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杏花开》 第一节 辽宁西部,多山多壑,这样的地貌特征,单从当地的村名就能看得出,一个乡镇的村落十之八九叫“某某沟村”。 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村不叫村,而是叫大队。乡镇也不叫乡镇,叫公社。 郭家沟大队就坐落于辽宁西部的一个山沟里,郭家大队没有一户郭姓人家,至于叫了郭家沟的原因便说法不一。 有人说,很久以前,最早到这里居住的是一户郭姓人家,膝下有双儿,虽是亲哥俩,性格却大不相同,老大爱文,老二喜武,从小便互不说话,长大成人后,更是水火不容,到双亲故去后,竟不愿共用一个祖宗的姓氏,分尽家财后,连祖上的姓氏也要分掉,便把一个郭字拆开,老大分得“郭”字前半“享”,因爱文,便加“夂”改姓为敦。老二分得后半“阝”,因喜武而崇尚关公关老爷,便加“关”改姓为郑。 还有人说,叫郭家沟是因为这个屯的地理特征,它四面环山,状似铁锅,至于把“锅”变成“郭”的原因,就更无从查考了。 村落东面,如巨斧劈裂,两壁峭立,相距只十余米。来过的风水先生就说,这村原本是在聚宝盆中,这裂开的缝放跑了很多财。年长的村民便会叹息,恨不能找个巧匠把这个缝隙给锔上,却忘了给自己和村里那条小河留个道。 村中至西而东的小河把村屯分成南北两部分,横跨小河上的石拱桥又把村屯界定为东西两部分,小河很浅,所以,除了雨季发大水外,石拱桥是没人走的,只有那些淘气的孩子上上下下。小桥两边延伸成街道,之所以叫它“街道”,是因为它是全村唯一成直线的路了。这一河一街把村屯分成四部分,成立合作社时,每个部分就是一个生产队,所以这村里就有了四个生产队。 这样封闭的山坳养育出的子孙却并不呆滞,这无须与村民有太多的接触,只要到村落里走一圈便能看得出,高墙上、房屋两侧到处刷满了鲜红的标语口号,仍嫌不够气势,又在南山坡上用石头摆出了“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格外醒目,还有层层梯田、不绝于耳的革命歌曲,无不表明这里的民众是不被时代所遗忘的。 与鲜红大字标语相比,沟里的树木显得很不相衬。中秋时节,应是树木正绿,可偏偏闹了虫害,枯黄的叶很显眼,使整个树冠看起来像是一个老人的头,花白而稀疏,而树木又是一个村的外装,使郭家沟大队看上去如同一个衣衫褴褛的要饭人。 那条河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没有名字是因为在乡下人眼里它不重要,除了孩子们能从那里得到乐趣,带给大人们的只有过河脱鞋的麻烦,所以不配有名字,就像村里那些老太太没有名字一样。 给小河起名字是下乡知青来了之后,不过,给小河起名不比给孩子起名那样简单,小孩的父母只一个,这里的知青有十几个哪。 男知青坚持叫它鼻涕河,说男人如山,女人如水,水在壮美的山前,自愧不如,便痛哭流涕,叫此名字,合乎状况。 女知青自然更诗情画意些,说那桥上刻有很多燕子,如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下面的河自然应叫人间银河。 屯里是没人关心叫什么名字的,如果知道了也不会同意,因为多少年来,以河为界,河南住着敦姓人家,河北住着郑姓人家,这两姓人家,非但不如牛郎织女般有情有义,反倒是互不友善、明争暗斗。 这些知青成了屯子里很特别的一群,屯里除了娶亲生子少有新面孔出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知青,好像突然闯进来很多稀有品种的动物,着实让乡下人新鲜一阵子。单是他们的“姓”,就让屯里人开了眼界,屯里世世代代只居住着敦郑两姓人家,其他杂姓还没有过一户。 不管是土生土长的村民,还是新来的知青,每天的生活规律是一样的。 早晨,天还没亮,就被村里大队书记的喇叭声吵醒了,当钟声响起来时,社员们就必须走出家门上班了,总会有妇女边走边吃着没吃完的东西,乡下的妇女是很辛劳的,白天要和男人一样下地,早晚又要负担全部的家务,不过,和她们的娘辈相比,还是好了很多,她们不再只受男人的责骂,偶尔也会骂男人。 晚上,吃过晚饭,一天的劳作才算结束,又在大队书记的喇叭声中睡去了,等着第二天在书记的喇叭声中醒来。 第二节 秋日,磨蹭了一整天,直到快落山了,才加快了脚步,匆匆向山那边的家奔去,就像是那些出工不出力的社员,在田地里懒散了一天,下班时来了精神。 炊烟升了起来,直直的,高高的,和着落日的余晖,把小村衬托得更加静谥。 对于村民们来说,这平常的景象,平常的黄昏,是没道理引起更多关注的,可那天的太阳却吸引了很多孩子的目光,因为描写太阳落山的景象是老师留给他们的作业。 此时的太阳像个害怕见人的大姑娘,可能是今天招来过多目光的原因,使她的脸羞得格外红。几片被染红的云就像是她慌乱中丢下的衣裳。 河北岸的一座屋顶上,就有四个孩子正在写作业,既在河北岸,当然是郑家的后,他们的关系更近些,在学校是同班同学,回到家是堂兄堂妹。 那个长得圆头圆脑、胖墩墩的男孩叫二宝,是老大金旺的儿子,此刻,他并没有描写落日,而是在用蜡笔画着落日。 是作文呀,不是图画。说话的小姑娘穿得干干净净,明显大出一号的眼睛很是有神,她叫珍儿,是老三财旺的女儿。 二宝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说,写什么太阳,今天的云彩比太阳好看。 三个女孩就都抬头看云彩。 几块大团的云,周边红红的、亮亮的,就像是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煤块,美极了。 二宝抬手指一下天说,你们知道这叫什么云吗?这叫火烧云。 二宝趁三个女孩分神之际,一把抢过珍儿的作业,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念了起来:太阳像一支红色的气球,大大的,圆圆的,慢慢向山那边飘去,能落到山的这边多好,捡一个,吹得更大,拴在门前的柳树上,永不落。 给我,给我。珍儿立刻扑上去抢。另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一边一个往下扯着二宝的胳膊。这对孪生姊妹是老二银旺的女儿,姐姐叫打丫、妹妹叫带小。 二宝挣脱了,三个女孩追赶着。 乡下的房子走只狗都能听得见,怎受得了孩子们耍疯。先是二宝妈的声音,房子蹦塌了,还不快下来。几个孩子听了,不但没住脚,跑得更欢了。 找死呀!滚下来。这是老二银旺的声音,打丫、带小上面原有两个姐姐,给她们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让姐姐打住女孩儿,再让妹妹带来个男孩儿,可不想生了她俩后,二姑娘就病死了,也再没怀上个孩儿来,人们就说起这两个孩子不好来,打丫打死了姐姐,带小代替了男孩子,所以银旺看了她俩气就来,这时,打丫、带小听到爸的声儿便似丢了魂,立马停下来。可二宝和珍儿继续向前跑去。 到了下一座房子,两个孩子突然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不动了。原来是爷爷郑老万站到了院中,正怒目而视,两个孩子互相做个鬼脸,一猫腰便又回到了珍儿家的房上。 老万给三个儿子起了金旺、银旺、财旺的名字,原指望后辈们能过上家境殷实的日子,没想到这家境没旺起来,子孙倒是旺得很,除了有三个儿子,还有四个女儿,十一个孙子、孙女,至于外孙、外孙女们,总归不是郑家的后,也就没人想着计算了。 不过,在老万心里,儿子只有两个半,那半个是指三儿子财旺,这小子生下来八个月就会呀呀学语,长大后反倒很少说话,所说的话也是词汇有限,不可理喻的是,在这有限的语汇里竟没有“爸爸”。老万想尽了各种办法,不叫爸就不让吃饭,不叫爸下雨天就关在门外,不叫爸过年就不给新衣服穿,可所有的办法用过后,只有一个收获,就是证明所有的办法都不是办法。郑老太想,所有的人也都这样想,这小子一定是中了邪了,于是请来各路神圣,可所有的神圣试过之后,效果只有一个,就是证明所有的神圣都不神。老万就骂他,管不了你的嘴,我自己的嘴我说了算,想骂谁就骂谁,想怎样骂就怎样骂。骂多了,大家就烦,烦了也没人敢拦,老大金旺毕竟是长了几岁,说爸,不要这个样子骂,骂他的祖宗也是骂你的祖宗,骂他是王八羔子也是骂你自己。老万便不再吱声,想自己与这个孽是脱不了干系了,这半个儿子是扔不掉了。 这孙子辈就勉强不得,整整两把手,十个。珍儿不算,她是抱养的,没有郑家的血脉。十指连心,那十个亲的连到了老万的心。珍儿就像是手上长出的“六枝”,让他羞愧、伤心、愤怒,恨不得一刀切了去。 孩子们又都回到珍儿家的房上,只有珍儿家没人喊叫。 门开了,珍儿妈拎着猪食桶从屋里出来。看到孩子们被骂,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见孩子们闹起来没完,便喊,二宝,婶给你好吃的,快下来。 二宝听到有好吃的,便立刻像猫一样轻巧从房上溜下来。笑嘻嘻地说,都什么好吃的? 珍儿妈说,有肉有玉米饼,你要什么? 二宝翻楞着眼睛说,三婶,真的? 猪食显然太稀了,两头猪把嘴伸到槽子里吹着泡,珍儿妈便用勺子拨开猪头,撒了一把糠,两头猪便开始喝了起来。珍儿妈直起腰说,当然是真的,三婶不骗你。 真的还用问,肉了。 珍儿妈噗哧一下乐出了声,说,想吃肉呀,自己去拿。 二宝显然是被肉弄得晕了头,说,放哪儿了? 珍儿妈放声大笑,在猪圈里。 二宝这才知道受了愚弄,便真的跳进猪圈,把猪吓得“吱”地一声跑开了。 刚下过雨的猪圈里积了很多的水,垫到里面的青蒿也只是在猪窝那儿厚实些,稀泥便溅到了珍儿妈的脸上。 珍儿妈忙喊住二宝,将手中的半块玉米饼递给了他。二宝便和大黄狗玩了起来,把玉米饼烙焦的一面自己吃,剩下的便捌成几块,高高地抛向空中,大黄狗高高跃起,准确接到嘴中。 二宝扔光了玉米饼,狗就不再与他耍,二宝便对珍儿妈说,三婶,打听个人,咱郑姓家族有没有郑景仁(正经人)? 珍儿妈不知其中有诈,便说,有郑青仁、郑玉仁,老郑家哪有郑景仁啊?没有。 二宝兴奋了,说,三婶笨,你不是正经人呀?我可是正经人。 房上的三个孩子不干了,珍儿说,你才笨呢,那是敦坏水编咱老郑家的,你还当好话说。二宝一副顽皮样说,我愿意说,该你啥事了,气、气、气鼓包,肠子肚子喂小猫,房上三个女孩儿显然常协同作战,声音整齐,二老蛮,打台湾,台湾没打倒,拎着裤子往家跑。 珍儿妈见孩子们越说越不好听,就让二宝给灶坑填火烧二遍锅。二宝在家里什么活都不干,却很听三婶的话,便乖乖进屋烧火去了。 墙头儿上长出一个脑袋来,是个三十多岁儿的小爷们,最显著的特征是有一只眼瞎,大名叫什么没几个人知道,人家都叫他敦瞎子,说道,三奶,喂猪哪? 珍儿妈抬起头说,不喂猪,喂你啊,没看见啊,眼瞎啊。 俗话说,瘸子面前不说短话,眼神不好别说瞎话啊,好在这小子平时被骂惯了,并不在意,说,把我三爷那把镰刀借我用一下。 珍儿妈说,没有了,你去别人家借吧。 那瞎眼儿说,左撇子镰刀别人家也没有啊,别人有我还跑这么远上这儿来啊。 珍儿妈说,你们家不备镰刀啊,我们家财旺改了,改右撇子了。 那瞎眼儿平时来这儿借东西还挺打准的,不知今天冬杏为何生了气,便说,这左撇子还能改啊,狗改了吃屎我信,这撇子能改我才不信哪,你说改了也行,把右撇子刀借我吧。 珍儿妈看他那只好眼睛也快被气得眯上了,心中大喜,就说,不巧了,右撇子刀也没在家,你还是去别人家吧。 那瞎眼儿便说,不借就不借得了,你说去谁家?谁还有左撇子刀? 珍儿妈说,去郑经人家啊,他家有啊。 那瞎眼看冬杏一本正的样子,说,谁家?郑景仁? 珍儿妈说,你不知道了吧,去问你敦怀水爷爷啊,他知道。那瞎眼也不知什么意思,知道今天是借不来了,便嘟咕着走了。 过了一会儿,珍儿妈叫了起来,唉!什么味?饭烧糊了吧。 二宝这才烟熏火燎地走出来,脸上都是黑道道。 珍儿妈拍了一下二宝的脑袋说,一个心眼烧,也不用鼻子听听味。 房上的珍儿立刻说,妈,以后不要说‘听’味了,是‘闻’味,听是用耳朵,闻是用鼻子。 谁说的,狗才闻味,人要听味。 珍儿便说,我们老师说的,听味是我们辽西地区的口语习惯,这是错的,以后都得改。 珍儿妈问道,谁是你们的老师,他懂不懂?。 打丫、带小抢着答到,老师叫荀广海。 一直在水井边洗脸的二宝说话了,三婶,她说的不对,我们老师姓‘狗’,叫狗老师。 说完二宝便跑到珍儿妈前,在地上写了一个“荀”字,说,老师说了,写他的姓不能少写一笔,少一笔就念“苟”了。 珍儿妈又乐了,怪不得他要闻味,原来他和狗就差那么一点,二宝说得对,就叫他狗老师。 爆笑在余晖中荡漾。 二宝掏出弹弓坐在大门石上,对面有一棵柳树,树上悬着一挂铁钟,那个铁钟是一段火车铁轨,是爷爷老万刚当生产队长那年挂上去的,因年代久远,挂钟的铁丝已长进了树中,  二宝对着铁钟发着石头,打中时就发出“哐”声。 成群的羊儿、牛儿也都回家了,喵喵的叫声不绝于耳,回家总是快乐的,动物也一样,二宝见了,便举起弹弓子对着羊发弹,被射中的羊便叫着加快了脚步,羊群骚动。过往的人怕被他打着,都喊着他的名字说别打了,也加快脚步匆匆跑过去。 二宝玩得无聊,听得三个女孩子从屋顶上下来,便拾起一块石头丢了过去,原本是为了吓唬一下,手头还是有准的,石头自然偏着方向,砸上还好,偏了方向后的小石头直向房檐下的马蜂窝飞去。平日里是人不犯蜂、蜂不犯人,倒也相安无事。此时,马蜂就像是一碗泼出来的米饭,直向三个女孩儿砸去。三个孩子纷纷从墙上滚了下来。马蜂仍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珍儿妈和二宝忙冲了过去,手舞足蹈地把三个孩子从狂轰滥炸中抢了出来。珍儿被蛰得最重,头脸肿得很厉害,大眼睛也变成了眯缝眼。。 在一片哭声中,大黄狗欢快的叫声响起,那样子有如迎接久别的亲人。 是财旺回来了。都说狗眼看人低,其实不然,最起码它不以貌取人。 财旺个子很高,看上去有些削瘦,尖下巴,胡须旺盛,恃无忌惮地占领了两腮与下巴,一双不大的眼睛显得很严厉,也许正是这两只眼睛吓住了胡须不再向上扩展。过高的额头像是肿着包,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如士兵挖出的战壕,整张脸看上去就像是战事正紧的战场。 财旺看了一眼珍儿,也不多话,自己打了一桶水倒进铁锅,又抱来柴火点着。不一会儿,蒸汽从锅盖的缝隙里喷了出来。财旺盛满一盆水,又用衣服包住头,只露出两只眼睛来。踩到凳上,把那盆水用劲向马蜂窝泼去。立刻,地上黑压压躺了一地马蜂,很多没死的还在地上挣扎着。二宝跑了过来,用脚狠狠地踩着。财旺摘下足有二碗大的蜂窝,掰开,取出几个白胖的马蜂卵虫来,珍儿妈把蜂卵虫挤碎敷在珍儿的脸上,据说这样能治蛰伤。二宝把剩下的蜂虫全都抠出来喂给了大黄狗。 隔壁的二宝妈喊吃饭了。淘气的二宝临走时对珍儿说,以后别叫我大头人了,你的脑袋比我还大呢。气得珍儿哇哇直哭。 入夜,珍儿刚刚躺下,二宝的脑袋又出现在窗户上,说,珍儿,我给你抓了几个萤火虫儿。说完便丢进一个大葱叶来。 珍儿正痛得历害,便连喊,讨厌!我不想见你。便把那根葱叶一扯两截,萤火虫儿便四处飞开了。 珍儿妈说,别闹了,二宝也是好心。 珍儿哭声更大了,说,你总是宠着他。 珍儿妈便说,二宝又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那个‘狗’老师。多大的孩子就写作文,写什么不好,非让孩子们写日头,不然,不就没这些事了。 财旺抽冷着冒出一句,狗屁老师,他一个知青,是让他来接受再教育的,怎么就教育起别人来了 说着话,财旺与珍儿都睡着了,珍儿妈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屋内萤火虫儿如流星般划来划去。 第三节 珍儿第二天没有上学,珍儿妈也就没有下地。 珍儿妈叫珍儿妈前,人们叫她财旺媳妇。 财旺媳妇叫财旺媳妇前,人们叫她冬杏。 冬杏之所以成为财旺媳妇,是因为她的成分高,她爷爷是地主。不过,父母总算对得起她,虽然生在成分高的家庭里,却生得很标致。 标致的只是外表,内心却是千疮百孔,每天看着爷爷被人揪来揪去,心如扔到淹渍缸里的黄瓜,看起来还算翠绿,其实里面早已咸透。 到了郑家,冬杏不再是地主的孙女了,而是雇农的儿媳妇,对于这新的身份,她如同对待一件新租来的衣服,不知珍惜而有些恶意地用着,在屯子人眼里,她多少有些古怪、懒散、另类。 而财旺媳妇能成为珍儿妈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财旺媳妇不会生育,抱养了珍儿,财旺媳妇才成了珍儿的妈。 珍儿是冬杏给起的名,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的生活才开始改变,变得活泼开朗了,生活好像一下子有了方向,本来想叫宝儿,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啊,可已有了二宝了,想来想去,就叫珍儿吧,珍珠宝贝是值钱的东西,他叫二宝,我们就叫珍儿,就这样取了这个名字。 此时,乡下正忙,一上午冬杏也没闲着,吃完午饭后,娘俩刚打盹儿,外面的狗便猛烈的叫了起来,狗儿叫得这样凶,多是见了生面孔,而在乡下,除了要饭的,是很少有生人出现的。 冬杏抬起头,果然是个生面孔,此刻正两手吊在树上,拼命向上抬着腿,狗儿咆哮着,已咬下一只鞋来。 见冬杏出来,那人忙喊,大姐,快打狗呀。 冬杏见掉在地上的书,便猜到这就是荀老师,想到珍儿的伤,气就来了,说,喂,你叫谁‘姐’呀,我都有你妈岁数大了。 荀老师此刻哪里还有功夫多说,忙道,叫大姨都成,只是快赶狗呀。 冬杏说,什么?叫大姨,我有那么老吗? 荀老师道,叫姐你嫌小,叫姨又嫌大,还能怎样叫? 冬杏说,天下真有你这样笨的人吗? 荀老师道,不是我笨啊,还能有什么叫法? 冬杏说,比大姐大,比大姨小,当然是叫我小姨了。 荀老师忙道,好啊,小姨就小姨,快看住这畜牲。 冬杏看住狗,说,你是哪来的野小子,是偷东西的吧。 荀老师见没了危险,说话便不像刚才那样狼狈,偷东西谁会选你们家啊,有这样厉害的狗也就罢了,还有这样厉害的主人。 冬杏道,不是偷东西的,那你一定是要饭的了 荀老师说,别逗了,要饭的穿我这样好,还能要着饭吗?我是珍儿的老师,叫荀广海。 冬杏说,原来是荀老师,难怪啊,刚才这畜牲这样凶,我就应该猜到了。 荀老师没听明白,说,怎么?听狗叫你就能猜到是我吗? 冬杏说,是啊,它只要看见狗就会这样凶。你虽然不是狗,但听说你的姓好像和狗差不多啊。 广海没想到这个妇人会这个刁法,说,狗会知道我的姓吗?狗会像你这样聪明吗? 冬杏说,你还别小瞧了这狗,还真聪明,在屋里听脚步声就能知道外面来的人是谁,你不服啊,狗急了还会跳墙,刚才你急了却连这根树都爬不上去。 广海毕竟是个年轻人,真有些急了,说道,好了,不要总拿我与狗比来比去了,我还有很多地方不如狗,没有它跑得快,没有它蹦得高,还有,我不如它会咬人。说完转身欲走。 冬杏怎会让他这样走掉,道,你小子脾气还真是大啊,你真走,我就真放狗。那狗儿果然便吼了起来。 广海从小怕狗,遇到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主儿,便止住脚步,说,别,放出来的是狗我不怕,我怕放出来的是你。 广海做梦也没想到做家访会遇上这种事,就像当初没想到能当老师一样。 郭家沟小学原有三个教员,负责的学生有百十来号,具体人数谁也搞不准,很多家的孩子没人带,又没有幼儿园,就早早送到学校上学,不指望学到多少东西,就想着有人照看着,这样的孩子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准确说是一天打鱼晒个三、四天网。 小学共有四个年级,三个教员,校长叫郑大柱,是个残疾军人,因为嗓门大,大家都叫他郑大炮,他是学校里唯一的正式教员,另两个都是女的,属民办教师,一个姓敦,一个姓郑,虽然都是女的,嗓门却和校长一样大。有时就会给校长提意见,我说校长,咱们这好歹也是个学校,不是育红班,怎么总要这些穿活裆裤的学生。 每每这时,郑校长就会生气,反了,这里谁是校长,是我,不想教书就走人,别以为认识两个字就了不起。 不想,今年九月份,刚开学没几天,小郑老师真就提出要走,当然不是因为校长的这句话,而是要嫁人了,想是如意君郎,嫁得很急,就像是那个季节的天气,弄得人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对这桩喜事最生气的就属郑大柱了,挺大个姑娘,这么着急嫁汉子,也不害羞。可生气解决不了问题,学生不可一日无师,郑大柱便找到大队书记刘志明,可刘书记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就让刘大柱代几天课再说。 这郑大柱大字不识几个,只好给孩子们发个篮球去玩,孩子们倒没意见,可小敦老师有意见了,校长,你们班天天上体育课,外面这个闹法,我们班的课算是没法上了。 这下可惹急了郑校长,找到大队书记老刘就嚷,我怎么这般倒霉,什么样的人都让我给碰上了,一个嫁人急得要命,一个派人慢得要命,你书记今天必须得给我派个人,没人你就去代课吧,反正我是不能空手回去了。 恰巧广海从外屯的青年点转到这里来报到,广海原在邻屯的青年点,可别人都通过关系调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不便开灶,就转到了这个青年点来。 这刘书记本来也是个大嗓门,可碰上这郑大炮便没了脾气,寻思半天,灵机一动,这个知青小荀,人家是个城里学生,估计教几个孩子没问题,就让他先试试,不行咱再想办法。 就这样,广海刚出校门,又成了老师。 广海到学校没几天,就发现乡下学校和城里的不一样,老师讲什么课完全按自己的兴趣来定,有时会连着讲几天的语文,接着又会连着几天讲数学。所以,学生们放在文具盒内的课程表,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这个规矩正和了广海的心意,每天随心所欲,按着自己的心情安排课程,下课后还可以家访的名义去各家串门,生活好不惬意。 可此时的广海没有惬意,而只有怯意了。 进了屋。看乡下的摆设都差不多,有两口柜子,两个箱子,上面堆着被子,被子垛得很整齐,上面蒙着绣花的布,暧瓶、镜子、手电筒、雪花膏等日用品杂乱地放在柜子上。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周围的墙上满满地粘着报纸。 冬杏用手拉着珍儿说,快别睡了,荀老师来看你了。 珍儿哭出了声,说,妈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老师也这样。 冬杏便说,这孩子,是你老师欺负妈了,你还来怪妈。 冬杏把广海让到炕上,便把早上吃剩下的地瓜用刀切成片,再放到用高粱杆串成的饭盖子上,大黄狗在一旁不时发出声响,那是嘴馋的声音,冬杏不时把有牙印的一段儿扔给它。 突然,冬杏吱吱的笑出了声,可能是想起了刚才广海被气昏了头的样子,抬起头说,你多大了,我不知是该叫你老师,还是该叫你孩子。 广海从冬杏的笑声里听出了这是善意,但不敢肯定,便说,我也不知该怎样称呼你,是叫姐,还是叫姨。 冬杏说,叫我冬杏好了,我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了,再没人叫这个名字,我快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 广海便道,说到这称呼,你们这儿的称呼还真让我糊涂,有些白胡子的还给小伙叫‘爷爷’,还叫得那么自然,真好笑。 冬杏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就因为你们是城里长大的,到这山沟来不习惯,是不是还有很多别的不习惯? 广海说,我还好,原来上学时在学校,现在上班还在学校,只是过去整天拿着钢笔,现在换成粉笔了,不像其他人,要到地里干活。 广海说,还有,我在城里时,有些家长也说学习没用,知道‘男’和‘女’两个字,不走错厕所就够了,我看在这里呀,连这两个字也不要学了,这里的厕所根本就不分男女呀。 说到这个厕所,广海讲起了刚来时的一件事儿,那天他去路边的一个农家厕所,刚进去,里面站出一个妇女来,骂他是流氓。广海忙着道歉,可那妇人还是不依不饶。广海便抢白说,我怎么就流氓了,我怎么就知道你在里面。那妇人便说,你不会咳嗽吗?广海不解,我又没感冒,我咳嗽什么。从那时起,他知道了进农村厕所还有这样一个咳嗽的规矩。 广海讲完便问,厕所是个隐私地方,为什么不修在自家院内,都建在大门外呢?该不是为了方便路人吧。 冬杏说,你没看家家户户自留地就那么点吗,谁还敢占自己的园子建厕所?还有,厕所修在外面,既多积了肥,又不臭自己,傻子也能想得到,笨孩子。 听她叫自己笨孩子,广海心里有了一丝暖意,毕竟是远离父母,而他这个年龄对母爱的需求如同庄稼长到抽穗时正需要一场雨。 后来又谈到广海的家,谈到城里,广海说,您去过城里吗? 冬杏说,锦州没去过,县城倒是去过几次。道上有很多汽车啊,不像乡下来辆车就是新鲜东西,小孩就会追着看。 广海说,小孩追着看汽车,是因为这里汽车少,觉得新鲜,我们那儿的小孩若是看到这儿的鸟,也新鲜,他们想看这些鸟得到动物园去,那得花钱。 冬杏停下手里的活,拿出煮熟的甜梨来吃。 珍儿一直在听大人们谈话,这下终于可以插上嘴了,荀老师,你如果喜欢山里的东西,就跟我爸爸说,只要是山里的东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广海说,你爸是猎人吗? 珍儿说,我爸比猎人还历害。 珍儿一说话,提醒了广海,自己今天是来做家访的,便说,今天上午,我看了孩子们的作文,他们的能力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孩子们的思想就像是天空中的鸟儿一样,飞得自由,飞得高,尤其是珍儿那篇,简直让我惊呀, 说完对珍儿伸出大拇指说,天才。 “天才”两个字在那个年代是犯忌的,当是举国批判“生而知之”之时,所以,“天才”这两个本是平凡的字,就因为林彪说过,成了字典里的四类分子了,天天被揪出来批判。 冬杏听老师夸自己的女儿,心里自然高兴,便说昨天学生夸了一天老师,今天是老师夸学生,我看你们两个是臭味相投了。 广海说,本来二年级是没有作文课的,好在这里教学很随便,校长基本上不过问教学的事,否则,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味可投了。 冬杏把切好的地瓜片晒到猪圈棚上,广海看着冬杏从棚上像孩子般调皮的蹦下来,心想这个女人原来也不那么讨厌。 冬杏进了屋,带进从大地上捡的黄豆秧扒着皮,广海便有些讨好地说,您的女儿这样聪明,是您遗传的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现在报纸上说的学而知之是本末倒置,遗传才是本啊。 可这句讨好的话非但没讨来什么好,反而讨来冬杏锥子般的目光来,扎得广海好不舒服,他反复想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没什么错啊,想不明白了,就不知该说什么,便不再说话,屋内的气氛突然像阴天般让人压抑。 也许是屋内的云吹到了外面,有人喊下雨了,冬杏忙跑了出去,那时乡下人家的窗户都是上下两扇,下面的装着玻璃,上面粘着白纸,下雨怕淋湿了,她先放下了窗外的雨帘,立时屋内更暗了。隔着雨帘的空隙,见冬杏手脚利索地收起了晾晒的衣服,又用锹把院内的水口子放开,便进了院内的偏房,广海以为还有什么活,就跟着跑了进去。嘿呀,广海先是听到了叫声,这才看清状况。原来冬杏正在换衣服,赤裸着上身,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平生第一次看女人,转身跑了出来,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呆愣在院中,衣服也全湿了。 冬杏头顶着一件衣服跑回了上屋,见广海那副落汤鸡样儿,就说,快把湿衣服换下来。 可此时的广海还没回过神来,连声说着,不换,不换。 冬杏又递过一块毛巾,让他擦擦,可广海竟还说,不换,不换。 冬杏笑了,你小子是不是让雷给打着了。 广海真让雷打着了,只不过这雷不是来至天上,而是来至冬杏,刚才他没看清什么轮廓,只觉有一片白,可这白和别的白不一样,是由一个女人身上发出来的,虽然不如闪电那样刺眼,可比闪电还让他颤动。他不再说话,也不敢看冬杏,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只盼着雨快些停,好快些逃离。 终于,外面传来了孩子们的喊叫声,果然,阳光出来了,透过外面的雨帘,把炕映成了明暗相间的图画。 广海忙起身走,冬杏过来看狗,已经走出几步的他,突然又转过身来,嗫嗫地说,刚才,对不起,我是想帮你,不想…….不想会…… 冬杏一开始不知他在说什么,可看他一脸绯红的样子,想他是指自己换衣服那件事,便闷不住咯咯笑出了声,心想,到底是个孩子。 阳光下,冬杏的笑容极灿烂,广海还想说些什么。 冬杏做出一个让广海绝对想不到的动作,她说了声“跑”后,竟一脚蹬在身边那棵杏树上,树上的雨水便纷纭落了下来。 冬杏早已跑开了,只剩下广海还没反应过来,雨水又浇了他一身,只听见屋内的珍儿拍手笑着。广海飞快地转身跑去。 立刻,没人看守的大黄狗儿一溜烟追了出去。 广海慌乱地逃过门前那条小河,溅起无数的水花。 天上的云彩很快的向南退去,天上一轮彩虹跨过门前的小河,像是架在小河上的又一道牛郎织女桥。 第四节 当广海第二次踏进冬杏家大门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小村里的名人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一路上,他充分体验了做名人的不同来,他得到了百分之百的注目礼,但作为名人的优越感却一点也没体会到,村民们投来的目光与秋老虎太阳一起释放出的热气让他感动灼痛。 好不容易逃到了珍儿家,但这里也不是避风港。 珍儿与冬杏两双眼睛忧郁得如同灰暗的天,而广海投去的目光便如同闪电,开始下雨了,雨下得好大,不一会便湿了枕下一片。 再看冬杏与珍儿,两人肿得很厉害,如同泡在水里的馒头,整整胖了一圈。 冬杏与珍儿被做成馒头的整个过程如下: 那日冬杏出了家门口,正遇到这样的情景,脖子上有一条绳子牵着,但牵着的不是动物而是人,头上一顶高高的纸帽子,戴帽子的人也不是高级厨师,几个手握红缨枪的孩子围拥着,被拥着的人更不是举足轻重的高官显赫,那情那景现如今是很少有人能猜得到了,但在那时是很流行的,这是孩子们用来消遣的批斗地主游戏,这个情景她太熟悉了,从小就是看着爷爷这个样子长大的 ,只不过眼前的人不是爷爷,只是隔壁住着的另一个地方,叫刘万富。 可当她看到重病中的刘万富,迷眼不睁,踉跄着,颤抖着,终于摔倒在地的时候,冬杏想到了爷爷。 冬杏把他当成了爷爷。 冬杏挡住了孩子们的去路,以她特有的喻讽的口气说,你们这帮孩子,嘴里喊着打倒地主、打倒地主,打倒了就完事了,又不是打死,现在他倒地上了,应该住手了吧。 孩子们都愣住了,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冬杏的话。 半晌后,跳出一个来,说,打倒了,不是还要踏上一万只脚吗,那好,就踏 他一万只脚。说完抬脚便踢,一脚,二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像真的到一万脚才能停。 冬杏怒不可遏,伸手向这个孩子打去,当打脸的响声消失后,上面的手印没能消失 王八犊子,王八犊子。盛怒之下,管不住自己的手也罢了,偏偏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冬杏真的发怒了,骂人的字典里有很多句,偏偏选中了这一句,打人疼在脸上,骂人疼到心里。 这句骂为什么会如此刺激,看了这孩子的长相便知,壮胖身材,四肢短小,却是长长的脖子,小小的脑袋。他叫敦长柏,是敦怀水的孙子,据讲此种探头探脑爬行类动物的特征敦家的祖上便有,经多少代的进化改良后,仍不时在晚辈身上显现,也因此种原因,其祖上“王八”的绰号被继承至今。对于敦家人来说,这外号就成了家族之痛、之耻、之辱、之恨。 敦家人找来了,乡下人打架有自己的规矩,如同拳击比赛,讲究个级别,不过,这级别划分不是依据重量、身高,而是以辈份定,讨阵方来的是哪一辈,就必须是同辈份的人应阵。在这种规则下,谁家的弟兄多,谁家就占了便宜,谁家的势力就大,所以乡下人都说,娘的肚子出政权。 这次财旺怨不得娘了,娘有儿孙一大堆,可此刻只有二宝、打丫与带弟站在财旺一家人后面,与对方的豪华阵容相比,那三个毛孩子更显得滥竽充数。 此时,老万家里聚满了人,都盯着老万看,老万只管吸着烟,只有郑老太不停地唠叨着,该,活该,打死他也活该,打死就省心了。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大媳妇是个急性子,便开口说,财旺平时连个爹都不叫,出去帮他,外人怎样看。二媳妇习惯附合大嫂,只要大嫂有了开头,她准保有续集,说,就是,就是,三媳妇平时见面就没打过招呼,我们出去人家就得说我们贱。 老二银旺听大嫂说话便有了气, 但毕竟是大嫂,没有言语,此刻见自家媳妇也说话了,便有了发火对象,你算是什么东西,也不掰脚趾头数数自己算老几,就你们臭娘们明白,乱放屁。自家媳妇不敢吱声,大嫂不让了,这不是说我吗,有谁说也没你说的,她知道银旺人浑,说动手就动手,可这个场合,量他不敢对自己怎样。 银旺便如决堤之水,咆啸奔腾,说道,少教育,我哥惯着你,我可不惯你,你若是摊上我,打不死你。大嫂哪能退缩,跳起来说,都是一个样,没大没小,有爹都不认,我这大嫂算老几。 老万终于说话了,把破喇叭都给我闭了。 大媳妇僵住了,如原驰腊象。 银旺这决堤之水也顿失滔滔。 走,老万站起身来,其他人随后。看热闹的人已把财旺家包围了,墙头上露出一圈脑袋,乡下难得有热闹看,正觉得热闹不够热,见老万一班人马来了,立刻都来了精神头,就差鼓掌欢迎了。 敦怀水见老万来了,便说,我敦家不打野狗,既然主人来了,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老万道,狗咬了人,人总不能再去咬狗。做过的事如泼出去的水,做过了就改不了,打了你的孩子,是我家的不对,孩子的伤我负责,这几天的吃喝我会让人送过去。 敦怀水说,我敦家不是吃喝不起的人家,你就这样把我们打发了,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们了。不过,既然你老万说了,你老万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总要给个面儿,如果你代那妇道人家给我孙儿道个歉,这事也好商量。 老万便面如紫肝,他是何等人,既是有头脸的人,又怎会给一个毛孩子道歉。 此时听得冬杏道,我从不当自己是郑姓家人,怎会扯出这么多说法。 此话更让老万紫色加重,颜面全无,厉声道,郑姓家人听着,此事与郑姓家人无关,由不得我们管,任何人动不得。 敦家的几个大男人上来抓冬杏,财旺就像是一条疯狗般拿起扁担冲了上来,敦家人一时靠不了跟前。 敦怀水道,老万你说郑姓家人不得管,这人算得郑姓家人吗? 老万便吼,金旺、银旺听着,把他拿下。见金旺与银旺还在迟缓,老万又说,你们没听到吗,把他给我拿下。 此时的财旺真疯了,扁担不长眼睛,这人也不长眼睛了,不管是谁上来,一律扁担伺候。银旺就被扁担扫了一下,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郑家的几个后生就来帮忙。鲜血刺激了银旺,他大吼一声便夺下了那条扁担,猛地向地上一砸,竟生生断为两截,财旺被摁住了。 冬杏两只手被拧到了后面,如被抓着翅膀的母鸡,任人宰割。 此时,珍儿冲了出来。 敦怀水道,这孩儿算不算得? 老万道,不算得。 可怜的珍儿便被敦姓孩子淹没了。 那个敦长柏就有些夸张地挽起袖子,高扬起手,左右开弓起来,打完后,又一把抓起冬杏的头发,那情形就如同特务在拷打女地下党,道,我在听着你的道歉,你说不说?说了爷爷就放了你。当他再一次抓起冬杏头发的时候,冬杏说了,可她说的并不是敦家人想听的话。而是更加刺激的“王八犊子”。 敦家人显然愤怒了,愤怒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知该怎样对付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不知谁说了一句,不要脸,扒了她的衣服。对,扒了她的衣服!扒了她的衣服!立刻有很多赞同的声音。这赞同的声音还包括只是在心里说而没说出口的,那是看热闹的人,看到一个妇人的裸体是他们此时的最大盼望。 可这扒人衣服毕竟不是讲究事,敦怀水说道,这个女人连脸都不要了,留着身子也没用,不过,如果有人认为不该这样做,替她求个情,我还是会放了她,如果没有,就该顺应民意了。在敦怀水看来,有郑老万的话,郑家人是不会站出来了,敦家人当然也不会,自已这样说了,无非是想找个更好的借口来。 名人是这样练成的。 当敦坏水的这肚子坏水即将流出来时,有人站出来了,这人的确不是敦家人,也的确不是郑家人,是荀广海。 敦怀水咬牙切齿道,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你帮助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广海说,一个女人。 敦怀水又说,那你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广海回答说,她是一个女人就已经够了,你们可以打她,可以骂她,那样你们只不过是痞子,而唯独不可以这样,这样做你们就是强奸犯,你说过,有人替她求情你就放了她,相信你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正式替她向你求情,求你放了她。 敦怀水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说过的话当然算数,但替人求情要跪下。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乡下更有非天地父母不跪之说,看热闹的人便有人说,这敦坏水真是坏,这不是难为人吗。 广海跪下了。 有人对着广海说道,你还是不是男人? 广海说到,我做了一个真正男人才能做的事。说完起身,径直走出人圈,留下一片惊诧的人群。 第五节 此刻,当广海望着两个哭成泪人的女人时,不知如何是好,。虽俗语有说,百川归大海,大海能容万川之水。可他的名字虽叫广海,毕竟不是海,只有傻子才会让雨水浇,况且,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例来是管不了的两件事,听说在林彪逃跑时,毛主席就曾这样说过,毛主席说过的话还能有错吗? 广海最终并没有走开,他毕竟是有德青年,看到水笼头坏了尚知珍惜,况且这是比水珍贵多的人的眼泪。可他不过是初出校门的大孩子,应对这样的场面有些力不从心,就像一个新上岗的水暧工,摆弄着几件工具,不知哪个能管用。 不知所措的广海说,我也知道你们心情不好,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没有办法的事,想委屈的事越想越委屈,不如想快乐的事,说不定就能快乐起来,不如我给你们讲个小笑话吧,便说,昨天晚上,二牛家的狗偷吃了队里的苞米,被我们青年点的打狗队给抓着了,按照村里的规矩,把狗给杀了,请校长去喝酒,结果就醉得人事不知,送他回家路过学校时,我没有一点力气了,就想把他送到学校睡一觉算了,哪知到了办公室,问我,这是我的家吗?我说这就是你的家啊,这时他老人家明白了,对我说,是谁把学校的桌椅搬到我家了,我老敦什么时候占过公家的便宜,小荀子,把这些桌椅都给我搬回去。 稍许,便又接着讲。有一天,我去郑财家去家访,他的小弟和妈妈在院子里坐着,见我来了,妈妈说,快叫爸爸,他爸爸正在屋子里睡觉,可那小家伙却十分不情愿,妈妈便催他说,快去叫啊,没想到小家伙却走到我跟前说,爸爸,当时把我笑疯了。 广海连讲两个笑话,却只有自己在笑,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尴尬。冬杏和珍儿虽然没笑,却不再哭了,谁说雨后就一定有彩虹了? 广海打来水,为珍儿洗过脸,又为她扎过小辫子。 收拾完珍儿,广海又为冬杏换上水,拿过镜子问到,敢不敢照?冬杏便接过镜子,看着里面完全妖魔化的脸,说道,哪里弄来的镜子,分明是西游记里的照妖镜。 听到西游记三个字从一个村妇的嘴里说出来,让广海感到很惊诧,说,你看过西游记这本书吗? 冬杏说,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看着广海不解的样子,说,我小的时候只上了几天学,第一天是忆苦思甜课,请村里的一位贫农讲地主剥削的事,那个地主是我爷爷。第二天是批斗大会,批斗我爷爷,大家一起喊号子,说打倒我爷爷,我喊不出口,就只有哭。第三天我死活不去了,家里人拿我也没办法,爷爷就把我叫到他的家,告诉我一个秘密,原来爷爷家的墙里藏着很多书,当年爷爷家的很多金银手饰都被收去了,却把这些书保存下来了,爷爷给了我一本字典,我就对着字典看,有时候,爷爷扫街回来,会把别人丢掉的报纸给我捡回来,我整个孩子时代就是这样过来的。 广海边收拾屋子边听,内心被冬杏这一段话搅得波涛汹涌,原来这个女人有着这样与常人不同的经历,过去对她刁钻刻薄的印象,顷刻间被越来越泛滥的怜惜的潮水冲得所剩不多了。 广海说,你看手抄本吗?前几天我用了几个晚上抄了一本书,叫梅花党,很有意思的,想看吗? 冬杏立刻两眼放光,连说要看。广海说你们两个中午饭还没吃吧,先做饭后取书。冬杏说,先取书后做饭。 广海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还是先做饭。 冬杏说,饭不过是钢,古人说书中有黄金,先取黄金后取钢。 广海没了办法,又见冬杏迫不及待的样子,只好依了她,临出门时回头说,我喜欢你今天的样子。 冬杏指着自己的脸说,你没搞错吧,你喜欢这个样子吗? 广海已飞奔出门,说,不是这个样子,是那个样子。 一连几天,广海都是先给珍儿补课,再做饭,可却一直也没留下来吃,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怕财旺,尤其是那天看到财旺治蛇的惨景后。 原来,有几天,二宝家只听到鸡叫不见鸡下蛋,开始还以为是鸡把蛋下到了别处,后来才知道是被蛇给吃了,偏偏一家人怕蛇怕得要命,就让二宝去求银旺,都知道这银旺是蛇的天敌,好像蛇的基因里储存了对他的恐惧,见了他就会缩成一团,任由他弄。可银旺平日就与哥嫂们不说话,怎会进他家的门,只是喜欢的侄子求,财旺没办法,就叫二宝拿来几个鸡蛋,在蛋头处打一小洞,抽光里面的东西,再将水泥浆充入其中, 那蛇吃下这样加工过的蛋后,便将中间鼓处曲起,重重摔打在石头上,想把里面的蛋打碎,直摔得血肉模糊。广海见状,不忍再看转身回到屋中。 冬杏见广海一脸惊慌,说,吓成这个样子吗。广海点点头。冬杏说,还是个爷们哪,不过是一条蛇。 广海说,不是怕蛇,是你家银旺。 到了星期五,学校半天,广海吃过午饭便早早来到珍儿家,没进大门就听见里面的说笑声,到了院里见二宝正踩着那棵杏树枝摇晃着,叶青着的便鼓起掌,金黄的就打着旋儿舞了起来,珍儿与打丫、带弟跳起来伸手接着落叶,喊着,下雨了,下雨了。广海便想起第一次到这儿家访时冬杏下的雨,便去看冬杏。此时见冬杏正将筐里的叶串成串,笑容充满了有些憔悴的脸。 脚好了吗?广海关切地问到。 冬杏笑眯眯地望着他说,你是愿我早些好?还是晚些好? 广海有些不解地说,什么意思?当然是早些好了,你以为我愿意为你做饭啊。 冬杏便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就实话告诉你了。 广海说,有这么复杂吗,说吧。 冬杏说,我的腿好得还要早些,两天前就好了。 广海怒到,为什么不早说,骗我多做两天饭,还以为你变了,是……是阿黄就是改不了吃屎。 冬杏一撇嘴说,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子说,不这样说就不是你荀广海了,正如你所说,是狗改不了吃屎的. 广海道,我看你是真的恢复了,尤其是刻薄、刁钻,恢复得比腿还要好啊,一样也没丢。 解放了,解放了,一片吵杂声在院外响起。其欢呼雀跃如同四九年一般。原来是后山的豆子地收完了秋开放了。脚步声急急地在墙外响过,三个孩子拎起筐也冲出了大门。 广海把筐里的杏叶叠在一起,再递给冬杏,速度快多了,不一会儿就串了好几串。冬杏说,怎么不说话?广海说,生气了。冬杏说,早知你这么不禁逗,还不如不告诉你了,再说,要怪也得怪你自己啊。 广海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还能怪到我啊,不讲理的我见过,像你这样不讲理的还真没见过。 冬杏说,不怪你怪谁啊,谁让你把我照顾得这样周到了,好久没人这样待我了,小时候,爷爷宠着我,我就不愿长大,现在被你照料着 ,真的怕自己腿好得太快了。说完,竟掉下两颗泪来。 这两颗泪如同两块大石头,砸到广海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波澜,广海说,我们两个在这里都没有亲人,不如以姐弟相称,日后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 冬杏破涕为笑,说,那我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广海说,如果说你捡了个大便宜,那我就是捡了个大大大便宜了,我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姐姐了。说完,郑重其事地给冬杏掬上一躬,喊声姐姐,冬杏说叫得好听,再来一遍,广海便连着叫。 广海把一叠杏树叶正要递给冬杏,手在半路上停住,眼睛从杏树叶上移到了冬杏的脸上,好像明白什么似的说,我知道了,我猜到了。 冬杏不解地看着他说,你知道什么了?你猜到什么了?像个小傻瓜。 广海说,你家留着这棵大杏树,是不是和你的名字有关啊,一定是的,不然谁会让这么大的一棵树长在院落里,得吓多少庄稼啊。 冬杏故意露出夸张的惊讶说,谁说这孩子傻啊,就是缺好人点拨,刚有个聪明姐姐,人就一下子变聪明了。 广海一脸委屈地说,本来就不笨,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三名的,就你总叫我小笨蛋、小傻瓜了。 冬杏说,真不笨,就再证明一次,叫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 广海瞪着眼睛说,我猜对又怎样,以后不得再叫我笨蛋了。 冬杏被广海的认真样逗笑了,她太喜欢他的这个样子了,说道,好啊,猜对了以后不叫你笨蛋了,叫你聪明蛋。 广海便做出很认真的样子,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因为杏是又酸又涩,而你说话从来就是挖苦人、打击人的,所以叫这个名字正和了你的本性啊。 说完后,广海把脸凑到冬杏面前说,姐姐,我是不是特聪明,一下子就猜得对。 冬杏用手抚摸着广海的脸,行啊,我以后不再叫你笨蛋了,也不会再叫你傻瓜了。 广海不相信地看着冬杏的脸,可那张脸上的每个器官都显出真诚来。 广海便哭丧着脸说,不会是真的吧,你爷爷不会这么没知识,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这个用意吧。 冬杏说,没有办法了,我说过的话我要办得到啊,以后的确不能叫你小笨蛋、小傻瓜了。 广海生气地把手里的杏叶扔到筐里,其实我挺喜欢你这样叫我的,你这样叫我,我就觉得你像是妈妈一样,心里特高兴。 冬杏见广海真的不动手了,就收起笑容说,嘿,你还真以为你猜对了啊,说你笨你还不信,我是不能叫你小笨蛋、小傻瓜了,因为你实在是笨得可以,我要叫你大笨蛋、大傻瓜。 广海带着哭腔说,你总是欺负我,你比我大,是姐姐,却总是没有姐样。 冬杏见广海真的不高兴了,母性的温柔一下子代替了女人的顽皮,说,还是男子汉哪,逗你玩儿的,爷爷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春天来的时候,杏花是最先开的,她是想让我的春天早些来。 秋收时分是农家小屋的节日,一串串红的辣椒,黄的玉米,青的豆角,还有刚刚挂上去的杏叶,一身的饰品把小屋打扮得五彩斑澜。 冬杏说,今天财旺说晚上要弄些野味来,特意犒劳你的。 广海说,冬杏姐,你觉没觉得,财旺哥有些喜欢我了? 冬杏说,他喜欢你就高兴了,他也喜欢狗黄黄。 广海便说,对了,还有狗黄黄,再也不冲我吼了,它也喜欢我了。 冬杏说,狗黄黄也喜欢屎啊。 广海就说,对啊,屎也喜欢我了,它都收我做弟了。 广海那天好高兴。 挟着白天的喜悦,广海喝了很多酒,银旺不是会劝酒的人,充其量也就起个榜样的作用,但他俩儿都喝多了。 广海醒来时,透过窗纸能看到天上朦胧的月,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惊醒的,那是很小的声音,侧目看过去,身侧是珍儿,才想起自己喝了酒。声音是从珍儿另一侧传过来的,被子高高的,像个帐篷,有节奏的动着,若有若无的痛苦的呻吟声越来越密地敲打着他的耳膜,广海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唾液充溢,他不得不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他能听到自己咽下时喉咙发出很响的声音,便张大嘴,任由它从嘴角流到枕头上。又见被子翻动,帐篷里露出一个头来,半俯着身子,头发顺下来盖着脸,他知道那是冬杏,虽然对男女间的事情他还不是很明白,但强烈的视听刺激使他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上下移动的身体如同在给车打气,只不过气是进到了他的身体,使他整个身体就要炸开般。他闭上了眼睛,但耳朵是闭不上的,他听到了撞击拍打的声音,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那呻吟声也越来越清晰,广海感到整个房子都随着振动起来,自己的胸肋竟不如自主地颤动起来,还发出了声响。终于停了下来,有纸的擦拭的声音,扔到地上。不一会,就传来了打酣的声音。广海再也睡不着了,对于一个只在书本上偷偷接触一点生理知识的年青人来说,这样的实践课带给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直到窗纸发白,鸡叫声响成一片,冬杏起来穿衣服,空气中传来暖暖的香香的气息,广海贪婪地吸着,一种有别于昨日醉酒不同的快感荡漾在他全身。 第六节 经过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后,埋在广海身体内的一粒种子开始发芽了,而且一经破土就想长成参天大树。冬杏不仅仅是可亲的姐姐那么简单,她还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了。广海往冬杏家跑得更勤了,有借口要去,没借口找借口也要去。 有一天,广海对冬杏说,我发现一个摘松树塔的好地方,冬杏便问,是哪儿?他说,是奶头山。她便开玩笑说,你去那儿干啥了?吃奶去了?广海便很神秘地说,我去观察地形,要布置大部队。冬杏以为他开玩笑,就说,谁的奶这么难吃到,还要动用大部队。广海便笑。 广海不是开玩笑,原来学校有块儿实验田,收获所得郑校长是不乱花一分钱的,除了精打细算买些教学必用品外,余下的钱都用于给孩子们买笔本,这给家长解决了很大问题。 那天,郑校长把钱袋子往办公桌上一放,对他的两个属下说,你们俩商量一下,给孩子们买点啥? 广海想了想,说,我们用这个钱搞个活动好不好?孩子们应该乐乐了。 郑校长听后,紧皱眉头说,不好,不好,这钱不是给孩子们玩的。 广海说,我看这样好了,我们来个捉特务游戏,既可替家长分忧,又可让孩子们乐乐,两全其美。 小敦老师急了,说,你快说呀,怎么捉特务法。 广海说,我们做些纸条,纸条写上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把这些纸条藏在山上,官越大越隐蔽,找到的得的奖品就越多……. 没等广海说完,小敦老师已经拍桌子叫好了,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广海说,咱们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校长什么意思呢? 小敦老师兴奋地说,校长怎能不同意呢,校长过去就是个军人,这次让校长当总司令,我们两个就是副总司令,校长,你说是不是? 郑校长此时乐呵呵地说,你们两个都同意了,我怎好反对呢,只是这样做,有些人会得的多,有些人就会得的少。 广海说,不会差太多,不过是找纸条,谁都不比谁差多少。 郑校长说,那就这么定了,这最高奖就设蒋介石,把他放在山顶上,千万要藏好,别一下子就找到,那就没意思了。 最后,郑校长做了分工,由小敦老师去买奖品,由广海一个人去布置战场,理由很简单,女同志买东西自然精挑细选,由知青去藏纸条,免了沾亲带故的嫌疑。 第二天一大早,广海就来到了乳头山,顾名思义,山的形状极似女人的乳房,山势平缓圆润,适合孩子们爬上爬下,山上满是松树,虽是入冬时节,却不显枯黄,风吹过后,松涛阵阵,这里是封山区,禁猎禁伐,所以常有野鸡、野兔出没。广海对这儿的地势并不陌生,自己没事儿已来过几次。 广海山上山下跑了几个来回,直到日过正午,才把那些军师旅团营排兵藏好,便一下子躺到草地上,实在是太累了,嗓子有些冒烟。阳光透过树枝照在脸上,针叶的油香很浓,渐渐地在他心底处生出一丝野性的冲动来,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冬杏。 当冬杏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还以为是梦。 看广海愣愣的,冬杏踢了一脚说,你做梦哪。 广海缓过神来,说,真是你啊,像你家的大花猫了。这些日子里,广海总会给冬杏家的猫准备些好吃的,那只猫到了晚上就会来,广海搂着那只猫的时候,便会想这只猫是刚刚被冬杏搂过的,被窝变得更暖和了。 冬杏说,你说我啊,说我像什么? 广海说,像你家的那只大花猫,每到晚上我做梦的时候就悄没声地来。 冬杏说,怪不得这些晚上看不到它,就猜它是找哪只野猫去了,原来这只野猫是你啊。 广海看冬杏红扑扑的脸蛋,煞是动人,便说,你知道你和它又有什么不同吗? 冬杏说,你遇到鬼了,竟说些鬼话,我和猫哪会有相同的地方,一样也没有。 广海说,有啊,不同的是,每次大花猫来就会钻到我的被窝,和我一起睡,而你没有。 冬杏抓起地上的松针叶就往他身上抛,嘴里说着,混蛋,混蛋,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广海则把身体抱成一团,任由她弄。 冬杏突然住手说,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 广海笑着问,像什么啊?你不是说我是混蛋吗,我看不是混蛋是松花蛋吧。 冬杏说,像什么松花蛋,我看你像长满刺的大刺猬。 广海说,好,我是大刺猬,那你穿着大红袄就是大酸枣了,现在大刺猬要吃大酸枣了。说完便向冬杏滚去。 冬杏用装松树塔的袋子挡住他,她有些疲倦,便躺在草地上说,别闹了,怪不得这些晚上不见了大花猫,原来是抓你这只大耗子去了。 广海说,有它可真暖和,连热水袋都不用了。 冬杏说,小伙子还是不要和猫睡好。 广海不解,便问,为什么啊? 冬杏说,你没听过男不睡猫女不睡狗吗? 广海说,又是什么奇谈怪论,我怎没听说过。 冬杏说,傻小子,反正你记住了,以后不要和猫睡了。 广海见冬杏不似开玩笑,便想知缘由,此话冬杏也不便说出口,但见广海追问坚决,自己本又不是忸怩之人,索兴说出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猫进了被窝,如果看到你小弟动,就会当耗子咬,看你还咋娶媳妇。 广海愣了一下,想明白了她的话,连说骗人,不信。 冬杏就说,不信拉倒,出了事你就后悔来不及了,你以为那是地里的韭菜啊,割了一茬又出一茬。 再看冬杏已是脸颊绯红,广海见了,不禁两眼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都没了声响。 过了半晌,广海说,姐,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冬杏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广海便说,那我不是惨了,一辈子要打光棍了。 冬杏说,怎么?你一定要找两个一样的人娶吗? 广海神情严肃地说,我要找一个和姐姐一样的才娶。 海见冬杏没了声响,以为是自己的话让她生了气,扭头看去,却见两行热泪正从她脸庞流下,原来她如此爱哭。 冬杏说,能够选择婚姻多好啊,在我十八岁那年,有人来给我提亲,我死活不依,爷爷也劝我,我们家的成份高,由不得自己,是好是坏就认命吧。可我就是听不下去,后来,他们给我吃了安眠药把我抬上大马车就拉到这儿来了,财旺没我想的那样坏,但我还是不能原谅我的家人,就一直没回过家,后来,家里人听说我不能生育,我家有个远房亲戚是个有名的老中医,治了很多的不孕妇女,妈妈就给我捎来口信,说要带我去看病,我还是没去,直到有一天,爷爷竟然来了,爷爷对我说,女人不能没有孩子,尤其是你更要有个孩子,孩子会改变你的生活,那天我哭了很长时间,我信了爷爷的话,就随他到了那个老中医家,可我的病竟把这个老中医给难住了,就是查不出原因来,为了治这个病,我和爷爷在他家住下了,几日聊天下来,老中医说,世上没有哪个医生能治好我的病,能治这个病的就只有我自己,说我这个病是因为从小就拒绝长大,恐惧长大,心里的强烈诱因,使我的内分泌系统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同步发育。后来,我最大限度地调整了自己,我以为一切正常了,可还是不能有孩子,就抱养了珍儿,珍儿这孩子很好,老天总还没把事做绝,剥夺了我生育的权力,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孩子。 广海听得心痛,如果能减少眼前这个女人的痛苦让他做什么都行,看着眼泪从她两腮不断流到了耳窝,他很小心地凑上前去吸吮起来。 冬杏说,女人的眼泪有毒,男人喝了会没命的。广海只是稍把嘴挪开说,死了我也愿意,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冬杏说,你是真的中毒了,为什么这样说? 广海便抬起头看着冬杏说,姐,我知道我不能喜欢你,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便消失了,世上没有比人的眼睛更有魔力的了,尤其是在这原始的环境里,人的原始本性很容易就被激发出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当两人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广海想看她的眼睛,可此刻那双眼睛是闭着的,只有嘴唇是开着的,冬杏的皮肤很白,连嘴唇的颜色也很淡,这让她看起来显得很干净,广海便把舌尖顺着两排牙齿的缝隙钻了进去,两人的舌头立刻便缠绵在一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冬杏把广海的头扳开,广海就把头枕在冬杏的胸前,冬杏身上女人特有的香气特别浓,熏得广海又有些魂不守舍了,说道,姐,我想亲亲这儿。冬杏忙说,那可不行。说完想坐起身来,广海没有让她起来,一只手便已伸到冬杏的前面,胸前有个兜兜,他知道那是乳罩,乡下女人很少戴这个,把它推了上去,两个硕大的奶子惊得他啊了一声,原来这个东西摸上去比看起来要大很多,广海贪婪地抓来抓去,冬杏拼命地抽他的手说,你弄疼我了,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广海便不再动,过了一会儿,冬杏说,那一次,你为什么会救我? 广海说,我救你什么了? 冬杏说,说是上次你跪的那次啊。 广海便笑,说,你一定要知道吗?那好,我就告诉你,那是因为……,因为 我看过你脱了衣服的样子啊,既然我看过了,就不想再看了。 冬杏就打他,说,你看过?你看过什么? 广海说,你忘了?第一次去你家下雨的那次。 冬杏就又去打他,说,人不大,心这样不老实,早些娶个媳妇吧。 广海说,就要姐姐,给个天仙也不要。 冬杏说,假。 广海说,只可惜你已有了财旺哥了,还可惜你不是东西,能买卖,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我一生的积蓄换你。 冬杏几时听过这等话儿,此该又幸福地哭了。 广海说,姐,他们都说你和财旺哥好得很了。 冬杏问,谁说的? 广海就说,是那些在你家窗下听房的人说的,说你叫房的声音很大了,后来你家养了狗才没人敢去了。 冬杏抽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推开他说,你好的不学,怎就学这些坏东西。 广海就说,我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坏啊。冬杏把头埋在两腿间,过了很长时间,说,那不能说明什么,但的确,那种事是唯一让我有快感的东西,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有时候爱和性是分着的。 “咕咕”,是一种叫夜里飞的鸟从天而过。冬杏说,有人来了,这鸟儿白天是不出来的。 冬杏忙着整理自己的衣衫,便匆忙走了。 第七节 第二天清晨,一向门庭冷落的南山沟来了好多客人,原来的冷清没有了,孩子们扯开嗓子喊着,而寂寞够了的山爷爷也因孩子们的到来而兴奋起来,每声必应,整个山谷显得生机无限。 孩子们的装束是郑校长统一要求的,每个人腰间都扎了一根腰带,可这非但没看出整齐来,反倒显出几分滑稽,因为谁家也没有多余的裤带,总不能为了孩子而拎着裤子出门,于是家长就给孩子准备了麻绳和布条。比起腰带来,孩子们手中的红缨枪要好得多,不管是铁的还是木头的,都显得很规矩,很多还带着红缨,这在那个时候是每家必不可少的家什,很多孩子上下学都扛着它。 郑校长一脸严肃地做着战前动员,那样子仿佛又回到了朝鲜战场,孩子们也一脸严肃地听着,那神态好像他们真是即将冲上战场的士兵。 唯有广海和小敦老师两人悄悄地说笑着。 广海说,你听到没有?校长今天没叫‘同学们’叫的是‘同志们’。 小敦说,还有呀,他以为是在朝鲜战场哪,说是‘把美帝国主义一网打尽’,可山上都是国民党兵啊,一会孩子们抓到蒋介石看他怎么交待? 广海说,你看这些孩子的打份像不像叫花子? 小敦说,我看呀,腰里扎着草绳子倒像是带孝的。 两人正评论得来劲儿,郑校长已安排完毕,为了安全,每两人一组,一个男生带一个女生,珍儿和二宝在一组。 随着郑校长大手一挥,孩子们便冲向山去,孩子们的喊声不时传下山来。 我抓到一个连长。 我抓到一个小班长。 快,树上有个特务。 郑校长一腐一拐地走到两人跟前说,小敦,这杆旗就交给你吧,一会把它插到山顶上。 广海抢先一步想接,说,还是我来吧,我当这个旗手最合适了。 郑校长说,别,还有更适合你的哪。 广海说,那让我干什么? 郑校长说,当我的警卫员吧。 广海急着说,校长,你不是也想到山顶上去吧? 校长说,你小子就是聪明。 广海一脸苦相说,校长,你的身体能行吗?我看你就别上去了,再说,就是真打仗,总指挥也是在后方的。 郑校长说,是你明白,还是我明白?是你打过仗,还是我打过仗? 小敦老师此时也添油加醋道,荀老师说的是国民党,共产党干部哪有在后方的,我看你不是关心校长,你是关心自己呀。 广海没话说了,只好一本正经地敬了个军礼,说服从组织。便扶着校长上山了。 当小敦老师把红旗插到山顶时,广海与郑校长才到半山腰,很多孩子已经冲到山顶,他们异常兴奋,大声喊着,大声叫着,见两位老师还没到,就又冲下山来,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等到广海他们终于来到山顶,两人早已没了胜利者的喜悦,郑校长一屁股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汗已把衣服湿透了,广海干脆躺到地上,汗也顾不上擦,只顾喘气。 小敦老师看得直乐,说,你们两个起来好不好,哪里还像什么指挥,倒像是残兵败将。 郑校长这才伸直了腰板,看看天色已近中午,便对小敦和广海说,你们两个清理一下战果,看看抓到多少人。过了一会,清点完毕,基本上全部捉获,就是还差个蒋介石。郑校长就下命令说,不捉到蒋介石怎能收兵,大家分头再去找。 过了一会,孩子们又都陆续回来了,还是一无所获。郑校长有些急了,对着广海说,你把蒋介石藏到什么地方了?广海正累得不行,心里恨着校长,见他这样说,就反驳到,校长,你怎么这么说,我又不是老蒋同伙,我怎么能知道他藏到哪了? 郑校长被呛得没了话,咂了咂嘴,没说出声来。叫声起,终于有人在石堆中揪出了蒋介石。清点胜果,广海自然高兴,他的一、二班学生捉得比三四年还多,尤其是二宝和珍儿这一组,两人居然捉到了四个师长、三个军长,还有一批团职以下的敌兵。论功行偿,孩子们是欢天喜地。 下山的路上,广海还在沾沾自喜,小敦老师终于忍不住了说,我说校长,人家一二年级抓了这么多人,是不是派了卧底了? 广海一听就急了,说,郑校长,你看这小敦子怎能这么说,输了也用不着这样吧。 小敦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平日她还是很尊重这个小老弟的,可眼见这广海捡了便宜还买乖,嘴就收不住了。说,我就不信一、二年级就比我们强,那二宝和珍儿怎就抓了那么多,鬼才信得。 广海也急了,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屙不下屎来还怪地球没有吸引力呀?小敦本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主儿,说,别以为就你自己聪明,拿别人都当瞎子。 第八节 群众当然不是瞎子,眼睛自然雪亮。 第二天就有人贴了广海的大字报,大字报贴在大队部的门墙上,那里是这个小山沟的新闻发布地。 其实也算不上是大字报,连小字报也算不上,一张学生画图画的纸,用红蜡笔写成的字歪歪斜斜的,全文如下:今有冬杏和荀广海,平日称姐道弟,关系不清,这次乘学校搞活动之机,挖社会主义墙角,合伙欺骗学校奖品,人民群众决不答应。 广海揭下了那张大字报,不是怕影响,他是想知道这张大字报是谁贴上去的,那张大字报纸是学生用的图画纸,而只有一、二年级的学生才有图画课,所以广海只要把图画本拿出来对一对就知道了。放学了,广海先把所有敦姓孩子的图画本翻了一遍,竟没有任何发现,不能啊,只有敦姓人才会这样做呀,广海又把郑姓孩子的图画本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发现,最后,只剩下珍儿、二宝、打丫、带小的作业了,而这些是没有可能的。当心烦意乱的广海随手翻动珍儿的作业本时,发现后面少了一页。不会吧,广海忙拿着那张纸比量,纸边竟然吻合了,广海愣住了,是珍儿吗?不能啊,这不是孩子能做出的事。会是财旺吗?也不会,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己戴这个绿帽子。那是冬杏?更不可能,广海更有理由相信这一点。 屋外,孩子们都走净了,敦大炮扒着窗子看着发呆的广海,也不知安慰什么,就拿起石头咚咚敲起了铁钟,正好小敦老师出来,说,校长你迷糊了,还敲什么钟,学生不是早走了,大炮说,教室里不是还有一个。小敦看了一眼广海,想说什么,还是没说,也走了。 期末考试了,广海终于有了知道这个谜的机会。 考试成绩家长并不关心,对于孩子们来说,只意味着假日的长短,学校有个规矩,考试在后的学生参加值日。 语文考试了,广海出了道作文题,题名为“记上山捉特务的经过”,要求必须如实写明所抓特务的藏处(树上、草中、石头),同一小组成员必须情节一致。 到了交卷时间,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二宝,另一个是珍儿。二宝后交卷是正常的,可珍儿从来都是全班第一个交卷的。 窗外,孩子们欢天喜地,即将放假的心情是无法言喻的,两张几乎一样的小脸出现在窗玻璃上,那是打丫和带弟。两个小姑娘等着他俩回家,就轻声说,珍儿姐,交卷吧,别答一百分了。还有二宝哥,及格就行了。屋内,两个孩子正愁眉不展,坐在前边的珍儿回头看了一眼二宝,二宝也正看着她,并向她做了个鬼脸。 广海说,你们两个是无法完成这篇作文了,因为你们两个不可能把情节写得一致,因为那些纸条根本就不是你们找到的,作文可以不及格,但老师希望你们做人是及格的,告诉老师那些纸条是谁给你们的? 珍儿说,是爸爸。 广海心情立刻沉重起来,他知道那天财旺也去了奶头山,想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可他为什么不当场站出来,写什么大字报,想着想着,眼前出现了那条血肉模糊的蛇来。 第九节 广海想把财旺写大字报这件事告诉冬杏,但他再也不可能走进那个大门了。 财旺达到了他的目地,当他看到冬杏与广海越来越亲近地交往时,他感到很生气,可他是个不擅沟通的人,就想办法要阻止,可始终没有找到好的办法,那天,当广海上山布置纸条时,他并没有看到两人在一起的情景,但当他来到冬杏与广海呆过的地方时,看着那片倒伏着的草,想了很久,到家后,看到冬杏采摘的松树塔,凭着他常年在山上混的特殊本领,能知道这些树塔是从什么地方摘来的,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他想到了这个办法,人们的唾液是最汹涌的河,足以隔开他们两个人。 不久后的一天,屯里放电影,对乡下人来说那是节日,孩子们早早摆上板凳占着地方,大人们也早早做饭,还会炒些苞米、花生装到孩子们的衣袋里。广海在出了大字报那件事后,就不愿见人,等到加演片快完了才来,选在幕后很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屯里还没有电,发电机放在幕后,声音很大,所以幕后就只有他一个人。 灯亮了,放映员开始换片了,很多妇女孩子就往幕后跑,蹲下身子很响地小便,广海便低下头去,直到感觉有人向他走过来才抬起头,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人的头正好挡住了放映机的灯,光线便好像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射向四周,广海心跳骤然加快,他知道那是冬杏,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冬杏两手拎着裤子。 冬杏说,你是个胆小鬼,出了大字报的事,就不敢来看我了。 广海激动得有些发抖,说,我是害怕,但我怕的是你会因此受到伤害。 冬杏带着哭腔说,不进门也罢,为啥连大门都不敢过,让我连个影子都逮不到。 广海一把搂过冬杏说,姐姐,我也想你,想死了。 冬杏说,现在全屯人的眼睛都看着这边,你要是真喜欢我,真不害怕,就当着他们的面要我,你敢吗?说完,冬杏竟松开手,宽大的裤子便向下退去。 广海做梦也没想到冬杏会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不用多想,他伸出手绕抱住她,很自然的,顺着后背下滑,有一段绝对圆润的曲线,他把整个脸贴了上去,那里并非自己想象的光滑,而是一块长着草的地儿,草地上有一层水珠,散发着体香与骚气混合的味道,舌头是挖掘机,当一股清泉涌出的时候,冬杏有一阵颤抖,她原本只是想对他进行惩罚,但身体却背叛了自己。广海收回舌头说,你是不是冷了。冬杏表达起来已经有些困难,便把手伸向他的裤子,抓住了那个命根,见仍是软如棉棒,便脱下他的裤子,把自己的头巾摘下放在他的臀下,便一口含下那物,过一会儿,她说,你是不是害怕着?不用怕,叫人看见了更好,横竖不过是一个遭罪。也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的舌头起了作用,那东西终于雄壮地抬起头来,冬杏起身坐了上去,巨大的愉悦立刻炸了开来,对面的人群里传来了一片笑声,这声音吸引了广海,望过去见对面的墙上和房顶上不时闪着亮光,那是有人在抽烟,这多少给广海起到了延时的作用。当他把两手伸到冬杏胸前的时候,硕大的奶子正随着她身体而地动山摇的动着,便忍受不住,身子一挺,一泄如注了。 冬杏起身说,我恨死敦家人了,他能写大字报,我也能让他有报应,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广海想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可他还没从刚才的疯狂中跳出来,嘴不能说话。 当他恢复的时候,冬杏已经走了,向着那束光亮,就如同一只飞蛾向着火焰,为了心中想往的光明,化成灰烬也不悔。 第十节 没过几天,一个炸雷般的消息在小屯里滚过,大队部的粮仓被盗了,丢了一口袋黄豆。 仓库里装着的不只是粮食,是全屯人一年的汗水。所以,对仓库的看守自然是非常严密,仓库四周只留着两个透空气用的小窗户,用很粗的铁棍挡着,用铁皮包着的门上有一把硕大的锁,粮仓的隔壁就是值班室,有一点声音就能听得见。 那天值班的两名大队干部是会计敦小玉、治保主任郑小天。 拿着门上那把开门钥匙的是敦怀水的大儿子敦文。 公社派出所的人很快来了,现场斟查也很快就结束了,盗贼是把仓库门上那把大号铁锁锯断后进去的。 负责办案的所长牛铁头,头脑却不似他的名字那样不开窍,是公社有名的神算子,头脑灵活,极善推理。 查案从值班的两个人开始,据两人分头交待,两人是从零点以后睡的觉,睡觉后便没听到什么声音。 这两人的说法是可信的,在乡下的晚上,连大院外走路的声音都听得见,锯那样一把铁锁,至少也得半个小时,那样大的声音听不到是绝无可能的。 经过这样的分析后,得出结论,那把锁一定不是在这个门上被锯断的。而能够做到这点的只有敦文。他可以先把锁打开,拿到家中锯断,再返回来,挂上那把断锁,取走粮食,造成盗粮的假象。 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就是发现了零星的豆粒一直到子龙家。邻居都证实半夜里狗叫得很历害。 推理是无懈可击的。令人信服的。敦文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整个屯子里没有人不信服牛铁头的推断,也没有一个人不为敦文可惜,都知道刘书记就快回城了,敦文有文化,公社已经决定让他接替这个位置,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犯了这样的大错哪? 敦怀水坚信这事儿不是儿子干的,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做这种事,那把钥匙他是从不离身的,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唯一能救儿子的办法就是说服刘书记挨家挨户去搜赃,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有用的办法了。 搜脏是挨家挨户进行的,既便是老爷子、老太太家也是要搜的,但实际上很多家是走过场的,谁家是重点搜查对象,大家心里都清楚。 搜查分两个小组进行,第一组大多是郑姓人家,负责搜查敦姓那个生产队,第二小组是郑姓人家,负责搜查敦姓人家那个生产队。 两个小组都是极认真,郑姓人家是为了搜出赃物来,人要送进去,东西也让他得不到;而敦姓人家则是为了还张子龙一个清白。 郑老万和他的几个儿子自然是重点中的重点了。所有的箱柜、坛坛都搜过了,炕席也都掀了起来,仔细查看是否新扒过坑,东西会不会放到炕洞里,地窖、厕所、柴垛,都看过了,甚至连耗子洞也要捅一捅,可都没有收获。 最后,当敦怀水拿着长木杆在烟囱里探过之后,瘫坐在地上,他彻底失望了。 老万便大声说,没听说过会有这么傻的小偷,自己偷了东西会放到别人家。 还有看热闹的人说,真是的,明知东西放哪,还白费这功夫干啥。 这些话敦怀水都听到了,可他已无力还击了。他从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这个儿子是他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儿子就要蹲牢子了,而且是被冤枉的。 太阳还有老高,可家家户户已是炊烟缕缕了,因为是农闲时节,乡下人便省了中午饭,晚饭相对提前了很多。 敦怀水此时独自一人坐在观山的树丛中,正仔细地观察着这饮烟,他当然不是在欣赏景致,他是在为救自己的儿子做最后的努力。 他想那袋豆子最大的可能还是放在炕洞里,因为只有那个地方不好查,盖上炕土后,不仔细看就不能发现。毕竟不能把所有人家的炕给扒了,所以,放在炕洞里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如果炕洞里放了一袋豆子,烟就会排不出去,晚饭也就不能做了。 结果他又一次失望了,所有他认为可能的人家都冒出了烟,没冒烟的人家除了他和他的儿子家,就只有四类分子刘万富家了。而刘万富家是绝没可能的,他明白就算借他个胆子也不敢。 可他还是去了刘万富家,尽管不抱任何希望。来到刘家窗外,喊了半天,才见刘万富媳妇抬起了头,就问,你家刘万富哪?那媳妇指了指炕头说,病了一天了。那刘万富整个身子都缩到了被里,难怪没看到他。敦怀水又问,你家吃饭没有?那妇人因家里几乎没来过客人,见了人就奉为贵宾了,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在屯里响当当的大人物,早就乱了秩序,又听到这样有些关心自己的话,便更是感激涕零,甚至抬起了头来。说,我早上起来就晕得很,饭也就没做。张庆忠直视着她说,你知道仓库丢粮的事吗?那妇人说,听说了。又问,昨晚上你就没听到什么动静吗?那妇人说,没有啊,什么都没听见。 张庆忠转身走了,他确信此事与刘万富没关,否则,如果刘家参与了此事,平日见面便惧他三分的这个妇人,此刻,早该抖成一团了,怎么可能说话如此正常。 屋里,那妇人见躺在被里的刘万富抖得历害,便吓了一跳,问,用不用请医生?刘万富说,请什么医生,过会儿就没事了。可过了半天,刘万富还在抖。 广海料定这事儿是冬杏做的。 自从那天晚上冬杏扔下那句话走后,他就想到这个敦文要遭秧,因为敦家的大字报都是出自他的手,据说该生两手皆能写字,平时写字用右手,写大字报就用左手。只是没料到冬杏把事做得这样绝,竟将人送到了号子里,更料不到她是怎样做得手脚。 原来,每年到了这个冬闲时节,社员们都可以去仓库领些豆子来,在炕上将桌子摆成一斜坡,将豆子从上面放下,颗粒饱满的就滚下来,做种子送回,而有虫磕半子的就留在桌面上作为工钱留着自家吃。那日冬杏去仓库领豆子,见仓库的锁头和自家的一模一样,便萌生报复计划,到了交豆种子的那天,冬杏趁大伙忙着称重的时候,掏出了自家的那把锁将仓库的锁换下,回家将它锯断,敦文自然不知。天黑后,财旺用自家的钥匙开了仓库的锁,扛走一袋豆子,又将那把断锁挂上。 这偷来的豆种放在哪好?冬杏想了很多地方,最终想到了邻居刘万富,任何人也不会想到他一个四类分子有胆偷东西,这刘万富与冬杏平日交往甚亲,冬杏一说便同意,只是怕老婆孩子坏事,便给他们下了安眠药,事情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定了。 第十一节 冬杏报复的快感一直持续到那个早上。 那是一个虽然很冷阳光却很充足的早上,当窗上厚厚的冰花开始滴化的时候,树枝上的家雀欢快地叫着,放了假的孩子们照例来到珍儿家,欢快得如同是另一群鸟儿,节俭的农家人很少有整日生炉子的,珍儿家是个例外,她家烧的也不是煤,而是晒干的牛粪,财旺天天放牛,所以干牛粪是充足供应的。 冬杏收拾完碗筷,也和孩子们围在一个火盆旁,她喜欢和这些孩子们一起玩,这让她感到快乐。 玩找字吧。不知谁先说了一句,其他人立刻响应。 快过年了,冬杏刚刚把屋子用报纸糊了一遍。这不仅使屋子整洁了,还给孩子们提供了新的游戏项目。 我先来。珍儿抢先一步说,反对师道尊严,找吧。 几个孩子立刻撒眼向墙上去找,一时无人找到。打丫便说,珍儿,是多大的字呀? 珍儿答,反正坐坑上能看得见。 我找到了!二宝高兴得跳了起来,边用手指着墙角,在棉被垛边果然露出‘反对师道尊严’几个字来。 谁先找到了下一个就由谁出题,二宝用眼斜看着西面墙说,把批林批孔斗争进行到底。 孩子们忙到西边墙上找。冬杏见西边墙上没有,想二宝满肚子主意,一定是故意骗了大伙,果然在东墙上找到了那几个字,便说,不在西墙上。 二宝说,这个不算,是二婶说的,我再提一个,倒毒、倒毒、真倒毒。 这下子可难住了大家,任凭几个人怎样找,就是没找到。只好认输,让二宝指出地方来。 待二宝指给大家看时,把大伙都气乐了,原来是‘倒霉、倒霉、真倒霉’。 二宝说,你们没找到,自然是我出题,孩子们便不让,说你出错了才找不到的,立刻嚷了起来。见争执不下,冬杏说,就让他再出一个,再错就不添他玩了。 二宝便出了下一句话说,有两个妈妈的幸福女孩儿 打丫、带小便说,是不是又错了,谁会有两个妈妈? 二宝便又与她们吵了起来,珍儿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冬杏说,妈,昨天他们说我有两个妈妈,说我是捡来的,气死我了。 冬杏正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中,听到珍儿的话,无异于晴空惊雷,一时竟呆住了。问,这话是谁说的? 珍儿说,是敦嘎子说的。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可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说,二宝的妈你给叫‘大妈’,打丫与带弟的妈你给叫‘二妈’,再加上我,应该是三个‘妈’才对,谁这么不识数? 珍儿听完便又热热闹闹地玩去了。 冬杏再也无心参与孩子们的游戏了,情绪一下子降到最低点。这种事怎能随便说,可既然敦家能说出来,一定是大人别有用心了。 珍儿见冬杏脸色不好看,说,妈,你怎么了?冬杏说,妈没事儿,过会儿就好了。珍儿抱过一个枕头,冬杏躺下了,身体连同精神一下子全垮了,最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珍儿刚抱过来时,冬杏就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命,可财旺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小丫头,他甚至有些憎恨,因为她抢走了冬杏的爱,可随着珍儿渐渐长大,他对她的感情也在逐渐变化,当听到第一声“爸爸”时,他内心涌起一股从没有过的暖流,他知道这就是幸福,从此,珍儿变成了这个家庭的支柱,为了使这根支柱不倾斜、不折断,他们是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他们知道正常情况下村民是不会有人说出珍儿抱养这个秘密的,这是被认为最不道德的事情,可这并不是说村民会始终信守这个准则,他们知道家族争斗的残酷,为避免受到牵连,甚至开始疏远家族,包括自己的父兄,他们达到了自己的目地,尽管大家都认为这家人古怪而不可理喻,没有人喜欢他们,可也没有人仇恨他们,所以他们始终过着自己的幸福生活。 现在,幸福生活结束了,而终结者就是敦怀水。 自打儿子被抓走后,他心里就一直堵得慌,一直是他算计别人,现在是打了一辈子鹰,被鹰啄瞎了眼,他把屯里的人从东想到西,又从西想到东,哪有这样的鸟啊,做出的事还有他敦怀水猜不到的?直到那天晚上屯里看戏,当戏台四周蘸足豆油的灯开始点燃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一个小孩正给小伙伴们分东西吃,那个小孩就是珍儿,分的东西就是黄豆,在那年月,黄豆虽是土生土长的东西,却不是平常谷物,每户也就分得十余斤,来客人拉豆腐一年吃不上几回,泡盐水的吃法也是偶尔为之,哪有这种给孩子炒吃的份,敦怀水便骂自己是猪脑,怎就忽略了这家人,平日行事就刁钻古怪,做出这等事来也是完全可能。他要抱复这家人,就搜肠刮肚地想,他知道这个家庭最脆弱的地方应该是抱养孩子这个事了,就放出风来,他要让财旺与冬杏也尝尝与孩子分离的滋味,他和儿子不过是身体的分离,而财旺、冬杏和孩子则是心的分离。 几天后,村里又滚过一个炸雷般的消息,财旺要卖房子,起初,人们还不相信,那个时节,屯子里已能听到孩子们放的鞭炮声,闻到鞭炮的火药味,也就闻到了年味,在这个时候要卖房子,只当是哪个无聊人跟大家开的玩笑。当证实了这消息的真实性时,大家就说这财旺真是个怪人。 第十二节 当广海听到这个消息时,确信这是真的,几天前他就从冬杏的眼神里看出了问题,只是不知这问题是什么,原来答案竟是这个,她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他了。 让广海幸福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原来,在学生们放寒假后,老师们有了新任务,当时公社正开展积肥活动,方法是用黄土拌碎杆秸,再浇上人尿。广海负责每天早上去收尿,虽是个苦差事,可广海却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因为他负责的二十户人家中有一户是财旺家。尽管每天的相见是短暂的,可这一眼已足够他一天用来回忆了。广海满足于这种生活,愿季节放慢脚步,寒假再长。 当他听到冬杏要搬走的消息时,整个人呆住了,心里充满了内疚,他猜定这事与自己有关,是因为自己与冬杏的绯闻让这个家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第二天清晨,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雪并没阻止广海的脚步,他决定当着她家人的面把有些 话说出来。推开房门,见锅碗齐整,没动烟火,很是纳闷,不会是人已经走了吧?便小心推开屋门,因天还没亮,窗帘还没打开,屋内的光线极暗,一时间什么也没看见。待广海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见冬杏正坐在炕上,两只手扯着被,把脖子以下遮得严严实实,另一床被则空着。 广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道,你一个人住?冬杏答,他爷俩昨晚去刘屯看电影去了,下雪了,就没回来,住到珍儿姥家了。 广海说,听说你们要搬走了,是真的吗? 冬杏说,是真的。 广海说,为什么?就因为那些闲话吗? 冬杏说,这事儿与你没关系,若是因为你,我能扛得住,是没有办法的事。 广海说,有的,还有一个办法,我走,我走你们就不用走了。 冬杏说,你不明白的,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的 。 广海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答。 广海又问,什么时候走? 还是不答,皓洁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冬杏的脸上,能见到点点的泪。 终于她说,别问了,什么都不要问了,就当我死了。 广海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而走,但我想让你因为我留下来,别走了,不管因为什么, 屋里静极了,彼此喘气的声音都听得到。 冬杏说,虽然我知道不管是年龄,还是成份、学识,我都不值得你惦记,我也知道你对 我也许只是一时的喜欢,早晚你会觉得这个喜欢是多么的不值,但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一天也好,我都会很珍惜,你让我知道了真正喜欢一个人和被人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现在走了,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珍儿,我不能没有她,财旺也不能。 广海的心一下子好沉好沉,说,你骗人,因为珍儿怎会搬家,珍儿在这儿不是好好的吗,你分明是骗人,你是害怕了,害怕别人的闲话了,你才是真正的胆小鬼。说完,上前一把扯开被子说,我现在就把事情搞大,你喊人吧,我现在就要了你,看看还能怎么样。 冬杏狠狠地打了他两记耳光,说,别让我失望,别把我想从这个屯里带走的唯一美好的东西也弄没了,你走吧,走。 冬杏的声音太大了,甚至有点声嘶力竭的感觉. 广海有些清醒了,他跑出了屋。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转过身去,见一块窗玻璃没了,没有了月亮的反光,那里黑黑的,风把那没有玻璃的窗帘卷起,现出一张纯洁美丽的脸,半身摸糊而白暂的身段。 冬杏说,你好好看看,记住她,你敢忘了,做鬼我也要找你算账。 广海禁不住泪水涌流,他不知道没有冬杏的生活能怎样过。 冬杏说,这就再见了,你不能再来了,我走的时候你也不能来送我。 广海一步步倒退着,脚下的积雪发出卡卡声,那张脸越来越朦胧了。 郑老万放出话,财旺的房子他要买,托中间人捎了话,原本值二千元的房子只给一千元,见老万想买,别人也就不好争价。有人就说这老万真他妈的狠,虎毒还不食子,他老万买了还不是想捡个便宜。 财旺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是老万下了话。 老万说,咱郑家人不能哭,有人替咱哭,让他敦家人替咱哭。 老万没有想到,听到财旺走的时候自己会心痛,他也猜到了般走的原因是因为敦家,因为他也想明白了让敦文进去的人该是财旺和冬杏,郑家除了他们两个,别人做出的事不可能不和他老万商量。他决定为这个儿子做点事,就开始实施几年前想过的计划,那个计划因为太过歹毒,一直没有起动过,可现在是时候了。 计划的内容如下:屯里的小河在村西本来是弯的,现在要给它取直了,用挖过的土填到原来的河道上,就能多出很多地来。可这取直的新河道要经过一座坟墓,那地就是老敦家的祖坟地,把计划报到公社,正赶上习惯于轰轰烈烈的领导难耐猫冬的寂寞,很快得到肯定,附近屯落的的人都被调来参战,并给这个工程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改河造田。 这项工程的开工,就意味着要挖敦家人的祖坟。 工地上,银旺卸下一车土,一颗头骨露了出来,他对孩子们说,猜猜,这是男的还是女的?二宝说,这么难看,一定是个男的。银旺说,你小子,骨头有好看的吗?这要看脑后面有没有缝,有缝的就是男的,没缝的就是女的。二宝便拿起锹对着那头骨砍去,说,死脑瓜骨,也给你开个窃。 一边站着的敦怀水受不了这刺激,对不住祖宗啊,一头磕下去便晕了,敦姓家人忙抬他回家,一时间,哭声一片。 好像敦家的风水真的遭了破坏,刘书记走后,敦家人没能坐上这个位置,坐那人位置的是郑老万,因为这次改河造田有功。 至于财旺一家人,没有人能说出他们的新去处,也很快就把他们忘了,再也没人提起。只有大狗黄黄每天依旧守着那个空家,仍是虎视耽眈地对着路人,提醒人们想起这里曾经的主人。 那栋老房子依旧,老万买下后,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赚上一笔后就出手,他隔些日子就去清扫一下,使它看上去不显荒凉。 通过这次变故,敦、郑两姓人都改变了认识 。在敦姓人看来,读书是没有用的,敦家人个个识文断字,可最后这书记却让大字不识几个的郑姓人当了,在这个小沟里混,旁门左道要比书本上的东西好用。而老万当了这书记后,发现没有文化还真不行。两姓人这种不同认识,改变了后生们的命运,郑姓后生从此开始发奋读书,而敦姓后生则学业渐荒。 第十三节 八年后,郭家沟村和其它的村落一样,发生了很多的变化,原来的“大队”现在称呼“村”,“大队书记”自然也就改了“村书记”,被称作村书记的不再是郑老万,而是敦家人了。 对于那些走出山沟的人来说,境遇自然不同,提起荀广海的人最多,因为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沟里人把他称作秀才,家长教育孩子时他就是教材。 对于财旺一家人来说,情况就差了很多,不但村里人忘记了他们,就连他的亲人们也好像把他们彻底忘却了,包括大狗黄黄也早就不到那个院子里去了。 临近年关,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很快就给小山沟换了一身白装,还在没完没了地下,就像妇道人家做棉衣时续的棉花,续了一层又续一层,唯恐冻着自己的孩儿。 天黑了,各家各户的窗户相继亮了起来,给这寒冷的景象添了些许的暖意。村子里也用上了电灯,但那时电灯的度数是限制的,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家家户户都有电表,全屯的人共用一块表,所以电灯的度数是不能超过四十度的,每天晚上电工都要寻查。 郑老万的家中,炉火比灯火还亮,跳跃的火焰在屋墙上荡漾着。 小屋子没什么变化,可住在里面的人变化不小,郑老万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老奶奶的头发更白了,原来喜欢大声喝斥的老万话少了,而原来不敢大声说话的老奶奶话多了。 郑家的几个孩子都有出息,打丫、带小初中毕业同时考上了小师专,被人称为一窝飞出了两凤凰。属二宝变化最大,他是这个屯里唯一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因为学校升大学的比例较高,所以村里人已经喊他大学生了。 二宝每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住在奶奶家,高中的学习生活很累,而对于他,与奶奶唠家常就是最好的放松方式。 此刻,这一老一少正围坐在火炉旁说笑着,那条大黄狗懒散地绻曲在两人中间,郑老万抱着收音机半躺在火炕上听着评书连播。 奶奶问,听说城里人在屋里看电影,还是在白天,这是真的吗? 二宝说,奶奶,当然是真的了,等天变暖了,我一定带你去城里逛逛。 奶奶又说,听说城里的路灯整晚都亮着? 没等二宝回答,老万说话了,你弄这些破问题瞎问啥?你以为城里像咱这破山沟那,城里的晚上都比咱白天亮。 奶奶不干了,我跟孩子说话,你插啥嘴,那城里的晚上比咱白天亮,那城里的白天亮得不晒死人啊。 郑老万答不上来了,便露出不屑的样子。 二宝听了说笑。 老万对二宝说,这电匣子说以后都要市场化了,这计划的东西就不要了,是不是连计划生育也不要了。 二宝笑着说,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当然得要了。 奶奶说,打丫、带小来信了,今年毕业,开学就该实习了。 二宝说,奶奶,你多高兴啊,你就要有三个大学生孙子了。 奶奶说,高兴,当然高兴了,等你考上了那个……什么华来的?我就更高兴了。 二宝说,奶奶,是清华呀。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老奶奶不知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是兴致勃勃,突然不说话了。 二宝说,怎么?考清华还不能让奶奶高兴吗? 奶奶说,若是珍儿也在该多好,珍儿也一定能考得上,那孩子也挺聪明的。 二宝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要提起三叔,奶奶就会半晌不说话,便转过身对爷爷说,爷爷,今年我就要高考了,我想寒假到三叔那院去学习,屋子能行吗? 爷爷说,怎么不行,搬过去就能住。说完便唉了一声,也不再搭话。三个人便谁也不吱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忽然,大黄狗抬起了头,两只耳朵竖了起来,接着便窜了出去。 屋里人都呆住了,这只大黄狗老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叫了,常常是人到了屋里也没个声,可今天怎么了那? 过了一会,屋里人听到了有人踩雪的“咔嚓”声,声音由远而近,老万掀开窗帘向外看,见有两个黑影已到了门前。 门开了,进来两个雪人,当来人把头巾摘下来时,大家看清楚了__她竟是珍儿,尽管她个子长高了很多,模样也变化了很多,可屋里人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 不知怎的,屋里人谁也说不出话来,老奶奶站了起来,珍儿扑到奶奶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谁也没有想得太多,二宝冲出门去,怎么没看到婶婶那?他以为婶婶落到后头了,他要去接自己日夜思念的婶婶。 可门外什么也没有,二宝不解地问,婶婶那?婶婶哪去了?她没有回来吗? 无人应答,珍儿只顾自己哭,财旺像个木头人,一句话也不说。 二宝抓着财旺说,三叔,怎么不说话,婶婶那?是婶婶没有来?是与婶婶离婚了?还是婶婶跑了? 财旺终于说话了,她回来了,她在这儿,说完放下后背的木箱子。 狗儿则围着那个木箱子来回转着,用鼻子嗅着,发出哀呜声。 大家一时没有搞明白,只是二宝急着叫,快说啊,婶婶怎样了?怎样了? 珍儿哭得更凶了,说,妈妈她死了。 就像是晴空劈雳,屋里人全呆了。 二宝有些站立不住,趴在木箱上放声大哭。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和婶婶相见的场面,可现在,过去所有的想象都不是。 那个微笑的、活泼的三婶已经不在了。 那个没有道理地喜欢自己的三婶不在了。 那个给他童年无数欢乐的三婶不在了。 郑老万哭了,尽管因为这个儿媳不会生育曾让他抬不起头来,因为与下乡青年的绯闻让自己的儿子离开了家,过去对这个儿媳没有好感,甚至有些痛恨。可自从他们离开了自己,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发现自己慢慢在变化,发现这个儿媳还是有优点的,自己过去的很多做法也有不对的地方,他曾经想过,如果这个儿媳能回来的话,自己一定会尝试着和她接触, 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她已经不在了。 郑老太哭了,尽管过去婆媳间来往不多,可总能听到她和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可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那高亢的、能感染人的笑声了。 雪,还在消没声息地下着,有些树枝禁不住压,发出断裂的“卡卡”声。 野狼,不时发出叫声,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酸。 十四节 财旺又住到了原来的院子,当二宝、珍儿、打丫、带弟聚到一起的时候,总是沉默的多,还是二宝开了口,对珍儿说,讲讲婶婶的事吧,对你这可能有些残酷,可对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纪念婶婶的一种方式。 珍儿搬的新家叫菊花岛,从名字就可看出与原来环境的不同来,原来是沟,现在是岛。 这是一个真正的岛,四面环海,近处与兴城县陆地有二十多公里的距离,由三个小岛组成,大岛有十几平方公里,叫太阳岛。两个小岛分列南北,北面的岛状如弯月,叫弯月岛,南面的只是一个不大的小土包子,人们叫它星星岛。 三岛如影相随,上面烟波浩渺,云雾缭绕,像仙女般笼罩着面纱。 菊花岛古称觉华岛,是渤海湾最大的岛屿。相传在1000多年前,有位名叫觉华的僧人带着两个徒弟,驾着一叶扁舟从南洋入渤海,飘泊到此。只见岛上古树参天,怪石嶙峋,百花争艳,彩蝶飞舞,百鸟齐鸣;岛外海浪澎湃,山花烂漫而馨香,海鸟婉转而翱翔,诚有蝉噪林愈静,乌呜山更幽之妙,令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便居住下来。他出资在弯月岛上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九脊重檐歇山大殿----大龙宫寺,专修佛事。随后,岛上碑碣林立,塔幢参列,人烟繁盛,成为闻名遐迩的佛教胜地。金代诗人王寂、 中"云奔雾涌白浪卷,一叶掀备洪涛中";"平生点检江山好,我自龙宫觉华岛";"四顾鲸波翼宝岩,玻璃环押青螺髻";"夜凉海月耿不寐,几欲举手扪天星"和清代诗人和瑛的"碧海真如画,蓬壶隔水崖,波澜成雉蝶,精凿隐人家。时放桃花棹,堪寻菊谷花,何当乘跻往,绝顶隐流霞"都是赞美菊花岛的,其迷人的自然风光便可见一斑。太阳岛的东侧是一座海拔198米的峰峦,山古嵯峨,千姿百态,沿着羊肠小道登山远眺:水天一色,苍茫无际,望见天地根"。还有企鹅石,状若企鹅昂首翘足,凝视远方,仿佛企盼游人到此观光;而狮石颇似勇猛沉雄的狮子在俯瞰大海,为渔船保驾护航;还有唐王洞、八角琉璃井、九顶石、菩提树等名胜…… 因为这里的环境封闭,所以保存较为完好,仍依稀可见龙宫寺的气势恢宏、景观肃穆,大悲阁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这里最让人称奇的是从月亮岛到太阳岛中间的小路了,每当落潮时,就会闪出一条沙路来,涨潮时又会淹没。 至于这岛后来叫的菊花名字,是因为后人根据岛的环境取的,不管什么季节来岛上,都能找到缘由,冬季时,当西伯利亚寒流过后,又值小潮,海水很快结成冰状,从海岸边开始逐渐向海里延伸,直到与菊花岛相连,冰层厚度在五十厘米左右,些时的冰面上会出现无数的菊花状。夏季时,小岛上满山遍野都是野菊花,煞是壮观。 这里世代生长着的都是渔民。财旺不擅出海,见岛上青菜与粮食奇缺,就在岛上开始开荒种地。 珍儿小学毕业了,如果继续读初中,就要到海对面去,珍儿想读下去,冬杏也想让她接着读,就搭船去了对岸。 因为来往不便,珍儿一年只回来两次,寒假一次,暑假一次。 冬杏在珍儿走后,有了去月亮岛烧香的习惯,每月两次,初一和十五各一次。 当时的岛上只住着一个僧人,这个僧人是不劳动的,他的医术很高,岛上人不管有什么病都去找他,他也总是手到病除,深得岛上居民的敬爱,烧香的时候会给他送去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和吃的。 珍儿在假期会陪妈妈一起去烧香,庙院内有十八棵陪堤树,到了署期就会开花,花儿很甜,能吃。但低处的花儿早被人摘光了,珍儿就望花兴叹,就说,二宝哥在这儿就好了,娘俩便不再说话。珍儿就找话说,妈,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树吗? 冬杏说,谁知道你喜欢什么树。 珍儿便放娇说,你猜猜吧。 冬杏看着长大的女儿便幸福地说,是苹果树了。 珍儿一脸不解地说,怎么猜是苹果树? 冬杏说,因为你喜欢吃苹果啊。 珍儿便大笑说,牵强,我还喜欢二宝哥,可我也不喜欢二宝妈啊。 说完珍儿便收住笑,怎么说着说着又回到过去了,也许自己真的想念过去了,过去的小伙伴、过去的老师……. 还有……还有什么哪? 对了,还有过去的妈妈。 过去的妈妈多好啊,妈妈真的变了。 由爱笑的妈妈变成不爱笑的妈妈。 又由不爱笑的妈妈变成不爱说话的妈妈。 她原以为这是环境的原因,白天只有爸妈在山上干活,晚上俩人又分着睡,可她渐渐发现现在的妈妈只是一个空壳了,原本属于她的热情、不安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了。 珍儿有些伤感地说,我喜欢这些菩堤树,是因为喜欢它们的适应能力,这树本是来自印度,原本是不适应东北环境的,可在这个岛上能扎上根,我就觉得它好伟大,它能这样茁壮,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它一样健康地活着哪,说完,竟流下眼泪来。 冬杏觉得女儿真的大了,脸上有了大人的忧伤,上前擦拭着女儿的脸说,好了,好了,我们不都很好吗? 珍儿抱住妈妈说,妈妈,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可又不知怎样说好,你憔悴的好快,老的好快,我真的怕你会有什么事。 冬杏紧紧抱着女儿说,傻孩子,妈妈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珍儿说,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冬杏便说,妈妈答应你。 可冬杏答应的事并没有做到,仅仅一个学期后,冬杏真的出事了,是在跑冰时节,跑冰是这个小岛人创造出的词,当天气变暖后,冰排与冰排间有窟窿,上面只有一层薄冰,窟窿大的直径有一米左右,小的也足有半米。此时是不能走冰的,只在有急事出岛时,才能跑冰,在冰上行走时,听到冰裂的声音就立即跑开,为了安全起见,可以随身携带一根木棍在前面探路,也有带一根扁担,万一来不及跑开,用扁担一横,最安全不过了。立春过后,冰由横碴变成立碴,预示着冰快裂了,如果赶上初一、十五大潮,随时可能崩裂,岛上人叫它乱冰,跑冰就结束了,有再急的事也不能跑了。 那日,冬杏烧香回来,走在两岛间的路上,因为封海了,又正是退潮时上的冻,在两岛间就有了一条窄窄的沙道,两边是高高的冰棱,记载着大海曾经的冲动,表明被分开的两片海是如何无奈地向着对方迫近,渴望着彼此间的拥抱,是寒冷的出现,冻结了他们的梦想,那一层层堆积上去的冰,是他们曾经的挣扎。 是日薄西山时分,风从宽阔的海面上刮过来,红彤彤的夕阳似火,把风烧炼成一把把刀,打在人的脸上,痛得刺骨。 冬杏头有些晕,在来这个岛的前三年,她觉得这里是天堂,可以不劳而获地生活,螃蟹会爬到你家的锅台上,落潮赶海时各种各样的海物会让你轻易就弄上一满筐,最让她满意的是没有人知道你们的过去、她们的身份,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慢慢的,新鲜感没了,孤独的感觉开始袭来,她常常不自觉地会想起过去,想那棵院子里的杏树,想那条阿黄狗,想二宝、打丫和带弟,甚至还有公公和婆婆们。至于荀广海,那是她每天都要想的人,只要一闲下来,她就会想和他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说过的一句句话,她曾强迫自己忘了他,可乡下有句话,叫来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相思病更是如此,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让你爱上一个人,可若想忘了他,可能用了几年的时间也做不到,长期睡眠不好,使她白天常有这种晕的感觉,便也没太注意,抬头向远处望,想让自己稳当下来。 白天充足的阳光使冰面化了一层水,闪着点点亮光,亮光中怎么会现出一张脸?那是谁的脸啊,好熟悉,又好陌生,她想努力看清他,可眼前一黑,一切都消失了。 杏看到那张脸是在一天之后。 那天她倒下后,头碰到了冰棱上,之后就人事不知,当她恢复知觉的时候,感到有人在喊,喊什么听不清,但其中一人的声音好熟悉,想睁开眼看那个人,眼皮好重,终于睁开了,见有一圈脸围着,有珍儿,有财旺,有寺院里的那个僧人,有渔家的几个妇女,还有一张脸,这是谁的脸啊?她把目光停在那张脸上,那不就是自己从寺院里回来时幻觉中出现的那张脸吗,难道自己是在梦中,没有醒过来吗? 他确定那是广海的脸,也确定自己在梦中。 她闲上眼睛,怕好梦再醒。 第十五节 那人真的是广海。 在财旺家搬走后,全国恢复了高考,广海在学校成绩一直很好,下乡后又当了教员,虽然教的是小学,但学习这根弦始终没有断,不像其他知青,一头扎到地里,到了提笔忘字的程度,所以,没费多大劲,就考了高分,是县里的状元,去了清华。 广海在校的时候,没人把他当作好教师,在乡下人眼里,好教师的标准是能让孩子们认字识数,会打算盘,可他的学生算盘都不是很过关。 广海被当作好教师是考上大学后,乡下有句俗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人家是这小沟里走出去的第一个状元。其实骡子与马区别本不大,用来形容广海与其他老师的差距也不恰当,可他的确让孩子们有了更明确的目标,成为他就能当状元。 广海走后的前几年还和郭家沟的师生们有联系,以后就没信了,气得小敦老师想起来就骂,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标准的潘仁美。敦大炮就说,他是潘仁美,那谁是秦香莲?是你吗?满口的病句,小敦老师便不服地说,你总是向着他说,势力眼,人家考上大学,就巴结人家,没用的,早把你忘了。 广海忘没忘这屯里的人不知道,但他的确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广海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任教,同宿舍的小王是老乡,也是锦州人,是兴城县的,总听他说兴城有很多古迹,寒假便随着去了。 那是一个保存完好的古城,小王的家就在古城里,城中有一钟鼓楼,是那里最高的建筑,来的第一天,两人就登了上去,光亮闪烁的大海立现眼前,广海见远处隐约有一楼阁,便大喊海市蜃楼,小王说冬天海都成了冰怎会有那种东西,说那里有个小岛,叫菊花岛,广海立即来了兴趣,小王就给他讲那个岛上的传说,当讲到唐王洞时,广海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说那岛上唐朝李世民曾避难于此,藏匿在一个山洞之中,官兵带来很多猎犬搜捕,到了藏身处便吠声不止,好在那洞不比其它,进口处连着大海,落潮时人可进去,涨潮时洞口便被海水淹没。后来,李世民成了唐王后,想到那差点让他丧命的狗,便下令此岛不得有狗,此风俗传至今天,居民仍没人养狗,可见对唐王之尊敬。 广海听完这个故事后,不断对有些事情询问着,他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因为这个故事里有一个情节触到了他敏感神经,几年来,他一直没中断过打听冬杏家的下落,可一直没有结果。他便始终思索着一个问题,那年冬杏一家走后,财旺为什么不带着狗走哪?他视狗如同家人,除非有什么特殊原因,否则不会丢下不管的。这个原因是什么哪?越来越强烈的思念驱使他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首先想是不是哪个少数民族不喜欢狗,遍查所有民族习性,没有这样的民族。那就是环境不适于狗的生存,可人都能住的地方,狗还能住不得吗?当那天听到这个故事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冬杏一家就在这个岛上。 广海坚持要到那个岛上去,小王一家都出来阻拦他,都说他这是不要命了。跑冰结束了,风向一变,随时可能乱冰。 可广海等不了,备齐了跑冰的家当,还是上路了,当他终于到了菊花岛时,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海的中央已不时传来卡卡声,局部已出现融化了的洞,当广海连滚带爬到了对岸时,已近黄昏。 按照老乡的指点,广海向山上的一个孤房走去,财旺开荒在山上,为了方便,就在山上盖了一个小房,广海来到家门口,就确定那一定是冬杏家了,三间石头砌成的房子,树干围成的院落,三棵高大的杏树占据院的大部分,除了冬杏,没人肯给三蓬树这么大的地儿,那儿更该种着菜。 广海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无数设想中的那一种会出现,可出现的这种却是无数种中都没有的,此刻,正是冬杏摔倒的那天。 当那个僧人无奈地晃着头的时候,人们开始绝望,他说,试着叫她吧,如果叫不醒就更没有希望了。人们就开始呼唤,希望能把她从死神的手中叫回来。 也许只差一个人的力量。 也许他一个人的力量顶很多人。 当广海加入到呼唤中去后,冬杏的眼睑跳动几下后,终于睁开了。 僧人问广海说,你就是那个给珍儿教过课的老师吧,广海说是。僧人说,也许她命不该绝,冬杏的大脑受了损伤,人极易昏睡,且睡了之后便不会再醒来,必须保证在用药之前,不能让她睡去,所用的药这个岛上没有,冬杏的大脑又不能受到一点振动,所以,必须有人得去对岸买,且要速去速回。 广海听罢,拿着药方就走,财旺拦住他说,现在已很危险了,你没听到昨夜的断冰声震耳惊天,白天又刮起了南风,崩冰的时节到了,你走不得了,还是我去吧。 僧人见二人为这个女人奋不顾身,甚为感动,说道,这位老师看气色不好,怕是过得了海也回来不得,还有,这守护病人的任务更重,若是睡了,救了也是个植物人,还是让财旺去吧。 第十六节 财旺走了。 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冬杏的脸上,冬杏完全清醒了,珍儿在外屋做饭,看着冬杏费力张着嘴,广海把耳朵凑上前去,听她说,我不是做梦,真的是你,对吗? 广海看着那张苍白、憔悴的、额上隐约有着皱纹的脸庞,差一点流下泪来,她真的老了,虽然只是几年的时间,但原来的风采好像一点也没有留下,他强忍着眼水说,姐姐,是我啊,真的是我。 冬杏说,这岛上庙里的佛可真灵啊,我开始烧香的第一年,求佛三件事,一是一家人能平平安安;二是珍儿能聪明美丽;三是希望你能来到这个岛上。第二年,听人说求佛多了就不灵了,我就只求两件事,一是珍儿能聪明健康;二是希望你能到这岛上来;到了今年,我就只求佛一件事,希望你能到这个岛上来,你就真的来了,你说这佛灵不灵? 广海说,姐姐,我到这个岛不是因为庙里的那个佛,而是你这座佛,你好狠心,走的时候就是不告诉我去哪儿,这几年可害苦我了。 说完俩人都流下了泪。 广海意识到这样的哭会加重冬杏的伤情,便小心擦去她脸上的泪,抽去打湿的枕巾,说,不要出声,你不能太累,但你也不能睡去。 冬杏一直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每次广海都会示意她不要说话。 广海把冬杏的手放到自己的手心,说,我知道你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其实我也是,但我不能充许你讲出口,这样会加重你的病情,我不只想听你以前留给我的话,我还想听到你以后很多年、很多年的话。 两个人便不在说话。 但说话却一直没有停止,两人彼此对望着,用眼睛诉说着分别后的相思之苦,诉说着对彼此的关切。每当目光透过眼睛激到心坎的时候,两人总会有短暂的快感的升华,就好像一时间失去知觉的那种。 此时的冬杏,在广海眼里又恢复了她动人心魄的美丽。 快到中午的时候,冬杏开始有些困倦了,广海对她说,你不要说话,就听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故事断断续续讲了一下午,很多有趣的故事驱逐着冬杏的睡意,但直到日落西海,财旺还没有来,僧人唤珍儿去海边拾柴,天黑了好给财旺点亮指路。 屋里只剩下冬杏与广海两个人,冬杏说,你的故事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广海说,讲了一天了,主角全部出场了,群众演员就不用一一介绍吧,比如小卖部的王姨了,电工刘叔叔了。 冬杏说,你没有女朋友吗?为什么不说说她,其实我很想听她的故事。 广海望着窗外片刻后说,人心是有门的,老天生你的时候是把它锁着的,而钥匙却给了另外一个人,可能是我的那把锁锈住了,拿了钥匙的人也打不开了。 冬杏说,也许不是门的事,是你的门槛太高了,女孩子想跳也跳不进去吧。 广海见冬杏有了俏皮的模样,便半开玩笑说,不是门槛的事,是因为门边站着一条狗,每当有人进的时候,它总要吼几声,那只狗就是你啊。 冬杏费力地挤出一丝笑来,说,那叫好狗知时节,当春乃发声,不过,它发出的声应该是欢迎声啊。 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炕有些凉,广海去将炉火挑旺,烟从炕的缝中窜出来,广海用手在冬杏脸上煸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看着窗外的黑幕一层层罩下来,远处的海不见了,近处的树也只剩下一个个轮廓,没有狗儿的岛静极了,广海从没有这样潜下心来感觉黄昏,原来大自然可以这样的神奇,他仿佛听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心跳声,突然有一丝痛在心底处抽动,在这一刻,这平常的大自然的景色完全征服了他,让他感动。 广海回过头来看冬杏,冬杏的双眼也正看着他,这一刻,两人的目光又进入到对方的身体,越来越深入,黑暗是眼的最好衬托,而此时他们已将包括黑暗在内的一切忘却了。 冬杏的眼里那黑的亮光越来越暗了,广海拍打着她的脸说,不可以,你必须把眼睛睁开,我要看到你的眼。 冬杏有些神志模糊地说,我很困,要睡了。 广海便对她说,坚持一下吧,过了今晚,让你睡个够,可现在不行啊。 第十七节 海上起雾了,悄无声息,凝聚在树梢枝头,也在地面匐匍,很快,堆积在浅滩处高低不平的冰块被淹没了,偶有几处树枝摇动,如在洪水中绝望的求援者的手。 财旺没有回来,珍儿和乡亲们把柴点着了,火便顽强地伸展,在雾蔼的黑暗中凿出一片空间。 在这阴森森的黑暗中,传出一句粗鲁的骂声:操,该死的天气,起什么雾,这火还有什么用,隔上几米就不见了,我看他财旺是死定了。 听到珍儿的哭声,僧人劝住众人的嘴,但他心里明白,起雾是太糟糕的一件事了,还不仅仅是因为财旺会迷路,也说明上游的冰已经解冻了,看样子今晚的冰面要崩了。 此时的财旺正走在冰面上,汗水已将棉衣湿透了,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吃上饭,总算顺利,僧人药方上的药全买到了,所以他并没觉得饿,只是感到累,他当然知道时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人的命。 还有,那命也是自己的命。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他知道这样走下去是徒劳的,因为自己完全不知道了方向,便失望地坐在冰面上,对着周围开始叫骂,直到自己觉到累,呆望着脚下的冰面。 突然,他的大脑里闪过一个想法,如同黑寂天空里出现的流星,他立刻从冰面上跪了起来,他多年与大自然打交道所练就的特殊敏感起了作用,看到冰面上突起的冰雪块,一面光滑,一面粗糙,光滑的那面应是北,而粗糙的那面应是南。 尽管手电光的亮度很暗,但他很容易就能捕捉到别人很难意识到的东西,他的步伐又恢复到了原来的速度。 一条异样的冰面横在眼前,就在要跨入那个地段的时候,收住了脚,原来是一条宽宽的裂沟,海水不时从缝隙中涌出来,财旺想绕过去,可是走了半天,也没找到这条缝的尽头。 没有时间再走了,他必须要跳过去,可这个宽度绝对在自己的能力之外,拼了,他后退几步,检查一遍背上的药包,端起那根扁担,快速向前冲去,当扁担支起,身体腾飞的时候,他能感到风声在耳边掠过。 他的臂被沉重的撞了一下,知道成功了,爬起来摸了下背上的包,还在,再摸前胸,空荡荡的,挂在那里的手电没有了,那里是他继续走下去的眼睛啊,必须找回来,他向四周望去,自己清楚记得手电是开着的,可没有看到手电的亮光,用手徒劳地在四周摸索着,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急忙退回。 风了,是迎面吹来的,那是南风。 风很凶猛,如同一个猛汉,雾是新娘头上的盖头,一把扯下,揉成团,向天边狠狠抛去,现出真面孔的夜空,闪着擅抖的眼神,看着一个孤独的人在冰面上移动着。 财旺抬头前望,看到了前方的火光,内心卷起一阵狂喜,自己的方向没有错,再有半小时的路程就能上岸了,他借着星光,抓起一把冰上的雪块,塞进嘴里,他觉到了渴。 突然,耳边响起骇人的嘭嘭声,那是潮水的压力撑破冰层包裹发出的声响,财旺的汗下来了,冰真的崩了,这该死的冰,再坚持半小时自己就能上岸了,可事实是老天没有给他这半小时,他心里非常清楚冰崩意味着什么,而此时的他已来不及意味,他把自己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使出来,飞快的奔跑,来不及分辨前面的裂缝,听天由命了,喉咙如同冒了烟。 他可以清晰看到岸边火光里闪动的人影了,甚至能听到人们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可他不能回答,他要用这个力气奔跑。 他感到了脚下的晃动,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脚下的冰终于崩了,借着星光,他勉强看出前面移动的冰块,他跳了过去,又从这块冰跳到另一块上,差一点滑到海里,冰面上有水,很光滑,他稳住了身体,又选择大一点的冰面跳,就这样跳跃一阵后,抬头时呆住了,因为海水的流动,火光已移到自己的右前方了。 他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岛上了。 他躺在冰面上,任海水漂游,他还不能想到这最终的意味,因为身体的极度透支,使他的大脑已停止了想事,过了一会儿后,财旺睁开了眼。 天空的繁星正亮,很近很近,好像伸手就能抓到,死亡的恐怖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他的眼前出现了家乡的山,还有那条狗儿,有二宝,金旺,银旺,还有一个老人,那是谁啊? 是爸爸,不,是郑老万。 他颤动一下,是自己身下的冰又分裂出去一块,坐起身子,能看到周围海水里到处是碎片,如同漂浮着船的残骸。远处若有若无的风的哀号,如同小孩子的哭声。 那是珍儿的哭声吧,还是冬杏的? 这风吹转了财旺的大脑,他还有一线希望,或许自己能回到岸上去,离开太阳岛,顺流而下应该是月亮岛啊,他抬头向前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前方向左是月亮湾了,他拿起扁担做桨,拼命向右划去,笨重的冰块缓缓向右方靠去 第十八节 些时的冬杏两个眼皮好像粘在了一起,她意识到自已坚持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对广海说,你答应我,要帮我把珍儿养大,照顾好她。说完,大脑的意识完全被困意征服了,不管广海怎样喊,怎样触摸,都好像不起作用了。 终于,冬杏的嘴在动,广海听清她的话,是让他抱去月亮岛的庙上去。广海说,僧人说你不能动的。冬杏说,我不动就得睡下去。广海说,求求你,姐姐,坚持一会儿,说不定财旺哥已经上了岸了。冬杏说,别骗我了,外面南风乱得好紧,雾又这样大,是崩冰了,他若能回来,早该回来了。 广海说,就是不能回来,你也不能动的,动就没命了。 冬杏说,死总比这样一直睡下去好。 广海说,别说傻话了,只要你还活着,就有希望,就算成了植物人,医学在不断进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治这种病的方法了。 冬杏说,你说的才是傻话,还有,财旺走了,我留着,对他太不公平了,这辈子他不欠我什么,我欠他的太多,你让我这样活着,我真的会恨死你的。 广海说,你不要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大颗大颗的泪从冬杏的眼角流下,像是断了线的珠。 广海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不要这样子哭了,我都说过了,怎样哭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广海借着星光,望着冬杏的脸,此时的冬杏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应,广海说道,姐姐,你不会这样狠心吧,我们今天才刚刚见面你就要离开我,好,我现在告诉你,我为什么没有谈女朋友,因为我心里始终想着你,我不撒谎,曾无数次的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得了很怪的病,不能自理了,或是人变得丑丑的,财旺哥不要你了,我就有机会了。还有,既便不是这样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有机会惦记着你,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你现在,竟敢这个样子睡下去,我的伤心、珍儿的伤心还有财旺哥的伤心,你统统不管了吗? 看着那毫无反应而有点陌生的脸,广海心中一惊,难道她会真的离开我吗,他想起了几年来的相思之苦,说道,你知道你走后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一开始,我想把你彻底地忘掉,也真的做到了,可过了一段时间后,思念如涨潮的水,容不得我,你已经让我受了八年的苦,难道还想让我受苦一辈子吗?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下来了,我告诉你,姐姐,如果你不醒过来,就这样睡下去,我就终身不娶,如果你这样忍心,我便不再管你,你睡吧,只管自己舒服就行了,别人谁都不管了。两棵泪珠从冬杏的面旁滑下,凉凉的,滴到广海的手上。 广海不在说话了,到了最后,也不再哭了。 广海只是轻轻地抱着冬杏,从没想过当至爱的人将要离去的时候自己会是这样的从容,他没有大声呼叫,没有眼泪,只是默默地看着、体会着周围一切慢慢变化的过程,那是一种他从没体会过的静,没有风声,没有人声,没有虫叫,一切都是凝固着的。 当财旺踉跄着走进家院的时候,大家以为见到了鬼,浑身上下都被泥,两只红红的眼睛象是出了血。有个胆大的青年问到,你是财旺吗?不是崩冰了吗? 当财旺从海里爬上来时,潮水还没退去,因为没有船,只好等到落潮才到了太阳岛。此时的他已没了正常人的意识,看到平时很少来往的村人觉得很奇怪。进屋见地中架着一张床,上面好像躺着一个人,他掀去上面的白布,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这人好像很熟悉,他呆呆地打量着,在他被冻僵的记忆里搜索着,他想起来站在一边的那个人是荀广海,还想起分手时两人托付的话,便一把抓过广海,说到,那个人是谁?珍儿哭什么?家里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广海说,对不起,我没有留住她,她死了。 财旺在认真地思量着这句话,过了很长时间,他好像才明白什么,说道,你说谁?谁死了?你再说一遍,混蛋,你再说一遍。 他推开广海,仔细地打量着那张惨白的脸。过了半晌,突然发疯般冲了出去,见人就打,几个大小伙子想抱住他,却被他给打趴下了,众人便躲得远远的,他拾起地上的一把镐,乱轮起来,院子里的树折了,墙倒了,鸡窝散了。 他就用镐刨天,大声叫着,老天爷,我操你妈,老天爷,我操你妈。 骂够了,骂累了,就拎着镐冲出院子,向寺庙走去,来到佛像前,抡起镐头就创,咚咚声震天震地,跟来的人见此情景,都想劝解,无奈此时的财旺已经疯了,谁还敢上跟前,这时,广海走上前来,说,别刨了,冬杏是我害的,是我没有留住她的命,你就对着我来吧,财旺高高举起铁镐,盯着广海看,终于,说到,不是你,你不会害她,不是你,便扔下铁镐。 财旺从此不再说话,不再种庄稼,但还照常上山,开荒出来的地全都种上了杏树,春天到来时,这里便先灿烂起来。 珍儿就要高考了,她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上大学是没问题的。 财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事活计的他,已难以糊口,好在家里不定期会收到汇款。这个汇款人是谁,他们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找到。珍儿提出让爸爸回家,可财旺就是不干,珍儿知道其中的原因,那是妈妈生前定下的,他不能改。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说服他,就哭,哭后便对财旺说,你不想回去就是怕我露了自己的身世,其实我的身世早就知道了。 财旺就愣愣地看。 第十九节 又住到老院子后,财旺没有将冬杏的尸骨下葬,就放在屋子里,在外人看来,这房子便有些阴森吓人。 财旺再也没回到那个岛上去,岛上的人倒是来过几次找他,现在的菊花岛搞起了开发,他承包的荒山正对着陆岛运输航线,游人看到的不是满山的菊花了,而是杏树,为了使菊花岛名副其实,政府想收回那片山,改种菊花,可尽管政府出了很高的价,财旺就是不同意交回。 后来,听说兴城政府托本地在清华的一位教师,请来了一位出国的专家,那位专家是他的同学,叫荀广海。 姓荀的专家对这个岛的开发做了规划,按照他的意见,岛上那片杏树不毁了,而是把岛改名,因为这个岛已先后叫过唐王岛、觉华岛、菊花岛,每一次名字的改换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正是这些故事才是这个岛的魂,既然岛上菊花已经没有了,不如就改叫杏花岛。 兴城政府并没有最后改岛名,但也并没有毁了那片杏树,所以现在去那里游玩,看到的还是满山的杏树,春天,烂漫的杏花总会最先在岛上开起,远远望去,就像是长在大海上。游人也都在这个时候去岛的最多。 假期里的一个黄昏,大宝、打丫、带小和珍儿又凑到一起,坐在屋顶上,看着夕阳西下,二宝对三个姑娘说,敢不敢从房上跑一圈?四个孩子便起身。 来到银旺的屋顶上,依然是银旺的吼声。 来到金旺的屋顶上,依然是二宝妈的尖叫。 来到了老爷子的屋顶上,没了声音。珍儿说,不对啊,爷爷明明在屋里啊,是不是睡着了。 正诧异间,老爷子拿着收音机出来了,还是一脸的严峻,说道,多大了,还这样疯,别摔着。 几个年青人便一起做鬼脸,来到珍儿家的屋上,几个人便不再出声,还是打丫先发了声,这回我们应该一起来劝劝三叔,婶婶的尸骨要下葬了,我总是梦到她,一定是与不入土有关的。 带弟也应着说。 二宝点着一支烟,说道,这两天我一直想着这个事,婶婶总要葬的,但我们应该为她做点事,我想,婶婶在的时候,总希望我们都能成为有学问的人,现在,也许是她的神灵保佑我们,好歹也算是出息了,不如以她的故事写点什么,也算是对她的纪念吧。 三个女孩子都赞同,但由谁来执笔哪,又争执起来,还是珍儿说了话,我们不要让来让去了,老办法,少数服从多数,现在开始表决。 二宝说的什么,没人听得见。 三个女孩子异口同声:三老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