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人》 楔子 ***楔子*** 那一夜,漫天大雾如猛兽般将精绝国吞噬腹中。 黑暗的殿堂,幽深阴森,火光映照一张着苍老的脸。诡异老妇摩挲着半块破损的龟骨,悲悯地瞪大着无瞳的双眼。在她枯萎的手指下,那些古怪的花纹,蛇一般纠缠着;她的黑裙子边,计时的沙漏正沥沥倾淌。 当最后一粒沙落入彼端的时候,老妇陡然跌跪在地上,高举双手,昂起褐色的头颅,面朝绘满诸神的殿顶,哑然而泣。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阵奇异的音节,听不出是赞美还是悲歌。但那些奇怪的音节,却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旋回旋。 而与此同时,遥远的夜空深处,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啼。 “她出世了!” 老妇的喉咙像是结了哽,扭头对着门外等候的国王压抑而哑沉地说:“陛下,昨日城中一百零八口井涌出来的水,全部殷红似血,预示不久我精绝国将有血光之灾。” 老妇依旧跪在地上,“请将刚出世的公主削发为尼,送入空门,了此尘缘,终生不与爹娘相认。”停了一会,才又说,“这是唯一可解方法。” 年轻的国王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干涸的眼,和那消瘦如鬼的身姿,怔怔地不说话。 她是精绝国最通灵的女巫。 她无数次的预言都变成了真实。 她曾在二十年前预言过自己将登大宝。 他不敢再想下去。 精绝国(一) 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一个小城。 残破的城门被烟火烧熏得看不清城头的字迹,荒草寄生在幽凉的墙角,穿过破落的大门狂肆生长;月光下,一只只乌鸦低低掠过城头,搅动起空气中令人作呕的尸臭。一只尾随的秃鹰破风而过,落在城门口的一块断石上,巨大的鹰爪下依稀可辨‘精绝’二字。 《雍朔。精绝传》载:精绝国,户九百、口五千二百、胜兵一千人,城中多为鬼洞族。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从荒无人烟的古道上远远地传来了一阵乱蹄之音,秃鹰的眼睛‘突’跳动了一下随即腾空而起,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与此同时,数千只乌鸦一同从草丛中惊飞而起,黑压压飞过城池。 这是一支逾百人的骑兵队。沿大漠边缘过轮台、姑墨一直到此,杏黄色大旗飘扬在空中,隐约看得出一个大大的“王”字。 领头的是个英气少年,他陡然勒住了缰绳,伴着马匹长长的嘶吼低声念出三个字:“精绝国?” 他着一身战甲,整张脸藏在冰冷的头盔之下,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却有说不出的风逸。几缕宝石蓝的头发,从头盔中垂落下来,随风微动。 印象里,在摩诃人的神殿中,他曾经看过到有关精绝国描述的铂画,那时还是商贾云集,富庶之地,怎么此时…… “回小王爷的话,正是精绝国。”旁边的随从连忙应了一句,被风沙磨砺干枯的脸上绽出一朵奇异的笑。 被唤作小王爷的少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玄铁头盔的护目镜下,一双眼透出鹰隼一样的光芒,他打量着城内的景象,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废墟中一面损坏的高墙上。半堵高墙被烟熏的漆黑,若不留意很难发现有隐隐留下的痕迹。 他走近了再看,那是一幅再熟悉不过的图案,褐色的人血描绘出一幅“高举的战斧”。看到这里禁不住冷笑,轻蔑地说了句:“屠城!大哥这次干的漂亮。” 身边的侍从跟着大笑,附和说:“二十年来,我们摩诃人受尽了风沙苦头,王子殿下的这次屠城行动!实在是振奋人心。” 少年仰天长笑,“猜的没错的话,这是两月前做的。三百骑兵杀了五千人,干的漂亮。” 说罢,勒转马头,正打算离开。突然,从骑兵队伍后面飞奔来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马蹄践的尘土四散飞扬,那一片红,仿佛是林中滚出来的野火。 来人到达近前滚落马背,双手接过递来的水皮囊子,连饮了两口,‘扑通’一声跪倒:“陛下身体有恙,王妃令小王爷立刻赶回上京。” “噢!”他略微思索了片刻,急促地问:“大哥呢?” “也回!” 听到这句话,少年坐直了身子,轻笑了一声,随即一挥手中的马鞭,“走,回上京去。” 精绝国(二) 两个月前。 夜幕下,微弱的灯光照耀着精绝国的王宫。黑暗中,王宫的小径上,疾步走来一位身着紫色罗裙的侍女。她一路提着群摆飞快地走近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站立着数十位王公大臣,所有人都悄然以对,就连龙椅上年轻的国王也一筹莫展。——她皱了皱眉,依稀记得半年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那一回,鬼洞族五个商人从尼雅运送瓷器回精绝国,途中被摩柯王子野陉抓住,在处以酷刑之后全部杀害,且身首异处曝尸荒野。这件事惊动了朝野。 后来,传言国王派了数十高手前去刺杀野陉,不知道为什么,野陉却从荒漠边缘凭空消失了。那些派出去的高手,离开精绝城后便销声匿迹,至今无一人回来。 不知道这一回又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护军参领从班列中走了出来,“摩柯王子野陉素来行事鲁莽,好勇斗狠,两年来一直游弋于附近一带神出鬼没,今日傍晚于我精绝城下接连射杀百姓十二人,放出话来说,不出两日定要毁了我们城池。”刚才的一幕犹在眼前萦绕,他愤怒地哼了一声。 “附近的轮台、姑墨两国已经被攻陷,看来野陉这次是有备而来,与以往的打草谷不同。我们年年给雍朔王朝的大皇帝进贡,如今身陷囫囵,大军却迟迟未到,早知如此,不如拿那些进贡的银两收买塞外的雇佣军效命。”御史大人重重地跺了一脚,脸上有掩不住的悔意,神色也颇为愤慨。 “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城池,守到援兵到来。”太尉说到此处,摇头叹了一声:“野陉的三百骑兵,全部配备重甲,强弓硬弩,擅流动作战;最重要的是,要谨防他们夜间突袭……” …… “夜间突袭。”国王没有再听他们后面的话,唇间喃喃自语。,低头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冷锐地扫过厅中众人,喊了声:“传我旨意。所有将士一律守护城头。”顿了顿又说:“即便是不能克敌制胜,也要战至一兵一卒。”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佩剑,拧着嘴,神色僵硬。不由得又回想起半月前公主西泠雪出世那日,女巫红泪突然神秘地出现在王宫,对他说过的一席话。 红泪虽然耳聋目盲,但她是精绝国最通灵的女巫。用手摸着一块破损的龟骨,突兀地睁着双无瞳妖异的眼睛,压抑而哑沉地说:“王,城中一百零八口井,涌出来的水全部殷红似血,此兆不吉,预示不久我精绝国将有血光之灾……唯一可解方法,将公主削发为尼,送入空门,了此尘世,终生不与爹娘相认。”想到这些,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似乎想把红泪那张苍老而诡异的脸从眼前挥去。二十年前,红泪曾经预言过自己将登大宝,难道这一回真的又被她一语中的? 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命注定?! 瞬间,他的脸色变了,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似乎已经感应到血战在即。,这一战不可避免。过了一会抬起头来,静默中定然开口:“都下去吧,去准备好好打一场硬战。” 精绝国(三) 大臣走后,清离紫衣侍女也悄悄退了出来。 一路穿花渡柳,来到未央宫门前。此时,未央宫内清寂冷清,只有几株梅树,无声地凋落着一地的花瓣。 深宫高墙,四处不见一个守卫,就连宫女也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人。小孩儿在嬷嬷的怀里睡着了,而王后却不见了身影。她心中一动,连忙折身抱了件貂皮大氅,朝观月长楼走去。 月色初升,树影匝地,一段段无人守卫的长殿像一只只静默的妖兽,张着血盆大口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吞噬一切。 一声嘤咛的叹息,从长楼深处传了出来,经风吹散变得隐隐约约。 她停伫脚步,循声朝长楼顶上看去,雕栏玉砌间一个窈窕的身影呈现其中,正额头微抬凝月沉思,她看的出神,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清离侍女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连忙快走了几步,登上了长楼,将怀里抱着的貂皮大氅,披在女子的肩上,“王后娘娘,长楼风大当心身子,如今您还在月子里,御医说不宜到处走动。” “不碍的。” 语毕,王后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个白皙饱满的额头,同样用一方薄纱遮住了口鼻,风吹过,薄纱下贴在脸颊;双眉入鬓,细长的双眼犹如两道弯月,眉间点着一抹晕红的朱砂,谈不上美艳,却有说不出的风韵。 她抚了抚鬓边被风吹乱的长发,轻轻柔柔地说:“我们鬼洞人,不像你们雍朔人规矩那么多,鬼洞人的农家女子,刚刚生完孩子就能下田干活呢。” “娘娘金枝玉叶一般的身子,平常百姓怎么可比。”清离侍女边说边飞快地在她胸前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王后手指飞上了她的额头,轻轻点了点,“就你会说话。让你去探听的事怎么样了?为何今日宫中冷冷清清?” “回娘娘的话,奴婢刚刚在议事厅听到的消息,说是摩柯大小王爷野陉今夜要来攻城。宫内的守卫全部调到了城头设防。” “噢!”王后的眉头微微一皱,手扶着汉白玉的栏杆,身子明显颤动了一下,她静静地站着,眼睛看着天际的星辰,有片刻的惆怅与惶恐转瞬即逝,而莫测的苦笑却流连唇边。半晌她才又问:“陛下呢?” “陛下……” 两个人正在说话间,城门方向的火光忽然抖动了起来,呐喊声与惨叫声一齐传入耳膜,躁动的马蹄踏的大地为之颤动。 “必是野陉带人来了。娘娘,我们还是赶紧回吧。”清离着急地看着远处的战火,神色有些慌乱,生怕主子受到惊扰,伸手去扶她。王后嘴角的苦笑变为惨淡,仿佛早已是预料之中,只是说了句:“终于还是来了。”如何忘记当日红泪曾经的预言,和国王说过的那一袭话。她无意中听到之后,便烙在心中挥之不去。作为鬼洞族首领的女儿,她曾经亲眼看到过摩诃人在打草谷时抓住一个不愿意放弃食物的鬼洞人,用三只长剑将他活活钉死在一株老树上,且剜眼割舌,残忍至极。 摩诃人是恶魔的后人。这句红泪曾经预言过的话,在精绝国中播散开来,连三岁的孩童,对此也有深入骨髓的认知。 “娘娘。”清离又唤了一声,比起刚才更为急促。 王后身子一怔收回回忆,看着远处的刀光火影,幽幽地叹了一声:“回吧。” “娘娘留心脚下。” 清离悬着心总算放下,扶着她慢慢地走向寝宫。 精绝国(四) 夜幕下,火光照亮着寝宫的大门。 国王西煌正背着手焦急地等待着王后朝颜的归来。在他的身边,嬷嬷挎着收拾好的包袱,怀里抱着刚出世半月的婴孩,苍白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慌张;小孩儿还在酣睡,粉嘟嘟的小脸挂着一缕屡甜美的笑。而他身后,站着十二个劲装打扮手执钢刀的宫廷武士,每个人的手上都牵着马匹。 一听到脚步声,西煌马上就迎了过来,一把捉住朝颜的手,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简短地吩咐了一句:“东西收拾好了,连夜上路吧。” 一切来的突然,毫无征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问去向何处,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战争是男人之间的争夺,女人只是作为战利品附属于胜利的一方。她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身为王后若落入敌国之手,必将受尽百般凌辱;更何况孩子刚刚出世,按摩诃人素来的行事,一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她想,假若没有孩子,她一定会陪他与城池共存亡。可是如今呢?她只能选择离开,越远越好。 “王后,你的身子能骑马吧?”大概是离别在即,年轻的国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紧锁眉峰。 “嗯!能!”她垂下头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硬是挤了出一朵微笑。她想用坚强令他安心,“陛下,请原谅臣妾不能陪伴在你身侧。” 西煌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惨淡,“不说这些了。若能平安过今晚,我会派人去庸朔国接你回来。” 说完从麽麽怀里抱过西泠雪,趁着火光仔细打量着襁褓的婴孩,似乎每一眼都要刻在心间,最后他俯身在她娇嫩的额头温柔地亲了亲,并将她高高举起: “你要记住你的名字叫西泠雪,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你都是精绝国的公主,假如上苍注定要灭我精绝国,听着,西泠雪,在你长大成人之后,你一定要为你的父王报仇,为你的族人报仇。” 小孩儿被他坚硬的胡茬刺的醒来,睁开星辰般皎洁的眼睛,忽然哇地大哭了起来。声音嘹亮惊的枝头的鸟雀轰然飞散。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她的身上,就连西煌也被震惊了,——这样嘹亮的哭声,在应允么? “一路小心。”略作沉默,他将孩子交到朝颜的怀中,吩咐说:“往南走不要回头,无论身后发生了什么。”交给她一把匕首,“拿去防身用吧。” 朝颜的眼神冷厉如冰,默不作声地将匕首藏进衣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孩,扶着国王伸过来的手上了马背。 仿佛时间停止了,相互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 西煌一狠心,将缰绳交与她手中,转身劈手拿过随从手里的马鞭,朝着朝颜的坐骑马狠狠抽了一鞭,喊了句:“走吧!” 一连串的动作,利落干脆,而在他转身的背后,谁又知他心中的悲痛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精绝国(五) 天要亮时,大战结束了。 精绝国上空青烟缭绕,随处是横陈的尸体,断肢残骸触目惊心。 玄铁头盔下一双幽深的眼睛,从王宫城楼上俯看一切。夜色将尽,黎明破晓,若有若无的水雾升腾在空气中,他的手中握着马鞭,令一只手按着佩剑,气势凛然。精绝国余生的百姓全都跪在他的脚下。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感到满足,暴躁地怒吼让士兵将百姓驱散。 就在此时,一个士卒跑了过来跪在地上:“禀报太子殿下,搜遍宫中的每个角落,不见精绝国王后的踪影。” “啪。”野陉忽然挥动马鞭重重地抽在他的身上,森冷地说开了口:“没用的东西,给我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顿了顿又问:“西煌呢?” 士卒被鞭子抽倒在地,紧咬牙关忍痛不叫出声,从地上爬起来,又跪下:“刚刚在金銮殿发现他的尸体,已经自刎身亡。” 野陉的听完之后,脸上颇有不屑,说:“他倒是有点骨气。”遂而冷笑一声,胸中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升起,“看来王后是跑了,不信她能逃出天外去。”声音异常严厉,双拳紧握,关节咯咯作响。 按摩诃人一直延续下来传统,进攻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只有将敌国的王后强纳为妾,只有这样才能算完全征服这个国家。可是精绝国的王后竟然不在宫中,这让野陉他忍无可忍,吩咐说:“去给我将鬼姬找来。” “是!”士兵应下。但尚未离去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委婉的声音传了过来:“太子殿下是要找我么?”说话间,一个女子缓步走来。 那女子十分怪异,尽管满头银丝,容颜却楚楚动人,仿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可是声音却又颇显苍老。 野陉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远处,反问了一句。“你是鬼姬,难道连我想什么你会不知?” 鬼姬森然地笑着,“太子殿下是要找王后。” “不错!”野陉淡然开口,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我就知道太子殿下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她。” 说话间,她从随身携带的蛇皮小囊中拿出一面铜镜。铜镜只有手掌大小,镜盖上镂着繁杂的花纹,仔细看却是一只只形状怪异的眼睛。鬼姬用苍白的手指,轻轻地她打开铜镜,默默念了句咒语。顷刻间,铜镜内“嗖”地射出一道白光,光滑的镜面不停地变换着场景,并逐渐由凌乱变为完整。 精绝国(六) 说话间,她从随身携带的蛇皮小囊中拿出一面铜镜。铜镜只有手掌大小,镜盖上镂着繁杂的花纹,仔细看却是一只只形状怪异的眼睛,在一双苍白手指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妖异。她含着笑,轻轻地打开铜镜,默默念了句咒语。顷刻间,铜镜内“嗖”地射出一道白光,光滑的镜面不停地变换着场景,并逐渐由凌乱变为完整。 ——密林之中,一行人正骑着马匹向前奔走,晨光打在当中一个女子的身上,身姿窈窕,体态动人,覆面的薄纱被风掀起,呈现出一段完美的轮廓。那女子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孩;在她身边还有个着紫裳的女子,容貌也颇佳。 这两人无论是谁都颇入他心。 野陉还想再看,画面却消失了。鬼姬慢慢地合上镜子合上,鬼姬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王后朝颜,不愧为鬼洞族的第一美人。” 野陉一听马上恢复了刚才的冷漠,铁面具冷冷冷脸地对着她,并不说话。 鬼姬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起眼徐徐地看着他的眼睛,“十几个人从城里逃出去,斩草不除根,必要酿成大祸。”说到此处,她突然加重了语气,眼中里隐约有彤光一闪即过,“尤其是那个孩子。” 野陉轻蔑地笑了一声,视线转移投向远处,“我野陉岂会替别人养孩子。” 鬼姬刚想再说什么,却被野陉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只要告诉本殿下,她们所在的位置就行了。” 鬼姬硬生生吞下已经到了唇边的话,野陉的暴戾她又何尝不知。微作沉吟,又打开铜镜观察了一会,才说莞尔一笑说:“一直向南走,不出半日准能抓到。” ****** 这是庸朔国北部的密林。十几个人打马扬鞭,仓狂南逃。风磨动着树叶哗啦作响,仿佛背后有千军万马穷追不舍。 “娘娘,越过这片长林,前面就是雍朔王朝的边境。”马背上,侍女清离一边喘息,一边用手指着远处。她的脸颊已经被汗水打湿,面纱贴在脸上,隐隐看见粉润的肌肤中透露些苍白色泽。 朝颜没有说话,依旧沉浸在与西煌别离的愁绪之中。自从离宫之后,心中便反反复复重现着西煌送她上马时的不舍眼神和绝然脸色。 仿佛那时他就已经料到,这一别便是永世。 精绝国(七) 昨夜一行人从密道离开精绝城。一路上不曾休息过片刻,本来就已憔悴不堪的脸,此时愈加的苍白无比。她心里了然,轮台、姑墨两国与精绝国实力相当,他们都已沦陷,精绝国又如何能够幸免?! 突然,林中的大风骤然停下来,摇摆的树木静立两侧,弥散着诡异的气息。 “等等。”一个宫廷武士陡然勒住缰绳,旋风般跳下马背,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仔仔细倾听着地面上震动的声音。 其余众人也都停了下来。 “怎么样?”当中有人急匆匆地问。 “糟了,大约有一百匹马在朝我们这边奔跑,肯定是摩诃人追来了。”那人站起来,喃喃地对身边众人说。 “怎么办,首领大人?”有人脱口而出。 众人的目光立刻纷纷投向当中的那名男子身上。 他身形不高,轮廓坚毅,冷锐且从容不迫地笑了一声,从肋下抽出短刀,“摩诃人与我精绝国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既然他们已经追来了,贪生怕死岂是精绝国男人的所为,干脆今天兄弟几个就在这里放手大杀一场,怎么样?” “好!”他的话,立刻获得了响应,十一个宫廷武士同时将手中的兵器高高举起。充血的眼瞳闪动着奇异的光芒,犹如嗜血的猛兽闻到了血腥气息,蠢蠢欲动。 笑声停止,他指着身边的两个人说:“你们两个保护王后娘娘先走,越快越好,余下的跟我一起去杀摩诃人。” 为保护国家而死,是精绝国男人的使命。 为保护女人而死,是精绝国男人的光荣。 马匹重新上路,十二变成了四个人。 朝颜没有回头,她依旧在笑,笑得孤独。当听到追兵逼来的消息时,心就已经彻底地凉了。她知,精绝国已经失守。她亦知,以西煌的性子绝不会忍辱偷生。 咆哮的马蹄越来越近,接连的惨叫与嘶吼,随风传送入耳。最后,连惨叫声也消失了。 “清离。”她突然勒住了缰绳,吩咐说:“你们在这里等我,别跟过来。” “娘娘……” 清离不及开口,朝颜皇后她已经独自驭马离开小径,朝密林深处奔去。 行了约半里,她从马背下来,看了看左右。这里正是她所希望的地方,丛林密集,树木盘根错节,人畜难到。 精绝国(八) 她从脖子上摘下篆着西泠雪名字的金制铭牌,挂到怀中的西泠雪身上,咬破手指在丝帕上,略略写了几个字。这一路的颠簸,小孩儿竟不曾啼哭,那乌黑的眼瞳仿佛洞穿了低沉的天空。 朝颜她吻了吻她的面颊,将她放到一株古木下,附近的青草葳蕤,将小孩儿的身子掩住。 周围的风还在继续,乌鸦和鸟雀的叫声淹没在大风之中。 她终于,她狠下心转身离去。 她当然明白,这密林之中鲜有人迹,但是若让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野陉的人杀死。因此,她只能选择听天由命。 ****** 返回时,发现一路上无数只乌鸦从头顶飞过。空寂的树林,从宁静一下变得森然,那些黑翅的乌鸦如云团般逆着她飞向身后。 而远处隆隆的马蹄踏地如雷,在山林中显得更加椎人心魄。零星的光线中,有灰色的身影流淌过来。她知道索命的阎罗已经到了。 等待的三人固执坚守在路边。 清离着急地唤了声:“王后娘娘……”随即,发现她怀里的公主不见了,只惊的瞪大了双眼,一下子断了话头,却不敢细问详情。 朝颜没有理会她的惊讶只道了声:“快走!”,随即马鞭奋离抽打在马身上。 她想尽快离开这里,把野陉引开,越远越好,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西泠雪。 不料鞭子刚抽下去,马却因劳累过度,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朝颜也从马背摔在了地上。 “王后娘娘。”三个人一齐惊呼出声。 朝颜从地上站起身来,微微地笑了笑,这个时候,恍惚间,她的脑海中浮现起六岁那年红泪为她作过的预言。那日,她在路边玩耍,红泪朝她走过来,随手掐下路边的一朵朝颜花说:“你的命,就如这朵朝颜花。” 古语有云:朝颜花,沐朝露以展颜,见晨曦而始放,然日未及中,悄然收卷。 她想,也许今日,便是朝颜花收卷之时。 就这一会的功夫,追兵已经围了上来,士兵的嘴里发出嘹亮的口哨,马匹围着他们不停的转着圈子。 队列分开,野陉走了出来。玄铁头盔下幽深的眼睛轻蔑地斜睨着朝颜和清离。两名大内高手的尸体就躺在朝颜的脚边,血将她白缎的绣花鞋透染的殷红。 “你就是精绝国的王后吧?”手上雪亮的弯刀指着朝颜。 精绝国(九) “不错。”她答。 “刚刚抱着个你的孩子哪里去了呢?” 弯刀发出一阵阵烁烁的光芒,刺的朝颜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她凄然一笑,淡淡地说了句:“死了。”补充了一句,“被我杀死了。” “哈!”野陉大笑起来,“原来精绝国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狼还要凶悍。”命令说:“把你的面纱摘下来让我看看。” “是!” 如此的恭谨与顺从,连野陉自己也颇为意外。然而他手上的刀却握的更紧了。因为他知,即便是草原上的母狼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面纱随风飘去,辗转风中。面纱摘去后的面容,尽管苍白憔悴,却也让久居草原的野陉惊艳了一回。貂皮小氅从她身上滑落,狂风吹着她单薄衣裳,吹起她飞旋的舞步。 朝颜花落,最后一舞。 胡旋的脚步从众人面前掠过,带着轻微的迷迭香的味道,如蝴蝶翩跹花上,一步一步靠近了野陉。猛然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猛然从袖中抽出匕首,拼尽全力朝他刺去…… 瞬间,仿佛一切都停止了,朝颜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在她胸前深深地插着野陉的弯刀。 “就凭你也想杀我找死!”野陉缓缓地从她胸口将弯刀抽出,舔砥着刀上的鲜血。,发出摧人心魄的笑。 “娘娘……娘娘……”清离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王后的身上。 野陉的弯刀入鞘,发出清脆的回音,“你的国王陛下,正在黄泉路上等你,两人就不会寂寞了。” 听他说完,朝颜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脸上带着恨意,用染着鲜血的手指着他,“你这个摩诃人的恶魔!即使我精绝国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毁掉你摩诃人的江山。” “噗……” 话未完,朝颜的身上又挨了一刀。 野陉气急败坏地骂了句:“混账!”随即刀锋一偏,斩掉了清离的脑袋。 “鬼姬,告诉我那个最后一个女人是谁?”他的刀抵在了鬼姬的胸口,愤怒的眼睛像草原上捕猎的雄鹰。 鬼姬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问:“殿下,是不是想问她怀中的孩子?” “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死?”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吼着。 鬼姬念了句咒语,镜面重又打开,密林中,漫天乌鸦飞舞,遮住了光线,其中有数十只圈在一起,正埋头吃着什么…… “看样子,真的是死了。”野陉冷笑着勒转马头,说:“回精绝国,我要斩草除根,要让最后一个人也死于我的刀下。” ******野陉的人马走后,林中闪过一道红光。乌鸦散去,西泠雪躺在枯树下睡的正香甜。一双苍老的手将她从地上抱起,飞快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樱桃破(一) ***樱桃破*** 开六合之闾,集贵宠之阖。天之为圆,地之为方;括四海,囊九州,拥胡狐、楼兰、米兰、尼雅、精绝、轮台、蒲类、姑墨、西夜等三十六国。 ——史。雍朔 ********** 雍朔王朝地处中原,东、南两面环水,西接昆仑山脉纵贯南北,北拥三十六国,中间一道赤河连接东西。下设二十二个府,以龙城为中枢,成屏藩形状,东藩十一府,由南起为宋、南海、燕、东海、徐、吴越、齐、中山、九河、赵、魏。西藩十一府,由南起为韩、楚、梁、巴、蜀、秦、周、郑、晋、河间、河中。 民间早有流传“得中原者得天下”一说。沧海横流,风云变幻,斗转星移,尽管历经硝烟战火,却不显荒颓之态,相反蒸蒸日上,国运昌隆。 然,雍朔四百零六年,赤河泛滥,沿赤河一线民不聊生,盗贼四起。灾民潮水般拥向龙城。祸不单行。偏偏途中瘟疫又生,死者无数,白骨成山。 那一日,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蹒跚北上。五月天,竟狂风大作,乌云晦暗,狂风夹杂着冰雹,砸向地面的灾民。那些人早已经麻木了,只是低着头木讷机械地往前走着,即便是更大的天灾也无法唤醒他们的神志。 突然前面尽数停了下来,有人大叫了一声:“龙城到了。” 这句呐喊,如针一般刺进众人的耳朵。 “龙城到了。” 所有人都长长地吐了口气,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像是陡然间来了精神,大喊起来:“龙城到了!龙城到了!”。 前面的开始奔跑,涌向城门,多日的跋涉终于看到了生的希望。只要进了龙城就会有饭吃,有干净的水喝,有避风的墙角。在求生欲的驱使下,疯了一般地奔跑,忘记了饥肠辘辘,忘记了衣不遮体,任凭大如拳头的冰雹在头顶噼啪作响,滑倒的人被踩在足下,挤、踩、踏…… “圣上有旨,城门立刻关闭,不得有误。”城头,传来公公尖锐的声音。 顷刻,让灾民看见希望的玄色大门,在十数个官兵的保护下,绝望关闭。吊桥高起,浩浩荡荡的护城河将灾民的希望吞没。 “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狗官,狗皇帝……” 哀求声、咒骂声、哭叫声…… 哀鸿遍野。 樱桃破(二) 城头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城下,弓上箭,箭满弦。任凭那些人在城下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有人冒死跳进了护城河向城门游去。 “放箭。”尖锐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嗖嗖’几支箭过,水里的人慢慢沉了下去,血从水下翻涌出来,染红了河水。 饥饿,愤怒,绝望…… 黑夜,宛如稠墨,这浓黑之下,只有那撕裂黑夜的闪电才知,那被黑色覆盖住的龙城附近,曾经发生过何其惨绝人寰的事情…… ****** 这是雍朔四百二十二年的春天。还是春寒料峭,海棠却已枝上吐蕊,热闹非凡。 此山名为“龙脉”,位于龙城的西北方,割开龙城与河间府。 日影西沉,寂静的盘山小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赶车的马夫,大约五十岁的年纪,一身油亮的肌肤仿佛在铜水里浸过,双臂雄浑有力,面盘红中透亮,虽然时近黄昏,却驾着车辕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态,显然是对这条路非常熟悉。他一边赶车一边听车内的对话。 “龙城有石榴娇么?”一个柔美的声音响了起来。 “当然有了。” “媚花奴呢?” “也有。” “嫩吴香呢?” “呵呵……”答话的人笑声宛如银铃,“圣檀心、露珠儿等等这些龙城都有。花钿珠翠、金石钗簪,每个都有上百种的样式呢,只怕小姐出门的时候兜里带的银子不够。” 那被唤作小姐的似乎想了一会,又问:“那……龙城有胡旋舞么?” …… 车夫忍俊不禁低声笑着,心想,到底是姑娘家,总是离不开胭脂水粉、歌舞弹唱。就在他走神的功夫,突然从路旁的林中窜出一只白狐,跑到路中竟不躲闪,扭头狐媚地朝车中看了一眼。 “山中遇狐,多为不吉”。他一慌,连忙去拽缰绳,马匹长嘶了一声,举步停了下来。车一颠,车中的两人同时失声惊呼。 “怎么回事,害我家小姐差点摔倒。”帘子被拉开了,一张秀气的脸孔探了出来,颇有愠意地斥着。 车夫回过头,露出一抹微笑,“惊扰了你家小姐,罪过罪过。” 樱桃破(三) 丫鬟撇了撇嘴,“你这车夫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说话怎么跟寺里的和尚一样。”说完,她看了看天色,神色紧张起来,“吃晌饭时上的山,走了那么久怎么还在山上,荒山野岭蛇行兽走,难道你想让我们露宿这里?” 车夫摇了摇头,兀自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即便到了龙城,城门也已经关闭了,进不去了。”用手指了指远处,“姑娘你仔细听听。” 丫鬟“哦”了一声,侧耳倾听,山峦中传来一声声悠扬地撞钟,隐约还有人在念经诵佛。马车转出山林,循声看去,雾霭中隐约见山麓之间,坐落着一座宏伟的庙宇,四周青松古柏、绿翠红稠。 车夫说:“这寺乃三百年前修建,虽然地处偏僻,但那么多年一直香火鼎盛,寺中住持法号空尘,已经两百多岁了,据说五十年前就已经不问世事。现在主持寺中事务的是空尘大师的大弟子释然,释然大师的年纪也将近一百,为人乐善好施,凡是路过这里的人晚上下不了山,都住在寺中。” 丫鬟斜乜了他一眼,嗔道:“我猜你每回来龙城都住在庙中。你省了住宿的银子,倒好,我们却要跟着耽搁在这。” 帘中的小姐,含着几分欢喜,曼声说:“雪娇,住就住吧,我长那么大还没住过寺院呢。” 丫鬟无奈地叹了声,语气略有缓和,“算了算了,既然我家小姐说住下,就住下吧。” 说完,泱泱地将头从小窗离开, 那位小姐的头缓缓地探了过来。 车夫刚好回头道谢,忍不住脸上的笑容渐渐僵持。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一只骷髅头抵在小窗前。从骷髅的眼洞里,透出幽深的双目,脑袋后梳了个堕马髻,别着两只长长的银簪。那发黑的枯骨,和愈张愈合的下颌,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车夫想,这姑娘怎么会戴如此怪诞的面具。 见车夫惊恐地盯着自己,小姐忙将头从窗口撤开。说了句:大叔当心,前面就是寺院了。不等车夫说话,蓝布碎花帘子重新落下。 车夫一惊,从错愕中醒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抬头发觉已经到了寺门口。 ****** 马车停下,丫鬟走下马车。 早春未过,寒意依旧。 暮色里,寺庙门口的台阶上,正卧着一个年老和尚,脸上皱纹横生,须发皆白,两道长眉挂在脸上一直垂到颚下,他微阖双眼,笑容满面,手中执着一串墨黑的念珠,一颗颗晶莹剔透,发出淡淡的幽光。奇怪的是,如此恢弘庞大的殿宇前,他身上却着一件破旧的袈裟。 看见来人,只是倦倦地打了个哈欠,念了句:“阿弥陀佛。”手里掐着念珠,眼角的余光暗暗打量着车上走下来的两个女子。忍不住多看了旁边那个头戴黑色斗篷的小姐。 樱桃破(四) 丫鬟雪娇扶着小姐,另一只手拎着包袱,两个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话。都没有发现台阶上的老僧,一路说笑,悠然自得地走来。 从他旁边经过时,老僧偷眼从斗篷的黑纱下观看那位小姐,没料到看见却是张触目惊心的骷髅脸。 更让人不解的是,他的嘴角竟露出一丝满足地笑意。似是自言自语,一边掐着念珠,一边唱:“尘世多灾祸,龙城多险恶,仇恨何时休,何不早归去。” 丫鬟一听不乐意了,抢步到他面前,微有些怒意:“你这出家人怎么一张嘴就是不吉利的话。住这里的自然都是要进城的人,你这话说给谁听。” 那小姐连忙过来,轻呵了一声:“雪娇退下。不许责怪高僧。” “小姐你看他。” 见自家小姐向着外人说话,雪娇撇了撇嘴,不再说话,拍了拍包袱上的尘土站到了一边,憋着火,看也不看老僧一眼。 老僧撸了撸破损的袖口,呵呵一笑,不管雪娇说了什么,只管跟那小姐说:“这位姑娘说话到是中听。老僧的酒瘾一上来,心里就像火烧一般的难受,姑娘可有银两赠老僧一些,老僧好买壶老酒来解馋。” 那小姐尚未说话,一旁的丫鬟急了,连忙说:“小姐,你看他哪是什么高僧,不过是个不遵清规戒律贪嘴贪心的老和尚罢了。” “多嘴!” 斗篷转过,轻笑一声,只管命雪娇打开包袱拿一张银票出来。 “小姐……” 雪娇还想再说什么,见小姐的手倔强地伸在自己面前,无奈,只得撅着嘴拿了一张银票出来,低声说:“我们带的银子本就不多,小姐没出过门哪里知道离家万事难。” 那小姐却充耳不闻,将银票接在手中,恭敬地递给老僧,“出门时走的仓促,带的银子不多,这点仅够高僧解馋之用。” 老僧慢悠悠地从地上坐起,双手在破袈裟上擦了擦,乐呵呵地拿过银票,也不细看直接揣进怀中。伸了个懒腰,“天色不早了,该下山买酒喝去了。” 不等小姐说话,暮色之中,讪讪远去。 小姐刚转过身子,听身后的老僧边走边念:“西泠雪,西泠雪……” 樱桃破(五) 她脚步陡然停住了,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恍惚之间,老僧的身影已模糊地融入暮色之中。而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摸向颈间,那掩藏在衣服下的金色铭牌。 脸上的笑渐渐凋落。 这位小姐,正是西泠雪。 一旁的雪娇脸色一变,回过头呐呐地看着老僧的背影,满腹疑惑地跟那小姐说:“咦!小姐,老和尚怎么知道小姐的名字,难道是小姐的铭牌露出来让他看见了。” 西泠雪倒是未曾多想,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略带调侃说:“龙城藏龙卧虎,没准连我们的来历都知道的清楚呢。” 雪娇撇了撇嘴,“小姐会开玩笑。不过是江湖术士罢了。小姐还真当他是高僧了?” 正说着, 迎面,车夫泱泱地从大门走了过来,一脸的晦涩,边走边搓手,低着头喃喃地念着:“糟了,糟了,这下可糟了。” 这话刚好被雪娇听到,没好气地呸了一口,“今天到底什么日子,怎么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只会说丧气的话!”她瞟了一眼车夫,“怎么!刚进了趟寺院,转脸就学会念经了?你不出家还真是可惜了。” 车夫说:“姑娘你伶牙俐齿,老夫可说不过你。只是两位姑娘不知,每年这海棠花节一到,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龙城赶。” 雪娇冲他摆了摆手,“这话不用你说,谁都知道!哎!对了,你刚刚说糟了糟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夫一脸歉意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老夫真是大意了,没料今年的海棠花节会来那么多人。刚才听寺中的僧人说,大小禅房早就被香客和去龙城看海棠花节的游客给住满了,连柴房都进人了。” “什么?”雪娇一听立马大惊小怪地嚷开了,“你这车夫,明明今晚就能进龙城,你偏偏在路上磨磨蹭蹭,现在好了,你让我家小姐要去哪里落脚?” 车夫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泱泱地说:“老夫也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事情凑巧。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才又说:“不过,听说马房还空着,倒是可以在马房凑合一宿,两位姑娘要是不介意……” 樱桃破(六) 话还没说完,就被雪娇打断了,一脸愕然,怒道:“你……你这车夫,居然让我们跟你一起去住马房?” 西泠雪也是一惊,顿了顿,掩口笑了起来,“住马房!这倒是件稀奇的事情。” 雪娇一见,马上朝西泠雪叫起来:“小姐!你知道马房是什么地方?腥臊恶臭,小姐居然还说要住那么邋遢的地方。” 西泠雪转目一笑,拉着她的手说:“好了好了!我说着玩呢!”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诡秘一笑,曼声说:“明日十五海棠花节。今日十四,月将圆,可照亮山路,我看今晚天色不错,歌中唱‘龙城月下,一壶清酒一束海棠花’这个时节,龙城的月是最美的。”她扭头看了看雪娇,“不如我们连夜赶去龙城怎么样?” 车夫一怔。看着西泠雪头上的黑色斗篷,想起里面令他毛骨悚然的骷髅头,心头不禁打了个寒战。 然而西泠雪却浑然没有察觉:“若这样的话,明日一早就能走在龙城的大街上看胡旋舞、买媚花奴了。” 车夫连忙摇头,“算了算了,这龙城附近夜间不太平,尤其这山中,树木荫蔽,晚上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还是先凑合一宿,明日再上路。。。。。。” 西泠雪似没有听见,乐呵呵地往马车走去,抬头看了看天,“不早了,月亮快出来了,雪娇我们上车吧。”又转头对车夫说:“大叔,我多付你两倍的银子。” 车夫显然是被银子给打动了。连走了两步,问道:“姑娘说的当真?” 西泠雪带着雪娇已经上了车。 “当真。” 车夫乐了,心想,反正在哪都是睡地上,睡在城墙下还能挡风,况且上面又有官兵巡逻,就算有脏东西也不敢靠近。想到这里对西泠雪说:“好吧!到了城下进不了城,小姐可不要怪我。” 雪娇嗔了他一眼:“你这车夫真是啰嗦,使了银子还怕没人开门。” 车夫讪笑了两声,神色一下变的颇为凝重,沉声说:“不过有言在先,等会出了这里,两位姑娘得听我的话。咱这一路快马加鞭,无论发生什么,中途都不能停留片刻……” “行了,行了。我们小姐听到了,快点走吧。”雪娇打断了他的话,撂下帘子不愿再听。 车夫驻足一会,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牵来马匹,驭车离开。 樱桃破(七) 山中无人。 山道异常安静,空寂的山中唯马蹄敲击的踏踏之声,宛如夜空中一个解禁的咒语。三两声乌鸦的凄厉叫声,却将山林反衬得更为幽静。 车夫一路打马扬鞭,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道道明亮的汗渍。他手心出汗,后背早已透湿,却依旧不停地催促着马匹。 马车颠簸在山路上发出巨大的吱呀声。车内的雪娇与西泠雪,被颠地左摇右晃,叫苦不迭,但无论如何车夫就是不肯放慢车程,相反催促声越来越急。 远处,突然传来三更的梆子声音。随而一道白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车夫听的真切,禁不住心头一惊:夜静山空,何来梆子声? 然而,仔细看时,却无一人经过。笃笃的马蹄跑得更加快了。 此时,刚好一团云挡住了皎月,四周陡然陷入一片漆黑的境地。 车夫不安起来。偏偏此刻,奔跑中的马像是中了蛊,狂奔之中陡然停了下来,狂躁不安地踏着蹄子,鼻子里发出低低地吼声,任凭车夫怎么抽打就是纹丝不动。 一阵幽风过后,云翳散开,月光打在路上,从旁边的树林冲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只听身影怪叫了一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顿时弥散开来。三两步冲到马车前,却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就像疯了一样,扒着马车边沿,用模糊的声音大声喊着:“救命!救命!” 车夫遭了吓,更是急了,扬鞭就打,骂道:“哪来的脏东西给老子走开。” 尽管挨了鞭子,女人死活就是不肯松手,扒着车辕就往上爬。 车里的雪娇连忙探出头来,只见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攀上了车辕,而前面驭车的车夫只管提鞭抽打怒目恶骂,火气一下上来了,伸手欲拉那女子,一边说:“你这车夫怎么那么狠心,深山野岭,一个弱质女流,你不救也就罢了,却还要动手打人。” 车夫森然地笑了一声,“你也知这里是深山野岭,我看她来路不正,不是妖就是鬼怪作乱,你还要拉她上车,就不怕她害你的性命?”说完举鞭又要打。 雪娇被他怎么一说,心头一冷,收了手,直直地看着那个女子。 “发生了什么事?” 樱桃破(八) 西泠雪忍不住问,不料刚一露头,就被那女子乘机一把抓住手臂,嗓子里像是塞了东西声音模糊地说:“小姐,你救救我,我与家人一同上山,就住在那边的土地庙中,谁知道,那庙中藏有不死僵尸,就把同行的人全部杀了吃了。” 车夫一听更是怕了,举鞭又要打,一边嚷嚷着:“让开让开!别挡老子的道。”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怪异的声响。他循声回头一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扔掉鞭子,跳下马车撒腿就跑。 幽暗的光线扫过路边一株怪异的老树,树冠庞大,枝叶茂盛,中间却有一段被掏空,透过树身的圆洞可窥见将圆的月亮。树后,一阵悉悉卒卒之声过后,走出两具僵硬摇摆的尸首,尸身上蒙满了蛛网,墨黑浓稠的涎水顺着嘴角嘶嘶垂坠;全都蓬头垢面,神色狰狞,白色惊恐的双眼突出眼眶,赤着糜烂的双足萧萧地走在败叶上,让人看起来异常的恐怖、恶心。 西泠雪久居深闺,从不知世上有如此怪异的东西,她怔怔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两具僵尸,一时间竟忘记了逃命。 她就坐在马车的边缘上,一只脚踩着地,另一只脚还停在马车上,惊慌失措地看着僵尸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雪娇则吓得躲马车一角,抱着包袱浑身不停地颤抖。而那名求救的女子,就靠在马车上,不经意间,一抹怪诞的笑立在她的唇畔。 僵尸一步步地逼近,恶臭的气味越来越浓…… 夜色寂寂,四下无人,一阵清脆的马蹄宛如夜色中破风而过的神枭,冲上山来。跟着一个高亢的声音传来:“边关急令,一刻不误,人神鬼怪一律退避三舍。” 声音略带沙哑,但却极为冷静,开始时似乎极远,刚一说完已来至近前。 西泠雪的目光不由得向来人看去。 月光下,来人着一身戎装,战马四蹄如飞,一身明光甲映着冷月,熠熠生辉。脸上轮廓分明,双目怒睁,背后插三支黄旗。 来到近前,突然从背后抽出烈焰弯刀,一阵凌厉的劲风过后,一道白光,只听“噗”的一声,当中一具僵尸被劈成两半。刀锋遂而变了方向,顺势一挥,另一个僵尸正欲逃走,弯刀无声无息地剖开了他的心脏,紧接着拦腰将尸体削断。 西泠雪的心微微一动,她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求救的女子缠住。 女子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不已,连连说:“多谢救命之恩,多谢救命之恩。” 樱桃破(九) “你不用谢我,是那位将军救了你,谢他才对。”西泠雪微微一笑,少顷才说:“看你身世也怪可怜的,不如你跟我先一起进龙城。”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那女子说话间就要爬进马车。 四周凝寂。 身影一晃,烈焰弯刀已逼至她的颈上,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放开她。” 那女子并不回头。 西泠雪却被吓了一跳,颤声问:“将军!你……你要做什么?” 那人没说话,刀又逼进了两寸,已经紧贴着了那名女子的肌肤,只要她稍微一动就会割破肌肤。 西泠雪忍不住用手去拂那弯刀,微有愠色,“将军的刀是用来杀敌制胜,现在却指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那女子乘机向后退了一下,躲开剑尖,藏到西泠雪的身后。 那人冷笑了一声,刀一弹开马上跟了过去。“月色当空,可照在她的身上,地上却有一块残破的洞,小姐不觉得奇怪么?!” “你是说……” 西泠雪讶然地朝地上看去,果然那女子的脚下月光匝地,一缕黑影之中竟露出一个残破的洞,惨白的月光从洞中穿越,真实地投在地上。一瞬,她扭头看去,陡然身子一怔,恐惧地颤栗,且惶恐着后退。 蓬乱干枯的头发下,微风拂开,一颗头颅竟只有一半,半张精致清丽的面孔宛如白纸。脸上似乎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而另半张脸却凹陷下去,似被撕咬过,残缺不全,白骨狰狞地凸现着,衬着另半张美秀的面孔,看去异常恐怖。尤其是颈间,破败的衣服散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那缕月光正是从洞中穿过,投在了地上。 西泠雪这才发现,在女子那只睁得极大早已失水的眼睛里,绝望、悲伤、无奈、惶恐无不写在眼里,与脸上无端的笑意极不协调;而两只枯瘦如柴的双手,总是试图向上抓着什么,是希望?还是质问苍天?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悲悯。 樱桃破(十) “将军……”她看着那名军官打扮的男子,声音带着颤意:“可不可以不杀她?” “不!” 不等那人说话,女子似是醒悟了过来突然大喊了一声:“请你杀了我吧。”说完,身子依着马车缓缓地跪了下去。 手捂着残缺不全的脸,喃喃自语:“我叫语昙,九河府人。前年赤河泛滥,整个村子都走空了,都跑来了龙城,说是天子脚下,定会给口饭吃。谁知才走了一半的路,瘟疫蔓延过来,大家病的病,死的死,我爹娘兄妹都死在了路上。说来也巧,快到龙城的时候遇到了我指腹为婚的夫君,他家里的人也都死于瘟疫。原本,我们还打算进了龙城能有口饭吃,等大水退了,就回去成亲,谁料到了城下才知道,皇上不让流民进城。我们的干粮早就吃光了,到了夜间那些饥饿的流民就开始吃人,到处都是人吃人。” 说道这里,她的手紧紧地抱着了头颅,“我们在这山上过夜,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些人将我的未婚夫君杀了吃了,正在吃他的心,因为心脏热,大家都想吃。那些人打了起来,我吓的撒腿就跑,有个人过来抓我,我的脸……我的脸就是被那人吃掉的。” 她大叫了一声,似乎在极力躲避着回忆,停顿了一会又说:“后来……后来打了雷,不!先是闪电,那闪电照亮了天地,再后来,我醒了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昼伏夜出,周围的人都死了,或者成了我这样。”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敢摸自己的脸,红的白的,血、脑浆……”她大叫起来:“我知道我早就死了,我知道我是鬼,是僵尸,我连自己都害怕自己,我想死,可是怎么也死不了。这座山上冤气太深,诅咒太重,死去的人变成了僵尸,若非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便继续行尸走肉地存留在这世上。我脖子上的洞,是上一回自杀时留下的,可我还是死不了。我害怕,我害怕极了,可是我没有勇气再死一次。但是……你的刀!你的刀竟然把他们都杀死了,他们真的死了!真的是死了!看到他们死,我开始向往,所以求求你……求求你也杀了我吧!” “我的刀,是先祖留下的,斩妖除魔非它不可。”那军官冷冷地说。 樱桃破(十一) 西泠雪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的语昙,心神开始恍惚,原本她是想求那军官不要杀她,现在,她看着她突然有种莫名的悲伤席卷而来,心像被揪着一样的难受。 语昙那白骨毕露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她听到她在用那依旧模糊不清地声音反复念着一个名字——“斐然”。 她想,这一定是她未婚夫的名字。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昏沉的月光,依稀见到那年轻的军官举起了弯刀。那一瞬,语昙忽然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残破的头颅迎了过去。 那一刀,凌空劈开尸体。浓稠、墨黑的污血随着倒地的身体缓缓倾泻出来。肮脏、恶臭、污淖,而囚于尸首的灵魂,终于得以解脱,它从黑色的胸腔飘出,宛如绿萤,袅袅上升,围着那男子转了三圈,似是感谢,又似是道别,随后才飘走、消失。 只是,空气中似乎还在流淌那个名字——斐然。 ****** 西泠雪踉跄了一下,扶着车辕筋疲力尽地靠在马车上。仿佛有什么事情冲上心头,眼睛陡然睁开,欲语又停。 那人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绢帕擦拭着刀,弯刀重又归鞘。问她:“两位姑娘深更半夜出门,这是要去哪里?” 西泠雪一怔,说:“去龙城。” 那人一笑,“这个季节去龙城,一定是奔着海棠花节去的,听说龙城的海棠花节特别热闹,只是两个女孩儿家这个时候出现在山上,未免也太胆大了。” “我们……” 他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看了看北极星,“好了,本将有要事在身不可耽搁,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便打算要走。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匹竟自行逃走不见了踪影。脸色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看了看左右,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套着车辕的马身上,走向西泠雪,抱了抱拳,“小姐,在下着急回京,不知能否借你车上的马匹一用?” 樱桃破(十二) 西泠雪正在想,这荒山野岭,他走了,自己和雪娇该如何下山,万一附近再有僵尸又该怎么办?没想到,他竟过来借马,于是听他借马,笑了起来:“这马也不是我们的,我们租了这辆马车上龙城,现在车夫逃走了,也不知去哪里寻他,你用便是了。对了,还没来得及答谢将军的救命之恩,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那人爽然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小姐赶紧上车,军情不可耽搁。” 西泠雪她不好再问,举步上车。 似乎这时他才注意到西泠雪她脸上的面具,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跳上马车,自语了句,“听说话声音倒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戴了那么难看的面具。” 西泠雪身子微微一怔。 又听那军官说:“两位姑娘坐好了。” 说完,一抖缰绳,打马扬鞭直奔龙城而去。 ****** 月光微沉,宁静的天幕,被几颗星烘托得愈加清寂。 马车飞奔,西泠雪与雪娇勉强抓住车内两侧的扶手平衡身体。早已筋疲力尽,浑身被颠簸得散架一般。两个人什么也顾不上,只是依偎在一起。 渐渐地路道变的平坦。 一夜未眠,恍恍惚惚打起盹来。可就在这时,忽听见天空有惊雷传来。两个人均是一震,而当睁开眼时,瓢泼大雨已如期而至泼洒下来。 军官着急进城,马车赶的更急了。任凭雨水将衣衫打湿,也无暇找地方避雨。 “将军!将军!”匆忙之中,马车的帘子被挑了起来,雪娇急匆匆地叫住了军官。 “什么事?”军官头也不回,大声问。 “快将马车停下吧。我家小姐……我家小姐犯病了。”丫鬟的声音充满了顾虑和急躁,顾不上解释,说完撂下帘子回身去照顾车内的西泠雪。 军官一惊,想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犯病了?他见旁边恰好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赶紧勒住缰绳将车停在树下。跳下马车时,他抬头看了看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中疑惑丛生:四月天里,怎么会有那么急的雨!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一只手掀开帘子。 此时,雨水顺着木板的缝隙已将马车透湿。闪电划过,照亮了马车内黑暗的角落,他看见西泠雪蜷在角落里,身子不停地颤抖,苍白的手紧紧攥着丫鬟的衣襟,问:“这位小姐是怎么了?”军官问。 樱桃破(十三) 丫鬟说:“听我家老爷说过,小姐出生未满月时遭了寒风侵蚀,身子弱淋不得冷雨。一淋冷雨,就会发寒。可只是听说而已,从来没见过她犯病,这……这可怎么办?”雪娇越说越急,哭了起来,双臂紧紧抱着西泠雪的身子。她想用身体将她捂热,怎奈自己浑身也湿透了,根本没办法去捂她,反而让西泠雪抖的更加厉害了。 军官看着眼前的情景,苦笑了一声。他看见小姐的手更是紧紧地抓住丫鬟的衣襟,口中不住地说着:“好冷……好冷啊!”“小姐……小姐……”丫鬟急的更是泪流如雨。 军官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两个姑娘,明知道一个身子不好,却偏偏还要半夜出门,真是不懂爱惜自己!前方将士战场杀敌不过就是想保护他们,可她们倒一点也不珍惜。 “让我来。”他将盔甲脱下,扔在马车顶上。这样做,尽量不让雨水再侵入马车。 果然这一来马车内的雨立刻小了很多。 雪娇一惊,抬起头不信任地看着他。——四处无人,又下着那么大的雨,跟他又是萍水相逢,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将她给我!” 军官被她的眼神给惹怒了,语气骤然变的强硬,一把将西泠雪从雪娇的怀里抢过抱到自己的怀中。 雪娇给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放开了西泠雪,将身子向后缩了缩,颤声问:“你……你想做什么……” 军官他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自顾坐了下来,他将西泠雪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接触她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姑娘的身子怎么冷的像冰柱一样。然而就在这时,他却听到怀中人喃喃地说了句:“好暖和啊……” 西泠雪蜷在他怀里,将身体缩紧,闭着眼又接连说了两句:“暖和了……好暖和啊……”说着,头从他肩膀上慢慢地滑进了他的怀中。 那温和而又依赖的声音,听得军官他不由得一怔,蓦然间只觉心头一窒像是漏跳了两拍。只是怀中人却浑然不知,疲惫良久之后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雪娇这才放下心来,解开水囊喝了一口,才说:“我家小姐自小就体如玄冰,还请将军不要惊讶。” 樱桃破(十四) 军官将她打量了一下,虽是容貌平平,偏偏一举一动都很优雅,一点不似普通人家的丫鬟。微微一笑说:“人体质有异,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不知道两位姑娘是哪里人,为何深夜时分还要赶路?” 雪娇掩嘴一笑,“我和我家小姐定然是外乡人咯,所以着急进城,是不想明日去的晚了错过了。。。。。。” 军官连忙问:“错过什么?” 雪娇斜乜了他一眼,“自然是怕错过了人咯。”说完脸上露出一朵意味深长的笑。放下水囊,抚着腮边的发丝怔怔地不出声。 军官暗自松了口气。此时怀中人已经不再颤抖,军官可他却莫名地感到了一阵怅然,目光缓缓地向着怀里,闪电照耀中,丑陋的骷髅面具下一双眼紧紧阖着,她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袖,仿佛生怕自己会离开一般。 “好冷。” 他才一走神,西泠雪怀中人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军官他才又回过神来,身子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惊扰到她。那一刻,心中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她的面具底下的容貌如何,但的确是个温柔的女子啊。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雨住了,月亮重又回入天空。他看望着车门外的夜空怔怔地出神,这真的是春天的雨么? 大雨过后,月更明。旷野愈加寂静。他看着怀中依旧睡意盎然的女子,温和地笑了笑。 “小姐睡的真香啊。”雪娇的语气漫含着惊喜。 军官他怕惊扰到了怀中人连忙“嘘”了声,示意她小声说话。 “扑哧——”雪娇被他逗的笑起来,原以为这些武将只会舞刀弄枪,没想到也有这般细心的时候。笑了一阵,倚在马车门边直了身体,似笑非笑地说:“将军真是细心,这个季节难得看到我家小姐睡的那么踏实,往日抱着暖炉还说冷。” “身子虚寒,吃人参会好一些。” 樱桃破(十五) “将军懂医?” “略知一二。” “哈哈。”雪娇大笑笑了起来,“我家小姐熟读《黄帝内经》、《本草经》、《千金翼方》可还是找不到适合的方子。吊着人参有什么用?小姐自打出生就一直吊着,直到六岁才渐渐少用。” “哦!”军官他又是一惊。,“可是。。。。。。” 这一笑将他怀中的西泠雪给惊醒了。睁开眼,刚好看见一双如星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吓得失声惊叫,一把推开军官他,挣扎了几下从他怀中站起来,连声问:“你……你要做什么?” 天!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醒了。” “他是谁?我们出什么事了?我怎么……” 军官来不及应变就被她顺手抓过的包袱丢了个满怀。连忙解释说:“姑娘!不关我的事……” “你乘人之危!你登徒子!你……”西泠雪叫起来,跳下了马车对雪娇说:“车里哪来的登徒子,我们赶紧离开!” 什么登徒子?军官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免有些失落:这姑娘是怎么回事?转眼就把刚才的事情给忘记了。 旁边的雪娇只管掩嘴而笑,“小姐,刚才下雨呢,小姐淋了雨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小姐你冷不冷?” 下雨了?是啊,脚下的路泥泞一片,衣服也还是湿的,可刚才明明很温暖!她敲了敲头,熟睡前的一切终于逐一又回到了脑际…… “小姐,小姐。”雪娇见她怔怔地出神,雪娇连唤了她两声。 “什么事?” “嘿……”雪娇她笑了笑,直到军官走出去,才又附在西泠雪的耳边小声说:“小姐你也不跟人家道个谢?” “道谢?我……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西泠雪她刻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却掩饰不住那一抹不安。 樱桃破(十六) “小姐会不知道?刚才还在人家怀中睡的那么香,倒好!转眼就忘记了真是薄情寡意。”一边说,一边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又附回到她耳边,“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以后可要嫁给人家咯。”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举起手想要打她,却又慢慢放下了,垂下头,心突然扑通、扑通重重地连跳了几下。 见她不说话,雪娇讪讪地笑了两声。将包袱从角落里找出来,那一角,正好未被雨淋湿。她从里面拿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和云裘出来。 衣服换上,又给她披上云裘。马车继续朝龙城而去。 目光透过小帘打量着军官的身影,怔怔地出神。 平生第一次在男人的怀中睡去。可为什么,竟会对一个陌生人有了异样的感觉。他的胸口,真是温暖啊!大夫不是说过,身子弱,不能被冷雨淋的么?! 她想起五岁那年的秋天,有一回她独自玩的太累,不知不觉在窗边睡着了。那天也是瓢泼大雨来的猝不及防,雨水从未关严的窗子打进来,将她全身打的透湿,当奶娘发现时,她已昏迷在窗边。 那一回,险些要了命,养了半年才将身子养好。没料想到这一回,竟毫发无损。 ****************************************************************** 未过多久,听见一阵沉着的叫喊声:“城上的士兵听着,边关战报,八百里加急,立刻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西泠雪才从恍惚中惊醒,带上斗篷,撩开帘子一角向外张望。 将明前,黑夜更沉。十丈高的城头上灯火通明,隐约映照着城门上恢宏的“龙城”二字。几十名戎装士兵巡列城上,一字排开,一团团雾气从他们头上悄无声息地飘过。 樱桃破(十七) 一阵吱呀声过后,吊桥缓缓着地,随即两扇巨大的包铜大门,也在数十官兵的护卫下静静打开。马车一刻不缓,迅速踏上吊桥,进了城门。 城门口站列一队人马,领头的首领乘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看见来人立刻下马恭身相迎,队伍分别两旁。 那人陡然勒住缰绳,跳下马车,将缰绳仍给他,只是简短地吩咐了一句:“将两位姑娘安排客栈住下,借你的马匹去兵部交差。” 说完,取过那名首领坐下马匹的缰绳,上马欲走。 “将军,且慢!”西泠雪急急叫了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借着四周的火光,西泠雪清楚地看见,在他的眉心处有一团烈焰形的刺青,那枚刺青从眉心一直扫到发迹,如荆棘之火跃然额上。古铜色坚毅的面庞在那枚刺青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威风、神武。 他只是抱了抱拳,只字未言,打马便走。 锵锵的马蹄声中,背影远去,掩进黑夜。 西泠雪的眼中,一抹失望油然而生。 雪娇探出头来,看见了小姐失望的眸子,连忙转身去问那名护城首领。“请问,那位军官叫什么名字?” “姑娘与他不认识?”那首领也颇为好奇,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认识了,他在路上……”雪娇急忙为自己申辩,本想实话实说,转念又觉得没必要,话锋一转,“我们与他在龙脉山遇到,他马匹出了些事情,可巧我们也来龙城,于是他就借我们的马车回来。” 话到这里沉了那首领一眼,又说:“你这人真是奇怪,还没说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却让我先回答了你的问题。” 点绛唇(一) 那首领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赶着马车,边往城内走,边说:“看他的装束应是边关的副将送急报入京。一路从边疆到龙城,换马不换人,一刻不缓。每过一处驿站换一匹马。” “可知他的姓名?” “这些边关的将领很少入京,我也不知。从模样上来看,他是名番将。” “番将?” “嗯!”护城首领边走边说:“你看他长相,还有眉间的刺青,一定是契丹人,受我朝雇佣镇守雁门关。” “噢……”雪娇不再说话。 西泠雪苦笑了一声,心中一阵失落袭来,才又想起马车上雪娇说过的话: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小姐可要嫁给人家咯。 她叹了一声。 过了片刻,禁不住用手摸了摸斗篷下那张狰狞的骷髅面具。 遂而,有一抹惆怅,弥漫心头。 她看向军官离去的方向,一时间失落又起:那样温暖的怀抱,竟有些留恋了! ******************************************************************* *****第三章***** *****点绛唇***** 龙城,分东城,西城,中间被一条河贯穿而过。河面宽约八丈,名为潇湘。潇湘河为赤河支流中的一个分支,河流自南至北蜿蜒而过。 潇湘河水,清澈斑斓,出了龙城后,又交织河流水网,水面渐宽。 虽是入了春,夜风依旧微寒。先走了一段冷清的石街小道,再一拐弯,顿时浆声流水,翠语呢喃。西泠雪忍不住撩起帘子一角往外观看: 沿河两岸,灰墙雕砖、顶翘飞檐,一色雕花的门窗,大红灯笼蜿蜒而去宛似长龙。已是后半夜,长楼的窗前站一溜着数十浓妆淡抹的姑娘,甩着绢帕,拧着细腰,招呼着刚从画舫里走出来的头戴纶巾手摇羽扇的王孙公子们,以及胡女、罗刹女,各色人等。长窗上映着巨贾客商抱着歌姬舞女取乐的背影。 点绛唇(二) 西泠雪撩开帘子,看着周遭的景象,下意识地轻赞了一声。“这里倒真是热闹啊。” 雪娇闻言,头也凑在小窗前,立刻将眉头微蹙,连忙拉住她,“小姐,这种是烟花之地,看多了会污了小姐的眼睛,小姐冰清玉洁,还是不要看的好。” 西泠雪却不以为意,“看看又有何妨!都说婊*子无情,我看这里到处都是脉脉温情。” 雪娇冷笑了一声,“小姐真会说笑,这种地方,只要有钱便有了情。这个情字最不值钱了,对谁都使得。” “是么?我想总归心中有一两个是彼此留恋的吧!”她叹了一声,继续说:“我倒是觉得这里热热闹闹的,总比呆在家里只能对着一方墙壁要自在的多。”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呸呸!小姐又在说傻话了。”伸手想将西泠雪从小窗前拉开。半带着调皮的语气说:“我可要替将军看好你,省得你有别的什么心思。” “呵……”西泠雪被她说的笑起来,“你才跟人家认识多久,里外就向着人家了。”虽然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暖暖的。 雪娇也毫不示弱:“什么人家人家的,我看他抱着你时,你睡的比什么时候都要踏实。没准以后是咱姑爷呢。” 西泠雪只是笑笑,并不做声也不理会她,眼睛依旧看着窗外,心中虽然乱糟糟的,却有说不出的欢喜。 就在这时,又有一艘画舫停了下来。 她略略看去。 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男子,走在前面用手撑开珠帘,躬身请出后面的人。 点绛唇(三) 一双脚露了出来,云景缎子上乱针绣出百蝶穿花。他看去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容貌俊逸,轮廓分明。一件珍珠白的长袍,上用金色丝线极为细致地绣着大朵姿态万千的海棠花。腰间一条同颜色的缎带,镶着蓝色玉石,璀璨夺目,腰带上垂着一块碧色玉佩,流光溢彩,随着步伐摇摇欲坠,他的手上执一把绘着墨宝的扇子。走起路来步步临风。 那公子一上岸,立刻被四周蜂拥而至的姑娘老鸨围在当中。 看到这里,忍不住叹息,“龙城多士族。这话果然不假。” “小姐。”雪娇跺了跺脚,无奈地看着她。 “好了。不看了,不看了。”说完,西泠雪将头从小窗前移开。 雪娇乘机探头看了看外面,眉头轻皱,冷笑了一声,“到底是龙城啊,身上的衣衫都是上好的缎子,刺绣也是出自名家的手工。不是王侯将相的子弟,就是巨商富贾的公子。” 西泠雪转过脸,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让我看,自己却看的真真切切。” “我只是好奇,小姐会看什么样的男子罢了。”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狡黠地说:“刚刚才从人家怀里出来,眼睛又盯上另一个了。” “你……”,西泠雪大笑,打了一下她的头。 喧嚷中,那名锦衣男子走进了人群。 一眼看去,在无数锦衣夜行的人群之中,唯独他一人,像一块温玉,不染纤尘。而她的眼前,又慢慢浮起了那名军官的容貌。 点绛唇(四) 大概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他。难道真像雪娇说的那样,在他怀中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 “客栈到了,两位姑娘请下车。”马车停伫,车窗外,传来清澈的声音。 西泠雪从帘子撩开的缝隙向外看去。 第一缕晨光,划破天宇,照在这座老字号的客栈匾额上,上面有龙城名家题写的‘天都’二字。门两侧分别挂着八盏细腰长身的大红灯笼,烛火未灭,随一缕清风摇摇曳曳。 到底是龙城,连客栈也修的这般气势。 一下马车,目光立刻就被客栈门口盘卧着的一尊气势恢宏的石狮给吸引住了。 石狮为驱邪避恶之物。多摆放在宫殿,寺庙,佛塔,桥梁,府邸,园林,陵墓门前,一雄一雌,于门两侧各置一只,成双成对,且,左雄右雌,顺序不变;雄狮蹄下为球,雌狮蹄下踩着幼狮。而这尊石狮,却摆放在客栈门口,而且,独此一只。那尊石狮卧于地上,双目半合,前抓微张,说不出的怪异、森然。 奇怪的是,即便有如此怪异的石狮镇宅,这家客栈的生意却是极好,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天刚亮,门前就已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西泠雪扫了一眼从客栈出去的客人。 这些人大都为西域商人。几只骆驼被牵着出来,青纱覆面的西域侍女骑在骆驼背上,摇铃而去。铃音清脆,击响风中。 送他们来的将领走了。 点绛唇(五) 二人被安置在天字九号房。跟她们一起住进‘天都’客栈的,还有另外几名西域打扮的男子,全都身着兽皮,脚蹬快靴,一脸的冷意、机警。目光不时的打量左右,似是生怕有什么不测发生。 忽然,一阵穿堂而过的大风,猝不及防将西泠雪斗篷上的黑纱撩了起来。一行人当中,有一双眼睛猛地抖动了一下,深蓝色的眼,宛如两泓深水,微颤及止。 “中土雍朔,什么时候开始也时兴起假面示人了?”从那人冰冷的唇间跌破了这几个字,他瞅了一眼西泠雪,迅速将目光避开,轻声一笑。。 “爷在中原呆过。听说中原的海棠花节,到了夜市的时候,所有人全部要以假面示人。”一个家丁装扮的连忙附过去解释了一句,声音低的几乎令旁人难以听清。 雪娇刚想反驳,一眼瞥见几个人挎着的雪亮弯刀,顿觉一阵寒意来袭,立刻住了声,嘟囔了一句,转身挽着西泠雪进了客房的门。回身关门时,隐隐约约听见一个人说:“听闻雍朔多美女,小王爷这回来中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艳遇呢?” 那被称做小王爷的男子,顿时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带着一抹诙谐对众人说,“我野兼素来只爱美人,不像大哥执着江山。” 几个人一听,同时笑了起来。 雪娇还想再听,却听西泠雪说,还不进来歇息,要是起的晚了错过夜市该要后悔了。 ************************************************************************** 街面上突然敲响了铜锣,将西泠雪从梦中惊醒。时近掌灯,几道身影从窗前一闪而过。当中一人本已走过不知为何又折身回来,从半撑的窗口向屋里看了一眼。 刚好西泠雪披衣坐起,打开手中的火摺,一线光,正好打在那人的脸上。 狭长的白脸,双目斜吊,血盆大口,从獠牙中拖出一条殷红的长舌。似笑非笑,似悲又喜,愁苦交集,极像画中的夜叉。 点绛唇(六) 初见之下,仿佛那张恐怖的脸就在眼前,吓的她失声惊叫,火摺掉在地上,灭了。四周重又陷入了黑暗。而再当她抬头看时,人影却已消失不见,随即听见廊上传来一阵大笑,正是早间见过的那名男子的声音对众人说:“这女子真是有趣,早上带着面具吓人,晚上却被面具吓了,哈哈!” “咳咳……”她用手抚着胸口。 听到叫声,雪娇‘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捡起地上的火摺,掌好了灯,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小姐?” 西泠雪揉了揉眼,盯着窗口又看了一会,确定那人果然离开之后,才恍惚摇了摇头。半天缓过神来,思索片刻,安慰她说:“没什么!刚刚看花眼了。” 雪娇松了口气,放下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小姐,你刚刚的叫声真是吓死我了。” 西泠雪朝她苦笑了一声,眼睛又扫了扫窗口。 一日未进水米,她开始感觉到浑身乏力,饥肠辘辘,一边窸窣地穿衣,一边说:“赶紧起吧,这会夜市该热闹了。” “是!”雪娇脆生生地应了声,遂而隐秘一笑,说:“小姐,夜市中每一个都要带面具,小姐就不要再戴斗篷了。” 西泠雪一愣,手不自觉地触摸着脸上的骷髅面具。脑海中闪过刚刚窗口那张恐怖的脸,说:“你这丫头,又给我出馊主意。” “今日夜市每个人都要戴面具,偏偏小姐戴斗篷,肯定会被人当成异类来看。” “就你会说话。”她点了点她的鼻子,幽声说:“这面具跟了我十六年了。听管家说,是一个赖头和尚给的,说是辟邪。有几回我偷偷摘了可巧被父亲看到,他很不高兴。”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这一来,又有两年时间没离开过脸了。” 点绛唇(七) “小姐天生……” 不等她说完,就被打断了:“好了雪娇,不要再说这事了。”她想了想,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好吧!今日不戴斗篷了,赶紧走吧。” 梳洗完毕,吹灭蜡烛,走在前面的雪娇,轻快地为西泠雪推开房门。 满月升空。 正是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中的圆月四周晕着明亮的光圈,时不时走过一阵疾风,吹起路边绵延不断的海棠,惹得海棠花粉嫩的花瓣迎风飞舞。而悬于枝下的花灯,也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龙城内其余的街道,都很空落,只有“百花里”一处人潮涌动,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汇聚到了这里,观看一年一度的隆重节日,赏花灯,看花节。——这样的仪式已经承袭了两百年。 鼓角声冷,铜锣声脆,各式乐曲响彻云霄。一列列头戴各种式样面具的男女簇拥在装扮成海棠花神的女子跟前,鱼贯而过。唱着祝福歌祈祷一年的平安。 在进入百花里之前,西泠雪在路上给雪娇买了一个画满海棠花的面具。一下小轿,就在街头草草吃了半碗馄饨,便拉着雪娇一头扎入人群。 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面具,形形色色,或娇、或柔,或嗔、或喜、或怒目、或狰狞、或含笑、或木讷,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小姐,你看那边。”疾走之下,雪娇突然站立,急急地喊了她一句。 侧眼看去,见街道左侧的一处空地上,摆着各种样式的物件,胭脂水粉、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一应俱全。 骷髅面具后一双眼,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俏声一笑:“走,过去看看。” 点绛唇(八) “小姐,也许有你想要的媚花奴呢。” 雪娇嘻嘻笑着,拉西泠雪往里就走,刚走了两步“咦”了一声,指着一处说:“小姐快看,那边的小摊上就有。” 靠近北边有一处香粉摊,前面围着一大群人,有人正拿着娟丽的香粉盒子挤出人群。 然而,西泠雪的目光轻轻一扫,立刻被离小摊不远处的一处物件给吸引了。那是一个西域人的小摊,一张由四张狼皮缝合成的摊子上,只有一件残破的犀牛角,和一面铜镜,其余的东西都被买走了。她的目光正是被那面铜镜个给吸引的。不知不觉她松开了雪娇的手。 西域人正打算收拾摊子,这时,鬼使神差的西泠雪就走了过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面铜镜。 那铜镜只有手掌大小,镜盖上生了层铜锈,依然看的出上面镂着的繁杂花纹。她拿到手里,仔细一看,那些花纹却是一只只形状怪异的眼睛。 “这镜子从哪里来?”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驱使着她,触摸着那面铜镜,爱不释手,陡然抬起头问了一句。 那人说:“我在来中土的途中从一个潦倒的商人手中购的。”顿了一下,又说:“其实,不瞒姑娘说,这面镜子是一面残镜。” 他正说着,西泠雪已经掀开镜盖。 果然,镜面中间裂开一道褐色的裂缝,狰狞犹如肌肤上残暴的刀疤。然,奇怪的是,她的脸投到这面镜子里,却是完完整整的,不见丝毫裂纹。镜子里的容颜,她两年前曾经对着闺房的铜镜反复地看过。此刻,她忍不住用手去抚脸颊,可是手指触到的,却是冰冷坚硬的骷髅面具。 点绛唇(九) 她不由一怔,情不自禁地抬手,想去触摸镜面。 “姑娘。”西域人忽然唤了一声。显然是被她痴迷的举动吓到了,想要收回那面铜镜。 西泠雪陡然醒悟过来,“啪”地阖上镜面,避开他的手,将铜镜紧握在自己的手中,“这铜镜我买了,你要多少银子?。” “这个……”西域人略略思索,抬起那双湖水色的眼睛看了看附近,紧盯着她神秘地问:“姑娘,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特别的。”西泠雪蹙了蹙眉,避开西域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手则不自觉地紧握铜镜。 他吐了口气,尴尬地笑了一声,眼睛打量着西泠雪,犹豫地伸出两个指头。 西泠雪暗暗松了口气,取出二十两银票丢给他,转身就走。 她始终不曾回头,所以也不曾看到西域人脸上在某一个瞬间涌起一抹怪异的表情。 西域人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十年前那晚的情景。 极目望去,黄沙舞风苍茫万里,贯彻天地。将沙漠上空一晚弯如眉的新月绞的只剩下微弱光芒。 这支从西域坎巨提来的商队,打算连夜越过沙漠进入雍朔王朝。驼背上两侧的重重木箱吱呀作响,压得骆驼的脚步迟缓,伴随着悠扬的驼铃,重重地击响在沙海之中。 连日奔波,驼背上的客商们个个靠在驼峰上打着盹。忽然,行进的骆驼嗅到了特别的气息,陡然停了下来,一个个跪在地上。 “不好!大风沙来了。”有人大喊了一声。 点绛唇(十) 话音刚落,黄沙便滚滚而来,铺天盖地席卷一切。沙漠中的风沙犹如幽灵,不被预测,仿佛他们被幽灵庇护。 一只年幼的骆驼受了惊吓,一改温顺的性格,在苍茫的风沙中狂奔而去。风沙之中难以辨别方向,驼背上的人只得抱紧骆驼,任由它在沙海中搏击,横冲直撞。 细沙灌进了他的口鼻、衣服,打的肌肤宛如针刺。然而,狂奔的骆驼脚下一震,“扑通”将他掀翻在地。等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才发现骆驼早已不见了踪迹。 正在沮丧之时,风沙渐渐小了起来,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壁。逆着风沙中朝它跋涉过去,将身体躲在大石之后,他从怀中拿出火摺,‘腾’地火光亮了起来。 借着火光,他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个荒凉的城头上,这座荒城应该早就被风沙掩盖,只因刚才的那场大风吹去了它表面厚重的黄沙,又让它重见天日。 他心头一颤,手中的火折‘啪’地掉在地上。——传说中沙海有一处鬼城,为幽灵之都,世间极少有人见过。 莫非,说的就是这里? 他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冷月弥散着萧杀的气息,森森白骨被骆驼刺穿透,空镂着一个个黑黝黝的洞散落在黄沙之间,苍凉而又诡异。 远处,传来一声乌鸦的凄厉叫声,吓了他一跳,沙漠、鬼城,怎会有乌鸦栖息?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突然‘轰’地一声,从骆驼刺丛中窜出一只黑嘴乌鸦,跃入空中,巨大的翅膀扇起的风吹的他感觉一阵寒意来袭。而就在那丛骆驼刺后,藏着一个幽深的洞穴。 以他特有的商人敏锐,立刻想到了“宝藏”——空城之中多藏宝藏。 点绛唇(十一) 这个想法令他感动一阵激动,打开火摺,撕开洞穴入口处破损的蛛网,弯腰走了进去。 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硕*大的白鼠游弋于白骨堆上。可以断定,这是一处地牢。黑色的牢笼里,有无数具骸骨堆积在一起,上面蒙满了蛛网,一颗裂开的头骨从堆积如山的骸骨中呈现在他眼前,那颗头颅从右眼处斜着被利刃劈开一道口子,一副狰狞的玄铁头盔紧紧锁着头骨。那些骸骨扭曲在一起,看得他胆战心惊。 他从骸骨旁走过,继续往里走,牢笼的最后面,是一个大铁笼,一个白发女人僵直地靠着铁笼而立。 墓穴中竟还有人活着!这个发现,吓的他连忙跪倒,连连说:“我是从坎巨提路过此地的商人,并非有意冒犯……” 他说完等了一会,不见回应,觉得有些奇怪,战战兢兢地起身慢慢走过去。 蛛网尘封,裹着一具干尸,她用一断指指着天,漆黑的双眼睁得极大,仰望铁笼的顶端,似乎是憎恨,又似乎还带着质问。在她面前的地上,用褐色的血这样写着:“今日我丧命于此,来日要用精绝国所有子民的鲜血来偿还我命。” 这是一句恶毒的诅咒! 他刚读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彤光,顺着彤光看去,就见干尸的怀中紧紧抱着一样东西,他举着火摺,竟是一面铜镜。那光正是从铜镜中发出,而当他再看时,光却又不见了。 “算了,不管了,尽管不是什么宝物,总算也是个收获。”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从干尸的手中取出铜镜。不料,那铜镜刚一离开,尸体立刻‘轰’然倒地,散做灰尘。 他打开铜镜,见镜面有处裂纹,火光投在铜镜中飘飘忽忽有如鬼火,而自己的脸也是面目狰狞。 点绛唇(十二) 他想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尽管觉得那面残镜子有股妖异之气,但还是没舍得扔掉。又搜了搜才折身回去。 躺在残断的石壁后睡了一觉,醒来日已升空,骆驼就在离它不远处。他又回头朝身后看去,惊奇的发现,昨夜见到的景象早已被黄沙掩盖…… *************************************************************** 百花里依旧喧嚷。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怀抱铜镜的少女急匆匆走出夜市,像是有意要避开商人的视线,一拐弯进了小巷。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陡然停下来。她转身看去,——沸腾的人海,哪里有雪娇的身影。 “雪娇,雪娇。” 她叫了两声,听不到回应,她开始感到惊慌,额头冒出了汗珠,一顿粉足,说了句:“糟了。”随后飞快地走回拥挤密匝的人群,跑向卖胭脂水粉的小摊。 小摊前依然人头攒动,却早已不见了雪娇的身影。 她伫立原地,又接连喊了几声。 鼎沸的人群,嘈杂的人声,呼唤声像是被吸了进去,连自己的耳朵都听的不真切。 无奈!只得在街上到处寻找,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龙城的风到底比河间府要大!她口中不停地唤着雪娇的名字,任凭泪水在眼里打转。 夜风愈加大了。 她渐渐有些泄气了,呼唤声也变得小了,只是四顾茫然。 一张张喜怒哀乐的面具,面无表情的从眼见晃过,——面具后全是陌生的脸孔。偌大的龙城,茫茫人海,却找不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点绛唇(十三) 月过中庭。 街上人群渐渐散去,吵闹和喧哗转为了宁静。 她不死心,执着地呼喊着丫鬟的名字,不甘心地走进人流。从街头到街尾,她已经来回找了两次,终于累的没力气再找,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知何时,身后站着四个彪形大汉。 只听一个人说, “我已经跟了她很久了,估计是跟同伴走散了。听口音应该是外地人。要怎么办?抓还是不抓?” 另一人说:“不管了!按老规矩来,抓住人转手卖到第一楼,少说也有三五十两的银子。” “看她的身段,起码值百八十吧,三五十两便宜那死老婆子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快动手,乘着街面上人少动作麻利点。” “是!”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西泠雪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就见四个大汉擒着一只怪异的口袋朝自己飞快地套过来。 ——那是用一张巨大的棕熊皮缝成的口袋。肚子底下有一道嵌合口。 她知不妙,转身就跑。 一不小心脚让桥上的石阶一绊,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眼看那张熊皮就要套到自己身上,她忽然大喊了一声:“你们别过来。” 那些人一愣,片刻的停顿之后,相互使了个眼色,转脸又冲了过来。 西泠雪心头一急,从地上爬起,朝桥上跑去,三两步,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那些人始料不及,先是一愣,冲到桥边,向下看了看,听到身后的人喊了句:“还不快跑?”。几个人一听撒腿就跑,一溜烟消失不见。 点绛唇(十四) 这条河乃是潇湘河的支流,名为百花溪。百花溪绕城而生,因过百花里故而得名,西泠雪跳下去的桥,名为“见仙桥”。 此刻,桥下刚好经过一艘画舫。通体上好木材制成,舫身暗红,窗上镂着花朵,几束长珠从窗口垂下,随风乱舞,前后两盏大红灯笼也被风吹的摇摇曳曳。 从画舫窗口的灯光中,映着一个女子纤细的剪影,她半低着头,面前放着一把瑶琴,十指涟动,散发出一串串悠扬的琴声,在这宁静的夜晚越发显得清晰,仿佛珠落玉盘,又似露滴荷叶。 听见外面有声响,从旁边站起一人来,一把拉开舱门,站在船头。就见桥上“呼”地跳下一个人来,重重地落在甲板上。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舫舱内传来女子轻轻的问话。 “有人从桥上跳了下来。” 那人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连忙伸手将西泠雪扶起。目光触及,先是被那张骇人的骷髅面具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连连问:“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不料,这一摔,她脸上的面具离开了脸,整个下颚露了出来。悠悠水光,映出微尖的下巴与樱红的唇瓣。一如三月的梨花,一如初熟的樱桃。 那人喊了她两声,见没有回应,手一探,将面具摘了下来。 那是一张令他永生难忘的脸:双眉细长斜飞鬓角,一双秀眼细长如黛,雪白的瓜子脸无粉而泽,微晕着两腮因惊吓而带着一抹殷红,衬着满月一样的额头更加妩媚动人,尤其高耸的鼻梁更是缀如明珠,最是右眼睑下方,散落着一颗红色泪痣,若隐若现,若染胭脂,夺人视线,动人心魄。这张脸有说不出的美艳,更有难以言传的魅惑。配着一袭烟绿色的罗裙,如睡莲散开水面,又似杨柳承转风中。 点绛唇(十五) 他看的呆了。 琴声止,随着画舫舱门的开启,一个身材细长的女子款步走了出来。烛火照着她精致的妆容,那一袭白色宫纱装被飞吹起,仿佛夜中初开的昙花。 “她是公子认识人么?”见他紧盯着甲板的人,女子柔声问道。 那公子没有回头,忙将她面具覆上,并不答话,抱起西泠雪朝舱中走去。而他脸上转瞬的惊艳,早已隐藏在阴暗的夜色之中,只有莫测的笑意荡漾嘴角。 女子也跟着走了进来,见那公子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失意,却不显露,抬手为那公子打开舱门。 他将西泠雪安置在矮塌上,自己拉过一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那女子就坐在矮塌边,牵起西泠雪葱白纤细的手,想为她把脉,却见她手中紧紧抱着一面形状怪异的铜镜,大约是被什么镜面刮了一下,手上沁出血丝,刚好浸入镜面,染的古铜镜面泛着彤光。 女子解下罗帕拭了拭。伤口已不再沁血。又观了观面色,遂而朝那公子微微一笑,柔声说:“公子勿庸担忧,她只是受了点惊吓,过一会应该就会醒过来。” 公子点了点头,命摇橹之人将船停靠岸边。才又说:“绝尘姑娘,你再弹那首《云水禅心》。” “是公子!”那唤做绝尘的女子,低眉一笑,走回琴边,轻抬手绵玉指,一串犹如浮云般飘逸的曲子倾泻而出。 ******************************************************************** 西泠雪醒来的时候,西天的圆月已经沉沉坠下。 只觉得肩膀酸痛。耳畔有琴声传来,有说不出的哀伤隐藏其中,她撑起了身子,看着陌生的环境,问:“这……这是哪里?” 琴声遂止。 点绛唇(十六) 公子带着一抹惊喜:“姑娘!你终于醒了。” 西泠雪看见眼前人,皱了皱眉,“你……你是……” 云景缎子上乱针绣出百蝶穿花,一件珍珠白的长袍,上用金色丝线极为细致地绣着大朵姿态万千的海棠花。腰间一条同颜色的缎带,镶着蓝色玉石,腰带上垂着一块碧色玉佩,手上执一把绘着墨宝的扇子。 不正是昨天夜间潇湘河上的那名公子。 “是你!”刚刚醒来,她的声音还略带着一丝沙哑。 “姑娘认识我么?”他忍不住好奇一脸惊讶地问。 惊觉失态。西泠雪微微一怔,小声说:“不…不认识,只是……只是觉得面熟而已。”她打量着周围的景象,渐渐想起刚才桥上的事情,才又问:“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又是谁?” 绝尘姑娘起身,斟了一杯茶向她走来,站在塌前,说:“叫我绝尘便可。栖身风尘‘第一楼’,迎来送往之人,姑娘不记也罢。半盏茶前,公子和我本在河上赏花,听到有人从桥上跳下来,便赶紧出来,可巧是碰到了姑娘。” 西泠雪勉强撑起身子,抚着摔伤的胳膊,道了声“多谢。”接过青釉面的茶碗喝了一小口,放置一边。 绝尘淡淡一笑,悠声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西泠雪。” 绝尘点头,又问:“为何会有人想加害姑娘?” 她只得苦笑了:“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我在街上和雪娇走失了…。。。”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了雪娇,声音一下变的急促起来,“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雪娇找不到我,准是急坏了。” 说完,从塌上挣扎着起身就要走。忽然脚下一晃,又跌回到塌上。 “姑娘小心。” 点绛唇(十七) 一双手扶住了她。 火光照亮了那公子的脸。他的脸略带笑意,双眉如峰,面似冠玉,眉目之间含着几分英武,而俊逸又自举止自然流露。 听他说:“你丫鬟找不着你,一定会先回客栈等你。” 听他说的不无道理,西泠雪点了点头。但是毕竟是萍水相逢,挣扎着又要起身,“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 公子说:“姑娘身子不便,不如让在下送你回去吧?” “这…。。”她诧异地看着他静默了一会,想起刚才的事情仍然感觉心有余悸,又想,此时已近深夜,一个人顾车回去实在是危险。微微颔首:“麻烦公子了。” 绝尘姑娘附和着笑了一声,携着西泠雪的手,为她推开画舫的门。上了甲板,注视着那公子媚眼如丝地说:“公子一路多小心,早去早回。” 公子点头。随即,与西泠雪缓步上岸。 琅琅的马车声中,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于黑暗的街角。而遥远的身后,传来绝尘姑娘茫然的叹息。仿佛她的脚步不曾移动,而藕荷色的裙裾已经翩跹进了船舱。 门帘撂下的同时,回过头开,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笑。 **************************************************************** 一柱香的功夫,马车停在了天都客栈的门外。 西泠雪下了车,道了谢,转身便往里走,那公子连忙紧走两步追了过来,拱手说:“姑娘留步。” “公子还有事么?”说完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手摸向口袋,掂了掂只有几个铜板,才想起银票一部分在雪娇身上,还有一部分留在客栈的包袱里,自己身上的二十两已经花光。她歉然地摇头:“真是不巧,公子在这稍等片刻,我回去拿搭车的银子给公子送来。” 那公子注视着她,微笑说:“这点银子不算什么,小姐不必挂齿。只是不知小姐家在何方,为何无家人陪伴左右?” 点绛唇(十八) “家在……”她想了想,只是说:“爹娘平素不许我出门。”说完忽觉不妥,讪笑了一声,“跟爹娘一起哪如一个人轻松自在。” 公子“哦”了一声,“那姑娘来龙城做什么?” 西泠雪灿然一笑,说:“来龙城看海棠花啊。” 那笑声宛如清泉击水,夜晚听起来更是清脆动人。 公子听的呆了,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听西泠雪说:“天色不早了,我得进去了,还不知雪娇有没有回来。” 公子连忙说:“那明日我来找姑娘可好?” 说话间西泠雪已进了客栈的大门,回过头来说:“明日晚些时候,公子再来找我罢。”说完,拎着裙摆飞快地上了楼。 公子站在天都的门外目送她离开,久久不去,仿佛空气中还流淌着那脆然的笑声和轻旋的裙裾,直到良久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车夫恭敬地问:“爷,还去第一楼吗?” “今日太晚了,不去第一楼了,回太子府。” “是!” 夜色之中,马蹄踏着月光,一会就已走远,直到转过一道弯将天都摆脱公子的手才撂下刺花的帘子,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手触摸到一样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正是刚才西泠雪手中紧握的那面铜镜。镜面上,雕刻的繁杂花纹,仔细看却是一只只形状迥异的眼睛。 他忍不住打开镜面。 一道彤光闪过,破损的镜面隐约浮起一张瑰丽的面容。 面容愈加清晰,那唇角、微笑、眉眼,不正是骷髅面具下令人失魂落魄的西泠雪。而且,那面容远比她晕倒时要生动的多,更加令人动心动魄。 他忍不住用手去触摸,不料刚一触到镜面,那镜面竟兀自晃动了一下,影子也倏忽一下消失不见。 而就在他失落之时,手指惘然离开镜面,那消失的影子又倏然重现,对他嫣然一笑。 宫妆浅(一) 已是夜深,天都客栈寂静无声。她像猫一般轻盈地走过长廊。就在她打开自己的房门,回身关门之际,忽觉房内站着几名大汉。她一惊,刚想高喊救命,不料双手已被钳住。 随着灯光亮起,头顶传来一声暴喝:“孽子,还不给我跪下。” “爹!”西泠雪应声跪倒。 就在那一刹,瞥见同样跪在一边的雪娇,正瑟瑟发抖地盯着自己。 雪娇早被吓得魂不守舍,一边啜泣着,一边说:“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虽是惊恐万状,但见雪娇无恙,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但接踵而来的父亲怒不可遏的脸,又让她不得不胆战心惊。 ——西泠炳文,任河间府通判,一介文人,性情儒雅,膝下无子,只有一女西泠雪。 自从得知女儿偷偷去了龙城之后,夫人急火攻心当即晕倒堂上,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追了过来。天黑进的城,一到天都客栈,恰巧遇到雪娇急急忙忙地回来,于是抓了个正好。 西泠雪原本以为父亲狠狠地责怪自己一顿也就罢了,谁知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手一挥,命家丁:“将小姐和雪娇一并捆起来,明日一早统统带回河间府。” 桌子上的烛灭了,门被关上了。 这一回,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8 *****第四章****** *****宫妆浅****** 月色如水,缓缓浸过河间府高耸的城头。伴随城门关闭的隆隆之声,一列人马护着一辆马车匆匆驶过街道,最后停在了‘西府’门前。只有马车未停,一路喧嚷着进了宅子。 宫妆浅(二) 西泠雪从被风吹开的帘子怔怔地看着身后关起的大门,心像沉入万丈深渊。龙城已远,如许如斯都成过往,自己又回到了这个孤寂的深宅大院,终日与面具为伍拂琴画绣,不见天日。 她丝毫没有留意到,就在这时,从垂花小门内快步走出一个人。 “雪儿。是雪儿回来了吗?”那人的声音中因饱含太多情感而显得苍白。 来人着一袭轻衫素衣,发髻微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哭过的脸上还带着两行绞面的泪痕。原来是西泠夫人听说女儿回来,连忙穿鞋跑了出来。 马车停下。 西泠雪听到叫声,马上哭喊出来:“娘!”虽双手被缚还是挣扎着跳下马车。 西泠夫人一路小跑过来,抱住女儿喜极而泣。 “都别哭了。”西泠炳文走过来。 他余怒未消,脸色依旧铁青地吩咐下人说:“将小姐送回绣房,将雪娇关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们出来。” 下人不敢应,只是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 西泠夫人的眼睛有些失神,她深知夫君的禀性,这一回,他确实动怒了。擦了擦眼泪,示意下人按老爷吩咐的去做。 西泠雪被带走了,微寒的风中留下那一道幽怨的眼神,影子的叹息 “雪儿,雪儿。”西泠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直到那行人走了之后,才长长出了口气,总算是毫发未伤地回来了。“谢天谢地。” “她和雪娇在龙城玩的高兴,却让我们为她担惊受怕。”西泠炳文还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现在这般的强硬过。 宫妆浅(三) “算了老爷。她能平安回来这比什么都好。” “怎么能说算就算?万一以后再跑出去怎么办。依我看非得关了一阵不可。”他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有些不忍,“这孩子,越是长大了越是让人操心了。” 西夫人也是愁眉不展,半晌才问:“对了,老爷可有问过雪儿,到底有没有外人看过她面具底下的容貌?” 西泠炳文摇了摇头,“我路上也想问她,可是一想到她偷跑出来,我就生气。” 西泠夫人跟着叹了一声,“算了老爷,消消气吧!你我都一把年纪了,不要气坏了身子。老爷想想看,世人无论容貌美丑都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家雪儿偏偏不能。哪个女子不爱美,她却注定要与面具为伴。每回,我看见她对着镜子发呆,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了。孩子的心里,其实也挺委屈的,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偷跑出去。别人家的姑娘,起码还能乘着轿子出门,她就只能呆在绣楼上,这一呆就是十六年。” 西泠炳文被她说的心软了,“我又何尝不知,可是我……我担心她出事,才会这般心急。” “老爷的心思我明白。前日,她离家出走,多亏了癞头大师突然出现我家门外,又是和上回一样。大师分文不取为老爷指明方向,才让老爷如此迅速地找到雪儿在龙城的歇脚之处。” 说到这里她渐止话音,脑海中又恍惚出现十六年前的一幕。 ********************************************************************** 月光照耀着一段山林小路。 这两辆简陋的马车上,坐着去河间府上任的通判西泠炳文及其家眷一共五人。 山林茂密,小路在月光的照耀下曲曲折折通向远方,前后看去,不见人烟。仿佛是旷古的天地,只有这两辆马车锵锵而行。 昨日皇上刚封的河间府通判,必须立刻走马上任,所以即便是夜间也不得休息。 宫妆浅(四) 山林似乎没有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众人昏昏欲睡之际,突然前方飘过来一阵白色烟雾,烟雾渐稠转为浓雾,浓雾中似有白衣血影一闪而过。 “相公。” 西泠夫人下了车,紧紧抓住西泠炳文的衣袖,吓得浑身颤抖不已,偷眼向浓雾处看去,却又愕然惊见,身畔平地起雾,明明四下空无一人,却有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与此同时上百只鸦鹊叫声暴起。 西泠炳文也被吓的不轻,只是强自镇定,深吸了一口气,警惕地张望,生怕浓雾之中有怪相发生,而此时眼前的浓雾却在渐渐流散,鸦鹊腾空,随雾远走。他才看清,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露出一个被黑羽遮盖的婴孩出来。 这孩子,也不知道出生多久,看上去面色红润。然而令他瞠目结舌的是,孩子的嘴角嘶嘶向外溢着鲜血,而粉嫩的小舌正一下一下地舔舐着。 “孩子!” 西泠夫人的眼睛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啊,孩子。”西泠炳文也重复了一句。 成婚十二载,至今无添丁之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妇俩日思夜盼想要个孩子。尤其是西泠夫人,这些年来,到处求佛许愿,祈求能得一子半女承欢膝下,然未能如愿。 “看来是佛祖显灵了,给我们送来了孩子。相公你还记得么,前日我在灵隐寺许的愿果然灵验了。”西泠夫人喜极而泣,跪在地上朝西叩拜。 西泠炳文沉默着,他盯着孩子,眼神阴晴不定。 “夫人……” 宫妆浅(五) 就在西泠夫人起身想要抱起孩子之际,西泠炳文忽然拦住她。“夫人你看这孩子,嘴含鲜血,鸦羽覆身,在这深山之中又是夜半时分,她出现之时伴随怪象。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 西泠夫人却丝毫不以为意,“老爷言重了。我看这孩子眉清目秀,极其可爱,又与你我有缘,才会相逢于此。”说到这里,她拭了拭泪,“想她可怜见的,定是出生时遭父母遗弃,乌鸦怀善以自身鲜血养她至今。你看,这黑鸦上也有染血。乌鸦尚有此心,何况你我。” 说到这里,西泠夫人推开夫君的手,又要去抱。 西泠炳文摇头,再次将她拦住,“夫人你听我说,你可还记得民间关于烟罗的传说?烟罗这妖怪怨气极重,出现时总是有烟雾相随,迷人心智,噬人魂魄,传说这龙脉山就曾有过出没。我们还是不要多事,赶紧上路要紧,万一……” “老爷多虑了。如今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有妖怪出没?” “夫人万不可掉以轻心。”西泠炳文显然是急了,拉她就往马车走,不料西泠夫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摔开西泠炳文的手。 “老爷太谨慎了。早年,我随父亲去燕地游玩,刚好城中正在欢庆,父亲听当地人说,昨日夜间在湖里打死了一个“溺之女”。这溺之女是燕地最竦人的妖怪,传说她总是泡水里,相貌极佳,最擅诱惑男子,不过,她浮在水面的地方都很完美,只是浸在水中的部分,全是骇人的骸骨,据说被她诱进水中的人,无一人可活着上岸。打死溺之女一事在当时传的沸沸扬扬,后来官府知道了,派人下去将‘溺之女’的尸体打捞上来,众人一看全都呆了。哪是什么溺之女,被打死的只是个不慎落水的可怜女子。” 说到这里她紧盯着西泠炳文,问:“难道老爷也要犯这样的错吗?” 一句话,将西泠炳文问的无言以对。熟读圣贤书,知礼义廉耻,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何况眼前之人,还只是个孩子。 宫妆浅(六) “老爷,这孩子身上有块铭牌。” 西泠夫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西泠炳文从沉思中喊醒,抬起头恍惚看着她怀里的女婴。皎洁的月光清晰落地,照在纯金铭牌上,显出“西泠雪”三个字。 西泠夫人眼里喜悦更深,“老爷你看,连姓氏都与我们一样,足见跟我们有缘。” 西泠炳文的眉头再次皱起,手握着铭牌,喃喃说:“铭牌用的是纯金刻制。看来这孩子出生非富则贵。如此出生,又为何会沦落于此?多半事有蹊跷……” “阿弥陀佛——” 西泠炳文正说着,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念唱。与此同时,一道紫光从密林中闪过。 西泠炳文大吃一惊。 只见密林之中走出一人。来人身材瘦小,步伐轻健,一袭紫色袈裟夺目光华,连月光也相形失色。只是如此装束下,竟是满头的癞疮,一道道纵横交织的血痕顺着鼻翼蜿蜒而下。他左手捏着一串乌黑的念珠,右手单掌立于胸前。雪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脚上——骇然地露出一段腐烂的脚趾,白骨森森,止于地面。 西泠夫人怀抱西泠雪,怔怔地站着,她似乎被眼前来人极其恐怖的外形给吓呆了,半天才说:“大……大师。” 那癞头和尚步伐蹒跚,每走一步脚上都会流出一些脏污的血迹,在他经过的身后拖开一道褐色的血迹,看的人骇然心惊。 西泠炳文没有动,他抱了抱拳。“敢问大师有何指教?” 癞头和尚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嘶哑异常:“我为施主释心事而来。” 西泠炳文微微颔首,拱手问:“大师此话怎讲?” 他恭谨从事,深知,眼前来人绝非等闲。素来知天机者,露天机者,必遭上天责罚受尽皮肉之苦。因此越是相貌奇异之人,越不能轻见。 宫妆浅(七) 癞头和尚哑然一笑,双掌合十,仿佛已经洞悉了他心中所想,说:“这些年来,老僧露天机太多,所以遭得此报。”他苦笑了一声,又说:“但逢眼前事,老僧又不得不说。” 他眼朝长天,屏息长叹,继续说:“夫人怀中此女,名为西泠雪,虽为他人所生所弃,却和两位有不解之缘,命中注定当为父女、母女。只是……” “只是什么?”西泠夫人急急地问。 癞头和尚略略停顿,眼光飘忽不定。过了一会才又说:“只是此女天生丽质,成人之后更为绝色,所谓‘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自古以来绝色女子多历磨难,所以……” 说着,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张骷髅面具,“所以老僧赠此面具,覆于此女面上,可解忧患。” 西炳文接在手中,不觉心中一寒:这面具真是阴森。 那老僧又说:“切记,面具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随意摘下,否则祸事将出,如江河泛滥。” 说罢不等二人多言,自顾离去。山林之中,独留二人执面具讪讪无语。 *********************************************************************** 从此,夫妇俩收养了西泠雪,对她视同己出。也是从那时起,西泠雪的脸上覆上了难看的面具,花容月貌自此敛藏不予外人相见。夫妇俩怕出事端,将她置于后院绣楼之上,不让她涉足尘世,甚至不许她下绣楼,希望这样可以躲避灾祸。 小的时候,西泠雪由上年岁的奶妈照顾,十二岁那年,奶妈回了故里。遂从市集买了年纪与她相当的丫头雪娇供她贴身使唤。雪娇性情顽劣,得知西泠雪从未下过绣楼之后,便时常与她说外面的事情。原先她以为小姐是因相貌奇丑,所以即便是自己闺房也是面具示人,可是当她无意中窥见西泠雪拿下面具后的惊世容貌时,顿时艳羡万分,却又心生好奇,且暗自为她感到惋惜。 宫妆浅(八) 从那以后,她千方百计想要带西泠雪下绣楼,离开西府见见市面,无奈西府家丁森严,尤其对绣楼看管甚严,即便是夜间也丝毫无半点疏忽。 百密一疏。终于在几日前,让她逮住一个机会,看绣楼的两个家丁,因赌博赢了几两银子喝的酩酊大醉。借此机会,她偷偷地带着早已对外界向往已久的西泠雪,从后门溜了出去,并在路上租了辆马车奔龙城而去。 第二日一早,西府上下得知小姐失踪,西泠炳文命人在城中找寻,西泠夫人一时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就在夫妇俩一筹莫展之际,有家丁来报:“府外来了个癞头和尚,给了张字条说是一定交给老爷。” 西泠炳文接过来一看,见皱巴巴的纸上,只有寥寥几字:“小姐去向龙城,居天都客栈。”待他追出去时,只看见一道紫色光影闪烁街角,转瞬消失不见。 西泠炳文心头一惊,往事溯回,他才又想起十六年前山林中一事,心中急躁,不等天明,即刻带人朝龙城追去。遂将西泠雪和雪娇顺利找回。 ***************************************************************************8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泠炳文终于开了口:“夫人身子不爽,外面天凉似水,不宜久呆,有什么事情还是进屋再说吧。” 夫妇俩一前一后朝卧房走去。西泠炳文忍不住朝着绣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看着长灯初灭,看着窗上映出西泠雪孤单的影子。他暗自长叹一声。 西泠夫人的目光也略带忧愁,回过头来说:“雪儿……”她欲言又止,断了话头:“老爷这几日奔波,吃不好、寝不安,今日暂且好好休息,明日再问雪儿不迟。” “也好!”西泠炳文顿了顿,苦笑了一声。 推开房门,将疲惫的身子,尽量舒展,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幽幽地说:“希望一切都没变。你我二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守住她,不让她出事。” 宫妆浅(九) 西泠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郑重点头。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阵恶风袭过,窗台前的烛火‘噗’地一声熄灭。 “什么人?”西泠炳文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去。 但见,月光底下,一只乌鸦从窗前飞过,借着冥冥月色,掠过高耸的檐角,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 西泠炳文不觉身子一颤,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半盏冷水,空茫地看着无际黑夜,久久沉思,心绪紊乱。 ******************************************************************* 哐哐哐,几声沉重的敲门,将西泠炳文夫妇从睡梦中惊醒。 天刚亮,从窗子的缝隙袅袅飘进来迷茫雾气。 又是一个雾天!四月天里,这样浓重的大雾已经极少见了。 西泠炳文低低地问了句:“谁?” “老爷,是我。”门外传来管家急切的声音。 他连忙披衣坐起,问:“什么事?”。 “回老爷的话,小姐……小姐的绣楼被上百只乌鸦覆住。驱赶走了,又飞回来,现在院子里……” 吱地一声门被拉开了,西泠炳文拧眉从屋内大步走了出来,边走边扣衣扣,目光看向绣楼方向,越看越是心急。雾气浓重,能见度极低,丝毫看不见绣楼的踪影。 他愈加心焦,边走边问:“小姐到底怎么了?” “回老爷的话,后半夜雾气太重,连看绣楼的两个家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雾气淡了一些,这才发现整个绣楼顶上栖满了乌鸦,赶也赶不走。” “我问的是,小姐怎么样?”西泠炳文表情阴沉,急促地问了一句。此时,他整颗心都在西泠雪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带着管家急急忙忙往绣楼跑去。 宫妆浅(十) “没见小姐出门,奴才也不知里面的小姐,到底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 说话间,已经来到绣楼下。十几个家丁,各执长杆驱赶着楼上栖息的乌鸦,那些乌鸦飞去飞回,却始终不见其离去。 这座绣楼位于后院一角,上下共十层,原先是座废置的塔楼,经改造成为绣楼。四周杂树繁花掩映六合,长风浩荡梳理八方。河间府的几乎所有百姓都知道塔楼里住着一个人,却不知住的人竟是西府的小姐。 西泠炳文从一个家丁手里抢过长杆,左右挥舞着就要往里闯。 “老爷小心。” 随着一阵惊呼,西泠炳文只觉得一阵恶风扑面而来,随即额头一阵疼痛。他用手一摸,粘稠的血液染上手指。额头被一只低飞的乌鸦脚趾划出一道血痕。 “老爷你没事吧?” 西泠夫人也赶了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只是问了一句,跟着西泠炳文就往里冲。 塔门打开,冰凉的湿气扑面而来。二人旋即上了二楼。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但见室内罗幕低垂,长烛燃尽,放熏香的小炉在花梨木的小桌上滴溜溜打转,满屋盈香;不见西泠雪的身影,只见床前,摆放着一双嫩藕色的绣花鞋,鞋边地上散落着几只纸折的黑鸦。 “雪儿。”西泠夫人忽觉一阵心惊,三两步冲到床前,撩开罗幕。 锦衾之下,墨色的面具依旧覆在西泠雪的脸上,从两只幽深的眼洞里,看见她双目紧闭。西泠夫人更觉心惊,连晃了几下,也不见她有所反应,只吓得失声痛哭。 西泠炳文一见,连忙上前,一把扣住西泠雪纤细的手腕,只觉脉息微弱,身如赤炭。顿时心似跌入了冰窖。 宫妆浅(十一) 已经两天了,西泠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小香炉放在门外,袅袅飘散着七夜草怪异的香味。尽管如此,仍有乌鸦徘徊在绣楼附近,发出一阵阵乱人心神的叫声。 西泠夫人两日没有合眼。看着滴水未进、牙关紧咬的西泠雪,心里一阵阵的隐隐作痛。她再一次小心地摘取下她头上的骷髅面具,拿出浸泡在凉水中的绢布,覆在她的额上。正要将面具重新覆上,却听西泠炳文说了句:“慢!” “老爷!”西泠夫人疲惫的叫了一声。 “算了!别覆了……”西泠炳文说了一半,无力再说后面的话,他深吸了口气,假装转身用力抹脸,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消融于手掌。 “老爷!”西泠夫人的叫声更多了一层绝望。 与他认识了将近三十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颓然过,这几日,他流过的泪比这大半生还要多。曾经他是多么坚强而又自信的人。如今看到他的模样,心都碎了。 她在一侧遥望看着夫君消瘦的脸,她不知道这样的煎熬到底还要多久?! “老爷!” “老爷!” 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从绣楼下传了上来,夹杂着管家急切的呼唤。这一声老爷和西泠夫人的那句,一前一后传进西泠炳文的耳朵里。 他看向疾奔而来的管家,默不作声,略带着一抹愤怒。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事比西泠雪的命还要重要的。 “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恨不得将他赶走。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的如此暴躁了?! 宫妆浅(十二) “老爷!宫里来人了。” 管家跑上楼来,声音里夹带着一缕惴惴不安,慌张地站在门外看着背手,如怒狮一般的西泠炳文。 “宫里?”极度的悲伤之下,一时间思绪难以平复,只呐呐地问了一句,“宫里……能有谁来?” “说是从东宫带口谕来的公公。”管家据实以答。 “东宫……东宫!” 东宫素来住着太子殿下。 西泠炳文猛然清醒过来,心头咯噔了一下,如一盆凉水浇头,彻底醒了。自己素来与太子无甚来往,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人传口谕给自己?难道是龙城有什么变故?为官多年,早已历练出非凡的城府,尽管心怀诸多疑惑,脸上却无表露太多,只是说:“噢?公公人在哪里?” “回老爷的话,安排在会贤堂上,命人好生伺候着。” 西泠炳文点了点头,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用沾水的绢帕将脸上的泪渍擦干,“走!快带我去看看!” 他再顾不得西泠雪,往前厅走去。 ****************************************************************** 两双脚,一前一后穿过花丛。 夕阳刚坠,晓星才升,将西府檐头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银光。 流云过镜。几只黑嘴乌鸦一起腾空,朝着一勾残月骇然飞去。 “奉太子殿下口谕:即日起,邀河间府通判西泠炳文之女西泠雪进东宫习礼仪。” 古连荣念这句话时,整个大厅凝结着冰冷的死气,西泠炳文抬起头来,吃惊地盯着他。当听到西泠雪名字的时候,只觉的整个身子猛的一颤,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是真的。直到古连荣朝他贺喜,才收回飘忽远走的神思。 宫妆浅(十三) “恭喜西泠大人!”古连荣满面带笑地朝他拱手。 见西泠炳文茫然地看着自己,尴尬地笑了一声,一双雪白的手在锦衣上摊了摊,继续说:“劳烦西泠大人让令千金收拾收拾,古连荣好带令千金早日回宫交差,以免太子殿下担忧。” 西泠炳文终于痛苦地垂下头来。 他没听错,这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几天来日夜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想,太子殿下一定是看过了她的容貌,否则也不会那么着急招她入宫。那么,幼时癞头大师的预言是不是就要被证实了呢? 他不敢想下去! 为什么见过的她容貌的人偏偏是太子殿下?许久,他才抬起头来,一张脸苍白如纸,“古公公有所不知,小女身染重病,只怕命不久矣。” 古连荣丝毫不以为然,仰头尖锐地一声长笑,“西泠大人真是会说笑!太子殿下几日前刚与令千金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令千金还是体态安康,一点不似有重病染身的模样,不至于仅仅几日光景,就像大人所说的‘重病染身’了吧?” 西泠炳文心中凄然地笑了,果然是见过了! “古公公……” 西泠炳文想要解释,即便是西泠雪真的身体安康他也要阻止,何况她的确身体抱病。 没想到却被古连荣不耐烦地打断了。“好了西泠大人,咱家知你爱女心切,情有可原。咱家临行前,太子殿下也有交待,说,若是西泠姑娘不忍离家,就容多待几日。” “小女……” 宫妆浅(十四) 西泠炳文还想再说什么,这回古连荣却不容他再多说话,一双白手交叉身后,背对着西泠炳文,一对乌瞳紧盯着墙上泛黄的青丝古卷,陶然、悠然地说:“西泠大人就不要再多说了!家中遇喜,西泠大人应该高兴才对,将来太子继位,西泠姑娘常伴左右,西泠大人升官发达指日可待,将来的好处就不须咱家多嘴了。好了!咱家就不多说了,咱家先去驿馆住下,三日之后我再来接西泠姑娘进京。” ********************************************************************** 不知什么时候,桌上长烛灭了,会贤厅内黑洞洞的一片。西泠炳文依旧坐在椅子上,他愁心似焚,才几日的光景须发已白去一半。 又过了许久,晓星沉了,天色渐亮,灰色的人影开始流动。黑夜尽去,白昼归来,空寂的光线要比夜风来的猛烈,刺的他几欲落泪。 管家从后园急匆匆地走来,走到大厅门外,忽然放慢了脚步。就在他不远处的屋檐,那只悬着的细腰红灯笼,无缘故在晨风中坠落、自焚,空气里充满了焦糊的味道。他刚从绣楼下来,耳边似乎还弥散着西泠夫人绝望的哭泣声。他是来给西泠炳文报丧的。 “小姐死了!老爷,小姐死了!”管家站在厅外,怯怯地。 西泠炳文没有动,平静地听他说完。怔了许久,才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身子似乎怎么也站不直了,摇晃着推开管家扶过来的双手。即便如此,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 他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这种悲伤早在西泠雪病倒之后在心底反复演习了几十回。 从会贤厅到绣楼,这一条每日必走的路,一夜之间变的漫长无比。仿佛走完了一生,才走了到绣楼底下。目光停留在绣楼门前那株枝叶肥厚的海棠树上,那是西泠雪一岁时自己亲手为她植下的。如今海棠枝头压满花朵,而女儿却已经不在人世。 摇晃着上了绣楼。离着老远,就听见绣楼内一片痛哭声。 宫妆浅(十五) 西泠夫人哭的晕倒在一边,两个丫鬟正手忙脚乱地掐着人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人间的大悲大苦,竟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西泠雪僵直地躺在床上。 即便是死,脸上也覆着面具。一双春笋般的玉指轻柔地落在锦被上。和前几日一样,像是睡着了,像是忽然间还能醒过来。 只是此时心脏已停,唯独身体还留着一丝余温。 女儿死了! 十几年的牵挂、担忧,终于一朝花落。想到这些,突然,他放声大笑。 那凄厉的笑声,怔住了周围的所有人,全部停止哭泣,惊诧地看着素来行事稳重年过半百的老爷如此失态。 西泠炳文全然不顾地朝身后挥手,将下人赶了出去。 家丁、丫鬟、婆子、老妈全部走了。 偌大空寂的绣楼只剩下一家三口。 他长久地凝望已经死去的西泠雪,宛如凝视一件稀世珍宝,她从来就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可是,他竟害怕靠近她,只是远远的看着。只要离的稍微远点,就好像她还活着,还在呼吸,还有心跳。 “雪儿……爹在这儿。” 他站在窗边,折了一直海棠花,握在手心,俯身放在她身边。海棠花是女儿生平最好的花,若不是去龙城看海棠花,也不至于如此,或许原本自己的错,要是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他绝不会将她押回河间府,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自责当中。 他低下头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雪儿,雪儿,爹现在就带你去龙城,咱们一起去看海棠花。” 说完,一把抱起西泠雪,转身就往外走。 宫妆浅(十六) 他要带她去龙城,带她看那由一万株海棠花树织就的百花里,去看那个有着天都之称的龙城。他清晰地记得几日前,盛怒之下将她捆回河间府,马车穿过龙城的城门时,她从帘子的缝隙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象,眼神如许哀伤。 刚走了几步,只觉有一种怪异的力量向自己袭来,面前似屏着一道无形的气墙,根本走不过去。接着,喉咙一热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老爷!老爷!”西泠夫人哭喊着,顾不得早已疲惫的身子,泪流满面地冲过去,抱着两个人纵声大哭。 就听梁上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那声叹息随一缕清风,吹进西泠夫人的耳朵里,变的隐隐约约。寻声扭头看去。只见从梁上垂下一缕长发,遂而是一袭寥落白裳无息无声缓缓飘了下来。 来人是个女子,一头长发垂于足边,容貌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算得上绝色,尤其是一双狐媚的眼睛,如同天山脚下的一汪湖水,澄澈、干净。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虽是痛不欲生,头脑依旧残留一丝清晰,西泠夫人惶恐地盯着来人。不知她何时藏身于这绣楼之中,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察觉。 那女子本离她五步之远,不见她足动,却已到了近前。 她倚在门上也不答话,只是痴迷地看着地上的西泠雪,幽然一笑,才幽声说:“都说楼兰公主容貌最为绝世,尘世之中无人可比。可世人不知,这世间的佳人万千,试问哪一个又能及得上你的?” 西泠夫人一惊,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地上站了起来。仔细打量她,那一对藕荷色的绣花鞋,竟不沾地,悬浮在离地半寸远的地方,一晃一晃的。 脑门开始流汗了。本能的往回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雪儿的绣楼里?” 宫妆浅(十七) 那女子看也不看她一看,似乎没有听见一般,翘起的玉指,轻轻拭向腮边,轻柔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恍惚带着一抹惋惜:“可惜了!这身皮囊跟了我两年了,还真有点不舍得呢。” 话刚说罢,手上突然多了一把极细的铁钩,‘嚯’地一声,割开自己的面皮。 奇怪的是,面皮割开却无半点鲜血流出。只见她用手轻轻一扯,竟将整张人皮从衣服里撕了下来。 大惊之下,西泠夫人连尖叫都来不及,就被吓的晕了过去。 面皮撕开,露出底下被虫噬得千疮百孔的褐色面骨,女子的声音依旧婉转,听她嫣然说:“我被囚禁在这塔里,有数百年之久,多亏你住进来我才得以脱身。这样说来,你也算是我的恩人,所以即便你姿色卓绝,我也努力忍住,不打算乘你熟睡时偷偷取你这张人皮。可是如今,你终于死了,鸢娘才来向你借人皮一用。” 语毕,她伸手揭开西泠雪覆在脸上的面具,骇人的面骨因得意而显得扭曲,掌上的那只铁钩迅速刺向她的发髻。她要从发髻处动手,完整剥下整张人皮,不能有丝毫损伤。 然而,就在铁钩刚要触碰到西泠雪身体的瞬间,突然从她的身上浮起一道彤光,彤光绕体乱走。鸢娘大惊失色一时收手不迭,惨叫了一声,身体重重地跌到在地上。 旋即,她从地上惊魂不定地站起,双手捂住胸口,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眼里全是害怕和惊恐,嘴里痛苦地喃喃自语:“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只见那道彤光‘嗖’地一声飞了过来,吓的她连地上的人皮来未来得及拾起,就被彤光化成了青烟。 宫妆浅(十八) “小姐,小姐……”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飞奔的脚步,哭喊声一并传来。是雪娇!她不顾一切得从绣楼下冲了上来。 她这几天一直被囚在柴房里。暗黑的柴房,听不到外面一丝的消息,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就默默地被关在那里。直到有人经过时,切切的议论被她听见。 小姐死了。 小姐死了! 她被震惊了。 与西泠雪相伴五年。平日里对自己情同姐妹,她早就暗暗发过誓,这一生都要陪着小姐,可是现在小姐竟然死了,而且死因跟自己有关,若不是自己咋咋呼呼地要带她离开河间府,她也不会因为丧命。 府里的下人都去了绣楼,柴房无人看管,于是她奋力砸开钉死的窗子,跳了出去。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思却放在西泠雪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哪怕从那些家丁面前跑过也没有人拦她,小姐与她情如姐妹,府中谁不知道! “小姐小姐!”雪娇一路哭喊着,一刻不缓地冲上了绣楼。 “……雪娇?”西泠雪的嘴里吐出了低低的叹息,手指动了一动,缓缓睁开了眼,像是刚从睡梦中被人惊醒了一般。附体的红光渐渐淡去,那原本已经散开的乌瞳陡然聚合。她摸了摸发髻,从地上慵懒地坐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我只是折了几只纸鹤,折着折着居然睡着了。” 说话时候,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会那么冷呢?仿佛连骨头都被冰冻了。说着朝雪娇嗔了一眼,带着一抹愠意:“才睡了多久就把我叫醒了?” 说完发觉自己竟坐在地上。只觉脑子里空荡荡,之前发生的一切已经忘记,只是惶惑地朝左右看了看,结果就看到了两侧倒在地上的爹娘,更加惊慌了。 宫妆浅(十九)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雪娇也被眼前的景况弄蒙了。怔怔得看着西泠雪,“我听说小姐……”那个死字她终究没能说出口:“所以就从柴房里跑出来,我刚到了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了?不过是做了个又长又倦的梦,听到你叫我就醒了。” “老爷跟夫人这怎么了?” 西泠雪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二老的手腕,切了切脉,皱眉,“我哪知是怎么了,我一醒过来,就见到爹和娘这番模样。” 脉象平和,没什么大碍。这才稍微放下心,对着还在发呆的雪娇说:“快去叫大夫来。” “啊……是!” 雪娇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是梦魇般的往楼下走去。 她前脚刚走,西泠炳文就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脱下面具的西泠雪。海棠花一样艳丽的脸上的挂着两行泪珠,模样儿越发俏丽。 眼前的不正是活生生的雪儿……她竟然没有死!不是说没救了么?不是说已经死了么!可眼前人分明活的好好的。 他连忙爬了起来,喉头耸动了一下,盯着西泠雪上上下下打量:“雪儿……是你吗?”声音里,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担忧。 “爹!”西泠雪唤了一声。 是女儿的声音,一点没错。 “你……你没事了吧,你……真的没事了吗?”他有些语无伦次。 西泠雪讶异地看着瞠目结舌的父亲,他的眼中竟晃着混浊的泪。 “爹,我没事。”她连忙摇头。 西泠夫人也醒了,她“呀”了一声手抚胸口,看见西泠雪好端端的站在面前,也怔怔地看了很久:“雪儿……雪儿。”渐渐地想起了晕倒前的骇人场景。心中一悚,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你真的是雪儿么?真的是雪儿么?” 宫妆浅(二十) 西泠雪看着她黯然的神色和慌张的脸,忽然间笑了。那笑,仿佛摇碎了一地的阳光。 她与母亲相拥着:“娘!当然是我了!”眼泪沁出眼眶。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这几天可吓死爹娘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女儿还是以前的女儿。 “我睡了几天了?”她吃惊地问。 “好几天了!整个府里的人都被你吓死了。” “噢?”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只是窗外那原本开的荼蘼了海棠花,如今已有颓败的迹象,令她相信果然是睡了很久了。 只是她依然有些疑惑,一点点、慢慢地回忆着这一系列的事情。听她说: “我回来时,只觉得太累了,折了几只黑鸦,就沉沉睡去了。后来开始做梦,梦中有一条路,很宽,却显少有人迹,前后左右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疲惫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路口,一边依旧是宽阔的大路,另一边是一个狭小的黑屋。我想走那条宽阔的路,可是太累了,于是就走向了那个黑屋子。屋子里坐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她的眼睛很忧伤,我朝她走去,她见我进门就怒了。她的眼神说不出的熟悉。” 说到这里她看着西泠夫人:“娘!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你,就像我小的时候你看我时那样,温柔而又慈爱。” “然后呢?”西泠夫人问。 她笑了一声:“紧接着她勃然大怒,拿起一旁的藤条就打我。她问我为什么要进那屋子。我说我累了,想歇个脚就走。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那么倔强,说完就义无返顾地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阳光、风、什么也都没有。我就在里面拼命的奔走,可是怎么也走不出来了。”她停了一会,似是回忆:“再后来,忽然有道红光闪过,劈开了黑暗,我就听到雪娇在喊我。然后我醒了,就看见你们倒在地上,我当时说不出的害怕。” 半面妆(一) “雪儿,你醒了就好。”西泠夫人欢喜得哭了出来。“我和你爹,都以为你……唉!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想起自己任性的离开府中,又让父母为自己殚精竭虑,实在觉得愧。 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 ******第五章****** ******半面妆****** 第三日。送行的队伍,停在了龙脉山最后一道山梁前与东宫太子府的人在此分道扬镳。 西泠雪坐在马车里,听着远去的马蹄声,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将帘子拉开一角,偷偷朝外看去。这条路正是十天前走过的那条山道,那棵洞空的老树依旧伫立在路边,只不过落日余晖将它点缀的格外幽静罢了。突然心情一沉,无缘故地叹了一声。 这些天来,那个影子一直占据着心房。十六年来,忽然觉得有了牵挂。究竟是怀念他怀中的温暖?还是怀念那个人?她也分不清楚。 雪娇撂起帘子看了一眼,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朝她狡黠地笑了笑,幽声说:“也不知那天的将军,有没有回了边关了。” 马车里,西泠雪的手指在雪娇的额头上,“让你瞎说……”,随即双手在她身上飞快地挠着。 雪娇一边躲闪,一边讨饶,两道银铃般清脆地笑声从马车里传了出去,渲染了整片山林。就连护行随从的脸上也露出来不多见的笑意。 突然西泠雪罢了手,撩开帘子,看看渐渐远去的枯木,静静凝望着,仿佛是期待山路上还会传来笃笃地马蹄声。可是,天大地大,他,在哪里呢? 就在此时,原本宁静的山道上,真的传来了一阵得得地蹄音,惊的她身子不由得一怔连忙循声看去。 只见盘山小道上,一袭红裳映着晚霞,伴随着翻飞的马蹄宛如荆棘之火窜了出来,来到队列前面,陡然勒住缰绳,娇斥了一声:“都给我停下。” 半面妆(二) “公主?” 正在车内闭目养神的古连荣听到声音,不由得低呼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车上下来,诧异的看着横在马路当中的红裳女子,领着众人跪拜下去:“奴才见过公主。” “免了。” 红裳女子也不看众人一眼,只是将手中的马鞭微微抬了抬。 众人起身。 古连荣又问:“公主来此,可有什么吩咐?” 红裳女子将马鞭一挥,指挥道:“你带着人先回去,车上的人留给我来处置。” “这……”,古连荣欲言又止,犹豫不决。处置?到底要如何处置。这趟差事是太子爷亲自吩咐自己做的,半途中怎么又冒出公主来了? “怎么?”红裳女子一双清冷的目光冷冰冰的注视着他。“你要违抗本公主的命令么?” 古连荣说:“太子爷有交待,必须由奴才亲自护送西泠小主入京。” 红裳女子拉下了脸,面色一变举鞭子就打,骂道:“大胆奴才,连本公主的话也敢忤逆。别以为太子哥哥罩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只听“啪”的一声,随着鞭子的起落,古连荣的背上飞出一道血渍。护行的人一见,‘呼啦’一下全部跪倒在地。 “怎么,你们想替他求情吗?大胆!”话音未落,又接连几个人中了鞭子。 看着帘外来人如此嚣张,西泠雪坐不住了,就要去撩帘子。旁边雪娇连忙伸手去拦,朝她使了个眼色,急急地说:“小姐,你忘了老爷的交待了?闲事勿管!” 是啊!闲事勿管!临行前爹爹是有如此的交待。她的手停在帘子前,呆呆地出神。 半面妆(三) “啪”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子声,一道厉风扫来,将马车的帘子拦腰撕裂,鞭稍扫到西泠雪的指尖,一阵钻心疼痛令她倒吸了口凉气。低眼一看,血从指甲缝里沁了出来。 红裳女子一张雪白的脸完全呈现在眼前,她看着西泠雪脸上覆着的骷髅面具,嘴角牵动了一下,冷笑出声。 “我家小姐,是应太子邀请入东宫……” 雪娇的话刚说了一半,那红裳女子骤然出鞭,鞭子绕着雪娇的细腰将她从马车里拉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倒在路边。女子收回鞭子的同时,唇间爆发出一句冷调:“本公主最讨厌多嘴剁舌的丫头了,再多废话割了你的舌头泡酒。” 红裳女子骂完了雪娇,她将目光投到车内的西泠雪身上。 西泠雪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给镇住了,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来者不善。她看见地上的雪娇,心中一阵慌乱,好在脸上的面具将她的慌乱给掩盖了。 她缓步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看着红裳女子,镇定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请问公主,想把我们怎么样?” 红裳女子似乎没有听她的话,迷茫地看着她,半天才森然地开口,命令说:“将你的面具摘下,本公主要看清楚了再杀。” 杀?!没听错吧! 西泠雪本能地用手抚了抚了面具,被她的杀字给怔住了,声音微微带着颤意:“你……你要杀我?”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身子一下站直了,直视着红裳女子,“你想杀我那就杀吧!自古以来就有‘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你若迫我亲手摘下面具,我是万万不会答应你的。除非你将我杀了。再拿着我的手将面具摘下。” 半面妆(四) 红裳女子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话,气的脸色愈加苍白,眼中透出一缕仇恨的光芒。上前几步,马鞭抵在她的骷髅面具上。齿缝间蹦出几个字:“好!够胆识,看你的嘴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她转身欲走,突然鞭子一个回旋,扫到西泠雪脑海后,将她松松垂下的发髻撩的飞起,束发的金钗应声落地,一头黑发散若瀑布。尽管如此凶险,西泠雪却一动不动依旧固执地站着,一双手攥的发红。 “你……” 红裳女子更是怒不可遏,“果然是妖女。我今日若不杀你,来日,定会有无数人因你血流成河。你不摘面具也罢,好啊!就按你说的,先杀了你,再用你的手摘下这丑陋的面具。”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抽出身旁护行随从腰上的佩刀,就要动手。 西泠雪丝毫不曾胆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刻,遥远的山道上,数道马蹄声飞袭而来,将寂寞的山道,踏的隆隆作响。 来人全部戎装打扮,一色的明光甲胄,折射着落日的光芒,远远看去明晃晃的一片。那些人风驰电掣一般踏碎尘土席卷而来。 红裳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真是败兴,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 她回头看去,只见眼前一色披着战袍的战马来势极快,明光甲闪动着冰冷的光泽,说不出的威风。山路狭窄,毫无可避之处,眼看就要来到近前。 古连荣眼光一亮,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路中对着来人高喊:“太子心上人有危险,请将军救命。” 护行的随从也都站了起来,几十人一同高喊:“请将军救命。” 声音之大震耳发聩。 雪娇连忙乘机一把抓住西泠雪的手,拉起她撒腿就跑,一边喊:“小姐快逃。” 半面妆(五) 红裳女子被突如其来的场景弄蒙了,微微一愣,马上回过神来,仗刀就追一边骂:“两个小贱人,看你们往哪里跑?” 来人愈近。 为首那人,同样身着明光甲,腰间挎着一把烈焰弯刀,眉间那一道烈焰型刺青格外突出,那到刺青从眉心一直扫到发迹。 虽然是身处慌乱之中,西泠雪还是觉察到了,来人正是她日夜思念着的那个人。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一把甩开雪娇的手,朝他奔去,一边喊:“将军救命。” 十九骑一齐勒住缰绳,那将军看见了西泠雪脸上的面具,认了出来,伸手从背后一连抽出四支长箭,‘嗖、嗖、嗖、嗖’四声破风而出,一排钉在了红裳女子的面前。 怒意瞬间变成了惊骇,红裳女子怔怔地看着眼前尾羽微颤的雕翎箭。 “朗朗乾坤,竟然敢在天子脚下杀人,还有王法吗?”番将用弓一指红裳女子,同时伸手将西泠雪扶住。 是她!没想到竟然又在这里相遇了。 红裳女子由惊转怒,厉声说:“大胆!你是什么人,敢跟本公主怎么说话!小心连你的脑袋一块砍了。” 番将身后的十八骑一听,哗地一声抽出弯刀,一齐对准了红裳女子。这些番兵跟随首领镇守边疆,素来只以首领马首是瞻。 那人淡淡一笑,收起摘星铁臂弓,朗声说:“本将赫连城,官拜游击将军。只知天下有皇帝,不知有公主。” 红裳女子更是大怒:“放肆!给我听清了,我是当今的千岚公主,你们这些番兵竟然敢用刀指着我,全部拖回龙城砍头。” 她话说完了,可那些人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唇角带着邪气的笑,依旧弯刀高举,朔朔闪着寒光。 赫连城冷哼了一声:“本将引大军前往边关,请公主让开。”他看了看西泠雪,声音柔和了下来,“而且,这姑娘我以前救过一次,所以我不会让你杀了她的。” 半面妆(七) 她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当然记得了,将军在这条路上救了我三次。” 这句话提醒了赫连城,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眼前浮现出了那晚的景象。心中有一丝无奈淌过,这样温柔的女子,竟是太子的心上人,唉! 西泠雪说:“上次将军走的匆忙,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赫连城被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身后的属下俱被吓了一跳。从来只见过将军沙场杀敌冲锋陷阵,却也会对着一个女子温和的笑。 听他说:“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齿。赫连城不知原来姑娘竟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 见他误会了,她的心中急躁起来,可是却不知道该说怎么解释,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却不说话,眼中充满了失落。 丫鬟雪娇急了,连忙跑过来说:“将军你误会了!我家小姐名叫西泠雪,只是奉命入东宫习礼仪而已,说是太子殿下心上人,只是怕将军押军要紧没时间搭救。将军可要记住了。” 赫连城一愣,随即朝她一笑:“好!在下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雪娇注视着赫连城的表情。 被她怎么一说,他又上下打量了西泠雪几眼,没有回答,只是冲她一拱手:“西泠雪。嗯,好名字!本将记下了,两位保重。” 雪娇拍了拍手,笑着说:“将军下次再回京的时候,就派人捎个信到东宫给我家小姐吧。” 这一回他显得有些迟疑,没料到这伶牙俐齿的小丫鬟竟会这样说话,过了一回,爽然一笑,豪迈地说了句:“好!”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大军,不等主仆二人再多说话,抱拳说:“赫连城有要事在身,不多说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半面妆(八) 说完带着人打马欲走。 “将军!” 西泠雪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呃?” 她从脖子上解下铭牌,未曾开口脸却红了,“将军,这铭牌上有我的名字,要是将军不慎忘记了,看到它就会想起来。” 赫连城注视着她的举动。虽然依旧不知道她面具底下的容貌如何,但这说话语气,这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的妩媚优雅。脸上的诧异也略略平复了,却起了一丝感动,都说中原女子不如草原上女子豪迈,她却是个例外,微笑着接在手中,“在下一定好好保管……你多保重!” 不等西泠雪再多说话,扬鞭打马,率领众人绝尘而去。 仿佛冥冥中有了什么感应,赫连城急驰到五十米时,忽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西泠雪,夕阳映红了骷髅面具,一双眼眸宛如秋风拂水微颤即止。 他的唇边漾起一朵微笑。“一定要保重啊!”他朝她大喊了一声。 ********************************************** 马蹄隆隆,大军将至,滚滚尘烟中,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丛林中一闪而过急速地消失不见。赫连城眉头猛地一皱,眉中的那道刺青瞬间变得彤红。 似乎,有人一直掩藏在树林之中?! 惊见之下,他的手本能地按在了刀柄上,直到掠过的身影消失无踪,他嘴角动了动哼地冷笑了一声,骤然转身断然离去。 “保重啊!将军。”她追了几步。 将军,无论如何,请你一点要保重自己! ********************************************** “原来他就是赫连城。” 古连荣忍不住看向尘烟深处的赫连城,喃喃地:“难怪都说只有番将能够扼守住边关隘口,果然不假!” 他将目光收回时投向了西泠雪,陡然间心内升起了一抹忧患。 此刻,她就站在路中,绿裙束风,裙裾凌乱地飘散在风中,狰狞的骷髅面具衬托着那双染着愁云的眸子。 半面妆(九) 古连荣轻轻吐了口气,问道:“西泠小主,可以上车了吗?” 西泠雪像是没有听见,依旧注视着远去的尘烟,目光饱含哀愁。 雪娇见状,假装叹息了一声:“小姐,将军远了,我们回龙城吧,别让古公公等着急了。”说完,不等西泠雪说话,拖着她的手向马车走去。 ****************************************************** 入夜时分,马车入了城门。避开了喧嚣的街道,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停在了太子府的门外。 夜色下,黑云翻滚压住城头,一群黑鸦发出刺耳的尖叫,低低地掠过皇城高耸的围墙,一头扎入府内,栖落在树木花林中。 西泠雪刚好从窗口的隙缝向外偷看,心头莫名一颤。这些黑鸦,竟和几日前自己用黑纸折成的那些一个模样。 雪娇也觉察到了,眉头微微皱起,不安地绞着裙摆,低声说:“小姐你看那些黑鸦,怎么和落在绣楼上的一个模样……。难道……”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不由得感到一阵的心悸,连忙问:“难道什么?” “难道是绣楼上的那些乌鸦跟过来了?”说到这里她慌忙朝地上呸了两口:“呸呸!我随口瞎说罢了。它跟踪我们做什么?乌鸦兆不吉,我看肯定是这皇城死人太多,才聚了那么多黑鸦。” “嘿!” 西泠雪被逗笑了。朝外面一瞥,刚好瞧见远处有侍卫提着灯笼跑了过来,她怕聊天被听见,连忙用手指压在唇边制止住了雪娇。 古连荣跳下马背,将缰绳扔给侍卫,抬脚往里走去。 “启禀公公,今日月初,太子爷与太子妃一起入宫见驾去了,临行时太子爷有交待,说是公公回来之后,将接来的人安置在听水榭内休息。” 半面妆(十) “嗯!”古连荣停下脚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回身走了回来,问:“千岚公主可在府中?” “公主早上来过。出府时……”侍卫似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连忙断了话头。 “出府时怎样?”古连荣连忙追问了一句。 侍卫说:“回公公的话,公主出府时,马匹踢伤了太子爷跟前的一个侍女,打断了门口的梧桐枝,打伤了两名侍卫。” “噢。” 古连荣眉头紧皱,回头看了看门口的那株梧桐,满地的梧桐花被碾成花泥,思量了一番,转身吩咐说:“走吧!将马车停在听水榭。” 待马车进了大门,才吩咐侍卫:“在太子爷没回府之前,要是公主来了,想方设法一定先将她拦住,再赶紧过来通知我,听清楚了么?” “是!”侍卫躬身作答。 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走了几步,又说:“要是出什么差错唯你们是问。” ********************************************************* 东宫占地百亩。中间被一条小河劈开,河上一排青竹砌成的小桥辗转通向各处,那些青竹绿的浓稠。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有一处小筑临水而建,马车行到这里停了下来。 古连荣回身说了句:“听水榭到了,请小主下车。” 帘拢轻挑,西泠雪携雪娇漫步走下马车。 灯光一闪,突然从前面的小筑里轻快走来十个盛装侍女,每人手上提着一盏紫纱宫灯,照得沿河两岸遍地夭红。 眼前的这些花竟从来没有见过。 半面妆(十一) 花分为五种颜色,品红、嫩黄、霜白、粉红、绛紫。沿着河岸徐徐铺开,一直延到花园,偌大的花园竟只有这一种花相互争奇。那些花,染着露珠在灯光之下越发的妖娆,红的艳丽,黄的魅惑,白的诡异,粉的娇媚,紫的夺人耳目。 西泠雪讶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奇地叹了声:“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艳的花。”说话间,她的手轻轻抚着花朵,忽然从指尖处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低呼出声。 众人一惊。古连荣连忙走过来说:“小主当心,这花茎上布满了短刺。下人们粗手粗脚扎一下没关系,小主被扎了,一是伤了手不好看;二是太子爷问起奴才们都跟着遭训斥。” 西泠雪将手缩回,见没什么大碍,便问:“这花叫什么名字?怎么在别处没有见过。” 古连荣说:“这花是太子妃从楼兰带过来的,乃是神花,可治百病。中原大地除了太子府,别的地方未曾出现过。” 一旁的雪娇也忍不住看了看,“咦”了一声,说:“我曾在市集上听卖狼皮的天竺人说过,传说西域有一种奇葩,可治百病,莫非就是这个?” 古连荣诡秘地笑了一声,并不答话,引主仆二人欲往里走。 此时,一阵凉风自花丛深处刮起,吹了西泠雪不禁打了个寒战。古连荣见状忙说:“小主还是早些进屋休息吧,龙城夜间风大。” “多谢公公提醒。”西泠雪应了声,刚想迈步,突然,眼前一花,只见花丛中,一条绿影“飕”地掠起,宛如坟间鬼火,飘忽一闪,不见了踪迹。 她忍不住面色一变。雪娇惊地低呼了一声,一把抓住西泠雪的衣袖,无顾左右地大叫起来:“有鬼……有鬼!小姐……这里……” 半面妆(十二) 话到一半才发觉失言,陡然停了下来,捂着嘴骇然地看着周遭众人。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雪娇。 西泠雪也被惊了一身的冷汗,瞥见四下萧杀的神色,连忙瞪了她一眼,偷偷扯了扯她袖子,微带呵斥之意:“不要瞎说,这里是太子府又不是荒山野岭,是你看花了眼。哪有什么东西?” 雪娇低着头连连称是。 古连荣定下神来,“姑娘不必惊慌,太平盛世何来鬼怪?再说即便是有,太子府盛积世间阳气足令那些妖魔鬼怪闻风丧胆躲避不及;再者,府中守卫森严,夜间又有巡逻密布。别说是鬼怪就算是只苍蝇也逃不过侍从的眼睛。” 说到这里他微微沉吟片刻,才又说:“不过府中花木繁多,难免会有像野猫啊、鸟雀啊等等,藏身其中,姑娘刚刚看到的极可能是夜猫子,明日我命人将府内隐蔽角落逐一排查一番。” 西泠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公公了,我这丫鬟平时就胆小,总是一惊一乍的!” “小主客气。” 古连荣说完像是有些疲倦了,揉了揉眼睛对西泠雪说:“颠簸了两日,小主也累了,早些歇息吧。”吩咐当中的一名侍女,说:“绯离,好好伺候着!” “是!” 最前面的那名女子连忙躬身作答。她看上去年纪比其余人略略大些,一身合体的粉蓝色的合裙将一双湖水色的眼睛衬托的更加平静。 古连荣告了退,西泠雪跟着众人踏上竹桥走进了听水榭。 ******************************************************************* 这一坊竹屋,位于水岸,外面布满神花。屋内落着粉色的宫纱,地上铺着摩诃进贡的雪白羊绒地毯,桃心木的大床垂着雪白的帷幕,桌上杯盘茶盏全是釉面的青花瓷器。 半面妆(十三) 所有人离去后,绯离赤着足,托了两杯清茶走了过来。湖水色的眼睛,冷锐而镇静如同一潭古水,“两位主人一路劳顿,这是太子爷特地吩咐的雪顶茶,可清神解乏。请主人稍等片刻,饭菜一会就好了。” 雪娇微微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你可别叫我主人,我不过是我家小姐的丫鬟而已。” 绯离又是一笑,“太子爷有交待,西泠姑娘身边的人都是贵客。自然都是绯离的主人。” 雪娇不再多说,捧起茶碗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果然是好茶。”她看了一眼绯离不经意地问:“你在太子府中多久了?” “十岁时进的府,已经十四个年头了。”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中原人。”西泠雪饮了口茶,忍不住说了一句。 “不错!我并非中原人。” 似乎是这一问挑起了她的思乡之情,转过身面朝着西北方的长空,叹了一声,神色略显黯然,“我是从西域龟兹国的它乾城来。算是少小离家,如今家乡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从玉门关经楼兰过高昌、尉犁才到龟兹。这一路下来到了龙城起码一两个月的时间吧?”西泠雪说。书中千百遍地读过这个地方。龟兹国,北枕天山,南临大漠,西与疏勒接,东与焉耆为邻。在西域众国中最为庞大。曾听父亲说起过:二十年前皇上当政,为安西北一隅,故才娶了龟兹国的公主。 绯离说:“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记得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到了中原,只记得大漠中的风沙像鞭子一样抽着脸,即便是小风,嘴里头发里也全是沙子。还记得沿途有很多白骨,骆驼的、人的,都有。人渴的没办法,只好割开骆驼的血管来解渴,可是沙漠中怎么能没有骆驼呢?最后骆驼死了,人又走不出沙漠,最后还是渴死在沙海之中。” “这一路倒是用尸骨铺就的。”西泠雪叹了声。 “可不是么!而且这沿途的传说多的骇人。我听赶车的车夫说,沙海中有一处鬼城,太阳一下山,就有无足野鬼提着冥灯到处游荡。有时两三个,有时一队。从人身边飘过去的时候无声无息的,能感觉得到他们身上的冥气……” 半面妆(十四) “……”这一次,西泠雪被吓了一跳。。 绯离说:“不过传说归传说,到底也没见人亲口说自己见过。” “不管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光听说就挺吓人了。大半夜的还是不要说这些耸人听闻的事情。”雪娇冲她摆了摆手,“都知道龟兹乐很有名,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绯离浮起一朵微笑,“龟兹国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我小的时候就曾经见过天上出现过圆顶的房屋,行人都是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很漂亮。有两个人在一个大角斗场里面相互厮杀,旁边有很多人在看,在下赌注。当时有很多人看见,可我爹爹说,这一点都不稀奇,他还见过天上有狮子与老虎在争夺,还有亭台楼阁,水榭楼台……不过这些景象瞬间就会消失。” “有什么不信的?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西泠雪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听说是当今皇后也是龟兹人,跟你倒是有缘。” 皇后的身世,她听父亲提到过一些。乃是龟兹国国王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 绯离说:“小主说的没错。皇后娘娘乃是我龟兹国的公主。公主未嫁之前,我娘本是她的近身侍女,嫁入中原之后,娘也就出了宫,之后嫁给了父亲,生下我不到一年染疾离世,父亲爱赌,撑不多久资财散尽穷困潦倒。皇后娘娘恰好派人送平安书到它乾城,打听了娘亲的消息,就将我带来了中原,一直住在东宫伺候太子爷。” 她自嘲般地一笑:“说是伺候,其实极少与太子见面,平时跟着宫女们一起学学女红罢了。” 西泠雪只是笑了笑,不作声。 雪娇接着问:“这活儿倒是轻松。这么说来,你在太子府也算年头不短了。” “算是吧。” 半面妆(十五) 雪娇低低笑了声,陡然话锋一转:“我刚刚在花丛中看见一道绿影闪过。你一定知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吧!鬼?怪?” 绯离微微一惊,拧嘴一笑:“哪有什么鬼怪?怕是主人看花了眼。” 停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绯离得提醒两位主人,西北角有个院子是太子府的禁地,两位主人不要随便进去。”说着她用手指了指北方。 西泠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略略看去,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怵,整个府中灯火摇曳,花影重重,只有那一处高墙冷瓦,黑洞洞的一片宛如一方墓地。 绯离走过去,将窗子关好,又接着说:“绯离想起一事来。以前听年长的宫女说,早年有传闻,说前面的这条落英河内曾有河童妖出没过。不过两位不必担心,这小妖不是什么恶妖,不伤人命,顶多就是喜欢捉弄人,干些促狭事罢了。模样儿也没人说的清,大概有些像龟,又有些像小孩,也有人说是面目狰狞的,专杀小孩。说到底也没有人见过。说出来让两位小主小心一点,晚间最好不要到处走动。”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宫女端着吃食走了进来,绯离立刻断了话头。 那宫女放在盘子,附在绯离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瞬间她的脸色变了。转身对西泠雪说:“主人慢用,绯离有些事情得出去一下。”说完带着小宫女疾步走了。 ****** 连续几日奔波,倦了,累了,倒头睡去。 虽然是异床异枕,睡的却格外香甜。 分明是个梦境,却有一只手冰凉的手覆上了自己的额头,朦胧中还夹杂着喃喃自语。 西泠雪睡的迷迷糊糊,腾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脸上面具一紧,恍惚中眼前有一条黑影‘嗖’的一声从窗口窜了出去。 半面妆(十六) 这一吓,她彻底醒了,一声惊呼从床上了坐起来。然而,四周并无丝毫异同,依旧是静悄悄的,一缕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的隙缝透进来,洒在地上。 难道真的是做了噩梦。 睡在外屋的雪娇被叫声惊醒了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急促地问:“小姐怎么了?” 接着点上灯,扶着蜡烛汲着鞋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睡眼惺忪地扫视了一下屋内的景象,最后把目光锁在了西泠雪的身上。 西泠雪嘘了口气,对她说:“没事了,大概是做了个噩梦,你回去睡吧!” “真的没事?”雪娇有些不放心,怪怪地看着西泠雪。 “没事。” “真的没事就好。”雪娇将蜡烛放在茶几上,走到窗口将窗子关紧,转过身说:“没事的话,那我回去睡了。” “嗯!” 雪娇走后,西泠雪又躺回到床上,平了平心情,正打算睡去,这时才感到脸上有些湿漉漉的,伸手在面具下一摸,竟摸到了一团粘稠的涎水。 刚刚消失的恐惧又一次袭来。 她知道,这不是梦境。 消失的黑影、冰凉的手,还有这团浓稠腥臭的涎水。 ****** 天刚刚亮,太子府书房内明烛刚刚吹灭。 全副花梨木铺就的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太子龙司楦就半卧在铺着雪白羔羊皮的象牙王座上。身着一袭月白缎的锦衫,一个金环束住了及腰的长发,腮边垂下的几缕刚好挡住了他的半个脸孔,他的下巴很尖,眼睛细而长,皮肤说不出的苍白。撑着下颚的左手,修长而又纤细。他正静静地注视中右手中的捧着的那面古镜,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半面妆(十七) 古镜上花纹繁杂,仔细看却是一只只形状各异的眼睛,隐隐泛着彤光。镜面投入眼帘,镜中映出的却不是龙司楦,而是另一张脸孔,一张安然熟睡的女子的脸。长长的睫毛盖在桃花般娇艳的脸上,仿佛就要跳出镜面。 在他的脚边,一炉炭火猩红燃烧着,酒壶内正在温着热酒。书案上摊开的画卷刚刚添上最后一笔,眼角、眉梢没一处不和镜中相似。这张比起墙上挂着的那几幅,还算令他满意。终于,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恬淡的笑容,喃喃地唤出一个名字——“西泠雪”。 他自斟了一杯,酒刚到唇边,院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侍卫停在了门外:“禀报太子爷,千岚公主驾到。” 他缓缓地抬了抬手,仰头将杯中酒的喝下,合上镜面。嘴角动了动,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让她进来吧。” 话音未落,千岚已经走了进来。一双漂亮的小靴,踢着门槛。看着手捧古镜的龙司楦,怒气冲冲地责问:“每天就知道盯着那镜子,到底那妖女有什么好看?”说着,箭步冲了过来,伸手就抢。 太子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避开她的手,飞快地将古镜藏入怀中。无缘无故叹息了一声,“大清早的跑我府中瞎闹什么?” 千岚剁了剁脚,上去一脚踢翻了炉子,连声骂道:“真是可恶!可恶!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你只会向着她。” 龙司楦一皱眉,“又瞎说。” “是我瞎说还是你不敢承认?”千岚大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府中有个楼兰公主的太子妃,第一楼里还有个绝尘姑娘,现在你又把她都带进府里来。难道太子哥哥真的要学别人爱美人胜过江山?” 半面妆(十八) 龙司楦被她说的一怔,清俊的眸子黯淡了下来,“你是听谁说的第一楼里绝尘姑娘的事?” 千岚微微一愣,马上恢复刚才的模样,她冷哼了一声,“难道不是么?你以为你的那些事情能瞒的住谁?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父皇母后的。” “无中生有。” 到底有些底气不足,龙司楦冷冷地笑。 千岚的气焰下去了一点,依然一副凶巴巴的模样,“难道太子殿下要说,第一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么?还是……” 龙司楦将杯子往案上重重一放,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千岚立刻叫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管呀?只要你将那妖女赶出太子府判她个充军发配永不踏足中原,我保证不管了。” “呵”,龙司楦笑了,笑中带着一股冷意,“要是将她杀了,可能会更合你意吧?” 千岚怔怔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不发一言。她是想杀她,只是没料到这句话会从他嘴里说出。 龙司楦捡起地上的酒壶,喝下最后一口,似乎忘记了她来的本意,陶然地说:“这海棠花酒,需用天山顶上的雪才能酿出如此弥漫的香味来,天山附近遍布刀手,那些采雪的人能活着并且带回雪来的人根本没几个,再到酿成这酒又要花上一年半载的时间,你踢翻了我的酒,连道歉也不知道说一句。” 千岚的脸色变了变,“人的命本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那些卑贱的采雪人,多的像蝼蚁一样,卑贱的像泥土一样,太子哥哥犯得着因为他们让我雍朔国堂堂公主道歉么?” 龙司楦没有理会,自说自话:“还有,你昨日去龙脉山截杀西泠姑娘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所幸没被你伤着,不然我饶不了你,算了!这事我也不追究了。” 半面妆(十九) 听他说完,千岚有些失色,半晌才‘哼’了一声:“一定是古连荣告的密!这多嘴多舌的奴才,看我不割下他的舌头泡酒。” 龙司楦摇了摇头,“你又不喜欢喝酒,泡酒做什么?想泡酒的话,用毒蛇来泡。”说道这里,他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云团越积越厚。只是淡然地说:“就要下雨了,你回去吧!来人。” “是!”应声走来侍卫。 “取把油纸伞给公主。”龙司楦幽幽地说。 “遵命!”侍卫退了下去 龙司楦随手拿过一件大氅披在千岚的肩上,眼神有些木然,“别让雨水弄脏你的衣服,以后别再像昨天那样乘我不在时,偷偷进我的书房看我的东西,尤其是我的那面古镜。” 千岚冷笑了一声:“要是我看了呢?” 龙司楦的目光有些寂寥,似乎没有听她的话,优雅地接过侍卫捧上的油纸伞,交到她的手上。 千岚终于忍不住了,突然一把抓了龙司楦的手,“楦哥哥,你怎么不问问我昨天在古镜中看到了什么,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么?” “嗯?”龙司楦迟疑地看着她。 “要是别人我也懒得管了,可偏偏是她,我就是要管。” “你还是不要管了!”他脱口而出,眼中掠过一道冷光。手扶上了她的肩膀,带着命令的口吻:“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千岚有些着急,“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楦哥哥动心到整日躲在这书房内为她作画,于是就乘你不在时进了这书房。不料我进门一眼看到的不是墙上的那些画,而是桌子上的一面古镜。我忍不住想要打开镜面,可我看见的镜子中出现的身影竟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跟画上一样的人。” 半面妆(二十) 她的声音带着一屡恐惧,继续说:“原先只是一个背影,后来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冲着我微微一笑,顿时整个镜面燃起了血光,镜子里的血简直是要漫出来了……” 龙司楦吃了一惊,但令他吃惊的并不是她描述的事情,而是觉得她在异想天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楦哥哥。”她显得更加急切:“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觉得……她……她是一个莫名其妙来历不明的女子,她凭什么来到你太子府中?一定是个妖,一定是的。她会带来灾难。你是我庸朔国未来的国君,这样的人留在你的身边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先回去吧!”他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她不是来历不明,她是河间府西泠炳文大人的千金。” “那又怎么样?” 看着他转身欲走,千岚忽然感到一丝隐忧,“楦哥哥。” “嗯?”他回过头来问:“怎么,你还有事?” “我一定不会让她伤害到你。” 千岚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盯着墙上的画像,仿佛画中人与她有血海深仇。她开始憎恨龙脉山那个突然出现的番将,要不是他阻拦,西泠雪已经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该死的番将! 龙司楦一时无语,他没有看她,站在门边看着长空,哑然而笑:“回去吧!” 顿了顿才说:“还有……我也不容许你伤害到她。” 他的话平静如水,但是千岚被这冰凉的声音摄的浑身一阵阵的寒意。一时气结,扔掉手中的油纸伞,负气提着裙摆拼命地跑了出去。 龙司楦手中捻着的酒杯颓然地掉在地上,他伫立在门边,直到千岚的背影消失在花圃之中,才醒过来。半卧在雪白羔羊皮上,怔怔地出神。 半面妆(二十一) 雨点匝地打破了沉思。这迟来的大雨,带着春天的味道。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的那把油纸伞,看着外面的势头强劲的暴雨,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惆怅。 犹豫了片刻,还是叫来侍从吩咐说:“将伞送给千岚公主,别让她淋了雨。” “是!”侍从应了声,抱起地上的雨伞,顶着瓢泼大雨冲了出去,眨眼功夫消失在雨雾之中。龙司楦看着门外的大雨,应景似的吟了一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唱罢,心头忽然一阵酸楚,脑海浮起一条绛紫的身影。 ****** 三年前,他在潇湘河的桥上,骑马依桥,一袭青衫一顶旧帽淹没在王孙公子的锦衣怒袍中。那一回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开太子府,为掩人耳目特意换了身旧衫出门。 还是早春二月,天气微寒。河岸边停着一溜的轻舟画舫,脂粉青楼,林立两旁,楼上红袖摇摇,莺声燕语,胡女、歌姬,媚眼如丝,巨贾客商,依红偎翠,一掷千金。 “难怪都说这里才是龙城的繁华地,果然不假。”他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身外处处都藏着惊喜。 老鸨素来以貌取人,自然不把这个装束平庸的小子放在眼里,只管从他身边将那些锦帽貂袍的富贵子弟拉走。他从日薄西山一直站到月上柳梢。终于,他站的倦了,想要离去。这时,就在距离他不远处的第一楼里突然想起了两声清脆的铜锣声。 “西域美人笼暮绝尘,第一楼里的绝尘姑娘夺红之日,王孙公子巨商富贾比财斗富,不可不看。”小厮沿着河岸一边敲着铜锣,一边高声呐喊。 “西域美人笼暮绝尘。”他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缰绳,出于好奇,随人群走了过去。 老鸨一看他穿着打扮,连忙一把将他拦住,脸上堆笑,“这位公子面生,还是改日再来吧,今日怕是我第一楼里坐不下了。” “那我就站着看看热闹。”他笑了笑应道,语毕,将缰绳丢给小厮,继续往里走。 半面妆(二十二) “公子,公子。”老鸨追了过来,“看公子的样子,一定是没来过咱这吧!” “凡事有一才有二,以后再来就轻车熟路了。” 老鸨见他还往里走,连忙挡住他的道,似笑非笑地说:“这夺红少说也得五百两银子,公子身上若带的不够,不如先回去取了再来。”她故意这样说,想让他知难而退。 谁知他哈哈一笑,“古人言‘千金卖一笑’,这才五百两银子,不多!不多!”说完抬脚继续往里走。 老鸨被他不屑的气势给镇住了,一时无言以对,见时辰已到,连忙扯着嗓子喊:“快请绝尘姑娘下楼见人咯。” 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帷幕被拉开了,里面缓缓走出一个姑娘来。 她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红妆掩住了苍白的脸,众目睽睽之下,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碧蓝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人群。 他被她的眼神摄住了。 多么哀婉呢!他不禁想起了十二岁那年随父去上林苑围猎时那群惊慌失措的小鹿。乱军之中那一只刚刚离开母亲独自觅食的小梅花鹿惊慌失措地朝他奔来,尾随它的是雕翎长箭,快马强弓;小鹿在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终于还是被一箭破心……他看见,殷红的血,染红了它的身体,小鹿踉踉跄跄地向他奔来,最终慢慢倒在了地上。那绝望的叫声和一点点暗淡下去的泪光,定格在他的记忆里。他清晰地看见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泯灭,却拯救不了。 仿佛时间都停止了,冷汗涔涔而下。 “香燃尽的时候,要是你还不说话,这场夺红也就罢了,你准备收拾收拾跟东街打铁的矮子塔束过吧!”老鸨冷冷地看着哑然而立的绝尘姑娘。 “西域哑巴美人配给东街打铁的塔束,矮子好福气啊。”有人叫了起来。 “哈——”底下立刻一阵哄堂大笑。 半面妆(二十三) “妈妈,不如我出一百两银子将这哑巴美人要了,等过了今晚你再把她嫁给矮子塔束,这样一来你不是还多赚了一百两。”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说话的人三十多岁,相貌猥琐,举止粗俗。 接着又是一阵哄笑。 “呸!”老鸨手中的绢帕甩在说话的身上,“老娘第一楼里有的是姑娘,又不缺你这一百两。”一伸手轻快地将一百两银票掳到自己的手中,展开看了看,就要揣进怀里。 “等等!”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人我要了,这是一千两银票你拿去。”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众人回头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位素衣男子,看他打扮普普通通,哪里像是能出的起一千两银子的模样。青楼斗富不少见,但是出一千两银子为一个哑巴美女,到底有些不值。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抢老子要定的人?”那名男子冷笑着。他俨然不信他身上有一千两。 人群自动散开一条路,龙司楦走了出来,“不是说比财斗富么?这里是一千两。要是你出的比我多,人你带走,我自然也没什么话说。”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千两银票在空中晃了晃。 “果然是一千两……”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那名男子见状,嚣张的气焰立刻减了不少,依旧放不下架子,“迟了,迟了,妈妈已经接了我的银子,又怎么能再接你的银子。” 老鸨素来只认银子不认人。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朝那人嬉笑着怒骂了句:“去你娘的,谁拿你了银子,老娘楼上的姑娘你随便挑一个便是,一个哑巴争什么争?既然这位公子说要了,老娘就给他了。你那相好的凝霜姑娘今日刚好闲着。老娘今天大出血,一百两让你包她半月。”说到这里,朝楼上围观的姑娘喊了一句:“凝霜还不快下来。” ******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老鸨领着他们进来一个房间,寒暄了几句,关上门,走了。 绝尘坐在镜子前,木然地看着镜中的脸,终于撑不住了,一张嘴,‘噗’地吐了一口鲜血来。 半面妆(二十四) “绝尘姑娘,绝尘姑娘。”他连忙叫了两声。望着她苍白的脸,心里隐隐作痛。好在买下她的是自己,换了别人谁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哪知她吐血之后,擦了擦嘴,竟长长舒了口气,木然的神情也变得有些神韵。朝他转眉盈然一笑,说了句:“多谢公子搭救。” 那晚,他们相谈甚欢,把酒邀月,相安无事。 从那之后,他常去第一楼,只为看她。再后来……一次醉酒中,不慎透露了当今太子的身份,老鸨更是心花怒放。于是,笼暮绝尘住在青楼里,使着绫罗绸缎极尽奢华,却不需接客。 可是尽管跟绝尘姑娘相识甚久,却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知她为何来了中原?当日又为何吐血?只知道她从西域来,如此而已。 老鸨说:“入了这青楼,便与过去隔绝两世。即便是王侯将相的女儿,也只是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 ****** “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 龙司楦想到这里的时候。后院的听水榭内暴出一声诧异的惊叫。 “太子喜欢第一楼的绝尘姑娘,龙城人人皆知。” 绯离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太子有个青楼红颜不新奇,不知道太子有个青楼红颜那才叫稀奇。 惊叫声,把西泠雪从睡梦中惊醒。大雨刚停,一只栖在窗口避雨的乌鸦,闻声振翅没入云中,翅膀掠起一阵急风,吹的窗纸讪讪作响。天上乌云散去,金乌升起。 “雪娇。”她急急地叫了一声。 “小姐什么事?”雪娇连忙跑了进来。 她试了试鬓角的汗珠,急急地说:“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将军在一片黑色的树林中浴血杀敌……” 雪娇看她一脸的紧张,笑了起来。 西泠雪却浑然不知,接着说:“那树林黑乎乎的,像一口怪异的深不见底的井,千军万马都陷了进去。他独自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到林外。催马欲走,突然夜莺叫了起来,从树林中冲出早已经埋藏好的大队人马。将军又深陷其中,一拨人死了,又一拨人上来……”,她抬头急切地看着雪娇问:“你说这梦是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 “是么?是什么预兆?”雪娇丝毫不以为意,狡黠地笑,问:“小姐说的哪位将军?” “当然是赫连城将军了。” 半面妆(二十五) “哈……就我未来的那位姑爷啊!” 西泠雪面色一红,拿起茶几上的书朝她扔了过去。 这时,绯离的声音淡淡地从门边传过来:“太子爷一会要来听水榭探望主人,主人要是没睡好的话,还能再睡一会。” 主仆二人这才想起门外还有外人在,忙住了声。 “不睡了。”西泠雪下了床,推开窗子。一阵馥郁的花香吹进屋来,空中到处蝴蝶飞舞,然而却无一只栖落在花上,有几只飞的太倦落在花上,片刻不留便滑落花底,曝尸而死。 她这才发觉,原来这神花下面白茫茫的一片竟遍布了蝴蝶的尸体。回身问绯离:“府中养蝶?” 绯离淡淡地说:“主人说笑了,蝴蝶才几日的寿命,养不了。主人看到的那些蝶,不过是府中的神花花香太浓引来的罢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有成千上万的蝴蝶来此休憩,因此这里又被戏称为蝶冢。” 蝶冢,这名字真是凄美。西泠雪想。只是没想到,来了龙城竟置身蝴蝶的墓地。 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远处。微风过处,花浪如波汹涌。然而这浓郁的香气之中,却有一股怪异的死亡气息。 身边的雪娇探头看看,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花不栖蝶的,倒十分古怪。” 这句话提醒了她,暗把眉头一皱。扶窗看着小楼下的那些花,突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儿的花香所以如此的浓郁,就是因为蝴蝶尸体的滋养。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妖气冲天。身子不觉抖了一下。 “不知道太子爷清早都做些什么?”雪娇从窗前移开步子,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听丫鬟说,太子爷听说府中来了几十只乌鸦。正在前厅商量如何驱赶走这些不吉之物 每年这个季节,府中素来只有蝴蝶翩跹,一夜间多了几十只乌鸦栖息,弄的人心惶惶,就连太子爷也感到忧心吧。谁让这些乌鸦在我们雍朔是不祥之物! 西泠雪心头一动,回身对绯离说:“你去跟太子商量一下,就说这些乌鸦和我家乡的一个模样,看见它们我觉得亲切,能不能别赶走它们。” “是!”虽然满腹诧异,绯离还是应下了。放下绣活朝前厅走去。 ****** 风乍起,吹碎落花,吹散蝶,一片猩红间着雪白。 站上小竹楼上,凭栏远看。看得到远远近近一片明晃晃地琉璃瓦折射着凌乱的光泽。 她呼吸着大风送来的清晰空气,眼神在亭台楼阁之间游弋。 多少年了,她足不下高楼,只好将一颗心托给云层中北去南来的候鸟。如今到了这太子府中,原本以为能有所改变,没想到又坠入了这重重叠叠的高门深院。 半面妆(二十六) 早饭过。 绯离回了听水榭。 西泠雪正和雪娇在室中温酒谈天,莹润的酒香弥盖了神花的花香。从河间府到龙城,那么多年的寂寞时光,早已令她心思沉寂。 此地,彼地,又有何异?! 三杯两盏淡酒便把光阴虚度。 绯离进得门来,“禀主人,太子爷应召入宫,怕是一时半会来不了了。太子爷有交待,主人若是觉得烦闷,就在院子里随意走走吧。” 雪娇放下杯子,“园子无非就是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天底下的园子大同小异。”她眼睛转了转,冲着西泠雪神秘一笑,“我家小姐想要出门走走,你去备顶小轿。” “这……”绯离显的有些为难,“怕是不妥吧,万一太子爷回来找不见主人,该要怪罪奴婢了。” “我雍朔泱泱大国,天下的事情那么多,太子爷一时半会哪能就回来了?再说,我家小姐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难道还怕我们跑了不成?” 绯离无言以对,只是束手站立。 雪娇的语气缓和了几分,“你不用担心,就算对龙城道路不熟,不是还有那些熟门熟路的轿夫么。” 西泠雪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太子爷要是怪罪下来,我担着就是,另外换小轿为马车吧。” 绯离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主人打算去哪里?太子若问起来,绯离也好有个交待。” 雪娇将眉毛一挑,“主人的事情,自是由主人来定。我家小姐又不走远,不过就是府中花香太郁,想出去透透气罢了,三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绯离咬着嘴唇,低着头一声不吭。 西泠雪见她脸色惨白,示意雪娇不要再说了,安慰她说:“你别担心,我保证不会走远的,天黑前定会回来。” 绯离无奈只好应下,转身下去准备车马。 ****** 日上三杆之时,马车从小门出了太子府。 “出城。”西泠雪淡淡交待一句。 车夫一愣,想,出城做什么?城外孤寒,人烟稀少,哪如城内好看。 “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军的捷报入京。” “嗤……”雪娇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真是有趣!昨日刚在城外遇见将军引大军去边关,这会还未到边关呢,哪来的捷报入京?” 西泠雪掠了腮边的头发,托着腮,“我想我的,与你何干?” 雪娇撇了瞥嘴,“小姐真是没良心,有了心上人立刻就把生死姐妹放到了一边。这心中明明想着别人吧,可见面时却又偏偏说不出口。” 半面妆(二十七) “谁说我想他了。” 惹的雪娇又是一阵咯咯地笑。“刚刚还说你想你的与我何干?” 哪知,这句话触动了西泠雪心头的酸楚,突然哀哀地叹了声。 这两次相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曾停留过片刻。说到底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还也许他已经有了妻子,或是已经有了红颜知己。 若真是那样,情何以堪? 原本以为今生再难相见了。那样的雨夜,那番温暖的怀抱,已经过去了,她决定将他埋藏心中,留得孤寂的时候再拿出来回忆一番。也许过不多久就会慢慢忘记,可是谁能想到就在同一条路上又会再次相遇。 那样身影,那样爽然的笑,再次激起了她再想见的欲望。而相见,又待何日! ****** 城外。 龙脉山附近,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散落着猩红的花朵,宛如战场上的鲜血凛冽盛开。风中传来北归大雁轻盈的鸣叫,云团急速流过,仓惶狂南去。 这里的风,比城里的风大。 马车停在路边,四角上的银铃被风吹的清脆作响。 “小姐,就在这下车吧。”雪娇朝四处看了看,再往前走就是山谷,旁边为高山,此处最好。 “嗯!” 西泠雪下了马车,手搭在额上朝远处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就连正午的日头也被风吹的苍白,惨惨淡淡地悬挂天际。前面刚好就有一处高坡。 她想登高远望,这样起码离赫连城近一些。 雪娇将风袍披在她肩上,扶着西泠雪往高坡上走。一边说:“令我家小姐如此牵肠挂肚,看来将军只有以身相许才足以为报。” “整日琢磨这个,还不如多看看书习习字。” “我又不打算考个状元回来,看那么多书做什么?小姐将来做了将军夫人,我也跟着去边关做个女将军,依我看,骑马打仗要比读书识字有趣多了……” “嘎……” 正说着,一个黑影从草丛中惊飞,尖叫着扑闪起一对巨大翅膀,一双大爪下抓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扑簌簌地飞向空中。 “啊……”雪娇发出一声惊呼,差点和西泠雪一起摔倒,抬起骇得苍白如纸的脸,慌忙看向高空。 等等,是什么声音? 野兽?僵尸?还是…… 两个人站在风中,倾听从某个地方传来的怪异声响,是嘶吼?呻吟?跟着目光被荒草丛中的某处景象给吸引了过去。秃鹰过去,不远处的草丛中,隐约露出了一个僵卧人形。 “小……小姐,好像那边有人。”雪娇叫起来,忽又想起第一次来龙城,也是这龙脉山遇到的僵尸,连忙补充说:“……不知道是人还是……僵尸?” 西泠雪也有此隐忧,多日前夜间的一幕又浮现脑际,对雪娇说:“……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她倒像是安慰自己,“大白天的不应该有僵尸,定是个人,你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啊?”雪娇叫了起来,拖着西泠雪的手就往回走,“管他是人还是僵尸,咱不要管了。小姐,我们回吧。” “哪能见死不救!”西泠雪皱眉,甩开她的手。 半面妆(二十八) “可即便他不是僵尸,万一是恶人怎么办?” “看他的样子,就算是恶人也是将死的恶人。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雪娇说不过她只好慢慢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原来这里竟是一片乱坟岗,荒草繁芜将坟头掩去,几株柳树从坟头长起,狰狞、扭曲。 她停步,寻着声音拨开柳树下的一丛荒草,只见将腐的草地果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着一袭胡装,双目紧闭,满脸脏污,身上遍布伤口,衣服也被割的凌乱不堪,血凝结在刀口上,露出一段段的淤紫的肌肤。 雪娇松了口气,站直了身体,看着他干涸翕动的嘴唇,对西泠雪说:“小姐,好像是人,还在动。” 地上的人眼皮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 又似没有。雪娇不能确定,莫名地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疗伤的药。”早就听父亲说过。这些江湖中人打打杀杀,身上必带金疮药。 就在雪娇的手刚要触到他的身体,就听“唰”的一声,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咽喉上,冰凉冰凉的,还带着股血腥气。 那是一双浅蓝的眼睛,原本涣散的目光如荒原上捕猎的苍鹰迅速凝聚起萧瑟的杀气,写满了怨毒。 雪娇被吓住了,“……你要做什么?我们好心想要救你,你却要恩将仇报。” 地上的人也不说话,依旧目光冷冷地盯着她。 “小姐啊!他……”说到这里,“叮”地一声,抵在脖子上的匕首掉在了地上。跟着那人头一歪不动了。 “喂!”她抬脚踢了踢。又等了等,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俯下身又准备去他的身上搜寻金疮药。不料,那人突然腾地一下从地上一跃而起,出掌就打。 那一击之后,重重地摔倒在荒草中,嘴里吐了一口鲜血,再也不动了。 雪娇,惊魂普定地向后退了几步,再一看,发现他眼睛合上,人却一动不动。 “快搜他身上有没有金创药。” 看着他油灯将息,西泠雪的心中开始着急起来,等不及发呆的雪娇醒悟过来伸手一把将他身上的一个小囊扯下。 小囊里只剩两块铜板,一瓶金创药。再一摸,手指触到了小囊里的底,然而却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那是一面铸铁铭牌,没有任何点缀,僵硬的墨色玄铁上只刻着‘谟玄’二字。 这是他的名字。天山刀客每个人都有一面刻着自己名字的铭牌,铭牌代表了自己,刀客的荣誉耻辱一生功过,全都在这方铭牌之上。 半面妆(二十九) 丝绸之路上的客商,以铭牌来分辨刀客。她记得父亲曾经说,天山刀客,六岁进入戈壁滩与苍狼为伍,餐风饮露,搏杀天地。三年后,进绝命谷再训练六年,方绶铭牌成为刀客。 刀客,是丝绸之路上最恢弘神秘的传说。 但是传言之中,刀客只在西域一带出没,鲜少现身中原。那他怎么会到了这里呢?西泠雪想,他不是迷路才来的这里吧,他们在沙漠中都不会迷路;那么就是奉命追杀什么人,可是他败了。战败是刀客的耻辱,难怪他躺在这里宁愿死去。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悲哀袭来。想起自己自小就在高楼之上,与他相比好了许多,但是同样都有不为人知的孤独、寂寞。 她用绢帕,沾着牛皮囊里的水一点一点地为他擦去身上脏污,金创药敷到了伤口上,额头最后一块污泥也被擦掉了。 雪娇拧干罗帕上的水,盯着谟玄看,突然掩嘴而笑:“收拾了一下好看多了,天庭饱满,模样儿挺俊。” “是么?”西泠雪住了手将地上的人打量了一番,“果然不错呢。” “若是拿他跟我们将军比,小姐,你说是他俊还是将军俊?” 西泠雪俯身看了看。对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喉头轻轻动了动,发出两声奇怪的音调。 “当然是将军俊了。” “哈……” “把剩余的水都给他喝吧!”她缓缓起身,似乎早已预料她会大笑一般。 雪娇忍不住蹙眉,虽擦干净了他手上脸上的脏污,到底还是衣衫褴褛。 见她不依,西泠雪也不怪责,只好自己动手。她双膝跪在地上,在雪娇的帮助下,慢慢扶起他的身体,拿过牛皮水囊,一点点地喂他喝水。 这时,他的眼终于缓缓地睁开了,丝丝地盯着西泠雪看。一双深碧色年轻的眸子,明亮却写满了沧桑,说不出隐藏了多少黑暗往事,才有这样绝望沧桑的眼神。 他看着面前骷髅面具下温柔的眼,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将眼皮合上。 要不是被封住了穴道,何至如此?!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天,原本以为这趟京师之行,此处便是终老之地。早已厌倦了人世,从六岁起至今,便永无休止地生活在杀戮之中。死亡、告别,与他形影不离,似乎这些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甚至懒得用内力将穴道冲破,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独自添合伤口,踉跄上路,接受下一次的任务。 可是为什么?原本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心,会突然之间感觉到了悲伤?!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双眼?多么熟悉的目光…… 半面妆(三十) 犹记六年那年,母亲将送他进戈壁滩之后,垂泪猝然离去,即使再过很多年,他也会清晰地记得母亲转身时,那哀伤的眼神和踉跄的绝望背影。 那晚的月,多冷啊!照的戈壁滩像一处巨大的墓地。瘦小的身影在狼嚎声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破旧的衣衫早已被寒风吹透。从第一只恶狼扑过来撕咬他开始,他就已经明白,伤口是自己的,疤痕也是。只有母亲的眼神停留在灵魂深处,是一盏圣洁明亮的灯。 想到了母亲,突然间差点落下泪来。 水喝光了,苍白的嘴唇间动了动,终究一字未言。 “这个时候天山的梅花该谢了吧!”她淡淡地说:“听说采天山崖上的梅花,再调天山顶上的雪,酿制出的梅花酒,酒香特别纯澈。” “……”他的眼珠猛地动了一下,但依旧闭着。 她犹自笑了一声,将牛皮水囊扔给一旁的雪娇,站起身,“按医书上说,你的伤势起码还需要再换两次药。” “……” “你是要愿意,跟随我们的马车进龙城……” “不必。”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我……我可以走。”声音有些生涩,是长时间不说话的原因,似乎连声带也变得迟钝了。 “真的不去么?” “是”。他的回答短促而坚定。身为刀客,就注定了属于苍凉、孤独、死亡;属于戈壁滩、死亡谷,西出阳关后的万里沙海。 短暂的沉默。 那个叫谟玄的刀客,手扶弯刀,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朝着山谷慢慢走去。 ****** 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回来中原。 二十年来,第一回被人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 ****** 西泠雪嘘了口气,总算没有死。 雪娇回过神来,恼了,“真是过分,我家小姐好心救了你,竟然连个谢字都不说。” “算了!”她说,“让他走吧。我们也走吧!”她擦了擦手,看着谟玄艰难远去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去高坡顶上。” ****** 高坡上的风更加大了。她站在风中拂开一束荒草,任凭掠过耳际的风吹透了单薄的衣衫,吹的体如卧冰。 “将军。”她望着看着灰色遥远的远方,喃喃自语。 天高地远,一去万里。 将军,此行已至何处? 半面妆(三十一) 也不知在高坡上站了多久。进城时,暮色已经笼上了天空。 从城门行至东宫,这一路走来,东宫的琉璃瓦已经映上了灿然的星光。 太子府门前,左右两个侍女手中各持一盏宫灯,和宦官小心翼翼地站在太子的身后。 听千岚公主说,太子府中来了位倾城倾国的佳人,十几个王孙公子不请自来,都想一睹芳容。花影丛中摆着几张酒席,金杯玉盏、瓜果时蔬,极尽奢华。西域来的舞姬足踏银盘跳着欢快的胡旋舞。 弦鼓声传进了府外太子的耳朵里。 “怎么办?她还没有回来,到底去了哪里?若是在城内是否要多派人去找寻?若是去了城外,是不是通知守城门的将领留意,若夜间有人进城一律放行?”他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 “叮铃铃——”风中传来了隐约的银铃声。马车在距离府门二十米远的地方,缓缓停下。 “奔波了一天,一会让下人给小姐炖碗人参莲子羹吧。”当先走出的是淡妆束发的雪娇。她未抬头,一边说话,一边扶出里面的西泠雪。 “还是清淡一些,换成雪梨来调味。”车内西泠雪懒懒作答。 太子只是看着她,汉白玉般光洁的脸上,露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在众人的目光中,含笑朝她们迎了过去。 西泠雪刚一抬头,就被眼前的情景弄蒙了。手中还抓着雪娇的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太子。 “你……你是……那个……” 西泠雪被吓了一跳,怎么会是他呢!他是太子殿下?他怎么会去逛青楼?虽然心中有诸多疑惑未解,还是盈盈欲拜。 龙司楦连忙把她们拦住,“不必多礼。姑娘还记不记得我?上一回,我们约好了第二日再见,谁知我应约去了之后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客栈。” “家父突然来寻,走的匆忙。” “后来我才听说了。怎么样?出去了一天玩得可尽兴?” 雪娇怔了半晌笑出声来,“龙城果然繁华,不过才一天哪能尽兴?” “这么说,一定是还想再出去玩几天?” “我家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小姐?” 西泠雪一笑,对龙司楦说:“在河间府时,就整日呆在府中,来了龙城自然想多看看,书上说,龙城繁华第一城,西泠雪若身在其中却不知其貌,不是辜负这龙城的好风景。” 太子被她说的心头一动,这婉转的声音,与掉进画舫那晚不同,愈加动人。 ****** 从皇宫回来,他就去了听水榭。 原本摆放青瓷花瓶的书架上,放满了她从河间府带来的典章书籍:《诗经》、《史记》、《世说新语》、《资治通鉴》、《罔川集》、《小窗幽记》、《幽梦影》……足足放满了整个书架。 忆仙姿(一)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优雅的女子竟读了那么多的书。 他看着她,心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有绝世的容貌,却甘于隐藏在丑陋的面具之后,有大好的才华,却甘于被藏之高阁。这个像谜一样女子。有恬淡的笑,妩媚的脸庞和超乎他想象的才情,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他。 ********************8 ******第六章 忆仙姿****** “这是什么曲子?” 府门外,她陡然止步。明明头一回听到,怎么会对这首曲子感觉那么的熟悉? “是西域的胡旋舞曲。”龙司楦答。 胡旋舞曲? 一定是听过!可是,是在哪里听过呢?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十六年来,分明是从未下过绣楼,即便上一回来龙城,也因为太匆忙没机会看到这传说中‘回风乱舞当空霰’的胡旋舞就被捆回了河间府。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自己对这曲子的每个音符都感觉那么的熟悉? 就这是一声弦鼓,胡旋舞止。 脑际掠过一道电光,某种深藏的记忆被唤醒了,模糊中像是到了另一个天地。 模糊的光影,模糊的宫殿,模糊的人影……袅散的酒香,衣香鬓影,都处是人。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森冷苍老的叹息,那叹息声袅袅绕绕的,“还记得这曲子么?” 她一怔,连忙回头看去。 幻境消失了,一张惨白的脸浮现眼前。老妇依棺而立。黑暗的灵堂里,她着一身丧衣,满头银丝无风自动,干枯的手上抱着一面古镜,阴森森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古怪而又鬼魅。眼黑无瞳,森白的牙齿,启开的乌唇,苍老的面容,背靠着幽深的灵堂,足边火盆里瞑币还在噱噱燃烧,火光照着她的额头,像一片龟裂的老树皮。可是,她明明在笑,眼角却有两行浊泪垂落。 西泠雪连忙问她:“老婆婆,你为什么而哭?” 边说,边伸出手想去抹去她眼角的泪。 然而就在指尖触及脸颊前,老妇却随一缕浓雾悄然消失不见。可是她的手指却真实地触到了一样东西。这一吓,忽然醒了。 “上一回,你将这面古镜遗落在我的马车上。”太子双手呈上古镜。若不是这镜子的指引,他哪能轻易地将她从河间府带到龙城! 西泠雪的脸色变了。 就是这面镜子。与老妇怀中的一个模样。 “咳咳。”她身子颤抖了一下,接过古镜,开始剧烈地咳嗽。城外风大,到底还是着了凉。 不知不觉中,身后一顶软轿缓缓落地。 侍从、宫女分开左右。当先走出的,是千岚公主,脸上分明挂着一抹冷笑,张嘴就是刻薄的话:“怎么又看见她了!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屋中,到处乱跑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西泠雪的脸色一下变的惨白。 龙司楦刚想发怒,这时轿子里一个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令千岚妹妹这样不高兴了?” 忆仙姿(二) 侍女轻轻撩开了帘子。轿中坐着位乌发碧眼的丽人,玉手拂腮,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原来太子殿下也在,想必这位姑娘一定就是太子爷千辛万苦从河间府带入龙城的西泠雪吧?” 丽人的声音淡淡的,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阴森。西泠雪感到一阵寒冷从背上遍及全身,瞬间心似冷到极点。“咳咳。”她又咳了两声,低着头不发一言。 “没错她就是西泠雪。”千岚附和着。 “送太子妃回府。”太子忍不住蹙起了眉横扫了那丽人一眼,木然吩咐左右。 只到这时西泠雪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位丽人正是楼兰公主,当今太子妃——逆月寒。 尽管太子的语气冷厉,太子妃却也不介意,依旧一副慵懒地口气说:“我和公主刚从皇宫回来,昨日父皇服了殿下送的药,现在身子跟昨日大不相同,跟以前已经一样了。” 太子嗯了一声,眉头皱了皱。 “公主,咱先进去吧。”说完举步往府中走去。 “月寒嫂子。”见她要走千岚着急地叫了声。 太子妃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极不情愿地说:“太子能把她领进来,何不把第一楼里的绝尘姑娘一起召进来?先花点银子赎出来,再寻个恰当的时候领进府中。反正这偌大龙城,还有几个人不知道太子这桩风流事的。” “不许瞎说。”龙司楦的脸上有了些怒意。他瞪了一眼千岚。除了她,想不出还能有谁会跟太子妃嚼舌根子? 太子妃拂了拂袖子上的尘埃,依旧一副平平静静地神色,“殿下好好想想。” 经过西泠雪身边时,突然将长袖一拂,从她头上略过,“既然入了太子府,就不用再带这面具了。”说完带着一群随从呼呼啦啦地进了府门。 西泠雪只觉一阵风袭过,面具当中裂开,颓然掉在地上。 落在人群后面的千岚脸上,由惊讶渐渐转为冷笑。果然是个狐媚妖女,难怪太子哥哥要把她弄进府中。可惜,偏偏注定是个红颜祸水。突然她笑了一声。 “什么事让公主那么开心?”太子妃依旧懒懒地,头也不回,声音虽小,却稳稳送进了千岚的耳朵里。 千岚连忙紧走几步追了上去,“自然是西泠雪。” 太子妃喃喃地:“她?她有什么好笑的?”忽眉毛一转,湖水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由衷地赞了句:“她可真的是个美人啊!” 千岚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唇上,看了看左右才说:“说得对!那个狐媚妖女可不能留在楦哥哥的身边。” 忆仙姿(三) 太子妃目不转睛地看着千岚,“这么说,你已经想好法子处置她了?”声音虽是倦倦的,却暗含着冷意。 千岚公主嫣然点头,“是。我胆子小,这样一个妖女,就算留在雍朔我也要担惊受怕了,何况是留在楦哥哥的身边?还是早些打发的好。” 太子妃摘了朵神花捻在手中,满面含笑地嗅了嗅花香,只是漠然地“哼”了声,便不再说话了。自顾袅袅地往前走去,唇边不经意地滑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 ****** 太子宫的品香院。占地足有数十余丈,地面铺着玉石,四周围着雕栏。百余盏宫灯照的院中流光异彩,华丽非常。 千岚公主进来的时候,里面的王孙公子,正品酒赏花吟诗作对。所有人的心都系在素未谋面的美人身上,各种猜测纷至沓来。能让太子殿下动心,能让骄横跋扈的千岚公主喻为天人,这样的女子谁不想一睹为快! “欢迎诸位来到东宫。”说话间,千岚如风一般地卷进院中。 众人抬头朝她看去。她着一袭紫色罗裳,嫩黄的绣花鞋上一对绒球一跳一跳地。就见她轻轻一跃,跳上了白玉石阶放置的铺着貂皮的王座上。身子靠在椅背上,脚搭在扶手上一晃一晃地,撅着樱唇,将底下众人扫了一眼,“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听说有美人可以瞻仰就全都跑过来了,想把太子府闹翻吗?” 千岚一边调侃,一边动手斟了一盏海棠花酒,“也不动动脑子,既然是太子哥哥的美人有你们瞻仰的份么?” ‘吱呀’一声品香院的大门被推开了,太子走进门来,依旧着一袭宽大的月白锦袍,用金线刺着大朵的海棠花。长发自然垂落,束着一个墨色的环。衬着苍白的肌肤特别醒目。“你又在这瞎说什么?”他向千岚走去,身上的长袍随着走动,折射出一道道光芒。 千岚嘴角斜了斜,“太子哥哥的心目中素来是只有美人,没有妹妹。” 明知道她无理取闹,他还是忍了下来。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表情沉静,长袖下露出一双整齐修长的手,他对众人说:“西泠姑娘奔波一天,不想驳了众人兴致,说回去换件衣裳一会就来。” 千岚侧头看他,见梧桐树影里,太子的一双眼睛奕奕闪光。她不怒反笑,跳下王座,站在中间的波斯毯上,拍了拍手:“这西泠美人还算爽快。有花有酒有佳人有胡旋舞,听好了,诸位都是龙城士族里的才子,见了美人之后谁都得给我赋诗一首。” “万一写不出怎么办?”角落里传来一声疑问。 忆仙姿(四) 千岚转过身,盯着那人,从腰上解下八尺软鞭,啪地往桌子往一放。“要是谁写不出的话,千岚就请他尝尝鞭子的味道。” “多事。”太子瞪了她一眼,垂手走上玉阶。 背影里,千岚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一个美人。太子哥哥犯得着这般的袒护她么?” 太子回过身,冷冷地盯着她,目光中泛起了怒意。王孙公子见状连忙岔开话题。 一个说:“自古一来,赞美人的诗句就有很多。我先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众人正吟的得意处,突听风中传来一声清晰地吟唱。声音婉转、略带哀伤,随风送进众人耳中。 不知何时品香院的大门被悄然推开,一群手执紫纱宫灯的侍女身后,走出薄施淡妆的西泠雪,裙裾如花,长袖如莲,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扫了淡淡的宫红;大风吹过门旁的青竹,吹得她衣袂齐飞,仿佛就要凌空飞去。她全无表情地看着院中那些手执夜光杯的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摩诃毯、白玉盘、博山香炉……满目的奢华,不禁微微一皱眉头。 过了良久,院子里才传出一声叹息,“都说敦煌飞天可称绝世,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美人!” “是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西泠美人?” 西泠雪没有答话,她将众人逐一看了一遍。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了进来。“听说西北边关战事吃紧,诸位有何看法?”夜风扶过,云翳散开,漫天星斗愈加明亮,照在她的脸上越发颜色清绝。 有人答:“自古多征战,由来尚甲兵。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 众人争先恐后,唯恐展示不了自己的学识才华。 听着听着,西泠雪的心中泛起了一丝苦涩。这些人只是唱吟做诗,哪里在意什么边关战事?她微微颔首,打断了众人:“诸位的才学,西泠雪实在佩服。西泠雪想借琴一用,弹一曲《破军》,以慰西北望龙城的将士。” 忆仙姿(五) 龙司楦安静地盯着她,听她说完,抬手拍了拍。众人随之附和。 不闻环佩作响,人已经走到了琴边,拨弄琴弦,一首气势恢宏地曲子倾泻而出。 足以让众人惊叹。没想到,这出尘脱俗的女子身上,竟有如此荡气回肠的豪气。 光影深处,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黑暗里,一叶飘落,梧桐树下,只有千岚公主脸上的冷笑愈加深刻。 ****** “娥眉如黛眼波横,一笑一倾城。” 才几日的功夫,就连龙城的大风也呼啸着这段《倾城》的歌谣。 这首歌谣,正是当日某位公子在太子府的品香院里为西泠雪所作。 谁也不知道,如何会流传了出去?又被谁编成曲子?上至宫廷、下至平民百姓,就连青楼艳姬也在传唱。 ****** 这一日。 龙城的百花里大街上,迎面走来一位胡人,他身高约八尺,身着狐皮大氅,手上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懒洋洋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桀骜不驯自骨子深处一点点地渗透在空气中。 路边都是酒楼客栈,那些从摩诃过来的客商,一看见他的身影,立刻搁了酒杯涌到窗边,对着他右手贴在左胸,深深弯腰行礼。 “这就是我们野兼小王爷!”有人忍不住激动高声呼喊。 “野兼小王爷!野兼小王爷!”欢呼声从各个酒楼传了出来。 摩诃国内,无人不对野兼尊敬有加。他是王后苏撒的儿子,一年一度的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大典上屡屡出现过他的身影。在摩诃人的眼中,他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小王爷。据说,刚一出生时,适逢摩诃人被驱赶出楼兰,苏撒带着他往北逃亡,途中不慎遗落荒野,谁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不料竟神奇般地被草原上的母狼收养,野兼喝着狼奶长大。六年后摩诃王在荒漠中重建了摩诃国,才将他从荒原上带回宫中。 听到呼唤声,他嘴角动了动牵扯出一缕笑意。 就在他正打算打马归去之时,脑后一阵恶风袭来,他心头大惊,脸上却无半点表露,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回头,将手中横刀一举,就听‘啪’地一声飞来的暗器撞到刀鞘上,掉在地上。 那是一枚黑色的飞镖,上面刻着月全食的图案。 对这枚飞镖,他并不陌生。两日前在龙脉山的山谷中,就遭到过一次袭击,那枚飞镖跟它的颜色、形状、图案完全一样。 “又是你。” 忆仙姿(六) 他目光一扫,很快就在慌乱的人海中找到了那名刺客。街边的酒楼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名黑衣人,他身上的伤还未愈,脸色惨白。 与他猜想的一样,果然就是前两日在龙脉山遇到的刺客谟玄。 虽然与他距离甚远,却清楚地听见声音冷锐地楼顶传来:“有人要买你的人头。” “我可以给你两倍的银子,主要你告诉我是谁要买我的头?”野兼冷静而机警地盯着他。尽管他笃信他绝不会说。 果然,屋顶的刺客冷笑了两声,面无表情地说:“天山刀客的任务是杀人,而不是做生意。” 野兼藐视地拾起地上的飞镖,看了看。“两天前,你已经败在我的手下了,还怎么杀我?” 原来,两天前刀客谟玄奉命追杀摩诃国前来中原求亲的小王爷野兼。两个人在龙脉山有过一场恶斗,野兼受了点轻伤,谟玄则负伤遁去,被野兼追到封住穴道,留在了龙脉山上。如今,他竟然有胆子再来? 谟玄凄冷地笑着:“不错!我不该来!但我今天来,不是要感激你的不杀之恩。我来只是想告诉你,那日你不把我杀了,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说完,如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大风之中。 刹那,一片寂静。只听到风摇碎树叶,沉落地上的声音。 “娥眉如黛眼波横,一笑一倾城……” 野兼刚把横刀收起,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稚嫩的歌唱声。 他猛地一震。多美的歌谣啊!禁不住牵着马走过去。 破旧的巷子中,盛开着大朵晚开的海棠,穿越重重花枝,一个年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便走边唱。 “这歌是谁教你唱的?”他的眼中闪动着微妙的光芒,点头赞叹:“真好听,能再唱一遍吗?” 歌唱的小女孩子就站在他的面前,睁着双漆黑的眸子,怯怯地看着他。 身上的旧衫已经破败,露出一团一团雪白的棉絮,她手里提着一篮子新摘的杏花。盯着野兼看了半天,才喃喃地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就像富人戴的宝石。” “你想要宝石?”他问。 小女孩想了想,摇了摇头,“宝石有什么用?能把这篮子杏花卖了才有饭吃。” “那我把你整篮的杏花都买下。”野兼的脸上露出一朵好看的笑,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给交给她。 小女孩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立刻睁大了眸子,清脆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呀!太多了。我第一次拿那么重的一块银子呢。” 野兼说:“你唱歌真好听。我想再听一遍你刚刚唱的。这锭银子就是给你的酬劳。” 小女孩拧嘴笑了,不可思议地接过银子,“真的么?那么大银子真的要给我?” “嗯。”野兼郑重地点头。 小女孩笑了,“其实,这首歌人人都会唱啊,歌中的美人说的是太子府里的西泠雪,西泠美人。”她开始唱:“娥眉如黛眼波横,一笑一倾城。朱唇懒染,绮罗嫌重,意韵自天成。王孙公子叹不尽,绡尺素,玉冰清。蕙质兰心,洛神才貌,多情似无情。” 唱完,他还想再问什么,小女孩已笑着跑开了。 忆仙姿(七) 留下他提着一篮杏花,怅然若失。 “西泠雪?!西泠雪?!” 渐渐地,野兼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龙脉山口的大风,吹的树木猎猎作响。 马车缓缓停下,四角的银铃,随风摇响。雪娇掀开帘子,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荒野,对面车内的西泠雪说:“小姐高坡到了!” “嗯。”西泠雪应了声。葱白的绣花绒鞋刚一落到地上,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被风吹倒。“咳咳!”她连连咳嗽了两声。 雪娇连忙将她扶住,略带责怪说:“小姐身子还没好的彻底,这两日风又大,何必要天天来此观望。要是西北边疆有捷报入京,太子爷肯定是最快得知消息的,让他转告我们不就行了。” “我和太子爷只是萍水相逢,不想太麻烦他,再说,我也不想一辈子呆在太子府。总归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少欠他点人情走的时候也干脆些。” 她叹了一声,仰头看着天际,“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整天呆在绣楼对这外面的世界也不是特别迷恋,自打上次偷跑来龙城之后,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再也坐不住了,老想出来看看这红男绿女花花世界。”她自嘲地笑了声,“与其坐在听水榭里等,还不如到了这里来等;来了这里,起码还能沿途看看风景。人都是登高远望,这登上高处,果然是看的远,看的真。” 她徒步走上高坡,一袭白衫被风吹的猎猎舞动。从远处看去,这片萧瑟的天地中,仿佛只有这只由天外飞来的轻盈的蝶。 她正在想,不知道,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忽听风中有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位姑娘,一定就是一笑一倾城的西泠雪,西泠美人吧?”声音虽不大,却穿透了大风清清楚楚传来。 西泠雪被吓了一跳。身子僵硬地站在风中,到处张望却看不见附近有人。 “谁?”她问。 “在下摩诃人野兼。” 说话间,从荒草丛中缓缓站起一人,蓝色长发被风吹起,宝石蓝的眼睛,泛着光泽,唇角微微上扬,轮廓有如刀刻般。他一手提剑一手提着酒壶,唇角挂着屡不羁地笑,懒散地走了过来。 野兼?西泠雪诧异地回望着这名满面阳光的男子。 早有传言说,摩诃小王爷年少时曾经在中原游历三载,这样一看来果然不假,就连身上的装束打扮,也与汉人无异。他怎么又来了中原?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野兼仰头喝了一口酒,背靠着一棵古木喃喃地说:“这中原的酒,除了海棠花,就数到这花雕了,比起竹叶青来,还要再香浓一分。” 原来不过是个酒鬼。她心底暗笑一声,没有理会,淡淡地转身,面朝西北方凝眸而视,就如同他不存在一般。 忆仙姿(八) 雪娇冷冷地看着他,少不了冷嘲热讽。“你这小王爷真是有趣,去酒楼喝酒多好!有下酒菜,想喝多少喝多少,醉了也有人送你回驿站。在驿馆喝酒也不错啊,我雍朔乃礼仪之邦,对你这个异域小王爷,下人肯定会伺候周到。可是你却偏偏作践自己,在这荒郊野外吹着冷风喝着冷酒,既无下酒菜,又无美景、美色,多没趣!你还是回吧,我们可没空搭理你。” 野兼也不气恼,“谁说没有美色?我面前不就有两位。” 他灌了口酒:“听说近来整个龙城都在传唱太子府里有个‘一笑一倾城’的美人,野兼自认在江南时阅美女无数,当然要来一饱眼福咯。” 说着,他朝西泠雪走去,站到身边,突然出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啧啧!果然是美人。” 西泠雪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呼了一声,挣了两下竟没能挣脱。 爽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西泠雪。” 西泠雪一震:“……你见过我?” 野兼淡淡一笑,突然放开了手,“没有!我们没见过,但是我们注定是要相见的。”说完狂肆地大笑起来。 吓得西泠雪撒腿就往坡下跑。她慌不择路,脚下一个不稳,身子向前一倾跌倒在地,朝山下滚去。 完了!心想:怕是今生见不到将军了。刚想到这里,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凌空飞起,掠过荒草,双足稳稳站在地上。 惊魂普定地扭头,却看见身边小王爷野兼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该死的,居然是他出手救了自己。刚想挣脱他的手掌,听他沉声说了句:“别躲了,都出来吧。” 一阵飒飒声起,从四周荒草丛中站起十个劲装打扮的杀手,每人手上一把烁烁放光的钢刀。看的西泠雪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野兼站在大风中,脸上的笑意终于开始一点点地消退,又是这群刀客,从他动身来中原开始,就如附骨之蛆般一直跟着自己。有几次,险些让他们得逞。到底是谁派来的? 眼见一场血战一触即发。小王爷野兼不知害怕反倒笑了起来:“这两女人与我无关,放她们走吧。”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想杀我的话,尽管放马过来。”怕他们不应允,带着讥诮的表情又说:“我摩诃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我艺不如人,被你们杀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若有人以女人为要挟逼我就范,实在有辱你们天山刀客的名声。再说了,我摩诃人可没有义务被一个中原女人威胁!” 忆仙姿(九) 原本愤怒中的西泠雪,=心头一阵震惊,虽然表面上他与中原人划清界限,却是有意为自己求情。 十个人面面相觑。当中一人沉声说了句:“放她们走。” 野兼松了手,依旧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情看着西泠雪,“好了,你可以走了。走的越远越好,女人最好远离战场,别站在这里碍事。”他邪气地笑着提醒她:“刀剑无眼。能走多远走多远!” “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里。”她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那副神情就令人生气。她走了两步。终究还是心有不忍,“你……”,她回过头欲言又止。多小心!这几个字,她始终没能说出口。只是说了句“好自为之吧”,就被雪娇拖着走了。十打一,他是对手么!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兵器撞击的声响,跟着接连两声惨叫传来,经山石扩散,传的老远,犹如凭空惊雷,惊的林中鸟雀挣扎着腾空,朝云端飞去。 西泠雪被惨叫声惊住了。她陡然止步,想回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雪娇紧紧抓住西泠雪的手脚下跑的更快了,一溜烟往山下逃去。 “啊——”跑了几步。身后又接连传出几声惨叫。 是谁受伤了?是那该死的摩诃小王爷么? 到底是他救了自己的命。 不!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她断然甩开雪娇的手,转身往山上就跑。 她要阻止这场杀戮。 只见高坡上,一片血光之中,九颗人头依次被横刀削掉,骨碌碌从她身边滚过,朝山下滚去,沿途被染的一片鲜血淋漓。 “住手!” 她拼尽全力终于喊了出来。可惜太迟了,刀光过后,最后一颗人头也滚落在地。尸体缓缓向后仰去,血喷撒而出,仿佛连空中那轮苍白的太阳也被鲜血染红。 十个人,十条鲜活的生命,眨眼间的功夫一个个命丧于此。她看着从那些被削首的尸丛中站起来的野兼,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风还在飘,荒原上弥散浓重的血腥。 那些闻血追来的兀鹰,低低地盘旋着…… 她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龙司楦坐在床前,烦躁地看着榻上被病痛折磨的昏睡不醒的西泠雪。枯坐一个下午,光是御医就来了好几拨,开的药方也都是那几味,可吃了之后就是不见起色。 忆仙姿(十) “将军……将军……” 她又在念,整个下午她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官名。 龙司楦想,这个将军到底是什么人?怎会这样令她念念不忘。他看着她,听着她的呼唤,忍受着妒忌的煎熬。 终于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旁,可是她心里却想着别的人!西泠雪,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挂念我? “太子爷。”门外传来绯离的声音:“千岚公主说今日是给皇上送药的日子,已经催了两遍了,请太子……” “知道了。” 不等她说完,就被烦躁地打断。 十年了,父皇的病始终不能痊愈。自打三年前吃了太子妃亲自配置的西域秘药之后,竟神奇般好了许多。可撑不了几日又会再犯。这三年来,一直吊着这药,每隔几天就要送药入宫。 “唉!”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自打用了太子妃配的药之后,那些医术精明的老御医全部称病告老还乡。如今想找个手段高明的御医都难于上青天。 “太子殿下是怎么了?” 帘子一挑,太子妃走了进来,她垂眼看了看西泠雪,“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是西泠姑娘病了。”她懒懒地转身,看着书架上的典章书籍:“看样子病的不轻!绯离,你去跟御药房拿药的兰齐说一声,让她多煎一碗给西泠姑娘送来。” “什么药?”太子不免有些吃惊。她何来这份好心要给西泠雪治病? “当然是用西域神花煎的药。西域神花可治百病,太子殿下不会不知吧。”说话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处停了下来,“太子殿下别守着她了,给父皇的药要是送晚了怪罪下来,你可担当不起。” 龙司楦笑了,眼里却流露着冷光,“你倒提醒了我,这神花府中到处都是,我竟然给忘记了。”起身,交待雪娇:“一会小姐醒了,就让她把神花药喝下去。” ***** 一行人走好之后,听水榭陷入了沉寂。 将近掌灯,西泠雪才醒来。勉强撑着身子,汲着鞋,推开窗子。迎面一阵凉风扑开,吹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此时,正逢神花收合花瓣之际,那一脉染着晚露的花朵在月光下更加娇艳。 一个老妇手执云帚,正在阶下打扫,花白的头花一缕缕地垂着,整个人瘦骨嶙峋,精神萎靡,纤细的手腕,彷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她见四下无人,撂下云帚急匆匆将身子掩藏在花丛中,摘了两片叶子放在口中嚼。 忆仙姿(十一) 吃花并不少见,但老妇脸上刹那流露出的沉迷的表情和眼里的痴迷神色,简直令西泠雪永生难忘。仿佛整个世上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全都在她眼前,又仿佛她已经置身于仙境。 她被惊呆了。这神花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会令她有如此的表现。 手中的古镜似乎被一种怪异力量牵引着,将她的目光吸了过去。镜面又一次自行开启,呈现出听水榭周围一副炼狱般阴森场景,残躯累积、骸骨遍地。将这座小楼包围其中,重重叠叠,甚至一些残骨已经侵入了小楼,触目惊心地散落在地上。 “小姐你怎么起床了。”门被推开,身后传来雪娇的声音:“外面风大,太子爷交待一定要关好门窗。”她放在手中的药碗,走过去扶着她回到床边坐下。触到了西泠雪的手,却是一片冰凉。 “咳!咳!”她接连咳了两声。镜面合上落入袖中。 “中午吃了御医的方子感觉好些了么?”她一边说话,一边掌好灯。看着灯光下,西泠雪的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好声地问。 “没太大起色,不过倒是有了点力气了,不像早上的时候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她拂了拂腮边的发丝,“咦!你端来的这是什么药?怎么会没有一点的药味?”看着那碗淡青色的水,心存疑惑。 “当然是给小姐治病用的。太子爷特意交待,说是小姐醒了就把药伺候着服下。刚刚太子妃过来了一趟,听说这药皇上也在用呢。” “皇上也用这一味药?” 她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难道自己的病情竟会和皇上的相同? “小姐喝了吧!听太子的口气,这药是用神花熬制的……”,银匙盛着药放到了西泠雪面前。“我说怎么太子府里遍地都是神花,原来是给皇上治病用的……” 西泠雪的脑海中陡然忽现起扫花老妇脸上的神情,一紧张抬手‘啪’地将碗打翻在地。“我不喝。” “小姐……”,雪娇被吓了一跳。 “煎一份中午御医开的药吧。” “小姐……” 西泠雪瞥了眼窗外,那名老妇依旧坐在花下未曾离身,那种沉迷的表情依旧在脸上蔓延。她心头猛地缩了一下。 “小姐,这药可是看在太子爷的面子上,才匀了一份给小姐,小姐竟然……”,雪娇一脸的委屈,蹲在地上,一片片地捡去破碎的碗片。 “医书上说,医者需对症下药。世间怎么会有可解百病的方子?这药不吃也罢。”她的头又沾上了锦枕,“依我说的做吧。” 雪娇说不动她,只好泱泱地往药房走去。 头刚一沾上锦枕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中,枕边起了一阵凉风,吹灭了桌上的灯。朦胧中有个身影从窗口跳了进来,带着奇怪的腥味。她并未睁眼,只是混混沌沌地似睡非睡。这两日来恍恍惚惚的梦境层出不穷。 “哇!真美啊!”一声怪异地赞叹传入耳中。同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地掀开了她蒙在脸上的被子。 忆仙姿(十二) 不!这不是梦境。凉凉的呼吸吹到了脸上,带着股熟悉的腥臭味,在哪里闻到过。她腾地睁开了眼。黑暗中,一道绿色身影,飞快地越过窗子,消失在黑夜之中。 外面刮了几日的大风终于停了,树影匝地,一段一段宫殿在夜色中显得特别静谧。她披了件衣服,穿上鞋,下了竹楼,一路朝西北走去。 太子府今夜异常安静,连巡逻的侍卫也知每月哪几日是太子太子妃进宫送药之日,都乘着这个机会偷懒。枝头只有乌鸦的叫声,在黑夜中散的很远。 初升的新月慵懒地挂上在枝头,月光照耀下那些神花一浪一浪地,花香吹进鼻子,有种莫名的惶恐,她沿着小路的指引,穿门过院,亭台楼榭,走到此处,突然断了路。 这一路走来,始终不曾寻见那条绿影的下落,难道那个东西已经离开太子府?然而走到此处时才发觉,整个府中,只有这里不种神花。一丛丛荒草从墙上垂下直落地面,繁盛而又荒凉。路的尽头,是一处脱漆的大门,颜色斑驳,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这是什么地方?她想。太子府怎么会有这般荒敝的院子。 走近了仔细看个究竟,突然感觉脚下踢到了一样东西。原来是门口处立着一块矮碑,在微弱的月光照耀下,看见上面写着墨色几个大字:擅入此门者,诛九族。 字迹的粗糙潦草,应是刻的时候匆忙而就。 她才想起刚入府那天,绯离对她说过的禁地。正想转身回去,忽听身后传来怪异地声响,不知何时,那个阶下扫花的老妇站到了身后,一双混沌的乌瞳略略有些迟钝,花白的头发垂在腮边,双眼直直地看着她,似乎还未从幻境中醒来:“你来这里做什么?”那幽幽地声音竟不像从她口中发出的。 “我……我只是路过。” 原以为她还有话要问,岂料话还没说完,老妇已经不再理会,拖着云帚消失在密林之中。 余下她呆立树下,陷入沉思。 “小姐,小姐。”远处,是雪娇找过来的声音,紫纱宫灯在花丛中闪闪烁烁。她连忙应了声,朝光亮处走去。 ****** 到了第二天时,病好了许多。 两日没有出城,有些按耐不住了。好在太子没用明令病未痊愈不准出门,所以一清早就带着雪娇上马车朝城外而去。 山口依旧猎猎的大风。 她站到高坡,从旷野来的风,吹的她打了个哆嗦。今日太阳很大,风也大,从西北方刮过来的沙粒,磨的肌肤生疼。 山谷中,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两个侍卫驾一列车辕,急速地从谷中穿过,直奔龙城而去。远远看去车辕上放着一对大木箱子,上面写着斗大的一个‘急’字。 难道是西北边疆有急报入京了? 不可能!这辆车明明从南方来。绕道此处行山谷而已。 她又想起第一次与赫连城见面的情景。也是这条路上,正逢自己危难之际,他从天而降救了自己。他的背后也有个大大的急字。 忆仙姿(十三) 他救了她之后,驾着车辕载着她,顺着山路奔往龙城。山路崎岖不平,马车虽然颠簸了些,却是那么温暖。 她远望西北,凝视着远去的流云,忽然流下泪来。 将军……将军……你到底怎么样了?如果已经打退敌寇,为何没有捷报入京。如果出师不利,也当有战表呈回龙城。可是,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那么浩浩荡荡的十万人马,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龙城的太子府门前。那辆急行的马车飞过街道,飞快驶进门去。 “太子爷太子爷!”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冲进了太子的书房。 “什么事?”太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史记》,躺在铺着雪熊皮的椅子上,一边喝着海棠花酒,一边看书。要不是皇上执意要他看这本书,他宁愿看看《诗经》。 “回太子爷的话,太子爷要的香桃送来了。” “噢!”他撂下书朝门外走去。 听雪娇说过,小姐最爱香桃。这个季节北方的桃花才刚刚谢掉,南方的香桃却已近成熟,他不远万里,派人运了两箱香桃回来,只为讨她一个欢心。 “西泠姑娘呢?”南方的香桃就是比北方的香桃大且多汁,他命人打开箱子,两箱黄橙橙的香桃呈现在眼前,他拿出一个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桃子摘的时候应是九成熟,经途中几日,已经熟透,箱子一打开诱人的香气立刻弥散出来,盖过了神花的香气。 “回太子的话,西泠小主和雪娇姑娘一清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太子皱了皱眉,自语了一句:“身子还没好的彻底怎么又出门了。”他对古连荣说,“晚上问问车夫,西泠姑娘都去了哪里。” “是!奴才记下了。”古连荣躬身作答。 垂花门外匆匆跑来一个绿衫侍女,来到院子,连忙跪倒:“太子爷,不好了。千岚公主进了西泠小主的听水榭,正要砸小主心爱的古镜。” “这丫头!”他拧着眉头,恨恨砸了砸嘴:“又给我添乱。” “太子爷,这些香桃?” “放到我书房。” 交待完,带着古连荣往听水榭疾步走去。 刚一踏上青竹桥,就听见里面传来绯离的哭声:“公主,这古镜是西泠小主的心爱之物,公主要是砸了它,只怕小主回来要怪罪奴婢了。” “再多嘴,我掌你的嘴!”一个小小侍女居然敢阻拦堂堂大雍朔公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再不给我滚开,我灭了你的九族。” “请公主三思。”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从听水榭内传了出去,跟着一声沉闷的声音接踵而至,有件东西重重落在地上。 “不许砸!”龙司楦跑了两步,一把推开门。 可是已经晚了,那面古镜镜面被摔碎了,落在地上惨不忍睹。 “你又在干什么?”龙司楦的眼睛盯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显然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他的手抬了起来停在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你打啊!你打啊!”千岚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得意,依旧是寸步不让,“我跟哥哥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现在你竟然因为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要动手打我。” 忆仙姿(十四) 她假装抹了把眼泪,“我不就是砸了她一面镜子吗,我就砸了你能怎么样?难道当今太子仅仅因为心爱女人的一面镜子,就把当今的公主给打了?” 太子自知理亏,闷闷地也不说话。 千岚的气焰更加大了,“我不仅要砸,我还扔了她的镜子。”说着弯腰飞快地捡起已经破碎的镜子,乘太子失神之际,丢进了窗下的河中。 他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你……你……”龙司楦被气的胸闷,靠着墙壁才稳住身子:“你—给—我—出—去。”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喊,“回你的宫里,没有我的同意不许再踏入太子府的大门。” 千岚漂亮的小靴在门槛上踢了踢:“走就走。”她也朝他喊。只是背影之间龙司楦看不见她脸上得意的笑。 哒哒哒,听着脚步声消失在青竹桥上。龙司楦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 千岚一边走,一边哼着歌;早知道砸她一面镜子就能这样解气,何不等她回来当她的面砸。若真那样,不知道西泠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气急败坏?还是暴跳如雷? “哈哈……”她笑了起来。目光一扫,落到府门外停下来的追风驹身上。 牵马的主人,一头蓝色的长发,白衣白袍,狐皮大氅,手上拿着一只金装的酒壶。府门的侍卫正在往里传报,蹬蹬蹬迎面跑了过来。 “你给我站住。”千岚叫住了他。“门外那个丑陋的家伙来府中做什么?” “回公主的话,那人是摩诃小王爷,说是来拜见太子爷的。” “噢!”她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将侍卫撵走。 “哈……”她忽然无奈地苦笑。他怎么会是摩诃小王爷?!上回海棠花节上,她与龙司楦微服出去游玩,不小心走散了无意中掀开了他的面具。他来太子府难道……是为了西泠雪? 早有传闻,摩诃小王爷游历中原时,曾为了一个名妓,竟连挑江南三大高手,从此名震中原,也因此落了个多情的‘美名’。如今整个龙城都在传唱太子府有个一笑一倾城的美人,他就算是聋子也该知道了,要是无动于衷岂不辜负了这美名! 可是,为什么来的是他? “这不是……”,府门外的野兼同样瞟见了千岚,邪气地笑着,依旧是数日前的那副神情。 “是什么是?”她停下脚步,冷冷地敌视着他,生怕他再提起当日的事情。 没想到,他还是说了。野兼喝了口酒,说:“上回在海棠花节上,你掀开了我的面具,还赏了我一个耳光。这事我还记着呢。当初我就在想为了这一耳光我也要娶你回摩诃,让你对这一巴掌负责一生,不过……” “不过什么?”她又是脱口而出,刚一问完便开始后悔,竟然中了他的诡计,摩诃人果然是狡猾多端。 门口的侍卫无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对,连千岚公主的玩笑也敢开,这个小王爷胆子真够大的。 “嗤”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忆仙姿(十五) 千岚怒了,解下腰上的八尺软鞭,朝着那名侍卫‘啪啪’就是两鞭:“敢再笑!我灭了你的九族!” 顿时四下无声一片肃然。 野兼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好!打的好!你这鞭子去我们摩诃赶牛羊一定不错。” “无聊!” 这家伙居然在下人面前不给她面子,她恼了,“我堂堂雍朔国的公主,岂容你胡言乱语。”吩咐左右说:“给我打。打他一拳赏十两,踢他一脚赏二十两。给我往死里打。” 门口的侍卫哪敢怠慢,纷纷抽出腰刀,就要动手。 “慢着。” 正要动手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听到声音,千岚的气焰立刻散了,连忙用眼神喝止住众人,回过头一脸尴尬地看着身后来人。 龙司楦从后堂走了出来,将千岚瞪了一眼,对野兼说:“千岚年纪小,多有得罪,请多多海涵。” 野兼的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大雍朔国的太子,果然是别有一般风流。 龙司楦也将野兼上下打量了几眼。 早就听说过,摩诃小王爷在江南的故事,果然是一表人才。 ******************************************************************** 大殿里,茶已凉透。 大风吹起纱幔飘转,幔角的流苏在风中一缕缕地飞扬,太阳落山了,在这个殿堂的最阴影里,太子龙司楦整个身子摊靠在王座之上。 “太子爷要点灯么?” 龙司楦一惊,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凝视着站在殿外的古连荣。 “西泠姑娘回来了吗?”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宫纱灯,才发觉天以近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已经回了。” 古连荣的声音有些奇怪,刻意保持着宁静平和,却有掩藏不住的担忧。太子自小就由他带着,看他的表情就能读懂内心,今天摩诃小王爷突然造访,他就觉得事情不对,再看了太子的表现更是令人担忧。 “太子爷……”,有些犹豫着开了口,“能告诉老奴到底发生什么事?” 龙司楦猛然一震,肩背微微抖动了一下,低着头喃喃地叫了声:“荣伯。” 私下里,他一直叫他荣伯,他是母亲的表兄,受母亲临终之托代为照看,才入宫净了身。在他的心中,古连荣比亲身父亲更为亲近。 可他终究没能说出心中的困扰。君主多情必不是好事。即便是多情也要装做无情。想到这里,他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换了话题:“西泠姑娘知道镜子碎了有何反应?” 古连荣摇了摇头,“听绯离说,西泠姑娘心思太沉,只有短暂的惊讶,便一声不吭地进去了。太子爷不必担忧,老奴……” “将香桃送去吧。”他打断了古连荣的话。 “太子爷不要亲自送去?”他微感不解。 “不去了。”话一说话,那潮水般汹涌的悲伤又袭了过来。就连呼吸心也会生生地疼。 天香引(一) ******第七章 天香引****** 夜色笼罩下的太子府,神花的香气黯淡了,那面随风摆动的风旗,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龙司楦独自一人坐在大殿的顶上,仰头看着一枚新月,怔怔地出神。 今日,摩诃小王爷野兼来到府中,告诉自己,他来中原是因为有人给摩诃王发了封书函,称雍朔太子府有个一笑倾城的美人中原无人与之匹配,只有摩诃王才配得此佳人。 他还说,明日便要在宫廷之上请求皇上应下这门婚事。还要请皇上赐她个公主封号,便堂而皇之地风风光光地迎回摩诃。 摩诃这几年重新崛起,势力已渗透西域,不可小窥。龙司楦想:父皇一定会同意这么亲事。如果说,将亲身女儿嫁去摩诃他心有不甘的话,那么让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女子去和亲,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懦弱的人!竟然连心爱女人都留不住。 他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望着繁星迭出天际,据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变做星辰,那么哪一颗星才是属于自己的? 他想得出神,没有觉察到远处传来的袅袅笛音,只是不自觉地竟随着那笛音哼了起来。 这熟悉的旋律。他怎会不知,那是从第一楼里传出来的,每回,她想见他时,就会吹这只曲子。绝尘姑娘的面容烟花般浮现在他眼前。他才发觉,此刻只有她那里才是自己的避难所。 ****** 画舫随着流水缓缓停在了第一楼的门前。 每一回来这里,都是行色匆匆。这一回不同,看到了这熟悉的地方,只觉心里一松,眼泪差点落地。 停船上岸。依旧是杨花漫漫。 老鸨离着老远就笑脸相迎。“二爷好久不来了,快快快,后面雅间请。” 第一楼的,都叫他黄二爷。事实上,对他当今的太子的身份谁都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拆穿,也不能拆穿而已。 “绝尘姑娘呢?”他一边走一边问。 “楼上呢,几日没下楼了。黄二爷这几天不来,我们绝尘也懒得梳妆打扮了,要是二爷还不来的话,准是思虑成疾,要真是那样的话,可怎么是好哦。”老鸨大惊小怪地抱怨着。 “她还好么?”到底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你来了她就好,你不来就蔫蔫的,你说是好还是不好?哈哈。”老鸨一阵巧笑。 “公子来了!”小丫鬟一把拉开了门,“我们姑娘正在里面等着公子呢。” 老鸨满脸含笑,“二爷进去吧!绝尘好好伺候黄二爷。”说完,将房门掩上,松了口气,与小丫鬟一起下楼。 “你来了?”绝尘姑娘站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只翠笛,看着新月幽幽地说。 “嗯。”他应了一声。在茶几边坐下,拿起桌子上的酒壶闷头就喝。 “听说府中来了位一笑一倾城的西泠姑娘?”她始终不曾回身看他一眼,手抚着翠笛喃喃地说:“整个楼里的人都在唱,我想不听都不成。” “是!”他依旧慢吞吞的,只是心头咯噔了一下。他怎会不知她对自己有意。 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酸楚。 天香引(二) 自从三年前奉命娶了素不相识的楼兰公主之后,便郁郁寡欢,常来第一楼消磨时光,其实除了第一楼他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她不是那种聪慧的女子,却能洞察人心,常常暖语相劝,令他慰心,也给了然无趣的人生多了些美丽的遐想。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在第一楼里仿佛只为他歌舞、为他欢笑。尽管如此,她却从未要求过他娶她进门,当今太子娶青楼女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不想因为自己而惹的朝臣非议,能做他一辈子的红颜知己足矣! “绝尘,陪我喝几杯吧。” “就来。”听到他叫自己,她终于笑了。放下翠笛,坐到菱花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玉梳了梳头发,在两腮上匀了一点胭脂。 ******* 夜色浓深。原本三杯两盏淡酒,却酒入愁肠愁更浓。 桌上的烛光有些恍惚了。龙司楦伏在桌子上,一想起西泠雪,就觉得一阵阵的心痛。那个女人,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在想她那个念念不忘的将军? 他发现喝了酒之后,更加不可遏制地思念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占据着整个脑际。 原先不过是因她的卓绝容貌,才执着地将她从河间府带到了龙城。可是自从那晚一句‘将军何不带吴钩’的诗句,便让他彻底的爱上了她。 “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可怜的人,注定不能和心爱的人一起终老。”龙司楦想了许久,忽然苦笑了两声。 绝尘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太子爷的事情,整个龙城的人都知道。她原以为不过是空穴来风,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所有的幻想就此破灭。原本以为这三年的陪伴,即便无情也有恩情,可此刻耳中听到的却是他对别人的思念,心如刀割般的疼痛。 我与你近在咫尺心思都在你身上,可你的心却沉沦在别人那里。 酒一杯一杯地劝…… 酒一杯一杯地喝…… 她想。这一夜,就将他留在第一楼吧。 ******** 第二日清晨,龙城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细雨,竟似是江南的春天一夜间移到了北方。 雕花的窗棂被雨水打湿,顺着檐角一滴一滴地垂落着水珠。浅灰色的云层下,一只燕衔着春泥从窗前掠过。 从第一楼里醒来,看着身边媚眼如丝的绝尘,他知,错已铸就,愤怒、懊丧、愧疚,各种心情一起袭来。 然而不等他说话,她却伏过身子,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笑吟吟地看着他:“二爷不用担心,今日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龙司楦被她意外的举动,感到心头一阵感激,到底没有枉担红颜知己的名头。随之又不知所措。蹙了蹙眉,急匆匆穿上衣衫,拉开门时,他有片刻的迟疑。 三年了。多少陪伴,多少暖人心肺的话语,执手邀游……不可能没有一点的感情,难道只因为这一夜的糊涂便摔门而去? 他做不到。 天香引(三) 折回身,手抚着她的脸,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以后我不能再来这里了。你……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说完这句话时,他突然觉得心像被切了一角空荡荡的。 绝尘苍白地笑了笑,伸出手摸着他的眼、眉,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叹了声:“我的手指已经记住了你的模样。太子爷只管去吧。” 他一下沉默了。 俯身轻轻抚摩着枕上漆黑的长发,只是说了句:“天还早你再睡会!”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楼下。老鸨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二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我们绝尘惹二爷生气了……二爷,二爷。” 他没有理会。脑海中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永远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 ****** 快马加鞭冲过百花里,在午朝门外翻身落马。即便顶着压力,也要说服父王不要让西泠雪入摩诃。 “太子爷。”古连荣一看到龙司楦的身影,离着老远就跑了过来,懊恼地跺了跺脚,“太子爷怎么这会才来啊?早朝早已经散了。”看着他苍白的脸,古连荣的心一点一点地沉落,“皇上已经答应了摩诃小王爷的请求,同意让西泠小主替代公主赴摩诃和亲,诏书已经拟好了,派去宣读圣旨的公公已经在去太子府的路上了,听说,是封西泠姑娘为未公主,三日后便随小王爷野兼赴摩诃。” “你说什么?”他僵直地看着他,周围的一切在细雨中模糊了轮廓。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 “太子爷,皇上已经册封西泠小主为未公主。” 古连荣的话,又一次再他耳边响起。他捂着耳朵绝望地后退,望着面前早已关闭的朝堂大门,忽然只觉五雷轰顶,发疯地大叫了一声:“不……” ****** 而就在此时,远在龙脉山口的西泠雪忽然身子一怔。 “西北有捷报入京!”她脱口惊呼。 细雨中,只见山道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后背上那三盏黄旗落入西泠雪的眼中像一把燎原之火将她的思念立刻烧到了边疆。 “将军打胜了!将军打胜了。” 多日的等待终于有了消息。忍不住激动与雪娇抱头痛哭。 是幻觉么?她看见身后,三匹马奔驰而来。 “河间府通判西泠炳文之女西泠雪接旨。”还未来到近前,马背上身着朝服的太监便朗声说话。 “是!西泠雪接旨。”细雨中,她跪在青草上,与雪娇相视了一眼。 宣旨?多么陌生的字眼。“诰封河间府通判之女西泠雪为未公主。三日后启程赴摩诃与摩诃王野兼成亲,雍朔摩诃永结百年同好。同时诰赐其父为中宪大夫,诰赐其母陈氏为四品恭人(诰命夫人)。” 她愕然抬头,呼吸中止了,剩下的只有震惊。身后的雪娇,随之委顿在地。 “未公主接旨吧。” 西泠雪没有回答,手撑着地面似是极力想挣扎着站起,然而身子却已经不受控制了,她看着西北方的天空,手无力的伸向虚空,到一半就颓然垂落,整个人倒在地上。 ****** 三匹马走了。 天香引(四) 只剩下了西泠雪与雪娇默然相对。 雪娇紧紧抓住那双冰冷的手。 西泠雪眼神空洞,从马车的小窗口,依旧静静凝视着西北方。许久许久,才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还能怎么样?若是抗旨,恐怕连父亲大人都会受到牵连。何况……我还不想死,若是死了,只怕永世都见不到他了。”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那绝望深深地箍住了她的咽喉。 不!不!将军!我不想死! 她回过身来,看着雪娇幽幽地问:“你愿意跟我去摩诃么?“ “从十岁那年起,雪娇世上就再无亲人,哥嫂嫌我是个累赘将我卖入府中,得小姐眷顾才有了今天,。”一只手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小姐去哪里,雪娇就跟着去哪里;无论上山下海,刀山油锅。” 声音入耳,仿佛盛夏里的清风,她的眼睛模糊了。 “雪娇!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她疲倦不堪地伸出手,抹去雪娇眼角的泪花。 摩诃遥远,山长水阔,今生还能见到将军么? ****** 就在西泠雪的马车消失在曲直山麓之后,从不远处的荒草丛中,走出了小王爷野兼,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手中镶着金边的酒壶,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朵邪气地笑:“到底是意难平啊。” 他看着渐渐的消失的马车,问身边的随从,“赫连城是谁?” “回小王爷,赫连城乃辽东楮特部人,为雇佣军首领。自四百十五年开始接受雍朔国册封,现官拜游击将军。据探子今天刚传回来的消息说,四日前,雍朔援军帮助西域的西夜国击退我摩诃国的攻击。在这次大战中,赫连城战功彪炳,其军事指挥才能首屈一指。” “噢!”他眉头皱了皱,喝了口竹叶青。顿了一下又问:“另外,那几拨刀客的事查清楚了么。” “禀小王爷,据已有的线索判断……”,随从的话变成了耳语。 “嗯!”似乎是他意料之中,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抬头的瞬间,将壶中的余酒全部倒出,酒壶凌空扔给了侍从,“给我换一壶海棠花吧。三日后回摩诃。” 说罢,拂袖大笑而去。 ****** 才一天的时间,雍朔摩诃和亲之约便在整个龙城都传的沸沸扬扬。 雍朔国把第一美人未公主西泠雪嫁给摩诃王野陉,作为彩礼奉送给摩诃国大量的絮、缯、酒、米等物品,并与摩诃扩大贸易。而摩诃国也将把几个归顺的西域附属国归还给雍朔王朝,并每年向雍朔进贡。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举城欢庆,狂热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城池。 然而,就在某坐井底,却有人躲在一角落里发愁地蹙起了眉头。 ****** 满月出山,一条黑色的身影极快的掠过神花,在太子府西北角贴着封条的宅子前停下步子,生怕被人发现,回头看了看。一点足尖,轻飘飘地掠过荒草丛生的高墙。 天香引(五) “呵呵呵……”,地底下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黑暗的宅子中。 “乖……”她温柔地说了一声,接着伸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满头乌丝骤然伸长,悬浮在空中,仿佛一根根浓黑的线,在她的身边缭绕,形成一道保护的屏障。 院中一棵扭曲生长的老梧桐,遮蔽天日。久不打扫,院子里生满了青苔,一股股苔藓味扑鼻而来。那人却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杂草丛中,掩藏着两口水井。破损的井栏上还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桶。她对着其中的一口井,念了句咒语,刹那凝结在井上的一层奇怪的光晕消失了,黑洞洞的井口暴露在空气中,听她冷冷地说了句:“出。” “吱。”井底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一道绿色影子如同忽然活了一样从水井底下跳了上来,竟是一个小人儿。一道墨色的光线飘落,从她头上飞过去几条诡异的发丝,悄无声息地困住了那小人,蔓延到四肢,对那小人说了句:“去吧。”那小人便飞了出去。 ******* 一场雨过后,从高空吹来的风带来初夏的味道。龙城的夏天总是来的突然。风从半开的窗子穿进穿去,发出细微的声音。 神花落了。青色妖异的果实结上了花枝。西泠雪站在窗前,脱去厚厚的春衫,换上薄裙。明日一早就去摩诃了,想起这些心就开始纠结。 乌鸦从树林中飞出盘旋在听水榭的周围,在她低头的瞬间,发出一声惊呼。 神花丛中,恍恍惚惚竟站着那个满身穿黑的老妇,那空洞的眼睛,远远地看着她,嘴角忽然飘起一朵古怪地笑,遂而一双无瞳的眼睛忽然里流出了两行浊泪,纵横满面。 而那一座巨大的灵堂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她身后,老妇停止啜泣,飘进灵堂,推着两尊黑棺,走进无边的黑暗。 “别走!”她呼唤着。一挣扎,醒了过来。原来不过是个梦境。 “真美!真美啊!” 怪异的呢喃声,落入耳中,一只冰凉的小手正在触摸着自己的额头,腥臭的口水滴到面颊。 是谁?她霍然一惊,“啪”地出手抓住了脸上那只移动的冰冷的小手,还湿乎乎的。 “你是谁?”无端地被眼前的黑影吓了一跳,又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只得小声问。 它吓坏了怯怯地身子不停地像后挣,想要挣脱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给西泠雪留下深邃的记忆。这眸子倒有些熟悉呢。 “是人还是妖?”她隐隐感到不安。 “嗖”地一下那黑影鬼魅般从她手中挣脱开,跳下窗子,越入神花深处,三蹦两跃消失不见。 西泠雪怔怔在坐在床上,披了件衣服,穿上鞋追了出去。 不知不觉中又来了这个矮碑前,行到此处已经无路可走,她仰头看了看十丈高的围墙,难道它从这里跳了出去?她见门缝有人影一晃,连忙走过去,无声息地趴在门边,顺着门缝向里看去。刚才的那个小黑影就坐在井栏上。月光下,她仔细一看,顿时头发一阵发麻,——那小人儿竟然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四肢被风一吹一荡一荡地,两根黑色的长发连在关节处,仔细看又不像发丝,是一缕黑色的烟雾。烟雾的另一端垂在井下。原来,竟是一只会说话的浑身墨绿的小人偶。 天香引(六) 可是那人偶怎么会做的跟自己一个模样!又是谁的人偶? “谁?”树背后走出一人,身子一掠已经到了门外。 西泠雪嚯地抬起了头,看着凌空飞至的太子妃,一双妖异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自己,那小人偶在她的操控下,手中擒着一只匕首。 她到底是什么人?西泠雪心头一骇!堂堂楼兰国公主,当今的太子妃,怎么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她想做什么? 小人偶手中的铁钩轻轻动了动,朝她索魂一笑。 西泠雪一震,往后退了步,人偶马上跟了过来。“妖女你在太子府蛊惑太子,今日我要了你地命。” 说话间,小人偶身上的黑线猛地一动,急速窜起,手中的匕首嚯地朝西泠雪的胸口扎去。吓得西泠雪连忙躲闪,只听哎呀了一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弥散开来。 匕首划到了她挡过来地手上,血流了出来。小人偶一下不中,顿时恼了,擒着匕首又往上冲…… 西泠雪腿一软摔倒在地,眼见匕首就要触到她的胸口,就在这时,树木丛中一盏宫纱灯闪闪烁烁跃进眼帘,走出闻声赶来的雪娇,在她的身后,跟着满面愁容的太子龙司楦。 那小人偶陡然停住了。太子妃手轻轻一动人偶边藏进了袖中。挽了挽发髻,用发簪压住发梢,伸手扶起了地上的西泠雪。 脸上的愤恨恢复了平静,依旧往日里倦倦淡淡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太子蹙着眉头对太子妃说:“刚才不是还说,你身子不舒服睡下了。” 她却似乎没有听见太子的问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西泠姑娘刚刚看见什么了?” “没……没看见什么。”西泠雪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敷衍似地答了句,看着她嘴角温柔而阴险的笑,只觉一阵的胆寒。慌忙避开她的目光。 “那就好!西泠妹妹是聪明人……” “好了,不要说了。”太子显得有些不耐烦。 “天不早了,臣妾就先告退。”她嫣然作笑,款款离去。就在身影消失在黑夜的瞬间,她转过身来诡异一笑。 直到太子妃离去。龙司楦才说:“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 “呃?” 竟然没在意他说了什么,西泠雪呆呆地看着龙司楦。是啊!明天就要离开雍朔了。 太子说:“我给你赔礼了。”说完就要拜。 将西泠雪吓了一跳,急切将他拦住。“太子乃是我雍朔国未来的一国之君,即便是大功臣也受之不起,何况是我。” 龙司楦紧紧地咬了咬牙,显然是有极大的痛苦在体内翻滚,“有人写了书函给摩诃王,信中称你是中原第一美人,只有摩诃王才能配得上,所以……” “我懂了!”她身子晃了一下,呐呐地说。 “我本来打算拦住父皇不让册封你……可是……”想起那一夜,龙司楦的脸上充满了悔意。 “也许这就是命!”她深吸了口气,“我累了,想早些休息。” 说完不等龙司楦再多言语,扶着雪娇慢慢往回去的路走去。 天香引(七) 龙司楦的脸色刹那灰白如纸,看着她离去,消失在树丛花影,终究难抵一声叹息。 ****** 独自醒来,屋内空无一人。晨光照进,静谧如水,给墨竹色的地面染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边那一袭红妆,在翠竹小楼里,越发红的触目惊心。那一瞬,她感觉有些恍惚了,难道真的就要离开了吗?而外面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告诉她,就要离开了。离开故国,前往他国。 她没有立刻起床洗漱,只是静静地躺着,仰望着屋顶,回想过去种种,一切恍如隔世。父亲、母亲,还有远在西北边疆的赫连城……一切的一切,生命中那些最最重要的人,都将留在雍朔,而自己却前途未卜。 她忽然想,为什么一定要受命运的安排?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去边疆寻找赫连城。即使他已有妻妾,即使他无法钟情自己……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好!只要能时常看到他,就会感到安心。 然而,她做不到!父母的命运,家族的命运,甚至是雍朔国百姓的命运,全部掌握在她的手上。 昨日,她整夜坐在窗前,想了很多很多。 直到,心中一片冰凉。 ****** 听到屋内有响动,雪娇走了进来,应是刚刚哭过,眼角还挂着泪花。她见西泠雪失神地躺在床上,心中一阵酸楚,硬挤出一朵笑来,假意兴高采烈地说:“小姐,你终于醒了。吉时快要到了,请小姐赶紧梳妆打扮,外面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是么?”她跻上鞋子,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袭嫁衣,幽幽地赞叹:“这嫁衣可真是好看啊。” “这是夫人给小姐做的,一早由管家刚送来。” “爹娘什么时候到?”她纳纳地问,任由雪娇在她脸上涂抹胭脂水粉,自顾摸着衣襟上那一盏盏百合花,凄凉地笑。 雪娇的声音低了下来,“老爷和夫人……怕是赶不上小姐出嫁了。” “呵……”她依旧笑的凄然,“不来也好。” “小姐。”雪娇罢了手,生怕眼泪跌落眼眶连忙擦了擦。 “是娘亲手做的?”她喃喃地。 “是!听说连赶了几夜才做出来的呢。” “娘真是好手艺。能穿娘亲手缝制的嫁衣,今生也是无憾了!”说完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里却包含了无尽的哀思。 蔷粉扑完,雪娇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穿上红装,生怕弄坏般连扣那大盘花扣时都特别的细心。而西泠雪只是看看远处,心情复杂。 扣上最后一粒盘扣,起身站到镜子前,红袖轻拂,状如莲花。对着镜子她忽然凄冷地笑了,原本苍白的脸上浮上了一层红晕,自顾地说:“要是那天我穿这身衣服朝将军跑过去,他一定会一生一世地记住我的,是不是?” “小姐。”雪娇被她如痴如醉的表情吓的哭了起来,连忙摇晃她,“小姐!小姐!我们不想将军了好不好?他在边疆……他回不来了。” 天香引(八) 回不来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咒语,将她所有的幻想破灭,身子失重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起,她决定从此将他埋藏在心底。 ****** 太子府内外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与摩诃结盟,免去征战之苦,这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和期盼。 万众的欢呼声中,鞭炮齐鸣,穿着嫁衣的西泠雪款步走了出来,她注定要被龙城的百姓铭记不忘的。她那施了胭脂的美丽面容,以及一举手一投足的风姿。 可是这浩荡的送亲队伍中,除了雪娇,再没有一个是她的亲人。 龙司楦扶着她的手,送她最后的一程。她没有抬头,对方也是。她只是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前面那辆镏金的马车,早有人为她打开了门。马车旁边站着野兼。 在她接过野兼送过来的手时,忽然再一次笑了,对灵魂深处的一个人说:“将军。我们一起死吧。” 与此同时,龙司楦的心里闪过了冰冷的绝望。他对自己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将她接回来,即便那时她已白发苍苍。 ****** “将军你看,”龙脉山上,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是浑厚的男音:“那分明是摩诃人的旗号,怎么会在我雍朔境内招摇?” 赫连城勒住缰绳,停住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山石上。远处,果然旌旗招展,百余匹马驼队中间,缓缓行着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马车宽有一丈,用四匹骆驼牵引。尘烟之中,隐约还打着雍朔的旗号——那是太子殿下的旗号。 他略感震惊,难道真的如传说那样,公主嫁入摩诃和亲。 这些嚣张跋扈的摩诃人!赫连城的眼里射出一丝愤怒,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看着空中随风飘扬的旗帜,整双眼睛弥漫起厌恶! 本来,刚刚平定摩诃人对西夜国的战事,皇上便召回龙城说要嘉奖。不料却在这里又遇到了摩诃人。一边是浩浩荡荡地来中原求亲,一边又暗中打算与摩诃人结盟。这样的族类两面三刀,实在为人锁不齿。 他盯着前面的骆队,厉声说:“传命后面的大军,大旗升起,擂起得胜鼓,让这些该死的摩诃人看看我雍朔兵将的士气。” “是!”命令一层层地传下。 他纵马便走。 “将军。”副将的脸色微有担忧,“前面有太子的旗号。是不是……” “太子在又怎么了?我辽东楮特部人,受雇于皇上,又不是受雇于太子。”说完,足蹬马蹬嘴角噙着冷笑,朝驼队冲去。真是可惜,若是在战场上,背上的弯这支摘星铁臂弓一定将那当中的小王爷送进黄泉。 驼队尘烟滚滚。忽然停了下来。 马车内,西泠雪正在怔怔地出神,忽然听到远处战鼓,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天啊!”雪娇一下跳了起来,一把撩开马车的窗帘,猛烈叫起来:“小姐,小姐,快看!是西北战胜班师回朝的军队。”烟尘之中,十八骑急如闪电地飙了过来,“天啊!小姐,我不是做梦吧?是……” 她用力地抓着西泠雪的手,嘴张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天香引(九) 而此刻,驼队中的太子,虽然心情尚未从支离破碎的状况中回复过来。眼睛却直直地看着远处的旌旗,和越来越近的将领。 他始终没有说话,即便的前方捷报也未能将从他的失落缓和。 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心情,没有人会明白失去一个女人和得到一座江山对他的意义。他本就对政治无意,若不是生于帝王家,他更愿像那些留连于潇湘河畔手摇折扇的公子一样,担风揽月,吟诗作赋。如今,失去了西泠雪,即便是继承先祖的辉煌业绩,也不能将他心中的遗憾抹平。 远方旌旗十万,不过是过眼烛火。他心中依然已过千沟万壑。 ****** 这一瞬,迎面而来的十八骑,停了下来。全都是明光甲,亮光的头盔。头盔下,一张面容刚毅的脸,带着被西北大风吹过的古铜色。 “将军?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在他们停下的一瞬间,马车内里传来一声惊呼,在远处的山峦中被传的极远极远。 赫连城感到一怔,这声音,这声音,是在哪里听过? “哗啦!”沉静的驼队中,忽然发出了声响,马车的门被轰地推开了。西泠雪宛如轻燕般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冲向赫连城。 头上的红纱被风吹走,面上带着惊喜的红晕,眼波如烟。 “王妃,这接功臣回京的事,就不劳王妃亲自去了!”野兼的脸上挂着怪异的笑。看着奔向另一个男人的西泠雪,手指暗暗动了一下。 奔跑中的西泠雪只觉腰上一麻,脚步再也提不起来。只看到近在咫尺的将军,脸上露出的那抹惊艳与诧异。 赫连城想:不是说娶的是那个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的千岚公主么。怎么是那么美丽的女子,皇上怎么会舍得将怎么漂亮的女儿跋涉千里嫁去摩诃,真是老糊涂了! “小姐……” 在他转头看的瞬间,看见了慌张冲出马车的雪娇。 这不是两次在这龙脉山见到的丫鬟么!她怎么跟了公主了?不是和那个带着面具的小姐在一起的么? 赫连城又是一愣,他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西泠雪。 那个怔怔看着自己的公主,摩诃国的王妃,面容陌生,可是那一双眼睛却又如此熟悉。为什么她会看着自己垂下泪来?为什么那眼神是那样的忧伤? “哦,原来是你!”赫连城启开冰冷的唇,朝雪娇微微一笑。 “将军……” 雪娇忌讳地看着身旁的小王爷与太子,急切变为黯淡,只是说了句:“你……你终于得胜还朝了。” “不错!皇上急召,告辞了。”说着冲雪娇拱了拱手,又对着太子点了点头。最后,又将目光落在了西泠雪的身上,这个女子让他感觉到了些许失落。 马一错就走。 西泠雪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等了那么久终于见着了他,可是却只能像石头一样,默默地站在路边看着他。梦中出现无数次的面容,眼光陌生地看着自己。多想和他说句话,哪怕是能转头目送他离去也好。 红衣错(一) 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了。 马蹄声远去。 “王妃果然不愧是雍朔的公主,看见得胜还朝的将军,喜的忘记了身上的装束,就跑出来迎接。”小王爷野兼的脸上一如既往地邪气地笑着。从驼背上下来,扶着西泠雪的肩膀。 刹那化解了她身上的穴道。 穴道一旦化解,她慌忙回过身去,奈何十八骑已经消失,只剩下隐约移动的黑点。疲惫和悲伤一起袭来,若不是野兼扶在肩上的手将她紧紧托住已经跌倒。 ******* “奇怪,为什么那双眼会那么熟悉?”赫连城喃喃自语。那个向自己奔过来的身着嫁衣的侍女,脸上写着惊喜和执着,他想得有些失神。 城内百姓还在欢呼。城头的将领看见得胜还朝的将军,连忙牵着马匹走过来,听说边关英武的赫连将军回来,早想与之结识。 “末将带赫连将军前去驿馆。” “听说,我朝公主嫁入摩诃,请问是哪位公主?”他冰冷地问。 “是未公主。将军不在朝中可能不知道未公主,她可是我雍朔国的第一美人呢,以前住在太子府里的,乃是河间府通判的女儿,整个龙城都在传唱关于她的歌谣,‘峨眉如黛眼波横,一笑一倾城。’呵呵。”他笑了两声,见赫连城听得津津有味又继续说:“据说是摩诃小王爷十分迷恋她,皇上才封了她未公主,今日吉时刚刚离开龙城。” “叫什么名字?” “西泠雪。” 他身子一僵,脑海里立刻浮起,一个月前在龙脉山上,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鬟拦住自己的马头说的一席话,将军等等,我家小姐名叫西泠雪,只是奉命入东宫习礼仪而已,将军可要记住了……将军下次再回京的时候,就派人捎个信到东宫给我家小姐吧! 怎么会是她? 怎么会是她? 他摸着怀中的那块雕着‘西泠雪’的名字的铭牌,反复自问。 可是除了她,龙城还有哪个女人会认识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有想到。忽觉心头一酸,对着虚空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摩诃遥远,这一别就是永世了。 身后十八骑悚然一惊,跟随将军这么多年,见过他驰骋沙场,刀头舔血,却从来没见过他叹息。然而,所有人都心目了然,将军的叹息一定与那个身着嫁衣朝他飞奔而来的公主有关。 ****** ******第八章 红衣错****** 旭日刚升,驼队进入了沙海。 阳光直射,骆驼的脚掌踩着发热的沙子,哗哗作响。 丝路漫长,风沙万里。 漫长的跋涉,一程接着一程,枯燥、单调、乏味。好在西泠雪早已习惯。马车的窗帘被拉开,她就依在小窗边上,读着手中的《小幽窗》。 而身旁的雪娇,则双手托腮,打量着马车外面的景象,好奇与兴奋在一点点的消灭,—望无际的沙海,除了骆驼刺连青草都没有。许久才说了一句:“听说敦煌城很热闹呢,小姐。” 西泠雪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看书。 雪娇只好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绣着手上的牡丹花。 红衣错(二) 野兼坐在领头的骆驼背上,听到车里的对话,骆驼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直起了身子朝远处看看了,茫茫一片,依然看不到楼兰城的影子,看来今晚又要在沙海中渡过了。遂而,他跳下骆驼,朝西泠雪的马车走去。 “还在想着那个将军吧?”吐了口嘴里黄沙,跳上车来,“赫连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这片沙海中的。”他邪气地笑着。 “无聊。”西泠雪依旧继续看书,甚至不抬头看他一眼。 尽管吃了闭门羹,他却一点也不生气,点了点头啧啧赞叹,继续说:“果然是个人物,相貌俊朗,身材伟岸,有我一半的风采。哈哈,只是可惜啊,你那么傻乎乎地站在路边,人家偏偏就是不理你。” “无聊!”西泠雪终于忍不住了,合上书,朝窗外看去。这一路下来,他反复拿这件事嘲笑自己。真是心胸狭隘,她拿起一旁的牛皮水囊丢给他,“堵上你的嘴。” “呵呵……”他捧着水囊笑了起来,“不管你心里想着谁,总归还我摩诃国的王妃,还是心疼我们摩诃人滴。” 西泠雪冷笑了声,“快点喝吧,我在水中下了药,毒死你就没那么多话了。”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一屁股坐下马车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最毒妇人心。我看你的嘴巴比心肠要恶毒的多。” “话多。”西泠雪朝他挑了挑眉梢,翻开书,一边看,一边讥诮说:“你还打算说多少遍啊?这一路下来,少说已经有八百遍了吧。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说到摩诃去?” “哈哈。”他大笑:“也许我会说一生呢,还要告诉子子孙孙,让它一直一直流传下去。” 她横了他一眼:“可见你的心肠比你的嘴巴恶毒多了。” “不好吗?” “我看你是找打了是不是?”她拂了腮边的发丝,冲他冷笑:“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刚刚喝的水里,我下了三步倒。” “嘿嘿……”他笑。这女人总是拿话吓唬他。依旧是油嘴滑舌地,“要是堂堂中原第一美人给我下毒,我也心甘情愿地喝下去。” “不信的话你就出去走三步看看。”她冷哼着。 “嘿嘿。”他继续笑,“看样子中原的三步倒比不上鹤顶红,要是下了鹤顶红这一口水下去真的就已经小命休已了,不过能死在中原第一美人的手上,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西泠雪手中的书‘啪’地朝他砸了过去,怒道:“那你还不去死!” 野兼拧身躲过,跳下马车。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连忙陪着笑脸:“走三步就走三步,你看……”“砰——” 他刚一下马车,车门立刻就被关上了。 死女人,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把他赶下车,好大的胆子!可是,为什么却生气不起来?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这样坏脾气的中原女人。 他闷头站在原地,见随从尽数回头看他,恼了,吼了一声:“看什么看。” 红衣错(三) 小王爷的脾气哪个不知,众人忙转过头又继续往前赶路。 “开门!开门!” 他追上马车,终于忍不住大叫,震的马车的帘子扑簌簌的抖动:“西泠雪你要是再不开门的话,告诉你,你甭想安心做我摩诃王妃,按我摩诃规矩,等王百年之后,你就是我的王妃,有你这么对待夫君的吗?” 马车门依旧关的严严实实。 “喂!你要是再不开门的话……”他开始抓狂,死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马车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雪娇探出头来:“哟,小王爷好大的脾气呀。” 西泠雪手中捧着书,斜靠在丝绒面的躺椅上,眼睛抬也不抬,“又找骂了?” “嘿嘿……”目的达到,他一下子没了脾气,举步跳上马车。“反正你已经是我摩诃的人了,将来还不是我的……” “再说滚出去对着北风尽情说。”她拎着身侧的锦枕朝他砸去。 野兼悻悻地笑了笑,这女人和第一次在龙脉山见到时简直判若两人。不过,这个样子倒是很合自己的胃口呢。 “喂!”他忽然收起笑容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去摩诃?” 西泠雪手中的书差点掉在地上,认识他有半个多月,除了嘲笑和脸上的那抹邪气,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一本正经的说话,她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野兼的头偏了偏:“我想,你心里肯定是念念不忘赫连城的。如果你想去找他,就去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西泠雪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脸上无一点开玩笑的模样,这副表现,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联姻结盟是王兄定的,自然无可改变。只是……我看你百般不愿意,中原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非要跟着我吃这风沙的苦头;要是你想去赫连城身边,我可以派人送你直到找到赫连城为止。” “联姻的事怎么办?难道回了摩诃你要跟你的王兄说,雍朔国的公主死在沙海了?”西泠雪冷笑着看他。 他又是一副不羁的模样,“放心!我是不会诅咒你的。我可以随便花了几两银子在楼兰城买个哑巴回去,跟王说这就是雍朔国的第一美人,哈哈……”他大笑,转而又一本正经,“不过,你得小心了,要是真的离开了我,既不能回家,也不能回龙城,只能跟着你的赫连将军一起镇守边关。” “别瞎说了。” 她心头一酸,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被他怎么一说倒好像是两情眷眷了。想到这里,她深吸了口气,说:“都过去的事了。将军留守雁门关打的就是你们摩诃人,你还是默默祷告祈祷不要被他杀了的好。” “真的都过去了吗?小姐。”雪娇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问:“小姐,你真的忘记的了将军吗?” 气氛陡然陷入了尴尬。 不,怎么可能忘记呢?第一个除父母家人之外帮助自己的男子,两次三番总是在关键救自己的男子,眼前变得朦胧了。 红衣错(四) 野兼咕地又喝下一大口水,他假装释然一笑,打破了沉默:“好了两位姑娘,不要再伤感了。等到了敦煌城本王请你们吃新鲜美味的哈密瓜。”他把他探到西泠雪面前,半开玩笑地说:“在未来夫君面前为别的男人掉眼泪,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雪娇白了他一眼手上的绣花针狠狠地刺进花蕊中,“你既然早就知道我家小姐心中只有将军,为什么还要带她回摩诃?还假惺惺说什么要送我家小姐寻找将军,我看是虚伪才对,说到和亲,我雍朔未婚的公主又不是没有了,那些金枝玉叶你不选,却偏偏要我家小姐跟你回你们的蛮夷之地。” 野兼仿佛是累了,往地毯上一躺,闭上眼睛,“要怪就怪你们的千岚公主。” “她?关她什么事?”雪娇睁大了眼睛,撇了撇嘴:“不过她早就对我家小姐心存妒意就是了,还三番四次想要杀了我家小姐呢。” “哈……”野兼大笑:“那我的王妃岂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少来了。”西泠雪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你说是因为千岚公主,原因呢?她虽然与我不和,但是她的心肠也未必又多坏。” 他笑了起来,“呵呵,等到了楼兰城再告诉你。” “谁稀罕。” 西泠雪低头有去看书,才发觉,此时光线已经暗淡。如果……如果是千岚的计谋,可是原因呢?就因为太子将自己带进龙城么? ****** 夜晚的荒漠,风很冷。风绞着沙砾打在人身上。即便是从头到脚裹着厚厚的长袍,风沙依旧从衣服的袖口领口钻进去。 走了一天,大家都疲惫了。在一个沙丘边停下,背靠着骆驼简单地休憩。西泠雪也安步走下马车。 一望无际的沙海,山丘连着沙丘,空旷而又单调。落日与平原上不同,很大,像一个大火球,没有云团的隔阻,仿佛就要烧起来一般。但是很快,就沉下了地平线。 靠着沙丘,风小了很多,脚下依稀有几颗瘦小的骆驼刺和小红柳证明着生命存在的迹象。 随从从附近砍了骆驼刺,在一边生火做饭。骆驼刺烧的噼啪作响,大铁锅里翻滚着热水,是小王爷野兼特意交待下来,水烧给西泠雪用,尽管在这沙海中,水比金子还要贵重。 已经进入沙海几天了,明天晚上就能到楼兰城,能泡上热水澡。 要再过几天才能到达摩诃。 吃完饭,野兼不忘记叫人温了壶热酒。临行前,他特意带了两坛子中原的海棠花酒,因为西泠雪爱喝。 夜晚,一天的星斗,风也小了很多。野兼坐在火堆旁,往火堆里添了一把骆驼刺。大漠里,无风也寒。他把自己的毯子也裹在西泠雪身上,自己抱着刀怔怔地看着远空。 这个时候,随从都已经睡了;就连雪娇也躲在马车里不愿出来。 沉默中,野兼突然问:“要是赫连城不能娶你,你能倾其一生等下去么?” 红衣错(五) 西泠雪颇感意外地抬头看着他。倾其一生?这是多么伟大的预言。她托着腮想了半天,然后朝他冷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没安什么好心。还是说说你今天没说完的话吧:为什么我去摩诃跟千岚公主有关。” 他故意卖关子,“不是说好到楼兰城再告诉你的么?” “哼!”她冷笑,“你要是真打算到了楼兰城再告诉我的话,那么就请在你未告诉我之前闭上你的嘴。” 死女人!又来威胁我。 为什么竟会担心她真的不理自己! 死女人!他恶狠狠地暗骂了一句。过了一会,假装毫不为意地说:“好吧!跟你说也无妨。我相信你们中原也有句话叫‘长兄为父’还有句话叫‘父命不可违。’我奉兄长之命来中原接你回摩诃的。” “你可知,是谁写的书函给摩诃王的?” 雪娇睡的模模糊糊的听到外面的对话,忍不住探出头问:“我家小姐好好地呆在太子府里,出门都是乘着马车,你们摩诃人是怎么会知道我家小姐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奇特的笑,“告诉你们吧,我查出来了,信是你们千岚公主写给王兄的。说是太子府中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有我摩诃王才配的上如此美貌的女子。” “你们就信了?” “自然信了。” 雪娇啐了一口,“早知她对我家小姐不安好心,没想到竟会做出这样的坏事。” 野兼说:“这哪是坏事,分明是件好事。” 雪娇没好气地说,“早就听闻你们摩诃人茹毛饮血,连沙漠中死人的腐肉都吃,这还叫好事?” “哈哈……”野兼被她的话引的一阵大笑:“雪娇姑娘,你说话真有趣,这些你是听谁的?” “自然是人人都这样说的。” “哈!那你们还敢来?”他问:“就不怕到了我摩诃之后,刚好遇上缺粮,就把你们两个给分而食之了。” 西泠雪瞪了他一眼,说,“你就不怕这时候缺粮,我们把你分而食之。” “就是!”雪娇附和着,“不过,我看你这人长的不错,心地却算不上善良,你明知道我家小姐心中喜欢的是将军,你却硬生生地将人家拆开。” 哈!他又是笑,负手从地上站起,走到雪娇旁边,声音突然变的冷漠而又邪气:“承蒙姑娘提醒,有些事情不可逆转。” 又是这副死德行!西泠雪转身身去不再理会他。 喝完最后一口酒,醉意上来,裹着毯子,靠在马车边打盹睡去,野兼不害臊地贴了过来。她骂了几声,终究敌不过倦意,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 半夜里。野兼被一阵怪异的声音惊醒了。原本静谧的山丘,似有无数条人影朝这边围了过来。他迅速睁开眼睛。大概是因为冷,西泠雪的头正温和地靠在自己的怀里。他下意识地一只手护紧了她,另一只手握紧了腰侧的横刀。 然而仔细看时却又不见了人影! 红衣错(六) 此时,怀中的西泠雪睡的很沉,纤细的身体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脚边的火堆快要消灭了,那一束幽蓝的火焰照着她漆黑的长发上,另他不忍叫醒。 突然,他心头一沉,想起一件事来。 一路从摩诃追杀到中原的刀客,这几日像是突然消失了。想到这些他越发感到不安,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侧耳细听,他确定四周的确有异样的声音。 “嗖嗖……” 从远处的沙丘上飞出数十条黑影。那些人行动灵敏,步伐极轻,有如暗夜里的猫。若非高手,根本听不出有丝毫的声音。顷刻,他脸色大变,一把抱起西泠雪掠飞进马车中。 头占到马车的床上,西泠雪才醒过来;听到马车外乱做一团,护行的随从中有人大叫一了声:“不好!有刺客!” “出了什么事?”她连忙翻身坐起。 野兼顾不上回答。身子又一掠,飞鸿般掠出马车。 漫漫黄沙,月光下,站着数十名手执利刃的刺客,手中的弯刀上全部雕着月全食的图案——正是那些消失的刀客。 随着领头的一个手势。 众人一起冲了过来,横刀在沙砾中拖出磨出一道道雪亮的火光。 所有摩诃来雍朔求亲的人一律杀无赦。这是这帮刀客出谷时得到的唯一命令。 刀客们个个训练有素,杀人如麻。死亡、争斗,终其一生。就如月全食,象征着黑暗与死亡。 双方一照面,便打了起来。 野兼手执横刀,冷冷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势。又有一名随从倒在了自己的脚边。血渗进黄沙,似乎是被无数张小嘴吸了进去。 他带过来的这批随从,是他从军队中刻意挑选出来的,这些人跟随着大军出征南北,个个都是杀人无数的军中英雄;刀山火海,血雨腥风,未能将其击垮,可是当面对这帮六岁就在戈壁上流浪的刀客时,却显得力不从心。 野兼毫无表情地低头,一双眼睛凛冽如鹰,就连脚边的那丛骆驼刺上也倒上了随从的尸体,骤然,他英俊的脸上聚起了黑暗的笑。 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那些人已经杀红了眼,孤狼与狼群的战斗。他小的时候跟随狼妈妈在草原上见识过一次,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回到眼前! 横刀高举,身影快如雷电在人群中穿过,随即六名刀客的尸体,在他身后渐次倒下。 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他越发上了瘾!双手擒刀,又是一阵疯狂的杀戮,血光之中,那些近在马车边的刀客,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 杀戮还在继续,刀客们不会因为同伴的倒下而撤离;死亡,从来不被他们畏惧! ****** 奇怪,他的耳朵又在跳动。除了刀剑碰撞的声音和伤口处汩汩流血的声音,风中竟还有一种声音传了过来。 混战中,目光透过丛生的骆驼刺,看见远处的沙丘上出现了一列人马,紧接着其余三面也都纷纷站起数十勇士。 从服装很难判断出是哪里人。 鬓云松(一) 就见当中的头领冷锐地笑了笑,猛地做了个‘射杀!’的手势。 弩箭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在这片没有任何东西阻拦的大漠上,如同烈日般令人无可遁形。无数人倒在了地上,包括那些前来刺杀的刀客。 第一轮箭雨刚过第二轮接踵而至。转眼,对手变成了同盟,生死相扣。这时原本慌乱中的骆驼,忽然安静下来,全部跪在地上低着头。 “不好!有大风沙来了。”突然喊了一声。 伴随着惊呼,天空刹那变得昏黄,那些沙丘上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将箭射出,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流沙悄无声息的吸了进去。 大风沙如鬼魅一般,悠忽而至,席卷一切。风沙搅天,吹的四下一片模糊。这时候,即便是武功再高,在与大自然搏击中也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些久经沙场、九死一生的侍从,也只能在风沙中苦苦哀号。 突然马车的门被一脚踢开了,一手探了进来,拿起一旁的长毯裹在慌乱中的西泠雪身上,背起她,扭头冲了风沙…… ****** *******第九章 鬓云松****** 眼前的这座小镇,地处于雍朔与西域的交界,一眼望不到的荒漠由此向北延续。。。。。。 小镇的西南处有一道山脉,山不高,裸露出一块块光秃秃的石头。本来荒僻已极的地方,却因丝绸之路的开辟,客商来往不绝渐渐兴旺起来。早在两百年前,镇中世代定居的居民因战乱搬迁走了,现在镇上的那些人,都是些因风沙吞噬了草地,不得已才定居下来的牧民,他们靠镇上的几口井生活,在风沙少的夏季种植庄稼。 每年一旦入春,风沙便特别的大。 昨日一场风沙,将整个小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 大清早,太阳还未升起,早起的人忽然看见北方的荒漠之中,蹒跚着走来一个异乡人,身上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侍女。 “天啊!前天那么大的风沙他居然活了下来。”有人叫了起来。 有人跑过去,扶着他往镇子里走。水送到了他的嘴边。那张被风沙磨的蜡黄的脸和因长时间缺水而脱皮的嘴唇,渐渐恢复了光彩。然而很快,他身上的弯刀暴露了他的身份。 “是天山刀客。”喂他喝水的男子,怔怔地看着刀柄上的那个月全食图案。声音里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敬佩。沿丝绸之路,谁不知道天山刀客的名号。 “天山刀客?”他身旁的妇人却不以为意,“离我们生活很远呢。”她刚说完,突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这女子真是美啊。”“真的么?”男子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嗯!果然真是美若天仙啊,比九重宫阙里瑶女还要美丽啊。” “呵……”女人笑了起来:“瑶女可是通灵的女子,她可不能比呢。” “可不是么?她怎么能比。”旁边的人附和着:“不过……她真的很美啊。啧啧。” 鬓云松(二) 小客栈位于镇子的一角,住的都是往来的客商,厚厚的风沙几乎已将客栈招牌抹去,好在从屋顶上不停转动的风鸢,还能看的出是个老客栈了。 西泠雪醒来的时候,西天笼罩上了浓重的暮色。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黄土夯成的墙壁,室内简陋,一张床,桌、椅。也还算干净,只是窗户是一个不大的洞,透进来的光亮很少。霍然,她看见床前坐着一个黑影。 “雪娇。”她添了添干裂的嘴唇,朝着黑影喊了一声。 那人连忙站了起来。声音夹杂着惊喜,“你醒了!来!喝点水吧。”说话间,端过来一碗水,送到了西泠雪的嘴边。 这个声音…… 她忽然觉得一阵恐慌,推开碗,问:“你是谁?” “我!”他说。 “你?” 奇怪?这个声音是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间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连忙又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雪娇呢?” 那人放下碗,声音冷冷的却有刻意的温和味道,“你是问你的丫鬟吧?她大概……永远留在沙漠里了。”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她只觉浑身一阵发冷。 脑海中渐渐记起了沙漠中的那幕。追杀、弓箭、无边无际的风沙……有人将她从马车里背走了,风沙太大,即便是裹着毯子,也像被鞭子抽打一样。再后来就记不清了。 天啊!想到这里,有如五雷轰顶一般。难道雪娇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已经永远留在了沙海中了吗? “喝水吧。”那个人又把碗又放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人除了喝水难道不会再说别的了吗?她怒了!一抬手将碗打翻在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汲着鞋就往外跑。 一晃,那团黑影挡在了她的面前:“姑娘,你要去哪里?” “你让开!”她说:“我要去找雪娇,你让我去找雪娇。”她推他,很用力,可是却怎么也推不动,那个人像座铁塔;她开始妥协了,眼泪和着哭喊一起出声:“求你了,让我去找她吧。” “你别哭。”他被她的大哭给怔住了,呆了半天才想起来安慰她:“我背着你在沙海中走了两天才到这里,那晚风沙那么打,流沙像波浪一样……” 西泠雪只觉身子一软扑倒在地上。两天了,真的两天了吗? 这里是哪里?雪娇又在哪里?她朝他喊:“你为什么要救我,既然救了我,为什么不把她也救了?她是跟随我才入了沙海……”,极度的悲伤令她语无伦次,甚至是无理取闹,可是她不在乎,只是一心想着能快点见到雪娇。那人被她的责问给难住了。——早知道她那么伤心,真是应该把她的丫鬟也救出来。可是……哎!救出她一个已经实属不易了。 “客官,您要的灯给您送来了。”房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忍不住好奇,偷偷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嗯。”他应了声,从门缝里接过松油灯。 这时,西泠雪已经在桌子前坐好。 鬓云松(三) 火光之中,映出了他的脸,—— 她愣住了!这人,不就是龙脉山上受伤的刀客,谟玄。 “是你救了我。”她哭的倦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她心里明白,即便是哭干了眼泪,也哭不回雪娇。但是……她又怎么能不伤心呢?这些年来与她情同手足。 “是!”他说。 她吐了口胸中憋了很久的一口怨气,问道:“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追杀摩诃小王爷?是受谁的指使?” “对不起!”他的声音虽然冰冷,却多了些许歉意,“我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也不能说。” “你走!”西泠雪拿去床上的枕头朝他扔了过去,“你不用假惺惺地对待我,若不是你们,雪娇也不会留在了沙海。” 谟玄没有说话,看着她愤怒的眸子出了会神,关上门,走了。 ****** 又是一夜风沙。 醒来时,谟玄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用的水。 “这座小镇叫什么名字?”她问。虽然憎恨他带人来刺杀小王爷野兼,但是最后,真正的杀戮者并不是他们,相反他们也成了受害者。想了一夜,她决定原谅他。 “骆驼镇。”他站在门边,低着头,恭谨地答。 “多少人?” “五百零三口。” “你杀过多少人?”西泠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直地看着他。 “三百八十二个。” 他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 “三百八十二个?!”她冷笑。 果然如此,龙脉山上自己救的竟是一条毒蛇。她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嘲笑,“这些人当中,有你不想杀的或者不愿意杀的人么?”她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似乎被触到了痛处,他烦躁起来,像个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走动。最后,他咬了咬牙应了句:“有!”。 “那年九岁,我进了绝命谷。我和其中的一个人被分到了一起训练;他大我两岁,很照顾我。普通人是想象不出绝命谷的残忍和艰苦;那样的环境下,我和他成了朋友。一晃就是四年,当时他要离开绝命谷了,因为他已经到了出谷的年龄。我和他,还有另外的三十一个人被选出来作比试。我们经常相互切磋自然就选择了对方。”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拳头慢慢握紧,“可是没想到,那一场比试是修罗式的。就是两人比试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当听到这个命令时我惊呆了,他也是,我们怔怔地看着对方。” 他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积郁从胸口叹出,“刀手的命运注定了不被自己掌握。我永生都不会忘记那场屠杀,格斗场上,我觉得我疯了,当刀砍到他身体的时候,我连眼都不想睁开,直到感觉到刀砍在了人骨上。”他叫了起来:“你知道吗?他竟然没有躲,我以为他会躲的,可是他没有。他明明可以躲过去的,可是他为什么不躲呢?” “啊……”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拳头用力地敲着脑袋,脑门上青筋突起, “他明明可以躲过去的……他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 鬓云松(四) 西泠雪被他狂躁的举动吓呆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冷血杀手,原来不过是个可怜人。 “谟玄……谟玄……”她拉着他的衣袖。谁知,他触电般突然一把推开了她:“别碰我,走开……” 猝不及防,她被他推得差点跌倒。身子撞到了桌角,破旧的小木桌差点撞到,谟玄被巨大的声音震醒了,从血肉横飞的格斗场回到了眼前的场景。眼神也渐渐从凄冷变得迷茫不安。 她起身,揉了揉撞疼的胳膊,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他说。 见他神情渐渐恢复,她稍微放下心来,倒了碗水给他。问:“那你还有亲人吗?” “没有!”捏着陶土碗,心里一阵感激。 “你爹娘呢?”她坐下来,托着腮看着他。 “死了。”他说:“都死了。” 对话进入了僵持。 两个人只是相对坐着。 过来一会,她又问:“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去哪里?” 他被她问的难住了。从小到大,向来只是被动地接受命令,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要去做什么,每回追杀令一到,他就按着指令去杀人。周而复始。似乎,他早忘记了对命运的安排。 见他没有说话,西泠雪又问:“这世上每个人都会老去,有一天你也会老去,到那时候,你杀不动人了,甚至连擒刀的力气也没有了。你有想过要退出江湖不再做刀手么?” 半晌,谟玄才漠然地摇了摇头,“没想过。” 她的脸上绽出一朵瑰丽的笑,“那现在就想想,要是你退出了江湖,最想做什么?” 又是许久的沉默,谟玄的脸上写满了迷茫,眼睛空茫地看着斑驳的墙壁,陷入了沉思。——是啊!要是有朝一日退出江湖,能做点什么呢? “好吧!”她说,“不说那些了。眼下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你想去哪里?”他收回目光,又回复了往昔的冷锐和机警。 西泠雪笑了起来,“你是打算要送我吗?可我没有银子相赠呢。” 谟玄说:“你要去哪都送你。”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机械而又冷漠,“是你救了我,我的命都是你的。” ****** 小镇上一呆就是三天。 到了第三日,天亮前居然下了场雨。 大清早,往日这个时候客栈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今日却已经坐满了人,除了三两个外地打扮的人,其余都是镇上的居民,那些人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 谟玄没有说话。低着头,独自喝酒。 “小二哥。”素衣淡颜的西泠雪招呼小二到近前,问他,“附近可有大的城池?” “有啊!附近有座罗门城,是很大很大的城呢。” “罗门城?”西泠雪咬了咬下唇,这个城的名字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小二眉飞色舞地说,“说起罗门城大概没什么人知晓,但是若说起罗门城的谣女,恐怕途径西域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她可是大漠里的水仙花呀。” 鬓云松(五) “谣女?”听到那个名字,西泠雪霍然想起了那个大漠中最负盛名的女子。听说,她曾一曲‘飞天’震惊楼兰国,被誉为“大漠中的水仙花”。她曾是风尘女子,很多人不惜为她一掷千金。据说两年前,被人以天价赎了身,从此远离风尘,改名为谣姬。但世人却始终无法忘记她‘谣女’的丹名。 小二说:“嗯!现在叫谣姬了。她的命真好,被人赎了身之后就住在罗门城的九重宫阙里。据说赎她的人来头不小呢,舍得花的黄金十万两。不过这人也真是奇怪,花那么多的银子赎出来,却不娶她,好像人也不在罗门城内。” “是么?”不知为何,西泠雪突然心中一动脸上微微变色,问:“赎她的人叫什么名字?可知他做什么?去了哪里?” 小二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依旧兴冲冲地:“不知道,据说是个将领,挺了不起的,连谣女都动心的人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说怪不怪?花了那么金子拥得了美人,却不愿让世人知道他的名字……” “噢!”西泠雪犹自打断了他的话。 小二被吓了一跳,这姑娘真是奇怪,刚才还好好的,脸色说变就变。 “我们去罗门城。”西泠雪转过脸,突然对谟玄说,“我们现在就去罗门城。” 小二说:“姑娘说笑了,这个时候去的话夜间到达,那时城门早就关了,怕是不妥吧,不如明日天不亮就起身……” 西泠雪没有在意他的话,回去客房收拾去了。当下,便与谟玄离开了客栈。 ******* 罗门城。是一个移民的城市。原先不过是沙海中的一处荒废的城池,不知是谁在城下找到了地下水源,于是四面八方的牧民都来此定居。不到十年的时间,便由一个荒城迅速发展成为规模不小的城池。 关于这座城的来历。有人说,三千年前罗门城曾是西域丝绸之路上咽喉之地,资财万千,金银满库,富甲天下。城中有个女子曾因美貌名动连城三十六,因而成为天下至富的国王眼中最迷人的女人,而那女子也因此变成了天底下最富有的王妃。但王宫深寂,光华日渐凋敝。国王为讨其欢心常以向路人抛洒金银取乐。久而久之,也变的倦怠了。美丽的王妃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直到,一个年轻的祈福圣者出现在她眼前。天意弄人,这样相遇让两人顿生爱意。直到一年后,奸情败露。国王恼羞成怒,逼迫年轻人喝下毒药。而王妃,也被关进了空冢,她指天发誓,要罗门城三日灭亡。果然三天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沙以埋天葬地的态势袭击了罗门城……辉煌的罗门古城、巨大的金库银库、无数的珠宝翠玉,就这样被覆在了黄沙之下,无声地消逝了。可是,谁都没料到,三千年后,大风沙再次袭击了这里,让这座埋葬了三千年的古城重见天日。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至于真正的来历,并无人追究太深。 鬓云松(六) 谟玄在罗门城门外,翻身跳下骆驼。 万顷沙海,宛如汪洋。夜空中,一枚冷月照耀下,罗门城的城头飘扬着鲜艳的旗帜,谟玄的手里牵着两匹骆驼,大步朝城门走去。驼背上的西泠雪,面上缚着一方面纱,长发被风吹起,缕缕温婉。她抬头朝城上看去,土黄色城头上,一夜未眠的守城士兵在在打盹儿,连怀里的长矛倒在地上也没发觉。 连天跋涉,终于平安到达了城下。 “叫城吧。”西泠雪看着紧闭的大门轻轻说了句。 可就在这时,一个柔媚的笑声从远处响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漠中经风吹散变得袅袅绕绕,似是从云上传来。 谟玄也听到了。下意识地朝天空望了一眼。只见一月当空,连一片云都没有,更不见有人影,而那笑声却越来越近了。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黄沙漫漫,四处无一人经过。 “到底是姑娘家。”谟玄正想着,只觉得手腕猛然被人一把拉住,低头一看竟是西泠雪。 他偷眼将她打量,心里暖暖的,但随之,背上禁不住一阵发寒。小时候就曾听说过,每逢明月夜风平浪静之际,沙漠中就出现百鬼夜行的骇人场景,难道…… 他的手慢慢地摸向了腰间的弯刀。 不一会笑声消失了,变成了歌谣了,那委婉甘冽的声音,弥漫在夜色里,不单单是云上,仿佛到处都是。 歌谣越来越近,突然,从巨大的沙丘背后,影影绰绰出现了几个人影,那几个人全都低着头,仿佛梦游一般,四肢垂下,摇摇晃晃的,全都是头发蓬松,衣衫褴褛。 在那几人的身后,一只犀牛驮着一个美丽的女子,缓缓走来。女子着一袭白裳,腰间扎着半尺宽的红绸,一头鼠灰色及腰的长发被一只翠簪挽起,在她的身后是一只白布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另一个像是丫鬟模样,牵着犀牛的缰绳,另一只手像放风筝一样牵着几根长线,线的另一头穿过前面几人的琵琶骨。 犀牛漫不经心地走着,女人口中轻盈的唱着歌谣。裸露的双肩映着月亮的清辉,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铃发出细碎清响。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女子的脸色惨白惨白的,要不是腮边晕开的胭脂,简直如同死人一般。 西泠雪禁不住心头一紧:女子身上散发出的死亡的气息,令人魂惊。 躲是躲不开了。 可令他们没料到的是,那女子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口中歌谣不息,木然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月光下,这才发现,前面那几个人,竟然全都没有脚。尤其当那女子身旁的丫鬟经过时,更是让人心惊胆颤。一张白脸上,黑眉黑眼,两颊抹着血红的胭脂,眼睛眨也不眨,表情生硬,动作僵直,白裙被风一吹便向后飘去,下面空荡荡的也没有脚。扯着锁链的手,竟是僵直僵直的。 西泠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女子竟然是赶着几个纸人夜行。 鬓云松(七) “姑娘。”她冲着那女子唤了声。 半晌,那女子才回过头来,口中依然咿咿呀呀地唱着歌谣,雪白如脸上弥散着妖异的气息。也不答话,赶着犀牛,一会就消失在沙丘之后。 ****** 罗门城,不同于丝绸古道上的那些古城、重镇。它既不属于雍朔,也不臣服于摩诃,更不属于波斯等其他诸国。似乎这个新近崛起的小城,还未被入眼。 街面上,成排成排的赌坊,将城池渲染的格外繁华。各处的商队不吝绕道来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一掷千金。 罗门城的城主,只管收租纳税,纸醉金迷,左拥右抱。 西泠雪走进罗门城时,突然发现这座原本沙漠中的城池,竟隐隐升起雾来。 白雾缭绕间,她一眼瞥见城中心广场上有一个高高耸立的汉白玉圆柱,圆柱上是只黑鸦雕塑。看起来不像是雕塑,倒像是飞倦了停在上面休憩一般。风一吹过,似乎还能听的见乌鸦羽毛被风吹动的声音。然而更令她奇怪的是,就在那只黑鸦正对面,一根略小些的汉白玉柱上镶着一面怪异的古镜,那古镜虽然有些破损,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被千岚公主砸碎丢进河中的那只。 天!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她刚一走神的功夫,又一怪异的景象出现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几千只黑鸦,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座城池。 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忙揉了揉。可是她没有看错,的的确确就是黑鸦,起码有上千只,把城头都覆盖了,那些黑鸦似得到某种神奇力量召唤一般,全部朝着广场上空飞去。 而当她从失神中醒悟过来的时候。雾气已经缭绕起来,一层层宛如白纱挂于半空,隐隐地有笑声从那些‘白纱’中间传了过来。 “王后娘娘可要当心了。”一个柔媚的笑声响起起来,隔着雾气缭缭绕绕,隐隐约约的。 白纱中间,隐隐出现一块碧色的花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仔细看却是一处花园。小桥上正走着一个大腹便便头戴凤冠的脸上覆纱的女子。另一个是丫鬟模样的打扮,手上挎着竹篮,里边装了镀银的酒器和酸枣,还有一壶尚未开封的酒。两个人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话,那头戴凤冠的女子,不时接过丫鬟递过来的酸枣放入口中。 二个人就在那云层之间走着,仿佛看不见别人一样。 “不知道将来出世的是个小王爷还是个公主?”丫鬟说。 “管他呢,都是自己的孩子,我都喜欢。” “娘娘就不好奇么?”丫鬟抿着嘴笑,“都说城中的红泪通灵,不如招她进宫来问问。” “算了!不必了!再过几天孩子就要生了,还问她做什么?”女子吃吃地笑,手摸着圆滚滚的腹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说的也是。”丫鬟笑着,“只是,奴婢不明白,小主都快要出世了,怎么王后娘娘还和以前一样爱吃酸的?” 鬓云松(八) 那被称作王后娘娘的女子,淡淡一笑,“我哪里知道?我猜,定是那小调皮鬼爱吃酸的。” “可不是么,娘娘以前滴酒不沾的,可自打怀了小主之后,每日都要饮上几杯。”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酒瘾了。给我一杯吧。” “依我看,定是个小王爷。姑娘家哪有爱喝酒的?”丫鬟说着,从篮子里拿出酒器,斟了半杯给了王后。 “我看未必,生个喜欢喝酒的女孩子,将来母女两个可以对酌几杯了。” “小主的名字可想好了?” “若是男的就叫他西钺樘,若是姑娘,就叫她西泠雪。” “西钺樘,西泠雪……”丫鬟默默念着拍了拍手,“娘娘取的都是好名字呢。” 王后看着她开心的神情,禁不住微笑着摇了摇头。 正说着,身边的枝头上突然落了只黑鸦。王后抬头看了看天空,轻轻一扬手,那乌鸦便落到了她的肩上, “黑鸦是我精绝国的守护神,传说,先祖皇帝登基之前夜,被恶人追杀,逃到山崖时,已无处可逃,刚好山崖边有株古木,树上栖满了乌鸦,先祖皇帝藏匿树上,追兵到处,找不见人,就走了。从那之后,黑鸦就成了我精绝国的守护神。” 丫鬟听的起劲,“难怪城中黑鸦甚多,却无人驱赶而且还家家送食。” “是啊!”王后又吃了颗酸枣,“起风了,我要进去了,清离,扶我走吧。” 说完朝来的路慢慢走去。走了几步,想起了枝头的黑鸦,就在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尽头的瞬间。王后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吹开她脸上的面纱。西泠雪一看,顿时脸上的诧异渐渐冰冻。那美妇的眉眼,竟和自己有几分神似。就连身后的谟玄也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女子走开之后,景象也随之消失,雾气开始消散。 ****** 此刻,在遥远的摩诃国的王宫里,国王野陉静静地坐宽大的象牙王座上,一双眼发出如鹰隼一般的光芒,他正紧紧盯着墙上那面无字画,雪白的纸,已经隐隐泛黄,若有若无地映照着屋内的陈设。这幅画是鬼姬留下的。她被精绝国的女巫红泪召唤出去斗法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鬼姬临行前对他说:“这幅画关于摩诃的气数,请陛下务必保管好。” 不知道看了多久,王座上的野陉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幅画挂在书房将近十六年。直到两个月前的晚上,画中才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影像,虽是影影绰绰的,但是那模样真的美丽啊!不知什么原因,那女子总是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最近,将近一月画中都是空空荡荡的,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他有些失落。 接连看了几天,那无字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终于他忍不住抬起手,试探地去触摸过去。 那画荡了荡。 “陛下,在看什么?”一个曼妙的女子过了过来,见他盯着墙上一卷白纸发呆,诧异地看向王座上的野陉,“天快亮了,陛下需早些歇息,勿要累坏了身子。” “知道了。”野陉蹙了蹙眉问了句:“天亮了么?” 鬓云松(九) “嗯。”女子答,“启明星升起了,听巫师们说,今日七星连成一线……陛下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边说,欲去摘墙上的无字画。 “别……别摘它。”,说话时,门外的天空陡然亮了许多。女子连忙朝门外走去,“该是七星连线的时候了吧。” 野陉没有动,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墙上的画,当光照进来的时候,画卷突然微微荡漾了起来,梦幻般重现了一幅一处场景。 应是在沙海中的某处,黄沙之中,一行人打着摩诃的旗号,驱着马车,野兼从驼背上跳了下来,指挥着驼队安营扎寨,接着从马车里走出一个红妆侍女,这番明眸皓齿,明艳动人。野陉不由得心头一阵激动,等了多日终于又看到她了。而那名正和野兼边说边笑,神采飞扬。 他想,这女子莫非是王弟旧时相好? 很快他认得了随从中的几张熟脸,这些人不是随王弟去迎娶那个中原的第一美人的么?莫非………她正是……? 他还未想的明白,画面就消失了,接着鼻子里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再一看,那幅竟自行燃烧起来。那红妆女子目光缓缓地向自己投了过去,在她背后是斗大的‘罗门城’三字。 “鬼姬说这幅画关乎气数?”王座上野陉喃喃地,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画中出现的女子在王弟的身边,难道她是说……兄弟之间为争权夺利自相残杀?王弟他会杀我?真的会吗?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突然……他心头一怔,想起了十六年前屠杀精绝国的场景。那一次是因为鬼姬曾跟他预言过:毁灭摩诃国的婴孩在那一月出生。他又想起了密林中那个用染血的手指指着他的王后。 难道,画中人就是精绝国的最后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突然间浑身彻骨冰凉。 ******* 而在百里之外,西泠雪正从广场的古镜上收回目光,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谟玄,问他:“你也觉得那云上的女子,和我有几分相似是么?” “嗯!”谟玄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着渐渐散开的雾气,喃喃地。 “在大漠中像这样的景象,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谟玄说。 “你是说海市蜃楼?”西泠雪问。 “是的!也叫鬼市。”谟玄说:“这些光影,也许是很多年前的景象,也许是正在发现的景象。传说,有个老人就曾亲眼看见过自己年轻的影像出现在空中。” “噢!”西泠雪心不在焉地答。沉默半晌又说:“你记不记得,她们的对话?若生男的就叫他西钺樘,若是姑娘就叫她西泠雪。” “是!”谟玄说,“我听见了,我上一回见到鬼市,还是在我八岁的时候。” “若生的是女儿就叫西泠雪!”西泠雪怔怔地站在原地,口中不住地重复这句话。刚才出现的场景到底是哪里?会是哪里? 谟玄的眉头紧紧皱着。“精绝国。那是精绝国的王宫。”美妇,在谈话时提到了精绝国,而且身边的丫鬟称呼她为王后娘娘,加上四周的景象,都说明了她们所处之地就是精绝国的王宫。可是精绝国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从大漠中消失了。 鬓云松(十) “精绝国消失了?”西泠雪骇然地问。 谟玄点了点头,“听说是被屠了城。” 西泠雪紧紧地盯住他,“遗址在哪里?” 谟玄说:“原本这座城是在荒漠里,城池荒废之后,土地开始沙化,沙化的厉害,大概是被流沙给淹没了。” 西泠雪听说禁不住叹息:“唉!好端端的一个城,就怎么消失了。对了,为什么被屠了城?” 谟玄摇了摇头:“传说都是众说纷纭的,究竟什么原因也没人知道,但是确实是被屠城了。” “知道是谁做的么?” “据说是强悍的摩诃人。” “精绝国难道一个人都没有留下?”西泠雪的语气透着怀疑。 “不知道,也许还有后裔住在别的地方。但是当时城内的人全部被杀了,逃出去的几个也在逃亡途中被全部杀害。” 西泠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将目光从白雾中收回。 她颓然地站在原地仰望苍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女子会和我那么像?为什么她的孩子也叫西泠雪? 正在她冥想的当口,原本雾蒙蒙的天空陡然亮了起来宛如白昼,西泠雪惊讶地抬头观望。但见,白雾骤散,将白的天空突然跃出七星连城一线,有一道光仿佛从天边升起,‘刷’地投进了汉白玉石柱上镶嵌的镜子之中,与此同时从镜子射出一道光线,刚好打在与相距不远的另一根柱子上,‘轰’地一声,那黑鸦浑身着了火,就那一瞬间,所有广场的黑鸦全部惹火上身。 浓烟之中,隐约出现一个妖异而苍老的妇人,她手上手摸龟骨,突兀地睁着双无瞳妖异的眼睛,朝着西泠雪隐隐而笑…… 火势烈而短暂。 西泠雪冲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地黑鸦的尸骸。而那妖异的老妇也早已消失不见。 ****** 随着天空亮起,罗门城开始热闹起来。喧嚷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幽巷深处,悄然走过一人,那一袭白裳,宛若浮云,不动声色地走过沸腾的人群,朝城中心的九重宫阙走去。 九重宫阙的大门一重重自行开启。“谣姬姑娘,绿奴到了。”罗幕外,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 绿奴乃是谣姬的丫鬟。十年前,绿奴随父亲出关,途中,父亲被马贼杀死,货物被抢,慌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还有个小女孩,她就躲在马车底下。那日刚好谣姬外出经过将她救起,并将她从沙海带出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叫她进来吧。”帷幕中,幽居的女子倦怠地说了声。 “是!”侍从退了出来。不多一会绿奴笑吟吟地走进门来,唤了声姑娘,问,“姑娘今日身子可好?” “嗯!”九重宫阙静谧如水,罗幕内女子吃吃地笑了两声,嘴里不知嚼着什么仿佛是骨头磨动的声音。绿奴跪在罗幕外,往小香炉里添了点荷香,说道:“姑娘,今早广场起了火。烧死了很多乌鸦。还有……一早有陌生人进了城。” 鬓云松(十一) 罗幕中的人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听说从建城时起就有乌鸦常来常往,柱子上的乌鸦也早就在了。” “可不是!黑鸦是够古里古怪的,还有那镶在柱子上的镜子也古里古怪的,半年前不知是被人偷了还是怎么了突然就不见了,前两天又不知被谁装了上去。结果今日一早被闪电劈中,镜子毁了,黑鸦也都烧死了。” 罗幕的人轻笑了一声,“你说的那两个生脸,是五更到的城下。” “听守城的人说,进城时刚好五更!城门一开就进来了。”荷香已经放好,绿奴站起身,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依旧笑吟吟的,“姑娘不会早就见过了吧?” “嗯。”声音依然懒洋洋的,停了一会才说:“你过来,看我今日做的灯好看不好看。” “是!”绿奴依言走了进去。 撩开罗幕,一股浓重的尸气扑面而来,巨大的宫殿内空荡荡的,那个谣姬姑娘披着件雪白的绸衫,两个香肩裸露在外,倦倦地半卧在波斯毯上,头旁簪着一朵怒放的红莲宫花,赤裸的足边,一只火盆正噱噱地烧着纸钱,弄的室内青烟缭绕;而在她正对面处,一溜放着十几具干尸,那些干尸全都双腿并合,造型扭曲,浑身油亮油亮的,看的出死时非常痛苦,每个人的手上都连着一盏灯,灯还在燃烧。烧的竟是尸油。 “呀!”绿奴发出一声赞叹,“姑娘新做的这盏长生烛真是好看啊。”她的手在那尸体上触了触,“看样子,这黑鳞鲛人的年纪应该不大,姑娘从哪里找来的?” 谣姬姑娘殷红的唇边荡漾起一缕得意的冷笑,声音柔柔地,却阴气十足,“她有八十岁了!不过按照鲛人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呵呵她笑了一声,“可是一个小孩儿就不甘心沉在海底,剖开尾鳍,上了岸……我不是找死么。” 绿奴在她身边跪下来,一边为她捶背一边问:“我看这剖开尾鳍的鲛人和平常人也没什么差别,这茫茫人海中姑娘是怎么认的出?” 谣姬抚着锁骨,妩媚地笑着:“我闻着他们的味道,就知道哪个是鲛人了。” “呵呵。”绿奴笑了笑,“姑娘整日闻这尸油的味道,难怪了!姑娘,这长生烛是怎么做的?跟绿奴说说吧。” 谣姬似是被提醒了,支起身子,轻慢地说:“你去地窖里看看,我昨夜带了一个鲛人回来。你将他心脏剖开,晾干,灌入它的油膏,就能制成这样的长生烛了。” 绿奴拍了拍手,“我这就去看看。” 刚走到门边,听谣姬突然问:“今日几号了?” 绿奴扳了扳手指,说:“十五啊。”一拍脑瓜,“明日,他就要来了姑娘…… “是啊!”谣姬打断了她,“明日他要来了。” “那这些长生烛怎么办?” “他不喜欢,可我偏要放着。”细声对绿奴说,“你将地窖中的那几盏也都搬来吧,都说红烛添喜,这长生烛也添喜。” 鬓云松(十二) 说完,她翻转身子,捻了缕发丝直直地看着面前的那十几具长生烛。阴森的眼神透出难以言叙的寂寥。 西泠雪站在客栈的窗口,遥望九重宫阙。 那是一个圆顶的建筑,粉白的墙壁,用琉璃瓦做的装饰。黑漆漆的大门,说不出的诡异。 这九重宫阙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座古墓。她在想,这罗门城内风情万种的谣姬姑娘,竟然就住在这古墓一样的建筑里。 谟玄就站在她的旁边,面色沉着,似乎任何新鲜的人或事,都无法激起他兴趣。 一个黑影匆匆穿过街道,一双白皙的如葱的手拉拉了头上的风帽,快步进了客栈的大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着黑袍的女巫走了进来,女巫的脸上涂着白色蔷粉,雪白雪白的,嘴唇染了凤仙花的汁液,呈紫色,她的肩上站着一只鹦鹉,头上戴着巨大的黑色斗篷,从深陷的眼窝里透着一道怪异的光芒,应该容颜苍老,但那眸子却很年轻。女巫的声音异常沙哑,“远道来的客人,到了罗门城自然是要算上一卦。” “你是?”西泠雪打量着她。 “罗门城的女巫。”她声音不大,却很淡定,不等西泠雪说话,转身问一旁的静默无声的谟玄,“这位公子,从西域来,面带杀气,手上执刀,双眉紧锁,是天山刀客?” “是!”谟玄紧绷着脸,答了一声。手还是握在了弯刀上。 “刀不离身,拳不离手,面色氤氲。一生刀客的命。”女巫得意的笑着。 听她说完,谟玄不禁看了眼旁边的西泠雪,问女巫:“一生?” “一生!”女巫语气坚决,“金四局,命运轮盘从你四岁时开始转动,过了两年颠沛流离的日子,父死,家境窘迫。被迫流浪,随后母亡。至今仍然流浪。” “不错!”谟玄苦笑起来。没想到,这半生的命运,竟被她几句话给了终结了。一瞬间,他想起了孤独的戈壁滩,想起绝命谷的磨难,想起了多少次刀锋剑影中险些丧命。这一切一切,从她口中说出竟是像“命运”有意捉弄一般。他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真的是命么?! “谟玄。”西泠雪晃了晃他,看着他眉间的复杂情绪,心头一窒,“一生刀客的命”这句话听起来想是诅咒。 她试图安慰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才说:“谟玄,人的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你若放下刀,松开拳,解开愁眉。这天地便是另一个天地。” 那女巫阴森地笑起来,“虽然说的很是有道理,不过没你这般慧质兰心的人是听不进的,他也不会有你的这般大彻大悟的境地。” 西泠雪有些恼了。丢了一锭银子给她,赶了出去。 女巫走到门边时停下来,说:“来我罗门城的人都是熟脸,两位却是生脸,在我罗门城内,夜晚千万别到处走动。” ‘砰’地门被关上了。 西泠雪回身看着身边的谟玄,女巫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间竟回不了神,呆呆地看着天际。 鬓云松(十三) 窗外,一轮金乌,静静悬在九层宫阙的上空,将炙热的光芒洒落大地,将雕栏玉砌的九重宫阙照的愈加清透。远处,沙海绵延万里,一座座山丘的影子,灰白而又冷寂。风从九重宫阙的顶上吹过,带着一丝呜咽远走他乡。 ****** 此刻,九重宫阙最里面的罗幕里,谣姬正抱着一坛酒在痛饮。十年了,每一年,只有明日才能与他相见。她的眼里,渐渐地漫出了一种浓重的悲伤。 抱着坛子又是一阵豪饮。她也笑,却是无声的。朝脚边的火盆里,添了一把冥币,噱噱的火光将她的脸照的彤红。美目里含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赫连城。”她的唇间喃喃自语。 仿佛时间一下子倒流到八年前,她还在楼兰国的红胭坊内,那时她正红,一曲‘飞天’震惊楼兰国,被誉为“大漠中的水仙花”,无数客商愿为她一掷千金。 赫连城才十八岁,受楼兰国雇佣,刚从长白山出来。一到楼兰国,就被人拉去红胭坊,认识了这朵大漠中的水仙花。 那日,她遇上了扰客,财大气粗,死乞白赖非要赎她做二房不可,她纠缠不过一怒之下从楼上跳了下去。刚好这时赫连城从楼下经过,伸手将她接住。那时他才年少,血气方刚,遇见这样一个百转妖娆的女子自然动心动情,甘愿为她鞍前马后。 那时,谣姬并十分钟情他,她身边多的是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哪一个都比这个刚出道的毛头小子要强上百倍。与他交往,不过是因为他雇佣军的特殊身份,给她人生着了妖艳一笔。 一回,她又被人骚扰。恰巧又被他看在眼里,一番缠绵之后,他跟她说,“我赎了你吧。”她顿时失声大笑,“赎我起码十万两黄金,你赎得起吗?” 他的脸色变了变,最终一咬牙说,“等我有了十万两就来赎你。” 她又笑,“十万两不够,你赎了我难道要我跟着你一起颠沛流离?” 他蓦然地震了一下,无言以对,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谣姬说:“除非……你有银子给我建一座宫殿,要有成群的侍女,无数的绫罗绸缎随我享用,到那时你再来赎我吧。” 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这席话,会带给他怎样的变化。不久之后他就离开了楼兰,每年,只抽空跋涉千里看她一回。 她也时常会从过往商客的口中听到他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去了扶桑,去了波斯,又去了雍朔…… 渐渐的她红颜老去,当初那些愿意出十万黄金赎她的人,也迷上了别人。令她无限风光的红胭坊终成了埋葬青春的坟地。这青楼中,想不服输也不行。 八年过去了,就在她快要将赫连城这个名字遗忘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不仅带来了为她赎身的十万两黄金,还为她在罗门城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宫殿。 终于,在她迟暮之际,就在她的心将死之际,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她心满意足。 鬓云松(十四) 穿着华美的绫罗绸缎,躺在华美的宫殿中,昔日里那个疯狂少年已近中年,满面沧桑,轻狂岁月终成过往。 原以为从此跟着他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当她在九重宫阙里醒来时,他又消失了,只留下数字:明年今日再会。 她想,也许,他为自己赎身,不过是因为当初的承诺。的确,她承认自己老了,除了在红胭坊里学的一身的坏脾气,别无所长。又或者如今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每年来看她不过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一种责任。 抱着酒坛又是一阵痛饮。 要这诺大的宫殿又有何用!要这使不尽的绫罗绸缎又有何用!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就像是墓穴里的死尸。 如此想着,沉沉睡去。 ****** “罗门城!罗门城!” 谟玄手中握着半盏冷水,默默地念着,眼睛一亮,“一定是有人找到了罗门城的宝藏,利用了这个宝藏,一个城池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起码需要上百年的时间无数人的努力。可是罗门城只用了短短十年的时间,在这方圆百里不见人烟的地方,恢复成拥有几万人规模的巨大城池!” “我想也是。”西泠雪面无表情地喝着水,目光一直盯着桌面。到底是谁找到的宝藏? 谟玄的水杯一直放在唇边,却没有喝,他在思考。 不经意间,月已升空。忽然,他想到什么了,对灯下读书的西泠雪说:“我想起来了,今日的那个女巫是个侍女。” 西泠雪连忙放下书,生怕是听错一般,“侍女?” “嗯……”,谟玄漫不经心地点头,眼前又浮现出那女巫的形象,那双深邃如鸿的眼睛,还有那关门的白皙细腻的手指,这些判断都足以说明她绝不会是一个老妇。 “如果是个侍女,那为何要扮成老妇的模样唐突地推开房门。” 谟玄说:“其实西域一带的女巫都很骄傲,她们很少主动给人算卦。” “这个倒是头一回听说。”西泠雪转过头,无比冷静,“你还记不记得昨日夜间见到的那个女子?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谟玄镇定地答应:“是鲛人。” “难怪了!”西泠雪似是恍然大悟,“驭着纸车竹马锦衣夜行,传说是鲛人的爱好。 “嗯!他们没有脚,不能行走,又想看这花花世界,所以只好如此。” 西泠雪说:“鲛人素来聪明,多的是能工巧匠。他们平时躲在深海,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出来。加之很多人爱捕鲛人做长生烛,他们就更小心了。” 谟玄嗯了声。 两个人又不再说话,在大漠中遇上鲛人,不多见。 ****** 谟玄离开西泠雪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四周寂静无声,她独自斟了杯水,站窗边。天井中的丁香已经开了,夜风袅袅地将香气送进屋来。她捧着茶碗,却久久不饮,一直注视着窗外的院子,心中起伏难平。 罗门城安安静静的,所有酒肆、赌坊的灯都灭了,不闻一丝声响,就连犬吠鸟虫也消失一般,仿佛她脚下的是一座死城。 鬓云松(十五) 三更梆子,突然敲响。一道烛光从远空亮了起来。那烛光越来越近,竟是纸做的车马灯具在空中缓缓飘过,那驭车女子,做梦一般哼着歌谣。 幽风轻拂,云翳散开月光,正好罩在女子的身上。一袭白布麻衣,腰间扎着半尺宽的红绸,一头鼠灰色及腰的长发被一只翠簪挽起,原来,正是昨日的那个女子。 等那纸扎的车马过去,西泠雪也跟了过去。 马车在离地三米的地方飘着,不疾不徐地朝前飘去,缓缓飘进了九重宫阙。 西泠雪站在九重宫阙的门外。她抬头看去,高耸的宫门紧紧关闭,无人把守。不知道不觉中,从她背后伸过来一只枯瘦的手,在腰间轻轻一托,身体轻飘飘地向上升起越过了宫门,她惊呼着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 可是身后却不见有人,只有风从她指缝掠过。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地上冰冰凉凉的,门应是被反锁了,黑漆漆的屋内,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子,一缕光从窗口的烛台上静静地照着。虽然临着风,那烛火也一动不动,西泠雪的目光被烛台给吸引了。 天!竟然是一具死尸连在灯下。那死者低着头,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扭曲的脸上,他死的时候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西泠雪捂着嘴,以免惊叫惊动旁人。她朝窗外看去,圆月刚刚升起,难道……竟然睡了一天?这是什么地方?是九重宫阙么?是谁把我抓来了这里?想要做什么?疑窦未解,却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对面的窗口亮起一点火光,里边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谁?” 灯光下,看看的清清楚楚,那衣裳打扮正是那赶着纸扎车马的女子。 “我。”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绿裙女子端了只铜盆走了进去,神色有些不对,西泠雪想,这女子好生面善,又一想,才忆起,不正是那日占卜的女巫。 听她柔声说:“姑娘睡了一天了才醒。” “他呢?”谣姬揉了揉太阳穴。 “他中午时已经到了,进来了一会,见姑娘睡着了,不让打扰姑娘,一个人出去了。” 谣姬抚了抚腮,“还以为他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每年都来呢。” “哼”,谣姬冷笑了一声,似乎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四周一看,但见宫殿里空荡荡的,那十几个长生蜡竟全部消失了。表情立刻冰冷,“我的长生烛呢?” 绿奴说:“他看见那些长生蜡就不高兴了,叫人将蜡火灭了,尸身都拉出城外埋了。 “哈……”谣姬凄然地笑了声,依旧淡淡地说:“他倒是心疼那些鲛人,他怎么说了?。” “他说,死当入土为安,燃人尸油此举不当。” “鲛人不就用来做长生烛的。”谣姬说着,洗漱完,往脸上扫了些脂粉,艳红艳红的。 西泠雪想,这两人口中的他不知是谁?但是听语气就知,一定是和女子关系非常。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却听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 鬓云松(十六) 朦胧的灯光下,进来之人,一身黑色软甲,长发束了个铁环,双眉如峰,古铜色的面庞被眉心的那道烈焰形刺青村托的更加刚毅——竟是她那日雨夜拥她入怀的赫连城! 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来了罗门城?怎么出现在了这九重宫阙当中? 那女子……是他的主人?娘子?红粉? ****** “我回来了。”他似是倦极了,只是说了句,便往椅子上一坐。 谣姬被他突然闯进门吓了一跳。绿奴连忙走过去,接下他手的弯刀:“将军今日去了哪里?怎生弄的如此疲惫?” 赫连城闭着眼,只是点了点头。径自对谣姬,“我中午就回了。” 绿奴见状连忙识相地走了出去。 谣姬望着他苍白疲倦的脸,抚了抚肩上飘散的长发,问:“听说雍朔与摩诃联姻了,你的事也该做完了吧?” 说着赤足走了过去,抬手抚摩着他眉心的刺青:“不是说,待战事结束就回来陪我的么。这一回是永远都不走了吧?” 赫连城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没有结束。” 谣姬怔了怔,轻轻地伏在他的肩上,“那要什么才能结束?” “我也不知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 赫连城猛的睁开了眼,“好?有什么好?”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十年了,她还是和当年一样令他惊心动魂,可是,这种感觉竟有些陌生了。 谣姬的手指在腮上打着圈,将胭脂涂的满脸都是,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楚楚可人:“那这一回什么时候走?” “谣姬……”他的语气温和下来。“边关战事紧,我明日就要走。” “哈……”她忽地从他怀中窜起:“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墓穴一般的宫殿之中,每日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等一年,才等到你一回……这到好,才来你就要走,何必把我从红胭坊里赎出来?我在那里好好的,每日还有人说话,热热闹闹的,赎出来,就把我丢在这里,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要跟你来到这里。”说话激动处,一时失态,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赫连城呆呆地看着她,虽然她嗜财,慵懒,但从来都识大体,才几年的光阴,当年那个明艳动人的侍女,如今怎么成了闺阁中的怨妇?他望着她痛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坐着。 哭了一会,谣姬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赤着脚站了起来,“赫连,你去跟雍朔的皇帝辞了雇佣军的职位,跟我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她吸了吸鼻子,“我这几日都在担心,万一你不来,我当如何是好。”她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温柔的像一只猫。 西泠雪暗暗吃惊,这幅模样,与那驭着纸马的妖异女子截然不同。 赫连城苦涩地笑了笑。这几回相见,她一次比一次温顺,可给他的感觉却一回比一回陌生。 终于,他抚摸着她的脸说:“你太胡闹了。以后,我还是每两年再回来一次吧。你不用等我。” 谣姬一下僵直在原地,如同五雷轰顶,一年见一回她已经寂寞的就要疯了,何况是两年!她尖叫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鬓云松(十七) 赫连城没有理会,往床上一倒径自闭上眼。 谣姬又变的温柔下来,走过去,将头伏在他胸口,“我跟你来到这罗门城,两年时间见你不到二十个时辰,现在,你刚来就要走,为什么?。是因为那些鲛人吗?我不过拿他们做了几支长生烛而已。鲛人不就是用来做长生烛的。” 听她说完,赫连城推开她冷冷地说:“那些鲛人不是你的同类吗?你怎么下去手!” 谣姬的身子一下僵住了。这事,他怎么会知道。 她强自镇定:“你瞎说什么?我……” “难道不是么?”他嚯地睁开眼逼视着她,“东海的黑鳞鲛人,很多就像你这样忍受着身体上巨大的痛楚,从尾鳍剖开身体才有了腿,于是练习走路,然后才能上的岸来。可是没有一个鲛人像你这样,残害同类,还将同类的尸体制成长生烛。点上火燃尽身体里的油脂。” “我不是鲛人,我不是……”谣姬一下松开了手,慌张地向后退。 “我在东瀛时,认识一个忍者,他也是鲛人,你肤色发色皆与他相同。他是一个优秀的忍者,没有人因为他是鲛人而轻视他。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以前千方百计试图告诉别人你不是鲛人?”他自嘲般地笑了笑,“你想尽办法找来鲛人做成长生灯。就是想让人知道你不是鲛人,你跟他们不一样。” 谣姬开始慌乱,厉声分辨,“……我不是鲛人……我不是……” 看她如此,赫连城的声音平淡了一些:“世人都知,东海藏有黑鳞鲛人聚居在海中一座死珊瑚形成的岛屿下,那岛下的珊瑚洞穴纵横交错,深不可知,是人鱼的老巢。传说中,东海鲛人其性最淫,口顖嗜血。它们总是喜欢在附近海域放出声色,吸引过往海船客商,要是被那声音给诱惑了,就会不知不觉偏离航向,知道被鲛人抓住拖入海底,那些遇害者就这样丧身海底不说,而且吃得连骨头也剩不下。这些鲛人,最喜欢唱歌,喜欢扎纸马夜行,因为他们没有脚,不能走路。” 说到这里他吸了口气,看着满面惊色的谣姬继续说:“人们都不喜欢鲛人。商人大不惜重金,叫人下海追鲛人,有人捉到活的黑鳞鲛人,发现他们肌肤娇贵,发如海藻,于是活生生地将他们放在大漠的日头下晾干,灌入它的油膏,制成长生烛,据说只要一滴便可以燃烧数月不灭,所以价格不菲。因为这个原因,人们不惜生命前赴后继前往东海捕捉鲛人,不到几年的时间,海上几乎再也找不到鲛人的身影。那些未死的鲛人,吓的藏在深海中不敢出来。但是深海枯乏而世间诱惑又太大,一些鲛人许以重金在巫师那里得到药物,剖开尾鳍,得到漂亮的双腿,混入人群。” “啊……”谣姬惊叫了起来,“我不是鲛人,我不是。” 赫连城拉起她的手,“谣姬,我早就知道你是鲛人,可我依旧爱你,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残害同类?看着他们在哀号中死去,你就不觉得心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