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云锦》 第一章 梅安的十二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才刚踏进梅安境内的顾员外,坐在轿子里就闻到了那一生中最怀念的香甜的气息,心中也不自禁地勾起了对故乡的记忆:梅安有三绝:“梅花”、“梅锦”、“梅娘”。其中最令顾员外怀念的,还是那世间绝无仅有的“梅锦”。 在京为官三十多年,见多了世上的奇珍玩意,但还是独独对“梅锦”情有独钟。虽说应该有那么一些故乡的情怀在里头,但终究说来还是因为它有着世间独有的特色,这种特色,也只有梅安才得有。马上就到城门口了,天却开始下起了小雪。顾员外有点累了,打算到家前先养养神,变闭上眼眯着了。 雪越下越大,等在城门口的老爷、官人们,有的又躲回了轿子里,有的叫下人打了伞站在雪地里等。沈知县已经站在城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却不敢到轿子里去避避,怕老师一回来第一个见到的不是自己,失了作学生的对老师的尊敬。赵衙役几次要搬椅子给知县大人坐,都被回绝了,只好抹了把落满雪的脸,继续给沈大人撑着伞。 旁边吴家的轿子里,大少爷正抱着个手炉昏昏欲睡;而后面轿子里的二少爷却把玩着一个绣着鸳鸯的手帕,脸上不时露出邪兮兮的笑容,连外面的敲锣的执事进了城门都没听见。直到身边的小厮“二爷……,二爷……”一声声不停地才才将他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什么事儿啊?” 吴二爷清了清嗓子道。 “大爷说他先回去了,让小的交代您也忙自个儿的去罢。” “那个顾员外呢?” “刚才被知县大人直接请到自己府上接风去了,其他人也都各自回去了。” “哦……” 吴二爷听说顾员外到沈府去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儿来: “丁头,刚才接顾员外的时候你可有看见赵衙役?” “看见了,刚才同沈大人一起迎顾员外到沈府去了。” 听小厮丁头的话,估计沈知县今天是给赵荀安排了差事。顾员外刚回来,沈府必定要忙个不亦乐乎,于是心里打定主意,吩咐丁头到: “你先安排人到府里把我的斗笠和蓑衣取来,一会到了福寿茶馆,你跟他们几个找个地方吃酒去罢,说着揭开轿帘指了指几个抬轿的小厮。记得申时回茶楼等我。” 扔了几两碎银子给丁头,一行人便也动身往茶楼去了。 到了茶楼门口吴二爷便下轿了,当时雪已经停了,取来的斗笠、蓑衣又让丁头拿回去了。打发走下人,便一个人朝茶楼斜对面的巷子里去了。 刚下过雪的天气格外地冷,姝妹刚起了晌还是觉得犯困。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上午做了一半的针线,打算今天赶赶工,把前些日子落下的活做完。 姝妹是梅园的绣娘,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梅园最忙的时候:摘梅花,染布,画样,赶工,为了能在过年前将梅安最新的梅锦绣出来,梅园的绣娘们每天都要熬半宿的夜,但人手还是一贯地不够。明天就是梅安一年一度新绣娘入园的日子了,等新来的这批绣娘进来,应该能比现在清闲些吧? 姝妹正想的出神时,背后却突然教人环腰搂住,被吓了一大跳,低头扭身时却看见了身后的人袖子里露出一半一块绣着鸳鸯的手帕,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哪里来的登徒子,见人上来就搂?” “当然是你爷我了!香香美人,想我了没有啊?” 说着身后的男人趴在姝妹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呦,我男人在衙门当差晚上才回来呢,你是哪家的爷啊?” “那正好,爷替你男人好好疼你一回……” 不等说完,手就在女人身上开始游走。 姝妹被弄得浑身燥热难耐,伸手打在男人的手上道: “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昨天听我家当家的说:今天有京城的大官要回梅安,你们家老爷子没给你安排差事?” 男人不满女人老是提自己丈夫,重重地在女人身上捏了一把: “现在你在我怀里,就别那么多废话,小心爷让你明天都起不了床!” 姝妹的脸登时就红了,恨恨地骂了句“色鬼”就不再挣扎了。 姝妹刚开始也只是梅园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绣娘,刚进园几天就被安排去梅林里摘梅花,却不想摘了半日的梅花竟叫人给偷走了!后来沿路回去找时,发现有个人正在林子里生火煮酒,刚要上前制止,就看见那人提着自己摘的那篮梅花往酒里撒,于是嚷嚷着要煮酒的人陪自己的梅花。 煮酒的少年见来人是个面生的小绣娘,就问她可是新来的? 姝妹见那人非但没有赔自己梅花的意思,还一边不慌一边地往酒里撒着梅花,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回事感觉。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篮子。 那少年第一次遇见这么泼辣的绣娘,顿时吃了一惊,忙将篮子护在身后,问道: “你可曾见过我么?” 姝妹见这男子不想还自己梅花就来跟自己套近乎,顿时心生不悦: “你是哪里来的野汉子,要我来见?偷了我的梅花不说,还在这里生火煮酒,你不知道这里是不让生火的么?” 又看了一眼男子生火用的柴火,竟是从附近的梅树上折下来的枝丫,惊呆了: “你竟然折了梅枝来生火?让这梅园的主人知道,你今天定不能活着出去了!” “那就不让他知道呗!” 说这话时,男子一脸轻描淡写的表情急坏了这年轻的小绣娘。 进园的第一天总管就交代了梅园几件最重要的事,其中就有一件是进梅园摘梅花时,梅园的梅树是万万动不得的,更不用说还生了火,又折了梅树的枝! 可今天进梅林的明明只有自己,鬼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要是让总管发现这里生过火,梅树还被折了枝…… 想到这里姝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的那煮酒的男子莫名其妙,于是决定戏弄一下这个小绣娘: “喂,想什么呢?不会是想嫁给我作妾吧?不过我可跟你说,本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你要作啊,估计只能作外室了!” “外室是什么?” “外室都不知道啊?你爹没有外室吗?” 姝妹的爹是汇丰钱庄的账房先生,这辈子就只会算账,是邻里街坊公认的老实人,四十岁的时候才娶了姝妹的娘,哪里可能有什么外室! 姝妹摇了摇头,根本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煮酒的男子邪邪地笑了笑: “等你作了我的外室就知道了!” 本来是想要回自己的梅花的,不想竟被这人打岔给岔过去了,如今梅花都煮到酒里去了,梅枝也被折了,看来总管那里是交代不过去了,不如让总管来把这人捉了,自己也好从这件事里脱身。本来刚才还在拿不定主意,但看他刚才还调戏自己,这样的人活该被捉!于是丢下句懒得理你,便跑开了。 男子以为他把小绣娘说羞了,也没有在意,继续煮起自己的酒来。 第二章 吴家大少爷从城门口回来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径直去了梅园。刚进园子里就迎面碰上了总管王富贵,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匆匆忙忙地要往出走,见大少爷来了,忙停下来问好。 吴大爷看了眼他手里的蓑衣,问道: “二少爷可曾回来了?” “自从去迎顾员外出门,到现在还不曾回来,刚刚才打发人回来说要护具,这不,我正要给送出去呢!” “近来园子里可有什么事么?” 吴大爷本来是不想过问梅园的事的,可刚刚接到的书信又让他不得不问。 “大爷您是知道的,园子里都是咱们府上自己的绣娘,向来都安分守己,并不曾有什么事端。” 王总管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战战兢兢地将手放下,生怕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闪失。 不过大爷也确实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轻轻地哼了一声道: “等二爷回来了让他到我书房议事,你去忙你的罢,我进园子里看看。” “大少爷,要不你先到前厅喝茶,等我回来陪您在园子里转转……” “不劳你费心了,我还认识自己家的路!” 吴大爷直接打断王富贵,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进园了。刚走过前厅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于是就站住,又仔细听了一回: “世安……世安……”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吴大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扶着一株“雪柳”在叫自己。待走过去时女人便开口了: “世安,好久都不见你来,近来可好?” 吴世安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 “落霞,我现在是你的大哥!” “在我心里你不是,你是我一直以来要嫁的人!” 丹落霞的父亲在她还没出生前就和吴家定了亲,生下了女儿就做吴家的长媳,那时候吴世安还不满一岁。所以丹落霞从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吴世安的媳妇,心里早早就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可谁知落霞十六岁嫁进吴家,却和吴世男成了亲!而大少爷吴世安却到如今还未成亲。 “好了,你不愿意叫我大哥的话就算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对于落霞,吴世安心里还是有些微的愧疚的。这么多年来,她一心一意地将自己当作她的丈夫来对待,结果却被爹配给你自己的小叔!或许今生,自己都没脸再见她了。 “呦,快看这是谁来了?竟然是大少爷呢,真是稀客啊!” 要不是吴绣娘这酸不溜丢的一声吆喝,吴世安都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绣房来了。 才回过神来,就见满屋子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仔细一瞅,却发现除了吴绣娘和一两个上了年纪的,其他的自己一个也不曾见过。于是交代了下过几日会有重要客人过来,让她们各自事先准备一些自己的绣样,便出去了。 才出了门口,吴绣娘就跟出来了,说是要给自己看她的绣样。吴世安本来说了不必了,等过几日直接给客人看好了,可吴绣娘死缠烂打地非要让他瞧瞧,还神神叨叨的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四下里瞅了好几回才放下心来,开口道: “大少爷啊,我有很要紧的事要跟你说,你可得站在我们这些老人们这边!” 吴世安也挺好奇,她一个嘴上从来都不积德的老绣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他来说? “说吧,你有什么要紧事儿?” “大少爷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跟二少爷分了家,老爷把这园子分给了二少爷,他就没少作践这儿,先是跟绣房里年轻漂亮的小绣娘眉来眼去,后来直接就将他那些外面的花花草草都带进了绣房!那些绣工一流,为人又正派的绣娘们,不是被派到了别处,就是散了几个铜钱儿给打发走了,只剩我和一两个还有活路、有体面的老人,怕是也该出这园子了!大少爷,你为人正派,又是嫡出的长子,你可得为吴家这梅园,为我们这些不会撒欢卖笑的正经绣娘想条长远的路子呢!” 吴世安没想到吴绣娘会跟自己说这些,竟略微吃了一惊,但脸上却露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放肆,二爷也是你能在背后乱嚼舌根子的么?” 吴绣娘见大少爷说自己是乱嚼舌根,立马赌咒发誓道: “大少爷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实在话,我老婆子在这里发誓,要是有半句唬人的话,老天就让我这辈子再也生不出儿子来!” “行了,你还是安心做你的绣娘吧,别的事儿你就别瞎操心了。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么,我跟二少爷早就从吴家分出去了,这梅园现在是他的产业,我自然是说不上话的。再说了,我相信二爷能将这园子打理好,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找我说这事儿了。” 吴世安说完正要离开,余光里却瞥见不远处有个身影一闪不见了。于是赶紧打发吴绣娘走了。 二少爷去找大少爷议事的时候,屋里已经掌上灯了,吴世安正趴在书案上对着账本,见了来人,忙笑着道: “世男,你来了?可曾用过饭了么?” “还没有,听说大哥有事相议,小弟一回家就立即过来了。” 二少爷很疑惑他这个大哥能找他有什么事商议,他们除了各自分管自己的产业,在吴家当家的还是老爷子,难道这事儿跟梅园有关? “坐吧”, 吴世安起身给他的二弟让了个座,拿起桌上的拜贴递给吴世男道: “晌午在城门口,顾员外进了沈府之后,他的管家就送来了这个。” 吴世男看向手里的帖子,上面写着: ‘工部员外郎顾顺之拜启’, 打开一看,顾员外在上面用柳体书道: “梅安故人顾顺之素闻吴府梅锦声名在外,他日必当登门拜会,特呈拜贴。” 原来顾员外要去梅园做客。 吴世安见他兄弟看完了拜贴,跟他解释道: “今日顾府的管家递给我后,我怕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便拆开看了。晌午顾员外回乡见你又不曾下来,于是打算今日找个时间与你单独商议下这件事情。” “这拜贴上写的是要拜会吴府,大哥拆看,自然合适不过。不过家里还是老爷子当家,大哥应该跟爹商议才对。” 吴世安点点头, “今天找你来,就是看看今天这事儿谁去和爹说。毕竟梅园是二弟的产业,大哥认为,二弟去跟爹说这件事再妥帖不过。” 吴世安本来也就是个传话的,既然话传到了,自然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虽说爹把园子分给了我,但顾员外要拜会的是吴府。家里还是爹做主,这事又是家里的大事儿,既然这事儿咱们兄弟俩先知道了,还是一起去跟爹说最合适。” 吴世安转念一想, “也罢,你我还是这吴府的儿子、弟兄,那明日一早我们一同去和爹说去罢!今日天冷,你又不曾用饭,不如为兄安排人去置些酒菜来,你我兄弟二人浅酌一杯,你看可好?” 今天在外面折腾了一天,早有些饥乏了,于是随口应道: “那就有劳兄长张罗了!” 前两日大少爷收留了个唱曲小娘子,今天二少爷顺便来吃酒,就叫那小娘子出来唱了几曲,给风流倜傥的二少爷听新鲜。 吴家两兄弟喝了会儿酒,又听了会儿曲子,不觉已经亥时了。刚下过雪的夜里路也不好走,于是这晚吴世男便在大爷这边歇下了。 次日一早两兄弟去见了吴家的老爷子,将顾员外要来拜会的帖子交了上去。吴老爷便安排他们各自准备去了。 那日赵荀回家之后,见自己的婆娘懒怏怏地躺在床上,发髻散乱,面容倦怠,饭也不曾造,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见自己回来也不搭理。就到床边坐下,伸手一把摸进了被子里,觉得手下滑腻腻的,手感好不舒服。 原来赵荀的婆姨什么也没穿,一个人光溜溜地躺在被子里睡觉。赵荀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妖精,饭也不造,就知道躺在床上困觉!你让爷吃什么去?” 说着和身钻进了被窝揉搓起来,他婆娘推了他好几次都没推开,便生气了: “你每天就知道醉醺醺地回来折腾我!” “你是我婆娘,我不折腾你,你让我折腾谁去?” 说完嘴也在姝妹身上乱“拱”了起来。 姝妹见赵荀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猥琐的样子,顿时心生厌恶,一脚想将她男人踢下床上,可浑身乏的要命,一点劲儿也使不上,踢在赵荀身上像挠痒痒一般。舒服地他男人拼命地在她身上“拱”将起来。 她婆娘终于承受不住他折腾了,软声央求道: “好人,你就放了我罢,今儿个下雪我着了风寒,现在身上正难受着呢!你就当心疼你婆娘,等我好了一定好好伺候你!” 赵荀听自己婆娘生病难受,苦苦哀求自己,虽极不情愿,却只得起身下来。 姝妹经赵荀又一番折腾,觉得身上好几处又火烧一样疼将起来,见赵荀往厨房去了,拉开被子起身去找药膏涂抹,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里摸黑一片,只得又起身点了盏灯坐在床上涂药。 刚往身上抹了一点儿,突然就有人推门从外面进来了。 第三章 抬头一看,是她男人抱着个酒壶进来了,都懒得再多看一眼,继续抹起自己的药膏来。 赵荀到厨房里并没有找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却看到壁橱里放着个酒壶,拿起来一晃,还有半壶的样子。于是拿到房里刚要问他婆娘是不是今天来客人了?却见姝妹对他毫不理睬,只是涂自己的药,连头都不往他这边转一下。 “他今天是不是来过?” 赵荀低头喝了半天的闷酒,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姝妹一下子就顿住了, “是又什么样,你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跟别人不同,他是二爷!” “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能睡你女人么?” 说完连姝妹自己都笑了,赵荀看得出,那是嘲笑! “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二爷给的,就算二爷要收回,我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二爷倾尽了心来待我,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与了他去!” 说完狠狠地喝干了酒盅里的酒。 “那我呢?我算是什么?” “二爷说你算什么,你就算是什么。” 听了赵荀的话,姝妹心里连恨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失望。好歹她也是嫁给了他,他竟然能如此义正言辞地将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她这一生,难道终究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么? 赵荀终于喝完了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出门找吃食去了。 姝妹在赵荀推门出去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到身上那些火辣辣的疼痛感全都消失了,只感到身上好冷好冷,好像今天的那些雪都下在了她心里一般。 第二天雪终于化了,太阳早早地就探出了头来。姝妹懒洋洋地爬起身来,身上已经好多了。今天是梅园新进绣娘的大日子,得早早收拾好了到绣房去,说不定今天吴家老爷子都会到梅园去,想到这里姝妹匆匆梳洗完毕就往梅园里赶。 等到了的时候,吴世男已经在前厅里坐着喝茶了,连大爷竟然也在。姝妹刚要走过去给二位主子请安,只见吴家两兄弟却一起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看向自己这个方向。于是转头一看,果然见吴家老爷子和赵新娘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姝妹连忙让开到一边去了。 吴世安起身给父亲请了安,向赵姨娘问了好,便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了。抬头看二弟时,只见他只是随便向老爷子问了安就自顾自地坐下了。反倒是赵新娘看见吴世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走过去拉着他问长问短:最近吃的可好?一个人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絮絮叨叨地问个没完,听得连吴世安的耳朵都嗡嗡直响,像马上就要失聪了一般。 “姐,你烦不烦?你以为你嫁给了吴老爷,你就是我娘了么?” 吴世南的一声吼,让吴世安的耳根立马就清净了。一撇头却看见赵新娘像被霜冻了的茄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掩饰不住的难过和伤心,叹了口气,连眼圈也微微地红了起来。 “放肆,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么?她怎么不是你娘?我看是平日里对你放松了管教,才让你今天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来人啊,给我把百孝棍拿来,我今天非要打到你知道谁是你娘为止!” 赵新娘见老爷子是真的动了肝火,立马跪在吴老爷脚下央求道: “老爷,今天的事儿都是我的错,世南他从小就没了娘,跟着我这个做姐姐的吃尽了苦头。是我没有好好管教好他,老爷要打就打我吧,今天的事不怪世南……” “起开,我今天要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逆子,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天理伦常!” 吴老爷一脚踢开赵新娘,呼喊着要小厮立马去拿棍来,一时间整个梅园就乱作了一团:赵新娘的哭泣声,老爷子的呼喊声,下人的奔跑声,吴世安甚至听到了隔壁绣房里窃窃私语的议论声,这个平日里挺清静的院子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吴世安再也不能就这么坐着了,要是一直这么闹下去,估计会误了今天的正事,于是站起身来向他爹求情道: “爹,一会新选的绣娘马上就要入园了,要是这么一直闹下去,估计会耽搁了梅园的大事。不如二弟的事儿就暂且搁一搁,等今天梅园的事了了,再教育二弟也不迟,您看怎么样?” 吴老爷刚刚气昏了头,竟忘了今天是梅园的大日子,一会还有许多宾客来观礼,若是让那些老爷、贵人们撞见这样不堪的场面,自己一辈子的脸面就都丢尽了! “这个畜生,竟然害我忘了大事!世安,快找几个人将这里重新布置一下,然后到门口去准备迎接宾客!” 吴老爷吩咐完大儿子仍旧余怒未消,一转身看见吴世南尽然没有一点紧张和愧疚之色,还悠闲地喝起了茶来,: “混账东西,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王管家那里新入园的绣娘都到齐了没有!” 吴世南并不打算遵从他爹的意思到西花厅去清点今日新入园的绣娘,而是径直走出了梅园,朝荷香楼的方向去了。 早晨的街市上比较冷清,连出摊摆早点的小贩都没几家,要不是有个女子不停地在街上边跑边喊,吴世南差一点就要睡着了。 “娘……,娘……,你东西落家里了……” 吴世南朝女子叫喊的方向望去,见她要追的人正是梅园的七娘,于是决定停下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只见那女子一路小跑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七娘的胳膊, “娘,你是不是有东西落家里了?” 七娘正像游魂一样飘飘荡荡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觉得一把被人抓住,抬头一看竟是自己家的丫头, “丫头,你怎么出来了?拦住我做什么,我还急着到园里交针线呢!” “娘,你看看你是不是有针线落家里了?” 七娘查看了随身带着的物什,疑惑地说: “没有啊,我看都在这里了呀?” “娘,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天,你说张婶儿最近家里有些事,让你帮她做几样针线?”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哎呀,坏了!我把张婶交待我的事儿给忘了!最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七娘家的丫头叹了口气, “娘你忘啦?前儿个你跟我说最近的活儿有点忙不过来,让我帮你把这几样针线做了。今日你出门前我给你放到了屋里桌上。刚刚你出门后爹找我说话,我才看见你把这几样落家了,就追着给你送了出来!呐,给你,我一会还要去趟舅舅家呢!” 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七娘。 “你到你舅舅家去做甚么?” 自从七娘嫁给苏老爹,几乎很少再跟娘家那边走动。她那个哥哥嫌贫爱富,她自然知道,所以再难也没有求过娘家的人。 “家里都断炊好几日了,爹让我去舅舅家借些米回来下锅;还说再有几日就是院试了,最好能再跟舅舅借几两银子,好做到苏州赶考的盘缠用。” “哎,你舅舅哪里会发那般善心!丫头,若是你舅舅不与,你便早早回来便是,等娘交了这批活儿,就买些米回家造饭!” “知道了娘,那你赶紧去罢,我也该往舅舅家去了。” 吴世南看七娘走后,也掉头往荷香楼去了,并没有注意到大少爷也在不远处。 七娘刚扭头朝梅园的方向走出几步,就看见有人正站在不远处看自己,于是走上前道: “大爷,您怎么站在这里?” “我本来是出来招呼宾客的,见你站在那里半天也不进来,就走近看看,不想听到了你还有这般难处!我这里正好手边还有几个钱,你赶紧拿去买些米回家造饭吧!” 说着将手上的几两散碎银子交与了七娘。 七娘激动地眼泪差点都要流下来了,但嘴又实在是笨,那些千恩万谢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哽咽。 吴世安看到了七娘手里的绣样,以为她是在因为这件事为难,于是同七娘道: “你把绣样给我,我帮你带进园子,你赶紧去吧!” 吴世安接过七娘手里的绣样,七娘便飘飘荡荡地又向市集的方向“飘”去了。 想不到苏老爹家里这般落魄,断炊不算还要自己的女儿出去借米回家造饭!平日里总是见七娘有些呆呆木木,话也不多,想不到背后竟有这样的故事!吴世男还在想着刚刚听到的两母女的谈话。 七娘家的丫头竟然会女红?那为何这批进园的新绣娘里没有苏老爹的女儿呢?难道是女红做的不好?坏了!今天要交的这批绣样是要请今天来的宾客欣赏的,万一出了差错,老爷子还不撸了他园子里的差事! 想到这里吴世南也往园子里去了,想在这批绣品分发下去前把七娘家丫头做的那些扣下来。不曾想远远望见七娘正朝市集的方向去了,于是赶忙追了上去,才知道绣样已经被大少爷带回梅园了! 吴世南气急败坏,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径直朝梅园飞奔回去了。刚赶到前厅,就看到绣娘们拿着绣样往各位宾客的座位上分发,突然有人一把从背后拉住自己。 第四章 吴世男回过身来,看见姐姐赵钰儿示意他不要出声,硬是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见姐姐停下来了,吴世男一把甩开赵钰儿, “你拽我到这儿干嘛,难不成是要我叫你娘吗?” “世男,不要怪姐姐了好不好?当初娘临死的时候,怕丢下我们姐弟俩无依无靠,就告诉了我你的身世,让我带你来找老爷。可是老爷死活也不肯认你,提出条件说除非……” “除非什么?这么多年了,一说到这儿你就什么也不说了!难道你十三岁的时候那个老东西就看上了你?” 吴世男终于还是道出了这么多年来插在自己心里的那根“刺”。他恨那个所谓的父亲竟然娶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他恨他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自己死去的娘亲,羞辱自己的存在!这根刺插在他心里好多年了,他无法轻易地将他从心里拔出,他一定要把那个人加诸于他身上的加倍奉还给他! 每当说到这里,赵钰儿都能想起当年的情形: 她跪在吴府的门口苦苦哀求了半日,老爷也没有答应见她一面。后来还是管家看她可怜,偷偷告诉她老爷到梅园去了,让她去那儿碰碰运气。 她站在梅园门口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遇见娘要她找的那个人,后来还是梅园的绣娘顾七娘看她可怜,将她带回了家,帮她出钱找人将她娘给葬了。 再后来七娘也时常地接济她,还教会了她女红和刺绣。为了贴补家用,他开始刻苦学习刺绣,终于凭着爹生前画的墨梅图,绣出了名动全梅安的“梅花三弄”。 入梅园的那天,她终于见到了娘亲口中那个如初日般温暖的男子。他的眼睛很亮很亮,有着一张异常清秀的脸,若不是蓄了一道浓浓的一字胡,她差点会以为他是吴府的少爷。娘跟她说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辰。如今这双眼睛竟像是要望穿自己: “你就是那个能绣出‘梅花三弄’的绣娘?” 赵钰儿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跟我到书房来!” 到了书房之后,老爷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是铭娘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女儿。” “你就是当年跑到吴府门口来找我的那个人?你当初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 真是可笑,当年连自己找他什么事都不知,就闭门不见,娘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子?赵钰儿心里默默地为娘不值,但还是说出了娘生前的嘱托: “娘让我告诉你,你跟她有一个儿子,她让你好好抚养他长大。” “你娘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当年最苦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赵钰儿本来已经不打算将弟弟交给这个人了,但毕竟是娘的遗愿,于是还是问道: “什么条件?” “你嫁到吴府来,我就让你弟弟名正言顺地进吴家,入族谱!” 赵钰儿没想到这个吴老爷会提出如此荒唐的条件,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以后在梅安城里,就再也见不到弟弟了!” “你要干什么?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放心,我不过是将他过继给乡下死了汉子的年老多病的寡妇而已。至于他以后过的好不好,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赵钰儿不知弟弟的生身父亲竟是这样的人,早知道自己死活也不会将母亲的遗愿说出口了! 到最后,为了不让弟弟以后艰难度日,能留在自己身边时刻照顾,赵钰儿还是答应了吴老爷的要求。可是自己怎么能跟弟弟说这个呢!当初自己答应给吴老爷做小,也不过是为了让弟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如今世男已经长大成人,还掌管了梅园,就算弟弟从此都看不起她,不原谅她,她也认了。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只要你过得好,姐姐就没什么遗憾了。” “没什么遗憾?难道你就甘心这辈子嫁了这么个老东西做小?” “世男!不许这么说老爷,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老!” 吴世男冷笑一声, “我看你是越来越像我娘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世男……,哎……” 赵钰儿知道,今天之后,弟弟和自己的就会隔阂越来越深了。 “原来新娘在这里,可算是让奴婢给找着了!” “什么事啊春梅?” 赵钰儿见来人是自己的婢女春梅,忙收回了在世男身上的目光。 “老爷让我来找新娘到前厅去!” “老爷找我什么事儿?” “奴婢也不太清楚,不过看老爷挺着急的样子,应该是跟今天新绣娘入园的事儿有关。” “那走吧。” 赵钰儿终于放心了,只要不是弟弟的事就好。 吴济宗正陪宾客在前厅喝茶,远远望见赵钰儿朝自己走过来,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赵新娘的样子: 那时候的钰儿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出落得温婉可人。当她抬头看自己的那一刹那,吴济宗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的铭娘回来了!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决定,一定要把这个女子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一晃三年过去了,钰儿身上已经没有了少女的青涩,却愈发明艳动人了。看见她走进厅来,吴济宗脸上有了一抹难得的笑容。 “快看啊!梅娘出来了!” 挤在梅园门口观礼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的目光便一起投在了赵钰儿的身上。 “梅娘看起来好年轻啊!”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赞叹。 “梅娘今年才十八岁,当然年轻了!想当年她十五岁就绣出‘梅花三弄’,十六岁继上一任梅娘成为梅安最年轻的梅娘。若不是在梅园三年一度新绣娘入园的大礼上,都见不到她本人呢!” 众人向说话的人瞧去,原来是福寿茶楼的伙计小三子。 “小三子,你不在茶楼里给掌柜的跑堂,跑到梅园来干什么?” 小三子见是衙门里的赵捕头问他,照直回道: “梅安哪个人不知道今儿个是梅园新绣娘入园的大日子,哪还有人到茶楼喝茶呀!掌柜的一早就打了烊,放了我假来观礼呢!这不连知县大人都来了么!” 众人也都一早就听说县令大人会来,所以今年来梅园观礼的人才会格外地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梅园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知县大人为此还专门派了赵捕头来维持治安。 “你一个茶楼的伙计,怎么会知道如今梅娘的底细?该不是乘着今天人多,胡乱卖弄,惹我们开心的吧?” 其中有人不信,故意试探小三子道。 “梅娘是什么人,是我敢胡乱说的么?要不是知道底细,我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么?我还真不是跟你们吹,这梅安县里,就没有我小三子不知道的事儿!” 虽他如此说,众人还是半信半疑,你一句我一句,打趣起小三子来。 “大家都安静一下!梅娘要为观礼的宾客献礼了!” 沈知县亲自站了起来,向众人大声招手示意。大家见是知县发话了,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只见梅娘赵钰儿手捧一副锦绣的卷轴,命人在顾员外面前打开来看:是一副《春梅早寒图》。 “虽为刺绣作品,却有山水景物画里墨梅的写意意境,用女工的针线指法表现出了画工的笔法,妙!妙!” 顾员外看过后不住地赞赏,一旁的沈知县连忙补充道: “老师不知,这一任的梅娘正是以绣法精妙的墨梅图著称,虽没有其他绣娘的绣品色彩锦绣,却有如画师般深厚的写意技法。如这般浓淡相宜的花色,旁人是决计绣不出来的。没想到老师果然独具慧眼,一下子就识得了它的好处。” 说话间赵钰儿已经命人将一硕大的物什抬到了沈大人的面前,顾员外好奇地问道: “这件又是什么呢?” 梅娘笑道: “还烦请大人亲自揭开!” 沈县令起身揭开盖在上面的红布,竟是一面屏风。 “这一副叫‘群英竞妍’,取梅开二度尽情绽放之态绣成此作。” “哈哈,好意头,梅娘果然是有心了!只是为何要送《春梅早寒图》给老夫呢?” 顾员外兴趣盎然,不禁连连发问。 赵钰儿看了一眼吴济宗, “民妇只是梅安的小小绣娘,怕随意回答唐突了员外,还是请我家老爷向您解释吧。” “那好吧。” “禀员外,送这幅《春梅早寒图》是在下的主意。自古世人皆爱梅花,不独这一朝,因此历代名士皆以梅花自喻:陆放翁有‘雪虐风号愈凌然,花中气节最高坚’的诗句;前朝王冕更是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自立。员外处世俗中而好修其身,卓然自立,自是深得这早春寒梅的精神。” “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想不到小小的梅安竟有吴贤弟这样才学出众的名士,老夫幸会了!” 顾员外在京师为官多年,还不曾有这般看得上眼的人物。因此后来沈知府见了吴济宗,都要敬他三分。 “在下不过是个乡下的种梅人罢了,承蒙员外高看了!” 吴济宗自己也没想到会和这顾员外如此投缘,忙向员外作了一揖,抬头时却看见沈大人的举动,令他顿时大吃一惊。 第五章 吴济宗只见沈知县竟然亲自站起身来,朝着自己做了一揖,取下腰间的玉佩递过来道: “本官是顾老员外的门生,老师素来钦慕吴府的梅锦,今日有缘,同老师一起来梅园观礼,不想得见吴世兄风流倜傥,才思过人。不识君子,真乃笃儒之憾矣。这是本官自小贴身的玉佩,几十年来不曾离身,若世兄不弃,我愿以此物为证,你我约为兄弟!” 说完将玉佩交到了吴济宗手上。 吴济宗从来就是个懒散不羁的人,并不看重什么世间的名利权势。自小又生在商贾富贵之家,虽没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但在小小的梅安也算还有那么几分权威,无需看他人脸色过活。如今知县老爷突然说要和自己结为兄弟之交,吴济宗心里虽不愿接受,但也无法推脱。于是褪下手上的玉扳指, “既然大人如此盛情相待,济宗自不敢有所推脱。这枚扳指是家父生前所留,愿回赠大人,以报大人真情一片,他日再当登门拜会。” 沈知县很满意吴济宗知情识趣,没有驳了自己面子,于是欣然收下了吴济宗的回赠之物。 本来超然洒脱的吴家老爷,因为在入园礼上被逼的不得不与权贵虚与委蛇,心下一时怏怏不乐,抛开接下来的事项,辞了众人,独自往西花厅歇息去了。 听着屋外的喧哗声,吴老爷百无聊赖,独自翻起了几子上放着的一卷《西厢记》来,正看到“草桥店夜梦莺莺”一本莺莺以“探病”为名私会张生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了自己一声, “老爷?” 抬头一看确是赵新娘, “你不在前厅待着,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爷是在看什么书?刚刚钰儿叫了老爷好久老爷都不曾搭理呢!” “是吗?我见几子上放着本书,闲来无事就随意翻翻。这书是你的?” 吴济宗说着将书翻到书名页给赵新娘看。 赵钰儿看了一眼是《西厢记》,脸一下子就红了,道: “钰儿又识不得几个字,怎么会借书来看,肯定是世男看了不记得收,落在这里的!” “是么?前两天我还听春梅说,你最近老是缠着丹霞让她教你识字呢!这书真不是你的?” “就算是我的,也是借来识字用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赵新娘的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吴济宗见赵新娘这般光景,想是已经读过书里的内容了。于是伸手朝赵钰儿的芊芊细腰揽去,一把勾到了自己怀里。 赵钰儿吓得吃了一惊,抬头看吴济宗时,见他一脸坏笑, “书里都写什么了?给我说说!” 赵钰儿的脸登时红成了一块花布, “是丹霞说最近女儿闺房里都在传这本书,说写这书的先生还是个绝世才子呢……” 还不等说完,嘴就被吴济宗一口衔住了,舌头伸进去舔弄了起来,赵姨娘只感觉嘴里又软又痒,左右摆着头想要躲开,反给一口吸住,连舌带气吸进了吴济宗嘴里。赵钰儿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心砰砰地跳到了嗓子眼,身上一点劲也没有,呼吸跟着吴济宗一进一出,仿佛魂儿都给他吸走了一般。 等吴济宗松开她的嘴,赵钰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的衣物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给褪去了,刚要伸手去推他,就被一把凌空抱起放到了床上。 “老爷……老爷……,宾客都还在外面呢……” 吴济宗的手在她身上来回地游走,口里噙着她的耳垂,一阵阵地往里吹着热气,弄得赵钰儿浑身燥热不安,本来要推开他的手,却紧紧地抱住了他。 吴济宗见赵新娘皱个眉头,紧紧咬着嘴唇,就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玉娘,难受就喊出来吧!” 赵钰儿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地哼哼了起来。 吴绣娘在园子里站了快一天了,身上又困又乏,看没人注意,就偷偷地要溜回绣房,想趁着没人,偷两块祭祖的点心来吃。 吴府每逢新绣娘入园都会在绣房里祭祖,但祭的不是吴家的先考,而是吴家的第一位绣娘阮氏。据说是她将刺绣的技艺带来了梅安,才有了如今梅安的锦绣事业,也是因为她,吴家才成了这梅安的乡绅大户。 不过在吴秀娘心里是不存有那一丝虔诚的,不过是一个百十年前的老妇,死了还能好吃好喝的受“伺候”,而她一个活生生地大活人,每天却只有吃糠咽菜的命! “那么多好吃好喝,你一个死人又吃不了,每次还不是得我来帮你!” 吴绣娘边走嘴里边小声地嘟囔着,刚要路过西花厅时,却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 吴绣娘想趴门口偷偷地瞧上一眼,却又不敢,挪了挪步子,往绣房里去了。出来的时候塞了满嘴得点心,袖子里,衣裳怀里还藏了好多,路过西花厅时又专门儿悄悄地听了一回,才喜滋滋地一颠儿一颠儿地颠了出去。 见绣娘们都还在那里,拉了张绣娘就嘀嘀咕咕起来: “你知道我刚刚去方便的时候,路过西花厅看见什么了么?” “我一直都在这呆着,怎么会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张绣娘是个老实人,不曾听出来吴绣娘是故意在卖关子。 “实话告诉你,我看见二少爷跟园子里的绣娘在里面干那事儿呢!” “我说你也真是的,二少爷干嘛关我们什么事嘛,你也真是爱瞎操心!” 吴绣娘见张绣娘还不开窍,性急道: “你没看出来二少爷就喜欢往园子里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么?二少爷正跟园子里的年轻绣娘在西花厅苟合呢!” 吴绣娘得意的看着张绣娘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惊呆了的样子,却听见张绣娘结结巴巴道: “二……二……少爷……” 扭身一看,二少爷吴世男正站在背后盯着自己,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 说完看了看西花厅的方向。 “我怎么没有跟人苟合,对不对?” 吴绣娘愣愣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什么不对,有马上摇了摇头。 二少爷阴着一张脸, “吴绣娘,你跟我过来一下!” 张绣娘见二少爷找吴绣娘单独说话,识趣地走到一边去了。 吴世男见赵绣娘走远了,压着声音问道: “你到底在西花厅看到了什么?” “二……二少爷,其实我什么也没看到……” 吴绣娘怕二少爷暗地里收拾自己,吓得赶紧连连否认。 “要是让我再听到西花厅里传出了什么事儿……” 本来吴世男只是要警告一下吴绣娘管好自己的嘴,以后不要再给他惹麻烦,没想到吴绣娘以为是有人也听到了西花厅的动静,赶紧跪在地上道: “二少爷,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只是听见西花厅里有女人的呻吟声,其他的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给二少爷磕头了!” 说完真的咚咚地磕了起来,一时间忘了袖子里和怀里藏着的点心,不想弯腰磕头的时候都纷纷滚落了出来。 连吴世男也看见了。但刚才吴绣娘又是嚷嚷又是磕头的,好大的动静,怕是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为了不让家里的丑事让观礼的宾客知道了,连忙呵斥吴绣娘道: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偷拿祭品,仔细了你的皮!” 吴绣娘并没有听清二少爷在说什么,只听见是呵斥自己,就吓得连连告饶道: “二少爷开恩,我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旁人只是看见点心滚落了满地,又听见说有人偷拿祭品,只是都瞅着趴在地上磕头的吴绣娘议论纷纷,并没有注意到吴世男趁人不备之时,早已悄悄潜到了西花厅门口,将耳朵贴到了门上,仔细听了起来。 吴济宗因刚看了张生崔莺莺云雨那一段,赵新娘就进来了,满身火气就消在了赵钰儿身上,折腾了许久都不曾停歇,害得她一阵像飞到了天上,一阵又像落入了深谷,抓着吴济宗的胳膊连连叫着: “老爷,老爷……” 吴世男听见屋里的女人叫老爷,便猜到了屋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顿时心下有了主意,悄悄地走开了。 吴济宗只听赵钰儿不停地叫老爷,心下有些不爽, “落霞没跟你说过这时候该叫什么吗?” “老爷,老爷你说什么呢?” 赵钰儿并不明白吴济宗的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老爷,只是觉得想叫,就随口叫出来了而已。 “也真是奇了,跟你那个风流成性的弟弟比,你简直不像是他的姐姐!” 赵钰儿听见老爷这时候说起了自己的弟弟,脸羞地转向了一边。 吴济宗偏偏将她的脸掰了过来, “你看着我!叫相公!” 赵钰儿拗不过,小声地嘟囔了句: “相公……” 吴济宗见他可怜楚楚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翻身从她身上下来,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 “不要哭了,我不该逼你的。” 说完起身穿衣服去了,并没看见赵钰儿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小小的失落。 第六章 吴济宗刚下了床,屋外就响起了噔噔噔的跑步声, “老爷,老爷,我是阿光,你可在屋里?” 门口响起了小厮阿光的声音。 “什么事儿,说吧!” “知县老爷让我给你捎句话:等一会儿园子里的事儿完了,他在府上等您!”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等噔噔噔的声音渐渐地远了,吴济宗才扭过头来对赵钰儿说: “刚才累了吧?你先在这里休息会儿,等我从沈府回来,同你一起回去。” “老爷……” 赵钰儿拉住了吴济宗的衣袖,似乎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吴济宗看了赵钰儿一眼,整了整衣衫,打算起身到沈府去了。 “那,那我等你……” “嗯。” 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赵钰儿一直盯着吴济宗出了屋子好久,也没有回过神来。他还在想她家老爷刚才说的话,想着老爷刚才掰着她的脸,要她叫相公的样子,她的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感觉心跳的好快赶快,快地都有点呼吸不上来。 难道是自己早就对老爷动了男女之情?不可能,老爷是娘喜欢的人,自己又怎么能对老爷有那种心思呢!于是每当想到娘,赵新娘心里就充满了愧疚之情。 赵钰儿虽然心里乱极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却还想着和老夜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想起自己嫁进吴府那天的光景,想起老爷掀开盖头,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儿,想起那天的洞房花烛夜,老爷对自己千万般恩宠。 赵钰儿终于明白了,自己从来都是爱着老爷的,从娘跟自己说起那个笑起来时,眼如星辰的男子的时候,老爷就已经住在她的心里了。 既然她注定了是他的妾,她还有什么可不安的。想着想着,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吴济宗出来的时候,园子里的人都已经散了,只剩下下人们还在收拾,边上有两个绣娘拉着手在园子里聊天: “你说怪不怪?我路过的时候还听见二少爷在里面跟那个女人干那事儿,才刚出来跟你说了句话的功夫,他就跑到我背后去了!” “哎呀,兴许是你瞧错了呢!还指不定……” 吴济宗刚走到她们身边,那俩人就不再说话了,齐声问了句老爷好,就一起出园往家去了。 走到园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正在跟大少爷吴世安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见自己走过来,那女孩就躲到了大少爷的身后。 无世安正在听七娘家的丫头跟自己说今天到舅妈家的遭遇,她就突然不说话了。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来了。 “爹这是要出去吗?” “嗯。你们站着说什么呢,还哭哭啼啼的!” “哦,没什么爹,七娘家的丫头过来找她娘呢!” “这会儿园子里的人都已经散,七娘怕是已经回家去了罢!天马上就要黑了,你赶紧找人把她送回去吧!” “是,爹!天黑了您出去路上也小心点儿。” “知道了。” 说话间,阿光已经领着轿夫过来了,吴济宗起身上了轿子,便往沈府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看见吴老爷的轿子走远了,七娘家丫头才继续道: “本来我还想着,既然舅舅不在家,我就且留下,等他晌午回来,再提爹爹的事儿,谁知……” 听七娘家丫头讲完,吴世安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丫头去的时候,她舅舅并不在家,碰上她舅母要下地干活,晌午家里没人造饭,便要她造了午饭再走。 谁知她舅母刚走,他表哥顾平安就从外面回来了。见屋里的炕上坐了个小娘子,生得眉清目秀,一时起了色心,关上门就要对七娘家丫头动手动脚。 丫头见有人进来,记起舅母曾跟她说过,一会儿表哥会回来。虽不曾认得他,但见来人长得和舅母有几分神似:宽脸大耳的,想必定是表哥无疑了。 刚要起身去跟表哥问好,就被表哥一把拉了过去搂在怀里,又亲又摸。 丫头又羞又恼,伸手想要推开他,往外面去,孰料手却被顾平安一把抓住,拿在手上,在流满哈喇子的脸上蹭了又蹭。 丫头气极了,狠狠一脚跺在了顾平安的脚上,道: “我是你的妹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顾平安没想到屋里的小娘子会这样说,顾不得疼,乐得嘴都咧歪了: “小娘子你好情趣,刚见面就叫我哥哥,实在是讨人喜欢!” 说完搂着就要往炕上推。 丫头又气又急,没想到自己的话,让顾平安越想越歪,忙的补充道: “我是你姑姑家七娘的女儿,你的表妹,你快点放手啊!” 顾平安早已色迷心窍,哪里听得进去丫头的话?人早被他推到炕上,衣服都扯开了一半,手刚要往进伸,门就给人推开了。 丫头见是舅舅,开口便喊道: “舅舅救我,我是七娘的丫头!” 顾平安一听爹来了,连忙松开手,从炕上爬了起来,立起了一副委屈模样, “爹爹,你听孩儿说,都是这七娘家的丫头勾引我!我一进来,她就跟我袒胸露乳!” 说完指向丫头,又接着说道: “孩儿见这表妹不知廉耻,想要起身出去,谁知她却关上了门,将孩儿拉到了炕上!若不是爹爹及时进来,我还真是要冤枉死了呢!” 顾老爹见炕上的丫头衣衫不整,想起自己进来时,门确实关着,想是平儿所言定不会假。 于是张口朝着丫头大骂道: “你这落魄户家贱人生的丫头,竟然如此不知廉耻,跑上门来勾引自己的亲表哥,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贱种!” 说完就脱下了左脚沾满黄泥的臭鞋,要朝丫头打来。 顾平安见了爹伸手要脱鞋的样子,捂着鼻子就向屋外跑了出去。 丫头以为舅舅进来,是遇到了救星,没想到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连表哥胡编乱造的鬼话也信,不仅不顾和娘的手足之情,还骂出自己如此难听的丑话来!刚要爬起来同舅舅争辩,就被舅舅手里拿着的臭鞋的味道,给熏晕过去了。 顾平安跑出了屋外,听着屋里要打人的爹却没有了声音,好奇的捂着鼻子,将头探进了屋里。 “平安,快进来!” 见儿子在门口站着,顾老爹连忙招手叫他进来。 “你把鞋穿上,我就进来!” 见顾老爹穿上了鞋,顾平安终于进来了。 “不知咋的,我才打了这丫头一下,她就死过去了!” 顾老爹不知所措的挠着头。 顾平安走过去,伸手在她的鼻子底下摸了一把, “爹,她没死,想是晕过去了!” “那也不对啊,打一下咋就能晕呢!他又不是纸糊的!” 顾平安低头看了一眼他爹的脚,又急急地捂住了鼻子。 “咋啦?你看我脚干嘛?” “爹,我看她不是被你打晕的,是被你这鞋熏晕的!” 说完指了指他爹的左脚。 “你这个兔崽子,我看你是欠打!” 顾老爹说完又要伸手去脱右脚那只鞋,还没等他的手够到脚,顾平安就跑的连踪影都没了。 顾老爹没奈何,只得等他婆娘回来,拿香在丫头鼻子跟前熏了好一阵,终于醒了过来,打发她走了。 吴世安听丫头说的时候,好几次硬是忍着没有笑出来,等听到香熏的这一段,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儿。 苏家丫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大少爷说这些?或许是今天心存了太多的气恼无处诉说,恰巧被大少爷遇着了吧。 吴世安见丫头站在那里,默默的一声不吭,想到她今天的遭遇,竟对她同情了起来。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七娘应该在家里着急了。” “大少爷,我有件事想求你。” 丫头说完红了脸。 “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想求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 “知道了。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一般都会在前街的布庄里。” “今天谢谢大少爷听我说这些,我该回去了,我娘还在家里等我呢。” “我吩咐人送你吧!天色也不早了,你一个人在路上也不安全。” 说着就要到园子里喊自己的小厮。 “不用麻烦大少爷了,我先走了,大少爷忙去吧!” 说完就一溜烟的跑了。 吴世安一直望着她消失在街角,才到园里找了自己的小厮,一块回住处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像一块黑布遮住了天幕。昏暗的夜色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雪。 吴济宗坐在轿子里昏昏欲睡,想沈知县竟然在门口亲自迎接自己,竟有些受宠若惊。 一会儿的功夫又是摆香案,又是沐浴焚香,等着自己磕头结拜。本以为是结了兄长,没想到自己还小他两岁,白白教知县大人叫了自己一天的世兄。 想来这沈知县还算易与人亲近,没有仗着自己知县老爷的架子难为自己,还专门摆了席,邀自己同住一宿。若不是衙门里来了紧急公文,自己怕是也不好推脱。 正想着,轿子就停了。 “老爷,到梅园了,您且等会儿,小的这就去接夫人出来!” 小厮阿光出了声儿。 “不必了,我亲自去吧!” 第七章 与白日里的热闹相比,夜里的梅园静得有些陌生。吴世男轻轻地推开了西花厅的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里并没有掌灯,黑乎乎地一片。 听了好一阵儿,屋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才潜到了床边。伸手一摸,床上似乎真的躺了个人,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能是已经睡着了吧。 这样更好,反而省去了许多麻烦。吴世男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手偷偷的摸进了床上的被子里。 只觉得手底下光溜溜的一片,手感好不舒服。于是,想都没想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心里还狠狠地嘲笑着自己的父亲: 今天新绣娘才刚刚入园,你就如此耐不住寂寞!既然是你喜欢的,就让我毁了她如何? 床上的女人终于给他弄醒了,迷迷糊糊的揉着睡眼,才发觉身边躺了个人,渐渐又听到了粗重的喘息的声音。 心里一下便意识到:可能是老爷回来了。于是转过头抱住了身边的人。 吴世男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然而老头子挑女人的眼光,确实比自己好。身下的女人,皮肤就像脂玉一般润滑,窗外微弱的雪光投进屋里,虽不能不清她的脸,单凭着直觉,吴世男就知道容貌也一定差不了。 若不是他作为自己的父亲,却娶了自己的姐姐,若不是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自己或许也不会做出今天的事情来。 吴世男的心里充满了恨:既然你夺走了我的姐姐,毁了我本该有的亲情,我今天也偷走你的女人,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 于是当即抱住身下的女人,吻得更凶了。弄得怀里的女人喘着粗气,身上就像烧着的火一般,烫得吴世男难既舒服又难耐。 最后还是女人败下阵来,央求道: “相公……我好难受……你可不可以轻点儿?……” 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声音,但却如巨石一般狠狠地砸在了吴世男的心里!他分明听到了,那是姐姐的声音! 他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爬上床的时候,姐姐一点都没有反抗,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开口叫自己相公?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害怕极了,他怕身下的这个女人真的就是姐姐,怕自己因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推开。吴世男一把推开搂着他的女人,纵身于一跃,从窗户跳出去了。 吴老爷推开西花厅门的时候,屋里黑漆漆的一片,接着便传来咚的一声。 吴济宗忙唤了一声钰儿,却并没有人回应。担心出了什么事,只得摸黑走到了桌旁,将桌子上的烛台点亮,拿着往屋子里照了一圈,才见赵钰儿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身上还盖着个被子。靠近床的窗子还开着一扇。 刚要走过去关窗,却被赵新娘叫住: “老爷!……” 说着便哭了起来。 吴济宗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她却哭得更凶了。哭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哽咽道: “刚刚老爷回来前,有人进了我屋子,我还只当是老爷……” 说着又哭了起来。 吴济宗瞧了瞧他脸上红扑扑的,赤身躺在被子里,发髻乱乱的堆在一边,霎时就明白了她哭哭啼啼的缘由。 “你可看清了?那人长什么模样?” 赵钰儿摇了摇头,哭的更厉害了。 吴老爷有些生气,一把掀开赵钰儿身上的被子,只见被子下压了块绣着鸳鸯的锦帕。 “这帕子是你的?” 赵钰儿扭头瞧了一眼,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呆呆地摇了摇头。 吴济宗将锦帕收了起来,起身走到了窗子边,从开着的窗户向外瞧了一眼,见雪地里赫然有一排新留的脚印儿。 “今天的事儿,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去通知阿光,说你病了,今晚就留在园子里。” 吴济宗走过去,将被子又盖回了赵新娘身上。 见老爷要走,赵新娘一把抓住他的手: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吴济宗刚想要摆脱,就被她从身后紧紧地拦腰抱住, “老爷,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不是你……钰儿以为是老爷,才……” “才什么?” 吴济宗冷冷的问道。 “才跟他搂在一起……” 赵新娘的声音越来越小,眼里又开始不停的流出泪来。 吴老爷扭身,一巴掌打在赵新娘的脸上, “不要脸的东西,你们还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就是像老爷下午那样,一直在摸我……” 说完哭得更凄惨了。 吴济宗大怒,使劲想要掰开她搂着自己腰的手,谁知她不仅不松开,反而整个人都缠在了自己身上。 “求你不要走,就算让我做什么都行!” 说罢嘴就蹭在了他的脖子上亲吻起来。 吴济宗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一把抓过赵钰儿搂在怀里,狠狠地揉弄了起来。 阿光见老爷进去好久都没有出来,便进园寻去了。走到西花厅门口,听见里面有动静,便试探地问了句: “老爷,老爷?可曾收拾好了?轿子在外面都等了半个钟头了!” “今晚不回去了!滚一边去!” 阿光听见老爷发怒了,不敢再问,便自己做主打发轿夫回去了。 吴老爷听见外面没了声儿,扭头朝赵钰儿的嘴狠狠咬了下去,血水流了一嘴,落到被子上,殷红了一片。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赵钰儿身上却越来越烫,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她慌乱地叫着“相公”,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似乎在宣泄着这么多年来内心的隐忍。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再告诉她: 我不要做世男的姐姐了,我要做相公的女人! 赵钰儿深藏了多年的情欲,终于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夜深了,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偏厅里的阿光,一夜都没有睡好。一晚上他都能听到有个女人一直在叫相公。他从来没有在这园子里过过夜,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住着死了丈夫的女鬼。但又怕这“女鬼”认错了人,将自己给抓了去,索性一晚上都跪在床上给这“女鬼”磕头: “鬼姑奶奶,小人还不曾娶亲,实在是不能跟你走,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 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了一夜。头渐渐磕乏了,趴在床上睡了起来。连天什么时候亮的,都没注意。 第八章 第二天,大少爷吴世安一早就到梅园来了。昨天晚上他差人到吴府打听,原来老爷和二奶奶一晚都不曾回府,连阿光也在梅园候着。所以一大早,便亲自过来了。 进了梅园,他在园子里张望了好久,见四下没人,才匆匆地走进了前厅,生怕路上会遇见二少奶奶。 吴世安四处走了一遭,见只有西花厅的屋子还闭着门,像是老爷和二姨娘还没起床,便又回前厅坐着喝茶去了。 一会儿工夫,绣娘们便陆陆续续地都到齐了。园里的主事王元太跑了过来: “大少爷,昨天新入园的绣娘们都到齐了,二少爷让我今天听您差遣。” “嗯。你先带她们四处去转转,熟悉一下园子,顺便知会下她们园子里的规矩。随后领到绣房里,听候我安排。” 吴世安打算一会儿再去西花厅看看,就先遣新绣娘们游园去了。 “是,小人这就去办。” 说完就朝着叽叽喳喳的新绣娘们那“堆儿”人里走去了。 这批绣娘普遍年龄都比较小,最小的也只有十二岁。昨天全城的宾客都在,不敢造次,今天新鲜劲儿都才上来,因此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 “哎,你们听说了吗?园子里管事儿的好像是吴家二少爷!” 其中一个脸型消瘦的小绣娘,首先抛出了这个大家最关心的话题。 “可听说管绣房的是梅娘,也就是二奶奶!” 一个穿绿衫的小丫头也凑起了热闹。 “阿姐,他们也是第一天入园,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小绣娘萍儿在一旁悄悄的拉着她的好姐妹问道。 “说园子里管事儿的是二少爷的那个,是这儿的主事王太元家的女儿,而她爷爷,则是这儿的总管王富贵。” “那个穿绿衣服的呢?” “那个是二奶奶她娘家以前旧相识的女儿。” “才第一次见面,怎么听起来姐姐对他们都了如指掌呢!” 萍儿口里的阿姐甜甜地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嘻嘻,不告诉你!” 说完可爱的吐了吐小舌头。 “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我请你吃山楂糕!” “萍儿,你是不是又偷偷拿家里的鸡蛋出去卖了,要不然怎么会有钱买山楂糕?” “呀!” 萍儿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又说漏了嘴,忙可怜兮兮地央求道: “阿姐,求你不要跟我娘说,鸡蛋少两三个,她是不会知道的!但你若跟说了,她便会打我了!” 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 “等我当上了绣娘,发了钱就偷偷买上几个,给娘补回去还不行?”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啦!” “可你还没跟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是怎么知道的呢!” “好吧,我告诉你。其实这些是我姐姐同我讲的,她怕我刚到这园子里来,受了别人的欺负,就将她们的底细跟我说了一些,让我遇到惹不起的,就避让着些!” “哇,姝姐姐对你真好!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姐姐呢!” 原来跟萍儿说话的,是秦姝儿的妹妹,秦如儿。 “好了,大家都安静一下!我是园里的主事,照大少爷的吩咐,带你们先在园子里转一遭,待会儿到了绣房,他会亲自安排你们!” 王元太才刚说完,绣娘们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不是说园子里管事儿的是二少爷吗?怎么如今变成了大少爷?” 王元太见小绣娘们七嘴八舌的,根本不受自己的管制,于是高喝一声: “都给我闭嘴!游园前,我先教你们一些梅园里的规矩,别一会儿失了分寸,闯出祸来,第一天就让人给撵了出去!” 绣娘们一听王主事如此说,都闭了嘴,不再言语了。 “首先来说说最重要的,梅园里有三大禁忌: 第一,不得打听、讨论有关主子的任何事情; 第二,不得与园子里的任何人有男女私情; 第三,不经允许,不得擅自出入梅林。” “这三件,是梅园里最犯不得的禁忌,你们可都牢牢记住了?” 绣娘们不敢出声,纷纷默默地点着头。 王元太见绣娘们一时听话了许多,心里甚是满意,便带着他们游园子去了。 吴世安在前厅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老爷终于出来了,但却并不见二姨娘来。 吴世安跟老爷请了安,道: “本来梅园的事儿并不归我管的,但昨晚二弟遣人到我府上,说他受了风寒,身上不大好,让我今天过来请二姨娘主持绣房的事。” “嗯。” 听见他爹并没什么异议,试探道: “听府里的下人说,二姨娘昨晚也在这里。” 吴济宗听到这里,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跟我过来,我有事要吩咐你!” 吴世安跟着老爷进了书房,见他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绣着鸳鸯的锦帕,扔到了他的手里。 “你可认识这个?” 吴世安接住帕子,仔细瞅了好半天,确定这帕子应该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爹,这帕子虽不是我的,但似乎却在哪里见过。” “你暗地里去查一下那东西到底是谁的,但不要让旁的人看到,也不可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是。” 吴济宗提出的要求,让吴世安有些为难。这不让跟人说,又不能给人看,该如何去查?但又不敢反驳,只得应承了下来。 “只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按照惯例,今天二姨娘要去绣房里指导新入园的绣娘,不知二姨娘收拾好没?” “她在西花厅里,你自己过去吧!” 吴继宗说罢,便独自回府去了。 吴世安来到西花厅的时候,看见门仍然闭着,就轻轻地叩了几下, “二姨娘,你可在里头?我是世安。” “等会儿。” 接着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出来的人正是二姨娘赵钰儿: “世安,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今新绣娘已经入园了,我是来请二姨娘到绣房里指导新绣娘的。本来是该二弟来的,但他昨日受了风寒,因此我便替他来了。” 赵钰儿听见弟弟生病了,不自觉的担心了起来: “世男怎么样?病得厉害么?” “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不爽罢了”。 两人扭头一看,竟是丹落霞来了。 第九章 “落霞,你来了!世男现在可曾好些了?” 见丹落霞来了,赵钰儿眼神里竟有些惊喜的神色。倒是吴世安却不自在了起来。 “你不必担心,本来就并没什么大碍,这会儿正跟小厮在院子里斗蛐蛐呢!” 丹落霞看出了吴世安的局促不安,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赵姨娘,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吴世安看。 赵钰儿听丹落霞这么说,想是弟弟果真没什么大碍。但又想到他放着园子里的事不管不问,竟同小厮斗起了蛐蛐,心里便不大好, “世男也真是的,既然没什么大碍就该到园子里来看看!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副孩子心性,让我这个做姐姐的不知替他操了多少心!” “你哪里是他姐姐呀,分明是他娘!” 丹落霞嬉皮笑脸地打趣着赵钰儿,完全不像个媳妇该说的话,倒像是赵姨娘家的姐妹。不过她到底也跟赵新娘差不了几岁,又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性,平日里跟赵新娘相处得也同姐妹一般。 只是赵钰儿听了却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吴世安看场面有些尴尬,掩口咳嗽了一声,道: “估计这会绣娘也都游完园回绣房了。我先到绣房看看,一会赵姨娘忙完了也过去吧。” 说完便朝绣房去了。 赵钰儿见晚辈走了,伸起胳膊就要去捶丹落霞, “你这个死丫头,真是没大没小,当着世男的面就开始奚落我了,看我不捶你!” 丹落霞只顾着看吴世安,没注意赵钰儿伸过来手要打她,竟吃了她一顿捶, “哎呦,赵新娘恼羞成怒打人了!” 丹落霞一边嚷嚷着跑开了,赵钰儿却追着要去捂她的嘴。两个人玩闹了一阵,累了便坐在小几子前嗑起了瓜子。 丹落霞见赵钰儿磕得比平时慢了许多,抬起头来才瞧见原来是嘴上破了个口子,又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她今天脸上的粉扑得要比平时厚,眼睛还微微地有些浮肿,像是哭过一样,整个人也无精打采的,跟自己闹了一会就说累了。 赵姨娘发现丹落霞在盯着自己瞧,眼神躲闪了起来,才想低下头就被人掰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老是躲着我?你哭过?” 丹落霞开始试探起她来。 赵钰儿果然显得有些不自在,嘴上说没有,脸却红了。 “是老爷凶你了?” “没有,老爷对我很好。” 赵钰儿又低下了头,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 “对了,今天早上刚走到前厅,就遇见了阿光。我从后面叫了他一声,谁知道他转过身来扑倒在地上求饶,说什么‘鬼姑奶奶饶命什么的……’,我跟他说了好多遍我是二少奶奶,他才敢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后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赵钰儿也有些好奇了,忙问道: “他说什么?” “他说昨天晚上听见园子里有女鬼一直在叫!” “女鬼?我昨晚就住在园子里,没有听见有女鬼的声音啊?” “你昨天晚上住在园子里?就你一个人?” 赵钰儿发现自己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忙起身道, “哎呀!刚刚只顾得和你打闹,忘了世安还在绣房等我,你先在这里待会儿,我到绣房去了!” 不等说完便起身匆匆往绣房去了。 待丹落霞要去拉她,人早就走出门外去了。于是只得一个人怏怏得磕了会儿瓜子,也起身往外去了。 吴世安到绣房的时候,绣娘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聊天。见他进来了,纷纷都开始将头扭向门口,打量起他来。王元太忙跑过来给他搬了张凳子,对众人道: “这就是吴府的大少爷,你们都各自端坐好,听大少爷安排你们进园后的事项”。 吴世安并没有落座,而是背着手站到了一众绣娘的正前方。王元太想着大少爷是要开口了,便默默地到他身后站好。 “各位从今天开始就是梅园的学徒了。虽然以后外人都会叫你们一声‘绣娘’,但是按照梅园的规矩,在没有通过园里的各项女红技能练习考核前,你们都只能算是梅园的学徒。学徒期最长为三年,如果三年内还没有达到绣娘的各项要求,就可以到管事那里领三钱银子,从此以后,自谋出路。 凡达到要求的绣娘,经考核分为三等: 一等绣娘每月俸银一两;二等绣娘每月六钱,三等绣娘三钱……” 吴世安还未说完,底下就发出一片唏嘘声: “哇,一等绣娘每个月一两银子呢!” “连三等月俸都三钱呢!” “原来当绣娘可以有这么多钱啊!” “……” 吴世安没想到这些小绣娘听到月俸就一脸的惊喜和雀跃,竟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同于府里的小厮可以随意呵斥,对着一众女子厉声责难,到底说来还是有失风度,原来这绣房的女子如此难以管教,着实教他头疼。 “大少爷没有跟你们说,梅娘每个月俸银是二两么?” 正愁眉不展之际,听见门口进来个女子,抬头一看正是赵姨娘。只是她不说还好,刚才那一句话,让这班小绣娘更热闹了: “二两银子,一年就是二十四两!够一家人一年的开销了!” “听说七品的县老爷每年也不过二十六两银子呢!” “哎呀,我要是每个月领二两银子,我就把前街所有的小吃铺都吃个遍,剩下的钱就攒起来,以后开个铺子,专卖山楂糕!……” 众人听见有人敢说自己想领二两银子,纷纷都去看说这话的人: 只见是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丫头,头上用丝带系了两个双环髻,身穿淡绿色圆领长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说到山楂糕的时候嘴还在不停地砸吧着。 “你想要接替赵新娘,做下一任的梅娘?” 吴世安好奇地打量着她。 萍儿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才知道大少爷刚才那句话是在问自己,发现不自觉得竟闯了祸,就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求饶: “大老爷开恩啊,萍儿刚刚只是发呆胡乱瞎说的,求求您不要把我赶出去……” 边哭还边磕着头。 吴世安听见她竟然叫自己大老爷,吓了一跳,忙呵斥道: “住口!一个小丫头竟然在这里胡言乱语,大老爷是可以随便叫的么!我看你是昏了头,赶紧起来到后边呆着去!” 萍儿听见大少爷呵斥自己,吓得刚哭出一半的声音也收了回去,呆呆地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了。 吴世安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和声道: “我是不会因为这个就将你随便赶出园子的,你且到后边去吧。” 于是众人将这个绿衣小绣娘扶到后边休息去了。 吴世安将接下来的事宜交给赵姨娘便出了绣房,刚到门口就看见窗户上趴着个人影。 第十章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丹落霞本来是来看新绣娘的,冷不防地却给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吴世安。 “呀,你吓死我了!里面完了?” “你不是一直趴在这里瞧来着,怎么还问我?” “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今天早上老爷有说什么吗?” 吴世安一时狐疑起来,落霞好端端地来跟自己打听老爷的动静,莫非……?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事……” 丹落霞尴尬地笑了笑。 吴世安想了会,犹豫了一下,还是拉起了丹落霞的胳膊, “你跟我来!” 说着便朝暖房的方向去了。 丹落霞有些吃惊,但还是跟着他走了。 进去之后,吴世安就立刻把门关上了,丹落霞盯了他好一会,随后又朝四周打量了几眼, “你不用看了,这间暖房是老爷平时会见重要客人时用的,其他人是不会进来的。” 听他说完,丹落霞的脸就红了。 吴世安并没有看她,而是从袖中抽出那块鸳鸯手帕: “你跟我说实话,这块手帕到底是不是你的?” 丹落霞疑惑地看着他,拿起他手里的锦帕瞧了几眼, “这是谁给你的?” “你别问这个,你只说是不是你的?” 丹落霞瞅着手里的锦帕更疑惑了, “奇怪了,这帕子怎么跟二爷的那块一模一样?” 吴世安于是从他手里拿过去又仔细瞅了瞅,似乎想起去迎顾员外回梅安那天,吴世安手里就拿着这么一块帕子,当时自己没留意。今天爹拿给他瞧的时候,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是二弟的! “你绣的?” 吴世安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怎么会绣这种东西!” 说完幽幽地看了吴世安一眼,补充了道; “要绣也只会是给你……” 虽然声音很小,吴世安还是听见了。 丹落霞低下头,不说话了。 一时间有些尴尬,吴世安清咳了一声, “那你跑过来打听老爷的消息干嘛?” “还不是吴世男!一大早就死皮赖脸地央求我,来跟你问问老爷今个儿都说什么了……” “你平日里不是挺倔的一个人,连老爷都奈何你不得,今个儿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卖了二弟这么大一个人情,莫非……” “你不要胡说!我当初会嫁给他完全是因为不知情,我和他之间没有情意可言,今天会帮他来打听,完全是冲着你来的!我最讨厌你对我总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吴世安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没有缘分,强求也是没有用的。”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今后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有些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你可以每天装的若无其事,我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明明心里喜欢一个人,却要故作轻松地放下他,我做不到!这个坎儿,我这辈子是过不去了!” 说完便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世安心里也是五味翻杂,他知道自己不是爹最中意的儿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命争。 他只不过是大奶奶抱养回来的名义上的嫡子,老爷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的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个家里,他的地位只比下人稍稍强一些。 天还不到晌午,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顾七娘一大早便起来了,昨儿个拿了大少爷给他的钱到集市上买了几升米,另外还买了一斗白面,打算回来给苏老爹做成干粮,带着去苏州府院试路上吃。昨儿回来没来的及做,于是今儿一早就起来忙活了。 七娘家的丫头在院子里洗衣服,闻到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的麦香味飘出院子里,一直往街上去了。终于忍不住擦了擦手,就到灶房里拿了一个来尝。 刚放到嘴边咬了一口,七娘就进来了, “哎呀,你个死丫头,一不留神就跑进来了!这是给你爹去院试路上吃的,赶紧给我放回去!” “娘!我好久都没吃过白面馒头了,你就让我尝一个吧!” 顾七娘刚要伸手要去夺,苏老爹也进来了, “就让丫头吃一个吧,锅里还有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 苏老爹开了口,七娘只得将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出去到隔壁张婶家去了。 虽然昨天大少爷给了七娘有不到二两银子,但买了些吃食和家用回来,就剩一两出头了,苏老爹要去院试,没有钱是不行的,七娘打算先跟隔壁的张婶借些,等过些日子自己的俸钱下来了再还她。 “顾大婶儿,你来了!苏丫头在家不?” 七娘刚进院子就碰上胡屠户和他儿子从早市上回来。胡屠户的儿子东西还没放下,就跟她打听她家的丫头。 “她爹要到苏州府去赶考了,正在院子里给帮忙洗衣服呢!” 张婶儿听见来了人,也从屋里出来了, “还有几日便走?盘缠可曾凑齐了?” 七娘不好意思起来, “昨个遇见大少爷接济了些,但还是差一些……” “娘,这是我跟爹今个儿在集市上卖肉的钱,你拿去再凑些,我一会去给苏老爹送去!” 胡疤子听说七娘家里缺盘缠,赶紧就掏出了早市的买卖钱拿给她娘。 “看我家疤子,一听说你家遇上困难,比他自己家的事儿都上心!” 张婶儿看到自己儿子门都不进就忙着给七娘凑钱,笑着往里屋去了。 “苏老爹这次要是进了学,能是个啥呀?” 胡屠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七娘打听。 “要是能进学,就该是相公了!” 七娘也盼着苏老爹能早日进学,好在县城里谋个差事,一家人的日子也好轻松些。 胡疤子就一直等在门口,见他娘拿了一吊钱出来,急忙就接过手里往七娘家院子里飞奔去了, “娘,我先给苏老爹送盘缠去了,一会回来再吃早饭!” 七娘见胡疤子走了,也要起身出去,胡屠户忙开口拦道: “七娘莫急着回去,我早上卖肉回来还剩了两副猪大肠,你拿一副回去给苏老爹烫酒吃!” 说着递了一份给七娘,另一份给了张婶儿拿进灶房里去了。 七娘回家的时候,看见胡疤子正偷摸地从怀里掏出什么给丫头往手里塞。正要去看,苏老爹出来了。 第十一章 “七娘,你回来啦?刚刚你不在的时候疤子给送了些盘缠来。我出门一趟,你一会记得烧壶茶水!” “你要到哪里去?” 苏老爹说着正要往外走,被七娘拦住。 “我去集市上买些点心回来,家里还有些去年的茶叶,好叫胡屠户来家里喝茶!” “不用去了,我刚从他家回来。胡屠户特意给了副猪大肠,我一会烫了酒,你请他过来罢!” 说着把手里的猪下水提给他看。 “也对,胡屠户是不喝茶的。那我还是去买些点心罢,你也知道我是不吃那些的!” “昨天买的菜还有呢,一会给你做些个素菜下酒,你去叫胡屠户来吧!” 苏老爹笑笑, “还是七娘想的周到,那我去了。” 七娘看苏老爹出去了,又瞅了一眼丫头手里空空的,并没有什么,便下厨造饭了。 胡疤子看七娘进去了,从袖子里掏出刚才的小盒子又要往丫头手里塞,丫头死活不要, “疤子哥,我又不出门见人,你的那个东西我不要,你自己拿回去罢!” “这是今个趁我爹不注意偷偷溜到集市上买的,卖胭脂的小贩跟我说梅安的姑娘都用这个呢!” “那张婶儿咋不用?” “我娘都多大年纪了,咋能用这个呢!还不让人笑话!” “你可以送给隔壁巷子的翠娟呀,她最喜欢这个了!前些日子还听说她为了攒钱买这个,答应帮荷香楼的花姐洗衣服呢!” “就翠娟那模样,用了还不如不用呢!” 胡疤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对了,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儿。 前几天碰见华叔,他跟我说有天早上天还不亮,他起来担粪,碰上对面走来个人影。天色也暗,华叔只见着是一张大花脸朝自己飘过来了,吓得扔了肩上的担子,一边叫着‘妖怪’,一边就要跑。谁知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胡疤子故意卖关子,突然就不说了。 丫头听得入了神,一连地追问: “后来呢?到底是遇见什么了?” “后来华叔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就大着胆子扭过头瞅了瞅: 见粪桶里的粪扑了一地,面前站着那个‘妖怪’,溅得满身都是粪水。华叔只当是粪洒出来将‘妖怪’镇住了,捡起担子就要跑。谁料刚转身胳膊就被一把给抓住了!” 胡疤子为了吓唬她,伸出手就去抓她胳膊。 “啊!救命啊!” 谁知丫头吓坏了,把屋里的七娘给喊出来了, “咋啦,出啥事儿了?” 胡疤子有些不好意思,放开丫头道: “没啥顾婶儿,我给苏丫头讲故事呢!” 七娘狐疑地看了一眼胡疤子,又问丫头, “真没啥事儿?” “没啥娘,疤子哥刚刚扮鬼吓我来着!” 说完恨恨地瞪了胡疤子一眼。 七娘见是两人玩闹,就进去了。 “丫头,你还想不想知道后来咋样了?” “咋样了?” 丫头有些不信任地看着他,但又好奇故事的结局。 “华叔吓得尿了一裤子,只听得一个女声说: ‘华叔你咋这么讨厌,大早上的就洒人一身粪,熏死人了’!” “原来是个人!” 丫头有些失望。 “你猜是谁?原来是卖烧酒家老周的闺女翠娟!” 胡疤子自问自答道。 “华叔怎么可能不认识翠娟呢?还能把她当成妖怪!疤子哥,这故事是你编的吧?” “咋能是我编的呢!还不是翠娟把脸涂得跟鬼似得,才把华叔吓得尿了裤子!” “那你还让我涂!想让我吓死个人不成!” “翠娟哪能跟你比,你要是用了,全梅安最漂亮的绣娘都比不上你!” 丫头见胡疤子越说越离谱, “那我要是不用呢?” “不用也是咱梅安城长得最清秀的姑娘!哎,不过可惜了,都没机会当绣娘!” 胡疤子还想着苏丫头今年能选进梅园呢。 “绣娘哪是那么容易当的!听萍儿说,今年但凡能入梅园的姑娘,都是使了银子的!” “那咱儿也使些银子呗!” “据说就是攀了关系的,都得二两银子呢!我们家连我爹到苏州赶考的盘缠都拿不出,哪有银子给我进梅园!” 原来是因为没钱,胡疤子叹了口气, “我要是早知道,偷偷扣了我爹卖肉的钱,也让你进梅园!” 苏丫头心里虽有些感动,但还是说出了实情: “你要是敢扣你爹二两银子出来,看他不把你屁股打开了花!” “就是打开了花也愿意!……” “行了疤子哥,我并不想当绣娘,你也千万别扣你爹的银子。胭脂你也拿回去!” 丫头打断他,起身打算洗衣服去了。 “那你想要啥!” 胡疤子着急了。 苏丫头想了想, “你要是能帮我买到《庾子山集》,我就要!” “好,我现在就去帮你买!” “哎……” 苏丫头正要跟他说那几个字怎么写,他倒一溜烟跑了。 不过她也不指望他能买回来。他连大字都不识一个,还能知道庾子山是谁? 苏老爹和胡屠户刚进门,就见胡疤子急急忙忙跑出去了。见闺女在院子里洗衣服,就问她刚刚胡屠户的儿子要跑去干什么? 苏家丫头跟他爹说是似乎去买什么东西了,苏老爹也就没在意,跟胡屠户到屋里坐下了。 七娘拿来烫好的酒,弄了几碟子素菜和几个白面的点心出来。 胡屠户看一桌子的菜叶子,没有一点腥荤,就问七娘怎么没做那副猪大肠。 “已经做上了,马上就好!” 七娘出来答应了一声,又进灶房里丁丁当当开始忙活了。不一会就将卤煮好的大肠端了出来。 胡屠户夹了一筷子,感叹道: “苏老弟,你们家也过得太清苦了些!为了考那个劳什子相公,连一丁点肉腥味都不曾闻到!” “胡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已经吃素几十年了。当年苏家举家迁往梅安的路上,曾遇到一个会算命的道士。老太爷请道士算了苏家的家运,道士说苏家将来有文曲星下临,但须得多行功德,方有福报。便云游去了。因此我们苏家的人都是不沾腥荤的。” “原来苏老弟吃斋竟有这样的故事!” 苏老爹点头道: “正是。” “我看苏家到你这一辈,只得你一个男丁,想是那文曲星说的便是老弟你了!” 第十二章 “我现在连个相公都不曾中,怕是胡老爹你错估了!” 苏老爹和胡屠户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就见张婶儿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丫头以为是来找胡屠夫的,便指着屋里到: “胡大叔跟我爹在里边喝酒呢!” “我不是找他,你娘在哪?” “在灶房里呢!” 张婶儿不等见到人就喊上了, “七娘,七娘!赶紧拾掇拾掇跟我走,王主事家的刚刚来过了,让现在赶紧去园子里一趟呢!” “什么事儿啊?昨天不是通知说除了新进园子的绣娘,其他人今个儿都不用去的么?” 七娘擦了擦手,赶紧跑了出来。 “今个儿变了,听说是有什么事儿,让所有的绣娘都到园子里去呢!” “那赶紧走吧!” 七娘说着就要叫张婶儿往外走。 张婶儿一把拦住七娘, “这样不行,你得换身衣裳,拾掇拾掇!” 张婶儿围着七娘打量了一番。 “有啥不行的,哪次进园子不也这样!” 七娘还挺诧异。 “今儿不一样,刚才来人特意交代说要收拾地体面些,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来了!” “哦……,那我去换身衣服?” 七娘有些呆呆讷讷的,还犹豫着要不要进里屋去。 “再去梳洗梳洗,听说吴老爷都去了,指不定有啥大事呢!” “园子里还会有啥大事儿啊?昨天入园礼都毕了,再招绣娘,不也是三年后了?” 苏家丫头见张婶儿捣鼓他娘又是换衣裳,又是梳洗打扮的,还是第一次见入园还有如此隆重的准备工作。 “咳,咱们平民小户人家,老爷有啥重要的事情哪会跟咱们说的一清二楚!还不是东家说什么,咱么就只有照办的份儿么!” 张婶儿也不明个所以然来,只得这么跟丫头解释说。 七娘在里屋磨蹭了好一会,终于起身跟张婶儿出去了。 一路上张婶儿跟七娘聊起了主事王元太家的婆娘,说是今天去张婶儿家通知她进园的时候,瞧见又富贵了不少。头上新添了金银的簪子,连穿着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奶奶呢! “我看单从长相也分不出个富贵贫贱来,老爷、太太那副行头只要一上身,都能活脱脱地拿出一副富贵派头来呢!” “可不是说!谁让咱生在了穷人堆儿里头,一辈子都盼不出个头!归根结底,还是打娘胎里命就没生好,才落得今日这个落魄模样!” 张婶儿一副出生命苦的怨妇情绪也没能影响到七娘,她竟然还乐呵呵地道: “我看那些富贵太太也没什么可稀罕的,还不是每天也柴米油盐地过活。生在穷人家里还清净些,没那么多麻烦的讲究,也不用担心遭了旁人的算计。” “我看也就是你呀,才会这么想!现如今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拼命地往钱堆儿里扎! 旁人不说,只说那主事的王元太家,仗着王老太爷和自己手里那点管事权,拼命地往自己的荷包里捞元宝,才几年的工夫,他那婆娘过的就像富贵人家的太太一般了! 更过分地还是她那个丫头,骄横跋扈,听说才刚进梅园就把一个比她小几岁的绣娘骂了个狗血喷头!” “还有这样的事儿?那个被骂的是哪家的姑娘?” 七娘本来听得都快走神了,突然听见了这个,愣愣地吃了一惊。 “听说是西边张铁匠家的女儿,因为听说梅娘每月有二两的月钱,一个人痴心妄想了一番。不想被绣房的人都给听到了,据说连大少爷都没曾追究,却被王主事家的丫头背着东家给骂了个惨!” “新绣娘也是今日才入园,张婶儿你是怎得知道还有这回事儿的?” 七娘惊讶张婶儿在家里竟然还能知道园子里的事情。 “刚刚和王元太家的婆娘一起来通知的还有赵新娘的丫鬟春梅。是王家的婆娘赶着去通知别家的时候,春梅跟我说的。 本来是该王元太来的,因为园子里有事走不开,就让她家婆娘跟赵新娘的丫鬟一起来了。” “这么说来赵新娘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东家都还不知道,是春梅到园子里找赵姨娘的时候私下里看见的。据春梅说是在东家的人都到前厅去议事的时候,她路过绣房瞧见的。” “看来以后绣房有得热闹了。” 张婶儿见七娘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绣房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么?” 张婶儿和七娘抬头一看,原来是吴绣娘迎面走来了。一路上两人只顾着闲聊,没承想竟然已经到了梅园门口。 “我见你俩快过来了,就想着等你们一会。刚刚是在说绣房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么?” 两人听吴绣娘如此说,吓了一跳, “你等我俩多久了?” 张婶儿先开口问道。 “我刚站在这,你俩就过来了!到底是什么新鲜事,赶紧也说给俺听听!” 张婶儿顾忌吴绣娘是个大嘴巴,因此敷衍她道: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绣房里一下子又多了这么多小绣娘,以后有的热闹了。” “可不是说呢!指不定多会就给绣房闯出祸事来了呢!” 吴绣娘边说边跟着二人一起进了园子。 到了绣房的时候,人已经都到齐了,就等她们三个。王元太过来偷偷说了她们几句,让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儿都早点过来。 七娘给说的羞红了脸,吴绣娘则偷偷地咒了他两句。便都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吴老爷看人都到齐了,便开口道: “从京城回梅安的顾老爷因为有些事要交代,今日特地遣了冯管家找来各位。希望各位都能听从冯管家的吩咐,替顾老爷把交代的事情办好。” 说完示意冯管家可以开始了。冯管家谦逊地朝吴济宗微鞠了一躬,便开口向众绣娘道: “昨日入园礼上,老爷带了一批园子里的绣品回去欣赏,不想瞧见了几样绣品十分称老爷心意。因此今日一早遣了小人来园子里找寻那个绣娘,老爷说有事情要找她帮忙。” 说完将几件绣品递到了吴老爷手上。 吴老爷看罢问道: “这几件带诗的绣样是你们当中谁绣的?” 问过一遍之后,下面却是一片寂静,整个绣房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第十三章 冯管家和吴济宗对视了一眼,吴济宗向他点了一下头。 冯管家便又开口道: “请大家放心,顾老爷只是想请这位绣娘去帮个忙,并没有别的意思。” 吴老爷也帮着问道: “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保证:如果今天各位能帮到顾老爷,无论这个绣娘是谁,都升她做梅园的一等绣娘! 我现在再问一遍: 这些带诗句的绣样是谁绣的?” 吴世安瞅了一眼那些绣样,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同他爹建议道: “想是这些日子绣娘们赶的活太多,记不得了也是有可能的。不如将这些绣品发到绣娘们手里,让她们亲眼辨认一下,或许便记起来了。” “嗯。” 吴济宗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吴世安接过吴济宗手里的绣样,越看越觉得像昨天帮七娘送进园里的那些。但还是将她们交给了前排的绣娘,教她们依次辨认清楚。 绣娘们一个个传着手里的绣样,纷纷在那里交头接耳: “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字啊?” “哎,你别说这绣字的样式还挺新奇的!” “你说这会是谁绣的啊?没听说绣房的哪个婆娘或是丫头会写字的呀!” 吴济宗听着绣娘们私下里的交谈,也不禁疑惑起来: 这绣房里确实没有识字的绣娘,就连梅娘赵钰儿也是绣不出带字的绣品的!那个绣样的主人会是谁呢? 绣样传到七娘手里的时候,七娘觉得这绣样上的字好熟悉,似乎在家里经常能看到。可是现在怎么会到了绣样上呢?好生奇怪! 吴世安注意到七娘拿着那些绣样古怪的神情,正打算走过去问问,七娘旁边的吴绣娘等不及了,催道: “呀,七娘你看好了没哇?后头还有好多人还等着看呢!你再看它,它也不会张了嘴说话!赶紧传到后头来,说不定就是我们几个谁绣的,一时间忘了呢!” 七娘只得递给了吴绣娘。 吴绣娘拿起来向旁边的张婶儿道: “你看这些分明就是花一样的东西,极像是我那天绣累了,胡乱绣的花,倒教他们认作字了呢!” 一旁的李绣娘听见吴绣娘这谎扯得好笑,故意道: “呦,那敢情好啊!顾老爷找见了你这个女秀才,说不定正要举荐你到京城当官呢!敢问吴绣娘你大字识得几箩筐啊?” 李秀娘说完,旁边的绣娘听见,都一同哄笑了起来。 吴世安走都吴绣娘跟前道: “妇道人家,没甚见识,就不要胡说八道,若是当着外人的面丢了梅园的脸,仔细老爷罚你!” 吴绣娘羞了脸,闭了嘴再不吱声了。 吴世安于是又走到七娘面前, “七娘,你再仔细看看那些绣样,是不是昨日你托我带进园子里的那些?” 七娘开口了: “我也好生奇怪,觉得那上头的字好生熟悉,像是在丫头他爹读书的屋子里见过,但又不像他爹的,我到现在还纳闷呢!” “那你家里还有没有会写字,又会刺绣的?” “会写字的?家里除了丫头他爹,就剩丫头了!她经常会帮他爹抄一些从别人家借来的书,因此识得几个字! 会刺绣的,家里除了我,丫头倒也还能绣上那么几针!” “我昨天在园门口听见你家丫头说帮你做过活,可有这事儿?” 吴世安又继续问道。 “有过,好像是张婶儿托我绣的,我一时给忘了,丫头就帮我绣了一些。” 吴世安想了一下,低声道: “那应该就错不了了。” 于是上前将事前的原委同他爹和冯管家两人低声解释了一遍。 冯管家于是向吴老爷和吴少爷道: 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还烦请两位做主安排,让那位姑娘同我到顾府走一趟,我也好向老爷交差。 “不消冯管家说,这是自然!我现在就让世安去安排这件事。园子里刚来了今年梅安的花茶,冯管家请同我到前厅稍等片刻。” 将事情交代给吴世安,吴济宗就同冯管家往前厅去了。 吴世安将园子里的绣娘都遣了回去,单留下了七娘。将刚才的事同她又说了一遍,让她跟他到家里去叫丫头来梅园一趟。 七娘同吴世安说了自己的担心: “丫头还是个孩子,她怎么能接得了这么大的事!” “顾绣娘你放心,一会儿见到丫头我会嘱咐她一些到顾府里的规矩,其他的,到时候听顾老爷吩咐就是了。” 说着两人便往顾七娘家去了。 此时丫头在家里料理七娘留下的家务,不知怎得左右两眼确是各自跳个不停,是福是祸,尤未可知。 但苏家丫头出生时,曾有道士留下谶言道: 慧质灵心本天成,自知不与凡俗同。 一朝踏进前尘路,四合烟云作牢笼。 至于她的命运到底如何,后来她自作一诗为证: 谁踏着红尘的往事 扬起一粒沙石 迷了我眼 让这一生 热泪涟涟 谁唱着前世的梵歌 将我从梦中惊醒 谁的一生 悄无声息 在我眼前一一浮现 为什么会莫名地 如此悲伤 为什么所有的梦境 都是胭红一片 为什么所有的开始 都成了结局 第十四章 苏老爹和胡屠户酒过三巡之后,张婶儿已经将他家汉子扶回去了。苏老爹本就不胜酒力,如今喝的晕晕乎乎,躺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了。 苏丫头收拾完了家里的活,跑到他爹读书的屋里看书去了。听见他娘说话的声音进了院子,正要出去看时,七娘就进来了: “屋里屋外都寻遍了,原来你又跑到这里来了!” “娘?你找我有事么?” “有大事,你赶紧跟我出来,大少爷还在外屋等着呢!” 丫头还没来得及细问,就看见门口走进来个人。七娘扭头一看,正是吴世安。 只见他径直走到了苏老爹的书案前,拿起一本未来得及合上的书翻了两眼,原来是《李太白诗集》。 但书上的字体并不是雕版印刷出来的宋体,有些像王楷,却更似瘦金体,有着女子的纤弱、别致的气质在里头。 “这本书是你抄的?” 吴世安抬眼问道。 “正是。” “你抄这书来作甚?” “因平日里喜欢李太白的诗,家里又没有他的藏书,便央求爹从别处借了来,抄下一本。” 问到这里,吴世安的心里大致明朗了。但凡参加科举的生员,也都只攻一些四书五经的书,因为那是本朝太祖限定科考内容。想要在科场得利,哪个不得把那些经书背的滚瓜烂熟,哪还有心情看什么旁的诗词文章。 这苏老爹的书案上除了那几本“正经”书,更多的都是些诗词史传类的书籍,并且无一不是手抄本。看来这苏家的丫头虽是个女儿家,却极有可能就是那些绣样的主人。 “这些书都是你看的?”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时候会翻一翻。” 丫头不敢多言,只是一问才一答。 “那昨日递进园子里绣了诗句的绣样,是你的活计了?” 丫头看了七娘一眼,见他娘朝她点了点头,于是便承认下了, “确是了。” 吴世安仔细打量了丫头一番: 只见她生的眉清目秀,眉目之间还有一股女子少有的英气,看起来与一般的女子竟都不同。一点都不像一个弊衣疏食的乡野丫头。 于是问道: “虽算是也见过一两次了,但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我姓苏,名胭雪。” 丫头回了话,又兀自低下了头。 吴世安转过身交给七娘二两银子, “你去置办一身能看得入眼的衣裳来,再买些胭脂水粉。一会丫头要进顾府,不能失了梅园的脸面。回来的时候再顺便去二少奶奶屋里一趟,让她把贴身丫头打发过来,说我暂且借她一用。” 七娘接了银子便匆匆出门了,回来的时候果真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鬟。 原来那个小丫鬟唤作陌离,自小便一直跟着二少奶奶。本来是叫茉莉的,丹落霞嫌有些俗气,就给她改作陌离了。后来小姐进了吴府,就把她当陪嫁丫头带过来了。 陌离跟大少爷行了礼,便同七娘一起进去帮丫头梳洗打扮去了。 等苏胭雪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雪青色夹袄,下身着墨梅画裙,低低地挽了两个髻子,平梳余发垂后。面若晓花,眉目含情,鼻似秀峰,巧盼唇红。三分娇羞,五分英飒,还有两分书卷香。 真道是: 画中一般人物,天然一段风流。顾盼深情,渺渺仙姿,全都不输。 看的吴世安一时竟发起了呆。 “大少爷,你看丫头这般还算体面么?” 七娘见吴世安看了许久也不说话,心里到底有些没底,低低地问了一声。 “应该可以进得顾府了!胭雪你跟我走罢!” 吴世安回神转身就要领走苏胭雪。 “这是要去哪里?娘不一起去么?” 苏家丫头终于发问了。 “刚才你娘没有同你讲么?” “娘只说是大少爷要找我,后来又匆忙收拾了一番。到底为何事由,确是还不曾讲过。”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忙活了这半天,竟然忘了跟你说那件事!” 七娘这才想起来还不曾跟丫头说起进顾府的事,因此懊恼了起来。 吴世安不想着七娘生性竟这般糊涂,只得摆摆手道: “罢了!时候不早了,冯管家那边应该已经等着急了。你直接同我去罢,路上我自会交代你事情的缘由并一些事项、规矩。” 说完领了苏胭雪同二少奶奶房里的丫鬟陌离往梅园去了。 顾员外那边见打发的冯管家到梅园去请绣娘快大半日了还不曾回来,心下有些不快,又派了贴身的小厮烟树往梅园里去了。 烟树走到园门口刚打发了门子进去通传,就遇见吴世安带着苏胭雪同陌离往梅园来了。 吴世安刚才听见他同门子道是顾府顾老爷身边的小厮,便上前问道: “兄台可是为了来梅园寻绣娘这事前来?” “正是。小的是顾老爷身边伺候的烟树。老爷见冯管家来了好久都不见回去,就让小的来打探一番。不知小人如今遇见的确是哪位老爷?” “原来如此。我是这吴府的大少爷。” “吴大少爷有礼了!今日初见,还请原谅小人礼数不周。” 这小厮谦逊有礼,顾府果然不同于梅安一般的乡宦人家。 “今日你我有缘遇见,还请兄台放心,那个绣娘已经寻到了,我身后的这位就是了,” 说着指了指苏胭雪。 “只是刚才一来一回路上耽误了些时辰,若是顾老爷着急,就请兄台先领了这绣娘去。冯管家那里我自去解释。” “如此甚好。只是实在是有劳大少爷了,烟树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两人彼此客气了一番,顾府的小厮便领着苏胭雪往顾府去了。 吴世安进园后,当下就知会了冯管家和吴老爷顾府小厮已将绣娘领走的事。冯管家辞了吴府老、少两位爷,带着吴济宗托他给顾老爷带的礼物,也回顾府去了。 见丫鬟陌离也要回去,吴世安向吴济宗道有事要办,也辞了他爹同小丫鬟往丹落霞那里去了。 到二房院里的时候,吴世男并不在家,他家奶奶正趴在炕头的小几子上看书。 “呦,几日不见,你竟多了这样的爱好!” 丹落霞抬头一看,竟是大哥吴世安,忙让出东首的位置让他坐下。 吴世安拿起几上的书看了一眼,正是赵钰儿当日看的那本《西厢记》。丹落霞本来要去夺的,见他已经看到了书封上《西厢记》三个大字,只得红着脸又坐了回去。 第十五章 “原来你是识得字的?” 吴世安今日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识字的女子如此多。 “在原先娘家的时候,父亲曾请了训蒙的先生,也算识得几个。” “原来是这样。我那里也还有一些藏书,虽比不得老爷那里的充盈,单单你看,也还是够的。你若有什么喜欢的书,大可告诉我,下次帮你带来。” “不该劳你费心,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虽能看那么一两本的,终究还是有些费力。奈何这园子里日久天长,只得寻些个消遣的玩意儿来,方才能一日日挨过。” 吴世安叹了口气, “自古女子便被要求遵循三从四德,以相夫教子为业,别的一概不许过问。历代千千万万的女子被闷煞在这深宅之中,确实可悲可叹! 如今你虽嫁与世男为妇,却有千般不称心,无夫以相,无子以教,更教人心里平添悲伤。” 见昔日的少年情郎如今为她如此伤感,丹落霞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浓浓的暖意。 “哎,说这些个妇道人家的事情做什么!你平日里那般忙,今日竟将我的丫鬟也借了去,这会儿怎么反倒有空跟我怅然感慨起来?” “一时间跟你聊起了家常,竟忘了正事!” 吴世安收敛起刚才一副感伤的神色,正色道: “你也知道了,二弟将帕子落在园子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但如今内情谁也不知,老爷今个却吩咐我去查这帕子的来历,还不让我跟别的人说起,也不能给人看见!我这也是实在为难,因此特来求你。” “你想要求我什么?” 吴世安于是接着道: “我知道你素来与这园子里的绣娘们亲近,而会绣这帕子的,不外乎是这园里的绣娘;你又是二弟的妻室,同人说起什么,也合情合理。因此比我更方便打听这帕子是谁人所绣,又是何故落在了这园子里!” “你想要我帮你打听这些个?” “若单是打听这些个,最多也就是会伤着二弟些颜面,但难就难在要在不同人提起,不让人瞧见这帕子的前提下去打听!” 丹落霞低头思量了一会儿道: “你先且放心,这事我自会想办法帮你,等事情有了眉目,我让陌离去通知你!只是吴世男那里?……” “你帮我办的这件事,切记不要和任何人提起,特别是二弟!若不然,老爷也不会让我私下去查了!” “早上吴世男还求我私下到老爷那打探一下情况,没承想你这会竟让我去了解他的底细!看来这父子俩是生了嫌隙!” “是你多心了,老爷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帕子是二弟的,我也是听你说了才想到。不让你跟二弟说是我的主意,毕竟那帕子是他的,若是没事还好,要果真出了什么事,怕是更难打探出来了!” 丹落霞笑了: “那样说起来,我还是世男的妻子呢!我要真帮你查出来他有什么事,那岂不是帮着外人害了自己的丈夫?” “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看来是我思虑欠周了。刚才同你说的那些,你就只当没听过,也求你千万别跟别人讲!” 吴世安有些懊恼,起身打算要走。 “你且站住!刚刚你说的我既然听见了,怎么能当做没听过!” “哎……” 吴世安重重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只得随你了!” “你既然信不过我,又何必来求我?” 丹落霞声音有些激动。 吴世安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 “我何时不信任过你!但你讲的确实在理。现在你是世男的妻子,既然他很可能会有事,我怎么能让你陷入这样不堪的境地?” “若他真有事会牵连到我,也是我心甘情愿,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说完眼圈就红了。 吴世安也着急了,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不管这件事呢?” “这件事我管定了!你走吧,不送了!” 说完先起身出去了。 吴世安垂着头,刚出门就被人撞了一下, “咦,大哥,你怎么得空过来了?” 抬头一看原来是吴世男回来了。 “世男,你这一上午去哪了?园子里发生了好多事情,你怎么都不去看看!” “呦,大哥,是爹教你过来说我的么?” 吴世男一脸的不在乎,继续往屋里去了。 “没有,我是因为园子里的事来的。” “园子里有什么事吗?” “早上顾府的冯管家来了,要找梅园的一个小绣娘。” “找着了么?” “找着了,已经领走了。” “谁啊?” 吴世男也就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当听到是顾七娘家的那个丫头时,显然吃了一惊。 “你说是谁?” “就是梅园绣娘顾七娘家的丫头:苏胭雪。” “怎么会是她?” “怎么,你认识她?” 吴世安也惊讶老二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我怎么会认识她!只不过昨儿个在出梅园的路上见过一面。不过一个平民百姓家的黄毛丫头,连绣房都没进过,顾顺之怎么会要见她?” “你还不知道,她替他娘绣了一些绣样,昨儿个递进园子的时候正好被顾老爷拿回去了。听顾府的冯管家说是很得顾老爷欢心,于是今儿一早便打发人来找寻了。” 吴世安于是又回屋坐下,慢慢同吴世男解释起来。 “她会有那样的本事?你见过她那些绣样么?” “见过,昨日就是我递进来的。” “那她的针线同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确实大为不同,他的绣样除了山水花鸟外,还绣了些唐人的诗句。” “诗句?一个穷人家的丫头,还会绣什么诗句?” 吴世安的回答让吴世男更加吃惊了,一副罕事未见,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同你一样,十分吃惊。但后来见到她家里满案的手抄书后,就一点也不惊讶了。” “手抄书?她还抄书?” 吴世男玩味地笑问道。 “恩。这世间能识文断字的女子如今越来越多了。” “真有这样的事么?我倒未曾见过梅安的哪个女子有这般能耐!大多是为了争名夺艳,弄出来的噱头罢了。” 吴世安摇摇头, “我不同你说了。估摸着那丫头现在已经见到顾老爷了,是真是假,想是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第十六章 吴世男并没有挽留他大哥,任他回布庄里去了。 用过午饭之后,吴家的大少爷正趴在案上看这个月的账本,迷迷糊糊正有些困意,布庄的崔掌柜便进来了。说是有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到布庄来找他,问见还是不见? “小丫头?你可认得?” 吴世安疑惑,问起了崔掌柜。 “小的也不曾见过。” “我并未更旁人说起过我的住处啊!奇怪了,会是谁呢?” “既然少爷不认识,小人这就回了她去。” 说完便出屋去了。 吴世安重新翻开账本,却又突然想起什么, “哎……” 抬头发现崔掌柜早已出去了,就起身追了出去。 刚走到店门口,远远地就看见苏胭雪被崔旺财打发走了。急忙喊道: “苏丫头,你且站住!” 连喊了好几声,苏胭雪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见正是大少爷吴世安。于是欢喜地走了过去。 “大少爷!你……” “崔掌柜,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崔掌柜见大少爷亲自跑了出来,正要询问是否有事情吩咐,刚说到一半就被撵回去了。 扭头一看,原来是朝刚才来的那个小丫头去了。奇怪了,自从大少爷住进布庄,除了府里的人,从来没有人找过他。因他家少爷素来喜静,又不喜欢别人到自己的住所来,就连生意上的朋友,也都是约在福寿茶楼见面。 今日这小丫头会到这里来找他已属奇事一件,如今还又亲自追出来。崔掌柜讶异地竟忘了回去,呆呆地看着远处吴世安跟苏胭雪在一旁交谈,最后居然进了大少爷住的院子。才嘀嘀咕咕进了布庄去忙自己的生意。 苏胭雪本是来还早上置办衣裳时吴世安垫付的银子,后来竟聊到了进到顾府之后的事情。没想到大少爷很感兴趣,便邀她到屋里去细聊了。 当时苏胭雪跟着顾老爷的小厮烟树从顾府西边的角门进去之后,一抬眼迎面就是一座很大的假山。他们绕着假山走了许久久,就看见一条极宽的甬道。甬道一直往前延伸到一排六间的厅室,正门上挂着“落梅雅堂”的匾额。往前行了一段之后,烟树却带着她向右拐进了一条回环的廊子里,行了几步,又往左一拐。又行了一射地,朝右一拐,一直走到了一个穿堂里。 穿堂里架了一座两人高的屏风,沿着穿堂北走,便拐进了一座朝南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株金钱绿萼,旁边植了一溜的竹类植物。 院子正面是一排六间的正房,正面书着“风波阁”三个大字,右角边上还有一行小字:昌安手书。左右两边各一溜比正房稍矮的偏房。整个院落布置的幽静雅致,抬起头来,白云推动着微风一直吹到了竹林里,发出沙沙地响声,好似风的回声一般,听得苏胭雪心里舒畅极了。 “胭雪姑娘,我已经进去禀过老爷了,老爷要我带你进去呢!” 收了心里那份惬意,苏家丫头随小厮抬腿走了进去。屋里燃了香炉,一股淡淡地紫檀香扑鼻而入,让人登时心静神宁。 “老爷,这便是您要找的那位绣娘了。” “嗯,你下去吧。” “是,老爷。” 烟树默默地退了出去。屋子里静地一点声音也没有,苏胭雪不敢抬头看,等了许久才听见有人问她: “你是哪家的丫头?” “梅安城南苏如海家的。” “何时进的梅园?” “如今还不曾进得。” “那我让冯管家带去的那些绣品,可是你绣的?” “正是。” “哦?那便是奇了,你不曾入得梅园,为何昨日我会从梅园拿了你的绣样回来?” 顾老爷抬了一下眉毛,慢条斯理地问道。 “因遇上梅园举行入园大礼,绣房里活计太多,我便私自帮娘做了一些,不想昨日正好被老爷拿去了。” “你娘是梅园的哪位绣娘?” “顾七娘便是了。” 吴老爷想了一会,不曾记得听过这个名字,想亦不是什么出类拔萃之辈,便转了话题。 “如今年方几何?祖籍哪里人士?” “年方十四,祖籍眉山。” “哦?竟与宋朝东坡居士同乡。” “我梅安苏氏一门,正是苏子由后人。” 顾顺之听了吃惊, “想不到今日你我有如此际遇!抬起头来让老夫瞧瞧!” 顾顺之见面前的丫头生的端正清秀,眉宇之间英气不凡,又问道: “可曾读过诗书?” “只读过一些旁的闲书。” 苏胭雪只是据顾老爷所问,一一作答。别的话语,不曾多说半分。 而顾员外也算得和蔼可亲,并没有因今个寻了半日才来故有所苛责。只是跟她说了今日请她入府的缘由,并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放出去了。 苏胭雪出了顾府,便径直到吴世安这里来了。 “大少爷,这是今个早上置办衣裳时您给垫的银两,不过今日的银两不够,上次在梅园门口您周济我娘的银子,只能下次给你带来!” 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二两银子给吴世安。 吴世安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这小丫头今天特地跑来是要还自己钱。 本就没有叫她们还的意思,且又没多少钱,没想到这苏家丫头却一直记在心上,倒是十分出人意表,于是用手挡了回去, “你只管拿去便是了,对我来说也就是平日里喝杯茶的银子,你不用如此介怀。” “我知道这些银子对大少爷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们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钱。您的恩情自然是不敢忘的,但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少爷贵为吴府嫡子,要什么不得?这份恩情,怕是难报。幸得今日在顾老爷那得了几两银子,才有如今偿报的机会。” 吴世安听了苏胭雪这番说话,甚为震惊。自己虽非大善之人,却也偶尔接济一些旁的亲戚或是故人。当时虽也都是千恩万谢,却没有人如此耿耿入怀,时刻想着要来报答。 如今眼前这丫头只不过受了几两银子的恩惠,就念着要时刻报答他来。估计就是当今的信士、君子都不及。不由地对她平添出许多敬意同好感。 “若是姑娘还看得上在下的为人,不妨收回去这些银子。若有报恩之心,他日若我遇上什么难事请姑娘帮忙,希望姑娘不会推却便是了。” “只怕大少爷能遇到的难事,我纵使有心要帮,也没那个能力。” “姑娘小小年纪就能得到顾老爷赏识,日后也自然是不凡之人。到时候要帮我,岂不是轻而易举?” 苏胭雪只得收回手里的银子, “大少爷高看了。那好吧,若是以后您有什么吩咐,我自当倾心以报。” “嗯,我记下了。” 吴世安终于笑了, “说说顾老爷到底吩咐你什么了吧,今个竟然如此劳师动众,才请得你去。” 第十七章 “顾老爷教我帮他绣一幅王摩诘的《辋川图》”。 苏胭雪说起来,神色却有些落寞。虽说小时候跟着爹读书还有些见识,但这《辋川图》也是得闻不得见,叫人好不失望。 “可是传闻里秦少游观之病愈的那幅?” “正是那幅。” “听闻那幅图的原本早已失佚,现今只有宋人郭忠恕的临本存世,却也是极难得的珍品。 如今若不在皇宫,也必是在那些王公贵族家里。 顾老爷让你绣它,难道却是在他那里?” 若不是看见苏家丫头在摇头,他差一点觉得自己猜对了。 “我也不知道。顾老爷说:如今我旁的什么也不用操心,只消在梅园里好好学习绣工,其他的他自会安排。” “顾老爷将你安排进梅园了?” 吴世安有些惊讶,苏胭雪什么时候进的梅园,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 “还没有进呢!说是到时候会有人通知我。 但入梅香苑读书的事情已经定了。说是从明日起,每日未时都到顾府去上学。” 说起来,这苏家小丫头竟有些开心,想不到顾老爷会让她一个外府的女子入苑读书。 “顾老爷让你入府读书?” 吴世安做梦都不会想到顾老爷竟有如此安排。 “正是。顾老爷吩咐冯管家去安排这事儿的时候,冯管家当初也是您这副表情呢!” “哦,我也只是惊讶罢了,毕竟我朝还没有让女子上学的先例。” “梅香园算不得什么书院,不过是顾府的私塾罢了。我爹说,苏家在来梅安以前,家里也是有私塾的,子嗣无论男女,都是可以入学的。” 苏胭雪看吴世安并不似顾老爷一般,对女子大度开明,便找了个借口,辞了吴世安,往家去了。 到家不多一会儿,梅园的管事王元太便和他家婆娘一起来了,说是要接苏胭雪入梅园。 没想到顾老爷手下的人办事如此利索,几个时辰的工夫,一切便都打点好了。苏胭雪同王元太夫妇到了梅园的时候,一班绣娘已经都在,梅娘赵钰儿也到了,就连称病的二少爷吴世男也来了。 吴世男本是不想来的,无奈他那个姐姐一直打发人去叫他,还下了命令: “说是作为吴家执掌梅园的当家人,今天这样的大事必须来。” 来了才知道,不过是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的入园礼。但见有外客在,于是便忍下了,没说什么。 按照上午吴老爷向众人承诺的,当着冯管家和吴世男,还有一般绣娘的面,赵钰儿亲定苏家丫头为一等绣娘,并由自己亲自教授女工技艺。 冯管家自觉很满意,辞了吴世安和赵钰儿回顾府向顾员外交代去了。 赵钰儿同苏胭雪说了声今日有些乏了,等改日再亲自教导她,便也离开梅园回吴府去了。 吴世男正因赵钰儿就为这小绣娘的入园礼就再三叫自己前来的事,而暗暗愠怒不已,如今见冯管家和姐姐都走了,定下了计谋决定好好报复这小绣娘一番。 “哎,你且别走,你可认得我是谁?” 吴世男走到苏胭雪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苏胭雪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有些不确定地道: “你可是吴府的二少爷?” “不错,正是我。算你还有些眼力。” 吴世男悠悠地说完,又转口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 “要往家去了。” “既然做了这梅园的绣娘,就要遵从院子里的规矩,谁容许你私自回去的?” “梅娘临走前同我道:今日无事,我可自行安排。” “她是她,我是我!我容许你走了么?” “那你想如何?” 苏胭雪见这二少爷来意不善,说话也就没有分毫客气。 “去,到梅林选些开得好的梅花折来,一会与我送来!” 说完唤了王元太带了苏丫头往梅林去了。 一路上,王元太见这小丫头在顾、吴两府如此得势,频频示好。 “能在入园当天就有幸进这梅林的,姑娘可是史无前例头一位啊!” 听娘平日里说,除了主子,就是这位主事在园子里说一不二了,如今受他这番夸赞,竟感到不自在。 “王主事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吩咐来,帮人家做一些杂事的。” “姑娘是这园中的红人,谁敢差您做杂事,定是姑娘过谦了!” “王主事别不信,刚刚那二少爷便是差我来折梅花的!至于红人,我看这园子里,只有您王主事能称得上。” 王元太听着这话虽然很受用,还是故作谦逊地笑了笑, “我看是姑娘谦虚罢了。 不过,你刚才说二爷让你到梅林去折梅花?” “正是。” 说话间,却看到这主事一脸地不可置信,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王元太犹豫了一会儿道: “老爷有规矩,任何都不能折那林子里的梅枝。 不过,二爷本就是个不受拘束的人,从前也都折过的。 如今叫姑娘来,怕也是出于信任,倒也符合二爷脾性。” 听主事如此说,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那吴老爷为此责罚过二少爷么?” “罚过,不过据说是和一个小绣娘一起受的罚。 当时我还不曾入园,不过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就是后来从丁头那里听来的。” 说完还意犹未尽, “你猜那小绣娘是谁?” “是如今园子里的绣娘?” 胭雪见王主事问自己,想必是她知道的人。 “姑娘真是聪明,就是如今的秦绣娘!” “我才刚进这梅园半日不到,那些绣娘我其实是认不得几个的。” 虽那王元太自觉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苏丫头却还是不知他说的是哪个。 “不打紧,日后我给姑娘一一介绍园里的绣娘认识。 前面便是梅林了,没有主子吩咐,旁人是不得入园的。我就送姑娘到这里,拿着这个牌子给守园的人看,就可以进去了。”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块黑桃木的腰牌,递与胭雪。 同这主事答谢寒暄了几句,这苏家的小丫头便兴冲冲地往林子里去了。 第十八章 刚走到门口,扑鼻的花香就就把苏胭雪的魂勾进去了,都不等看门的老爹将木牌递还给她,就要往里去。 “丫头!你的腰牌!” 荀老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你这个小丫头,腰牌也不拿就往里跑!待会我家去,看值夜的小厮不把你给扣了!” “刚进这梅林,一时欢喜过了,谢谢老爹爹了!” “呵呵,不打紧!办完了事儿赶紧出林,天要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在林子里容易迷路。” 苏胭雪又诚诚恳恳地谢了一遍荀老爹,就欢欢喜喜地赏梅去了。 这梅园的梅果然比自己以往见到的更有绰颜仙姿,树树素雪闲云落,晚风渡暗香: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来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各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 苏胭雪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吟诗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得''山谷道人''的心境!” 没想到来人一出口就是一副傲慢的姿态,苏胭雪也没有客气: “你一副安逸公子的模样,又怎么能体会到放翁的情怀?” 没想到他不怒反笑: “看在你还识得几个字的份上,今日就先不于你计较!你随我来。” “你我既非故交,又非主仆,我为何要随你去?” 既然不知来人身份,看他又是如此傲慢,也不与他讲究许多礼数。硬生生回绝了,就打算往别处去了。 倒是那男子吃了一惊, “站住,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你又可知我是谁?” 男子一愣,想到自己有些唐突,改口道: “在下确实不知姑娘是何人,又为何到这园中来?姑娘是……?” 苏家丫头见来人先软了下来,颇有几分诚意,但又忌惮他是个陌生人,于是心生一计: “一门四学士,行云流水诗。生平不得道,只因是逸仙。名姓便在这诗中了。” “有意思!听好: 三分天下大江东,不安社稷济苍生。风雨飘摇前朝事,万古江山谁为宗。” “看来吴公子和我一样,也喜欢对几句歪诗。不知我说的可对?” “哈哈……,歪诗!说得好,我就爱对这歪诗!姑娘确实聪明,我正是姓吴,叫我济宗!” 原来也是个放达不羁的人。苏胭雪当下心里就少了几分防备, “我姓苏,最后两个字便是我的字。公子应该比我年长些许,不知叫你吴兄如何? “一门四学士,姑娘莫不是东坡居士后人?苏逸仙?” 苏胭雪点点头, “祖上是子由之后,字是我平日里兀自玩耍罢了。” “敢直呼祖宗名讳,以''逸仙''居之,虽为女子,却尽得东坡风流,不愧是苏门之后!” “你也看不起女子吗?亏我还打算对你以兄长视之,看来也不过是市井凡俗之辈,告辞了。” 说完又要起身离开。 “谁跟你说过我是那样的人?我看不起的是那些涂粉弄笑的庸脂俗粉,能称得上女子的,需是有独存风骨的,梅花一般的气质。逸仙你别走,且跟我来!” 苏胭雪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字,转过头来, “那我是叫你吴兄呢?还是济宗?只是……” “只是什么?” 见小逸仙皱着个眉头,吴济宗试探问道。 “只是你怎么会跟这梅园的主子一个姓,莫非……” “姑娘你别误会,我不过是吴府的一个下人,因为祖上是吴府远房的亲戚,才得闲居在这梅园。还有,我的名字因为犯了吴府老爷的名讳,因此老爷给我改名吴三。” 吴济宗怕这小丫头有所顾忌,一时编派了个谎话,说成是下人吴三。 还好那小丫头听完,若有所思的对他道: 那吴府的老爷果真这么霸道?竟不许你叫自己的名字?” 吴济宗听了忍不住笑道: “霸道……,哈哈……,你涉事不深,不知这人间世故的厉害。我同你讲,但凡府里的下人,都是不可打探主子名讳的,更不能直呼其名,更不用说是冒犯了名讳,所以自然是要改的,不打紧。” “这样说来,我以后是不能叫你济宗了,会冒犯这吴府老爷名讳。那我还是叫你吴兄吧!” “想叫也可以,但需得是私下只有你我的时候。对了,你跟我来。” 于是苏胭雪便跟吴济宗往梅园深处去了。 没想到这梅园深处竟然藏了这样一处地方,快到的时候出现了一条细长的石径,穿过小桥,一处别致幽静的院落出现在了眼前。 “这里便是我独处的地方,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事,便可来这里找我。若是我不在,你就在门前的这颗官春梅上系一根红线,我便知道你来过了。”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吴济宗有些失落, “怎么,难道此处不好么?” “不是不好,是我今天是为了给吴二少爷折梅来的,如今跟你转了这一遭,天色也越来越暗,怕是要看不见了,我若还不去折些回来,估计天黑前回不去了!” 苏胭雪有些为难的说出了自己的处境。 “这个好办,你等我一阵。” 说着一转身进了那处小院。出来时,将包好的一捧白梅交到她手上, “这些可够了?” “够是够了,只是无故受你恩惠,于心不安。” 吴济宗听完不住摇头大笑, “真真是这世间独一的女子!罢了,若是你果真如心不安,你也可以拿一两样自己的物什回赠与我,算作我们礼尚往来。” “既然如此,三日之后,你我在此处相见,到时定与吴兄义结金兰,以结今日偶遇之缘。” 吴济宗笑而不答,望了眼天色道: “时候不着了,我送你出园吧。” 一路上与苏胭雪聊的酣然畅快,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情形。快到园门口的时候,吴济宗从身上摸出一块黄桃木雕的小牌子, “这个你拿着,以后就可以随意出入梅园。但记着,这块牌子只可进园的时候拿给看门的老爹看,平常切记不可在人前拿出来把玩,切记!” 苏胭雪刚想问什么,吴济宗又开口道: “这次你不用给他们看这块,用你进园的那块就行。我要回去了,你一个人路上仔细些。” 说完就朝园子的另一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