积水挤出来,那敦胖的小伙正是鑫童,早上他经过了证勇便急急赶回去告诉大叔了,见宿命生死未卜,现在大叔也昏死过去,都快跳脚了! 大叔“哼哼”几声,吐出几大口水来,那水里还依稀带着细小的冰渣。鑫童用力压了几下,还是不见他醒来,仍是一个劲地双手用力撑,都快骑到大叔身上去了。 听沃一看这架势,忙推开他,嘴里抱怨道:“你干什么呀?看大叔还剩一口气,你是盼着他早死啊!哼!”一边骂一边去掐大叔的人中,一边垂着泪唤道:“大叔,大叔,你醒醒啊~” ”忙活了半天,见大叔挣扎着撑开眼皮,低吟道:“罪臣金甲祈求上天佑得宿命周全,某虽死无憾,虽死……。”还没说完,眼皮一耷,又昏了过去。听沃忙吩咐鑫童背上大叔回寨子,过一会儿还没见动静,又不耐烦地喝斥他:“你耳朵聋啦,快背啊!” 鑫童刚被吓得不轻,尴尬地在一旁,又听到一声雷鸣,战战兢兢地背起大叔,飞快地跑了! “宿儿,你听好了!你是帝子,是伏羲和女娲的后人,是未来的大荒之主!” “什么?姑姑,你弄错了吧,我母亲早死啦,是被我害死的,哎!”宿命眼神忧郁起来,“我是个罪人,我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 “你相信姑姑吗?” “当然相信,要是不信,今日我就不会跳下这狴犴涧了!”宿命一脸的肯定。 “那就便不要插嘴,听我把它说完!” 宿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嘿嘿”低笑,又赶紧闭上了嘴。 “你听好了!华胥宿命,是华胥伏羲和华胥女娲的后人,是未来的大荒之主,你那生母不过是娲皇的替代品罢了。虽说你是华胥正统,可是现在的大荒并不属于你,而是四分五裂,大荒亿兆黎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自九合神女,也就是宿儿你的祖母西归之后,神帝和娲皇共掌大荒,然好事者如颛顼、海神禺强之流诋毁神帝娲皇,少昊、水神共工率天西贼众蠢蠢欲动已久,积极响应颛顼二贼,魔爪已深入中原腹地,与天南创世神毕方、天吴、火神祝融,天东创世神烛阴、竖亥、拒比以中原为鼎,群雄逐鹿。中原有太阳神炎帝和有熊氏黄帝同族相烹,两者边陲又有一强大部落,本也是中原炎黄一脉,如今出了一不世之才名蚩尤者,修为极深,又有兄弟八十一人,已俨然自成一国,如今的大荒可谓是满布疮痍,兵灾连年,弄得民不聊生,你,华胥宿命,有拯救大荒之责,有拯救黎民之责,你明白么……” “不明白!我不要做什么大荒之主,我不要做什么华胥后人,什么伏羲,什么女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姑姑,你弄错了,你真的弄错了!我只是一个三苗的罪人,不是什么帝子,也没有能力去拯救大荒,拯救黎民,我…我…”宿命越听越糊涂,见梦魔说得一脸的严肃,他便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向来扑头盖脸地眼来,捱不住要打断她。 旁边的恶来跟上前来,接着劝道:“梦尊所言非虚!帝子无需惊慌,老奴恶来跟随娲皇上千载,对娲皇忠心不二,原为帝子差遣!然重整大荒,重振华胥氏的大责帝子却不能推脱,天下是华胥氏的天下,天下黎民是华胥氏的子民,想当年,神帝教民以熟食,授民捕鱼养兽之术,又创阴阳,绘八卦,统少昊,立九部、设九佐,得大荒千载安宁,为万民称颂!娲皇熔五色神石补天,取神泥合地,斩水妖,擒凶兽,教人以乐,被万民称为天下之母!而今日,天地娲皇积威日淡,又有乱臣贼子趁机弄权,才成今日天下之祸。帝子既是华胥正统,拯救万民之责乃天之责,何能推脱,望帝子念及神帝娲皇之苦,天下黎民之苦,如今神帝被逐放到天南之南,已不知所踪,娲皇如今更是朝不保夕,在蟒神腑洞中一困十六载以待帝子成人,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重振大荒唯帝子一人耳!” 宿命越听越是糊涂,搞不懂这二人为何一唱一和,老说些他听不懂也不愿听的话,但是转念一想:“若果真如他们所说,那娲皇竟是我生母的话,在那洞中困住十六载都是为了我,我若不去见她一面也是说不过去的,且须去那一趟,其他的事便与我无关了!”想到这一节,宿命轻松起来,道:“那便先去见那娲皇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迟!” 梦魔见他如是说,便示意恶来退下,走上前去:“那也好,便先去见娲皇吧,想我梦魔一生从不轻易服人,平生只敬重女娲一人而已,今日如此劝你,也是看在故人面子上,帝子好自为之。那苗疆圣山蟒神洞离此地上千里,若是走去恐怕只能见得一座娲皇的石像了,那狴犴兽今日须识得新主子了,恶来,带宿儿去解那狴犴兽的枷锁吧!” 恶来忙应“是”,右手虚引,宿命听得梦魔话中的失望和冷漠心中不快,一声不吭地跟着恶来走了。 二人一路无话,行得数百步,连进九弄,层层石门开启,走到一间密室之前,隐隐听到如巨雷般的嘶吼声:“狗贼娘的,放老子出去,这什么鬼地方,关了老子几千年了,老子待腻了,待腻了,混蛋,哪个有种的若救得老子出去,老子定终身相报,终身相报啊!”恶来解释道:“帝子,那聒噪之声便是那狴犴凶兽所发,帝子不必惊慌!”说完便走向一个小匣,匣子要开,露出一只吐信的蛇头,恶来将那蛇口中的信子一扭,两尺余厚的石壁“轰隆轰隆”地推向两边,引入眼帘的是一间巨大的水牢,刚到门口,那狴犴兽的巨吼声便吓得宿命冷不防一激灵,身子一震。嘶吼声后是一声女子的娇叱:“孽畜,给本姑娘老实点,小心小姐我把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的骨头丢到山里喂狗,那一身烂肉留的做花肥。”接着便是一阵鞭子笞到皮肉的声音,接着又是那狴犴的怒吼。 宿命一抬头,见着一妙龄少年,着一身青衣青裤,一束单角辫高高竖起,额上绑着一根青色的冠带,他一看便笑了,虽然那少年一脸的英气,又是如此的男子打扮,单看着那细长平滑的脖颈,便能一眼就能看出乃是一个女子所扮。那假小子往门口一望,抬头挡了下刺眼的光,见父亲跟着一个陌生少年一道走了进来,便开口问道:“爹爹,这人是谁,也忒胆小了,连这小哈巴狗的一声叫都吓得那样,嘿,小子,你谁啊,还对我傻笑,小心本姑娘戳瞎你眼睛”。 第七章 狴犴重生 一听要戳瞎自己的眼睛,宿命马上不笑了,一本正经地向恶来询问道:“监护,这想必便是那狴犴兽吧?” 那假小子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分明把她当成了摆设嘛!她恨恨地在地上拖出几道鞭影,大步流星地走近,拽住恶来的胳膊便撒起娇来:“爹爹,这是哪来的野小子,居然对女儿的话不理不睬的……”还没说完,就被恶来剜了一眼,马上打住不说话了。 见帝子一脸的尴尬,恶来甩开女儿的手,连连赔罪道:“帝子莫怪,小女青曦言语无状,冲撞帝子,是老奴管教无方,还请帝子责罚。” “额~监护言重了,青曦姑娘气质出尘,性格豪爽,非一般女子可比!”宿命见青曦正用余光瞟着他,不得已口是心非起来。 青曦听他夸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哼!你才知道,看在是实话实说的面子上,本姑娘先饶了你。”说完瑶鼻儿一皱,满是得意的样子。 恶来拿女儿没办法,只得道:“帝子,时间不多了,正事要紧。” 宿命回过神来,朝那小山般的狴犴走去。见那狴犴兽长得虎头虎脑的样子,煞是欢喜,便问道:“这便是那凶兽?” 那狴犴犹自嘶吼不停,见有人来,嘶吼地更欢了。又听得那少年询问自己,忙不迭答道:“本尊乃是狴犴神兽,那凶兽之名岂不辱没了我,你又是何人?” “大胆狂徒,当年娲皇斩杀黑龙妖孽,留得你兄弟七人性命,帝子乃神帝、娲皇后人,当年娲皇仁慈,对尔等擒而不杀,便是想让尔等收敛气焰,今日帝子屈尊降贵,解你出这水牢,便可跟随帝子帝子建立一番功业,也不枉你真龙之身!”恶来大声喝斥道。 “原来是那女魔的后人,你何德何能敢指使得了我?”狴犴张开血盆大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小子我无德无能,那便不救了吧,那狴犴兄继续等你的明主,小子告辞了。”说完拔腿就走。 那狴犴兽不知他还有这一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带了千余载才有今日这个机会,如何能放过,就算出得这水牢一天就死去也是好的,忙起身拜倒,道:“本尊…属下参见帝子…” 宿命一脸坏笑地转过身来,恶来马上会意,解了那狴犴封印,狴犴心中大为激动,出得那水牢对宿命又是俯身三拜。伏下身子,宿命抓紧鬃毛,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坐上狴犴宽大的后背,便伸手去拉恶来上来,道:“监护,时日不多,快快启程前往圣山蟒神洞吧!” “圣山蟒神洞?那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每年春秋入蛰时分,我和爹爹便上圣山抓毒蛇虫豸,以供养蛊配药之用,蟒神洞我更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的,每回三苗愚民祭拜蟒神我都会偷偷溜进那洞中,拾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喏,你看,这避火珠便是那族长丢下了,被我拾了来,只是他没来找本姑娘要回,不然,我还是会还给他的……”边说便从腰间取出一颗通体火红的珠子,想必就是那避火神珠了。 听得女儿说得一套一套的,连偷都说得这么有水准,恶来也是无地自容,忙道:“属下年老眼花,这一路同去恐怕是要连累帝子的,就让小女代劳吧。” 宿命也觉得这姑娘有趣,便点头答应道:“也好!” “什么叫也好,你是将就我么,本姑娘和你同去可是你的福气,讨好卖乖的家伙。”青曦使劲地拿大眼瞪他,不服气地道。 宿命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低下头,将手伸过去。青曦也不睬他,右脚往石阶上一蹬,飞身便上去了,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挥舞着鞭子在狴犴兽臀上一抽,也不顾前面那人一脸通红的样子,径自道:“走吧!”那狴犴兽吃痛,被这凶神恶煞的女子欺迫得久了,也不敢反抗,起身向外走去。 狴犴兽走出那道道石门,转瞬便到了方才那喝茶的石屋外,梦魔显然是等了许久了,站在门口怔怔发呆,见身后传来零零碎碎的争吵声…… “喂,你这小子怎么一直低着个头啊,帮这哈巴狗儿抓虱子么?哎?你的脸都成猴屁股啦……” “能松下手不,难受……”宿命通红地抬头看他,一脸的委屈,指了指他腰间的那只手。 “呀!你还真不知羞,什么时候把我手搭你腰上啦……”青曦忙揽回那遭了雷击的手,也是一脸的窘迫。 “宿儿!”梦魔不知他二人怎么遇见的,还同骑着狴犴兽出了石门,“这是怎么回事?” 青曦见梦魔朝他们走来,忙咧咧嘴,不说话了,宿命许久才抬起头,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见魔梦望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答她:“青曦姑娘是带宿儿寻那圣山蟒神洞的所在的,刚刚是一场误会……” 青曦还没等他说完,就使劲在他肋下恨恨掐了一把,“这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人家还没问呢,自己倒招了,还重整大荒呢,一被人卖了还帮人卖命的主……” “哎哟…”宿命心里发苦,忙告辞道:“姑姑,那宿儿先去了,找到娲…母皇便马上赶回来。。”说着,一边轻夹狴犴兽下腹,一边抓着鬃毛调转儿。 “帝子且慢。”恶来马上跃上前来,俯身双手托上一件物什,道:“此物还请收下!” “这是何物?”宿命接过他手中之物,原来是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隐隐有金光闪烁,衬出中间的三条横线。 “此乃狴犴封印,属下愚钝,不知何用,此为当年神帝于黄河岸边,千古石上冥思苦想三日三夜,意欲参透日月星辰,草木兴衰之数,无所获,转身离开之际,忽见河中跃出一龙马,肋生双翼,身纹异彩,神帝突然福至心灵,将那飞马身上所绘图案记录下来,将那图换作“河图”,此后,神帝日夜钻习,终悟大道,推演出“八卦”,这正是那八卦中的一卦,名“乾”卦!” “哦?这小小石碑原来得来如此不易,得神帝如此垂青之物,他日必有大用处才是。”宿命忙用衣袖抚了抚碑面,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 “那好,这“乾”卦也收了,我该启程了!”说着,宿命看了看日头,轻轻地抚了抚那狴犴兽脸旁的长须,道:“狴犴兄,我们走罢!” 狴犴兽一身火红的长毛,又柔又软,宿命乐呵呵地,想躺在绵绸上一般,喜不自胜,那狴犴兽越跑越快,两人在兽背上却是平稳出奇。许是那狴犴兽太久未见这大荒的山山水水,一时也是激动不已,伸出长舌大口地喘着粗气,还不停地打着响喷,速度却是未见慢下半分,不一会就跑出百里开外了。 青曦见他一脸傻笑,刚高高跃起坐上这兽背上的潇洒荡然无存,不由地撇撇嘴,看向了远方。 恶来见两人一兽绝尘而去,那火红之上的一身白影一身青影已渐渐消失不见。本是满是笑意,回头看魔梦那一脸的沉重,忙收起笑,走过去,静静待在梦魔身后。 残阳如血,落日熔金。 倦鸟归巢,驮着斜阳而去,双翅一抖,倒落在轻荡的江水之上,变成一江的碎金,那丛丛头白的芦苇,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又是仲秋时分,又是满月之日。 这样的美景乃是宿命平生仅见,对青曦来说,也是少有这般的记忆,二人都痴痴地望着天地间一整片的金黄,煦暖的晚风吹过,轻闭双眼,感觉自己好像和这万物一同揉进了一幅巨画之中! “那是什么?”宿命一睁眼,见前方一座大山山腰之上一片火红,像火焰一般在风中跳跃,不禁问道。 青曦见他问自己,心中得意起来,心道:“以前爹爹还老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是跟这小子比起来我可是什么都懂啦,嘿嘿,难得遇上这么个野小子,我今日得好好显显本姑娘的本事!”便欣然应道:“那呀,那一片火红便是烈火仙莲,长及腰间,顶上生得九片红叶,晶莹剔透,爹爹酿酒用的便是这烈火仙莲凌晨时分花瓣上的露水。不过这烈火仙莲也不是随处可见,只能扎根于火山口下方的火山灰上,娇贵的紧呢!”说完骄傲地伸伸懒腰。 “扑~扑~”又是一串火红,不过这次是朝着他们飞来,宿命大骇,紧紧拽住狴犴兽颈上的长毛。青曦见他手足无措,“嘿嘿”一声冷笑,探手入怀,拿出一只丝质精囊,打开那囊口的活结,“扑腾~扑腾~”飞出一只大鸟来,朝那一团的火红飞去,张开尖尖的刀状喙,拼命啄食那群活物,那一团红色马上便四散开来,那大鸟的羽毛也快掉光了,扑闪着一对肉翅飞回,又钻进那锦囊之中。 青曦知道他不懂,便“咯咯“一笑解释道:“这大鸟可是我的宝贝,是多年前爹爹去那积支之国,费了不少力气才弄的一只神鸟。这神鸟名重明鸟,从我出生便待在我身边啦,我每天用毒物喂它,喂了整整十五载了,呵呵,现在重明可厉害啦,只要被它啄上一口,便是苗父再生也难医啦,嘿嘿~” “喂的什么毒物,竟连苗父再生都难医?”说道苗父,宿命可是知道的,三苗之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以莞为席,以刍为狗,再朝北方默念十言,无不平复如故的。青曦却说连苗父也难医之毒,这才忙问道。 “什么毒物?你想知道么?嘿嘿~”青曦一脸的得意:“就不告诉你,嘎嘎~” “说嘛!说嘛!”宿命见她卖关子,越发好奇了,忙连连催促道。 “那好,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青曦故作神秘地道。 “别说一个,就是一万个都行。”宿命信誓旦旦地答道。 “你别忙着回答,我就害怕你大嘴巴,我只要你发誓,帮我保密,要是告诉了别人,恩…”青曦手顶下颚,沉吟道:“要是你告诉别人,你就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行~,要是我说出去,我就永远永远讨不到老婆……” 二人就这样一路争吵不休,朝那圣山蟒神洞而去! 第八章 终归尘土 宿命对她又是一番恭维,从她的美貌到她的博学都赞了个遍,听得青曦差点引以为知己,对他托盘而出,道:“看你这还算老实,那本姑娘就告诉你,免得你说我小气!想来你也是娲皇之子,对你说这些也不无妨的。” “恩,那便说说那重明鸟所喂何毒吧!”宿命心道:“敢情这帝子的身份也是有些用处的。” “那毒名五绝蛊,乃是用毒蛇、毒蜘蛛、蜈蚣、癞蛤蟆、毒蝎子这五种最毒的虫类放入一个坛子里面,任其相互噬咬,最后活的那个我便喂予重明。别说那小小血蝶,就是人沾上,得不到本姑娘我特制的解药,不出半刻便会全身灼烧难忍,皮肤龟裂,不久化成一堆死灰,哈哈,有趣么?” 宿命一听,连连咋舌,心道:“想不到这小妮子看着一脸的无邪,竟是毒辣至此,要是她哪会儿不高兴了,直接用点那五毒蛊在我身上…”想到这,他身上已起了一层疙瘩。 青曦并未发现他的异样,仍继续卖弄她的博学:“要说那血蝶呢,倒是有其可爱之处,”她眼神痴茫起来,“这些小东西甚是痴情,出入成双成对,若是有一方死去了,另一方便会从双翅上沁出血来,那血珠凝成的玉石名为魇靥,是大荒情侣间最为喜爱的赠物,哎,若是将来有哪个男子对我这这般痴情就好了。”她眼角浮出一丝笑意,倏地眼中又闪出寒芒:“倘若他对我变心,我便用那断肠散伺候他!哼!” 宿命在一旁听她嘀咕地胆战心惊,忙岔开道:“那断肠散又是何物?” “你呀,真是没劲,啥都不懂,”说着,用余光恨恨剜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解释道:“那断肠散可是了不得的毒物,当年还要了混沌天神的命的,经过本姑娘千辛万苦地淬炼之后,要论毒性可能排不上号,嘿嘿…若是沾上一星一点,便会痛不欲生,毒性每日发作三次,令人腹痛如绞,痛苦难当,直到九九八十一日才肠穿肚烂而亡……” “别说了…”宿命听她还讲得神采飞扬,心中升起一阵厌恶:“你真是个魔女,想不到竟然狠辣至斯,枉我还…” “枉你还怎么?哼!本姑娘生来就是魔女,怎么着?说我狠辣?世上谁人不狠辣?我娘倒是心善,却落得个……”说着,似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竟“呜呜”地伏在宿命肩上大哭起来。 宿命见她抹泪,心中一软,不敢深问,只得安慰她道:“青曦姑娘,刚才是我莽撞了!还请原谅则个!” 见他服软,青曦便马上不哭了,眼里噙着泪花娇叱道:“本小姐可不管你是什么帝子,要是敢欺负我,保准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宿命连连称是,惹得她“咯咯”娇笑起来,又乐不可支地给他讲解起一路的奇珍异兽,地理人情,宿命头点地像啄米一样,大大地长了一番见识! 狴犴兽虽一路狂奔,到那圣山山脚也已是月出时分了,狴犴也化为人形,随着宿命二人沿山间而上。不多时来到一片开阔之地,青曦张开口,一颗小珠从口中飞出,盘旋掌中,晶莹剔透,如秋露一般,散发着丝丝的香气。 青曦将掌中的珠子推到他眼前,挖苦道:“娇贵的帝子,服下吧!” 宿命一路上都听她说的皆是毒蛊之物,担心道:“我又不曾惹你,不知这颗珠子又是什么毒物。” “什么?我呸!好心当作驴肝肺,好好一颗辟毒珠给你说成了毒药,真是…等下你被咬成了一具大骷髅可别怨我!”说着愤愤将那辟毒珠往回揣,宿命见状,忙抢了回去,急急服下,只觉得一阵清凉舒爽之感流遍全身,脑子顿时清明起来,眼前万物也变得格外清晰,赶忙称谢。 “谢什么?我可没说要送你,自作多情!哼!”说完,又拿出一个丝质精囊,和方才的有些相像,勾出一团胶状物往宿命身上涂去,宿命不敢动,双腿打颤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放心,要害你连毒都用不上,直接把你往这深山里一丢,你不饿死才怪。”她嘿嘿一笑,道:“涂上这辟毒膏,普通的毒物便近不得身了。”完了自己也抹上一些,狴犴兽毛长皮厚,这膏药是用不上的,而且狴犴的修为还在青曦之上,若不是那符印镇着,她一个小姑娘哪奈何地了它。 两人一兽继续前行,已经依稀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夜幕不知何时已将天地万物笼在一片清辉之中。 又是一轮满月! 老树盘根,黑影婆娑,飒飒风过,那叶间投下的鬼影般的斑驳如水般轻摆,夜雾飘过,湿气弥漫。 一路上,蛇鼠虫豸纷纷辟易,渐行渐近,那空中的白练不觉中已映入眼帘,在夜幕下泛着点点银光,从数千尺高的绝壁之上飞流而下,重重地击打在潭底巨石和水面上,“轰隆”声回响不绝,地面都好似颤动起来。 “这便是那蟒神洞前的飞瀑了。”青曦得意道。 “果真不同凡响!”宿命还从未见过如此的气势磅礴,情不自禁地叹道。 “臭小子,这死物以后要看有的是机会,先去见过娲皇吧!” “恩,先去见母皇吧!”宿命心道:“不知母皇长得什么模样,哎,我竟连见都不曾见过,可笑,可笑至极啊!” “这哈巴狗儿也算是水中的灵物,有它在倒是容易地紧,我们且到他巨口中躲上一躲,穿过这瀑布便是那蟒神洞了。”说着便去掰开那狴犴兽的嘴。 狴犴通灵,身躯涨大了数倍,张开血盆大口。宿命一愣:“什么,要它吃了咱们?” 青曦懒得和他解释,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狴犴口中一跃,坠入一片濡湿腥臭的柔软物什上,脚下一滑,手忙脚乱中抓住旁边的一根尖尖的玉瓷质的大柱子,冷不防一头撞了上去,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青曦正兀自捂着鼻子,见他挥拳舞爪的,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你这人真是有趣,抱着根哈巴狗儿的犬牙亲嘴儿,哈哈~哈哈~笑死啦!” 宿命老脸一红,忙松开手,感觉身形不稳,又靠了上去。 突然眼前一亮,狴犴大嘴一张,两人出了那巨口,已经是在蟒神腑洞中了。 洞内几乎一尘不染,触手清凉。洞中一个巨大的石雕,很是显眼,人首蛇身,面目清晰,是个清丽的女子模样。“这便是那蟒神么?”宿命心道。 “孩子…” “谁?谁在叫我?姑姑么?”宿命往四周一看,洞中除了同来的青曦和狴犴,便只剩下那座石雕了。 “孩子!是我,是我在叫你,你看到了么?”那石雕的人首蛇身竟开口说话了。倏地那石雕消失了,旁边一个素美的女子正温柔地望着他。 “后辈青曦参见娲皇。”青曦虽未见过女娲,但见她化成的真身便已猜出了八九分,连忙拜倒,以首抢地。 “小兽狴犴见过娲皇,谢当年娲皇不杀之恩!”狴犴也跟着拜倒。 女娲微微颔首,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跟帝子还有些话要说。” 一人一兽遵命出了那洞口,女娲才回过头去,仍是一脸的温柔:“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额…我…我叫宿命。”宿命一怔,支支唔唔起来。 “宿命…宿命…呵呵…”女娲看着洞外的水帘,不断地重复着念着他的名字,道:“这难道都是天意么?宿命?你的宿命又将是怎样?呵~!” “孩子,你知道我是何人么?”女娲看着眼前的少年,这是自己和伏羲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呵!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十六年了,他也终于长大成人,自己也将离开,幸好,上天眷顾,她终于在离开之前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当她见到这少年和常人一般无二时,她就真的无憾了。双颊流下两行清泪,可以感觉到泪痕淡淡的冷意。 宿命摇摇头。 “呵呵,孩子,你知道女娲么?”十六年过去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十六年里只有一座石雕静静地立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恩。我早应该猜到的。”宿命想起他来此的目的和方才的一幕幕,点点头道。 “那…宿儿…我可以这般叫你么?”她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恩,姑姑也是这般叫我。”宿命望着她的兽身,脑中天人交战,心道:“刚才青曦和狴犴都称她娲皇,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女娲—我的母亲么?” “姑姑?呵呵,是梦魔那丫头吧。她可赚得大便宜啦!”她已经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宿儿,我时间不多了,你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么?” 宿命眼神一滞,问道:“你说罢,只要我能办的到,无有不应。”眼前的这个人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从来没有人对他如此温柔地说话,那么的亲切,像一个冬日里的一团火,暖暖地将他裹了进去。 “你能…能叫我一声母亲么?”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轻轻地吻一吻他的额头,可是她动不了。 “我…”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个他从小便希望喊出口的称呼,此刻,他却迟疑起来。 “呵呵,罢了罢了,我一无生育之恩,二无抚养之义,是我奢望了!”她眼神黯了下来,忽的又亮了起来:“宿儿,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必梦魔也已经和你说起过大荒的种种,你…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么?” “我…若是上山采药,下河抓鱼我还在行,若是要我重振大荒,确实是有心无力。” “呵呵,这又有什么要紧,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助你,要论本事,没有谁是与生俱来的,要论身份,天下谁人有宿儿你尊贵,你既是华胥后人,自然天赋异禀,担起这重振大荒的重任,你更是不二人选,不要老对自己说你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过了今日,你便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重整大荒,舍你其谁!” “舍我其谁?” “对!舍你其谁!”她伸出几乎僵硬的手,托出几件物什,道:“宿儿,你既是华胥氏的后人,这儿便是几件华胥氏的祖传神器。” “这本是《大荒志》,记录大荒地理风情,这本是《八卦令》,是当年伏羲大帝在黄河边观”河图“,苦心孤诣所悟,还有,这,这是紫金陶埙,乃是大荒之主的信物,见此埙这如见神帝娲皇,你切记,万莫轻易在人前示出此物,你虽然脱得兽身,外人识不得你身份,但这陶埙若用得不当,也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宿命一一接过,用心记下女娲所说,又听她说道:“宿儿,母皇还有一事相告,倘若有一日你重得大荒天帝之位,不论发声何事,不论你有何了得,万不可踏入天南之南半步,切记!切记!不必问我为什么,母皇一番苦心,莫让我身死都不得心安!” 女娲别过脸去,泪如雨下,忽又想起些这一生中的种种,更是悲怆欲绝,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心中倒清明起来,叹道:“你走罢!” 宿命听她如是说,心如刀扎,泪若泉涌,抬头见她又化成了那座石雕,右手颤颤巍巍地轻触那石像,那石像哗的一声坍塌下来,转瞬便成了一堆石土。宿命见此,心中愈发悲痛,悔不自胜,抬头撕心裂肺地大喊:“母亲…母亲…” 青曦和狴犴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宿命出来,突然听得宿命大声嘶喊,忙又进入那腑洞之中,见宿命一人跪坐在地,泪水不止,女娲已不见踪影,又见他双手狠狠插进一堆灰石之中,指尖处已渗出鲜血,他自犹然不觉,双眼带滞,口中不停地自语道:“我究竟还是没能喊她一声母亲,究竟还是没有啊!没有啊!没有……” 青曦心中了然,捡起他丢在一旁的两本兽皮书和那紫金埙,送到他跟前,叹道:“帝子节哀,娲皇在天有灵,必不愿见得帝子如此心伤,死者矣矣!人生几何,终归尘土罢了!” 第九章 四圣兽 “哎~”烟姬自恃苗疆巫术医理无双,但金甲如一具冰尸般躺了数个时辰,她仍是束手无策 “怎么?金甲兄弟还有救么?”看见金甲如此模样,头领不禁想起了当年黄苗边界的那一幕,血染千里,盈红于野,金甲神血战三日三夜,身中数千刃,左臂被齐肩砍下,却也不像今日如此,服过苗疆圣药之后毫无反应。 “我看凶多吉少,只剩得胸口一团温热,圣药虽可医病,却医不得命,除非…”烟姬正沉吟着,突然外面闯进一个少年,身材伟岸,英姿飒爽,只是眼中透着一丝倦色,正是宿命。 “除非什么?”宿命回来一路上听说有人掉进寒潭,起初还不以为意,到了寨口,得知是大叔为了寻他才失足落入寒潭,心中羞愧不已,来到后宅,见人头攒动,皆是一脸忧色。地面微微颤动,众人回头,见宿命和一美貌少女正胯着一头巨兽而来,少露诧异之色,匆匆向两旁辟易。到了门口,两人落地便推门往屋内走去,狴犴也化作人形,跟在身后。正听到烟姬所说,忙问道。 “宿命?”头领和烟姬抬头见是他,惊讶不已,还以为他已葬身涧底,想不到竟幸运至斯。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么?大叔为了你…我…你…你还不如死了得好!哼!”听沃听说宿命回来了苗寨,心中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提着裙裾,风风火火地跑来,可是一想到大叔还九死一生地躺在房中,只得佯怒骂道,忽然又见他身边竟跟着一个少女,手执长鞭,一脸英气,正生生瞧着自己,心一横,突然改口道。 “大胆!帝子之名岂容尔等愚民如此直呼!”青曦在一旁喝道。 “你又是何人,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的?你个…”最后的三个字“小妖精”被她吞进独里,听沃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如此叱喝她,见那少女这般无礼,更是怒不可遏。 宿命一听,脸微微一红,忙抬手将她们分开,又转过头去,道:“头领、巫神,小子这几日得一番奇遇,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说说如何救得了大叔性命吧。” 头领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安慰女儿,道:“好,那就让烟姬说说金甲的情状吧。” “金甲?”青曦心中一跳,心道:“难道是昔年黄帝麾下悍将金甲神?那又如何到的这三苗之中,此事我竟然不知,回去得好好问问爹爹,若是这野小子问起来,那岂不丢脸!”看着一脸怒容的听沃,她咯咯一笑,退到宿命身后。听沃也被头领拉至身后,仍是满腹的不平。 宿命是不知此关节的,见头领如此说,也不见有异,只当是头领无意说错罢了。 烟姬也只得收起满心好奇,叹道:“经脉全无,呼吸难寻,已是到了鬼门关外了,天下只有回魂丹能救得他性命,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那回魂丹的四味奇药难寻。” “那四味奇药如何难寻?” “四味奇药乃是青龙鳞、白虎尾、玄武壳、朱雀羽,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乃是苗族四圣兽,要得此四味奇药可谓是难于登天啊!” “那老头不没救了?”青曦在一旁插嘴道。 “谁说没救了?要你管么?你自和这臭小子卿卿我我,逍遥快活去!难又怎的,本小姐自会寻那四味奇药。”听沃一听那丧气话,气不打一处来,扬头反驳道。 “你………”听到这话,青曦脸一红,说不出话来。 一听这两个祖宗又开吵了,宿命便一阵头痛,脸都成了猪肝色。看着床上躺着的金甲,宿命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还为从母亲逝去的悲痛中缓过来,眼前这位他最亲近的大叔也要离他而去了,思及此处,悲不自胜,道:“宿命从小无父无母,一直得大叔照顾于我,今日他有难,我若袖手旁观,与畜生何异,请巫神明示,宿命赴汤蹈火,定要寻得那四味奇药!” 狴犴在一旁听得这话,心里老不痛快,“什么叫与畜生何异,我便是畜生。”他只得自己安慰道:“我是神兽,不是畜生,帝子说的可不是我,嘿嘿。” “难得,难得!那玄武居于苗疆极南,苦厄湖底,奇寒无比,不亚于那飞龙涧底……”烟姬见他如此,自然是知无不言,便将四大圣兽所居何地,应该注意些什么,只要可能用得上的,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全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宿命连连点头,心中却发苦,这么多东西如何记得住,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青曦,也正认真听着烟姬所述,宿命暗暗松了口气,心道:“青曦见多识广,人又聪慧,有她相助,成功的机会便大了不少,就是不知她是否愿意。” 末了,烟姬又叮嘱道:“三日,你只有三日时间,若过了这个期限,便是神仙也难救了!生死有命,倘若确是难寻,尽早回来,免得误了自己性命。” “多谢巫神提醒,时间宝贵,那我这就去了。”拱手告辞,又低声向青曦问道:“青曦姑娘,不知可否与我一同前去?” 青曦脸臊地通红,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弄得都吹到耳朵里了,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忙直起身子,道:“当然,爹爹说了要我护得你周全了,要是你这一去,缺了胳膊少了腿的,那可都要怨到我头上的。” 听沃在一旁看不下去,两张脸都快贴一块去了,忙嚷嚷道:“我也去!我也去!” “胡闹!就你那三脚猫的手段,还不够照顾自己的,去帮忙添乱还差不多!”烟姬忍不住训斥道。 “又让那小妖精看笑话了,该死!”听沃恨恨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抹着不争气的眼泪,甩开步子逃开了。 宿命心中一痛,又不好去追,只得由得她去。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金甲,默默走来出去。 到了大寨门口,头领喝退众人,将宿命拉至一旁,左手一伸,托出三颗丹药,道:“此乃本族圣药,有病医病,无病强身,除却金甲所需,只剩得这三颗,还有……”说着,将丹药递过,右手又祭出一把兵器,闪着寒芒,透着紫气,续道:“此戟名盘龙,是本族镇族之宝,是稀有的紫火神兵,这次也一并给你,望你不负重托,救得金甲性命。” 宿命接过圣药和盘龙戟,再三称谢。见到他手中兵器,青曦双眸中闪着惊愕之色,失声道:“紫火神兵盘龙戟!” “姑娘好眼力,这正是盘龙戟,当年贼人率大军来苗疆抢夺此神兵,亏得金甲以命相护,否则,不要说这神兵不保,就连我一家三口也得身首分家啊!”他眼中透着一丝惊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青曦不敢说自己曾在三苗的祭祀大典上见过这盘龙戟,只得说:“我猜的罢了,记得爹爹曾跟我说过,苗疆有戟,名盘龙,柄上金龙盘旋,戟间分三刃,乃世上少有的紫火神兵。” “不知令尊是何人,见识如此了得,鄙人实是佩服。天下神兵分三等,赤火神兵最为罕有,天地间仅有盘古斧,为当年混沌初开之际,盘古开天辟地所用,世人也只是道听途说者居多,谁也不曾见过,青火神兵次之,再次之便是这紫火神兵,三等神兵皆是稀世珍宝,万顷苗疆有幸,才得此神器……”头领说起这盘龙戟,心中便是一阵自豪,滔滔不绝起来。 青曦听得不耐烦,打断道:“头领真是见多识广,当下时间紧迫,待取得那四味奇药,再来请教头领不迟!” “是!是!请教不敢当!”他这才发觉自己今天话太多了,忙顺着台阶下了,道:“那就此别过,还望你们取得奇药,平安归来!” 狴犴化作兽身,两人齐齐上了,再拱手,疾驰而去! 头领见此情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脸上肌肉绷紧,那一道长长的尺蠖也似要从中断开,那巨兽形似虎,耳似舟,头上两端长肉瘤,不是传说中的狴犴又是什么?不知道这小子使的什么手段,竟连这等神兽都可收服,还有何事能难倒他,不由又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 “我们先往何处?”宿命侧身问道。 “昔年,燧人神帝见火焚木,又遇土掩水,觉得天地万物乃是一统皆有规律可循,于是一个人站在不周山之巅,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九九八十一日之后,神帝终悟大道,呕心沥血注成《五行要义》,后来此书不知遗落何处,世人虽不止五行精髓,但五行相生相克之理还是懂的……” 宿命不知她为何答非所问,也不打断,听她继续说道:“玄武属水,生性最是淡泊,如若说得动玄武相助,水克火,那属火的朱雀便可降服,帝子手握紫火神兵,神兵属金,金克木,那木属相的青龙也不难对付,只是那土属白虎还未有对策…额…” 青曦还在独自沉思,宿命救人心切,道:“如此,那便先去苦厄湖底,先寻那玄武吧!” 第十章 情深义重 狴犴直取极南之地,健步如飞,高山低谷间如履平地。兽背上平稳至极,一路上听青曦唠叨了许久,不知不觉打起了盹,模模糊糊中又回到了那圣山蟒神洞中,一个少年在碎石堆前泪流满面,恸哭不绝,旁边的少女将他搀扶起来,他奋力甩开,双膝顿地,俯首恭恭敬敬三拜,抬起头,一脸的刚毅,道:“宿儿盟誓,此生定不辜负母亲遗愿,不重振大荒,死而不休!若违此誓,有如此石。”那少年奋起一拳,将身旁大石击得粉碎,碎石嵌进肉里,血水顺着手背流下…… 宿命一惊,手指关节隐隐作痛,惭愧不已,从怀中拿出《八卦令》。翻开那兽皮书首页,便是八幅小图,图下依次书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宿命不知八字何意,却觉得那第一幅图有些眼熟,突然想起那“乾”卦封印,拿出那石碑对照,果然是一模一样。 又翻开第二页,上书道:“八卦者,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吾终其一生所悟者,仅此而已!”宿命心道:“八卦乃是伏羲所悟,伏羲又称神帝,我是伏羲女娲之后,难不成伏羲便是我父,这书也是他所作,那他现如今又在何处,母皇临终时竟未告诉我丝毫,这又是何故?” 宿命又随手翻了几页,文字愈发艰涩难懂,觉得无趣,将书收好,又取出一个小葫芦,葫芦里装的正是头领所赠的三颗苗族圣药。拔开塞子,倒在手心,三颗黑褐色的药丸,诱人的芳香丝丝弥漫开来。 “咕咕”,腹中传来声响,这才发觉已经有近一日没有进食了,于是取出取了一颗给青曦递过去,青曦一看那比拇指还粗的药丸,忙连连摆手。宿命见她不领情,心中一阵窃喜,心道:“这倒便宜我了。”干脆一股脑儿将三颗全部服下,顿时一股热流冲入喉咙胸腹之间,继而又环绕四肢百汇,来回穿梭,最后在两额太阳大穴汇集,整个人像被丢进了火堆一般,燥热难当,头重脚轻,大叫一声昏阙过去,栽入身下一处山谷。 “嘭嘭”,感觉自己掉入一片湿地,周身沾满了稀泥,脑袋浸在旁边的浅湖之中,宿命艰难的抬起头,感觉天旋地转,昏昏沉沉,眼皮又搭了下去,旁边飞窜出一只浑身褐黄的活物,朝宿命脖颈处袭来,宿命感觉咽喉已在那活物的尖牙之下,惊得大睁双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子往上一移,便感觉肩胛处一下刺痛,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便昏死过去,依稀听见青曦的叱喝声:“孽畜敢尔……” 宿命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浑身的烧热似乎退却了不少,脑袋还是有些隐隐作痛,挣扎着立起身子,却发现完全使不上劲。远处,青曦还在独自在花草丛中忙活着,转过身来,用衣袖拭了拭前额细密的汗珠,见他醒了,抿嘴一笑,走过来扶起他,靠在身后的巨石上,将一个杯状的花瓣凑到他唇旁,道:“你倒睡得踏实,来,把这服下。” 那似苦且甜的液体顺着喉咙而下,像一股清流汇入,说不出的甘冽。 “这时候露水愈发稀少了,在那荫蔽处鼓捣了半天,和着草药汁和蜂蜜才配成这半杯……” “这是何物?”宿命右手无意向旁边一撑,摸到一团毛发似的物什,那“毛发”向侧旁一滚,机灵地躲开,原来一只浑身毛发油亮的小兽,体躯细长,四肢短健,三角小耳,蓬松的尾毛高高竖起,鼻尖上满布着长长的触须,憨态可掬,一双小眼睛正机警地看着他。 “呵呵,它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青曦掩嘴咯咯大笑起来,道:“若不是这紫貂,你这小命都难保住呢。” “紫貂?它如何救我?” “你肩胛处还痛么?” “额…”她这一说,宿命才发觉左肩胛时断时续的疼痛之感,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还是心有余悸。 “这紫貂是天生的毒囊,喜食蛇鼠,好攻击。你别看它小,这小家伙可称得上不折不扣的大荒杀手,毒性阴冷,常人要是被它一咬,不死也要成了废人了。” 宿命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头的伤口,起初麻木之感渐渐地消失了,这才放下心来,又听青曦说道:“你呀,那苗族的圣药能当饭吃么,要不是那紫貂的阴寒之毒,中和你体内的热力,今日就得葬身于此。” “灵兽?这小小紫貂也是灵兽么?” “小又如何,就算是猛犸那样的巨兽见了这紫貂也是要避让的。再说了,这大荒异兽众多,却是以神兽灵兽为尊。神兽如狴犴九子,灵兽如这紫貂,凶兽便不稀奇了,大荒之中乃是随处可见的。” “只是这紫貂也是稀奇,看似凶狠,这会儿却是如此温顺。”宿命知它救得自己性命,对这东西也没了惧意,朝那紫貂招手,紫貂也是生性大胆,见他似无恶意,干脆钻进了他怀里,那一根根触须戳得宿命一阵大笑,眼前不觉浮现出金甲满脸的络腮胡子来,想到可亲可敬的石头大叔此时还生死未卜,他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他放下紫貂,对青曦道:“走,苦厄湖!” “你还……”青曦本想让他还多休息些时候,见他一脸的执着,便扶着他骑上狴犴,从后面搀着他,狴犴也知趣,不像平时那般卖命地狂奔了。 那山谷距离苦厄湖不过数百里,不多时便到了,阳光刺眼,宿命大病初愈,见强光便觉得心中作呕,便到那树荫下坐下。 湖光潋滟,泛着清冷的光,果然于那狴犴寒潭无二。 狴犴兽多年居于寒潭水牢之中,此时更不着宿命提醒,自己便潜下水去,少顷,悻悻地回来了。 “怎么,被那老龟赶出来了?”青曦打趣道。 “那老东西忒也不知趣,爷爷我好生跟他说道,他倒倚老卖老,哼……” “他要如何才肯赐药……”宿命问道。 “那老东西要…要…帝子给他磕一百个响头。” “什么?要我给他磕头,这是何意?” “帝子不必理会,我再下水去,一定将他擒来,让帝子发落,别说要他一片半片龟壳,就是要他老命他也不敢不给!”狴犴返身而去。 “慢!不可!我们有求于人,怎好对他用强,再说,还得借助这老龟去取朱雀羽,倘若开罪他,三日之内如何能聚齐四味奇药。”说罢,便走到湖边,端端正正磕起头来。 “帝子身份尊贵,还是由青曦代劳吧。”青曦不忍,柔声道。 “一,二…八十…九十九,一百。”青曦在一旁帮忙数着,等他磕完,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宿命磕得天昏地暗,两颊涨的通红,大口地喘着粗气,额上青紫一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仍兀自大笑,道:“哈哈,区区一百个响头,哪能奈何得了我!” “好!好!后生可畏!”湖心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正是玄武,背着一个硕大的龟壳,脸皮干瘪,全身布满褶子,也不知有多少年岁了。 “你个老东西,看老子不把你的乌龟壳给卸下来!”狴犴见玄武还在旁边打着哈哈,气势汹汹地便朝他骂道。 “当年女娲斩我四足,今日她后人有求于我,不过一百个响头罢了,不如此,要我老龟如何心甘。老龟我自当年和女娲一战之后,销声匿迹数万载,每每想及此处,心中便平静不下,今日总算是得以解脱,我便也不计前嫌,送你万年玄武壳。”说罢,玄武忍痛掰下一片六角龟壳,丢了过来,又往水下沉去。 “玄武慢走!”宿命起身接过玄武壳,见他离开,忙喊道。 “又有何事,难道还真想要老龟我的性命不成!”玄武怒道。 “前辈误会了,小子厚颜,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前辈能施以援手!”宿命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恭敬道。 “哦?我老龟有何能耐,能得帝子如此垂青?”玄武戏谑道。 “此次求药,实为报答一位长者恩情,需集齐青龙鳞、白虎尾、玄武壳、朱雀羽这四味奇药,如今仅得其一,还望前辈能助小子取得那朱雀羽,小子感激不尽!”背上已经是冷汗涔涔,脚下发虚。 “哦?老龟我又讨不得什么好处,为何帮你?”玄武冷冷道。 “前辈有何条件,尽管说!无有不应!” “好一句无有不应,好!老龟我没其他的什么嗜好,就喜欢收集天下灵兽,看你身后那紫貂不错,送我如何?” 宿命一惊,回头见那紫貂不知何时已跟了来,正怔怔地瞧着他,宿命心中一热,心道:“想不到这紫貂竟如此有情有义,只是一面之缘便这等相随,实在不能负它!”只得对那玄武道:“这紫貂曾救得小子性命,又一路尾随而来,小子不敢实难从命!还请前辈另提条件。” “呵呵,不必了,我这便跟你去寻那朱雀!”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这老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玄武哈哈大笑,道:“若是你应肯了老龟我那要求,你就是再有诚意,老龟也是万万不答应的,连自己收得的灵兽都能随意让人,更谈何情义?” 青曦在旁一听,喃喃道:“那紫貂吞下了这小子的血,不跟他走还能跟谁走,这老王八还真是莫名其妙!” 第十一章 浴火重生 “晚辈谢过前辈仗义相助,人命关天,小子不敢怠慢,还请……”见玄武点头,宿命喜不自胜,取朱雀羽的希望又多了一成,却也不好催促他上路。 “不必多说,老龟我既然答应你,便不是虚言,赶紧上路吧!”玄武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耐地道。 玄武自败于女娲之手,从苗疆极北之地迁来这苦厄湖,几近万载,这次出山竟是为了仇人之子,也是不觉好笑,也许是时日久远,又见这少年情意深重,看着道道伤疤却再也提不起丝毫恨意。 朱雀也在这极南之地,风月谷中,距苦厄湖不过百里。狴犴见玄武答应相帮,起初对他满腔的不满也稍稍平复下来,载着玄武和宿命一路狂奔,青曦在旁飞踏红绫,紧紧相随。紫貂在宿命怀中,“皮卡、皮卡”地欢快地嘶鸣着。 宿命心中欢喜,方才的不适也渐渐平复。先前服下的三颗苗族圣药,而今似乎也开始发生效力,胸腹见丝丝热力向全身散开,他感觉全身是劲,这样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过,看着两旁飞掠后退的山水,有种想腾跃而起的冲动。 “哎呀,我说月老,您老就不能利索点儿,都快把我给急死啦。” “小老儿我都一把年纪了,可比不得你们,哪能不悠着点。” 众人刚到风月谷门口,便见到一个妇人,一身大红的袍子,怀中揣着高高的一叠礼盒和请柬,上半身和脸都给挡着了,正对着后面一个老倌儿催促。 后面那老倌儿,骑着一头小毛驴,悠哉游哉,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妇人身后,懒懒地应和着。 一堆人进得谷来,小毛驴一惊,差点把那月老掀下去。老头儿正闭着眼睛打盹儿,顿时被惊醒,呆呆地看着众人,失声道:“狴犴兽!” 那红袍妇人见月老一脸的惊愕,闪出半个脸来,看了看众人,道:“不错,是狴犴兽,这英俊小哥儿是哪家的公子,是来找我红娘的么?” “少啰嗦,快快让开,不然小心本姑娘的鞭子!”青曦一路追赶,香汗淋漓,见他二人聒噪,挥出长鞭,满脸怒容地道。 “嘿!这小姑娘有趣,怕我红娘勾走了你的小情郎不是。”红娘见她凶神恶煞,缩了缩身子,打趣道。 “你……”青曦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宿命脸上一红,抬手道:“晚辈宿命,来风月谷找寻朱雀羽,不想叨扰了二位前辈,晚辈在此赔罪了!” “恩,这小子还有些道理,这小姑娘却是有些呛人。”月老捋了捋胡须道。 “青曦姑娘是晚辈的一位朋友,刚才冒犯了二位,晚辈代为告罪!今日时间紧迫,来日定登门谢罪!”宿命拨转兽头,又朝青曦使了使眼色。 “好!来日方长,你这小子甚合我的胃口,他日你若是寻得佳侣,小老儿我便为你撮合一段宿世姻缘。”月老又续道:“不过,那朱雀羽么,我却是爱莫能助,告辞,告辞了!” “走啦!走啦!朱雀羽,呵呵~俊小子,祝你好运!”红娘也告辞道。 “哪儿来的一帮野猴子,胆敢踏进我朱雀的领地。”一行人别过月老、红娘,前行不过三里,一道火影划过,落在一根巨大的枝桠上。 众人停下脚步,这才看清,那枝桠之上立着一只大鸟,浑身赤红,像燃烧的火焰。紫貂跃上狴犴的兽头,抓住两撮毛发,长长的尾巴一来一回地摆动。狴犴被貂儿弄得鼻痒眼花,两排触须一动,一个大大的喷嚏,将紫貂惊地跑出老远。 “朱雀妹子,好久不见呐!”玄武被搀扶下来,打着哈哈道。 “哟!怎么,今儿个是刮的什么风啊,玄武大哥也想起来瞧瞧妹子啦!”朱雀化作人形,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理了理满头的红发,漫不经心地道。 “呵呵,见笑见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愚兄今日受人所托,求贤妹赐药来了!” “哦?何人有这么大面子,敢劳玄武兄你大驾啊。”朱雀扭动着腰肢,靠在树干上,还是懒洋洋的声音。 “喂!你这个老女人,卖弄什么呀,骚首弄姿地也不知羞!”青曦刚才就被气得不轻,眼前这女人也和红娘一个德性,她便火上心来。 “怎么?玄武兄,这小辣椒也是你带来的?”朱雀眯着眼,看着这桀骜的少女,问道。 “朱雀前辈,小子宿命,为了搭救一位朋友,特来求朱雀羽,还烦请前辈相赠。”宿命见青曦又开始不依不饶起来,忙上前施礼道。 朱雀乜斜着眼,冷笑道:“嘿嘿!把我朱雀当什么了,抛一记耳刮子,再送上一贴膏药么?别说是我的兽身翎羽,就是这风月谷内的一草一木,你们也休想动得。” “朱雀妹子,何必跟这些晚辈一般见识呢,区区一根朱雀羽,给他们便是了!还请妹子看在老龟我的面子上……”不想青曦的一句话激怒了她,玄武赶紧上前道。 “你的面子?你有什么颜面,称你一声玄武兄是看的起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朱雀冷哼道。 “妹子这样说,岂不是让老龟我难堪么?”玄武老脸一红,强忍着怒意道。 “要你难堪又如何,玄武,我看你是活腻了,帮着这些猴崽子来我风月谷捣乱!”朱雀化作赤红大鸟,双翅一扇,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众人纷纷后退,空气仿佛也灼烧起来。四周的炙热像大石一般压来,宿命感觉一阵血浪翻涌,嘴角已微微流出丝丝的殷红。 青曦也同样不好过,汗还没流出便被蒸干了,心中叫苦不迭:“想不到这老女人如此小气,一句话也能把她气成这般模样,若是再说上两句,难保不把她给活活气死!” “既然如此,老龟我也只有冒犯了!”说罢,玄武全身一蜷,钻进硕大的龟壳,一股巨大的水枪激射而出。 朱雀冲天而起,躲过水柱,身体急速旋转,带起一阵巨大的旋风,旋风夹带着骇人的热力,朝众人扑来。 玄武被朱雀强劲的烈火真气逼得后退数步,气血翻滚,喷出一口血雾,身靠一颗参天巨木,大口喘着粗气,全身无一处不是剧痛,五脏六腑都被撞得乱了位。 朱雀见玄武身负重伤,心中大定,不等玄武缓过气来,双翅一振,又飞扑而去。 一股劲风迎面而至,带着尖啸的破空声,如尖刀一般直插而来。玄武只觉得全身经脉紊乱,气血倒流,心道:“时运不济,老龟我恐怕是要结果在这了,左右是死,却也不能如此失了脸面。” 玄武心中一横,云集平生所学,数万载所纳日华月精汇聚于丹田一点,顿时全身骤起一层寒水碧气。双臂陡然展开,生生将气血逆转过来,周遭火气大降,玄武壳脱体而出,在空中盘旋不止,万千道寒冰电射而出,遇着漫天火热,顿化作层层水幕。玄武哈哈大笑,又连连吐出几口鲜血,犹自说道:“痛快!痛快!” 朱雀见状大怒,爆起一口真气,一条长愈百丈,粗如巨木的火龙从朱雀口中喷薄而出,道道火热的飓风将玄武的水幕拉成了碎片,近处的丛林灌木顿时化为灰烬。 背后传来玄武的惨叫,狴犴回头一看,玄武整个身子都陷入巨石间,已经没了反应,不知是死是活。玄武壳被火龙灼烧成一团焦炭,掉落在地,摔成粉碎!狴犴兽身朝后狂奔数步,腾地跃空而起,利爪一张,向朱雀双翅抓去。 朱雀惊觉身后动静,周身电转,又拔高数长,恰好躲开狴犴的爪风,随即又是一条火龙喷出,狴犴吃痛,双爪收回落地,突然背后又是一道火龙,尾上的长毛耐不住高温,烧成了焦黄。 宿命跑得不远,便感觉身后如同灼烧一般难受,衣服好似也燃着了,抱起飞奔而来的紫貂,脚步却再也快不起来。突然腰间一紧,被青曦红绫缠绕,飞拽而去。突然身后又相继传来玄武、狴犴的悲鸣声,全身如遭电击,从腰间抽出盘龙戟,划断长绫,回身相救。 自服了三颗圣药之后,药力渐渐散入周身经脉大穴,宿命虽不得要领,却也觉察出与平日的不同。此时又见玄武、狴犴生死不明,更是火烧眉毛,手抓盘龙戟,冲过重重火障,见了朱雀背影,跃起丈余,猛喝一声,提戟便砍。 朱雀嘿嘿一声冷笑,低声道:“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不自量力的小子!”单翅轻轻一提,宿命向后斜飞而出。眼看就要撞入石壁,宿命闭上双眼,不敢去看,突然身子一重,落地踉跄几步,不等站稳,睁眼回头,见青曦杏眼圆睁,对他怒目而视:“你不要命了么?” 朱雀飞身而至,两人大惊,双脚竟似生了根,提不起来。肩头的紫貂倏地一蹬,朝着朱雀扑去,口中一双獠牙射出两道毒箭。朱雀微微吃了一惊,引身飞掠而退,口中火龙再次喷出,只是火势比方才确是弱了许多。 两道毒箭瞬间被吞入火龙之中,火势陡然一涨,紫貂机灵地落地躲开。不过片刻,火势又渐渐地消弱下去。见此情状,青曦脑中电转,急中生智,从怀中掏出一把火红小珠,朝朱雀抛去,朱雀不知何物,又喷出一道火龙,火龙遇上那堆红珠,焰尾疯长,龙身转瞬便增大了数百倍,向朱雀反身扑去。 青曦咯咯一笑,冷声道:“让你尝尝霹雳雷火弹的威力!”心中更是冷笑不止:“看你还能耐,被自己的毒火反噬的滋味儿定是不错的,拿不到朱雀羽,取得那舍利岂不是更好。” 朱雀不提防这赤色小珠还有此等威力,刚刚和玄武的一场大战几近消耗了一半的真力,方才又喷出数道火龙,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还来不及远遁,便被火焰吞没了,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大声嘶吼起来,一股热力逸向四面八方,两人抬手护面,衣物猎猎作响,侧脸用余光斜瞥着烈火中挣扎的朱雀,呼喊声回荡在整个风月谷中,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突然,嘶吼声戛然而止,一团火红带着炽焰直冲云霄,接着传来声声欢快的嘶鸣。 青曦双眸大睁,指甲都快扣进宿命肉里面了,檀口微启,面无表情地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不错!不错!哈哈,我便是神鸟凤凰!”声音从空中那图火球中传来,只见那火球陡然爆炸开来,飞出一只火红大鸟,头顶冠羽有五色纹,周身跳动着火焰,落在一黑色巨石之上。 “想不到我穷尽毕生之功,未得参悟正道,今日机缘巧合,经小姑娘你一番相助,却得以涅槃,浴火重生!”凤凰重生,心中波澜起伏,亿兆经年的夙愿今日得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看着眼前二人,道:“今日之功,全拜你们所赐,不管你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我……” 宿命见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不觉好笑,道:“前辈既然夙愿得偿,还请将朱雀羽相赠,小子就感激不尽了!” “朱雀羽是没有了,不过这凤凰羽确是抵得上千枚朱雀羽。”火凤忍痛拔下一根赤色羽毛,递了过去。 第十二章 苗寨生变 “报…报…”一个尖嘴猴腮的传令官,额上沾着鲜血,气喘嘘嘘地冲进帐中, “怎么?后土狗贼现在到了何处?”头领揪住他的衣领,喝问道。 “到了…到…”传令官突然两眼发白,软绵绵地向后仰去,像被抽干一般。 帐外传来“啧啧…啧啧…”怪叫,嘈杂的呼救声、痛哭声、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 推开帐幕,站在一处高地向寨外望去,头领倒抽了口凉气。满山遍野,兵戈林立,闪着摄人心魄的寒光,成千上万的天西兵士,着青色的盔甲,如同潮水一般向苗疆主寨涌来。天空中盘旋着一只黑色大鸟,张开巨大的双翼,嘶鸣着,朝身下惊恐的苗民扑去。 “鬼车!是鬼车!是鬼车!”头领全身颤抖起来,喃喃道:“莫不是…三苗…三苗走到尽头了么?” 鬼车,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生有九头,为恶大荒多年。燧人氏正统初年,被神帝于西北钟山斩去一头,令烛龙看守,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让他逃出生天。 “不…不…三苗数十万子民何罪!”他疯狂起来,手中钢叉往地上一顿,坚石化作了齑粉,愤声唤道:“管家!管家!” “头领,快走吧!三苗保不住啦!”老犁头灰头土脸地跑来,哭丧着脸道。 “谁说保不住!二十年前,有金甲护得三苗周全,今日,我刀疤,也要与三苗共存亡!去,带领族中老弱,转入深山,不想走的和走不了的…杀!”他低头沉吟道。 “是!”老犁头拱手转身。 “慢着”,头领抬手缓住他道:“金甲,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安全带走金甲,哎!若是宿命那小子侥幸得到四伟奇药,金甲便是三苗复生的唯一希望啦!还有,把烟姬和小姐也带走吧!” “夫君这是说的什么话,族中有难,贱妾身为巫神,岂可苟且偷生!后土虽厉害,我们却也不是吃素的。”烟姬不知从何处闪出,接过话茬道。 头领一愣,振奋不已:“我刀疤有幸,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管家,你去吧,照顾好小姐!”烟姬吩咐道。 看着管家走远,头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唤道:“二头!二头!” “头领,天西兵刚进苗区不久,二头便带着家眷跑了!”身后的侍卫队长走上前,答道。 “什么,直贼娘的狗东西!”头领暴跳如雷,对卫队喝令道:“你们,去,集合族中青壮,来这里集合!” 侍卫们四散开去,不一会儿,广场上人头攒动。 头领在众人爆火的目光下,高声道:“苗族的好儿郎们!二十年前,共工狗贼率天西妖众为抢夺我三苗神兵,我族人死伤数万,仍将狗贼打得铩羽而归,今日,他的狗儿子来了,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不成!” “不怕!不怕!”众人挥舞着手中参差不齐的各色兵器,应声附和! “好!”头领将钢叉高举头顶,喝道:“这才是我三苗的子弟,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嗬嗬~我说刀疤啊刀疤!你还真是天真的可以,父王当日若不是怜悯三苗生灵,又岂会罢兵,就你们这些个不识趣的,土正仙我还不放在眼里!”一个身着玄衣,揶揄笑道,身下凿齿兽昂首嘶鸣。 “后土小儿,你还有脸说出“土正仙”三字,土正乃是娲皇所赐封,你这等乱臣贼子也敢拿来吓唬人!”烟姬衣袖一挥,祭出青红双剑,厉声喝道。 “自盘古神帝开天伊始,三苗从未燃起过战火,就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搅得大荒无一处安宁!”头领手中钢叉直指后土,狰狞道。 后土摇头冷笑,对烟姬道:“这粗俗汉子真是不通事务,烟姬你如此姿容,跟了他岂不是鲜花插牛粪,莫不如跟了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狗贼敢尔!”烟姬羞怒不已,挥剑上前。 后土呵呵一笑,朝身后一摆手,道:“白虎,帮我好好调教调教她。”从后闪出一个大汉,化作一只吊睛额大白虎,压低身子,前爪一盘,长尾直直翘起,作上扑状。 头领挺叉而上,恶声道:“白虎!你身为苗疆圣兽,反助恶贼屠戮三苗子民,今日刀疤就拿你祭昔日死去的亡灵!” 鑫童在人群中早就按捺不住,见头领如此说了,一声大吼:“弟兄们,杀啊!斩白虎,擒后土!”三苗群雄摩拳擦掌了许久,听罢更是热血沸腾,蜂拥而上。 后土轻笑,手中鱼白扇轻轻朝空中一点,九头鸟尖啸俯冲而下,断头处血箭喷出,但凡沾上半滴,不出半晌,便被摄去魂魄,不省人事。 三苗群雄素来彪悍,浑不畏惧,纷纷跨上战马,以滕盾掩面,像一把钢刀,插入天西兵阵。 宿命翻开《大荒志》,上书:“青龙,苗疆四圣之一,居虹梁山,距风月谷东南一千二百里余。”抬头看见前面一巍峨大山,他兴奋道:“前面便是虹梁山了!” “恩,青龙便是居于此处了,哎哟!”玄武扶着腰,呻吟不止。这次出山还真是流年不利,不仅玄武壳化成了焦炭,连老命也险些丢了,辞过风月谷火凤,他便一直是垂头丧气,一语不发,直到此处才忍不住多句嘴。 “前辈,你不要紧吧,要不,让青曦先送你回苦厄湖如何?”宿命见他眉头攒作了一团,不禁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咳…咳…”玄武摆手道。 “什么不要紧,别不是想赖着不走了,这老滑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帝子身份了!”青曦撇撇嘴,心道。 宿命“嗯”了一声,继续翻阅手中的《大荒志》,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突然合起兽皮书,长叹一声:“青龙属木,金虽克木,可盘龙戟在我手中,却和普通的烧火杖没有什么区别,这如何是好。” 青曦听了莞尔一笑,思道:“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帝子不用泄气,这青龙平时最是堕懒,嗜睡如命,却也不是蛮狠无理之辈,帝子不如亮明身份,或许有些助益。”玄武在一旁安慰道。 “恩,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吧,先上山再说!”宿命抓住上蹿下跳的紫貂,抚平狴犴兽头上冗乱的毛发,嘿嘿笑道。 虹梁山地处苗疆极东,山中千年老树随处可见,盘根错节,草木葱郁。 “噶咖”一声怪叫,宿命吓了一跳,一只巨兽从高枝跃下,远遁而去。 “山臊!此物乃是不吉之兆,山臊出,万民苦,不知哪方的百姓又要遭殃了。”青曦轻叹道。 “哪儿来的小毛孩,敢闯我虹梁地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晚辈宿命,求见虹梁山青龙前辈!”宿命朗声道。 “哦?找青龙何事?已经很多年 没有人来过这儿啦!” “晚辈一位故人病重,需几味奇药,才能回魂返命!现在还差两味,特来虹梁山,向青龙前辈讨一片青龙鳞。”宿命谦恭道。 “什么!要拔我的龙鳞!”那声音变得惊怒起来,闪出一个身影,是个长得颇为方正的汉子,正直直地瞧着这位不速之客。 “青龙,这位公子乃是当今帝子,神帝和娲皇之后,刚才对你这般礼敬有佳,回报一二也是理所应当!”玄武笑道。 “哎!这位又是谁?莫不是我眼花了,瞧得眼熟!”青龙见这老者龙钟之态,又四肢不全,便是玄武无疑了,见他背上的壳不见了,心中暗笑,挖苦道。 玄武听出话中讥诮之意,忿怒道:“老龟我便是玄武,玄武便是老龟我!” 青龙摇摇头,肩头一耸,道:“玄武也罢,帝子也罢,如今大荒无主,神帝流放,娲皇不知所踪,天下已成一锅粥,我青龙只知睡觉,不问世事,你们还是走吧,不要打扰我清修!” “不许走!”青曦一声娇喝,掷出红绫,将青龙团团困住。 “小姑娘,这可难不倒我。”青龙嘿嘿一笑,身形变小,逃脱开去。 狴犴一声大吼,朝青龙扑去,青龙又是一笑:“都不肯走,便请你们到梦中仙乡一游吧!”手中祭出一把琵琶,指尖轻轻一拨,催人入梦的曲调便从琴弦中飞散而出。 弦声入耳,众人感觉身子一软,眼皮沉重起来,脑中一片混沌,至欲倒地不起。狴犴身子一坠,还未痊愈的伤口撞在细石上,又是一阵锥心之痛,疼的他龇牙咧嘴。紫貂儿也没了平时的灵活,像喝醉了酒一样,左摇右晃,“扑通”一声,伏在狴犴大爪上,呼呼而睡。 “雕虫小技,盘古门前耍大斧!”一个女子御风而来,挥出一物,将青龙手中的琵琶击出。 琴声戛然而止,众人脑中又渐渐回复了清明。 “姑姑,你怎么来了?”宿命揉了揉双眼,见来人一袭素装,声音听来很是耳熟,正是梦魔。 “梦魔?你也来凑这般热闹么?真是奇了怪了,莫不是看见这小子又想起了你那老情人?”青龙被他猝不及防一击,恼羞成怒,诘问道。 “小小青龙,甚是聒噪,不是嗜睡么,本尊送你两只瞌睡虫,让你长睡不醒!”梦魔手中飞出两只小虫,在他身侧盘旋几周,青龙避让不及,眼前一花,睡死过去。 “快快拔了这小龙的青鳞吧,苗寨大破,这奇药已是无多大用处了!” “什么?”梦魔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第十三章 金甲托梦 梦魔将苗寨情状向众人描述了一遍。原来,宿命携盘龙戟离开之后,共工之子后土,率天西青水军三万,来袭苗疆。族中众人均抵死用命相抗,仍是不敌,头领刀疤与白虎大战百合,力尽而亡,被剖腹剜心,死状甚是惨烈。烟姬驭红绫飞身去斗那九头鬼车,虽有神识护体,也被血毒勾去一魂一魄,为后土所擒。苗疆群雄无主,兵败如山倒,节节后退,溃不成军,残部隐入万千莽林之中。后土搜遍全寨,不见紫火神兵,一气之下,将苗寨付之一炬。 众人听得心痛不已,宿命更是悲愤欲绝,想到生养自己十余载的苗族大寨已成一堆灰烬,想到昔日的族中兄弟惨遭屠戮,头领神巫一死一伤,听沃又不知所踪,心中便如死灰一般。 想起背后横插的盘龙戟,宿命猛地抽出,狠狠往地上一掼,眼中溢出热泪,道:“如此不祥之物,要了何用!” 梦魔一惊,劝道:“帝子何须如此,共工灭苗疆之心久矣,这紫火神兵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 玄武也劝道:“共工老贼千年前,便已垂涎大荒之主,其野心可谓是路人皆知!” 原来,伏羲正统二十年,天西水神共工,起兵造反,女娲派遣火神祝融前往镇压,共工大败,怒撞不周山,天柱倾斜,大荒成为一片水泽,万千黎民死于其中。水患平息之后,女娲仁慈,仅将共工囚禁大荒西北一处,名汤谷,九十九载后赦免其罪。 宿命接过神兵,脑中又浮现出昔日种种,心中一痛,手展青筋,颤声道:“共工老贼,我和你势不两立!” 青曦听梦魔说得惨烈,也是不忍,站在身侧,看着他低头不住垂泪,忙上前扶住他,道:“帝子莫过悲伤,三苗灭族之仇不能不报,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宿命一听,猛然记起女娲死前的叮嘱,自己现在实力不济,确实无能为力。抬头去看梦魔,梦魔背朝众人,走出几步,看着天边道:“天快黑了,百里外有一间巫祝祠,赶往那里先住上一宿吧。” 宿命回过神来,匆匆擦干眼角泪痕,用盘龙戟取了两片青龙鳞,一众人朝巫祝祠而去。 夜色浩淼,月光如水。 微风徐来,院中树影随风蹿动。树下一个女子,一介素衣,看着远方,不时摇头叹息,天边沉淀的皓月依依散发着清冷的光。 “梦尊何事如此苦闷。”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无边的沉静。 那女子转过身来,眼露忧色,正是梦魔,见是玄武,叹声道:“他们都睡下了么?” “恩,都安顿好了,只是那紫貂儿活泼得紧,呵呵。”玄武嘿嘿笑道。“唉!”梦魔又是一叹。 玄武干咳一声,道:“魔尊莫不是心忧帝子,心忧大荒?” “是啊!大荒时局动荡,战火连绵,可宿儿他如今……”梦魔想起宿命,心中怅然。 “帝子年幼,经历尚浅,却天资聪慧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啊!” “但愿如此吧!”梦魔仍是忧心忡忡。 玄武颤颤巍巍,又续道:“帝子现如今羽翼未丰,正是用人之际,奈何老龟我年迈身残,不堪大用,明早便要向帝子请辞,回我的苦厄湖去了。” “也好。”梦魔淡淡道,语气中稍稍有些不悦。 玄武惶恐,见梦魔别过脸去,忙见礼退下。 宿命左右睡不着觉,貂儿闹得又欢,他便起身,朝院落中走去,梦魔和玄武的一番话正好被他听见。宿命的心一阵抽搐,全身如坠冰窟,思道:“原来姑姑对我竟是对我这般失望!”心中发苦,木然转身,靠着墙走进祠堂。 不知何时,脸上又挂满了泪珠,宿命羞愧不已,狠狠擦去泪水,恨声低语:“没出息的东西,你要一辈子都要被人看不起么!你要姑姑为你担心一辈子么!”他兀自喃喃不休,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人金甲,求见帝子…”迷迷糊糊中,从远方传来一串呼声,似有似无,飘渺而又幽怨。 宿命满腹疑惑,循着呼声而去,灌木丛前,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正站在那儿沉声唤着,空洞的眼神让他窒息,看这那木然的却无比熟悉的面容,他几乎哭出来:“石头大叔…” 金甲侧过身子,见到眼前的少年,俯身便拜,宿命一把扶住他双肩,又哭又笑,欣喜道:“大叔,终于看见你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苗寨的其他兄弟呢?你怎么到了此处?” “帝子,我…”金甲迟疑起来。 宿命听他唤自己“帝子”,心中有些难受,看着先前无比熟稔的石头大叔也有些陌生之感。 “哎!这样叫得还真是别扭,还是以前叫你宿命小子爽快!”金甲不好意思地说道。 宿命听他这样说,又高兴起来,忙道:“大叔何必拘泥这些破礼数,我还是喜欢你先前那般教我。” 金甲嘿嘿一笑,“好,宿命小子!”末了,脸色突然又沉重起来,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道:“宿命小子,金甲我现在已不在人世了!” “什么!”宿命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周身的风仿佛都停下了。 “今日一见,往后就永无相见之时了,所以金甲才恳请魔尊,让我与宿命小子你梦中相见,?嗦几句我便要走了。”宿命屏住呼吸,哽噎道:“什么事,大叔你说罢!”眼泪却一直忍住,终于没有掉下来。 “金甲本是中原有熊氏黄帝座下臣子,因为轩辕庙前一次变故,流落苗疆,至今日已二十余载。”他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幕,语气竟轻松起来:“我曾经有一个侄子,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葬身于轩辕庙,倘若他未死,也该有你这般年纪了。” 宿命听他说得动情,心道:“所以你才对我像亲侄子一样吧,我又何尝没有当你作亲叔叔呢!” 金甲嘿然一笑,接着说道:“其实,今天我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又见魔尊对你甚是担忧,我才知道这一趟非来不可了。” “姑姑…姑姑对我失望透了!”宿命听他提起梦魔,沮丧不已。 金甲听他称梦魔为“姑姑”,也不以为然,道:“宿命小子,三苗现在几乎被灭族,仅存万余人也多有伤残,那日,护送伤残妇孺的队伍被天西侦兵发现,人群被冲散…” “人群被冲散…”宿命低声重复,心中一慌,抓住金甲双肩,问道:“那…听沃呢…听沃呢…” 金甲轻轻移开他的双手,转身抚了抚下颚花白的络腮胡,幽幽道:“首领被杀,巫神被擒,听沃与众人失散,苗疆青壮残部由鑫童领着,躲进了三苗九万大山之中。” 金甲说得平淡,胸中却是翻江倒海,“早知今日,二十年前也不用那番厮杀了!” 宿命低唤一声“沃儿!”右手往灌木丛中一抓,尖梢细刺划过手背,血顺着指尖留下,“滴答滴答”,声声击打在心上。猛然抬头,道“大叔,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金甲一愣,马上又缓过神来,答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振兴大荒也不可一蹴而就,何去何从,关键在于你自己!” “我自己?” “恩,没有人可以代替你,你既然肩负重任,就更要不断提高自身。宿命小子你颇有天资,身边又有魔尊这等高手,只要认真求教,得悟大道之日便是重振大荒之时!” 宿命听得有些兴奋,道“母皇化石当日,曾传给我一本《八卦令》,乃是父帝伏羲所著,只是内容颇为生涩,想来该是有大用处的。” 金甲听了颇为吃惊,以实相告:“《八卦令》乃是大荒至宝,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无缘一见,宿命小子你得此书,定要认真研习,才不枉娲皇一番嘱托啊!” “恩”。宿命摸了摸怀中的兽皮书,心中大定。 金甲忽又想起些什么,又道:“魔尊曾跟我提起,你身边的那只狴犴神兽…”“是,狴犴乃是成人礼证勇那日所得。”提起狴犴,宿命又想到了那紫貂儿,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龙生九子,狴犴乃是其一,另有囚牛、睚眦等八只神兽,这九子是昔日黑龙之子,在东南黑海之中声望颇重,若得此九子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金甲想及来日相见无期,恨不得把心中所知全部相告,又谈了些大荒现状,各方枭雄性情云云,不知不觉已近天亮。 金甲有些不舍,又回复往日那一脸的和蔼,语重心长道:“宿命小子,大叔我…我真心希望你好,大叔等不到日出便要走了,只要往后…你偶尔还记得大叔,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性子平和,不宜练斧,我来之前已托梦鑫童,将金甲斧和天罡三十六诀传给了那愣小子,我观他憨直平厚,来日当是你复兴华胥氏的一大助力!” 金甲又叮嘱了几句,回头看已稍稍泛白的天边,掏出一物,递到宿命手中,原来是一对鸳鸯佩,只听金甲说道:“这本是准备在我那侄子大婚之日送他的,现在将这对玉佩送你,你小子可得给我找一个暖心的侄媳妇儿,呵呵!”金甲干笑两声,身子越来越轻,像要逸散一般。 宿命正端详着玉佩,突然发觉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四周哪还有金甲的影子。他大声喊着金甲的名字,脚下用力一顿,感觉撞到一个硬物。 宿命大汗淋漓地坐在草垛上,才发觉又是大梦一场,手中撰着一物,正是那对鸳鸯玉佩。 第二日,玄武果然请辞离去,临走时又对宿命耳语几句,留下一本小册子,宿命谢过,相送半刻,目送他远去。 “那老滑头给的什么好玩意儿,搞得神秘兮兮的。”青曦在一旁看的心痒难耐,忍不住问道。 “呵呵,喏。”宿命微微一笑,把那小册递过。 青曦定睛一看,册子上一排小字,上书“龟息法”。青曦嘟嘟嘴,不屑道:“不过是这小玩意儿,那老王八忒也小气!”又将册子还回去,突然见他怀中露出一角碧色,惊咋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十四章 红衣妖女 不等宿命转过神来,青曦手中已多了一块玉佩,正是金甲梦中所赠。 “嘿,这小东西还真是不同凡响,晶莹剔透,毫无杂色,臭小子,送给我怎么样,你一个男孩子家的,要了也没用。”青曦轻描淡写,已将那玉佩往腰间一别。 宿命看着怀中留下的一只,又想起金甲临别所言,有些窘迫,含糊应了, 梦魔知青曦性情不羁,见她口出无状也不以为忤,只是问道:“宿儿,你有何打算。” 宿命心中一凛,想起昨晚在墙角偷听到的一番言语,不敢去瞧她,转过身去,抱起在狴犴兽身上蹿跳正欢的紫貂儿,沉声道:“三苗已失,我如今又资质尚浅,想要游历一番大荒,找齐黑龙九子,引为助力。” 梦魔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愕然,脸上却是波澜不惊:“蛟龙卧浅滩,雏凤羽未丰,是时候走出这三苗寸土,去苍茫大荒历练一番了!”她看了一眼这个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少年,欣慰一笑,又道:“只是可惜,姑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宿命心头一空,仍是背对着梦魔,悲从心来,道:“怎么…姑姑也要离开宿儿了么?” 梦魔走上前去,抚摸着他的发梢,柔声道:“傻孩子,姑姑还舍不得宿儿呢,只是我这么一个孤魂野鬼,重入大荒不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于你无益。” “那…姑姑这便要走了么。”肩头的紫貂儿也似通心性一般,难得地趴着不动了。 “这倒不急,宿儿你初涉大荒,少不得一个得力的帮手,姑姑还得先去拜会一位故人,央她和你一起上路。”见青曦微露不悦之色,轻轻摇头一笑:“青曦丫头,你跟着宿儿也有几日了,不如就陪伴帝子左右吧,回头我跟恶来知会一声就是了。” 青曦咬着下唇,闷哼一声,也不去答她,心道:“把我当使唤丫头么?”却见梦魔身形飞退,转眼不见,又凭空传来梦魔的言语声:“宿儿,西北方三百里,梓旭林见!” 宿命摊开《大荒志》,找到虹梁山所在,按图索骥,指尖往西北稍移,见有一处青绿标记,写有“梓旭林”三字,跨上狴犴兽,不经意间瞥见青曦腰带上的碧玉,不禁面红耳赤,低唤一声,“走吧。” 一路无话,行不多远,宿命觉得气氛尴尬,于是拿出《龟息法》,见其中文字不似《八卦令》那般难懂,心中大喜。“龟息之法,不过水中呼吸之术,玄武长年居于水底,略有所悟…”宿命一遍通读下来,获益颇丰,脑中清明无匹,初窥门径的喜悦让全身如沐春风一般。 忽然感觉狴犴兽停了脚步,宿命这才从春风中转过味来,眼中闪着一丝亢奋,笑滋滋走下。 青曦见他神态多有诧异,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自骑着狴犴,远远跟在他身后。 前方一片梓树林,相传初阳过时,树身如披桃霞,光艳夺目,才有了梓旭林之名。 宿命正兀自欢喜,忽听得有些响动,连忙猫腰屏息,蹑足而行。 几声女子的娇笑传来,接着便有男子猥琐的调笑声。 “想不到这小小的青丘,也有如此的绝色,啧啧。” “小娘子模样不错,看哥们几个等下将你揉碎了,掰烂了,好好来喂饱你。” “大哥,甭啰嗦了,我都快挺不住了,上吧。” 宿命蹲在灌木丛中,听得全身燥热,口舌发干,拼命咽了口口水,拨开层层枝叶,心跳的更快了。 不大的草地上,坐卧着一个一身红妆的女子,一旁是五个熊腰虎背的粗壮汉子,嘴角垂涎欲滴,眼中闪着精光,正直勾勾地看着那女子,似要将她剥光一般。 他眼光稍稍一转,又回到那美貌女子身上。面容妖媚,黛如远山,眉梢处尽是春色,火红长发如锦缎般半垂半卷,雪白的脖颈,凹凸有致的身子,让宿命看得痴了,听沃的可人,青曦的活泼,梦魔的朦胧,都完全不似眼前如此妖媚的女子,只见她美目流转,唇瓣微启,咯咯一笑,道:“你们是要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一个来。” 宿命听到这话,一时目瞪口呆,想不到这媚若桃李,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竟是如此淫荡的一个妖女,只是那柔柔细语传到耳中,却是心痒难耐,脚步移不开去。 一个长着八字胡的汉子闪身而出,光着膀子,胸毛长及寸许,满脸堆笑,搓着双手,朝那女子走去,其他几个也是蠢蠢欲动,宿命看了直欲作呕,却也有些看不惯那女子的放荡,宿命心中一时天人交战,转念一想到这些个龌鹾泼才对那女子上下其手,大快朵颐,心中有实有不忍。 眼见得那腌臜泼才的咸猪手已搭上了那红衣女子的香肩,怀中的紫貂儿突然“比卡、比卡”嘶鸣起来,宿命无法,手提盘龙戟,从旁跃出,一声大喝:“淫贼敢尔!” 那几个汉子愤恨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不要命的愣头青,眼中满是怒火,不知是谁失声道:“紫貂”,接着又是一声惊呼:“盘龙戟!” 那女子脸上也浮出一丝异色,双眸流转,看着眼前的少年。宿命一路走来,又躲在荆棘丛中许久,衣服已被刮破了数处,却掩不住勃发英姿,乍一看去,乃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离那女子最近的一个汉子,看着他手中的神戟,语无伦次道:“何人…你是苗寨何人…”原来这五人乃是大荒臭名昭著的采花五鬼,曾在苗寨吃过大亏,看见这紫火神兵,自然心生畏惧。 宿命心思电转,稍作计议,便猜到苗寨大破的事情还未传到这几人耳中,对方人多势众,青曦又还不见踪影,索性诓他一诓,眼珠一转,道:“哼!竟然你识得这盘龙戟,怎么却识不得我这苗疆少主。” 五人心中狐疑不定,不知刀疤何时有了这么大一位公子,但盘龙戟就在眼前,却不由得不信,领头那汉子一咬牙,道:“原来是三苗少主,失敬失敬,今日一场误会,告辞!”说完,五人拔腿便走。 “慢!”那红衣女子突然起身,带起一股浓香,御风去赶那五人。手中祭出一对飞轮,轮边有七轮,闪着乌蓝色的光,一看便是淬过毒的,飞轮双双盘旋飞出,兔起雀落间,“骨碌碌”三颗头颅已滚落在地,剩下两人见状大惊,愈发逃得快了。 那狐媚女子甫一落地,便双眉紧拧,脸上表情一滞,责难道:“三苗少主?我看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破落户儿,这下好了,又让跑了两个。” 宿命心中纳闷,怎么自己一番好意赶走那几个泼才,却让她无故诘问,方才她还是妖媚逼人,突然又冷若冰霜,转眼间便杀了三人。 空气中那股浓香还未散去,宿命只觉得有些昏眩。那女子方才放出的浓香之物,乃是大荒极为出名的一种迷药,因为常常被用来杀人越货,故被称作“催命香”。这几日寻访奇药,青曦每每会让他服下各种驱毒的丹药,奈何修为不济,遇到这等迷药,仍是有些不敌。 手中突然一空,盘龙戟已被那女子抢去,宿命大惊,勉力去追,那女子已掠空而走,冷冷抛下一句:“这玩意儿本姑娘先帮你保存着,想要回去,自来狐都别苑。” 宿命心中郁闷,偏偏狴犴兽不在身边,不然也不会让这妖女轻易得手。抓起紫貂儿,脚下箭步如飞,连追了几里地仍是不见踪影,又怕青曦找不到自己,又缓缓往回走去。 不知不觉来到一处碧潭,潭中暗影幽幽,风乍一吹过,拂来满脸的细絮。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日头虽烈,在这潭水漫过的周遭却也是颇为清凉。在水浅处洗了把脸,饮了几口甘冽的潭水,又缓移脚步,见一块嶙峋巨石屹立于前,靠着喘匀了口气,最后索性就着石隙爬上巨石,将紫貂放在一旁,自任它去找寻食物。四肢摊开,摆成一个“大”字。 闭上双眼,脑海中全是那妖女曲线玲珑的影子,心中恼恨,身形一侧,想要翻转过去,不曾想那巨石上不甚开阔,他这一转直接就把自己掀下潭去。宿命大惊,顿时失了方寸,双手乱抓,带起一个水花,落下潭去。 宿命素来水中功夫了得,方甫落水,不免有些慌乱,等到了潭底,又似鱼儿入水一般,突然福至心灵,想起那“龟息法”,心中默念“灵台空明,万千如一……”宿命所念乃是玄武临走时所述的龟息奥义,结合那小册上所载,在这水中慢慢领悟。 时间渐久,胸腹间被深潭水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已是一片混沌,心跳快得想要蹦出胸口,前几日本已压散到四肢百汇的烈性元气,此时也开始在全身经脉内横冲直撞,宿命忍不住身子往上浮,心中一个信念却让他干脆抱紧了潭底的一块大石。 青曦乘着狴犴,一路找寻过来,听见有打斗声,等赶过去,却见到一幕尸首分离的惨状,她吓得不清,发了疯似的沿着足迹逡巡而来,见潭边趴着那紫貂儿,连忙沿着潭边大喊:“臭小子!臭小子!” 突然水中弹出半个身子,掀起一股水浪,,紫貂儿机灵地躲到青曦身后,青曦惊叫一声,抬手掩面,全身立时被淋了个透,水中人用手匆匆抹了把脸,高展双臂,朗声道:“我在这儿呢!” 第十五章 埙笛重奏 狐都别苑,苗疆青丘山中。 玉石雕栏,薄雾笼曲水。 “殷娘子,梦魔冒昧造访!”门扉轻开,一个白色的影子闪入,略略施礼,正是梦魔。 园中的女子满头的白发,正悠然地修剪着墙角的盆景,回头一看,竟和梓树林中的那红衣女子有七分相像,只是少了一分凌厉,多了几许恬淡。她放下手中的物事,嫣然笑道:“魔尊什么时候如此拘礼,姐姐还能记得我这别苑,妹子已是受宠了。” 梦魔呵呵一笑,走近去,见那盆中之花颇为诧异,花瓣大开,雪色莹白,偏偏有零星的几点红斑,如不慎溅上的鲜血,刺眼地紧。不禁问道:“殷娘子好情调,不知侍弄的是何物。” “白媚红煞,鬼车撒悲声,美人啼红泪,名“美人泪””。殷娘子淡淡答道,素手虚引,将梦魔往屋内迎去。 又看了一眼那“美人泪”,梦魔踩着碎步跟了进去,接过侍儿手中的香茶,托着杯底,轻轻一嗅,赞道:“花绽羽,好茶!” 殷娘子微微一笑,踱步走向窗前,娓娓道:“姐姐来找妹子,定是有大事吧。” 梦魔放下手中玉杯,肃然道:“不错,你竟然这样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这番来别苑,实有一事相求。” 见殷娘子默默不语,梦魔接着说道:“此番前来,实在是为了帝…帝子。” “帝子?莫非是他和女娲之后。”殷娘子回头,仍是那平淡的语气。 “不错,事隔多年,想不到娘子还和当年一样。”梦魔抚掌而笑。 殷娘子脸色微红,默默道:“当年,当年的殷娘子已经死了。”在风雷山顶,他那一句“我一生只爱女娲一人”,让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努力想平静下来,但一提起他,心中泛起的何止涟漪。 “是我厚颜了,我本不该来的,梦魔本想在旁辅佐,奈何昔年作恶太多,实在是……”梦魔抿了抿嘴唇,欠身道。 “姐姐何以如此释然,竟对他的后人这般关心。”殷娘子扶着椅座,侧首道。 “释然,呵呵,或许吧,再深的伤总有愈合的那一天,唯一的一丝恨意,也被那一句“姑姑”化成了浆糊。”她的嘴角动了动,眼前浮现出宿命的模样,倏地一闪,变成另外一个男子的模样。 “怎么,姐姐还收了这样一个好侄子,那还要恭喜姐姐了。”话里分明透着莫名的幽怨,她茫然若失,这上千载的清修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原以为心已死,泪已干,一提到他,便原形毕露了。 “娘亲,娘亲。”两声呼喊,接着一个红衣少女蹦跳着跑了进来,看到有外人,收住笑道:“这人是谁?” 殷娘子拉过少女,向梦魔道:“姐姐莫怪,这是小女凤仙。”又朝少女使了个眼色。“还不来见过梦魔尊主!” 凤仙知他身份,拱手道:“晚辈凤仙见过魔尊!” 梦魔看她手中提着一物,甚是眼熟,托起一看,惊喝道:“你将帝子如何了!” 殷娘子心中一突,女儿知自己一生凄苦,自小便讨厌男子,难道…催促道:“凤儿,路上可遇见一个少年?” 凤仙不知梦魔与那少年什么关系,却不敢瞒,原原本本将来龙去脉追叙了一遍。 梦魔略略宽了心,心道,这下可好,他迟早要到别苑来,倒用不着去迎了。 梦魔姐妹两个多年不见,又谈了些闲言碎语,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狴犴的嘶吼声。 看到拱门之上四个仓颉体大字“狐都别苑”,宿命便大踏步朝里走,边喊道:“妖女,还不交出…” 凤仙在里屋摆上一个草人,水袖一挥,飞出一片毒针,口中念念有词,“要不是那倒霉鬼撞出来,五鬼怎么会脱身,本还打算好好修理他一番,半路却杀出个魔尊,不知那小子什么来历……”突然听到有方才那少年的声音,双手虚空一拢,抓起盘龙戟朝外走去,“倒霉鬼,看你还不赖啊,竟还真让你找到了别苑所在。” “妖女,还不快快还我神戟!”宿命 “有本事便来拿,谅你也没那能耐!” 见梦魔走出屋来,旁边一个白发披肩的女子,长得和那红衣妖女颇有几分想象,宿命狐疑道,“姑姑,你怎么…这…” 梦魔点点头,宿命心道,姑姑口中的故人莫不就是这位,怎么…难道和那妖女是一家子…礼数所迫,只得道:“宿命见过前辈!” 殷娘子初见宿命模样,惊如天人,这少年与那负心人何其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定了定神,颔首道:“年轻俊彦,果然风流不凡。” 宿命脸微微一红,道:“前辈谬赞了。” 凤仙冷哼一声,小声嘟囔道:“也不知娘亲今天是怎么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些臭男人有什么好的,越是长得俊越是一肚子的坏水。” “凤仙,还不将神兵还给人家。”殷娘子婉婉道。 凤仙老不情愿地将神戟往宿命身上一推,暗暗用力,见他踉跄后退几步,窃笑着转身走了。 “姐姐,妹子隐居多年,实在不想再过问大荒的俗事了,还请见谅,这别苑虽是简陋了些,却也有些雅致,你我姐妹多年不见,不如暂住几日吧。”梦魔早知她不肯答应相助,也不硬语强求,只道:“却之不恭,那就叨扰了。” --------------------------------------------------------------------------------------------------------- 已近黄昏,天地万物如同血染。 暖风一过,竹敲秋韵,万叶千声。 想着这几日的种种际遇,宿命心中欺负澎湃起来。圣兽,神兵,苗寨灭空,听沃失踪,还有别苑中的那个…那个妖女,若不是梦魔相告,至今还不知道这别苑的主人,竟是千年难见的九尾妖狐。 推开别苑后门,一路想一路走,也不知离开了多远,来到一处开阔的地带,方圆百丈的平原,仅有寥寥几棵高树,走近一看,树身干瘪,其上竟刻了不知多少奇怪的符号,仲秋时节,偏偏还是满树的绿意。 “腾腾腾…”宿命像灵猴一般攀上一颗最大的怪树,在高枝上坐定,倚着杆身躺下,忽然想起些什么,从怀中掏出一物,中空拳状,正是那紫金陶埙。 埙在苗疆是多见的,只是大多都为土埙,宿命心智不凡,从小便通晓音律,启声之前,宿命的更是只有以埙为伴。初得这紫金陶埙时,宿命便颇有亲切之感,只是近些日子事情繁杂,今日才想起它来。 紫金埙仅有三孔,在宿命吹来,却是幻化成了万千音律。埙声呜咽,听来自有一番悲伤之感。起初低沉苍劲,醇厚圆润,十数拍之后,转折愈来越快,如滔滔江水入了黄河九曲,激荡回环,又如飞蛇穿插苗疆千山之间,斡旋逶迤。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一时间,归林倦鸟,南飞群雁,纷纷翔来,从不曾见此异状,宿命觉得有趣,心中欢喜不已。 正在缭乱之际,身后飘来悠悠笛声,如同石上漫过的清流,涓涓而来。 宿命并不停下,余光朝后一瞟,见一个红色身影飘然而来,待看清她容貌,竟是那九尾妖女,一身红衫,伫立风中,一张俏脸欺霜胜雪,眼神微敛,微风吹过,送来阵阵幽香。 她柔荑轻展,按捺移送。笛声清亮,或如泣如诉,或引吭高歌,掷地有声,灵跃跳动间,如大珠小珠齐落玉盘。宿命脑中嗡然一滞,不知身在何处,手中的紫金埙也没了声响。周遭一切都仿佛静止了,顷刻风停云驻。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时而火辣如激流喷涌,时而清丽若空谷幽兰,时而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女,时而又像是不是人间烟火的仙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凤仙走近,脸上淡远惆怅的表情瞬间消失,喝道:“怎么,本姑娘闻声而来,一时兴起,难道不配与你同奏么?” 宿命一时语塞,又觉得端坐高处有些不雅,窘笑两声,跃下树来,突然想起女娲的叮嘱,忙将紫金埙收入怀中。 凤仙一把抢过,脱口惊道:“原来真是紫金埙,方才娘亲跟我说起你的身份,我还多有不信,想不到你这倒霉鬼居然是…” 宿命不知为何如此惊讶,只当这紫金埙声明远播,这妖狐自然也就知道。 不待说完,凤仙看他模样,转过脸去,揶揄笑道:“这样的宝贝在你手里,就成了解闷的物什,再好的宝贝在你手里,也不晓得。” 宿命不知所云,道:“宿命乡野小子,孤陋寡闻,狐仙还烦教我,宿命洗耳恭听。” “你没看见这埙声一响,虫豸鸟兽便云集而来么?” 宿命只当是鸟兽知音,哪还晓得什么缘故,继续听她说道:“紫金埙是少有的上古神器,埙声呜咽婉转,凡生灵闻之,便心生悲怆之感,若是功力深厚者,操控这些虫豸蠢物便最是容易,即便是凶兽神兽,也不在话下…” 接着,凤仙又将紫金埙各种妙用倾囊相告,当日女娲遗下这紫金埙,却只是叮嘱他不能轻易将这神物露与外人,竟连使用的法门都忘了教授了。 “原来如此,是我愚钝了,若不是狐仙,我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宿命一时如醍醐灌顶,看着那紫金埙仿佛也愈发亲切了。 第十六章 引火烧身 细眉弯月跃上红彤天,明晦参差许久,那轮西山红日终于败下阵来。 别苑多是晶莹白玉构筑,清辉之下闪着淡淡的荧光,正中一露天小台,台旁凭栏站着两个丽人,正是梦魔和殷娘子。 “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姐姐谈心了。”殷娘子屏退两人身后的侍婢,感慨一声。 “是啊,是很久了。”梦魔看着杯中微微泛起的残热,目无表情,突然言及他处,“现下只剩你我二人,姐姐有一事不明,那凤仙不知…” “姐姐莫不是以为凤儿是那负心人的骨肉。”殷娘子打断她,轻笑一声,正要说话,外面传来稀疏打斗声,殷娘子霍地站起来,喝道:“谁人敢闯我狐都别苑!” 别苑大门猛地被撞开,一个巨影扑在门槛上,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熊腰虎背的大汉,别苑皆是女丁,听到声响纷纷出来观望,那汉子前胸磕上一块青石大砖,砖身立时便裂开一道大缝,一口乌黑的浓血从汉子口中喷出,顺着裂缝流了一地,引得惊叫声此起彼伏。 那汉子剧烈咳嗽起来,费力地撑起身子,身后突然又跳出两个黑影,身形颇是矫健,皆是是玄衣蒙面装束。其中一人手中抓着九节鞭,一声冷笑,脚尖点在一侧门页,腾空一脚,重重踢在那汉子后心,大汉惨叫一声,身子朝前晃过丈许,连呕几口浓血,双眼翻白凸出,躺在地上不动了。 后面一个黑衣人也跳将进来,使的兵器竟是少见的双勾,奋力一踢,那大汉离地而起,黑衣人手中兵器一抖,削下他半个肩头,那汉子被剧痛惊醒,一声大吼,接着又昏死过去。双勾兀自不停,又向另一肩头扫去。 殷娘子看见二人手中兵刃,对二人身份了然于胸,长袖挥展,带起一股青芒气浪,击打在钩柄处,黑衣人顿觉右臂一阵酥麻,双钩去势一滞,钩脊侧身闪过长袖攻势。殷娘子冷声哂笑:“既是故人相见,何必遮头盖脸。” 那使九节鞭的黑衣人抬头一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突然哈哈一笑,扯下脸上的面罩,长脸红髯,一双鹤冠眼最是与众不同,周遭通红一片,乃是多吞食生肉所致。只见他将鞭尾一曲,大大咧咧道:“原来是殷狐仙,多年不见,不想狐仙还记得我赤须子。” “九节鞭神声名在外,殷娘子又岂能不知。”殷娘子嘴上恭维,听来却是腊月寒风吹过一般,透着丝丝寒意。 九节鞭神赤须子,与兄弟赤松子一同师承天台山石室道人,修炼出山已是百年之后。兄弟二人从此周游大荒各处,赤松子为人豪爽不羁,赤须子却是性情乖张,喜食生肉,又过了数十载,天下只闻赤松,而不闻有赤须。 兄弟二人由此势成水火,赤松子投了炎帝,赤须子则为皇帝麾下大将。伏羲正统336年,二人于昆仑山顶大战五百余合,赤须子败落,恼羞成怒之下,自废师承仙术,后来不知又有如何一番奇遇,得上古仙书《九节鞭谱》,伏羲正统365年,擒杀上古凶兽獬豸,取了脊椎骨制成这九节神鞭,两兄弟重战昆仑山顶,赤须子一记“石破天惊”,在三百回合时削去赤松子下颚红髯,从此名噪大荒。 这时,又听殷娘子道:“虎头双勾世无双,大鸿老祖还要遮掩到几时。”另外一个也拉下黑巾,乃是一个矍铄老者,鹤发童颜,他嘿嘿一笑,声音沙哑,嘴却不见开阖,竟是从腹中发出的,“狐仙本事卓绝,眼力也是一流,大荒传说狐仙避世苗疆,果然不假,今日不慎闯入狐仙宝坻,还望见谅。” “既然知道别苑是我殷娘子的私宅,还敢在此放肆,狗仗人势,有熊黄帝还真是能耐了!”殷娘子声色俱厉地喝道。 赤须子、大鸿心中不悦,但慑于九尾妖狐的积威,敢怒而不敢言。须知就算是黄帝来此,也得对她礼敬三分。大荒谚语云:九尾现,天颜变。见识过九尾妖狐手段的人大多已经作古,只知大荒传言,当年风雷山一役,击毙正副火正仙吴回、重黎,在数百各族高手围困之下仍逃出生天,之后便杳无音讯。 殊不知风雷山一场恶战,殷娘子身受重伤,虽逃亡苗疆留得性命,仙术功力却是远不如从前了,方才那甫然一击已是用了大半功力,若真要动起手来,定不是这二人的对手。忽然心头一动,侧脸去看梦魔,梦魔早已没了踪影。殷娘子心念电转,“是了,魔尊造恶不知胜我几倍,若是被外人传扬出去,就连孤魂野鬼也是做不成了。” 大鸿老祖人老成精,殷娘子思虑之时,他也是百般揣测,手臂刚才受她一击至今仍是不适,难不成这老妖怪这些年来功力都不曾落下?不管怎样,且要试她一试。一念至此,暗中运劲凝气,脚下一动,带起雷霆之势,体内真气自丹田游走全身,最后汇聚在双臂,然后压入钩刃之上,双勾顿时泛起一层蓝光。大鸿老祖低喝一声,提气跃起,朝殷娘子面门攻去,嘴上说道:“老祖当年惨败狐仙之手,今日再求一败!” 殷娘子正思索间,虎头双勾凌厉来势已至眼前,心中一凛,身形电转,冲天飞旋而起,大鸿老祖嘿嘿冷笑,尾随而至。殷娘子退至刚才与梦魔赏月小台,娇喝一声:“欺人太甚,看我鬼舞枯藤!”水袖飞舞,双掌齐翻,化作漫天袖影,齐刷刷向大鸿老祖攻去,触及身躯、双勾,随即如枯藤般缠绕蔓延,瞬间将他缚得严严实实。 大鸿老祖惊骇不已,双勾是短兵,若是被这样缠住近不得身,那还不如赤手空拳来的利索。连忙将气劲又运回丹田,口中默念“鬼容区诀”,一声大喝,猛地震起双臂,将万千白绫震碎成寸许长的破絮。老祖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凄厉如同鬼嚎。手中双勾夹带呼呼风声,硬生生将殷娘子护体气罩撕裂,带、掏、搂、入,诸般变化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招招皆有破土平石之力。 殷娘子手中突然一空,护体真气倏地被一股强大劲力破入,体内真气登时激起,周身暴起一层青芒,奇经八脉如同灌入火热岩浆一般,真气岔乱奔走,后头一阵腥甜,殷娘子苦笑一声,将口中鲜血咽下。心道,今天看来是要结果在这里了,凤儿,千万不要回来,千万不要… “狐仙妹子,有我梦魔在,还怕这两个跳梁小丑么。”殷娘子正意识涣散崩离之际,突然传来梦魔的密道传音,“你只管凝神敛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他的事情自可交给我。” 殷娘子听完精神一振,连忙依言而行,一道沛然真气滔滔不绝自背后涌来,那真气在体内周转数次,如同一道清流,顿时便化解了阵阵灼热之感,经脉裂痛也减轻不少,护体真气重新厚重起来。 大鸿老祖大惊失色,未料到这老妖婆接住自己这全力一击之后,居然还有能力撑起如此雄浑的气罩,刚才明明见她体力不支,怎的突然又似枯树复苏一般。奋起全力将双勾合并,直往殷娘子天灵斫砍,连试几次,使劲浑身解数,终不得破,反而自己累的够呛。眼珠一转,落地叠起双勾,深做一揖,皮笑肉不笑地道:“殷狐仙果然了得,老祖多有冒犯,见罪!见罪!” 殷娘子压住胸中愤懑,冷笑道:“雕虫小技,入不得老祖法眼,不知还要斗下去么。” “不敢不敢,就此别过,只是…狐仙莫要后悔今日所为!”见大鸿老祖落于下风,赤须子忙上前打起圆场,口气却也不示弱。 “哼~这人我今天便偏要救下了,殷娘子做事从不后悔。”说到这一句,殷娘子心头一震,如同被雷电轰中一般,想起当初和伏羲倾述相思时,也是这样一般的斩钉截铁。 “若是有一天我爱上另外一个女子,你会后悔今日么。”“不…我殷娘子做事哪有后悔的道理,自是绝不后悔的。” 她闭上眼睛,狠狠逼自己忘却那段刻骨铭心的痛。今天是怎么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竟然三番两次想起那个负心人,不是发誓要忘记他么,他有什么好的,世间哪有什么好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东西。殷娘子收敛心神,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这半死不活的就交给狐仙处置了,只是这人素是反复无常,狐仙好自为之,告辞!”赤须子稍一拱手,眯着眼道。 殷娘子也不听他如何说道,只是干巴巴地回敬:“不送。” 宿命和凤仙二人兴冲冲往回赶,此时正来到别苑门口,苑内飘来一股血腥气,凤仙脸色苍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宿命也是惊骇不已,抽出盘龙戟护在胸前,屏息大喝一声,闯进门去,恰恰与大鸿老祖撞了个满怀。 大鸿老祖忿然怒视,见到他手中盘龙神兵,惊道:“你是何人!” 第十七章 情为何物 假山后面一颗心猛跳了一下,怀中的紫貂儿兴奋起来,“比卡比卡”嘶鸣着跑出来,“蹭蹭蹭”跳上宿命肩头,对着大鸿老祖怒目而视。 青曦从假山后走出来,面带潮红,尴尬地朝宿命一笑。 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从蟒神俯洞看着他痛哭开始,青曦便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她甚至忘了以前的飞扬跋扈,那根长鞭也不再时时提在手上了。看着他哭看着他笑,心头都会莫名地被牵引,好像是被一片绒羽不期然地扫过。看来梦魔说的没错,自己还真是做帝子侍女的命。 她暗暗舒了口气,刚才大鸿老祖的一声责问差点把她的魂给吓了出来。 宿命和她相对而视,也是微微一笑,倏尔眼神又看向他处。 园中仰面躺着一人,地面上隐隐有血迹,宿命走近一看,乃是个不相识的,又去看殷娘子,见她正紧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起来,竟把大鸿老祖搁到了一边。 “好狂的小子,你到底是谁,这盘龙神戟从何而来。”大鸿老祖怒气冲天,这少年居然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言语中的火气又重了一层。 “后辈…后辈鑫童。”宿命一惊,见面前这老头面色不善,宿命反而不敢说真话了,只好拿鑫童名字敷衍一回。 “鑫童?”大鸿老祖心绪万千,怎么也记不起何处听过这样一个名字,为何堂堂紫火神兵会落在这一个无名少年之手,一时愣在那里,顾虑越来越重。 “嗨,大叔,还要问你是哪个呢,无端质问起我的小情郎又是怎的。”凤仙心口大石落下,狡黠一笑,戏谑道。 “小情郎?”青曦心头莫名地一酸。 这少年到底是谁?后土不是已经全歼苗寨么,怎么让这神兵逃脱了?这些疑问大鸿老祖却只能在心里琢磨,连赤须子他也不敢明说,不知黄帝有没有向赤须子说明过,倘若自己私自透漏,那就真的是罪该万死了! 大荒暗流涌动,有熊氏黄帝志不在小,奈何大荒豪强纷纷而起,不要说东南西北有四方创世大神把控,就是小小的中原也是变数颇多。炎黄两家这些年来一直征战不断,互有胜负。黄帝年岁已大,然而宏图伟业却是遥遥无期,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天西在大荒中幅员最是辽阔,共工手握重兵,手下多是旧部,黄帝求胜心切,也顾不得共工如何声名狼藉,暗中与天西誓盟。这些事情有熊黄帝自然是小心谨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大鸿老祖回头看了一眼赤须子,正好撞上他同样疑惑的目光,又瞟了瞟盘龙戟,大步走出门去。 “帝子,别苑没有男丁,还劳烦你将地上那半死不活的搀进屋来。”殷娘子移开目光,一句话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把那大汉放到白玉床上,宿命如蒙大赦,深深做了一个吐纳,第一次沾上这么多血,虽然不是自己的,但也让他感觉到全身不舒服。 殷娘子神态自若,素手轻点,片刻已将他周身大穴封住,伤口流血顿时好转,十指芊芊飞舞,转眼间对百会、膻中、气海等全身各处要穴施以针灸,口中念念有词,银针甫一插入神庭,那汉子哼哼叽叽呻吟起来。殷娘子从身后侍女手中拿过七宝琉璃瓶,取出两颗丹药交给宿命,淡淡道:“帝子喂他服下罢。” 宿命正看得心驰神往,木然答应一声,又听殷娘子吩咐左右道:“明天一早便扔他出青丘。” “救人救到底,前辈怎么…”宿命不解道。 殷娘子不答,径直从甬道走出。 山洞内光线极暗,仅有的几缕阳光从头顶射下,隐隐憧憧有人影映在石壁上。 “啪”地一声,靠着石壁的两排火炬被点燃,石洞里顿时亮堂起来。一人头缠白巾,站在高处负手而立,腰间一把大斧,斧柄缠着一物,蜿蜒如蛇,斧身在火光照耀之下,闪着黑红的光芒,像嗜血的大口。 “来人,把二头给我带上来!”一声大喝,在山洞里里久久回响。 从洞口到内壁站着并排站着两排人,同样是白巾盖额,人人脸上皆有悲壮愤懑之色,听到这话马上便钻出两个,将一个驼背像死狗一般拖了上来。 那驼背被左右两人夹在肋下,狠狠掼在地上,他也不恼,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对高处那人堆笑道:“二头见过新头领!”原来,此人正是当日从苗寨独自带着家眷逃脱的二头,他心中暗笑:“先把你捧上天去,你还能杀我?” 高处那人身体微微一颤,回去脸来,却是满脸的怒容,目眦尽裂,赫然是三苗死战中逃出的鑫童,只是此时看来,却和平日判若两人。 苗寨一战,鑫童英勇无畏如狂人,深得众人钦佩,后又得金甲神托梦传下神斧,一时间在苗寨青壮中声名无二,头领死后,鑫童俨然已被众人看作新一任的头领,只是这话从二头口中说出,他在惊喜之余,却仍不得不表现出满腔的怒火。 “二头,你真是不走运,临阵脱逃,按照三苗祖训,你要被万千灵蛇噬咬,永世不得超生!”银牙咬破,鑫童挤出一句话来。 二头冷汗涔涔,,想不到俏眉眼给瞎子看了,只得又拿出他的看家本领,额头一皱,满面是苦,恨不得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出来,但他实在挤不出,于是袖子一掸,遮挡住脸面,呼天抢地起来:“新头领错怪小的了啊,小的…小的哪敢独自苟活啊,这还不是我那该死的婆娘,这不,听说三苗战败,小人激愤之下就将那臭婆娘给宰了,亲自来给新头领请罪来了。” 鑫童一愣,想不到这厮如此狠辣,竟连结发妻子也杀了,乜斜着冷眼打量他。 二头只觉得一股凉气沿着后背龟壳直冲头顶,整个人像突然掉进了冰窟似的,拔凉拔凉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想这下坏了,迷魂汤对这愣小子没用啊,难道还能来硬?他不住地自言自语,突然眼珠一转,忍住窃喜,仍带着悲腔道:“小的罪孽深重,自知难逃一死,只是…只是老头领对小的恩重如山,如今夫人小姐都生死未卜,小的…死不瞑目啊!。”说完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小姐…”鑫童脑中一震,想到听沃,心中便隐隐作痛:“不知她现在是生是死,哎!她心里只有一个宿命,哪还记得别人,恐怕日后即使相见,连我是谁都分辨不出罢!”一念至此,羞愤不已,浓眉倒竖,面目狰狞起来:“你还有脸提起夫人小姐,不提我还会留你个全尸,现在…”他抽出金甲斧往石壁上砍,“砰”地一声,满腔的抑郁化作了漫天激射的碎石,说不出话来。 “新头领…” “什么新头领旧头领的,少给我啰嗦,大胡子、棒槌,带些兄弟去请灵蛇出来!”听着二头给他扣头领的高帽子,鑫童心里面又惊又怕,这个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称谓,这会儿听来他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语气竟然弱了下来。 十六个大汉喊着号子,将一口巨缸抬了出来,大胡子长得硕长,走上前,提起二头的衣领,像抓着小猫小狗一般,冷哼一声,猛地把他推到缸边,二头看到缸中景象,吓得面如死灰,嘴唇翕动,连痛都忘记喊了。算不清有多少毒蛇盘曲纠缠在一起,悉索吐信,一张巨口,毒牙森森,腥气扑面而来。 “主子…新主子饶命啊!”二头全身抽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哼,饶命?若是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又是一口气哽噎在喉,鑫童的脸憋得通红。 “小姐…小姐她被人救…”话还没说完,二头身子便靠着大缸壁垂了下去。 “你说什么!”鑫童双目大睁,手中金甲斧应声而落。 棒槌嘿嘿一笑,道:“不是吓破胆了吧。”走上前往他脖子上一摸,愤愤然道:“我还当什么呢,这老滑头居然昏死过去了。” “快!用冷水把他浇醒,我有话问他。”鑫童焦急道。 第十八章 大荒神农 “陛下怎么独自何其闷酒来了,如此饮法岂不易醉地很。”一个儒雅秀气的的青年推门而入,白衫青丝,腰间斜插着一只犀角短号,脸庞线条清晰,闪着醉人的微笑。 屋内坐一老者,身着玄黄两色帝王装,头戴白玉冠,双鬓生银丝,脸上却未见丝毫垂老颓废之色,他抬手挡了挡突然射入的强光,等看清来人,拊掌笑道:“应龙贤侄此言差矣,我这喝的可不是闷酒,土正军大胜三苗的消息如今已是传遍大荒,这表面上天西捡了大便宜。”他顿了一顿,满脸喜色,右手凭空一拂,让那青年坐下,又说道:“谁又知道…哈哈…不说了不说了。” 原来,这老者便是当下大荒黄帝,姬姓,名重远,先祖姬肖天曾是伏羲座下,大荒一统分九州之后,姬肖天与同族异姓人姜伯翰被赐封共掌中原,一直到千年前,伏羲流放、女娲无心政事,大荒四方动荡自此伊始。姜姬两家各有心思,终于分裂作炎黄二族。到了姬重远这一代,炎族家主名叫姜云,姬重远姜姬自视甚高,也不敢小觑了这姜云,虽然两家势成水火,却有莫名的相惜之意。 那儒将打扮的青年便是黄帝麾下赫赫有名的儒将应龙真神,应龙乃是大荒新一代的翘楚,年纪轻轻修为却已臻真神之境,尤以驭兽之术闻名大荒,与天北颛顼之女长留仙子花弄影并称驭兽双杰。若说起驭兽之术,首屈一指的便是曾经叱诧大荒的传奇人物女娲了,一只紫金埙让群兽俯首帖耳的神通无人可及。 应龙如今身份显赫,独自掌管族中精锐“神机营”,颇得黄帝器重,为人向来不拘礼数,洒脱风流,黄帝知他脾性,却是更加青眼相待。 “报……”一骑绝尘而来,黄衣兵卒下了狮驼兽,不等传召直接闯入黄帝正厅。 应龙此来本是要询问赤须子与大鸿之事,口一张开,姬重远已经站了起来:“何时如此惊慌,讲!” 那小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禀道:“三苗囚车在…”突然见应龙也在场,话说了一半便缄口不言了。 应龙会意大窘,脸上泛起一圈奇异红晕,不等黄帝说话,将手一拱,道:“陛下要事在身,应龙来的不是时候,先告辞了!” 姬黄帝不以为意,挥手道:“应龙贤侄乃是孤王近臣,有何不能说的,快讲快讲!” “是,三苗囚车一路由常先将军押送,落旗疾行,经过那九嶷山时,突然跳出一队人马,打着火鱼图腾旗,把囚车给劫走了。”兵卒哭丧着脸,将常先将军如何英勇,敌方又是如何彪悍大加修饰了一番,要是黄帝怪罪下来,常先定是要拿他出气的。 “火鱼图腾?那不是姜老儿的旗号么,难道那老小子已经知道黄族与天西结盟之事?”姬重远错愕间,方才的喜色不见踪影,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姜云那老贼居然有如此神通,炎贼潜入黄族领地他竟然丝毫不知,若是炎族将此事公诸于众,他姬重远岂不是要威严扫地。想至此处,全身如贴寒冰,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可看清楚劫囚之人的面貌?”应龙终于等来了说话了机会,顿觉轻松了不少。 “那人…”那小卒本要说劫囚之人长得仪表堂堂,飘逸潇洒,转念一想,省起劫囚之人乃是整个黄族的宿敌,只得做悲痛状,捏紧拳头道:“那厮整就一个尖嘴猴腮,一看就是阴险狡诈之辈!” 姬重远见他表情做作,不由一笑道:“尖嘴猴腮?阴险狡诈?莫要诓我,姜老儿怎会派这么个不上道的人物来劫囚,快快从实说来,若在扯谎,孤王必定严惩。” 小卒忙不迭跪下磕头,原原本本说了:“劫囚贼长得…”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姬重远不耐烦道。 “那男子三十上下,长得风流倜傥,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眼若流星,不怒而威,顾盼神飞间犹如天人,最特别之处…” “什么?”应龙在一旁也被他这种说法憋得难受,急不可耐道。 “他生得一头白发,乍一看去…” 他还自顾喋喋不休,莲花灿了一屋子,姬黄帝将那快嘴兵卒话头一挡,侧头问应龙道:“贤侄,你怎么看。” “三十而满头白发,又有那一副容貌,那名兵卒固然有夸大其词,只信半分也罢,然姜云能如此托以重任之人,必是炎族一方俊彦无疑!那么,微臣左思右想,也只记得一人。” “谁?”姬重远心中已有了见解,故意问道。 “炎帝次子姜伯约!”应龙收起懒懒的笑,少有地严肃起来。 “姜伯约,不就是姜老儿那个不成材的庶出子么?那成天只知道采药救人的呆子什么时候开始转性儿了!做他的神农不好么?”姬重远纳闷心惊,怎么他也掺和进来了。 大荒都传言炎帝二子,长子姜夜郎天资聪颖,修为惊人。半年前,金蛇国国主猰貐进贡炎族,被天西贰负所杀,姜夜郎千里单骑追至北海鬼国,终于擒得真凶,大快人心!次子姜伯约胸无大志,从不参与政事,却有贤名,五年前,瘟疫蔓延中原各处,姜伯约率义姜家雷霆十六骑几乎走遍大荒,搜寻灵丹妙药,大荒称其为“神农”。 对姜家二子,姬黄帝曾有一句戏语,说姜夜郎锋芒太露,年少已折,而谈到姜伯约时,每每都一笑置之,心中却是极看重这未曾谋面的世侄的。两家相争多年,人心疲惫,此时神农突然现身黄族,姜家将有什么动作那是不言自明了。 姬黄帝眉头紧锁,又听应龙问道:“那囚车从苗疆而来,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 那小卒忙道:“苗寨家主被土正剜心示众,巫神烟姬也被擒往天西去了,这囚车中的,乃是常先将军,截了苗贼退往他处的大军,将军神勇,将苗贼打得落花流水,还活捉了一美貌女子,不知其姓名,听说乃是苗寨寨主之女。” 应龙闻言大喜,道;“陛下无需担心,姜炎帝若是有心营救苗疆,为何会让土正仙如此轻易得手,又怎会处心积虑来劫囚,更何况劫囚之人乃是姜云亲子,再者,常先将军长年驻守族内,从未与炎族开战,这一路而来又都不曾亮出我族图腾,纵然囚车让炎族劫了去,他们也不知所劫之人是谁。臣暗自思量,陛下以为如何?” 姬黄帝见他说得有理,眯着的双眼猛地睁开,大笑不止,道:“贤侄说的是,定然无事,定然无事!” 第十九章 别苑噩梦 “水~~”,别苑后室内,寒床上的大汉突然转醒过来,嘴唇干裂泛白。 “大叔,你可终于醒了,都睡了七天七夜啦。”宿命笑着去取水,看着这汉子满脸的胡渣,宿命又想起金甲来,看这他浑身无一处不是伤,他便心中不忍,每天偷偷来看他,生怕被殷娘子发觉。 “小兄弟,这是何处。”他接过水一饮而尽,稍微有了些精神,靠着墙坐了起来。 “这呀,苗疆青丘山,大叔,那天幸好碰上殷前辈,不然,你可要死在那赤须子和大鸿老祖手上啦。”宿命颇为好奇,不知他是谁,又为何会被追杀,有意旁敲侧击道。 “就他们俩?要不是我们兄弟一番厮杀在先,还能让这些直贼娘的讨了便宜去,他奶奶的!”他想走下床来,却是使不出一丝力气,这才想起没有吃过东西了,不好意思地摸着肚皮笑道:“小兄弟,有吃的么?给我点儿垫垫肚子。” 汉子一会儿狼吞虎咽,将大海碗来了个底朝天,打了了饱嗝,摸着滚圆的肚皮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宿命见他为人爽快,不似大鸿老祖临走时所说,哪有什么反复无常的样子,仅有的一点的不放心也烟消云散了,高兴地答道:“我叫宿命,殷前辈是我爹的故友。” “宿命,哎,这名字有点怪。”他嘿嘿一笑,把碗递给宿命,高声笑道:“小兄弟,这次我蚩尤大难不死,多亏了你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三个机会,不要怕我没能耐,没有什么事是老子我办不到的,就算是大荒之主的位子,嘿嘿…” “蚩尤,他是蚩尤!”宿命暗下一惊,金甲大叔和梦魔都曾提起,蚩尤乃是大荒百年以来大荒第一人,修为已臻神级,其余兄弟八十人个个都非等闲之辈,若不是听他这无心之语,难知道他还有如此狼子野心,见蚩尤仍看着他,忙展颜道:“小子宿命,不过是乡野小子罢了,哪有什么愿望,能吃饱喝足就不错了。” 蚩尤一抹嘴,躺下道:“那便留着,你想好再说吧,蚩尤爷爷我可是说一不二,一言九鼎!” “好,前辈先休息吧,只是莫要轻易出这后室,若是让殷前辈看见可就不好了。”想到这络腮胡子居然是大荒蚩尤,心中便是一阵不快,那二人为何追杀至别苑之事也无心问了。 “宿命小兄弟,你左殷前辈右殷前辈的,那殷前辈到底什么来头?”蚩尤好整以暇地翻了个身,斜了斜眼问道。 “殷前辈就是这狐都别苑的家主。”宿命推开石门,已是夜幕低垂。 “狐都!狐都!难道竟有这么巧的事!”蚩尤低声自语,见石门合上,突然坐起,头脚倒置,双眼紧闭,竟是在运功疗伤。 “家主,家主。”一个侍女突然拐进殷娘子卧室,眼神中透着惊恐之色,身后拖着一路长长的血脚印。 “发上了什么事?”殷娘子上前扶住,封死她周身几个大穴。 “密室…密室…”那侍女话未说完,双眼翻白,已是咽了气。 殷娘子心中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夜雾氤氲,带起一股寒风灌进屋来,殷娘子紧了紧上衣,鼓舞真气,御风赶往密室。甫一开启门侧机关,又是一声惨呼,心中更添寒意。石门大开,密室之内已宛若修罗场一般,守卫密室的女兵皆被击毙,残肢断臂散落各处,墙上地上血迹斑斑,中间一个身影听见响动,回头来看,竟是蚩尤。 他满脸是血,披头散发站在密室后墙处,忽而振臂长啸,忽而又兀自看着殷娘子大笑不止,阴影之下更显得狰狞可怖,突然挥起一拳,将后墙上的九尾图腾击得粉碎,墙洞内青光闪烁,蚩尤探手一抓,竟是一颗剔透如镜的明珠,随即嘶声狂笑:“狐国灵魄,老天诚不弃我!” “不要…”,殷娘子失声惊呼,长袖同时极速飞出,堪堪一击重击,将蚩尤手中灵魄击飞。 蚩尤一声低哼,口中直骂:“找死,谁能挡得了我!”踏着水袖翻身而起,又朝那空中灵魄追去。 殷娘子还以为已将他遣出别苑,不知何故,竟寻到了藏放狐国灵魄这等隐秘之所。念力扫射,心下大奇,重伤至今不过半月,现下竟内力雄浑至此,此人修为实在深不可测,不敢怠慢,全身暴起莹涩青芒,一记“飞花仙矢”,绑缚蚩尤腰间,鼓动真元,奋力向后一带。 蚩尤阴声一笑:“九尾狐仙不过如此!”大喝一声“天生神力!”腾地挣断束缚,拳头泛起炫目白芒,身形如鬼魅般冲向殷娘子。 只觉一阵灼热气浪扑来,带着呜呜风声,铁拳已至身前,殷娘子以脚尖为中心,身子向后一倾,盘旋半周到了蚩尤身后,恰恰接住落下的灵魄,轻吁了一口气。 蚩尤右足一顿,使拳更快,气浪翻滚,如同一堵墙般向殷娘子压去,一娘子左牵右引,费力躲过如幕般拳影,内力渐渐不济,白发飘散,脚步散乱,心中焦虑不已:“姐姐怎么还没赶来!”趁蚩尤旧力将近,新力未及之机,左脚点墙,跃至半空,右脚又点于左脚之上,凭借上乘轻功,终于逃至门口,长袖一掀,将石门拉开一道缝隙,电闪穿过,御风便走。 蚩尤见她身影不见,气血上涌,身子一蜷,全力甩将出去,石门登时化作齑粉。 二人且战且走,已至别苑园圃之中。 四处灯火通明,人影闪烁,火炬在风中明灭不定。 “看,在那儿!”凤仙在房中寻不见殷娘子,将别苑中人一一唤来,心急如焚之际,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空中飘忽而过,她便大叫起来。 宿命胸口一凛,殷娘子身后分明也是一道身影,正是这些天在后室修养的蚩尤,须发皆张,一副誓不罢休之势。 殷娘子不堪重负,额头上涔涔冷汗,神经紧张地盯住蚩尤拳势,避过一道道凶险凌厉的进攻,早已是强弩之末,全无招架之力,此刻也只得以守待援了。 第二十章 自作孽 蚩尤紧追不舍,一拳一掌皆是刚猛无俦,浑身气浪翻滚,疯狂舞动双臂,长袍飘飞,眼中闪着妖异亢奋的红光,宛如战神一般。 蚩尤大喝一声,战意一浪高过一浪,衣服猎猎作响,双掌倏开急合,挟带一股猛然的呼啸劲风,猝然涌到。殷娘子惊呼一声,身子急速坠落,侧眼正见宿命和凤仙匆匆追来。贝齿狠咬,使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撑地再次腾空而起,大喊一声:“帝子,接灵魄,你们快跑!” 眼见气刀刀芒已至眼前,殷娘子只觉得全身气血翻滚,体内真气如同登时沸腾,于气脉间乱窜开,那令人窒息的炙热气浪传至胸腹间,火海一般燃烧起来。双眼紧闭,心想这次断无幸免之理了。 倏地感觉万钧重压瞬间消失,如覆在身上的巨石突然移开一般,殷娘子心下一奇,睁眼却见蚩尤手上力道一缓,已调转攻势,奋力去追宿命二人了。 宿命跳起来去接灵魄,恰好慢了一步,眼看着灵魄从面前飞过,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当是时,肩头紫貂儿高高纵起,用嘴叼了灵魄,空中轻巧一转,窜上宿命另一个肩头。总算有惊无险,宿命哈哈一笑,接过那灵魄,正要对这小家伙好好夸上一夸,却又见蚩尤凶神恶煞地朝他猛追猛打而来,浑身一凉。 这些天来,青曦也时常教些御风之术,但终究是些皮毛,到了这等凶险之境,招式便全然忘却了。突然一个趔趄,一个火影电速闪到近前,撞上他后背,只听得:“帝子,快快上来!”宿命一惊,还以为是那疯子赶将上来了,却见是狴犴,心下大喜,往凤仙小腹一挽,形势危急,也顾不得她愿不愿意,跨上兽背便走。 月色稀薄,繁星满天,湿气聚拢成一团团的轻雾,两旁山树暗影飞快倒掠,越往前行景物越稀,满山遍野夜雾缭绕,依稀望去,只有几根巨木寂寂而立,似曾相识,竟是那天二人协奏曲子的所在。 狴犴兽速度本是极快,一路狂奔,却也只与那疯子比了个旗鼓相当。旷野之上无甚遮挡,如此跑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宿命灵机一动,手指轻指,凑前伏下对狴犴道:“那儿!” 狴犴一直跟随宿命左右,一人一兽间默契异常,宿命不经意一个动作,狴犴便借着雾重藏在树后,凤仙攀着宿命肩头,屏息看着蚩尤的动静。 宿命微微一愣,余光偷偷向她瞄去,凤目远眺,清偿的睫毛微微颤抖,双眸晶莹中透着蒙蒙雾气,比头顶的星辰还要美上几分,朱唇微启,似晨曦中的第一抹红霞,吸吐着最迷人、最芬芳的气息,凉风一吹,青丝卷起柔和的波浪,拂在宿命颈上,撩动心弦。 “他来了!”凤仙的声音清冷中带着颤音,宿命从迷离幻想中回过神来。 蚩尤冲过重重雾帐,赶至此处,见那二人一兽没了踪影,蛮劲再起,周身真气敛至掌端,双掌外翻,左右凌空一击,轰然卷起滔天气浪,花草枝桠上的晨露随风而起,他手腕一曲,露滴便逐气而动,微弱晨光一照,像机灵起舞一般,水滴越聚越拢,滴溜溜旋成一个巨大的水球,蚩尤忽得仰天嘶吼,水球急剧胀大,“嘭”地一声,四散开来。突地感觉气血一滞,真气乱岔,蚩尤大惊失色,毕竟是重伤刚愈,虽然这几日精心调养,又时常打坐凝息,功力也不过恢复七成左右,这一路狂杀追赶,真力耗费极大,双肩最是疼痛难耐,那日被双勾削去半个肩头,虽不至断臂,举手振臂间却还是有锥心般疼痛,此刻若是不速战速决,定要油尽灯枯而忘了。 突然听见“啊”地一声大叫,蚩尤静神屏气,念力探视,这平原之上藏身之处不多,蚩尤一路看去,走近最大的一颗,隐隐看见一圈红色的衣带下摆,他精神一振,忘了身上痉挛剧痛,迈开罗圈大步赶去。 宿命自练了龟息法之后,感觉异常灵敏,龟息奥义在于心境安宁,心宁则目锐耳聪,蚩尤虽身有隐疾未愈,真气仍是充沛雄浑,加上一路疾行,呼吸颇重,宿命耳瓣轻轻一抖,正要拉起凤仙再逃,却听得青曦的声音由远而近:“帝子,帝子!你在哪儿?” 蚩尤停下脚步,听得真切,浓黑大眉一扬,似笑非笑道:“帝子?嘿嘿,臭小贼,蚩尤爷爷我早就怀疑你身份,堂堂的青丘狐国国主,曾经叱诧风云的殷狐仙,又怎会有乡野间的故友,莫不是,那骚狐狸和伏羲那老淫贼的野种!” 宿命听他说得甚是龌龊不堪入耳,这老匹夫果真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要说曾施以救命之恩,就算是未曾谋面之人,他也不该如此诬陷诋毁,宿命越想越气,恨不得冲出去和他较量一番,横竖是死,自不量力总比躲在这,受窝囊气活活憋死要强,只是凤仙死死按住他双肩,眼神凶狠地盯着他不放。 “臭小贼,你给蚩尤爷爷等着,等我抓住这女娃子,还怕你不出来!”蚩尤阴冷一笑,强行压下胸口纵横冲撞的真气,身子一蜷,似离弦之箭一般攻向青曦后心。 青曦虽然功力不济,一身轻功却极是出色,时常架红绫踏风而行也能与狴犴兽并驾齐驱,蚩尤自信满满,又欺她年少,当是束手就擒之敌,哪还有什么戒心。 警觉身后呼呼风声,青曦着手往怀中一探,柔荑舒展,露出掌心锦囊,微笑道:“大胡子,且让你吃点苦头,这可是你自找的。”扑腾腾,一只刀喙大鸟从锦囊中飞出,她人舞动红绫,攀到巨数枝桠之上。 那刀喙大鸟乃是青曦最为得意的重明鸟,毒物缠身,那鸟儿张开巨口,直接啄向蚩尤咽喉处,蚩尤猝不及防,手中招式没了路数,全是率性而为,力道也大不如方才那般凶狠了, 鸟儿机警地在他四周盘旋,伺机而动。待他前后接力脱节之时,寻得空门大开,狠狠地咬上他的左臂不放,蚩尤吃痛,恼怒不已,大吼一声,将重明鸟击飞。九尾妖狐他都不费力地取胜,却让这畜生欺负了,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即便他日坐上大荒之主的宝座,也是平生奇耻大辱。 还没等他思量完,左臂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这才发觉前臂上被那畜生扯去了一块,连皮带肉。那伤口流血不止,蚩尤去扯衣襟止血,却发现左臂伤口渐渐发黑,那团黑气倏地快速呈圈状往外蔓延开来,整条手臂立时如同又万千虫蚁同时噬咬一般,经脉忽而凸起忽而下陷,蚩尤痛苦难耐,面目扭曲变形,狰狞可怖,有如地域恶鬼一般,双眸杀机大作,咬牙切齿道:“小妖女,用得好蛊虫!”右手伸出两指,切断上臂气血经脉,哀嚎一声,化章为刀,奋起一挥,硬生生将左臂齐肩斩下,那断臂顺着一路滚过去,停下时只剩得几段漆黑的焦骨,数不清的五色彩虫争先恐后地从断骨污血之中涌出,不一会儿便爬散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宿命舞戟 蚩尤不怒反笑,脸色阴鹫,伸出舌头将脸上血迹肉屑舔尽,还大呼过瘾,似疯了一般。蚩尤哪受过这等气,居然栽在几个小辈手里,暗想今日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报得这一臂之仇。 他也不管那那灵魄了,只拼劲全力去赶青曦。青曦见他情状疯癫,着实有些可怖,但一想起别苑之中的惨状,哪还提得起什么怜悯之心,心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今日我便做一回恶人,好好磨磨你这忘恩负义的怪物!”她也不忙着躲,等他追上树来,她便机灵地跳开,等离地近了,又跳上了另一个枝头,跟蚩尤捉起迷藏来。 蚩尤气喘吁吁,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来,滴滴答答淌了一地,突然一声狂暴已极的怪喝,张大的巨口惊现出四颗青色獠牙,黑色衣袍高高飘飞,碎裂成片,飘飘洒洒如雪一般撒进这晨雾里。面目急剧扭曲,全身毛发疯长蔓延开来,继而由黑变淡,又由淡变黄,不等看清,连头脸都遮挡不见,顷刻之间竟似像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蓑衣!额上正前方头骨突地拔高隆起,变成一支尖角,手脚上皮肤龟裂破开,指甲迅速长长长尖,成了锋利的兽爪,连那断臂处也从血肉中伸出一只短爪来。众人看得心境肉跳,都忍不住叫出声。 “独角金毛吼,青曦丫头,小心了。”梦魔终于还是来了,见了蚩尤这番变化,立时了然。这独角金毛吼本是大荒十大凶兽之一,定是被蚩尤收复,善使驾驭。大荒豪俊多有兽身,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与生俱来,譬如华胥氏蛇形兽身,另一类则是人兽通灵无间,化二为一作兽身,两者皆是威力极大的。 金毛吼盘卷怒啸,身势惊人,前足盘旋顿地,吼声凄厉暴烈,在旷野之上也是久久不散。后足一蹭,兽身如涨大了数倍,风驰电掣般扑向青曦。青曦哪见过这番场面,骇得花容失色,脚下微软,却是逃离不开。 说时迟那时快,梦魔由远而近,一步百丈,竟似大荒失传多年的瞬移神功,带起青曦逃过致命一爪,发端弯卷,姿态飘逸,如闲庭信步一般。 独角金毛吼一击未得手,已失了先机,喉中滋滋声大作,眼角斜视那突然冒出来的人物,身法奇快,连风声都不曾带起,形同鬼魅。再看容貌,素衣冷面,破雾而来如同凌波仙子。金毛吼通红的眼珠中精芒突然黯了下去,身形一小,又化作了人形,仍是大喇喇的口气:“若是我瞧得没错,前辈乃是东海琉球仙子。” “东海?琉球仙子?”梦魔一声冷笑,“不曾听过,梦魔来苗疆已经八百余载,曾经立下一个规矩,大荒中人若是知了我梦魔行踪的,没人可以活着走出三苗之境,你,当然也不例外。”声音不大,分量却是极重的。 宿命二人见梦魔出现,心中大定,从树后走出,听说琉球仙子之事,突然想起《大荒志》有载:“大荒东南,东海有国名琉球。”好奇心起,随凤仙走上前去。 蚩尤脑中一片混沌,不解为何梦魔此时出现在这里,而且是敌非友,若是平时,拼尽全力尚可一战,如今重伤之后又添新伤,如此一来,别说是抢夺狐都灵魄,能逃得性命已是万幸了,却也不肯束手待毙,只是道:“大荒都传言东海琉球仙子性情温婉,心慈好善,却只会些乘人之危的鬼蜮伎俩,不过尔尔!” 原来,梦魔肉身尚存之前乃是东海琉球仙子,乃是当时大荒第一美人,心貌如一,大荒谚云:“琉球一笑,众生颠倒”。 千年前,伏羲初掌大荒,于天北涿光神殿一战,一人力敌共工、禺强等四大创世神,英姿勃发,威风凛凛。就此,人心归顺,天下无有不从者。当时在场各族青年女子,无不心驰神摇,为他连连喝彩,琉球仙子当时也在观看之列,也就是那时,一颗芳心暗许。 “性情温婉,心慈好善?”梦魔冷冷一笑,“那自是人家琉球仙子的事情,与我何干!” “蚩尤重伤在身,前辈却还咄咄相逼,枉称一方魔尊,难道就不怕大荒之人耻笑么?”蚩尤捂住伤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大荒?”梦魔轻蔑地牵动嘴角:“梦魔已多年未踏足大荒,别人耻笑又怎的,再说了,今日杀了你,谁还能在大荒传扬此事?” “是了,你这莽鲁大汉实在是好恶不辨,我好心救你,却换得别苑多人枉死,今日若不杀你,难平我心头之怒!莫要再花言巧语了,我姑姑定不会饶了你的。”宿命走上前去,对别苑的愧疚之心,对蚩尤的一番侮辱之恨,在这一切全部爆发出来,平生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蚩尤见他走到近前,心道:“好小子,你倒送上门来!是死是活,在此一搏了!”桀桀怪笑一声,右手五指变爪,往宿命咽喉抓去。紫貂儿从宿命怀中探出脑袋,飞身去咬他手腕,蚩尤鼓起真气,逼退紫貂,招式稍缓。 梦魔惊道:“不好!”口中默念“合一诀”,沉声对宿命道:“宿儿,借你身体一用。” 宿命躯体一震,梦魔已进入他身体之中。 “宿儿,你看好,姑姑今日教你如何对敌。”宿命嘴唇轻动,传来的却是梦魔悠远的声音。 “是,宿儿与姑姑一同而战!”宿命欣欣然道,透着莫名的惊喜。 “宿命”提前盘龙戟,红芒真气迥圈激起,神戟倒刃一格,与蚩尤铁爪擦出一长线的火花。 梦魔有意教授宿命对敌之法,也不尽全力,盘龙戟在宿命手中只嫌碍手,到了梦魔手中才真正发挥神兵之威,送、挡、砍、挥之间,已将蚩尤迫至方才宿命藏身之所,不过百招,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被演绎地淋漓尽致。盘龙戟锋利无匹,戟尖戟锋落在树皮之上,那干瘪的树皮便开出一道道口子,接着竟潺潺流出红色的液体,如血一般在树干上蜿蜒淌下。 戟端在树干上如蛇般游走,带起一股“血”线,树干之上已刻下八字,依稀可辨“大荒蚩尤葬身于此!”只是这并非梦魔本意,乃是宿命孩童心性顿起而为之。 突然“宿命”左手曲指一探,从袖中飞出一卷细丝,丝随人动,“宿命”飞快绕树而走,几十圈下来,将蚩尤困得严严实实,庞大的身躯正好覆在那八个大字之上! 第二十二章 鸿蒙血元 蚩尤竭尽全力想要挣脱,口中谩骂不绝,困兽犹斗,那丝线却是愈来愈紧,将他捆地动弹不得。 “不必再挣扎不休了,这东海天蚕丝汇聚我天罡真气,若是被你逃了,我这“大荒七圣”的名头还是早些让与你的好!”“宿命”神色黯然,想当初鬼先生编排“大荒英雄谱”,将东海琉球仙子、青丘殷娘子、天西共工、天北伏羲女娲与盘古、燧人两位天帝并成为“大荒七圣”,声名鼎盛,一晃千年,各族才俊崭露头角者何止万千,英雄谱排名起起伏伏已不知多少次,只是这“七圣”的位置却还无人撼动过。 “老天误我!老天误我啊!”蚩尤嘴角裂开,眼珠凸出,形同阿鼻恶鬼,将眼泪和着血水吞下,一字字道:“梦魔,你莫要猖狂,若是我蚩尤有风云再起之日,定要让大荒血浸染,长江水倒流!” “呵呵,口气倒是不小,只是你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你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么?”“宿命”冷眼盯着树干上的殷红裂缝,那血色的汁水仍不断地流出,已渐渐透过蚩尤身上的褴褛破衫,突然,那干瘪若死的巨树似乎瞬间重生了一般,树皮像久旱龟裂的土地恰逢甘霖,迅速平滑光亮起来,多年未有片叶的参差枝桠也纷纷长出繁茂的新绿,看到这般奇景,青曦和凤仙都忍不住惊叫出声。 那怪树触到蚩尤遍体伤口,如同多日未有进食的猛兽见着猎物一般,突然从树皮破裂处长出无数的触角,纷纷扎入鲜红血肉之中,伴着蚩尤撕心裂肺的爆吼越来越弱,骨肉分离,顷刻已被那怪树吸食过半。整个躯干像被抽干,隐约只剩下一副人皮。青曦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只有凤仙在一旁大声叫好。 梦魔离体而出,传音道:“这甘柤树内凶灵无数,不出一时三刻,便要吸尽其皮肉,当做肥料了,到时候宿儿自滴血于树身,重新封印此树!” 甘柤树?听梦魔说起这树名,宿命猛然想起《大荒志》中有载:“大荒苗疆有树,名甘柤,无花无叶无果,状若死,上古囚凶困怨之所,其汁赤红,遇血回春!” 那日初见这树皮干瘪有异,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这一排的巨树皆是上古封印,只是不知为何要他滴血封印。正要想问,梦魔已解释道:“宿儿你贵为华胥氏后人,体内血液异于常人,鸿蒙血元与生俱来,当初这众多封印便是伏羲神帝所为。”梦魔两颊不自觉地飞起两团妖冶的红晕,多少年了,他的名字再一次从她口中说出,居然是那样的自然。 宿命初闻“鸿蒙血元”之事,不知何意,只是点头称是,原本对那《八卦令》奉若神明,此刻听来,对那未曾见过的生父更是敬重。戟锋划破食指,血珠洒上树皮破裂之处,那八个大字渐渐缝合起来,树内所囚怨灵一遇上这鸿蒙血元,纷纷敛尽气焰,那怪树又回复到先前的死状,触角收敛,绿意枯槁。 几个时辰的苦战,众人都已是身心俱疲,想起方才种种险状,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那蚩尤疯子魔法高深莫测,就算肉身毁灭,若是来日他魂灵为恶大荒,帝子大业岂不是困难重重。”虽然蚩尤伏诛,青曦还是忍不住担心道。 “你道这囚禁的都是些猫儿狗儿么,此地怨气冲天,有那无名怨火整日灼烧,不出九九八十一日,他便永世不得超生了!”见宿命平安无事,梦魔轻松笑道。 东方,曙光又已复活,草叶颤抖,看着晨露中映着醉人的霞光,积聚了多时的阴霾也随之闲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殷娘子几日卧床不起,这一日病情稍稍有了些起色,只是面容憔悴,浑身无力。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凤仙和宿命的嬉闹声,眉尖微蹙,焦虑自语道:“上天保佑,切莫要步了后尘!” “不要步了什么后尘 ?”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门口,对殷娘子玩笑道。 “没。。没什么,姐姐怎么来了。”殷娘子眼光扑闪,语气不自然地道。 “秋高气爽,这么好的天气,扶你到外面走走,兴许好得快些。”梦魔走到床前,扶住她软绵绵地身子,又道:“凤仙正在教宿儿呼吸吐纳,气走丹田之术呢。” 殷娘子听完面露忧色,不知该从何答她,两人一直走到前院苗圃之中,石阶之上依稀可见血迹斑斑,整座别苑之内冷冷,与往日那般人来人往,来去穿梭大有不同了,不过几日时间,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 “妹子还没有想通么,这些时日我可都在等妹子的答复。”还是梦魔先打破这层坚冰。 “姐姐笑话了,殷娘子又不是顽固不通事务之辈,若是没有几日前那番变故,或许…” “那如今呢?”梦魔打断道。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我这别苑也再作不得安身之处了。”殷娘子挤出一丝笑容,心情抑郁。 “那妹子答应重返大荒,协助帝子完成大业了?”梦魔见她言语松动,欣喜道。 “呵呵,妹子我自风雷山一战,一身道行修为丢失大半,纵然出得苗疆,又有何益,不过孤冢枯骨,行尸走肉罢了。”殷娘子面带倦容,苦笑道。 梦魔希望得而复失,略有愠意,道:“那妹子有何打算。” 殷娘子察觉她声色有变,却是装作不知,捋了捋肩头的白发,笑道:“狡兔尚且三穴,何况我们九尾妖狐,殷娘子自然有好去处。”眼波一转,看着阶前一瓣落花,又道:“我青丘狐国也是受大荒动乱殃及而亡,只是时过境迁,鲜有的一丝锐气也被消磨干净了,现在只想着寻一僻静所在,安安静静了此余生,只是…凤儿年纪轻轻,跟着我倒是委屈她了。” “此话不错,不如就让凤仙助帝子一臂之力如何,我看凤仙她少年老成,心思缜密,颇得妹子你真传,定是个不错的好手。”梦魔见她左右推却,正好抓着时机,激她一激。 殷娘子顾虑更重,扶着梦魔肩头,假意咳嗽两声,面露难色道:“姐姐谬赞,凤儿性情怪癖,素来对男子冷淡,莫要给帝子添乱才是。” 梦魔嘿嘿一笑,道:“妹子多虑了,宿儿哪是什么平常男子,再者,我看凤仙这几日与宿儿相处也是颇为融洽,妹子也莫要再搪塞,凤仙这孩子,我算要定了。” 殷娘子见她脸色肃然,毫无说笑之意,无奈道:“如此…便依了姐姐吧,那…还请帝子今晚到密室一谈,我有些话想单独说与他听。” 第二十三章 灵山十巫(1) 天阴沉沉的,像窖子里浸过的苦水。 窗外,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二少主,那姑娘醒了。”一个红衣少女喜色盈面,从走廊尽头走来,看到窗口注目远眺的青年,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不想打扰他,但终究还是走了上去。 “哦?我去看看。”那男子转过身来,白发随风扬起,面容朔朗,腰间悬青色猫眼笛,乍一看之,满身贵气扑面而来。他收回目光,紫瞳的眸子里飘过悦动的痕迹。 揭起重重紫玉珠帘,进到一间明亮雅致的厅房,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抬头便见一张大床横在厅南,火烷轻纱中隐约可见玉人妙曼轮廓。听见有脚步声,窗帘微开,露出一段凝霜皓腕,拨开粉色幕障,是一张少女的脸庞,眼神无光,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看清来人,只听得她道:“公子是何人?这又是哪儿?” 青年远远站定,不去瞧她如何娇美,只谦声道:“在下大荒神农,此处是在下寒舍,姜府济世斋。” 少女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茫然四顾,见西侧墙上悬着四幅丹青,从左至右乃是春、夏、秋、冬四级山水图,末了是一溜儿仓颉小字:大荒神农伯约作。图两侧又各有对联,上联“棋画笛药平生乐”,下联“我自逍遥且快活”。对仗虽不工整,却难掩洋溢的真性情。 东侧临墙是北海乌木大架,整整齐齐地码着等身的羊皮线装书和各种草药标本,寥寥可见“内经”、“穴位”的字眼。 见她久久没有再问,以为她畏生防范,姜伯约又道:“姑娘不用担心,在下前些天和几个心腹去苗疆采药,恰好见姑娘你被歹人置于囚车之中,姜某擅自将你救下,等疗养数日,在下亲自送姑娘回家。” “囚车?家?”那少女紧锁眉头,突然双手抓紧肩头长发,木然道:“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甫一看见这少女痛苦的表情,“失忆”二字突然蹦进姜伯约脑海之中。想到这,他心头一颤,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终究还是让泥菩萨说对了一半,“九嶷山下红鸾动,烟雨隔世哪知昨”,当初姜伯约曾问下两句谶语是什么,不料那巫祝却故作神秘,打死也不肯说了。 “咳…咳…”背后传来两声轻咳,姜伯约回头,眼神变得恭敬起来,深深一揖,口中道:“大师傅!” 只见一个耄耋老者,浓月眉,蒜头鼻,两窦通红,撑着不着地的天蝎拐杖,似笑非笑地走来,轻“嗯”一声算是答应了,看床上的姑娘醒了,似乎有些讶异,手中拐杖一扬,金光一晃,少女右手腕上已被蝎头飞出的乘黄丝团团捆上。 “前辈是谁,想要干什么?”少女猛然抽手,仍是慢了一截,不禁急道。 老者不理会她如何,手指轻弹蝎头黄丝,侧耳闭眼,似在听些什么。 姜伯约呵呵一笑,解释道:“姑娘莫怕,这位是神农的大师傅巫咸,鼎鼎大名的灵山十巫之一!”忽然想起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顿觉失望之极。 “灵山十巫,是风沮玉门的灵山十巫么?”那少女听得“灵山十巫”名号,语气平缓下来,软声问道。 见她居然还知道风沮玉门,姜伯约疑惑不已,但一念闪过,随即又将往事一一道来。 五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瘟疫蔓延至炎黄两族的各个角落,神农率领皇家亲兵九州四海寻药救人,奈何空有一腔济世雄心,却是眼见中原横尸遍野,而无能为力。 一日来至风沮玉门,突然记起玉门中有灵山,灵山之中有奇人十位,号“灵山十巫”,传说医力通天,却是性格古怪刁钻至极,能找他们治病的非富即贵,大荒有句玩笑话这样说道:“横着进去站着出来,穿金戴银进去穿着裤衩出来。”便是说来这灵山求医之人的遭遇,病是医好了,却因此身无分文,金山银山都被吞进了灵山后的无底洞。 炎黄百年间大小战役不断,国力憔疲,民生凋敝,自然拿不出如此海量般的财物出来,更何况中疫者何止万千。 姜伯约苦无他法,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三天三夜,到了山脚下的各族权贵,见了横在山门前的雷霆十六骑,纷纷辟易。十巫嫌这小子挡了他们的财路,恼怒不跌,只得让他上山,却有一个条件,须得与十巫之三比试三场,若是十巫败了,姜伯约便拜十巫为师,天下自然没有师傅相助徒弟,还索要诊金的道理。倘若十巫胜了,姜伯约便留下颈上头颅,且炎黄二族,无论贵贱,永世不得再入灵山! “小子,你想好了没有,啧啧,好久没有尝过人肉的滋味儿了。”巫即是十巫之二,平生除了吞食人肉,然后将头颅收集起来串成珠子挂在脖子上,别无所好,说完,长舌头伸出来,舔出一把的口水。 “二哥,你真是不懂得享受,这么英俊的小子,就那样吃了该有多可惜,还不如便宜了我的好。”巫姑排行第五,最是痴迷男色,也是嗜血残忍之辈。 “你少来,多少俊俏小子和你一夜露水,结果还不是被你取心掏肝,榨成汁来洗脸沐浴,美肤保颜,哪有巫真姐姐文静。”巫罗排行最末,见巫姑搔首弄姿,挺胸收腹的,不满地撇撇嘴。 “都别吵了,巫罗,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关了一屋子奴隶,成天鞭打他们,抽的遍体鳞伤,等结了疤,你再拼命去刮血痂子吃,你们呐,哎!真是妄为神医!”众人见是老大巫咸发话了,这番争吵才作了个了解。 “这倒是句人话,虐杀成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声音虽小,听来却是格外真切。 “是谁这么大胆,居然在灵山上口出不敬之言!”十巫听闻大怒,一众道。 十巫中走出一个大汉,生得一双三角眼,上唇裂开,长得滑稽可笑,名叫巫礼,是老七。他嘟起一边脸来,指向姜伯约身后众骑士,阴声道:“那个嫩小子,从左数第三个,就是他!” 巫礼说话漏风,声不成声,调不成调,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哈哈,漏嘴壶,就是姑奶奶我,你奈我何!”一个骑士翻身下了狮虎兽背,走上前去,脆声道。 第二十四章 灵山十巫(2) “炎族姜家还真是了不得,连这小小侍从也如此跋扈,老夫今日就代为管教了!”巫咸一顿手中拐杖,话音刚落,六枚黑子齐齐飞出,分别击向那骑士晴明、章门六处要穴。 措手不及之下,那骑士仍是从容不迫,回头去看姜伯约,见他神情紧张,眨眼调皮一笑,翻飞双掌,真气沸腾鼓舞,黑子去势一竭,“啪啪”掉落一地,巫咸惊怒交集,又是六颗黑子激射而出,劲力更愈刚才,到了那骑士周身两寸处,又如撞到棉花上一般,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地上已满布黑子,自始至终未能穿透那似有而无的气罩。 姜伯约暗暗舒了一口气,想到双方如此剑拔弩张,恐要坏了正事,右袖推展,挽成轮盘壮,一招“行虹汇气”,将地上黑子尽数吸起,恭敬地送至巫咸面前,谦声道:“前辈息怒,方才一场误会,众位神巫德高望重,万莫和小辈计较。” 巫咸瞧他举手投足无声无息,招式收发间真气随行,又要比那近侍强上几分,不敢低看了他,又听他有意逢迎,怒气也就消了一半,闷声道:“那是自然,假以待会儿三场比试,若你赢了,当然无事了了,要是输了,那黄口小儿也得留下。” 姜伯约一呆,忙道:“晚辈本是自不量力,输了也在情理之中,要杀要剐任由前辈处置,只是…这点却不能答应。” “答应你又如何,我二哥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小侍从插进二人中间,仰面视人,话里透着十足的傲气和肯定。 巫罗见他称呼炎族二少主为二哥,揽肘疑道:“你是什么身份?” “舍妹精卫,从小让父皇惯得刁蛮任性了些,冲撞了上仙,还望宽恕则个!”姜伯约见精卫跃跃欲试,生怕她又要捅出什么篓子,忙瞪眼拉她至身后,凑上前道。 “哟,这雏儿有趣得紧,居然是一身男儿打扮,倒也是英气勃勃,亏得我还替你担心死了。”巫姑锤着胸口,媚色道。 “神巫见笑了,舍妹从小喜欢习法修行,巾帼不让须眉,父皇便让她入了狮虎骑了。”姜伯约讪讪地道,对这个唯一的妹妹,他也是百般迁就,又无可奈何的。 “小子,废话不多说,我们十巫除了医术通天,每人却也还各有另一番拿得出手的修为,不知你要挑哪几位比试。”巫礼的声音初闻了便再也难忘,见巫姑和那小白脸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他便怒上心来。 “那不知众位都有何神通,晚辈才疏学浅,怕要自讨苦吃了!”姜伯约语气谦恭,此次较量干系颇重,祸福难料,他也是忐忑不安。 “老夫我平生之好除了行医,便是左手跟右手下棋,自诩可以傲视大荒,就不晓得你敢应下否?” “晚辈对棋艺略有见解,还请前辈斧正!”姜伯约围棋造诣极深,炎族中难逢敌手,未曾料到这巫咸居然也是同道中人,当下欣喜不已。 “你指上有茧,多是运笔所致,不知画技几何?巫谢我长年痴迷画卷,想向你讨教几招。”巫谢脸上棱角深邃,线条明朗,也是个耐看的男子。 姜伯约一惊,这细微之处都未逃过他的眼睛,下意识触了触食指的厚茧,绘画之道他也是从小涉猎,少在人前显露,这人气质不凡,自信溢于言表,几成胜算还未可知,又听道精卫传音入密道:“二哥,巫谢备受大荒画师推崇,乃是灵山一绝,你要小心咯!”精卫语调宽松,姜伯约却是沉思过三,后道:“讨教不敢当,还请前辈到时候手下留情,给小可余下两分薄面。” 两番言辞这男子都未拒绝,众巫仙也是惊叹连连,一直端坐在里的巫真起初对他不以为意,这时也开始注意打量他,突然看见他腰间青色的笛子,乃是上好的天西猫眼玉石打制,眼睛一亮,骤然发话了:“小女子巫真,也想和姜少侠切磋一局,比的便是你腰间的乐器,我抚筝,少侠使笛如何?” “承蒙前辈相教,不敢辞!”姜伯约扯下青笛,微笑道。这棋、画、笛三项是他多年来的娱乐,也是父皇口中的不务正业,想不到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即便输了,也是心服口服。 “好!够爽快,不知有多久没遇上一个对我胃口的小子了,要不是有言在先,比试罢了我还真舍不得杀你,三局两胜,到时候我下手绝对利索,包你去得痛快!”巫咸嘿嘿一笑,想着又一个送死的,轮魔法仙术十巫恐有不及,这三局落败殊无道理。 “少侠跟紧,这山路难走,不久便到宁神岭了。”巫咸频繁警告道。 “这几个老妖怪搞什么鬼,下个棋也跑这么远。”精卫忍不住抱怨道,都走了半个时辰了,不知道巫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姜伯约一路而来,见得沿途烟云浩渺,风景如画,不由得心中暗赞,这灵山是大荒三大奇山之一,果然钟灵毓秀,美不胜收,称得上是人间仙境了。灵山虫蛇异兽、花草奇药都是难以计数,各处也多以草药名称命之,更添精致锦绣,兮兮然陶醉其中。 恍惚间,听得一声“二少主,到了。”见是一片开阔的低谷,东西两面各有高台,姜伯约不知比试棋艺为何要来此地,随巫咸走上台面,朝下俯视,顿时全身僵硬在那。 谷中一方大坪,坪中央人头攒动,分着黑白两色衣裳,除了口中呼出的缕缕白气还能辨出那呆如土鸡木狗的是一群活物之外,实在与行尸走肉无异了。 “巫仙是何用意?”姜伯约唏嘘不已,问道。 “看见那坪上的交错线条了么?”巫咸顺手一指。 果然,大坪上沟壑纵横,来往十九线,隐隐是棋盘样子,又听巫咸道:“我们今日以地为盘,坪中央有奴隶三百六十一人,黑装一百八十一人,白装少黑装一人,你是后辈,自然让着你,便由你先选,在盘活人,失子死人,最后能活下来的看着何色衣装便立知胜负,选黑装者先手,贴七人,懂了么?” 巫咸说得极是淡定,习以为常的样子,姜伯约听完他解释,却是如枯木一般立在那里不动了。 第二十五章 灵山十巫(3) 山妆黄白,树顶霜髻。已是北风呼啸的天气,姜伯约却是丝毫感觉不到冷意,他摊开掌,凉了凉微微冒汗的手心。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紧张如斯,低头看那匍匐在他和巫咸脚下一个个堪比草芥的奴隶,一着不慎,便不知有多少头颅要被收割,他心中明了,不食一子,亦不让巫咸可趁,当是最佳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他心中一动,猛一提气,朗声道:“晚辈僭越了!”再不停驻,紫袍无风自鼓,足掠气线,因势利导,竟跃起数十丈,右臂火红真气若即若离,一声大喝,醇厚的气盾将一名黑衣奴隶推上右上角,巫咸起初不已为意,乍一看去,落字并不在平常星位,而是十六之五,偏星位下,惊喟道:“大压梁起手式!” “晚辈初涉此道,自然难过前辈艺深似海,只是这路起手,前辈却不能让晚辈再有贴目之说了。”说完潇洒一托手,满面肃然,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后生可畏,好…好…”巫咸状极愉悦,对他不期然的高绝手法赞不绝口,既不用贴目也得了先手,实在是高明,巫咸虽然失了贴目优势,但得见如此奇招,也不去计较了,“压梁起手失传大荒久矣,巫咸略听伏羲神帝提起,每每神帝总是赞不绝口,巫咸自然心驰而神往之,只是缘铿一面,今日得偿所愿,过瘾过瘾!”巫咸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完全没有的前辈的模样,一副饿虎三日不见肉味的癫狂之态,蝎头杖突然光芒暴涨,烂银般的亮团将他整个人罩入其中,“突突突”三声低响,巫咸以气为媒,一名白衣奴隶应声而上,与对子呈“日”字对角而立。 巫咸不去问他师从何人,并非无好奇之心,只是大荒惯例,不论哪方技艺,都不得问及师出,精通与否,皆看自己天资和后天机遇,贸然询问容易令人生疑,以为有做他想,是以巫咸努力平复那随时可能出口相询的冲动。 两人如蝶舞翻飞,又如雁过长空,黑袂紫襟灵动反复,还未过十招,不知不觉已有半盏茶的时间,红黑两股真气交错而行,将整个广场映射地光怪陆离,引来在一旁观看众人的阵阵欢呼叫好声,只是精卫对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毫无兴趣,这样比话来比划去,半晌还不见动静,真能把人憋出病来,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上几招实在。 巫咸浸淫此道过年,已经三十余年没有这么兴奋了,今日棋逢对手,一扫往常的游戏之态,将看家本领尽数使出。姜伯约对这种酣畅淋漓的对战也是久违,一时间逸兴遄飞,奇招妙想纷沓而至,只是重担在肩,难免有些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 眼见得山穷水尽,姜伯约思念电转,真气凝而不发,冷汗层层涌出,马上便被强大的先天真气蒸干,从巫咸看去,此子临危不乱,排阵有序,在少年之中已是不可多得之才,一时起了爱惜之心,棋锋一转,改攻为驻,凌厉攻势顿时缓了下来,姜伯约感觉正重压难耐,突然发现白子软肋,心中大喜,甫一发力,马上发现这一字若是落下,可以让巫咸损失三子,但那三人哪还有命在,前力已经送出,后力不继,姜伯约大惊失色,身形快如闪电,猛地抽出腰间猫眼玉笛,忽的笛端光芒大盛,如同瞬间又长高了一截,姜伯约心中大喜,在这危机关头,居然将一直以来未有寸进的修为再进一步,突破瓶颈,一气之间使出了精纯的先天罡气,虽不浓厚,救这一子却是足矣。 那黑衣奴隶离了原位,木偶一般被罡气所控,姜伯约倏地气血不畅,警觉这先天罡气耗费真元良多,加之刚刚练就,离娴熟随意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精卫等众人神色慌张地赶过来,姜伯约却一摆手,示意自己无恙,去看那黑子,失了控制之下,在意向位置又偏离了两格,非但成为废棋,还将己方余招一一曝露,姜伯约大叹一声,道:“苍天不仁,一失足满盘皆输。” 巫咸本来在心里对他方才那记下子颇为青睐,却见他突然状若疯虎一般,将此奇招自毁,不禁大摇其头,连连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 巫咸有意再让一步,人堆中传来巫众的雀跃声,间或大喊:“大哥,快快结果了那小子,莫让世人看低了我们灵山。”“这小子自断头颅,怨不得我们,大哥就遂了他愿吧,哈哈…” 众目睽睽之下,巫咸犹豫不决,这一招下去,白子虽不立死。却再难有翻身的余地,除非神帝突然现身,在此相助于他,将骅章二十七式聚成一片方可,不然大荒再难找出一人能力挽狂澜,将这等败局救回。此子虽然精通棋道,却还未到那份修为,骅章二十七式乃是棋艺中的无上法门,能瞬间洞窥全盘,将各处纰漏一一找出拆解之道,神帝也是钻习多年才初窥门径,又再过数十载才收放自如,看此子年纪,断不可能了。 巫咸别无他法,将杀手锏第一式定盘而下。 姜伯约勉强支起身体,擦干嘴角血渍,奋力跃上高台,眯眼端望全局,其实他心中已是心如死灰,同样觉得这盘棋再无生还之理了,只是心中善念支撑,加上性格使然,让他不想过早认输,这场胜负没有时间限定,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不到最后一刻,他如何能让自己和这满盘的黑子同赴黄泉。 姜伯约经历残局何止万千,却未见过有如眼前这番状况,他合上双眼,各色棋路招式如同潮水般涌进脑际,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天,还有那个他时常午夜梦回的山洞。 “二少主小心,要不,那一株风前草就不要了吧。”看着二少主跃跃欲试,想要去采摘悬崖缝里那颗极其罕见的风前草,侍卫们都围过来苦声相劝。 “不行,这风前草百年难得一见,是活血化瘀的灵丹妙药,这样放过岂不可惜,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便来。”他挽起袖子,在腰上紧紧缠上藤条,由众侍卫拉着,灵猴一般沿石而下。 第二十六章 灵山十巫(4) 此处有名“丹熏山”,听来幽雅生意,视野中却多是风石枯蔓,残红断绿,满是萧索颓然,令人顿起苍凉之感。山高且险,终年云缠雾绕,生灵绝迹,更勿谈人烟所在了。 姜伯约顺着藤条且跳且滑,不知过了多久,侍卫的呼喊之声再难听见,姜伯约爬得累了,一只脚踩上小块突石,另外一只脚紧绕长藤,整个人依石挺立。极目远眺,见落日斜披,云雾浩渺,有如醉梦回生,跌至仙境之感,他大口呼吸着有些潮的空气,见山石壮观,雄奇伟立,一时难耐心中豪气,禁不住对天长啸起来。 忽见从那金色夕阳中飞来一巨物,由远及近,速度极是迅猛,姜伯约常年在外,对于大荒奇葩异物甚为钟情,也多有见识,单手遮阳看去,那团白色的活物竟是大荒少有的异兽雪羽雕,若是驯服这雕儿,日行万里,大荒少有朋类。 雪羽雕双翼平展,足足有十丈多长,眼疾喙尖,气势凌人,肋下巨翅几个扑扇间又进了百余丈。姜伯约不惊反喜,右手勾取出背上的千石强弩,口中咬紧弩把,运足真气,喉咙中因为太过用力而嘶哑低喝,由上而下,三箭齐发,避开雪羽雕要害,乘风破空而去。这千石强弩非是常物,平常人能拉开百石已是幸至,姜伯约虽从小厌恶修行魔法真元,却事与愿违,偏偏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十八岁便成为炎族使发千石强弩的第一人,若不是出门在外以防不测,他也不会随身带着这劳什子弓弩,未料到碰巧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原本以为这猛然一击,猝然发难,那雪羽雕必定手到擒来。却未曾想得这高空气流瞬息万变,雪羽雕速度又是极快的,周身时有漩涡逆流产生,这三箭趋势虽厉,却难及平常五分之力。 此刻他凭崖而立,单手操弩,力道施展不开,咬紧牙关才勉强拉开强弩成新月,加之视野不佳,苍狗障目,能有此般威势已经不易,奈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三箭中竟无一例外地撞上白雕,非但如此,反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犀利敏锐的雕眼之下。 雪羽雕感官敏锐异常,森寒双目撕开层层障碍,马上便判断出威胁所在,方向一转,朝着姜伯约直冲过来。 姜伯约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吓成成了青绿色,背上冷汗不住地冒出,马上又被吹散,留下透心的凉。这绝壁之上除了腰间的藤条,再难寻可攀爬逃却的物事,此处正式悬崖正中,上下皆有千丈,翻上不得,坠落便定会摔成了一堆齑粉,飘不到崖低就随风舞散了。整个人连起码的腾挪跳跃的空间都没有,更别说反击的余地。 眼看眼前一片雪白,姜伯约不等那孽畜贴近,自己解开藤蔓,跳了下去,与其成了那雪羽雕的晚餐,姜伯约更愿意选择坠落山崖。 想到自己快要死了,他嘴角绽出一线微笑,若不是自己太贪心,也当不至于此,现如今人物两空,可笑,可笑!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一丝的恐惧,仿佛只是觉得这死亡的游戏太过突然。那雪羽雕似乎也被他突然的动作给吓坏了,竟然没有追过来,如果它想,即使是坠崖而亡的小小愿望他也是绝难办到的。 他展开双臂,像鸟儿一样滑翔,儿时的愿望今日得偿,他又是一阵得意,突然身体撞上一件莫名的巨物,“噗”地一顿,他猛睁开眼,还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身子又一次往下坠去。 原来这崖壁接近底处渐见泥土,水汽也充足些,平日飘落至此的树种草籽就地生根,从下仰望,石中生出的树木如同天梯一般绵延而上。 一连压断了三根粗愈壮臂的树干,姜伯约这才止住去势,这一摔将他跌了个七荤八素,被树叶枝杈刮得浑身火辣辣地疼,一按腹部,更是痛彻心肺,定是摔断了几根肋骨所致。他苦笑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彷徨四望,还是在不见底的高处,但隐隐感觉到来自地表特有的潮气,怀着星点的侥幸,他就靠着这天然的高梯,忍痛连番来回纵跃,一步步往下而去。 越是往下走,姜伯约越是惴惴不安,这山间裂缝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就算不渴死饿死,也得活活地累死,倒还不如刚才直接摔落来得干脆。头顶依稀透下了几点星光,几个时辰已过,他眼一闭,腿脚发酥,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几下钻心的疼痛传来,旧伤新伤凑到一块儿,这反而让姜伯约清醒了过来,冥冥中似乎察觉有一团幽绿,等认真去瞧,周围又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下意识地摸摸坐处,还是和身侧的坚石一样的感觉。 “哧哧”一声轻响,远近的景物刹那间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荧光,姜伯约撑身半起,没错,就是方才的那一团光亮。 “姜云是你什么人?”姜伯约悚然一动,嘴角轻微抽搐几下,还是不敢相信那声音竟然是从那绿色光团中发出的。那轮廓大概可以依稀分辨出是人的相貌,却无法看得真切。 忽然转念一想,这里莫不是九幽鬼地吧,见些非常之物也在情理之中,他心下一轻,答道:“姜云是我爹。” “难怪了,不是他的子嗣怎么能打开那禁制,他终于放心不下,要你来送我上路了,可惜,我已经早走一步,只剩下一副元神,让你们失望了。”那声音语气平淡,又透着轻蔑讥讽的意味。 “你是?”“身为炎族贵胄子孙,连三昧真火都遗忘了,可悲可叹!”通身幽绿的“神秘人”不言明自己的身份,却左顾而言他,带着几分的失望道。 突听一声大喊“起”,一道热辣辣的气流从脚底贯入,如春水入江,又如火侵寒冰,忽如又像旧冻之人瞬间置身于花开千树的开春一般,说不出的快美异常,真气时而收敛,时而外溢,姜伯约试着去操控,果然依他心意而行,守内游外皆受制由己,脑中澄清明朗,身上各处的痛楚也消怯不少。 “小子,试试再将身外真气涨上五分看看。”那个声音居然变得和蔼起来。 姜伯约揣测他并为加害之意,不知有什么玄虚,只依言而行。 炎族特有的红色气芒缓缓聚集在他体表,随着体内真气的压制,而逐渐浓厚起来,待到难有后继的真气泛开时,姜伯约已经如浴火新出,露于衣外的皮肤上凝成团团的火焰状,腾源吞吐,似熊熊燃烧,却无半点灼烧之感。 三昧真火燃气为灯,空气骤然流动,一时间眼前的一切都明亮了起来,这才看清那“神秘人”的长相,那绿光并不受三昧真火的影响,依然凝立不动,中间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长脸长耳,细眉薄唇,面若重枣,三缕花白长髯临风不动,一双眼睛含笑地看着姜伯约。 “多谢前辈指点!”姜伯约瞧他超然物外的风范,以为天人,激动不已,长拜不起。 第二十七章 灵山十巫(5) “神秘人”轻捋长髯,笑道:“痴儿,起来罢,姜云若是知你如此,不知当是何表情。” “前辈认识我父皇?”姜伯约听他虽笑盈不止,却语带苦涩。 “神秘人”稍一迟疑,口中说道:“认识,当然认识,炎族之中哪个不知道炎帝姜云的。”说完无故发笑,姜伯约只觉得有千钧大石突然铺面压来,周身气血不畅,体表真火“噼啪”作响,转眼间光亮便弱了三分。 姜伯约奋力相抗,堪堪稳住身形。倏地四周暗而复明,又听那“神秘人”道:“你可听过炎族夸父之名?” “夸父!”姜伯约喃喃重复了一次,惊道:“前辈难道就是百年前炎族不世出的天纵奇才,夸父前辈!” “什么天纵奇才,就算再奇才又能有何用。”夸父不置可否,自嘲笑道:“人走茶凉,在这禁制中度了半生,反而什么都相通了,凡事纷纷扰扰,不过自寻烦恼。浮名薄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枉为我昔年壮志,可笑!可笑!” “禁制?什么禁制?前辈说此处乃是一处禁制?又是何人所设,居然能困得住前辈!”姜伯约天资聪颖,听他三番两次说起父亲的名字,右眼皮连跳数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是谁?是谁将自己关在这半辈子?应该对这个少年说出真相吗?想到这他摇了摇头,这已经不重要了,都过去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苦还要体积往事,徒然自恼呢。 想及此节,诓道:“此时说来话长,当年前任炎帝曾在此祭天拜坛,将这丹熏山定为炎族禁地,并设下禁制,平常人若闯进来,一生便要与这枯石为伴了。除非…有后来族中贵胄,否则想逃出生天绝无可能。” “我是炎帝少主,当也是族中贵胄,现在就带前辈逃出这鬼地方。”姜伯约兴奋起来,阴差阳错,居然救了夸父前辈,当真是炎族之幸啊。 “你向前走上七步,将真气聚在双眼,看看你瞧见了什么?”夸父听了并不反应,只是道。 姜伯约照他话做,默将真气自全身各处收回丹田,又聚于眼部,眼前所见比之刚才更清晰百倍,余光难及处却是显得更黯了。 “前辈,这禁制原来就是一个山洞啊,在这绝壁之上,左右不得,解了禁制也是枉然。”姜伯约扶着洞壁,山风吹得脸上烈烈作疼。 “看来姜云是不喜欢你的,定说你不学无术,不思进取,难承他统一大荒的伟志。”幽绿光团移近,听见夸父那慢悠悠的声音。 姜伯约吓了一跳,姜云见他从小对修习毫无兴趣,反而热衷棋乐医药之类的杂科,耳旁时常有他恨铁不成钢的大骂声:“你这不知所以的孽子,玩物丧志!玩物丧志!” “前辈真乃神人也,连这都知道得这般清楚。”心里对这为炎族前辈愈发敬重起来。 “小兄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夸父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好像丝毫不关心是否逃得出去,漫不经心地问起他名字来。 “姜伯约,前辈,你可有法子?”见他古井不波的模样,他反而也静了下,平平问道。 “姜…伯…约,好,伯约小兄弟,若想出去也不难,老朽可以帮你,不过有一个条件。”夸父边说边向里移去。 “你说。” “陪我下最后一盘棋。” “前辈何须说这样的话,假使能走出去,即便以后天天和前辈对弈也无妨啊。”姜伯约见他固执的眼神,疑道。 “如今禁止已破,也是我魂消之时了,再过的一时三刻,我的元神便要逸散了,这禁止困了我几十年,也让我阴魂不散地活了不短的时日,你我今日相见乃是有缘,伯约小兄弟,我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你都不肯答应么?”夸父即使对姜云再无仇恨,却也并无好感,这少年虽是姜云之后,但和姜云性格迥异,心无杂念,一番交谈,已经让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送他魂归西去的少年,这几十年来苦心孤诣领悟出的玲珑棋局,终于找到传人了。 姜伯约吃惊不已,竟是自己亲手将前辈逼上了绝路,心下惭愧,哪还有拒绝之意,忙颤声答应下来。 “你不要这么轻松地便答应了,下棋还是其次,关键是下完后你还需讲出一番道理出来,只有我满意了,你才不用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夸父说着说着暴涨周天真气,洞内红彤如火,比起姜伯约初学的三昧真火又不知强了多少倍。 末了,长袖挥处,真气磅礴如江海,生生将半空气浪凝成一块,继而双手齐动,空气一时间嗤嗤作响,白烟纷飞,眨眼间已成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深浅一致,更无斜扭,如同多年精雕细琢而成一般。 不等姜伯约反应过来,夸父已连弹四指“势子”,谁知他还兀自不停,幽绿魂团飞速绕盘旋转,指尖锋芒又连戳百十下,待棋盘上凹凹凸凸再少有空隙落子时才有扶须自叹:“老朽这数十载来殊无造诣,只对这些消遣玩物颇是热衷,下得这一副残局,名为“玲珑棋局”,连我自己都骇叹至今,凹黑凸白,你过来看看。” 姜伯约上前去看,剑眉紧锁,道:“前辈,这白子被黑子逼得再难有还手之力了,定局如此,还如何下子挽救,前辈莫不是要我执白来扭转败相吧。” “正是。”“晚生也是从小喜欢此道,只是这…” “人无完人,棋无完棋,倘若你一心想着羚羊挂角,有迹可循,哪还有什么意思,我要的绝不是这些成俗只见,棋如人生,有人勇于弃子,却太过执着,有人爱心太重,不肯弃子,他们,都是失败者。”夸父有意教导他,将睿智精髓娓娓道来,心里说不出得痛快。 “弃子…弃子…”姜伯约紧盯棋盘,默念夸父之语,顿而眼中精芒大盛,失声道:“我懂了。” “你当如何?” “先弃后取,以退为进,此棋看似已近尾声,实则才刚刚开始,拆解和继续还大有余地。”说罢毕尽平生真力,奋起一指,白子结尾处大片凹陷尽皆平复如初,乃是自杀招数,再细看之下,这一番灵光过闪表面上看大违常理,其实不然,这一招自损多子,其实却带来了更多的契机,黑子乍看优势明显,内里却失了先机,多路断“气”,弃子非但不是失势,反而是求生的大着。 夸父看在眼里,欣慰地颔首笑道:“孺子可教也,你赢了。” “前辈,这前路还甚不明朗,怎会是我赢了呢?”白子虽有了转寰的余地,离得势还离得很远,姜伯约不解道。 “能下到这秒着,你已经赢了。”夸父老怀大慰,笑得合不拢嘴,欣喜之下,又将大梁起手,连环扣,虚实现等各种惊世骇俗的棋艺悉数教授。 姜伯约静心听下,哪还不知他有意让自己将这薪火相传,自己和夸父虽然相识不久,年岁也相差甚大,却是难得一见如故,想到夸父很快便要离去,悲怆凄凉顿时溢满胸怀,久久不去。 忽见夸父走上洞口,一声吆喝,不久天际又传来鸟鸣之声,又近了,便是振翅飞驰的声响,姜伯约觉得耳熟,巨大白影已至洞口,赫然是那白羽雕逡旋在外。 第二十八章 灵山十巫(6) 一百三十年前,大荒十大凶兽之一祸斗重现,修行成妖,危害天南以北,中原以南各族,口中喷火,过处皆成灰迹。而后三十年间,天南中原纷出高手围剿,屡屡被挫而归,死伤不可计数。 祸斗现身后三十年,炎族姜姓出一狂妄少年,名夸父,各处留言“祸斗者,不过犬类耳,当手刃之!”以此贻笑各族。 夸父愤而往南,一路随行观望者数以万计,天南、中原族人感其恩,置酒奔走相劝。夸父不答,谈笑间与祸斗激斗百合,取出其元胎珠,亲口吞下,又端过族人手中酿酒,其酒尚温,众人还在诧异互望,他已大笑离去,从此,大荒遍传“继炎帝位者,必夸父!” 再后五年,天东小国名玄股、雨师妾等七国操蛇聚众,进犯炎族边境,炎族家主寝食不安,派大军前往压制,夸父单骑独身赶在军前出发,于七国盟坛写下“炎族夸父到此一游!”第二日,七国数万之众望风而逃。 再后十五年,时任炎帝驾崩,夸父于长差之巅邀战另一候选者,姓姜名云,两人同为皇族后裔,资质相当,皆是一时人杰。二人激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从长差之巅斗至朝阳谷底,后又斗至丹熏山峦,杀得天昏地暗,行处剑气三日未消。待群雄蜂拥尾随而至时,夸父已不知所踪,大荒传言夸父落败,一蹶不振,因而藏身避世,从此炎族尊姜云为帝。 正如夸父所说,人走茶凉,当年何等的英雄人物,不过几十年的光阴,还能让世人记起他的,不过一两句玩笑话,三四言差强可信罢了。现下的夸父已经与天地同化,自此大荒再不会有夸父了。姜伯约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山洞,不知不觉地掉下泪来。 姜伯约抓紧雪羽雕脖颈,穿云破雾而去,身后依稀传来夸父断断续续的歌声: “叹风高露冷,无处焚愁,酒醒当是断肠时。 哪管他,孤影卧数飞星苦。 轻言至死方休。 惯西风扑鬓,形杳思依。 风烛笑当初。 埋骨何须花锦簇,人生何处不月明。” 前半生的淡淡凄苦,壮志难抒,终究还是输给了后半生的心如止水,淡看红尘,在最后了悟了世间种种,哪还有丝毫的哀伤。是了,埋骨何须花锦簇,人生何处不月明,前辈真正逃脱了那副枷锁,而帮他的正是那看似牢狱的禁制。姜伯约听完一扫胸中阴霾,转而又高兴起来。 夸父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和谓玲珑,天地万物皆可呈玲珑之态,莫不如是。棋有棋魂,画有画魂,造物何其伟壮,存者皆有灵气,互相关联,能举一反三者,当配得上“人杰”二字!” 雪羽雕风驰电掣,疾插而上,呼吸可数间,雪羽雕已稳稳落在峦石之上,那些侍从许是找寻未果,统统散去了。姜伯约沿着雕翅滑下,又对崖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姜伯约起身拍拍雪羽雕,笑道:“雕兄,我们走罢!” 本来还以为要坠死悬崖,想不到还有这样一番际遇,机缘巧合之下居然还见到了多年前失踪的炎族前辈,还多蒙指点。姜伯约越想越是不可思议,禁不住又和雪羽雕攀谈起来:“我说雕兄,你陪伴前辈那么多年,如今前辈已经不在,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你说好么?” 久久不见雪羽雕应答,姜伯约回头去看,才发现雪羽雕并没有跟来,它一直站在悬崖边上,连一步都没有动过。它眼里再不是姜伯约坠崖时分的森然尖锐,剩下的分明是一种叫做悲伤和苍老的东西。难道横行大荒的它突然感觉到寂寞了吗,不!它只是舍不得前辈罢了!几十年过来,一人一雕彼此为伴,他们都只有这唯一的朋友。 夸父不在,雪羽雕注定要自杀殉友了! 姜伯约突然感觉到一阵万丈豪情,热血沸腾,其实更多是一种慰藉,为白羽雕,更为夸父!他们永远都不会寂寞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巨雕一动不动地,如同一钟石像! 突然,白羽雕又展开那曾威慑万兽的巨大双翅,长过十丈的羽翼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猛地一束身,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天空窜去,身影拔起,淡淡的白影在蓝天之下不断地盘旋,盘旋,雄壮威武,仿佛平日的不可一世。 晚风加急,一声凄厉的叫声,振奋而又悲壮,在群山之中回响不绝。在姜伯约睁大的紫色瞳孔里,雪羽雕像断翅的纸鸢,疯狂地下坠,下坠,等到姜伯约快忍不住快叫出声时,雪羽雕突然又诡异地逆转气流,再次冲上云霄,接着又在姜伯约不解的目光中如流矢般坠落,如此反复九次,雪羽雕终于筋疲力尽,消失在万丈崖底,距远目障,本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姜伯约却不可思议地看到了漫天的血雾,用手擦拭,沾上的是一团温热。 思绪飘回,姜伯约再回到和巫咸比试的高台上,紫眸睁开,手掌一颤,赤光气浪轰然翻滚,一枚“黑子”跌落棋盘,围观十巫应声满堂大笑,巫礼捧腹挣扎着道:“姜二公子,你想了这么半天,原来就是想这么一招自杀的办法?连我这破棋篓子都能想到的地方,你居然…哈哈哈…” “正是伤己的招数!”姜伯约面无表情,看着场中沦为死棋的一十三人,心中隐隐作痛,“以进为退,缓求存生。”不牺牲这区区数人,要死的便是全盘的黑衣奴隶,还有山外百万等待救治的伤病。 精卫同样也吃惊不小,这不合常理的下法连她都看得出来,但一看到十巫幸灾乐祸的样子,她便心气郁结,冷冷盯着低谷的纵横丘壑。 巫咸毕竟是行家里手,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妥,这小子起手至今使出的都是一流手段,为何如今出此自损的路数,蹊跷,蹊跷已极,手起杖落,结果了那十三人的性命。 盘上出现了偌大一块空隙,姜伯约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两人再战百合,姜伯约在弃子与爱子中艰难抉择,棋盘上的活人随着你来我往的棋路已经寥寥可数,又一声低啸,七枚“白子”立马倒地,场中鲜血死尸遍地,和着头顶飞过的鬼头鹫嘶鸣声,宛若地狱修罗,桀桀可怖,让气氛变得紧张无匹。 在场的所有人再无人笑得出来,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仅剩的几个活子,巫咸阴阳怪气地一笑:“二少主也是这么心狠手辣,实在出乎老夫意料之外,这七人死了,你的“活气”也就断了,若我再提劫一次,你要如何应付。” 姜伯约双目冷若寒霜,牙关蹦出几个字:“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巫咸眯眼去看场边“白子”,哪还有活生生站立的,顿刻鄂立当场,眼神定格在棋盘上的八黑六白,自言自语道:“我…我输了!” 第二十九章 灵山十巫(7) “二少主,你可要小心咯,我这巫真妹子的“天外魔音”可是出了名的好听哟!”巫姑小心称呼她为二少主,看这小子高深莫测,连大哥那变幻莫测的奇招“黄河九曲”都被击破,弄不好还真要收他为徒,她人老成精,莫落下个为师不尊的把柄,只是那语调仍是让人不适。 “多谢巫姑前辈提醒,请!”姜伯约向巫真一揖到底,然后欺身待抽出猫眼笛。 巫真撩起鲜衣,抚筝入定。巫真自恃颇高,也不客气,待稳了雁柱弦钉,稍一调音润色,只见右手母、食、中三指如传林乳燕般在十三弦上翻飞起舞,托、劈、挑、抹、剔、勾、摇、撮之间已有万千旋律溢满方圆,正是巫姑赖以自豪的“天外魔音”,兼以左手按、滑、揉、颤,那突升骤降处更显得圆润轻快起来,其余九巫微笑不语,仿佛都沉浸在那天籁筝音之中。 乍一听到古筝之声传入耳际,姜伯约如同置身钩连野地之中,幽香暗渡,旭日初生,忽然那暖日变得模糊起来,从中飞出一个白影,看得清是个如玉美人,踩风曳露而来,竟是已病死多年的母亲,姜伯约惊喜着就要喊出声,脚步也不自觉地往前移去,倏地身子猛地一歪,被石子绊得清醒过来。 姜伯约暗下惊出一生冷汗,这音律分合离散,让人意识涣散,浮想联翩,容易产生幻象。再看看周围其他人,精卫和众骑士都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转念一想,巫真的“天外魔音”不过是一时左右听者的思想,并无性命之虞,因此宽下心来。姜伯约将真气汇聚到双耳,筝音顿时便小了许多。 但只消了片刻,那靡靡之音如前行中的海水突然撞上了暗礁,陡然掀起滔天巨浪,本是温软的筝音因为一味的真气阻塞、守内如磐而成了奔雷之声,轰隆隆回响不绝,只觉得五脏六腑想灌满了水似的难受,浓眉紧锁,鬓边皆湿,浑身骨骼也痛的移了位。 巫真泰然拨动琴弦,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见姜伯约面色惨白,站立不稳,手上动得愈发快了,急弦促柱,变调改曲,卑杀纤妙,微声繁缚,心中也暗暗称奇,想不到这少年年纪轻轻,倒是着实有几分本事,其他人都已沉浸在自己的乐声中,就连平时多有听她演奏的其他九巫也不例外,唯独他还在苦苦挣扎,只听她说道:“二少主,巫真还等你半刻,要是还不见少主吹笛,就要算自动认输了。” 姜伯约正苦无对策之际,不知何故,思绪远走,想起了年前与父王前往泑水治理水患,雨急下月余,河堤越堆越高,众人烦闷不已,突然文官中有名费岸者,提出堵不如疏,阻不如放的奇计,父王大声叫好,后引水入内湖,罹祸半载未有起色的水患不过十日立解。姜伯约福至心灵,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实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自从得到夸父指点之后,不但棋力大增,见识也远非稚儿,功力修为更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巫真琴音难敌,若直攫其锋,最多也要两败俱伤,还不如暂避其锋,因势利导。 琴声本非实质,只是巫真要使其有魅惑之功,就必须在挥指时渗入内力,至于建功多少则要看对手修为如何,假设对手实力高出自己许多,意念力又强,这“天外魔音”就与普通的音乐无异了。 魅惑之源同样也是自灭之源。 姜伯约想通了关键处,精神大振。半刻钟滑指即过,巫真正要发难,堪堪迎见猫眼玉笛乘气窜入姜伯约手中,在指尖轻旋几周,姜伯约举笛依唇。 从肆意冲撞而来的真气流中择选转音所在,姜伯约忍住双耳下关、翳风穴等处千钧重压,寻紧一处,清越笛声如破空之鸢,在筝音迷绕的重重藩篱中脱笼而出。 巫真指尖难以察觉地一颤,真气更切合如千鲫过江,由十指喷薄而出。 笛声胥现,姜伯约已清晰地感觉到耳膜处的强压缓了一缓,随即又被更强势的魔音压制,纷沓涌至的真气锋芒离元神所在仅有咫尺之遥,再三反复较劲,体内气血枯竭,难以支撑这轮番不计后果的消耗,元神随时都又可能被魔音吞噬,那时,只等巫真停了抚筝,他才可逃出浑噩。 两人首次交锋,相互不知对手深浅,姜伯约频繁拔高真气用度,迟迟未能摆脱于魔音之外,殊不知巫真也好不到哪里去,古筝、青笛同属欣乐一派,以音繁婉转见长,这几次三番的比试早就违了乐理之道,成了单一的内力比试。 巫真气急败坏,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巧妙周旋,随音转而起乐,如附骨之蛆一般攀沿而上,久久难占上风,急躁乍起,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居然失了方寸,外行人虽听不出来,却哪逃得过姜伯约的耳朵。 姜伯约暗道一声好,音高再上层楼,未见琴筝跟进,终于凌驾于巫真之上。 眼前豁然开朗,笛声如山间溪流,几乎可以听得见泉水潺潺,叮咚作响。靡音魔障反沦为乐外之乐,音外之音,宛然成了青笛的附庸,本要作依势掠气之气,怎奈沦为锦上添花之花。 巫谢虽长于画道,但所谓琴画不分家,于音乐一门也并非耳盲之辈,见巫真指风错乱,音准拿捏不定,这番琴笛缠斗照如此发展下去,姜伯约必再下一城,三局两胜,巫真失利连带自己也无表功之机,权衡之下,也不顾许多,祭出成名兵器铁画银钩,猛地踏空跃起,将银钩插入岩缝之间,回首大声道:“姜少侠,巫谢同来献丑了。” 巫真与姜伯约一战在十巫其余众人看来,相持甚久还无胜负,忐忑之意难以言说,值此紧要关头,半路杀出个巫谢,姜伯约必定分身乏术,败落乃是迟早的事情。十巫胜券在握,巫咸忍不住赞道:“九弟借书韵入画,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当真绝世无双,姜小兄弟,不可轻敌。”非是提点,实为施压。 第三十章 灵山十巫(8) “我大哥本事大着呢,十巫一起上又有何妨!”灵山众人先施车轮之术,继而齐头抗礼,精卫看在眼中,顿然忿忿不平,嘴上强硬如故,二哥在她心目中,是无所不能的。 “精卫,不得无礼!我们有求于人,自然只能委曲求全了。”姜伯约心思周全,连忙传音入密,压下她在喉间的粗言。 十巫满脸羞愧难当,在这样一个小辈面前再三丢弃颜面,实在威名扫地,但木已成舟,巫咸硬着头皮道:“非是我们耍赖,确为对姜少侠喜欢得紧,九弟耐不住想与之一较高下。” 精卫冷笑不止,剪水双瞳中火焰彤彤。 巫真趁机调整心境,手中不停,反而使上了扣摇、刮奏的新法,颤音迭出,状态已然回复如初。另一边,巫谢划勾并用,在绝壁上凿石为画,以吃石深浅、光照阴阳为色,就石钩皴反复,疏密相契,或可走马,或可却风。向背点染,有风驰电掣之威,凹凸转折,专情态神韵之味。 经巫谢一番精心雕琢,原本平淡无奇的死物顿时栩栩如生起来,山水勾勒中,钩法精微,花鸟描划间,智妙入神。 精卫原本对其人殊无好感,看到这幅巨画,也不免为之气夺,围观众人皆纷纷喝彩。 姜伯约逼气入笛,单手平举,耗竭全力抗持巫真,腾出手来勉力腾跃,使出禁制中夸父凭空作盘的手法,以指代笔,运气为绢,只是前后左右的线条深浅,远远没有当日在洞中那灵犀的指力强悍,也少了许多灵动飘逸,笛声一时间也是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巫谢作画这时已接近尾声,见姜伯约行动艰难,十巫胜券在握,他干脆停下动作,嘴角微笑静静看这小子如何应对。 巫真眼中余光瞥见巫谢行径,稍稍有些不悦,这般轻敌傲慢,莫要步了大哥后尘才好。晶眸微阖,滔天念力化作道道白色弧光,炫目难以直视,悄无声息地钻入肩胛臂弯处,姜伯约素来坚忍,也抵挡不住这电光火石间突飞而至的弧刀之痛,捱不住大叫出声来。 众侍卫齐声相和,不知发生了何事,精卫更是关切地踏空上前,想看个究竟。姜伯约闷哼一声,伸出殷红颤抖的五指,摆了摆手。 十巫见状,既惊又佩,身为帝王贵胄,又有才有德如斯,信念如山,处下风而不随流,假以时日,必成大气候。 姜伯约抬头望向精卫,目光倦怠,轻声道:“阴阳血滴子。” “好!”精卫听到“阴阳血滴子”,一反常态地干脆答应了,紧抿唇角,吞咽了一口香津,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阴阳血滴子”乃炎族秘法,唯有炎族贵胄得以知晓口诀,男阳女阴,滴血相融,配合“阴阳诀”,可瞬间激发服用者的潜能,威力巨大,此药强横霸道,服用者一时三刻内风垠无限,然后迅速衰老,白发丛生,四肢抽搐,弹指间红颜变老妪,少杰作仙翁,非死生相搏,至关紧要时不轻易采用此法。 十巫无耻联手,可谓是用亦死,不用亦死,还不若死马当活马医,拼出那一线生机,虽身死,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足矣!姜伯约视死如归,作为妹妹的哪有不明白他心所想。 精卫拿出匕首,一脸悲愤之色,低声抽泣着割腕取血,姜伯约苦笑想道:“这丫头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平时不苟言笑,这会儿反倒又是哭,又是闹,全然没了样化。”两人将裂腕轻靠,姜伯约伸出另一只手,颤颤微微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巫礼张圆裂嘴,低“哦”一声:“这雏儿要杀人嘞!”起初十巫不以为意,忽然场中突变,都不自禁失声喊出。 裂腕处平淡无奇的阴阳血滴甫一结合,姜伯约便默念口诀,两人凭腕为轴,疾速对旋,腕背赫然光芒大盛,赤浪刺眼,热力犹如九幽冥火从地底喷薄而出,半个呼吸内,又有如九天寒气从四周蜂拥肆意,场中唯有姜姓兄妹闭目念决,其余人等纷纷闪躲避让,连巫真也受不住寒暑急骤而至,筝音戛然而止! 裂腕细线血流拖拽出车轮状,凝而不散,然后速度收拢,乍看之下聚成了一颗暗红色的血珠,刹那间寒暑俱消,血珠滴溜溜乱转,不闻血腥之气,而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淡淡馨香。 那血珠儿似有灵性一般,在众人痴呆的眼神前转了个遍,在悬空停驻在姜伯约额前,此时精卫已经退让到一旁,姜伯约双颧眉心泛起幽幽紫气,右手缓缓托起血滴子,张口吞下,一干人等尽待看他有如何变化。怎料他心平气和一句道:“两位前辈,继续!” 巫真擦拭香汗,坐回石凳抚筝,巫谢也整理装束,攀岩去完成那未完之作,看了这一番变化,哪个还有丝毫的懈怠,两人心神不宁,双眼还停留在姜伯约身上,猛听得一声如晴天惊雷般的巨响,将十数双目光又吸回场中,只有精卫背对半跪,扶着风石默不作声。 姜伯约连连低喝,神情极其痛苦,牙关咬的“格格”作响,指甲掐进手心当中,仿佛在承受吸髓敲骨的无名痛苦,人人瞧得心惊肉跳,等听得接连不断的拔骨之声,众女巫皆掩口瞠目,眼角打颤。 精卫还是不回头,伴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冰凉的地面上一片濡湿。 姜伯约身体急剧变化,身体霍然拔高一倍,襟围胀大数圈,凌厉比飞瀑,凛冽堪崩雪,大掌一挥,硬生生将气绢中原本平直呆板的线条拉成钉齿状絮条,屏气往前一推,不差分毫地一一定于绢上,循着气浪漩涡望去,一只巨兽跃然其间,连毛发都纤毫毕现,正是大荒十大神兽之一的白泽! 那巨兽昂首阔颈,遍体雪白,只是通红双目有光无神,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姜少侠,为何作画不束尾,这白泽有眼无珠,岂不怪哉!”巫谢抬头询问,浸染在那白泽的凛然气势当中,竟忘了比试的初衷。 “点睛?好!”姜伯约飞身跃上手头,双臂平展,两手食指插入白泽双目之中,顷刻间白泽恍如梦中惊醒,摇首怒吼,白牙森森,挟风雷之威,于谷中来回踱步,整个山谷都震动了起来,鸟雀走兽并不奔走逃命,而是有违常理地或栖枝,或探头,尽然在场周欢叫鸣越。 姜伯约并立白泽身旁,白发飘洒,华服飞曳,神采飞扬,颓废困倦之色一扫而光,兼服用血滴子之故,更显雄伟奇壮,令人见之忘俗。 方才元神几被半侵,经这“阴阳血滴”一激,瞬间摆脱束缚,紫眸亢奋更比往常。姜伯约跨于白泽之上,宛若神人,高声道:“白泽出,圣人现,可惜这只是一死物,我今画白泽,期天降圣人,姜伯约愿为他结草衔环,救黎民于刀俎,拯天下于泥沼,重振大荒昔日盛世!” 第三十一章 灵山十巫(9) 姜伯约飞上白泽巨首,笛声不复起初的低吟婉转,一味斡旋闪避,相反铿锵激越,特立独行,声声如刀枪利刃,切肤生疼,巫真古筝所摄光弧无一合便不敌自溃,猫眼玉笛更像是中了魔咒,所奏曲调概无定性,完全随意而发,宛若奔雷炸响,万兽齐嘶,磅礴真气如风卷残云般推石裂土,谷中一片狼藉,石亭顶盖随风拔起,泥沙席卷,高台横切而断,栏杆咕噜噜落了一地。 盘桓山谷四周的飞禽走兽还来不及逃走,便被千江汇海般的真气震得筋骨寸断,倒地而亡。十巫带众雷霆骑反应何其之快,齐齐盘膝而坐,意守丹田,仍觉气脉岔乱,呼吸不畅。 姜伯约真气充沛,不留后着,笛声似出土新笋,直指参天,所出之音疯狂跃前,无遮无拦,一往无前的气势所向披靡。音高刺耳之极,万物如风中弱柳,浪间浮萍,随时都可能被撕裂成万千碎片。愈高愈陡,愈陡愈高,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谷中纵横来往的沟壑不知何事已经被夷为平地,扎根米许的硕大高木不知何事躺在了谷外的深沟,沙石充溢半空,苍穹顿暗,昏黄的天幕与头顶近隔咫尺。 “姜少侠神威,十巫领教了,住手罢!”巫咸嘶声大喊,谷中响声雷动,乱成了一锅浆糊,声音传出如断翅乳燕,姜伯约和他相距甚远,自然听不真切,只是看他神情和口角开阖便心知肚明了。 白泽兽仰天一阵轰天爆吼,雪白身形电芒闪烁,诡异地化入了暗色中,倏忽不见了。姜伯约心道:“十巫自该是心服口服,就此罢手!” 风停雷住,巫真大喜,心道:“时不我待,十巫的颜面还需我来挽回!”重新把桩作势,右手五指猛向姜伯约荡出一线筝波,“噌”地一声,十三弦应声而断!盖因筝弦亦如左右诸件,行将就木之物哪还能受得住这弹指间的雪上霜。 “十巫鱼腩之辈,惭愧惭愧!”巫咸干笑两声,尴尬地打着圆场。 姜伯约泯然一笑,道:“两位前辈才高技巧,独标高格,姜伯约借助外力才勉强胜过,实在胜之不武。” 十巫重重叹息,巫咸道:“姜少侠莫要再嘲笑我等了,那…那先前赌约就罢了吧!” 姜伯约身子一抖,愤然道:“为何出尔反尔,难道十巫真见死不救,坐看中原黎民腐尸遍野么?” “姜少侠说得何话?”巫咸更是局促,脸上阴晴不定,知道姜伯约会错了意,又道:“救人之事我等万死难辞,姜少侠少年俊彦,十巫何德何能做你的师傅!” 姜伯约哈哈一声大笑,匍匐跪下道:“各位巫仙都是大荒奇才,神农有幸跟随,十巫勿要嫌弃,徒儿见个各位…各位…”还未等话说完,突然如潮汐疾至不去的刀绞之痛袭来,姜伯约右手铁钳般扼住自己的喉咙,左手插进沙石当中,嘶声闷哼,神态癫狂,身体急剧变化,原本为人艳羡的俊逸白发鼻息间失却了所有的生气,身形转瞬缩小成往常的尺码,皮肤皱褶丛生,额头眼角长纹争先恐后地涌将出来,手脚抽搐不已,令人怵目惊心! 精卫全身不自主地一阵战栗,神经质般地跑过来推开所有的人,一把抱起姜伯约,泪流满面。 姜伯约忍住剧痛,依旧一如平常的怜爱的目光,他试着抬起手去安慰这个时而成熟稳重,时而又性情洋溢的妹妹,却分明有死一般的沉重。释然、遗憾、坦荡、期盼,复杂地交织着,都在他紫色的双眸里打转。 “精卫殿下,这…” “你们走吧,雷霆骑听令,即刻带十巫下山救人!”精卫垂泪不止,哽咽着吩咐身后众骑士道。 雷霆骑众跟随姜伯约时日不长,却在今日深深为他的所作所为感染至深,听得精卫命令,轰然悲声应“是”。 精卫紧盯着姜伯约那张衰老毕现的脸庞,手指轻触上面的沟褶,锥心刺骨,从指尖蔓延至心窝。 气氛压抑,十巫徘徊不肯离去,忽听巫谢“嘿”地一声重叹,大声道:“十巫虽声明为人不齿,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的禽兽之辈,精卫殿下,十巫跟随伏羲神帝数百年,血滴子之毒或可一试!” ************************ “后来怎么样了?”床榻上的少女似乎还是意犹未尽,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追问道。 “后来?呵呵,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么?”姜伯约爽朗一笑。 女子苍白的脸颊泛出红晕,跟着“格格”笑了。 “贵体无恙,好好修养吧。来日方长,要听故事有的是机会。”巫咸收起蝎头乘黄丝,忆起当日诸事,难得地慈祥道。 *********************** 两人比肩步入中庭,济世斋华灯初上,人物两静,明月斜悬半天。 “大师傅,那女子病情如何?”踌躇一阵,姜伯约还是出声问道。 “哦?看来二殿下对那不知姓名的姑娘甚是关心呐!”巫咸嘿嘿一笑,不顾姜伯约窘态,续道:“依老夫看,是病亦不是病,不是病亦是病!” “大师傅说话艰涩难懂,可否直白些说。”姜伯约对泥菩萨谶语半疑半信,毫不含糊地问道。 “哎!这失忆之症实难与说,从未有定论,或可十数日,或可十数年,亦或可至死也不能知晓她的身世了。她这症状又异于平常失忆之人,愈是对她重要的东西埋得愈深,相反的,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依我看,应是歹人施了蛊毒,再加上她遭受剧变,才致于此。但我查看再三,也未能判断蛊虫所在。即使察觉,驱蛊之术又非疾病一途,乃从五行相克的道理,乱来不得,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蛊毒高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猛然见到故人故事,睹物思人,睹人思物,那么所有的东西都会如潮归大海般回到她脑中。” 姜伯约冥思半晌,无甚收获,不禁摇了摇头。 “走吧,傻徒儿,去看看你九师傅去,他可是相当欣赏殿下你啊,从灵山下来便一直念念不忘要再和你比试一场呢。”巫咸“哈哈”笑着,拉起姜伯约往侧宅而去。 “九师傅善于取熔,神农滋味不如!” “瞧你们这师徒二人,互相吹捧,成何体统!”巫咸故作严肃道。 “九师傅说的什么?” “他赞你是‘才高出类,风华绝代漫神州,百代标程,虚怀拨雾劝月明’。徒儿,路还长着哩!” 第二卷 第一章 往事已矣(1)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到别苑密室之中,开得很高的天窗透下稀稀落落的格子状的阳光,一个身披黑纱,头发全白的身影踽踽来回,或停或走,碎光在她身上静静地流转。 “吱呀”一声,门开出一条缝,漏下长条的光线,光线两侧,灰尘在上下欢快的翻舞。 “殷前辈,宿命求见。”门外传来响亮恭谨的男声。 殷娘子没来由地双肩一颤,说话都不自然了:“进…进来吧!”她背过身,听见门轻轻合上的声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殷前辈,姑姑说你有要事对晚辈说。”密室里阴冷非常,时不时还透着丝丝的血腥味儿,不久前这里还是蚩尤的屠戮场。宿命不由皱了皱眉头,说话小心翼翼。 殷娘子站得很远,刻意把自己隐进黑暗里,突然飘来她好听的声音:“帝子似乎很不习惯和我这样一个老妖婆说话。” 姜伯约嘴角一抖,道:“哪里,宿命…宿命洗耳恭听。”从进来这狐都别苑开始,他就对这个神秘的别苑主人保持着刻意的距离,在她第一次看自己的眼神里,有复杂的自己看不清想不明的东西。 “呵呵,你不用如此拘谨,我和梦魔相识无短,有一些她不方便说的事情,只有我来开口了。”殷娘子冁然一笑,想要划开空气中漂浮的坚冰。见宿命不答,接着以询问的语气道:“大荒现下浑身是刺,天下无人识得帝子身份,伏羲女娲威信微存,帝子何去何从?” “三苗偏安乐土毁于一炬,宿命归心似箭!”宿命浓眉一拧,心中这连日所思所念脱口而出道。 殷娘子似是而非地一笑,转过半个脸来,道:“帝子对东海知晓几何?对你姑姑知晓几何?” “知之甚少!只是私下听青曦说起,姑姑原是琉球公主。”宿命干脆得答道。 “如此,你就没有格外的好奇,譬如琉球仙子为何沦为孤魂野鬼?”殷娘子极具诱惑性地问道,声音缥缈无定。 “前辈此话何意?姑姑要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起,我如何去问?”宿命莫名地警觉起来,突然说到这些,与我有什大干系? “老妖婆今天话多,不如给帝子讲一段大荒旧事罢!”殷娘子半闭双目,幽幽说道:“八百年前,大荒盛传伏羲、女娲将要大婚,普天同庆。” “婚宴定于大荒十大名山之一的天北风雷山,在这之前半年,天下各处权贵高朋便纷纷前往道贺,争相送礼,一切似乎进行的有条不紊,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喜悦当中,只有一个人不适应这过于宁静的气氛,那就是新郎伏羲。天下皆知东海琉球仙子苦恋神帝,怎会在心上人大婚,新娘子却不是自己的情况下毫无动作呢?伏羲度日如年,琉球仙子外冷内热,性情刚烈,他最是清楚不过,是以那半年伏羲无时无刻不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说到这里,殷娘子突然诡异的一笑。 宿命忖道:“姑姑苦恋无成,因爱生恨还说得过去,现在怎么会反过来帮我呢?” “婚礼当天,阳光煦暖,清风送爽,风雷山顶是一片欢乐的海洋,礼花漫天飞舞,欢笑嘈杂声响成了一片,伏羲更是出山十里,亲自降驾相迎各方宾客。” “按照大荒惯例,新人成礼前,要由月老红娘祝辞,各位到场宾客过场唱酒。唱酒过后,一切仍是无恙,直至对天遥遥三拜之后,正要请新娘出来的当口,突然听见山下有厮杀呐喊之声,众人纷纷起立,还未等人潮到厅堂门口,厮杀声犹如疾风劲舞、狂狼倾泻般迅猛而至山顶,群雄惊恐不已,这般雷霆手段,不知是何妨神圣,不待人众闲言猜测,一个浑身浴血,袖袍难寻底色的女子已冲至厅外,披头散发,气息急促,半张未遮住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暴戾。” “那就是姑姑吧,她终于还是到场了。”宿命在心中小声说着,一方是与生俱来的父母,一方是无比亲近的姑姑,他居然莫名地为梦魔担心起来。 “琉球仙子孤身一人,冲杀开山中各道关卡守卫,一路而上,不过半刻,加上满身血污和看不见表情的双目,吓得各路英豪面如死灰。有胆大者便喝道:“东海妖女,竟敢来神帝婚宴捣乱,自寻死路么!”随即他还没感到丝毫疼痛,自己舌头就到了眼前,人群刹那间噤若寒蝉,再没人敢说话了。” “那负心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满脸怒容地吩咐侍女扶起伤者,走上梦魔姐姐跟前,低声问道:“琉球,你这是干嘛?”姐姐扬起披散的头发,脸无血色,双目呆痴,哽咽着道:“你如何反过来问我。”那般场景,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心软啊。当日我也悄悄前去,想要搅了那负心人的局,可我自愧没有姐姐那份勇气。” 听她说起伏羲时,总是“负心人”来“负心人”去,有意无意表现出的酸意,宿命一惊,思道:“原来父皇当年如此得意非常,想不到殷前辈也和他有一段不了情仇,难怪她看我时的眼神怪怪的,想必也是对父皇爱得极深吧。” “那负心人默不作声一阵,忽而哈哈笑道:“今日当着众位英雄的面,伏羲不妨再重申一遍,以资见证。”他右手举过头顶,高声道:“伏羲今日立誓,一生一世只爱女娲一人。”厅中首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继而是如雷般的掌声和呼喊声。众目睽睽之下,梦姐姐心里顿时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各族群雄虽然对梦姐姐心怀愤恨,却不见那负心人发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而不敢加以阻拦,看着姐姐在那一瞬间仿佛苍老了百岁,浑浑噩噩地走出大门时,连我的心都碎了。” “婚礼经梦姐姐这么一搅,自然也就开不成了,只得将婚宴推迟一月再行大礼。可是在这一月之内,再无有任何宾朋抵达风雷山,接着不断有各路送礼来客在途中无故被害的消息传至天北,那负心人终于坐不住了。”殷娘子哂笑着,睁开眯着的美目。 第二卷 第二章 往事已矣(2) 苍山似海,残阳如血。 天地橙黄一色,大漠如同一匹金色的缎子,美得让人心醉。这时候,北方有飞骑绝尘而来,宛若一把锋利的剪子,平顺地裁开那一匹光滑的绸缎。 一时间,风沙肆虐。 来的近了,虽然服饰驭兽各不相同,但很容易看出是四人护拥一人而来,中间的中年男子生的丰神目郎,不动而威,头戴六尺高的南海白玉冠,衣着华丽讲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胯下的坐骑,竟是大荒绝无仅有的神兽——碧眼晶精兽,传说中的帝王兽!这神兽主人身份不言自明,正是此时的大荒之主——华胥氏伏羲。 “陛下,我们又来迟一步,让那妖女逃了。”一个虎体猿臂,彪腹狼腰的恶面汉子朝前一指,依径看去,遍地折戟沉沙,断肢半埋,旁边是破碎的锦盒,正是少见的西海夜明珠。鲜血渗进泥土中,透着浓黑的色泽,余阳一照,呼吸的满是扑鼻的腥气,令人作呕。 伏羲引体纵下晶精兽,呼吸沉重地搓起一小撮泥土,轻轻拿捏,却久久不语。 身后四人见伏羲停下来,纷纷勒住缰绳,几只火鳄兽人立而起,嘶声侧身,后蹄还是拖出了丈余的长痕。 忽听伏羲道:“禺强,放嗜血虫,她身上血腥味一时半刻难以去除,我们跟上去。” 那肥大汉子应了一声,变戏法似的从手指缝里钻出一条浑身雪白的虫子,肉嘟嘟地缓缓爬下禺强宽大的手背,甫一触地,那虫子如同蜕变了一般,白条儿一拱一伸,速度奇快地从一具死尸的的鼻孔钻入,片刻后,从尸体口中爬出,周身因为吸血纳髓的缘故,变成了暗红黑色,那尸身轰然坍塌,皮囊皱巴巴地趴在黄沙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的缎子就是他的裹尸布。 五排飞驰的痕迹朝南而去,风沙很大,片刻间便掩盖了所有的惨烈和死亡,一切又回复了原状,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姑姑,有人来了。”五洲大道上,一个头攒长辫,颈带项圈,冠带华丽的美少年见远处翻尘,地面微抖,忙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上,有些惊慌地说道。 旁边的女子自然是那少年的父妹,一披黑色大氅,面覆轻纱,难掩满面肃杀之气,正静静取下指尖的犹在滴血的璞刀,轻轻地擦拭,她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一个呼哨,两只东海白蛟嘶鸣着低飞奔来,风驰电掣之势,卷飞了地上的一干礼盒果品。 “走罢。”那女子平静出奇,水袖缠住白蛟长躯,几步翻身而上,身姿说不出的飒爽。****************** “陛下,看!东海白蛟,那妖女忒是大胆,居然没有走远,反倒沿路作恶……”禺强本就脾气暴烈,这几天来,老跟在别人屁股后边跑,被耍的团团转。为了追寻琉球仙子的痕迹,不知走过了几遭大漠,几趟低沼,这会儿见了白蛟的身影,心急如焚,怕又让她跑了。 “住嘴!”伏羲没来由地一喝,淡淡说道:“白蛟行动快捷,脚程颇优于火鳄,我先上去截了她去路,你们尽快赶上。”说罢,低喝一声,那碧眼晶精兽如同心神领会,托着伏羲疾驰而出。 禺强等人望着碧眼晶精兽尾尘轻扬轻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高声道:“众位,跟上!” *********** “吁…”碧眼晶精兽体型巨大,阔步如飞,小山一般挡了白蛟去路,伏羲道:“琉球,连续走了三天三夜,不累吧?”眼神忧郁而神情,语调深沉温柔。 “堂堂的伏羲神帝,不在天北与女娲赏花观鱼,来追我做什么?你视我于无物,我便要毁你基业,戮你子民,将大荒搅得天翻地覆!你不是说过么?就算我把天捅破了,自有你来替我遮补。”琉球仙子颤声着道。 伏羲没有回答,不顾旁边的少年,径直飞上了白蛟光滑的脊背,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怀中的佳人在瑟瑟发抖,剧烈地挣扎着。 他霸道地扶住琉球仙子的双肩,扳正她的双颊,揭开那潮热的面纱,一双血丝遍布的婆娑泪眼正狠狠地剜着他,如利剑一般刺进了他的心里。 伏羲怜爱地吻去她双颊的泪,柔声道:“我没忘,真的,你看,我们的海畔之盟。”他抓住佳人柔荑,向自己胸口压去。 “重心石!”她的手指触及那温热的滑石,突然像电亟般收回。湿热的双唇带着熟悉的气息跨过高挺的鼻尖,压上了因激动而忽开忽阖的柳叶唇瓣。旁边的少年大叫着:“混蛋,你放开我姑姑,放开!放开!”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舌尖被吸得生疼,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生死两忘的悲欣岁月。 如洗的碧空下,一男一女,两个快乐的声影在海边礁石的注目望远。 “看,非烟石,多漂亮啊。”年轻女子拍着手,欢快地指着初晴的天空下,仍水滴不绝的山巅上一颗熠熠发光的石头,高声叫好。 “琉球喜欢,我这边去摘来。”旁边的男子身袭玄衣,兴奋地道。 谁知紫衣女子一把抓住他,佯嗔道:“如此普通的非烟石,我才不要哩,除非…除非是四海的重心石。”她狡黠地一笑,重心石,取心心相印之意,大荒至宝,大荒眷侣殷切索求之物。却只闻其名,至今无人见过,天东神拒比平生收尽天下奇石,唯遗重心石一件,引为终生憾事。只因传闻雨前石分为雌雄双石,须去四海海底取万年蚌精的灵珠,融于一炉,然后滴血喂珠,在炉鼎中焚烧七七四十九日,珠玉一分为二,是为重心石。然四海海底漩涡骇人,平常之人还没靠近就被撕裂成了碎片,就算修为高深,从漩涡眼中穿过,还有旋涡中数以万计的无名海兽,任凭是谁,也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件玩物而枉送了性命。她一时说笑,不经意地便提起来,存心是要气气他罢了。 哪知那男子一口答应下来,倒把她吓了一跳,连声劝阻,不料他却留话道:“琉球想要之物,就是天上的星辰,我也要摘取下来,更何况这小小的重心石,一月之后再约此处,重心石双手奉上。” 第二卷 第三章 往事已矣(3) 其实,那一月之中,有哪一天她不是在焦急寂寞中度过的,海边的礁石上足迹凌乱而反复,就像她那颗心儿一样,纠结懊悔,自己的一句戏言他竟然如此当真,倘若那傻瓜真因此送了命,她却是虽九死难辞其咎了。 自己虽然贵为琉球公主,美貌绝伦,可是在大荒神帝的光环之下,立时就无比黯淡了。“女儿,你不要痴心妄想了,神帝风流不羁闻达于天下,哪会对你这样一个小小的东海公主动心。”父亲已经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这是一个圈套,被套牢了就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了,可是自己就是像中了魔咒一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曾经为了探寻他的踪迹,四处派出心腹的风媒,但有消息,总是让她心灰意冷。他虽贵为大荒正统,可是他更多的却像是一个行踪不动、到处留情的浪子。这些风媒都是东海千挑万选,精心训练的探子,他们的消息定然可靠。可是她第一次对这些风媒的话产生了怀疑。 “启禀公主,三日前,神帝曾在天西青丘停留,旁有青丘国主殷娘子时时相伴。” “公主殿下,七日前,神帝身现天南蛮国,留连烟花数日。” …… 一天天地过去,得到的只言片语不但没抚平她心里的波澜,反而风浪相助,水涨涛疾。 这些奴才们定是受人唆使,才胡言乱语的。她心烦意乱,胡思乱想起来。对了,他们都是父皇一手栽培的,父皇为了让我死心,才想着法儿,教他们添油加醋地来骗我。这帮狗奴才,哪一个都该杀!可是这是自己逼着他们讲的,若是不使性子,她又从何得知。那段时日,她变得喜怒无常,残恶不仁的名声更是不胫而走。 她自己心里透彻无比,别说青丘国主,更勿谈那些南蛮国的女人们,就是加上自己,能在他心里占上一个角落的位置也心满意足了。他的心里,还装着一个贱人,那贱人几乎掏走了他的整个心,连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的心也不在这儿。跟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有“大荒第一美人”之称的天北女娲,大荒传言她行事果敢,尤胜男儿,想到这,她不禁有些嫉妒,想着,要是有机会,我也补一回天试试,有什么了不起的。那贱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竟然让他甘愿受天下人奚落,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胞妹结合。 琉球仙子的眼里渗出泪来,坐在一块冰冷的青石上,将头枕在曲起的膝盖上,默默地看着不远处一只手掌大的招潮蟹,一路横行,猛然撞上一块大石,跌了个四脚朝天,她带着泪眼笑了起来。 她记起那一次也是在这附近,和他一起钓蟹,那是她第一次偷偷跑出来,看到他时,她的心跳得很急,想要蹦出来一般,脸也涨的通红,还隔得老远,她就拼命跑着,光脚被海滩上的细石磕地生疼,近了,近了,她一把抱住他,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臂弯里,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一时突发奇想,将耳朵紧附在他胸膛上,可是除了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她什么也听不到。 那一次,她真的怒了,自己真心实意地付出,他却是虚情假意地敷衍搪塞。她怒目一扬,逼视着眼前人,然而那炙热的怒火还没等发作,又迅速地偃旗息鼓了。一个陷入爱河的女子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他那忧郁多情的眼神每一次都是这么地有杀伤力,准备了良久的怨言在他眼光下一晒,就像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每听到情郎在耳边柔情脉脉的情话时,她心里便想,这辈子非他不嫁,就算他不娶我,我也要一生一世地赖着他,什么公主,什么神帝,于我何干! 没来由地想起这些,她不禁俏脸一红,轻啐一口道:“好不知羞的女子,要是被人听见传出大荒,羞也要羞死了。”忽然想起这蜿蜒迤逦的千里海畔,除了自己,就只剩下些个不动风情的虾儿,蟹儿。她掩嘴一笑,然后又大大方方地坠入了自己编织的美梦。 一个月以后,她早早地便守在那儿,确切地说,是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是直到暮霭沉沉,他始终没有在视野中出现,她不停地回头,脖子都扭酸了,干脆背对着海风,发丝凌乱地抚弄着眼角,麻痒难当,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夕照下,黑云四周金丝镶嵌,一个拉长的身影朝自己走来,没错,是那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男人,虽然遍体鳞伤,衣服也被挂扯地不成样子,可是依旧满脸得意地笑,掌心托起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玉,再指指自己脖子上坠着的一块,和手上的一模一样,她知道,那就是重心石,哭着将那玉佩撰在手里,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傻瓜,你一定吃了好多苦吧。”她轻拂着爱郎脸上的新伤,泪如雨下,仿佛是伤在自己身上一般。 “没有,我一心想着要圆你所愿,这样,再苦再痛也都没了想念。”他爽朗大笑,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开地注视着她,道:“小小的重心石便能博得美人一笑,死也值了。” 她惊恐地用手压住他的嘴,然后冲他笑了,那会儿她想,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可是他偏偏要说:“你好美!”然后热烈的吻毫无前奏地雨点般地向她袭来,一瞬间,几乎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她的额,她的鼻尖,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胸都被这个浑身火热的男人占领了。 她抓住最后的一丝理智,拼命的推开她,右手肩头的衣角,左手压在抖得像筛子一样的右手上,其实,左手也和右手一样。 她凝视他半晌,泣声道:“傻瓜,我只是身份低微的东海龙女,你却是整个大荒的王,你不嫌弃出身低微么?” 她期待着一番严肃的誓言,对于爱郎的誓言,她是又惊恐又惜切,矛盾的想法像火堆中的一瓢凉水,懵地将她浇醒了。谁知等来的却是他轻描淡写地一句:“今夜我们只谈风月,不论其他,好么?” 虽然没有等来她想要的,可是她已然心醉,那一刻,除了眼前之人是真实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像海市蜃楼一般,远得遥不可及。 她激动地勾住他的脖颈,紧紧地抱住他,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仿佛下一刻怀里的人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一样,泪水决堤而下。 他双手环住蜂腰,手上稍一用力,将她整个抱了起来,琉球仙子“嘤咛”一声,伏羲听在耳中,欲火不可遏制地再一次喷薄而出,这次,她没有再反抗,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第二卷 第四章 往事已矣(4) 犹记得初渡云雨,露洒云收之后,两人汗津津地紧紧搂在一起,筋疲力尽的她两颊酡红,醉眼惺忪,吃力靠着伏羲的手臂慢慢地坐起,裙裾散乱,鬓湿簪斜,看着两人胸前悬着的重心石,她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能为了自己一句话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这样一个男人,天下定然找不到第二个了。 她死死靠住那坚实温热的胸膛,仿佛那里就是她的一切,她随时随地都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她甚至模模糊糊地幻想着,两个人手拉着手,走遍大荒地每一个角落,春天看桃花逐水,夏日采桑勤作,秋天赏菊赋诗,冬日里,赞梅踏雪;或者找到一块平静的乐土,那里没有利益的争斗无休,没有权力的阴谋鬼诡,貌似苗疆是个不错的所在。 琉球仙子心思细腻,想到最好的,当然也会害怕最坏的。忽然,她莫名其妙地带着哭腔道:“你会不会得到我以后,就会抛下我,去天北找那个妖女。” “妖女?”伏羲一阵错愕,但很快明白过来,莞尔一笑,拉过美人柔荑附在胸膛之上,琉球仙子感觉那极富活力的跳跃,指尖不自然地弯折蜷曲,接着大方地将整个手掌放在他胸口。只听得伏羲道:“听到了吗,琉球就像是我的心,你说,有谁能抛下自己的心,独个儿能活的?”他还是那么油嘴滑舌,虽然那么地不真实,虽然已经听过了千百遍,可是她还是爱听,甚至还把它当了真。 她不依不饶,抽抽搭搭地又道:“那…那我和那个妖女比,你哪个喜欢得多一点。” “你们两个就像我的左膀右臂,缺了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我都不再是完整的自己了。”他狡猾地避过问题的锋芒,哪个他都没有得罪。 谁知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要是有一天,我犯了错,你是不是会狠心不要我,甚至…甚至杀了我。” 伏羲无奈地摇摇头,但还是和颜悦色地道:“就算有那么一天,你把天捅破了,我也会第一时间赶来,为你补天,为你护航,决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美目含笑,感动万分,骄傲地挺胸道:“我可是东海的公主啊,恶名在外的妖女,有谁敢动我。”可当时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碎碎念叨着:“你能为了他舍弃东海的荣华,他能为了你忘记神帝的宝座么?”她轻声默念:“只要你不负我,伤从何来?”她狠狠揪着发端,不要再想下去,她不敢想。 眼泪沿着鼻翼蜿蜒而下,流进嘴里,又咸又涩,眼前人顿时模糊起来。就是这个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付出,抛下一切不管不顾的男人,在夺取自己所有最宝贵的东西之后,居然残忍地抛弃了她,这个薄情堪比中山之狼,寡义恰似比丘之猓的男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为了顾及神帝的身份,竟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将她的尊严在脚下践踏。 她猛然清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抽身捂上耳朵,不要再去听那千篇一律的情话,既然无法从情感的谎言里得到救赎,那就让它夭折吧。 “琉球,你……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伏羲似乎有些诧异,她从来都不会拒绝自己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老天好像也在为这个苦命的女子鸣不平,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两人相隔咫尺,在对方眼里却成了陌生人,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站着,一直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发大了起来。 白蛟和碧眼晶精兽的脚程比稀松平常的火鳄兽要超出很多,在两人静立许久之后,禺强几人终于赶到了。 琉球仙子眉眼冷若冰霜,看见雨幕中匆匆而至的众人,“唰”地抽出腰间玄铁青虹软剑,双手一格,将剑架在伏羲脖子上,恨声道:“都退后,谁在上前一步,就等着替他收尸吧。”她眼光撇向另外一条白蛟上矗立的少年,语气急促:“祥儿,快走。” “姑姑,你…”那盛装少年身为东海太子,姓柯名祥,族中都不赞成琉球仙子的做法,故而无人替姑姑出头,他从小没了亲娘,跟姑姑一起长大,他自然视姑如母,此行他不问对错,只求和姑姑做个伴儿,这会儿姑姑突然赶他走,他竟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就凭你们两个,也想逃出我们这天罗地网么?”禺强不屑地抽动着腮边的肌肉,手也按上了背上的长剑剑柄。 “禺强,你想干什么!”伏羲厉声喝道,他虽然英明睿智,但这样的情境,公私之间,他也是举棋不定。 “陛下,这…”禺强心生疑窦,神帝伏羲与这东海的魔女并列大荒七圣,就算再不济,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其制住,分明是神帝有意偏袒,好让那魔女有机会逃脱。 伏羲艰难地扭过脖子,低声道:“琉球,你这是干什么?” 琉球仙子面目苍然,紧咬惨白的双唇,都快渗出血来,衣襟湿透,头发也揪作了一团,全身瑟瑟发抖,忽然长号一声,悲恸响彻云霄。突地左手动作极大地扯断悬在自己胸前的重心石,因为太过用力,精致的雪白长颈上被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她浑然无觉,然后又哭又笑,听不出悲喜咸淡,这时候天空一声震彻寰宇的炸雷从几人头顶暴烈开来,将琉球仙子的凄冽笑声忖得诡异阴森。 感觉到柯祥开始调转白蛟缰绳,琉球伸手去拨开黏在脸上的湿发,雨势很大,她几乎睁不开眼睛,雨水灌进嘴里,辛酸百味。 趁着琉球仙子意念力一时松懈,伏羲抓住时机,双指夹住脖子上的剑锋往前一送,虽然是在大雨中,但金铁鸣空依然成功地惊动了所有的人。 琉球青虹剑脱手,恼羞成怒,曲臂来抓,两人势均力敌,瞬间打成了一团,伏羲左闪右避,招招虚行影幌,琉球仙子愤懑填膺,多年的实战经验被这一场雨全给冲走了,连她自己都恍若梦中,只是死死盯着宝剑青虹,招式掣肘,加之伤他又狠不下心,竟是连一半的修为都施展不出。方才举剑威胁,也只是为了脱身而已,对这个男人是爱是恨,她连自己都分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与其纠缠不清,倒不如今后形同陌路来得好。 柯祥本来已经跑出百丈之远,突然听到背后剧烈的响动,心下一惊,连白蛟也不管了,形势瞬息万变,见两人你争我夺,也无时间去细看招式,只是竭力御风赶至,大声呼喝:“莫要伤了我姑姑。”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站立不动的禺强四人见良机难觅,沓沓亮出各自兵器,剑、枪、锤、棍一齐攻到。 第二卷 第七章 往事已矣(7) 禺强桀桀怪笑,声如裂帛,震得在场之人脸色俱变,伏羲凛然侧目,敦促碧眼晶精兽起步远去,晶精兽却不似平日般惟命是从了,前肢低伏,鼻息粗重地逡巡左右。 待听到柯祥惨嚎大叫,哽咽嘶哑地骂道:“姑姑,不要啊!不要…”伏羲脑中嗡的一声,视野一片模糊,手脚麻痹,差点跌下地去,他撑紧晶精兽脊背,堪堪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背后的少年状若疯魔,雨点般的棍影好像每一道都砸在自己的心上。 “你这个懦弱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神帝?”他仿佛听到有人唾弃嘲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连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比不上,他虽然势孤力薄,却敢作敢为,血泪激扬,而你,面对自己深爱的女子,连哭得勇气都没有,还说什么保护她一生一世。你真的只爱女娲一人么?”一口浓津涌将上来,他用力按住胸口,艰难地呼吸着。 “小娃子,哭得什么劲,马上就送你们姑侄团圆,啊哈哈哈……”方才受了伏羲多番阻拦,现在终于可以打开杀戒,满腹的不快全化在一阵狂妄大笑之中。 一个炸雷在伏羲头顶想起,风哭雨啸,禺强的话如同电亟,震得他面如死灰,泪水毫无先兆地潸潸而下。 打斗声,谩骂声,他竟然都听不真切,只觉得全身特别地冷,就算是当年在大逢冰窟修行苦练,他也从没有现在颤得厉害。 伏羲一手按住晶精兽,一手去抠阵痛的脑袋,晶精兽前后一纵,将他狠狠摔在地上,他面色紫青地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刚一站起,一个趔趄又重重地摔下去。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不怒反笑,仰面迎雨。 长身跪在地上,雨滴像刀子一样坠在他英朗的脸庞上,充满了嘲弄的意味。他睁开充血的双眼,看到那扭动着难看身躯的火蟒,嘴角还挂着长条的红浆,锋利的毒牙上是皮肉的颜色。 他伸出不太听使唤的双手,用力往沙石上按下,尖利的石子让他稍稍好受了一些。他心中孤苦地默数着从手心漫出的鲜红,一滴,两滴…突然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这世上再也没有了琉球仙子这个人,再也不会有人到他耳边聒噪,再也不会有人总是提出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来为难他,女娲是那么地能干,不像这个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大荒社稷无所助力,他忽然高兴起来,撩了撩黏在身上湿透了的衣裳。 待他爬起来,禺强四人已到了跟前,满面笑容地邀功道:“陛下,东海那兔崽子真不济事,火蟒一个回合便将他咬的肠穿肚烂。” 伏羲对这见惯了的笑脸突然有种深恶痛绝的感觉,抬头去看那火蟒。那火蟒却似利器卡住了喉管,躯壳起伏不止,夺命血盆中火焰腾腾,蛇身撷雨腾跃,数百石的巨石被它那大尾这么一扫,攀空而上,忽地连连轰响,湿泥地上被砸出一片深坑。众人见火蟒行为怪异,聚目瞭望,又见那火蟒与那肚腹中无名之物缠斗一阵,显然是怒了,棱角尖刻的蛇头像流星一般推向不远处的半大丘陵,山鸣水响,一里见方的丘陵赫然被蛇躯贯穿开来。 须臾过后,再无动静,几人对视一眼,赶去看时,见火蟒静躺,鳞散甲飘,压弯了一大片灌木,已然没了气息,蛇首精光闪耀,竟是琉球仙子的玄铁青虹剑。剖开火蟒肚腹查看,空荡荡地一片,两人尸首都没了踪影。 三月后,天北禺强离奇而亡,尸侧学子“梦魔”,大荒传言,禺强乃是琉球仙子梦中所杀,梦魔之名响彻大荒。 禺强子二世即禺强创世神爵位,爵降一等,仍号禺强。 ********************* 宿命听完这等唏嘘往事,不知梦魔之名还有如此来历,当真匪夷所思,感慨道:“殷前辈耳聪目达,无事不知。” 殷娘子一愣,以为他话中有话,笑道:“青丘追踪子母蛊大荒无二,我偷偷将子蛊放在那负心人盅内,自握母蛊,自然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方才半数之言,却不是出自我口。” “那…” “我来这密室半天了,宿儿你难道毫无察觉么?”竟是梦魔的声音,语调稀松。 宿命一惊,他听得入神,浑然不知梦魔什么时候进的密室。心道:“姑姑心细,被她听见殷前辈一番言语,该怎作计较。” “殷妹子只会谈些陈年旧事来薄我的面子,反正要讲,倒不如我自个儿来说与你听,那些不知羞的糗事当然是我告诉你的。”梦魔格格一笑,哪有半点悲戚之色。 接着,梦魔又将后来之事说道了个究竟,原来一月之后,青丘国主殷娘子亲率族人,再扰风雷山,大荒神帝的婚礼一波三折,因故接二连三地推迟,沦为大荒笑柄。 同在一时,天西共工趁青丘国中空虚,一举兼吞青丘,殷娘子在风雷山身受重伤,辗转才躲进苗疆,距今已有数百年了。 “姐姐快莫要笑话我了,当时我也是一时激愤,一则为姐姐不平,二则为自己不平,想那负心人当时对我,何尝不是呷密软语,怎知道说变就变,变心比变天还快,让我如何咽得下那口气。不过如今想来,虽然还是不服她,但不得不承认,我们比起她来,确实,要逊了一筹。” “是啊,只是她反让我们汗颜了,当初那三道赦令,连我都不敢相信…”梦魔怕宿命不解,又道:“女娲独掌大荒之后,大赦天下,又专下谕令,恕我二人罪责,各族族众虽对我们白眼相加,却也再无她的干系了。” “帝子,我们啰嗦了这么久,不过是要帝子以大业为重,三苗既然已成焦土,回与不回无什差别,梦姐姐拐弯抹角地要送你这么一份大礼,你总不会拒绝吧!”殷娘子推开石门,斜阳映得她的脸庞娇艳如霞。 “礼物?东海!”宿命喃喃着道。 “磁石吸针,琥珀拾芥,一点即通,当真孺子可教也。”殷娘子欣然激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