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时空大宋》 第一章 新的开始 眩晕……空白……仿佛漂浮在太空之中,又仿佛坠落在无敌的深渊之中,四处无一处可以着力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所谓灵魂出窍的感觉?意识已经与身体相分离,却又并不远离。因为似乎仍然能够看得见那一具躺在病床上,周围围着一堆医护人员的躯体。 难道我已经死了?虽然并没有天使长的迎接,但是程祁感到自己应当有上天堂的荣誉。 生的平凡,死的却还挺伟大。 毕业之后就待就业的新青年程祁同学,在与狐朋狗友出游的途中,路过一个水塘时恰好遇上几个小学生下水塘游泳发生意外。没有犹豫也没有多想,这位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丢下自行车就冲了进去,捞起来一个小女孩,又回去再寻找一个已经看不见了的小男孩的时候。程祁突然腿抽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见义勇为,英勇牺牲。这是程祁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评语,而他的意识在不经意间的出窍,却似乎走错了路,飘飘荡荡的没有进入转世的轮回。 眼皮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睁开双眼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已经要了他全部的力气。而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三五秒钟之后,大脑内似乎“盯”的一声,好像终于完成了开机的全部自检,飞速运转的神经系统开始以光和电的速度开始思考几个重大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脑海中如同瀑布倾泻一般的灌注进来了成吨的画面,有女孩子求救的尖叫,还有冰凉的河水灌入时咕噜咕噜的响声? 真·脑袋进了水。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好像有些断裂,许多事件都模模糊糊的,仿佛都被迷雾遮住了一样。 “他醒了,他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应该是护士吧,程祁想到,他努力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头颈,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匆匆离开。 又过了一会儿(到底是多久?他也无从分辨),呼啦啦地进来了一堆人,这些人的样子有些滑稽的可笑。他们都穿着右衽的汉服,一位老者还带着长长的冠。 这是哪个学校的cosy展团过来了吗?程祁想到,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一那位白衣博冠的老者抓起他的胳膊,手指在脉门上搭了一下:“已经苏醒了,问题就不大。继续住院观察。”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周围的人忙不迭地道谢,程祁看着他们,似乎脑海中原本模糊的记忆一点点的清晰了起来,而舌头似乎也终于服从中枢神经系统的指挥,发出人类的第一个声音:“阿妈……” “儿子。”一位身着汉装的中年妇人扑了过来,程祁脑中忽然明亮了一块记忆区域,这是自己的阿妈,徽州府婺源县人。姓祝名蕤,今年已经三十有七……这些信息伴随着大量的记忆画面一时都鲜活了起来,他回忆起来自己在她怀抱里成长,牵引着学习走路,送学、做饭、织毛衣、做手工课作业,一位温婉而多才多艺的母亲形象在他的脑海中鲜活了起来,渐渐地,他似乎内心已经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醒了就好。”站在祝蕤身后的一位中年带冠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眼看到他,程祁还觉得颇为滑稽,但是下一秒,脑海中又鲜活了一块记忆,这位男子名叫程亮,是自己的父亲,江南东路广德州人,今年四十岁,现任本州教谕(相当于教育局长)。在同样一堆从幼年而来的记忆画面将自己淹没之后,程祁已经接受了这个男子的身份,只是对脑海中的那一个(相当于教育局长)的意识感到有些困惑。 与记忆一起恢复的,还有指挥身体的能力。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好更仔细地看清楚周围人。 护士小姐给他的脑后垫了一个软绵绵的枕头,略带些倾角,总算是让视线可以更扩展一些了。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病房,似乎只有两个床位,中间用一道布屏风隔开。他的床位是靠着阳台的,窗户……似乎不像是玻璃,而是一种薄的透明的纸或者其他材质的东西。 围在他身边的,有两名护士,她们的倒是没有穿着汉服——程祁松了一口气,看上去这个世界还没有全疯。但仔细一看,她们的护士服也与程祁记忆中熟悉的那一身套装截然不同,但是不同在哪里。一思考到这里,他就感到头疼。 而且其他人都好像刚刚从古装剧或者是动漫展台上走下来一样,全都穿着汉服,正儿八经的汉服,还不是影楼的廉价道具。程祁感觉到自己的脑袋里真的进了不少水,不然为什么会这样疼呢? 可是疼归疼,他还是一个个的认出了自己的亲戚们。也想起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很巧,也叫程祁,不过只有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刚刚考上了一所名叫东京大学园的学校,意气风发的暑假,他与二三好友到浙江路湖州府的亲戚家去玩,路上也遇上了一起溺水事件,这位程祁小弟同样是毫不犹豫的见义勇为、壮烈献身…… “难道是投胎的时候走错路了?”来自于二十三岁的程祁用着十八岁的大脑思考着无比艰难的哲学问题:“还是时空管理局又让临时工值班了?” 好在那些亲戚们见他醒了过来,也没有过分的打扰,只逗留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他的父母也在护士小姐的催促下准备离开。 鬼使神差的,程祁张口喊住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母亲:“阿妈……等一下……能给我拿个报纸吗?” “要看报纸吗?”程亮驻足看了看儿子,慈爱地道:“要什么报纸?” “随便……只要是最新的就好。” “晚上来的时候给你带些来。” “谢谢阿爸。” 家人们终于都走了,程祁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开始逐渐地适应这个世界。 虽然他的记忆中仍然有许多空白和迷雾,但是因为父母还有亲人们的记忆已经鲜活了起来,他对这个世界的一些常识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个时空,仿佛是因为工业革命直接发生在了大宋朝的缘故,曾经给华夏带来了深重灾难的几次蛮族入侵都没有发生,因此自然也没有历史上的剃发易服,各种款式的汉服依然是多数人的常服。 而且,因为没有蛮夷入侵导致的历史进程的后退,所以这个世界的发展似乎比程祁来的那个世界更快一些,也更平稳一些,许多重大的变革都是以变法而非战争和破坏的方式来进行。因此程祁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似乎是一个很有趣,充满了可能的新世界呢。 “你好,美丽新世界。”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然后扯过被子,开始蒙头大睡,补充体力。 第二章 表姐夏愚思 程祁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了。他的床边坐着一位穿着半袖汉服的动人少妇——她的侧脸完美的如同女神一般,而脑后松松挽住的青丝上插着一支鎏金七宝凤头钗。一霎时,程祁忽然打了一个哆嗦,他想起来了,这位气质美少妇,正是自己从小到大最怕的表姐夏愚思。 夏愚思的母亲与自己母亲是亲姐妹,两家来往的十分密切。在程祁还小的光屁股到处跑的时候,已经跟着家里的先生开始读书了的夏愚思对他不论是体力还是智力都是完美的压倒性优势,而当程祁长到能够在体力上反杀的时候,夏愚思表姐已经出落成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在另一方面又能把血气方刚的表弟吃的死死地。 程祁看到表姐手上的水果刀,还有床头柜上已经切好的一盘橙子,挣扎着坐起来:“阿姐……” “醒了啊。”夏愚思很欢乐的把手中刚刚削去了果皮的苹果塞到他嘴里:“我可无聊死了……那两个死家伙跑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去勾搭护士了吧。哦,对,这是你要的报纸。” 夏愚思弯腰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沓报纸丢在床上:“我的老弟,你可真是乖宝宝。都这样了还不忘学习啊……要是让我爹看见了,那两个活宝今晚又要挨训了。” 程祁想起来了,夏愚思说的是她家的两个亲弟弟:夏讷言与夏拙行。这一对双胞胎少爷可谓是活宝,聪明伶俐的劲儿没有老师不夸的,但却是不爱读书,天天在自己家的车库里捣鼓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可把家里大人给愁死了。 程祁笑了笑:“各有各的去处,读书只是一条路而已。我是百无一用只会读书,不读书就会饿死的。” “就讨厌你这样的假正经。”夏愚思凑过来,那馥郁芬芳的胭脂气息差点儿没把程祁给呛死:“明明每次考试都能考到满分,却还要说不行,不行。你不知道男人最忌讳说不行的么。” 程祁一时语塞,他想起来了,自己身体的这位前任主人似乎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在夏表姐身上沾到一点儿便宜——除非是她大发慈悲的施舍给他。 这位表姐可是个尤物,她的出身在当地来说也算得上是上等人家,不论是家世的传承还是拥有的家业,都是能在本土本乡排的上号。但是她却是个不太安分的人,至少在某些方面可能相当不受一些注重名誉的家庭的喜欢。不过,特立独行的夏家大小姐也不在乎那些凡夫俗子的阳光,她想要做什么,似乎没有能够阻挠她的。 程祁撑着床板,在病床上坐稳了,拿起一张报纸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氛围。 《东吴晚报》,孔历二一九五年六月二十日。仿宋的新闻标题,宋体的正文,连正文内容都是简体的汉字(俗体字),除了竖排的布局需要花一点时间来适应,其余的都似乎可以无缝切换。 孔历2195年……不知道是公历多少年?程祁心里想到,又看了看窗外,忽然问道:“老姐……你原来是做记者的吧。” “是呀,怎么脑袋进水连你姐姐的本业都忘记了?” “我有点儿失忆了……你还出过国吧……去过哪里呀?” “嘿,我就乐意说这个,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要说国外的话,去的最多的是南海合众国,夏国也去过……该有五六次吧,然后还有泰西的一些小国家,黑非洲我也去过啊。” “美国你去过吗?” “美国?这是哪个旮旯的小国家?”夏愚思一愣,似乎根本想不起来的样子。 看来这个时空的灯塔没有建起来,哎呀,这下子可是万古如长夜了该怎么办呀! 程祁随手翻着报纸,头面的文章不外是湖州太守某某慰问孤寡老人,德清知县视察某某运河工地,长兴某地挖掘出了远古生物遗址…… 翻到后面的社会新闻,倒也没改了新闻界的本色,各种八卦花边满天飞,某富商家的儿媳疑似与某戏班的俊俏小生有染,某某人的公子家里妻妾不合,还有隔壁老王的身影出没其中。总而言之,虽然跨越了时空,但这个世界的人类心灵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是本地报纸的缘故,《东吴新闻》并没有设置国际板块,但程祁依然从字里行间找到了许多有用的知识。 首先,通过财经版块的一些股票介绍,他知道了这个地方也是有故事的,而且最大的交易所也还是在松江府的上海州——嗯,还是叫沪市没错。不过隔海相望的杭州府也有自己的交易所,这个交易所场内交易的公司大多是做海外贸易的公司,比方说什么大东洲公司、西南澳洲开发公司、好望角航运公司,听上去总觉得似曾相识,有些耳熟。 其次,他发现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开始第三次工业革命,报纸上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手机”或者“电脑”、“互联网”之类的东西,倒是有很多关于电的发明的介绍。 “看来,我们刚刚进入多铆蒸钢的时代啊。”程祁心里想到:“不知道这病房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真是越来越有趣的了呢。” 夏愚思把他的报纸扯开:“人家来看你,你却看报纸。真是太无聊了……再不陪我说说话,我就要走啦!” 程祁讪讪的笑了,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姐夫呢?” “哎呀,那个死鬼……说起来都是火。好好地都头不去做,却要给人镖行去当镖师。昨天晚上回来还喜滋滋的和我说,接了一个大单子,我以为是什么好事呢,却原来是给一些地质队员当保镖,去那个叫什么天方国找石油……你说,这不是去找死么。” 一说起自己家的男人来,夏愚思就是一肚子火:她去年才结婚的死鬼,原来是驻某个偏远地方的校阅厢军的都头,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去年服役期满后回到家乡,本来托关系找门子给在衙门里安排了个差事,却偏生自己去找了个刀头上舔血的生意。小两口还没有来得及小别胜新婚,就要去遥远的沙漠里找石油……也无怪乎春闺少妇满腹哀怨了。 第三章 天方石油 “要去天方国找石油……”程祁眼珠子转了几转,似乎把脑袋里的水都甩出去了一些。他知道天方是古代中国对阿拉伯地区的指代,只不过后来因为西方文化强势,所以传统的天方一词消退,只留下来了《天方夜谭》这本书,而音译的阿拉伯成为了国际通行的名词,而在这个位面,因为历史的传承没有中断,也没有出现强势西方文明的冲击,所以许多古词依然还有它的生命力——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二十三岁的程祁知道天方地区是有石油的,而且有很多石油,足够养活八千个王爷而不让他们作乱。 而从夏愚思的说法来看,现在那里似乎是只有拦路抢劫的山中强盗和马匪,剩下来的就只有沙子和椰枣了。 要是能发上一笔多好啊。程祁知道姐夫他们这次去十有八九是会找到会下金蛋的老母鸡的,但是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摊在腿上的报纸上:“聘姐夫他们去的是哪一家公司啊?” “好像叫标准吧。”夏愚思漫不经心的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能不能给够银子还是个问题呢。” 程祁哑然——他不知道时空的联动到底有多强,但如果姐夫他们这个探险队真的在波斯湾找到了石油的话,估计这个时空的标准也会和亚美利加的那个标准相差无几。 “吃水果呀。”夏愚思把橙子递给他:“饿不饿,天快黑了……那两个活宝还不回来……我好给你叫一点儿饭菜来。” 言出法随,夏愚思话音未落,就有人推开了房门:“姐,没说我坏话吧。” 一前一后进来的是两位半大小子,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看上去和程祁稍小一点,脸上的稚气略多,但他们却比读书种子程祁显得更为健壮。 其中一个提了一个竹子编制而成的食盒:“我和哥哥过来的时候就在路边买了些小菜饭——哥,你最爱的红烧鱼,还有霉豆腐、千张丝炒韭菜,还有一碗鸡蛋羹。怎么样,姐,我们是不是棒棒的。” “还算乖。”夏愚思柳眉一挑:“跑哪儿疯了这许多时候,吃了么?” “我们不饿,晚上回家再吃。”两兄弟拍拍胸脯:“我们去书肆看……” “骗人,撒谎都不会!”夏愚思一边帮着把饭菜端出来递给程祁,一边像是训儿子一样训弟弟:“你们会去书肆?书肆里面什么时候有你们俩感兴趣的东西了。” 另一位弟弟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想要送程祁哥哥一件礼物。阿妈说哥哥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说程祁哥哥是读书种子,考上了好学校,将来可以做官,又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所以要我们带着礼物来看阿哥。只是我们不知道送什么好,想到阿哥最喜欢看书了,所以还是决定去书肆买本书送给阿哥。” “书呢?”夏愚思把两个弟弟上下打量:“还是没带钱所以没买成?” “不是,不是。”两位弟弟尽管和姐姐的个头差不多了,不过在这只母老虎的目前乖得就像是小绵羊:“我们看好了,选好了,可是老板说那是非卖品,只在店里做展示的,不卖的。” 夏愚思噗嗤一声笑了:“你们啊……挑的是人家镇店之宝吧,老板不卖……还不是你没开出一个他拒绝不了的价格。” 两位小兄弟呆了一呆,似乎人生的经验又增长了百分之一。 夏愚思转过身来:“算了,这俩孩子屁大的事儿都办不好,回头我买一套书送给你。算是我们一家送你上东京读书的礼物。” 程祁连连点头;“那先谢谢姐姐,还要谢谢两个弟弟了。” 夏愚思重新坐下来:“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想要什么书?回头我亲自买去……他们俩啊,和书真是无缘,我怕他们买不好。” 程祁想了一下:“有大百科全书吗?我想要这个。” “行,答应了你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夏愚思一拍掌:“等你出院的时候,我就给你送过来。” 看着他把饭吃完之后,夏家姐弟也告辞了。程祁又拿起报纸来看,有人说报纸是一个社会的万花筒,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假。从一本正经的官方报纸上,他能够看到这个国家的政体制度,而从娱乐大众的通俗报纸上,同样能够找到许多反映市井生活的重要资料。 读完了夏愚思带来的这些报纸后,程祁对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他所在国家,全名叫大宋帝国,与赵匡胤陈桥兵变所建立的宋朝是孙子与爷爷的关系。 在那个宋朝与这个大宋帝国之间,经历过几次不流血的变法和流了一些血的革命,现在,已经演进到了工业帝国主义的时代——如果人类的文明真的有既定的轨迹的话。蒸汽机在一百多年前的江南出现,最初是用于煤矿的抽水设备,现在已经遍布世界上所有的文明角落——如果以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来看,华夏区域是文明程度最高的地区,次一等是环绕着华夏的近夏地区,而距离更远的地中海、欧洲和太平洋对岸的大东洲(美洲)地区,只有散落的华夏殖民地才算得上是文明的曙光。 现在,北边的大辽帝国刚刚修通了一条从它的东部到西部边陲区的铁路,蒸汽动力的火车无情地把沿途的游牧民族都卷入了工业化的洪流之中;西边的夏帝国似乎是一个****的国家,只不过国教是佛教而已;南边隔海相望的南海合众国原本是大宋的殖民地,现在已经独立成为了一个联邦制国家,看上去很先进很美好。 大宋帝国是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由士农工商组成的四级议会掌握着帝国最主要的权力,本土分为路、府和县三级,海外还星罗棋布着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殖民地,大的有一个大陆(澳洲)那么大,小的只有一个方圆十里的港口那么小。程祁现在所处的医院,位于浙江路湖州府治所乌程县,而他自己的家,就在一百六十里外的江南东路广德直隶州。而他手中现在正在读的就是《江东每日文摘》。 可巧的也是,这份文摘报上恰好正在介绍几项最新的科学发现:东京大学园的一位博物学者发现了石油新的提炼方法,而洛阳高等师范学堂的一位教授在一个国际格物学年会上发表了新的关于光的本质属性的论文…… 第四章 镀金时代 这真是让我赶上了一个镀金时代吗? 程祁放下报纸思索着,随着头脑的飞速运转,里面的水似乎也是越来越少。 从各种情形来判断,今年,孔历二五九一年——尽管他还不知道对应的西元是多少年,不过他已经估算出来,按照历史的形成,大宋帝国大约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大门,发电机和电动机正在走出实验室,还有内燃机、化学工业似乎都在蓬勃发展之中,如果是一名理工男穿越过来,估计会感到无比的兴奋,因为这是一个科学和工业一日千里、突飞猛进的时代。 可遗憾的是,程祁上辈子是个文科生,这辈子似乎也还是个文史专业的大学生,给他一堆电阻、电线和开关,估计也只能抓瞎。 不过,俗话说得好,穿越总有三板斧:制糖、酿酒卖玻璃,哦,这个是理科班的。文科生的三板斧应该是吟诗抄文写策论。 比方说吧,如果这个世界与程祁所来的那个世界重合率并不是100%也不是0%的话,那么程祁靠着把自己过去消磨时间的那些世界名著武侠小说抖抖出来,估计也能成为一代宗师。毕竟他已经从那些报纸上的花边新闻中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人们的爱好与自己来的那个世界还是很相似的。 抄点儿什么好呢?程祁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刚刚考上东京大学园的学生,约略相当于上辈子的高三生,这个年纪的学生,如果写出《红楼梦》这样的惊世之作无疑是会被人质疑为代笔的。 还是搞点儿通俗小说的好,程祁翻开一份报纸的副刊,因为这个社会还没有进化出互联网的缘故,许多长篇小说还都是在报纸上连载以吸引读者。 好的长篇小说当然可以带来持续而稳定的收入以及不小的社会名气,不过程祁想了想,自己读过的长篇小说似乎以西方文学名著为主,要在这个时空发表,怎么也得“汉化”一番,想来又是一个不小的工程,而国人自己的长篇小说,最好的路径无疑就是武侠小说了。他在副刊上也拜读了两篇正在连载的长篇武侠,虽然不能说食之无味,但与程祁读过的金庸小说相比,似乎还是差了几把火。 “要不就先从金大侠开始抄起?”程祁有些心动:十八岁出道的新派武侠天才作家,这个名头很是让人眼热啊。不过仔细一想,似乎又有些不妥:金庸武侠的开门之作《书剑恩仇录》和收官之作《鹿鼎记》都是清朝为背景的,而在这个时空,大宋帝国都已经续命七八百年了还没挂掉,那个野猪皮部落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沟里给大辽帝国的贵族贡献猎物呢。 至于经典的三部曲《射雕》、《神雕》和《倚天》,很显然因为丘处机道长无法路过牛家村而夭折了。《碧血剑》不管袁大督师到底是忠臣还是反装忠也都没得写。其他的几部作品要么质量不高要么程祁觉得自己不熟不好抄,唯一可以下笔的似乎就是《笑傲江湖》了,至于写完了这一部之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程祁把报纸收起来,摩拳擦掌的想要找些笔墨,正巧想睡觉来个枕头,他的母亲大人祝蕤拿着几本书进来了。 “阿妈。” “吃过了吧,愚思来看过你了。” “嗯,吃过了,姐姐给我打的晚饭。” “这是你爸让我带给你的书,怕你闲着无趣。” “还是阿爸想得周到。”程祁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喜欢读书的,赶忙接了过来,只见是几本没读过的《文部青少年子部名著书系》,这些作者和书名都闻所未闻,想来是本位面土著的文豪。 “晚上早些睡,别熬夜。”祝蕤坐在下午夏愚思坐过的椅子上:“大夫说你还要再留院观察几天,你救的那个女孩家里人也说要来见见你。我们怕你刚醒过来累着,让他们过几日等你精神好些了再来。” “哦。”程祁对这个倒是很淡然,自己下水救人不过是凭着本能而为,至于对方来不来看自己,那是对方的良心问题,与自己干系不大。 “阿妈,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程祁把书放在枕头边:“明天能给我带一些纸笔过来吗……要硬笔和本子。” “又闲不住啦?”妈妈笑意盈盈:“就知道你改不了这个涂涂写写的毛病,明天早上就给你带来——别累着就行。” 程祁看着身着汉装的母亲,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不知道从何时起,他记忆中的母亲的形象已经完全被祝蕤的容貌所替代。从她年青的时候起,直到她的眼角慢慢地爬上了鱼尾纹,但他却在心底真心实意的赞叹道:穿着汉服的妈妈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妈妈在这里陪着他坐到了戌时六刻左右也离开了,程祁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不觉地把一本通俗小说读完了——所谓的名著,往往就是一两百年前的通俗小说而已。而文部之所以推荐这本小说,也无非就是因为这本小说属于所谓的旧白话文小说,与现在流行的新白话文小说在遣词造句上有些差异。 其实,文学本就是一个不断地由雅入俗的过程,从作为五经的诗经到汉乐府,从汉乐府再到唐诗,词最早被称为诗之余也是不入流的,后来慢慢兴起了话本、古典小说、俗体小说、新俗体小说……字数越来越多,言语也越来越平易近人,也越发的从少数文人墨客的案头走入市井大众的生活。 程祁在报纸上看到,新一届的四级议会正在讨论《义务教育法案》的草案,而江东地区作为天下最为富庶的地区之一,事实上的六年制义务教育已经强制推行了十几年。正是因为识字读报的人口达到了一定的规模,所以这里五花八门的报纸尤其多,特别是刊登各类俗之又俗的小说家言的副刊,那更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这一片繁荣的文华盛世背后,沉甸甸的当然不是思想的力量。事实上,就程祁读报的感观而言,这些副刊上的小说,一半黄暴,一半鬼扯,特别是两浙路的小报副刊,读起来简直就是精神污染的洪流,不知道是不是此处的风气如此,又或者是整个社会在镀金之下,其实朽木? 第五章 第一批读者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给程祁送来了一支辽国进口的金笔还有一本方格本。他试了一下果然还是很好用。 “谢谢妈妈。”他刷刷地在方格本的封面上写下了:“笑傲江湖(第一稿)”几个字。 知道儿子喜欢写写画画的祝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又悄悄地离开了免得打扰他。 程祁沉浸在武侠的世界里,凭着自己的记忆,加上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一上午不知不觉的就写了十几张纸,但仔细一看却还连第一章都没有写完。 “没有打字机的时代,当个作家可真不容易,难怪文言文会坚持两千年呢。”程祁觉得手腕都酸了,写下的字也不那么工整——自从落笔之后,他就欣喜地发现,自己的钢笔字可比上辈子要漂亮一百倍都不止,毕竟这个时代似乎没有电脑和手机,可能连汉语拼音也没有,一个读书读了十几年的好少年,写的一手好字显然并不奇怪。 正在程祁同学思考为了自己的手腕是不是还要坚持写作出道的时候,有人推开了病房的房门:“121甲床——哈,我们的少年英雄在这儿呢。” 仔细一看,来得原来是这副身子的前任主人的“生前好友”,领头的一位大大咧咧的小伙子名叫黄阳,与程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抹泥之交”——夏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在乡下老家的河滩上玩耍,互相往对方身上抹泥巴,可不是抹泥之交么。 还有一位瘦小瘦小身材,长着一副三角脸,细长的胳膊如同螳螂一般的伙伴,名叫王昘,他也是程祁儿童时的伙伴,程祁记得王昘的父亲似乎是一家大型票号在广德的主管,家境算得上是相当不错。 “看上去精气神还不错啊。”黄阳也不和他客气,把一袋礼物丢到床头:“这是南海进口的嘉苏,喝了可以提神的。不过看上去你倒是不用提神,喝了当心夜里睡不着觉。” 程祁拿起来看了看,看着封面上的招贴画有些眼熟,再仔细一想,这玩意儿其实还有个名字——咖啡。不过因为大英帝国在这个世界都没有日出的机会,所以估计这个英语音译的名字估计都不会产生了。 王昘注意到他床头的东西;“还在用功啊……都收到通知书了还在用功,真有你的!” “只是看点儿小说打发时间。”程祁慌忙解释道。王昘却没有那么好糊弄:“哎,我的才子英雄,你这是在写什么……写小说啊。” 程祁有些难为情的点点头,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拆穿了一样。 王昘嘴上说什么考完了试就把书都扔掉,可是身体却很诚实,拿到了新鲜出炉的手稿就放不下来了:“我就先睹为快了啊,《笑傲江湖》,哟,写的还是武侠么,我可喜欢看武戏了,打得精彩不精彩啊。” 果然,武侠就是男人的浪漫,王昘一目十行的刷刷看完了第一页就顺手递给了黄阳:“挺有意思的,你也瞧瞧。” 两人就这样一左一右的站在那里阅读了起来,程祁坐在床上,倒像是等待大夫给自己下病情通知书一样忐忑不安:他不怀疑金大侠的故事不够吸引人,但却怀疑自己写出来的这个江湖是否足够有魅力。 “有点儿意思啊,比你过去写的那些东西好看多了。”王昘评论道:“我看可以投个报纸弄点儿零花钱。” “我也这么认为。”黄阳点头道:“不要投什么县城、府城的报纸,那些报纸卖不出去多少份,还是投杭城的吧,我爹做生意应该认识些主笔什么的,帮你把稿子带过去问问。” 程祁眼珠一转,也觉得黄阳说得确实有道理:毕竟出名要趁早,能投大报纸为什么要去到小报走一圈呢,而且毕竟将来论及出身,也是知名大报的好听些。 “那就有劳了。” “自家兄弟,客气啥。”黄阳把稿子还给他:“你多写一点,等你出院的时候,我来给你一起送过去。” 黄阳与王昘二人又陪他聊了一会儿便告辞了。程祁得到了这鼓励,感到信心十足,便又拿起钢笔刷刷写了起来,直到表姐夏愚思又拎着食盒进来才放下笔来。 “我的秀才呀,你是一天都不肯谢谢么。”夏愚思把他的笔和本子都抢过去:“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住院了还不肯消停。” 程祁狼吞虎咽的吃着午饭;“姐,你给看看这个故事怎么样?拿到报纸上去行不行?” “又在写东西了啊。”夏愚思把稿子接过来:“你吃饭,我去阳台上看看。” “小心,别被风吹走了。” 程祁可有些担心:这可是限定仅一份的真·手稿本,要是没了他可是哭都哭不出来。 “放一百个心吧!”夏愚思说着还真走上了阳台:“你就安心地吃你的饭!” 程祁一边咀嚼着江南风味的小菜,一边紧张的看着窗外上的表姐那靓丽的倩影——说句公道话,夏愚思略施粉黛便是国色天香,轻点朱唇就是沉鱼落雁。她在阳台上托腮阅读的情景,让程祁想到了上辈子常见的一个词:知性美。 有一个成语用得好,叫做秀色可餐,正是恰可以描述程祁当下的心态。他就着窗外美人的姿态万分,安然的享用了这顿富有营养的午餐。然后等着夏愚思走进来。 “这个故事还不错。”夏愚思把稿纸放在床边:“下午再写一点,告诉我林家后面到底怎么了!” 程祁心里偷着乐:我要是告诉你那位复仇的公子后来“咔嚓”一下从此不丈夫了的话,那你可不要动手打人哟。 送走夏姐姐后,程祁读了一会儿妈妈送来的小说,又写了几千字,觉得手酸了之后便呼呼睡了一个午觉。下午阳光晒到屁股之上的时候才爬起来,又写稿子,然后读书,一天倒也是过得飞快。 夏愚思晚上与祝蕤一起来的,说是给表弟送饭,其实程祁觉得她是来看稿子的。 “这个驼背真可恶。”她愤愤的道:“快点,把他写死了!” 程祁翻了翻白眼;“姐姐,你是想给我当编辑吗?” 夏愚思忽然一笑:“老弟啊,你写的这个小说很有意思,是不是想要拿去发表啊?姐姐可是认识不少报社的老伙计们……” 程祁施施然往墙上一靠:“哎呀,我已经找好下家了,不瞒你说,可是杭城的大报社,很快你老弟我就要成为著名作家了,哈哈哈哈哈……哎呀,我脑袋没进水……真的!别晃了,不会响的!” 看着这姐弟俩打闹的有爱画面,祝蕤也只能摇头:“都是多大的人了,还一点儿大人样子都没有。” 第六章 姨夫一家人(一) 程祁想起来,他的这位小姨夫姓夏,名俪。祖上在大宋皇帝封建南海的时候出海博一个富贵功名。后来衣锦还乡,到了夏俪的祖父的时候已经成了乌程县有名的富豪。夏俪少年求学,还小有文名。但科运不顺,中年时捐了个没有差遣的散官,用程祁那个世界的话说叫做“弄个红顶子”。现在的夏大官人做的事水陆码头的往来生意,属于后世所说的物流行业,在苏州和杭州都有好几十个仓库的买卖。 夏大官人虽然不姓西门,但他少年时生的一副好皮囊,是湖州府有名的浪荡文士——自古文人不风流,还叫文人吗?没少干拈花惹少,祸害良家妇女的事情。继承家业之后,收敛了若干年,但因为正室祝芼芼(就是祝蕤的四妹,程祁的四姨)只生了一个女儿,便以此为借口又开始不安分。他的那一对宝贝儿子便是一位外室所生,不过因为祝家也是人丁兴旺的大家大族,夏大官人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把外室带回家,只是在儿子们出生后把儿子带回来,另外在乌程县里给那个女人买一个宅子安置着。 这些年,祝芼芼一心求神拜佛,常年不在自己家里呆着。夏大官人没了约束,于是乎家里貌美的婢女们也都是倒了霉。还好夏大官人已经有了一对儿子,并不想再多弄出来一些豪门恩怨,便把功课做得到位,至今并未给程祁再添什么表弟表妹。 祝蕤与妹夫随便聊了两三句之后也找了个借口离开,只留下儿子聆听他姨夫大人的教诲。其实程祁心里默想了一下自己身体前任主人对这位姨夫的印象之后,感觉似乎很难在他这里学到什么有用的人生经验。 “身体恢复的还不错吧?” “托姨夫的福,没什么碍事的。” “以后危险的事情还是少做,家里人吃不消。你妈担惊受怕的,瘦了,也掉了不少头发。你是家里的独子,要多为父母着想。” 夏大官人说了一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大道理之后,忽然话头一转,程祁差点儿被这漂移过弯甩下了车:“你也到年纪了,该是说一门亲事的时候了。” “嗯?”程祁脑袋似乎撞到了墙,不太明白姨夫怎么思维跳跃这么快。 夏大官人道:“你这孩子,真是读书读傻了。你爹也是的,一点儿都不着急抱孙子么?不过不要紧。姨夫给你说一门亲,保管你满意。” 程祁一下子脸红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我,还小。” “都十八了。”夏大官人很不满意:“还要等到二十八吗?你姐就是的,叫她早点嫁人不听,拖成了一个老姑娘,嫁的什么汉子……刀头上舔血的营生。” 程祁吐了吐舌头,这老丈人对女婿不满意,可是不能把脾气撒到我这里呀。 一转眼,夏大官人又是和颜悦色:“阿祁啊。姨夫给你说的这个姑娘,温柔体贴,家世清白。也读过书,配你正是郎才女貌——对了,他们家只有两个女儿,你娶了她,将来他们家的万贯家财也有你一半。这还不是美滋滋的。” 程祁缩了缩身子:“姨夫,这事情还早了些……我觉得当下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读书和成家不耽误。”夏大官人一挥手:“那姑娘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和你一样大。你们定个亲,一起去开封读书,你做你的学问,她给你伺候你过日子,还能红袖添香夜读书,岂不美哉。” “那不如雇一个丫鬟。”程祁心里默默的道:“姨夫……这事情,我觉得还是太仓促了,我……” 夏大官人看他百般推脱的样子,倒是有些遗憾:“人家家里倒是挺看重你的,听说你救人的事情后也夸过你。不过对方说了,一家女百家求。人家在嘉兴也是有头面的人家,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要是现在决定不下来,将来可别后悔。”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程祁现在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毫不犹豫地站起来道:“姨夫,说亲这事儿我还是觉得言之尚早,外甥这几年还是想用心读书,等立业之后再谈成家的事情。” 见人把话说得这么透彻了,夏大官人也只能摇头“奈何”,虽然没有怪他不识抬举,却也还是遗憾之意溢于言表。 程祁离了书房想要去寻自己母亲,找了个端茶的丫鬟问清了道路,正在那九曲十八弯的回廊里转来转去,险些就要迷路的时候,却撞上了夏家兄弟俩。他俩一见到表哥立即就亲热了起来:“表哥,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好捣鼓出来一个有意思的玩意儿想找人看看呢。” 不由分说的,兄弟俩驾着程祁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程祁左右看看,只见这里似乎是庄园的某个角落,周围一排绿树成荫,中间一片空着的沙地,靠内有几件瓦房,墙角堆着些马车的零件,看来似乎是夏家的车房。 “你们弄出来了什么啊。”程祁听夏愚思抱怨过不止一次这一对活宝的不务正业,但他却觉得这世上毕竟也是要有人来搞搞科学的嘛,虽然程祁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什么理工科的天赋,但是说不定这一对活宝有呢。 “你看着啊,肯定没见过。” 双胞胎中的夏讷言跑到一间瓦房的门口,掏出钥匙,满脸兴奋地打开门上的铜锁。程祁看着他们兄弟俩,心中暗暗地居然也有点儿雀跃:“是不是该到了见证历史的时刻了?” “表哥,你看好咯!”夏讷言把门打开:“这是我们最新的杰作!一台崭新的直流电动机!” 程祁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台黑乎乎,缠绕着很多胶带与铜管的笨重家伙:“这是个电动机?” “当然了,我们试过了,加上一个杠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四个车轴抬升起来——如果设计一个滑轮组的话,完全就可以替代蒸汽机了!”夏拙行满脸的骄傲:“如果能够再大一点的话,那么用作火车头也是没有问题的!” 程祁走过去,好奇地摸摸这个看上去傻大粗黑的玩意儿:“它怎么供能的?电源在哪里?” “电源的话,我们现在用的是自己做的干电池。”夏讷言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几个水桶一样的玩意儿:“咯,不过它们只能提供很少的电能,要是能想把火车带着跑,估计至少要几百个这样的干电池。” “我看是至少几千个。” “最多也只要一千个!” 两兄弟吵了起来,程祁感到哭笑不得:这个做工的效率也太低了吧!按照他们的说法,即便是只用999个干电池,估计都需要专门一节车厢来堆放。 “看来你们的这个设备还有很大改进的余地啊。”程祁拍了拍铁壳子:“只是我不懂这个,帮不了你们,出不了什么主意。” 没想到两兄弟一下子却都激动了起来:“表哥……只要你说好就行了。你是家里的读书种子,你说了好,我姐她就不会再说我们不务正业了。” “是啊,姐姐见面就说我们不读书,将来没出息。表哥,只要你说我们这个是有用的,以后姐姐就不会再说我们了。” 程祁这才意识到,原来即便是在这个时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还是一句深入人心的俗语啊。 他摸了摸双胞胎兄弟俩的脑袋:“没事!愚思姐那边交给我。你们就好好地改进,将来你们一定会搞出全大宋最好的电动机!” 兄弟俩握紧了拳头,好像是宣誓一样道:“我们一定会搞出最好的电动机!最好的!” 第七章 姨夫一家人(二) 虽然驳了姨夫的面子,但是大人有大量,夏俪仍然好吃好喝的款待程祁。这天,他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每日都要日更万字,但却还是架不住夏愚思的疯狂催稿,简直是看见水笔都要吐了——的时候,终于收到了来自黄阳的好消息。 “足下高见,海内惊闻。鄙报有幸,得刊是作。特约润笔,千字五钱,五日三刊,至于是哉。” 程祁上辈子也还是收过两封用稿函的,但却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用稿函。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信封上铅字印刷的“钱塘文海”四个字确实不是黄阳同学的恶作剧。 “这是真的。”黄阳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落款还有主编的签名呢。” “彭友直。”程祁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看过?” “彭大主编是湖州名士,江南才子。嘉和十年的进士,曾经当过东宫侍讲。后来回归乡原,投身文坛。他担任主编的《钱塘文海》是两浙乃至于江南都一等一的文刊。你这《笑傲江湖》本属于大俗之作,我原打算替你投的是晚报之类。但那天恰好彭友直与我舅父相交甚笃,他在我舅父那里读到了其中一节,当即就拍案惊奇,说是一定要把你这篇大作留下。我就替你做主答应了。” 黄阳喜气洋洋的为自己表功,程祁虽然没看过那钱塘文海,但却记起来这位彭友直的确是一位才高八斗的文士,他经常在报章上发表一些杂评小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管是说市井人情还是讲文史故事,都是上等的佳作。 “能让彭友直看中,倒也是不错。”程祁虽然心里面隐约的觉得有些内疚:毕竟抄袭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这个时空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金大侠的名讳,但自己良心上似乎还是有个坎儿。不过转瞬之间,这个坎儿就被黄阳的吹捧给填平了。 “嘿,看把你能的,彭友直那是何等人物。江南士林的风云人物,他看中的文章,那都是一等一的手笔。老兄,你这次可是走了青云之运。等着吧,后面可有你风光的时候!”黄阳说得这般玄乎,程祁简直都要不相信了,不过他越是这样说,程祁心里还越是美滋滋的。 果不然,过了没几天,他那个因为要出门谈生意而去了一次杭城的姨夫回来的时候可是把这个外甥好好地拍了拍:“真没想到啊,你还有这才情,这手笔。” 正在一边的祝蕤不明所以然:“四妹夫,这是怎么了?” “我的姐姐哎,你儿子可出息了!”夏俪把一叠报纸递给了祝蕤:“你看,他的文章发在什么报纸上了。” 祝蕤接过来:“报纸?这孩子天天在书房里写写画画,还真的搞出名堂来了?” “这可是《钱塘文海》。”夏俪喜滋滋的道:“大文豪啊,哎呀我可真是没看错,我就知道阿祁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快,快写信,然后让下人把这些报纸带给你爹,让你爹也高兴高兴。” “对对对。”祝蕤虽然还没太明白过来,不过看见儿子的名字变成了铅字印在报纸上,总归是高兴的:“这事情是该叫我家老爷知道。也让他高兴高兴。” 程祁被家里长辈们一顿猛夸,都有些飘飘然了,晚上又被两个表弟抓住猛灌了一些甜甜的糯米酒,是夜,稀里糊涂的睡了一觉,即没有大发豪情怒更三万字,更没有挑灯夜战俏丫鬟。 第二天他昏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挑开纱帘,却看见窗下案边圆凳上,坐着一位静态极妍的美少妇。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摆弄着一件象牙饰品,似乎是正在等他醒过来。 程祁揉了揉眼睛,忽然吓了一跳:“姐!你怎么来了?” 夏愚思听见声音扭头看过来,撇撇嘴道:“这是我家,我想来不就来。” “不是……”程祁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 “你又不是闺楼里的姑娘,我进来又怎么了。”夏愚思走过来,把纱帘挂上,然后坐在他身边:“怎么了,还敢赶我出去吗?” 程祁突然一下理屈词穷了,他还没清醒过来的头脑,被夏愚思身上的香粉气弄得更加稀里糊涂了。 夏愚思还故意坐近一点,程祁只要一不小心就能看见那粉红色的肚兜下挤出来饱满欲裂的雪峰玉谷,这一切对于这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而言,确实是太过于刺激了。 “怎么了?现在是大作家了,连姐姐都不愿意正眼看了?”夏愚思弯起一缕青丝,在表弟的脸上滑来滑去:“小时候,你还跟姐姐在一个浴桶里洗过澡呢。” 程祁抵死不认:“还有这事?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夏愚思眼波流转,声娇语媚:“小没良心的,这会儿就记不得了。小时候你还说要学汉武帝金屋藏娇,给姐姐造一座金屋子呢。” 程祁简直就是庐山瀑布汗了,心里不住的埋怨身体的前任主人怎么还给自己留下了这一笔冤孽。 夏愚思却还曾经在调教弟弟的乐趣之中,说着说着她就身子一倒,压在了程祁身上。程祁顿时手足无措,被她死死地压住,而他分明能感受得到,表姐胸前的那一对沉甸甸就与自己的胸膛似乎只隔了一层绸布而已。 她低着头,看着脸涨得通红的表弟,似乎很欣赏他此刻的窘迫:“以后还听不听姐姐的话了?” “听,听。”程祁忙不迭的点头,根本不管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那以后姐姐说什么,是不是就是什么?” “是是是。”再丧权辱国的条约,在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也都会签。程祁毫不怀疑,自己的这位表姐,只要给个眼神,绝对会有无数的公子哥心甘情愿的跪在石榴裙下。 “那,下一章就要让小林子把那个驼背的疯子给杀了!”夏愚思突然很认真的说道,让程祁一下子没转过弯来,直接撞在了树上。 第八章 姨夫一家人(三) 在夏愚思的强势催更下,程祁不得不修改了一下已经完成的部分章节:让小林子突然头脑和身体都好用起来,布下一个陷阱把塞北明驼木高峰弄成重伤。 “为什么不把他弄死?”夏愚思看过修改了的手稿,仍然怨念重重。 “因为后面,后面还要把他大卸八块。一次就弄死岂不是了无生趣。”程祁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夏愚思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似乎在诱人犯罪;“可是,你读过《韩非子》没有?” “只看过一点,记得其中的几个寓言故事。” “在西夏有一位姓马的哲人,他被称为是普什图族的韩非子。他曾经为夏国的一位贵族当过家庭教师,还写了一本名扬四海的著作叫做《帝王论》,这本书中他有一个让人感到不太舒服的观点:施恩当如涓涓流水来日方长,复仇则应如霹雳雷霆毫不留情。” 夏愚思看着表弟:“你这里是小说,怎样写都是你随意。不过你以后还是要把马夫子的这句话记在心头,毕竟不论是官场还是商海,总是没有那么多温情脉脉的。” 程祁愣了一愣,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这么感慨:“我以后……未必会做官呢。” “家里不会让你不做官的。”夏愚思很肯定的道:“家世在那里,我的两个弟弟又不成器。你不去做官,天可要塌下来了。” “不至于吧。”程祁很是狐疑:“我只是喜欢写点儿不入流的小说,做官与这个也不想干。若是阿爸阿妈要我做官,为何还许我在这事情上浪费精力。”。 “因为文章好出名啊。”夏愚思道:“名利名利,名在利前。你有了文章的名声,在官场上容易被人记住。不论是推举还是提拔,有名声的总是容易脱颖而出。” 顿了顿,夏愚思又道:“过几日,我爹可能会带你去见一些乌程县的朋友——可别孩子气,学得像个大人一些。” 程祁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感动,夏愚思又道:“不过,你的更新可不能落下,每天一万字,我可就在这儿盯着呢。” 黄阳同学下一次来造访的时候,除了带来了第一笔润笔——尽管不多,但程祁还是很郑重其事的找了个木匣子装了起来作为纪念——还带来了一些读者来信。 《钱塘文海》的读者多半是各类中学堂的教师,还有在杭城的各色文人,尽管这一类人有一个通行的毛病,就是鄙视俗物,但却也不得不对《笑傲江湖》大加称赞,认为这部通俗小说与寻常所见的大言特言怪力乱神的剑侠、猎色为主题的侠义小说大有不同。其中一位名为“江湖快意生”的读者还特地把《笑傲江湖》与在杭城其他发行量不小的报纸上的通俗武侠小说做了一番对比,认为《笑傲江湖》虽然来自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作者,但却开辟了通俗侠义小说的新天地,突破了以往或以公案小说为蓝本,或者离不开神怪色彩的桎梏,是一部完全讲人心人性的新小说,而且认为这《笑傲江湖》写武有刀光剑影而无血肉横飞,诉情有儿女柔情却非浓情艳色,完全的跳出了以往侠义小说“逞强斗狠、杀人夺宝,掠夺妇女、占山为王”的套路,虽然有些文字上的稚嫩,但仅以以上几点而论,却已经有了开宗立派大宗师的风范。并且,在最后,这位不吝褒奖之词的读者,还把《笑傲江湖》中林平之家破人亡的复仇之路与西夏籍著名剧作家索司皮亚的十大古典悲剧《赵氏孤儿》相媲美,看得程祁真是脸红不止,甚至怀疑这位江湖快意生是不是哪位朋友的笔名。 “这位江湖快意生可是有名的文章评论家,号称是读书破百万,大杭城崇文馆里哪一本书他没有读过,经过他点评的文章,要么声名鹊起,要么一钱不值。看他对你的评价,老兄你可是发达之日指日可待了啊。” 程祁压抑住心头的喜悦:“不知道这位前辈是何许人,要是能拜见一下倒是极好的。” “这你就想多了。江湖快意生前辈出道三四年了,可平时只用笔墨与大家交流,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等身份。只是从他的饱读阅历和行文风格来看,应该是年过不惑的殷食人家——或许还有个体面地职业身份,读报评文只是业余的爱好。” 两位小伙伴正说着话呢,催稿狂魔夏愚思又过来了:“阿弟,小阳。来吃点儿水果——现在阿祁可算是出风头了,小阳也是帮了大忙的。” 黄阳谢过了漂亮大姐姐:“还是阿祁自己的文笔好,写的故事又引人入胜——只是不知道后面大家看到原来林平之不是主角,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惊呆呢。” “什么?小林子不是主角?”夏愚思呆了一呆。忽然间柳眉又倒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解释清楚啊!” 说着,她就气势汹汹的抓住了准备逃跑的程祁:“不要跑,我的小林子后来怎么样了?!” 程祁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表姐的生死相逼中逃出生天,花了好多的口舌才跟她解释清楚未必第一个出场的就一定是主角,还有可能只是个路人甲。 “哼,居然是那个油嘴滑舌的令狐小子,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夏愚思悻悻的道:“没点儿家破人亡,血海深仇也能当主角?” 程祁对表姐的奇怪文学观也只能苦笑,还好夏愚思这回来道不完全是为了催稿:“今天你姐夫回来,晚上一起去我家里吃个饭。” 程祁眨巴眨巴眼;“这不就是你家吗?” “笨啦,说的是我夫家。”夏愚思给了他一个爆栗:“记得帮我劝劝他,别去做那刀头上舔血的营生,踏踏实实的干点儿事。” 程祁摸了摸额头:“这个……我说了不管用吧。” 夏愚思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多说说总是有用的,大家都说,或许能回心转意呢。” 程祁看表姐眼神似乎有些不对——没有平日的戏谑,更连催更时的神采飞扬都看不见了,黯淡的好像槁灰一般。心想,这或许就是真正有所牵挂的体现吧。毕竟他俩成婚以来一直是聚少离多,现在好容易好出头了,却又要远隔千山万水,换了是谁也都难过。 “那我……就尽力试一试吧。”程祁也不敢打什么包票:“姐夫志在四海,我人小见识少,他要是不听我的我可也做不了主。” “你们都劝劝他,或许能够回心转意呢。”夏愚思别过头去,好像偷偷抽了抽鼻子:“晚上你娘要是有空,也一起来吧。” 程祁应下了这个差事,又和黄阳说了一通闲话后,赶回书房把今天的定额完成。晚上与祝蕤一起去了夏愚思她的夫家。 第九章 ******一) 夏愚思的夫家姓林,或许就是她为什么对小林子那么感兴趣的缘故吧。而程祁那位姐夫名更新,或许就是她为什么总是爱催更的原因吧。 林更新,大宋帝国的三百万校阅厢军中的一名普通宣节校尉,戍守边关多年。他家为大宋官家当了上百年的兵,最高曾经出过正五品的定远将军。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只能算是乡下的富农——只有不到百亩的水田和两座柴禾山——如果不是因为林更新的父亲曾经救过夏俪一条命,那么夏俪说什么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么一个“穷光蛋”的。 说起来倒也是吊诡,从小就不安分的夏家大小姐,女扮男装上过远洋的商船,与几百个臭烘烘的男人一起去过黑非洲猎狮子——这样的事迹传出去是绝对没有婆家的。还不肯安安分分的呆在绣楼里绣花写文伤春悲秋,偏偏要去抛头露面,到报社当什么记者,成天出没于一些下九流的地方——这样的事迹传出去再大胆的媒人都不敢上门。 所以夏俪是掩着鼻子把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嫁给了个看不上眼的穷鬼,还给他们在城里买了个宅院,但谁知道这世上真有王八看绿豆,越看越顺眼的说法。桀骜不训的野马夏大小姐对着前宣节校尉林更新,居然还死心塌地,一改往日,踏踏实实的做起了家庭主妇。 程祁感慨着所谓爱情的魔力,然后拎着小点心盒,与母亲一起下了乌篷船,进了这间位于乌程县内一间沿河背巷的老式宅院的船门。 还没来得及在厚实的大地上站稳,程祁就听到了姨夫的声音——他这几天在城里与生意上的伙伴谈事情,并不在家,程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人要脚踏实地。在乌程县里,你泰山我说一句话,想给你找个什么位置还不都是易如反掌。你却是鬼迷了心窍,要下西洋——下西洋是那么好下的?早些年,十条船出去,不一定有一条船回来。还是去天方那种鬼地方,那里除了沙子还能有什么!找石油?疯了,这玩意儿除了入药还能做什么用?别听那些小道消息,做男人最重要的是成家立业。你是有品的朝廷武官,不是破落汉子要去西洋做营生。传出去会叫人笑话的。” 夏俪苦口婆心的劝着女婿,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里又来了两个人。还是程祁轻声喊了一声“四姨夫”才让他注意到自己母子。 “来吧,坐吧……佣人呢?家里来人了怎么也不知道泡个茶。这家还有没有个家的样子了。” 老丈人看女婿真是越来越来气。还好林更新虽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记得待客之道。赶紧吩咐家里开启了看戏模式的昆仑奴给客人泡茶。 程祁把礼盒放下之后,与便宜姐夫客气了两句。又缩到一边去看老丈人怎么训女婿。 林更新(前)校尉身高八尺,样貌堂堂,看上去是个北方汉子,从他手脚来看,也是个孔武有力的习武之人,但此刻在老丈人的威风凛凛面前,倒却似乎像是一只小猫咪而不是山中猛虎。 其实夏俪倒也并非对这女婿有多讨厌,只是他有自己的打算,毕竟一个女婿半个儿,还是想把女婿栽培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而不是去万里之外的天方国挖沙子。 不过林更新也有自己的主意,他在厢军之中也是个官儿,底下带着百来号的弟兄。而现在回家守着区区百亩山田勉强糊口,要是再靠着老丈人吃饭,他这堂堂男子汉的面子往哪里放? 程祁从这对翁婿的交谈中慢慢摸清了二人的思路,趁着两人都低头喝茶补充唾液的机会。自告奋勇的道:“四姨夫,姐夫。我有一言,不知道你们可想听否?” 读书人在大宋朝是备受尊重的,说话说得文绉绉一些,很容易就引起别人的尊重。 夏俪正好说了半天,喉咙都痛了,便点点头;“你说说,我说的是不是在理。” “姨夫说得当然是老成持重之言,姐夫与姐姐素来恩爱,婚后又两地相别。如今姐夫解甲归田,正是应该与姐姐好生相处,共持家业的机会。”程祁顿了一顿:“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姐夫想要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也是情理之中——而且我在几篇东京的时报上读到,石油此物有大用途,稍加提炼之后完全可以取代现在的煤炭。当今不独我大宋,北方的大辽,西方的大夏,南方的南海合众国都在加紧对石油的勘探、开采以及石油制成品的开发利用,并且我看过资料,天方国确实是藏油宝地,这次的勘探之行,虽然艰苦,但最终肯定会大有收益。” 此言一出,夏俪就不高兴了,林更新却喜上眉梢,恨不能把小舅子搂在怀里好好地抱一抱。 不过程祁还有话没说呢:“前些日子姨夫对我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想这是极有道理的。天方出产石油不错,石油能有大收益也不错。不过地质勘探本就是极辛苦且危险的事情,而且天方地区属于杂胡地区,与中华文化不同,语言不通,而且当地官府也是软弱无力,到了荒山野岭之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我的建议是,这件事儿,咱们参与,但不要亲自去。” 夏俪一听,有门道:“对,还是阿祁说得在理。有好处我们要上,有风险我们也要躲开。傻乎乎的往前冲,那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程祁又道;“姨夫,外甥有个主意——不如借口姐姐身子有喜,姐夫不便出门。由咱家多出点儿钱,把队伍的装备弄的好好的,将来以便多分点儿好处。” 在程祁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若是能分到一些股份那是最好不过。不过他也知道这个想法确实是天方夜谭了——人家只是雇你当个保镖,即便是真的挖到了大油田,也只会多给些酬劳,决计不会拿股份相与的。 夏俪倒是一拍手:“此计甚妙。贤婿你这次就听老夫的——你的那些生死兄弟,要什么东西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情,捡最好的给他们装备上。老夫只求你一件事——踏踏实实的在家里,和愚思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程祁又道:“其实姐夫也不用担心英雄无用武之地,更何况,要找黄金也不必去万里之外,就在家门口,也有姐夫大显身手的地方。” 夏俪眼珠子一转,他马上就领悟到了这宝贝外甥的意思:“对呀,贤婿你不就是想自己干一番事业么,老夫支持你,好男儿就该这样——当然了,男人做大事也要照顾身后的妻儿老小,愚思和你拜堂成亲也有一年多了,是该填个娃娃了。你们老林家只有你一个独苗苗,要是让你没留下个后人就出去,我答应你九泉之下的父母能答应?所以,还是听老夫的,就在这家门口找个营生——对了,那雇你的是哪一家?” 程祁抢答道:“叫标准,标准石油制品商会。” “啊,标准,我是知道的,我们码头也走他们的货——他们在浙北一带的话事人姓骆,叫骆柯,字斐乐——我也与他打过交道。” 第十章 姐夫的野望(二) 夏俪毕竟见多识广,走过的桥比前宣节校尉走过的路都要多。他连消带打的,很快就给林更新指出了一条新的路子:标准商会目前在浙北最大的生意是煤油,这种东西虽然叫煤油,不过却是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而标准商会最主要的货源来自于南洋合众国婆罗国。他们在当地开采出来之后,用铁桶转运到松江府金山镇,在那里有一个加工工场。提炼成成品煤油和其他制成品之后,分门别类的通过水陆运输销往各地。 湖州是一个重要的转运节点,标准商会在这里租了好几个大仓库。夏俪便想到在这上面打打算盘。 “泰山大人难道想让小婿去看仓库?”林更新感觉到自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夏俪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笨蛋,看仓库这种事情自然有下人去做,老夫既然招了你这个女婿,就是要你给老夫当左膀右臂的。” 程祁摸摸下巴:“姨夫的意思是让姐夫去管码头?” “区区一个码头,还用不着老夫的女婿出马。”夏俪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把下巴抬到天上去了。程祁这一下也猜不到他的意思。 郎舅二人大眼瞪小眼,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这位老丈人/姨夫大人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夏俪一副“谅你们也猜不到”的骄傲神情摆了好久之后道:“骆斐乐他为了自己的生意着想,一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能够当选两浙路的民意代表。本届两浙路民意代表正好有三个出缺,据我所知他正在四处活动,拼命地为自己积攒人气。” 程祁从姨夫的书房里读到过关于大宋政体的读物。按照那上面的介绍,大宋现在名为帝国,其实是一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赵官家充当的是吉祥物和宗教性、仪式性的存在,而政治权利被四级议会所把控着。中央政府的首脑——首相尚书令作为天下文官之长,是由四级议会的执政党团提名,地方各级政府的行政首长,如布政使、知府、知州和知县也都是由对应级别的民意代表们投票选举——然后经过上一级的行政首长任命。 比如说两浙路布政使,他是由两浙路的民意代表们经过商榷和投票后提名,然后由尚书令签发委任状才能正式上任。仅经过投票而未获得批准的,只能被称为署理布政使——即,代理布政使的意思。 两浙路人口九百万,四级民意会驻杭州,共有常驻代表三十一人,通讯代表32人(每个府两人)。常驻代表每月召开一至两次会议,最主要的事务是讨论民众的陈情表,全体会议每半年召开一次,最主要的事务是讨论代表的资格和法令的草案。 不论是最高级的帝国四级会议还是最低一级的州县民意代表会议,所有的民意代表都按照士农工商四个界别来组成。 士——顾名思义就是读书人,在第一帝国时代(即程祁所熟知的那个北宋)要求至少是举人,少数地区放宽到秀才;在现在的所谓第二帝国,要求至少有大学堂以上的经历,特殊的偏远地区可以放宽到中学堂毕业的水平。农——可不是说农民能成为民意代表,说的是庄园主,农场主,牧场主,具体要多少亩水田或者多少座山头才能有资格,那还是要看各地的山水环境。工——自然,指的也不是纺织女工或者挖煤工人,说的是如松江府拥有这连片工场,雇佣了成千上万名产业工人的产业巨头。商人——这也自然好理解,那肯定不是什么走村串巷的货郎,而是如夏俪这样富甲一县、一州的巨贾。 四级民意代表制度,用程祁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看,可能是相当落后而且反动的的,因为这是一种标准的财产资格选举制,没有相当的财力,成为被选举人和选举人的资格都是没有——正如第一帝国时代的著名科学家,雷电的操控者,被尊称为电母的周国夫人富兰所讽刺的那样:“我一些钱,再加上一头捡来的毛驴,达到了他们划定的标准线可以当这个民意代表;现在这头毛驴的主人找到了我还把毛驴牵走了。他们又说我没有达到标准不能继续当这个代表——那么,请问,到底是我还是这头蠢驴更能够当民意代表呢?” 但是这种制度,比起从秦政开始延续了一千四百多年了的君主专制制度仍然要好了一万倍,在这种制度下,至少程祁看见商业迅猛发展,手工工场已经几乎被淘汰,而大规模使用机器生产的大工厂至少在江南已经是遍地开花——积累财富,然后就有资格参与地方政治,这是一种新的途径,让无数聪明人的头脑不必局限在四书五经的桎梏之中,而是把他们的聪明才智用在了自然科学与商业冒险上,这个伟大的制度设计,不仅用“虚君共和”来免除了野心家对皇权的渴望,以减少政坛的风波,更把整个民族都带向了现代化的快车道。 言归正题,夏俪的打算其实很简单。他虽然只是湖州府的四级会议代表,但是现在出缺的是两名不分区的常驻代表以及一位越州府,也就是说某人如果想要当上两浙路四级会议代表,那么他努力地方向就应该是瞄准不分区常驻代表。 而不分区常驻代表从理论上来说应当体现整个两浙路的民意——显然,如果在下半年的半年会上,骆斐乐能够获得足够多的各州府普通民意代表的支持,那么他当选的概率也就是大大增加了。 其他地区的代表夏俪不敢打包票,毕竟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但是在湖州府这里,他觉得自己如果进行运作一番的话,那么还是很有希望成功的——接下来就是要看骆斐乐愿意拿什么样的条件来换了。 夏俪仔细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对女婿的态度也越发好了起来:“贤婿啊,这一笔买卖我们做得好,你将来与愚思的小日子也就好过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们这个差事是骆斐乐亲自交代你们去做的?” “是的,是骆经理的女婿找到我——他也是退役的厢军校尉,虽然我们不在一处服役,但回乡之后我们一起参加了个弓马社,就是在那里我知道了有这么一个活儿,并且向他毛遂自荐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夏俪笑眯眯地拉着女婿的手:“来来来,你就听老夫我如此安排……” 这翁婿两人一下子亲热了起来,程祁也终于有机会喝口水,躲在一边看了许久的夏愚思瞅准了时机终于款款出来盈盈拜倒:“女儿谢过父上大人。” “哎呀……”夏俪看见女儿,也是由衷地叹了口气:“被你这个赔钱货给折腾死了啊。” 程祁啃了两口水果:“姐,我饿!要吃饭了!” 第十一章 买一送一 自从夏俪、林更新翁婿和解以后,夏愚思对程祁的催更频率就少了很多——或许是她真的听了自己老爹的话,天天与自家夫君忙着造人大业的缘故吧。 话分两头,虽然少了可爱的表姐这位催更狂魔,但是黄阳又给他引来了一位新的吐槽大师——就是那位神龙现首不现尾的“江湖快意生”前辈,他似乎是盯上了程祁的这本《笑傲江湖》,几乎每章都要点评一二,有时候还会预言一下后面的发展——当然程祁可不会让他那么如意,撕稿子这种事情又不是什么难事。而那《钱塘文海》也是有趣,他们还专门给程祁来了一封信,想要出版他这本书的单行本——附带有某位吐槽狂魔的点评。这一下子就让程祁想到了后世大名鼎鼎的金圣叹老先生还有神秘的脂砚斋主人。 脂砚斋时间还早了点,不过程祁自己找了一本历法书算了一下,今年是孔历二一九五年,也就是西方耶历纪元1644年——在程祁来的那个时空,崇祯皇帝在煤山的老歪脖子树上吊死的那一年。 想到那个时空,华夏沦陷,生灵涂炭,千里锦绣江山沦为蛮族的殖民地,而在这个时空,北方的大辽帝国无情地碾碎了一个又一个野蛮部落,牢固的统治着冰雪之地,成为华夏拓殖泰北的藩篱,程祁就感到一阵唏嘘。 “按照这个时间来换算的话,或许我遇上的就是金圣叹也有可能呢。” 程祁手上拿着的就是这位疑似是金老板“江湖快意生”的最新长篇书评:在大宋的图书市场上短篇小说是最受欢迎的,在江南的书刊市场上,最为热门的《三言二拍》就是中短篇小说的合集。长篇小说也已经成型,并且细分为历史演义、神鬼志怪和闺阁闲情几类。其中闺阁闲情大体上类似于所谓的言情小说,其中有少数精品,但绝大多数都是胡编乱造,败坏风气的那一种——江南市井生活发达,对于男女之防看的并不是很重,而且宋人有用“春宫图”“春体小说”辟火的民间习俗,很多带着惟妙惟肖彩图的言情小说也在出嫁妇女的枕边颇为流行。 如果因此把小说家就看成三教九流的分子那就大大错了。自从第一帝国末期开始,利用小说“托物言志”就成为了一种社会时尚。当时的先进分子们创作了一大批讽刺封建贵族骄奢淫逸、玩物丧志的小说,在读书人中间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共和革命时期,面临着数个方向上的君主联合军的共同绞杀,为了唤起广大人民的卫国热情,又有一大批借小说故事来宣扬爱国热情和进步思想的小说广为流传。 进入到了第二帝国时代,小说本身的意义已经超越了文学,而更深层次的影响到了社会和政治。北方以山西的五台文学和河北路的保定文学为中心发展起来的“抨世流”,激进的抨击各种社会丑恶现象,揭批人性中丑、虚和恶的方面;而南方福建晋江地区的“梦朽派”则用浮夸的笔法描绘了在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金钱对人际关系的冲击,辛辣的指出一切都可以交换:地位、名誉、品德……有了金钱,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失去了金钱就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而江西作为自古以来的文化重镇,在这一波批判现实主义的大潮中自然也不肯落后,前有前七子高举“自然性命”的大旗,以自然主义的笔触描绘世间万象,后有江右王门的众多门徒以“天性革命”为旗号,猛烈的批判一切社会制度,鼓吹无政府、无君父、无拘束的虚无主义。 但是,尽管大宋的权威图书统计期刊——位于上海县的东方出版馆《大宋图书年鉴》——指出每年新出版的小说数以千计,在各色报纸上连载刊登的更是多到无法统计。然而在《笑傲江湖》之前,还从未有哪怕一本侠义小说能够完全跳出官府公案和武林仇杀的窠臼,借武侠这杯酒,来叙说人心的险恶到了一个媲美前面所说的余果、托斯耶鲁尔和倪采这些前辈大师的程度。 江湖快意生认为,虽然《笑傲江湖》说的是江湖中人为了一本前朝的秘笈和武林的至尊地位而勾心斗角的故事,但是明眼人一眼就应该能看出来,这说得其实是某某公司日前发生的董事会内部的斗争的影射…… 读到这里的时候,程祁不禁苦笑了起来,这家公司他听都没有听说过,而江湖快意生的想象力也着实是太丰富了。 不过江湖快意生虽然点了一下某家公司的名字,却并没有深究下去,而是指出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也并非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桩,只要人心的贪欲被勾起来之后,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可以被毁弃,再为坚固的关系也都顷刻间烟消云散。而《笑傲江湖》作为一部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以一个特殊的视角去描绘了人世间普遍的丑恶,把武侠小说的档次从市井文学拉到了严肃文学的层次。 最后江湖快意生在经历了若干次预言失败之后也终于学聪明了:“我不敢再赌接下来的剧情如何走向,而是和普通的读者一样期待,令狐冲这样的赤子该如何在大染缸一样的江湖中生存下去——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被谆谆教诲要做一个君子,而不是一个浪子;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遇到辟邪剑谱这样的“机遇”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忍住不动心?且不要嘲笑自宫的荒诞,不要忘记了,古往今来曾经有过多少个宦官!而即便在今天,又有多少人在头脑中已经把自己给自宫了!” 程祁读罢了这封洋洋万言的长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在一张信笺之上写下了给《钱塘文海》编辑部的回信:“丁酉日来函已读,快意生前辈说得极通彻,鄙作有幸得大手点评,愿为一前驱,凭大王驱使。” 他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我的那本小说啊,一点儿都不成器,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物。快意生前辈大大写的点评才是一字千金的至理名言。现在有一个机会,能够把他的这些高见集结发表,我很乐意搭一个顺风车。 其实这种做法在他来的那个时空也是一点都不稀奇,君不见,许多名气不大的作者的新书腰封上都有若干位名人的联袂推荐,而在这个时空,流行的则是找几位名人在字里行间来一番评论。江湖快意生是江南极为著名的文评家,有他的点评自然新书上市不愁销路。更何况就目前的现状而言,《笑傲江湖》的评论文字几乎都赶得上正文长度了,对于读者来说简直就是买一送一,跟白捡的一样! 第十二章 回家(一) 按照程祁目前的进度,《笑傲江湖》单行本大约要分四卷或五卷的样子,每卷约二十万左右的正文,附带同等文字的长评,采用时下江南最流行的四色套印技术,配上雕版名家的绣像配图,每本售价十五个大钱,在时下的图书市场上,也算得上是高价书了。 毕竟,在城里四五个人下个馆子,吃顿好酒还叫一个小丫头唱个曲助兴也才要二十个大钱。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一顿吃了就没的饭菜换上一本可以典藏的好书,还是很值得。 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新的位面已经一个多月了,暑气减退,月色渐白,流火的七月也只剩下几天。老家也来人捎了一封信告诉他该准备准备去东京读书了——别忘了,你还是个学生。 “真没想到,到了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开学这等苦事。”程祁把“亲爹”写来的信丢在书案上的,懒懒的伸个一个懒腰,在书房里抖抖胳膊晃晃腿,推开窗户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雨,掐指算来已经是白露过去两三日了,虽然是江南,但却仿佛能够看见碧绿的树梢叶子的尖尖有些泛黄了。 好在这个世界,暑假一般是遵循着农业生活的惯例,从芒种前两三天一直要放到秋分或者中秋节,一般来说能有足足的三个月长假。 据说最早这么定是因为交通不便,要给回乡探亲、参加农业生产的学生们留够足够的旅途时间,现在火车旅行在宋国已经是比较方便了,虽然没有到十万公里的夸张程度,但是主要的城市和都会之间基本都有铁路连接,时速一般在每时一百二十华里左右——说起来也是奇怪,宋国人仍然在用一天十二时辰的计时方法,而辽国人用的却是程祁更为熟悉的小时和公制度量衡,换算起来辽国的火车则是每小时约30公里的时速——与宋国的火车相差无几。 而且很走运的,从湖州府回到广德直隶州,居然还有一条铁路经过——从南京应天府(即商丘,不是金陵)到临安府杭州——这个位面曾经爆发过一场宋国的内战,共和政府在东京汴梁砍掉了皇帝的头,而一位皇子在临安即位,并组织了保皇军反攻,虽然这场战争以共和军的胜利而告终,但杭州临安府的别号却还是留了下来。 并且在这个时代,乘坐火车旅行还是一项比较高级的活动。程祁在车站看见,头等车厢的乘客都有昆仑奴帮他们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名媛贵妇们还带着自己的侍女。进了车厢,程祁才发现,即便是自己选乘的二等车厢也似乎是颇为奢华。 且不说那用上好的丝绸包裹着的座位但看这里面提茶端水的乘务,就有一种后世乘坐头等舱享受空姐专门服务的感觉——这还是属于凑合呢,人家坐头等车厢的,都是自带! 蒸汽机车发出刺耳的汽笛准备启动,程祁与黄阳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很快就有美丽的小姐姐端来五色果盘,还有刚刚沏好的茶水——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其实早就算在票价里了。 因为火车走得很慢的缘故,乘客们三三两两的开始交谈,卖报的报童还有在车上表演的杂耍艺人也都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流窜来起来。程祁买了一份昨天的《归德晚报》,用来盛瓜子和花生壳——别看这些玩意儿不起眼,但是向日葵和花生的原产地都是南美洲,第一帝国末期虽然宋人航海家已经发现了大东洲,并且成立了大东洲开发公司,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和航海技术的问题,直到共和政府时期宋人才在大东洲的西部沿岸建立了稳固的殖民地,随后因为在安第斯山脉发现了黄金和白银的浪潮,第二帝国加大了对美洲的开发力度,许多原产于彼岸的农作物才随着风帆船回流到世界上最具有农业天赋的华夏民族的土地上,玉米、番薯、马铃薯、南瓜、花生、向日葵、辣椒、番茄、菜豆、菠萝、番荔枝、番石榴、油梨、腰果、可可、烟草……这些作物经过宋人农夫的精心培育之后,已经逐渐走入寻常百姓家,变得好像自古以来就是中华家的土特产一样。 说句实在话,看到那个颇为标致的卖唱的小丫头给几位富贵闲散唱小曲的时候,程祁还想过会不会有什么英雄救美的机会,不过显然他并没有这样一个逞英雄出风头的机会,一直安安稳稳的坐到了广德站,全程都枯燥地乏善可陈。 两位小伙伴各自道别之后,分别回了家。程祁这也才有机会“第一次”踏入自己的家乡。 广德直隶州虽然挂着一个直隶州的尾巴,享受府一级的待遇,但是这主要是对于知州老爷而言有莫大的意义,对于普通的居民而言,并不能让工钱多一点,菜价便宜点。 但广德人口在江东却算得上是相当稠密,其下辖的两个县:广德与建平,分别有二十五万和十六万人口,加起来四十余万人,远远地超过了临近的宁国府。更不用说和稍远的徽州府相比。 在农业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人多就是力量大,就有更多的产出。而在工业时代,人口也是相当重要的资源,没有人口,许多财富只能睡在深山之中。 江南东路是大宋帝国诸路最为富庶的一路,并且没有之一!松江府的上海港江海联运,日夜不停地吞吐着从海外殖民地运进来的原材料,从内地的工厂生产后运输出去的工业制成品。江宁府和苏州府出产的丝绸是四海驰名的奢侈品,扬州府有漕运盐铁之利,宣州府的茶叶与稻米,这些是自古以来的特产,而今在工业化的铁马下,广德的煤矿,徽州的石材,池州的黑色金属……星罗棋布于长江沿岸水网沿岸的大小工厂让江南更加的富甲天下。 广德城虽然规模不大,但是整体的富庶程度在大宋也算得上是名列前茅——这多半要得益于其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由此带来的工矿企业。程祁就吃惊地发现,在城北有相当大的一片地密集的数着几十根吐着黑烟的烟囱,向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是一个蒸汽机车的制造工厂,并且以这个机车制造工厂为核心,整个县城附近有大大小小几十家零配件制造厂,吸纳了上万名产业工人在此生活。 在乌篷船上观赏了一会儿这奇妙的工业时代的雄伟景观之后,船头稍稍偏离宽阔的水面中央,滑入到一条逼仄的水巷中。程祁已经习惯这种江南水乡的以水为路,尽管在他来的那个时代,这些水路都已经被填平,成为了可供汽车、电瓶车和自行车奔驰的马路,但是在这个时空中,水面运输,仍然是水乡居民最为便捷的运输方式。 程祁的家门也是对着一条水巷,沿着河面青条石砌起来了上下的台阶,在艄公的帮助下程祁下了船,拎着一个竹藤箱子站在了家门口,望着黑色朱漆的“程宅”两个字,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第十三章 回家(二) 程祁拎着箱子,扣了扣门环,不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了,迎接出来的是一位苍头老者:“小郎君回来了。”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程祁手中的箱子。程祁已经习惯于走到哪里都有人伺候的日子——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很自然地便把手提着的竹藤箱递了过去。在“他”的记忆中,这位老伯也姓程,程祁管他叫三伯。三伯是程祁爷爷老家的人,因为一些缘故没了依靠所以投奔了程祁他爷爷,便从帮佣一路做起,现在基本上也和他们家分不开了。 三伯跟在程祁身后,还自言自语道:“小郎君啊,你可不知道,听说你在湖州那边出了事,可把大家伙儿给急死了。老爷不说,大家也不敢多问……” “我这不是没事儿么。”程祁语调轻松,步伐轻快,真的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老家人跟在身后又继续道:“后来听说小郎君没事了,大家真是高兴。老爷回来了还说小郎君是见义勇为,来拜见老爷的人都夸赞小郎君是少年英雄,可把家里人都高兴坏了。可老爷也不许大家说这事儿……真是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这么想。” 程祁听着三伯的絮絮叨叨,心底仿佛油然而生一种亲切,这似乎是一种自家人才有的爱护。 虽然一次也没有来过,但是凭着身体的旧有记忆。他依然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自家的书房。 “见过父亲大人。”程祁依着这个时代的规矩,给端坐在书桌前的“亲生父亲”磕了个头。因为程老爷还是广德直隶州的教谕,不能轻易离开自己所在的州县。所以程祁只在苏醒过来的那一天见过父亲一面,但是今日再见,父子二人仍然是感到分外的亲切。 “你母亲呢?” “回禀父亲大人。母亲应四姨妈的邀请,一同去普陀山进香了。” 坐在书桌后面的程亮微微颔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你这回出事,最为担心的还是你母亲,现在看你身子回复的还不错,她也应该放下心了。你以后要多孝顺母亲,勿要使她太过忧心,这才是为人子的孝道。” “是的,儿子记住了。” 程亮把手中的书本递给他:“听说你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写了些东西。我托人弄了一本正在阅读。” 程祁定睛一看。果不其然,父亲手中的那本书正是刚刚在江南书肆中上市的《笑傲江湖》第一卷。程祁不禁有些脸红,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家长抓了个正着一样。 程亮却道:“小说家言虽然是微末技艺,但是以小见大,托物言志本是艺文正途。昔日周有国风,汉设乐府,皆是取民间故事讽喻君王。现在小说者大行于世,你虽然是读书人,对此稍稍留心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要耽误了学业,荒废了正道,为父也不是抱残守缺之人。” 程祁心中一阵窃喜,不过却没有表现的太过张狂。规规矩矩的答应了一声后,又听程亮道:“你表姐给你寄来了一套百科全书,好几十斤重的东西,估计够你看一阵子了。我叫家人给你放在了你的书房,去看看吧,给你姐姐回一封信,礼数不能缺了。” 程祁赶忙敷衍两句后就奔回了自己的书房,果然只一进门就看见一张矮几上摞着四个老大的纸皮包裹。他赶紧从书桌拿来了剪刀,兴致勃勃的就要来拆包裹。这时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了一个小伙子:“小郎君,放着我来!” 程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少年玩伴吴礼伟。小吴同学是程家的家生子,他爹一家是程家几辈子的长佣,吴礼伟的亲娘也是程祁的乳娘,两人从小吃的是一口奶,不是兄弟还胜似兄弟。 “阿伟,吓死我了。”程祁拿着剪刀在空气中比划着,吴礼伟有些讪讪;“小郎君,这种粗活我来做就好。” 哪里能让你做哟,你不知道拆快递的享受仅次于去青楼吗?程祁心里道,他抢先把一个包裹上的细麻绳给剪短了:“这又不是什么难得,看,看看,看看看。《皇宋大百科全书》——第一部,历史与方志。” 吴礼伟插嘴道;“小郎君你不是最喜欢看历史书的么,这表小娘送给你的书可是送到心坎上了。” 程祁怎么就那么喜欢这机灵的小伙子呢。他抱起厚厚的四卷本第一部,把他们放到一边去,刚一回头,就看到吴礼伟已经手脚麻利的把第二个包裹拆开了。 “啊!”他大叫了一声,觉得自己很郁闷。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来看这一个包裹里面是什么。 “第三部,格物与技术。”吴礼伟摸着厚厚的棕色硬纸壳上的烫金仿宋字,眼中流露出了无尽的渴望。 剩下来的两个包裹里分别装的是第二部万物与宇宙和第四部艺文与风俗。 每一部均有四卷,程祁估计了一下,一卷书开本大约相当于后世的八开本,厚度大约在二十五公分左右,一本书重量大约是五斤,真让人感受到知识的力量。 程祁捧起《第一部·历史与方志》的第一卷《四海图略》,把它搬到书桌边好奇地翻阅了起来。 《皇宋大百科全书》的概念最早出现于宋淳熙十九年,由福建艺文馆汇集了四海士子近百人分部编写,后来工作移交给了洛阳龙门书局的董事狄德与狄罗兄弟。在他们的努力下,第一版《皇宋大百科全书》终于以四卷本的体例出版,其中第一卷镜鉴搜罗了从古波斯、古希腊和古罗马开始的泰西政治史,还包罗了国人知之甚少的黑非洲口述史。第二卷博物卷附有精细的彩图六千多张,囊括了当时几乎所见的有代表性的动植物。第三卷格物卷则在无神论的核心思想下,勇敢地介绍了自古以来的几种唯物宇宙观,破除了对星相学的迷信。第四卷是艺文志,介绍了当时宋人已经探索到的各种域外世界独特的风情。 《皇宋大百科全书》的出版是宋代启蒙运动的高峰,他打开了一扇新的世界之窗,把关于域外的许多虚构从少数水手的吹牛皮变成了浅显易懂的科普文字,将许多过去只为少数人垄断的知识以相当平易的方式介绍了给有着浓厚求学之心的青年人,对当时社会上的青年人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启蒙作用。 自此以后,出版大百科全书就成为了龙门书局最为主要的业务,积攒到今日,大百科全书已经从四卷演变成了十六卷,对所谓的“陌生世界”的介绍也日益精细。就以第一卷为例,如果说第一版的大百科全书对希腊-罗马的介绍还是以翻译波斯人和天方商人的转述为主,这一版的大百科全书,已经是以东罗马帝国国家档案馆的羊皮卷为基础,加上历代“西方学”学者的孜孜不倦努力和考古学家们的实地考察与调研笔录相结合汇集而成的最新成果。 程祁最好奇的就是这个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变化,现在摊开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副几乎占据了整个书桌的“寰宇万国全图”:在这张地图上,大宋帝国雄踞着世界的中心,东方是淡蓝色的大洋(太平洋),大洋彼岸沿着安第斯山脉是宋国的一系列殖民地。南大宋海的南部是以十六个宋国封建国为核心组建起来的南海合众国,他记忆中名叫新加坡的地方现在叫凌牙门,是一个小小的城邦。 天竺国依然没有统一,但是上面却用隶体标注出来了东天竺开发公司和西天竺开发公司。 在大宋的西面是大夏帝国,它的疆域一直延伸到所谓的俾路支行省。伟大的波斯狮子则是夏人的被保护国。 高加索以北的广阔地区,一直到黑海的北岸,富饶的乌克兰平原,丰饶的东欧平原,都是伟大的大辽帝国的牧马地,他们以泰山压顶的姿势压在哈布斯堡家族的头上,并在拜占庭与奥斯曼之间充当着一个离岸平衡手:当奥斯曼人强大的时候辽人就去鼓动亚美尼亚人和库尔德人造反。而如果拜占庭人恢复了元气想要收服安纳托利亚的时候辽人就会度过多瑙河在他们的菊花上捅一棍子。 第十四章 回家(三) 法兰西已经完成了统一,而英国正在贪婪的学习东方的先进成果,意大利人还在勾心斗角。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凭借着高超的航海技术出海在非洲西海岸和美洲东部也建立了一系列的贸易基地,联通了世界海上贸易的最后一环。 北非一如既往的海盗横行,埃及虽然名义上还在奥斯曼的统治下,但是开罗已经成为了地中海东岸的世界间谍之都。辽人的远拦子,宋人的新闻局,夏人的鹧鸪哨,波斯人的密探,热那亚的刺客,每天尼罗河上都有不明身份的神秘尸体沉沉浮浮。 辽阔的非洲,伟大的资源,不论是炙热的高温还是神秘的雨林,都没能阻止一波又一波的探险家深入到这片古老的大陆去寻找所谓失落帝国的宝藏。特别是在中美洲高原上发现的神秘遗址所带来的财富,更是刺激了数以千计的狂热者加入了这一浪潮。 不论是南海合众国的种植园还是南美洲的矿山,都需要成千上万的强壮劳动力,而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不论是来自美洲西方的拓殖者宋人还是来自美洲东方的掠夺者西班牙人,他们都对美洲原住民进行了空前血腥的种族灭绝——尽管这一切早在宋人封建南海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当时在短短的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苏门答腊岛上的土著人数量下降到比以这座岛屿命名的老虎的数量还要稀少,以至于宋人不得不从阿拉伯人的手中进口了数十万黑人(昆仑奴)在种植园中工作。 而在美洲重复了这一过程之后,宋人与西班牙人又从他们的老朋友阿拉伯人手中进口了数百万的特殊“原料”。在两百多年的殖民过程中,黑非洲损失了至少十分之二的劳动力,而这上千万的无辜者中,能够活着抵达美洲的十个里面还没有一个。 在北美洲,这一场景变得更加残酷。 殖民北美的辽人在翻阅了西部的崇山峻岭之后欣喜的发现了适合放牧的中部大平原。他们宣布将这里变为献给伟大的大辽皇帝与皇后的天命之地,然后手持着火枪,骑着高大的骏马,将原住民屠杀殆尽——他们是天生的牧民,不需要进口黑奴,只需要移民少数的人口就可以将整个北美大陆据为己有。甚至因为本土的资源过于丰富,他们对黄金之外的任何矿产都不感兴趣。 程祁翻开了第一页,就停不下去了,直到有人为他掌起了灯。他才注意到——天色已经黑了。 “小郎君,已经过了用饭的时辰,奴婢叫厨子再给您热了端来?” 程祁嗯了一声随便抬头瞟了一眼。却下意识的跳开来:“倭寇!” 对面温柔的姑娘突然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本就低着头,显得相当娇小的她此刻更是如同水中的白莲花一般。还好这时候有吴礼伟冲上来解了围:“小郎君,小郎君,是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程祁盯着那位穿着和服的姑娘看了好一会——虽然说和服是抄袭唐代服装还做了一些负优化,但是能把和服与汉服弄混淆的,不是瞎子就是没脑子——还是记不起来自家有这么个亲戚。 “这是抚子姑娘,是我的……未婚妻。”吴礼伟吞吞吐吐的道,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程祁把手中的竹条丢在桌上:“未婚妻……?”他想了很久,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吴礼伟解释道:“抚子姑娘是来大宋寻找父亲的,但是还没有找到身上的钱就用完了,所以就……” 程祁点点头:“她钱花完了,和成了你的未婚妻之间……哎,我不懂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礼伟倒是不合时宜的扭扭捏捏起来,还好抚子姑娘虽然红透了脸,却还能说出话来:“奴婢薄命,若无吴君相救已经客死大宋。故愿意以身相许,至死不渝。” 程祁皱皱眉头,他就是不喜欢日本人动不动就死啦死啦滴。除此之外,对于这个民族因为一些历史上的因素也没什么好感。不过看在这个时代的日本人似乎还相当崇拜大宋朝的男人的份上,他倒也是不介意小伙伴娶一个日本姑娘。 “你这不算是乘人之危吧。”程祁问道。 “不算,当然不算。”吴礼伟总算是摆脱了尴尬:“小郎君,我虽然比你差得远了,但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大宋人,一个外夷女子嫁给了我,那是她的福分啊。” 抚子也拼命地点头,还一个劲儿的说,身为化外之地的粗鄙女子,能够有幸嫁入大宋,那真是九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其实论样貌,抚子生的相当不错,眉眼儿俊俏的很,樱桃小口一点点,略施粉黛便是风情万种。若是再细心打扮一下,那么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当然,程祁觉得论及风情,还是自己那位已经嫁做人妇的表姐夏愚思更加烟行媚止。 而且从抚子的谈吐来看,她能把汉语说得这么顺溜,看上去在日本估计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出身,不像是个纯粹泥腿子的后代。如果她是一位宋人的话,估计吴礼伟多半只能仰望她的存在——除非他能够考中进士,得中功名。 过了一会儿,抚子给程祁端来了些精致的吃食,程祁也顾不得好吃还是难吃,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就给干掉了,然后又投身到知识的海洋之中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种如饥似渴的充电行为,却在抚子这位来自东瀛的小姑娘心中留下了深深地烙印:宋国的士大夫果然都是天上人,读起书来简直就像是不要命一样,难怪大宋能够这般强大,宋人果然是天底下的头等人! 不知不觉的,抚子看着程祁小郎君的眼神居然有些迷醉了,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头发长见识短。只是这个时代的大宋太过于强大,以至于宋人的身边仿佛都有一个无形的光环一样。就好像在某个时空中,不管是什么商品的广告都喜欢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白人老头来做代言一样。这个时代的宋朝读书人,那是全世界女性都最佳的择偶对象。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太低,完全无可能成为这位小郎君的配偶。抚子将目光又投向了在矮几上同样用工的吴礼伟。“虽然他的身份没有程祁那样高贵,”她在心里面想到:“但却也远远地超过任何一个倭族的男人,即便是成为他的妾,也是我在佛前苦苦求来的机会。现在他亲口许诺让我成为他正式的妻子,我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 第十五章 邻家有女初长成(一) 第二天程祁醒过来的时候,却不是因为太阳晒到了屁股,而是因为隔壁似乎在吵架的缘故。 “怎么了?”他迷迷糊糊的在兼任侍女的抚子的伺候下更衣洗漱,却听得邻家争吵的声音似乎更大了,而且还似乎在砸东西。 “奴婢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抚子小心翼翼的道:“但听吴君说过,好像是因为隔壁的张先生家里有些纠纷的缘故。” 程祁想起来了,住在自己左邻的是一户姓张的人家,男主人也是为教书先生,好像还曾经给程祁上过课。他家夫人似乎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很少见到。不过他家的女儿张嫣倒是与程祁从小相识,有点儿两小无猜的味道。 听到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程祁拿起一块白饼就往后花园走去——他们这一排人家因为都是两三辈的老邻居,所有家的后花园都是连通着,只是在泥土中插着连狸猫都防不住的竹篱笆,竹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若是盛开时节,那却也是一种美丽的景致。 程祁站在院子里,听隔壁的声音好像更清楚了:一个男人在怒斥自家的婆娘,好像是在责怪她把钱都给藏起来,难道是要养汉子吗?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大宋朝的女人还是很在乎名节的,被男人说出这种话,果然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而里面摔东西打架的声音似乎也是越来越激烈了。 程祁觉得有些不妙,这是只见从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姑娘,似乎只披着一层轻纱,胸前的红肚兜都非常突兀地显现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把嚼碎了的饼吞了下去。 “程祁!程祁哥哥!”少女跑到篱笆墙前:“你家有人吗?” “怎么了,张嫣?” “快来人啊,我爸爸快把我妈妈打死了!” 一听要闹出人命,程祁立即就紧张了起来:“快,把家里的人都叫来——张嫣,快,把篱笆门打开。” 在两家的篱笆墙之间,有一道柴扉,柴扉是没有上锁的,随便从哪边都能推得开。 程祁把没吃完的白饼都塞到嘴里,抚子也跑到程宅的前院去喊人。等到程祁与张嫣跑到张家屋子后门的时候,其余的人还没有跟上,可是里面殴打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那是一个男人正在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无情的殴打的场面,女人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和喊叫了,她匍匐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任凭丈夫的拳打脚踢,都不再徒劳的反抗。 程祁心里一惊,看这女人被打的模样,也来不及多想赶紧就上去把男人拉开:“张先生,张先生……别打了,别打了……” “这婆娘不教训不行了,拿着老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拿去不知道花在哪里了!你说该打不该打?该打不该打!”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程祁若不是因为被刚才张嫣跑来的时候那跃动的小白兔迷了神志,怎么会来管这个破事。不过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只能经历把人拖开——他回头一看,只见张嫣已经把她那被打的吐血了的母亲扶到一张矮榻上躺着。赶紧对张嫣她爸爸道;“张先生,张先生。您先消消气,要不到我家去坐坐,喝杯茶。毕竟都是街里街坊的,要是再打下去出了人命,少不得要报官,对先生的清誉也是……” 张先生似乎清醒了一点。他狠狠地咒骂了一番,又见程家的仆人们来了几个,觉得似乎把事情闹大了确实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便对女儿喝道:“拿钱过来,我今日便饶了这个贱婢。” 出乎程祁意料的,坐在矮榻上照顾母亲的张嫣抬起头来,虽然默不作声,却满目的怨毒之色,那种“今日没完,至死方休”的决绝眼神,让站在一边的程祁都觉得好像是如同身坠寒冰洞窟之中一般,更不用说被她死死盯着的张先生本人了。他好像也惧怕女儿的这般眼神,骂骂咧咧的空着手就出去了。 程祁目送他摔门离开,看了看榻上的张家妈妈,对吴礼伟道:“小伟,你去叫抚子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张家姆妈。张嫣……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躺在榻上闭幕眼神的张家妈妈抬起手:“乖囡……姆妈不要紧的。” 程祁眨眨眼:“三伯,去请个大夫来吧。” “不用的……不用的……”张家妈妈很吃力地说道,看嘴型好像再说:“不要费钱了这几个字。” 程祁还是个三伯使了个眼神,让他自己听自己的话出去。张嫣也站起来,对程祁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到后院的一株槐树下。 “这是怎么了?”程祁压低声音问道。 “我爹在外面有女人了,是个青楼女子。”张嫣面无表情地道。程祁站在地上凸起的虬结的根茎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只披着一层轻纱的张嫣,她的白胳膊,还有可爱的红肚兜,哦……感谢佛陀,还有可爱的小白兔。程祁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了……那是一对大白兔,至少相对于张嫣的年纪而言。他拼命地压抑住想把那一对大白兔握在手心的冲动,而集中起精神去听张嫣的话: “他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花了很多钱,挣的钱从来都没有拿回来过,姆妈已经把她的嫁妆都卖了来维持生活。家里的仆人也都遣散了,靠卖嫁妆又能撑到哪一天呢?姆妈还要看病……吃药也是极为费钱的。但是他还想要把我的嫁妆也拿去给那个女人。姆妈提前把那些嫁妆都存到了票号,换了这个。” 程祁看着她从肚兜下拿出一叠票据——可把这个大小伙子羞得脸蛋通红,恨不能地下裂开一道缝好钻进去。 “放在别的地方都会被他找到。姆妈说只有放在我身上才是安全的。”张嫣很淡漠的说道;“我觉得放在我身上也不安全,他会搜我的身,如果搜不到,他也许会把我卖到青楼去,然后给那个婊子赎身……” 程祁觉得自己好像在听天书一样:把自己的女儿卖到青楼去然后给另一个女人赎身。这还是人吗?这就是禽兽都做不出来啊。 可是刚才那个暴露的男人对着自己的妻子拳打脚踢的行为让他又不得不相信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这些东西,拜托你帮我保管了。”张嫣把东西递过来的时候弯下了腰,简直是深得“请人办事露出胸部是基本常识”的精髓,看在那一对不用挤也无比鲜明的一道刀疤的份上。程祁勉为其难地道:“我就带你保管一下吧……你以后怎么办?” 张嫣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如果他真的把我卖到青楼去,那我就让所有的男人都知道他们睡的是谁的女儿。” 程祁打了一个寒颤:看来秋天果然来了……还有,这个女人好像很是带刺。 她忽然嫣然一笑,简直是美得惊心动魄:“我开玩笑的,他不敢的。我知道他……只敢对着姆妈耍威风,遇上比他还要厉害的立即就没种了。” 第十六章 邻家有女初长成(二) 隔壁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程祁今天的更新都显得格外沉重。下笔的时候,虽然写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任盈盈任家小娘,可是脑子里浮想翩翩的却都是那位“邪魅一笑”的张嫣——当然少不了那一对欢蹦乱跳的可爱白兔,虽然它们被束缚在红肚兜之下,但是程祁不管洗了多少遍冷水脸,都忘不掉那红色丝绸下的两个名字凸起…… 程祁拼命地甩了甩头,把注意力集中到西湖地牢内的任大教主身上,却总是无法想象出应有的画面,索性生气地把钢笔一丢,走出书房看月亮去了。 其实现在都已经是七月末了,此刻根本没有月亮。倒是有满天的银河颇为夺目-这是从小就生活在城市的程祁上辈子从未见过的景色。看着那不知道多少亿万光年之外的河汉,程祁却暗自道;这样壮丽的景色,再过一两百年,随着烟囱遍布世界,路灯点亮每一座都市,估计也是再很难看见了。 程祁正在感慨科技的进步对诗意的扼杀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篱笆墙那边有少女轻声的呼唤:“程郎。” “是张嫣啊。” 他走过去,看见她披着的衣服比白天的要厚实一些——至少遮挡的严严实实,没有让他那双登徒子一般的眼睛占到太多的便宜。 “令堂大人好些了吗?” 张嫣轻轻地摇了摇头:“很不好……姆妈身子本来就弱,现在又急又气,更是加重。大夫说现在只能看她自己的了。” 程祁素来是不会劝慰人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着比自己还要小却要扛起更多责任的少女。 张嫣看着他,道:“程郎,我听你家的下人说你写了一部行侠仗义的书,是吗?” “一点微末技艺而已。”程祁很高兴的致歉道。 张嫣却幽幽的叹气道:“可惜的是……生活中却没有那么多的豪侠……程郎,那本书能借我拜读一下吗?” “当然可以。”程祁立即就回到书房拿来了一本单行本:“这是新出版的单行本,还有江湖快意生前辈的评语。这本就送给你了。” 张嫣也是个落落大方不虚情假意与人瞎客气的姑娘。她伸手从篱笆墙那头就把书接了过去:“小女子谢过公子赠书之恩了。” “邻居嘛……”程祁本想假客气一番的,却又忍不住问道:“将来你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张嫣苦笑一番:“我会点儿琴棋书画,或许等姆妈走了以后,找个秦楼楚馆把自己卖了给姆妈凑一副棺木……我还能怎么办?” “你不是在这里还有些嫁妆吗。” “谁又能说,我嫁的那个人不会像他一样呢?” 程祁也是无语,家庭暴力这种事情,似乎也是自古以来,从未断绝。谁也不能保证将来张嫣会嫁对人。除非……他一冲动,隔着篱笆墙对她道:“我来娶你!” 墙那边,星光下,张嫣错愕的神情他看得清清楚楚。程祁怕她以为是自己在开玩笑,又走近了两步,对她重复道:“我愿意娶你!” 张嫣姣白的面容过了几息之后,突然间变得潮红,然后那颇为可观的胸脯一上一下的欺负着,显然心脏跳的相当厉害。 “我……” 程祁恨不能翻过墙去抱住这个需要保护的女孩:“我会保护你的。”他坚定地对墙那边的张嫣说道:“我明天一早就和父亲说这件事情。” 程祁并没有说说就算了,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很郑重地向父亲提起了这件事。 程亮从仆人那里听说了昨天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隔壁发生的事情,但是却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已经走的这么快。 “娶亲可是一件大事。”程亮现在还不愿意表态:“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很重要——这件事情等你母亲回来之后再议吧。” 说完之后,他擦擦嘴就出门施施然去衙门里办公了。程祁也放下粥碗回到书房继续赶稿子。今天一天过得风平浪静,天下太平。 一连几天他都晚上在后院里散步,想着能否再遇上那位美丽的邻家少女。可惜的是天不肯遂人愿,张嫣自从那天晚上被他吓到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后院,害得程家大小郎君白白的吃了好多的露水,还差点儿得了伤风。 随着开学的日期越来越近,程祁也不得不把精力在赶稿子的间隙分配一些到打包行李上。尽管程家并不是负担不起在东京汴梁专门安排几个仆人伺候大小郎君起居的费用,但是程亮是个有些古板的官,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书香门第与那些投机海外的暴发户有什么共同点,所以决定只让吴礼伟与程祁一起进京——特别有些掩人耳目的,他还给吴礼伟在东京找了个学堂办好了学籍,名义上就像是两位小伙伴一起结伴进京读书——结果把吴礼伟他们一家感动得涕泪横流,简直是把程亮大人视为了再生的父母一般。 眼看着还有四五天就要出门了,这一出去就要等到过年才能回来。程祁见自家老爹不急,隔壁的美人也不急。自己真是急坏了。一边修书一封去湖州向姨夫大人求救,告诉他自己看重了邻家的一位温柔贤淑端庄的好女孩,可是父亲大人却一点都不急着想要为老程家香火续一个;一边决心好,今晚不管成不成,一定要翻墙过去,问一问张嫣小美人,是不是把自己撩起来以后就打算不管不问了? 说干就干,程祁是个行动派。他找个借口说自己今晚趁着文思如雪崩准备多写一些稿子,把吴礼伟赶到他自己的住处去和抚子姑娘为老吴家未来的香火做贡献。自己等到夜半三更,外面巡街的更夫敲过了竹梆子,便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衣服,把袖口和裤口都用棉绳扎好,在白天踩好了点的地方稍稍一用力,便翻过了那半人多高的篱笆墙——不远处,一只梨花喵瞅见了全过程,对着某人并不怎么干净利落的动作嗤笑了一声,弓起了身子,踩着梅花步,在不知谁家的墙头上溜达了起来。 程祁落地之后,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感觉刺激极了。他借着星光,蹑手蹑脚的摸到了张家后门口,他从左边的一个窗户里看见似乎还有油灯的灯光,便摸过去敲了敲窗棂:“嫣儿妹妹,嫣儿妹妹……” 第十七章 让我们一起去做……(一) 窗户从里面打开了,程祁吃惊地发现,屋子里的张嫣换上了一身男装,还用眉笔把眉毛画的短又粗,乍一看倒像是个俊俏的公子而不是个小姑娘。 可是她胸前的那一对惹人眼球的东西却深深地出卖了她,毕竟现在还只是初秋,并不是冬季,即便是加上了深衣,又用布带束胸,可依然是那么明显。 “你这是要干什么?”程祁以为自己撞到了人家的异装癖,心里顿时起了羞愧之心。却没想到张嫣却招招手:“听说你很有胆子啊……不会游泳也能下水救人,还敢娶一个有个死鬼老爹的姑娘。” 程祁觉得脸皮有些发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张嫣倒是落落大方,她拿起一把折扇:“你若是有胆子,就陪我走一趟。了却一个后患,我日后给你为奴为婢也不会带你为难。你若是没有这个胆子,那么我自己去走一趟。成与不成就看老天爷的了。” 她说得极为淡然,程祁却被她的言语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更加上他本就是一个有着游侠情结的大小伙子——不若此,也不会做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到水里去救人的举动。 程祁当即道:“有什么不敢的,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娶你了,那么必然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我们一起去面对。” 张嫣从一个柜子里抱出来一个包袱铺在桌上,又对他道:“你进来吧,这样子出去是不行的。” 程祁用手撑住青砖窗台,稍一借力便翻墙进来。张嫣递给他一件深色的斗篷:“把这个披上,夜里外面凉的很。”程祁还没有来得及体会这少女的柔情,张嫣就又给他塞了一个滑稽的面具:“这个东西你拿着,待会儿用得上。” 说着,她自己也披上了一件棕色的高帽斗篷,手里也同样捏着一个面具。 “我们出去吧。后边岔湾那里有船。”张嫣把油灯吹灭,与他一起披着斗篷借着月色走到了后院的水门前,那里停着一叶扁舟,张嫣先跳上去开始摇橹。程祁不太会水,只能蹲坐在另一头,紧紧地抓住船帮,生怕自己会掉下去。 顺着水流,他们过了很多座桥,程祁也不知道是到了城南还是城东,总而言之一处很热闹的地方——这可是后半夜了,能热闹的地方,想来都不是什么适宜少年人进出的地方。 张嫣把船速降低了下来,迎面也过来了一叶小船,船头站着一位白衣少年,他披着浅色的披风,在月光下显得身材颀长,只是他戴着面具,程祁一时还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两船交错的时候,那位少年手一扬,时候丢过来了一个什么东西,恰好落在了这边的船上。程祁弯腰将它捡起来,原来是一挂铸铁钥匙。 程祁还没有来得及多问,来船已经远去了。张嫣继续摇着橹,一直把他带到了一处挂着粉色灯笼的水榭后门。 这里傍晚时分是打开的,以便那些与所谓名妓们约好了的恩客径自来到自己心仪的女子的房间,而不必从正门进入——或许其中有些人有着不宜在这烟花柳巷抛头露面的身份,需要走一条没人经过的路线,以保证自己的清誉不会受损。 程祁暗自想到:其实如果压根都涉足这些地方,岂不是根本就不用费这些心思的不是么?如此大费周章,真是“玩的辛苦”啊! 张嫣在水栅栏前把船停下,她压低了声音道;“钥匙呢?” 程祁把钥匙递了过去,忽然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张嫣摇摇头:“你不知道最好。” 程祁还不死心;“他为什么要帮你?他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张嫣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 程祁乖乖地闭了嘴,看着张嫣打开水栅栏上的铜锁,把小舟驾了进去。 在台阶前把船停好了。张嫣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与程祁下了小舟,又用钥匙打开了外门,便进入到了传说中的“青楼”内部。 程祁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木质建筑,似乎有些参观古代博物馆的感觉——这里的气息与他的家,或者是湖州的姨夫家完全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香味,仿佛在掩盖什么一样。 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澡堂子一样,空气不仅湿润而且温度也比较高。他差点儿被那些胭脂粉气熏得想打喷嚏,幸好他及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有被张嫣又恶狠狠地瞪一眼。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但是走廊里都还挂着粉灯——这是在外面都能看见的,而那些一个个的房间里,似乎有一半以上已经偃旗息鼓,但却也还有那么一些精力充沛的人仍然在做人类最为原始的一种活动。 张嫣走在前面,她好像很是知道自己的目标一样,程祁不禁暗自好奇她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对这里面这么熟悉——在哪里该转弯,又该在哪里上楼梯,她好像都门清,似乎来过一样——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张嫣在一间还熄了灯的房间前停下来了。她扭过头,压低声音对程祁道:“戴上面具。” 即便是傻子,也该猜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程祁也不管今天这么做,以后会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他已经沉醉在令狐冲式游侠快意江湖的剧情中不能自拔了——现在,他面前那位戴着面具,穿着斗篷的姑娘,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的魔教圣姑任大小姐! 第十八章 让我们一起去做……(二) 不论屋子里的人原来是有多得乐,当他们看见两个凶神恶煞戴着面具的土贼闯进来的时候,都吓得趴在了床上。 “不许出声,否则就弄死你。” 张嫣拿着一把匕首架在那土肥圆的嫖客身上。程祁还以为张嫣摸清了位置,进来就要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呢。 不料想她进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刀架在了一个倒霉的胖子的脖子上,然后逼着那个光溜溜的**把胖子的嘴堵上,捆在了床柱上。 “美香呢?” “她是在隔壁。”**在刀子的威胁下怯生生的道。程祁觉得这个被匕首所威胁的姑娘可能也就十八九岁,顶多不过二十的样子。 “你穿上衣服。” 在张嫣的指挥下,**有些凌乱地把裙装套了起来。程祁自然不肯放过这大号的春光,甚是仔细地观察了姑娘那雪白的大腿,还有其他一些不可描述之处。 张嫣从腰间摸出一卷卷好了的交钞:“这是五十文钱,你去隔壁美香那里,与她闹腾一番,去把事情弄得越大越好,这钱就是你的。” **望着戴着面具的怪人,又看看被捆着的胖子,站在地上迟疑着不敢动。 张嫣的刀子贴在胖子的脖颈上:“叫你去你就去……你若是不听我的,我就让他死在这里——你猜,你会是什么下场?” **吓得打了个哆嗦,忙道;“我去,我去……我这就去美香她屋里……可是我要怎么……” “你只管对她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投怀送抱,搅得美香以为你是来抢生意的就行了。” **一想,觉得这个倒是容易,又贪图张嫣手中的那五十文交钞,便应允而去。待她出门之后,张嫣对胖子道:“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否则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说罢,她叫程祁把床边架子上的毛巾递给自己,将胖子的眼睛给蒙住之后,对程祁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退出了房间。 一出门,程祁就拉住了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复仇。”张嫣冷冷的道;“你现在除了帮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还有,帮不上忙的话,最好不要当绊脚石。” 说着,她把系在腰带上的布包解下来,从里面掏出两个瓷瓶递给了程祁:“要帮忙的话就帮我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嫣领着他往回走,走到靠近河岸边的走廊时,她用匕首撬开了一扇窗户,在翻窗进去之前,她压低声音问道:“那边是不是已经闹起来了?” 程祁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实好像是有女人打闹的声音:“应该是吧。” “那就是现在了,没人会注意到这里。” 张嫣翻窗进了屋子,落地的声音很轻巧,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发出来。程祁就有些笨手拙脚了,还差点儿碰倒了窗边的一个置物架上的花瓶。 张嫣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晃亮了之后,走到屋子中间的桌边,拿起一根点了一半的蜡烛点燃它。 她举着蜡烛走到床前,隔着纱帘看了看床上呼呼大睡的一对男女,点了点头,示意程祁把瓷瓶递给她。 瓷瓶的封口被打开后,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程祁心中隐约的觉得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却站在原地并没有阻止她。 张嫣把瓷瓶中的液体倾倒出来,泼在柜子上,倒在地板上,还洒在了床边的衣服上,最后一点,她索性全都泼在了纱帘上。 这浓烈的气味似乎要把床上的人熏得悠悠醒转过来,而张嫣已经微笑着把自己手中的蜡烛扔了出去。 火苗腾地就已经窜了起来,程祁一把抓住她的手——很软,很嫩,还有点儿滑——就往外跑。 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是还是感到了身后传来的无边热浪。 两人一前一后的翻过了窗户,此时身后才传来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和一个有点熟悉的男人的嚎叫声音。 此刻,他已经无暇去管屋子里那两个人的死活了。他只知道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秒都对自己很重要! 程祁拉着张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走廊,只需要再拐一个弯儿就能跑到水门,但是要死不死的,最后转弯处有一节四五级台阶的落差,在台阶的下方,似乎有一个端茶送水的杂役与他们撞了个满怀。 根本来不及多想,他借着跑动的冲劲,在台阶上飞起一脚,将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杂役一脚踹倒,然后拿着张嫣就跑过了那人,一直冲到水门处,直到锁好门,上了小船,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 张嫣摇着橹,程祁帮她把栅栏上的铜锁也给锁好,然后拿着钥匙问道;“这个怎么办?”她拼命地摇着,希望离开现场越远越好——这里是声色犬马的场所,周围仍然还有很多人家,只要他们还没有离开这里,就仍然是不安全的。 “丢到水里!”张嫣从牙缝里蹦出来:“这是复制的。” 程祁对着远处的波光粼粼的水面用力一扔,只听得噗通一声,他的心也和那入了水的金属钥匙一样沉了下去。 张嫣比他这个坑货熟悉地形的多,而且七拐八拐的,从一条似乎很少有人通行的水巷穿过到了城南的一片稻田附近——远处五六里外的青山黑乎乎的,让程祁想起了迅哥儿在《故乡》中看社戏时的描写,“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程祁可不是觉得船慢吗?经过刚才的历险,他头脑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终于逐渐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感觉疲惫无比。而张嫣摇橹的速度也降低了不少。 此刻的郊外的夜是几位静谧的,天空中横卧着璀璨的银河,地上的水流推着小舟向南边飘去。两岸不知名的作物飘来的清香,岸边的怪柳仿佛是神怪故事中可怖的妖精一样把守着河流转弯处的要害。 张嫣让船自己在河流中飘着,她丢下橹静静地坐在船头。程祁看着把玩着面具的她,只觉得这女子确实是貌美如花,沉鱼落雁,可却也的确是心如蛇蝎,狠毒无比。 直到现在,他的脑海中似乎还萦绕着那被烈火吞噬了的两人的惨叫声……他们凄厉的声音似乎一直回绕在他的耳边。 第十九章 让我们一起去做……(三) 船飘到一处浅滩上停了下来。张嫣看看水底的鹅卵石,把斗篷也脱了下来蜷成一团。程祁走到她身边,也把斗篷和面具交给她。 他本想自己找个法子回家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突然抱住了他,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夜风是凉的,可是两个人的身子都是火热的。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不能对人说的冒险活动,从城里一口气划船到南郊的稻田之中,张嫣的身子软绵绵的,好像已经用掉了自己的全部力气。 程祁下意识地搂住了她,四目相对之间,似乎有神奇的电流划过,接下来的事情程祁都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了。他只知道自己那还没有将回到正常水平的肾上腺素似乎又发挥了什么神奇的作用。他把她张嫣抱着跳下了船,用斗篷在离岸三四十步远的青青芳草地上铺了一层,然后,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的发生了。 他已经决心要娶这个蛇蝎女子作为自己的妻子了——她越是狠毒,越是不择手段,他就越是喜欢,越是兴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不作不死吧。 程祁把她压在身下,借着星光欣赏着她的秀眉微颦,欣赏着那张冷淡、不假辞色的脸蛋上略带痛苦的欢愉,他们分享着杀人、纵火的秘密,而这让他们一起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是夜总有过去的时候,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当他们荡着小船儿回到程祁家门前的水巷的时候,程三伯看见挽着自家小郎君走路似乎还不太利索的张嫣,老脸似乎有些尴尬:“小郎君……老爷问你去哪里了。” “嫣儿,与我一起去见过父亲大人吧。” 张嫣含羞低下了头。 接下来的事情都像他们所设想的那样,程亮默认了张嫣成为自己儿媳的既成事实,并且把抚子叫来,告诉她——“昨天晚上,张小娘子与你做了一夜的女红,而吴礼伟与小郎君读了一夜的书。” 聪明的抚子自然立即就知道了老爷这样做的深意——在宋国,女人的名节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律法书上都说了,聘为妻,奔为妾。如果让左邻右舍的都知道了张嫣昨晚与程祁一夜不归,那么她的名节可算是全毁了。 正好,姨夫大人的书信也到了,他老人家这两天心情很好——因为骆斐乐很乐意与他做一批双方都有赚头的生意——所以很乐意帮外甥一点小忙,居中做个媒人。 为此,他还特地打发了自己的女儿亲自过来看看程祁的眼光到底行不行。 夏愚思比快马传递的书信来得稍微晚了一些,不过她一进门就正好收到了一个令她感到颇为不爽的消息:她受命来考察的那位姑娘的亲生父亲昨晚在本州的某个君子不宜言的场所被火烧成了重伤,现在正躺在诊所里奄奄一息。 “阿祁,你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样的家世,何等的未来。居然会去娶一个流连烟花之地的无赖的女儿?这怕不是要辱没你的名声?” 程祁也感到心惊肉跳:怎么那死鬼居然没死?不过听说也就差一口气了……但愿别出什么差错。 夏愚思见他沉默不语,便道:“还是断了这门亲事吧。” 程祁哪里肯,他扭扭捏捏了半天,倒叫夏愚思看出了破绽,在她再三逼问之下,程祁终于忍不住说出“实情”:原来他已经和隔壁的张姑娘有了夫妻之实,确实不能辜负人家。 夏愚思却冷齿一笑:“我倒是什么。不过就是在外面过了一夜,你既然已经占了便宜,见好就收才是真理,继续下去你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说着,夏愚思还补充道:“你也不要自作聪明,以为真的是自己占了什么便宜,这说不定只是人家订好的剧本,等着你这个傻小子往里面跳呢。” 程祁觉得有些不解。夏愚思又道:“就比如我爹与骆斐乐这件事情吧,他还在沾沾自喜能够和骆斐乐搭上线,以为做了一笔好买卖。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从头到尾都是骆斐乐给我们家下的套——你姐夫回来之前,骆家的女婿从没去过那个弓马社。只是在你姐夫去了两次之后,那个姓文的也才来,还一来就交上朋友了。然后就为他谋了一个差事——这个差事咱们家是笃定不会让他去的,可要是不去呢,你姐夫又是个好面子的人,肯定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这样我爹就登场了,他可是费了老鼻子的代价才说服别的人投骆斐乐的票——你想想看,这里面该有多少交易,多少损失。可是老狐狸骆斐乐给了我们家什么呢?直到目前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朋友,好朋友啊!” 程祁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他设这个圈套连饵都不用,就为他拿下了一个州的票仓,这真是无本的买卖,上好的打算。” 夏愚思冷齿道:“你的那个小美人我也看了,美则美矣,可喜的是心术不正,眉梢眼角藏着的都是外忍内残,我看她心思机密,处事果断,阿祁啊,我怕你真娶了她的话你以后会被她吃得死死地。” 程祁如同被自家表姐的一盆冷水交了个透心凉。他也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串钥匙到底是谁给她的? 正当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的时候,突然隔壁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啕声,程祁连忙拔脚而去,只听隔壁张家传来了他那魂牵梦萦的姑娘的哭声——她的母亲,就在刚刚,因为悲愤交加而去世了。 夏愚思也走了出来,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后,叉着手道;“这个时间……还真巧呢。” 程祁恼火的瞪了表姐一眼,可是那一句话却还是如同刀子一样刻在了他的心上:“真的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张家姆妈病得很严重这事情他知道。但他也知道张嫣是一个能够狠下心来对自己的亲爹放火的女人。 此刻,张家外面正围着很多看热闹的闲汉,据说还有来调查昨晚发生火灾时张家母女行踪的衙役。 但是现在人死为大。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张嫣现在只有一件事情要做:治丧。 她只是一个姑娘,而办丧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她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程祁自然是要带着自己的小伙伴吴礼伟一起过去帮忙。吴礼伟在外面忙前忙后,还有一位邻居是账房先生,负责帮忙买各种白布白纸,准备各色果蔬和香烛。另外有邻居打发家人去请了城西祠山庙的大和尚来家里超度亡灵种种不再一一详表。 只是程祁固然忙着帮张家把这件丧事办好,却也还在留心那些前来致哀的友人中,是否有那晚在河上匆匆一瞥的白衣少年。 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自己与那位白衣少年的关系不会太令人愉快。 第二十章 让我们一起去做……(四) 头三夜很快就过去了,程祁并未在致哀的亲友中找到那位匆匆一瞥的白衣公子。倒是第四天早上,他在门口与吴礼伟闲聊的时候,看见了一对公差跟着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乘舟而来——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位做官的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哪里见过。 男子上了岸,倒是先与程祁打了个招呼:“阿祁,最近身子还好吧。” “有劳挂念了,一切都好。”程祁就是死活想不起来这位尊驾何人,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他好像是自己父亲的同僚——程亮是本州的教谕,逢年过节的也会来往一些本州官场上的大小人物,可能因为是关系并不亲近的缘故,此人来程家走动得少,所以他的记忆并不怎么深刻。 “秦提辖,我家小郎君托您洪福,算是有惊无险。” 秦提辖倒是颇为喜悦的点点头:“如此甚好,仗义行侠,好人该有好报……程教谕果然教子有方,少年英雄,将来必有大用。” 不要钱的夸人话说了一通之后,秦提辖对吴礼伟道:“你是程家的下人吧——烦你跑一趟,与我这两位兄弟去请了这条街的三老过来。张家的事情今天该了断了。” 说到这儿,秦提辖停了一下:“小郎君,烦你过来做个见证。” 吴礼伟不知根底允诺而去,程祁跟在秦提辖身后有些惴惴不安的出了门,三伯守着大门看着自家小主人的背影,心里面也在嘀咕:我那未来的小主奶奶不会摊上什么事儿吧? 到了张家,只见灵堂还没撤去,张家姆妈的尸首还还停在堂屋中央,一身孝服的张嫣跪坐在蒲团之上,真是形容憔悴,衣带渐宽。程祁见她比昨日又多出几分娇美,不禁心里道:正是所谓要想俏,一身孝。嫣儿妹子这一身可真是美极了,他正胡思乱想着些心猿意马的事情呢,忽然被张嫣的声音打断了去:“小女子见过提辖,见过郎君。” 程祁隔着秦提辖偷偷看去,只见张嫣低头垂目,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痕,不由得心中大生垂怜之意。 秦提辖道:“你家遭此不幸,士林皆为侧目。今日一些朋友托我送来些黄白之物,你日后也好安顿自己。” “多谢诸位长辈了。” 秦提辖给张家姆妈站着上了三柱清香后,四周看了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坐的地方,便站在一旁,等了不一会儿,吴礼伟与两名公人便带着街坊们过来了。 秦提辖与三老一一见过之后道:“衙门已经确认了,吴张氏确系久病不治,又兼心火相攻,这才药石罔效,回天乏术。现在人已经走了,三夜已过,还是以早日下葬为妥。吴张氏昔日对我有一饭之恩,本欲日后相报,谁知时不我待,至今颇悔。旧人孤女,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欲收之螟蛉,视若亲女。早晚有婢女丫鬟相侍,晨暮亦有兄弟姊妹可伴。不知左右街坊以为如何?” 听闻秦提辖愿意收养张嫣这位孤女,左右街坊自然都是乐得同意的,还有人直接道:“秦提辖本州之豪杰,为人有任侠气概,对朋友仗义疏财,对故交不分贵贱。如今张家小娘子无依无靠,能得秦提辖大手援助,以后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方足告慰令堂先去之灵。” 见三老都一致点头同意,秦提辖才转过身来,将跪坐在地上痛哭不止的张嫣搀扶了起来,道:“小娘,莫要再悲切了。你母亲与我虽无姐弟之名,却有姐弟之情。她昔年与我一条生路,今朝我投桃报李,送她女儿一条生计。只消你点一点头,以后我便是你义父,将来你的一切都有义父来操持。” 不知为何,程祁总觉得这里面有些怪怪的——或许是被夏愚思这个阴谋论者给带坏了吧,他总觉得秦提辖的这一番好意之中也有什么不可明说的打算。 他紧张地盯着张嫣,生怕她点头答应下来。在在场众人的注视下,张嫣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对着大家伙儿盈盈拜倒,道:“小女子谢过左右邻居,各位长辈。只是家母尸骨未寒,黄泉路上去未远。小女子实在不忍改门换庭,断绝香火。” 秦提辖道:“这你放心。你母亲的后事自然是我来接手,不瞒你说,这几日我在城外跑了好几处山头,就是要为你母亲选一处好的风水宝地。至于你的父亲……”说到这儿的时候,秦提辖的神情也不免有些微妙:“有才无德,不配为人父。你进了我家,以后自然也与他没什么瓜葛。天寿寺的大和尚说他阳寿未尽,这一次算他侥幸,但也落得终身残疾。你总归还年少,将来不能为他拖累一辈子——这件事情我来为你安排,保管让他以后再也烦不到你。” 这一番话已经说得极为透彻,在场的人都能明白秦提辖的一片苦心:张嫣她爹已经成了残废,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需要有人时时照料,而她这个爹又是极为不让人省心的,将来不管是谁娶了张嫣都要背上一个沉重的负担。若不能在现在做一个及时的切割,将来恐怕张嫣会被她爹拖累一辈子。 这一番话本来应当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但是秦提辖却公然把这一层窗户纸挑破了,倒教大家都屏住呼吸了,来看张嫣到底该如何选择。 张嫣却还是摇了摇头:“提辖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这一番好意,小女子实在不能接受。” 秦提辖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急忙催问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张嫣对着他还有一直都没有开口的程祁又拜了一拜,道:“提辖有所不知。家母生前已经为小女许下了人家,并且我与那位郎君也是青梅竹马,彼此倾慕。只是如今家逢变故,小女子热孝在身,三年不能过门……”她从怀里掏出一束剪下来的青丝,在众目睽睽之下递到程祁的手上:“郎君,妾身以发代人,愿意随你同上东京,遨游无极。至于妾身自己……”她苦笑一下:“乃是不祥之人,对此尘世已经了然无趣,已经落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黄卷一生。” 说罢,她摘下了头上一直带着的尖顶孝帽,众人只见一个光秃秃的头顶,那三千青丝已经全然不见,不由得都大吃了一惊。程祁更是无比的惊讶:“嫣儿……你……” “施主,从此世上已经再无张嫣这个人,只有广济寺女尼妙安。” 第二十一章 北上(一) 尽管程祁在北上之前还想再见张嫣一面,但是比丘尼妙安已经跟随她的师傅释尼子去了庐江县的广济寺。 秦提辖兑现了他的承诺,将张嫣的母亲安葬在了城西的一处风水宝地。程祁记得那天有些蒙蒙细雨,不知不觉中,几片黄叶飘落在了他的面前。 “我们走吧。” 车站月台上,吴礼伟与抚子提着行李,程祁与父亲和家人坐着最后的告别。表姐夫一家也赶来送他——真是的,表姐都这么大人了,居然还会哭鼻子。 程祁直到上车前也没有告诉父亲张嫣存在自己那里的那笔嫁妆的事情——不是他忘了,也不是他想昧下这笔财产,而是他始终觉得,这个女人“善于计谋城府深万丈雄心难为尼”。 程亮给他们仨买了一个卧铺包厢——从江南到汴梁可远得很呢,这年头可没什么朝发夕至的高铁,蒸汽火车还是个吃煤大户,夜里还要停下来加水加煤,大约能在三天后进入河南地界都算是快的了。 短途的话还可以在二等车厢里凑合凑合,这么漫长的旅程还是要早早的定下卧铺包厢才不至于太过受罪。 卧铺也分为软卧与硬卧两种,软卧的空间更大,床也是全规格的单层大床,一节标准的车厢只有四个软卧车厢,头两个被杭州上来的客人预定了,程祁他们仨订的是三号,黄阳和他家书童订到了四号——黄家给自家小郎君安排的人手可多了,除了一位贴身的书童伺候他的日常起居之外,还有一位四十岁的南洋管家,两位金发碧眼的西洋女仆以及一位身强力壮负责扛行李的昆仑奴(黑奴)。 管家和女仆住的是硬卧,就在相邻的车厢。黑奴则连三等车厢都没资格去,他被安排到了货车厢守着小郎君的行李,好在货车车厢里也有好几个看货的黑奴,他倒也不愁路上没人做伴。 上车了之后,一切都有吴礼伟去负责安排,他打了热水,冲了一杯嘉苏,看着少爷笔走龙蛇,还在飞快地赶着稿子。不由得艳羡无比:“郎君真是用功,出门在外还要做功课。” 程祁沉浸在浪子令狐冲的快意恩仇之中,似乎真的应了一句古话:何以解忧,唯有三更。 正当他笔下的少林寺大战逐渐展开的时候,火车似乎也跑出了车站的范围,停止了加速而变得平稳了起来。 蒸汽机的轰鸣声与侠客的刀光剑影似乎有一种奇妙的疏离感,而程祁每当写到“任盈盈”三个字的时候,却总不免想起那位总是出乎他意料的姑娘。 “笃笃笃。”有人轻轻地叩响了房门,抚子拉开木门,见是黄阳与他的书童,便道:“原来是黄小郎君来了。我家小郎君正在写字呢。” “笔耕不辍啊。”黄阳笑着进来,随便地坐在一张床上,吴礼伟给他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嘉苏。黄阳啜饮了一口之后道:“还有多久写完这一章?” “快了。”程祁头也不抬:“现在正有感觉呢。” 黄阳便不做声了,又喝了两口便把瓷碗放下后,转而拿起一本火车上专供头等车厢的贵客们消遣的读物打发时间——大宋朝的火车乃是官私合营。铁路的堪线、设计和铺轨都是官督商办,铁轨上跑的客运火车和货运火车也都是由不同的商团经营。有时候一条繁忙的铁路线上,可能由三四家客运公司的火车在跑。而说句老实话,三等车厢虽然拉人拉的多但是并不赚钱。若是依着客运公司的意思,恨不能把所有的车厢全都改成最贵的软卧包厢或者头等短途坐席。 而为了赚更多的钱,客运公司也在想各种不同的法子。比如说在三等车厢里贴满各种兜售商品的广告,并且允许列车员推着小车来回叫卖。而在二等车厢,每过一个站点都会兜售一圈当地的土产;到了一等车厢和软卧包厢里,却突然一下子规矩了许多。不但所有的热情服务都变成免费的了,而且还送上许多精美的读物打发时间,连在下等车厢要卖钱的零食都免费敞开供应。其实原因很简单,招揽住这些财大气粗的主儿,可比那些瓜子花生要值钱得多,也更能为企业将来带来丰厚的利润。 黄阳翻阅的这本小书,印刷得颇为精致,开篇有几个无伤大雅的笑话,然后是一些成功人士的心灵鸡汤,翻过了半本之后,终于看到了这名为《博物万象》的杂志正文,这一期是所谓的青唐专刊,上面有对遥远的青海湖和吐蕃番地风土人情的介绍,还配上了一些插画。虽然文笔并不如何出众,却也让人悠然有一种向往的感觉——那就去预定本公司下个月的车票吧!提前预定还可以获得折扣与精美礼品哟! 幸好程祁没有去翻书末的广告页,否则他一定会怀疑在自己之前是不是有一位航空公司的营销经理穿越过来了。 一丝不苟的画上最后一个空心圈点之后。程祁把稿纸编好页码递给吴礼伟:“你把它收好了,到了汴梁一起给彭主编寄过去。” “好了好了。”黄阳高兴地丢下半本广告的杂志:“程君,你肚子还没饿吗?我可饿坏了——去餐车尝尝车上的美食吧。我刚才问过了,这辆车是从青岛开来的,厨子也都是齐鲁人,说不定我们能吃到正宗的鲁菜呢。” 头等车的餐厅与其他车厢的餐厅都是隔离的,一前一后两头都有穿着铁路制服的保卫守着,他们验看过两位小郎君的车票之后便让他们带着各自的家人进去了。 程祁本来对火车上的饮食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这里根本与他来世的火车餐厅不是一个概念,这里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搬到了火车上的鲁菜馆子”。 一品豆腐、葱烧海参、糖酥里脊、糖醋鲤鱼、红烧大虾、香酥鸡、干锅鸭……水牌上挂着一溜的菜名,跑堂的把他们带到一张空着的靠窗的桌边:“两位小郎君要来点什么?都是正宗的鲁菜,两位是江南的文士吧,可该尝尝正宗的孔府菜,那是孔夫子都吃过的。” 黄阳随意点了两个,程祁也听跑堂的推荐点了两个菜。跑堂的记下来之后,把水牌递了过去,不一会儿又端来一些瓜子花生还有一壶茶:“两位郎君捎带,您要的过一会儿就给您送来。” 一边吃着瓜子,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风景。程祁忽然问道:“现在到哪儿了?太平州到了吗?” 第二十二章 北上(二) 黄阳吐出一片瓜子皮:“早着呢……水阳江都还没过呢。” “听说过长江还要换船是吗?” “嗯。”黄阳眉飞色舞的说了起来:“过去都是要乘客下船,坐船过江之后再换成新的列车。可麻烦了。现在有了专用的摆渡蒸汽轮船,只需要把车头卸下来之后,然后第一节车厢前头有挂钩,用这么粗的绳索与摆渡船上的蒸汽机连上,车厢就可以通过铁轨开到摆渡船上。用摆渡船把所有的车厢都运到了江北之后再重新编组,成为一列新的列车,就可以继续向北出发了!” “还真是麻烦呢。”程祁不禁为之咂舌。黄阳却道:“这已经很快了,乘客都不用下车,托运的货物也不用来回搬运。现在倒腾一次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原来的话差不多半个白天就折腾过去了,要是在晚上过江的话那更是麻烦。现在晚上过江也很方便、” 程祁还是道:“如果长江上能修大桥,可以过铁路的大桥就好了。” 黄阳觉得他想的有点儿绕远了:“长江水流这么急,江面这么宽,怎么可能会修桥?至少我看一百年来别指望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张桌上却传来一声轻轻地嗤笑。 黄阳与程祁一起侧目而视,只见那边不知何时来了一对美若天仙的主婢。坐在桌边的姑娘梳着仕女髻,穿着鹅黄色渐变色的襦裙,胸前横摸着一道粉色的飘带,女婢穿着与她相仿,只是不论材质还是做工都要远远的逊色于她主人的那一身衣服,更不用说两人在首饰上的差距了。 程祁却被那位姑娘带着的墨镜吸引住了——眼镜并不算是个稀罕物件,早在东汉时期便有雏形,进入宋朝以后,随着光学的发展,关于透镜的认知水平也在逐渐增长。经历了工业革命之后,玻璃已经逐渐普及到一般的中等人家,程祁家的书房就安装了几扇玻璃窗户,采光效果比传统的纱窗不知要好多少。 作为矫正视力工具的眼镜自然也在诊所有出售,但仍然是读书人专宠——一般干苦力的也用不上这东西。除了读书人之外,恐怕也就只有算命的瞎子会用它,而他们用的不是近视眼镜也不是老花眼镜,通常是墨镜。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墨镜通常只有遮丑的功能,而并无时尚的作用。这种小道具还没有成为后世某某时装周上流行的所谓轻奢品,以至于程祁注意到那位姑娘的鼻梁上驾着的是一副茶色墨镜时,不禁有些惋惜:好一个标致的美人儿,为何却双目不良呢? 或许黄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故而并没有出声。只是他的那位书童就没有这么好的修养了。当即便斥责道:“你是什么人,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发笑?” 那丫鬟倒也是个刁蛮的姑娘:“你这人说话好奇怪,我笑我的,与你何干啦……就算是笑,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更何况你还跟了个不学无术的主人。” 黄阳脸色一变,心里估计早就把那个丫鬟的嘴巴撕碎了。 他的书童也是个暴脾气,若不是看那个丫鬟身娇体柔是个女孩子,已经一拳头挥过去,不要怂,就是干了。 倒是那位坐在那里的姑娘出了声:“丹儿,不得无礼。怎么说话呢。”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对主婢都是操着余杭一带的越音,婉转清丽,好似黄鹂空谷,可程祁就是觉得小娘子的声音比丫鬟要好听许多……起码五十倍是要有的。 姑娘站起来向两位小郎君福了一个万福:“两位郎君恕罪则个。家生小婢没有出过门,不晓得外面的规矩,冲撞了二位,还请多多包涵。” 宋朝的规矩就是这样,仆人与仆人吵架,主人同主人说话。小娘子开了口,黄阳家的书童就没资格说话,只能瞅着自家的郎君。 黄阳也不是非要与小姑娘一般见识。他也起身道:“言重了,言重了,都是在下驭下不严。” 程祁站起来做个和事老:“好了好了,都是一场误会。这位小娘子您也还在等着用餐吧。不如过来一起拼个桌,大家一起出门在外也是个缘分。” 那女子倒也大方,真就过来落座,互通了名姓。原来此女姓华,闺名芳芙。是余杭一位丝绸商人的爱女,今年年方十七。她此番去东京汴梁倒是别有一番目的。 “难道是探亲?” “非也。” “还是去大相国寺上香还愿?” “也不是。” “那难道是去东京成亲?”黄阳口无遮拦,几乎惹得那丫鬟又要埋怨,还好他自己抢先道了歉,让别人无话可说。 “其实我是去东京读书的。”华芳芙言语中透着几分骄傲:“今年我也参加了东京大学园的入学会试,不想侥幸入围,居然真的收到了他们寄来的入学通知书。” 黄阳若是戴着眼镜,此刻眼镜一定跌落在地上了。这年头读书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专为闺阁千金们举办的女校在富庶的江南并不少见。不过那里面教的都是一些诗歌文学,插花艺术,讲的都是为人要孝顺公婆,和顺丈夫的道理,传授的都是妯娌有爱,姑嫂亲近的处世良方。一不教授数学与历史这种女人家用不到的知识,二也不会去参加各种大学堂的入学考试,更不用说去考科举了。 “没想到吧。”华芳芙倒是很自鸣得意:“我是跟着家里的西宾先生自学的文法,本来只是一时技痒难耐,却不想力挫群雄,连家里人都没想到,居然戏文里的女驸马落在了我的身上。” 程祁一时无语,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华家小娘子,你真的不是来消遣我们的?你可知道……我与黄阳兄也是东京大学园新入科的学子。” 此语一出,三人都安静了下来。猛然间,黄阳一拍桌子:“快哉,快哉!真是有缘,真是有缘!” 华芳芙也好奇地道:“你们也都是东京大学园的新科学子?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同年之交?” 三人一排年齿,程祁最大,黄阳比程祁小了两个月居中,华芳芙又比黄阳还要小半岁多乃是幺妹。 三人遂互相以兄妹相称,就连他们的小厮、丫鬟都相互改了口。 此时正好一桌饭菜都上了来,黄阳兴致勃发,还叫小二来了一坛甜酒。 程祁为华芳芙满满倒了一杯,却注意到她端酒杯时并不需要丫鬟相助,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贤妹,你的双目……” “哦,小妹并未失明。”华芳芙浅浅一笑道:“只是我在娘胎里受了胎毒,双目不敢见光,所以白天整日要带着墨镜。虽然读书识字有些吃力,不过行走时并不受影响。” 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程祁忽然想到了那削发为尼的张嫣,不禁埋怨起上天的不公平来了:为何都是如此好的女孩子,老天爷偏偏就不肯给她们一个幸福美满的一生呢? 第二十三章 北上(三) 列车到了快要入夜的时候终于抵达了长江南岸的芜湖——这是一座典型因经济而发展起来的小城。自汉武帝改丹阳郡设芜湖县以来,屡次兴废。唐朝时因人口偏少被降级为镇,隶属于江南道宣州。直到五代南唐时才重新升格为芜湖县。 宋太宗时升南平军为太平州,芜湖才从宣州划归为太平州。共和政府时代,长江中下游流域成为共和军与保皇军拉锯战的战场,芜湖作为转运粮草的要地,先后五易其手。重获和平之后,随着江南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芜湖成为了全国四大米市之一,芜湖港也成为了长江内河航运首屈一指的大港(第一苏州港,第二江宁府浦口港,第三扬州江都港,第四芜湖港,第五扬州镇江港,前五大港全部都在江南东路,足见江南地界的富庶)。 此刻,程祁正在车上好奇的眺望着这个工业时代的港口的吞吐作业。只见虽然天色已经黑了,但是码头上已经点起来了不计其数的煤油灯,一排排的焦化处理过的杨木作成的路灯杆沿着长江由东向西延伸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码头上,还有十几列客运列车等着排队轮渡,而在不远处,好几十名码头工人正排队扛着麻袋如同蚂蚁一样把堆积如山的货物搬到艨艟一般的蒸汽火轮船上——程祁看到那比船舷还要高的巨大明轮时不禁为之咂舌:“这可真是一件奇迹!” “果然大就是美,多就是好。”黄阳曾经在杭州港看过远洋的三桅火轮船,但是因为对比物的差别,觉得这内河上的火轮船也如同山一样的巨大。 他对程祁道:“你没看到过下游的马鞍山铁矿,那里的钢铁厂才叫壮观。烟囱都有好几十丈高,像是要把天都给捅破了一样,那些巨大的高炉就像是神话里的饕餮一样,吃进去多少煤炭和矿石都不会被满足。人在厂区里面,真是感到自己足够渺小,和那些能轻易拉动几万斤铁矿石的蒸汽机车相比,与能够吊动和一列火车相当大小的钢材的起重机相比,与仿佛和太阳一样明亮的高炉火焰相比,人的这点点力量似乎真的是太微不足道了——不过,我却也感觉到,人真的是太伟大了,居然可以制造出比自己大几千倍上万倍的机械来,然后再用这些夸张地伟大作品去改天换地,让高山改变模样,让江河改变方向,人……真的是太伟大了!真是天地的精灵,万物的主人!” 看着完全沉浸在人类对自然征服的知性狂热主义而不可自拔的程祁,隐约地觉得有些不对头,可是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我们多么荣幸啊,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政治清明,生活富足,本土物产丰富,人民勤劳淳朴,海外的殖民地为我们提供了所有需要的东西:美洲的黄金和白银,澳洲的羊毛,南洋的可可与嘉苏,还有香蕉与菠萝,非洲的奴隶,波斯的地毯,印度的香料……我愿身为一个华人,一个大宋的华人,最好还是一个男人!”黄阳朝他眨了眨眼:“我可是看到了,你的书童已经把一个外夷女子弄到了手。” 程祁也只能讪讪的笑:“那是他自己的运气。” “我的老兄,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了。”黄阳道:“宋人比地球上的其他人都高一等,宋国的男人又比女人高一等;男人中的读书人再高一等,最后是读书人中那些有出息的——正如韩忠献公所言——东华门外出,跨马游街的才是好男儿。” “这话可就不对了。”背后传来了那清丽的越音,程祁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华芳芙来了。这位小娘子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她和黄阳已经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从午饭饭桌上一直辩论到晚餐餐桌上,上谈天文下论地理,两人从诗词歌赋说道历史掌故,又从电磁原理讲到惯性定律,最后为了光到底是波还是粒子挣了个面红脖子粗。 程祁苦笑道:“找你吵架的又来了。” 黄阳觉得脖子一凉:“我又哪里说错了?” “你凭什么说男人要比女人高一等。”华芳芙隔着茶色墨镜盯着他:“女人又哪一点不如男人了。” 黄阳已经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见识到这位同窗的能言善辩,当事人仍然不打算低头:“这难道不是一件常识吗?难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华姑娘也有知识的盲点?” “这是一个常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样无知的言论居然会在一个受过多年教育的饱学之士的口中说出,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趁着他俩日常拌嘴的时候,程祁悄悄地溜之大吉,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关上门潜心更新。 列车停了一会儿之后又开始缓缓移动,紧接着晃荡了几下之后,又停住了。程祁向窗外望去,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渡轮之上。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渡轮的放开了蒸汽阀门,巨大的明轮拍打着水面,开始全速向江北滑行而去。 他拧开一支钢笔,墨囊中已经被细心的抚子姑娘灌满了墨水,摊开稿纸,他笔下的任大小姐与令狐冲不知不觉的就开始拌嘴日常,好像被外面的两位高材生给感染了一样。 “也就这样凑合吧。”程祁竭力把故事拉回自己预定的主线,可是兴之所至,这小小的钢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样,他拉也拉不住。 过完江之后又花了小半个时辰重新编组,等到重新上路已经是快到午夜时分了。 程祁关上门倒也没受到什么打扰,一口气写了小一万字,估计着按照这个速度保持下去,还不等到汴京就能让令狐冲把东方教主干掉——他还没有那么突发奇想,把东方教主写成真正的女儿身让她与任圣姑争风吃醋——这样子,可是会降低这部作品的格调,毕竟江湖快意生前辈说了:这部《笑傲江湖》将以反映和讽喻外在的东西(权势、地位、武功)对人本身的戕害而流芳千古,程祁在不知不觉中也受了这些高帽子的影响,开始注重一些自己一开始没有想到的东西。 如果没有发生第二天早上的那件事情的话,程祁倒是能按照进度把稿子写完,给彭友直主编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过第二天早上车厢里发生的一件事情,可让他在未来的多少年里都被人牢牢地记住了。 第二十四章 列车上的惨案(一) 第二天程祁醒来的时候发现列车没有在开动。他还以为是停下来加水加煤呢。结果朝着车窗外一瞥,却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压根就是荒郊野地一片。 “怎么半道停车了啊。”程祁一个骨碌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深衣。 对面床上是空着的,估计吴礼伟是趁着他睡觉的机会跑出去和抚子姑娘探索天与地的大和谐了。 程祁套上一双鞋,走到洗脸盆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弄了点水洗了把脸,然后把长长的但是不怎么飘逸的秀发挽起来——说真的,程祁来到这个世界什么都觉得还凑合,就是对着留发的习俗感觉不能忍——不过一想到为了保留这个习俗,在某个时空死了几千万还是一亿人,他也就不敢再多想什么移风易俗的事情了。 拾掇好自己后,程祁准备出去找点儿东西来安抚一下自己的肚子。谁知道,刚一出门,就看见车厢的过道里站满了人。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吗?”程祁也是一位好奇宝宝,不然不会做出下水救人这种冲动事儿来。他挤过两个穿着杂役服饰的列车员,挤过去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这里出了人命案子! 前面说到的,这一节车厢总共只有四个包间,甲号包厢让华芳芙她们主婢预定了,乙号包厢是被一位南洋来的客商与他的长随包下了。后面的丙和丁分别是程祁与黄阳包下的。 现在出事的就是乙号包厢,程祁虽然没能挤到门口但却也听到了,死掉的就是那位南洋来的客商雷某某(嗯,好像不叫雷老虎),根据一位从别的车厢请来的大夫判断,这位倒霉鬼大约是在丑时到寅时之间被害的——说起来也叫一个惨字,据说他被人捅了好多刀,活活的是流干了身上的血才死掉。 “这样凶残的手法,一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少年神探黄阳也挤了过来,而且还振振有词的发表评论:“第一嫌疑人就是他的长随——阿祁你还记得吗,昨晚我们一起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死者可是对他的长随态度相当恶劣。” 经黄阳这么一提醒,程祁也想起来了,昨天晚餐时分,黄阳与华芳芙就光的本质还在发表各种意见的时候,坐在另外一桌上的死者似乎因为他的长随弄错了一份文件而大发雷霆,还把一碗汤都泼到了长随的衣服上。 “难道是报复杀人?”程祁也有样学样的摸起了下巴:“凶手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来杀害死者,显然不符合求财杀人的特征。倒是很像因为某种仇恨而动手的样子……不知道那位长随在哪里?找到了吗?” “还没有找到……你是谁,为什么要在凶案现场信口开河。” 一名背对着程祁和黄阳的校尉下意识地回答道一半后扭过头来盯着这两个小子,程祁吓得一缩,黄阳倒是没被吓唬住:“我们可是车上的乘客,现在有别的乘客出了事情,我们的生命也等于受到了威胁,这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可是要赔偿的!” 其实这位校尉并非是大宋官家的禁军校尉或者厢军校尉,而是长途客运公司为了保障列车行进中安全所雇佣的,除了穿着的制服与正式的厢军校尉有些相似之外,两者并无一个宋文的关系——说一句通俗的话,其实就是保安队长与武警的区别! 只不过这位校尉与他的手下也是合法持刀持枪。让他们对付不开眼的山匪路霸问题不大,但是要他们破个杀人案件其实也是怪为难人的。 黄阳先放了一通狠话之后,又抬出一位菩萨来:“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我舅舅是山东提刑司的李清风李副使。不就是一个杀人案么,爷爷我三岁的时候就看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灭门惨案,什么桃花村五人六尸案,幻影戏班预告杀人案,哪一种怪案子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比这个破案件高到哪里去了。你们啊,还是要学习一个,都过来过来,看看小爷怎么给你找出真凶——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 听着黄阳红嘴白牙的胡说八道,程祁真恨不得在脸上贴一张纸:“我不认识他。”不过他这一番胡搅蛮缠还真的把那个脑袋里面都是肱二头肌的校尉给吓唬住了。他给黄阳让出一条路来:“那您若是有本事,便请看看吧,里面可吓人呢,吓坏了小祖宗,我也是担当不起的。” 说罢,他又对其他人道;“都散了吧,删了吧,血气冲天的,没什么热闹可看。” 不过,这无聊的旅途上,哪里有比这更热闹的趣事呢,围观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却好像还在源源不断的从别的车厢赶来。 程祁远远地看了一眼,转而对校尉道:“怎么停车了?这时候应该尽快开车才对啊,一直开到最近的车站,通知当地的衙门来才是。停在这里,万一凶手趁机潜逃了可怎么办?” 校尉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不用说,停车这个馊主意显然也是他出的。程祁又道:“实不相瞒,家父也是公门中人,对这一行也略有所知——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是谁?他至少也有七成以上的可疑。” 话音未落,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某个地方神秘的凝视。慌乱地扭头望去,只见华芳芙靠在车窗边的丫鬟身上:“是我发现的,有什么问题吗?” 程祁感觉自己好像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赶紧转移话题:“我建议还是赶紧把车发动起来吧,停着车太方便凶手跑路了,还是开起来比较稳妥。” 校尉被他忽悠的一愣一愣,忙安排人去准备再把车头发动起来的事情。黄阳此时也从乙号包厢里退了出来:“果然是一个惨字怎了得啊……身上中了十几道,全都是非致命的伤害。我就不懂了,怎么这家伙能忍得住一声不吭?” “说不定给他下了药。”大夫道:“我知道现在有几种麻醉药用过之后能让人彻底的昏迷,即便是把胳膊卸了,或者把肚子剖开都完全没有反应。” “那看来凶手还懂医学呢。” 程祁扭头看看华芳芙:“小娘子,你不认识这个人吧。” “我家姑娘当然不认识他了。”丫鬟丹儿气势汹汹的道:“你怎可这样凭空污蔑我家姑娘。” 程祁讪讪的笑了:“我也觉得是这样,还是黄阳说得对,那个长随最为可疑。” “对,应该把他找到。”校尉反复抓住了救命稻草,让自己的所有手下都出去寻找那位失踪了的长随。程祁还特地提醒他们:“他的一件长衫被汤弄湿了,可能会换衣服,也可能没换……让弟兄们都留心一下,或许是条线索。” 第二十五章 列车上的惨案(二) 很幸运的,找到那名长随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列车开动后不久,一名游走在二等以下车厢的杂役就在一个茶水间里找到了躲在那里的长随——然后他很快就被几名列车公司的保安给带走,关进了小黑屋。 事情的经过和起因都被黄阳猜的差不多,唯一不太正确的就是他没有给自己的主人下迷药,而是雷某某自己喝了点小酒又吃了些安神的药丸之后睡得昏昏沉沉,被捅了几刀子之后也只是哼哼了两声——用那名长随的话来说:“还没有我家杀猪的时候的动静大。”在停靠庐州车站的时候,凶手和死者都被移交给了当地的衙门。稍事停留之后,列车又继续轰隆隆的北上。 对于这么干净利落的破了一起杀人命案,黄阳认为自己居功至伟,在华芳芙不停地吹嘘自己如何狄仁杰附身,包龙图转世。程祁却趁这个机会躲进小楼成一统,另外铺开几张白纸,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东方快车谋杀案》。 故事发生在从青岛开出来的东方列车公司的特快列车上,名驰宇宙晃动乾坤的大侦探罗泊遇上了一位看上去似乎混过社会的成功商人雷老虎与他的亲信长随李文渊,故事就从罗泊与雷老虎在列车餐厅里的第一次相遇开始说起…… 吹够了牛皮的黄阳终于回来准备收更新,没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却是个挖坑狂魔,一坑尚未平息,一坑又来侵袭。虽然抱怨了几声,不过黄阳还是拿起稿纸来读:“这不就是今天的故事么……我可得看看你怎么把我的英姿塑造出来……” 结果当然是黄阳君很不满意地了:“为什么要说我是个矮胖如同西瓜的中年五尺汉子?不行,这处要改掉重写。” “这可是神来之笔,我可不换。”程祁把钢笔一丢:“艾玛,手要断了……抚子快来给我用热毛巾敷一敷。” 抚子早就在一边等候了,吴礼伟也凑过来:“小郎君,你真辛苦,不如休息一会儿,让我来替你捉刀写几行吧。” 程祁正在享受抚子的温柔,听到他这话猛然一拍大腿;“对呀,我真是傻,真的!来来来,你来执笔,我来口述。哎,早就该这样了……我也好休息休息。” 说着,他就靠到了抚子姑娘的身上,还在那软玉温香之间来回蹭了蹭,显然是心满意足。 吴礼伟拿起笔:“小郎君,下面该怎么写。” “你听我说啊,我给你讲个大概你把它写出来,然后细节的地方我来补充——重点的地方我会说得慢一点。”程祁斜靠在抚子怀里,闭着双眼开始讲述那个可怕的复仇故事,黄阳作为他的忠实听众,自然也是舍不得离开的。 口述故事自然要比自己亲自写来的轻松许多,而且说累的话还有抚子姑娘端来的香茗可以饮用,程祁在如此舒适的环境中,简直都恨不得这列火车永远都不要抵达终点才好。 不过,这种就是他的一厢情愿、痴心妄想。在列车上的惨案发生后的第五天早晨,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切都城中的都城,伟大的九州之中心:东京汴梁。 开封府,始于战国时魏都大梁,居天下之中,处大河之南,是一千多年的中原都邑,繁华所在。经过唐末以来历代节度使的苦心经营加上赵官家持之以恒五百年的繁荣富贵,现在的开封府,应该说是地球上首屈一指的城市了。 这里简直是人类所能梦想到最好的所在——权力、金钱、美女还有名望,男人们所喜欢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 程祁被黄阳拖下车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壮丽的金明池火车站那标志性的玻璃穹顶——要知道,这可是由亚平宁半岛上的教皇国派来的设计大师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与弟子花费了十九年的光阴,动用了数千名技艺精湛的工匠才完工的宏伟建筑,光是为那亘古未见的玻璃穹顶,便从撒丁岛用船运来了一百多名制作玻璃的工人在汴京城外开设了一家专门的工场以满足订制的需求。 “好了,好了,这样伟大的建筑物是跑不掉的。”黄阳也懒得解释,他吩咐下人们自己想法子把行李弄到南郊白水潭去。而自己则抱着一个装了《笑傲江湖》第一卷的精美木匣子,硬是把程祁拖上了一辆出租马车。 “等我一个。” 黄阳正要关上门吩咐赶车师傅麻利溜的走人的时候,一个倩影却窜进了车厢:“你们要做什么?我也一起去!” 程祁摊手:“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华芳芙反正是坐定了:“你们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第一次来汴京,你们可不能把我一个小姑娘丢在街上不闻不问。” 你……一个小姑娘……程祁翻起了白眼:刚才华家来接站的好像有七八个昆仑奴,三四驾马车,和她家的这个阵势比起来,这两位仁兄才仿佛是下里巴人第一次进京。 不过经过几天的交火,黄阳已经对孔老夫子的“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他乖乖地闭上嘴,假装看车窗外的风景。 可是他虽然不想告诉华芳芙要去的地方,但是却不能不告诉车夫师傅啊,因此但车把式再三询问这位小郎君到底去哪里的时候,黄阳还是不情不愿的挤出来一个地址:绛云楼。 程祁咋以为黄阳赶着带他去饭店吃饭呢,心想这才太阳公公刚上班的时辰,东京的市民们刚刚从梦华中醒来,不论怎么看去酒楼寻欢作乐似乎都太……心急了一点吧。 华芳芙却道;“绛云楼?是钱学士与河东君所办的绛云楼?” 钱学士,河东君? 程祁翻了翻眼皮,他作为一个文科生,就算再醉生梦死也该知道这两个人名。 第二十六章 钱学士与柳如是(一) 钱谦益在程祁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名声并不好,至少不如他媳妇。 而在这个世界,因为游泳健将钱学士不必再担心水温的问题,直到目前名声都很好。程祁坐在马车上,想到现在大宋帝国北境稳如泰山,江南繁华如梦,不禁感觉到几许庆幸:这个位面的世界,因为没有女真的蛮族入侵毁灭了北宋帝国,就已经让汉民族自我进化出了君主立宪,而蒙古铁骑也因为强势的契丹人的引领没有南下毁灭汉人在中古时代的最后一线希望,使得宋帝国有充足的时间发展科技、探索世界,并走向了工业文明。这一切都是那么梦幻,让他感到有些不真实。但是看到身边右衽交领的黄阳,穿着得体襦裙的华芳芙,他却又无法不相信这一切就是真的。 车轮在规划有致的街道上滚过,程祁透着玻璃的车窗看着外面整洁的行道树,感觉到几分熟悉的陌生。 汉人确实是营造城市的天才,而且还善于学习。汴京这座伟大的城市,并不仅仅是汉人自己的智慧:来自英吉利的建筑师构造了一系列的商行与货栈;来自罗马与热那亚的设计师规划了城市的下水道——这可是一个城市的良心;东方的高丽工匠与倭国手工艺者一同复原了盛唐风格的牙城。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赵官家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亲民的一家帝王了。自真宗皇帝以降,宫墙高不逾长,禁城之外有百姓摆摊卖果,禁卫也不会多加驱赶。孔历一七八九年,汴京市民起来闹革命的时候,曾经攻入过关押犯人的诏狱——巴狱。但却并未骚扰到赵氏皇族,即便后来群众越来越激烈,以至于砍了皇帝的脑袋,砍了宰相的脑袋,砍了不计其数的脑袋而被史书充满恐惧的称呼为“恐怖王”的罗尔司(字伯丕)不但否决要把赵氏一族的女眷(包括皇后、贵妃、公主以及其他当时一起被共和政府扣押了的各位贵族夫人、小姐们)分配给共和军将领或者干脆没入官妓的提议,还相当士绅风度的将她们分批送到了当时保持着中立的高丽王国。 因为共和政府曾经“窃据”过皇宫长达数年之久,而且在南北议和之后,共和政府也以“禁城宫苑多以拆毁,亭阁楼台十不存一”为由不愿意交出这一块位于汴京城最中心的好地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还都汴梁的第二帝国朝廷在开封城东南祥符县圈了一块地重建皇城。 因为见识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厉害,新朝廷并没有大兴土木,再加上还都之后国库大权也交还给了四级议会,皇帝手中保留的只有一些礼仪性和宗教性的权力,比如说敕封王公贵族,接见外国使臣,祭祀天地祖先等。说一句大老百姓都能懂的话:皇上想要多纳两个妾还要问问四级议会里面的议员老爷们给不给批预算! 也正是因为此,从第二帝国建立以来,没有发生过一起皇族内部的夺嫡事件,所有的君王除了个别倒霉的因为感染流行病而英年早逝,其余的所有君主都个顶个的长寿! 为了长寿和安全而选择明智的放弃权力的赵氏皇族把他们的精力和热情都投入到了艺术与文化上来了——他们也确实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第一帝国中期的徽宗皇帝,他发明的瘦金体天下无人不知,后来共和革命时代有一位赵孟頫赵大书法家,他的字也是一字千金。 几百年的光阴熏陶下,赵氏皇族可以说是当今中国艺术鉴赏力最高的一家人了,他们利用自己在汴京交际圈里的巨大声望——虽然对于真正懂政治的他们不过是些庙里的泥雕木塑,但是对于门外汉们来说那真的是就是一尊菩萨——组织了很多“不谈国事,只论风月”的小圈子,这里面有富甲四海的巨贾,也有暂时宦海失意的政客,当然还少不了一些以此为生的女性。 钱大学士与河东君柳如是就是在一场皇室贵族组织的风月会上认识的。当时身为四级议会反对党领袖的钱学士因为遭到同盟的背叛和政敌的狙击而郁郁不堪之时,恰好遇上了从秦淮而来的柳如是——那时柳如是刚满二十,因为追求海内闻名的一代词宗陈子龙未果而伤心寂寞,故选择暂离江南伤心地,来到汴京寻找新的真爱。结果一来二去,钱学士一树梨花压海棠,最终抱得美人归,传为了汴京文坛的一桩美谈。 现在的钱学士,依然还保持着清高的名望,终日只与美人在绛云楼上点评天下文章,戏谑各路豪杰,号称是“只谈风月,不谈国事;只论问题,不论方法;只见青年,不见同龄。”这“三只三不”传了出去,有人大喊“清流误国,东林党全是伪君子!”,也有人称赞“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但不论是骂名滚滚来,还是誉满天下。钱学士与柳如是这一对老少组合。仍然是东京文坛的一面大旗,许多人想砍,却怎么也砍不到。 绛云楼如此出名,马车夫很轻而易举的就将他们带到了,在黄阳下车结账的时候,好心的车夫还告诉他们:“每天来拜见钱学士的人太多了,你们要是赶不上,还回这里来,这里总是有空车要回去的。” 谢过了热心肠的赶车师傅后,三人一同顺着山道往绛云楼走去。汴梁虽然是寸土寸金,但若以钱学士的声望,圈一大块地,搞一个院子并不是什么难事。来的时候程祁就听黄阳说了,就算是江宁府夫子庙附近的瞻园,恐怕也没有钱学士在汴京的这座“红豆园”来的气派。 红豆园依山而建,距离山门还有几十步远时,三人就看见门口已经有数十位年轻才俊正在排队,看他们的衣装似乎都是读书人的模样。黄阳上前去打了个招呼,果然都是今年各大学园的新科士子前来拜会文坛前辈,东林领袖的。 程祁看到这一幕,不禁徒生感慨:“都是大好的才俊,此刻不去用功读书,却把时光用来拜会一个心理不健康的老头,真是国家不幸,民族不幸啊!” 他自顾自地就说出来了,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火辣辣的仇恨…… 第二十七章 钱学士与柳如是(二) 程祁前生今世都有一个改不了的臭毛病: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停不下来。 全然不顾周围那些学子们投来的目光,他还在振振有词:“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娶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真是够当爷爷的年纪还不忘眠花宿柳,我要是当了立法议员,保准要修改民法规定禁止老夫少妻这种社会丑恶现象。” 华芳芙听他这么堂而皇之的大放厥词,不禁脸皮发烧,也恨不得和黄阳手牵手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还学士呢?在野党领袖呢?什么东林君子,什么清流。都是误国的伪君子、真小人!俗语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百无一用是清流。不会做一点点实事,就晓得大嘴巴喷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把活的说成是死的,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孔夫子云巧言令色鲜矣仁就说的是这些抱胳膊乱喷人的清流。清流,清流,自诩清流。我就不信了,他钱某人不贪不墨,能在寸土寸金的汴京起这么大的一座宅子?对国家百无一用,提不出一点实际的意见,把精力都放在党争和沽名钓誉之上,花在女人身上的金钱不知道能拯救多少个失学儿童,孤寡老人。你说这样的人岂不就是韩非子五蠹之中的第一蠹虫!” 程祁乱喷一气之后,感觉到神清气爽,可周围的学子却全都对他怒目而视,但却又无从辩驳,原因很简单:程祁说的没一个不是事实! 大宋政体发展到如今,党争从熙宁年代的新旧党争已经进化成为了四级会议中完备的政党体制。从朝廷还都开始,保皇党与共和党就争执不休。后来保皇党演化为东林党与浙党;共和党分裂出来了天演党、复党等新党派。现在的内阁执政党是老大党共和党,东林党则是四级会议全体会议上的第一大党,不过东林党作为江南东路“广泛的代表大地主大资产家利益”的地域性党团联盟,内部可谓是山头林立,派系错杂。钱谦益虽然是东林党树立起来的招牌,但是其实权威在党内并不怎样——至少从他这个党团领袖、东林招牌被本党同仁逼得修园养生不敢过问政事也能看出来一些端倪。 而东林党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在四级会议中所占的代表人数众多,但却并不能很好的团结一致,所以每每有什么提案也都是务虚的多,务实的少——说起来,他们本党的同仁想要做什么,最大的掣肘往往还来自于他们自己。 在这样的一团乱麻中,钱学士就算是有心报国,也只能感慨无力杀贼——更何况这些贼不是同乡便是故交,有的还是学生甚至是亲戚子侄——与其接二连三的遭受挫折,显然不如只骂人不做事来得痛快。 至于流连烟花场所,与一些失足少女连夜开恳谈会,这种事情倒是怪不得别人,也怪不了世界。钱学士自己寡人有疾,当年他纳柳如是为妾,就有复党的“朋友”送了一条“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条幅作为贺礼,在汴京传为一时笑谈。 程祁满意的左右看看,只见周围人都没一个人搭茬的,不由得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此刻若是能高歌一曲“无敌是多么寂寞”那到真是极为贴切的。 此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位少妇的声音:“足下何人?为何在此做狂犬吠吠之音?” 程祁扭过头去,只见是一名貌美的女道,便一拱手,大言不惭地道:“在下江东程祁,一个无名氏。只是替天下小民说几句公道话而已。” “替天下小民说话,好大的口气。”终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了。岂料程祁前世好歹也是某正牌211工程大学校辩论队的主力二辩,平日做训练的时候车轮舌战十来个学弟学妹也是稀松平常。 “呵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哪里口气大了!”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乱喷人?” “难道这里说话还要考试不成?主考官在哪里,站出来走两步?” “你怎可凭空污蔑钱学士?” “你又不是钱学士,怎么知道我在污蔑他。” “你这是胡搅蛮缠。” “乱扣帽子,果然是钱学士门下一走狗,狂犬吠吠,不值一提。” “你目无尊长,侮辱前辈,简直是士林之耻。” “空谈误国,这样的人倒是士林的光荣?无益于国家民族,上不能济世安民,下不能拯救危难,这样的人倒是值得学习的前辈?韩子曰闻道有先后,可不是说投胎得早就一定能给为后来者之垂范。” 这些学子平日论辩都是彬彬有礼,哪里见识过网络时代专业喷子的厉害,一个个都理屈词穷下来,结果成了程祁一个人的表演时间:“这位朋友说得好,没错,梨子的滋味要尝一尝才知道,不过要评价一个鸡蛋好不好,未必要先去学母鸡下蛋,我有一颗公心自然就可以对世界上的所有人事加以臧否。但老兄你忝为钱学士门下走狗,如何论及公道,你现在不过是屁股再替嘴巴说话,说出来的全都是满嘴喷粪而已!” 程祁一顿乱喷之后,总算是把周围围攻上来的众人都喷得暂时消停了。黄阳不住地拉他的袖子:“我的老兄,快跑吧,再不跑人家钱家的家丁就要出来打你了。” 深知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这句名言的程祁见到远处山门果然已经打开,吓得脚底抹油就准备跑路,却被那名女道一甩拂尘拦住了去路:“这位少年请留步。” “你想干什么?”程祁壮着胆子问道。 女道微微一笑:“足下说了半天,想必也是口干舌燥,何不去红豆园中喝口茶,润润嗓子,再来坐而论道——郎君年岁虽小,见识却忒得不凡,园外虽然人多,却无一个是豪杰。不如随我到红豆园中,见一见被郎君唾骂不堪的一树梨花如何?” 程祁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似乎有些不对。 第二十八章 钱学士与柳如是(三) 还好华芳芙已经先为他开口了:“我们还有事情,便不叨扰了,若是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贵主人。” 说罢,她拉着程祁就想走,女道却也不再阻拦,还让出一条路来,只是笑眯眯地道:“好一对金童玉女,真是天造地设。” 程祁闹了个大脸红,黄阳却把手中装着稿纸的木匣子捧到女道面前:“若是贵主人看了这匣子里面的东西,还有兴趣要见我的朋友,再遣人来白水潭寻我们也不迟。今日就不打扰了。” “原来是有备而来。”女道接过了木匣子:“好吧,不能辜负了几位的一片苦心。江东程祁是吗?还有两位小朋友请问如何称呼?” “在下黄阳,这位是华芳芙华姑娘。” 女道含笑表示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和地址,黄阳连女道的芳名都没有请教就牵着程祁“撒腿便跑”,一直跑到最近的马车上,三人上了车,关好了门。华芳芙才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好险,吓死了。” “装过逼就跑,真刺激!”黄阳赶紧吩咐赶车师傅快点儿离开:“我说老兄,拜托下次要做这种狂生举动之前,能不能先通知一下,我好请个假?” 程祁高傲地抬起下巴:“拜托,你们也看见了,这门口排队的人这么多,不来这么一出,我们等到猴年马月都未必能进得去——现在就等着收请柬吧,对了,那位女道是谁啊,我看着觉得似乎是位很可爱的大姐姐呢。” 华芳芙哑然:“我的哥哥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我真有点儿弄不懂你了——你难道没有看出来,那位可爱的大姐姐就是被你说了半天的海棠花么。” 程祁也一下子惊掉了下巴:“什么……她就是柳如是?” 黄阳也瞪大了眼睛:“什么?我以为你看见河东君来了才来了这么一出……怎么,你连她都不认识。” 程祁心想我又没去秦淮河上喝过花酒,这年头也没有照相机和狗仔队,怎么可能会知道柳如是到底长什么样——不过,从今天来看,这位秦淮八艳之首,果然是倾国倾城,名副其实。 马车把三人组拉到了白水潭,还看在黄阳那慷慨的小费的份上一直把他们送到了校园内——东京大学园其实并不是一座大学,而是十六家书院的联合体,因此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界限,书院与民居错落交杂,抱着图书的学子与拎着菜篮的农家少女一起走在路边,倒也是相映成趣。 说起来也是巧,三人组报考的都是同一个书院,因此都在同一处下了马车。刚一下车便有师兄亲切地迎了上来对学弟——嗯,主要是对学妹嘘寒问暖,一路引导他们去办理各种手续。三人也陆续见到了自己家的书童和丫鬟,知道他们已经帮自己把住宿的地方都安排好了,便暂时分别,各自处理庶务去也。 黄阳家的小厮给他们俩争取到了住在同一间院子的待遇。程祁很满意这座北方的小院——方方正正的像是刀切的豆腐一样。主屋的租客是一位博士——这里的博士,与程祁熟悉的那个作为最高学位的博士不同,而指的是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但是却并不从事教学事业的专业人员,更像是所谓的研究员。而与之相应的教授倒是纸面上的意思,与程祁所熟知的那个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黄阳与程祁住在东边的套间,两位郎君住在大屋,黄阳的仆人与管家住在小屋。至于他的西洋女婢与昆仑奴都只能住在院子里的杂货棚里。 西边的套间住了一对兄弟,他们暂时出门去了,程祁还没有幸拜访到。 打扫屋子、铺设被褥这些事情自然是有下人们去做,两位小郎君只管在校园里漫步而行,随处浏览。 与这个时代的所有大学都一样,这里高傲的背着书包上学堂的绝大多数都是须眉男儿,向华芳芙这样来学大学问的女孩子真是异常罕见。而这些学子的身边大多也都簇拥着或多或少的仆人书童,程祁心想:看起来,不论在哪个世界,高等教育都是需要家庭或者家族相当的财力予以支撑。一个人就算是再有天赋,没有外力的帮助,恐怕也难以展现自己的才华。 和黄阳在附近转了一会儿——没有走远,主要是害怕迷路——他们就回到了自己暂居的小院。吴礼伟也帮两位小郎君领回来了上课用的教材——全都是花了点小钱从前辈的师兄们那里便宜买来的——这个聪明的决定,让程祁很是夸了夸他。 因为在列车上毕竟折腾了好几天,黄阳与程祁在晚上谢绝了其他的娱乐活动,都躲在屋子里看了会儿书,养精蓄锐,天一擦黑都跑到床上躺着做死人科去也。 不过,躺了一会儿,黄阳突然道:“你说那个小妮子怎么样?” “哪个小妮子?”程祁一骨碌翻身转了个个儿:“是说华家小娘子吗?” 黄阳沉默了一会儿:“明知故问。” “她啊……”程祁撑起头:“很不错啊,漂亮,又有知识。和你也能说得上话,虽然太爱和你抢白不太懂风情,不过这也是一种趣味啊。” “那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黄阳似乎下定了决心:“此生我非她不娶。” 程祁打了个哈欠,又想到了张嫣,不知道她此刻是在佛前抄经呢还是在为自己向菩萨祈福呢…… 或许他也可能想多了。 此刻,在红豆园绛云楼上,程祁早上口无遮拦得罪过的女道柳如是亲手端来了一盘切好了的瓜果送到正在伏案读书的一位老者身边。只见这位老人家已经须发皆白,面容清瘦,身着汉家衣冠,一派魏晋名士的风范。 “这卷书园君已经读了整整一个下午,难道不会累吗?”柳如是轻启朱唇,素手却伸到老者肩部为他按摩起来。 “是一本好书……江湖快意生批注,彭友直亲任校稿……难能可贵的是,居然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后生小子,居然对这人情世事有如此深刻的洞察。” 柳如是却翘起了嘴,她伸手夺过钱谦益手中的书卷:“一个放浪后生,园君,你是没有在园外,可没听见他说的那些话,可难听了。” 钱谦益呵呵一笑,将柳如是揽入怀中:“比这更难听的不也听过了么,这小子耍的一点点小心思,聪明如河东君者,还能看不出来?你若是真的对他恼了,这本《笑傲江湖》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案头?” 第二十九章 绛云楼上论英豪(一) 话是如此说的没错,不过柳如是坐在钱谦益腿上,却还是不依不饶:“这等狂浪小子,说我倒也罢了,却把园君也贬斥得一无是处。此等样人,园君还不将他逐出汴京去?” 钱谦益蔚然一叹:“汴京大,不易局。他若是名实不副,自然在汴京待不下去。他若是真有能惊破天的英豪气概,老夫又何苦要去做那个恶人呢——他人没到,楚博南那个老头的书信已经来过几次了,要我对这个后生多提携提携。” “楚博南?莫非是那位新任命的提点河南路刑狱司使臣楚益?他是两浙路的出身,但却也不是浙党中人。倒是那狂浪少年口中的所为实干能臣。可他与这少年有什么干系?” “这位少年今年暑假因缘际会,救了楚博南落水的幼女,几乎搭上了自己一条性命。楚博南是朝廷重臣,不便亲自出面,便转托老夫来还这个人情——这也无非是看在老夫与这少年还有点儿干系的份上。” “园君与这少年家人有旧?” “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钱谦益搂住爱妾的细腰:“本来不用他提,老夫自然也会关照故人之后。博南说了此事,自然更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不过这后生确实如你所说,狂浪无边,行事乖戾——恰如这书中的令狐冲一般,不拘礼法,不受戒律。这样的人若是落在一般人的手上,非得打磨棱角,将其身上锋芒去掉才敢放心使用。” 柳如是乌亮亮的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后生是个孙猴子,别的人只能当唐三藏,先给他套上个紧箍咒,然后才敢收为徒弟——园君,您有什么打算呢?” 钱谦益将手从柳如是胸前开襟处探了进去:“好一个令狐冲,若把他变得循规蹈矩了才是浪费材料。他不是喜欢骂人么,巧的很,老夫现在还真需要几个能骂、敢骂人的年轻后生……” “园君,轻点儿……” 次日一早,钱谦益便遣人去请来了几位同党,他们大多是三年前与自己一同失意的战友,现在也都大多寄情山水,流连勾栏。不是与戏子结伴,就是和优伶为伍。总而言之,极大繁荣了大宋文坛的艺术创作,对于国家朝廷似乎也没有什么损失。 不过,正是所谓文人爱名声,当钱谦益添油加醋的把昨天发生在自己红豆园外的这一幕叙说了一番之后,这些文坛前辈都个个愤怒地须发皆张,挥舞着拳头,拍着书案,叫嚣着要给某个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小子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要让他晓得,老狗也有几颗牙! “诸君,诸君……”钱谦益很高兴看到同仁们虽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却还有昂扬的斗志:“黄口小子固然可恶,不过连同老夫在内的东林君子哪一位不是文坛的前辈、宦海沉浮的积年。每年来东京讨生活求上进的后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几个行事乖张,指望通过满嘴喷人来博出名的这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等君子若是与这一个没见识的小子较真,反而失了前辈的肚量。倒是不如对他先置之不理,让天下文人都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君子虚怀若谷,再加以笼络,方才显得我东林党人个个皆是宰相肚量。” 众人击掌叫好:“到底虞山先生老成,此方为柱国之谈。” 钱谦益让一名婢女把一摞连载了《笑傲江湖》的报纸发给在座的诸位:“各位或有不知,昨日来骂老夫的小子,就是这《笑傲江湖》的作者。老夫对以文观人略有心得,此书中的主人公令狐冲是武林名门正派的嫡传弟子,比喻在咱们文坛之中也是良家子的出身,大学园的学子。而令狐冲虽然有一个好的出身,却为人心高气傲,不拘礼法,嘲讽名教,说得好听是有魏晋名士风度,说得难听便是呵佛骂祖,狂生一个。这后生也是一个活脱脱的令狐冲再世,身在名门,行事手段却像是魔教。” 钱谦益说到这里,忽然想到柳如是同他说的那程祁身边还有一位带着墨镜的貌美姑娘,心里暗自道——莫非这就是那黄口小子的魔教圣姑?华芳芙,江南可有姓华的名门?哎,人老了记不清许多人名了…… 《钱塘文海》发行于钱塘一带,最多不过波及两浙路其他州府。在座的都是江东名士,又久居汴京,虽然无人不知彭友直的大名,但却对这份报纸上最近连载了什么并非一清二楚。 钱谦益顿了一顿,看着众人不住地翻阅报章,还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待过了一会儿后才道:“昨日那小儿在老夫门口不带脏字的骂了半天之后还给老夫留了一个礼物——就是此书的单行本。” 右手座下一人放下了报纸:“看来虞山先生已经推断出,这小子不过是故作狂傲,最终的目的还只是为了在汴京出名而已。”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争名夺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另有一名花白胡子也显得极为痛心疾首:“虞山先生,此人才大德小,切莫任用,否则日后反遭毒蛇噬腕。” 钱谦益倒是有自己的打算:“此子是一条毒蛇不假,不过我也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来啊,有请横波居士。” 话音方落,众人齐齐朝后望去,之间一名二十余岁的貌美少妇在两名婢女的扶持下来到席中,有江宁府来的名士早已认出:“这不是媚生么……何时到的汴京,也不通知我等,好为贤伉俪接风洗尘。” 顾媚,字媚生,号横波。本是江南名妓,行事癫狂,曾经裸衣骑马招摇过市引得天下侧目。她以媚为名,自然是百般妩媚,柔情似水。顾媚二十岁时曾经受东林君子的“委托”去挑逗大学者黄道周,看他是否真的柳下惠,结果顾媚为黄道周酒后仍然坚持礼节的君子气度折服,由此退出名利场,与她脾气相投,同样有狂士之名的龚鼎孳结为连理,比翼齐飞。 最近两年,龚、顾二人游学九州,足迹遍布大河上下。夫妻俩一个善文一个工画,留下了不少墨宝遗泽后世。众人没有想到她又出现了汴京。 第三十章 绛云楼上论英豪(二) 顾媚与众人一一见过之后,笑道:“小女子也是近日才与夫君返京,行李方才安顿便接到柳姐姐的盛情之邀,尚未一一周知,请诸位方家恕罪则个。” 钱谦益道:“诸君或有未知,东京大学园的祭酒吴栋与龚孝升是多年的好友,因为山水书苑的书画教席新有空缺,便力邀龚家贤伉俪来此传道授业。我等在丹青一途上都是末学后进,日后也少不得奉上束脩,向顾大家请教一二。” 顾媚的水墨画极为有名,十七岁时所作的睡莲图便价值千金,近年她游学采风,身价更是倍增。 顾媚客气了几句之后道:“诸位先生客气了,小女的随笔涂鸦不过是些微末技艺,哪里比得上诸位先生道德文章、教化万世。虞山先生,有何差遣之处,还凭您吩咐。” 钱谦益道:“其实此事说起来极为容易,不过是请横波先生动一动手指,将那程祁小儿的魂儿勾来,捏住了他的七寸,日后哪里还怕他是一条毒蛇不成。” 众人闻听他这么一说,有几个不禁脸色微变,心想顾媚早已从良,不是昔日的秦淮名妓,而是规规矩矩的良家夫人,怎可还去做这等勾引人的事情。 却没想到顾媚却欢喜地一拍巴掌:“原来是这等事情,却有何难。我愿立下军令状,为先生将这小儿生擒过来。” 也有人想到,这顾媚早就是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当年在东林书院,众人不过是为了戏弄道貌岸然的黄道周,让顾媚取代他的书童去服侍喝醉了的黄道周想借机看他的笑话。谁知道顾媚居然一进房间就把自己拖得干干净净——寸缕不着,一丝不挂,就这样在黄道周面前晃来晃去,百般挑逗,把屋外一干人等都看得喷出了三升鼻血,可黄老夫子却还是能安之若素,不论顾媚在卧榻上如何搔首弄姿,媚态百出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众人这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柳下惠这一类的人物。 事情被口舌长的传扬出去,黄道周真君子的名气是更加响亮了,可顾媚的名声却是大打折扣了。不少登徒子、土财主都以为她是个随便的女人,想方设法的要来也享受一下黄老夫子的待遇。顾媚杜门谢客一个多月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索性也如那晚在黄老夫子房间里一样的装扮骑上匹小矮马,让家仆牵着在江宁府的十里秦淮来回走了一圈——这一下可是惊世骇俗,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样厚脸皮的女人,不要脸的贱货。钱学士让她去做一条美人蛇,还真是找对人了。”在场的大多数人心中都是这么想的。 钱谦益见自己的创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不由得高兴地拈须微笑,心中想道:孙猴子啊孙猴子,你最终也还是逃不过我的五指山。你不是令狐冲么,我就给你找个真正的魔教圣女来,让你看看,这世上比你还要狂浪,还要不羁的人是什么样子! 是日,与众位同党定下了这条美人计之后各自分头行动:这些同党难友虽然都已经暂时急流勇退,离开政坛。不过文人只要不死就有一支笔可以继续写文章,他们一回去就立即捉刀拿笔。有的拐弯抹角讽刺程祁为了出位无所不用其极,有的则包藏祸心地把程祁这个后生小子给夸赞了一番,然后还似乎有意无意的问他:嘲讽一位已经退隐江湖的老人这么安全的事情大家都敢做,那么去骂骂当朝的首相好不好呀? 这些都是题外话,反正第二天一早,顾媚便从红豆园乘车来到了东京大学园,交割了一系列手续之后安心地等待与某个小子的“不期而遇”。 程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只老狐狸圈套中的猎物,还按部就班的结交新朋友,顺带报名参加了几个同好社,他本以为自己在汴京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氏呢,没想到两三天后他就已经在课堂上出了名。 “我们中出了一个大人物。”代课的助教比程祁他们大不了几岁,嘴巴上的绒毛也没长齐,趁着教授不在,也拿出报纸来了:“程祁,快看看那,你又上了报纸耶!” 程祁也只能苦笑:“这钱梨花还真是小心眼,我不过就是说了他两句,居然在报纸上搞了我几天。” “这可是为你好。”有同学起哄道:“我们想上报纸都上不了呢。程祁,你这回不管怎样名气已经出来了,将来说不定做个乌纱御史也是手到擒来呢。” 大宋有乌纱御史和无帽御史之分,前者指的是御史台那些风闻奏事、依法弹劾的御史言官,后者指的是那些大报上有影响力的“本社特约评论员”——换个说法,就是民间大v。 助教与学生们一起取笑了程祁一通之后,教授夹着讲义走进了教室,大家赶紧凝神屏气,规规矩矩地坐好开始一天的学习。 结束了课业之后,黄阳与程祁找到在另一个课堂上历史课的华芳芙,三人一起往回走,走着走着,却看见前面有座小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有什么新闻看嘛?” “走,去看看。” 三人组颇有默契的挤了进去,只见原来是院墙上贴着一张开课公告。很简单,不过寥寥几句话而已: 山水书苑丹青社特邀大辽名画师安德勃列耶夫君讲授西洋画入门,教授——顾媚。 底下还有一行楷体的小字写着授课地点与时间。 三人组这几天已经看过了许多类似的公告。这里的教授薪酬制度与学生数量是直接挂钩的,知名的大学者开课能挤得院子里都是学生,而新人想要入行,必须要和老资历的教授搭伴,从收作业和点名考勤的助教慢慢做起。而一些不上不下的教授,为了扩大自己的知名度,也要搞一些公开课来扩大自己的知名度。有时候很有趣的,两个相邻的课堂上,一位宣传格物学的教授在大讲特讲世界是物质的,意识是人脑的产物;而隔壁的佛学教授却在宣扬四大皆空乃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至于哪一边的学生更多,那就要看哪边的教授更能口吐莲花了。 “原来是丹青课啊。”黄阳对此兴趣缺缺:“还不如去听点儿其他的——崇文院的李教授开了一门四海博物课,每次都会拿一些他收集的动物标本来看,还是去这个吧。” 华芳芙却不停地拉程祁的袖子:“是顾媚哎,是顾媚哎!” 程祁有些摸不着头脑:“顾媚是谁?顾媚……这个名字还真的有些耳熟耶。” 华芳芙踮起脚尖,附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程祁的眼神立即就变了:“这门课,我得去……黄阳兄,再好看的母猴子也还只是母猴子啊!” 安德勃列耶夫,世称“安德生”,辽国宫廷画家,最擅长绘制人体油画。曾经为大辽皇帝的后宫佳丽们绘制“千媚百娇御览图册”供辽皇在勤政之余放松身心。因为这个差事办得相当出色,所以他在大辽宫廷备受小人嫉妒,这才背起画板到南方来讨生活。 安德生久占东北,少来中原,开始流窜了几个州郡都不得意,差点儿沦落到在保定府的妓院给**绘制春宫图为生,好在他在最失意的时候遇上了狂浪不羁的龚鼎孳夫妇,这一对比翼齐飞的伉俪对安德生慷慨的施以援手,还把他一起带回了东京。 现在,安德生正在绛云楼上为柳如是精心制作一幅自己最擅长的人体画。半裸着娇躯的柳如是斜靠在矮榻之上,一道紫色轻纱斜斜的笼在身上,而那纤纤素手把玩着脖颈下悬挂着的珍珠项链。面对着如此娇媚的美人,安德生却完全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中,似乎一点都不受到生物本能的影响——如果这点儿定力都没有的话,安德生早就在大辽宫廷就被咔嚓了断了,哪里还能到汴京这个花花世界来体验人生的美好。 终于,等他举起左手,示意躺在榻上的美人可以休息了之后,早已经在一边等了许久的顾媚终于有了机会过去与柳如是并肩坐下:“柳姐姐,你可真美。安德生把你画的简直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般——他可是说了,你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就连大辽的皇后和贵妃都不能与你相比。” 柳如是接过侍女递来的道袍披在身上:“可是累死我了……妹妹,这幅画可是只能留在我这里,决不能流在外面。” “姐姐你就放宽心吧。”顾媚笑意盈盈:“安德生是个老实人,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第三十一章 绛云楼上论英豪(三) 两位秦淮名妓坐在榻上说起了体己话,安德生自然晓得什么时候该悄悄下楼,把楼上的空间留给两位青春美少妇。 “那个狂浪小子,姐姐曾经见过?”顾媚曲腿坐在榻上,此时天气渐凉,她却敞着胸襟,露着白花花的一片,柳如是知道当年的八位姐妹中,这位小妹最是不羁,每每总有出格之处,虽然后来稍稍收敛嫁做人妇,但所嫁之人也是一位楚狂人,龚鼎孳虽然是一代名士,但同样视礼法如无物,在其父亲死后的葬礼期间,日日狂饮,每夜狂欢,挟妓宴饮,不曾断绝。因此顾媚与龚鼎孳这一对结为连理,可谓是王八看绿豆,针尖对麦芒,你开你的无遮大会,我找我的名士相好,两口子都玩得不亦乐乎,臭味相投。 “确实见过。”柳如是低头把道袍的腰带系上,顾媚却又把它扯开:“那这位小郎君俊俏不俊俏呀?” 柳如是警惕地看着他:“你难道对这后生有意思?” 顾媚嗤嗤一笑:“这两日我也没事,就把这小狂生写的《笑傲江湖》读了一遍,书中的令狐公子果然是翩翩一少年,正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你家钱学士不是总说我手写我心么,能写出令狐冲这等人物的,或许也是一位无拘无束的真公子吧。若是真的这样,便是在他面前扇坟自舞又如何?” 柳如是吓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媚儿妹妹,你这是咒你自己夫君早些投胎啊。” 顾媚把她的手搬下来,又将灵活的爪子探入到道袍深处:“不过是打个比方……我的姐姐,说说看,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模样。钱学士请我去做这种事,总是要找个美哉少年才好呀。” 柳如是在榻上左躲右闪,可还是躲不过顾媚的狐狸爪子:“这小子……生的还算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就是有一点,他身边还有一位倾城倾国的女子,恐怕你倒不是那么容易就成功。” 顾媚倒是一下子就来了劲:“什么?还有个绝色女子?这等有意思的事情,学士可没有与我说。姐姐,快些告诉我,不然,我就……挠痒痒!” 从柳如是那里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之后,顾媚才动身返回校园。钱学士已经帮她打探清楚目标人物的所在,不过她并没有急着去制造邂逅的机会,而是先去找一找那位传说中的带着墨镜的美丽少女。 好在在学园中求学的女生寥寥无几,她派出去的丫鬟只用了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就为她打听到了华芳芙现在居住的处所。 那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正门上并未悬挂任何表示主人身份的匾额,两根黑漆的门柱也是光秃秃的,顾媚坐在一辆车上留心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虽然也在学园的范围之内,但却相对偏僻,对于一个女生来说,似乎如果要租房子的话,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从这里到学堂,大约坐马车需要一刻钟有余的时间……”顾媚坐在车厢内思考了会儿,让车夫赶着马车慢慢地往学堂的方向去,轻微晃动的车厢有助于让她思考这位戴墨镜的少女的来历。 钱学士并非武侠小说中的江湖百晓生,什么都能查得到,这位华芳芙的来历急切之间他就还没有调查到。不过关于程祁的家世,顾媚已经从钱学士那里了解得一清二楚。程祁据说是数百年前的大学者大程先生的后人,定居江南也有数代之久,数倍人都与徽州、宣州一代的儒学门宗通婚,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望。 从柳如是的口中,顾媚得知华芳芙与程祁他们是以兄妹相称,那么推算起来两家应该是上辈子的交情。而顾媚知道这些江南名门有一个习惯,都喜欢搞自己的小圈子。程家是理学后人,那么华家想来也是这个圈子里的…… 顾媚几乎都要被自己的推断给说服了,她无意中往外一瞥,却看见一架挂着灯笼的马车迎面缓缓而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顾媚心中升起一朵疑云:这会不会就是那位华姑娘呢? 她扭头对自己身边的丫鬟道:“你下车去跟着对面的那辆马车,看他们去哪里,做了什么,车上都有谁。完事以后自己去绛云楼等我。” 丫鬟喏了一声之后便从另一侧开门下车,然后按照主人的吩咐不远不近的步行跟上。而顾媚搭车回到自己目下暂居的一处别院。 别院的主人正是现任东京大学园祭酒(校长)吴栋,东京地价虽然昂贵,但是以吴栋的身份弄几个别院都不需要自己去烦神。这座别院他也是久置未用,现在正好拿来做个人情,安排给好友龚鼎孳夫妻俩。 龚鼎孳在东京大学园的安道学院教授诗文——这是他的副业。作为与钱谦益齐名的江右三大家之一,他的狂生做派虽然为许多士林中人不耻,但却依然在社会上有无数的粉丝、迷妹。此刻,他估计又不知道被哪位拥趸请回家去饮酒作乐,或许在汴河上与一些歌姬舞姬促膝长谈或也未必。 顾媚早已习惯龚鼎孳的这些所为,况且他不在家,龚鼎孳的那些姬妾也正是需要人多加体贴,好好温存。 第二天一早,响晴薄日。神清气爽的顾媚在家里用过朝食之后乘坐着马车来到了自己的课堂——像她这样的美女兼才女,如果没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把守,兼查验身份,恐怕课堂早就乱成了菜市场。 还好,学院的山长特地为她安排了一座幽静院落,门口两位壮汉分别检查着学子们的身份——凡是没有在花名册上的人,不管衣着多么华丽,器宇多么轩昂,全都通通的赶出去,如果还想闹事,那么就要问问这砂钵大的拳头同意不同意了。 山长可是吩咐过了:对待学生要以礼相待,温柔可亲。但对于妄图骚扰教授的不法之徒全部都要严厉打击,严惩不贷,并且还要送到县里去办一个“扰乱书院清净秩序”的罪名。 唯有如此,顾媚才能在课堂上安心地为底下的学生们讲解传统山水画技法与西洋油画光影艺术的相似与不同。而那些慕名而来的好奇宝宝们,也只能暂时安心地等待着顾教授的公开课之日早日到来…… 第三十二章 金风玉露初相逢(一)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一位身材高大的老教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孟子》中的这一句名言之后,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就从这一句话开始讲起,说一说夏人西迁以后的事情。” 课堂的坐席没有固定的次序,来得早的可以先挑,来得晚的只能挑别人挑剩下来的。 但程祁每次都是坐在最前面,一来是容易给老师留下一个好学的好印象;二来呢,他也确实发现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不虚心学习是没有办法做一个好的穿越者的。 而且说起来,也真的是很有趣,在程祁原来的那个世界,小而强的西夏王国一直在河套地区坚持到了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的时代才亡国。而这个时空的西夏在宋高宗赵顼熙宁变法的时候就失去了横山屏障,被迫西迁。 沿着河西走廊西行,那时候的西域有几个主要的势力,最东边以高昌和轮台为中心高昌回鹘王国与中原联系较为密切,曾经多次向宋朝遣使朝贡。夏人西迁之旅也得到了他们的相助。至今高昌回鹘王国仍然是大夏帝国治下一个半独立的封建王国。 在高昌回鹘以西,信仰天方教的喀喇汗王朝与信仰佛教的于阗国相互征战多年,喀喇汗王朝背后有萨曼王朝的支持,而于阗国却因为远处西域之边陲而得不到中原王朝的援助,在战争的初期虽然屡次获胜但国力却日渐损耗。等到夏人西迁的时候,喀喇汗王朝的骑兵已经攻入了于阗国的首都,并大肆屠杀。于阗王族被屠戮一空,几乎亡族。 幸运的是,在城破之前,末代于阗王将一名王子和一名公主先后送出城外,分别向高昌回鹘和大宋求救。途中,王子死于天方教刺客的追杀,抵达高昌回鹘的公主因为故国沦亡,高昌回鹘王国也因为顾全与喀喇汗王朝同属回鹘分支而不愿出兵最终忧虑而死,其后人也一直定居在轮台。 但是高昌回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牵挂的同族羁绊在已经改宗了的喀喇汗王朝眼中一钱不值。在于阗灭亡后不久,昔日的同胞变成了战场上的对手。到夏人西迁的时候,双方已经互相攻伐数十年,不分胜负。 一代天骄的雄主李秉常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机会。他秘密命人在民间寻找到了于阗公主之后,与一名有着于阗王室血统的女孩缔结婚姻,然后以佛教的捍卫者名义带领夏人与回鹘的联军出征讨伐喀喇汗王朝。 西夏人来的正是时机,此时的喀喇汗王朝已经不是当年的西域一霸,深陷在王室内斗之中的王朝无力抵挡装备了先进火器并且身经百战的西夏老兵。而李秉常偏生又出奇的长命,直到七十余岁还能率军出征。内部稳固的夏人在熟悉地形的高昌人的带领下,用了十年的时间夺回了于阗诸镇,又用了十年的时间犁穴北庭,一统西域。 深信佛教的李秉常等西夏贵族目睹了喀喇汗王朝对西域佛教圣地于阗等地的摧毁,狂热的西夏军把整个天方教世界都视为了最为凶恶的敌人。孔历1675年夏军攻克了巴拉萨衮,并建都于此。此后的西夏历代君王以此为据点,先后征服了布哈拉、撒马尔罕等丝绸之路上的明珠,将国境扩展至西到里海,南据河中的广阔地域。 萨曼帝国覆灭之后,夏人逐步蚕食南方疆土,用上百年的时间将国境缓缓的推到印度河流域。为了根除天方教的影响,夏人在新获得的疆土上,采取了军事管制与宗教清洗的双重政策。即每征服一个地区,先设立军事总督府,对于敢于反抗的武装力量采取灭族、强制迁徙等政策,而当统治秩序恢复之后,则以刀兵强制当地居民改宗佛教。孔历1688年至孔历1723年在位的夏昭宗李仁孝下诏国境之内以佛教为国教,以汉语为国语,凡科举考试必须按照儒释道经典作为依据。并推行耕战令瓦解传统宗族势力,史称“乾祐变法”。 到了程祁现在生活的这个年代,西夏国境之内已经完全实现了“逆天方化”,佛教徒可以安然的行走在昔日大唐高僧求法的山路上,聚居在山区的各族部落也被带领着慢慢走向了文明开化之路。 这一个过程当然是很漫长的,而且还是在进行中的。最后教授总结道:“夏人的西迁,极大地拓展了华夏文明的西方界限,是自憻罗斯之战以后中华文化的又一次向西拓展。通过夏人四五百年的努力,不但光复了原有的佛教范围,更密切了中土世界与波斯、天方地区的联系往来,给生活在奴隶主专制制度下的西域、河中、萨珊波斯等地各族百姓带来了文明之光、进步之火……” 离开了教室之后,程祁一边与黄阳走在回去的小路上,一边还在还在回味教授刚才的话语。并肩而行的黄阳有些生气的道:“真没有想到高教授居然是一个帝国主义者。” “嗯?” “可恶的西夏人,他们对河中、波斯等地所谓异教徒的屠杀完全是华夏之耻,野蛮至极!这件事情应当被钉在全人类的耻辱柱上一万年。” 程祁沉默了一会儿:“或许,长远的看,这对波斯人、河中人都是一件好事……至少,把他们从一种野蛮的军事奴隶制度中解放出来了。” 黄阳还要与他辩论一番,却听见前面的小树林里,似乎传来了一个女子焦灼的呼救声:“救命啊,有人抢劫了!” 两人齐齐望去,只见右前方的树林中,一个男人怀里揣着个东西,正低着头夺路狂奔。程祁与黄阳会意一视,一起冲上前去拦住了那个男人:“呔,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被拦下的强人后退两步,见是一对学生娃,似乎底气又足了一些。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在空中挥舞着:“小毛娃娃,快快让开,否则爷爷的刀子可不是吃素的。” 程祁弯腰捡起一根树枝,黄阳也捡起来两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吓唬小爷是么,小爷是吓大的么。小爷打死你和玩儿一样!”说着,他狠狠地丢出了手上的石头,程祁也挥着树枝大喊着一声:“八嘎,死啦死啦地!”跳了起来。强人大概也是没见过这套路,一愣神之间,被程祁一棍子打在胳膊上,黄阳又趁机窜了过来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腰窝上,将这强人踹倒在地。 程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地紧跟其后,一脚踏在强人手腕上,将他手中的匕首踩掉,黄阳也扑过来将他按住:“孙贼,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 等到这一对配合默契的好友把那倒霉的孙子压得死死的,不住求饶之后,后面气喘吁吁地苦主终于追了上来。 程祁只一看,便如被孙猴子定住了的一般动弹不得,原来无他,只因为这女子实在是生的太美了: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姐姐,跑路过来得时候摇曳生姿,面色桃红,等走近了却又显得端庄娴静,青春靓丽,她那乌云一般盘起来的长发如丝润滑如漆鲜亮。跑动时跃动如兔,静止的时候又安如处子,盈盈一握的柳腰纤细呀,柔媚得好像能随风折断一样。 “这位小姐姐。”程祁舔着脸,把从强人手中抢过来的一个绣包递还给那位美人儿:“请看看,这是你的东西么?没有少什么吧。” 女子接过绣包来检查了一下:“万幸,万幸……真是万幸。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救。小女子顾媚,真是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程祁与黄阳眼睛一亮,似乎都在心底呐喊出了最强的声音:“既然无以为报,那么就以身相许吧!” 第三十三章 金风玉露初相逢(二) “这座宅子的话……”钱学士看着面前的仆人:“果然是登记在此处名下?” “回学士的话,确实如此。”仆人垂手立在堂下:“小人也吃了一惊,再三核实,断定没有差错之后才敢回禀学士。”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会错了。”钱谦益挥挥手:“你下去吧,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不得张扬出去。” “是。”钱谦益把玩着手中的铜球,看着纸条上的地址,心中有些不解,还有些忧虑,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恐惧。不过几个瞬息之后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如是,横波什么时候来?” “我与她约好了,今天晚上见面。” “告诉她,我们之前说的那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了。” 钱谦益的话让柳如是感到有些不解,不过她毕竟陪伴他多年,已经能够从他的眼神中读出许多言外之意,马上垂下头道:“是的,妾身知道了。” “嗯。”钱谦益把纸条折叠起来揣进自己的袖笼中:“不要把这张纸条的事情告诉她。就对她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等再说。” “是,都听园君吩咐。” 此时一名下人来报:“横波先生来了。” 钱谦益眉头一皱,让柳如是先去应付一阵。 柳如是到了西厢待客的书房,只见顾媚正在欣赏自己那副刚刚完工的美人图,不禁面色绯红。顾媚见她来了,笑嘻嘻地道:“姐姐,这画儿美如天仙,你比天仙还要美三分。”柳如是却无心与她打趣,只道:“媚儿妹妹,今天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巧了,我也有事要与你说……还是姐姐先说吧。” 柳如是便把方才钱谦益叫她说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顾媚心里咯噔一下,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道:“既然学士有这样的意思,那么我便遵命而行就是了。什么时候学士要我效劳,我必好不推辞。”柳如是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对了,妹妹,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来着?” 顾媚笑着道:“我正要与你说,那安德先生也为我画了一幅出浴图,哪日姐姐若是得空,可来我家里点评一二?” 柳如是笑道:“对这西洋画我可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还是妹妹带我鉴赏鉴赏吧。”姐妹俩嘻嘻哈哈的便把这事情过去了,好似那晚在绛云楼上什么都没有约定一样。 送走了顾媚之后,柳如是便又去找钱学士,只见他又拿着那本《笑傲江湖》,却似乎注意力并不在书上。 “园君还在为方才的事情劳神?” “嗯……”钱谦益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许,该和这小子见一面?这样也不妥。” 柳如是毕竟跟了钱谦益这么多年,对于他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便道:“园君或有些不便之处,可让妾身代劳。妾身也算是与他们都有过一点交情,出面邀请他们吃一顿便饭,旁人也无可指摘。” 钱谦益略一思索:“此计甚好,你明日下帖约他三人出来。理由么……”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扬了扬手中的书;“就落在这本书上吧。” 柳如是敛衽道:“但凭园君吩咐。” 次日下午,程祁便收到了一份请柬,发出邀约的人是柳如是,想请他们几位小友明晚在白水潭不远处的一家有名的南海菜馆紫明楼相聚一番,探讨一些文学上的事情。 柳如是的邀约,对于两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自然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华芳芙查了一下自己的行程本,发现自己明晚也没什么安排,便与两位好哥哥挤在一辆双轮马车上,一同去了紫明楼。 紫明楼是南海琼州府最先开起来的产业,以奢华闻名天下,大块的玻璃幕墙,大理石的地板,南洋木材做成的栏杆,再配上一些文人骚客的墨迹,以及穿的没有露的多的金发女招待,看的三人感觉简直是心惊肉跳,仿佛来到了什么不该来的销金窟一般。 柳如是订了三楼的一个小间,二楼的楼梯口都有黑漆漆的昆仑奴把手,没有请柬的人一概不许放入,而三楼的每个包间内墙壁上都包裹着一种柔软的材质以消音,通风的窗户都是朝着楼外开着的,从最大的可能上消除“隔墙有耳”的可能。 而最令程祁啧啧称赞的还是那一顶煤气灯——这可是现在能见到的最高科技的照明设备了,不知道比蜡烛和煤油灯高到哪里去。在学校里,只有最大的藏书阁才安装了这种设备,学生们租住的民宅里面根本想都不要想。 柳如是已经带着她的一名婢女恭候几位贵客的到来。正如那日初见时一样,她依然是做女道的打扮,而程祁却觉得今日橘黄色的灯光之下,她比昔日更妩媚。 “三位小友请坐,姐姐随便点了些本店的招牌菜,不知道你们可吃得惯,若是有忌口的便告诉我,姐姐让他们趁早换了去。” 程祁扫了一眼菜单之后把烫金笺纸递给了华芳芙,顺口还恭维道;“柳大家的字写得可真好。” 柳如是颜色稍变,黄阳踩了他一脚,低声附在他耳边道:“人家已经从良了,该改口。” 程祁一时尴尬了,还好华芳芙为他解了围:“河东君人好,字也好,点的菜更是好。我看就这样吧。” “我也没什么。太丰盛了。”黄阳打个哈哈把这事儿哈哈过去了。 柳如是也早已习惯这样不经意的尴尬,她笑道:“趁着菜还没上来,先聊会儿文学吧……程祁小友,你是怎么想到开始写作的呢?” “这是要给我准备出个人回忆录的节奏么?不如叫《我的奋斗——同时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好了。”程祁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却说道:“只是在病床上闲得发慌,忍不住想写点儿东西罢了。那几日读了不少报纸上的武侠小说,结果总结为两个字——狗屁。” 黄阳对程祁偶尔的没正经已经习以为常了,华芳芙戴着墨镜却嘟着嘴:“祁哥哥……不要说那么难听么。” 程祁对少女的卖萌撒娇没什么抵抗力,马上就道;“好的,我会注意——其实还是觉得武侠武侠,只有武打而没有侠义精神是不配叫做武侠小说的,那么什么叫做侠义精神,我觉得这就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看的那些小说里面,正面的主人公都是名门正派的大弟子,反面人物都是某某邪教、魔教。我心中的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能否让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当一回反面人物,让他们为了一件所谓的武林至宝去自相残杀呢,而把魔教中人塑造的可亲一些,这样子会不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反差呢?看上去,这是成功的。” 柳如是喟然道:“评论家以为你说的是商场上无父子,钱学士说你写的是本朝政坛的秘密……其实他们都只是读出了自己心中所见的那个江湖而已。” 第三十四章 金风玉露初相逢(三) 程祁说得兴致勃勃,大谈特谈起自己对武侠小说以及所谓“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的辩证统一对立关系的理解,不仅让华芳芙对自己更多了几分倾慕,连柳如是看向这位少年的眼神都有所不同了。 众人谈至兴浓之时,连上菜的女招待都给哄到一边去了,害得厨房把菜又加热了好几回才能端上来。结果虽然味道不够,但却因为在座的都早已经在精神上吃饱了食粮而也无暇去品尝这其中滋味究竟如何。 临走的时候,程祁还郑重其事的给了柳如是一个小小的丝绸包裹;“这是小弟新写成的一部小说,河东君若是无聊可以借此解乏。” 黄阳赶紧插嘴道:“是以我的经历改编的,绝对真人真事!男主人公就是我!” 柳如是莞尔一笑将书收下:“今夜姐姐便是不睡觉,也一定要拜读此书。等我读完了贤弟的大作,再择良日,请几位小友到绛云楼上一坐。” 四人由此约定,便各自回家早生歇息——毕竟三位小友还都是学生,明日可不敢误了早课。 回去路上,程祁与黄阳勾肩搭背:“河东君果然好谈吐,好品貌。”黄阳不住的赞叹:“此女果然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至少三遍。”程祁嘀咕道;“在火车上你说过一次,昨天对顾横波说过一次,今晚又说了一次。你是不是看见每一个女人都要说一遍啊。” 黄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对厨娘大妈也这么说了。” “明明昨天午饭的时候,你也感慨厨娘大妈的手艺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程祁毫不客气的拆穿了他的牛皮。黄阳倒是落落大方:“只要有一颗发现美的心,那么生活中处处都是美。” “昨天是顾媚,今天是柳如是。”程祁把黄阳搭在自己肩上的狼爪子拨开:“似乎有些不对劲……好像太巧了。” 黄阳习惯性地摸摸下巴:“可是就算是美人计的话,这也太下血本了吧。我们一不是部堂高官,二不是富可敌国。在汴京这地方,我们也太不起眼了。阿祁我说一句话你别不高兴,说起来你的笑傲江湖有点名气,但也不至于让柳如是这样吃过见过的秦淮名妓自荐枕席、投怀送抱。” “所以我也觉得好奇怪啊。”程祁感觉挠破头皮也想不出个中缘由:“算了,该吃吃,该喝喝。有人请我们吃好吃的,为什么不去呢。下次要是去绛云楼,你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黄阳叉着腰:“看我们兄弟俩不吃穷了那个老鬼,哈哈哈哈哈哈!” 兄弟二人大笑而去,第二天早早起身,又背着书包去了学堂。今天还是那位身材高大的教授,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大字:“仁义不失而攻守之势异也。” 这句话是《过秦论》中的名句,不过教授今天要讲的却是辽国变政史。辽道宗耶律洪基——就是那位《射雕》之中大英雄乔峰的义兄,在某个时空这位老兄不分好坏把自己的媳妇萧皇后杀了,还把亲儿子也干掉了,导致了辽国的内乱和衰落。但在这个位面,那位太子殿下先下手为强,继承了北方各族拿父兄开刀的优良传统顺利即位,史称辽睿宗,睿宗之后有仁宗、文宗两代皇帝,文宗传位于长子中宗。中宗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儿子,传位于同母弟,但即位的幼主荒淫无道,惹得国人天怒人怨,中宗同父异母的弟弟,文宗的庶子秦王发动白露之变,将小皇帝废为北极王,流放到北极圈内。又在群臣及宗室的拥戴下登基为帝,即辽高宗。 辽高宗在位期间,为了证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接连发动西征战争,把大辽帝国的疆土从蒙兀室韦高原一直拓展到遥远的泰西欧洲,并沿途封建宗室、功臣,雄心勃勃显然有周武王昔日灭商战争之后封建东方诸国的野心。 辽高宗中年后因为沉迷长生不老,服用道士进献的灵丹妙药导致中风不能视事。其皇后萧狮子奴临朝称制,执政二十余年,并延续了丈夫的既定国策,夫妻俩一共封建了大小七十二个诸侯国,广泛分布于帝国中西部边境和腹地,这些实封实建的诸侯与大辽帝国的统治核心地区——辽河流域距离都有数千里乃至万里之遥,还要面对着不计其数的疯狂野蛮人以及拜占庭、波斯、奥斯曼等传统强国的威胁,根本不会对大辽帝国的统治产生威胁,而当他们站稳脚跟之后,大辽帝国的铁轨也从东方铺到了顿河流域,顺着铁轨,帝国中央朝廷在山河险要之处设立郡县、司马府和节度使幕府,这些直接听命于中央的直属行政机关与军事集团犬牙交错,又保持了对封建国的压力,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由宗室和勋贵构成的封建国(数量已经在三百年的时间里增加到了一百多个)和中央直属的郡县制相互牵制,彼此协作,维护了耶律一族长达八百年的统治,已经可以与姬周一朝相媲美。而且直到今天,大辽朝廷始终保持着相当的威信,在核心地区辽河流域的统治绝对稳固,也看不到任何会像当年周王室威信扫地局面出现的苗头。 “大哉,辽原!”高教授最后总结道:“对比两千年以前的周王封建和两千年后的双圣封建,前者将华夏的版图从豫西晋南的一隅之地扩展到了秦三十六郡的万里之大。后者也将中华文明的火光从辽河流域扩展到了万里之外,产生了若干个数千年不曾往来的文明的激烈碰撞,直到现在我们这些后人也还受益其中,用一句诗词来描绘,那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三十五章 彭友直带着小姨子来了 作为一名学生党,每天的课业都已经够累人的了,但却还要坚持更新,程祁也真是累得够呛。再加上初到汴京,略有些水土不服。在紫明楼又暴饮暴吃了一顿海鲜大餐,结果就遭了报应,很是腹泻了几天。 江湖郎中说得好啊,好汉也架不住三泡稀。程祁不得不请假数日,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还连累的吴礼伟也暂停了学业与抚子一起来照顾自己。 自然,更新这事儿一旦停下来想要恢复就不是那么容易的。再加上催更狂魔夏愚思现在也不在此处,程祁更是乐得给自己放假。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这一断更,马上就有人给报社寄了刀片。彭友直等了几日也没有等到汴京通过快车寄来的稿子,便自己决定亲自北上,还带着自家的小姨子、妹妹等诸位女眷一起包下了一节车厢,莺莺燕燕的,真是岂不美哉。 病榻之上的作者与从杭州赶来的催稿编辑的初次见面毫无疑问是感人的,甚至让程祁想到了白帝城这个不太吉利的地方。 拼命地甩了甩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出去之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彭友直身上。 《笑傲江湖》的连载已经渐入佳境,随着令狐冲已经无人能敌,观众对未来的发展也越来越期待——但是作为编辑重要想得更多。彭友直此次北上,除了来催更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和程祁谈一谈下一本书的版权。 其实程祁也是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一部《笑傲江湖》终结之后,自己该走哪一条路?靠着小说出名快,但是名声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拿出点儿干货来,以后至多以一个会写小说的小吏留名。 大宋境内能人异士之多,已经超乎程祁的想象,仅以文坛而论《笑傲江湖》虽然有推陈致新之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却并非石破天惊的首创之功。而且也就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各种模仿者已经鹊起,显然再给他们一点时间,新派武侠小说的宗师宝座就要拱手让贤了。 “所以我想写一点别人没有写过的东西。比如说——反武侠。” “反武侠?” “对,一个武侠世界的壳子,现在我有两个思路。” “愿闻其详。” “我先说第一个,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喜爱读武侠小说,并对它深信不疑的乡下土财主的身上。他在饱读了一百零八本武侠小说之后决心出门去寻找真正的大侠来拯救世界上的穷人。然后他和同村的一名佃户,骑着一匹瘦马和一头毛驴就上路了。一路上他们闹出了许多笑话,把**当成风尘奇侠,把被衙役们押解的强盗当成受难的大侠,在村子里卷入了莫名的宗族械斗却还以为自己在参加武林大会……被故意捉弄他们的士绅打扮成戏子的模样在县城里招摇过市,惹出了无数的笑话。但是这个人却本心是好的,而且非常顽强,虽然有时候脑壳不太清爽,但最后幡然悔悟,在临死之前宣布这世上绝没有什么大侠。但是一名路过的云游和尚告诉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不是比较武功的高低。他的一生纯粹的为了帮助别人,救难助人,是真正的大侠。” 彭友直拍掌道:“这个故事不错,倒是也值得一写。还有一个是什么呢?我也愿意听一听。” “这个故事发生在波斯,是一位波斯商人对我讲述的他们部族中流传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古波斯被天方大军征服之后,波斯民间一位少年的奇遇记……” 程祁将鹿鼎公的故事改头换面之后,移花接木到波斯人的身上。彭友直听完了两个故事之后觉得都颇有趣味,而且在反武侠这一核心概念上又达到了一次全新的突破。 如果说《笑傲江湖》塑造了一位狂浪剑客来反对“伪君子、真小人”的名门正派,还是在武侠江湖体系内部的突破和创新的话,那么不论是《鹿鼎记》或者是《平潭乡下绅士唐吉君的历险记》都是对武侠江湖体系本身的颠覆。 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出版人,彭友直敏锐地感受到这两部小说不论哪一部都将成为传世的经典,现在他却纠结地像是一头保定府的驴子,要活活的饿死在两垛草料堆之间! 怀着选择困难症的忧伤,彭友直带着难以抉择的问题回到了自己暂时下榻的同福客栈。他敲开了自己客房隔壁的房间,走进去一屁股坐在桌边的圆凳上,脑袋里还在思考着到底先选哪一个稿子的重大问题,同时从袖笼里掏出一本由程祁签过名的《笑傲江湖》递给了正在给自己倒水的一位少女:“妹子,这是帮你要的书。” “谢谢哥哥!”彭友直的幺妹彭幼岑高高兴兴地从大哥手中接过了偶像的签名本,还没有高兴到两分钟,就注意到哥哥神情似乎有些不对。便放下书,缠着他问道:“哥哥,哥哥,怎么了?难道是程先生不愿意续约?” “这倒不是。”彭友直苦恼地道:“可是程先生却给哥哥出了一大大难题啊,他一下子拿出来两个大纲,都是上等的选样,哥哥一下子竟然不知道如何选择了。” 彭幼岑松了一口气道:“既然这样,那哥哥把两本书都一起签下,让他一本本地写就好了。” 这也是一般读者的想法,既然作者有了大纲,那么给他点时间,很快不就两全其美了么。可彭友直却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思想的火花转瞬即逝,灵感有时候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这两本书不论程祁写了哪一本,等到完结之日,即便他要再开一本新书,那么到那时候也不会是剩下的那一本。 彭友直来回思考了许久,觉得两本书都难以取舍,不论是哪一本都感到难以割爱。最后他又把蹴鞠给踢了回去:“先生是作者,还是听先生的吧。” 程祁收到他的回函,也只能苦笑:其实他自己若能决断也就不会去问彭友直了。不过还是黄阳帮他下了决心:“不要得陇望蜀啦,我的兄弟。你先把东方教主弄死再说吧,弄死了他还要接着弄死君子剑这个伪君子。你这本书还远着呢,下一本书写什么……船到桥头自然沉,急什么!” 程祁想了一下,觉得深以为然,便丢下两页纸的草稿给吴礼伟,让他帮自己灌水写出正文。而自己则与二三好友,趁着休沐的假日一起乘着马车去东京城里逛逛花花世界。 第三十六章 东京梦华录(一) 程祁、黄阳,还有一位同窗名叫郭山的,一起相约趁着金秋时节丹桂飘香去逛逛这时代最繁华的都会。 从本质上来说,东京汴梁这座超大的城市是一座消费型的城市而不是生产型的城市。尽管在通向郑州的方向也有一大片烟囱林立,但数百万市民的生活更多的依赖于从隋朝开辟的大运河上每日成百上千蒸汽轮船和三座火车站日夜奔驰不息拉来各种物资。 说来也是一种循环,历史的注定。三千年前,中华大地上的第一个王朝的建立者大禹就是因为治水而获得人民的拥戴。根据朴学学者(朴学,即后世所谓的考据党)对中外文献资料的总结,指出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之初,确实可能遭遇过一场全球性的大洪水,但不同之处在于那些位于泰西之地的人类先祖匍匐在了自然的无边威力之下,将希望寄托给了一个名叫“上帝”或者“耶和华”的造物主。而中华的古老祖先们,天破了自己去补,河流泛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去梳理,太阳作恶敢于用弓箭去射它,大海兴波作浪也要用石子将他天平。“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一首民间流传的打油诗,充分地反应了华夏先祖们的气魄,这也是为什么在三千年后,西洋人匍匐在华夏子民,永世不能抬头的根源。 浩浩黄河,巍巍太行,这是大自然的伟岸,而从汴京市民的头顶上流淌的地上悬河,却是人力的壮观! 早在第一帝国与共和帝国之交的时候,黄河已经成为悬河,正是在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刺激下,宋人沉寂已久的工程天赋被迅速的激活,水泥和混凝土的发明,重力方程的发现,蒸汽机的运用,让宋人建筑起了中古时代通向近代社会的第一座雄伟奇观:汴河大堤。 这座延绵二十多华里的长堤,是由大辽皇家格物院院士刘敦勋爵与大宋水部尚书郭守敬通力协作完成的工业时代第一奇迹,该工程竣工之日,已经致仕多年的前丞相文天祥公还特地为此题字。程祁等人今日还特地前去瞻仰了三百余年前文天祥公的亲笔所书的“人间伟迹”四个大字。 前世的时候,程祁从小就学过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其中“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千古流传的绝唱。没想到这个世界文天祥依然还是状元,并且高居枢密使、尚书令之类的高官,却没有再颠沛流离,妻女被逼为奴这样的人间惨剧发生。这让从小饱受民族不太和谐教育的程祁倍感欣慰。 汴京大堤完工之后,历代政府又屡次维修,并且为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先后在黄河上游修建了小浪底和三门峡工程,又在下游黄河夺淮之处兴修了淮河流域综合治理工程,这三大工程耗费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但却由此解决了黄河中下游千百年的水患和沙患,并且锻炼出了一大批成熟的产业工人,刺激了钢铁、机械制造、冶金、化学、工程建设等几十个工业部门的发展,三大工程的完工,也标志着大宋帝国完成了从传统农业国向近代工业国的转变。 现在在程祁他们眼前的,不仅有文天祥公留下来的石碑,还有远处巨大的蒸汽抽水机——这座工业时代的怪兽,即便是站在长堤的这一头看过去,也觉得恍若小山一般巨大,更不用说走到那一头的话,该是怎样的壮观! 程祁对这个时代工业最大的感受就是:大!两个字:很大!;三个字:非常大! 蒸汽时代的机械设计师,仿佛都有一种以大为美的审美情趣。他们设计出来的每一种机械,仿佛都要一整个巨大的车间才能装下。 大学院里有一台名叫“差分机”的机械计算机,它有五千多个零件,重达万斤。但功能却简单地让人难以置信:它只能将函数表的复杂算式转化为差分运算,用简单的加法代替平方运算。它可以处理3个不同的5位数,计算精度达到6位小数——但是这样的精度,在现在已经足以被称为国之利器,受到了非常严格的保护。据说它的发明人正在试着研究更高级的改进版本,让它可以计算精度提升到小数点后二十位!那么这个超级计算器该有多大呢?最乐观的估计,恐怕也需要二十亩地左右吧。 参观完了这座奇观之后,几位好友买了些纪念品又顺着长堤顶部宽阔的马车道,坐车来到了一座大楼前。 这可不是普通的建筑物,虽然它淹没在漕运码头的无数建筑之间,灰色的水泥抹墙,平顶而毫无装饰的外观,一种冷冰冰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口四位穿着黑色胡服的持枪守卫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好像眼前身后的一切繁华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这座不起眼的建筑物就是大宋帝国的市舶司,用更通俗的说法就是海关总署。 汴京是一座商业城市,从战国时开始商业的属性就无比浓厚,可以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了。 而且与“历史”上一样,宋人本身就是一个海洋民族,只不过这个时空的宋人,先后解决了西北和东北的陆上危机之后有更多的精力和资源去发觉海上的财富。 早在宋朝开国之初,因为面对沉重的财政负担,朝廷便对海外番商来华贸易非常热心,市舶司给大宋朝廷带来的税源就占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后来随着航海技术的进步,宋人改进了更适宜航海的远洋帆船,发明了水密舱和减摇鳍。封建南海三十余个诸侯,让大宋彻底的控制了南大宋海的关键节点,从南海运来的各种资源进一步刺激了民间对远洋探索的热潮,新大陆美洲的发现,尤其是中美洲失落的帝国,神秘的殷地安人部族更掀起了‘自古以来美洲就是华夏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的声浪,此时再有一两个热衷于拓土开疆大业的皇帝,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现在,每时每刻都有悬挂着大宋帝国玄鸟旗帜的商船队奔波于每一片大洋之上,不论是天竺还是天方,无论是美洲沿岸的矿山小镇还是欧洲西部的传统贸易集市,都有宋人的足迹。随着他们的活动,汉语和论语也逐渐传遍了天下,孔夫子的塑像与教授四书五经的书院开遍了每一个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地。而有来有往的,许多远在天方的东西也在日益密切的经贸和文化往来中传入了中土。 但是大宋人何其自信!不管是说希腊语的拜占庭人还是讲拉丁语的热那亚人,是穿长袍的天方驼队还是乘桴浮于海而来的东瀛人,大宋居民都热情地欢迎他们,与他们做生意,吸纳他们可爱的民俗,然后把他们变成我们自己的一份子。 在市舶司的门口,程祁看见有缠头的天竺人来报税,黑人在街头杂耍(他们真的是很有音乐和舞蹈的天赋,不论那个时代)。还有叫卖南洋香料的老太太,向游客兜售神秘巫毒面罩的萨满祭司…… 郭山看程祁与黄阳被这些域外风情吸引住了,作为八辈子的老东京,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该带两位同窗去哪里开开眼了。 第三十七章 东京梦华录(二) 宋朝的汴梁格局起源于后周,宋朝建立之初并没有怎么扩建——因为太祖皇帝还是想着定都洛阳的,不过因为太宗皇帝的劝说而“取消”了这个计划。 此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发展,起源于五代残唐的格局就有些逼仄了,而且坊市制度也显得与商品经济日益脱节。最终在共和革命的时代,执政的共和政府对汴京进行了重新的规划,取消了唐代留下来的坊市划分,改为了因地制宜的街区制。沿着运河一代被划分为商业区,是汴京维系生存的根本,原先的皇宫区域被改为了供广大市民游玩的国家公园——以及政治集会的场所。 皇宫区域的背面是被称为“四海藩市”的区域,这里最早是辽、夏、高丽等国家常住使节下榻之处,后来来华贸易越来越多,居住在这里的商团代表也越来越多,引入的各色人种也越来越多,号称是人种博览会。渐渐地成为了外地人初来汴京必须看的一个景点。 而藩市中首推的就是罗马式竞技场。这座宏伟的建筑是曾经参与过第五次辽国大西征的辽国将士在罗马漫步时感慨昔日帝国的残骸后,由威尼斯设计师进行了复原设计之后,辽国君主送给大宋第二帝国的复辟国礼。 雄伟的罗马式长柱,还有高约二十丈的巍峨外墙,整个建筑占地约二十亩,内场分为大小两个。大的一个为竞技场,深受汴京市民欢迎的蹴鞠赛就在这里举行。平时也可以作为平价商品的特卖会,广受家庭主妇的欢迎。在这里可以淘到来自四海各地的各种小零碎,有太平洋上食人部落用人牙串成的项链,美洲殷地安人的水晶骷髅头(那位酋长说是真的),据说是正宗的南洋檀香木做的护身符,埃及挖出来的莎草纸,两河流域出土的史前文物,克里特岛上的金属牛头,哦,还有七尺长的青铜剑——卖主说是周天子的天子剑。 黄阳对着唐寅画的一套福娃还有祝枝山写的“同一个世界,许多个梦想”表示很感兴趣,程祁也找到了一卷“汉代”的春宫画,只是上面为什么用宋体字题写了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诗句呢?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啊。 郭山花了两文钱买了一包椰枣分给伙伴们吃。今天是休沐日,大人小孩都出来玩儿,有不死心的来这个假货集中地淘宝,还有更多人是来找乐子的。 黄阳兴致勃勃地花了一文钱买了十个铁丝圈,还妄想能套中个木偶娃娃回去——程祁不知道他要这玩意儿干啥,难道是打算送给华芳芙?——当然,他的可耻想法遭到了失败。不过黄阳马上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下一个地摊上:“阿祁,走,有射箭的,去玩两把。” 书数礼乐射御是士大夫传统的技能,从先周到宋代都不曾断绝。在程祁生活的那个时代,因为蛮族入侵,人口居于劣势的鞑子们不敢让汉人习武,才把读书人变成手无缚鸡之力。而这个时代的宋朝读书人,几乎人人都会驾车、射箭,对音乐也都有着一定的修养。 事实上,儒家对君子的教育范围还是相当全面的,书和数分别相当于语文和数学,礼的内容包含了社会常识和道德规范,音乐陶冶人的情***箭其实是体育的代称,而御——拥有一张驾照也还是很重要的。这个时代的儒家还没有经历过蒙古和建州两次蛮夷入侵的阉割,对读书人的培养,依然是真正的为国为族,而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长久统治。 三人在射箭摊子上又玩了一阵之后,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方才吃的椰枣也不顶事。便在郭山的提议下,去尝尝附近有名的“藩食”。 大竞技场如此之大,卖零食的不在少数,本土风情的小吃如保定府的驴肉火烧,关中的肉夹馍,汉中的凉皮,荆楚的热干面都随处可见,还有逗小孩子玩的吹糖人,爆米花,棉花糖都遍地开花。程祁倒是突然想到: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鸡排西施和阿拉伯烤肉。 念头刚刚闪过,他就看见一个又黑又瘦的女孩子,只穿着一件短裙,上半身光着——蛮夷嘛,并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除了程祁这个少见多怪的,谁都不会因为一个黑姑娘没穿衣服而大呼小叫——正在用字正腔圆的南方口音官话叫卖“椰子,椰子,新鲜的椰子!” 虽然这个时代有点儿落后,不能上网,甚至电力革命还在酝酿。不过程祁还是挺喜欢这个时代的。这个时代的大宋一点儿都不保守,尽管诞生了程朱理学却也没有桎梏人心。其实他并不知道,历史本就是这样的,宋人——至少是北宋对男女之事看的并不怎么严肃,直到靖康之耻之后,宋人因为公主们的惨痛遭遇才开始逐渐走偏,但直到朱熹的时代对寡妇改嫁都还比较宽容,甚至朱熹本人都激烈反对缠足这一陋习。蒙元在中原地区强制推行的“初夜权”更是为本已受伤的汉人心灵上又撒了一把盐,这个伤口好容易经过明朝两百多年的休养生息稍稍愈合,才有了明末的“天***运动”但却又因为满清入关而被打入深渊,从此整个民族的精神都封闭了三百年。 而在这个昂扬的时代,街上青年男女可以自由出行,夏天里姑娘们光着胳膊上街也没有人会捂着眼睛。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程祁发现周边的女眷们即没有束胸的传统,本土也没有谁多事发明胸罩这种可恶的东西。他总是能看到母亲、姐姐还有丫鬟们胸前那两粒突起在不同材质的抹胸上留下的凸点,为此还很是尴尬了些时日。不过现在他已经开始享受这美好的新世界了。 在大竞技场内,他看到了半裸但是身上布满了刺青的南方岛夷女子,她们兜售的据说都是一些很危险的东西,只有最不怕死的才敢去她们那里买东西。走过一个卖烤羊肉串的天方大叔时,饥肠辘辘的三人被这香味所勾引住了脚步……美妙的孜然混合着辣椒粉的香气,让程祁一口气就吃了五串。然后他们又在一位穿着和服的大嫂那里买了些日式的小丸子,从东头吃到西头,尝了天竺的飞饼,也试了一点一位殷地安人大叔卖的玉米饼,总而言之,他们吃得很过瘾,同时也饱览了各种秀色,真可谓不虚此行。 第三十八章 东京梦华录(三) 吃了一肚子的四海风情小吃之后,他们终于转到了大竞技场的第二块区域——斗兽场。之前他们去的竞技场是用来玩宋人第一运动蹴鞠,而这里则流行着汴京市民最为津津乐道的一项残忍运动:斗兽。 斗兽的乙方自然是各种凶猛野兽,从狮子老虎到熊罴鳄鱼都不一而足。而另一方则是奴隶贩子们抓来的各种海外奴隶,其中又以昆仑奴居多。 除了被奴隶贩子抓来的倒霉蛋,自然也有一些异想天开,以为单枪匹马凭着三尺长剑或者一杆长枪便可以单挑雄狮母熊的战斗民族——这里又以大辽帝国的勇士们最为居多,不过就场内博彩集团的统计,不论那些金发碧眼身高八尺的大汉是罗刹人、维京人还是法兰克人,也不他们是骑马的骑士还是步行的魔山,基本上都是出场第一个回合都被秒掉的概率更大。事实证明,面对进化到自然界巅峰状态的猫科动物们,人类就算是穿上价值万金的板甲,也不过是把自己做成了一个铁盒罐头而已。 今天,斗兽场上同样血腥,毕竟是五天两休的休沐日,数以百万计的汴京市民都摆脱了平日繁重的工作,带上家人走上街头。斗兽场的售票窗口那里,还特地挂着通告:今日项目:罗马风情。 “这是什么意思?”程祁好奇地问道。 “哦,今天玩的是罗马军团大战斯巴达克斯。历史剧。”郭山掏钱买了三张门票;“我们都十八了,身体健康,没毛病。” 很明显,因为场内表演过于血腥,老人小孩还有身体不太好的人都不会被放入场内。免得万一出了事情说不清楚。 入的场内,程祁才发现这居然是一座室内赛场,座位的安排很像是室内篮球场,观众由近及远,座位依次升高,唯一不同的是,最前排的观众的面前,都有一层直通天花板的铁丝网,每隔十步左右的距离,还有一名身背火枪,腰悬利刃的保安在此候命。 郭山买的是不对号入座的散票,他们挤到一处稍显空旷的地方,一边招呼卖酸梅汤与烤玉米的黑人小妹过来,一边看着台下侏儒与狼狗和猴子的马戏。 不过马戏虽然有趣,逗得在场观众都哈哈大笑,可是大家买票进来还是为了看最想看的。等到大家的耐心耗费的差不多了,终于有一个带着铁面具的阉人出来宣布,今天的重头戏要正式开始了! 万众欢呼!观众们兴奋地鼓掌、跺脚,气氛在穿着古罗马军队服装的演员们入场的时候达到了一个小高潮,程祁也兴奋地发现,这场上的演员,果然都是由正宗的白人来演出——想来也是,这可是真刀真枪的演出,那些演员手中的剑盾和长矛,虽然长矛去掉了铁头,剑也是没开刃的,但是打起来估计也会血肉横飞。 果不其然,等到破破烂烂,手上也拿着同样装备的斯巴达克斯叛军们入场的时候,观众们又一次疯狂地鼓掌起来。看过几次这种表演的郭山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大声地为两位伙伴解释道:“待会儿他们会为了一位罗马公主打起来,谁打赢了,就可以赢得公主。” “还有公主?”程祁更期待了,果然那位戴铁面具的阉人引上来了一位几乎一丝不挂,仅用一点花环和布帛遮住少许关键部位的白人女性。她的脖颈上套着一个皮项圈,项圈上有一根绳子,阉人领着她绕着场地走了一圈,宣布她就是今天争夺的彩头。观众们似乎对今天的安排很满意,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叫好声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回报。 正式的角斗开始了,刚开始的时候,演员们还是排着方阵有功有守,但几个回合之后,场面就变得混乱了起来,有穿着皮甲的罗马士兵被奴隶兵用战锤砸的口吐鲜血,也有奴隶兵被罗马士兵的长剑(尽管无锋)砍断了胳膊。一时间黄沙铺成的角斗场上断指不计其数,血腥味顷刻间就弥漫在了每个人的耳鼻之间。 程祁清楚地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砍断了一个倒霉的罗马士兵的脖子,领着人头在场地上跳起了摇摆舞,但很快,他就被人用去了铁制枪头的长枪捅了好几下。 还有个倒霉蛋,拿着一面皮盾试图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但是一个和熊差不多强壮的家伙,却拿着几十斤重的长柄战锤狠狠地反复砸着他,直到把这货砸成肉酱。 “太恶心了。”黄阳感觉这实在是太刺激了:“我受不了了。” 好在此时,宣布角斗终了的哨音终于响了起来,场内还能站着的人以罗马士兵居多,他们成功地捍卫了凯撒的尊严,还赢得了那位公主的贞操。嗯,这事情看上去皆大欢喜。 在场的汴京市民们大呼过瘾,纷纷离场的同时还在感慨、回味方才的刺激。程祁素来知道国人是热衷于看杀人,看热闹的,却没有想到他们能够把生死看得如此淡漠。直到他们离场之后,好像还能听到那些断手断脚了的倒霉鬼的凄凉惨叫。 “他们会怎样?” “什么会怎样?” “那些受伤了的人。” “哦,多半是死了吧,一把火烧掉。” “那都是人命啊……” “黑鬼也叫人?”郭山嗤之以鼻;“按照天造论,这是上天造人的残次品;按照进化论,属于进化途中不完全的产物。总而言之,算动物而已。” “白人也不算人吗?” “勉强能算吧,他们好歹还有个国家,懂一点羞耻。不过不服王化,不尊圣人教诲,最多算半个人。” 黄阳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罗马这种古国,沉沦太久啦,我看需要被华夏殖民三百年……不,太短了,至少六百年才有一点点复兴的可能。而且他们人种太差,需要换血。语言也不行,蝌蚪文,太落后,汉语方块字才是最先进的语言。军事差、政治差、制度差、文化差,样样都差,他们要早日洗心革面,做一个白皮黄种人,这样才算是有上进心嘛。” “对,他们的文明根子里就有问题,用教授的话来说叫做海洋文明,叫海殇——黄土文明才是历史验证过的唯一有希望的文明,不发展农耕,怎么能搞好工商。农业为国之根本。西洋人那种只重视做生意和掠夺,不懂种地也不会做工的文明,是畸形的文明,是野蛮的文明,是需要批判一万年的文明,这种文明,根本没有任何的前途。” “他们的宗教也有问题,一神教?开玩笑,只有一个神,多么荒谬。居然教权比政权还大?太可怕了。一神教是多么愚昧啊……简直就像是原始人一样,败坏道德,腐化人心,还相互攻伐,六亲不认,这都是一神教的罪过……天啊,他们这些野蛮人,如果没有我们中华人去拯救的话,还要在黑暗中挣扎多久!” 第三十九章 东京梦华录(四) 三位好朋友讨论着华夷之辨的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大竞技场外。据天龙人郭山吹嘘说,他们今天花了一个下午的光阴,也不过是逛了大竞技场三分之一左右的内容,还有更多的地方没去呢——其中有一些神神秘秘的场馆,只对受邀的嘉宾开放,郭山也只是听邻居小王吹嘘过他二大爷去过。 三人来到外面,看见一些平民百姓正在排队等候公共马车的到来——这是一种加长了的车厢,最多可以坐八到十个人。相对于出租马车而言价格比较低廉,是深受汴京市民欢迎的一种出行方式。 除了这两种车之外,还有一种人力车,因为可折叠的遮雨棚是用涂了黄色防水涂料的防水布制成的,故而在南方也有人称呼为“黄包车”。 郭山等人刚一出来,恰好两辆黄包车过来了,拉车的都是一对黝黑黝黑的黑人。他们用着带着奇怪口音的汉话道:“老爷,老爷,哪里去。便宜又好。” 程祁悲天悯人,本不想把人当作动物来驱使,可黄阳已经拉着他坐了上去:“老三,你坐前面带路,我和阿祁挤后面的。” “好嘞,钱都算我的。”郭山也上了头一辆车:“带我们去瓦肆——杏花街瓦肆。知道路吗?” 黑人赔笑拉起了车,一边跑一边说:“老爷说笑了。小奴自幼在汴京长大,杏花街瓦肆如何不知道。三位爷是去哪个场子玩乐?需要小奴给您带到门口么?” 杏花街是汴京有名的一条娱乐街。瓦肆兼有酒楼、赌坊、青楼和妓院等人类最爱的娱乐功能。早在宋徽宗时期,汴京最大的瓦肆就可以容纳1000多人醉生梦死,而现在杏花街上,几乎每一家都能达到这样的规模,最大的几家甚至数倍于此。 这些拉车的黑人,与那些娱乐场所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他们把车拉到谁家的门口,谁家就会再多给一份的车钱。因此,别看杏花楼距离藩市还有个七八里路的路程,这两位黑人老兄跑起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现在日头西落,程祁坐在车上,正好欣赏家家户户逐渐亮起灯火的夜景。在马路边,他注意到有黑人爬上了路灯杆的顶端似乎在拆装什么东西,这可是两米多快有三米高的用桐油刷过的焦木啊,他就这样一点儿安全设备都不带的就爬上去了。底下,倭人监工拿着皮鞭,不远处白人力夫扛着成箱的设备,而几名宋人工程师,拿着一卷设计图在花坛前嘀嘀咕咕。一名满脸谄媚的高丽仆人为他们举着煤油灯,好让他们看清图纸上的小字。 周围的市民们走来走去,对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根本不以为意。程祁扭头看向另一方向,灯火已经逐渐点起,沿街的路灯宛若长龙,与商铺门口的招牌相映生辉。 他相信,此刻如果从太空中俯视,汴京将毫无疑问是整个九州华夏大陆最为璀璨的一处。 那或许来自东非高原的长跑健儿在一口气跑了几条街之后也放缓了脚步,而黄阳也兴奋地拉住了程祁的手;“看,杏花楼!” 杏花街因杏花楼得名,杏花楼是三百年的老字号,最初是一处酒坊,山西人开的,买的号称是“好酒就在杏花村”的杏花佳酿,后来慢慢地生意做大了,开了个酒楼,请了胡姬在门口蒙着面纱跳肚皮舞,有“笑入胡姬酒肆中”的风情。 西夏著名的大文豪,剧作家索司皮亚也曾经(据说)六年此处,还和当时酒楼的老板娘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据说就发生在后面的廊桥之上,因此两百年后还被人刻了一块碑流年,名曰:“廊桥遗梦”。 索司皮亚是否有过这么一段浪漫史暂时无从考证,不过黄阳说,本朝的大剧作家王实甫与关汉卿都来过此处。特别是被誉为梨园领袖的关一斋先生,就是在杏花楼后的剧场杂物间里写下了千古传唱的《窦娥冤》,这倒是铁的事实。 黄包车从杏花楼门口路过——这样太过知名的经典看看就好,这个时代是没有手机和照相机,否则准能看到一坨坨的游客在门口摆出各种姿势。 沿着水泥长街向前,程祁心满意足地看到了不少妖娆的小娘子在门口招徕客人。黄阳也似乎把眼睛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脖子都扭断了也不舍得回过来。 “此间乐,不思吴啊!”黄阳嘿嘿笑着,还留着口水,一看就是一副乡下人的模样,不过程祁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前方有一个露天的广场上搭着戏棚子,此刻还没有到正剧开演的时间。一队百般妩媚的女孩子正在台上跳着敦煌的飞天舞,看着她们曼妙的舞姿,程祁恨不能冲上去大喊;“朕要当个昏君……去他娘的早朝!” “啊啊啊啊啊……某家终于知道,为何自古昏君何其多了!”黄阳已经张牙舞爪的叫嚣了起来:“某家也终于大彻大悟,为何自古男人都要封侯拜相,出人头地了!” 三人在一家瓦肆前下了车,郭山给了他们五文钱——在门口的傧相把他们迎入的时候,傧相小哥也另外给了两位黑人兄弟五文钱。 “走,进去看花花世界!” “同去,同去!”黄阳早就雀跃不已了:“今晚一定要见识见识,天龙人的夜生活!” 入得大厅,只见整座建筑古色古香,一楼正中央摆着一块硕大的太湖石,据说是徽宗皇帝赏玩过的花石纲。两侧的回廊挂满了曾经莅临的诸多名人字画,三人随意欣赏了一番之后,跟着那位傧相小哥来到了前台处。前台是几位金发碧眼的妹子,穿着东欧那片儿的民族服饰,程祁心想,原来这个时空的乌克兰金丝猫也来中国讨生活了啊! “先给我们开一个上等的套房。”郭山拍出一张一百文的交钞:“各种设施都要最好的,全部都准备好,小爷们先弄点儿特色的食物,然后再去后面的场子找找乐子。”他每说一句,就拍出一张百文交钞,最后一共丢下了五百文交钞,这可足够一个普通的江南三口之家过好几个月的日子了。 没想到那乌克兰金丝猫却用东北口音的汉话说道:“收您定金五百,这是三位的贵宾卡,明天中午午时之前来结账,多退少补——给傧相、仆役和其他人的小费不在其中,请自备零钱。” “对了,差点儿忘记了。”郭山又摸出来两张五十的:“帮我换开来。” 换了一把零钱之后,郭山甩了几个给带路的傧相:“先带我们去吃饭,吃晚饭了爷们泡个澡舒坦一下筋骨再去后面找乐子。” 傧相笑成了一朵花,黄阳也竖起了大拇哥:“老三果然是天龙人,会玩儿!” 第四十章 不夜记(一) 傧相带着三人来到了后院,给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小包间。三人刚一坐下,就有两位漂亮的穿旗袍的大姐姐进来递热毛巾还有香皂、热水。程祁学着郭山,洗了脸,用热毛巾狠狠地揉了揉逛了一天的脸,觉得古语“接风洗尘”这个成语再恰当不过了。 大姐姐们把洗尘的用具交还给几个年纪较小的丫鬟之后便伺候三位小郎君把外衣去了。郭山解释道:“此处吃喝玩乐一条龙,哥几个在外面跑了一天,衣衫上不免有些尘土,叫他们先拿去清洁一番,明日起来又是干净整洁的。” 程祁只觉得大姐姐的胸前两团软肉在自己身后磨来蹭去的,哪里还能顾忌郭山在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点头。不一会儿,又有个矮瘦的安南人进来送上一些凉菜,还有两壶米酒,大姐姐们帮小郎君们倒好了酒,只差没有亲自给他喂进去了。 热菜还没有上来,又有一位抱着琵琶的少女进来口称万福;“公子们要听曲吗?” “使得,使得。捡南曲来两首。”郭山从桌上摆着的零钱堆里拨了几枚出来,少女忙先道谢之后,从包厢的一角拖出一张凳子来坐在上面自弹自唱。 少女先唱了一曲,诉说的是闺中少女怀春感慨,文辞典雅,曲意深长,更加琵琶悦耳,歌喉动人。程祁虽然不太听得懂那文绉绉的辞藻,不过却也装作一副高深的模样频频点头。一曲终了,少女起身福了一福后又坐下再来一曲,这一支曲子颇为壮烈,与前曲截然不同,琵琶声音也蹡蹡然有金戈铁马之声。程祁没有想到这位少女居然能将两支风格完全不同的曲子都演绎的如此出色,倒是真叫人刮目相看。 郭山喊了一声好之后,又多赏给了这姑娘几文钱。等她走后,跑堂的杂役陆陆续续上了些冷热大菜,山中走兽,海中珍馐,飞禽家畜不一而足。三兄弟连吃带喝,都吃的肚子沉甸甸了,方才心满意足的离开此处。 绕着回廊转了一圈,顺带赏玩后院夜景,将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了几分之后。傧相带他们来到了汤泉之所。 宋人与唐人一样,喜欢洗露天的温泉,只是可惜温泉是老天爷的馈赠,不是想要有就有的。黑心的商家自然是有很多的法子,比如说拿加了硫磺粉的锅炉水冒充之类。不过程祁他们到并不在乎这热水到底是怎么变热的,三兄弟来到一处用帷幔圈起来的池子,在婢女的服侍下脱得如初生婴儿一般,齐刷刷跳入到水中。现在的时令已经是深秋,早晚都颇有凉意,入得热水之中,真是一时的无边舒爽,难以名状。三人各居汤池一角,身后各有一名金发婢女手持木瓢,为其浇灌热水。 程祁初时还偷窥金发婢女那白花花的大腿,肥嘟嘟的乳。但在热水中泡了一刻钟之后,似乎米酒的酒劲儿也有些上来了,胆子变得大了,一双手也开始不老实了。而黄阳这小子更是胆大,居然把那婢女也弄下了水,还说要她给自己仔细地搓一搓。 郭山也裹着毛巾,坐在水边,低着头让女婢拿着老丝瓜瓤子给自己搓着后背,虽然隔着水雾看不清他的样貌,不过程祁觉得这位老兄应该是挺享受的。很快他也享受到了金丝猫的搓背服务——别看是个姑娘家,手劲儿还挺大的,程祁这细皮嫩肉,不一会儿就给弄得龇牙咧嘴,连声惨叫。 在汤池中又泡了小半个时辰,三人裹上白棉浴袍,趿拉着木屐施施然的来到了戏台雅座前。宋人看戏有规矩,开场前要有歌舞表演,正如他们在街上的露天广场上所见,然后有杂耍,什么喷火吞剑不一而足。等到把观众的耐心都磨得差不多了,才能轮到大戏上场。 今晚在这里演出的是一个名叫庆春班的戏班子,剧目叫《陈三两》,这个剧情很简单:一名姓李的清官被奸臣陷害死于狱中,他的女儿卖身葬父沦落烟花。为了不玷污家族的名声改名叫陈三两,陈三两有个亲弟弟寄养在亲戚家不敢往来,她收养了一个可怜的乞丐收为义弟。若干年后,陈三两的一名恩客死在了她的房间里。死者家属大吵大闹说是陈三两谋杀。而主审本案的司法官恰好是陈三两的亲弟弟,他收了死者家属的钱,又嫌弃姐姐是失足妇女不光彩,便想判姐姐谋杀罪名成立。恰好,当年的乞丐现在得中状元,并且担任了巡按,在刑场上把陈三两救了下来,还革去了她亲弟弟的功名。 这个剧一波三折,随着剧情的发展,陈三两的命运越发扣人心弦,直到最后一幕峰回路转之前都让人感觉会是一出如《窦娥冤》一样的悲剧,因此虽然系无名氏所作,却也广受欢迎。 这种长篇剧在瓦肆里演一般都是连本台戏,每天演一个时辰左右的内容,根据观众的反响而决定剧情节奏的快慢。要是大家都满意,那么一个支线剧情能演够一个月,要是大家都不满意,那么自然会被砍掉草草收尾去演下一个剧。 从今天的反响来看,这出剧直到目前的反响都很好,扮演陈三两的那位女戏子在台上又是说又是唱的,底下居然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你丫灌水!” 不过仔细一听,程祁就知道为什么没人反对,反而都在不断叫好了。原来这陈三两说的唱的,都是自己怎么被嫖客摸啊亲的,诉说着自己被一个老头子压在身下,想得却是一个英俊小伙之类不堪入耳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虽然三俗,但却很符合大家来找乐子的心态。更何况,台上的女孩只围着一层薄纱,在“一桌两椅”上作出各种不堪入目的撩人姿态,花了钱进来的各位老少爷们,怎么会和自己的根本目的作对呢。 程祁看了一阵子,喟然道:“我算是知道徽州为何要禁戏了。” 他说是徽州府地方的一道命令:本乡本土范围之内,一概禁止涉春戏班,有明知故犯者,主家罚金,戏班带枷。 这样教坏小孩子的戏码,程祁也觉得地方官下令禁止不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从另一层面想,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也未必真的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唱这些羞死人的东西,只是为了讨个生活罢了。 郭山道:“阿祁喜欢看文明戏?” 程祁摇摇头:“天性不可夺……这个我也想要看。只是从艺术论,我觉得这个剧还有改进的余地。” 郭山笑道:“巧了,他们这个班主曾经到我舅家唱过堂会,我也见过其人。也还算是个有点儿追求的戏子。他们在这里演的虽然下里巴人,不过也能唱些阳春白雪。阿祁,你若是有兴趣,与我同去后台走一走?” 程祁还未答话,黄阳便把手中的瓜子壳一丢:“同去,同去!” 第四十一章 不夜记(二) 有黄阳这个行动力强且看热闹不怕出殡的家伙在,任何提议都能在第一时间内得到执行。 三人一齐起身,在一名杂役的带领下来到后堂——说来也是有趣,这后台之地,虽然设有守卫,但却是只能防得住泼皮无赖,那里防得住大人君子。只不过别的君子都自矜身份,不肯踏足这种三教九流之所罢了。 郭山报出自己的身份,当即便有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过来点头哈腰:“原来是郭小郎君,小郎君好,小郎君好。贵人怎么来了?看中了台上的哪位姑娘?派个下人知会一声便是,何劳小郎君大驾。” “来看看圆圆姑娘罢了。”郭山道;“请前面带路。” 中年男人似乎面有难色,不过却并没说出来,只是把腰伏得更低了;“小郎君这边请。” 程祁二人跟在后面走到后台内部,一路上挂着许多戏服,沿着墙角堆着许多箱子,箱子上坐着好些正在玩耍的女孩,大的不过十八九岁模样,个个都是蜂腰翘臀,小的也只有十二三岁,看模样都是美人坯子。程祁贪看那些女孩子的细腰,黄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楚王。” 程祁与黄阳是何等的默契,登时便会意,他也笑道:“飞燕。” 黄阳说的是春秋时的楚灵王,据说他爱好细腰,结果国中多饿人。他于国中遍选细腰女子入居章华宫。因此楚人又称章华宫为“细腰宫”。据说当时一些宫女为了争宠于楚灵王,节食减肥,以求腰细,居然饿死而不悔。辞赋家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赞美女子“腰如束素”,将腰比喻成一束白色生绢,也反映了楚国人对细腰的欣赏。 而程祁讲的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唐朝诗人杜牧有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赞的就是这位身轻若无的美人。 今日他俩可算是见到了好些个赵飞燕、赵合德一般的美人,若不是郭山还在前面带路,程祁真想停下脚步,好好地欣赏这些可爱的美人儿,最好能带回家慢慢欣赏! 郭山一口气走到最内处才停下脚步,拱手对那中年男子道;“烦请对圆圆姑娘通报一声,就说郭山又来了。” 黄阳与程祁相视一笑,都心领神会:就知道这小子别有用心。 那中年男子把腰伏到最低,却并不敢进入那扇小门通报。郭山感觉有些奇怪,黄阳眼珠一转,给程祁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程祁伸手推开那中年男子,黄阳径直推开了门:“何必啰啰嗦嗦,便进去又如何了。”话音未落,他便跳着后退了出来;“喝!居然有人再次行凶!” 程祁与郭山一起上前,都看见屋子里有一对主仆,主人身着汉服,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正搂着怀中一位春衫半解,酥胸将露未露的绝美女子看着门口。他的仆人是一位身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腰间还插着两把短枪的金发壮汉,刚才黄阳一进去显然是先看到了他被吓了一跳。 郭山也挤了进来:“你们是谁……为何在此行凶!” 他看了一眼还被人搂在怀里挣扎不停的绝美女子,朗声道;“圆圆姑娘莫怕,这是谁人?他若是敢用强,我定叫他吃牢饭!” 那金发保镖听了哈哈大笑;“黄口小儿,你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管你是谁,放开圆圆姑娘,不然我就报官了。” “哼,报官去呀。”保镖叉腰挺胸:“听好了——我家主人是大辽国威远总制、晨曦伯吴襄将军的长子,三等世袭将军吴三桂是也——你们去告啊,宋辽两国友邦失和,我看你们这个小小的戏班子担当的起么。” 这一番话确实是能把戏班班主吓唬住,又是伯爵又是世袭将军的,听上去都够吓人的,要是真的闹到了衙门去,衙门也绝不会为了一个破戏班子去得罪外国的贵戚。 却没想到这回他们脚踢在了铁板上。郭山冷齿一笑;“我倒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个祖上恩荫的纨绔子弟。这样的人辽国都嫌太多送到我们大宋来了吗?小贼,告诉你,这里是大宋,你辽国也没有治外法权。杀了人要偿命,吃了饭要给钱。把你的脏手从圆圆姑娘身上拿开,不然小爷今儿要见义勇为了。” 一听说要见义勇为,黄阳就笑了:“英雄救美这种事情,阿祁你这回必须让给我。来来来,里面那个小子,别躲在家丁后面,出来和爷爷过过招,爷爷新学的太祖长拳还没找人练过呢。” 见这三个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吴三桂知道这三个少年肯定是大宋最不能惹的读书人——别看他是辽国的勋贵武将出身,但是正如郭山说的,大辽与大宋是平等的兄弟之邦,彼此在对方境内都没有治外法权,辽人入宋要守宋律,宋人入辽也要遵守辽法。他若是在别处抢了个美人便也就抢了,有人阻拦让家丁一枪打死便算了。但是在大宋境内,更何况还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给吴三桂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作出太出格的事情来。 不过输人不能输阵,吴三桂却把那位绝色的圆圆姑娘搂的更紧了;“你们又是何人,我听说大宋是礼仪之邦。难道天朝上国的礼仪就是在别人谈情说爱的时候跑过来胡说八道吗。” 郭山真的要一蹦三丈高了:“胡说!你什么时候和圆圆姑娘谈情说爱了,我明明看见你是想要用强!” 吴三桂冷齿一笑:“用强?老子何须如此大煞风景,老子用的是情。”说着,他还低头向美人的粉面玉颈啃去,郭山不等美人呼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拔拳便要打,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吴三桂。姓吴的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一巴掌便把郭山扇开。程祁等人见好友吃亏,岂能袖手旁观,纷纷拔拳相助,那位保镖没有主人的命令不敢动枪,但却也是拳脚上的好手,三下五除二的便把两人打得鼻青脸肿。 吴三桂见识到了他们的花拳绣腿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都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堂堂大宋,果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说罢,他看了看怀中的美人,不禁兽性大发,单手用力一扯,将美人儿的肚兜扯落,欺霜赛雪的雪峰登时招展于他双目之前。吴三桂大笑一声,低头便咬了下去。美人此情此景,只能偏过头去,不忍再看。但却只听得“哎哟”一声,肉咬之痛并未到来。 美人儿循声望去,却见是程祁拿着一杆短枪指着吴三桂的:“孙贼,给爷爷跪下唱征服。” 第四十二章 不夜记(三) 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王八拳打死老师傅。程祁与黄阳,虽然学得那点儿太祖长拳只够强身健体之用,不过胜在二人配合默契,黄阳拼着自己皮厚抱住了金发家丁的腰,很是挨了几拳头,却未程祁争取到了趁乱把短枪抢来的机会。 程祁抢到枪后,先是调转枪口,用枪柄狠狠地对着金发家丁的太阳穴上来了一下,在把他打倒之后,又拿枪指着吴三桂的脑袋。吴三桂面对场上瞬间转变的局势,愣了一下,旋即咧开嘴笑了:“枪里没子弹。” “哦,那就试一试呗。”程祁把手指搭在扳机上;“姐姐你闭上眼,万一有子弹呢。” 黄阳擦了擦嘴角的血站起来;“不要怂,就是干。见义勇为嘛,打死活该。这叫正当防卫!” 吴三桂脸色变了变。他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心跳剧烈地连怀中的美人都能听得见。 冷不防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后脑勺一痛,便整个人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郭山拎着人间终极杀器——板凳,气喘吁吁地给躺在地上的吴公子又来了一脚:“奶奶个熊,居然敢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程祁也放下了手枪,好像松了一口气:“妈的,我差点儿就怂了。” 郭山嘿嘿一笑:“咱哥仨还搞不定这一个人,以后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黄阳盯着美人儿袒露的胸乳看了好久,才舍得提醒她:“这位小姐姐,把衣服穿上吧。” 趁着圆圆姑娘背过身去穿衣服的时候,三兄弟讨论起来该怎么收场的问题。正好,这里面打完了,外面谁都得罪不起的班主才敢战战兢兢地进来,噗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小郎君啊,这可是大辽的贵人,老奴怎么得罪得起啊。” 郭山捂着肿起来了的额头;“怕什么。这一对恶主仆见色起意,意欲对陈姑娘不轨。我等见义勇为,将之拿下。现在就扭送到本地衙门去——后面的事情有我们三兄弟在,你怕什么。” 黄阳也道:“老叔,只要你一口咬死他们见色起意,是为非作歹的坏人,官府自然是站在苦主这边的。” 程祁把那被扯断系带的肚兜捡起来了,塞到班主手上:“这是物证,圆圆姑娘是苦主,我们是人证。你还怕什么。不过是几个辽国来的纨绔子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怕什么。” 班主见找到了人愿意背锅,连连道谢。黄阳见郭山似乎与陈圆圆有许多话要说,便咳嗽一声:“阿祁啊,我们是不是去别的地方转转?” 郭山有些尴尬,他不想丢下两位兄弟,却也舍不得与陈圆圆相处的机会。好在陈圆圆伶俐通透。她道;“几位小郎君辛苦了,今晚的夜宵不如由小女子请了如何。” 这样一来两全其美,大家没有不乐意的。班主找来几个人把吴三桂主仆用绳子捆了黄阳还来了兴致,向班主要了笔墨,写了一封控诉状,要他们立即送到衙门去。 陈圆圆入内换了一身襦裙,薄加粉黛,稍涂丹寇,柳眉如月似钩,琼鼻俊俏若壁。粉色白点的苏绣长裙,玄色绣鸳鸯的肚兜,金色的腰带上悬挂着些环佩,长发如瀑及腰,整个人如同是从仕女画中走出来的一样美艳无双。 程祁看着她,只微微一笑,便觉得魂魄都消散了。心里想道:果然不愧是倾城倾国的红颜,也无愧于冲冠一怒的价值。这等美人,不论在哪个时空,果然都是值得男人为之性命相博的。 四人一起回转到剧场前,现在前面的正剧早已谢幕。但舞台上还有耍把戏的,下面看戏的桌子也拼成了掷骰子、推牌九的赌桌。程祁等人对这一门道均不感兴趣,便匆匆离开了。 他们走回到最前面的主楼,正要遇上了一行人。迎面来的是一位主管模样的短须男人。他看见了陈圆圆,便驻足问道;“听说后面有人闹事,如何处理了?” 陈圆圆道:“白主管,乃是一对恶主仆意欲对小女子不轨,幸好有三位郎君仗义出手。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些坏人我们班主也叫人拿绳索捆了送衙门了。” “嗯,送衙门的好。”白主管对三位小郎君拱手道了谢,还问了房间,说是待会儿要送些礼品聊表寸心。 告别白主管后,陈圆圆带着他们从一处楼梯上了三楼,这里是夜间专为贵客服务的包场,自然没有后面剧场那里吆五喝六的粗俗。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穿着白色西洋装束的红发侍者端来了零食和热饮:有可可,牛奶,果汁还有嘉苏让他们选择。程祁选了嘉苏配可可与牛奶,陈圆圆要了玉米汁,郭山要了热牛奶而黄阳选了热可可。 “听圆圆姐的口音,似乎也是江南人?” “小女子是武进县人氏。” “那都是江东子弟。”程祁笑道:“我与黄阳是广德人氏。” 郭山道:“我与他们是东京大学园的同窗,他们初来汴梁,我带他们在京城玩了一天,晚上来这里看戏。看到一半时,程君说他对《陈三两》这出戏有些见解,我想起你和班主也曾说起过这事。便带他们到后天去找你,没想到却遇上了这事。” 陈圆圆施礼道:“多亏了三位郎君仗义出手,不然小女子此番蒙难,真是无计可施。” 黄阳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多说。现在我们一起谈天说地,不用去管那些坏人。” 陈圆圆颔首道;“君子说的是,小女子不该提起的——方才说到改革戏文,不知几位小学士有何见教?” 这可就轮到程祁出场了,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悲剧美学观:“陈三两这出戏的奥妙就在于陈奎这个人物如何处理,如果他是真的,那么陈三两心中始终有一团火,有一个生的希望——观众也会有一个希望,到了最后一场果然是他出来救了陈三两,观众很满足,感到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但是很明显,现实生活中,并不曾有这样的例子。我们设想一下,假如陈奎只是陈三两幻想出来的人物呢?假如她心心念念的义弟始终是一个幻影呢?我们可以不必让她的亲弟弟非要把姐姐砍头,我们只需要把陈三两赶到雪地里,又冷又饿,没有一点儿依靠,这个悲剧人物的悲剧命运的悲剧结局就算是立住了。” 黄阳道:“我补充一点,现在的这个版本,许多情节都是不必要的,陈三两没必要在几个嫖客之间曲意逢迎,婉转承欢。这样反而降低了这个人物的魅力。死掉的只是一个普通失足妇女,是无法得到观众的同情的。” 程祁想起自己熟悉的那个故事,道:“既然这样,那么把剧情做一点改动。陈三两被骗入烟花之后,写诗卖文全节操,一字价值三两纹银,故名陈三两。她在烟花柳巷之地依然能够保全贞洁,才让这个人物显得更加难能可贵。后面的案件也要改一改——改成一个土财主想要把她强行纳妾,结果另有宠妾嫉妒,想给陈三两下毒,却把土财主毒死了如何?” 黄阳等人一起叫好。郭山更是眼珠一转道:“事不宜迟,有了这样的好点子,应该立即写下来。请圆圆姑娘轻移莲步,到我们的客房一坐如何?” 第四十三章 公门一日游(一) 陈圆圆女士与三位小郎君如何深入地探讨艺术,咱们姑且放下不表,且说那吴三桂主仆被连夜用马车送到最近的治安公事(公事,宋国基层单位级别,类似于辽国的派出所。公事-分曹-曹-司-部五级体系)。因为夜已经深了,值班的各位差爷打着哈欠把这两个家伙丢到小黑屋里也就不管不问,等到第二天上班了再说。 次日辰时已过,第九治安公事的主事蔡岐蔡主事剔着牙,坐着马车姗姗而来,在泡了一壶好茶之后才开始处理一天的政务。 也是吴三桂他们运气好,今天早上事情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蔡主事心情也很好,高坐在公堂之上,左下坐着文书,右下站着荷枪实弹的差役。 治安公事处理的案件一般都是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以及红杏出墙肥水外流之内的小事,当吴三桂主仆被押上来的时候,蔡主事还有些好奇:“两位看上去也是有身份的人物啊,这是惹了什么麻烦啊。” 一名差役将控告书递了过来,蔡主事扫了一眼,不禁笑了;“原来是为了个女戏子争风吃醋……哎,还是大辽人啊。” “对,我们就是大辽人。”那仆人抢在主人面前出头,他知道自己现在再不表现表现,回去之后老主人知道了宝贝儿子受了这么多苦,必然要怪罪自己,到那时能去鲜卑高原挖矿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知道我们是大辽人,还不快给我们看座!还要把那几个打伤大辽贵宾的奸猾小人都抓来问罪。” 蔡岐冷哼一声:“闭嘴。本官没有问你,不许说话。”他看了一下诉状;“谁叫吴三桂?” “是我。” “看你在辽国也是一名勋贵,到了我大宋也应当以礼相待。来人啊,给吴公子看座。” 吴三桂一拱手:“谢了。”说罢,便往差役搬来的椅子上一屁股坐过去,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吴公子,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怎么去到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还因为一个下九流的女子和别人起了争执。竟然……哎。”蔡岐摇摇头,拍了一下惊堂木:“文书,签发本官的传票,传唤那原告及三位证人到庭。” 说罢,蔡岐又对吴三桂道:“原告与证人尚未到庭,本官暂且休庭。吴公子可到一旁偏庭休息,等候传唤。” “多谢贵官。”吴三桂起身施了一礼;“我想先见一下我国公使。” “这是应该的,本官这就派人通知贵国公使,不过本官也要先告知你根据大宋法律,贵国在我国并无领事裁判权和治外法权,贵国公使在本官的大堂之上,也只能旁听,未经本官允许,不得擅自发言。” 吴三桂拱手参鞠揖躬:“谨遵贵国制度。” 蔡岐挥挥手,示意差役把他们待下去之后又审了两个家长里短的小案件,终于等到了原告与证人。还没等他宣布开庭,辽国公使派来的领事保护(这是一个官职名,负责在一国处理本国侨民、商旅受侵害的各类事件并提供保护)也抵达了大堂。 双方互通了姓名之后,蔡岐客气地让人为那位姓祖的领事保护也安排了一个座位,于是乎吴三桂施施然坐在椅子上,领事保护祖大人也坐在椅子上鼻孔看人。这边的原告和证人却不但没有座位,原告班主和陈圆圆因为身处乐籍,在公堂之上只能跪着说话。 郭山一看觉得这阵势不对,便提出抗议:“为何被告能坐在堂上听审?” 蔡岐给文书丢了个眼色,文书起身道:“依据《宋辽友好互等条约》第十九条第一款,辽国爵位在我国也得到承认,享受相应的待遇。依据《皇宋治安程序法》第一百二十三条,有爵位在身者,可以坐席听审。” 蔡岐看了一下三位证人,注意到他们穿得都是儒袍,便问道:“三位证人是否有功名在身?” 郭山答道;“我们都是东京大学园的学子。” “那么也看座吧。”蔡岐拿起状纸来:“原告是堂下所跪的两人,对否?” “是的,大老爷。” “报上家门来。” 班主先道:“回禀上人,小的名叫谭玖,湖南醴陵人氏,乐籍落在苏州府吴江县。现为庆春班班主。今年四十七岁……” “小女子陈圆圆,常州府武进县人氏,乐籍落在苏州府吴江县,现为庆春班优伶,今年二十二岁。” “你们状告吴三桂及其仆人,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回禀大人。”班主谭玖先道:“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们庆春班在演出之后,这位吴公子来到后台说是想要见一见我们的头牌姑娘圆圆。小老儿见他是大辽的贵人不敢阻拦,便带他们去了。谁知道他们一进去,就是那个金头发的仆人便把小老儿赶出来了,小老儿但心里面出事却又不敢进去。正好这时几位小郎君就来了,他们不怕这位吴公子,推门就进去,然后,后面的事情就和状纸上写的一样了。” “刁蛮!”蔡岐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惊堂木:“本官要听你讲清楚推门之后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班主嗦了一下,赶紧磕头道:“是是是,小老儿一定如实禀告。小老儿记得当时从外面看见……” “从外面看见?” “是的,屋子很小,小老儿站不进去了,只能在门口看着,就看到吴公子她……要对我们圆圆姑娘非礼,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是进去了就打起来的吗?谁先动的手?” “是他们先吵了几句,几位小郎君叫吴公子松手,吴公子非但没有同意还让他的仆人动手打了几位小郎君。双方这才动手打了起来。” “哦。”蔡岐放下状纸:“这么说来,三位小郎君也是本案的当事人了。”他和煦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位少年郎君,嘴角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郭山还欲分辨什么,吴三桂已经站起来拱手道;“大人明鉴,昨日就是这三个人将我和仆人打伤。” “吴公子请坐,本官稍后自然会有话问你。”蔡岐看了看跪在堂下的陈圆圆,道;“陈圆圆,你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蔡岐忽然心海波澜大作,一时竟然感慨:世上竟然有如此绝色的女子,难怪古人说红颜祸水,倾国倾城。这真是至理名言啊! 他微微点头:“你在讲讲昨晚吴公子与你见面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儿细节也不要遗漏,也不要胡编乱造,否则本官定你一个藐视公堂的罪名,你可知道了?” 陈圆圆伏地起身后柔声道:“小女子知道了,小女子所说句句事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好,你慢慢讲来。” ? 第四十四章 公门一日游(二) 程祁想起来,有位迅哥儿批判过的,中国的闲人们以公然轻薄妇女为乐。而这位蔡岐蔡大人估计也是闲的发慌中的翘楚。他对班主的供述并不怎么感兴趣,却对陈圆圆紧逼不放,再三的追问吴三桂在屋子里是如何搂她抱她非礼她,她又是如何挣扎哀求。甚至蔡岐还问到吴三桂的手都摸过她身上的哪些地方,听得程祁都倍感不自在。忍不住站起来道;“大人,我认为这些都不是本案的重点。” “荒唐。”蔡岐正在兴头上呢,忽然被人打断岂能有好脸色,他一拍惊堂木:“本案中,陈圆圆是否被吴三桂猥亵,如何猥亵,猥亵到何种程度都是本官有待查证的事实。岂容你在此置喙。”说罢,他又问道:“据本官所知,昨日送来的,还有一件肚兜,陈圆圆你看,可是你的衣物?” 陈圆圆满怀羞怯地道;“正是小女子贴身的衣物,昨日穿在身上,被那吴公子一把扯断。是本案的物证。” “原来如此。”蔡岐把那丝绸的肚兜握在手上颇舍不得放下,又转而问道:“吴公子,以上陈圆圆所说,可是实情?” “回禀大人,以上所说,与事实有所出入。” “那你说来本官听听。” “回禀大人,我与陈圆圆乃是正常的交往。她是乐籍中人,我是辽国勋贵。对她这样的女子,说句不雅的话,也就是多花点儿银子的事情。其实昨天我与陈圆圆已经谈好了价钱准备稍后带她出去吃夜宵,谁知道这女子见又有人来便要反悔,还要诬告在下,这果然是婊子无义,戏子无情啦!” 陈圆圆听她如此污蔑自然要反唇相讥,却被蔡岐猛然一拍惊堂木:“本官没有问你,你不得说话。这次是警告,下次就要有所惩戒。”蔡岐又对吴三桂道:“你说你与陈圆圆定好了出游,这件事可有证据?” “我的家丁彼得可以作证。” “那么本官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在屋内对陈圆圆做出过一些亲密的举动?” “有过。但我认为当时双方都是情愿的。” “在你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陈圆圆有无对你的行为提出异议?” “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只是当这三个人进来之后,她才……” “有还是没有?” “算是有吧。” “那么本官认为陈圆圆表示过异议,而你在有人目击的情况下没有停止,对吗?” “是这样。” 蔡岐笑了:“那么很明显了,原告控诉被告猥亵行为成立。本官依据简易程序进行判决,被告罚金500文没入官府,另外向原告方支付500文赔偿款。本案为终审裁判,不得上诉。”蔡岐敲了一下惊堂木:“接下来就是打架斗殴的事件。吴公子,是谁先动的手?” “他们,那个先动的手,然后这两个上去打了我的家丁。”吴三桂怒气慢慢地指着对面坐着的三个人。 郭山等三人也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没错,是我们先动的手,但我们是见义勇为!” 蔡岐看着堂下跪着的不胜娇羞的陈圆圆,耳里听着郭山等人的分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好了,好了。本官已经知道事情的首末。” 蔡岐清清嗓子:“依据大宋治安律,擅自斗殴者,罚金200文;各自承担汤药费。但本案因吴三桂猥亵他人在先,三位少年属于大宋治安律第五十七条所称的为了他人的权益不受侵害的正当防卫行为,故不予追究责任。综合以上,吴三桂触犯有猥亵与斗殴两条治安法,依据大宋外国人管理条例,一日再犯者,除前述罚金刑外,还可以处驱逐出境。本官念在你有爵位在身,法网别开。就不再驱逐出境了,以上判罚,被告可有意见?” 吴三桂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在下不服,贵官这是偏袒。” 蔡岐冷齿一笑;“以上判决为终审裁判,被告若是不服,就回去慢慢想,好好学习一下大宋治安律吧。退堂——对了,原告两位留步。其余人都可以走了。” 领事保护按住了还要发作的吴三桂,对蔡岐做了一揖:“贵官的意见我们都已经明白了,在收到正式裁判文书后我方将会依据贵国的程序法好实体法提出相应的意见。此致,以上。” “感谢理解。”蔡岐把状纸和肚兜都交给文书:“今天下午就可以拿到判决书。你们几个——是过来拿,还是派人送过去?” “我们有空就过来拿吧。” 吴三桂等人与郭山等人互相视对方如空气一般在门口分别上了马车,吴三桂对着那位姓祖的领事保护道:“表哥!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我受欺负么。” “胡闹!”祖姓领事保护怒斥道:“这是在大宋的都城,你以为是在自己家的领地吗?还敢随便撒野。对方已经很是给你面子了,如果真的将你驱逐出境,你以后在上京还有什么面子!” 吴三桂还是愤愤不平:“现在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来欺负我……真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么。” 祖姓领事保护宽慰他道:“不就是一个娘们么,回去了你要多少,哥哥给你找多少来。” 吴三桂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堂堂的世袭将军,伯爵之子,居然折在一个戏子身上。不行,老爹说得好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非要这个娘们在老子床上求饶不可。” 祖姓领事保护看了他一眼:“只要你不在大宋境内惹出事来,那也不是不行。” 吴三桂若有所思的道:“不在大宋境内……呵呵,表哥,你也是粗中有细啊。” 祖姓领事保护坦然道:“表哥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其余的事情你自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对了,别想着去找那几个少年的麻烦,读书人在大宋都是妖孽,你惹不起。” “是,我知道的。”吴三桂很认真地点头道:“这笔账我会记下来,别在大宋境内。” 郭山等人在另一辆马车上也讨论起刚才的庭审来了,程祁对大宋的政治体制还是满好奇的,推说自己平时上课没认真听讲,还请两位兄弟给自己分说一番。 大宋的政治制度设计,考虑的第一要务是分权,从立国之初便是如此,至今也没有变化,只是在细节上更加科学了而已。 如果用公式推导的方法来做说明的话,权力的根基首先在四级议会,四级议会产生三大权力分支:行政权、司法权和监督权。议会自己有最完整的立法权,行政分支由一定的立法权,后两个分支没有立法的权力但可以解释法律。行政分支中行政首长由民选产生,其他的职务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两类,政务官由行政首长任命,而事务官则是由考试选拔、考核升降。司法分支比较特殊,所有的推事官(法官)都是由精通法律的专门人才向立法机关自荐,然后由立法机关垂询其他推事官的意见后予以任命。推事院作为推事官的集合体,不同于行政机关的行政首长负责制,而是推事官个人责任制。 在大宋的法律体制下,推事官有很大的权力,他们一旦被任命就是终身任职,除非自己提出辞职或者被推事院的其他同僚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任何人都不能解除他们的职务。而推事官还享有解释法律的权力,对任何纠纷,推事官都是拥有最终裁决权力的人。比如蔡岐,他就属于推事官中治安推事官,对于简易的治安纠纷享有一裁终局的权力。 当然,如果真的有人对治安推事官蔡岐的判决不服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救济途径。它还可以依据《皇宋复议法》或者《皇宋司法行为监督法》向本区域内的提点刑狱公事提出司法监督建议,当然是否会因此而启动司法监督程序,那还要看提点刑狱公事的检察官如何判断了。 第四十五章 公门一日游(三) 说到这儿,郭山道:“我家表叔恰好就在河南路提点刑狱司做事,今天虽然是休沐日,不过他是工作狂应该会在衙门里继续办公。” 三人便当即决定,调转车头前往河南路提点刑狱司衙门。 河南路提点刑狱司其实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衙门,因为开封府是大宋帝国的都城,如果按照政治体系的设计每一层级都设立的话,那么未免有叠床架屋之感。因此五级衙门的设计在开封往往被精简为两到三级。 以检察体系为例,开封府下辖县以及以下级别的提刑衙门都被取消了,这样一来,对司法行为或者行政行为感到有所不公的民众如果想要投诉的话,会感觉到自己仿佛受到了重视,或者说至少会暂时感到有希望。 检察官并不好做,做得多了容易得罪人,做得少了又容易被清流指责为尸位素餐。有时候真是夹在风箱中的耗子,两头受气。 所以,在地方上,各地的基层检察官们(标准称呼是提刑公事检事官)还有三根孙悟空的救命毫毛:批准逮捕权、辩诉交易权和取保候审权。这三个大杀器使得基层检事官们足以应付绝大多数的麻烦。 郭山带着两位小伙伴来到了河南路提点刑狱司衙门前,程祁注意到门前有一只青铜铸成的独角兽,便问道;“这是……獬豸吗?” “对啊,獬豸有角,可以触不直。所以被用来作为执掌正义的代名词。” “那么推事官呢?” “推官居中裁判,不偏不倚。所以要用谛听作为象征。” 三位小郎君一边交流着艺术象征与文化含义的微妙关系,走进了气势非凡的提刑司衙门正门。衙门的正门口有一对牛皮鼓,据说是登闻鼓的遗迹。早在隋唐时期,若有冤情可以敲击登闻鼓诉冤,不过登闻鼓周围都有士卒把守,可不是随便想敲就能敲的。 其实只要上下级关系存在,监督者与被监督者之间的矛盾就始终存在。在君主专制的时代,皇权是一切权力的源泉,不论是行政、司法还是监督都来与皇权的授权,比如说大宋朝最著名的包龙图包学士,他之所以有权利上打昏君下斩奸臣,还是因为仁宗皇帝对他的授权,一旦皇上被奸妃蒙蔽收回了这个权利,包学士连个县令都收拾不了。 好在这个时代,监督者的权力源泉来自于法律而非哪个政治实体,不论是做行政监督还是司法监督,都是由法律明确的授权,这不论四级议会里政党格局如何变化,朝野势力的对比是三分天下还是七雄争霸,都不会影响超然其外的监督者独立的运用手中的监督权——当然,这仅仅也是立法者美好的愿景,事实上,在具体的生活中,有时候并不能尽善尽美。但从总体上而言,现在的提刑司系统作为一个依法履职、独立运作的法律监督体系,法律王国“最后的守夜人”,已经比历史上的完全寄希望于个人道德水准和良心发现的青天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郭山来过这里很多次,一路娴熟的与人打招呼,称兄道弟。程祁很想问他:“你究竟是来过多少次啊,为什么会这样熟练?” 好在这里成为白学现场之前,郭山已经带他们来到了右侧偏殿的一处厢房前,他把门推开一条细缝瞄了一眼,才把门打开:“表叔,还在忙呀。” 屋子里有好几张桌子,还有更多的柜子,不论是柜子还是桌子,都堆满了牛皮纸的文件袋。在这堆积如山的案卷之后,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的中年方脸汉子刚刚抬起头来:“小山……来,坐坐坐。你怎么来了。” 郭山与俩位同学找了个地方坐下,把昨晚的行侠仗义说了一番。郭山叔叔道:“年轻人……血气之勇。你们也都是有功名的人了,以后那种地方少去,少去。戏子这种人物少结交。” 郭山倒是个愣头青:“叔叔,这么说话可就太不像你了,竖就是竖,横就是横。勋贵做错了事情就该打,戏子受到了侮辱也应当被保护。这话我没说错吧。” 他叔叔很爽快地道:“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你们听过这样的一个笑话吗——多一头驴子让你当上议员,死了一头驴子让你被议会提出来,现在请回答,到底是驴子还是你,在国会里面投票选首相?答案是——首相就是那头驴子。” 郭叔叔被自己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程祁等人也陪着干笑了几声。等叔叔收住了笑声,他又道:“对于你们这些学生而言,恐怕这还是个笑话,不过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该明白这不是一个笑话了。如果到了叔叔这个岁数还分不清哪些是笑话,哪些不是笑话,恐怕就真的会成为一个笑话了。” 郭山赶紧把话题岔开:“那叔叔带我们去参观一下提刑司吧。” 他叔叔微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们是想窥视一下权力运行的奥秘,很可惜在这里看不到。你们应该去四级议会——在那里,你们学得更快,也学得更多。” 三人告辞后便又去了四级议会——这可是一个地标建筑,也是一个景点,很多外地的商旅来到汴京都回去参观一下雄伟的四级会议会场。那是一座盛唐风格的建筑,据说是参考了大明宫的图纸——至于图纸是从哪里来的,郭山也不清楚,但是街头巷尾都这么说。有一种说法是杨贵妃带到日本去,然后日本一位天皇将军又送给帝国政府的。 之于这个说法有多荒唐,黄阳都懒得嗤之以鼻了。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远远的看去,这座建筑物确实是充满了力量的美感,被建筑师刻意垫高了的基础显得整个建筑更加巍峨,能够更好地体现作为权力之基的含义。 四级会议的门口有一排身高八尺的威武卫兵,他们穿着现在已经被淘汰了的钢盔铁甲,但看上去却比呢子军装更加威武雄壮。 四级会议的会场是对民众开放的,但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衣衫不整者以及僧道人氏禁止入内。前者主要是为了筛选掉贫民把这里当作寻求庇护的救济堂,后者则是源于中华文明传统的沙门在王者下的传统。四级会议当然有权决定大宋帝国本土及海外殖民地的宗教政策,但是不论哪个教派对此只有接受的义务,而无辩驳的权利。这就是所谓的世俗主义,世俗政府。政治将宗教视为一种工具,而不是相反。宋人认为这就是东西方几个起源时间相差无几的文明,在现在却是东方照亮西方的根本原因。 第四十六章 公门一日游(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老头一语道破天际:陛下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老百姓共治天下。 现在的大宋皇帝垂拱而治,宛如圣天子。而真正享有权力的依然是士大夫们。 曾经有位大辽的皇太子到汴京来访问,慕名参观了四级会议的辩论现场。他惊讶的发现,当代表皇权的大宋皇帝在就坐之后,执政的阁员与反对党的精英们遥遥鞠了一躬,便再也没有管过他。这些士大夫们相互喷的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全然没有一个人把如同吉祥物一样摆在那里的皇帝当回事。 据说看罢这一幕,辽国皇太子深有感触的对自己的随从说道:“我可怜的赵家兄弟……他真是可怜。” 今天恰好是休沐日,也是四级会议的对外开放日。 早期的四级会议是闭门会议,所有内容只有结果才对外公开。后来有一位首相认为适度的对外开放有助于减轻外面对四级会议的猜忌和怀疑,从此以后,四级会议每逢休沐日都对民众开放,而四级会议的常规性辩论也允许一些报社记者或者社会名流旁听。 程祁已经知道四级会议代表的选举采用的是推荐加间接选举的方式,但对于四级会议本身的运作依然充满了好奇。 还好,进门左手边就是纪念品商店,程祁买了一本《四级议会史话》还送一本小册子,黄阳盖了一个纪念邮戳寄回家。郭山是老汴京,就不打算浪费银子了。 四级议会起源于第一帝国末期,设立议会的原因也很简单:无代表不纳税。大宋的士大夫与某时空中明朝的士大夫不同,大宋朝的士大夫们很是“知耻”——要他们拿银子出来支持官家北伐也好西征也罢,都要让士大夫们分享权力就可以。特别是海上来的关税,更是大宋帝国朝廷的财政柱石,为了衡平各方的利益,大宋皇帝下诏成立四级议会,特许士农工商四等阶层的精英就国务各抒己见。 在设立之处,赵家天子的想法是奔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而去的,而且在皇家的构想中,这最多是一个聊被咨询的参谋机关,养老也好、用来安置不同流派的学术大咖们也罢,顶多是变成一个赵宋版的稷下学宫。 不过源头一开,后面的事情发展可就由不得赵家天子自己的想法了。四级议会不起眼的逐日蚕食皇家的权利。到了孔历一七八九年的时候,意识到这一危机的皇家想要关闭四级议会结果却葬送了自己的姓名。 从孔历一七八九年到孔历一九一一年,经历了一百多年帝制与共和的殊死搏杀,中国最后接受了君主立宪的政体。从形式上看,还都汴京给了赵家天子一个面子,但天底下就算是瞎子都知道,从孔历一九一一年以后,大宋帝国真正的主人是四级会议里面的诸位绅士们! 四级会议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开会(吵架),而且和地方一样,也同样分为常驻代表会议和全体会议。全体会议每年召开一次,一般定在年终寒冬腊月的时候,因为年底要对大宋朝廷一年的功课进行审计并且决定下一年度的主要人事安排和财政预算,因此年关这个说法也就悄然流行起来。 常驻代表共五十人,其中二十三各路分别有两名代表,还有四名代表来于四大殖民都护府的特别代表:澳新都护府(澳洲与新东南岛)、中南美洲都护府、西南非洲都护府和东非都护府。另有常驻代表会议祭酒一名,他由全体大会指定,负责召集常驻代表会议。 常驻代表会议每月召开一至两次,主要讨论国家的大政方针,对内阁提出询问、质询、意见和建议,可以根据全体会议的授权制定法律和法令,任命最高司法机关大理寺的推官,任命最高法律监督机关御史台的御史,决定内阁成员的增补,接受内阁成员的辞呈,发布荣誉令或表彰令,宣布战争或和平,决定外交使团的成员,审查下级议会制定的地方性法规或命令等。 在常驻代表会议也休会的期间内,四级会议的各司按照四级议会的授权分工协作。截止到现在,大宋帝国的四级议会内共有:立法条文司、财计司、四都护府司、方外司、农工司、诸国事务司和内务司七个内设机构。它们维持着四级议会的日常运转,处理程序性事务,受理下级对口衙门的相关提议,并寻求和有关议员的联络。 每一位常驻代表都有自己的一套幕僚人马,他们负责帮常驻代表应付一半以上的陈情表和外界打扰。对于一些非常著名的常驻代表,如果事必躬亲的话,那么不等人气过半恐怕就要积劳成疾了。 而且每位代表的任期四年,每两年改选一半的代表。基本上任期的的最后一年各位代表都要集中至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经历来参与竞选,这时候他能用在议会里面的精力也就更少。 为了应付这种局面,政党就应运而生了。政党负责将帮助有意愿的人获得选票,代表则投桃报李,在政党关心的话题上投出统一行动票。为了保证议员们不会在关键的节点上反水,一个全新的职位——党鞭——就诞生了。 现在,程祁他们就围观在当今四级会议第一大党东林党党鞭史可法——这可也算是一位历史名人啊。程祁觉得心情还有些小激动呢。 第四十七章 公门一日游(五) 党鞭一职,并不是正式的称呼。在共和党内被称为督员,在东林党内索性没有一个固定的职位,全靠政党领袖的个人魅力。 史可法是东林前辈左光斗的得意门生,继承了一百余年来东林党能喷人、善喷人、喷死人的光荣传统,在各个都是喷人高手的东林党内,能够技压群芳,独占党鞭一职,也是可见其喷人的水准。 今天,他就站在一处讲演台上,把抨击的火力对准了本党的若干位同志。 底下围坐着一些报社的记者,还有几位工作人员,除此之外就是在十几二十步开外站着的围观群众们。对于老汴京而言,这一幕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对于程祁他们这些新来者而言,仍然显得很好奇。 史可法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程祁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上下翻飞的一对薄嘴唇,显然是非常能言善道。他双目炯炯有神,非常明亮,对台下的听众(虽然人数并不多)的反应都能有所回应,即便是程祁等人,也感觉到台上的演说者对自己细微的神情非常尊重,而非对着空气在演说。 但如果细听的话,程祁仍然感到这位历史名人似乎与自己的想象有所不同。他占据着所谓的道德高地,抨击一些议员不遵守清规戒律,车马装饰过于奢靡,与京城名妓出游惹来八卦报纸会声会影的描写——可是这和议员的本职工作有什么联系呢?史可法批评那几位议员有些奢靡,道德可能不够高尚,但是因此就认为他们提出的关于要求增加皇家格物学院的学士名额,并增加相应经费的提案充满了不可言的py交易,这实在是有些无事生非、莫须有了。 驻足听了一会儿,程祁觉得这位老兄也可能无非就是在和尚脑袋上捉虱子,拿着放大镜给人找茬,所演讲的内容充满了道德的力量可惜就是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连底下的记者都听得昏昏欲睡。他和郭山咬咬耳朵:“还是撤了吧……这种道德文章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三人走出来之后,又到其他地方转了转。最后黄阳总结道:“一嘴巴道德君子,满肚子男盗女娼。在这里呆着,感到心灵都要受到了污染,还不如出去和漂亮的小姐姐谈谈心,更能促人上进。” 三位朋友一起拍掌称赞,准备离开这个充满了铜臭味的名利场,程祁却忽然一下停住了脚步:“前面……哎,小娘子请留步。” 黄阳也看见了那窈窕的身影:“哟……怎么这么巧?” 小娘子回过头来,隔着茶色墨镜也能看到她脸上的惊讶:“两位哥哥……你们……也来玩儿吗?” “是啊,过来看看。买点纪念品。”黄阳一蹦三跳的窜过去;“妹妹你怎么来了?这里没什么可玩的,我们去别处转转吧。” 华芳芙微微一笑:“好啊,我也逛完了,确实无趣——阿甲,这几位是我朋友,我与他们一起去走走,你不用跟着了。” “在下遵命。”那个叫阿甲的仆人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他本来就离得远,程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现在却觉得他有些突兀。此人是个瘦高个儿,但却显得很精装,太阳穴鼓鼓的,晒得古铜色的肌肤非常有美感——程祁忽然想起来,自己那刚刚退役回家的姐夫似乎也是这样,站如松,坐如钟,全身上下都很干净利索。阿甲虽然没有佩戴武器,但是程祁觉得,让他与那个吴三桂的家丁对打,恐怕那个家丁干不过阿甲。 华芳芙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就远一点吧,不要吓着我朋友了。” “遵命。”阿甲还是这么不咸不淡,不远不近。黄阳眼里只有华芳芙,那里还能看得到那个阿甲。他献宝一样把自己买的纪念品递给华芳芙:“芳芙妹子,你看。这些小礼物还挺有意思的,喜欢吗?” 程祁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突然对那美丽的壁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郭山听他们说起过华芳芙——事实上,学校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女生,总是万众瞩目的。郭山今日才有缘相见,都是属于慢人半拍的。 “这位是郭山,汴京人,我们一起在高教授的历史课上学习。”程祁介绍道;“郭兄,这位是华芳芙——你应该也听说过,她是不可多得的女才子,女状元。” 郭山拱手道:“久仰久仰,贤妹大才,真是愧杀许多男儿。” 华芳芙从黄阳殷勤地献宝中随便挑了一个泥娃娃收下:“我很喜欢这个。” “是吗,我看见下面有卖整套的,我这就去给你买。”黄阳抬脚就要去,华芳芙赶紧叫住他:“不用许多,一个就好,一个就好。多了反而不美。” 黄阳也就真的傻乎乎地停住脚步:“是么,那就这一个吧。” 程祁赶紧转移话题:“我们去外面找个茶楼喝杯茶吧,从早上逛到现在,真是又累又饿——芳芙啊,恰好我们这儿有一件趣事要和你说呢。” “我知道附近有个天一茶楼还不错。”老汴京郭山又发挥作用了:“大家一起去那里休息一下,吃一顿地道的汴京风味如何。” 众人一起响应,遂一同外出好吃好喝,坐而论道,谈古说今。互相吹捧了一通之后,正准备心满意足各回各家的时候,程祁却被一个人喊住了:“那不是程祁小友么,请留步。” 众人一起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位中年儒生带着两位明眸皓齿的少女,程祁连忙作揖:“原来是彭先生,真是巧呀。” 彭友直也还了一礼:“可不是巧了么,没想到会在这里预见小友。哦,这位是家妹幼岑,这位是拙荆的幺妹雪萍。” 程祁也为彭友直一一介绍了自己身边的朋友。当他介绍到华芳芙的时候,彭友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古怪了起来;“这,这不是……” 程祁有些疑惑,华芳芙却抢先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彭先生,小女子久仰了。”彭友直似乎把什么话咽了下去:“幸会,幸会。贱名有辱清耳了。” 他身后的小姨子雪萍却目不转睛的盯着程祁,脆生生的问道:“程哥哥,你就是写《笑傲江湖》的吗?谁是你的任盈盈呀?” ? 四十八章 小姨子坑姐夫是人权 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小姨子这种神奇的生物务必是要坑姐夫一下的。彭友直这次带着小姨子跑路来汴京,当然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在里面,但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雪萍这丫头会在这个地方冷不防地坑他一下。 程祁被她这一语勾起了些许怀念,忽然地便想到了那位如月光一般皎洁,又如蛇蝎一般心肠的女孩。他们之间的春梦依稀,却恍若隔世。程祁不免念兹在兹,却恨关山万里,僧俗两途。 彭友直见他沉默不语,暗自猜道这其中必有故事,便板起脸呵斥起小姨子来:“在外面岂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向程先生道歉。” 雪萍平日素来受彭友直的宠爱,今天也是无心之问,却不想被姐夫板起脸来训了一通,当即脸蛋发红,眼圈也有些湿漉漉的了。但还是乖乖地听了姐夫的话,走上前来给程祁道歉。 程祁本就只是自己想到了无缘再见的某人,并无怪罪这小妮子的意思。再见她虽然年齿尚幼,却身姿风量,动静极妍,低首致歉时更是露出胸前细长的一道刀疤。不禁想到这样的道歉已经是极为礼貌了,若是再和小姑娘计较那不是失了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身份?赶紧便说了几句场面话把这事儿遮掩过去了。 这段尴尬就算是过去了,程祁又道:“彭主编,我的这本书快要完工了,新书估计还需要酝酿些时日——说句老实话,唐吉与小宝都是我心爱的故事,舍了哪一个也都舍不得。恰好我这里还有两个中短篇,虽然不是什么精巧之作,不过倒也适合三上之处,您若是有兴趣,哪天我将稿子整理好了给您送过去如何?” 彭友直当即应允下来,程祁便在回家之后将《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与《无人生还》两篇无耻的汉化之作让吴礼伟给送到了彭友直处。当夜彭友直便将这两篇小说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过来。第二天,彭家的一位下人大清早的便跳上了一列南下的快车,用最快的速度将书稿带到了位于杭州的印刷厂。 他看着远去的仆人,心满意足地回去再睡一个回笼觉——熬夜看书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已经年过不惑的中年人而言,确实是大伤元气。但他却没有想到,他从商业角度考虑到的要尽快将手稿送走这一件事情,却把自己的小姨子给气得哭了鼻子。 “人家明明只看了一半,后面的故事都还不知道!”雪萍抽泣着扑在比自己大半岁的彭幼岑的怀里,对姐夫的恼恨显然已经到了极点:“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这个……”彭友直也只能叹气:“我不是说了么,凶手就是……” “我不听,我不听。”雪萍捂着耳朵,踢着脚:“你不要告诉我,我要自己看,我要自己推算出来!” 彭幼岑搂着这可爱的少女,叹了口气,一番苦思冥想之后她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好点子:“要不我们去找程祁大哥,看看他哪里还有没有新的书稿?” 彭友直拍案叫好:“对对对,去找找那个小子,万一他还有新的呢。” 雪萍抹着眼泪:“就算有再多,还是要被姐夫吃独食。” 彭友直陪着笑脸道:“保证以后不会了,以后都先让雪萍看,雪萍看完了姐夫再看。” 彭幼岑又劝了好几句,终于把雪萍哄得心动不如行动。两位秀色可餐的小美人坐了一辆出租马车去了大学园,一路靠着问路居然也能找到程祁的住处,这简直就是神乎其技——不过她们的运气稍微欠缺了一点点,一位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的大爷告诉她们,两位小郎君去上丹青课了,好像还是一位什么很有名的女老师的私课,具体在哪里的话,大爷也不知道了 两位小美人只好怏怏不乐地在他俩的书房里面等候——虽然有黄阳自带的貌美白狄女婢陪同,不过因为主任不在,她们也不敢随意翻动主人书桌或者藏书柜里的东西——也幸亏如此,黄阳与程祁集资购买的典藏版《四色绣像金瓶梅完整无删节版》才没有被两位少女发现。 还好两位小郎君没有让她们等太久,也就刚刚日落时分吧,程祁与黄阳就坐着马车回了家。 一进门两位小郎君就发现家里来客了,黄阳吩咐下人去置办些酒菜,程祁却被两位小妹妹给缠住了。 “程祁哥哥,你们下午去学画了是吗?还是位女教授?” 雪萍当真是位好奇宝宝,程祁耐心地给她解释道:“是一位很擅长丹青的漂亮小姐姐哟,她画的仕女画很好呢,有机会带你去——请她给你画一副可好?” 雪萍拍掌叫好,程祁还很认真地与她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单纯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某位美丽的大姐姐最新拿手的画作都是些羞人答答的春宫图呢 彭幼岑虽然比较矜持,但对于程祁也是无限崇拜:“郎君哥哥,你还有新的手稿吗?前两篇我们都还没有读完就叫姐夫送走了……” 程祁感觉到有些麻烦:“啊……写作这种东西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啊——哎,小妹妹你别瘪嘴,你一瘪嘴哥哥就发慌。” 在眼泪大法好的攻势下,程祁还是拿出了一份珍藏的手稿:《来自波斯王国的鹿鼎山公爵后裔讲述的不可思议发家史》。这个又臭又长的名字当然只是一种恶趣味:为了体现域外风情而可以营造的疏离感,开篇从长安的一次丐帮大会说起,讲的是一群乞丐坐在一起吹牛,某甲说自己祖上是威武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某乙说自己是状元后裔,宰相嫡传;中有一名碧眼乞丐说道:“我家祖上,可以夸耀的也有不少,但是最为传诵的一人,却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他出身于青楼,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清楚是谁,但最后却被封为公爵,富甲天下……” 由此拉开的故事发生在萨珊波斯被阿拉伯人灭亡之后,阿拔斯王朝对波斯人的统治尚未稳固,古老的皇室仍在寻求复国之路(其中有一位王子还跑到了大唐,成就一段传奇),民间的琐罗亚斯德教徒也在反抗异教徒的统治,就在这样一种文明的激烈碰撞之间,一个出身低微的泼皮小子的传奇故事开始登场了。 第四十九章 无赖汉的春天(一) 《鹿鼎记》又一次不走套路,选择了一个没有高贵出身也没有什么侠义心肠连品行都不怎么高尚,行事作风完全是地痞小混混的家伙作为主角,这种大胆的写法,让两位小美眉都震惊不已,但是等她们进入了那个陌生的古波斯世界之后,随着小宝为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美貌女婢(就是温柔可人的双儿)而一路误打误撞的卷进“反书案”中后,却觉得这样的设定也是别有风味。 “那些天方教徒真是可恶,居然想出了灭国毁史的恶毒主意,如果让他们得逞的话,几代人之后这些波斯人就忘记了自己祖上的荣光,只顾得朝拜征服者的神祇了。” 虽然只看了一个开头,不过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彭幼岑还是指出了文后的关键:“程祁哥哥的这本书后面看起来又是有微言大义。” 程祁把书稿都给两位小美人通揽了一番,还留她们招待了一顿晚饭,临别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这本书稿除了我只有你们俩见过,可不要再告诉别人。” “那姐夫也不能说嘛?”雪萍眨着明亮的大眼睛问道。 程祁莞尔一笑:“让他也等几天再看到,好不好?” 雪萍转念便通透了,拍着手叫好。 送走这一对小可爱,程祁与黄阳的单身合租同居日子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报纸上波澜不惊的日常报道着四级议会里司空见惯的吵架和偶尔有失文人体统的打架,更多的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什么哪位文豪睡了一百多位女粉丝,被冠以“东海郡第一炮王”的美名,又或者某位嘴巴臭乱喷人的家伙在喝完花酒之后被人堵在小巷子里揍得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程祁有时会去藏书阁看看最新的科技进展,这可真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民科的成本很低,三天两头有人宣布自己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格物学理论,或者说破解了某个数学史上的千年难题。至于电学、磁学还有光学这格物学界的三大显学,那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混饭吃,甚至于连小说家都能在里面分一杯羹——利用某种一时说不定道不明的现象,作为噱头来搞文学创作,似乎还有点科幻小说的雏形? 他更感兴趣的是域外探险的报告,现在天上还没有遥感卫星,地上也没有远程雷达。茫茫大洋上还不知道有多少未知世界等待探索,不论是中美洲的雨林深处,还是黑非洲的大河上游,在地图上都还有大片的迷雾等待着探险家们的舍生忘死。 偶尔,有些地方会传来发现了超级巨大的海洋怪兽,又或者是有东京铁塔那么高的陆地怪兽的新闻,在报纸上惊起一点涟漪,但旋即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正是这一点涟漪,却会给某些想象力丰沛无比的人激起如同井喷一般的创作力。 那天程祁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据说在某处失落的岛屿上发现了巨大无比的猩猩的小道消息,吃饭的时候与黄阳八卦了两句之后,转日黄阳便捧出来了一篇稿子。 “看看我这小说写得如何。”黄阳沾沾自喜的道:“看你写了这么多,我也算是照虎画猫,有点儿心得了。” 程祁诚惶诚恐地接过来,“且让某家拜读拜读——金刚传——大洋西南不知极处,有一岛屿偏僻素无人知……” 爱她,就要为她站在东京铁塔上打……好吧,这个时空飞机还没有发明,身高一丈的巨型金刚猩猩为了心爱的女人只能在东京铁塔上打……十五个团的厢军。 “看来蝴蝶的翅膀还真厉害啊。”程祁嘟嚷了一句之后放下了书稿。这部书稿充斥着乐观向上的人类至上主义,力大无穷的金刚被人类的计策俘获,从遥远的岛屿运到了东京供人参观,尽管他利用人类的麻痹大意逃出了动物园,但是最后还是大宋官军的围剿下一命呜呼……再伟大的自然力也都敌不过人类改造自然的创造力,这部小说的主旨很鲜明,也很符合时代的气质。程祁想到:在现在这个以多铆蒸钢为美的时代,贸贸然的就提出什么“寂静的春天”,也确实是太不合时宜,现在人类还没有尝到过分改造自然的苦头,自然也还想不到要去城里什么大德鲁伊神教。 “怎么样?”黄阳还等着他的评价呢。 程祁笑道:“当然很好了,不如投出去吧,就投彭友直他们家如何?” “甚好,甚好。” 彭友直现在与程祁的关系极好,他的小姨子最近来的稍微少了些,但是他的幺妹彭幼岑却经常来玩儿,一来是催稿,二来也是把一些值得一读的读者来信交给他。 程祁最新发表的两篇推理小说,也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很多人都盛赞他又开辟了一条新的写作道路,不过程祁还在耐心地等待,这两篇小说,只是他投石问路丢出去的时候,后面可还是有大招在等着呢。 “程祁哥哥,这些是我哥哥整理出来的来信。他说有几封来自洛阳的很有意思。”彭幼岑把书信放在桌上之后,就坐在一边巴巴地望着他。 程祁知道她要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一叠手稿:“这篇《金刚传》是黄阳君的大作,你读一下。” 彭幼岑还没有读过黄阳的文章,也是好奇,便捧着书稿在一边安静坐下。程祁从读者来信中找到彭友直特别提示的两封洛阳来信,展开信纸开始读了起来。 写来第一封信的是洛阳高等师范学堂的一位法学教授,他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然后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希望能够在课堂上与学生们探讨《无人生还》这个案件。 教授说他觉得这个案件很有趣:一位司法官(应当依法行事,严格按照法律办事),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其他的缘故,不能将十一名有罪之人送上刑场或者关进大牢,所以他决定替天行道,用自己的手来铲除这些罪孽,最后他也因为自己违背了司法的程序正义而自尽。这个故事抛开推理与悬疑的成分,作为法学之本来与学生们讨论也是极为有趣的。 那就是什么是法律?是天定之法还是人定之法? 在大宋帝国,一直以来有两种路线之争,前者以朱熹及其门徒们为代表,被称为福建法学派,他们的代表性观点就是:天理昭彰,法理昭昭,法理显现天理,天理映射法理。简单地说来,朱子学派认为存在着一个终极的宇宙规律,所有的自然的、人文的、历史的原理都能用一个最简单的规律表达出来,这既是天理。但是人的认知力是有限的,只能够逐渐地认识真理而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天理也并不神秘,它并不是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而是蕴藏在世间万事万物之中,水流向下是重力的原理,弓矢飞行是惯性的原理,人的生老病死,王朝的兴衰更替也各有其中的道理。朱子学派的学者认为,这些道理都是统一的,他们在更高的一个层次上可以被用一个更简洁更明了的公式、定律表达出来。 法学也不例外,它也存在一个“通项公式”,一个先天的自命题,它是自然而然的,因此怀有这一主张的法学派也被称为自然法学家。他们主张法律应当尽可能的契合法的自然状态,也就是去趋近法的天理,这样的法律才能被称之为“良法”,良法才能通向善治。 而与自然法学家们相对的另一派,同样来头不小,他们的祖师爷可以追溯到商鞅、荀卿和韩非等三晋法学家,尽管一度秦法被污名化,但是帝王们仍然明白其中的玄妙:外儒内法,王霸杂用之。三晋法学的复活起源于共和时代。共和时代对帝国时代的法律进行了全面的修订,执掌大权的议会重新修订了《六典》和《大律》。但是他们却面临着一个难题:如果说周以前的两千年,法律的神圣性来自于神授,周以后的一千年,法律的神圣性来自于君王。那么一群议会的“无赖汉”制定出来的法律有何神圣性可言呢? 第五十章 无赖汉的春天(二) 在这南北逐鹿角力的时候,为了争取正统,为了证明共和政体的合法性,一群来自齐地的法学家们解释道:什么是法律?国家以强制力保障实施的行为规范就是法律。 这一句话很简单,却戳破了法典的神圣外衣,法律从此既不是天理的法典化,也不是君权的乾纲独断,而只是国家强制的规定。国家——可能是君权朝廷,也可能是共和政府,还有可能是君主立宪的四级议会。 通过戳破这一层简单的画皮,被临安府的王公贵族们蔑称为“无赖汉”的四级议会掌握了法律这个统治的武器——当共和政府统治区的大地主大贵族们拒绝按照共和政府的要求进行土地改革、选举民意代表的时候,国家的强制力来保证它得以实行。尽管他们拒绝承认所谓的共和政府的合法性——“自古未闻无君无父之朝廷”——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有强制力、土地和人民,那么就是一个合法的政府。 为三晋法学派招魂的法学大师名叫耶律楚材,是一位契丹贵族,不过他在大辽过的并不怎么好,所以南下来讨生活,在青州传道授业二十年,然后就风云际会变化龙,成为了所谓“强制力法学派”的总大将。 朱熹已经去世三百年了,耶律楚材的时代也过去了两百多年。直到现在,自然法学派和强制力法学派依然相互攻讦,互不相让。 程祁所在的东京大学园是自然法学派的大本营,洛阳高等师范学堂则是强制力法学派在中原的重镇,这一封书信来得很巧,而且正是程祁所期盼的——他这个以小说家出道的无名小卒的春天估计就快要到了。 这位洛阳来的教授从《无人生还》中看到了一个契机,一名司法者因为人间法与自然法的相离而感到痛苦,并最后走上了杀人犯罪的道路——从自然法的角度看,他杀的都是有罪之人,但是从人间法的角度看他确实违背了法律。这一个故事以夸张的形式指出了人间法与自然法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很好,教授立即就指出:根本不存在所谓自然法,而只是存在具体于某一个时代的伦理道德特征,而人间法可以随时修订,这就是强制力法学优越于泥古不化的自然法学的精妙之处。 话说了一堆,又回到先秦时代“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的老问题上去了。程祁觉得两者皆有可取之处,两者也皆有不到之处。 自然法的优势在于“假设”了一个尽善尽美的法的模型,认为人间法是不完美的,需要不断的改进以趋近自然法本身,但困境在于如何证明存在尽善尽美的法本身,又如何证明新法是接近自然法而不是背离自然法。 强制法学的优势在于以国家强制力为担保,取消了法的形而上的因素,让法的合法性一目了然,无需去做一大堆不可证明的形而上的论证。但是强制法学的劣势也同样在于此,强制法学最无法回答的问题在于,一旦出现恶政,那么恶政的恶法是否还是法律。这个问题在另一个时空是在纽伦堡审判中达到了高峰:纳粹党员们认为自己抢劫、屠杀和种族清洗不过是执行国家的法律因而无罪,但法官们最后还是依据自然法的基本原则宣判一个人如果根据自己的良心应当能够判断出某种行为是不人道的或者有违伦理的,即使这道命令来自于国家强制力,也不应当遵守。 一个是儒家的传统,一个是法家的后裔。程祁在两者之间决定走第三条道路,而回复给这位洛阳教授的信,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契机。 他铺开信纸,先客气了两句套话,然后便转入到正题之中: 法律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自然学派认为存在一个天理,法理是对天理的“分有”,法律应当是契合天理的——这回答了法律应当是什么;而强制法学派指出法律是以国家强制力作为保证的规范总和——这回答了法律实际上是什么。 在应当是什么与实际是什么之间,如何寻求一种平衡?很明显,在生活中,法律并不截然的分成两部分,也并不是单纯的只是上述两者中的一个。而是既有应然的部分也有实然的部分。 实际上,法律既不是几个学者的冥想结果,也不是一群议员老爷们凭空创造的橡皮。法律是既有的社会关系总和,它是一种社会现象,它既有权利也有义务,它是一种制度,这种制度有历史的成分,也有现时代人们智慧的结晶,而且还影响着未来的事件。它可以被改善,并且法学者的作用就是提出和论证改善的必要性与可能性。法有自己独特的目的,不是抽象的公正和正义,而是每个案件的公平与正义,即法的社会效果。 比较自然法学和强制法学,程祁提出的社会法学观,把关注的重心从法的来源转向了法的运行。他指出,空有良法而无善司法者,良法亦是恶法。所谓真正良法,必是落在日常,显现于个案之中的良法。 这份信寄出去之后,很快就在洛阳高等师范学堂引起了轩然大波,有批评的,有赞许的,不少法学教授在自己的课堂上把程祁在回信中提出的观点梳理出来,逐条讨论。半个月不到,程祁就收到了十多封从洛阳来的信,有长篇大论与他辩驳的,也有细心为他细化深入各种观点的,还有一封更干脆了,这封信来自于洛阳高师的十多名教授联名,他们希望能够遵从古例,请程祁这位法学界的后生小子到洛阳高师的学堂之上展开论战。 不同学派之间的相互论战,这在古典中国是一个悠久的传统,从先秦时代的稷下学宫开始,各持一说的学者们就展开了各种唇枪舌战,汉朝的白虎观会议,南朝梁的范缜萧子良论战,朱熹与陆九渊的鹅湖之会不一而足。 程祁这回收到的请柬,就是以洛阳高师的祭酒朱之瑜(舜水先生)为首席,下有伊藤仁斋、德川光国等在洛的各国学者盛情,对于一个初次涉足学术界的后生小子而言,可谓是极为荣幸了。 “走,上洛去!”程祁收到请柬之后没有半分的犹豫,一拍大腿就这样爽快地决定了。 第五十一章 上洛论道(一) “程先生来了,程先生来了!” 听到仆人们的通禀,正在与学生们讨论经济之道的朱之瑜急忙跑出了书房,在院子里迎到了程祁一行。 “果然是江南才俊,后生可畏啊。” 朱之瑜知道程祁很年轻,但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如此年轻,连弱冠之年都还未到,他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在程祁身上:“洛阳天寒,小心着凉。” 程祁被这过分的礼遇弄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不是他知道另一个时空的朱舜水先生是同时代顶级的大学者,可能真的已经满腹狐疑这莫非是一场鸿门宴了? 朱之瑜正当壮年,他将程祁引入书房内,为他引见了自己嫡传的几位学生,其中有数位还是东瀛飘扬过来来的“遣宋使”,当中最为显赫的乃是日本江户幕府初代将军德川家康之孙、二代将军德川秀忠之侄、水户藩主德川赖房之子德川光国。除他以外,还有从安南、高丽、大理乃至于阿拉伯、天竺等化外之地来的留学生,可以说朱之瑜堪称这一时代最负盛名的国际教育家。 而作为著名的学者,朱之瑜偏重经济事功之学,对江右王门的“平日高坐谈性理,临难束手仰他人”之风颇看不上眼。而程祁的所谓第三条道路抛开了性命之学最爱讨论的本源问题,把法的实际效果、社会运行作为判断的依据,上承孔夫子“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光荣传统,下接浙东经济学派的实用主义,深得朱之瑜的青眼。 安排程祁稍事休息之后,当晚便在洛阳高师的明堂之内,召集了近百名教授、学子来参加论辩。朱之瑜作为主持人宣布本场论辩有三个规矩:第一,只许学术论战,不许人身攻击;第二,一问一答,不许车轮围攻;第三,若有一时未能回答者,可暂停一刻钟以便思量周全。 这三条规矩也是洛阳高师平日论战的规矩,只是因为程祁来自汴京,所以朱之瑜对此又格外强调了一遍。程祁按照主持人的安排,先把自己关于第三条道路的构想再简明扼要的重复宣讲了一遍之后,即所谓的“立论”,然后由各位持有异议的学者轮番提问、攻讦。这一套流程本是佛教论法的惯例,昔年唐三藏玄奘法师在那烂陀寺就曾经依次舌战天竺高僧数十人,将其一一折服。 不过今天的论战没有那烂陀寺那么激烈——要知道在藏地传法最为激烈之时,辩论赛的输家可是要赔上性命的。洛阳高师今天的这场辩论赛,首要的请教,其次才是论辩。 幸好程祁早就做好了准备,把自己的主要观点整理的井井有条,又加上前世高校辩论队养出来的三寸不烂之舌,这点儿小场面也还真的应付得来。 是夜,明堂之内,灯火通明,坐而论道的近百人除了发言人的声音几乎是鸦雀无声。而坐在灯下记录辩论发言的学生们各个是笔走龙蛇,面前很快就堆起了小山一般的稿纸。 程祁从未小看这些“古人”们,如果说他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他经历过正规的四年法学训练和高校辩论队的百场实战经验,但他也知道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这些前辈的天之骄子们,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跟上自己的思路,然后迅速地弯道超车。 台下的这些教授、博士们,他们的智商并不比程祁低,甚至可以说至少一半人要比程祁聪明,他们都是这一时代的巨人,程祁只是幸运地站在了时代巨人的肩膀上。如果公平竞争的话,程祁真的没什么信心能胜过他们。 他渐渐地也感受到自己论点中的许多不足,用来立论的论据也有许多需要弥补的地方,好在朱之瑜对他比较体谅,在他渐渐招架不住的时候,朱之瑜咳嗽了一声之后道:“程祁先生的第三条道路之说,草创未久,诸君所学皆是经过三百年以上历代先贤精益求精的硕果。以老夫所见,新论对旧说,各有其千秋。然正如李义山之诗云: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程祁先生今日说论,切中时弊,关乎江山社稷。天下学问,先为人后为己才是正道。我等奢谈玄妙,远不如之。” 最后朱之瑜总结道,程祁与本院诸位贤人的辩论是成功的,在这一场辩论中双方就彼此关切的问题充分交流了看法,互换了意见,都从对方处汲取了相当的智慧,对自己的论点和论据做了进一步的补充,使之更加完善。最后他希望能够将本次论辩的发言集结成册,作为宝贵的学术资料用于教育后进,并刊行天下,为大宋学界再添一点波澜。 洛阳高师的办事效率还是相当给力的,第二天早上程祁睡了一个懒觉起床之后就发现床头边被人放了一张新鲜出版的《西京每日新闻》,头版头条就是程祁与洛阳高师的诸位学者论辩的消息。 程祁就着还带有油墨香的报纸享用了一顿还蛮不错的早餐,下午就又来了几位自称是《西京学报》的记者,要给他做一个专访。 看在来访的小姐姐与自己是本宗,而且还相当可亲的份上,程祁也却之不恭地接受了这份殊荣。 “请问程先生原以文章惊动东南,上京以来缘何忽然旨趣有所改易?” 所谓文章惊动东南,不过是朋友谬赞。其实某家素来热切实务一道,上京求学,也为的是能够增长学问,将来有济于国家社稷。然数月以来所观京中士大夫,夸夸其谈者七八,戮力用实处者一二。余以为天下之本莫重于制度,制度恶则大盗大奸出,制度善则众正颖朝。经朝廷制度,由其不善者,天下讨论纷纷,然小子愚见,皆有失其根本…… 程祁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堆正确的废话,还把自己的私货也夹杂了许多塞了进去,最后总结道:高师诸君批判自然法学曰其弊在于混淆道德与法律,余深以为然。自古以来,暴秦以酷法严刑杀人有人闵之,然以名教道德杀人,普天之下四万万众,谁人敢怜? 他把自己在洛阳高师讲学、论辩的心得总结起来,编成了一本书,名叫《法律与道德》。交给洛阳高师的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数只有一千,不过对于一本学术书而言,已经算是比较多的了。 第五十二章 上洛论道(二) 程祁在洛阳呆了两天,吃了几天味美的黄河鲤鱼,还和本宗的一位远方姐姐认了亲,喝了点酒,简直是有点儿乐不思汴了——不过天方有一句歇后语说得好:你不向大山走去,大山就向你走来。 这天他还沉醉在远方姐姐那迷醉的嫣红脸蛋中的时候,却被一群粗鲁的汴京友人给掀了被子:“起来,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程祁揉揉眼睛,抓紧了枕头,嘴里还嘟嚷着:“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是床先动手不让我起来的。” 不过,黄阳和郭山的恫吓之下,程祁还是乖乖地起了床:“你在不起来,我们就让芳芙把你叫起来了!” 尽管有位阿妹来掀被子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过程祁不想和两位学友一起分享被美女掀被子的快乐。 黄阳其实是逃难过来的——程祁跑路去了洛阳,彭友直并没有发现——他正忙着操心四级议会的事情。彭大主编可不仅仅是一份文学报纸的主编,他还是一位四级议会民意代表的高级幕僚。眼看着四级会议年度大会的时日不远,催稿这种小事都来不及过问,全权交给了自己的小妹彭幼岑,而他却没有想到,彭幼岑已经被黄阳君用一篇《孤岛金刚》给降服了,天天缠着黄阳要看续作,逼得黄阳在繁重的课业之余整出来了诸如《金刚大战古其拉》、《樱花中的金刚》、《金刚大战孙悟空》之类一听名字就是骗钱的玩意儿,而且黄阳害怕有损自己将来的清誉,还弄了一个笔名叫做“荒唐”来表明这一系列作品其实是真的很荒唐。 即便已经这样节操丢尽,黄阳还是满足不了催稿少女的更新欲,只好高挂免战牌,与郭山一起落荒而逃来到洛阳。 至于郭山嘛,他来洛阳纯粹就是为了追星了——没错,陈圆圆所在的庆春班来到了洛阳献艺,他老人家也就坐着火车唱着歌跟过来了。 “今晚新版《陈三两》在洛阳有名的牡丹楼首演,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了票。”郭山得意洋洋地卖功:“都去给陈大家捧个场啊。” 众人自然都是要去的,而且还憋足了劲儿要给陈圆圆叫好。只是现场的反映让他们有些尴尬——群众喜闻乐见的那些戏份都被删的干干净净,还改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不等最后一出谢幕,已经有人嚷嚷着要退钱了。 眼看着局势有些失控,戏楼老板赶紧出来安抚各位大爷,还承诺马上就给大家上演原汁原味的经典版本,弄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许久的三位戏剧改良家都尴尬不已。 “素质,都是素质!”程祁沉默了许久道,“国人的素质太差了!” “对,都是愚夫愚妇!”郭山也赶紧给自己找下马台:“他们不懂得,这才叫真正的艺术。” 黄阳鼻孔朝天:“我是知道了,他们只能看到金刚打小兵,看不到人力对自然的征服。” 最后三位戏剧改良家总结道:不是兄弟我不会改戏,而是自古上智下愚不移,这些贩夫走卒根本不懂得欣赏什么叫做艺术。 如此掩耳盗铃了一番之后,三位戏剧大师走出戏楼依然感到孤风自赏,不胜悲哀:“多么感动人的悲剧,只有悲剧才叫艺术,喜剧都是闹剧。” “除非是含泪的喜剧才有稍微的可取之处。” “国民性如此,奈何奈何。”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这可是亚圣孟夫子所说的,难道还会错吗。” 三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一唱一和的在门口一边等出租马车一边说着群口相声,没想到却吸引了一对路过的拎着皮箱的青年男女。 他们身穿着短小精干的胡服短袄,男的留着短发,女的扎着马尾辫——这一身装束一看就知道是北方大辽的留学生。 辽高宗下《尊古改制诏》的时候,曾经推行过一段时间的所谓华服运动,即去契丹本民族的服饰和发型,改用南方宋朝的服饰和发型。但是在萧皇后临朝称制时期,又采纳了军部的意见,从战争的实际出发,规定军人可以留短发,穿窄袖纽扣对襟的军服。因为辽国实行全民义务军制度,基本上成年有民权的男子都留短发。但也有少数仰慕南朝繁华的人,一退出现役之后就立即留发、恢复了广袖宽袍的汉装。 这一对辽人青年男女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后,那位女子先过来拱手道:“三位先生有礼了,在下兄妹初来贵宝地,不知南北,还请指教一个方向。” 原来是问路的啊,三位艺术大师面面相觑:“其实我们也是外地人。” “啊,对不起,打扰了。”辽人姑娘道歉道。 程祁忽然心念一动:“你们是大辽来的留学生么?” “我们是大辽来的,不过不是留学生。”辽人男子道:“我们只是听闻南国洛阳群贤毕至,特地前来拜访朱之瑜朱祭酒的,听说他在洛阳高等师范学堂,但我们出了火车站之后似乎就迷路了……” 洛阳火车站在城北,洛阳高师在城西,如果走外城环线的话,很快就能到,可是他们的车夫好像是个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收了两位大辽外宾一笔颇为不菲的车马费,却把他们丢在城里一处街道上就溜之大吉了。 他俩在街头溜达了许久,好容易看到这里似乎聚集着不少人,便过来碰碰运气。 “可不是巧了么。”程祁笑道:“我们与你们一样都是外地客,不过我们就住在洛阳高师——走走走,千里相逢就是缘。咱们先一起去吃点儿地道的洛阳菜,然后一起回学校吧。” ? 第五十三章 上洛论道(三) 马詹和袁雪是一对情侣(尽管自称是兄妹),却一个是渤海人,一个是奚族人。不过从他们曾祖那一辈起就已经汉化日深,老家话从出娘胎以来都没说过,除了户口簿上登记的渤海和奚族之外,完全和汉人一模一样。 他们都是大辽国的东方大学的毕业生,家境优渥——马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武勋,叔叔在高加索都督府担任司马。袁雪家里也都是世代为官,她的姑姑还是当今辽国皇后的手帕交,闺中密友。按照宋人的通俗说法,他们都是属于“正宗赵家人”。 两人毕业之后并不急着谋求上进,而是准备先南下来一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旅行。 只是他们有点儿形单影只,程祁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与黄阳这样的江南小康之家出门还要带几个丫鬟仆人,为什么这两位大辽的勋贵出门却还要自己提箱子呢?难道是招摇撞骗的? 不过看他们谈吐倒也确实是受过相当良好教育的,与他们畅谈天文地理、历史掌故也看不出来半瓶子水晃荡的样子,如果说是假冒的话,那这骗子下的本也确实挺大的。 郭山自掏腰包把大家带到一家看上去还挺不错的酒楼,还叫了歌姬助兴。程祁注意到马詹的脸色有些不对,便问道;“马兄觉得这家馆子口味不合?” 马詹有些别扭地道;“没有……” 袁雪倒是更为爽快:“我们不喜欢有人伺候……或者请这位姑娘与我们一桌吃饭,或者不必这般安排。” 郭山心想这倒是一对怪人,便挥挥手让歌姬下去了,抱着琵琶的歌姬也很奇怪这对多事的外客,走的时候还似乎有些埋怨他们害得自己少挣了一笔钱。 马詹松了一口气,道:“几位有所不知,我们素来信奉墨家主义,主张自食其力。出门千里也不用仆人,一日三餐都很简单,歌姬舞姬这些声色犬马都从未安排过。” 程祁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苦行僧啊。 众人落座之后,黄阳这个好奇宝宝不免打听起来所谓的墨家主义,马詹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为他解答。 原来墨家主义在辽国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主张主要有“平等、平均和平权”,号称是三大宗旨。平等是主张无社会贵贱之分,平均是主张经济上要去富豪,平权则是号召要人民主权。 这三大宗旨很明显的,哪一项都得不到掌权派的欢迎,不论大辽政坛如何风云变幻,墨家主义始终是被打压的对象。 但是说起来也是吊诡,朝廷越是打压,年轻人就越是爱戴。在大学校园里墨家主义省得广大学子的欢迎,尤其是在青年贵族中间,信奉墨家主义简直就成了一股潮流。不过所谓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墨家主义蔚然成风之后也分了好几个支派,有隐逸派,有科举派,有重农主义,也有化夷主义。 这两位年轻人就属于其中较为激进的一个小团体,他们的巨子领袖去年上万言书结果触怒了帝国政府,被判决流放三千里北极圈内科考站内戴罪立功。失去了主心骨之后,各家受命约束好自己家的孩子,他俩不愿意与那些暮气沉沉的“禄蠹”为伍,便来到自由之邦、民权故里大宋走走看看。 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啊,一言不合就用脚投票。大辽待不下去就去大宋,大宋混不出来还可以去南海,去欧罗巴列国,去高丽和日本,倒真是颇有几分春秋战国的遗风呢。 辽国的一位墨者就曾经喊出过:“知识没有国界,士者也没有国籍!”的口号,而据说其中最激进的还要主张取消一切政府,建立人人平等友爱、自食其力的大同世界。 程祁对他们的主张很感兴趣,马詹也是个老实孩子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心中理想都说了出来:“我们的理想,就是将来要建立一个没有贵族、没有高利贷者、没有民族压迫和性别欺凌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做工而有饭吃、有衣穿,涉及到大家的事情大家集体来讨论。没有所谓的父母官,行政的力量全部为自己所掌握,司法也是如此。不论工农,向别人拆借获得流动资金不需要支付过高的利息,更不会因为无力清偿而卖儿卖女甚至去坐牢。各民族一律平等团结,女人和男人也都一样,可以对国家大事和家庭里的所有事情发表意见。工厂里有男工人和女管理者,商业里的女性也不需要以自己的姿色来取悦购物者和客户……我们所希望的,不过就是一个没有饥寒交迫,也没有人对人压迫,如果说有什么不幸的话,那只是因为自然的原因——而且这一定会得到所有人齐心协力的帮助的新社会。” “这可真是一个美丽的新社会啊。”程祁颔首道:“可是该如何到达这样的新社会呢?” “我们有的同志认为关键在于教育,只要支持以恒的培养一代代的新人,将来富有高尚情操的一代新人会领悟到分享比独占更美好,地主会主动的放弃地契,工厂主也不再残酷地剥削工人,男人和女人也都会平等,所有的贵族都和平民都可以自由而平等的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也有人主张要害在发动群众,唤起沉睡的绝大多数人,告诉他们压迫和歧视是违反天道的,让大多数人起来抗争,捍卫自己的权利。” “还有人主张刺杀和消灭——这是我们反对的,刺杀一两个皇族或者首相虽然在短期看来是有效的,但是长远上看对我们的事业并没有什么益处。” “我们还有的同志,将自己家族的领地捐献出来,与领地内的百姓共享,建设一个小小的平等社会,将来大家看到了其中的好处,就会扩展到整个大辽——乃至于全世界。” 黄阳似乎也有些为他们的理想主义所感染:“这真是了不起的理想……大同世界,这真是想一想就让人感觉到万分激动啊!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郭山却持相反的意见:“孟子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把财产都分给穷人,这样除了把自己变成穷人没有任何益处。子云:君子周急不救穷。普天下的穷人那么多,靠一两个大发善行的热血人怎么可能救得过来呢——救得过来的那是菩萨。” 黄阳道:“既然是菩萨业,那么大众便也做的,做成了可以成菩萨,做不成也能救人。” “我觉得还是不可行,太空想了。”郭山一个劲儿地摇脑袋:“自古以来,就没有绝对的平等,人与人之间总是有千差万别的。历朝历代的规律也是这样:王朝草创,将大片的土地分配给自耕农,但是一两百年后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洗牌。这是历史规律,也是自然规律。财富的积累也是如此,权势的积累也是如此。总是从多数人流向少数人,最后形成一个尖笋,而要改变这一个形状,必须通过流血的战争。而经历过战争之后,也不过是一次新的积累过程。所谓的大同世界,人人均贫富,上下无差别,那只能是神话——神话里面还有弼马温和玉皇大帝的区别呢。” 第五十四章 结社(一) 虽然几位朋友的理念有所不同,不过并不妨碍三位好友一起盛情邀请袁雪和马詹到自己临时下榻的地方继续秉烛夜谈。 中国人的骨子里其实还是非常向往平等的,即便是孔夫子也曾经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孟子也强调过对等的重要。因此众人可谓是一见如故,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尝试着理解对方,最后达到了某种奇妙的和谐。 第二天,华芳芙也见到了这一对辽国来的新朋友。 “久闻东方大学才俊非同寻常,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华芳芙客气道,没想到人家却很认真:“是人弘道,非道弘人。东方大学的辉煌属于过去,我们要用自己的理念创造新的东方大学。” 程祁擦了擦汗,这还真是一对热血的年轻人啊。昨晚他们几乎就要说服这几位新的宋国朋友了——确实,没有人,特别是年轻人不会被大同理想所打动。只要想一想,一个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孤老鳏寡皆有所养的人人平等的新社会,就仿佛能够轻易地触动人内心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不过程祁还是一再的提出“可能性”这个问题——他很直白地告诉两位辽国的新朋友:他并非不赞同大同主义,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向大同主义。不论是他们说的教育路线还是唤醒民众,又或者是试验田这种手段,程祁都觉得不是十分的靠谱。 他也没指望能瞬间就说服他们——涉及到理念或者说信仰的问题,如果轻易地就被别人说服,那么这信仰本身就是伪信。 很明显,这两位辽国的朋友对于他们所信仰的墨家主义都是非常坚定的,一个晚上的论辩只能让他们对自己的理论更加充满自信。 按照他们带来的一张小纸条上写的地址,他们找到了一位教授——听说他老人家也是宋国研究墨子的一位前辈。 教授非常热情的招待了几位小朋友:“墨家思想在秦汉以后已经泯灭千载,没想到忽然又在北朝复兴起来,最近一二十年中蔚为大观,颇有显学的趋势。” 教授本意是想为自己所研究的学问得到重视而高兴,却没有想到马詹长叹一声:“先生您有所不知,墨学之所以能在大辽复兴……全然是因为辽国的百姓过得太惨了啊!” 与大宋相比,辽国虽然地域辽阔,但人口稀少,根据最新的统计,整个帝国在户籍的人口仅有3000万出头,其中一半以上集中在辽河流域至兴安岭以内的平原地带内,其余的一半人口,泰西的顿河平原和伏尔加河流域又占去了一半,其余广袤无垠的山林、平原、沼泽和冻土地带可谓是百里无人。 从民族结构上看,这三千万人中,契丹人、汉人、渤海人、奚族人和东胡其他遗脉占据了三分之二,这两千万人也是大辽的统治核心力量。在他们之下还有一千万左右的其他各民族的百姓正遭受着残酷的剥削和迫害。 这些异族人,被圈在一个个保留地内,负担着最为沉重的劳役。从辽东通向华沙的鲜卑大铁路,从开工到完工用了十三年的时间,累计征用了近百万的苦力,有四万多人死在修路的途中,因此而残废的接近十万。而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被帝国统治的异族百姓。 散居生活在封侯领地内的异族人生活也同样悲惨。他们从婚姻到就业无一不受到领主的严格控制。在帝国的法律上,领主对领地内异族姑娘享有初夜权;而不同的异族也被限定从事不同的职业——不论是从军还是经商,他们都被严格的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之内。 那么作为统治的核心的所谓“天命五族”的百姓就高人一等了吗?只有外国人才会有这种很傻很天真的想法。 贫苦的汉族农民、奚族矿工或者东胡牧马人,他们的身上也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一年的辛劳并不能保证子女的温饱,还没有到粮食成熟的日子,地主派来的收租人又挥动起了鞭子。 在城市里,流浪儿成群结对的追逐着贵人的马车。而工厂里都是两班倒的重体力活,儿童和妇女他们的工资更低,活却不比成年男工更少。接受教育那只是少数有钱人家孩子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除此之外,宗教对于贫苦百姓的压迫也是十分沉重。寺庙里的大和尚都被喂得又白又胖,但寺庙周围的佃户却饿得皮包骨头。饶是如此,他们还心甘情愿的将自己最后的口粮奉献给佛祖以换取来世的温饱。 总而言之,大辽帝国的国力十分强盛,但是这却是建立在对上千万的农奴压迫之上。从城市到农村,不论是矿山还是渔场,大辽的百姓都在痛苦地呻吟,在沉重的税负和劳役中饱受折磨。 而这一切,叫那些有良心的青年贵族们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们觉得自己家里牧场送来的奶酪不再可口,果园里的水果也都沉甸甸的好像用农奴的泪水浇灌而成。就连自己身上的衣服、出行的马车都是工厂里没日没夜干活的工人吐血制作出来的——锦衣玉食皆是枯骨碧血!他们这样呼吁,号召朝廷体面地对待他的子民,但是他们的良心并不能感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这些年,大辽帝国对百姓的压榨,对海外殖民地的掠夺有增无减,因此带给青年贵族们的震撼也就越来越多,号召人人平等,主张大同理想的墨家主义也就越发的在有知识的青年中流行了起来。 听马詹与袁雪介绍完大辽的底层,在座的诸位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老教授缕着胡须:“没有想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残酷的社会。大辽国自诩行周礼,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周礼制度治下竟然比秦政还要苛刻百倍。” 他充满同情地看着两位大辽来的年轻人:“你们的赤子之心我已经明白。只是老朽不过书斋之人,对于到底该如何救世并无良策。若是你们对《墨经》中的文字训诂有什么疑义我倒是可以帮忙。然而对书斋之外,我却并没有什么可供指点的。” 两位大辽来的年轻人大失所望,但却依然彬彬有礼的告辞了。直到走出了很远,袁雪才忍不住发牢骚:“难道你们宋人不明白,问题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改变世界么。坐在书斋中一个贫苦百姓都拯救不了,只有走出书斋,去工厂,去矿山,去压迫最深重的地方,才能够改变那些兄弟姐妹们的命运吗。” 黄阳道:“坐而论道,不如脚踏实地。有一个算一个,两位若要拯救世界,那就带上黄某一个吧!” “还有我。”郭山也是爱凑热闹的:“这种事情,少不了我。” 华芳芙看了看程祁,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问他要不要去淌个浑水。程祁犹豫了一下,也还是伸出了手:“咱们哥仨,什么时候分开过。” 第五十五章 结社(二) 宋人有个习惯举世闻名,那就是喜欢结社。只要超过了三个人,他们就会提议:“我们组个社团吧。”大的如漕帮,浩浩荡荡几十万人,小的如xx书院幼女同好会,只有三五个心灵扭曲的家伙。 郭山见现在已经有六个人了,便提议大家找个吃饭的地方召开第一届全球代表大会——可不是么,这还是个跨国组织呢。 对于正经的宋人来说,最正经谈正事的地方就是饭桌上了。在华芳芙的提议下,众人在洛阳高师边上的一个茶楼里正式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 “先定个名字吧,名不正则言不顺。”黄阳兴致勃勃的规划了起来:“墨家主义读书小组这个名字怎么样?” “太文绉绉了,我们是要干实事的。”程祁道:“诸君,我们可是把东林党骂的狗血淋头,岂能再学他们。我提议叫改天换日小分队。” 华芳芙嗤之以鼻:“这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建议还是叫救国救民会。” “长了点,不如叫自救会吧。俗话说得好,救人不如救己,人救不如自救。要想拯救百姓,我们要动手,但更重要的还是让需要被拯救的百姓们自己从泥淖中走出来。”程祁如此说道,大家也都觉得好,于是乎这个提议就被通过了。 接下来便是社长,大家各叙年齿,马詹最为年长,他便就任了自救会的第一任社长。郭山出任秘书。 对于要干什么,大家各抒己见,有人主张去工厂里调查工人们的实际情况,以便提出有针对性的策略;有人主张先把自己的同志弄得多多的,第一步应当先在学生中进行广泛的宣传。 经过了一顿饭时间的讨论,大家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各行其是,分头行动。 于是乎,当天下午,这个未经登记也没注册(大宋的衙门也从来不登记不注册更不用审批这些心血来潮就组建的民间团体)的小团体便匆匆结束了第一次全体会议,按照既定方针开始行动了起来。 袁雪、华芳芙还有程祁三人在学校边上找了一家雕版刻印的工厂,一边委托他们印刷宣传的海报和传单,一边顺带调研工人们的境遇。 这家工厂规模并不大,老板和老板娘都是雕版的好手,除他们之外还有三位师傅,年纪在三十多到四十多不等,老板给他们是按照订单的数量来发放薪酬,每个月大概可以有八百文左右的收入。除此之外底下还有七八个小工,他们都是计日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个月下来一般一个月可以有两百文左右——当然,这前提是工厂里订单充足,如果遇上了学校放假,没有什么活的时候,可能一个月连喝粥的钱都没有。 这些工人都是学校周边村子里的少年,家里的田地不够分,游手好闲还不如出来学做工。将来做工做得好,还可以去洛阳城里继续生活。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要度过一段相当漫长的学徒生涯,在学徒期结束后并不能立即就背起铺盖去别的工厂做工,按照契约上的约定,学徒在满师之后还要按照学徒期的标准为师家效力两年。两年期满之后才能进入所谓的劳力市场。 袁雪觉得这“三年学徒两年效力”的规矩限制了学徒的选择自由,而且学徒期的工钱是如此之低仅仅能够勉强维持生计,这毫无疑问是残酷的压迫。但程祁有不同的看法:“众所周知,手艺活是讲究经验的,一个新满师的年轻人很难得到顾客的信任,两年的效力期不仅可以锻炼他们的经历,也能够为他们积攒一定的知名度,免得他们学成之后会因为找不到活儿饿死。从这个角度来看,效力期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袁雪却道:“总共五年的学徒生涯,他们为师傅和店主创造的财富不知道是他们拿到手的工钱的多少倍。这种制度下,简直是毫无公平可言。” 交割了定金之后,三人安步当车,从行步道走回学校。 郭山和黄阳回来的晚一些,虽然已经是深秋的季节,但他们却都满头大汗,看来下午也没有闲着。 “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啊。” 郭山擦着汗,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黄阳咕噜噜的灌下了一壶茶水,一点儿斯文风度都看不到。 他们去了洛阳城西的一家工厂——听过程祁的法学讲座的一位学生家里是工厂主——是一家规模很大的轴承厂,能够制造百万料(料,船用重量单位,10料约当于1吨)的大船所用的推进大轴。 因为是拿到了介绍信的缘故,他们在厂方的陪同下参观了一个生产车间,但这就已经足够让两位涉世未深的少爷感到震撼了。 在他们原本的蒸汽浪漫中,那些雄伟的蒸汽机、锅炉和巨大的管道都是具有独特美感的存在。但是今天他们看到了更多。 这些伟大的机器都需要人,很多的人去操作,他们训练有素,分工明确,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就在高高的管道上爬行着检修阀门,他们操作着力大无比的机械,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变成一团血肉。这些工人从天明干到天黑,从天黑干到天明,所能得到的不过是十几个宋钱而已。最熟练的检修工(也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天最多也就挣五十个宋文。 为了多挣几个钱,工人的家属,不论是妇女还是儿童都要参与到工厂内的工作来,他们就亲眼看见,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小屁孩,扛着沉重的麻绳,帮着女工推着来回运送原材料的两轮车。而稍微一个不小心,这些小孩子就会被碰伤胳膊或者腿。 对于凭力气吃饭的体力工人,一旦受伤那就意味着面临绝境。一个小孩子如果不幸被钢坯或者什么模具咋断了腿,那么他最好的结局就是沦为乞丐。而在这种环境下,女孩子如果不想和母亲一样成天在工厂里来回的推车,唯一的前途就是去街上从事另一种不太光彩的职业。 “在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一点点的未来。”郭山最后总结道:“他们的眼中没有任何一点神采,全然已经被生活的重压压倒了,他们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在不断地轮回,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命运的法子。” 袁雪沉默了一会儿,道:“一定可以改变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一切。” 第五十六章 结社(三) 程祁他们利用了接下来的五六天时间,把整个洛阳城的中下层跑了一遍。他们不仅走访了重工业的铸造厂和机械厂,还有轻工业的纺织工厂和制衣工厂,城里赶马车的马车行还有拉黄包车的车夫会,从火车站上卸货物的体力工人们到沿街叫卖报纸的报童,几乎整个社会的中下层都让他们接触了一遍。 在返回汴京的火车上,程祁提笔写下了几个字《洛阳工人阶级的状况》,他准备把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整理出来,形成一部调查报告。 工人,虽然名为人,但是对于企业主来说,不过是一种无毛双足行走的机器,一种廉价的消耗品。且不说工人的所得与他们的产出之间的巨大差价——剩余价值到哪里去了,单看这恶劣的工作环境,约等于零的福利,还有根本就不存在的工伤保险,程祁虽然并不太赞同墨家主义的许多具体主张,但是却并不能对大宋境内也同样存在的上千万的工人的境遇熟视无睹。 “把工人们视为用尽了就可以丢弃的消耗品,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也是极不人道的。”他在报告中写道:“孟子曾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朝廷如何对待百姓,百姓也会如何对待朝廷。” 他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西元1644年,也就是孔历2215年。在那个时代,有身居高位者面对垂死挣扎的农民质问道:“为何不做安安饿殍,却要效仿奋臂螳螂。”这样泯灭良心的质问,最后只能得到历史的嘲弄。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歌舞升平的新时代,却不想再见到那天翻地覆的一幕。 如果说在那个时空,垂死挣扎的农民给了腐朽的封建王朝致命的一击,那么程祁也同样恐惧,在这个时空,无数组织起来的工人会不会打破这个君主立宪的工业帝国的迷梦。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样的事情最好发生在另一个国家,非要做出选择的话,他希望是——辽国。 抵达东京之后,还来不及多歇息一刻。他就被彭友直的小姨子和幺妹拽到了一家酒楼上。 “哎呀我的小老弟。”彭友直已经与一位中年人对饮了许久:“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你可真是会出其不意啊。这回在洛阳出了不少风头吧。” 程祁赶紧告罪,表示自己一定会把这些日子塌下来的更新给补上,不料彭友直却大手一挥:“小说者,游戏耳。小老弟年纪轻轻却在学术上有不凡的见解,将来必非池中之物——来,来来,我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福建洪亨九先生,四级议会的民意代表。你快见过他。” 程祁一揖到底,口称:“亨九先生……”忽然,他猛然惊醒:这位——莫不就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汉奸,据说给皇太极带了绿帽子的那位明朝督师,清朝贰臣传第一的洪承畴洪大汉奸! 这辈子看上去是没福气为民族团结作出卓越贡献了的洪承畴笑眯眯地道:“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啊。今年才十八……也正是闯荡事业的年纪。好,好,坐。” 程祁在靠近彭友直的位置坐下后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位“民族团结”的楷模来,只见他约莫四十多五十不到的样子,一身华服,显然保养得很不错。洪承畴说话带着些南方的口音,不过可能是在中原带着的日子已经久了,不是非常仔细地分辨,并不容易察觉。 “友直与我多年老友,他屡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用的可是旷世逸才这种词。我也看过你写的小说,确实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文章之后别有曲意,显然是胸中另有丘壑。”洪承畴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也听说了,你来京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东林党给得罪了,是吧?” “都是晚辈冒失了。” 洪承畴呵呵一笑:“东林那些伪君子,得罪也就得罪了。在这大宋朝若要做成一点实事,不得罪东林党?那是不可能的。” 彭友直解释道:“东林党人自诩君子,却只会党同伐异,只要不是本党中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一概反对。癸巳年,淮河高邮洪泽湖堤坝已有年久失修的迹象。内阁向议会呈请一笔特别经费予以维修。东林党人却借口水部已有相关经费,把持着议会不肯通过,等到来年夏季洪水泛滥,却又攻讦内阁坐视,总之,那些人能说会道,嘴巴又大,市井百姓不清楚其中来龙去脉,最容易被他们蒙蔽了。” “依照东林党的意思,朝廷一毛钱的税也不要收,却还要养着百万大军,几十万朝廷官员供他们差遣,这些官员最好也都自带干粮分文不取。当然东林君子们若是入朝为官,那必须高官厚禄方能显得朝廷重视——平常人家养条狗还要多喂块肉免得跑了。这些东林君子们啊,心思都用在坑害朝廷,蒙蔽百姓身上了。百姓愚昧,以为东林君子是仗义发言,朝廷见东林君子在民间势大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他们……哎,个中种种,真是一言难尽啊。” 说着,彭友直端起酒杯:“来,我们一起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朋友一杯。” 诚惶诚恐得干了一杯水酒之后,彭友直又道:“亨九先生素来是做实事的,也喜欢与做实事的人交朋友。程小友啊,你快敬亨九先生一杯,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程祁心里咯噔一下:“要我敬这个大汉奸一杯酒?”不过他转念一想,连团结先锋吴三桂自己都揍过了,那敬这一杯酒又有何不可呢?不过,他却也还有话要说。 “亨九先生,学生素来敬仰您的实业作风。今日学生有一桩关系到我大宋朝前途命运的事情,不得不对亨九先生痛陈一番。” 说罢,程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洪亨九盯着他,慢悠悠地将杯中的小酒抿掉之后道:“是什么事情?如果是海外某岛上有个名叫金刚的怪兽,可就不用说了。” 说罢,洪亨九自己都笑了:“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最喜欢同你们这些年轻人开玩笑了。” 程祁这才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好叫先生知道,我有几位朋友最近在洛阳做了一些调查,写了一篇报告,这是这份报告的提纲。先生您且先过目一番,学生再为您一一分说。” ? 第五十七章 对策(一) 看了看程祁的手稿,又听他鼓吹了一番工人阶级的状况。洪承畴稍事思考之后问道:“自古以来,官府不恤民情而引发变乱的事例不胜枚举。然当今天下并无大灾大荒,四海可谓升平。你所谓的工人暴乱,是否有些杞人忧天?” 历史上的那一场小冰河期使得中原大地颗粒无收,北方野蛮部落也蜂拥南下,最终将一个腐朽的封建王朝拖垮打倒,倒退回了奴隶社会。但在这个位面,伴随着化学工业的发展和水利工程的大规模新建,小冰河期的自然影响大大降低,而从海外殖民地源源不断输入的粮食也让朝廷有能力赈济受灾最为严重的北方几个地区。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另一个位面的大明朝属于叫抱着金饭碗要饭,那个位面的英吉利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已经搭好了海上贸易的桥梁,大明官府如果能够顺应时事的变化开放海禁,发展海上贸易,通过海外关税也能凑齐所谓的“三饷”。但就是因为东林党人的阻挠加上保守势力的抱残守缺,使得大明王朝在他的最后几十年里不断地增加农民身上的税负,最终把本来就已经走投无路的北方百姓逼得破罐子破摔。 而在这个位面,大宋朝廷的一半以上财税来源是海上贸易和殖民地缴纳的利润。面对长时间的自然灾害,大宋朝廷处理起来显然游刃有余得多。更何况,这一场延续了多年的小冰河期对于大宋朝廷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田地中的产出太低,大量的农民为生计所迫,进入到城市里,成为了城市的产业工人。 在最近的三十年中,故户部的统计,大宋朝北方的陕西、山西、河北、山东、河南等路,主要都邑的人口均有相当明显的上升,而城市里工厂的数量也在稳步增长。 但是,工人数量的增长,并不能提高工人的地位。恰恰相反,因为大量劳动力的涌入,工人的平均薪酬反而有所下降。 洪承畴少年时家境贫困以挑卖豆腐干为生。后被同族的长辈洪启胤收为弟子由此才开始慢慢走上了出人头地的路程。早年的经历对他的性格有很大的影响,与那些官宦世家的东林党人不同,他很清楚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诗人们所歌颂的太平盛世不同,绅士们的幽游宴饮总是建立在对下层的剥削之上。士大夫们一顿饭吃掉一个中等人家半年的收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在江宁府的花船上,那些名妓们的行头能让一百个儿童有饭吃有衣穿。 洪承畴在福建是经营海上生意的,他也知道那些码头工人们的处境。当许多士大夫以“君子不入庖厨”为由,享受着工厂和种植园的丰厚利润,却对产业工人和农业工人的境遇不闻不问的时候,洪承畴却是知道那些工人们的怨恨正在与日俱增的。 十六年前,他就曾经在松江府处理过一起工人捣毁纺织机器的事件。松江府是天下闻名的纺织业中心,棉纺织的工厂大大小小有上万家,工人几十万。那一年的端午节,数十家棉纺织工厂的工人们集合起来举行罢工,要求老板增加工钱,在遭到拒绝之后愤怒的工人们捣毁了机器,还编了一首歌谣咒骂这些会吃人的铁家伙,传唱一时。 时至今日,洪承畴似乎依然能够听到那首歌:铁织娘,铁织娘,为人织道寿衣裳,头道织给监工狼,皮鞭狠毒棍棒长;二道织给厂主娘,生个儿子赛虎狼…… 十六年过去了,各地不时仍有工人捣毁机器、举行罢工的新闻,但是这些星星之火,真的会形成燎原之势吗?洪承畴虽然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但却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仍然愿意听一听程祁的说法。 程祁道:“没有组织的工人,当然就如同一盘散沙,个别的举行罢工或者暴动,唯一的前途就是失败。但是如果他们被组织起来了呢?我在洛阳的这几天,曾经探访到这么一条信息,前年洛阳的水运码头工人们曾经举行过联合罢工,要求减少在夏季中午工作的强度,罢工持续了十天,码头主们最后妥协了,答应了工人的要求,还在夏季提供免费的盐水。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峥嵘初露,将来如果整个洛阳城的工人们都举行罢工那么该是一副怎样的场景啊!” 洪承畴只要想一想自己所经营的泉州码头,如果那十万工人一起罢工,他就会觉得冷汗直冒:组织起来的工人比什么蛮族部落都要可怕。这个简单的事实东林党人不清楚,他可是清楚得很。 “那么该如何让他们不能组织起来呢?” 程祁淡然一笑:“陈涉吴广之前并非没有延误期限的戍卒,黄巾白莲之前民间也并非没有宗教社团。天下大势已经如此,缺少的不过就是一个领头人。而现在辽国已经有一种墨家主义,不知道亨九先生可曾听说过?” “墨家主义?”洪承畴想了一会,摇摇头:“这或许是学术上的事情,老夫并未多闻。” 程祁道:“几年前可能还只是学术上的事情,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思潮。并且已经跨越国境,传播到我大宋境内来了。” “哦?愿闻其详。” “墨家主义以平等为号召,主张经济、政治和社会三大平等。经济平等就是要让企业主把从工人身上剥削走的财富吐出来平均分配给工人,政治平等是要让工人也有参选权去决定国家大事,社会平等则是要取消一切依据财富或者出身的不平等,主张所有人都一律平等,都有充分独立和自由的权利。” “这未免有些太惊世骇俗了。” “是的,这些主张在辽国也受到很大的打压,因此他们纷纷来到风气更为宽松,对各种异端均报以容忍态度的大宋。并且还打算以此为据点,宣扬他们的墨家主义理论。” 洪承畴稍稍思忖便觉得有些不妙;“这些主张,应该是很和那些工人们的胃口啊。” “正是如此。工人是水,墨家主义是鱼,两者一相逢,便如鱼得水。之所以他们在辽国没能掀起大风浪,是因为辽国的工人还不够多,但宋国工业化已经接近完成,工人遍布各大城市。墨家主义者只需要因地制宜的做出一些调整,他们便在我们这里大有所为。” 彭友直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还不翻了天啊。” 程祁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事情瞒不了谁。工人们迟早有一天会觉悟起来的,与其坐等他们被墨家主义发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若能懂得一些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大宋朝的百万工人,只会成为国之柱石,而不会成为冲垮长堤的滔滔洪水。” 洪承畴坐得更加端正了:“还请小先生见教。” 程祁竖起了两根手指:“我有内外两策,不知亨九先生愿意先听哪一策?” “先听内策如何?” “内策便是变法,颁布社会福利法案,提高工人待遇,让墨家主义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再也掀不起风浪来。” “愿闻其详。” 第五十八章 对策(二) 程祁的内策其实很简单:工人们想要的经济福利,全都给他们,当然要慢慢地如同挤牙膏一样一点点的给。 最长工作时间、最低工资制度、限制或者禁止使用童工、男女工同工同酬、工伤福利保险等等,这些在后世被行之有效的策略,程祁认为都可以拿来一用。当然他也知道,资本家或许有良心,资本是没有良心的。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多支出这些费用可以为企业带来更多的好处之前,没有资本家会自愿负担这些开支——要知道,市场竞争如此激烈,平白地增加这些用工成本,只会让有良心的资本家更快地破产。 而如果让议会强制性地通过这些法案呢?那简直是开玩笑了,四级议会里士农工商,哪里有泥腿子的位置。和谁过不去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啊。 洪承畴虽然聪明,但并非圣人。他知道这件事情从整体而言对四级议会里面的富人们都是好事,但是却没有谁愿意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而如果得不到一致行动的话,但凭一家的力量却又根本无济于事。 程祁也早就预料到了——其实都是历史中总结出来的教训——他道;“亨九先生的疑虑,晚生已经想到了。先生所忧虑的不过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目光短浅,不肯为长久打算。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工人本就是新时代才有的力量,他们不同于周王朝闹共和的国人,也不是历朝历代造反的农民和军阀。工人的力量只在几次捣毁机器和要求增加工资这种小事中有所展现。目光短浅的人只愿意等到洪水来了才肯修筑堤坝,疏浚河道,而聪明的人则愿意未雨绸缪。” “其实学生已经为亨九先生想好了一条以邻为壑的计策。既可以让满朝的文武看一看团结起来的工人们到底有多么强大,又可以让我们北方的那头巨熊吃点儿苦头。” 程祁的所谓外策其实也并不复杂。说起来就两句话:团结辽国工人,领导辽国工运。这样的计策在《战国策》上不胜枚举,可是越是古老的计策往往就越好用不是。洪承畴琢磨了半天,越琢磨越觉得有味道,最后兴奋地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小老弟啊,你可真是个人物!” 说起来赵宋帝国与耶律契丹王朝那真是一部相爱相杀八百年的爱恨情仇。宋太宗北伐辽朝结果骑驴而逃,萧太后南征却一脚踢在了铁门板上这种囧事都不必多说。共和革命刚刚闹起来的时候,化妆出逃的赵官家第一想到的也是去向北方的兄弟之邦求救,而辽人也很仗义的南下出兵拯救宋朝大兄弟——当然,辽人骑兵在河北一路打草谷弄得民怨沸腾,义勇军纷纷自发组织起来支持新政府这种事情也是写入了历史书的。 共和革命的巅峰时刻,共和军北伐一路打到上京郊外,辽国君主差点儿烧掉宫室准备回深山老林里打游击以图东山再起。 所以说,两国是如此的相爱相杀,以至于程祁刚一提议祸水北引的以邻为壑之策,洪承畴马上就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让辽国人乱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组织起来的工人们真的能形成洪水之势。那么要推行社会福利法案倒也会少了很多阻力。”洪承畴不仅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更是一位老道的政客。他从程祁介绍的洛阳工人状况中登时就明白了,如果自己能够推动那一系列法案在四级议会的通过。那么后世少不了要给自己冠以一个与王安石、吕君瑞、张太岳齐名的改革家头衔。 程祁道:“关于如何让这洪水在北方先决堤,晚生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草案,还请亨九先生指点一二。” 辽国的工业和人口分布一样很有特点,基本上都集中在辽河流域的几个大型城市里。因此虽然辽国工人的总数不多,却有特别集中的特点。而且辽国的工业也很有特色,重工业和军事工业这些需要强劳动力的门类比较发达,而其他的工业门类或者比较薄弱或者产能有限。而且与大宋相比,辽国还有另一个特殊之处:在其广袤的国土上,大大小小犬牙交错的分布着近百个诸侯领地。 这些诸侯领地一般分布在异族较多的地区,少数的封建领主(汉人、契丹人、渤海人等所谓的国族)统治着广大的被征服民族(如斯拉夫人、罗刹人、楚瓦什人等)。以少数人来统治多数的异民族,不得不实行一些较为残酷的政策。因此当辽东流域已经烟囱林立,铁轨纵横的时候,在广大的鲜卑利亚至东欧平原的区域内,仍然广泛流行着农奴制度。被征服者被封建宗法制度牢牢地束缚在领主划定的土地上,既不能向宋国的农夫那样抛荒进城,也不能向自由民那样融入到自由市场之中去参与分配。他们的生老病死全都由领主掌握着,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与他们无关。 所以大辽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在他的东部精华领土,有着不输给大宋繁华都邑的工业,而在广袤的内陆地区,却还是如同两千多年前周公封建时代一样的农奴制度。 在这样的国度里搞起工人运动来,只会影响到辽河流域的少数城市,却不会影响那些犬牙交错的封建堡垒。程祁有时候越想越觉得当初为大辽设计这套制度的高宗皇帝与皇后两口子真是一对天才夫妻。城市乱了,有封建领主们可以率兵勤王。如果领主们造反则有中枢朝廷派出去的各种都督府、总督府毫不留情的镇压。这一套制度结合了周朝封建制度的扩张性与秦汉郡县制控制力的优点,可谓是古典时代政治体制的巅峰之作。 程祁也不指望那些满怀着人道主义同情与关怀的同学们能够顺顺利利地搞起工人运动来,他只需要让宋国的官僚和有产阶级们看到无产阶级发出怒吼时是多么的可怕,就足以说服他们在本国实行改良了。 洪承畴对他的这个想法感到怦然心动,三个人在酒楼的包间里聊到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天色发白才意犹未尽的结束。 回到学校之后,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之后,在夜色降临之际,程祁又精神抖擞的出了门,还把补了一天功课的黄阳拖了起来:“睡你麻痹起来嗨!” “嗨你麻痹我要睡!”黄阳打着哈欠:“你昨晚上哪儿浪了一宿?该不会是去喝了花酒没交上我吧。” 程祁可是喝了一大壶茶才出门的:“当然是要带你去找最大的乐子去了……郭山呢?把他叫上,咱们自救会的第一次务实行动就要准备开始了!” 第五十九章 第一次入狱(一) 在东京大学园,有一个角落被称之为“旺北”,据说是最早的一批辽国留学生的聚会地,抒发思乡之情,取名叫“望北”,几百年下来,以讹传讹,就变成了旺北。 但是直到现在,这里仍然是辽人在汴京最大的聚落。这里的饭馆都散发着酸菜粉条炖猪肉的香味,酒肆里都飘着浓郁的高粱味道。 程祁他们三人组找到袁雪和马詹的时候,这一对可爱的大学生正和一群老乡喝得可欢乐呢。 “啊,是三位好朋友来了!”马詹快活地给了每个人一个熊抱,然后给大家介绍道:“这几位是我在宋国认识的新朋友——程祁、黄阳和郭山。三位,这是我们辽国来的墨者,他们已经在宋国扎下根了,想要改变世界,我们就要从今天做起!” 坐下来之后,几位辽国来的朋友开始兴奋地带着酒气讨论他们的宏图大业:怎样说服封建领主们解放他们领地上的农奴。 程祁很高兴他们关注的仍然是自己母国同胞的福祉,举起酒杯来祝贺道;“有位哲人说过,知识无国界,是属于公众的,依我看,诸位可以被称之为公众知识分子。” 众人都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好,决定将这个名字作为自己以后的代词。 郭山举杯:“让我们为没有国界的大同理想干杯!为属于全体公众的知识分子干杯!” 大家一起举杯庆祝之后,马詹抹去了嘴角的泡沫道;“诸位,听我一言。这次我与几位朋友一起到洛阳作了一番调查,有了一个心得——那就是,要想我们的大业成功,就必须有国内的和国外的支持。国内,我们要继续保持联系,在国外的我们,还要用尽一切手段抨击,抨击那个吃人的制度,宣传我们的理想。宋国有一句话说得好,政治,就是要把自己人弄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至理名言啊!” “我有一个想法,我们要在宋国办一份报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真相报》,我们要向世人宣告大辽的真相,要让普天下有良知的人都知道大辽的百姓是何等的水深火热。” “好!”一名络腮胡子的青年站起来,端着酒杯豪气冲天的道:“这个提议我支持!咱们就应该办报纸,要写一写大辽的百姓过得是多么的悲惨,那些贪官污吏的嘴脸是多么可恶,还尤其要写一写咱们留在大辽的那些同学,他们是多么的不容易,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支持!为了我们的理想,干杯!” “干杯!” 辽人爱喝酒,一喝起来就和狗熊一样,小小的居酒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酒精味。程祁他们也快被熏得不行了,不过还是舌头打结的表达了对大辽热血青年的支持,表示自己也一定会帮助他们把这份报纸办好、办下去。 正当这么一群人喝得三七四十八的时候,有人踹开了居酒屋的大门:“衙门检查,例行公事,都配合一点啊。” 原本热热闹闹的居酒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喝酒的放下了酒杯,吃菜的也搁下了筷子。一队穿着黑色制服的公门衙役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小老头儿,他的那一双老鼠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扫;“大家把证件都掏出来,哎,居住证、学生证、朱牒,有什么掏什么,什么都没有的就麻烦跟我们回去一趟,醒醒酒啊,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老头一边嘀咕着一边检查着递过来的各种证件。检查到程祁他们这一桌的时候,他貌似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下刚才那个络腮胡子的证件,眼睛忽然一亮:“陆山樵啊,好名字耶。” 大胡子点头:“是我。” 小老头儿把朱牒递给身边的一位衙役:“你现在是在做什么的?” “我是学生。” “学生证明呢?” “没带。” “那是哪个学院的?” “居无定所,旁听,私淑。” 小老头儿笑了:“那就是你了,跟我们回去走一趟吧。” 几个衙役就要上来抓人,在座的各位可就都站起来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你们凭什么抓人啊!” “凭什么?他是乱党。”小老头拿出一个小本本来,翻开其中一页:“陆文,字山樵。大辽帝国通缉犯,传令各地州府协助缉拿。今天接到举报,说乱党分子在此集会,你们几个年轻人若是再阻拦官府办案那么就视同乱党一起抓回去。” 要不然怎么说人喝多了就误事呢。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在先,反正第二天程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牢房里了,冰凉的水泥地上只铺了一层稻草,身上盖的是看不出颜色的棉絮,真不知道有多少跳蚤。 他吓得赶紧跳了起来,定睛一看,身边还有几个熟面孔:黄阳和郭山,还有马詹也都在。 “快醒醒,快醒醒。”他赶紧把大家伙儿都推醒了;“我们是怎么进来了的?” 这可就难说了,黄阳等人揉着眼睛醒来之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昨晚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都喝多了,记不清了。”郭山苦着脸:“小爷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围子呢。” “好像说的我进来过一样。”程祁嘟嚷着:“回头写本回忆录,就叫《我的奋斗》吧……居酒屋暴动,不知道冲锋队长该让谁来当。” 还好这时有人来了,叮铃哐当的一阵响声之后,一个牢头带着俩人走了过来:“程祁、黄阳还有郭山,你们三个都出来吧。有人保你们了。” 哥仨瞪大了眼睛;“谁呀?还有这好事……不对,我们还有个哥们在里面呢?怎么不一起给保了啊。” “他是辽人,要走领事馆,你们几个先放出来。”牢头挥挥手;“先出去换个衣服吧,下午来接人。都是学生娃,以后别学人家喝酒打架了。” 赶紧道过谢之后,程祁三人与马詹先告了别出了牢房,还没来得及适应阳光,就看见了华芳芙身边的那位管家。 “哦,老伯,原来是您啊,是芳芙把我们保出来的吧。” “正式,三位小郎君快上车吧,事情有些不妙啊。” “怎么了老伯?” 管家领着他们往外走;“我们家姑娘想把几位都一起保出来的,不过那几位是辽国的朋友需要他们领事馆出证明,所以姑娘她就让那位袁姑娘去了领事馆,谁知道袁姑娘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我们姑娘觉得有些奇怪派人去问,结果领事馆的人说根本没有什么袁姑娘——这可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我亲自赶车送袁姑娘进的领事馆,怎么会不见呢?我们姑娘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立即就找了关系把几位保了出来。”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马车边上,管家把他们都送上车后也跟着上来了,嘱咐车夫道:“去胡大爷家。” 上了车后,管家继续道:“等办手续的时候,小老儿也打听了一些里面的情况,昨晚被抓进来的除了几位小郎君之外,还有七个辽国人,有两个也已经被保释了,还有五个——包括你们的那位姓马的朋友,还有那个络腮胡子姓陆的。他们都收到了上面的指示,一个都不许放。” 汴京西北角,一处园林内,华芳芙正陪着一位有些谢顶的士大夫在院子里漫步。 “你说的这个事情啊,我也知道了。按理说有你作保,只要不是杀官造反的乱党就都能放出了出来。”士大夫慢悠悠地道,华芳芙随口掐下一片常青灌木的叶子:“那他们几个留学生都是杀官造反的了?胡叔叔。” 大理寺少卿胡鲁嘿然一笑:“叔叔可没这么说,不过他们几个都是辽国大使馆点名要的人。他们在辽国还真说不准干过什么杀官造反的事情呢。” “可他们也不能在大宋境内抓人啊。” “并没有啊,他们现在是因为治安问题被拘留的,不过要应大辽国的请求,移交给他们的司法部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吧,辽国大使馆做出承诺了,他们会受到公正和公平的审判,而且其实他们也没什么,除了那个叫陆文的是真正的负罪潜逃,其余的几个都是逃避管教,擅自出国。辽国大使馆把他们领回去也都是交给父母严加约束,不会怎么样的。” “可还有个叫袁雪的,她进了辽国大使馆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怕会出事。” 胡鲁思考了一下:“袁雪……名单上似乎没有这个人啊。” 第六十章 第一次入狱(二) 辽国领事馆内 二楼的一间会客厅里。吴三桂吴小将军正悠闲地坐在一张方桌后面,穿着马靴的一双大脚翘在桌上,手中拿着一只刚刚点燃的上等雪茄,杯中还有琥珀色的美酒,如果面前的那位美人肯柔情相待,那简直是最美没有了。 只是可惜,对座在西洋家具上的袁雪,凛然怒目,显然对吴小将军非常不满。 “表妹啊,我劝你还是听哥哥一句。别和那些脑后长反骨的家伙瞎闹,你可不知道家里面为了你是操碎了心。”吴三桂酝酿了好久,终于说出来这么一句,却被袁雪立即打断。 “瞎闹?我们没有瞎闹。我们是救国救民,是有大爱。” 吴三桂噗嗤一声笑了:“救国?我大辽国国势强盛,百姓安居乐业,哪里需要你们几个小毛孩子来救了?你们就属于多吃了几天白米饭,闲的骨头痒了。什么提高工资待遇,减轻农税负担。我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咱们家的吃穿用度,一切开支都是从你们所谓的剥削中来。没有农奴、没有工人,你能够有今天的锦衣玉食么,你能有钱去读书上学么,你能不出去做工到处乱跑吗?” 袁雪更是气鼓鼓的:“你这就是剥削,你是把自己的奢侈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样子是不对的,应该出多大力得多少果。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做的人,什么都不该得。” “得了吧我的好妹妹。”吴三桂很无所谓的道:“你们啊就是闲的,等你们再过两年成家了知道过日子不是过家家,就该收收心,庆幸自己投胎在个好家庭里——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吧,过几天哥哥回家,把你带回去。” 袁雪愣了一下:“你也要回去?” 吴三桂有些幸灾乐祸的道:“这回舅舅抓到了陆文这个反贼,可不是要安排人手押解他回去受审么。我怎么能错过这么一件热闹,我已经向舅舅请命亲自押解他回中京。” 袁雪有些担心的问道:“那其他人呢?” “应该没事,最多象征性地关几天就放回各自家里管束。陆文这个反贼估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听说他有可能被流放三千里吧。” 吴三桂把脚从桌上拿下来:“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这次跑出来只留了一封书信给家里,可把你父母急坏了,都打死了几个丫鬟——你说,你口口声声要对她们好,却害得她们白白丢了性命这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啊。你啊,要是真想救人,就回家以后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不然啊我看你还得再害死几个丫鬟。” 被吴三桂这么一说,袁雪也默然不语。吴三桂看她有些软下来的迹象,走到门口吩咐仆人进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姑娘,她要是闷了就那几本小说书给她看。除了不许出这个屋子,什么事情都能依着她。要是她出了这个门……哼,别怪我吴家的家法无情。” 丢下这话后,吴三桂飘然而去,准备出门悄悄地找一些乐子——尽管上次出去找乐子却给自己丢了一个大面子,不过到底是这中原的花花世界,吴三桂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着出去撒野。平时有舅舅表哥看着自己他不得出门,今天他可算是找到机会了。 几名吴家的家丁早就在领事馆的后门守着了,一名金发的家丁问道;“公子爷这回想去哪里找找乐子?” “哼,还找乐子呢。”吴三桂冷哼一声:“彼得那个臭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金发家丁道;“上次公子爷教训过他之后,长了记性。这几天都养着伤呢。”他看了一眼吴三桂,又道;“彼得他皮厚肉粗的,估计伤也好了。” 吴三桂点点头:“把他叫上。咱在东京住不了几天了。有什么该玩的都去玩吧。以后别说小爷亏待你们。” “是。”众家丁一起答应:“公子爷赏罚分明,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三桂带着众家丁从后门出了领事馆,上了一辆外交号牌的马车,径自就奔了花街而去。也许是一心赶着去享受最后的花花时光,他们没有注意到身后还跟着一辆黑色的无号牌双轮马车。 进了戏园子,吴三桂的家丁给他找了个最好的包厢,还有意无意的露出腰间的牙雕手铳,可把戏院老板吓了一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二世祖,赶紧吩咐自己手下跑堂的都把招子放亮一些,免得吃亏了说不出来。 他们忙前忙后的把各色糕点,蜜饯甜品往包厢里送去的时候,戏台上暖场的猴戏也开始翻腾了起来,吴三桂也把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还不时的和周围的家丁说笑,显然颇为享受着南朝的繁花似锦。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地叩响了包厢的房门,一位家丁拉开一条缝隙,见是跑堂的在外面便大大咧咧的打开了门:“没事别来……”话音未落,只见跑堂的被人推开了去,两名身材高大的汉子从死角走了出来:“例行检查,拿出证件来。” 家丁想要把门关上却已经晚了,一名大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如同铁钳一样夹住了他的脉门让他出不上力气。另一名汉子却已经进了包间:“衙门巡视,请配合工作。” 吴三桂略略歪了歪头:“哪个衙门啊,大白天的就来干活。” “办事不分早晚,这位小郎君请配合一下。” “看见了么,小爷是大辽领事馆的人,车还在外面停着呢。证件什么的没带在身上。不过你们可以去领事馆问一问,有一位姓祖的参赞是我的舅舅。” 衙役看了一下,那几位金发家丁确实都穿着领事馆的制服,不过他还是问一句:“您的这些下属好像带着火器?” “彼得、哈丁,你们的持枪证都带着的吧。给这位差爷看看。”吴三桂懒洋洋地给家丁使了一个眼色,家丁假笑着把许可还有两张交钞一起递了过去 衙役检查了一下递过来的持枪许可,确实是戳着两国红章的正式证件,点点头都便还了回去:“还未请教小郎君的尊姓大名。”交钞却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 “这就免了,祖参赞在大宋就我这么一个外甥,你一说他就知道了。” 衙役扫了一眼:“在下也是列行公事,打扰了。告辞。” “不送。” 两位衙役出了门后直奔街对面的一辆无号牌马车,轻轻地扣了扣车厢的门,里面微微地开了一条缝:“怎么样?” “回禀上官,里面那位带头的公子哥儿没有带证件也不肯说姓名。只说自己是领事馆一位祖姓参赞的外甥。还有他的保镖都有火器,拿的持枪证都是真的。” “我知道了,你们去吧。” “是。”两名衙役却并没有走,而是把那两张交钞也拿了出来:“上官,这是那人行贿小人的证据。” 车厢里轻笑了一声:“算了,这点数字也不犯法,自己拿去喝茶吧。” “谢过上官。”得了这句话,两位衙役这才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车厢里的那人过了一会儿才敲了敲车厢的隔板,对车夫道:“去治安公事。第九治安公事。” 车夫犹豫了一下:“使君,这里是第六公事的辖区?” “去第九公事。”车厢里的大理寺少卿胡鲁把玩着手中的两枚核桃:“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须系铃人。” 车夫不敢多说,便扬起鞭子往第九治安公事衙门去了。 蔡岐蔡公事最近心情很不错,分到手上的案子都很简单,没有什么让人挠破头皮难以取舍的案件。他又是个有些本事的能吏,处理起来又快又好,半天的功夫就把今天一天的工作量全部完成了,准备好好地泡一壶茶,到后院去看会儿书,消遣些时光,谁知道茶刚刚泡好,新买的《鹿鼎记》还没看一行字,就被匆匆跑来的下人惊到了:“老爷,老爷,不好了。有,有大官来了。” “什么不好了!”蔡公事对着没见识的下人吹胡子瞪眼:“汴梁这么大,什么官叫大……要有体统。一惊一乍的,怎么没吓死你。说,什么官儿?” 下人赶紧递过来一张名刺。蔡公事懒懒散散地接过来:“大理寺少卿……哎,我的妈呀,快,快出门迎接。” “老爷你不是说要有体统的吗?” “笨啊,县官不如现管!大理寺少卿管着老爷我呢。快,快,大开中门,迎接胡使君。把人都叫来,丢了老爷的面子,我就砸了你们的饭碗!” 第六十一章 第一次入狱(三) 大理寺是大宋帝国最高司法机关,与全国的其他各级推事院都是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基层治安公事作为兼具治安管理与司法职能的衙门,自然也是大理寺监督的对象。 而大理寺少卿更是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员,来到这种最基层的治安公事,简直就是蓬荜生辉。 蔡岐把自己手下所有人全都集合起来听上官训示。大理寺少卿胡鲁随处转了转,翻了翻卷宗,对战斗在基层,服务于一线的蔡岐及其僚属们表达了慰问,还主动提出,以后会争取让四级议会给基层的治安公事更多的经费,更多的编制人手,当然还有更好的上升渠道。 蔡岐乐成了一朵花儿,对胡鲁少卿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胡鲁拿起几本卷宗随意看了看,问道:“第九区最近涉及外国人的治安案件多不多啊?” “第九区内有好几条花街,治安压力还是比较大的。不过涉及外国人的案件并不是很多,汴京的外国人还是以生活在第七区和第十一区为主。” 第七区是使领馆区,有身份的外国人都会在这里置办产业或落脚;而第十一区属于城乡结合部,当地的南欧社团远近驰名,他们可没少给大宋官府出难题。 第九区和第十区处于两者的过渡区域,外国人在这里定居的少,偶尔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但并不常见。 胡鲁也没打算真看,他拍了拍卷宗:“判决之后还是要执行。现在执行的力度怎么样?” “回禀上官,最近人手有些紧张,一些不太好执行的案件都搁着没有去执行,还有一些执行工作移交给推事院的执事曹,委托他们代为执行。” “执行的力度还是要加强。”胡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只有判决没有执行,还是废纸一张。一定要让百姓们真真切切地看到判决的结果,才会从内心树立起对法治的信仰。” “是,上官教诲地对,我们以后一定会加以改进。”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门房跑了过来禀告:“大人,外面有人来告状……是上次那个戏班子的班主来了。” 蔡岐本不想处理这些破事儿,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在大理寺少卿面前露面的好机会啊。他便吩咐道:“问问是什么事情,然后带到后堂来。” 不多一会儿,庆春班的班主就见到了蔡岐大老爷还有另一位青天大老爷。 “这回来找本官是什么事情啊?”蔡岐端着茶盏,悠然道。 “回大老爷的话。”班主跪在门口:“小人要举报,上次猥亵小人班内女戏子的那个辽国人这次又在街上犯事了。” “又惹事了?”蔡岐真是头大:“这回又去调戏漂亮女戏子了?” “回大老爷的话,这次他们打人!打伤了小人的兄弟!” “好,既然他敢不遵我大宋的朝廷法度,那么本官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蔡岐把茶盏放下:“叫王捕头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孔武有力的捕头要挎绣春刀,手提水火棍,全套家伙披挂在身的走了进来——平时王捕头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的把九大件全都穿戴整齐,可这不是为了要给上头的上头留一个好印象么,辛苦也就辛苦点儿了。 “王捕头,现在有人当街行凶,打伤良民。你随这位报案人同去,将嫌犯缉拿归案。” 王捕头一抱拳道:“遵命!” 蔡岐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这位百姓,你随王捕头同去,并将你那被打伤的兄弟一起带来,本官这次一定将这顽劣不改的恶人恨恨地重罚一番。” 班主千恩万谢,对王捕头说了地址,王捕头听了之后却皱了皱眉头,对堂上两位大人拱手道:“杨柳街不在我们辖区,是否需要通知第六区的弟兄们?” 蔡岐琢磨了一下:“按照制度办吧,不要让罪人跑掉了就是。如果跑了,本官唯你是问。” “是!” 王捕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了,胡鲁捻须一笑,也找个借口走掉了。不管怎样,他对那位小娘子算是有个交代了。 祖大寿是在大宋帝国的鸿胪寺与主事官员商谈移交大辽国的潜逃罪犯陆文时收到了一张纸条,知道了自己的外甥又进了号子。 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这臭小子一条到晚给自己找事,祖大寿还是要给会谈桌对面的那位青衣小官好好解释这陆文是何等的丧心病狂、狼子野心,犯下的罪行实在是罪不容诛,必须引渡回国。 不过那位青衣小官却一直打着哈哈:“祖参赞,您说的我都听了,这些资料呢也都看了。陆文还是你们大辽国的贵胄,高祖以降都是实封的侯爵,他本人也是年轻才俊,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什么会意图谋反呢?这不合情理呀。其中或有关由,鄙国不能草率行事。” “陆文意图谋反——或者说是宣传谋大逆的资料,那可是证据确凿啊。” “这些都看了,按照我们大宋的法律,士大夫言论自由,陆文贵为列侯之子,又有功名在身。发表一些出格的言论并不算犯罪。” “但是按照我们大辽的法律,宣扬共和这就是谋逆,要论罪的。” “这一点我也不否认,只是他现在人在大宋,是否犯法,就应当依照大宋律比对。他在贵国的言行并未触犯我国法律,这次被拘留只是因为治安问题。我国有关部门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暂不移交给贵国司法机关。” 祖大寿有些急了,他和这个家伙谈了一上午,茶都喝了六七壶,结果就是这个结局?再说了,这也和华北总领事说好的不一样啊。总领事通知他过来就是办一下交接手续,怎么却平地起了波澜?他压抑住心头的火气,问道:“贵官这个说法,是代表大宋帝国朝廷的吗?” “正是。这是大宋帝国御史台、大理寺和鸿胪寺三方共同决定的结果。陆文在贵国的行为依照大宋律不构成犯罪,不符合贵我两国引渡条例中关于应当引渡一节的规定,经有关部门研究决定不予引渡。” 祖大寿真的火了,他一拍桌子:“贵国既然早有决定,为何要与本参赞啰嗦半天?” “参赞先生,何必动怒?”青衣小官依然慢悠悠地打着官腔:“小吏的话还没说完呢,鄙国三方研究认为陆文虽然不属于应当引渡的对象,但也能属于可以引渡的对象。从两国司法协助的长远考虑,如果贵国能够提供更充分地证据或者证明,证实陆文属于可以附条件引渡的对象,那么鄙国三方会重新考虑引渡一事。” 祖大寿按下心中的火气:“原来是这样。既然贵国依法办事,那么谨遵法律也是我们的义务。请阁下给在下一份书面通知,也好让在下依法办事。” “这是当然。” 青衣小官站起来递给了祖大寿一份官方文件,然后含笑送他离开。 “祖参赞慢走,不送了。” “改日再会。”祖大寿匆匆登上马车,车夫扬鞭而去。青衣小官在门口目送他远去之后,擦了擦汗,转身回到衙门里的一座三层大楼中最大的一间书房:“回禀上官,辽人已经离开了。” 洪亨九放下手中的一本古书:“好,麻烦曹老弟了。这几个人我有大用处,不能轻易地让辽人把他们带回去——得让他们拿点儿东西来换。” 鸿胪寺的曹主簿猥琐地一笑:“那得要看是什么样的好东西了,一般的东西,亨九先生可看不上啊。” 第六十二章 第一次入狱(四) 程祁他们接难友马詹“出狱”的时候,正好遇上“老朋友”吴三桂及其家丁被押进来,双方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完成了一个置换反应,各自心里却都把对方咒骂了一千万遍也不止。 按照宋人的习俗,大家伙儿先去了一家剃头铺子剪短了寸许的头发,又修了修面。然后一起逛了个大商场,买了一身新衣服,最后去一家酒楼来个一醉方休。 酒至半酣时,大家又说起那天被打断了的话题,讨论起办报纸的事情。宋国的文化氛围极为宽松,办报纸基本上只需要几个会耍笔头的人就可以开干。具体地刻字、排版、油印这些小事儿都有专门的工坊去做。而且也没有哪个衙门闲着去审查市面上多如恒河沙数的报纸和书籍。 经历过共和革命之后,宣言共和主义这种无君无父的理论都不触犯刑法;而在江右王学门徒们的鼓吹下,似乎男女大防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春宫图也是可以挂在店面门口做招牌的,各种理论,各种怪力乱神,只要有市场那似乎也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唯一的问题是发行的对象,正如程祁他们事先对工人们所做的调查中发现的那样,工人们所获得的薪酬仅仅只够勉强维持生活,为子女提供教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了少数的技术工种,绝大多数的工人都是文盲,扁担放倒了也不知道是个一字,这让他们吃够了苦头,但是生活的沉重压力让他们根本不可能负担起子女的学费,而半大的孩子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还算是半个劳动力,处于对眼前利益的考量,家长也宁愿将孩子送去学做工。 因此,这份以揭露工人的悲惨境遇为主要内容的报纸,它的发行对象最终还是落在了大学校园里那些家境优渥的学子们身上。 第一期的发刊词公推有马詹执笔来写。经过两三个日夜的修改,他最后写成了一篇日后成为经典的《为受剥削者鼓与呼》的文章: “亲爱的同学们、朋友们,当你们在商店里挑选精美的衣物,当你们乘坐火车前往各地旅行,当你们坐在汴京而享用海中的鱼翅,山中的珍品的时候,是否曾经想到过,这些大自然的馈赠与人力的伟大造物,是怎样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马詹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文章家,他笔下如滔滔黄水,打开报纸便有一股雄辩的力量扑面而来。这篇文章在发售的当天就被传遍了校园,《真相报》这份小报也迅速地成为了一种时尚。 “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啊。”程祁喜滋滋地对辽国同仁们道:“我看我们的步子还可以再大一些,胆子还要放得再大一点,直接就提出辽国领事馆无缘无故的扣留我们报社成员,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正愁为找不到好的方法来解救心上人的马詹也如梦初醒,这回他的效率更高,第二天就捣鼓出来一篇社论,再加上其他程祁的《洛阳工人阶级状况》的节选版以及其他同学们的踊跃投稿,很快《真相报》的第二期就问世了。 《真相报》一期共八个版面,比起市面上的大报如《汴梁每日新闻》、《汴京读卖》、《东方旬刊》、《旧京报》自然是不值一提,但它很独特的不走市场化的路线,根本不用报童追着黄包车和出租马车问“先生,先生,要买报纸吗?”全靠热心的同学们在各自的小圈子、小集体里传阅,但却很快就在汴京的学生圈子里传出了名气。 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不论孔老夫子如何强调有教无类,接受高等教育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件相当具有稀缺性的事。在这个时代也更是如此,汴京虽然有好几万的大学生,但他们的出身却都相当的清一色,几乎家里都是相当的书香门第,彼此的圈子都有很大的重叠。在这样的一个圈子里,很容易形成同气连枝的氛围,几乎每隔几年都会有一位引领潮流的人物出来办个报纸,搞个社团把周围的同学们组织起来,作为日后进入社会后的核心。程祁也是顺应历史的进程,当然还有一些自己的奋斗。 第三期报纸还在组稿的时候,第二期报纸已经通过一些学生传递到了他们的家长手上,其中有一份被某位家长批了“竟有此事?岂有此理!”八个大字后送到了有关的衙门去,衙门一看到大人物的批语自然不敢怠慢,立即通过官方渠道给大辽华北领事馆去了文,就这样当第三期的油墨还在飘香的时候,袁雪终于在同学们的簇拥下走出了领事馆的大门。 “这就是斗争的力量。”自救会的成员终于又全部团聚了之后,郭山一针见血的指出来:“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下一期的主题就是要号召同学们——不分国籍的团结起来,共同声讨辽国朝廷,要求他们在对待国民的问题上更加人道。” 第四期报纸的矛头直接对准了辽国朝廷,来自大辽的自救会成员们黑起自己的家庭来真是一个比一个出色。他们毫不隐晦的向海内所有莘莘学子介绍自己的贵族家庭是如何残酷剥削那些可怜的农奴,残忍地对待反抗的牧民。一时间大辽国大使馆门口群情激奋,窗户玻璃都砸碎了好几块,若不是衙门紧急出动,恐怕当天辽国大使都没得饭吃。 这一下可把事情给闹得有点儿大了,程祁等人又一次进了治安公事,不过比起当初的一日游,现在他们已经很娴熟地与堂上坐着的公事大人谈笑风生了。 其实治安公事也知道把这些耍笔头的叫来也只能是例行公事,应付一下大辽国大使的兴师问罪,谁都知道那群围攻大使馆的学生是愣头青,没事就爱给官府找麻烦。但是你要真的说他们属于煽动、阴谋,这个帽子又扣得有些大了。 喝了一顿茶之后,治安公事也只能把这些“罪魁祸首”放了出去,不过辽国人到底也不是好欺负的,很快,祖大寿就夹着公文包又找到了鸿胪寺:这回他可总算是找到了根据。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十一月初六围攻鄙国大使馆的人群中,就有我们一直在寻求缉拿的要犯陆文。此人直接攻击鄙国大使馆并且造成了财产损失。不论是依据贵国法律还是鄙国法律,该人都已经触犯刑律,应当受到制裁。” 鸿胪寺接到辽国的正式公文不敢怠慢,立即会同大理寺和御史台进行协商。这一回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人物来嘘寒问暖,陆文也很快就被收监,几乎是赶着吴三桂的脚印被以驱逐出境的名义送回了辽国。 “痛失一员大将啊。”程祁很是痛心疾首地道:“斗争的形势越来越复杂了,这充分说明了反动政府在镇压人民上面是团结一致的。我们当前应当转变斗争的策略,第一要到压迫最为深重的地方去,到敌人的大本营去,像孙猴子一样到敌人的肚子里去斗争。第二是要更隐蔽地展开斗争,当前不宜直接提出推翻政府、打倒帝制的口号,我建议采取文学的、艺术的斗争方式,更广泛地开展宣传活动,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发展我们自己的同志。” 程祁的提议得到了自救会全体同仁的一致同意,并决定成立一个北方分部,负责甄选部分机智果敢、尚未暴露身份的进步学生回到大辽秘密地开展敌后工作;南方总部继续办好《真相报》,但要把刊登的内容从真刀真枪的揭批变成隐蔽的文学演义以规避各种因素上的风险。 几天之后,在汴京火车站,程祁和黄阳一起送别了北方分部的同仁,汽笛声犹在耳边,他忽然想到了一句古语:风萧萧兮易水寒…… 黄阳扭动了一下脖子,不知道为何,也突然蹦出来一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六十三章 到淮南去(一) 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备,大宋帝国第一百二十七届国会第四次全体会议终于于孔历二五九一年的冬月十五正式召开。 雄伟的四级议会会场内外,少长咸集,群贤毕至。本来没有资格参加会议的程祁在老朋友彭友直的带领下也进了会场,与他一起待在一间屋子里,通过一扇玻璃窗户观察着会场。 会场是一个扇形的设计。底边圆心的位置有一个高台,高台背后的墙壁上挂着大宋帝国的金色玄鸟红旗和四级议会的四色彩旗,三百年前不知道多少人在这两面旗帜下殊死搏斗,流干了最后一滴血。现在他们的后辈却团结在这两面大旗下,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历史的吊诡。 两面巨大的旗帜下分别摆着四张高背皮椅,四级会议的四位级长将分别再次落座。 四位级长之前有一张月牙形状的圆桌,发表演说和接受质询的人都将站在它的后面,圆桌则是让他们用来随时翻查资料的。 咨询台外一圈圈的弧形排开十几排椅子,依次叠高如古罗马的剧场状。坐在最前排的分别是大理寺、御史台和内阁的高级官员,每位身着朝廷制服的高官身边都有几位穿着寻常服饰的伴当。程祁心里猜想他们估计就是那些高官的机要秘书吧。 在他们的身后,才是四级议会的议员们,议员们人数并不多,也就是两三百人,而整个会场足可容纳近千人。这多出来的位置自然就是留给各位议员老爷们的机要秘书了。 秘书是个古而有之的官职,秦汉时代就已经出现在政府机构中,主要负责公文的收发流转,与现在的秘书职务还是比较相近的。曹魏时的秘书令、两晋时代的秘书寺,一直到后来的秘书省、秘书监,其实都强调秘书的本义:秘密文书。 有时候程祁也不得不佩服中文造词的厉害,有时候出现了什么新东西新事物,眼珠子一转把两个简单的字堆在一起就成为了新词。比如说辽朝的警察,将警觉与侦察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只要稍通中文马上就能明白这个新的职务的作用了。更不用说派出所,这简直是已经达到了望文生义的程度。 在会议开幕之后,并不立即就举行正式的审议和质询活动,而是先安排了一场氛围融洽,气氛和谐的交流会,让这些一整年都没有见到面的国之大佬们先寒暄寒暄,真是所谓“先礼后兵”么,免得一见面双方就互相拍板砖大家脸上都不太好看。 洪承畴是本次会议的四位级长之一,在他的身边自然围着很多人。彭友直等他与那些代表们一一寒暄过了之后才带着程祁上前去。洪承畴看到他们过来,也很高兴:“法孝先生,程祁小友。正说着你们呢……来来来,这两位代表是新补选上的,你们认识一下。这位是河北的钢铁大王柯内基,这位是长江上的航运大王范特。”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程祁注意到这两位商界巨子其实都还算比较年轻,看上去都只有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却都已经富可敌国,心想这真是一人有一人的命运啊。 洪承畴道:“咱们工商业界虽然分为两级,但实际上实为一体。许多事情还需要两位老弟多多帮衬。” “亨九先生是前辈巨头,我等后进还要向先生多多学习。” 洪承畴含笑道:“戮力同心,共创辉煌吧。两位,晚上我在紫明楼摆了一桌,还请莅临。” 两位商界巨子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显然他们也是有心要结交洪承畴这样长袖善舞的通吃高手。 送走他俩之后,洪承畴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一人,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才收回来。彭友直注意到他的目光,也顺势望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彭友直对程祁道:“你看见那个年轻人了吗?” 程祁摇摇头:“不认识。” 彭友直压低声音道:“来来来,我和你说……” 费俭仁,两淮路来的代表,大煤矿矿主,坐拥黑金不计其数,光是手下的遍布淮河两岸的煤矿工人就有十万之多。此人按说也是个穷苦人家的出身,靠着一点机缘运气被一位土财主招赘挖到了第一桶金。然后靠着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巧取豪夺了合伙人的资产,被市井评价为“夜踢寡妇门,偷挖绝户坟”的下三滥。但是还别说这市场竞争就是吃这一套,越是没下限就越能发财。诚信经营的煤矿矿主都竞争不过这位黑心肠的费大老板,一个个地被他吃干抹净。二十多年下来,费俭仁成了大宋帝国最大的煤矿业主之一,也成为被人最为诟病的黑心资本家之一。 彭友直道;“此人做生意不老实,两淮的煤矿本是不错的上等煤矿,但是他卖出去的煤,不是掺了黏土就是加了成吨的煤矸石,用在钢铁厂根本不合格。做人也不厚道,跟他合作过的合作伙伴几乎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前几任的合伙人不是上吊自杀就是投水自尽。剩下来的孤儿寡母哎……也都是人间惨剧。可就是因为他有钱便势力大,势力大就能买通官府,两淮路上下各级衙门他都能摆得平,现在又花钱买了个四级议会的代表,若是不把这样的害人虫清除掉,倒霉的可就不是两淮路一路的老百姓,而是整个国家了!” 程祁道:“亨九先生想……” 彭友直看了看左右:“我们回到屋子里说罢。” 一名四级议会的代表,在整个大宋帝国四万万人中都可以算得上是人中龙凤。哪一位不是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就用吴三桂来做个比方吧,他算是一块一百来斤的磨盘石头,而费俭仁的话那么就是一座泰山了。要把这样的人搬倒,就算是内阁的成员都会感到“压力山大”。 不过洪承畴既然下了决心要去做这件事情,那么也一定会做的十分周全。他让彭友直来和程祁谈话,便是其中的一步棋,在程祁看不见的地方,谋定而后动的洪承畴还做了更多的事情…… 在可以观察到会场的小屋子里,彭友直与程祁各自手捧一杯清茶,坐在两张椅子上继续刚才的话题。 “亨九先生注意到你最近的一些活动,他对你的评价是八个字——热血可嘉,有待磨练。自古以来最难的一件事就是把人组织起来,组织起来之后想要做大事那就是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汉高祖起事的时候身边十几个乡党而已,刘玄德从军的时候也不过兄弟数人。关键是把人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拳头,一拳头打出去,就胜过游兵散勇无数。亨九先生现在想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读万卷书,不如做一件事。”程祁侧过身子去:“亨九先生想要学生做什么?” “你们现在不是搞了一个自救会么,这个自救会的纲领我也看了。主张工人、农民、小商小贩一切受压迫的贫苦人要自助自救。亨九先生的意思是,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让这个自救会到淮南去发展发展?” “淮南?” “那里煤矿众多,又是水陆交通的枢纽,非常适合自救会开展活动。” “我明白了。”程祁眼睛一亮,忽然冥冥之中仿佛得到了什么启示一样,淮南自唐代以来就是出骄兵悍将的地方,民风十分剽悍。有煤矿就有工人,水陆交通发达人口的流动性就强,容易鱼龙混杂,非常适合浑水摸鱼。 “看来这里确实是个干革命的好地方。”程祁心里暗暗想到:“而且周围的反动势力都很强大,革命发动容易却不容易坚持,看来洪承畴为了选择养蛊,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想到这里,他问道:“亨九先生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呢?” “你知道的,那个人在淮南的势力很大,走中上层的路线把他扳倒显然没有什么胜算。而且他之所以能够在淮南横行无忌,原因也在于他携十万矿工以自重。当地的官府怕事,不敢招惹他,司法系统也被塞得饱饱的不会无事生非。至于御史台派下去的巡道御史……哎,不多说这个了。这回亨九先生想请你在淮南端掉他的老巢,这个任务可有难度?” 程祁飞速地思索了一下:费俭仁是淮南的地头蛇,在当地与官员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显然按照定义来说应该是反动至极的顽固分子。对付这样的人,法律几乎是已经失效的。而要从政治上将他解决,就必须先挖掉它的树根。 洪承畴果然是做大事的人。程祁心里想到:比那些东林党要靠谱得多。 “我愿意去。”程祁点点头:“不过有些方面,还需要亨九先生、法孝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第六十四章 到淮南去(二) 大宋的学生是没有几个老老实实地呆在书馆里读死书的,不论是朱子提倡的“格遍天下万物,道理自然显现”还是王阳明推崇的“知行合一”。都鼓励年轻人们走出书斋,却体会这时代的万种风情。 在四级会议召开的如火似荼之时,程祁一干自救会的骨干成员也乘坐火车来到了两淮路的首府寿州府。 在宋朝建立之初,在黄淮之间的广大地域内分别设立了淮南东、西路和京东东、西路。而到了共和时代,在齐鲁故地设立山东路,中原地区设立京畿路,淮河南北统一为两淮路,首席行政长官布政使驻寿州府。 根据大宋第二帝国的官制,地方路一级最高民政长官为布政使,财政长官为转运使,这两位使臣都住在同一个衙门;而监察系统的提点刑狱司则一般别居其他城市,比如在两淮路,转运使和布政使都在寿州,提刑使则在滁州,而两淮路的推事院和四级议会则又在徐州。这样的设计当然是大宋帝国引以为豪的“分权”,试想一下,一路的民政、司法和立法长官都索性不在一座城市,这些封疆大臣们又该如何造反呢? 而且除了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布政使手下没有一点武装力量之外,其余的几个机构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负责征税的转运使有税丁(税务警察),提刑司有法卒(司法警察),议会更是可以直接指挥本地的乡兵。再加上几处团练使、防御使他们手下的禁军和校阅厢军只对大宋帝国的枢密院负责,布政使造反可是比登天还要难。 在这种政治制度的设计下,布政使们都是纯粹的文人官僚,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下,他们不过是路级议会推到台面前来的一个代表而已。 少数心怀抱负的布政使们如果想要大显身手的话,那么必须要控制住作为地方立法机关的路议会和掌握财税大权的转运使。而在两淮路,这两个要害都被费俭仁控制的死死地——他控制了两淮的煤矿,这是两淮路最主要的财源,转运使对他可以说是俯首帖耳,装备精良的税丁可以说几乎就是他费家的私军。而路议会更是成了他费俭仁的一言堂。他用尽了各种卑鄙的手段把不愿意同自己合作的人驱赶出去,终于让路议员们通过投票选举将自己选举成为了帝国四级议会的代表。 现在的两淮路,费俭仁可以说是个无冕之王。他控制着煤炭的开采和运输,也进而捏住了漕运这一段的七寸。在这里他构建起了一个自己的小小的封建王国 这些事实,程祁他们来到寿州只花了一个下午就从街头巷尾了解到了。别看这里的城市中心和普天下的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官府衙门位居市中心,但是当地人告诉这些外地来的儒服佩剑小子:“在寿州,向你们这样的读书人要找个差事去衙门是没用的,得去费氏大楼——咯,就是西关街上的那个六层大厦,看见没有,比衙门还要气派,那都是用金子银子堆起来的,台阶都是用珍珠砌起来的。” 六层高的建筑物在这个时代并不算罕见——那是在东京汴梁或者是西京洛阳。而在整个寿州城内,程祁注意到整个州城的建筑似乎还停留在古典时代的风格,街道上也没有点上煤气灯,更不用说繁华的夜市了。整个城市在天刚刚擦黑之后似乎就已经打盹了——除了那座六层高的建筑,从客栈里远远地眺望过去,倒是灯火通明,似乎极为热闹。 “据说这几天费俭仁和他的幕僚都不在,他的那些子侄们就在里面享受了起来。”马詹出去打听了一圈之后回来道:“他们在里面大开筵席,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些歌姬来,天天饮酒作乐,一派醉生梦死的样子。” 程祁知道马詹最看不惯这种奢靡的生活,笑了笑:“让他们再快活两天吧,我们明天就去矿区看看。” 寿州显然不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也没有什么夜生活可以去声色犬马——除了远处的那座费氏楼。众人也坐了两天的火车,可以说是人困马乏,便简单地吃了一顿当地风味的面条之后,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程祁本想出去找个澡堂子泡一泡的,但却人生地不熟,加上路上连个路灯都没有便转而在屋子里解决了。他叫来小二,让他们烧开了热水——这个穷乡僻壤的,居然连煤气烧得开水都没有。要知道在汴京的客栈里,都是通了煤气管道,旅客们随时都可以享受工业化的便利洗上热水澡。而这家客栈居然还自称是寿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呢,简直连汴京最差的都比不上。 程祁也是嘴碎,一边监督着小二们烧开水,还一边把自己的埋怨都说了出来。洗过澡,他躺在床上翻阅一本在火车上买的地图册,说来也是有趣,宋人在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沿用了佛教的传统,将中华的九州命名为南赡部洲,这一大洲包括了秦汉以来的华夏本土与被称之为荒服的辽东、漠北以及西夏所有的包括河中至印度河流域的广大地区。辽国本土向北的广袤土地至北极被称之为北俱芦洲,而程祁的世界被称之为中西欧和非洲、西亚的广阔地域这被称之为西牛贺洲;美洲的学名自然就是东胜神洲了,不过因为那里实在是有太多的金银矿产,美洲这个辽人起的俗名比东胜神洲要传播的更广。 不知不觉地,他就在西游记的世界与现实的交错中似乎有些迷迷糊糊了。可就在将睡未睡的时节,他似乎听到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难道是有小偷?”程祁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趟出门,因为是与马詹这几个墨家苦行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接班,他连贴心的常伴都没有带,所有事情都得亲力亲为,可是把人累坏了。 程祁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就把门栓拉开了:“谁啊……” 迎面而来的不是彪形大汉,而是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的柔弱少女。程祁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扑倒在了他身上:“爷,需要奴婢服务吗?” 完了,这个时代也有上门服务吗? 程祁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很正人君子地双手平推,义正词严且大义凛然地道:“姑娘,请自重。” 旋即,他就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正好握住了两个重点。 还没等他把禄山之爪收回来,人家就已经贴了上来:“爷,人家已经来了……” 程祁赶紧往后跳开来:“姑娘,请自重。”他绕到桌子边上,举起少了一半的蜡烛。终于看清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姑娘——样貌倒是清秀,衣服虽然干净但却并不是多好的料子,似乎洗过了很多次。看来这个地方的经济确实不行啊,连从事无本生意的都收入惨淡。 刚开始的时候程祁还怀疑是不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有人要给自己的下套子使美人计,不过这个美人计似乎下的有点儿抠。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本地有社会活力的团体看他们是外地人来搞仙人跳? 不过姑娘与他就隔着桌子大眼看小眼,也不再扑过来,要转身离开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低着头揪衣角。程祁把她上下一打量,估摸年纪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还有些我见犹怜的感觉。 程祁赶紧定了定心神,骂了一声自己怎么能够与水太凉同流合污呢,这种吃嫩草的事情还是留给钱大学士吧。他把烛台放在桌上,道:“姑娘,我不需要什么服务,请你出去吧。” 女孩抬头看着他,心里满是失望。她每次到这里来揽生意,不管成不cd要先给管后门的那位大叔五个铜板。今天好容易听跑堂的伙计说来了几位外地口音的客人,满心欢喜的换上自己最好的干净衣服赶过来。却没想到遇上一个泥古不化的“伪君子”。 她注意到在床头搭着的几件衣服,似乎是高档的丝绸儒袍,衣帽架上还挂着一把宝剑,这些都说明主人的身份是一位士子——而且不是那种穷酸读书人,而是一位儒门高第。这样的青年才俊,出门身上显然是不会缺钱的。 第六十五章 到淮南去(三) 程祁看她不愿意出去,便自己要往外走:“你不出去我就出去了。” 姑娘急了,真的就挡在他的面前。程祁也是无奈了:“姑娘,夜半三更的,我要喊人了,你这是非礼。” 姑娘没有见过这套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程祁想要走,却又怕这是个贼,等自己回来的时候就要变成穷鬼一个。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过了半响,姑娘也是心一横,动手就开始自己脱衣服了。程祁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见得了这个啊。 第二天早上,天气老好了。 黄阳推开程祁的房门喊他去吃早点的时候,发现某人正在一名陌生的“侍婢”的伺候下更衣。 “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丫鬟?”黄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说好了这一次谁也不带下人出来的么?” 程祁脸红着把昨晚发生的好事说了一遍,黄阳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姑娘你就不来我的房间呢?我就在隔壁呢! 程祁看他那龌龊的小脑瓜就知道他想多了。忙道:“我昨晚可是和芸儿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做。” “哦……”黄阳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程祁也只能摊手,爱信不信呗,反正他觉得自己对得起张嫣……那始终是他心底最软的一块地方。 出门大部队会和之后,程祁又少不得要把昨晚的事情再发生一遍,还好马詹、袁雪两位国际友人高风亮节,思想境界远远胜过黄阳之辈。袁雪把这名叫芸儿的姑娘拉过去说话,马詹还对着程祁翘起了大拇指;“兄弟,仁义!” 程祁还能说什么?只能吆喝着;“走,我请大家去喝粉丝汤。” 淮南牛肉汤,精选上好的黄牛肉,配上红薯粉丝,再加上香香的辣子,简直最美也没有了——可惜的是,老板非要吹嘘说他这手艺是六百年的单传,唐朝郭子仪大将军的亲兵云云。爱较真的程祁还就要说个一二三四了:“首先,这牛肉在唐代是国家保护的,擅自宰杀都是要判刑,怎么可能一天杀一头做粉丝汤?第二,做粉丝用的红薯和做辣子的辣椒都是大东洲的的产物,唐朝时还没发现大东洲自然就没有粉丝了,还有……” 老板黑着脸多收了他们一倍的钱,然后把这群煞风景的家伙赶了出去。 在没什么风景看的街上溜达着,大家一起听小芸讲述她家的故事: 两代人之前,她家还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租着地主的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的爷爷是村子上有史以来第一代见到火车的。 火车拉来了各种机器,也把沉睡的深山凿开,挖掘出沉甸甸的乌金——煤。土法开采的小煤窑一个个关闭停业,而工业化的煤矿一座接一座的建设了起来。 小芸的爸爸已经不再地里刨食,他从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亲下矿井。小芸父亲十九岁的那年,他父亲被矿井里的煤车压死,而这样的厄运,也在十六年后又降临到了他自己身上。 小芸的爸爸是在今年的夏天被煤车压断了脚,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残废人。为了给他捡回这条命,小芸不得不走上这条并不怎么光彩的路。 而她的弟弟,今年只有十一岁,也已经穿起父亲的矿工服,开始在几十丈深的煤矿中没日没夜的挖掘。可怜这个小孩子,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看到太阳了: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要下井,等到星星出来了才能从地底挣扎着爬出来,庆幸自己这一天没有被脱轨的矿车压死,没有被无处不在的煤气砸死,没有被突然奔涌出来的地下水淹死…… 寿州城外矗立着高大的烟囱和反应釜。小芸告诉他们,那是费老爷开办的煤化工厂,能够把黑乎乎的煤炭变成各种神奇的东西,村子上的年轻人都想到那里面去工作。 程祁甚至还看到了巨大的输电线和变电站,一座接着一做的高压输电线在不同的工厂之间跳跃。他还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看到这熟悉的钢结构巨人。 “天啊,这是什么?神话中的夸父吗?”黄阳也注意到了那排列的整整齐齐的钢铁巨塔:“这是什么?我在汴京也没见到过啊。” 还好马詹见多识广:“这应该是输电线,用来传递高压电的。” “高压电?有什么用呢?” 马詹微微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在工业上有很大的用途。我有一位朋友是化学家,他说对于化学家而言,电是最好的助手。可能这里的工业也需要电吧。” “先带我们去你家看看吧。”袁雪柔声道;“这里也应该有发电厂的是吗?” 程祁心里一动:煤……火力发电站……他当然知道电力对于工业意味着什么,尤其对于化学工业意味着什么。虽然小芸说不清楚费老爷的那些煤化工联合体里到底深藏着什么秘密,但是他看着那些即便非常遥远但却也很巨大的金属罐体和钢管,心里对未来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规划。 小芸的家在城外不远的的一个破败的棚户区里。这里可谓——不,这里就是地狱。这里拥挤而且散发出各种难闻的气味,根本就没有处理过的污水横流在地表,街面上就有小丫头蹲着方便,门口的大黄狗垂涎欲滴地等着小主人排泄的产物,这里的人穿的都又黑又破,如果不是冬天的话,程祁想这里的味道估计就让人大病一场。 煤矿中受伤的矿工,工厂里受伤的工人,还有失去了土地却没有谋生本事的农民,都聚集在城外的这个狭窄的地域里,他们在这里哀鸣呜咽,等待着菩萨最后的怜悯。 小芸轻车熟路地带着路,而后面的这些贵客们却犯了难。黄阳可不想把自己新买的靴子在这地方踩上一脚不知道什么东西。可是马詹和袁雪却都面不改色地跟了上去,几位宋国东道主也只好咬着牙,捏着鼻子跟上去。 小芸的家,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一个棚子。程祁在门口估计了一下,最多十个平方米吧。 棚子是用木板搭起来的,顶棚上铺着些看不出颜色的东西——好像是一种茅草还有几块沥青毡布。小芸推开门——好吧,其实就是两块木板——程祁远远地看了一眼,就不打算进去。他道;“里面小,我就不进去了。” 恰好,黄阳与郭山也是这个打算,只有袁雪一个人陪着小芸进去了。 程祁四周看看,他们这些人似乎还吸引了不少周围的“邻居”,他们都聚集了过来,看着他们那渴求的眼神,程祁有一种被饿狼包围住的不妙感觉。 “这里都是穷人,如果要帮他们,把我们卖了都不够啊。”程祁压低声音对黄阳道:“你有什么高见没有?” “问我啊?”黄阳瞟着四周:“我只能想到四个字;风紧,扯呼!” 但现在要说跑路已经太晚了,他们只好尴尬地站在门口,与那些可怜巴巴的穷苦人大眼瞪小眼。 第六十六章 到淮南去(四) 过了一会儿,袁雪从屋子里钻了出来,她对着守在外面的同伴们摇了摇头:“已经没有希望了,伤得太重了。即便是送到城里去也只是拖延时日。” 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但程祁还是皱巴巴地准备几句安慰的话,趁着小芸掉下泪水的时候把一个丝绸包着的钱袋塞到她手上。那里面是三个银锭,每个都可以在银行里兑换一千元的纸币——宋国人对贵金属有着疯狂的热爱,纸币虽然很方便,但只能当零钱用,而金币和银条才是高等级的货币。这与程祁熟知的那个世界恰好相反。 小芸吧嗒着眼泪,也不知道是收钱好还是不收钱好。这时袁学过来道:“这么几个钱……管什么用啊。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 黄阳反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袁雪甩甩辫子;“找矿主去,矿上出的事情,他们不能不问。” 程祁觉得她是不是得了一种名为白痴的病症:“矿主?你说是费大善人?如果他管这事情的话,这里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了。”他环顾着四周:“周围的这些缺胳膊短腿的,哪个是天生如此?不都是在费大善人的矿上、厂里落下的残疾。” “所以我们要去找他。”袁雪道;“我们要一起去找他!” 周围的人也看出来了,这个女娃娃不是天生的白痴,就是单纯的可怕。有一位杵着拐的老伯好心告诉她:“没用的,官府向着费老板,我们要是敢闹事,这条好腿也要被打折了。” 黄阳道;“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何聚集在此?” “这里离城近,我等出去乞讨,总能混个糊口。”有人诉苦道:“小郎君不知道,我等原来是有地的农民,不该贪那费大善人的青苗,向他举债借贷,结果利达利利滚利就还不清了。没奈何卖了地,进了矿山,却又遇上事故,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程祁问道;“你没了两根胳膊,费大善人一文钱都没给过你?” “给了三百文汤药费。但我光棍一人,三百文花光了除了做乞丐还能做什么?” 马詹环顾四周:“众位乡亲也都是在费大善人的手下受伤的吗?” 大家一起苦笑:“在寿州地界上,除了费大善人的厂矿,哪里还能够有这么多可怜人?原来也不曾是没有过可怜我们的矿主,只是养我们这些废人太拖累人家,几年下来人家都被费大善人吃了。” 这个赤裸裸的人吃人的世界啊。程祁唏嘘不已。而马詹却已经行动了起来:“大家这么多人,矿山、工厂里也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乡亲村邻,我们应该一起行动,向费大善人讨回公道。” “对,我们一起去向费大善人讨回公道。”袁雪指着城里那费大善人的高楼方向:“我们到那里去,堵他们的门;号召工厂里的兄弟们都罢工!” “罢工?”大家面面相觑,似乎没有人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有人道:“工厂里可是有护厂队的,他们不光有棍棒,还有刀枪。工人们要是偷懒他们都会棍棒招呼。要是罢工……” 马詹道;“一个工人他们敢下手,一百个工人呢?” 程祁也出声道;“厂主能收买人搞护厂队,咱们工人也可以组织纠察队。敢欺负我们工人的,一定把他脑浆子打出来!” 袁雪握住了小芸的手:“小芸,你……” 她话刚起了个头,远处飞奔来了一个人,大呼小叫着:“不好了,不好了,祸事了!三号矿出事了!” 众人纷纷围了上去;“哪个矿?哪个井?” 来报信的人大冬天的也只穿着单薄的对襟衫,他停下脚步擦了擦汗:“是三号矿,玄字井。” “三号矿,玄字井。”众人纷纷交流着,询问着对方是否有亲属在其中。小芸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袁雪问道;“你兄弟也在三号矿?” 小芸点点头:“我们村子上的都在三号矿,我兄弟在洪字井……” “有人伤亡没有?” “不知道,听说地下冒水了。有两个班组的弟兄还没升上来。” “工头怎么说啊?” “工头说等……” “还要等?这时候等就是杀人啊。” 在这里的多半都是从各种矿难和事故中侥幸捡回生命的,他们对于这时候该做点什么都清清楚楚。程祁一看机会来了,当即脑海中便蹦出来三个大字:工命贵! 他跳上一块石头,挥舞着拳头对大家喊道:“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有钱老爷的命值钱,咱们工人也是爹生娘养大的,也是值钱的!工头矿主拿咱们的命不值钱不当回事,咱自己要拿自己当回事!现在我们就一起去矿上,组织营救,救我们的兄弟就是救我们自己!跟我走!” 他振臂一呼,底下众人本已经是群情激奋,此刻各自拄拐的拄拐,推车的推车,汇集成一直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齐往三号矿那边去了。 三号矿去城西有十几里路,众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矿区边上,却只见手持棍棒,带着藤盔的护厂队已经和工人的家属们对峙了起来。 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站在高处吆喝着:“我说你们都回去吧,底下的人都没救了。没就没了,该给的抚恤一分都不会少。都散了吧。” “王八羔子,你没良心的。我家男人还在下面,你才没了呢。” 有婆娘与工头对骂了起来。程祁知道工头不愿意抽调人手去救援——更不愿矿区停工,而且他也从这些遭遇过矿难的苦命人口中知道了,矿井下没了一条人命最多赔500文,还不够一车煤钱。就算是整整两个班组的人全都栽在下面了,也就是一万蚊钱而已,远远比停工一天的损失要小。 程祁等人来到了封锁线门口,马詹挺身而出:“这里谁是矿主工头?出来,我要和他说话。” “对,我们要和他说话。”身后一干老弱病残跟着壮壮声威,也是聊胜于无。 工头看看身高马大的马詹,好奇哪里来了个富贵闲人。不过他也看见这几位营养良好、中气十足的青年都是身穿儒袍,腰间挎着三尺宝剑的士子。作为一名狗腿子,他可不能得罪这些来路不明的贵人。赶紧从石头上下来,分开人群来到马詹面前点头哈腰道:“小的龙涛,见过几位小郎君。几位郎君怎么称呼啊?” 马詹顺手一个嘴巴子就打了过去:“你也配姓龙?” 袁雪低声道:“马詹他舅舅姓龙。是辽国的宗室改的汉姓。” 龙涛,或者说三号矿区鼎鼎有名的涛哥可是有苦说不出,见面就是一个嘴巴子,这是哪里来的龙王爷啊。 “是是是,小的阿涛,阿涛。”龙涛捂着脸:“几位,几位贵人这是做什么呀?” “矿上是不是出事了?” 龙涛有些不明所以然,但眼下这局势分明,他也不好抵赖。只能道:“出了一点小纰漏,不是多大的事……很快,很快就处理好了。” 马詹冷哼一声:“处理好了?我看你是处理不好的。”他伸手拨开挡着路的龙涛:“跟我进去救人!” 众人呼啦啦地就要往里冲,龙涛反应过来了,想要拦住他们,却被黄阳和程祁这对损友一人一脚踹倒在地:“谁敢阻拦救人,统统地往死里打。打死了小爷赔钱!” 郭山举着没出鞘的宝剑,大摇大摆的冲过不敢阻拦地护厂队:“打死一个人只要五百文?太便宜了,小爷家里有的就是钱!” 第六十七章 三怪客大闹寿州府(一) 冲破封锁线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顺理成章了,没有了护厂队的阻拦,工人们都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展救援工作。事实上,整个矿区有上千名工人,而护厂队员只有几十人,加上各级的管事、主管也不足百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技术人才,根本不参与管理。对于工人们的救援活动不但没有阻拦,反而还积极地从自己专业的角度来为他们出谋划策。 从中午开始忙活,一直到天色变黑了,工人们点起了煤气灯,开动了蒸汽抽水机,从铜管里哗啦啦的抽出来灰色的地下水,矿井口拥挤着一大群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想着做点儿什么。 马詹和袁雪是最为活跃的,他们一个指挥着现场的工人轮班下井挖掘通道,一个组织起妇女和儿童,给轮换下来的工友们准备食物。 郭山和黄阳也积极投身其中,两位小郎君和工程师们聚在一起讨论最合适的方案。而程祁则拎着一根护厂队员丢下的棍子,组织了几名青壮工人:“大家把秩序维持好,注意不要让人捣乱。” 他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刚才那么乱,人人都顾着去参与抢险救难,没留神让那龙涛带着几个小弟跑了,等到众人想起来的时候,只剩下两个腿被工人们在拥挤的时候踩伤了跑不掉的倒霉蛋。 这两个倒霉蛋平时对工人们显然也不咋地,挨了一顿工人阶级专政的老拳之后差点把小命交代在这里。还好程祁及时赶到,让人把他们带到马棚里去问了些话后捆起来与牲口们作伴去了。 据他们交代,附近的几个厂矿都有人数不等的护厂队,护厂队的规模根据厂矿的规模而定,大的五六十人,小的十几个人不等。除此之外,寿州城里还有官府的人马——虽然是官府,但在这寿州地界上,也就约等于费老爷的家丁了。 寿州知府宇星正在州衙内喝茶,与绍兴师爷聊天对弈呢,忽然就有人来报说城外的三号矿上有工人闹事,还打伤了管事的。 宇星本想调拨一队衙役去把这事儿摆平,却没想到绍兴师爷的花花肠子多:“东翁莫急,此事不宜轻举。” 宇星有些不明所以,绍兴师爷道:“劳资纠纷,古已有之。东翁坐大府不宜草动。当徐徐图之,以收人望。” 知府老爷转念一想,觉得如果自己介入过早,确实有可能造成被动,便让下人三言两语地把龙套打发去了,转而叫来本州的捕头,吩咐道:“带上几个精干的兄弟,埋伏在三号矿附近。除非闹出人命,你们不要多问。” 龙涛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灰溜溜的跑到了费氏大楼去讨救兵。费俭仁这一回上京可风光啦,他把自己多年的狗腿子和幕僚团几乎都带走了,现在费氏大楼里除了维持整个费氏家族企业日常运转的几位大小掌柜和专业技术人员,能说得上话的便是费俭仁的一位表弟常半城。 常半城本名叫常半成,这名字起得不好,干什么事都只能成功一半,所以在寿春的街头混了二十年也还只是一个泼皮混混。忽然一天他表哥发达了,常半成也跟着起来了,鞍前马后的帮着表哥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渐渐地发了家,改了名号叫常半城,这个名字可算是名副其实了。现在他名下的产业,确实也有小半座寿春城了。 这回费俭仁上京去,他知道常半城没什么本事,又喜好喝酒闹事,怕他在京城里不开眼把那位王孙公子给当成乡下的泥腿子给揍了。为了避免给自己找麻烦,费俭仁特地安排他留下来看家,还从左近找了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大姑娘,可把这孙子乐得找不着北了,天天搂着软玉温香,简直连自己的老巢寿春城在天南地北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了。 龙涛来的也是时候,常半城他昨晚又闹了一个通宵,祸害了两个黄花大闺女,睡到午后才起来,这个点儿稍微才有些精神。 听龙涛说罢矿上工人在闹事,常半城也是个直肠子,一下子就拍了桌子:“日他娘!这些穷鬼是越来越欠揍了。叫上人手,给我去把队伍都收拾起来。干不死他们!” 这道命令发了出去,若是费俭仁在此处,恐怕也是用不了一刻钟的功夫,大楼下就能聚集起一两百人穿着灰色制服,带着棍棒的“民团”。可惜的是常半城终究不是费老爷,民团的头头朱明乃是山东响马出身,受过费老爷的恩惠,平日里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费老爷一人的。 常半城等了好一会儿,朱明才派了个小厮过来传话说:“没有费老爷的命令,民团恪守本职,不得擅自调动。” 常半城气了个半死,龙涛还在火上浇油:“这姓朱的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上次还和您抢那个山东大妞来着呢。”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常半城简直要肺都气炸了:三个月前,常大爷在城里吃馆子照例不给钱的时候,看中了一个卖唱的山东大妞,准备叫下人带回去学学山东方言的,没想到却被那姓朱的拦下来了:“常爷要想学山东话,额可以奉陪。” 常大爷没能吃到山东大妞,姓朱的却拦腰一抱来了个英雄救美,把山东大妞收做了自己的妹妹。真是奶奶个熊啊! 想起这一出,常半城恨不得咬碎了嘴里的金牙,好在这时候他身边也有自己的跟班儿出了个:“大爷,小的有个主意——姓朱的见死不救等费爷回来了自然要告他的状。现在救矿如救火,姓朱的不去咱们自己去。” 话是这么说,常大爷手上可没人啊。他的狗腿子们大多留在寿春老家看家,身边只带了几个十年前一起在街头混日子的“好朋友”。这时一位好朋友出了个好主意:“寿州城里的好汉们,咱们也平日认识不少,常爷往日没有少花银子,今天该是各位好汉出力的时候了。” 这一句话可是说到常爷的心窝窝里去了。想他常大爷平日里就爱结交各路江湖豪侠,还在寿春起了个庄园叫“孟尝庄”,据县里的学士说是取名古代的豪杰孟尝君结交三千门客的典故,常大爷一直对此引以为豪——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常大爷不知道那位收了他五千文起名费的家伙忘记告他一个成语了:鸡鸣狗盗。 常大爷当即吩咐下去,把寿州城内的豪杰们都从什么赌场妓馆酒楼里请出来,呼呼啦啦地小半个时辰过去之后,居然凑到了一百来号泼皮无赖。常大爷也是知道这些人的毛病,先给了每人一百文钱,才发了棍棒和棉甲藤盔。常大爷站在一张桌子上,双手插着腰,显得很有气势的样子:“弟兄们,平日常某待大家如何?” “常爷,没的说!” “常爷,有什么吩咐的只管说!” 常大爷很满意这个回答:“现在有一群不开眼的泥腿子造反了,抢了我家的矿。现在大家伙儿并肩子上,给我干死那群泥腿子。出力的个个都有赏!回来了好酒好肉的款待大家伙儿!” 随着常大爷的一声令下,这浩浩荡荡的“大军”就正式开拨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团结起来的工人会有多么可怕。他们满脑子里都还是过去那些跟着地主的账房先生去乡下催租、收账时的轻松惬意,已经有人开始窃笑,到时候是不是要在矿上找几个不要钱的娘们快活快活…… 第六十八章 三怪客大闹寿州府(二) 二十里地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对于健壮的农夫或者训练有素的士卒而言,不过是胳膊腿晃荡几下就到了的距离,但是对于这些城里的地痞混混而言,二十里地的距离也是够他们受的了,也就一百来人的队伍,居然拖拖拉拉有快一里地长了。 就这样,坐在轻便马车上的常大爷还很满意呢:“真是威武啊……”在他的臆想中,昔年进军陇西的石国公,克服幽州的岳鄂王也不过如此了吧。 跟在马车下面的一路小跑的龙涛指着前面:“常爷,前面就是矿区了。您看是不是先把队伍收拢起来,再进去?” 常半城这辈子只在街上跟着流氓抢地盘的时候打过几次群架,全凭喝多了之后的血气之勇。压根对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这些东西一无所知,唯一的一点感性认知全都来自于茶楼戏馆里说书先生的嘴巴。他此刻却把自己视为了常山赵子龙的化身:“兵贵神速没有听说过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没听说过么。儿郎们,随我破贼去!” 说罢,他站在马车上,挥舞着一把折扇,陶醉在自己的“不世儒将”的风采之中,带头冲入了矿区的泥墙范围之内。 矿区因为日夜都要运输煤炭出场的缘故,大门都开的很宽,地面也非常平坦,马车加速起来颇有些虎虎生风的感觉,让常大爷感觉那是相当的良好。 他身后的那些“游兵散勇”们,也看到了厂区的大门,还看到了将厂区照的亮如白昼的煤气灯,一个个都如同看到了没穿衣服的女人一样,嗷嗷着就要上前扑过去。 说起来常大爷的第一次出征也不算是全然无获,他们直挺挺地就对着伙食房冲了去,那里现在只有妇孺老弱——青壮年的劳动能力都去出事的井口那里帮忙了,这里的妇女们正忙着给下井连夜挖掘塌方通道的男人们做夜宵,补充体力呢。 常大爷威武不凡地闯进了一群妇女之中,马蹄踏碎了锅灶,踢翻了蒸笼,把一群老人小孩吓得到处乱跑。 “哈哈,哈哈,真他么好玩!”常大爷吩咐车夫;“给老子再转一圈过来!” “得嘞!”能给常大爷当车夫的,显然也是一丘之貉,这家伙抖动缰绳,把马车跑了一个半圈,又在这伙食房周围横冲直撞了起来。 正当常大爷展现自己对着手无寸铁之辈的天神下凡一般英武的时候,他的后援也算是紧追慢赶地赶到了。 这些泼皮无赖,看到了满地散落的窝窝头还有到处尖叫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都感到勇气倍增,摩拳擦掌地就要冲上去。 常大爷站在马车上,扶着铁制的栏杆:“这都是暴民,都给我拿下!” 群狼得了号令,棍子也丢了,藤盔也不要了,扑住了小媳妇就往墙角拖去过,更有心急的,恨不得就在锅灶边上开始办事。 若是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胆敢过来坏了大爷们的好事,那时候倒是有棍棒加身,再狠狠地踩上一只脚。 常大爷站得高,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感觉自古以来武功之盛,恐怕莫过于此了。 他正乐着呢,却没想到一块石头丢了过来,虽然偏了寸许没有砸到人,却把马车的镶板砸的哐当作响。 “谁啊,这么不开眼,差点砸到老子了!”常大爷还在骂骂咧咧,想找到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乱丢石头,一转身更多的石头飞了过来,这一次有两块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身上。 不等常半城再骂,远处已经有人指着他高喊道:“擒贼先擒王,先把那个山贼头目拿下!” 此时来的不是别人,真是程祁等人带领的工人们。 就在常大爷飘飘然于自己的不世伟业的时候,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已经跑开了这乱哄哄的现场,去找到大家伙儿,众人一听是穿着费家保安服饰的人来了都有些恐惧。还好程祁脑子快:“衣服可以作假,这些人进门就打砸抢,还行凶作恶。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看多半是山上的山贼土匪。” 黄阳登时会意:“一定是有人冒充费家的保安,在这里想来浑水摸鱼。兄弟们跟我一起上,为了费老爷的财产,为了咱们自己的生命,和土匪拼了啊!” 于是乎,一百多个青壮工人,拎着劳动工具高喊着“打山贼!打土匪!”的口号就冲了过来。这些泼皮混混,欺负一下放学的学生倒是拿手,调戏过路的民女也很擅长。但是要和矿工们打群架,那真是自讨苦吃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工人们便轻轻松松地将常半城手下的天兵天将们捉拿了一半多,还有一小半实在是属兔子的,跑的比坐着马车的常半城还快,实在是追都追不上。 常半城常大将军这一回也是仗着自己皮厚肉粗,挨了好几块砖头,还被人用棍棒打了不知道多少下,硬是抱着头躲在敞篷的车厢里。也幸亏他那车夫手艺高,胆子大,又加上两匹马都是费老爷自用的好马,横冲直撞地无人能当,才侥幸是逃出生天。 只是可怜那倒霉的龙涛,这一回他的好运气可是用完了。他被愤怒的工人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打了个奄奄一息,若不是程祁及时赶来,恐怕龙涛都看不到明早的太阳。 朱明,山东路梁山县人,现为费俭仁手下的民团团长。 现在已经是腊月的天气了,早起的时候已经是寒冷非常。可朱团长一副好身子骨,打着赤膊在院子里练了一通少林拳,才用井水洗了身上的汗水,一丝不苟的换好衣服,面沉似水的来到偏厅与几房姨太太们一起共用早餐。 朱明也曾经是个苦出身,他家本是梁山县祖祖辈辈的农户,守着祖辈传下来的一百来亩田地富裕不了也饿不死人。只是最近几十年的气候却是诡异,尤其最近十来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黄河两岸上下的农田基本都是颗粒无收。朱明家里挺了几年也挨不过去只能外出逃荒。 在逃荒路上,朱明误入贼窝,上了贼船,一不小心从清白的良家子变成了山东响马,靠着打家劫舍,抢劫火车沿线着实也是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只是这样的日子终不能长久,朱明也觉得自己跟着混的山寨老大鼠目寸光,属于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长此下去早晚要翻船。于是便起了洗白上岸的心思。 恰好这时他遇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青楼女子申玉莹,话说申玉莹也是个可怜人,本来家境小康还读过几年书。却因为父亲的海外投机生意被人坑害破产,家道中落沦入烟花。两人惺惺相惜,互相倾心。朱明用自己这些年在山寨存下来的钱给申玉莹赎了身,又找到自己从小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村邻小梅。 就这样,朱明带着两个女人还有剩下来的一点儿钱财来到了淮南讨生活。在这里他倒是交了好运气,正巧赶上费俭仁刚刚发家的时候,正需要有个见过血又有点头脑的人来帮衬自己,朱明恰好这几条都具备了,冲锋在前挣功在后,为人又忠心耿耿,还经常把“除了费大善人我们谁都不认”挂在嘴上。再加上他把民团打理的井井有条,费俭仁也就放心地给他更多的荣华富贵。经常有人说,朱明是费俭仁手下的第一猛狗,朱明自己倒也不否认,这件事情上他拎的很清楚,费家虽然什么亲戚都有,但是没了费俭仁那些阿猫阿狗都什么都不是! 朱明现在住在城内的一个大院子里,这是前年他用些许价格从一个破落的二流子手上低价买来的。每每在这三重三进的院子里一个人沉思,他就会想到前任的主人也曾经是何等的风光,然后却子孙不孝,家产旁落。因此,他对自己膝下几个尚且年幼的子侄都非常严厉,不但请了两淮最好的教授来讲授,还特地纳了一位女学生做小妾——哎,朱团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贪恋美色,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朱明来到餐桌边,在主位坐下,他左手边坐着青梅竹马的正妻小梅,右手边坐着患难之交青楼头牌申玉莹,再往下,分别是那戴着眼镜,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十八岁女学生李聪颖和新进门的山东大妞锦程。 两名奶妈子牵着两个小孩,都是五六岁的大小,他们一个是朱明的亲生儿子,还有一个朱明弟弟朱清的儿子。两个孩子从吃奶的时候就在一起,虽然不是亲兄弟却甚是亲兄弟。 朱明看了看李聪颖日渐隆起的肚皮,不禁有些欣慰的笑了,右看看山东大妞锦程的肚子,还是有些遗憾:“播种尚未成功,朱爷仍需努力。” 朱清是朱明的亲弟弟,两人本失散多年,后来朱明发达了花了好多精力才找到在定远县一户富户家里作长佣的弟弟,那户富户听说了朱明的来历之后,为他们兄弟之情所感动,还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朱清为妻,目下朱清得了哥哥的举荐,在寿州城的府衙内当了一名带刀班值提辖(相当于地级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队长),也算是名有差遣在身的官人了。 兄弟俩虽然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却院墙连着院墙,没事儿的时候内宅相互走动都是极为方便的。有时兄弟俩要出门办事儿,都相互托妻献子,倒也真是兄友弟恭的一户好人家。 朱明正喝着粥呢,朱清却打外面风风火火的就进来了:“哥,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出事儿啦,出事儿啦!” “出什么事儿了,看把你急的,大冬天都一头的汗。”朱明倒是沉稳,这些年他跟着费大善人也吃过见过了,渐渐地学了一些养气的功夫。 “有人把费老爷的矿占了,还打了人。” “这事我知道。”朱明剥了一个鸡蛋往嘴里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我还没说完呢。费老爷的表弟,就是那个破落户带着人想把矿抢回了,结果也被人打了。” “呵呵,就那个家伙,他还想调我手下的民团呢,那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上当。他啊,不知道从哪儿凑了几个人去是吧……”朱明一点都不惊讶那位常大爷能干出什么好事儿来,不过后面朱清的话却还是把他给惊着了。 “今天一早,那些人就把几十个人捆成了一串去县衙告状,说是矿上的管事龙涛勾结土匪要抢老爷的财产,还说主谋就是常爷。有人一看那些人全都是寿州城的泼皮无赖,都来告诉我了,我一听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常爷怎么会去抢自家的财产。我就赶紧来找大哥你了。你看该怎么办?县衙里的秋知县还等着呢。” 第六十九章 三怪客大闹寿州府(三) 朱明虽然是靠着打家劫舍发家的,但却并非只会用蛮力。事实上比起这个在公门里吃饭的弟弟来,做哥哥的还要想的更远。 费大善人或许是因为善事做的太多的缘故,膝下目前只有一对女儿将要及笄,唯一一个活过周岁的儿子刚刚断奶…… 朱明虽然读书少,但是看戏多啊,他本能地就对常半城没什么好感,此刻也更不想出手相助……但是,如果是落井下石呢? 吃一根油条的功夫,朱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招呼弟弟道:“你饭吃了吧?” “哥,你可真坐得住。” “再大的事,吃饭总归还是要吃的。来,给二爷上一副碗筷。”朱明吩咐道:“秋县尊要做什么,让他按照大宋的朝廷制度去做就是了,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也没有什么荣衔。你是府衙的差事,也与他县衙里没什么关系。” 朱清听到这话,心里是咯噔一下,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哥,你是不管常半城了?” “他要对费老爷的财产下手。我是费老爷请来的人。你说我怎么管他?”朱明挑着煮得烂烂的蚕豆吃得可美了:“再说了,该怎么管那是官府的事情,是推官老爷的事情。我怎么问?你也甭操这份心,就好好地吃这碗饭,干自己的差事去吧。” 与此同时,在下蔡县衙内,知县秋尘乱的如同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他说起来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本是大辽朝耶律皇室之后,在辽中宗朝改耶律为秋,与皇室日渐疏离。辽高宗时的辽国三军元帅、参谋总长、一等勋国公、睿亲王秋水南就是他的本宗。不过这些前任的荣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秋尘的曾祖父就已经南迁到大宋境内,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人有了一百年的光阴。对于故国的风景他也都已经忘得差不多,偶尔几封北方来的家书也对他没有什么思乡的意味。事实上,从他的父辈那一代人开始,都已经把淮河两岸的风光是为自己的家乡,把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汉人了。 宋国有一句话说得好: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首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知县本就是官场体系中最低的一级——虽然对于老百姓来说,县太爷是个大官儿,但是对于官儿来说,知县这个位置真是苦不堪言。秋尘县尊就属于“三生作恶”的那一类,他所任职的下蔡县就是两淮路首城(布政使驻地)的附郭县城,在他的上头,寿州府知府和两淮路转运使把他压得死死的,什么倒霉的差事都是他去做,可算是叫人心力憔悴。 这不,大清早的,就有一个难题送过来了么。来告状的是费大善人名下的一个煤矿的工人们,说来也是蹊跷,平时这些工人们总爱告刁状,今天却是来为费大善人说话的。 他们状告的是费大善人的表弟常半城与矿上的主事龙涛。说他俩相互勾结,交通土匪流氓意欲图谋费大善人的矿产。 这真是何其荒唐,秋县尊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可是一座煤矿,又不是什么珍珠玛瑙可是私下分掉。这两头蠢猪就算占下来了,难道还能行妙手空空之术把这座煤矿变没了? 不过按照制度,既然有人报案,秋县尊总还是要过问一下的,而且这个案子原告一大堆,被告几十个,还涉及到本县的大人物,秋县尊想甩锅让属下去问都不可能。 “人太多了,让他们派两个代表进来吧。”秋县尊躲在后堂皱着眉头,身边的师爷把状纸反复看了看,计上心来:“东翁,这其中有文章啊……别的且都不说,单看这状纸上的笔迹,就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在看着遣词用句,绝非街面上那些代书状纸的算卦先生所能为。恐怕这些矿工背后,也有高人指点。” 秋尘一听这个,脊背都弯的和受惊了的猫咪一样:“什么?这后面还有什么阴谋?” “这可说不准,”师爷压低了声音:“这状纸摆明了就是要把常半城搞倒啊……东翁,谨慎。学生听说昨天府尊大人那边可是很谨慎的……” 秋尘捻了捻胡须:“朱明他们那边有回话了吗?” “朱明没出门,朱清直接回了府衙。我们的人上去问了,朱清只说这是县衙的事情,还说……最后怎么样还不都是推官老爷的秉公判决么。” 秋尘眼珠子一转:“对,还是请推官们秉公处置。嗯,就这样,你吩咐人手,先把文书材料准备好,老爷我问过告状人之后就把这些人打发到推事院去。” 根据三权分立的原则,知县、知州这等的亲民官都是不处理刑事案件的,但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黑白分明的,有些矛盾是民事和刑事交杂,而有些问题又是刑事与治安混合,到底哪些归知县这等亲民官处理,又有哪些是推事院的地盘,多半还是要看双方的力量博弈。 秋尘这样不太热心在火中取栗的亲民官,当然是乐得把麻烦都礼送出境,草草准备了一些案牍文书便吩咐属下把原被告和证人证物一起打包送到寿州府推事院(下蔡是附郭县,并不设立县级推事院,只有一个县级治安公事衙门。而这个治安公事衙门也只管抓赌扫黄占道经营这等小事。) 送走麻烦之后,秋县尊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喝杯茶。就又有下人来报:“老爷,门口来了一对青年,说是您的故国之人,问您见不见?” 秋尘虽然对大辽故国没了什么感情,不过到底人都是好奇的,下蔡这个地方也不是通商口岸,几年都不见得能有一个辽人过来。秋尘想了想,还是吩咐下人:请进来吧。 不多时,马詹与袁雪堂而皇之的进了县衙的后堂,互相问安之后,双方论及亲眷,发现马詹家里与秋尘本家也还带点儿亲戚,两边自然是不胜欢喜。秋尘命下人上了好茶,坐下问道;“两位不去名城大邑,来到下蔡这个偏僻小地,不知有何赐教?” 马詹道:“不敢不敢,只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门游历四方,名城大邑有它的妙处,但若要看到大宋繁华的背后,一些内陆小城也是不可忽视的。” “果然有所见地。”秋尘道:“不知老弟可看出了什么?” 马詹道:“天下的王朝都是一样的,都是建立在皇者足下的枯骨之上。宋国的工业很强大,制造出来的机车动力澎湃,可是每一吨煤炭上都带着矿工的血泪,而每一根铁轨下都铺垫着筑路工人的腿骨。” 秋水一下子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这……是反动言论,你可知道?” 马詹倒是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是一个墨家主义者,我们墨家主义者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 秋水看着他:“小老弟,你可不要告诉我,这次工人告状也是你策划的?” “工人们受到欺负,我们墨家主义者一直都以工匠自居,自然是见义勇为,在所不辞。” “那你知不知道,这次你可闯祸了。这可是费俭仁的矿?你们墨家主义和他这样的矿主、工厂主那是水火不容。” “我们知道,但是我们相信,我们有成千上万名工人的支持,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事业。”马詹自信满满的道:“我们也还相信,县尊大人您也会秉公执法,站在公正的角度处理工人和矿主之间的纠纷。 第七十章 三怪客大闹寿州府(四) “八名工人啊,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父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小孩子的——爹啊!”黄阳在推事院大堂里夸张地朗诵着,好像在学堂里朗诵楚辞一般:“八个家庭啊,从此破裂!” 富有表现欲的郭山也在一唱一和:“八座大山——倒下了!八条江河——断流了!八个家庭啊——从此失去了它们的顶梁柱。” 伴随着寡妇的哭泣声,郭山和黄阳齐齐地指向了被揍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的龙涛:“都是因为这个吃里扒外、卑鄙阴险的无耻小人!” “堂下肃静!”在忍无可忍之后,堂上坐着的推事官终于拍响了惊堂木:“这里是公堂!是斋庄中正所在,不是菜市场,不是戏台子。不要和本老爷耍花腔!你们到底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告的是什么,选一个代表出来说,其他人在本官没有允许之前不得出声,违者一律重罚!。” 郭山闭嘴退到一边去。留下黄阳继续他的表演:“其实本案非常简单……哎,那位小哥呢,对了,在这里。别跑啊,来来来,跟青天大老爷说说,这件事,谁是原告,谁是被告?” 被黄阳揪住的是下蔡县的一名小吏,他是被秋知县打发过来送状纸的,却没想到被黄阳揪住不放,只能苦着脸把状纸递上去。推官看了一眼:“不成体统。这样的大案,怎么能是下蔡县提起公诉呢?送回去,送回去,重来,重来。” 小吏苦着脸道:“那依推官老爷的见底,该如何是好?” 推官道:“《刑事诉讼法》你们还是要学习一下啊,虽然你们亲民官事务繁杂,可国家法制还是不能不学习的。把这些都拿回去,走程序,交给知府衙门的法司,让他们来提起公诉。真是荒唐!” 说罢,推官一拍惊堂木,便宣布退堂了。 这事情传回到朱明耳朵里,他搂着新娶回来的山东大妞锦程笑了:“这些官场老手,一个个都滑的像是鳝鱼一样,都想拖,拖到费老爷回来再处理这事。” 锦程是个卖唱的出身,对这些官场上的道道不甚了解,只能跟着瞎点头。朱明伸手探入到她的肚兜里去,忽然间就觉得一股无名火起,腾时就来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当即便要把这大妞妞就地正法。 正当锦程在书桌上婉转承欢的时候,突然有人敲了敲书房的门:“老爷,二老爷来了。” “这孙子!”朱明怒骂了一声;“叫他等着,老爷我在办事!” 话虽然这么说,可朱明也知道弟弟在工作时间跑来找自己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便重重地退了出来,还在大妞妞那雪白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快从后面走,晚上老爷再来找你。” “爷……”女人的媚眼如丝,差点儿就把朱明的魂儿都要勾走了:“晚上可要说话算话呀。” 简单地把书桌上归拢整齐之后,朱明终于开门让弟弟进来了。 “有什么屁就快放吧。”他没好气地说道。朱清似乎也闻着什么味道了,站在门口道:“我查出来了,带头教唆工人搞事的都是几个外地来的学生。现在住在西关街上的安居旅社。哥,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 弟弟的提议让朱明心思一动,不过转念他又觉得有些不妥:“是外地来的学生啊……不宜轻举妄动,你先派人监视起来,如果抓到他们有什么把柄,立即向我汇报。” “好的,我的下属说那家旅社有暗娼,如果需要的话……” “这条线先扣住,不要一上来就打草惊蛇。”朱明沉吟了一会儿:“你们准备些精干的人手混进去,打听打听他们来寿州究竟是要干什么。” “明白了,我这就吩咐人去。” 说到这儿,朱明又摸了摸络腮胡须的下巴:“打官司……他们真的想打官司而不是闹事吗?现在府城里面的讼师们有出面的吗?” 朱清道:“我与他们的行会头儿谈过了。他们的会长可没少拿费爷的钱,他和我打了半天的哈哈之后说道他也暂时还没有看清楚门道,只是说如果这是费爷的家务事他绝不参合;如果这是有人要和费爷做对,那么他的态度和过去一样。” 朱明心中想道:几乎整个寿州城,人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要真的是费氏家族的内讧,外人横插一脚绝没有好下场;若是有人想和费爷作对,那么人人都会扑上去咬一口给费爷看。 朱明他们这边忙和着,一上午没露面的程祁也没闲着,他亲自写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彭友直的,他要向他说明自己在寿州掀起的这一场闹剧背后的深意:费俭仁挟持地方,进军四级议会的力量根源在于他控制着的十万矿工和无数金钱,而程祁就要向遥远的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战胜安泰那样与自己的力量根基分离;这件事情程祁很有信心,毕竟心中毛选五卷,何愁小鬼百万。另一封信则是写给他在洛阳的那些坐而论道的朋友们,他告诉他们现在有一个匡扶正义、拯救孤寡的实践机会来了,就问你们怂不怂?很显然,大宋朝的士子们是没有什么怂货的,而对于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而言,有一个能够堂堂正正在推事院的公堂上为孤儿寡母打官司的机会,他们显然是很乐意去做的。 通过午班火车把这两封信寄出去之后,程祁还在感慨:“怎么这世界上的聪明人这么多,却还没有发明电报和电话呢?” 巧的是袁雪正好路过门口:“电报?这东西早就有了啊。” 程祁一下子扑住了她;“早就有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袁雪抱着胸退开好几步:“这东西已经发明至少好几十年了……你居然没有听说过?” “快给我科普一下吧!”程祁简直要抓狂了:“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呀!” 其实这并不能怪别人——主要是程祁自己贪玩,没把姐姐夏愚思送给他的那套《大百科全书》看完,如果他和玩伴吴礼伟一样先从科学卷开始看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就会在“电与磁”这一章中看到有关“有线电报”的内容。 有线电报的概念出现于宋国,早在近百年前洛阳的科学家们就开始研究利用电流来传递消息。而实用性的电报原型机却是出现在国土广袤无比的大辽。 孔历二五零六年,大辽皇家科学院候补学士莫儿斯组建了第一个电磁实验室,同年提出了“莫儿斯电码”的设计方案。十一年后,他和几名学生在中京城的国民议会大厦内发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封电报,随着一串嘀嘀哒哒的声音,很快电文就被传输到了位于数百公里外的海军基地葫芦岛。 这次试验轰动了大辽军政界,很快,有线电报的铺设工作作为头等军事机密加以保卫并且被成功地封锁了数十年,直到最近才被解密。而解密的原因却是因为宋人已经开发出了性能更好的电报机。 但是直到孔历二五九零年代,电报仍然是军队使用的国防利器,除此之外,也仅有在帝国本土与海外殖民地的总督府之间零星的设有若干个电报中继站,而电报在民间的大规模商业化运营,在辽国仍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国家命运;而在大宋,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铺设线路需要非常高昂的成本,维护和运营都需要专门的人才,私营企业用它来传递商业信息仍然显得有些过于奢侈。总而言之,在电报的经济效益没有凸显之前,它似乎仍然只是军队和殖民地总督的救命玩具。 还好,虽然火车稍微慢了一点,但却直接把他所希望的援军都带来了。 “李子铭一个人前来,就胜过了百万雄兵!”程祁高兴地拍着一个瘦的和麻杆一样的眼镜男的胳膊:“看吧,这次我们百万雄师就要踏破淮南了!” 第七十一章 李子铭智斗推事官(一) 李熙,字子铭,山西解良人,与关二爷是同乡。 李熙家属中农,有几十亩出产不高的田地,加上这古怪的天气影响,种田往往是入不敷出,因此从他的父辈开始便不仅仅从土里刨食,更要利用一切闲暇的一切时间去周围的集市或者厂矿里打散工以补贴家用。 在李熙九岁那年他的一个叔叔在山上放炮炸石头时因为引线太短,还没有撤回到安全地带就被提前引爆了的石头砸死,事件发生后他们的家人也曾经想要通过打官司的手段为亲属争取应有的抚恤,但因为对法律条文一无所知,被河东郡的恶讼棍骗取了好容易凑起来的一点家当最后还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从那以后,李熙就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法律,做一名替穷苦百姓打官司的好讼师。 李熙成名是他二十二岁那年在洛阳推事院中解决的一桩人情官司: 洛阳城郊有一户姓张的人家,单传三代的男丁。前年工厂中出事故砸死了成家未久的儿子张甲,未几张甲之父也因悲恸过度而去世。家里只有张甲之母柳氏,张甲之妻李氏以及张甲的遗腹子张乙三人。 一日,李氏携幼儿张乙,扶着老太太柳氏渡河,不料上游突然涨水,老太太一个踉跄险些被水冲走,李氏慌忙丢下张乙扶住柳氏,张乙由此被洪水冲走。婆媳二人相扶上岸之后,张乙已经无影无踪。 柳氏缓过神后,捶胸顿足。曰:“我家三代,一脉单传。今日孙儿夭亡,乃是断子绝孙。老太婆一命何足挂惜,而今张氏香火断绝,儿媳你罪过可大了去也!” 李氏不能辩白,只能任柳氏啐骂。后柳氏气急败坏,竟然一命呜呼。老太太死后,突然又出来了几位张氏宗亲,自云乃此户人家远房亲戚,怪李氏坏了家门,向其索要家产。双方争执不能下,便惹起诉讼到推事院。 这桩官司的来龙去脉倒是很简单,事情起因也很复杂。只是有一点儿纠葛:李氏救助婆母乃是属于孝心,自古以来是中国的传统美德——人之所别与禽兽也。若非柳氏怄气而死,李氏几乎可以立一块贞孝牌坊。但是张家三代单传,李氏抛开幼儿去救一个老太太,这个行为的结果却又导致了张氏香火断绝,从另一方面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氏的罪过却又大了去了。 因为这两方面道德上的诘难,让主审本案的推事官感到不论是从哪方面撰写判决文词,似乎都会给人以评头论足非议的余地,因此也迟迟不能动笔。 恰好此时,李熙同学正在洛阳推事院的楚推官手下勤工俭学,充任文字机密。他见楚推官为此大伤脑筋,便自告奋勇,代为捉笔: 孺子与姑相比较,是姑重于孺子。此乃三代孝治天下之根本,而若以姑婆与祖宗相较,这又是祖宗重也,此世论之所本也。倘若李氏之夫尚在,又或者尚有兄弟,则弃儿救姑是;然两代皆亡,一线孤子,则姑所责亦无不是。 写到这里,还不过是寻常社会上的观点,并不足为奇。李熙却笔锋一转,道: 孟子云,权可变道,责人不可无己时。夫激流汹涌之中,稍纵即逝,此时安得深思熟虑邪?情急之下不得两全,弃儿救长,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安者也。大人君子高居岸上,自有洞若观火之明。倘若姑死儿存,岂非亦可责以爱儿弃姑者也? 有这篇判词,李熙提出了一个后世法学家们津津乐道的概念:期待可能性。即评判一个人的行为是否具有正当性(违法性)时,要设身处地的站在此人的角度寻求是否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景下还有另一种更好的选择。 而他本人也有这个案例引发出了对正当防卫的限度的思考,在洛阳高师学堂内名噪一时,其与未婚妻邓芳婷合著的《防卫论》更是成为了中原法学圈子的一本必读之书——不得不提一下的就是,李熙虽然家境贫寒,但因才学卓越,被时任河南提刑使的一位高官看中,已经雀屏中选。而他的未婚妻不仅出身高贵,知书达理,更也是一位通晓律法的女才子,两人算得上是旗鼓相当,夫唱妇随。 程祁之所以找到他,还是因为第一眼见到他媳妇——哦,未婚妻——就大喊了一句:“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原因无他,他未婚妻实在是长得太俊了!身高八尺(按照辽人的度量衡那是一点七米)的大美人,腿长至少一米吧,这样的的长腿美人,什么都不用做,往窗台下一坐那就是极为好看的,更不用说人家生的还有几分希腊风——皮肤白皙,脸颊立体,身材也是前凸后翘,堪称完美。据说这位邓家小姐及笄之年时曾经在洛水河边的观音会上扮过观音,一时间不知道倾倒了多少春心萌动的少年,追着菩萨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程祁虽然未能目睹春日盛景的实况,不过却见过美人微醉后的憨态,他还记得那日煤气灯下美丽的邓家小姐微微斜靠在软榻上,一只玉腕撑着额头,两道垂下的青丝搭在半露的香肩之上。程祁记得那日她来的时候还披着狐裘。酒过三巡之后便交给了侍女换上了披肩的薄纱,她那华丽的丝绸汉装下裹着一件绣着花鸟图样的粉红肚兜,修长的脖颈下锁骨精致的凹了进去,女孩子的肌肤在昏黄的煤气灯下也显得那么细腻可人。程祁记得她喝得高兴了,便踢掉了红绣鞋坐在塌上,几分慵懒的姿态,颇有盛唐贵妃的样子。红裙之下,白袜无暇,程祁还忍不住凭着“酒壮怂人胆”这句千古真理多看了两眼美人的玉足,却发现她也是一对天足——宋人的士大夫之女很少有裹足的陋习,除非是扬州瘦马才有这弱不禁风的仪态。 直到今日,一提到李熙,程祁仍然不免回忆起那晚美人胸前微微露出的一条刀疤;“大哥你说砍谁就砍谁!” 程祁接到了李熙之后左看看,右看看;“嫂子没来?” “芳婷在家陪她父亲。”李熙也是个心宽的主儿,没介意程祁先问他媳妇安否:“下面我们要做什么?” 程祁略有些失望,本来还想再和长腿大美人探讨一下艺术的——学个外语也好。不过眼下还是先把正事儿办了吧;“当然是请您来打官司了。” “好啊,原告是谁,被告又是谁?” “原告有点多。”程祁帮他把行李都提上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有一两百个吧。” 李熙有些兴奋地搓着手;“这是个大案件啦!” “当然大那,被告也了不得啊。”程祁与他并肩坐下;“现任的国会议员,家产不知其数的大富豪;还有下蔡县、寿州府一直到两淮布政使司衙门——民告官,这不是老兄你的最爱么。” 李熙摩拳擦掌:“为民请命,义不容辞啊。” 来到下榻的客栈之后,程祁为他引荐了几位村民代表,并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案情:这些村民都是下蔡县的农民,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虽然淮南煤矿在百年前都有零星的开采,但一直都没有成什么气候。真正的大规模工业化生产还是从三十年前开始。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以费俭仁为代表的工业资本开始在下蔡县大肆买地,而其中的猫腻真是一言难尽。这些村民莫名其妙的就被从自己祖祖辈辈生活了八百年的土地上赶了出去,或者成为流民,或者被迫依附于厂矿而生活。 “这其中的套路就是官府圈地,以极低的价格从百姓手中征收土地,然后再转手卖给费俭仁用来开矿建厂。”来自于山西的李熙对这个套路非常熟悉:“百姓们手持的地契,大多是开平年间朝廷推行正经界改革时获得的固定地契。” 程祁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也补习了一段本朝的历史。开平年间约在百年前,当时朝廷的首相是张居正等人。他们为了抑制土地兼并提出了“重整经届”的改革主张,在两淮两江等人口稠密的地区通过国家赎买的方式向大地主收购了很多土地,然后平价分配给自耕农。当年张居正考虑到人口流动以及自耕农家庭规模往往只有三到五人的现实,对分配的土地采取的是无定期租赁。即朝廷将国有土地租赁给自耕农,自耕农以交纳农业税和服徭役的方式支付租金。原则上只要自耕农户没有断子绝孙,那么朝廷就不会把分配给他们的土地收回去。 但是——凡是有个但是,多半就要糟糕。土地的所有权仍然是归于国家所有,自耕农只不过是从大地主的佃户变成了国家的佃户。朝廷高高在上,土地的分配由各路布政使司制定细则,各州府县衙门因地制宜予以实施和调整。转运使司通过自己的税司、税曹系统收取租金,只要收上来的税额没有减少,他们就不会去多管闲事。 由此,费俭仁与两淮路的官府们沆瀣一气,让官府毁约收回土地(只给了农民很少的青苗费补偿),然后费俭仁只需要从煤矿工厂的收益中拿出来一点点就足以让税务部门闭上嘴巴甚至暗地鼓励了——毕竟,税司存在的目的就是收税,收更多的税。工业和商业的税收收入可比农业税多多了——一百亩田一百年交上的税可能还没有一个工厂两三年交上来的税多。 李熙分析完了费俭仁的套路之后,对着乡老们道;“这种套路不是他费俭仁发明的,也不是任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在我的家乡山西路,也曾经闹过这样的事情,后来啊……” 他按下关子,意味深长的看了众人们一眼之后才继续道;“和官府打官司,说起来是一件吓人的事情,可是呢,官府其实也是一只纸老虎。官府有时候比小姑娘的胆子还要小,只要我们掌握住了它的脾气,那么就会发现,其实他不过就是一只大一点的梨花喵。” 第七十二章 李子铭智斗推事官(二) 李熙来的第二天就把一纸诉状递到了寿州府推事院,庄严肃穆的推事院门前,两只威武不言的石狮子目不转睛的盯着拥挤在门口的近百名原告,以及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在大街上,工人们和农民们搬来来城隍庙里的供桌,袁雪这个丫头爬到桌子上去,用报纸卷成了话筒,对着不明真相的市民们,也对着推事院里的各位德高望重又负有才学的推事官们,发表演讲道:“土地是什么?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啊!”(说到这儿的时候,挤在人群中的无赖发出了哄笑,不过袁雪没有理睬他们,自有工人兄弟们把那些泼皮赶出去) “农民失掉了土地,就好像是男人没了命根子,天要塌了,地要陷了,整个家都要没了前途。去工厂里做工吧!老爷们这样说,可是工厂里的机器比山里的老虎还要会吃人。” “丢了胳膊,丢了腿,兄弟叔伯在矿坑里埋了没人问。这究竟是造了什么样的孽,才有这样的报应?究竟我们的乡亲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要剥夺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让他们要遭这样的罪?就是什么样子的王法,才能忍心看着这些穷苦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的死在暗无天日的坑道中?” 袁雪富有表现力的演讲方式显然来自于某位与戏子们一贯交好的郭姓男子的真传。虽然郭姓男子因为这种“不雅”的表演而被推事院的老爷们赶了出去,但是老百姓们却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不论是路过买菜的大妈,还是准备去店里照看生意的小伙计,走过路过就没有错过的。 这外面弄得热闹了,里面的老爷们獬豸冠下却都是汗如雨下——虽然是数九隆冬的天气,但是屋子里就密密麻麻的或站或坐挤满了人。寿州府推事院的二十一名推事官齐聚一堂,这开始往日不多见的盛景。不过此刻,这些才高八斗的学士们也无心吟诗作对,切磋文章,他们的面前摆着几口大箱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愁眉苦脸。 这些箱子里就是历年来在费俭仁在寿州府玩弄把戏,以极低的价格从官府手中获得土地的全部文书档案——在收到李子铭状纸的同时,寿州府推事院的首席,正四品推事官艾帆就毫不犹豫地下了文书调取的朱签(宋国司法官们用来下达命令的签子,长约一尺,分为不同的颜色,朱色为最高的等级——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否则法卒可以直接以抗法的罪名拘捕),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从寿州知府衙门调来了历年的档案。 现在这几口箱子就摆在这里,艾帆坐在最好的那张椅子上面,冷冷地看着诸位同仁——他在寿州府当了二十年的司法官,此前还干了十几年的讼师。三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与费老爷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有人要动费老爷的心思,那么艾推官可就要大显身手了。 “诸君。有人要翻案啊。”艾帆冷冷的道:“昨天有人来告龙涛与常半城勾结谋夺家产,我就觉得奇怪,这帮穷鬼们怎么突然关心起费家的家务事来了。今天门口又来了这么一出好戏,这可是让我看明白了,费员外不在寿州,有人想要兴风作浪啊。” 众推官们纷纷点头,在寿州的地界上,甭管是推官还是亲民官,也不问是科举官还是恩荫官,都没少从费大财主那里拿好处。现在有人要找费员外的晦气,自然也是来找这波官吏们的晦气。 “这样的口子能开吗?不能!”艾帆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昨天的那个案子,主审的是谁?” “是学生。”一名较为年轻的推官走了出来:“是学生主审此案。” “好,那你该知道如何做。”艾帆看见这是自己嫡传的学生齐伟,心里便放宽了一截:“费家的家事让他们费家人自己去处理。清官不断家务事嘛。俗语说得总是有几分道理的。”吩咐完了之后,艾帆望着堂下的这几口大箱子,心里盘桓了许久之后道:“那么今天这个案子还是鄙人亲自出马吧——钟阳、王毅,你们与我一起审这个案子。” 其他人都舒了一口气,分别告退不提。被艾帆点名留下来的两位也都是他多年的“好友”,同样也都是从费老爷那里收了相当可观的好处,显然艾推官的意思就是大家吃肉一起上,挨打也要一起扛着。 王毅是个方阔脸的汉子,脸黑的如同包公一样。他与艾帆年纪相仿,也是从四品的高位了。钟阳是三人中最年轻的,今年才三十有余,却在这一行中也摸爬滚打了好些日子,而且做事风格胆子很大,替费老爷解决了不少麻烦,当然也收了不少的好处。 等人都出去之后,艾帆也不那么端着了:“两位老弟,知道为什么要我们一起办这个案子吧——在场的人,收费老爷的那份礼,没有比咱三个更多的了。这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咱是最跑不掉的。” 王毅和钟阳二人都不答话,但从他们神情来看,似乎也并不反对艾帆的这个说辞。 艾帆道:“这个李子铭来头不小,他岳丈家是有势力的。自己也是河洛的名嘴。跑到我们淮南来那也肯定是别有用心。” 王毅道;“他岳丈我认得,是河南路的高官。心眼儿不大,如果我们把他女婿怎么了,肯定少不了我们的苦头。” 钟阳倒是年轻气盛:“他岳父再厉害也是河南路的官,我们在两淮。这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稳妥为上。”艾帆道:“不过也不能由着他撒野……有些事情该做的还是要做。” 王毅提醒艾帆:“他可不是一个人。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可不是一个人能做起来的。我听说了,秋知县那里来了辽国的亲戚……” 钟阳皱了皱眉头:“这时候来的什么亲戚?” 艾帆冷笑一声:“不是亲戚,是蹊跷。我看这事情背后和这伙辽国人有关系。着地方治安官找那几个辽国人谈谈心,了解一下他们的来意吧。” 王毅道;“这是我分内的事儿,我去办吧。” 艾帆想了想:“还得找找朱明,他是费员外的看家狗,现在有人要拆费员外的房梁,他不能不出来叫唤几声。” 钟阳道:“我与他熟,我去找他。” 艾帆道;“找他可以,但是记住八个字。” “哪八个字?” “见性明心,尽得风流。” 钟阳眼珠一转,心里登时明白了。这八个字前半句说的是佛教禅宗的偈子“见性明心,不落文字。”,后半句说的是一句俗语“一字不著,尽得风流。”这是艾帆提醒他与朱明往来别留下什么把柄。他既然已经明白了意思,便也打定了主意。 三人在此碰头之后,便各自行动去也。当日下午,李熙也再次来到推事院,这次他身后浩浩荡荡的跟着几十个原告还有几百个看热闹的,就在推事院大门口站着,把门的法卒奇怪:“李先生,你上午不是递了状子么?怎么下午又来了?” 李熙潇洒地一打折扇:“学生等得,百姓等不得。法司匡扶正义如救火燎原,必当足不旋踵,岂有安步当车之理?” 守门的法卒哪里听得懂这个,稀里糊涂的就进去报告了。艾帆正看着那几口箱子不知道该如何收拾呢,听说李熙来了,也是冷笑一声:“来得正好。”便下令道:“叫他进来——只许他一个人进来,其他的都在外面候着吧。” 第七十三章 李子铭智斗推事官(三) 李子铭在外面听到了法卒的传话,却冷笑一声,施施然往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折凳上一坐:“他不出来,我不进去。” 周围的原告们齐声喧哗:“对,叫推官出来!” “自古以来就没有推官不见原告的道理。”李子铭道:“即便是在专制时代,帝王也有垂听的传统。尚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推官审查案件岂有不与原告本人亲自会谈的道理。” 法卒愁眉苦脸:“先生您说的不错,可是谁见过有推官老爷出门坐在大街上审案子的。都是进去啊。” 李子铭微微笑道,在大冷天的还摇着折扇,一派读书人的风范:“那衙门到底让不让原告进去?” 法卒没奈何,只得又进去请示推官。艾帆知道这回的点子扎手,不比往常的本地讼师好打发。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推院公堂?不行,这么多人,还不闹成了一锅粥。公堂要肃静,乱成菜市场的话官威何在?决不能上这小子的当。出去?哼,真的以为本官是混吃等死熬上来的吗?出去之后本官就先吃了你一个下马威,以后和你打交道就矮了三寸。这小子,狡猾啊。” 不过姜毕竟是老的辣,艾帆在屋子里挠了挠头皮之后也想到了主意:“告诉他们,本官今天要审查原告的身份,让他们挨个按秩序进来。” 艾帆换上推事官的制服之后带好獬豸冠,威风凛凛的坐在大堂之上,左右文书笔墨伺候,堂下八名法卒面沉似水,手持水火棍不怒自威。第一名被带上堂来的原告是一名老头,何时见过这样庄严的场合,看着高居大堂之上的艾大推事官几乎吓得走不动道儿,幸亏李子铭及时的搀扶了他一把,不然这位老者可能真的要噗通一下跪在大堂之上,口喊“青天大老爷小民罪该万死了。” 李子铭扶着老者上了堂来,将折扇往那腰间一插,拱手施了一礼,口称:“推官在上,学生山西解良李熙。是为本案两百零七名原告的代理人。” “两百零七名。”艾帆拍了拍面前的诉状:“根据法律规定,本官应当在进行实体审查之前先审查原告的身份是否符合诉讼法的规定。来啊,第一名原告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什么行业,一五一十的报上来。” 就这样,每个原告进来陈述一下自己的身份,艾帆再问一下家里几口人,有几头牛,人均几亩地,老爹是谁老妈是谁媳妇是哪个村的,孩子多大,上学了没有,定娃娃亲了么……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可是等到熬到了天黑这半天却也才只问过了十来个人。 看到天色擦黑了,艾帆心情愉快地一拍惊堂木:“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本官也是人,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明天早上我们继续吧。” 李子铭知道这老狐狸是想玩缓兵之计,用程序来阻挠村民们的诉讼,不过这却也是司法官的权力,李子铭虽然心怀不满,去也只能隐忍不发。 晚上回到客栈之后,众人碰在一起。李子铭将艾帆的诡计说了出来,问道:“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各位同仁可有什么计策可以破艾推官这一招?” 程祁道:“我早料到了,同志们呐,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绘画,不能那样的雅致,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革命是我们团结受压迫与受欺负的最广大的人民,去反对最凶残、最没有人性的官商勾结一体的特殊阶层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我们要运用合法的手段做积极的斗争,也要灵活地根据情势的变化,准备对敌人做另一方面的斗争。” “李子铭同学冲锋在前,是在明的一条线上的斗争,这条线上他的敌人是掌握了司法权力和行政权力的官僚阶层。他运用的是法律的武器进行斗争,而我们的敌人也在用他们制定的法律给我们还击。这种还击是公平的吗?形式的看是公平的,实质的看却不是这样,因为我们的人民,我们受压迫与受欺负的百姓并没有制定法律的权力,也没有对法律进行评价的权力。所以我们不能仅用一种武器在一个战场上与他们战斗,我们要在多个地方用多种武器与他们战斗。” “这种斗争是多方面的,我们要找到对方的软肋,给予他们致命处狠狠地打击。”程祁道:“当官最怕的是什么?是自己的乌纱帽不保。而怎么能影响到他的乌纱帽呢?那么莫过于闹出一个大新闻来。” 黄阳趁着他喝水的功夫站起来接着说道:“今天我去了一个地方——寿州火车站,这里的工人也都是咱附近的乡亲,乡亲有难,那么都是要帮忙的。从明天开始,官府一天不审理这个案子,火车站上的卸货工人还有装配站的调度工人们,全部都会宣布罢工。他们会到推事院门口来听审,支持父老乡亲们的诉求。” 郭山起来道:“我也给大家汇报一下我的成果吧。很惭愧,我只做了一点微笑的工作。根据我的调查显示,寿州府知府宇星是楚党中人,虽然是个外围,不过他的座师不是别人,正是楚党大佬熊龙飞,此人现居四级议会常务,是个很强的靠山。” “不过熊龙飞并不足为惧,一来他远在东京,身边还有东林党、共和党等其他党派的大佬掣肘,二来据我调查宇星与他虽然是师生关系,但是却并不紧密。而且浙党的沈黑狗曾经咬过宇星一口,这件事情在这对师徒之间造成的缝隙可能至今也没有修补好。” “哦,还有这等事情?”听八卦是人类的天性,众人一下子都感兴趣了,纷纷竖起耳朵要听故事。 “沈黑狗是浙党的党鞭,一贯爱咬人,咬起人来如同疯狗一般,因此得了这么一个雅号。那时候楚党与浙党还是刚刚结盟,属于面和心不和的状态。沈黑狗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条小道消息,说熊龙飞逢年过节借门生登门拜谢的名义大肆收取各地官员商人的好处,然后换取在四级议会中的投票。而据浙党中的某位知情人士背地向东林党透露,沈黑狗的证据就是宇星给他座师的一封拜帖和一张礼单。礼单中包含了许多名贵之物,而拜帖中则隐晦地提到这些价值连城的好东西都是某位商人孝敬的。诸位,你们想这等机密的事情除非是当事人别人是断然难以知道的。熊龙飞自然怀疑是宇星那边走漏的消息,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是宇星给老师下套,但至少一个办事不牢、走漏机密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众人听了,都赞叹说极有道理,如此看来,宇星这家伙看上去到像是个可以下手的了。 程祁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就把事情闹大,给宇星宇知府的屁股下面再添一把火吧。” 李子铭也赞道:“根据我多年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庸碌之官不怕天塌了,不怕地陷了。就怕把事情闹大了,太平世界不见了。只要我们把事情搞得大大的,不用我们开口,官儿自然会来找我们讨饶的!” 第七十四章 李子铭智斗推事官(四) 第二天早上,艾帆一起来就发现自己所取得的一点点微小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 寿州火车站是淮河流域最为主要的铁路枢纽之一,南北向的沟通汴京与江南,东西向的把汉口三镇与东部的港口区连接了起来。每天从这里吞吐的货物有上百车皮,一旦车站的工人都旷工了,那寿州知府的头可就要炸了。 宇星匆匆打轿来到寿州推事院,门口铺天盖地,或坐或站的铁路工人们让他感觉有些头皮发麻,这些工人们的组织纪律性很好,看着知府大人的轿子过来了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即没有冲上来拦轿喊冤,也没有大声聒噪,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轿子过去。 但是这一种沉默却比其他形式都让他感到坐如针毡。他匆匆走进推事院大堂,也顾不得与艾帆多客气,劈头盖脑的就问道:“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你看该如何收拾?” 艾帆心里很是不悦,心道:又不是我叫那些工人罢工,你手头上难道没有黑皮的衙役吗?一顿棍棒揍下去那些穷鬼还不老老实实的回去抗麻袋?他们不要吃饭了吗?不要养家了吗?什么时候扛麻袋挣的钱够他们在街上游手好闲了。 不过,艾推官是有修养的人,这些话他在心里嚼了两遍之后还是笑眯眯地对宇星道:“哎哟我的宇知府,您这是怎么了?除了这个推事院我能管得了谁,寿州府还不是您说了算。您是亲民官呀!” 宇星的肺简直都要气炸了,不过艾推官说的也没有错,工人闹事农民闹事都是他亲民官的事儿,除非他们直接打出“枉法裁判、有法不依”的旗号,不然问责起来艾帆还真是站在岸上高高地看着宇知府在河里扑腾。 不过他毕竟也是有尊严的一府之长,岂能让艾帆当做工具一样来用! 宇星心平气和地道:“据本官了解,这些工人都是旁听庭审的,艾推官手头上有什么疑难案件吗?还请数数审查,以便让工人早日开工。” 艾帆一摊手:“案件倒是有,不过并非本推官不想早日结案,只是原告太多,足足有两百多个。甭管是什么案件,原告的身份本推官总得要一个个的审查一遍吧。总不能来一个自称张三就是张三,这可是不能马虎的事情。” 宇星道:“那推官准备审查多久?” “短则十天,长的话一个月也未必。” “如此寿州城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宇星大惊失色:“推官可知道这些工人罢工一天,车站就要积压多少货物?” 艾帆心平气静地道:“等到这些工人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之后,他们自然会去上工。” 宇星摇头道:“这怎么等得下去,不等他们家里揭不开锅,这寿州已经要先乱成一团乱麻了。艾推官,你可能不知道寿州站每天有多少火车经过,不知道这些车如果在寿州不能上下货,不能添煤加水的结果是什么?” 艾帆很心平气和地道:“鄙人才疏学浅,对经济一道确实不精。不过我相信凭借宇大府的智慧,这不过是一点点暂时困难。” 宇星原本也算是个白面书生,被艾帆这一番话气得也没了什么涵养,他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既然如此,本官就去秉公处理工人罢工事宜了。日后若有法律上的事务,再来向艾兄请教。” 送走宇星之后,艾帆也失去了挂在嘴角的微笑。他倒是期待着宇星会去做点儿什么,比如说把外面的工人驱散,或者用棍子赶他们去上工。不过他也知道宇星一时间还不会这么去做——至少这些工人可是聚集在他推事院的门口,而不是在知府衙门的门口啊!堵也是堵他艾帆的路,知府和推官,现在就像是两个同时掉进河里的人,看着谁先被水淹死。 他咬紧了牙关,决定继续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办事。不过他也隐约地感觉到,现在的情景已经不太利于自己了。 眉头一转,艾帆计上心来:“来啊,把李子铭请来。” 一个人判断其他人很容易用自己既往的经验来推断。在艾帆的世界里,没有不贪财的讼师——除非他还有更大的野心或目的。如果用黄金白银还无法打动他的话,那么只能说明还不够多。 把李子铭请进来之后,艾推官与他客套了一番之后就直奔主题:“这个案件的文书材料我已经看完了,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本推官先与你做一番谈话,这一场谈话不会被记录在案。在这一场谈话中的任何观点或者态度都不会影响本案接下来的审理。” “我明白。”李子铭坐在椅子上,施施然弹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们的诉求有两个。一个是土地补偿太低,要求衙门补偿。还有一个是对费氏企业的工人状况提出了一些改进建议。”艾推官拿出来一本文书放在面前:“前一个诉求本官认为非常合情合理。衙门做事应当图万事,不能把百姓的土地征收之后只打发三瓜两枣的就算完事了。现在就这项诉求本官认为可以有两个解决的方案。” “洗耳恭听。” “第一个方案呢,是有知府衙门统筹规划一下,给失地村民们找一些新的地方安置下来。这两天我也听了外面的那个小姑娘的演说,确实是很感动人啊。农民不能没有土地,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如果能够给他们找到新的土地分配,那岂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我很同意。”李子铭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当然这不一定能够完美的实现,我看可能还有第二个方案。那就是从仓司那里弄些银子过来。”艾推官不动声色地道:“百姓有了银子,也可以去过新的生活,李老弟以为如何?” 李熙微微眯起眼,看着艾推官:“仓司的银子?俗话说得好,进去容易出来难啊。再说收支两条线,收钱的是漕司,花钱的是仓司,收多少是漕司的本事多多益善。花多少钱怎么花钱那都要经过议会审议的。如果要用银子安抚住这些百姓,议会会同意吗?” 艾推官心里暗笑李熙毕竟涉世未深,不免要教他一些人生的经验:“花钱,花钱。钱不花就是一堆石头。只有花出去的钱才是真金白银。仓司要花钱,一百两的银子下来,老弟啊,我也不瞒你说,这里面能有五十两到了外面那些泥腿子的手上都是多的!” 李熙:“哦?推官的意思是?” “要想拿钱,必须花钱。”艾推官道:“你得把这上上下下的都喂饱了,才能一路红章。现在这世道不关你是公心还是私心,想要做事都要先把狼喂饱了才能轮到羊。狼喂不饱,羊一口吃的都没有。老弟,你也是场面上的人,老哥哥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这件事情,从仓司得到的好处,也有你的一份!” 第七十五章 常半城雇凶生波澜(一) 李子铭只稍微思考了一溜溜,便愉快地答应了艾推官的提议。 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之后,艾推官找来了自己的左膀右臂:王毅和钟阳。 “看,这事就这么解决了。”艾推官捻着胡须颇有些自得的道:“名利名利,名在利先。李熙这个人啊,爱的是名声,不过只要利益足够大,也不是不好谈的。” 王毅表示很钦佩;“艾推官说的是,这事情要是能办好了,多与那小子一些银子也无所谓。再者他也是有靠山的人,我们与他关系处好了,将来多条关系多条路。” 钟阳道:“至少是暂时先把门口这些人稳住了,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重新开工?” 艾帆道:“那至少得先拿出一个章程来吧,门口这些工人没读过书可却也不是傻子。就算是头犟驴,至少得有个胡萝卜吊在眼前才是。不过这个不急,也不是我们该急的,让宇星他去劳神吧。我们这是帮他的忙。” 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之后,艾帆又叫来了自己的那个学生,问他常半城最近怎么样。 学生道:“学生也正要向老师请教呢,现在常半城已经被取保候审了,不过那个叫龙涛的,还有其他流氓地痞都还关着。这个案子,往大了说能说破天,往小了说却也只是龙涛带了一群流氓去费家的矿山捣乱,寻衅滋事。” “那就定一个寻衅滋事吧。”艾帆道:“家务事我们就不多管了,龙涛这个人嘛……事情都是他惹出来的,锅也叫他一人杯吧。常半城怎么样,那等费俭仁回来再说。” 学生对此心领神会,便领命而去。 这件事情处理的皆大欢喜,除了宇星知府一人——现在工人们、农民们不堵在推事院的门口了,改堵在他知府衙门的门口了。宇知府倒是有心让寿州团练出动把这些乱民赶走,不过团练使说自己手下只有一百来个老弱病残,装备虽然齐全,但是却并无一战之力——这倒是大实话,宋朝制度八百年了,一贯如此。 宋朝的军制,从太祖太宗朝的时候就分为了禁军和厢军,禁军中又分为了都门禁军和诸路禁军,厢军中又分为了校阅厢军和不校阅厢军——这两个,到了第一帝国末期,基本上已经成为了慈善机构,收容各种流民。 共和之后,禁军之名保留,分为边塞禁军和海外禁军。厢军保留了校阅厢军之名充作后备,此外在各地设置团练、守备,主要的任务是统计兵役人口和抚恤烈属,寿州团练使手下的一百来号人,文职的占去了一大半,寥寥几个也都是从禁军或校阅厢军中退伍复员回来养老的——毕竟大宋官家不饿差人嘛。 要找朱明吗?宇星一时间也还拉不下这个脸来。不过时间不等人——寿州火车站毕竟是南北通衢,现在工人们只是停止了货车的上下货,客车和邮车暂时没有受到波及——按照那些工人代表们的说法——这是他们“极大克制和善意的表现”。 宇星才不会相信这是那些工人们自己搞出来的鬼呢。他的黑皮探子已经打探清楚了,在城西的那个客栈里,现在挂出来了一个“工农统一行动委员会”的招牌,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听上去很厉害——很有幕后黑手的感觉。 正当宇星老爷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思考如何和平而又尽量低调地解决这一场风波的时候,书房门被一个人几乎是撞开了。 宇星老爷很是不满地瞪了一下那个冒冒失失地衙役:“慌什么慌!天塌了吗!” “府君,事情不好了。常半城,常半城带人把那个客栈砸了!” “客栈?哪个……”宇星突然醒悟了过来:“是不是城西的那个……叫什么……就是那个什么行动委员会的?” “就是那个,那块牌子还被常半城拿斧子劈碎了,一把火烧了。他放话说谁跟费家作对,就算是天王老子都不放过。现在他还带了人去砸那些工人的家。” 好嘛,常爷也学聪明了,知道工人惹不起,但是他敢去惹工人的妻子父母。 宇星扶着额头:“这头蠢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快去,点起两班衙役来,去维持秩序。常半城他去的是那里?” “城北车站的工棚区。” 城北是火车站的所在,车站的周围,最好的地段当然是留给铁路公司的董事以及其他的类似大人物。其次一等的是一排排的毫无特色的两层小楼,那是车站技术工人和中层管理人员的小家。最外层的是一排排的老式大杂院,那些看上去就让人感到脏乱差三个字的地方是任何一个上等人都不愿涉足的地方,却也是那些罢工的工人们赖以为生的家。 李板子是个在火车站干了三十来年的老工人了,原先是货车上扛包袱的,一天能扛两百个麻袋不吃劲——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李板子腰也疼背也疼的,干不了在货车上下货的重活,被调到了邮车组去康邮袋——虽然一麻袋一麻袋的邮袋也不轻,但毕竟没有那么多。一天干半天活,还有半天可以回家休息。对于已经年近五十的李板子,算是一个优待了。 这天天气不错,虽然还有点儿冷,但好在太阳高高的。李板子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逗小孙子玩儿——他的儿子顶了老子的岗,在货车组卸车,这几天跟着工友们闹罢工去了。李板子劝过他几句——老年人总是持重,这世道工人的大腿还没资本家的小指头粗,闹事闹不过的,要是能有点甜头,加点儿工钱见好就收吧,可别贪心。 儿子一口答应了下来,儿媳却还在抱怨说男人这几天都不去上工了,车站里也不发工钱,平日里就没有几个积蓄的,再这样下去,家里可就要揭不开锅了——眼瞅着就要过年,菜市场里什么不再涨价,这时候要是断了炊,年可怎么过啊! 李板子倒是不慌不忙,跟儿媳又说起当年的事情来:十五六年前,那时候李板子他还是个愣头青,也和现在的儿子一般大的时候,也跟着老师傅们一起闹过罢工,也是在年关边上,坚持了十三天,最后腊月二十八的,工人们大获全胜,工资都涨了一成半,资本家们最后还是乖乖地捏着鼻子认了。 儿媳有些不信:“俺听说,当官的和他们都是一伙的,会用马刀砍人的。” “只要咱们不砸不烧不抢,官府没有理由逮咱们。这是咱们工人和老板之间的事情,不关他官老爷的事。”李板子讲起自己的人生经验来也很有道理:“官老爷要的是地方上不出乱子,老板要的是多挣钱。把工人们全都关进去了,老板难不成还带着自己的七八个小妾去车上扛麻袋?” 周围听故事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哄笑了起来,笑着老李板子越老越没有个规矩。不过李板子既然开了个头,小媳妇们也都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车站站长张机风的小道消息来。 张机风是淮铁公司寿州段的站长,寿州车站的草头王说的就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简直就像是开了一个金山一样,躺着都把钱收了。他也很少到车站里来——专业的调度啊、配车啊这些事情有各部门的经理和襄理处理,再大一点的还有配备的几位副职替他料理。张站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城里最好的青楼,泡最漂亮的妞。 不过,这几天因为工人罢工的事情,大家似乎看到这位绅士来到车站的次数多了点,想来这一下子最急的就该是他了。 小媳妇们正津津有味地说着张站长在青楼里与另一位纨绔子弟争风吃醋被人打得住院三天的英雄往事,突然有个拖着快冻上了的鼻涕的小孩子飞奔来报:“不好啦!有土匪来了!” 第七十六章 常半城雇凶生波澜(二) 李板子慌忙站了起来:“什么土匪?” 寿州城是两淮路的首府,这里如果出了土匪山贼,那可也是《水浒传》流行以来的第一大新闻啊。 小屁孩跑到李板子面前:“李爷爷,李爷爷……是,是土匪……拿着棍棒,见人就打,还要点火烧房子!” 众人往小孩来的方向看去,只听隐约似乎有什么吵闹声传来。 李板子把孙子交给儿媳:“坏了,该死的老板要破坏罢工!家里还有人的,跟我上,不能让那帮兔崽子在这里干坏事!” 李板子是有威望的老工人,他一声令下,周围的板房里都出来了不少人,虽然总离不开老弱病残妇孺六个字,但都是在一个场站里干活的兄弟,各自拎着大小不一的家伙事儿,倒也是雄赳赳,气昂昂。 在工棚区外,常半城正吆喝着指挥着自己新找来的打手——之前跟他去砸场子的那波流氓现在还关在寿州府推事院的地牢里呢,这几天年关将近的,寿州地界上的治安可是好了不少。 不过常半城有的是钱,寿州的流氓没了,他还能用钱去别处找呢。这不花了两天的工夫,他从外地找了一伙东瀛浪人,自称是什么“疾风影盗团”——常半城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和他们的首领高桥乌鸟说好了,只要他们听常大爷的话,那么以后肯定是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人间富贵。 有了这个鼓励,今天这伙“疾风影盗团”先是兴冲冲地去砸了那个所谓的什么行动委员会,然后又来到这一片工棚区,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本来高桥乌鸟和他的手下还想着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的搞点儿什么东西发点儿小财的,却没想到这里的穷鬼真是穷的要命,最值钱的恐怕就是挂在门口的两尾咸鱼一根腊排骨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们也还要在这里逞一逞威风,虽然按照大宋朝的规定,外国人在宋朝境内不得携带火器及管制刀具,东瀛浪人喜欢用的倭刀也在管制之列。不过因为常大爷的关系,这些疾风影盗团的好汉还是弄到了一些长刀,对着明晃晃的刀子,留着看家的老弱们吓得四散,很是让这些东瀛浪人骨子里的凶残大大的发挥了一把。 “干死这些土匪!”李板子这时候也带人赶来了。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他不禁怒火中烧。 疾风影盗团的好汉们见到人来了,如果还有一些理智的话,那么是该知道这时候撒丫子就跑是最好的。可是这些东瀛浪人的骨子里就是那么凶残,见到来的不是妇女就是老人,个个都是双眼通红。 高桥乌鸟举起长刀,大吼一声:“傻鸡鸡!”便带头冲了上去。其余浪人们也都跟着举着长刀和棍棒冲了上去,与工人家属们斗做了一团。 李板子使的是一根家里挑水的扁担,前头有一块铁打的包头,他对着迎面冲过来的一个土匪摆开了架势,双手握紧了扁担,好像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面对着村外山里的野狼一样。心里沉住了气,双目紧紧地盯着对方的步伐,默默地数着“一二三……”瞅准的时机,看好了距离,一扁担就砸了下去。 高桥乌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是纵横中原两淮有名的大盗,抢过的土财主不计其数,坏过的黄花闺女也有好几十,那么多的家丁护院、镖师教头都没能把自己怎么样,却没想到自己今天见面第一招,就被一个不起眼的老工人破了功。 他狼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没等站稳脚步,就有几块砖头飞了过来,他慌忙躲闪,李板子一见是机不可失,忙赶上两步,大吼一声:“贼子纳命来!”,拿着手上的扁担,好似长枪一柄,对着高桥乌鸟的前胸就扎了过去。 高桥乌鸟也是窘迫到了极点,面对着老工人,他大吼一声,双手握住长刀刀柄,准备使出自己家传的绝学“风雷斩”。 就在此时,又有两名工人加入了战团,他们勇气稍逊,罢工也没去。就待在家里准备晒晒太阳,准备准备年货。没想到有人来捣乱,就跟着老李他们一起过来。看到老李一个人对付一个凶神恶煞的浪人,怕他有些吃不住,便拿着长叉和竹竿过来帮忙。 真是所谓一寸长便有一寸强,那晾干货的竹竿长约一丈稍短,长叉也是八尺有余,一左一右,老远的便抵住了高桥乌鸟身前,高桥乌鸟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地砍,却只在桐油泡过的竹竿上留下了几个白色的刀痕而已。 李板子此时已经近了身来。抡起扁担便是一顿乱揍,将高桥乌鸟打得头破血流,丢下手中那劣质的长刀转身便跑。 “若非是本武士手中的刀不是家传的宝刀,岂会受到这样的羞辱!”他一边跑着,还心里埋怨常半城提供的武器不中用,却没注意到身后一块板砖拍了过来,直直的砸到他后脑海上,登时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是无耻的阴谋。这是卑鄙的诡计。”幸运儿·程祁因为偶然的外出没有在城西客栈的打砸抢中受伤。当他匆匆赶回去之后,望着一地狼藉的“行动委员会”一面暗自庆幸自己出门溜达避开了这一场祸事,却也为在这场飞来横祸中被打得亲娘都认不出来的黄阳和郭山两位同学感到痛心疾首。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程祁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请大夫了没有?” 黄阳挣扎着起来:“我没事……快去……都是常半城搞的鬼,他要破坏罢工。” 郭山指了指脸上的血迹:”不用管,都是戏班子里拿来的颜料……我们准备去知府衙门睡一觉。你快去找工人们,要他们注意安全。” 再三确认了两位好友都只是受了一点儿皮外轻伤,却包扎的像是活木乃伊一样之后。程祁赶紧去找到了那几个联系罢工的工人。 不出意料的,在火车站的工人住宅区,程祁又上演了一场“我来迟了”的好戏,经过一番排练之后的演技那是出神入化,果然深得京城名角陈圆圆指点后的精髓。感动的那些不明真相的工人及家属们热泪盈眶:多好的小郎君啊,真是咱工人的贴心人! “做事得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程祁站在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上叉着腰,对着成百上千的工人们演说道:“工人们要讨个说法,要多拿点钱过个好年,过分吗?不过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老板们平日把工人当牛做马当惯了,真的以为工人们是泥巴,洗澡的时候搓一搓就搓掉了吗?他们想错了。今天,他们坏了规矩,破坏罢工。那么我们也不必再和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讲什么规矩了。我们要为我们自己的兄弟姐妹讨回个公道!不然,我们今天的血就白流了!” 底下的工人们也是群情激奋,嚷嚷着就要去城里找张极风算账——高桥乌鸟这厮虽然被工人们活捉了,不过嘴巴还挺硬,屎都打出来了到现在也没招自己的幕后老板到底是谁。只是一个劲儿的喊“雅蠛蝶,雅蠛蝶”工人们哪听得懂这个啊,现在还把这小子吊在老槐树上没放下来呢。 程祁眼珠一转:“走,找张极风算账去!把他人抓到,押到推事院去,看他怎么说!” 工人们同时振臂高呼:“活捉张极风,严惩凶手!” 有个工人家属出来道:“我听人说,那张极风在紫明楼常年包了房间。这个钟点他肯定在那里大吃大喝!” 第七十七章 常半城雇凶生波澜(三) 正是所谓人多好办事,大家伙儿说干就干,这几百号人,举着火把,抄着家伙,三分之一在前头群情激奋,三分之一在中间随波逐流,三分之一在后面拖拖拉拉,不出一刻钟,一大场子人就成了一条龙。 寿州城实在是没什么热闹的夜场,紫明楼是为数不多的有点儿档次的寻欢作乐的地方。据程祁了解,紫明楼是南海合众国的一家大集团的产业,在大陆上也开了很多的分店——汴京和洛阳都有很多,不过在这些大都会,紫明楼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但是在寿州城,紫明楼已经是一等一的娱乐场所了。 一群人来到紫明楼前,只见这座三层的“高楼”,里面是灯火通明,门口有迎宾的域外人——在寿州恐怕也不太好找正宗的域外人,估计还是本地的乡民冒充,穿的干干净净的,倒也是斯文模样。门口还有黄包车车夫,这会儿正是华灯初上、吃喝作乐的好时候,也是紫明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大厅和包厢里都是满的! 而且要死不死的,因为与李子铭达成了某种交易,而感觉到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艾推官正带着一些亲信、学生在包间里饮酒作乐呢,突然就听到外面一片嘈杂,探出头去往窗外一看,可不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我的亲娘啊!”艾推官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按下来了葫芦起了瓢啊,怎么这些闹事的还追着自己来了? 不过细听外面人的口号,艾推官却又放松了下来:“原来是找姓张的晦气的啊。”他心底无私天地宽:“姓张的平时也给我什么好处,爱死不死,死了换一个新的过来说不定还能做朋友呢。” 想到这儿,艾推官又继续与同桌的诸位贤达继续推杯换盏,杯觥交错了起来。 他这里快活了,可张极风却吓了个半死。他正在与紫明楼的头牌美人“促膝长谈”——那可是一位来自天方的混血美人,据说是波斯和大食的串儿——学学美人的家乡话,自然也是别有风味的。 在寿州这个地方,白种的美人是相当少见,而波斯美人深目高鼻、胸高乳耸,又不像泰西欧罗巴(宋人通常称之为西牛贺洲)的红发美人或者金发美人那样惊世骇俗——毕竟小地方的见识短浅,波斯美人的褐色或黑色卷发更得士大夫们的欢迎——这也是紫明楼经过一番市场调查之后才得出的经典理论。 在东京汴梁、西京洛阳这样一等一的天下名都大邑,紫明楼走的特色是汇聚天下美人,囊括四海家里,不论是神秘的天方风情,还是金发碧眼的泰西大洋马,或者是来自伊比利亚的红发美人,还有来自黑大陆上的“黑珍珠”,东方神秘的断发文身玉米娇娃,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那是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世界人种的博物馆。 这背后,就牵扯到世界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幕,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肮脏的一种交易:人口贩子。 贩卖人口这种事情古已有之,根据洛阳书院的学者们考据,周祖的先祖并没有《诗经》中歌颂的那么伟大,他们是在华夏西部边陲地区为殷商王朝捕猎用于献祭天帝的牺牲的奴隶贩子。根据学者们的整理和考古发现,殷商王朝有用大规模人牲的习惯——巧的很,在遥远的东胜神洲(大美洲)那个被称为殷地安人的半开化部落也有同样的爱好。所以有知名的学者推断,或许殷地安人就是当初某个殷商遗民的后裔,也由此推断,东胜神洲自古以来就是华夏不可分割的领土。因此强烈谴责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对神圣华夏领土的侵略行为…… 从春秋战国以后,大规模的人口贩卖渐渐减少,但是每逢乱世,所为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能够被贩卖为奴隶都是一种福气,五胡乱华之际,隋唐交替的战争年代还有五代十国的中原,随着社会的动荡,都少不了奴隶制复活的一些迹象。但是总体而言,自从宋太祖结束五代战乱以及真宗朝宋辽澶渊之盟后,南北都获得了一个相当长的和平发展期间,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市民阶层迅速壮大,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呼唤着强盛的海军和封建南海的需求。西迁的西夏王国也重新恢复了唐末以来中断了的陆上丝绸之路,用后代史学家的总结就是:一带一路的安定对宋帝国的政治安定极为重要,因为这关系到政府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七十;而剩余的百分之三十也多少离不开地理大发现与物种新交流。 而宋帝国的空前繁荣,用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们的话来说,那是完全建立在对域外财富的无情掠夺和转移之上——从美洲搬运回来的黄金和白银武装了大宋帝国的海军和要塞,澳洲的羊毛织成了禁军的制服,黑大陆的铜、南洋的木材、印度的生麻、欧洲的牲畜…… 这还仅仅是物资的掠夺,更加摧残各殖民地,使他们永远不得翻身的策略是掠夺人口。而开启这一历史潮流的,就是前宋帝国(第一帝国)中期的南海各封建诸侯国,南海封建主们到达封地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当地的土人屠戮一空——据南海合众国自己的国史档案,在拓殖南海的最初一百五十年间,南海的封建领主们屠戮的土人至少有三百万之多! 在消灭土著之后,为了给种植园和矿山提供劳动力,封建主们又把目光盯上了纵横天竺附近海域的天方人——天方人是最早从事海上奴隶贸易的,他们早在阿拔斯王朝时代,就不断的从非洲东部运输黑人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南部从事农业生产。现在他们在和南海商人做着丝绸、茶叶与香料生意的同时,也干起了奴隶贸易的老本行——一艘艘天方大帆船从西向东运输的是南海与东土的特产——瓷器、茶叶、丝绸、香料;而由西向东行驶的时候装载的就是黑奴。 如果说南海封建地的繁荣,是建立在上千万黑奴的白骨上。那么大辽帝国的第一桶金就来自于对白狄异族们的掠夺。 第七十八章 常半城雇凶生波澜(四) 第七十八章常半城雇凶生波澜(四) 大辽帝国自古以来就有“人口不足”恐惧症,早在中原五代十国的乱世,辽帝国的几次南下都以掠夺人口为主要目的,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绍圣战争(宋哲宗绍圣年间,辽睿宗时期)中,辽国军队仍然在大肆掠夺河北人口。 绍圣战争之后,辽国的南下战略受阻,被迫向北方所谓的荒蛮地带去征集人口。在辽仁宗初年曾经由户部做过一次人口统计,据统计,辽国本部(即汉、契丹、奚族与开化女真)人口约一千万,草原部落各族人口约六百万,宾服部落(即黑龙江流域及大小兴安岭广大地域的渔猎原始部落如野人女真、食虎人、赶猪人、海西女真等)人口约百万余,荒服部落(黑龙江以北、冻土苔原地带以南的广大地域中分布的大小部落)人口约在五十万至百万之间。广阔如斯的大辽帝国人口不过区区两千万——也就与大宋帝国中原河南一地相当。如果不能够快速的增加人口,那么显然在瓜分世界的狂潮、争夺世界殖民地的行动中根本分不到一口热汤。 为此,辽国建立了一套上下一体的军国体制,首先建立以荒服、宾服为差等的朝贡体系,在这个朝贡体系之下,各部落按人口选拔青壮男子到辽国的军校读书、进修,并在野战军队中充任基层军官。辽国总参谋部注意到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来自朝贡体系下的军队由多个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的部族组成。在辽睿宗之前,按照旧俗相同部族的士兵会被编组在同一个军营里,但在近代化的马路改革(马路,字公略。辽文宗至高宗时代的军事改革家,辽国总参谋部第二人总参谋长,上将军,封钦察国公,一等忠献公)之后,为了推行全盘“周化”政策,首先在军队之中强制推广汉语,每一个基层的军官都要求能够熟练地适用汉语下达指令、与上下级进行沟通。这样,来自不同部族的士兵和军官就可以被编组在同一个团队中,也从根本上避免了国家的军队成为某一个部族的私军。 在编组成功一支强大而且有凝聚力并且知道自己是为“大辽的土地,神圣的玄武旗以及万世一系的大辽皇帝”而战之后,那么就要给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小伙子们一些甜头了。 从辽文宗时代开始,新编辽军就不断地西征,第一次西征打到了里海北岸,掠夺了大量的人口、牛马,而且还发现了相当丰美的水草地,第二次西征为了这些牧马地与夏王朝打了一个七年战争,让宋人大发战争财——宋国著名的克虏伯大炮军火集团就是通过七年战争崛起的——参加战争的夏、辽两国最后都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最后草草的签了一个《洛阳合约》划定界线,各自去专注于自己的战略目标了——夏人醉心于“佛教护法帝国”的光环,一心要饮马印度河,统一天竺消灭异教徒,而辽人只想更多地土地和人口。 第三次西征发生在辽高宗中期,经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由辽国总参谋部总参谋长陈洛元帅亲自统军,辽国威名赫赫的承天皇后监军,浩浩荡荡的三十万大军翻阅乌拉尔山进入到欧洲的东部地带——那是欧洲纪年耶历1212年,比另一个时空中的蒙古西征早了近三十年。而这些提前到来的征服者装备更加精良——他们手持燧发火枪,身套无袖的胸甲,一般双马或者三马。每一名正规军骑士都有三到四名辅兵,这些辅兵单马或者双马,也有轻甲,他们用的武器是长枪、套索还有盾牌,除了骑兵之外,善于打造兵器的工匠们还制造了行军炮、火箭、攻城战车等设备,对于东欧平原上的斯拉夫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首先被毁灭的是罗斯公国,这个东斯拉夫人建立的国家遭到了彻底的毁灭,人口被辽国的仆从军们强制迁徙到乌拉尔以东,并被分散成为数十个白狄部族,每一个部族都被迫依附于一个辽国的军功贵族——简而言之,整个部族都沦为了奴隶,成为了大辽帝国赏赐封建领主的物品。 随后,陈洛元帅分出的右翼军先后碾碎了波罗的海沿岸的一系列维京人的城市,并从中掠夺了相当数量的北欧女性回家去充实自己的人口。 左翼军在基辅城下围点打援,震耳欲聋的大炮震碎了斡罗斯人抵抗的决心,他们的首领经过讨论最终放弃了抵抗,甘愿“为王前驱”转身把刀锋对准自己的东正教同族。 斡罗斯人熟悉东欧的地形和各公国之间的渊源、纠葛,在他们的带路下,辽军顺利地占领了顿河流域,见惯了一路的荒蛮地带的辽人欣喜地发现这里土壤肥沃气候温和,很适宜农业耕作。监军的皇后下令将基辅城改名为三河,并设立了定西长史府掌管民政。从此定西都督府正式成立,象征着一个横跨万里的空前帝国的陆地霸权的正式确立。 此后辽军右路军在波兰平原击败了条顿骑士团和波兰领主、日耳曼骑士们的联军,解除了北部的压力之后,中路大军剑锋直指马扎尔(匈牙利),左路军则顺着黑海沿岸向古老的东罗马帝国进军,但因为粮草不济而停在了多瑙河北岸没有继续向君士坦丁堡进攻,但是指挥这一路的军事主官却已经从俘虏的口中得知了南方那个千年大城的存在,决心把征服它作为自己军事生涯最为辉煌的顶点。这位雄心勃勃的将军就是来自于蒙兀室韦部的大将军、卫国公、一等武毅公铁木真。 经过一系列激烈的战斗,中路大军终于抵达了布达佩斯城下,而狡猾的神圣罗马帝国援军却依然怀着保存实力、浑水摸鱼的打算——他们想趁着马扎尔人与辽国远征军拼一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同时劫掠双方。但最终,在元帅陈洛高超的指挥艺术下,布达佩斯城破,神罗联军也灰飞烟灭。 第三次远征虽然因为辽国本部的动荡而被迫中止回师,但留守定西都督府的铁木真将军却依然迫不及待地在次年秋收之后就发起了南征战役,自度无力一口吃下欧洲两大帝国(神罗、东罗)以及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封建领主的铁木真,选择了掠夺和消耗为主的策略。他麾下的斯拉夫骑兵与少数辽国近卫步兵忠实的执行了大将军的“烧光、抢光和杀光”政策,把原本富裕安宁的多瑙河流域变成了千里无人区,而成千上万名东欧各族女子则被源源不断经过定西长史府的中转送回大辽本土,成为帝国军部犒赏远征军将士的战利品——也由此,帝国收买了宾服乃至荒服各部落的人心,让那些部落的长老知道,当帝国军部的征调令下达,就意味着女子、财帛还有奴隶来到自己的部落。 由此,盛大的民族融合开始了,白头发的、红头发的、金色头发的各族美女纷纷进入到辽皇的深宫,军功贵族的宅院,乃至于骑士健卒的帐篷……这一场盛大的民族融合中,虽然有一点点的泪水,不过考虑到历史的进程,还是为后世的史学家们所盛赞。 第七十九章 张机风无辜受屈辱(一)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张机风在几名保镖的“护卫”下,小腿肚子打着颤,走出了紫明楼的大门。 刚一出门,张机风就好像是落到了南海上最凶残的海盗手上一样:“冤枉啊!我可什么都没做!” 一名身材高大的工人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抓住了张机风的衣领子:“呔!还敢胡说八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今天不把你打出屎来!” 说着,工人提起了沙钵大的拳头,眼瞅着就要像鲁提辖怒打镇关西一样把这张机风揍得开了酱油铺,二楼三楼围观的淑女们都吓得花容失色,用团扇遮住了秀脸。 万幸的是,这时候有人拦下了工人愤怒的拳头。 “等一下,听他把话说完。”程祁道,他拦下工人之后对着张机风一拱手:“张老板是吧。在下江东程祁,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张机风勉强拱拱手,若不是那两位彪形大汉搀扶着,恐怕站都站不稳——这两个八尺大汉可是紫明楼的护卫,他们只管紫明楼里面不出事就好。至于外面出了什么事儿,那可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张老板是寿州站的负责人,这些人都是你手下的工人,仗着张老板吃,仗着张老板喝。平日里大家和和气气,张老板花天酒地,大家伙儿吃粥吃饼也是干干净净。眼么前年关到了,工人们家里难过,总想给爹娘小子过个好年,这不过分吧?” 张机风看着在场的人,赶紧道:“不过分,不过分。” “那工人们要点儿过年的过年费,还想再涨点儿工资也不过分吧。” “这个就……”张机风惜财如命,在姑娘身上花一千八都眉头不眨一下,但是要在工人身上多出一文钱,那就是要了他的亲命。 工人又揪住了他的衣领子,张机风赶紧道:“好说,好说,涨工资的事情,得董事会一起开会商量,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啊。” 程祁冷笑一声道:“这是缓兵之计,哪怕你现在答应的再好,等一转身,你就去找你的地痞流氓,要来和工人们算秋后的这笔账对不对。” 张机风赶紧赌咒发誓说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有这胆子。可在场的工人哪里肯听他的,又有几个老娘们冲了出来,痛斥这张机风雇凶打人,把自己家过年的家当全都砸了,这年是没法过了! 张机风根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手下那些个不中用的瞒着自己乱来,惹出了祸。赶紧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指着皇天上帝一再发誓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 “哼,没关系,没关系你刚才为什么要道歉?”程祁抓住了漏洞。 张机风傻了眼:“我……” “解释就是掩饰,分辨就是狡辩。”程祁拿手一挥:“把这个破坏罢工的反动分子捆起来!” 一声令下,工人涌上前去,将无辜的张机风张老板给捆了个结结实实,量他是孙猴子都跑不掉。 张机风吓得面无血色:“救命啊……救命啊……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程祁道:“张老板,你放心吧,虽然你罪大恶极,但还不至于恶贯满盈。我们要把你送到知府衙门去,让知府老爷拿你发落。” 就这样,张机风被捆的像是待宰的年猪一样,被工人们拿竹竿挑了,一路浩浩荡荡的游街过巷,送到了知府宇星那里去。 宇星是个清心寡欲的人,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都要换上道袍在卧房里闭目凝神,打坐练气。不过今天他刚刚把《太上感应篇》在心里默默诵读了一遍,那师爷就推门进来:“府君,又出事儿了。” 宇星也是无奈,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这年关真难过……这一回是哪边儿闹了起来?” “铁路工人们把张机风抓了,正在游街呢。” “胡闹!”宇星也坐不住了:“怎么街面上就没有维持秩序的?两班衙役呢?都回家搂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 “铁路工人人多势众,又带着老婆孩子爹娘一起上街的。几位提辖都不敢擅动,过来请示府君该如何处置?” 宇星从练习吐纳的矮榻上起来,吩咐身边的丫鬟道:“更衣。”转而又对师爷道:“让孟提辖和朱提辖到书房等我。” 过了不多时,宇星换上一身便服,来到了书房,一进门就看见寿州府衙门的两位提辖孟豪和朱清起身对自己施礼。 “免了免了。”宇星没心思计较这些虚礼:“现在街上怎么回事?年关快到了,怎么越来越乱了?” 朱清先把下午发生的两起打砸抢事件介绍了一下,不过他只说是一伙蒙面混混,究竟受谁的指使,衙门还在追查。 孟豪道:“府君,现在工人们是群情激奋,是先安抚住他们,还是……” 宇星是个文官,最讨厌那些打打杀杀的了。他道:“年关到了,穷人也要过年,让张机风破财消灾吧。他若是不肯拿出钱来,那就吃点苦头也好。” 孟豪心里道:“该!那个家伙靠路吃路,从来不带我们这些地面官发财。这回吃相太难看被人捏住了也是活该!” 朱清却道:“府君,这样下去会不会涨了穷腿子们的威风,以后城里面的其他大户也都……怕不得安生?” 宇星看了他一眼:“快过年了,不要节外生枝。” 朱清正还要继续说话,门外有人来报,说工人们带着张机风来了,求见知府青天大老爷。宇星眉头一皱:“让他们派两个代表进来吧。还有,安排一桌酒菜,准备给张老板压压惊。” 仆役得令下去之后,宇星起身道:“朱提辖,你去仔细查一查这伙打砸抢的背后到底谁是主谋。张机风是个白痴,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的。” 说罢,他示意两人离开,又在书房里转了两圈,与师爷相互咬了一阵子耳朵之后才去了西偏厅。一进门,便看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张大老板,还有雄赳赳气昂昂的两名工人,以及一名手持折扇,儒服纶巾的翩翩少年——自然,这就是程祁程小郎君了。 第八十章 张极风无辜受屈辱(二) 见面先道了辛苦,宇星先安抚了一同张极风,后道:“张老板做事太不妥当。工人们不过是要一口热汤热饭,过年了想要吃口肉,这要求不过分啊。” 张极风可怜巴巴地:“不是我啊……” 宇星却不由他分说:“那也是你手下的人,除了你还有别人会在这里面上蹿下跳吗?哎,张老板,你这御下不严,以后也是个麻烦事儿啊。” 如此抢白了一通之后,两位工人也都觉得心里暖暖的,还觉得是自己给府君大老爷添了麻烦。也赶紧低头认错,表示只要赔偿到位,然后答应工人们的罢工请求,便以后绝不闹事。 张极风还想说什么,宇星却一口替他答应了下来:“第一,保证各位工人过个好年;第二,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流氓打手来秋后算账;第三,今天下午造成的全部损失,都有张老板一人认账,该赔多少就是多少。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宇星一口包揽下来,张极风心疼至极,恨不能晕了过去。可是让他眼晕的还在后头呢。宇星道:“据本府所知,工人们这次罢工除了要过年之外还有一个请求,涉及到征地赔偿的事情,对吧。” 工人们纷纷点头,敢情大老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这些工人的爷爷都还是土地里抛食的庄稼汉,忽然自家的耕地就被征收了——不少人的土地还就在火车站附近,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无产阶级。 宇星很严肃地对他们承诺:已经有人向大老爷举报说当年征地的时候可能涉嫌营私舞弊,不管牵涉到谁,知府老爷都决心一查到底,绝不放过! 如此,工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张极风也欲哭无泪的被送到隔壁去休息了,只留下宇星与程祁对座喝茶,手谈一局。 分开宾主坐下,上了好茶。宇星道:“小郎君莫非就是撺掇工人闹得我寿州城天翻地覆的谋主?” 程祁微微一笑,当场便念了两句诗:“地覆天翻慨而慷,不可沽名学霸王。” 宇星一愣,觉得这两句似乎挺有味道的,却又说不上来什么——且说着寿州也还真是一座有故事有历史的城市,西楚霸王兵败之后,“卷土东来”这个成语就发生在寿州府和县;后来东晋时期还有个更著名的成语——风声鹤唳也就发生在寿州城外的八公山上。这是一座有历史的城市,配上这样霸气的诗句,竟然有一种浑然天和的妙处。 大宋是一个敬重文人士大夫的朝代,见面二话不说先念两首诗便是区别文士与武夫最好的区别——如果是原创的,那么自然更好。程祁念的诗,宇星饱读诗书但没听说过,朗朗上口却又不三俗,上下两句都有典故却又不生僻,应该算是难得的佳句了。宇星正色道:“小郎君仙乡何处?” 程祁乃道:“小子姓程——河南两先生便是先祖。” “原来是名儒后代,失敬失敬。” “自绍兴(宋世宗赵构年号)以来,先祖南渡,久居江南,少来中原。”程祁轻摇折扇:“先大父(祖父)尝为州牧,家父现为广德州教谕。” 宇星心里放下了石头:这是自己人啊。都是士林中人,而且还是江南的文脉,而且难能可贵——众所周知,程门子弟,素来与东林党人不合。 东林党是最近四五十年才兴起的政党,虽然说在政坛上五十年够好几代人,能换十几个首相。但是要想到大宋朝从陈桥兵变算起到现在虽然有九十七年的共和时代的间隔,光看你年头也有六百八十多年,在华夏历史上有明文记载的也就仅此去姬周一朝了。 想那大小程两先生开创洛学以来,门生遍天下,子弟满华夏,从宋高宗赵顼一直延续到现在,那是名副其实的世家——与程氏家族比起来,汉末四世三公的袁氏家族,与司马家共天下的王家和谢家,还有所谓的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宋代以前的中古世家大族是以门第(血缘)为根基,那么在王安石变法之后的新世代家族则是以学阀为根基。中古时代的名门望族——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陇西李、赵郡李、博陵崔都在黄巢之乱中被屠杀殆尽,从此消亡。而王安石变法之后又兴起了一些新的学阀世族,这些学阀世家和两汉经学世家有些相似,但却更具有近代的特色。 比如说司马氏,自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以来便继续用心在史学之上,直到现在号称“上承两司马,下启五千年”,在晋阳修建了一座浩大无比的“全球通史馆”,派出不计其数的弟子到世界各地发掘文物,搜罗史料,分别以纪传体和编年体的方式出版了若干种全球通史类的浩瀚巨作,可谓是大宋帝国史学界的百年老店。 又比如说福建的朱子学,这也是理学的一个分支,也是官方钦定的教科书学派,在学术圈里具有正统的地位。 至于程家,那更是保守党势力的坚定支持者,在“国变”之时,程家还有好几位前辈陪着皇帝一起掉了脑袋呢,后来南北议和,帝驾北还,论功行赏。程家被排在第一,要封官拜爵——当然被程祁的某位先祖给婉言谢绝了——程家当年抛头颅洒热血,跟着皇家一起陪葬那是为了坚持心中君权立宪的理想而不是为了搞政治投机。现在皇帝回归了,议会也掌权了,程家的政治理想实现了,那么程家人就该归隐山林,去做一个快乐的理学教授,搞搞研究,写写文章,与朋友曲水流觞,和妻子白头到老——对了,那位先祖娶了两位公主——一位大宋帝国的帝姬公主,一位大辽帝国的宗亲公主,很是齐人之福。 有了这些先祖的光辉榜样,后来的程家后人们如果要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的话,几乎都会选择保守党的阵营——无非也就是更保守与稍微不那么保守的区别,但为了他们自己的政治生命着想,没有人会去和东林党这种土暴发户或者共和党这种“无君无父”之辈沆瀣一气。 宇星的老恩师熊龙飞是楚党的大佬,楚党也是保守党的一个分支——如此绕起来,其实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混饭吃的。一阵哈哈之后,大家仿佛都找到了自己的共同点,接下来要说的,也就很顺理成章了。 “一切问题最终都是经济问题。”程祁兜售起自己的那点儿浅薄的政治经济学来了,不过对于和宇星吹拉弹唱也是足够的了:“宇知府,你是聪明人,读书人,我知道和你说话可以很直接。与外面那些人就不行了。读书又明事理的人,大多已经被朝廷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笼络起来,而这些一无所有的人没受过教育,看上去有些蠢蠢的,很容易就被人挑动起来。所以和他们就不可以说真话,只能说他们爱听的话,让他们觉得他们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这样……”程祁握紧了拳头:“这力量啊,就在我手中了。自古以来,能够掌握住这种力量的人,就是朝廷要花心思笼络的人。” 宇星的反应也很快,他脑袋里马上就跳出来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养寇自重。 第八十一章 张机风无辜受屈辱(三) 宇星也是个聪明人,否则他不能在受到座师的猜忌之后还能稳坐大府的府君之位。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总是非常省力的,双方很快充分交换了意见,并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然后,正在偏房休息的张机风就被两名衙役“护送”到了知府衙门的后院软禁了起来。 “张老板,这也是为了你好,外面工人群情激奋,如果让你出去,恐怕大家都过不好年,你先休息几天。等府君把他们都收拾了,就让你安安心心地出来,。” 师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个谎,还弄得人家千恩万谢也是没谁了。 宇星选好了替死鬼,接下来就要处理常半城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事情背后肯定有常半城这厮在捣鬼。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没证据。 程祁“忘了”告诉他工人们抓到了两个流氓,宇星还在等着朱清的回话,不过等了两天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也纳了闷——这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朱清也不是个白痴,为什么却…… “哎呀!”宇星忽然想起来了:“我真是个白痴。那朱清是朱明的弟弟,朱明又是费氏集团的人,嘿,我这不是让左手打右手么!” 天地良心的,朱明其实对这事儿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这些天除了忙着和山东大妞开展轰轰烈烈地造人运动,就是忙着与各个工厂和矿山的管事们谈话,要他们做好年前的安保工作,可不能再出乱子了。至于那个倒霉的龙涛,他也与艾帆艾推官说好了,就把他推出去当个倒霉鬼,勾结土匪的是他,打伤工人的还是他,破坏生产的也是他,贪污公款的更是他。正好会计们趁机把几笔弄不平的账本都给抹平了,这个年很多人也都能过得踏实些了。 这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统一行动委员会的牌子又挂了起来,却不是在客栈了——老板也怕死啊。他们另外找了个背街的巷子,有那便宜的院子租了一个。在门口挂上两块牌子,一块是“寿州工农团结统一行动委员会”,这名字又臭又长,程祁却很喜欢,以为颇得新时代的风采。 另一块牌子叫做“希望小学”,或者叫做工农子弟免费学堂兼工人夜读学校。简而言之,白天给小孩子们上课,教一些基本的三字经百家姓,晚上呢就给工人们讲一点政治经济学的常识。程祁主讲剥削理论,黄阳讲的是地租经济学,郭山讲艺术的新批判论——这个群众们就表示听不太懂了。 一来二去的,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九了。 眼瞅着就是新年要到了,程祁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在外面“知行合一”就不回家过年了。老爹也回了一封信通过铁路捎过来,不但没有生气,还很欣慰。鼓励儿子要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程祁也是把握不住老头子的心思了。 虽然回不了家,不过行动委员会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几位天南海北来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买点儿肉,弄一尾鱼,再搞两个锅子,温一壶酒,一个年也就这样过得热热闹闹的。 虽然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也没有那么多的糕点美食,更没有反季节的水果和大棚蔬菜,连电灯电话都没有,前现代的除夕前夕却别有一种风味。 郭山买来了鞭炮挂在竹竿上,准备明天就要放,不过他却和袁雪为了什么时候放吵了个不可开交——袁学认为一定要晚上吃团圆饭的时候再放,郭山却说规矩应该是吃午饭的时候放。 就在两人站在院子里拌嘴的时候,梆梆梆,有人敲响了院门。 忙着杀鸡杀鸭的马詹抬起头来:“好了,好了,我的公子小姐,去看看是谁来了啊?” 袁雪道:“我咂摸着是哪位工人来和咱们一起过节了……”说着,她开了门,却不由得“呀”得一声叫出声来:“这不是府君吗?” “来人正是。”宇星笑眯眯地道,对着院子里没个模样的诸位一一拱手:“本府前来看望各位了,哎,免礼,免礼。” 程祁从屋子里走出来:“哟,府君您怎么来了……这真是贵足履贱地啊。外边儿冷,快请进来坐。” 宇星笑眯眯地走进去,打量了一下里面的摆设,找了个位置坐下道:“此处真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啊。几位不声不响的就在这里干起了一番事业,现在全府的工人都唯诸君马首是瞻,可真是了不起啊。” 袁雪端上了茶:“府君请用茶。” “谢过了。”宇星道:“本府听秋县令说,女郎与马先生是辽国贵戚?” “辽国人,贵戚称不上。” 宇星一副弥勒佛般的好模样:“气质在那里,瞒不过本府的眼睛——几位都是有抱负有手段的好青年。想当初,本府年少时,也曾经这般意气风发。” 程祁忽然笑了:“恰好,昨晚小子无聊,与几位朋友酒后写了一阙词,还请府君斧正。” “敢不从命。” 程祁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便朗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首词是昨天晚上一群文学青年围坐在一起谈论陆游的时候,程祁突然吟诵出来的——毕竟好久没有做文抄公,未免有些手痒。 宇星心里默诵了一遍,觉得果然是一首好词,便索了笔墨,将之誊录一番,他虽然身为大府的知府,却也是江淮文坛中有名的书画名家,写的一手好字,片刻功夫,几行瘦金体的行楷在纸上跃然而出,宇星笑道:“今日果然是不虚此行。这一幅字便送给小老弟了。” 程祁赶忙道谢,两人心心相惜,似乎又更亲近了几分。 宇星重新坐下后道:“张极风已经答应拿钱出来了,不但要赔偿损失,还要把工人们的住处改善改善——前日本府也去看了看,才知道本府治下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百姓生活如此困苦,真是本府的失职啊。不过从今以后,这样的事情,本府发现一处,就会坚决地改善一处。” 众人一致称赞,感慨宇星大府君果然是青天大老爷,万民之父母。全然忘记了这钱都是张极风张老板从名妓身上扣下来的,真是吃水忘了挖井人啊! 工人这头,宇星算是安抚了下来。不过农民那边还是一团乱麻呢,尤其是涉及到征地的那一块,虽然李熙与艾推官达成了肮脏的交易,不过宇星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妥,还是要亲自登门造访一下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第八十二章 张极风无辜受屈辱(四) 宇星担心的是如果真的彻查征地的那一档子事,虽然说大部分的锅都应当由他的前任来背,不过自己的屁股也不是十分的干净。真的要是能够较真起来,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按照李熙与艾帆商量好的法子,是以寿州府衙门和寿州推事院的名义,加上不少于五十名民众代表的联合签名,以征地之后情势变迁安置方案不够妥当为由,向两淮路四级议会再申请一笔银子对寿州被征地的农民进行安置。 这事情说起来简单,可是做起来却不老容易的。 首先上上下下得要打点吧,现在这世道,没有好处费谁给人办事呀。其次还得有个能说服人的理由——毕竟议会是整个淮南路的议会,银子是整个淮南路的银子。寿州府只是淮南路布政使司和转运使司的驻地,四级议会却是在徐州。你看,这要把银子掏出来多难。 这么多年了,四级议会的老爷们只会从寿州捞银子,要他们把银子砸到寿州来,还真是一件挺难的事情。 而要办成这一件事情,还少不了一个人的支持,那就是两淮路的布政使大人。现在的问题就是,布政使司现在正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前任布政使莫翰调任开封跻身中枢,他走后四级议会推选了一位署理布政使刘源,不过刘布政使有些年龄到坎儿了,对于政务并不怎么热心,只想着做一个维持会长,熬到四级会议选出正式的布政使来就回广西老家养老去。 而宇星作为寿州知府,也是有资格参与这一场新任布政使的角逐的,但是他担心的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不要自己连提名都没有拿到,就被直接出局那可就悲剧大了。 但是正如师爷说的,这事情从另一方面看,如果宇星知府解决好了,那么在四级议会的各位议员老爷眼中,岂不是更能刷新他能吏的形象?甚至有可能“一子定中原”? 患得患失的宇星,为了这件事情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他既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却又担心与老师疏远了之后的自己没有靠山不进反退。面对着就挂在眼前的布政使这一高官之位,他看在眼里,真是痒在心里。 但是平地一声惊雷,从汴梁来的这群小伙子,仿佛又给了他一个乱中取胜、火中取栗的机会。 宇星细细地推敲了好久,认为自己也并非全然没有一点机会。首先,他在寿州这个两淮路的首府做了数年的知府,把寿州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按照惯例,布政使出缺,其驻地的知府是具有相当优势的备选。第二,宇星与费俭仁关系虽然不是铁到穿一条裤子那样好,但彼此也都还相互花花轿子人抬人。费俭仁的企业发展壮大,离不开布政使司衙门和寿州府衙门的支持,其中特别是寿州府衙门——县官还不如现管呢,费俭仁的企业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以宇星为首的寿州府官僚系统的支持,才能在此地坐大,慢慢地发展到整个两淮路,虎踞江淮之间。 另外,宇星觉得自己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在本府的四级议会中,宇星作为知府的声望还是不错的,如果得到本级四级议会的一致拥护,那么上一级议会当然也会重点考虑这类“深孚众望”的人士。 当然,谦虚的宇知府也还知道自己的这些个优势并不足以保证自己的必胜。毕竟最终投票选出布政使的是两淮路全体议员们,如果他无法获得过半数的支持,那么在他的仕途恐怕只能在知府的位置上终结了。 但他还是想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搏一搏,毕竟布政使的位置上可以调动的资源更多,谈笑风生的富商巨贾也更多,能够收获的果实也更多。 程祁捧着热汤婆子,靠着火炉子,懒洋洋地道:“孔老夫子有一句话说得好,唯其上智下愚不移也。老百姓是淳朴的,也是容易被怂恿起来的,他们的眼界局限的很,不能超越自己的经验。一个乡下的老农总以为汴京城的赵官家也是用金扁担。只有士大夫——读过书、又拥有自己产业的人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对百姓好的——这就是孟夫子所谓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劳心者治人的关键。” “所以有时候真心的是想要为他们好啊,却还不被理解,这真是一种痛苦。不过所谓士大夫就是要承担这种痛苦啊。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程祁道:“这侵占耕地的问题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处理的不好容易引起社会的动乱。但是如果要让老百姓彻底的满意,衙门可能又无法满足这个无敌的黑洞。怎样在这中间寻求一种平衡呢?这需要极为高超的政治智慧,而拥有这种政治智慧的人,即便是治大国也如烹小鲜一般,宇知府,您说是不是啊?” 宇星表示自己不能同意更多了——自己也是个读书人啊,忠君报国,完全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全然心中没有一点杂念。中间或有些到与不到的,那都是因为距离圣贤还有距离,做事不能尽善尽美。古语也云,要广开言路,兼听则明,他还是很想听听在座诸位后起之秀们的意见的。 程祁道:“其实我们也想过了,还有一个方法,未必需要翻老底才能把这桩官司了结掉。” 宇星忙问道:“敢问是什么妙计?” 程祁道:“此事若是能够操持得好了,倒也是一桩美谈——府君,这地现在是谁人在用,地里的出产又是归谁,您可是一清二楚。俗话说得好,谁受益,谁补偿。衙门征地所得的益处不过是啃骨头,整根蹄髈上最肥的肉可是被别人吃去了啊。” 宇星闻听此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这是要把矛头对准费俭仁的费氏集团啊。全两淮路谁不知道,这件事里面,获益最多的就是他们费家,衙门不过是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裳…… 第八十三章 以公意的名义(一) 程祁笑意盈盈:“世上事虽多,还有胜过杀大户,救小民的吗?” 黄阳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夫子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郭山也放下了手上的活儿:“自古以来,压抑豪强是历代中央政府保持统治中华这么一个大国的根本之策。暴秦强汉莫不如是。司马晋反其道而行之,故先有八王之乱,后有五胡乱华之祸。自国朝以来,由范希文、王荆公至以后历代领袖群伦者,莫不以平均地权、抑制兼并为根本。张江陵定下国家赎买、三代而迁的政策。也是为了防止所谓富者更富,穷者日穷的现象。现在费大善人所拥有的资源只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了——更可怕的是他不仅占有财富,还奢望权力。士农工商,四民分野,相互制衡。但如果如他这样做大之后,不仅小民受苦,其他的阶层也都沦为了盘剥的对象——那么,结果是什么呢?” 专业捧哏的黄阳道:“秦始皇迁山东之民,汉武帝诛杀豪强。武则天暴惩关东名门,王荆公封建皇亲国戚。这都是地方强盛超越过了中央之后,中央政府不得不出手反制。费大善人现在只是虎踞江淮,就已经又如独立王国,让民政和司法官员畏首畏尾。现在他又试图问鼎中原,那么恐怕……哎呀,后面的事情还真让人不忍心说下去呢。” 宇星心道:自古以来,能够把谋夺别人家产这种事情说的这么清新脱俗的,这几位小哥也是古往今来罕见的了。不过,他到是也对他们说的很感兴趣——费老爷的家产,谁不想分一杯羹啊。 程祁道:“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律法的轨道上进行的——我们行动委员会的法律顾问——哎,子铭兄,子铭兄,请过来一下。” 李子铭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施施然坐下。程祁欠了欠身道:“子铭兄为本委员会提供专业的法律支持。通过充分的沟通与讨论,我们将以委员会的名义向寿州府推事院提出有史以来的第一起公益诉讼。” 接下来就是李子铭的表演时间了。何为公益诉讼?顾名思义,就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而进行的诉讼。在传统的诉讼框架下,一场诉讼的原告是被侵权被违约的一方,被告则是侵权或违约的一方,这是最为经典的原被告结构。 但在公益诉讼框架下,原告并不是直接的被侵权人,也不是被侵权人的代表,而是由“心怀正义,出于公心”的“进步知识青年们”组成的“民间社会团体”代表受到了侵害的社会公益来进行诉讼。 按照他们给出的定义,所谓的社会公益,并不是说有很多人受害,而是说整体社会的利益受损——注意区分多数人和公众,这是程祁特别强调的——宇星的脑筋转了两转之后,马上就明白其中的关键之处了,心里不由得对程祁多了几分钦佩——当然,他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另一个时空中,有位叫雅各布·卢梭的天才率先提出的,公意与众意的区别。 行动委员会作为社会公意的代表,将对费氏集团提起公益诉讼,诉讼的要求是要求费氏集团从他通过矿山和占据的土地上所获得的利润,对被征地的农民进行分配——当然分配指的是由寿州府衙门进行分配。 这样破天荒的事情,当然是闻所未闻。不过艾帆对此事也很热心——作为一个推事官,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够通过一两个经典的案例把自己载入史册,名垂青史。就如包龙图、海钢峰一样,他们都是由司法官而入青史的前辈,数代流传下来,许多文人市井还为其附会了好多子虚乌有的美谈。艾帆也渴望未来一百年后,能有一本《艾青天公案小说传奇》流行于书肆之间。 之所以大家最后讨论出来这么一个方案,也还是托了大宋帝国法制(相对)完善的福分,三权分立体制下的司法官们有较多的自主权力,而且根据学者们的分类,宋国所用的法系为所谓的中华法系,既不同于辽帝国的“宗周法系”,也不同于南海合众国的“海洋法系”。 辽帝国的宗周法系最大的特色是法典化、统一化,法院严格按照成文法典进行审判,并且法院同时也是行政部门,号称“帝国双柱”。法官之间有上下等级的关系。 南海合众国恰恰相反,宗周法系最发达的是行政法典,刑法典和民法典都是行政法典的两翼。而海洋法系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是海商法典,通过一部统一的海商法典把南海十几个诸侯国的商业系统沟通了其来,但每个诸侯国的普通民法、行政法和刑法都有所差别。这样,不同的岛屿,甚至同一个岛上不同的法庭都可能适用不同的法律,法官更多地是依据本国的习惯法进行裁判。 中华法系居于其中,有成文法典——《皇宋六典》(宪法典、民法典、商法典、行政法典、刑法典和诉讼法典),也有判例汇编《历代编敕》,还有地方特行法律《羌藏地区特行诸法令》等,可以说是居于宗周法系和海洋法系之间,兼具两家之长。 宋国的推事官们,在遇到疑难杂症的时候,有法条的从法条,没有法条的可以从判例,没有判例的可以从法理,法理有多个解释的可以根据本地的风俗判案。 比如艾帆在亳州任推事官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起“禁食猪肉案”。亳州某坊有天方教徒居住,一日搬来了隔壁邻居卖猪肉郎李某,李某沿街开店卖猪肉,天方教邻居认为不洁净,告到推事院要求禁止李某在此卖猪肉,李某认为“赵官家未有明法禁止百姓卖肉”,原告所告于法无据。 艾帆经过审查之后,认为天方教教义禁止食用猪肉属实,而李某抗辩的理由也合情合理。对于这件事情法条上并未明文规定,也未能查到本州之前有过类似判例,那么艾帆便“内心独断”根据他所信奉的法学理论与本地的风土人情判断道:一教之教义只能约束本教之教众,而不能及其他。李某并不信教,以卖肉为生一不违反国家法律制度,二不会对本地风俗人情造成坏的影响。隔壁邻居若是因为李某家开了个杀猪场,以噪音扰民、污水熏人为名寻求法律的保护于法有据,但是因为李某所卖的肉是本教认为不洁之物而要求禁止,这反而侵犯了李某营业自由的权利。故艾帆给出的判决就是:要么忍着,要么自己搬走。 法官有根据自己内心进行法律创制的权力,这是宋国推事官与南海裁判官们的共同之处。行动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致认为,能担此大任者,非首席大推事官艾帆艾前辈莫属。 第八十四章 以公意的名义(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是宋献宗时的名臣、“西南圣人”杨慎的名句,也是艾帆最喜欢的一首词。 自三国流行开来以后,这首词又在原作的基础上更增添了几分历史的深远。而此刻,艾帆的心情也和滚滚东去的长江水一样,翻腾不休。 要与费俭仁作对,拿他的产业开刀,可不是一件说说就能办下来的事情。抛开艾帆自己逢年过节收了费家多少好处不说,就这县、府、路三级的四级议会中,多少议员是费家的自家人,多少人是他的盟友,多少人是他的走狗,这都说不清啊。 虽然程祁他们给画了一张大饼,但是艾帆知道,这其实是在火中取栗,一着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 而且……这个年可是真不好过啊。那个所谓的行动委员会真是一群疯子啊,大过年的也不休息两天,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印刷工场,雕版刻了好些传单,打发小屁孩们沿街散发——从初一到初三,街上多热闹啊,全都是串门拜年的人,发传单这种事情一天抵得上平常好几天。 传单里面写的都是神马啊,全都是教唆全城的老百姓风闻奏事,汇编各种费氏集团的八卦小段子,还真别说,那个行动委员会里也是有能人,一个程祁加上一个黄阳,都是有名的文笔好,程祁写得武侠小说驰名中原,他下手改编的段子全都是江湖故事,什么费老爷是座山雕,勾连九江十八寨的绿林好汉成立了一个大江盟,然后有一名江湖好汉名叫王栋的,据说是余姚王阳明先生的多少代传人,与大江盟斗智斗勇…… 黄阳这厮更了不得了,他短,写得全都是短篇,没一个过五千字的。全都是荒诞小说,在他的笔下,费老爷好像是坐在盘丝洞中的千年老蜘蛛精,那些工厂和矿山就是他吃人不吐骨头的餐桌,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进了费老爷的场子,全都是死路一条。 但还别说,一个走恐怖路线,一个走通俗文学,双剑合璧,费老爷的名声在寿州都已经是快要臭大街了,而且随着火车,这些故事还被集结成册,流毒四海——艾帆当然不知道,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完成采集、雕版、印刷、装订、分发一系列工作的,当然少不了某位杂志主编的鼎力相助。 现在,随着正月十五日益临近,艾帆推官的眉头也是一天比一天深沉了。 正如前文所说,费俭仁十一月的时候便北上去了汴京参加全国四级会议。按照惯例,四级会议在十一月底召开,腊月二十三、四左右休会一段时间,从休会到大年三十之前是各位代表们相互串门活动,施展自己长袖善舞的绝佳时机,这段时间里,汴京的公卿贵族庭院前可谓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各种盛大的宴会会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 年三十休息一天后,从初一开始,皇帝将接受满朝文武公卿和民意代表们的贺年,然后赐宴,并与代表们分别举行亲切地交谈。 这样的活动一直会持续到正月初三。再休息两天,从初六开始,四级会议将会复会,对之前已经明里暗里充分交换过各种意见的重大事项逐一进行表决。只有当所有的事项都表决完毕之后,四级代表们才能返回各自的选区,四级议会的全体会议也正式闭会,将大会的运作交给有常务委员和非常务委员的特别代理人组成的常务会和专门委员会。 现在,费老爷正忙着与他的狗头军师们在汴梁纵横捭阖,对寿州发生了什么稍有耳闻,即便听到了一些风声,估计也无暇顾忌。 艾帆正提着笔,脑海中各种风浪汇集的时候,一名法吏匆匆推门进来:“推官,有人送来一张诉状,前面官批示请您审查。” “哦?”艾帆身为首席,一般的案件其他的推官都自己处理了,还要他亲自批示的……都没什么好事儿。 法吏将诉状递了过来,艾帆接过来一看,抬头“寿州府工农统一行动委员会”几个楷体小字让他忽然就不自在了起来。 “又给我找事儿。”艾帆嘀咕了一声,还是把诉状抽了出来,起诉的原告叫辛劳南,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不是那种衙门里正规的有编制从教谕官手上领工资的教书先生,是向下忙的时候种地,闲的时候教小孩子读两本“孔乙己、上大人”的识字人——连读书人都未必算得上,别说五经了,连四书可能都没看过,最多也就是读过《三字经》学了个《百家姓》,能替人写个家书,算个黄道吉日的那种。 辛劳南青年丧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爱莲,上前年刚满十六岁的时候到城里找活儿干,经人介绍到了费老爷的府上做丫鬟,可是前年她陪费家的一位姨太太去了城外的八公山上游春,回来的时候就说是夜里自己在外面走,跌到山涧里摔死了——而且还是找不回来的那种。 这事儿对辛劳南打击挺大的,从此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只靠着小女儿英莲相依为命。转眼间英莲也到了十六岁上,按照乡下的习俗也该找个活儿了。这天正好是大年初三的她进城来想要碰碰运气,谁想正好遇上了发传单的小孩子。 英莲也是跟着父亲粗浅的读了些文字,大体能晓得现在有人在收集费老爷的各种绯闻,想到自己那不明不白没了的姐姐,便去了“统一行动委员会”,恰好遇上了在门口拿着猪鬃毛牙刷刷牙的李熙。 李熙一听这家人的境遇,马上就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奥妙,刷刷刷提笔写下了冤情诉状,状告费家草菅人命。 艾帆这边把诉状看完,脑袋“翁”得一声就炸开了,心想:“这世道是怎么了?连个恶霸都不会做?不用问啊,定然是看那小丫头生的俊俏,心生不轨,然后……哎,平白地害人一条性命,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若是寻常人,他直接发下拘捕文书下令将有关人等拘来问明白谁是主谋谁是帮凶,谁人教唆何人实行,一一按律定罪,倒也容易。只是这事情关系到费家……艾帆却又有些投鼠忌器。 万一是费俭仁自己做的呢? 难道还要把费老爷拘来——那不行啊,他是四级议会的议员,享有司法豁免权,除非四级议会把他的议员身份去了,否则司法官动他不得。 可是如果不动……艾帆知道外面那个行动委员会的坏小子们有多坏,今天日落之前自己没个动静,他们能把自己也编进故事里去。 苦恼了片刻,艾帆决定:“先把告状人带来,本官有些事情要问明白。” 法吏暂且退下传令,艾帆转出里屋换上獬豸官服,看着镜子中那威风凛凛的獬豸神兽,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将冠带上,走出大堂,坐在公案之后,一拍惊堂木:“带告状人!” 第八十五章 以公意的名义(三) 英莲是过了年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孩——瘦小瘦小的豆芽菜,输了两根辫子,因为家境不好的缘故,辫子也未能油光水滑, 艾帆已经有些开始疑心那个故事的真伪了——按说费老爷也是吃过见过的,怎么会对这么一个眉眼都没长开的丫头片子感兴趣呢?城里面又不是没有声色犬马之所,那金发的白狄大洋马,特种调教过的扬州瘦马、大同姑娘也都有,难道真的是如市井坊间流传的那样——有钱人吃惯了大鱼大肉想要换个清淡的换换口味? 转念一想,艾帆觉得,费老爷未必有那个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多半还是下面的管家啊主事啊各种小头目狐假虎威弄出来的悲剧。这样一想,艾推官觉得心就宽多了——收拾不了费老爷,对付几个下人艾推官还是无所畏惧的。 虽然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费老爷的管家也是乡下的土财主。不过他们和费老爷不一样,费老爷之所以令人畏惧在于他拥有可以制衡推官的权力——只有权力才是真实的,没有权力的财富都只是纸牌堆起来的屋子,一吹就倒,一碰就踏。 正如前文所叙,英莲姑娘的姐姐爱莲也是刚满十六,过了年就来城里找工作,在集市上被费府的一位大妈带回了府上,每个月可以有一百蚊的收入,在寿州府也算是很好的生活了,更何况费家还管吃管住,伺候的是费老爷的第七房姨太太,独门独户的住着一个小院子,比乡下的生活不知道要好多少。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爱莲干了大半年到了中秋节的时候回家了一趟,给妹妹带了些胭脂水粉和笔墨纸张,却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英莲那时候还小也不懂什么事儿,只是迷迷糊糊的记得睡梦中听到过姐姐和父亲的几句交谈。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艾帆权当是听八卦了,心想这姑娘那时候才十四岁,梦里面听到的,也做不得证据。 “我听到爸爸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姐姐好像哭了,说不能说,说如果说出去,他们就会杀了她……” 一言既出,堂上旁听的众人都一脸哗然。 艾帆一拍惊堂木;“肃静!你诉状上说你姐姐是在上山游春时意外跌落山涧死亡,为何今日又来状告?” 英莲分辨道:“不是我们说,是费家人告诉我们。说我姐姐陪七奶奶上山进香,七奶奶虔诚就耽误了下山的时间。夜里留宿在山上的金水观,不知道怎么的……第二天说我姐姐不见了。他们就说一定是我姐姐自己到处乱走,跌到山涧里去了。大老爷,可怜啊,我姐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多年了……哇……” 小姑娘一下子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一个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艾帆忙叫人安抚了她两句之后,略一沉吟:“金水观……观主是谁?” 堂下有人回禀:“金水观并无观主,现在仅有道士一名,此人名叫许君白,自称是龙虎山旁支,据民间传闻,颇有些法力。” 艾帆一听来了兴趣:“只有一名道士?” 堂下人又道:“还有数名道姑。” 艾帆乐了:“还有这等事情。传许君白前来——还有,把那个七姨太一起传来。” 许君白在城外,一来一回要一些时间,七姨太倒是很快就来了——她当然不情愿来,说什么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之类的话。可是法吏哪管她这个,把铁链子往地上一丢,意思是——你丫不走我们就牵着你走。矫情了一会儿,七姨太还是蒙着面纱款款走入公堂,对着堂上的艾帆福了一个万福。娇滴滴的道:“大老爷吉祥。” 艾帆看来的是个少妇,行动袅袅婷婷,如同风摆荷叶十分好看,便命人看座。待七姨太入座之后,艾帆问道:“敢问尊姓?” “奴婢费门柳氏。” “哦,好。柳氏,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曾有一名贴身的丫鬟名叫爱莲?” “奴婢记得。”柳氏说起来还眼泪水打转了呢:“是个好丫头,听话也懂事,手脚麻利做事做得很好。可惜,突然就没了。” 艾帆又问了些关于爱莲平日里的问题,柳氏有一说一,倒也没什么破绽。等了一会儿,导师许君白也来了。乍一看,这还真是一位仙风道骨的得道高人。 只见这位道人年约四十许,身穿棉袍配着鹤氅,一缕山羊胡打理的十分精致,手拿拂尘,足踏千针纳,大大方方地走上了堂来,略一欠身。口称:“无量天尊!” 艾帆也略略颔首:“道长请坐。” 柳氏站起身来对着许君白也施了一礼,许君白点点头,与她分坐在两边。 李熙见时机差不多到了,便从后面走出来:“两位被告都已经到了,现在我有问题要问他们。” 艾帆点点头:“可以,原告的代理人提问吧。” 李熙转过身去,面对着柳氏,恶狠狠地盯着她,好像是隔着面纱就要把她吃掉一样,柳氏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地就想躲闪。李熙突然喝了一声:“你这**!” 柳氏突然一下炸毛了:“你说啥!” 李熙好不示弱地抢上一步直挺挺地站在柳氏的面前:“说的就是你!爱莲就是因为撞破你的奸情所以被杀害的,是不是!” 柳氏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是没有奸情还是没有亲自动手?” “没有……”柳氏在他的逼迫下,支支吾吾起来,如果不是隔着面纱,现在她的各种慌乱神情一定会完全地暴露在旁听者的视野之中。 李熙冷笑一声,暂且后退了一步,却把目光对准了许君白:“许道士,这一起谋杀命案可就是发生在你的道观之中,你不是同谋,也是帮凶。” 许君白道士一副出家高人的模样,脸上神秘莫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哈哈,听不懂,我说给你听听。”李熙大笑三声,指着惊慌失措的柳氏道;“前年三月初七,柳氏与她的丫鬟爱莲,来到你的金水观烧香,次日清晨发现爱莲失踪,为了堵住她家人的嘴,你们就说是爱莲失足跌落山涧。对不对。” “正是如此。” “荒谬!”李熙道:“既然跌落山涧,那么从何处跌落,又跌到何处?你们可曾报官勘查?” 许君白道:“山路分岔众多,从何处跌落如何得知。山间裂缝密布,又如何能够知道跌落何处?” 李熙质问道:“既然不知何处跌落,也不知跌落何处,又不曾找到尸首,由仵作出具证明确系跌落身亡。你们为何如此能够一口咬定爱莲是自己跌落山涧?” 不待许君白回答,李熙又继续质问道:“至今爱莲生死未卜,你们一不曾报告地方,二不曾四处寻找,好像是已经断定她死了,而且死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许君白站起来了,盯着李熙看了半天,一甩拂尘:“这都是无稽之谈,不值一哂。” 李熙笑了:“无稽之谈?许道士,我没有看错的话,您这一身道袍是龙虎山天增学院发给您的吧。”说着,他对艾帆一拱手:“启禀推官,龙虎山是道教圣地,山上有八大学院,分别钻研道术不同门类,这天增学院专精的就是红丸之术。” 艾帆好奇问道:“何为红丸之术呢?” 第八十六章 以公意的名义(四) 李熙微微一笑,走过去对着艾帆附耳低语了两声,艾帆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着许君白的眼神都变了。 其实所谓的红丸之术,还有个别名就是春药。 道教的男**阳交融之道有上千年的历史,不仅有一套玄之又玄的理论,还有着非常丰富的实践经验。 李熙指着许君白道:“这点你也要否认吗?” 许君白用鼻子哼出一个声音:“这违法吗?” 李熙:“研究不违反,不过要是诱拐少女作为鼎炉,那可就触犯刑律了。” “这样信口雌黄的事情我劝这位讼棍最好少说,省得本道告你诽谤。” “没有证据我可不会白说。”李熙道:“这位夫人。柳氏,根据我的观察,她应当是常年服用你炼制的丹药。” 柳氏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了:“不过,奴家是吃过道爷赐予的一些丹药。但那些都是美容养颜的好丹药。” 李熙道:“好不好,那可你说了不算。艾推官,我建议让法卒搜查一下那金水观,我敢断定里面有个地牢什么的。” 艾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有真凭实据吗?” “没有。”李熙很坦然。 “没有证据,本官怎么能擅自搜查私人场所。” “艾推官,金水观并不是私人场所啊。”李熙眨巴眨巴眼睛:“刚才这位书记不是说了吗,金水观并无观主。也就是说这位许道士并不是金水观的主人。” 艾帆望向书记,书记起身道;“禀告推事,金水观前任观主羽化多年,一直没有仙人执掌。直到五年前这位许道士从龙虎山求学归来,便借居此观。因为该观多年来无人料理,许道士入住之后颇花了一些财力物力将观宇宫殿修葺一新。因此地方上便未干涉,让他一直居住至今。” 艾帆道:“既然如此,金水观现在仍然是无主之地。那么本官就派法卒去观里搜搜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许君白倒是很淡定:“去吧,去吧,明人不做暗事,没做亏心事,本道也不怕鬼敲门。” 艾帆发了签子,派出一队法卒去金水观。然后就宣布暂且休庭,到后面去逗逗狸花猫,等着好消息。 话说那一对法卒刚到金水观门口就吓了一跳——只见这没啥名气的小观门口此刻可算的是人山人海,简直赶得上大集市上的大庙会了。 “让一让,让一让。”程祁、黄阳还有郭山这三位行侠仗义的翩翩少年穿上崭新的儒服,挎着三尺龙泉剑,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是汉朝的游侠儿一般。 领头的法卒见到这三位搅得寿州城天翻地覆的三剑客,赶紧下马施礼;“三位小郎君,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程祁笑嘻嘻地道:“听说这里有热闹看,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了,也是做个见证。要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朗朗晴天也欺瞒不了谁。” 领队一看,来了这么多百姓,心道待会儿要是真的发现什么,这一下子可就传播出去了,好家伙,这般少年真不简单,难怪人家能干出这么多的大事情来呢。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却也不能把人都放进去。毕竟这个金水观也不是很大,领队吩咐两个兄弟把住门口,然后让百姓中选出几位老人乡贤与领队和三剑客一起进去。 入得观去,领队喊了两声,叫出来一名道童,问道:“观内还有什么人啊?” 道童奶声奶气的道;“师傅不在,还有十几个奶奶在。” 童言无忌不晓得厉害,其他人一下子都来了兴趣。领队也是个属猫的。他蹲下来问道:“奶奶是谁啊?” 道童道:“师傅说,观里的除了他都是奶奶。” 好家伙,这一下子乡贤们的脸色都变了。领队一挥手;“那就把奶奶们都请出来吧。就在这院子里,别在宫殿里面污了三清的香火!” 不多时,便有法卒带着十几位女冠从各房出来,程祁忍不住与黄阳交头接耳道:“这老贼,倒是个花花道士。” 到也无怪,这些女道年长的不过三十岁许,年轻的只有十六七的模样,不说都是国色天香吧,反正眉清目秀,没有长的磕碜的。 众乡老看着被带出来的这些女道,还有一两个挺着肚子,明显是身怀六甲的模样。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讨论着该如何处置这有伤风化的一干人等。 法卒们把女冠们都带到了前庭后,领队抱起那个道童:“和伯伯说,这些奶奶们平时都是听谁的?” 道童奶声奶气的道:“都听师傅的。” “师傅不在呢?” “听大奶奶的。” “大奶奶是谁呢?” 小道童用手一指,领队的可就找到对象了。 法卒们把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从女冠中推出来,程祁等三剑客立即就凑了上去。 妇人好像对这事儿早有准备一样,很淡然地就走出来对着领队施了一礼。领队问道:“现在奉了上官的命令,对本观进行搜查,你们若是知道什么,向有司举报,还可以视为立功。” 不过这一番话可算是白说了,在场的没一个人吱声的。领队讨了个没趣,心想着牛鼻子老道还有几分本事啊,能把这么写个娘们收拾的心甘情愿,可不算是一般的功夫。 他手一挥,让法卒们翻箱倒柜的去找东西。 老实说,这金水观真没多大,也就是两重的院子,左右十来间房,一前一后两座宫殿,也没什么暗道夹壁,更没有什么密室地道。一帮法卒翻了半个时辰居然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了一个丹炉还有一面墙的草药,倒像是药铺一样。 领队见这一幕也不禁犯愁了:“难道说真没有什么?” 黄阳急了:“掘地三尺啊。肯定能找到什么的。” 领队看了他一眼:“可也得知道找的是什么啊。这院子虽然不大,但也不能把人家的地都给翻了啊。” 程祁看了那些女道们一眼:“她们都是知情人,只要能够有一个开口的,剩下来的就好办了。” 领队:“这些娘们我懂,被牛鼻子都灌了迷魂汤。问她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郭山低声道:“要不吓唬吓唬她们,说负隅顽抗、冥顽不灵者,一律卖到青楼里去如何。” 领队颇有些为难:“这……我是公门中人,这种伤天害理的话我可是说不出口,再说说了也没人信啊。” 程祁心里有了主意:“她们能被牛鼻子的鬼话蒙住,我们难道不行吗?黄阳,咱俩一人挑一个吧。” 一肚子坏水的黄阳与他交换了两个眼神之后就有了主意:“好啊……这位差官,还请给我们准备两个房间。” 领队不明所以,还是吩咐下去了,程祁和黄阳也把他们那邪恶的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女道们。 程祁挑了个腿最长的,黄阳选了个胸最大的,这一对没溜的好朋友狼狈为奸着,把两个姑娘拖进了他们选定的房间。 在场的其他女道们都惊恐不已——特别是那几个年纪小的。郭山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们,就好像是一只大灰狼盯着纯洁无辜的小白兔一样…… 第八十七章 智取金水观(一) 程祁知道这些女孩子都被许君白那个牛鼻子老道欺凌、折磨、拘束控制了数年,从精神上早已经被他所征服,不由自主地会去维护自己的敌人。想要她们口吐实情,就不得不来一点狠的。 当然,想看密室の紧闭、哀嚎、绳の艺术这一类的同学可能要失望了。程祁好歹也是一位热血青年,就算是刑讯逼供也不会把场面弄成东瀛风格。 他让那名女道坐在床上,拔出剑来架在她的脖子上:“说吧,不说的话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女道吓得发抖了,程祁看了她一眼,把剑举起来:“外面有十三个人,总有一个会说的。” 女道的眼中忽然闪烁着火苗:“我们会上天的!” 程祁噗嗤一声笑了:“那个牛鼻子老道说的吧?他算个屁呀,他自己都上不了天。知道我是谁吗?小爷我乃是文曲星转世,一眼就看穿这许君白只是一条驴转世。他要是能上天,除非是张果老的那头驴没了!” 女道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道爷是得道的高人。” “扯吧,扯吧。”程祁闭着眼睛说瞎话:“他搞个鬼啊,他是能白日飞升,还是平地走水啊,连一苇渡江这种小把戏都做不到。还说得道呢。他能七天不吃饭三天不喝水,一夜御七女金枪不倒?都做不到是吧。小爷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啊,平时不能登高,若是蹲久了一定会发麻,起得快了还会脸红耳赤,是不是?” 女道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程祁显摆起来了:“不谈这个,我还知道他房事之后会有耳鸣、心悸气短这些症状。这些年失眠、烦躁、那方面的能力也不咋地了。” 女道沉默不语,程祁把剑收回去:“算了,我看你前世也是一株草,这辈子被一头驴嚼了也是命中注定。哎……都是前因早定,孽缘孽债哟!” 女道忽然一下子就泪眼汪汪了:“您真的是文曲星转世吗?” 程祁撇着大嘴:“大宋官家御赐认定的,天上文曲星,地上程小君。你们之间这点儿事,我怎么不知道啊。那姑娘死在哪儿怎么死的,本星君掐指一算就算出来了——就是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若是说出来,本星君度你一度,给你洗去前生的冤孽,还你后半生以及下一世的平平安安。” 女道赶紧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道爷……不是道爷动的手,是一位常来观里的夫人和她的小叔子动的手,道爷只是怕官府来查,把死尸悄悄地埋了。” 要得可不就是这句话!程祁压抑住心头的狂喜,仍然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好,这些本星君都知道的,本星君再提醒你一下。”程祁不紧不慢地道:“那个小姑娘被埋下去的时候是春季,春季宜生发。过不了多久,在埋下去的地方就会绿植重生,鲜花怒放,对否?” 女道恍若看到神仙一般,噗通就跪倒在地,口称:“活神仙啊。确实是这样。您真是星君转世吗……” 程祁心中窃喜,暗道:不过是一点粗浅的生物学尝试吧。然却依然保持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得道高人模样:“既然如此,你便带着那些官府之人去指认埋尸之地,以便改造自新。” 女道战战兢兢地起来,出去道院子里向那名领队出告道:“上官大人,奴婢要出首。奴婢要出首。” 领队大喜,忙问明了情状。此时黄阳那边也出来了:“都问清楚了,许君白那个老道没亲手杀人,只是隐匿不报,帮助毁尸灭迹。亲自动手的是七姨太和她的小叔子……叫什么常老爷。” 领队一边吩咐人去后院的大槐树下按照女道的指点把尸首挖掘出来,一边派人回报艾帆。艾帆拿到了口供,当即发了签子将两名被告拘在推事院中,又派人去缉捕常半城。 一队法卒跑到常半城家中却扑了一个空,询问下人才知道原来常老爷觉得最近风水不顺,带着家小去庐州散散心,听说还准备找个名山古刹烧烧香,啥时候回来那可就说不准了。 艾帆正在给庐州推事院修书一封,请他们协助缉捕。刚刚交给邮差发了出去,就听派到金水观的领队回报,已经将被挖掘出来的尸首带回来了,就在院中。 艾帆忙传令原被告都来到院中,又通知了仵作到场,只见庭院中铺着一张草席,席子上用棉布床单裹着一具尸体,等到有关人等均到场之后,艾帆下令打开床单,仵作上前,解开床单的绳结,露出一具半白骨化的女尸。 一般埋于土中的尸体,经过2~3年,软组织变为灰污色,似泥浆状物质,白骨化过程即告完成。如土质干燥,有时需7~8年才成为白骨化。大约10年后尸骨才会脱脂干涸。寿州地处淮南,气候适中,北方虽然连年大旱,但江淮之间雨水只是较为稀少。因此这具尸体已经白骨显露,身上所穿的衣裳都已经大部分分解,只有颅骨顶端的长发可以让人直观的看出这是一位青年女性的遗骸。 忽然,仵作从那一滩泥泞中捡出一个东西,递到了学徒的手中,学徒看了一眼,朗声道:“死者头部残骸中,发现金质首饰一枚!” 英莲姑娘也在一旁,听得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挤出人群跪倒在艾帆面前,放声大哭道:“这是我姐姐十六岁时,父亲送她的礼物!” 艾帆看了她一眼,问道:“是什么首饰?” 英莲道:“是纯金的耳环一对。” 艾帆唤来仵作学徒,将他手中捧着的东西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果然是金耳环一枚。” 英莲大哭起来。艾帆又问道:“你可知道这金耳环是何人打制的吗?” 英莲道:“我听我爹说过,是请城南口的周师傅打的。”艾帆遂遣了一名法卒去城南找地保核实此事。又继续看仵作验尸。 不多时,仵作起身拱手道:“启禀推官,初次验尸已毕。死者为一青年女性,年龄约莫十七八岁上下,身高五尺二寸,未曾缠足,儿童期无特殊病症,骨骼发育正常。颅骨前部有一处骨折痕迹,除此之外无其他外伤。目前初次推测为颅骨骨折导致的颅骨血肿引发脑损伤后死亡,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八至三十月之间。具体死因需要做进一步的鉴证。” 艾帆道:“既然可能涉及外伤致死,那么就是存在刑事案件的可能。那么依据有关条例,本官准予解剖尸体,以查明真相。” 按照大宋朝的一般风俗,人死为大,如果要解剖尸体往往非常困难。但有时候为了查明案情,洗刷冤屈。推官即便在没有死者家属同意的情况下,也可以依据法律的授权直接指令仵作进行细致的解剖——这在死者家属可能就是凶嫌的时候非常有用。 仵作命令学徒将尸体打包带回仵作专用的房屋慢慢弄。此次,城南的地保和金匠周大生也都来了。 ? 第八十八章 智取金水观(二) 艾帆命人查验过周大生的身份之后,将那枚金耳环清洁一番再递给他:“周大生,你可见过这枚金耳环?” 周大生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之后道:“是我店里面出去的货。看手艺应该是我儿子的。” “你可能查到这枚耳环是什么时候卖出去的?” “回老爷的话,这应该是前两年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儿子的手艺还毛躁,去年成了家以后,手稳多了,做工要比这个精致。具体的时间,可能要回铺子里看看账本,或许能有对的上号的,像这种简单的金器,未必有详细的图谱,不敢说一定能查到确凿的时间。” 艾帆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尽力而为吧。” 忙完了这一切之后,围观的百姓以及官差们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这真是时候不早了,日头也偏西了。许君白是当然要留在这里不能离开的,不过那个七姨太该怎么办,艾帆还是有些发愁的。毕竟七姨太也是费家的人,一个女人——多少在这个地方还能算得上是贵妇的——在宋国的传统中是不能被拘留或逮捕的,除非她们涉嫌一些非常重大的刑事罪名,比如说造反,或者谋杀亲夫。现在死掉的只是一个小丫鬟,因为这种罪名就把一个贵夫人投入关押着地痞流氓的地牢?这种事情传扬出去可不好听。 还好,没等艾帆想出个借口,朱明就派人送来了一份担保书还有一万文钱的大额交钞。愿意为七姨太的暂缓拘留提供担保。 也是就坡下驴,艾帆便顺水推舟的把七姨太送了回去。英莲看着七姨太大摇大摆的在丫鬟的服侍下上了马车,眼睛里面快要喷出火来了。她正要大吵大闹,却被一双大手按住了肩头。 李熙站在她身后,沉稳地道:“不要急,她跑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确实,别看朱明派人把七姨太送回了费家,但并不代表他想过问费家的事儿——特别是他早就听说七姨太和常半城似乎有点儿……咳咳之后。 七姨太一回家,就被大太太带着其他的姨太太们连打带骂地关进了柴房。不要说晚饭了,连口凉水都没喝到。 朱明在自己家里,搂着山东大妞锦程,忽然就唏嘘了一阵。大妞是个直爽人,便问道:“老爷为何叹气啊?” 朱明道:“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过听先生说过一句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老爷真是博学多才,俺一点都听不懂。”锦程躺在朱明怀里撒娇道。 朱明搂着锦程那乡下肤色的健壮胳膊,摸索着红肚兜下耸起的雪峰。喃喃地说着什么“自取其祸”、“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之类不大叫人听得懂的话。 锦程忽然一个翻身,腻在朱明身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老爷,俺不懂那些男人的事,只要你对俺好,俺也一生一世的对你好。” 朱明虽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大英雄,却也难以抵挡这样的红粉柔情的销蚀。在这多情榻上缠绵了足足一宿,第二天一直到太阳都晒着屁股了才晕晕乎乎的醒来。 刚一醒过来就看见弟弟朱清在床边守着,看他那一脸的晦气,朱明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儿了吗?” “两个事儿。”朱清阴沉沉着脸道:“第一个事儿是费老爷家的七姨太,昨天晚上自己想不开,上吊死了。” “啊?”朱明一下子坐起来:“这是真的吗?” “今天早上卯时刚过就报到衙门去了,秋知县派了仵作去验尸,汇报说确实是自己上吊,不是别人弄死再做的假。” 朱明心里叹息了一阵:“那还有一样事儿呢?” 朱清的脸色更难看了:“庐州那边的来报,常爷已经被控制住了,不过他在那边也是有产业的人。估计很快就会被保出来。” 朱明想了想:“他要是被保出来了,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那可不好说,七姨太死了,常爷要是真的和她有一腿,这剩下来的不都是要常爷背锅么。”朱清愁眉苦脸的道:“哥,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给您留个底了。” 朱明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这里面还有你的事儿不成?” 朱清道:“这倒不是……” “那是什么啊?” 朱清话到嘴边却又留一半:“算了……这事情以后再说吧。哥,你看眼下这样下去,可不能由着那些穷鬼胡来了。不然以后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朱明道:“你是公门中人,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工人和老板作对,老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官府就不要问。这件事情要有分寸。” 朱清见他还是这老调调,便也不再多言语了。 话说回来,推事院那边艾帆听了消息,也派人去查验了,确定七姨太柳氏果然是自缢之后,不免叹息:“这样一来,事情倒是难办了。到底是定她一个畏罪自杀呢还是就把这事儿翻过去呢?”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找来王毅道:“杀人不过偿命而已,那丫头死便死了,七姨太不论怎么死的,也算是一命相抵。回头让费家再出点发丧银子就把这事儿了了,你看如何?” 王毅知道艾帆那个求稳的和稀泥的心思。琢磨了一番之后道:“这样处理,往常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怕现在那般愣头青在里面搅和,未必就能那么好了。” 艾帆心里咯噔一下,想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于是乎便吩咐人下去把李熙请了过来。李熙也有自己的消息,他也知道了七姨太的事儿,便推断艾帆少不得会和他商量这其中的事情。 正喝茶呢,便等到了消息,李熙对着同志们拱拱手,潇洒地去了。黄阳望着他的背影道:“接下来这步棋该怎么走呢?” 程祁把一个卒向前一拱:“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屋里就咱俩,玩什么虚头巴脑的。” “这叫起范儿。”程祁道:“我觉得,即便七姨太死了。金水观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可是要好好地扫荡一番,不然,怎么能对得起那么多老百姓的好奇心啊!” 中国老百姓最可爱的地方就是他们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只需要给他们起一个小小的头儿,就能让他们脑补出许多的故事来。 黄阳一拍大腿:“对了,不能放过那个牛鼻子老道。我也听周围村子的老人家说了。那个牛鼻子老道虽然没有霸占田地什么的,但也不是什么好人。村子里有大姑娘小媳妇去烧香,回来都说牛鼻子不规矩。” “这不就是了么。”程祁道:“那就去干老百姓最喜欢的事情吧!” 第八十九章 智取金水观(三) 老百姓最喜欢看的就是痛打落水狗,有权有势的人一旦失去了权势,那么比本来就在底层的老百姓还要惨。因为原来那些被他踩在脚底下的脚底泥都能过来踩他一脚。 黄阳是最喜欢去煽动老百姓的了,现在这事情他干的可得心应手了。这小伙子口才杠杠的,站在桌子上说话和说书先生一样好听。他一番煽风点火之后,村子里面的老百姓都抄起种田砍柴的家伙冲进了无人看守的金水观去,把那些个道姑拖出来扒了衣服,剪了头发,准备游街示众——自古以来,倾轧之中最倒霉的就是女性,不论他们是无辜还是有罪。 还好知县衙门的人及时赶到,不然那些倒霉的道姑还不定会被怎么样呢。不过对于那些村民们趁着狂欢把道观洗劫一空,除了神像和房梁没有搬走,能带走的桌椅板凳被褥枕头,不可移动的窗户门户都被村民们喜气洋洋的扛回了家——好像这时候,就不存在什么渎神的问题了。 大闹了这么一番之后,黄阳晚上又鬼鬼祟祟的来到几位乡老的家里,召集起来对他们说:“那个假道士**道观,把好好地清修圣地弄得污秽不堪,这些年风不调雨不顺的,多半要怪在那个假道士身上。现在村子里的风水坏了,为今之计一是要请正经的道士来作法,把这道观好好地捯饬修整一番;第二个呢,不能这么轻易地饶了那个假道士,把人家的屋子弄脏了还要赔礼道歉,饶上两只鸡一壶酒呢。那假道士不拿一些钱出来补偿给村里人,岂能善罢甘休。” 乡老们纷纷点头称是。黄阳又鼓动道:“最为可恶的是,那个假道士居然还在里面杀人、毁尸灭迹,这一笔账也得和他算。” 乡老们纷纷赞扬黄大才子的高瞻远瞩。第二天一早,一份义愤填膺的控告状就送到上蔡县衙门去了。秋知县看了个开头便一记大脚将蹴鞠提到了知府衙门。宇星宇知府一看这控告状便气得吹胡子:“这群刁民!眼睛里除了钱就没有正义感了吗!” 宇星是有底气说这话的,昨天那些可怜的道姑们若不是被秋知县保护了下来,谁知道会发生了什么呢。饶是如此,那些道姑还是有两个受伤被送到了大夫那里去观察治疗,据说其中一个可能会流产。 作为一名传统的士大夫,宇星虽然能够理解那些乡土百姓对家园被外人污染时的愤慨情绪吗,但同样坚定地认为,弱者的安全始终是应当被放在第一位的。有错的是那个假道士,与这些被欺骗、洗脑了的可怜女子有什么关系,她们腹中的胎儿更是无辜! 不过看到那义愤填膺的控告状上第一位签名的是一位本府议会代表签字——巧的很,那位代表的老宅就在这个村子,昨晚与黄阳谈话的一位乡老就是那位代表的本家大伯。他义不容辞地去找到自己的侄儿让他签了名,其他的村老乡贤也都签字画押,这样的一份控告状,不同于普通百姓的控诉,捧在手上,宇星都能感到沉甸甸地分量。 “哎,免不了叫那个死道士破财吧。”宇星跳过前面的套话,直接去看最后的请求,全都是钱,钱,钱!宇星虽然疑心死道士许君白有没有那么多钱,不过还是打发人去推事院的地牢走一个过程。 许君白倒是很惊讶那些和善的村民陡然一夜间爆发出来的破坏力与野蛮。当他听到村民们的请求的时候,更是勃然大怒,几乎要从铺着稻草的地上跳了起来:“那些穷鬼是疯了吗?居然敲诈到我的身上来了!他们去死吧!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们。” 宇星派去的人碰了一鼻子灰。艾帆听了也觉得好笑:“那让厮在牢里面多住几天吧,等到常半城回来之后一起算账。” 不过,正如朱明所担心的那样,常半城果然不回来了。他交了保释金之后就上了火车,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跑到哪里去了一时还没查到,但天大地大的,没出洋的话也得花半年十个月的时间去找他。 听到这个消息,艾帆也感到头大了。但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好消息那是一个接着一个啊——四级会议总有结束的一天,费俭仁老爷带着他的智囊团终于要回到寿州府了。 此时,作为先给费老爷的头号大礼包,当然不仅仅限于他的七姨太上吊,表弟卷入杀人案弃保潜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乘坐火车离开汴京的当天,汴京的著名时政报纸》每日读卖》就全文刊发了,上蔡县两千多名失地农民要求费氏集团给予公平补偿的请愿书。 这件事情在整个大宋朝开国七百年的历史上,估计也是破天荒的都一件事情了。 ? 第九十章 工会和农会(一) “污污污污污……”火车进站了,大佬回家了。 他离开的时候,费氏集团稳如磐石,盘踞在寿州为中心的两淮上下。他只不过去开了一个会,然后回来的时候发现火车站外迎接自己的那叫一个人山人海,红旗招展。 只不过那些旗帜上的字怎么看着那么陌生啊! “打倒土豪劣绅,保护农民权益!” “血汗工厂,还我健康!” “工人要有工会,工人要有安全!” 偌大的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上,挤满了人——在费俭仁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满满的都是小摊小贩才对,今天却好像闹得像是上万人的大集会一样,衙门派出来的人官差竭力维持着秩序,可是四面八方都有工人在喊口号——而且绝对都是什么不太友好的口号。 费俭仁停下了往自己的私家马车去的步伐,他对自己的秘书道:“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朱明就来到了他的跟前。这位山东大汉此刻也是一脸的晦气:“费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寿州都快要翻天了。” 费俭仁杵着手杖:“这是怎么回事?” 朱明正要答话,一个大姑娘终于挤破了官差们的封锁,跑到了费俭仁的面前:“费老爷!费老爷!我是《江南旬末报》的特约访员,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费俭仁皱了皱眉头,他在汴梁已经被那些政论记者烦的上火了,更不想被什么小报记者缠身——汴京的那些嗅觉发达的政论记者已经无孔不入得把费老爷的私生活翻了个乱七八糟,连他几岁断的奶都挖掘出来,由此还找了个半仙考证他是不是内心住着一个小魔鬼。 可是眼前这位大姑娘长得太俊俏了吧,那些官差不知道是不是这辈子就没见过女人,对这位大姑娘根本没有下狠手阻拦,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放了过来。 幸好这时候狗腿子发挥了作用,一名秘书机智地冲了上去挡在了姑娘的身前:“有什么要采访的,我们会安排时间留给各位朋友的。” 这样的话是无法让大姑娘止步的,她恨不能跳起来提问:“听说您的七姨太卷入一场谋杀命案,现已畏罪自杀。该事件是否属实?” 费俭仁的脸一下子变得特别难看,朱明小心翼翼地道:“您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了一点事儿……” “上车!”费俭仁用手杖捣了捣地面,铁青着脸走到马车上。 朱明看了一眼那个大姑娘,找来一个手下:“盯紧那个丫头,看她住在那儿,和什么人接触。” 吩咐完了,朱明也跟着上了马车。 费俭仁坐在他的座位上,朱明面对着他背对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坐下。费俭仁仍然握着他那一根心爱的手杖,微微闭着双目,等马车动起来了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朱明选着重要的,把金水观的事情说了一遍:“我也没想到,七姨太会……这下子说不清楚了。” “这事情本来就不容易说得清楚。”费俭仁不是傻子:“有人要翻老账啊——家里的这些事情我不管,有人会管的。外面的事情才要关心。半城现在在哪里?” “根据说法,他可能去了江南。” “把他找回来。”费俭仁冷漠地道:“养了他这么些年,就是一头猪也该派上用场了。”朱明低头答应下这事儿。想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汇报道:“今天外面的这些人……都是被几个小年轻撺掇起来的。” “什么小年轻?” “从汴京来的些年轻人。” 费俭仁终于睁开了眼睛:“汴京来的?” “也不都是汴京人,有两个江东的,还有两个辽国人,但都是在汴京读书的。”朱明道:“他们到了寿州,不是挑拨农民,就是教唆工人,今天这一出,也是他们组织的。” “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吗?” “他们搞了一个工农联合会,说是要帮助工农免费打官司、还开了夜校,确实是吸引了不少穷鬼参加。” “今天这是给我费某人下马威啊。” 朱明道:“确实,他们最近不知道给官府也灌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说动了宇知府,要咱们费氏集团拿钱出来补给农民。” 费俭仁的脸色更难看了:“拿钱?凭什么啊!” 朱明道:“那些穷腿子嫌弃当初征地的时候补得钱太少,两三年就花完了,现在就把主意打到了咱们集团的身上。” 费俭仁冷哼一声:“穷鬼一声穷病,痴心妄想。” 回到费家大院,费俭仁还没来得及把那些姬妾叫出来挨个问话,门房就进来禀告说收到了宇知府的请柬,拿来一看说是相邀今晚过府一叙。 这倒是来得巧不如来得早。费俭仁也顾不得车马劳顿,唤来自己的心腹机要秘书——一位金发碧眼波涛汹涌的高个儿美女——所谓心腹事最终还是要落在枕边人身上才踏实。他对这位原籍法兰西王国的公爵之女道:“索菲亚,你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蹊跷呢?” “老爷,这还用问我吗?”索菲亚打小就在南洋生活,奶妈、保姆、家庭教师、玩伴都是华人,一口中华雅音说得倍儿地道:“您在汴梁其实已经察觉了不是吗,朝里有奸臣啦,要害您!” 费俭仁沉吟片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大宋黄土之上,做生意的终归还是要和衙门搞好关系的。先去看看宇知府怎么个意思吧。” 费俭仁换了一身新衣服,带上自己的另一位秘书,这是个带着金丝夹鼻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也是南洋读书回来的高材生,写的一手好字,文章也做的不来,费俭仁带着他出门很有用。 到了知府衙门,宇星却已经大开中门等候已久。这叫费俭仁有些心安:看来这条老狗还是识趣的。 宇家的管家把费俭仁和他的随从们带到了书房,。宇星也一身便服,捧着书卷,显然恭候多时。 “哟,费老板来了。” “宇知府久别了。” “哎,费老板辛苦,是宇某唐突了,费老板今天刚刚抵达。就把您请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费俭仁倒也不和他虚头巴脑的,径直一坐:“是为了那些工人们造反的事情吧。” “嘘……慎言,慎言。这可不是造反。造反这两个字,你我可都是担不起啊。”宇星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您可不知道,现在工人们闹得凶啊。” “哼,我怎么不知道。”费俭仁道:“在汴京开会的时候,就有人替这些穷鬼们说话,要给他们更好的福利待遇,更高的劳保水平,还要通过立法来加以保障!” “啊?”宇星吃了一惊,心想幸亏没有对那个什么委员会的下手,不然自己可就要成为大佬们的盘中餐了。 费俭仁道;“这都是上下一气的,本人虽然不才,但是也在立法会上与那些蠢材们唇枪舌剑,斗智斗勇。现在他们到我的老家来闹事,我看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宇星的额头上渗出来细密的汗水,他知道汴京那一缸水能搅出多么大的风暴来。自己在这一场风暴中却是最无辜的一个。 他低声道:“现在那个所谓的委员会——看起来应该和汴京与您政见不同的那些人该是一伙的——他们提出来的请愿书,您看……” “我看?”费俭仁显得咄咄逼人:“我看什么?他们要我的钱!那就是要我的命!我一不偷,二不抢,这些地都是光明正大的买来的,我给过钱了!凭什么再给第二道钱?再说了,那些地是谁的?是那些泥腿子们的吗?是官府的!官府不过是租给他们种地的!宇知府,您说这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第九十一章 工会和农会(二) 费俭仁拒绝了宇星的“好意”,这消息第二天就传开了。 在那个“行动委员会”的指挥部里,带着红围巾的程祁举着一份《汴梁时报》,对着从各个工厂赶来的积极分子们,情绪激动地讲演道:“现在一切都已经分明了!敌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们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想要和我们工人谈任何条件。那么他们想要见识一下咱们工人的力量,好!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上一次寿州火车站的罢工,最后是谁妥协了?” 工人们振臂高呼:“是那个狗娘养的张机风!” “是谁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工人们情绪激动:“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们!” “那我们下面该怎么办!” “罢工!” “要是工头拿鞭子赶咱们去上工怎么办?” “揍他!” “要是民团出来打人怎么办?” “咱们工人也要组织起来!” 程祁很满意地看着这些淳朴的工人们,经过一个多月的斗争锻炼,已经初步的激发了革命斗争的觉悟,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工人要团结起来才能和资本家讨价还价。通过几次小的罢工,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并且形成了一个有效地联系网络,有的负责宣传,有的负责组织,还有的搞起了工人纠察队,拿着劳动工具改造的冷兵器,准备实在不行的话还要和民团血战到底——程祁可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此外,后勤保障也很重要,不过他背后有人给撑腰啊。修书一封上汴梁,便有人送来了一车一车的米面,就堆在寿州火车站,由李板子他们那些车站工人带队看着,准备一旦城里的工人全都罢工了,就靠着这些米面撑过去最难的那段时间——搞过罢工的都知道,这是一个比谁先饿死的游戏。资本家赌的是工人们没钱买米下锅会饿死,工人们赌的是资本家没货交付会赔死。一般来说,大家都饿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就会各自后退一步,工人们少要点儿价格,资本家也多少涨点儿工钱,大家都还该干嘛干嘛去,直到下一次危机爆发。 指挥部里一声号令,当天下午,寿州城里费氏企业的所有矿山和工厂都同时罢工,抽水机不再轰鸣,烟囱也不再冒出浓烟,城外那些个震耳欲聋的大机器终于全都安静了,宇星也不得不感慨:“好多年没听见画眉鸟的歌唱了!” 费俭仁也不是给下达的,他当天便下令,工人必须立即马上复工,否则后果自负。 这一回的工人们也都是团结了,不再是过去一个车间、一个工厂的小打小闹,所有的工人们都团结起来,手中握着?头、铲子、木棒还有钢钎,横眉冷对着那些平时很嚣张的工头。面对着成百上千名摆成方阵的工人,胆子再匪的工头也不敢上去抽他们两鞭子——他们也是混口饭吃,用不着把自己的命搭上。 费俭仁气的肺都要炸了,他下令朱明把他的民团开出来,拉到工人最多的炼钢厂去——那里有足足两千八百名工人。收拾了他们,这场罢工也算是杀一儆百了。 纠察队的侦查员们——就是那些工人们的小屁孩们,他们太小还不能到工厂里做活,但是帮行动委员会传个话,打听个消息最是好用,程祁他们以夜校的名义挑出来了一些最机灵的,叫他们盯着各处紧要,一旦发现了什么就立即回报——看到了民团集合,马上就跑去通风报信,程祁他们也紧张起来了,一面派出侦查员们四处报警,一面让李熙去推事院衙门做好准备。同时,几位委员们也都各自做好准备——万一真的敌我差距太大,那就战略转移吧。 当听说民团只带了棍棒等东西去了炼钢厂之后,三怪客们也匆匆赶去,他们路程较近,后发而先至。当他们通过守卫工厂大门的纠察队员到了罢工的核心区域——几座高炉前的平地——工人们都聚集在那里,他们也听说了民团已经出动了的消息,准备好了各色的装备,准备大干一场! “工人们准备的怎么样?”程祁找到一个自己认识的工人领袖袁洛远问道。 袁洛远握紧了手中的钢钎:“大家伙儿都憋着劲呢!让那般狗腿子们来吧!” 工人们有这么高的觉悟,程祁很欣慰,却也觉得有些不忍——毕竟要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身边的这些工人们最后还能有几个全须全尾的,那可真说不好啊! 好像也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名工人道:“小秀才,待会儿你们不要站在前面,打起来危险。站在我们后面。” 另一名工人道:“你们给我们做的够多了,你们没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真穷,是你们给我们上了课,才让我们知道原来我们是被剥削了。” 程祁看过去,认出来他是自己讲授的“剥削理论与阶级学说”夜校课堂上的一个学生,虽然不大能叫出名字来,但看着眼熟。 袁洛远道:“是啊,小秀才,我们现在懂了,我们工人要做自己的主人,就要和资本家拼个你死我活。和过去一样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挨鞭子不行了。现在开始,我们工人也要为自己,为我们的后代儿孙挣出一条活路来!”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马詹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慨:“多么好的工人啊!多么强烈的觉悟啊……人吃人的制度,一定会被推翻的!” 这说着呢,前头来报:“民团来了!” 工人们一下子同仇敌忾起来;“守住大门!准备好沙包和花炮!我们工人今天就要从这些狗腿子手上创造我们自己的明天!” 工人们呐喊着从三怪客们的身边冲了过去,他们把守着大门,在进厂的大路上堆起了沙包,把改装过的花炮都握在了手上,还有的准备好了一桶桶的煤油等易燃物,看样子是要准备来个鱼死网破了。 朱明没有在现场,他多了一个心眼儿,带着后队走在后面。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冲进去那是一件大功谁也抢不走。要是前队不顺倒也有两全之策。朱明这一招倒不是他自己凭空想出来的,是他那心爱的山东大妞提醒的。 他带着人稍稍落后两里地,就听到前面喊杀声整天,似乎已经打得火热,派人去看,然后下令暂且稍息等待局势明朗。 不多时前人来报:“两边正对峙着呢,谁也没动手。” 原来都是光放屁不拉屎的主。朱明心里道。他想起费老爷的严令,也只能硬着头皮下令继续前进。两里地能有多远,一晃悠腿就走到了。朱明走到厂门口,只见穿着黑衣服的民团团员们与工人纠察队们相互对峙着,各自有大嗓门的在对骂,却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谁都不多往前走一步。 朱明有心下令上前去收付工厂,但却也看见了工人们在大铁门背后堆起来的沙包,准备好的各种器械。心道,这要是强攻的话必然会有死伤,一旦出了事,要是上了报纸,我可落不了好啊。 但要是这么对峙下去,又该如何呢?朱明咬了咬牙,吩咐来几个分队长:“先熬着他们,等他们精气神都懈怠了,我们再进厂去。” 分队长们也不想这个时候去和工人硬碰硬,各自传令下去。于是,两边在这初春的午后,剑拔弩张地对立了起来。 ? 第九十二章 工会和农会(三) 日头逐渐偏西,红光点点云开,工人们和民团们还在厂门口对峙着谁也不能认输的时候,打来路处呼呼啦啦又开来了一队人马。 这番人马可不简单,一队骑兵,身背长枪,头戴顶盔,胸前缠着子弹带,胯下一溜的高头骏马,都是从辽国进口的的上等牲口。 还有一对是步兵,穿着蓝黑色的制服,戴着软帽,扛着大宋国朝廷的制式步枪,武装带、行军背包,装裹的严严实实。 一名骑马的哨官来到对峙着的厂门前勒住了笼头:“王命旗牌在此,两边人等退下!” 看到官军来了,两边的队伍都有些松动。朱明这时候也不能躲着了,他挤出人群,对着马上的哨官行了一礼:“敢问军爷怎么称呼?” 程祁他们三怪客也走出长门,看着那位马上威风凛凛的哨官,也不知道这是哪一路人马。还好那位哨官在马上对他们一拱手:“失礼了,在下两淮路转运使麾下税警总队第一团第一哨哨官,黄石。” 程祁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个位面的黄斯通黄大将军居然只是个税警队的小头目——不过这个名字太过平常,或许只是重名而已,除非他身边还有一干名叫金求德、贺定远的党羽。 黄哨官骑在马上,看了看两边,喝令道:“转运使大人有令,为了预防工人和民团之间发生流血冲突,税警队只即刻起接管本厂,所有人员必须服从税警队的指挥,如有违抗,视为抗税严惩不贷!” 转运使司是宋国朝廷一个很特殊的衙门,从一般意义上来理解,它就是一个税务部门,只在路一级设置衙门,各州府县没有分支机构,只在知府、知州或知县衙门里设立一个税曹代征各种税收。 为了保障国家税收的稳定,自然需要有一定的武力措施作为保障。因此转运使司麾下除了几百号账房先生、机要文书还有一支精干的税警力量。 税警和禁军、厢军不同,禁军厢军作为国家正式的武装力量,指挥权在兵部,调动权在枢密院。寿州团练使想要带着手下去徐州逛街,必须拿着枢密院的虎符才行——否则就是谋反、兵变。 税警也和民团不同,民团这东西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战斗力强悍的如湘西土兵与苗蛮侗夷大战三百回合不落下风,但是要他们背井离乡哪怕是去隔壁县恐怕都要抗命。 税警是半正规化的武装力量,以骑兵为主步兵为辅,配备的作战器械也是五花八门,从对付抗缴农税的土财主的坞堡用的小钢炮到城镇里破门砸墙用的特种装备应有尽有,在沿海的地区,比如广东、福建,税警队还装备有高速的蒸汽轮机船。 当然,税警队一般是为了要钱不是为了要命,一般把人打到半死就可以了,并不强调非要命不可。 转运使也和布政使不同,布政使属于民选官,是由地方四级议会选举任命的,而转运使是中央政府直接任命的官员,到任就直接走人,与地方上也没什么牵涉——他负责收钱,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想和地方上那些非富则贵的民意代表以及地方官们一团和气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呢。 两淮路的转运使佘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从入仕以来就一直在各地转运使司衙门打转,从湖南路永州的税曹做起,凭着一杆毛笔扶摇而上,先后转湖北路转运使司荆襄道员、湖北路转运使司茶马道员、户部财税司征稽曹司曹、山东路转运使司市舶司知事。去年刚刚调任两淮路转运使这一重任。 现在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当工人与厂主的护厂队中间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爆炸来的时候,他及时的调动了税警队进驻到工厂里去,当晚稍晚些的时候,佘吉已经把手头上能找到的查账专家都派到费氏集团的企业中去了。 费氏集团垄断两淮的煤炭生意十几年了啊,佘吉虽然是新来的,但凭着二十几年在税务机关摸爬滚打的经验,用脚后跟也能想到这其中该有多少的利润。 而这与费氏集团上缴给转运使司的数字似乎有一个不小的缺口。 户部将他的前任调到汴京去听用,而把他这个挖出过不少偷税漏税的老手从登州调来,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当程祁他们在民间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佘吉虽然没有搀和进去,但也并非按兵不动。在过年前,他找了个很好的借口把前任留下来的总会计师解聘了,换上了自己从山东秘密请来的一位查账高手。 过了年,他又把寿州税曹的司曹派到洛阳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然后安排自己的一个副手去汴京到户部核查最近三年的转运钱粮账目——还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地和户部的大佬们拉好关系,多呆些时间,多请他们下馆子、逛窑子,钱都不是问题。 最后,他把自己的另一位副手打发去扬州催讨运河的通航费用了——大运河贯通南北,两淮路也是重要的一环,大运河上成千上万内河航运公司都要向扬州漕运总督衙门上缴一笔管理费,这笔管理费同样两淮路转运使司也有分一杯羹的权利。而这一笔钱不去要是不会自己打到账上的。 在耐心的把这些绊脚石一点点的挪走之后,佘吉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借着阻止发生流血事件的由头,佘吉把自己的税警队都安排进了厂矿,特别是几个重要的矿山和工厂,他派人把那几栋小楼团团围住,没有转运使司签发的通行证,谁也不许动。 从两淮路各地紧急抽调过来的会计和稽核员们,挑灯夜战,把一箱一箱的账本翻出来与税务手册进行对照,用不了到天亮,佘吉就要成为这一团乱局中最大的赢家。 刚刚把饭碗放下,就有掮客登门造访了。是谁已经是很不重要的事情了,重要的是来人代表了谁。 都这么大的人物了,上门来求人办事,不能一口袋萝卜再加一只老母鸡,打怀里面掏出来一张支票,南洋万国银行的金支票——列位,金支票可不是说这支票是金子打的,而是说这支票在哪儿都能兑出钱来,不论是非洲开罗还是美洲金山,见票即付! 上面有多少个零这也数不清了。来人就一个意思:高抬贵手,日后好相见。 佘吉冷哼一声:你把佘某当作什么人了。 来人又加了一个零,佘吉看也不看:“送客!” 来人又加了一个零,佘吉把支票扔了出去:“滚!以后再也不许这样的人上门!” 软的不行,便有人想要来硬的。那天晚上费氏大楼里也是灯火通明。临近的住户也似乎闻到了火烧的味道,心想这正月十五刚过,就给祖宗送钱?也太早了点儿吧! 有明白人道:“这不是给祖宗送钱,是给自己预备着呢!” 也有人把一张支票送到过朱明的面前:“只要你能替老爷子把这事情摆平了,什么样的后果老爷子都能替你摆平了。” 朱明拿着支票,手颤抖着,心里热乎乎的。胸口拍的震天响,一转眼送走了来人可就跌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了。 山东大妞端了一碗老母鸡汤过来:“老爷……我说一句不该说的……咱们,是时候换一条船了。” 想到自己前半生的经历,再看看这一屋子的荣华富贵,还有那怀抱里的孩子。民团头目朱明一咬牙,一跺脚——就去了推事院衙门自首了! 第九十三章 工会和农会(四) 一时间风云变幻,费氏大厦看上去大喇喇将要倒掉。程祁在兴奋之余也未免吟了两句《桃花扇》中的名句: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一句风流,李熙听了也叫好,催着程祁将上下句都写出来。教给夜校里的孩子们传唱去。 一时间,寿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都唱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推事院也行动了起来,他们虽然不懂税务上那些专业的事情,但是他们能够从法律上很专业的评估费氏集团大概需要缴纳多少罚款才能不让费俭仁去坐大牢——偷税漏税可是重罪,仅次于造反了。 费氏集团也没有坐以待毙,很快他们用火车从徐州还有江宁拉来了一车车的讼师,他们大多带着金丝夹鼻眼镜,挎着一个牛皮小包,一副斯文人的模样,然后和推事院就打起嘴仗来了,一会儿说这个证据的取得不合法,一会儿强调那个证人有道德缺陷。总而言之,他们的胡搅蛮缠,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却给推事院添了很多麻烦。 但是他们的努力,在税警队的武力面前却显得就像蛛丝一样的无力。尽管讼师们一再抗议税警队的封场和检查没有推事院的许可,属于违法行为,所取得的证据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使用。但是佘吉才不管这个呢。他只要顺藤摸瓜,找到违法的线索,剩下来的事情那就是推事院的事情了。再说了,他只管开偷税漏税的罚单,以偷税漏税来起诉那是知府衙门的事情!该怎么定罪那是推事院的事情!他只要能抓住费氏集团的尾巴,把它曝光,然后让那些无孔不入的访员和记者们都蜂拥而至,佘吉就算是出够了风头。 等抄到了足够的证据,佘吉就打算把税警队撤回来。至于工人们和资本家之间的事情,那他不关心——如果费俭仁真的因为罢工生产不下去,影响到下一季度的税收问题了,佘吉还考虑过用税警去把工人们镇压下去呢。 在佘吉的世界中,税法就是最高的法律,税收就是一切的根源,谁要是破坏税收,那谁就是与他作对,与他掌握着的八千多名税警队作对了。 抄账工作一共持续了八天——主要是用了八天的时间才把主要的账目从几家工厂和矿山搬到佘吉预备好的城外的院子里——院子周围都有武装的税警日夜看守,所有进出的人都要搜身,佘吉派了自己跟随多年的心腹盯在那里,如果遇到可疑人等,不必请示立即果断处置——佘吉可是听闻过,当年两广关税舞弊,可是烧死过八府巡按。福州船厂走私,那也是搭进去一半的福建大小官员。更不用说记载两淮路,粮仓舞弊,吓!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这简直都是神话故事了。两淮路转运使前后三任前腐后继,佘吉可不想成为第四任——就在前天,他已经接到了内部通知,他的前任转运使已经被御史台请去喝茶了。据户部的内部通报是“该员涉嫌重大贪污、贿赂案件,个人品质严重败坏,与商人存在极不正当的交往……” 商人?在两淮路最大的商人是谁?这又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佘吉的衙门里也还有一位新客人——就是那位把户部的内部通报带给他的人——他不是户部的人,而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从理论上来说是提刑司(宪司)的最高领导机关,负责全国内的司法监督活动,但还有些不同。各路提刑司的主要业务是代表国家提起公诉、惩治犯罪,副业是监督同级和下级的其他国家机关:行政机关(知府、知县)、司法机关(推事院、推事公事)和立法机关(四级议会)。当然仓司和漕司也是宪司的监督对象。 而御史台的主要业务则是和宪司颠倒过来了,御史台的主要业务是预防腐败和打击贪腐,一般的刑事犯罪是副业。 为了这个目的,御史台除了监督下级宪司和提刑公事之外还广泛的派出各种巡回检事。也就是老百姓们通俗所说的巡按和巡检。 与提刑司不同,巡按和巡检都是从中央直接派出的,不在一地常驻,巡视的范围经常变动,而且还会相互之间有所交叉,通过这些制度设计,巡按官和巡检官比较容易覆盖一些死角,也容易克服监督官被腐化的难题。 费氏集团这边的事情被报纸曝光了之后,御史台就派了一位巡按前来——其实佘吉觉得这其实早就是预备好了,这位巡按一来是传达前任转运使被御史台下诏狱的新闻,另一来就是监督转运使司这边的好事。 当然,由于案件的性质比较特殊,巡按大人的身份暂时还需要保密,包括整个转运使司衙门,都只知道来了一个户部的七品小官,例行公事的进行春季税务检查。 除了佘吉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位巡按大人的真实身份。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线索,前任布政使也可能在其中有所牵涉,至少涉及了征地、迁户以及强行将几家工厂合并以壮大费氏集团的事情。”佘吉递给巡按一个小本子:“这里面记载了费氏集团给前任布政使和前任转运使送礼的次数和数量。” “这是怎么取得了?” “费俭仁的一个心腹朱明向推事院自首了,根据他向推事院交代的几笔行贿,我们在两家工厂的账本上发现了能够对应的记录。以此类推,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更多费俭仁向两淮路官场行贿的证据。目前牵涉到的大小官员有一百多人。因为牵涉的人数较多,每一笔都需要反复核对,所以更详细的账目还需要两到三天——不过,这两位的详单都已经是可以确凿了,没有问题了的。” 朱明的“叛逃”给衙门带来了很多的好处,而恨他恨得要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跑进推事院大门的第二天晚上,就来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就把朱家的宅院给围住了。虽然隔壁就是他亲兄弟的院子,但好歹要给官府一个面子,他们没敢冲进去放火,也没敢冲进去杀人,只是隔着墙头扔了不少砖头石块,把花花草草砸倒了不少。 一夜虚惊之后,朱清过来想把嫂子们接到自己那边去,却发现一个了不得的大事情:朱明的宝贝儿子和自己的宝贝儿子都不见了! 一片慌乱过后,所有的下人还有奶妈都被关起来严格审问——朱清本就是衙门的班头,干起这个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不到半天的时间就破了案——一个奶妈招供,说是昨晚混乱的时候,大老爷最宠的小妞锦程带着两个孩子四处躲藏,然后没了踪迹。 朱清这也才发现,早上过府时候还在山东大妞锦程此刻已经没了踪影——不要说是怎么没的,就连是什么时候没的都不见。朱清自己都还纳闷:明明早上她还哭哭啼啼的好像是塌了天一样,怎么这么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呢? 大嫂子说坏啦,肯定是和相好的小白脸跑了!二嫂子精明一些,说我看这孩子多半是被她拐走了。这小狐狸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多半从一开始就没有安什么好心,我看她拐了孩子走多半是要对老爷不利! 第九十四章 工会和农会(五)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朱明被法卒和税警严密的看管了起来,但是他的孩子不见了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耳朵里。原本配合的挺好的朱明忽然顿足捶胸起来,情绪也都不对了。 佘吉无奈之下,只能去请教那位巡按大人:“朱明半生得子,如果费俭仁控制了他的孩子,那么他可能会翻供,乃至于自尽,这样子可就麻烦了。” 巡按大人冷齿一笑:“早在某家的控制中了。今晚三更,安排好看守,某家亲自去会会他。” 当夜三更才过,佘吉派了自己的心腹卫队护送着一顶青色小轿进了一座僻静的院子。这院子前面有河后面是沟,左边是坟地右边是一口井,这地方离城十里地,前后围着几十号法卒和税警,里里外外都是公门中人。就算是禁军来攻打,都要花半天功夫。 验过了身份之后,把门的税警放了青色小轿进门。护送的卫队长把马留在外面,让手下荷枪实弹的护送小轿去后院找朱明。 守门的是从海州调来的税警,来到寿州什么都没干就被派到这里来把门,可算是无聊透顶。他倒是认识佘吉大人的卫队长,殷勤地伺候道:“老哥,这是什么人啊?还要拿轿子送进来?” 队长瞪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问多了……”队长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对你我都没好处。” 守门的吐了吐舌头:“我错了,哥,天冷到屋子里吃两块香肉?喝口酒?” 队长大义凛然地道:“吃肉尚可,喝酒就算了。” 两人去吃肉喝酒暂且不提,且说那队卫兵护送着青衣小轿进了后院。朱明正在床上躺着,周围还有四个大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万一他要是想不开,撞墙啊悬梁啊什么的,四个大汉都得了严令——朱明要是撞破了头他们的脑袋也得开花,朱明要是吞了什么玩意儿一口气续不上来你们四个也都陪着去。 周围的煤油灯点得明晃晃,一般人可是睡不着,朱明这会儿更是长吁短叹的,絮絮叨叨地:“我这半辈子了啊,就这么一个孩子啊。贼天煞的啊!谁把我儿子弄没了?” 四个大汉倒是没禁止和他说话,他们还有一道暗命——陪着他聊天,万一能套出点儿什么话来呢。 青衣小轿在门口落下来了,一位面带轻纱的夫人带着两个小孩子就下了轿。在门口的法卒严查了通行令,扭头对里面喊道:“朱明,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虽然说是夜半三更了,可朱明还瞪着一双牛眼呢。他一个骨碌就从床上翻身起来了,负责看管他的四个大汉也都全神贯注起来,一个站在门后面压低了声音问:“是谁呀?” “是朱明的家里人。有转运使签发的令状。” 门从里面打开了,带着面纱的夫人带着两个小孩子进去了。朱明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来人,嘴巴张大得好像可以吞进去一颗鸭蛋一样。 山东大妞锦程摘下了面纱,不施粉黛的她依然显得那么楚楚动人。两个小孩子都扑到了朱明的怀里:“爸爸!大伯!” 小兄弟俩见到了亲人,都激动不已。朱明也感觉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做梦一样? 锦程扶起他:“老爷,你就听官府的话吧。若不是官府的人派人把我们提前接走,恐怕……”说着,她便抽泣起来,朱明心里一团乱麻,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锦程抽泣道:“奴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晓得是官府派人偷偷把我们接走,说是费老爷恼怒老爷,要拿我们娘几个撒气。老爷,您可是奴家的主心骨,您可不能出事啊!” 朱明闻言,捶胸顿足:“好你个费大善人啊,常言道祸不及子女,你就这么对待我的孩儿啊。好叻,你不仁我不义,你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也就别怨我都给你抖搂出去了!” 抱起孩子,朱明便对那四位大汉道:“几位弟兄,我要检举,我还知道费俭仁更多谋财害命、杀人灭口的事情!” 这边朱明如何检举立功暂且按下,且说行动委员会那边,程祁与几位委员们也正在“复盘”这一次罢工遭受挫折的缘故——说起来很奇怪,尽管罢工目前仍然在持续,可是不论是工人领袖还是工人,都似乎觉得罢工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厂子都没了,还罢什么工啊。有的工人已经开始焦急:要是费老板真的倒掉了,那么以后这拖家带口的该怎么办啊? 程祁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条条写下来,贴满了慢慢的一面墙,黄阳拿着五彩的绣线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郭山抱着胳膊,眼神中显得极为防备。 李熙看着墙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兄弟们不努力,实在是对方太阴狠了啊。” 程祁心中五位错杂:自以为自己是穿越者就有了主角光环加身,神挡杀神,佛当灭佛。但其实在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愣头愣脑的过河卒子而已。自以为把寿州的工人搅起来了就能成为当代工人运动领袖,然后在国际运动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吗?太年轻太单纯,有时候想的太简单啊! 别的不说,就说那位转运使大人出手的时机那就是把握得令人拍案叫绝,他手中明明握有一支强大的武力,却一直等到工人和厂房闹得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才横插一杠,借力打力巧妙地将费俭仁拿下,并且查获了真凭实据。这种对时机的巧妙把握,程祁觉得自己还真的应该提高一下姿势水平。 “现在工厂都已经自动停产了,工人们再罢工下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程祁摸着下巴道:“我们现在应当转变斗争策略,及时地恢复生产。不能让工人们失业,否则这将成为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 “我同意阿祁的看法。”黄阳道:“工厂不能生产的话,工人们就没有生活的来源。现在我们的工作重心应当放在如何让工厂尽快回复生产上。” “对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看法。”郭山抱着胳膊走来走去:“地方官有守土职责,我明天去找知府和知县,给他们也施加一点压力,让他们帮助工厂尽快恢复生产。” “那么我去找推事院。”李熙道:“钢厂有一批货等着交付给客户,但是因为现在厂里面一团乱糟糟的,客户上门来了也找不到谁来负责这事情。” 程祁绕着屋子转了两圈:“那就这么行动起来吧,我去找工人们再谈谈。咱们啊,得成立工会,开展生产自救运动了!” 第九十五章 工会与农会(六) 寿州钢铁厂,是寿州最为著名的代表性工业联合体,从煤矿的裁决、生铁的运输到各型钢材的铸造和锻制,这家拥有两千多名工人的巨大工业场所,曾经是那么的辉煌。数以百计的技术工作者曾经创造过很多奇迹,这家工厂甚至还有自己的学术论坛,定期发表所谓材料科学方面的论文。 可是现在这家工厂却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所有的车间大门都被贴上了封条,火车头也被封存在车库中,工人——不论是铸造车间还是整备车间,不论是学徒工还是副总工程师都无所事事。高炉也已经冷却了下来,成吨成吨的原料堆在场地里,不知道将来该往何处去。 程祁目睹着这一幕,忽然有了一种非常诡异的熟悉感——他小时候恰好经历过一次浪潮,那时候他家有亲戚在国营工厂里等待转职,在方案没有下来之前,无心工作的工人们也是这样在厂区里闲逛着,没有一台机器开动,也没有一根烟囱在冒烟。 程祁找到了袁洛远——他的工人夜校里的一名积极分子,袁洛远看到程祁来了也很高兴:“程先生,我们大家伙儿也正想去找您呢。现在工厂停产了,听说费老板也完蛋了,我们大家伙以后该怎么办啊!” “是啊,是啊。”工人们都围了过来,还好袁洛远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在工人夜校里上过课,听说程祁讲授的“剥削阶级”理论,对这位小秀才深信不疑,程祁看他们对自己投来的信任又带着求助意味的目光,真心感到有些惭愧: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兜得下这么大的事情,现在被那个老奸巨猾的佘吉弄得骑虎难下,要对这几千名工人负责到底,程祁感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如果要他放弃,拍屁股走人的话,虽然说也能交差——毕竟主要任务扳倒费俭仁已经完成了,在那位精心布局了这一切的战略大师洪承畴面前也能交代得过去,但是他却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环顾四周,看着工人们求知若渴的眼神,程祁忽然涌上来一种责任感——不管从哪方面说,现在工人们的境地他是有责任的,那么这也就等价于他有义务帮助他们改变现在的局势。 程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工人们道:“我来这里,也是和大家一起想办法的。现在大家主要是什么困难?都说出来,我们一件件的讨论。人心齐,泰山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要我们工人足够团结,就一定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给工人们打完了气,程祁与工人们坐下来一起讨论现在的局势——用后世的一句名言来说就是“唯一恐惧的是恐惧本身”。其实钢铁厂本身的运营没有任何问题,费俭仁的家业大也很少具体过问工厂的经营。只是因为税警队到处贴封条,搬账簿,弄得人心惶惶,一旦向签了订单的客户交付不了货物,客户也立即就像推事院申请了保全措施,封存了钢铁厂在最大的几家票号的账户,这样一来其实是雪上加霜,工厂已经全面停工——万幸,费氏集团没有在汴京界身巷股票交易所上市,否则那就来个三连击,彻底嗝屁着凉。 分析了局势之后,程祁对工人们道:“那么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第一,组织大家先稳定下来,把经理和襄理们都请回来,让他们和客户去谈,货物都在仓库里,只要税警的封条解除了就能立即交付。” “第二,后面大家也不能乱了阵脚。该生产的还是要生产,该领的工资一文钱也不能少。经理和襄理们都回来了,组织生产不会乱,大家干多少活还是照章计数。只是过去大家是为费老板一个人干活,从今以后不论是学徒工还是工程师,都是为自己干活!” 程祁把工人们安抚下来之后,当即便写了一封陈情表,招来几十个工人签字之后,一起递到了知府衙门去。 郭山也正在与宇星商讨这件事情呢。作为地方官,宇知府是不想看见上万名工人都失业,几万个家庭都一下子没了经济收入——出现这种事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给地方官添多大的麻烦。 看了程祁带来的陈情表,宇星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生产自救……现在费氏集团前途未卜,工人们自发组织起来生产?” “我认为这是可行的。”程祁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事有经权,现在最大问题不是工厂归谁所有的问题,而是成千上万的工人要吃饭的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管将来费氏集团如何运作,费俭仁能否独善其身。工厂都不会垮掉。工厂不垮掉,工人就不会乱。” 宇星一琢磨,又犯了难:“现在是转运使司衙门把工厂封了……” “转运使司只封存了账本。”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众人一起看去,原来正是“罪魁祸首”佘吉佘大人。 佘吉进门后,也不顾在座诸位杀气腾腾的目光,春风得意的道:“某家只下令封存账本,并请几位会计、主事过府一叙。至于账户那是推事院查封的,与某家无关。而经理、襄理们逃之夭夭,这件事情本使倒是觉得更为可疑,似乎是有人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好叫知府您难堪啊。” 宇星见他把水泼到自己身上来了,正欲反唇相讥。程祁却道:“既然转运使司也没有要涸泽而渔的心思,那么工人们想要生产自救,贵司支持还是不支持啊?” 佘吉莞尔一笑:“不要说这种话,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想搞个大新闻,然后再把我批判一番是不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只要是能够为了地方经济的发展,转运使司都是支持的。至于怎么支持,支持谁,那是有法律决定的,当然,本使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 宇星道:“既然贵司还有本地桑梓情谊,那么本府就放心了。工厂必须开工生产,否则社会动荡,百姓不安。你我都是一方牧守,谁也都逃脱不了干系。” 佘吉道:“在下也正是这个意思。只要能够按时交税,转运使司也并不在意企业到底姓张还是姓李。” 程祁道:“那么既然如此,我会去对工人们也好交代了。把经理、襄理们请回来,按照计划恢复生产——如果漕司、推事院需要配合的,一定尽力配合。当然也还请各级衙门多多体谅工人的不易。帮助工人们共度时艰。” 第九十六章 工会与农会(七) 生产自救的计划进行的并不顺利——首先知府衙门虽然为了自己的乌纱帽表态要支持,但是对于该怎么支持,宇星并没有什么方寸。这倒也不怪他,这时代最流行的经济学是契丹人阿丹史米的最小干涉理论,即对企业的运营过问的最少的政府就是好政府。宇星作为读书人,对前代盐铁大师阿丹史米先生的理论那是倒背如流,因此从内心来说,他并不想过多的介入到寿州钢铁厂的生产之中。 其次,要想把那些经理和襄理们找回来并不容易,他们好像都同意了口径,要在家闭关休养——黄阳打听到,仿佛是有一位大人物传下话来,要让寿州乱掉,看将来谁为此负责。 这个人是谁,其实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都明白得很。只是宇星固守着阿丹史米的经典理论:一个人(企业)无论做什么,都要他自己最后来负责,哪怕是做很愚蠢的事情,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旁人除非与自己的利益相关都无权过问。 比如说有人要自杀,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是路过的张三李四并没有法定要过问的义务,也没有权利去喝令他禁止此处自杀。除非张三是租房子给他的房东,因为考虑到房子将来成了凶宅对张三的利益会受损,那么此时张三就有权利打破房门把这个想要自杀的人救出来。 同样的理论,一个经营者如果经营不善,头脑发昏把手艺高超的工匠都解聘了,故意把价值千金的货物以极低的价格卖出去。那么同样除非一个人能够以这关系到自己的利益为由,并不能因为他蠢就阻挠他的行为。 但官府的悖论也就在这里,根据经典的阿丹史米大师的理论,如果费俭仁发疯了,把他所有的合约全部违约,工厂全部停工,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官府并不是他的债权人,并不能阻止他丧心病狂地自杀行为。 但是官府又同样守土有责,对于维护社会治安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费家家大业大的,关掉厂子还能做个富家翁。可是工人们一旦失业就回马上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那可就是官府的责任了。 宇星头疼也就头疼在这里——自己总不能把那些经理啊襄理啊工程师啊抓起来,派官差看着他们去坐班、上工吧? 还好,李熙同学闪亮登场,把推事院的首席,正四品推事官艾帆请来了。 “以公意的名义。”艾帆递给宇星知府一份推事院令状:“我们全体推事官一致通过,饬令知府衙门立即为公众的利益接管寿州钢铁厂、寿州铸造厂、寿州一煤矿、二煤矿等七十三家企业。并立即制定恢复生产的计划。如有阻挠、怠工者以破坏社会秩序论处。” 好嘛,人民肃反和反怠工委员会都要破胎而出了。 想也不用想,这一定是那一对狂热的墨家主义学徒马詹与袁雪做的好事。宇星接过令状来,只见上面大喇喇的写着“不劳动者不得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类鼓动人心的词句。 细看下去,整个令状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令状重申了孔历一八八四年《绍兴会谈纪要》中对私有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的保护,但同时也强调了君权天授,天听自我民听,民心向背决定朝代更替的历史规则。在这条规则下,作为现实世界中政权的掌控者,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有义务保障百姓的如下权利:财产的权利——不论多寡,佃户的财产权与地主的财产权应当受到法律同等的保护;人身的权利——没有推事官的令状,任何人或者组织不得擅自限制他人的人身自由;政治的权利——人民的代表有权利对本地和国家的政治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不受到追究。 根据以上,推事院十三位推事官一致认为,工人凭自己的劳动获得报酬是天赋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在不具备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剥夺一个人劳动的权利。费俭仁故意让工厂停工的行为不仅让工人的财产蒙受损失,同时也给衙门税收造成了风险。据此,推事院推定费俭仁的行为有损社会公益,饬令知府衙门采取有效措施,恢复生产,保障社会稳定。 最后,推事院给出了司法建议:费俭仁在皇宋工商联营票号中的存款足以支付工人十年以上的工资,并且仅在寿州就有十多万亩田庄和不动产,只要将其稍稍变现,就能让工人们全年无忧。 这个建议当然是非常狠毒的,而且从一定程度上侵害了费老爷的财产权,不过“勇挑重担”的艾帆艾法官却大胆地将费老爷制造失业的行为等价于一种违约行为,既然是违约,那么推事院就有权力采取违约惩罚的救济手段。 说到底,艾推官还是一个聪明人,他已经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一些味道,察觉到那些对费老爷不利的因素。便把费老爷对他的那么点子恩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一心恨不能费老爷死的再干净一点才好呢。 知府衙门拿到了令状,马上腰杆子就硬了起来。宇星派了个人去把那些经理们都召集来,话说的很明白:衙门最后一次给你们脸了,不要给脸不要脸。过了今天子时还不返厂开工的话,到时候就是法卒押着你们去开工了。 谁能想到,罢工弄到最后,被镇压的居然是管理层。 对于这一场罢工的走势,程祁也只能感慨: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在法律的严令下,工厂的烟囱终于冒出了久违了的浓烟,矿井内的抽水机也终于开始轰鸣。 工人们自发的组织起了工会,和经理们讨价还价,要求更多的劳动保障措施,比如说矿井下要有安全的照明灯和更多的逃生设备,炼钢车间里要有免费的盐开水和毛巾。更多的最低工资,不被克扣的休息时间。 对于工会与经理们的博弈,衙门并没有过问的义务,他们根据令状,只需要保障工人们有事可做,有工资可拿,不会流离失所即可。至于给多少那是企业主的事情。 而经理们显然没有把费老爷的钱袋子当成自己的钱袋子。经过一连串勾心斗角的会议,他们中的聪明人与程祁等工会代表达成了愉快地py交易:他们答应了工人们几乎所有的关于固定工资和劳保措施的要求,工人们也承诺积极劳动,服从管理。双方都皆大欢喜,唯一的输家就是费俭仁——不过推事院根本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立即就以和解见证的名义确认了这个和解协议的效力。 在双方和解之后,转运使司也把仓库上的封条撕掉,来寿州接收订单的货运公司轰隆隆地运转了起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除了费老爷本人。 根据转运使司的高级账房们推算出来的数据,在最近的六年里,费老爷各种偷税漏税数额达到了至少一千万贯,折合白银二十五万两(宋国实行银本位制度,一两官银合交钞40贯,一贯合一千蚊钱)这个数字已经够入刑了,再算上罚金和滞纳金,费老爷就算是不破产也要掉一层皮。 第九十七章 生意(一) 沉寂了好些天的费俭仁费老板终于带着他的顾问们重出江湖了。不论是转运使司的“恶意查封”还是知府衙门与犯上作乱的工人们的“无耻勾结”都让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大佬倍感心痛。 而此刻,他来到转运使司衙门,将要签下的文书更是令他沉痛不已。 天价的罚款,巨额的滞纳金,只为了免于刑事追诉。转运使司很无耻的开出了令人震惊的一亿贯(官银一百万两)和解罚金——这还不包括需要追缴的税款本身。 虽然费家财大气粗,但这一刀狠狠地砍下来,费氏家族也要元气大伤。 而就在昨天,江东布政使司缉捕厅传来消息,常半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在江宁登船准备从松江潜逃海外的时候被当场查获,现在正在押解回寿州的路上。 这可真是满盘皆输啊。费俭仁杵着手杖,看着转运使司衙门后院里吐蕊的新芽嫩花,心情却晦暗得好似深秋一般。 “眼下东翁也只能接受了,以图日后再东山再起。”他的谋主到现在还不离不弃,比朱明是要强得多。但这样的话说多了,却只能叫费俭仁更加心情郁闷。 而这还只是开始,在这边签了一个极不平等的协议之后,下午他还要去寿州知府衙门那里去签一个更不平等协议。 根据这一份三方协议,在未来的十五年里,费俭仁依然拥有寿州钢铁厂等企业的所有权,但是却失去了管理的权力。 他只享有作为股东的分红、领取股息的权利。对于钢铁厂的运营和发展,交由一个被称作“寿州公益资产管理局”的组织来负责。这个资产管理局由寿州知府衙门牵头,管理层和工人代表各出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由本地贤达推选。资产管理局由两个作用,一个是协调劳资双方的矛盾和纠纷;另一个就是从它所管理的企业中抽取一定的盈利分配给失地农民和工伤工人、工亡家属等以维系社会的稳定。 这个创制是辽国的那一对墨家主义狂热信徒的发明,他们认为通过设立这个机构可以让工厂和劳动者的利益取得一致,企业的所有者不会拿走全部的利润——用程祁的话来说那叫剩余价值————利润有一部分被留下来改善公认的劳动环境,还有一部分用来补偿给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 这个法令刚一公布,就受到了工人和农民的极大拥戴。他们借着春光兴高采烈的把工厂装扮了起来——虽然他们还不是法律上工厂的主人,但是以后企业的利润有他们可以分成的部分,这就已经让他们相当高兴。不少工人纷纷表示,从今以后工厂就是他们的家了,要把工作更加努力的做好——而且,一旦发生工伤之后,可以从管理局获得抚恤与救济,这也让工人们感到未来似乎更加有保障,一切都稳定了下来。 唯一的障碍,就是费老爷了,尽管根据这个法令,他和他的家族日后都可以通过稳定的信托方式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过上远超寻常的奢侈生活,但是他仍然通过自己的秘书愤怒的表达了不满,并且已经动身赶往两淮路四级会议所在的徐州,发誓要把这条法令推翻。 尽管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但是工人们已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背着劳动工具去上工了。他们每人出了十文钱,凑了三百贯钱给李熙,请他作为自己的讼师去徐州为自己打官司。 而程祁也准备先回汴梁了,这里的夜校也物色了新的老师接手——马詹和袁雪他们会继续留在这里,试验他们的墨家大同主义理想,自强会的组织逐日壮大,每天都有新的会员参加——就连知府宇星、推事官艾帆也都成了会员。 看着门口的“统一行动委员会”的招牌被“工农联盟团结大会”所取代,程祁一边感慨着马詹老兄真是个起名字的好手,一边与黄阳勾肩搭背:“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猜的中开头,却猜不中结尾。”黄阳与郭山拎起了行李:“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有的时候,真的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程祁看着院子里的工人们的孩子跑来跑去:“没想到我们居然还真的做成事情了。” 他不经意的望去,却正好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在带着些弟弟妹妹们做游戏,忽然想到他们那有些尴尬的初次见面:“最让我开心的还是,有一些人,因为我们的努力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前面的路就算是荆棘遍布、悬崖峭壁,我们也会一直走下去的。” 三怪客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寿州,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 蒸汽机车轰隆作响,在祖国辽阔的原野上奔驰着,将静谧的乡村卷入近代化的轨道,让都会和城镇之间的距离变得无足轻重,从此天南海北不再成为障碍,寰宇从此一家,四海皆是中华。 当三怪客拎着大包小包从汴京车站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站前广场上好像搭起了戏台,阔别繁华多日的三怪客岂能错过这个凑热闹的好机会,拎着行李就极了过去。 老远的,郭山就指着招牌叫了起来:“快走!是辽国推销战争债券的歌舞团!” 可是两位从江南来的好友没有见过这个北国特色,不顾好人郭山的劝告,还是因往前凑,一直挤到广告牌下,终于看到了那水粉招贴画下,还摆着几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些夷狄打扮的金发美人,看她们那极富民族特色的装扮,程祁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她们就是所谓的东斯拉夫人——白狄罗莎族人。 这些金发碧眼的姑娘正在用字正腔圆的辽式汉语推销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头。黄阳好奇地看着那些招牌上的汉字:“让大汉的荣光照耀四海,是每一个炎黄子孙的义务!” “今天支持光荣的远征军一百文钱,明天就为子孙获得一份家产!”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注意到这两位小郎君,笑意盈盈的对着他们捧过来厚厚的一沓债券:“尊贵的郎君,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大辽远征军……” 郭山把他们拉住:“没有兴趣,没有兴趣。” 金丝长发的姑娘追了出来:“郎君郎君,请了解一下吧!帝国在西陲的光荣需要每一位华夏子民的支持。让我们一起把孔孟学说传播到罗马去吧……马上就有舞台剧开演了,您就不想看看嘛?” 黄阳和程祁表示自己很想看看,郭山也无可奈何。姑娘马上给了他们一人一份宣传资料,还有一张座位券,打开栅栏门放他们进去坐着等待舞台剧的开场。 坐下来之后,郭山还在抱怨:“进来了可就得花钱别怪我没没说……想要看演出的话,站在外面也是可以看的。” 黄阳道:“这不是尝一个新鲜么。你看,这印刷的宣传纸多好看。” 宣传纸的题图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辽国骑兵骑马立在路口,路口的木质指路牌写着“通向财富、美女和土地。” 在骑兵所背对的地方,身后有一群士农工商以殷切的目光期待地看着他。 宣传纸上这样写着: 你渴望财富吗? 你渴望美女吗? 你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城堡和奴仆吗? 支持大辽远征军吧,战无不胜的大辽远征军将为您带来一切! 程祁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集体分赃啊。军事行动是很贵的,但掠夺带来的财富又是大家都眼馋的。大辽军部想出了一个绝对的好点子,每次军事行动前都发行战争债券来募集军费,战争结束之后再还本付息。 每次远征前军部都会测算出大概需要多少银两,然后面向国内的那些大贵族大银行家打包出售,这些银行家和金融贵族们再分别销售给国内外的银行团,银行团再转销给普通的企业或者百姓。 对于军部和大银行家来说这都是万无一失的买卖。军部需要的是战功,大银行家需要的是战争的发动——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要战争机器开动,那么军火工厂、后勤工厂都在高速运转,他们投资的企业就会获得盈利。而对于中小银行组成的银行团而言,他们的利润在于转手销售中的差价。而普通人虽然远离战争,但是却能获得一笔稳定的收入也何乐而不为。 只要战争的花费比掠夺获得的战利品价值低,那么这就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能够把战争这样一种国家行为变成全民参与的生意,大辽军部的聪明人还真是层出不穷呢。 第九十八章 生意(二) “只要投资一万贯,就可以受封为亭侯。”黄阳笑了:“还真是明码标价啊。” “这都是有钱人买了吹牛用的。”郭山道:“这种爵位只卖给外国人,也没有领地和特许权。除了可以吹牛用,没有任何用处。据说,只要你钱出的足够多,买一个王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不瞒你们说,现在汴京和洛阳的有钱人,家里有小孩出生都会去辽国的领事馆买一个这样的爵位来庆祝,因此也被称之为喜爵。还有的家里老人家过世之后,为了墓志铭好看一些,家里的孝子贤孙也会去买一个爵位。” “那就没意思了。”黄阳悻悻的道:“我还以为真的可以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骑着骏马带着猎枪,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骥卷平冈呢。回到城堡里,有斯拉夫的女仆送来装满葡萄美酒的夜光杯,黑非洲的昆仑奴剥洗猎物,墙上装饰着熊头,地板上铺着虎皮,火炉中烤着羊羔肉……” “这样的生活,除非你是辽国的军功贵族才可能。”旁边的一位大叔扭过头来:“而且至少要是少将以上的军衔,否则你的收入支撑不起这么多下人。” 程祁看着这位络腮胡子大叔,不知道为何,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好像见过——但却不像是此生,而是前世——他狐疑满满的看着他:“敢问这位大叔怎么称呼?” “辽皇座下近卫军军官,爱新觉罗·黄太吉。”大叔微微一笑,程祁却觉得自己好像被雷劈了一样。 黄太吉居然是个屎胖子,体重看上去至少一百八十斤,大络腮胡子,更像是个蒙古鞑子,而不是某个位面辫子戏中的那种美少年。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说得过去,鬼知道辽国人有多重口。程祁也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位大叔了,原来是在沈阳故宫博物馆出版的一本画册上见过这位侩子手的真容。 黄阳将黄太吉上下一打量,忽然拍掌道:“我姓黄,你也姓黄,这还是宗家呢。” 程祁庐山瀑布汗:“人家姓爱新觉罗,是……女真人!和你这个黄没关系。” 黄太吉抚胸大笑:“都是一家人,我们建州女真也是炎黄苗裔,和海西女真、八部女真一样,都是华夏子孙。” 程祁对他翻了翻白眼,心想大叔你在另一个位面可没把自己当做一家人。还好,这时候舞台上想起了三声军号声,黄太吉愉快地道:“演出就要开始了。几位小郎君,我们待会儿再聊吧。” 说起来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宋国人经常鄙夷他们的北方邻居是蛮夷,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位强健的邻居在艺术上拥有着世界顶级的造诣。不论是契丹族的建筑艺术,蒙兀族的舞蹈艺术还是罗莎人的音乐,对于宋国的艺术爱好者们而言,北国的冰天雪地真的有太多的不可思议。 开场的首先是一段蒙兀的战舞,若干个打着赤膊的蒙兀大汉在台上蹦来蹦去,配着战鼓的鼓点,竟然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势。而随后的一段名为“顿河骑兵队”的耍花刀表演更是令人感到别开生面,没有想到那长长的马刀在那些黑发而蓝色眼珠的混血小伙子们的手中竟然如此灵活。 精彩的舞蹈之后是女声的独唱,台上站着的是一位仪态万方的蒙兀贵族少妇,她的声音如同雄鹰在草原上飞翔一般,虽然程祁他们坐的位置有点偏远,但还是能够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幅嗓子真是叫破天去! 她首先唱了一首宋人广泛爱听的苏东坡的《大江东去》,黄阳感慨:“没有想到一位夫人能够将苏学士的这首词唱得如此慷慨激昂,毫无红粉胭脂气!” 听到他的赞许,黄太吉有些得意的偏过头来,似乎想要说啥,却只是眨了眨眼。 接着,还是这位贵少妇,她又唱了一首草原上的歌曲,只是伴奏的器乐有些特别:用的是风琴、小鼓和几种西洋的管乐器,倒是令人耳目一新。程祁压抑不住心头的好奇,对郭山道:这就是辽人的交响乐吗? 郭山没有作声,他对汉民族的舞蹈艺术和戏剧表演(的漂亮女演员)有很深入的研究,但是对北国的艺术还真是个知识的盲区。倒是好心的黄太吉大叔给他们做了科普:“这些乐器最早是我们大辽西征军从东罗马皇庭获得的战利品——从乐器到伶人都是。经过几百年的发展,那些西洋乐器已经和我们的生活融为一体了。” 两曲独唱结束之后,接着是好几十人的大合唱,唱的应该是辽国的军歌,第一首曲子听着有些耳熟,黄太吉说这是《远征军大帅练兵歌》——程祁觉得曲调自己应该能哼出来,如果改一下词那么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看到那位美少妇下了台,贼心不改的郭山捅了捅程祁:“要不要去后台?” 黄阳还没答话呢,他的本家黄太吉就发言了:“你们想去后台看看嘛?我可以带你们去。” 那简直是求之不得了。郭山立即一口就答应下来了。程祁虽然辫子戏看得少,但也想到了黄太吉的那几位夫人的名讳——心想,总不会这么巧吧。这个位面的黄太吉没有成为八旗之主,却还依然同蒙兀贵戚联姻了? 程祁知道在自己来的那个世界里,黄太吉已经死去了一年多。在那个位面,他最爱的是所谓的宸妃海兰珠,后来名气最大的是庄妃布木布泰(孝庄皇后),她们都是蒙古科尔沁部的女儿。不过这个位面的辽人也是讲究宗法制度的,应该不会再有姑父娶侄女为续弦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件发生了吧? 想起来,宸妃海兰珠与庄妃布木布泰都是才三十出头的虎狼之年,说不定黄太吉兄就是被那群穷凶极恶的蒙古娘们给吸干了的呢,这辈子他走好运没有娶那么多媳妇,所以看上去还挺健康的。 程祁一边想着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一边就跟着黄太吉兄进了后台——所谓的后台,不过是一个超大号的尖顶帐篷。 从外观上看去,这是绝对的草原游牧民族的风格,但是调开帘子进去之后却会发现里面和汉人的殿堂一模一样。只是所有的支撑关节全都是巧妙的木楔结构,方便拆除移动。 帐篷内部被活动框架和油布分成了一个个的小间。隐约能够看到里面有些正在换衣服的姑娘小伙子的身影——郭山虽然有心比较一下大辽姑娘和大宋闺秀的不同,可惜的是一直都没找到机会。 ? 第九十九章 生意(三) 有爱新觉罗·黄太吉这位辽国近卫军官的陪同,帐篷内他们如同进出无人之境。偶尔遇到的卫兵也都挺胸握拳抚胸行礼。 黄太吉一直把他们带到一间有卫兵站岗的隔间门口,卫兵见到他立即双脚笔直一磕:“嘿,塞姆黑林!”(契丹语:吾皇万岁)。 进的屋子里去之后,程祁看见一名三十岁左右的辽军军官坐在桌边,他穿着笔挺的制服,肩上的将星几乎能闪花了人眼。他正在与两名美丽端庄的贵妇人说话,其中一名就是刚才独唱的女子。 “大玉儿。”黄太吉招呼着两位贵妇:“刚才你的演出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刚才在舞台上给程祁留下深刻地影响的那位贵妇人浅浅一笑:“只是第一场热身而已。待会儿还有海兰珠姐姐的表演呢。” 军官也站起来,对着黄太吉行了一礼:“阁下。” “稍息,军官。”黄太吉把身后的三位小朋友带过来:“这位军官是我的弟弟爱新觉罗多尔衮,这位是他的妻子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这位是我的爱妻博尔济吉特·海兰珠。” “我的汉名叫博关雎。”优雅的海兰珠对着三位小郎君微微一笑,程祁感觉自己的魂儿似乎也已经飞了似的。虽然海兰珠已经三十多了,但这正是一个女人最富有魅力的时刻。而且她自述自己和妹妹虽然都是蒙兀科尔沁部的贵戚,但从小就在中京城长大,接受的是汉人师傅的教育,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百家经典。姐妹俩直到十六岁成婚前夕才回到科尔沁草原,按照草原的风俗出嫁之后又一直都定居在丈夫的驻地,虽然学会了蒙兀话和女真话,但是整个人都和汉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 这一家子的故事对于黄阳和郭山尚可,但是对于程祁而言却是相当的新鲜。他仔细地观察着这这一对兄弟和姐妹。身穿汉服便装的黄太吉是个屎胖子,脸色有些红,看来困扰他的高血压虽然暂时没有要他的命,但是只是个时间问题,他的妻子海兰珠比他要小二十多岁,或许是画好了舞台妆的缘故,看上去异常的容光焕发。与姐姐不同,她穿的不是蒙兀的特色服饰,而是粉红色的汉家裙钗,美丽的酥胸若隐若现,成熟的腰肢虽然不能再用盈盈一握来修饰,但却依然曲线玲珑。她的双眸非常明亮,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丈夫。而多尔衮虽然在哥哥面前显得毕恭毕敬,但很难说到底是兄弟之情还是军衔的等级。程祁毫不意外的看到兄弟俩在外人面前为了帝国的战略发生了争执。 正如之前黄太吉介绍的那样,这次南下的宣传是为了大辽帝国的西方集群筹备更多的军费,黄太吉认为帝国对待高加索的那些野蛮人应当以怀柔为主,“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军事扫荡只能作为打击对方少数冥顽不灵的顽抗分子的次要手段。而多尔衮则更像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他主张要把高加索的全部异民族都杀光,把他们的城堡和教堂都烧光,最后把他们过冬的一切物质都抢光,即便马刀不能砍死所有的异民族,老天爷也会冻死他们。 对于多尔衮的政策,只有他的媳妇布木布泰支持他——布木布泰也是一个强硬分子,她主张要蓄发易服——不愿意像汉人一样留发髻的异民族全部都要砍脑壳,不愿意穿汉服的异民族也都要砍脑壳。而且还主张高贵的汉人应当对西方那些蛮夷享有初夜权以帮助他们改良血统。就像是当初契丹人在草原上做的那样。 黄太吉忽然转向三位小郎君:“三位请勿见效,我们一家人就是这样习惯于随时随地讨论军国大事。” 程祁收敛起在海兰珠姐姐胸上的目光:“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将来有机会真想去贵国的西南边陲好好地考察一番。” 布木布泰笑道:“那真是最好了,我家男人刚刚受命就任高加索都督府任职。如果三位秀才对那里的崇山峻岭感兴趣,我们倒是可以行一个方便。” 多尔衮颇为自矜的抚摸着自己翘起来的胡须,黄阳好奇地问道:“高加索在贵国的西南方,为何走到中原来了?” 布木布泰道:“还是我家男人心疼人,听说我们姐妹要在在南国一路巡演,便提出要绕道上任。” 郭山道:“难道贵国枢密院没有规定上任的时间吗?” 布木布泰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晚两三个月不打紧的。再者,与其把时间耽误在那时断时续的东西大贯线上,不如从贵国走河西走廊去夏国,然后走古丝绸之路从里海坐船去或者从波斯走都更为稳妥。” 黄太吉道:“这条路可更危险。” “长官您说的是沿途的天方教徒吧。”血气方刚的多尔衮道:“这条路从兰州一直走到碎叶城都是佛教热土,也是夏王国的核心控制区,铁路沿线都是城镇,万无一失。” “我担心的是剩下来的路。” “如果天气好,我们就在突厥人的故地坐船去高加索,方便又快捷。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我们可能会辛苦一点,走唐玄奘的老路,穿越兴都库什山脉走呼罗珊、萨珊波斯这条路去高加索。” “我亲爱的弟弟,不论是花喇子模还是吐火罗、呼罗珊,这几个行省夏王国的控制力并不乐观,叛乱此起彼伏,如果你遭遇叛军……” “长官,高加索军区的敌人就是那些天方教徒,我很乐意在上任的途中就与他们先打个招呼。” 很显然,兄弟俩已经为这个话题讨论许久了,他们都很明智的中断了这个话题,郭山也很有礼貌地请两位美丽的大姐姐按照蒙兀草原上的风俗拥抱并亲吻了他的脸颊,就返回了外面的座位,继续欣赏美妙的艺术。 最终,出于对艺术的热爱,三人都向美丽的罗莎少女捐献了一笔零花钱去支持华夏族扩张扩张再扩张的伟大事业。 艺术团在汴京要巡演很多场,最后一场是在著名的大斗兽场。现场演出的效果非常好,精湛的艺术让汴京居民们如痴如醉,更不用提亲自莅临现场的还有一位皇子,据《汴京每日新闻》的报道,仅此一场,艺术团就为大辽帝国募集到了至少五百贯以上的赞助,还不包括卖出去的战争债券,那更是一个——保密的数字。 三怪客也恢复了自己的学生生活,虽然不免要和同学们一起“探讨”他们在寿州的奇妙旅行,但是一切仿佛都已经离开他们逐渐远去,不再有提心吊胆的工运生活,而又是平淡的学堂生活。只是课堂上的那些战争与政策似乎太过于遥远,以至于程祁睡了好几觉,还被教授怒斥为“朽木不可雕也。”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在期待一种其妙的冒险。”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子里,三位怪客坦诚相见,周围貌美的白狄女子让他们充分体会到身为天朝上国的福利,因此未免有些奇怪地想法要蠢蠢欲动。 “或许,我也有一个大胆地想法!”郭山在池子里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你们猜,我想到了哪一位古人?” 第一百章 一点小风波(一) 三位怪客虽然定下了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宏远,不过考虑到明天还要上历史课这个历史形成,三位怪杰也还是不得不去藏书阁自我奋斗一番。 正在从罗马式的公共浴室走到学校的藏书阁,正好要经过顾媚的书房,程祁抬眼一看,正好瞧见阁楼上倩影靠窗而坐。便提议道:“既然路过,那么便不要错过。顾先生未必总是在家,何如登门造访一番?” 众人皆曰:善哉! 乃扣门启扉,一小婢引三怪客入户,只见堂屋内到处都挂满了各色书画,有传统的中华水墨画,也有西洋的风景油画,还有北国辽邦的铅笔素描,不一而足。 小婢将三人带到楼上,立在书房门前通禀道:“主人,三位郎君请见。” “请进来吧。”顾媚在屋里说了一声,三位怪客便相随而入,一入到屋内,走在前面的黄阳不由得哎呀叫了一声!程祁好奇地越肩望去,也瞪大了眼珠子,郭山不明所以,拨开两人,只一看也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屋子的中央摆着一个画板,侧前方数着两面玻璃镜子,顾媚她坐在窗户与画板之间的榻上,身上只草草系着一条浅黄色的丝巾,却还郑重其事的梳着贵妇人的发髻,带着满头的珠翠,看上去正是好生的诡异。 顾媚斜靠在榻上,看两眼镜中的自己,又提笔在画板上涂抹了两下:“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这个马上有点儿长,基本上和女生出门时候的“马上就好”相当。三个男生倒也不催促他,只静静地在远处围观顾媚那熟艳的胴体。 这可真是上苍最美的造物啊!她那精心修饰过的仪容自不待言,粉颈下一串东珠项链在煤气灯下熠熠生光,将那肤白胜雪的雪峰衬托得更是白里透红。程祁跟着郭山这位艺术(鉴赏)大师,也算是吃过见过好些青衣花旦的玲珑娇躯、曼妙胴体了,但却总没有见过这么美、这么好的。 三人静静地欣赏了许久,顾媚才算是收了笔,暂且将一件纱衣披在身上,起身向三人走来。 虽说是隔着一层纱衣,可是中国艺术就是讲究一个含蓄,白乐天有云:“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杯历来公认为是古典艺术品鉴的基本原则。顾媚披上这纱衣之后,雪峰如同六月的庐山一样,云雾缭绕,不得见其真面目,却能倍加激发三位怪杰的想象力——比方说,你看黄阳那一尺来长的哈喇子,岂不是就有李太白“飞流直下三千尺”之妙么。 “哎呀,让你们久等了。”顾媚福了一福道:“我家那小婢被我宠坏了,连泡茶都不晓得。” 郭山舔着脸道:“顾先生不必客气,我们已经大饱眼福,不用再吃茶了。” 顾媚媚眼儿飞了他一眼:“那是荤的,吃点儿茶可以解腻。”她还是唤了小婢来为三位怪客泡茶,程祁左右看看,似乎周围空气中并无男主人龚鼎孽的气味,便问道:“龚先生何在?我们过年之后便似乎没有见到他了。” 顾媚笑道:“他在左近有个亲戚,多年不曾来往。前几日那位亲戚派人送来书信,邀请鼎孽与我过去住几日。正好鼎孽手上无事,先带了两名京中名妓前去,我这有幅自绘画乃是应了江西景德镇一位国手大师的请求,得先交割之后才好动身。” 三怪客闻言,不由得感慨这一对夫妻真乃是天地间第一洒脱之人。丈夫当着妻子的面狎妓,妻子赤身待客,这都不是常人所能为啊。不过转念一想,正如那教授庄学的先生所言,所谓伦理道德不过都是君王钳制愚夫愚妇的所用,真君子大名士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又何必在乎人世间的所谓礼教名节呢。以龚鼎孽之狂浪、顾横波之潇洒,他两人无论如何冲决网罗都不过是讥讽世俗——用一句现代的话来说,那叫行为艺术。并不是说他们心中真的毫无道德准则,他们不过是用自己潇洒而超然的生活态度来嘲讽那些循规蹈矩的老学究、道德君子们而已。 闲谈间,三人聊起艺术,从西域敦煌新发现的十六国飞天壁画聊到斯拉夫人的圣母情结,从君士坦丁堡的宏伟大教堂聊到了位于夏王国呼罗珊省的巴米扬大佛。不知不觉之中,雄鸡一唱天下白,三人眼见东方已经泛白,才赶紧告辞回小院换衣服去上课。 上午上的是波斯王朝史,那位白胡子老教授能把惊心动魄的波斯人与东罗马人的史诗会战说成催眠曲,倒也是一门功夫。 中午简单地吃了一点蔬菜,在书院的凉亭中休息片刻之后,三人又去上艺术史课,虽然老师很卖力气,但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艺术思想太老套了,根本不能吸引现在的学生。以至于来上课的都寥寥无几——据说不是去顾媚老师的课堂上学画人体素描,就是去汴京新开张的“泰西艺术博览会”瞻仰大卫的***了。 这样愉快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共两天,第三天——当郭山终于想起来他们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的时候,程祁拿来了一张顾媚的便条:“嘿,我的老伙计们。顾先生请我们去乡下的庄园过休沐日,你们看意下如何?” 三位都是行动派,立即就吩咐下人把行李打包,约上顾横波一起乘坐马车去了汴京远郊的一处庄园。 那是一座鲜为人知的偏僻小镇,名叫岳台,据说中华始祖皇帝曾经在此观测天文,因此大宋皇家科学院天文学院在镇子附近的一座山头上也有一个观星台。但除此之外,整个镇子就只有两百户人家,便在没有别的可以描述之处。 龚鼎孳的一位远方表舅孙路达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他是镇上最富有,也最受人尊敬的长者乡贤。一生致力于探索浩瀚的星空以至于没有结婚,龚鼎孽可以说是他目前有据可查的在世最亲的亲人了。 程祁他们从汴京而来,就借宿在他的家中,老人向几位小伙伴展示了他一生的珍藏——数以千计的天文学著作,其中不乏从文物贩子手中购得的东罗马秘卷。其中有一本据说是一千一百年前的羊皮纸抄本,记录的是亚里士多德学派的观星记录,是一位路过的辽国军官赠送给主人家的谢意。 同样暂时寄宿在孙家宅院的还有一位商州来的朋友,老好人李阳——此君忠实厚道、笑容可掬,让人见了就打心底里那么喜欢。他原本是个商人,但因为被合伙人欺诈赔了本,准备在山间上吊自尽之时被外出游玩的孙路达遇见,经过一番劝说,李阳暂时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在孙家暂时住了下来,以待日后重整生意。 虽然李阳与孙路达相交只有短短的七八个月辰光,但他的爽朗和平易,让他也深受小镇居民的喜爱。而在诸位居民中,最喜爱他的莫过于心怀宇宙的孙路达孙老先生了。他对这位忘年交的喜爱,甚至更胜过对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龚鼎孳的喜爱。 这其实并不奇怪。龚鼎孳是个狂浪的文人,最喜欢的就是醇酒与夫人,他来到孙府时,不是酩酊大醉就是与两位京城名妓狂欢。这样的风格,不仅与孙老先生淡泊的一生格格不入,甚至也和小镇宁静的生活大相径庭。如果不是因为顾媚带着三位小秀才赶到,看在三位小朋友的面子上,老孙先生很有可能把这一对夫妻就给赶出去了。 就在程祁他们来到孙家的第二天傍晚,孙老爷也是兴致好,开了一瓶珍藏好多年的西域葡萄美酒,宾主们在筵席间觥筹交错,劝酒畅饮,享尽了人间的繁华。酒席罢了之时,程祁醉醺醺地趴在黄阳背上,看见老孙头捞着李阳的胳膊,道:“我的好朋友,你真是个好人啊!咱们萍水相逢,情投意合,是人生的一件美事。你喜欢今天的西域佳酿吗?它是我的一个朋友专营代理,只要我一封书信过去,他便会欣然送我一箱,而且是最值得与夜光杯交融的那种……你不必推辞,我就这么决定了,送你一箱最好的美酒!不过你还需要稍等一些时光,因为我的这位朋友住在长安,书信往来总是需要一点时间。” 慷慨大方,古道热肠、乐善好施的孙老头,他的为人就是如此,另三位怪客也倍感友谊的可贵。而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场宾主尽欢的筵席之后,第二天程祁等人准备向主人告辞后返回汴京的时候,却被管家告知他的主人一早就骑着一匹马单人独骑出去了。 因为未能向主人告辞而不便离去的三位怪杰只能稍安勿躁,只是茶水喝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晌午时分,也未能等到主人回家,这未免叫人感到有些疑惑。孙路达家的管家在清醒过来的龚鼎孽的再三盘问下,也只知道主人在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就带了两搭子钱就出门了,可能是去十余里地外的京城近郊存钱,但以老头子乐善好施慷慨助人的癖好,也有可能是拿着钱去周济父老乡亲。 程祁等人看日头已经过午时,便想吃了午饭就回学校。谁知道,众人刚刚坐下来,却有仆人惊呼起来——门外头马回来了! 只是孙老先生和他随身带着的褡裢早已不知去向,而那堪称神骏的坐骑也受了重伤,身上满是血污。 第一百零一章 一起小风波(二)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小镇,很多人都跑来看热闹——这倒也是国人的习惯,不管谁家出了个新闻,都好像是自己家出的事情一样。 其中最为紧张的莫过于老实人李阳了,他已经从孙家的下人那里听说,那匹自己回来的马的身上两个褡裢都已经下落不明。而程祁也发现马的前胸上有两个弹孔,显然子弹从一端打入,又从另一端飞了出去。得亏如此,这匹可怜的畜牲才没有命殒当场。 “佛菩萨啊,是谁这么残忍!光天化日之下,皇城京畿竟然会有人持枪打劫?”虽然李阳的说法一时间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予以佐证,但是从其他邻居的神情来看,显然他的这个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我们立即去报官吧。沿途还是寻找舅舅的下落。”龚鼎孽提议道,于是就这样,热心的村邻们都纷纷牵出自家的牲口,三五成群的沿着大路就找寻了去。 其中,李阳自然也是不甘居于人后的,只是他似乎并不愿意与龚鼎孽走得太近,好像两人之间有过什么嫌隙一样。程祁也是初来乍到,除了孙家的几个下人谁也不认识,只好远远地观喨着这些人。 龚鼎孳对于该如何搜索、寻人并无什么经验,好在村邻中有一位姓王的猎户,他从自家院子里牵出来两只猎兔犬,叫它们嗅了嗅擦拭过那匹马伤口的纱布,又给他们闻了一下孙老员外的一只旧鞋。然后就在他们的带领下,奔向了往东边去的大路上。 在猎犬的带领下,人们在距离小镇六里地开外的一处水塘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因为是早春的缘故,池塘里的水并不多,大家找来此地的地主,用抽水机抽干了池水,在烂泥中发现了一件马甲——马甲的口袋里装着些碎石头烂砖块,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经过孙家管家的辨认,这件脏兮兮而且血迹斑斑的马甲就是孙老员外的,并且一位村邻作证,他在早上看到孙老员外出城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一件马甲。 人们便以此为圆心开始找寻了起来,现在脸色最难看的恐怕就是李阳了,可以想见,他深受孙老员外的大恩,如果孙老员外真的遭遇到了什么不幸,恐怕最感痛心的就是这位朋友了。 日头将要西沉的时候,猎犬在一块野草丛中忽然有了新的发现,那是一柄并不多见的东罗马风格雕牙柄的猎刀。孙府管家辨认了一番之后只说这不是孙老员外的物品,但问及是谁的,却支支吾吾,难以说出口。 大家见他言辞闪烁,不由得围了过来,李阳作为孙老员外的至交好友,更是气愤填膺:“孙福!你是孙老员外身边第一等受信任的人,他的东西你最清楚不过了,这东西不是孙老员外的也罢了。但你为何又这样支支吾吾。若是你过去不曾见过便爽利地说了个明白,若是见过也爽利地说出主人名字来。你这样吞吞吐吐,到了官府也还要如此吗?” 孙福是个五十多的小老头,从十几岁时就跟了孙老员外,他的为人村邻们最是知道,边上便有人道:“莫不是孙管家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众人七嘴八舌的道:“孙管家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到了官府你这样吞吞吐吐,还会被官差误会的。” 经过众人连哄带吓的,孙管家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个……这个东西,我看,好像是龚大官人的。” 龚鼎孳的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几个邻居壮小伙儿已经围住了他,大家一起都围观着他,要他说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龚大官人当然对这一切矢口否认,可是不论他怎么辩白,大家伙儿还是一起把他送到了最近的治安检事衙门去。 检事官是一名积年的老捕快转业而来,听了村邻们对龚鼎孳私生活的描述之后,立即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个家伙风流成性且目无名教,道德败坏、灭绝人伦,作出杀害表舅谋夺家产(别忘了,邻居们一致作证,如果孙老员外真的不幸被害的话,那么龚大官人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从动机上来说毫无瑕疵,并且又有物证在此,如果龚鼎孳不能说明这柄猎刀的去处的话,那么显然他就是第一顺位的嫌疑犯。 “得利最多的人就是最大嫌疑人。”程祁对着黄阳咬耳朵:“这个逻辑并不能算错,我们要不要把李熙请回来让他来做辩护。” 黄阳摇了摇头:“你以为他就是凶手吗?我看还未必呢。” 当日天色已晚,检事官先下令把龚大官人收监,一边派出差役到现场去固定证据,找寻尸首。众人也都一哄而散,只有李阳还跟着官差,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找到自己至交好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孙老员外没有下落之前,他决计不肯罢休。 看着李阳跟着官差们返回被抽干了水的池塘,程祁低声问黄阳:“难道是你觉得这位好朋友才最可疑?也对,我听说他和龚大官人吵过架。” “这是怎么说?”郭山跟上来问道。 程祁道:“我听孙管家说的,前两天龚大官人喝多了,与李阳为了什么事情吵了起来……好像是李阳多嘴劝他要洁身自好,不要沾花惹草、整日醇酒妇人之类的老生常谈云云。” 回到孙府,顾媚见只有三怪客和孙管家回来,便问其丈夫去哪儿了。三怪客也支支吾吾,孙管家也哭了起来:“夫人啦……这可能出大事儿了!” 黄阳赶紧上前扶住顾媚,抚着她的前胸后背道:“夫人稍安勿躁,龚大官人只是卷入风波,情势如何,尚未结局。依我看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龚大官人吉人自有天相。” 顾媚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却也是经历过许多风浪的,稍稍定了心神之后,便与三怪客谈论起案件来,说到其中有颇多疑点,不知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第二日,检事官提了龚鼎孳,带着一队人来到镇上借了一间关帝庙审讯此案。 周围邻居,大人小孩,抱狗的丫头,带小孩的妇人,做小买卖的货郎担,全都围了个里三层外三人。程祁等人仗着儒冠在身,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只见龚鼎孳虽然精神稍差,但看上去并未受皮肉之苦,站在堂下也没有带手铐脚链,检事官坐在香案前,一敲惊堂木,便问道:“今日公开审理龚鼎孳涉嫌孙老员外被害一案。堂下龚鼎孳,你与孙老员外什么关系,何时到的本地?” 龚鼎孳一一对答如流,检事官又问道:“昨日日出至午时之前,你又在何处?” 龚鼎孳坦然道:“我外出打猎去了。” 检事官也未想到他竟然会承认的如此痛快,赶紧追问道:“你是如何打猎?带的什么器械?又是在哪里打猎的?” 龚鼎孳供述道,自己是清晨约莫七点(他有一个辽国朋友送的怀表,因此习惯用二十四小时的计时)刚过的时候,喝过了白米粥之后带了一柄猎枪出门去打猎,打猎的地点在小镇东边偏向南方约七八里地的一片树林中——那里距离大路越有一两里地之遥,而且有丘陵起伏,丛林间隔,因此对于那处水塘附近发生了什么,龚鼎孳一口咬定自己一无所知。 听罢了他的供述之后,检事官传来地保,让他讲述昨天下午众人是如何出门搜寻,又是如何在水塘中发现了老员外的马甲,并在不远处找到龚鼎孳的猎刀。 接着地保之后出庭作证的是孙家的管家孙福。检事官问他为何老员外要带两袋子钱出门,也不叫一个仆人跟随? 孙福回答道:“本来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想到老主人待我恩重如山,若是我一昧的隐瞒,反倒使得老主人不能昭雪更是罪过——大人啦,前天的夜里,老主人将我召去,对我说——龚大官人是他在世的唯一亲属,如果老员外不行了之后他所有的遗产都应该归龚大官人所有。但是老员外认为龚大官人是个浪荡子,守不住这份家业,因此决定把这份家业将来用作慈善,浮财用来捐助本镇的鳏寡孤独疾废,地产收收地租,可做长远之用。他点了一下家里的银票和银锭子,发现大概还有一二百两的总数,担心这么大笔的数字放在家里不安全,便准备送到票号内存起来。” 听了老管家的这番解释,检事官颇为感慨的点点头:“难为老员外心心念念的还都是桑梓情谊,若是你说得属实,那么老员外果真不幸之后,这诺大的家业还真是应该有人好好打理,以作为本镇将来赡养孤老,赈济穷人之用。” 周围旁听的父老也无不赞颂老员外功德无量,真乃人间活菩萨。检事官再看龚鼎孳便也觉得怎么看怎么令人生气。一拍惊堂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龚鼎孳在一片斥责声中自然无话可说。此时仵作来报说老员外的那一匹受伤了的坐骑也伤重不治,经过解剖仵作在马的脖颈处找到了一枚铅弹,检事官以便下令将龚鼎孳收押在关帝庙后,一边命令仵作与地保去将全镇所有的猎枪收集来一一比对。 这边比对的结果显而易见,当然与龚鼎孳所用的那柄猎枪完全一样。而到了此时,三位怪客互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他们心中也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第一百零二章 一起小风波(三) 程祁等人向检事官提出想见见龚鼎孳的请求,出乎意料的竟然相当顺利的被答应了。可能检事官也是考虑目前还没有找到老员外的尸首,希望能够感化“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某个丧心病狂之徒,好让老员外入土为安吧。 来到关帝庙后院的一间柴房,龚鼎孳就在里面被关着。按照大宋朝优待士大夫的惯例即便在“罪行”已经确凿了的此刻依然没有给他上刑具,但门口守着他的两名差役却显然没有把它当士大夫来看待。 龚鼎孳对这个显然无所谓,他也没把自己当做士大夫,对于他这样的人,五十年前的王门狂潮泛滥之际显然是最适合他生存的时候,那时候都门中的士大夫都以狂欢、宴饮、狎妓和滥交为乐,然而天下浪潮二三十年就转换一次,现在的风气又趋向于保守,龚鼎孳显然是与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很平静地坐在地上,双膝盘下,五心朝天,正在闭目养神。三怪客进去之后先叫了一声:“龚先生好。”龚鼎孳睁开双眼,道:“我不是你们的先生,你们也不必如此客气。与我那爱妾带一句话,若是这番真不行了,她好早作打算。” 这位老兄倒是看得开,程祁蹲下来:“您真的不怕死吗?” “畜生都怕死,我难道连畜生都不如吗?”龚鼎孳也不知道修什么野狐禅:“我当然怕死,只是现在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我能如何?几位小郎君,要对大宋朝廷有信心。如果对手只有这点儿粗浅的伎俩那么我老龚还死不了。如果对手太厉害能把汴京的推事院、检事官都蒙过去,我就算大喊冤枉也没用。不如节省点力气,安心等待上诉。” 好吧,这位狂人倒是大宋法治事业的坚定拥护者,他知道如果要指控他是杀人凶手的话,那么还需要慢慢的走程序、找证据再提起公诉,而且他还有请讼师、提出上诉的权利,如果他被判了死刑,那么还要经过死刑复核官的复核,一套司法流程下来,最快也得大半年甚至一年。 他急吗?一点都不急啊! 程祁套了个没去,看这位高人一脸的平静,根本不像是个犯罪嫌疑人的模样,到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或许最不像凶手的才是凶手? 暂时告别了龚鼎孳之后,三怪客把他的请求告诉了顾媚。顾媚立即写信给了她在城里的一位位高权重的老朋友……嗯,姓钱的那位,不过这位大人物似乎也认为龚鼎孳的嫌疑很大,迟迟没有回信。 因为这件刑事官司升级为故杀(新宋律中对杀人罪分为故杀——故意杀人罪,斗杀——相互争斗中杀人,类似于过失杀人罪,凶杀——以特别残忍的手段杀害人,或者是故意杀害近亲属;等),检事官便将全案移交给了祥符县提刑公事管辖。祥符县令派出衙役在大路上来回搜索,也终于在一口枯井中找到了孙老员外的尸体。 那可真是惨不忍睹啊,虽然是初春的天气尸首尚未腐败,但是正因为此,老员外那临死前的惨状才让人尤为揪心。也让围观现场的三怪客暗自感觉不妙 过了大约一个半月左右,本案的第一审在祥符县推事院公开开庭审理,祥符县检事官出庭代表朝廷提起公诉,指控被告人龚鼎孳因为口角与远方表舅孙路达发生争执,使用残忍的手段击打被害人的头部致使其死亡,并将其丢入枯井有毁尸灭迹的行为应当罪加一等。据此,请求推事院依照大宋刑律判处龚鼎孳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提刑公事的指控遭到了充任辩护人的程祁无情辩驳。首先程祁提出了以下观点:首先,孙老先生的头部多处受伤,行凶的凶器是什么目前还没有查证,根据仵作的意见可能是一支猎枪的枪托或者大小相当形状相似的物体,但到底是什么,目前多次搜索都没有找到。第二,祥符县衙役扣押的物品中有一只龚鼎孳的猎枪,根据仵作的意见,这支枪所用的铅弹与孙老先生坐骑脖子上挖出来的铅弹相同,是同一型号的,这也是将龚鼎孳与本期命案牵扯进去的重要证据,但是问题也来了—— 程祁站在辩护人席上左顾右盼,神飞色舞,似乎找到了前世法学院辩论时的感觉:“这支枪现在就在这里摆着作为呈堂证物,我想各位都能一目了然的发现这里的枪柄是多么得干净,更没有一点血污或者与坚硬物体碰撞过的痕迹。如果龚鼎孳是持着这柄枪行凶的话,那么不可能不在这支枪上留下一丁点的痕迹。但是直到今天,这支枪经过了祥符县、开封府还有京华大学堂物理学部的三次检验,都没有在这支枪上检测出任何血迹或者能够证明它曾经被用作击打受害人的证据。” “并且,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我想要请诸位推官注意——在孙老员外的坐骑返回孙府的时候,我们与孙府的下人都发现了这匹马的伤口是一个贯穿伤,从一边打进去,又从另一边飞出来,形成了一个通透的伤口。我曾经咨询过养马方面的专家,他说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伤口,才让这匹可怜的畜生能够有幸跑回家——那么问题来也!既然这是一个贯通伤,子弹应该飞远了,那么为什么仵作会在马的脖子里又找到一颗子弹,而且这颗子弹还恰好是龚先生的呢?显然,我认为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程祁洋洋得意地坐下来,看着推事官们交头接耳。 检事官站起来请求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第一位证人是孙老员外的好友李阳,他走上法庭的时候目含怒火,青筋暴起,似乎一只要吃人的狮子一样。 再向佛菩萨和关帝爷宣誓之后,证人在堂下开始了他的证明:“作为孙老员外的好友,我本不应当站在这里指控他在世上的唯一亲人。但是一想到老员外他死得惨啊!我就……我就……” 推官扶了扶眼镜,提醒他:“证人请注意自己的情绪。你只需要向法庭陈述自己说知道的事实即可。” 李阳听了推官的话之后,告了一声罪,便开始涛涛不绝的讲述被告人是一位怎样的浪荡公子,目无尊长,风流成性,以至于惹恼了孙员外不但要把他赶出去,还要剥夺他的继承权。 旁听的乡老们都纷纷点头,甚至有人不顾法庭的秩序,站起来说:“就是这样!他说的都是事实!” 推事官不得不一再敲响惊堂木,并命令法卒维持好现场秩序把不听话的人都带出去。 李阳作完证之后,推事官问:“被告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龚鼎孳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的都是实话。” 程祁赶紧道:“禀告推官,这其中还另有内情。” “你说。” “据我所知,李阳之所以与龚先生交恶,是因为李阳曾经酒醉之后调戏龚先生的爱妾顾媚女士。” 这一下子劲爆了,推官也都坐直了身子:“你可有凭据?” “顾媚女士愿意出庭作证。” 推官们交头接耳交换了一下意见:“同意出庭作证。” 李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道:“不用了……是,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我那天晚上喝多了……” 在场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龚鼎孳微微眯起双眼,倒显得这件事情与他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推官一拍惊堂木:“将证人李阳带下堂去。你们之间的风流韵事不属于本案审理范围。公诉人,你以后申请证人出庭作证时应当事先严格审查。” 检事官也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脑门子的汗,心想我哪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桃色新闻啊……只是可惜了,听说那顾媚是江南八艳之一,今日没能一睹芳容,真是感觉要少活二十年。 第二位证人是孙府的管家孙福,他出庭作证的主要内容是孙老员外出门的时候身上带着价值约两百两的银票和银锭,这些东西却没有在孙员外的尸体附近发现。 被告人对此没什么意见,他说自己不知道表舅什么时候出的门,也不知道他出门时带了什么。事实上,他潜心在追踪野兔子,根本没有注意到两里地之外发生了什么。 程祁也提醒大家,这很有可能是一起漏财引发的截杀案件,不能排除老员外半路遇到歹人惨遭抢劫的可能。 证人和证物都出示完毕之后,推事官们也感觉本案疑点重重,没有当庭宣判,程祁代表龚鼎孳缴纳了价值不菲的保证金之后,给他办理了取保手续。 多日不见的龚先生与顾大家终于相见,那是小别胜新婚啊。黄阳道:“估计今晚会有很多不可描述的事情发生。” 顾媚看见三怪客勾肩搭背的在一边笑着,一边拭去眼泪,一边把他们都挨个拥抱了一遍,特别好好地亲了一下程祁,把这个小伙子弄得脸都红透了:“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 顾媚咬着他的耳朵,吹气如兰道:“这就当是预付款好了。” 小程祁一下子就精神焕发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起小风波(四) 尽管判决暂时还没有出来,不过孙老员外的葬礼却还要如期举行。他就被安葬在岳台小镇不远处的一座山上,那是他最喜欢的观星之所。想来老人家安葬在此,也是一生的夙愿。 按照老人家的遗愿,他的家产都将被用于小镇上的公益慈善事业,他的庄园和地产将用于出租,所得用来供养老人、抚恤烈属,并准备把原来的孙府改造成为一座义学——当然这一切的工作,都少不了孙福管家的忙前忙后。 在一个晴朗和煦的早上,一辆马车停在了“孙氏义学“的门口,承运人交给了门房一张托运单子,原来这是孙老员外向他远在长安的朋友订购的葡萄美酒。睹物思人,孙福管家一边哀伤老主人不能再宾主尽欢,一边吩咐下人们去把小镇的乡老们都请来,准备庆祝义学的开办。 因为孙福管家操办这一切事情都很疲惫了,所以当晚的宴会就有他的长孙孙富贵来主持。孙富贵今年十八九岁,是小镇上年轻人中最为英俊潇洒的之一,他很会烘托酒会的气氛,在他的带动下,宾主尽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程祁等三怪客也来到了孙府,看在他们送来的贺礼的面子上,镇上人也没有与他们多为难,两三杯酒下肚之后,很快程祁他们就与在座的各位都成了一片。 酒席进行到最高峰的时候,醉醺醺的孙富贵让人把最后一箱子葡萄美酒抬了上来——这一箱子的标签上特别注明了是年份最好、口感最佳当然价格也是最高的那种,并且还特别用粗体字写着“请务必与最挚爱的亲友一同分享”——因此,大家特地把这箱子酒留到了最后的时刻。 “我们应该请客人来见证这一时刻!”孙富贵不由分说的把一根物理学圣剑·撬棍递给了程祁,然后与一群青年们簇拥着他来到箱子前。 既然大家如此热情,程祁也不是个瞎客气的主,咕噜咕噜又灌了两口低度的甜酒之后,他把撬棍的尖头塞进板条的缝隙中。黄阳在一边打着号子:“咿呀么哎嗨!二呀么哎嗨!” 板条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最后“砰”的一声,一颗铆钉被撬开了,接着又是下一颗,再来一颗。程祁一口气连撬了三颗,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出了吃奶的劲,把最后一颗钉子也撬开了! 这时候,奇迹出现了! 一阵白雾从木板箱中升腾而出,恰在此时,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妖风,将厅堂内的蜡烛吹灭了大半。突然间,有宾客指着木板箱尖叫了起来:“鬼啊!” 程祁抬眼望去,也吓得猛然往后一条:“诈尸啦!” 只见木箱中,一位面带血迹的老人家,正缓缓站起来,他的手笔直地指着前方:“凶手……就是你!” 众人在晦暗不定的烛光中望去,只见孙富贵已经面如死灰,手中的瓷杯什么时候倾倒了也不知道。 “凶手……”黄阳指着他重复了一遍:“就是你!” 这一声恍若雷劈,孙富贵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饶命啊…饶命啊!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失手……气迷了心……” 接着,他就在几乎所有人的围观下,说出了自己是如何做下这一件滔天罪行的: 孙富贵是孙福管家的长孙,自幼深得他爷爷的溺爱,长大后一事无成,只晓得与青年们撒鹰打猎、游手好闲。而孙福为了管教他,也是为了他的好,把他带进孙府来,想让孙富贵跟着做点儿事情,将来也好成一个有用的人。 不过孙福管家的这点好心全是白瞎了,他的宝贝孙子虽然得了一个打扫、整理书房的差事,却并没有收拢住心,没几天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孙老员外的钱袋子上了。 在小镇上生活,又是一位简朴的老人家,孙老员外除了周济穷人很少有大额现金的支出。但是他每到过年前都会去开封县里的银行票号兑换一些银子和银票来用,到了过年之后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把剩余的送回去存起来。 对于这个规律,孙富贵曾经听爷爷无意中说起过——他自然而然的就把目光对准了那些碎银子——大额的银票他不敢动,他虽然利欲熏心,却也知道银票都是有编号的,只要失主报了官,那么拿着银票去票号兑现无疑就是自投罗网。 因此,他悄悄地先后几次拿了一些小银锭子,不多,都是一两二两的样子,但是最后一次他胆大包天的拿了一根十两的银条——也就是这一次,他出门的时候撞上了主人。 老孙员外虽然当场没有说什么,但是第二天早上就骑了马。孙富贵担心他是要进城报官,便悄悄的跟在后面,带着一柄自己和朋友们打猎时用的猎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个,只是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自己把和老孙员外起了争执,并且用这把猎枪的枪托把他砸的满脸是血之后。 此时烟雾似乎也已经散去了,蜡烛也被重新点了起来。孙福管家匆匆赶到现场,他一看到自己伺候多年的老主人就这样血迹斑斑的站在巷子里“复活”了,不由得大叫一声,当让瘫软在地,晕死过去。 “爷爷!”孙富贵连爬带滚的爬了过去,抱住昏过去的爷爷哭了起来、之后的事情,其实大家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孙富贵开枪打了那匹牲畜一枪,本以为把它打死了,可是谁想到它只是受了重伤,在孙富贵忙着处理老员外尸体的时候,它先遇到了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出门来找孙子的孙福。 孙福看到受伤的马匹,又循着血迹找到了正在池塘边洗手的孙子。他看到那马甲和褡裢,便什么都明白了。 本来他是应该去报官的。可是却架不住孙子的苦苦哀求,他也就一时心软,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至于那柄猎刀,就是孙福借着为龚鼎孳整理东西的空档偷偷拿出来交给孙子,让他在事发后找个机会丢在现场附近,准备栽赃陷害。 孙富贵流着眼泪说:“爷爷说,龚先生认识很多大人物,就算栽赃他,他也能脱身。只要他找门路脱身了,这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再也有人多过问。我也就安全了……” 多么好的主意,按照淳朴的百姓的观点,京城里来的大人物,个个都是手眼通天,官场上的暗地交易虽然未能亲见但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司法系统在他们的眼中自然也全都是肮脏的讼师与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推官沆瀣一气的工具。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大宋的司法公正,程序透明,凭着程祁的巧舌如簧,根据疑点利益归于被告人的原则竟然把某人给放了出来。 而这突如其来的诈尸,把原本内心还尚存最后一点良知的孙氏祖孙吓了个半死,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自己作案的始末,后面发生的事情自然不用赘述,只是不免有人好奇,这朗朗乾坤,真的有所谓诈尸之事吗?也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了吧! 现在就轮到怪客郭山登场了,众所周知,这位仁兄是汴京勾栏中的翘楚,梨园行内的老友,他回京的一两天内,找到了一个相熟的戏班子,请了一位丑角化妆成孙老员外死前的模样,脸上涂上羊血,然后学着老员外的声音,说出那一句致命的台词:“凶手就是你!”,再配合上怪杰黄阳弄来的干冰制造的烟雾,一切都让本就醉意七八分的众人深信不疑。 就这样,三位怪客成功地为狂人龚鼎孳洗刷了冤屈,他恢复了清白之后并没有继承表舅的遗产:“既然表舅有慈善公益的心,那么就顺从他的意愿吧。”,孙氏义学还在岳台小镇继续开办下去,李阳接替成为了新的主办人,这位老实人也发誓要把自己的恩人、忘年之交的最后心愿好好地经营下去,同时他也为自己那晚酒后的唐突向龚鼎孳道了歉。 “不,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龚鼎孳真诚地道:“你应该向横波道歉……我当晚之所以阻止你,并非是因为她是我的爱妾,而是你的言语对她不尊敬。” 李阳也再三地向顾横波道歉,并最终取得了她的谅解。 告别了小镇的居民之后,龚鼎孳回归到花花世界,第一件事就是大摇大摆的去了一个相熟的秦楼楚馆——“在那个破地方呆了这么久,取保也不能进出烟花地,简直是要把我憋疯了啊!”他左手牵着黄阳,右手拉着郭山,一起喜气洋洋的要去洗洗晦气。 至于程祁嘛……他当然是颠颠的来到了顾横波的小楼,蹬蹬蹬上了楼,摩拳擦掌的要来收取自己的尾款了! 是高速三点旋转吗?还是传说中的洞玄子十八招?程祁压抑不住心头的狂喜,推门而入,只见门户虚掩,小楼上红烛香薰,入得之后,只见一道屏风将阁楼分开做两边,透过那若隐若现的屏障,似乎隐约可见…… 第二天啊,响晴薄日的,天老好了。 程祁精神焕发地走在路上,年轻人嘛,就算是辛苦一点,第二天的功课可不能耽误下。正在他回味着几个时辰之前的风情的时候,忽然耳边听得了一声娇呼:“救命啊,有抢劫的啦!” 说时迟,那时快,程祁猛然一回头,恰好和一个黑衣服戴墨镜,脑袋上还扣了一顶毡帽,一脸的连鬓络腮胡乍一看好像是一头大黑熊跑出来了一样的家伙装了个满怀。 程祁猝然不防被他猛然撞着后退了好几步,那黑熊样的家伙生气地推了程祁一把,恶狠狠地道:“闪开!”程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后面的姑娘又叫了一声:“抓坏蛋啊!”他才反应过来——哎,刚才那头熊呢?跑得还挺快啊! 不过,他抬眼看去,只见一旁的柳荫下,一名身穿红衣的姑娘愁眉苦脸的坐在地上。当即便激发了程祁的怜香惜玉之心。他赶紧跑过去嘘寒问暖:“姑娘,没事儿吧?受伤了吗?刚才是怎么了?” 第一百零四章 黑胡子劫匪(一) 这世上居然有这样好看的小娘子!程祁细看这姑娘,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魂儿就飞上了九重霄:但见这位少女柳眉如黛,杏眼流波,不施庸粉脸蛋儿吹弹得破,略涂丹朱红唇似轻含樱桃。轻纱下锁骨精致微微凹陷。 程祁伸手将姑娘扶起来,见她青丝缠着金环,耳边挂着珍珠,白皙的手腕上套着玉镯,一看便是大家的闺秀,彬彬有礼地道;“姑娘……” “谢谢郎君……刚才那个贼人……”姑娘正想抬脚去追,却“哎哟”一声娇呼,面带痛苦地弯下了腰。 “崴了脚吧。”程祁扶着她:“我先送姑娘去看看大夫吧……刚才那个贼子没抢什么财物吧?” “钱财倒是没有。”姑娘扶着程祁的肩膀,蹦蹦跳跳地好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就是把我新买的一本书抢走了……现在的强盗也是真奇怪,怎么改抢书了呢?” 程祁一边扶着她往前走,一边偷偷地窥视着少女胸前活泼的一对白兔:“或许是个雅贼呢……姑娘你说的就是刚才撞在我身上那位吧,那样的人倒真不像是会对书感兴趣的人啊。” 好在不远处就有一个简易的诊所,程祁把姑娘扶到门口板凳坐下,啪啪啪一打门,里面出来了一位蓝裙子的小姑娘:“谁呀……有病人啊,爷爷……有病人来了!” 程祁与小姑娘把少女扶了进去,只见坐堂的医师是一位白胡子老爷爷,一看就让人感觉很安心的那种。祖国传统医学嘛,一半是经验一半是心理学,不管是那一半,白胡子的感觉都比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让人感觉舒服。 果然,老中医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少女只是扭了脚,老中医花了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就给她弄好了,贴了一副膏药,姑娘马上就能下地走路了——程祁还挺遗憾没机会多看两眼这美少女的晶莹玉足呢——感恩佛菩萨,这个位面的少女们没有缠足的恶习,一副天足晶莹玉润不知道多可爱呢。 “好了,我没事了。”少女试了试,换上自己的红绣鞋走了几步:“多谢这位郎君了。” 程祁赶忙自我介绍:“在下江东程祁,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张——弓长张,单名一个培字——培育的培。”少女落落大方地道:“我是考亭书院的旁听生——哎,您是不是就是那位写小说的程祁学长?” “哎哟,可不敢称学长。”程祁心里虽然十分的受用,可是却还要装一下孙子:“只是一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张培将他上下一打量,大眼睛里面满是崇拜:“真没想到,居然这样和您见面……我太喜欢您的小说了……” 呵,今天出门真是看了黄历啊,随便走在路上都能见到个小迷妹啊。程祁心里面那叫一个美啊。 他赶紧嘘寒问暖道:“刚才那个贼子抢了你一本书吧……是什么书?很珍贵的吗?” “倒也不贵,我昨天才买的一本普通的书——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因为它是一本我们书院的老师自己出的书,只在一个书肆里有售。” “是专业书吧。”程祁道,他现在对大宋朝的出版制度很了解了,大宋朝的版署不是审查机关而是备案机关,出版制度相当之宽松,只要负担得起出版费用连一头驴子都可以出书。版署的作用在于备案——将来如果有人为了发表权兴起诉讼的时候,看谁在版署的登记在先。一般热门小说,比如说程祁的那部《笑傲江湖》就在两浙路布政使司的出版物登记衙署公开登记,将来谁要是“盗版”,程祁就可以以此为凭找他算账。另一种作用就是科学发明的登记,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专利局兼学术论文汇编处。汴梁是大宋朝的学术中心,开封府的出版物登记衙署最重要的日常就是登记各种发明创造,并且把数以千计的论文按照学术门类分类汇编成年册,寄送到世界各地。 闻名遐迩的教授想要出书当然是很容易的,比如说朱子学的创始人朱熹朱老夫子,他随便写点儿诗词都能卖出去几十万套,余姚的王阳明王夫子,他的语录也是一版再版,版税滚滚如长江之水。但一般的普通学者,费了半辈子的力气熬出来的一点心血,最多出两三百本,送几十本给同行亲友,再把一百本用在课堂上,还有一百本就托付给书院边上的书肆寄卖,运气好的话一两年内能卖完,运气不好的话几十年也卖不完。比如说高丽的大学者卫霍姆——他在成名之前写了好几本专著,统统销路不畅以至于被卫学士一气之下卖给废纸厂化成纸浆了——到现在,谁要是有一本初版的卫霍姆大学士所著的《理智论》,那可以说是胜过千金,不论是哪一个博物馆,哪怕是珍藏了一本,都堪称是镇馆之宝了。 专业书就是这样,是否卖的好卖得动,与它本身的质量关系不大,关系大的是作者的名气。比如说张培若是手中抱着的是卫霍姆大学士在恼怒中写得满满一页纸:“苟仲文,我入尔娘!”那么放在现在,一字千金也有人要——苟仲文,卫霍姆来华期间所供职的书院的董事,以不学无术闻名于世。他之所以留名后世,全是因为他心胸狭隘,将当时的“海东第一才子”卫霍姆从汴京的大书院逼走,到福建厦门的集美书院当了客座教授——集美书院也是因此,一跃从东南一座默默无名的小书院成为了学界经验主义的标杆旗帜。 日至今日,在东京大书院的校史馆内,有一座“思过墙”,墙上排头第一个名字就是“为人无德,为业无能,为心无耻苟仲文”。常有校友游览至此,总不免要对着此人唾两口唾沫,也算是四五百年来的一个传统了。 话题稍稍扯远了,其实程祁唯一好奇的就是,既然张培小娘子手中抱着的不是卫大学士的初版孤本,也不是阳明先生的手迹珍藏,只是本校一名普通中年夫子的滞销学术论著,为何会惨遭抢劫?难道现在的劫匪强人也苦心求学,一心要考博士生了吗? 不过这样的事情显然不太可能。程祁陪着张培回到那家书肆——书没了,姑娘还得再买一本。 这家书肆不大,也就一个门面。门口挂了一块牌子“三到书屋”——名字起得倒是有典故,本朝的朱夫子说过,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 三到书屋从门口到屋内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一位老先生在柜台后面捧着一卷书读得津津有味,有人进来了也不在意。程祁知道这是学院里的书肆的习惯,有钱的可以随意挑选,挑完了自己去柜台结账。穷学生们站着可以白看一天书,一文钱不花人家也不会说什么。在这里开书肆的多半也都是半个秀才,多少带点儿书卷气的。 张培在挺靠内的书架上找了一通:“哎,奇怪……昨天我来买的时候还有好几本呢,怎么现在都卖光了?” 老板抬起头来:“哦,这不是小培么?你找什么书啊?” “大叔,就是那本《东罗马帝国的律法》——昨天我买的,今天还要再买一本。” “真是奇怪啊。”老板自言自语道:“今天这书这么好卖?刚刚还有个人把店里面的这个书全都包圆了呢。我还道是有教授指定课堂上要用这书呢。” 程祁隐约地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书过去不好卖吗?” 老板拿起一本账簿来:“我看啊,这本书正常一天卖不出两三本,昨天是张培小姐买了一本、除此之外卖出去三本。今天一开门就卖出去了十本——张小姐,您怎么还想再买一本?” 程祁给张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别做声。自己对老板道:“我们就是觉得这本书挺好的,能让我们看一下是谁买的吗?可能我们需要再买一点。” 老板很爽快地给他看了账本——昨天在张培之前有一位叫黄勇的历史课讲师买了一本,在她之后还有两个学生各买了一本。程祁分别把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问道:“今天早上来买书的那个人您记得是谁吗?” “这倒不认识,是个大胡子,还带着墨镜。”老板道:“穿一身黑,有点儿怪,我多看了他几眼他还不太客气呢。” 向老板告辞之后,程祁陪着张培走在林**下:“这事情看上去越来越奇怪了呢。”他对少女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愿意和我一探究竟吗?” 少女的心怦怦的跳:“我可以吗……我看过您写的《列车谋杀案》还有《无人生还》……真是太精彩了,没想到能和您一起……” “请不要用您了。”程祁微笑着抓起少女的柔荑:“请称呼我哥哥吧。” 少女的脸蛋儿刷的一下子就红透了,但是却没有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柔荑,她含羞带怯地点点头,似乎是默认了程祁的举动。 程祁得意洋洋地牵着少女柔弱无骨的小手;“那么,我们就先去查一查,为什么那头黑熊要对东罗马的律法感兴趣吧。” 第一百零五章 黑胡子劫匪(二) 那个黑狗熊留下了一个名字和地址,不过程祁与张培到了地方发现却是一个假地址。他们绕着一座湖转了半圈之后,却都没有感觉浪费时间:少女很高兴自己能够有和偶像说话时间,程祁也很得意于握住这么一位美少女的柔荑,牵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把自己和张培的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嗯,我一定是单身的太久了。”程祁咬了一下舌头让自己清醒过来:“现在还不是发疯的时候。” 张培忽然指着前面的一座小院:“那就是黄勇老师的家,我们去他家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吧。” 入得院子,程祁和张培都大吃一惊:只见一位中年老师正在做板凳上,一手拿着一块毛巾正往脑门上敷着呢,一位中年妇人站在他身边,也是不住的唉声叹气。 张培拎起裙子跑过去:“黄老师,师母,这是怎么了?” 黄勇哼哼了两声:“这简直是没有王法了……” 原来就在他们来之前一刻钟的时候,有一位大胡子的来到黄勇家,说是有学术上的问题要请教。黄勇是一介书生,不虞有诈。欣然就把那个大胡子请了进来,结果那个大胡子进了书房,根本是二话没说,不知道掏出个什么东西就给黄勇脑袋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模模糊糊的,黄勇好像看到他在自己书柜里翻箱捣柜的找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张培蹲在黄勇身边问道。 “就是那本《东罗马帝国的律法》。”黄勇哼哼唧唧的道:“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一本……很奇怪啊,这本书也不是多珍贵的,他为什么要抢这个呢。” 说着,他放下来毛巾递给身边的妻子:“而且我这本书有两本,一本是作者签名送我的旧版,一本是我昨天才买的新版。要论价值也是签名版的更贵点才对啊……” 程祁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看来,嫌犯抢劫的对象似乎与书本身没什么关系……至少,和书的内容关系不大。” 张培站起来:“师兄,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您能帮帮我们吗?” 程祁自然是义不容辞了:“师妹,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不过,我要先去和我的几位好朋友碰个头。” 在书院里三怪客重新会师之后,大家借着课间休息的时间一起讨论起了这么一件怪事。 “抢得都是从这一家书肆卖出去的《东罗马帝国的律法》,要不回这家书肆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黄阳提议道。 程祁和郭山也都这么觉得,到了中午,程祁与两位伙伴背上书包,来到那家书肆门口,正好又遇上了张培小学妹。 “哟,师妹,真巧啊。”程祁喜滋滋地握住了少女的柔荑:“你吃过了么?没吃的话待会儿一起吃吧。” 黄阳悄悄地与郭山咬耳朵;“看来果然是春天来了。” 且不说春天来了与否,四人一起进了书肆,程祁与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这套《东罗马帝国的律法》您进了多少货?卖了多久?” “这可让我查一查……”老板翻了一下账本子:“这套书总共也就进了五十本,卖了好几个月了——现在还有二十本没卖掉,都在仓库里堆着呢。拿出来倒是今天都一口气卖光了。” “昨天买书的黄先生和张培都被抢了。今天又把剩下来的书都被包圆了。看来这些书确实是有些蹊跷啊。” 老板忽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一样:“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确实是有一件怪事。下午大概是……”他看了一下柜台上摆着的自鸣钟:“是下午差一刻到申时的时分,店里面来了个贵妇人,她似乎很慌张地样子,她对着这面书墙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我问啊——夫人,您要什么书?她给我报了一本书名,我记得是一位大作家的著作,也是畅销书,恰好我的店面里都卖光了,我便请这位夫人稍等片刻,我去后面拿。只是等我回来的时候,那位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真是好奇怪的事情啊。” 四人谢过了老板,一路在林**上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早上程祁与张培相遇的地方。程祁忽然停住了脚步:“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张培崇拜地看着他:“师兄,你能够解开这个谜团了吗?” 程祁道:“只是一种可能……不一定能对。你们看,这里到那三到书店是大约五百步的距离,很近。从这里到黄勇老师的小院子也不远……最多一千步的距离对吧。如果说那个黑胡子是从书店买了书之后——他用买书的时间,趁着老板打包的功夫看了账簿,知道是谁买了书,相当于是马不停蹄的就去找这些买了书的人。” “你们看,这就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了。老板的记账本上对新顾客会登记姓名和住址,但像是黄勇、张培这样的老主顾就只记一个名字——如果他不认识黄勇和张培的话,怎么能找到黄老师的家,又怎么能在路上恰好遇到张培的时候从她手上还把书抢走呢?” “这就是说,嫌犯其实都认识我们?”张培下意识的道。 “应该是……”黄阳抱着胳膊道:“昨天下午那个贵妇人也很可疑啊,她的行为举止怎么看都像是为了把老板支开。她后来去了哪儿呢?我们不妨做这么一个假设啊……那位贵妇人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到了一摞子书里面,然后她因为一个什么原因不能再来,于是乎就有了那位丧心病狂的黑胡子,穷尽了一切手段要把那个东西拿回来。” “会是个什么东西呢?”张培眨着大眼睛很好奇地问道。 郭山接上了话头:“应该是个很薄的东西,否则的话,夹在书里面一下子就会被发现。” 程祁似乎想到了什么;“说到这个,我想到了一个东西是最有可能的了。它又轻又薄,而且往往价值连城……” “是什么呀。”张培蹦蹦跳跳到他面前,好奇地如一只猫咪一样问道。 “邮票啊!”程祁不无得意地道。 显然,有通邮需要的地方,迟早都会发展出邮票这种东西来。在本位面,邮票的雏形来源于南海殖民地,依靠季风定期往来于殖民地和母国之间的商船也有捎带邮件的重要职能,为了便于结算,南海殖民地的驿马机关发明了“贴值邮戳”,即预算好价钱之后在邮局里为信封打上不同颜色和图形的邮戳——比如说,从凌牙门到福州要十文钱,那么就是打一个金色的海豚,从绝东城到蔡丘要五文钱,那么就是一个黑色的鳄鱼,诸如此类。后来,这一套做法普遍推行开来,但是驿马总署却觉得这样每个分支机构都要配备几十个乃至于上百个不同的邮戳太麻烦了,而且容易伪造,于是乎邮票慢慢地在实务中就诞生了。、 邮票是驿马总署交给专门的印刷厂特别订制的预付费邮资证明,每个基层的驿站等面值出售,使用人只需要在寄信的时候按照驿站张贴的里程表贴上足额的邮票,然后由驿站的工作人员盖戳消值即可,这样的小小改动可是大大方便了驿马站的工作人员的工作难度,而不同年份发行的不同面值、样式的邮票也成为了收藏界追捧的对象。 程祁转向他们来的地方:“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刚才过来的地方,就是那个书肆的斜对面似乎就有一家卖旧邮票的地方。” 黄阳眼珠一转:“走,回去看看。” 四人一起来到书肆对面的一家商行,商行上挂着“回收各类文玩艺术品”的招牌,但店门却紧锁着,黄阳鬼头鬼脑的朝里面窥视着想要看清里面是怎么一回事儿,却没有想到从背后传来了一声呵斥。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位中年的差役和一位商人打扮的老者不知道何时也来到了店门口,刚才出声呵斥黄阳的就是那位差役。 程祁赶紧为自己和伙伴们解释了一番,但这言辞却并不能让差役相信,非要他们拿出学生证件出来查验一番。 还好那位老者倒是通情达理;“我记得这个小姑娘,就是附近的考亭书院的孩子。她应该不会是坏人。” 老者开了门:“请不要见怪,这位差役是我的侄子——昨天我们店里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未免有些疑神疑鬼。” 三怪客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有一种神机妙算的感觉。 走进店去,差役主动担负起了端茶泡水的小伙计的工作。四人与老者一起坐下,说起了昨天的怪事。 “昨天下午,也是未时前后的时分,我正在店里面收拾藏品呢,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便抬头去看……”老掌柜的回忆起昨天的事情来,仿佛还是历历在目。 进来的是一位打扮得很得体的贵妇人,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头戴珠翠身穿绸缎,面容端庄,目光含敛,一看就是出身很好的人家。言谈之间也谈吐优雅,不是陡然而富贵的那种暴发户的人家。 这位夫人自称夫家姓胡,老掌柜的便称呼她做胡夫人。 胡夫人来自称是有个东西想要出手,请老掌柜的给掌掌眼。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包里拿出来一张金槿花邮票来,老掌柜一看这个宝贝,眼睛可就直了!心里那是扑通扑通地乱跳,就算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见到了不穿衣服的窑二姐都没这么激动! 第一百零六章 黑胡子劫匪(三) 为什么呢?原来这金槿花邮票的来历可不简单。 大辽国也有自己的邮票系统。历史上大辽国邮政系统发型的第一套邮票就是金槿花邮票。 但仅仅是史上第一还不足以让见多识广的老掌柜心情如此激动,更重要的是这位胡夫人手上的金槿花邮票,恰好与他持有的一枚邮票恰好是一对! 话说那是四百来年前了,大辽帝国的首任邮传部部长林秀以自己的故乡紫川郡特有的金槿花为原型设计了大辽帝国的第一套邮票。他设计了一套两张不同面值的邮票以便分别不同的距离。 常言说得好,好事难成双,经历过四百年的时光,能够有一张完整的品相完好的金槿花邮票已经是难能可贵,但如果能够凑成一对,那简直是可以说价值连城! 这一套两张邮票中,面值较低的一枚发行量比较大,大约有五十万枚,四百年后存世的量大约在一千枚左右。面值较高的一枚发行量娇小,当时大约发行了约十万枚,存世量不会超过一百枚。 如果哪位收藏家能够凑齐这一套两枚金槿花,那么在收藏圈子里可谓是要羡煞不知道多少人! 看着胡夫人手中的那枚金槿花,老掌柜的立即就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存世量极低的无价珍宝啊!他心里怦怦的跳,老实说自从十六岁在庙会上认识了一见钟情的那位姑娘以来,老掌柜还没这么激动过。 “掌柜的,这一枚邮票,您看是不是您想要的那一枚!” 胡夫人这么说,老掌柜就知道自己也是遇到了行家——搞收藏的都知道,东西没有好与坏,只有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比如说老掌柜,他主营的是邮票及其周边,谁要是拿了个瓷器来——哪怕是唐朝的秘色瓷他也不要。为什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就一文不值。做人不能贪,好东西太多了,都想要没那么大的福分。 老掌柜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金槿花放到一个丝绸托盘上,拿出放大镜来准备仔细地鉴赏一下。却没想到那位胡夫人突然一个喷嚏把那薄如蝉翼的邮票一下子就吹飞了! 老掌柜的可急了:“邮票呢?吹哪儿去了!” 胡夫人也急了:“快找找,快找找……那可是我家家传的宝贝!”她急得提起裙子,恨不能冲到柜台后面来找,老掌柜也吓死了——要是真的不见了,自己可就说不清了。必须得找到啊!他顺着胡夫人指着的方向四处看去,却没想到脖子上就被个什么东西砍了一下子,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那位胡夫人已经没了影子。 老掌柜摸了摸脖子,忽然一拍大腿:“坏了!上当了!” 他赶紧出门一看,还好那贵妇人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虽然给他脖子上来了一手刀但毕竟是力有未逮,只叫老掌柜昏迷了一小会儿,老掌柜赶出门去正好看到那夫人从前面的书肆出来,赶忙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你这人,怎么打我!” 就这样,两人就去了治安公事,老掌柜遇到自己的侄儿子把这事儿一说一说,检事官听到这事情也觉得蹊跷,但是人家毕竟是女流之辈,也不好搜身检查,只能吩咐差役把她带到一家客栈里面,请她住了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把她带过堂去,又把老掌柜的请过去对质。 老掌柜的道:“昨天我回来之后,找了半天。可算是知道她偷了我什么东西了,只是我也没想明白她要拿我那个做什么。” 三怪客一起催促道:“是什么啊?” 老掌柜的道:“是我曾祖父的一封家书——我曾祖父曾经是下南洋的海员。他给家里寄来的一封书信也是他最后的消息,据说后来他老人家是在台风中失踪了,家里人惦念他就把他最后的那一封信特地装裱了留下来,一直传到今天,到我的手上虽然说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是家里的老件儿,因此留在堂屋里算是祖宗的纪念。往日这东西就搁在我身后这个神龛之中。我昨天可是找了老半天,以为她会偷个邮票,抢一个名人手迹什么的,找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丢,就是神龛上空了一个,才发现是装裱在玻璃镜框中的曾祖父的家书没了。” “连镜框也没了吗?” “没,镜框后面是硬纸板,一拆就下来了。”老掌柜道:“她就把我曾祖父的家书拿走了。这还了得?她要是拿了个金银珠宝、珍稀邮票什么的,若是能说出什么缘由来,小老儿倒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但是她拿走的是我的祖宗遗物这事儿我可跟她不能轻易地完了。” 话说到这儿,程祁感觉似乎这些事情都联系上了。他又问道:“那封书信找到了吗?” 老掌柜的摇摇头:“这就是怪了的地方——我从被打晕出来到追上她也没多久,可是在她身上也没搜到。而且今天她也不承认,什么都不承认。” “找到她家里去了吗?” “公门按照她说的地方找去,嘿,那是一片废墟,一群建筑工人正在忙忙活活。说那里是个废弃了多少年的老宅子,去年下大雪压塌了之后房子倒了成了无主地,知府衙门准备把地清干净该做它用。” “嚯,这不是闹妖精了么。”郭山一惊一乍的道。 黄阳道:“看来这一切都还是那位夫人很关键啊。我们不妨去看看她吧。” 差役正好过来:“也好,她反正没人保,现在还在衙门里扣着呢,你们要是有办法让她说真话那是最好。” 程祁站起身来:“说真话未必能有那个本事,不过这个案子我已经基本上弄清楚了。” 他自信满满的说出这话,张培看他的神情更是充满了崇拜。 本区属于开封府下辖的第十三治安公事管辖,维持着整个学院区域的治安。差役把他们带到了治安公事对面的一家客栈里面。 “不管怎么说,这位胡夫人也是个贵妇人,把她和那些**小偷关在一起怕有损她的名誉,所以按照检事官的吩咐,给她安顿在了这家客栈里面。” 一边说着,众人一边上楼,差役一不小心和一个端着铜盆的小伙子创个满怀:“哎哟,对不起大爷,是小的没留神,您没事儿吧。” 看这个小厮这么懂事,谁也生气不了。差役也客客气气的:“没事没事,是我自己没注意看路……24号房的那个女的都还好吧?” “一切都好,按照你们衙门的吩咐,窗子都上了锁,门外也上了锁,除了吃饭送水没人进去。” “午饭吃了吗?” “吃过了,是我亲自送去的,刚才要了水洁面,我这给她端下去。” “那就好,钥匙给我,我去看看她。” 小伙计先把铜盆放下,然后把一把铜钥匙递给了他。 差役拿着钥匙,带着三怪客和小美人张培到了二十四号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胡夫人,我们进来了啊。” 出声提醒一下,也是男女有别,以免发生什么尴尬。 拿钥匙开了门,众人鱼贯而入。一进屋子,差役哥还没说话,张培先惊呼出声:“是您……” 原本安静地坐在床上的那位美妇人也站了起来,看着张培似乎有些脸红了:“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 程祁向前走了一步:“夫人,或许您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的真实身份,还有和您祖先有关的那些故事了吧。” 张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夫人:“您不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吗?为什么您会卷入这样一场罪恶之中呢?” 夫人叹了口气:“孩子……这件事情说起来我也非常的难堪……你还记得我是怎么与你相识的吗?” 张培道:“我记得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您第一次到我家来,拿着一些南海早期殖民时代的文件向我父亲请教一些历史问题。您当时自称是研究早期海洋贸易的女学者,我父亲还非常称赞您的聪慧。” “请原谅我,孩子,我对你和你父亲说了谎话,我并不是什么女学者,而是海盗的后代。我的曾祖父,曾经是南海上著名的海盗——明山和尚的部下。在明山和尚与王翘翠归隐之后,他们这些曾经的海贼也都烟消云散,但是却留下了一份藏宝图。” 一听到藏宝图,在场的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精神更是百倍的集中了起来。 “这些宝藏是明山和尚在归隐之前留给手下的。但是这些手下为了如何分配却一时不能达成一致,只能将它暂时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等待将来商讨好分配方案之后再行分配。但是海上的日子并不平静,这些四散的海贼有的转行做了海商,有的回到家乡当起了地主,还有的去了别的海洋重操旧业。慢慢地这一笔遗产竟然就被遗忘了。” “但是我的曾祖父作为当时的参与者,一直还惦记着这些宝藏。他虽然恪守着誓言没有去私下寻找宝藏,却在逝世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南海的一个邦国的舰队提督。祖父他老人家用了半生的气力去追寻当初海盗的同党,想从他们的口中得到这些宝藏的下落。” 黄阳忽然插嘴:“这就是说,你们家想独吞这些宝藏了?” 夫人的脸一红:“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了,如果能够真的找到这些宝藏,我们只按照南海的规矩抽取该得的那一部分,剩下的都交给合众国政府。” ? 第一百零七章 黑胡子劫匪(四) 她虽然这么说,但是看大家的神情,好像都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夫人继续说下去:“只是我的祖父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这个任务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一直传到我这里。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线索。” “我想那位邮票店的老掌柜,他家的先人也是一位海贼吧。”程祁细声细气的道,眼睛却盯着差役。没想到差役却先点点头:“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机密……在他老人家出海的年代,海贼和海商几乎是一个意思。其实我们家族内一直也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说他老人家最后的失踪不是因为遭遇了台风,而是遇到了更强的海盗。” 夫人点点头:“根据我们几代人对名单的整理和追寻,您家族的这位先人就是最后绘制藏宝图航海图的星官。” “星官?” “海上航行,利用恒星定位,依靠行星导航。”夫人解释道:“星官就是为船只导航的那个人,他的重要性仅次于船长,和大副平起平坐。” “没想到我的先祖居然如此了不起。” “通向藏宝地的航海图是星官最高的机密,如果能够拿到这份航海图,那么就可以找到宝藏了。” “可是你们怎么那么确信藏宝图就在镜框里面呢?” 夫人莞尔一笑:“许家的那些故事,在街上随便打听一下,一个卖凉皮的老板就都告诉我了。当我听说到许家的后人把他们的先祖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装裱起来作为遗物供奉起来之后,我心里真是一万次的感谢妈祖娘娘,一定是她显灵了,才会有这样的巧合。” “其实你也只是赌一下的对吗?”黄阳问道。 夫人道:“我想,如果我是那位星官,为了安全第一,我一定会选择一个最远又最保险的地方存放那一份导航图。这样子寄回老家显然是最好的选择了。而这又是他在散伙之后寄回去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如果要赌一下的话,反正我家已经花了三辈子的力气了,也不在乎多来中原这么一趟。” 程祁他看了这位端庄的夫人好久,才感慨道;“夫人,你们真是锲而不舍啊!” “那现在这份藏宝图呢?”差役催问道,忽然他赶紧摆手:“我……只是好奇。” “它在我的儿子那里。”夫人抱歉地站起来向各位福了一个万福:“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抱歉了。” 程祁和伙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想,您的儿子应该就在这个店里面是吧……您从一开始就算好了——您是一位女子,力气并不足以将老掌柜打晕太久。您在拿到那封信之后又没有太多的时间制作一份副本,所以就把它夹在斜对面的书肆中的某个冷门书籍中。然后您被捕,被单独囚禁在客栈。而这期间能够接触到您的就只有店里面的伙计……” 夫人惊异地看着他:“您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程祁洋洋得意地看着张培,自吹自擂道:“毕竟我可是一位侦探啊,天底下还没有我们少年侦探团破不了的案件。” “喂,什么时候蹦出来一个少年侦探团?” “下次胡起名字之前要先和我们商量一下啊,搞个大新闻也要按照基本法来呀!” “既然事情都已经真相大白了。”差役道:“那么还请把那份祖先的遗物还给我们吧——我们对祖先在海外留下来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那封书信却意义非凡,还请务必还给我们。” 夫人道:“这是应该的,等我的儿子回来了,我会叫他把信还给你们的……对了,请告诉那位老掌柜,那一张金槿花邮票是真的,就当作我们给他赔礼道歉的小小歉意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推门而入,他进来的时候喜气洋洋,一看到里面坐满了这么多人,还有一位差役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好在他正要转身逃之夭夭的时候,夫人叫住了他:“汉文,别走。到娘这里来。” 少年迟疑着走过来,盯着差官似乎害怕他会把自己和母亲一起铐上。 程祁见这个孩子嘴上的绒毛似乎都没有长齐,皮薄肉嫩的感觉比自己都还要小。只是个头比较粗大,乍一看也像是个成年人。 “抢了我的书的就是你吗?”张培好奇地问道。 少年羞涩地点点头:“还请小姐恕罪。我本不是恶人,只是因为这是我家几代人的心愿,才不得不如此鲁莽。” 张培倒有些同情起他来了:“那么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从黄勇先生的那本书中找到的……” 程祁接过来,看了一眼又递给了差官:“老哥,这是你们家的宝贝,仔细收好了。” “那导航图呢?”郭山最感兴趣的还是宝藏在哪里。 “我复制了一份。”少年又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这就是导航图。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实现祖先的遗愿了。” 看到这个东西,大家都很激动,不过在场的诸位都没有受过航海学的训练,看了也是白看,只能让这一对母子把导航图收好。 “既然如此,那么请两位随我到检事官那里具结悔过。”差役对张培道:“我想这事情也算是事出有因,您能够对他们的鲁莽行为予以谅解吧。” 于是乎,这件事情就这样皆大欢喜的结束了。神秘的黑胡子劫匪——看着少年从他的房间里抱出来一套梨园商店买的行头,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程祁也摸着下巴道:“黑胡子,黑框墨镜,再加上斗篷,这么特殊引人瞩目的装备,只要是用小指头想想,就会知道这该是故意转移视线的道具啊。” “师兄你好聪明啊!”张培跳跃在他身边:“师兄,我还想了解你更多……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小跟班了好不好!” 程祁能说什么呢?他笑着摸了摸少女的秀发,然后无视了两位小伙伴可以杀人的目光:“那当然是好啊,师兄还有很多惊险的故事要讲给你听呢……要不要听啊?” “要!”张培拉着他的手:“我要听更多!” 一转眼的时间,就又到了一个休沐日。程祁约上了张培小美人,黄阳约上了总是带着墨镜的华芳芙,与梨园街的老友、花旦们的知心郭山郭三哥(他在家里行三)一起去花戏楼看戏。 花戏楼是汴京新开张的一座戏楼,内设雅间包厢,兼营餐饮、洗浴和住宿。是一座综合一体化的娱乐中心。 整个建筑的风格是偏向于西域风情的,据说老板是一位波斯美女,富可敌国。她的设计师也是河中的建筑大师,这样的建筑在汴京也算得上是艺术瑰宝了。 马车停在门口,缠头打扮的小厮开了门,绅士们扶着女士的小手走下来,只见门口汉白玉的围栏,通体透明的玻璃幕墙,还有穿着绸缎的门童,无不显示出主人家的大手笔。 入了门厅,只见地上用大理石装饰着波斯风格的繁复花纹,两侧各有一列长长的水渠,水渠上方每隔几米便有一盆棕榈树搁在悬空的黄铜架子上,与支撑起大厅的波斯方柱一起构建起了浓郁的波斯风味。 今天剧场演出的剧目叫《辛巴达七海历险记》,开场先是一队穿着很简单的舞女上台扭了半天,女士们纷纷用扇子或手绢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心灵受到毒害,男士们却不约而同地拿起了黄铜望远镜看得更仔细一点。 一阵歌舞然后一段剧情,从波斯等地来的民间艺人们给几位久居中原的少年们普及了一下西方的异域风情,尤其是那歌女杰出的歌喉,更是让人倍感艺术的魅力。 “波斯这么伟大的民族,拥有如此美妙的艺术,真是让人有一种想要亲自前去看看的冲动啊。”郭山看着台上的波斯舞女,显然有了远程旅行的心思。 黄阳嗤之以鼻:“白狄美女虽然好,但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体味重,毛孔粗,尤其是那蓝汪汪的眼睛,在夜里简直是鬼火一样要吓死人。” 两位艺术鉴赏家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女争论了起来,某人却悄然握住了身边小美人儿的柔荑,低声道:“小宝贝,我心中你才是最美的。” 华芳芙冷冷的一笑:“你握着的是我的手……” “失误,失误……”程祁尴尬地收回手:“张培呢?” “她出去喝饮料了。” 程祁也跟着出去,果然在吧台那里找到了张培,她点了一杯波斯风味的酒精饮料,好奇地尝了一口之后就不想喝了:“味道好怪啊!”程祁正好接了过来:“我也来尝尝……嗯,美人余香,正好,正好。” 张培一下子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一阵打闹的声音。大厅里的客人纷纷好奇地抬头朝上望去,只见一位浑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落的小伙子,与一名身穿白色阿拉伯长袍的大胡子正扭打在一起,旁边端着托盘的侍者,半蒙着面纱的舞姬都站得远远的,好像是害怕会被误伤一样。 “你这个……”大胡子忽然大吼一声,想要抓住小伙子,却没留神注意身后就是栏杆,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从二楼摔了下来,脑袋重重的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身体一阵抽搐,显然小命已经归西了。 第一百零八章 太阳之城 很快差役就赶到了现场并封锁了大厅。 一切看上去都很简单,两个人相互斗殴,其中一人死亡。不管是什么原因吧,把那一位小伙子带回去就好了。 可是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差官要给小伙子带上手铐的时候,一名舞女哭滴滴的扑上来恳求差爷们手下留情,不要拘捕她的心上人。 “显而易见的,这又是一起桃色新闻。”郭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大厅里,对着程祁如此说道。 程祁看着那位丰乳细腰的舞女,觉得有些不忍:“我觉得这其中也许有什么隐情呢。” 正在他们讨论的当口,那些差役已经不由分说的拽着小伙子离开了,小伙子一边挣扎着,还一边对着他的心上人喊道:“不要忘记了太阳之城的耻辱!” 舞女一直追出门外,抱着门框哭个不停,程祁暗自道;“太阳之城?好耳熟的台词啊,我是在哪里听说过吗?” 华芳芙优雅地提着裙子走到他们身边:“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对可怜的情侣应该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信徒,他们在中土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拜火教。” 程祁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是明教对吧!” “在西夏他们也被称为明教、祆教。他们的信仰起源很早,考古学家相信他们的创教先知大约是在西周中前期的时候就创立了这个古老的宗教。但他们最早在相当于中土大秦统一六国左右的时间就因为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入侵波斯而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从此,拜火教的信徒就一直颠沛流离,先后受到周边兴起的多个宗教的打压,直到现代只有波斯的一些偏僻角落还有这种宗教流传。” 张培崇拜地看着她:“哇,大姐姐你好厉害哟。这么冷门的知识你都知道。” 华芳芙莞尔一笑:“只是比这几位多花了一点时间在藏书楼而已。” “那么太阳之城又是什么呢?” 华芳芙看看左右:“别站在这里说话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边吃点什么一边聊吧。” 众人一齐曰好,便回到后面要了一个包厢,点上一些波斯特色的美食——正宗的大不里士酱烤牛肉、藏红花米饭、无骨烤鸡肉、石板烤鲑鱼片还有皮塔饼。再加上新鲜的果汁,有了美食的相伴,华芳芙也很乐意传业授道解惑。 “众所周知,琐罗亚斯德教以崇拜光明神为世人所知,其实在他们的教义中,光明神和它的对立面黑暗神都是琐罗亚斯德教所推崇的世界本源。即他们的教徒认为这个世界是二源的。但是归根结底,光明神总是给人以希望,崇拜他的人更多,于是乎长期以来在波斯拜光明神,尤其是崇拜光明神的象征——太阳的人也就更多。到了鼎盛时代,光明神的祭司们开始称呼他们所居住的城市为太阳之城——请注意,太阳之城并不是特指某一座城市,而是泛指所有供奉有光明神神像的城市。” “但是伴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古波斯帝国灭亡,琐罗亚斯德教遭到了严重的打击,此后转为地下信仰,在漫长的岁月中,阿拉伯人给了琐罗亚斯德教最后的打击。留在波斯本土的琐罗亚斯德教教徒过着非常悲惨的生活,有一少部分沿着丝绸之路进入到西域,就成为了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拜火教。” “至于泉州的摩尼教,与他们有一定的关系,却并非完全一致,两者好比是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不可混为一谈。” 华芳芙侃侃而谈,程祁他们一边啃着牛排和羊腿,一边啧啧称赞:“真好,真好!”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这美食,还是这知识。 郭山忽然放下手中的一根肉串,感慨道:“我的老伙计们,你们还记得那天我们说好的一件事情吗?” “什么呀?” “那天我们从辽国人的帐篷里面出来,不是说好了想要去搞个大新闻的嘛。” “对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们那天有个大胆的想法。” 张培感兴趣呢:“师兄,你们想要做什么呀?” “哦,我们几个准备抽个空走一趟丝绸之路呢。”程祁把一只啃得残缺不全的童子鸡扔在餐盘里:“后来出了一点事儿,就把这事情给忘却了。” “嚯,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对吗?”华芳芙淡淡的道:“你们知道从河中到波斯有多远,要经过多少个未开化的部落吗?” “唐玄奘都能走过的路,我们现在更能走了。”黄阳就喜欢和华芳芙抬杠:“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背着枪,带着满满的干粮,沿着火车线一路走一路逛,只需要两个月的功夫就能把玄奘法师走的路再走一遍。如果我们有心探险的话,那地方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说到探险两个字,郭山就摩拳擦掌了:“是啊,那地方从秦汉之前就是列国纷争的地方,一直到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强国兴亡——别的不说,我们去考个古吧,回来了还能充作学分呢。” 大书院的学分制度,并不限制学生死读书。恰恰相反,如果学生能够有什么域外的发现,那么甚至有可能一步登天,少年成名。 年轻人都是爱浪漫了,想到那些令人心动神摇的名字:张骞、班超、甘英、玄奘、王玄策,心脏似乎都砰砰砰跳个不停。 黄阳索性一拍桌子:“算了,坐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做不成,要我说,明天就走,现在就去买火车票!” 还好他的小伙伴们没有发疯,经过短暂而激烈的讨论。他们决定分头行动。郭山负责买装备,程祁去图书馆搜罗有用的情报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去练练手。至于黄阳嘛,他负责去给大家写请假条。 程祁招来自己多日不见的小伙伴吴礼伟——两个月没见,他已经成功的把抚子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程祁不得不放弃与他一起出游的计划。 不过吴礼伟为他提供了一个替代性的方案:“我认识了一位兄弟,他或许能助郎君一臂之力。” 他介绍的人姓史,是一名退役的职方司校尉,现在主营的业务是带各路有钱有闲的郎君少爷们爬野长城,翻无人山。据吴礼伟说,史校尉徒步走过太白山、在太行山中纵横十多回,去河中的路也很熟,是一个难得的好向导。 程祁与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嘉苏厅见了一面,只见来人是个其貌不扬的死胖子,面色微黑倒像是经常在野外活动的样子,只是那肥肥的肚腩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说服力。不过急切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便准备签下这位导游,却没想到人家还有自己的规矩。 “跟我出游,有三条规矩绝对不能碰,否则再多的钱我也不签。” “第一,在城里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但是在野外必须服从我的指挥,不能乱跑,更不能有组织无纪律。特别是在登山涉水的时候更是要绝对的服从。” “第二,在域外如果要和异民族打交道,要事先咨询我的意见,以免发生文化、宗教上的冲突。或者因为不遵守当地法律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对此不负责。” “第三,关于整个行程你们要量力而行,不存在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说法。如果我根据我的经验判断继续旅程存在危险那么就此结束,所付的全部费用也不再退还。” 程祁一听觉得这是一位行家便答应了下来,大家约好三天后在汴京火车站碰头。 三天后的早上,在汴京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程祁带着自己的行李——很可惜,他想要带张培小美女一起出行,但是孤男寡女的瓜田李下说不清楚。张培只能眼巴巴的洒泪送别,程祁一再向她保证,会给她带一个万里之外的纪念品回来——来与大家回合。郭山也是一个人,不过他还带了三个昆仑奴护卫,这些护卫都大包小包的,所有的包裹都还打着“永丰镖局”的标签,看上去就充满了危险的样子。 “这三位是?” “永丰镖局的镖师。阿达、阿拉和阿卡。”郭山翘了翘大拇哥:“这都是我舅舅给我弄到的,最好的私人护卫,一个打十个跟假的一样。都是神枪手、拳击手。参加过海外实战的老兵退伍回来的。” “那巷子里的是?” “枪、榴弹、炸药、绳索、帐篷、干粮……等等,反正是大宋官军在海外该有的,我们都带上了。” “呵,你还是正准备出去干一架啊。” “我舅舅说那,那地方不太平。夏人自己出门都背着枪,我们也安全第一吧。”郭山道:“黄阳呢?” “来了,来了,来了。”黄阳匆匆跑了过来:“不好意思,差点儿睡过了头……哎,就咱们几个老哥们出去么?怎么一个妹子都不带?” 程祁噗嗤笑了:“你还真以为是郊游啊。那种苦寒之地,咱们哥几个去就行了。再说了,你带上华芳芙,还想和她一起去那个那个什么地方吗?” 三个怪客嘻哈打闹的时候,史导游也来了。程祁为他一一介绍了一遍:“这就是咱们这回丝绸之路之旅的导游了。史老柒,江湖人称七哥——七哥,我们研究了,我们一路先坐火车到轮台。然后跟商队去布哈拉。至于到了布哈拉该去哪儿,您看着办,我们的要求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最好去一些古文化的遗址考考古什么的,比如说贵霜帝国的遗迹、拜火教的山洞或者古代高僧传法的路径之类。” ? 第一百零九章 出发,向着西方(一) 史老柒闻言一言不发,将他们带上了火车。坐定了下来之后才道:“那我给你们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个旅程吧。” “你们都是读书人应该也查看过资料。西夏是个很奇特的国家,他的国土呈一个人字形。东部有五个行省分别是河西省、哈密省、安西省、于阗省、北庭省和夷播省。其中位于天山以南的轮台是大夏王国的旧都,也是整个王国东部最大城市。这五个省是我汉家故地,自汉代张骞凿空以来历代王朝多有经营,西夏西迁以后也是以此为基础经营西方。这些地方汉人多,佛教氛围浓厚,经济条件也比较好,主要城市之间有铁路或者商路连接,旅行也比较方便。对于中原的旅行者而言,到了碎叶城看看李白的故乡,或者瞻仰一下唐代安西四镇的遗迹就已经可以感受到很浓的异域风情了。” “过了碎叶再向西,便是所谓的河中省,河中是灌溉农业发达的地区,也是夏王国新都天中城所在的地方。天中——就是天下之中的简称。在这一带已经是胡汉杂处,突厥瓦解之后的各部散居在各地,随处可见各种异域风情的建筑。但这里的治安仍然是不用担心的,依然是王国通知的核心区域。河中省的西边是一片被称为卡拉库姆沙漠的地区,只在里海沿岸有土库曼族的居民生活。他们忠实于王国,王国也尊重他们的信仰,双方相安无事。土库曼人编制的毛毯相当精美,而他们培育的金马就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汗血宝马。” “河中省的南边那可就乱了,东边靠近吐蕃的地方是一道高山,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部族状况十分复杂,西夏王国在此设立了吐火罗省。吐火罗省的中枢是位于高山河谷之中的喀布尔城——这座城市在当地语言中是贸易中枢的意思,早在丝路开通之前就已经是大陆贸易的中转站了。” “西边与波斯接壤的行省是呼罗珊省,这里曾经是萨珊波斯的故土,也是西夏人从波斯人手中抢来的地盘。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完全的占据,对于商旅来说仍然是非常危险的地区。” “吐火罗南部与旁遮普省相邻,呼罗珊省的南部与俾路支省相邻。旁遮普省位于天竺河的上游,下游的信德省在梵语中就是河的意思。” “越过天竺河向东,是西夏王国的傀儡莫卧儿王朝,这是天竺西北部最大的一个国家,除他以外,在天竺还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土邦,犹如中国古代的春秋时代一样。” “我建议我们在轮台转车之后先去碎叶城,那是昔日大唐帝国最西部的堡垒,也是夷播省的首府,人口稠密、社会安定,有很多名胜古迹供你们参观瞻仰,如果你们还想继续前进的话,我们可以考虑两条路线——一条路是去布哈拉,那是花拉子模省的首府,也是河中地区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并且在唐末五代的时候是萨曼帝国的首都。他的周围现在也还有很多遗迹等待发掘。” “另一条路就是去吐火罗。吐火罗是历史上几大势力交错的棋局。北方的游牧民族强大了就会通过吐火罗南下入侵天竺。侧翼的波斯强盛的时代也会通过吐火罗进军河中地区。丰富的历史给后人留下了无数想象的空间,但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当地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会给我们的旅途带来麻烦——不要指望西夏朝廷。他们已经没有了前辈们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勇气,一味的怀柔只能让那些部族更加盛气凌人。” 程祁他们认真地听取了史老柒的建议。经过严肃而认真的讨论,他们最后一致的决定是——到了碎叶再投石问路吧。 列车轰隆隆的向西开进。这是一列国际班车。虽然是头等的卧铺,但也可以观察到很多不同民族的风情。 随着列车的西行,首先发生变化的是饮食。第二天早上,大家在古都长安的北城门外醒来的时候,推着小推车的列车员给每位旅客送来了当地的特色美食:biangbiang面和臊子肉夹馍。 吃一口酸中带辣的面条,啃一口焦黄酥脆的肉夹馍,鲜美的肉汁在口中爆满的感觉,简直是天上人间。 过了长安,又经过一昼夜终于到了兰州,这是大宋帝国最西边的重镇了——在一般民众的心中,兰州恐怕就是西陲的代名词,而忘却了吐蕃其实在维度上更偏西这个地理常识。 因为国际列车在发车前就做好了关牒核验的工作,所以列车只是例行的补充了水和煤就继续向西行径。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在祁连山脚下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时速狂奔,但是对于程祁来说。这简直还是慢得像是蜗牛一样。 “西夏人用的也是公制。”黄阳扶着车壁,拿着一本车上赠送的旅行小册子:“幸亏我买了一个双时制的怀表,不然连列车时刻表都看不懂了。” 跨国旅行最麻烦的就是单位换算了。宋人刻板的用着十二时辰的计时方式,而夏人和辽人都采用了公制二十四小时制度。并且宋人采用的是标准汴京时间,比夏人用的夏时制要提前一个小时,因此在进入夏王国过境之后,列车员就挨个车厢的提醒大家把手表或者怀表向前拨动一个格子。 三月初八,也就是中原的清明节,众人终于抵达了轮台,大夏王国的夏都。 经历了七天的火车旅行之后,乘客们下车的时候都觉得脚底有些发飘。来不及多看两眼这座汉代以来的名城重镇,天色已经有些擦黑了。在史老柒的带领下,大家先去火车站附近找了一间客栈休息一下。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了,三怪客老老实实地吃了一盘面还有一份大盘鸡之后就睡得比死猪还要死。直到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到了屁股上,程祁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好好地欣赏这座古城的风景。 因为曾经做过西夏王朝最初两百年的首都的缘故,这座城在营建上颇为气派,并且早期西迁的西夏王朝从君主到重臣都是忠实的汉文化拥趸,他们在规划自己的首都的时候将之委托给了一名长安来的大匠作吴东。吴大匠以长安城为原型规划设计了新轮台城。 新轮台城分为外城、内城和宫城三重,外城是普通市民、商队和卫戍部队家属居住的地方,内城是文武大臣的府邸与皇家精锐卫队的驻地。宫城则是西夏王室的私宅。 在古代,轮台城最高的建筑就是夏王的宫殿,而到了现在因为轮台仅作为王室的避暑胜地,比王宫要高大的建筑也越来越多。仅程祁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就能看到好几座高大的佛塔。 “嗨,你知道吗——在古代,夏王为了防止自己的后妃与别的男人偷情,所以规定宫城内的佛塔禁止后妃登塔,以免她们趁机与宫外的心上人幽会。”黄阳在另一个阳台上一边做体操一边喋喋不休的八卦:“还有个八卦,是楼下的女招待跟我说的。说夏王最喜欢吃的一种羊肉汤有神奇的功效,可以滋阴补阳,强身健体。所以几代夏王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最厉害的是第三代夏武王,他有一千多个妃子。这些妃子一起洗澡的话,从宫城内流出的一条河都会被胭脂染香。” 程祁默默地掏出一本笔记本:“告诉我,这里的羊肉汤哪里能够喝到呢?” “出去吃早饭啦!”郭山在隔壁大喊道:“七哥说他认识路,带我们去吃最好吃的本地特色!” 经过五代夏王(从夏康宗李秉常西迁以来,先后有昭宗、庄宗、穆宗、孝宗五代夏王定居于轮台,孝宗中期开始营建天中城,晚年迁都天中。其时间约在大宋共和政府执政时期)的经营,到孔历第二个千年(西元15世纪中期)开始的时候,轮台已经是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缘比较繁华的城市了,当时鼎盛期人口有接近五十万。到现在也还有约二十万人。 城内的居民以汉人为主,杂以少数西域土著居民。但是经过了数百年的光阴,民族的界限已经不是非常的分明。而且从李秉常西迁来到此地就颁布了强制汉化的政策:做官、当兵必须通过汉语的考试——对官员的要严格一些,需要考察四书五经或者佛教教义,对于大头兵也要考察汉语的口语。而且王国的很多优惠政策只对汉人发布,比如发生自然灾害的时候的免税,往往只免除汉人农夫和牧民的税负,而丝路上的优惠也只给汉人商队。在这样长期的政策下,很多高鼻梁蓝眼睛曲卷头发的突厥遗种也加入了汉族大家庭,几代下来,汉人遍布西域各地,而其他的部族却慢慢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随清风去也。 古城的大街小巷横平竖直,严格的按照经纬划分街道形成一个个棋盘格局的街坊。不同的街坊有着不同的名字,显示出最初的设计者为他们规划的用途:骡马坊、茶叶坊、丝绸坊……但数百年之后,再来到这些古老的街区,会发现他们大多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用途。 沿街的商铺,最为常见的是贩售西域特产干果和水果。坐在门口叫卖的大爷大妈,虽然说的是汉话,但却带着浓郁的西域风情。 而远远地就能闻到香味的烤肉店,更是西域的招牌,门口挂着的血淋淋的刚剥了皮的肥美羊腿,还有论根买卖的羊排,配上本地的薄薄的馕饼,那味道真是不要太美。 一行人一边吃一边逛,绕着王城转了半圈——非常令人遗憾,夏都的王城并没有成为对公众开放的公共区域,只能远远地眺望朱色的宫墙,还有南门那著名的“劝民从汉易俗碑”——那是第二代夏王昭宗李仁孝在位期间颁布的著名政令,历代史学家认为足可以与北魏孝文帝的改革相媲美。 轮台在中原算不得是大城,但在西域已经是颇具规模的中心了。众人拜访了几处景点,最后在日头偏西的时候来到了位于内城西侧的大图书馆。这是第三代夏王夏庄宗时的代表性建筑,距今也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 大图书馆的藏书十分丰富,自建成之日起就吸引了不少来自河中、波斯等地的学者前来访问。门口现在还有一块雕刻着多种语言的石碑。 石碑上写的是:“此处有真理,此处无偏见。” 第一百一十章 出发,向着西方(二) 在轮台小住了一天之后,在三月的第十天早上,一行人又踏上了新的旅程。继续他们漫长的火车之旅。 这次他们没有能够幸运的买到头等卧铺票,只买到次一等的车票,当即便是硬卧也只能坚持到喀什,这里到碎叶城之间还有一段漫长的路,但是铁轨尚未铺通。 “下面我们要用骆驼和马来前进了。”经验丰富的史老柒在集市上找到一位白胡子老大爷:“安大爷会带我们沿着商路前行。” “朋友,都是朋友。”安大叔看着阔少郭山掏出来的票子,眼睛都直了。 “从这里到碎叶城不算太远,走慢一点三天能到,走得快两天就能到。”史老柒坐在骆驼上稳得很,不过三个小伙子还是第一次骑马,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而他们的三位黑人护卫则始终以警惕的眼光打量着道路沿线放牧的牧民。 虽然两地之间没有铁路,但是却有方便调兵而修建的驰道。这是一条用黏土、碎石和着糯米浆修筑成的道路。黏土因为富含铁元素而呈现一种深沉的红色,安大叔说这是当初夏昭宗用不肯归顺的异教徒的血和着泥巴修筑起来的道路。 走了约莫两个小时,离喀什城越来越远,眼前的蓝天和草原也显得单调了起来,而远处的雪山却始终还是那么遥远——安大叔说,碎叶城就在雪山的那一边,从山口过去,就进入到了河中地区。 “枯燥,乏味。”黄阳忍不住打着哈欠,路边的野花也不能勾引起这位天**漫的少爷的兴趣,而程祁在马背上已经学会了摇摇欲坠地看书。他手里捧着一本昨天在喀什的一个杂货铺里用两文宋钱淘换来的小书,上面记载了雪山那边的民间故事,有些荒诞不经,但是有些很有趣。 “这里有一个故事,和你们分享一下吧。说的是最后的唐军——在安史之乱之后,安西四镇逐渐与唐朝本土失去了联系,而他们又遭到了南方的吐蕃、西方的萨曼王朝侵略,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最后的据点碎叶城,然后消失在茫茫沙漠中。有人说他们建立了一座新城,依然叫做碎叶,也有人说他们北上去了广阔的大草原。但是无论如何,除了神,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最后踪迹。” “这倒是先烈的遗迹啊。”郭山道:“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些唐代先烈的最后所在,倒是一件极大的功德。” 黄阳拍马上去:“安老头,你听说过碎叶的唐人吗?” “唐人?”安大叔摇摇头:“什么糖人,蜜人,都没有听说过。” 史老柒扭过身子来道:“碎叶城有一座唐军博物馆,你们如果想去参观的话,倒是随时方便。” 有了一个目标,似乎前方雪山中的隘口看上去也近了一点。 但是因为三位豪杰还是第一次骑马,拖拖拉拉地走了大半个白天距离隘口还有二十里地。史老柒与安大叔商量了一会儿,觉得在日落之前还是赶不到隘口,夜里走山路比较危险。便索性决定在野外扎个帐篷,就在这广阔的草原中暂时的安营扎寨。 体力活自然有三位黑奴去做,少爷们拿起了蹴鞠,在天然的草坪上欢乐地踢了起来。 忽然程祁脚下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儿没有摔个狗啃泥。还好他晃了晃就站稳了。 “该死的。”他回身踢了一脚那个东西,但却感觉从脚尖传来的感觉不像是草根,倒像是个金属物件。他忙蹲下身来在草丛中拨了几下,果然,在草皮上找到了一个金属的楔形物体。 “看上去好像是个箭头。”黄阳夹着蹴鞠跑了过来:“是哪朝哪代的能认出来吗?” “这我可没本事了,但我感觉不是突厥就是回鹘。”程祁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个箭头还不太寻常,它的周边似乎镀了一层金箔,因此才能保持住比较完整的外形。 不过,以草原游牧民族那种苦哈哈的秉性,能够用得起金箔包头的箭头,怎么也该是个大汗吧?程祁还是找了个丝绸布包把那个箭头收起来,准备到了碎叶再找懂行的人问一问。 很快就入了夜,在篝火下,黑人们唱起了悠扬的歌谣,而吃货们只晓得眼巴巴地看着油脂爆裂的烤肉,在喀什买的馕,配上哈密特产的葡萄干,再来点葡萄酒,生活真的是不知道有多美。 程祁靠在一驼骆驼的驼峰上,身上盖着在轮台买的回鹘风格的羊毛毯,头顶上是浩瀚璀璨的银河——安大叔说,他们还来得太早了,夏至前后在伊犁河谷观赏星星,那是一项古老的盛会。据说,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有文字记载之前。西域的先民们就学会了通过仰望星空来占卜凶吉,那时候的萨满祭司,能够读懂星星的语言,领会天神的旨意,但是后来这一门古老的技术却慢慢地试穿了,只留下了观星盛会这么一个活动。 看着头顶上的银河,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却想得更远,这一片银河,与他曾经沐浴的星光是否是同一个呢?这浩瀚的宇宙究竟有多少未解的秘密?人类啊,面对着那些遥不可及的光与热,真是太渺小了。此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与整个雄壮的宇宙相比,人类所能把握到的知识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也无怪乎在这样浩瀚的奇景面前,会有无数的宗教如井喷一样的爆发出来。 不知不觉,他怀着对人类命运的沉思陷入了梦乡之中,第二天,当东方大地为阳光普照的时候,程祁也在伙伴们的吆喝中醒了过来。 “走咯,今天我们上午过关,然后走一天的山路。剩下来的路就好走很多了。”安大叔招呼大家道。 前方就是著名的乌鲁克恰提山口,乌鲁克恰提是黠戛思的音译,意思是雄伟的山口。黠戛思是西北的一个古老民族,汉作鬲昆或称隔昆、坚昆;南北朝至隋称为护骨,或结骨、契骨、纥骨;唐朝通用的汉译名是黠戛斯。根据唐人流传下来的笔记说,贞观二十二年,有来自西北数千里外的叶尼塞河上游地区(现属于大辽帝国内鲜卑总督区)的黠戛斯朝贡团,在其酋长失钵屈阿栈率领下,抵达了唐朝首都长安。那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朝贡团络绎不绝,但这支黠戛斯使团有点特别,他们除了朝贡之外,还肩负着“认亲”使命。黠戛斯酋长自称是李陵的后裔,与唐朝皇帝是同民族,要跟唐朝皇帝“认亲”。因为李陵是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西汉名将李广之孙。而唐朝皇帝的先祖也出自陇西成纪,亦同为是李广之后。 唐人笔记曰:从汉代以来史书和方志上记载的黠戛思人都是赤发绿瞳,公认为赤狄的后裔。而这些自称是李陵后裔的黠戛斯人则为黑发黑瞳,明显具有同黄种人混血的特征。因此,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失钵屈阿栈一行受到了唐太宗的热情款待。宴会上,认亲成功的酋长开怀畅饮,请求归属唐朝。唐太宗当即同意在黠戛斯辖地设立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府,封黠戛斯酋长俟利发为左屯卫大将军、坚昆都督。此后百余年,黠戛斯一直同唐朝保持着友好关系。 唐景龙二年,黠戛斯遣使访唐时,唐中宗旧话重提:“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事实上,黠戛思也一直是唐朝在漠北地区的坚定盟友,多次参与与唐军的协同行动。直到唐朝灭亡,辽朝兴起以后,继承了唐朝对漠北各部的藩宗关系,黠戛思人继续向辽人效忠,并参与了多次西征。 西夏西迁以后,为了巩固安西地区采取了部族大迁徙的政策,一面从辽朝的羁縻州府招募游牧渔猎部落占据牧场,一面从宋朝招募汉人占据城镇。黠戛思的一部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来到了安西。夏昭宗感于黠戛思人数百年对中原王朝的忠义,便将疏勒附近的广大草原封给他们作为生息繁衍之地。并选拔精锐的黠戛思骑手作为近卫骑军南征北战。 越过山口之后,是一条夹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平坦大道。安大叔给大家介绍道,这条路原本崎岖坎坷,只能容纳单人匹马,是夏王天神附体,化身为一头巨大无比的神奇大野猪,用獠牙破开了坚硬的岩石,用蹄子踏平了道路,才形成了这条宽二十多丈,平坦如砥的通天大路。 程祁骑在马上,注意到两侧都有人工种植的绿植,一些陡峭的山坡处还设置了护坡带,可见夏人对这条道路的维护还是相当上心的。 而每隔约十里或者十五里左右的距离,都能看到一间驿站,驿站一般选在地势较为平坦且靠近水源的地方,来往的商旅或者行人可以在这里歇歇脚,喝口水,吃一口干粮再上路。 走到大约一半的地方,史老柒与安大叔商量了一下,在路边的一个驿站停了下来。里面迎出来了一些身着民族服饰的少女,她们都有着金色的长发,碧蓝色的眼睛,个子都很高。看见陌生的小伙子来了都很热情的迎上来帮他们牵住马头的缰绳,看着三位小伙子笨拙地爬下马鞍的样子,一位急性子的少女还索性一个熊抱把黄阳给报下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塔吉克雄鹰(一) 少女们发出快活地小声,黄阳有些不好意思的把脑袋埋在丰满的雪峰之中蹭了蹭才挣开少女的怀抱。 程祁转了一圈,发现在驿站里忙活的都是少女和大妈,而看不到男人的影子,不由得好奇地问道:“这里的男人呢?” 安大叔抽出一根旱烟袋,美滋滋的抽吧了起来:“都当兵去啦!守着草场的都是老人和儿童,女人们给朝廷帮个忙,挣点儿小钱补贴家用。男人们还是要养家,养家就要参军。夏王天天打仗,一打仗就能发财。” 黄阳好奇道:“不都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么。打仗明明是花钱的事情啊,怎么还能发财呢?” 是啊,大辽帝国都穷的要组织文工团到处巡演卖票攒军费了,夏人难道还有什么绝活能发财么。 安大叔嘿嘿一笑:“这朝廷的事情我老汉可不懂,但跟着夏王打仗的,都发财了。不然这里的男人会都老婆孩子不要,跑出去搏命?” 这个逻辑简直是无懈可击。黄阳他们也只能收起内心的好奇,看着那些少女忙碌着洗刷马匹,给牲口上料。 郭山从口袋里翻出来一些干果和切糕分给大家,正说着一路上的风景,忽然远处丁玲当当地来了一队骑兵。 程祁从未见过如此雄壮的骏马,与那些骑兵胯下的军马相比,他们的那些马只能叫骡子。 而那些骑兵身上的深色军装也非常简洁有力,很近似于他感觉中的近代军队的服装,只是骑兵带着的帽子依然是具有着本地浓郁的民族特色。 骑兵们的右臂上都绣着一只银色的雄鹰,程祁大胆地猜测,他们可能并不是天方教的信徒。 骑兵们保持着严整的队形来到驿站,一名军官下了指令之后所有人齐刷刷地下马,整齐地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解散。”军官下令之后,队伍才稍稍放松一点,不过即便不是军事专家也能看出来这些骑兵的素养非常之高,他们即便是在这非常安全的驿站内,也还留了人去放哨、警戒。 军官扫视了一眼周围之后,才朝着一位大妈走过去。他对她行了一个军礼:“例行巡逻,今天有没有发现可疑的白匪?” “没有。大妈脖子一歪,用眼角指了指门口杵着的猎枪:“就算是有豺狼,我们也能料理的了。” “还是要小心为上。”军官警告道:“这一伙白匪很凶残,特别是对女性极为不尊重。” 程祁小心翼翼地上前:“这位军爷,这里的路上不太平吗?” 军官回头来看了看他们:“是内地来的客人吧?欢迎来到雄鹰和勇士的国度——我是塔吉克游骑兵孙忠诚。最近有一股白匪流窜到山里来了,我们正在奉命追击他们。” 程祁道:“关口那边没有风声啊?” “是的,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他们是从西南边流窜过来的。人数不多,但却很残忍。落在他们手上的基本都很是受了一番罪。不过有我们在,他们也蹦跶不了几天。” 那些黠戛思大妈笑着道:“不用你们费心思,只是一些白匪而已。我家男人们在前线不知道杀死过多少,我闺女出嫁的时候一身金灿灿的首饰都是从白匪身上扒下来的。” 黄阳也捧着切糕走了过来:“白匪是什么啊?” “是南边山里面的叛乱分子。他们习惯用白布缠头,所以大家都叫他们白匪。”大妈道:“这些人可恨咧。不好好的过日子,就想着叛乱。该!都该杀了。把他们的男人头颅都割下来当球踢,女人带回来当牛做马,再把他们的小孩卖给你们这些内地人。” 黄阳吓了一跳:“我们要他们的小孩干什么啊?” 大妈很奇怪地道:“你们内地人不是最喜欢买小孩子的吗?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要他们做什么。” 三位怪客面面相觑,程祁大胆的猜测:“也许是山区的老农买回去当儿子?” “也许吧。”大妈耸耸肩:“不过我听说狼崽子永远都是狼崽子,喂不熟的。给它吃肉,给它窝住,它还是会咬死你的羔羊。” 塔吉克游骑兵们坐在地上喝了水,吃了干粮,那位叫孙忠诚的军官也很好奇地向程祁他们打听内地的事情——当他听说他们是从嘉峪关的东边来的时候,更加的好奇了。 “我听说,大宋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孙忠诚抽着史老柒递来的香烟,非常向往地道:“你们卖给我们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精美又便宜。听先生们说,那里的土地非常好,种什么都能丰收。” “不过我们这里的土地虽然没有你们的那么好,但是我们的师傅交给我们一句话——天底下没有自然肥沃的土地,只有辛勤的农夫开垦后的良田。我们家族的老人们也说,自从汉人来到河谷里以后,原本荒芜的土地都慢慢地变成了良田。这样总有一天我们的土地也会和你们的一样肥沃……” 正在说话间,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远处没命的跑来一匹马,马背上伏着一个人,看那骑手的样子,好像是正在被人追赶一样。 果然,仿佛为了印证程祁的判断,从远处还响起了两声枪响。 “啪——啪……” 游骑兵们脸色一变,纷纷冲到了自己的战马跟前,孙忠诚也丢下烟头;“全体都有,准备作战!” 程祁他们也准备往自己的马匹那里跑去,史老柒一把抓住了他:“危险,别去!” 郭山却指着那些黠戛思大妈:“女人都上了,爷们岂能落后?” 游骑兵们冲锋在前,黠戛思大妈紧随其后,郭山与他的黑人护卫们慢了一步但也算是跟上了。程祁和黄阳落在最后,只能赶上一个尾巴。 游骑兵们接应下那仓皇逃命之人之后,分出一人将他护送到大妈们中间,其余人都跟着孙忠诚向着枪声响起来的地方飞驰而去。 黠戛思大妈们操着猎枪,团团围在那逃命之人的身边,此时黄阳与程祁也赶到了。他们坐在马上看到那伏在马背上的是一名身穿黠戛思传统服饰的少女,她的白色长裙已经被点点鲜血和黄土弄得脏兮兮,几乎都分辨不出颜色来了。 大妈们还来不及问话,就听见远处传来了更为密集的响声,显然双方已经开始交火。 血气上涌的郭山一挥手枪,便对自己的三位护卫大喊一声:“好儿郎,随我前去!” 却未想到,那三位所谓的精锐退伍老兵却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小郎君,我们受命是保护您的,不是与您一起去冲锋陷阵的。” 郭山有些尴尬,脸色都快要挂不住了。黄阳却翻身下马,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些纱布和瓷瓶子递了过去:“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快给她用上。” 一名游骑兵也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来:“这里有烧酒,先清创。” 大妈们手脚麻利地给那位快要昏死过去的少女做了简易的包扎,并且把她和坐骑一起带回了驿站,前方激烈的枪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因为路况不明,所以程祁他们只好等着游骑兵们回来。 直到日头快要偏西了,才有一队十几个游骑兵疲惫地身影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满身尘土和血污,身后的马匹上用长长的绳索拖着七八个双手被捆的俘虏。 安大叔手搭凉棚看了看,说道:“是白匪……游骑兵和他们是世仇,一见面就必须要分一个你死我活。这些俘虏也活不过今天晚上。” 果然,这些游骑兵们来到驿站后,黠戛思大妈们给他们端来了蜂蜜、牛奶还有肉干和面包,却把那些被拖了一路的白匪都捆在了拴马桩上。 “先别弄死。”一名游骑兵的头儿低声道:“待会儿还要拷问他们。” 游骑兵们一顿猛吃猛喝之后恢复了一些体力。那个头儿拔出一把刀走到一个白匪跟前,二话不说的在他胸口划了一道伤口,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来在伤口上反复摩擦,白匪疼得哇哇乱叫,说的是不知道哪一种语言,程祁是一句也没听懂,不过显然从游骑兵的神情来看,他们要的不是这些。 游骑兵用他们的土话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对方却吐了一口唾沫作为回应。这下子他可是自寻死路了。游骑兵给那个被绑在拴马桩上的家伙狠狠地来了一顿老拳,然后拿起刀子:“既然你想要,那么我就给你了!” 说着,他一刀挑开男人裤子,一把揪住他的命根子,在程祁等人瞠目结舌之中,哗啦一刀,便把那玩意儿割了下来。 另外一名游骑兵上前,给了那个惨叫的男人下巴上狠狠地来了一拳,趁着他被打得偏过头去的功夫,游骑兵把那个男人被割下来的玩意儿塞到了他的嘴里。 “让他带着这玩意儿上路吧。”游骑兵们哄然大笑起来,男人在拴马桩上抽搐着,哀嚎声被闷在喉咙里格外的奇怪。这些宋国来的旅行者都已经吓傻了,他们从未想象到,在一个文明世界里能够目睹如此残酷的一幕。 第一百一十二章 塔吉克雄鹰(二) 对这严重不人道、违反人权的一幕,塔吉克雄鹰游骑兵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不仅是他们,连那些黠戛思大妈都很平静。继续该忙自己的去,似乎就像是门口在宰杀一头羊一样不以为意。 雄鹰游骑兵们又把目光对准了下一个,这个家伙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来岁,却一脸的大胡子,他吓得磕磕盼盼地用好几种语言轮流求饶。塔吉克雄鹰们轮流盘问着他。另一名三十岁许的白匪听到他好像说出了什么关键的信息,高声咒骂着他,一个游骑兵不耐烦了,拿着一把刀在那个三十岁的白匪下身比划了两下,果然让他安静了许多。 程祁悄悄地走到安大叔的身边,低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呀?” 安大叔拼命地摇头:“不要问,不要问,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经过几轮反复的拷问,游骑兵们似乎最终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头儿回到一位黠戛思大妈身边对她低语了几句,那位大妈从游骑兵的手上接过匕首,目光坚毅地对着那个三十多岁的白匪走了过去。 白匪看到这个大妈过来,惊恐地叫了起来,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不知道什么,游骑兵们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个头儿为宋国来的客人们解释道:“这些白匪迷信,说如果战死沙场的话会上天堂有七十二个处女伺候。但如果死在女人的手上的话,就只能下地狱被七十二头猪拱来拱去。” 那位大妈掂量了一下手上的刀子,在白匪的腹部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一刀捅了进去之后,用力地一搅,然后往外猛地一抽,只见血呼呼的长长的肠子被抽了出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程祁这一刻才真切的明白,为什么菜市场里把这个叫做下水。 一位黠戛思少女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犬从狗窝里跑了出来,它们闻到血腥味,疯狂地扑上去撕扯着流到地上的肠子,把那个白匪疼得啊,惨叫连连。程祁估计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吃小肠陈的卤煮了。 黄阳颤抖着道:“你们……这……太残暴了。” 游骑兵的头儿看了他们一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它们这些畜生对我们的人民怎样残暴,我们必将加倍奉还。” 被掏了肠子的白匪还在那里惨叫,程祁等人深深感受到了这西夏的民风彪悍,内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来的这一趟是不是有点儿左倾冒失主义了。 确实,大宋帝国本土的居民们承平日久,偶尔有几个毛贼都能被报纸渲染成水泊梁山的巨寇大盗。特别对于中上层的青年们而言,海外的冒险故事往往来自于报纸上不负责任的报导以及浪漫主义文学的夸张描绘。当他们第一次真切的面对杀戮、血腥还有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那点点街头斗殴的本事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骑士拯救美女然后收获爱情的传奇故事,对域外满是笔记和歌舞中浪漫主义的想象,但是现在,很好,生活给他们上了一堂课。 天色已晚不能上路了,黠戛思大妈们给他们收拾出来几间客房。虽然她们还一如既往的招待这些客人,可是客人却都吓得浑身发抖,根本无法安眠。 史老柒把几个年轻人叫到一起来,给他们一瓶酒:“喝点会好些。” 外面那个被剖了肠子的家伙的惨叫声已经渐渐平息,但程祁觉得自己脑海中还翻腾着尖锐的惨叫,简直无法平息。 他接过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黄阳,酒瓶转了一圈儿,回到史老柒手上的时候,还有大半瓶。他给自己也灌了一口之后道:“你们都知道汴京有个牙市吧。你们知道那里面……被当做货物一样出卖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吗?” 牙市是汴京非官方的一个人口交易市场,主要出售各类奴隶,有良心的大宋士大夫们都一再呼吁要彻底禁绝跨国人口贸易,但是他们家里的貌美的波斯女奴却从来不见减少。 “最先做起来贩奴生意的是阿拉伯人,他们从草原上掠夺斯拉夫人,把整个村子的亚美尼亚人变卖,公开叫卖一切异教徒和异端,尤其是黑人、突厥人和波斯人。南海的种植园经济就是建立在阿拉伯人的奴隶贸易基础上。” “种族之间的奴隶贸易持续了上千年,在河中地区也不能例外。突厥人也曾经大规模的贩卖唐朝遗民给阿拉伯人,由此火药和造纸术被传播到了西方。塔吉克人也曾经被当作奴隶反复出售给不同的强力部族。” “塞尔柱突厥帝国覆灭之后,其遗民依然顽固地抗拒夏人的统治,不断地掀起叛乱。因此历代夏王都要对其实行绝罚。将其谴责为罪民。” “绝罚?罪民?” “绝罚是夏王朝神权体制中最终极的刑罚。被处罚的是整个部落、家族。被处罚的对象失去全部的土地、财产和人身支配权。一切都失去了,全都成为国家的财产。而他们也被称之为罪民。” “太残酷了……这笔诛九族有过之而无不及啊。”郭山又喝了一口酒道。 “残酷总是相对的。如果夏王朝仅仅是因为残酷就绝罚自己的臣民的话,是无法维系这么长时间的统治的。你们都知道夏王朝是信佛教的,西域的诸多小国原本也都是信仰佛教的国度,从天竺向北,经吐火罗到河中、西域一直到河西走廊,都是万里的佛国。玄奘大师也是走这条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回真经。” “但是,夏王朝西迁以来,却发现这一路的佛国都已经湮灭,昔日的寺庙都被推倒,和尚被残酷的杀死,信佛的民众被迫改了信仰……” “所以说,这是一场以宗教为名义的战争?”程祁低声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吧,佛化西域、河中乃至天竺,是夏王朝凝聚自身的动力。而在这一过程中必然要遭受巨大的阻力,这种阻力让离开了故土的西夏人团结起来,在群狼环伺的西域生存下来。并且能够因此而获得来自东土的佛教信众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 “那么这和牙市有什么关系呢?” “请稍等一下,让我喝了这口酒。”史老柒道:“简单的来说,西夏在这里的征服模式就是灭国、掠夺,然后强制部落改宗佛教,如果有叛乱分子就对整个部落实行绝罚,屠杀和掠夺奴隶从未停止过——你们有没有想到过一个问题,西夏人进入西域是在高宗时代,只花了三四代人的时间,用了不到两百年就把整个西域给重新佛化了。现在天山南北全都是佛国风光,那为什么塞尔柱王朝覆灭快四百年了,叛乱活动依然此起彼伏?西夏王朝的统治政策当然并非尽善尽美,但塞尔柱突厥所谓的拒绝臣服于异教徒的顽抗,却最终给他们整个民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我不是很懂政治,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冤冤相报无穷尽也。如果说塞尔柱人最初的叛乱还有一定的道理,值得同情之处。那么在经历几百年之后,这些突厥人依然念念不忘于昔日塞尔柱帝国的光辉,想要重新建立一个东起安西,占据整个河中、吐火罗、波斯,势力要囊括更西边的美索不达米亚和安纳托利亚的突厥帝国,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更为可怕的是,为了这个痴心妄想,他们不惜发动恐怖袭击,将矛头对准平民百姓而不是军队,这就相当下作了。去年在和田,一伙突厥人残杀了几名和尚,今年在撒马尔罕,又是一群突厥人袭击了朝圣的僧侣。面对手无寸铁的和尚他们都能痛下杀手,对待百姓更是凶残至极——他们成群结队的掠夺村庄,劫掠商队,把男人用马匹向不同的方向牵引,女人则掠为奴隶。他们经过的村庄和城镇,所留下的只有黑烟和残破的尸体,这些白匪,是河中所有渴望安宁生活的百姓最为痛恨的匪帮。” “夏人——已经不只是狭义上我们说的党项人、汉人了,包罗了西域所有的百姓——于阗人、疏勒人、龟兹人,河中的黠戛思人、高山上的塔吉克人、沙漠中的土库曼人、崇山峻岭中的吐火罗人、波斯人,不论是佛教徒、儒教徒还是十字教徒、拜火教徒,在反对这些头缠白布的恐怖分子的问题上坚决地齐心一致。在彻底的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铲除之前,和平恐怕永远不能降临。” “继续向前走,你们还会看到更多书本上看不到的东西,这也是我在出发前就一直警告过你们的,如果你们承受不住这些,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掉头返回吧。”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程祁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推开窗户,干燥但是清冷的山风吹了进来:“我还想继续走,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如果只是待在岁月静好的地方,恐怕一生都会沉迷在风花雪月之中。” 黄阳和郭山没有回答他,他们或许陷入了沉思——也可能是不胜酒力,自己睡过去了。 第二天,游骑兵们把那名少年白匪绑在了马背上,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出发了。他们的头儿看到了程祁他们出来,道;“前面路上可能不太平,我们护送你们过去吧。” 史老柒道了一声谢,与他们过去交换香烟,套套感情。程祁看见一位黠戛思少女正在门口劈柴。便走过去问道:“昨天救回来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她啊……”少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家里不太好。她的姐妹还有母亲、姨妈可能都死了,或者被白匪抓去了。看队长能不能把她们救回来吧。如果救不回来,以后她就要一个人过日子了。” 程祁听得心惊肉跳,勉强保持着沉静,道了一声谢之后,准备留下点银币给她,却被那个黠戛思少女生气地推了回来;“这是做什么!” 安大叔抽着烟袋过来:“给我吧,小郎君。黠戛思人惯例是不收钱的。哎,过夜也不收钱。” 程祁听得莫名其妙,上了路他才知道,昨晚安大叔和一位大妈一位少女折腾了半宿,她们对他的努力很满意,临走时还给他送了一瓶酒。 “妻女待客啊。”史老柒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可惜你们昨晚喝多了……黠戛思妇女……可是真带劲的。不过没关系,前面还有……还有。路还远呢。” 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的三位怪客大呼上当,不过看到那些游骑兵们面沉似水,他们也不敢再大呼小叫,只是慢吞吞的跟着队伍前进。 走了十五里地左右的距离,他们遇到了一个被焚毁的驿站,驿站的路边新起了几个坟墓。游骑兵用马鞭指着那废墟和坟墓;“这就是白匪做的好事!那些土里埋着的都是昨天那位少女的亲人!” 程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愿早登极乐。” 游骑兵们肃静地从坟前过去,一位年轻的黑头发的游骑兵把自己准备好的一束花撒到了一个坟头上,驻足停留了片刻才打马离开。 史老柒道;“那位游骑兵心爱的姑娘,应该就被埋葬在里面了。” 如果是无节操的访员,那么想必这会儿已经拍马上去要问一问这位游骑兵:“请问您现在的心情是怎么样?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你觉得你将来……”估计话没问完就要被游骑兵揍死了。不过大宋国不少访员就是这幅德行,一看到别人家死人了他就亢奋起来了。 好在三怪客还保留了一些节操,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一路过去,又走了二十里山路,在下一个驿站,他们遇到了孙忠诚带着的游骑兵大部队。与昨天的光鲜亮丽相比,他们现在可有点儿狼狈,鲜亮的军装都被硝烟和鲜血染地发苦,好几个伤员包着裹着绷带,就是孙忠诚自己,手臂上也缠着一圈纱布。 三名归队的游骑兵跳下马去:“报告队长,三分队归队!” “稍息。”孙忠诚坐在马扎上:“那小子招了没有。” “招了,他们的的营地在溪木镇西北的一个牧场里,那里废弃几十年了。曾经是喀喇汗人的一个囚牢。很隐蔽,他也只去过一次。” “妈的,看来得叫上头派人来了。” 孙忠诚站起来:“谁的马最快?去溪木镇找镇长传个信儿给碎叶城。” “我去。”那名爱人被白匪杀害了的游骑兵出列:“我的马最好。” “行,那就你去吧。”孙忠诚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皮革封面的本子来,寥寥草草的写了几笔之后撕下来递给他:“快去快回。我们还要在附近的山里搜寻幸存者。他们被我们打散了,还带着伤员走不快。” 游骑兵翻身上马,对着长官和同袍行了一个军礼便驰骋而去。程祁壮着胆子上去问道:“那些白匪……他们……” “都是一些胆小鬼,不敢和我们正面交锋。”孙忠诚点起一根香烟:“我们休息一会儿,我会派人保护你们上路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塔吉克雄鹰(三) 休息了片刻之后,孙忠诚叫来三名游骑兵:“赵家裕、张谦,还有詹小左。你们三个带上装备,护送客人去托云。” 托云是个小镇,位于山路的尽头。到了托云,向北就是著名的恰特尔湖。农业的发展离不开水源,西域的农业尤其离不开河流和湖泊。纳伦河是这一地区最主要的农业用水来源,纳伦河也是药杀水(锡尔河)的主要支流之一,对于西汉著名的外交家张骞的凿空之旅而言,越过托云,到达恰特尔湖,也就意味着他距离费尔干纳盆地只有一步之遥了。 众人上马之后,沿着大路向托云而去。孙忠诚带着大部分游骑兵,继续沿着山谷搜索那些被打散了的白匪。 走过了这一段路,安大叔突然话多了起来:“前面有一个山头,山头上有一个农科所。他们种的西瓜可甜了。” 大家快活地笑了起来,仿佛是特意为了化解这一段尴尬一样:“大叔,现在可不是西瓜成熟的季节。” “还有甜瓜、葡萄、玉米和马铃薯。哎,你们宋人真是会种地,这里的种子都是你们捣鼓出来的。”安大叔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 史老柒笑着解释道:“前面的一个农科所是夏王国农业部的科研站,我去过,有四五十人,一半的是咱们大宋人。哎,咱们大宋人这种地的天赋啊,真是放眼全球,独步天下啊!” 大家都开心了起来,被白匪骚扰了的心情也愉快了许多。程祁跟那位叫赵家峪的游骑兵攀谈了起来。小赵今年二十,已经当了三年的游骑兵了。他的父亲、祖父都是游骑兵,并且光荣的战死沙场。他还有个大哥,因为军部的表彰被特选到军校里进修两年,等毕业出来了就会成为少尉军官,继续带领兄弟们干死那些白匪。 “我们塔吉克人据说和波斯人是亲戚。”小赵乐颠颠的说道:“我在撒马尔罕有个认识的姑娘,她是波斯人——她总说自己是波斯公主的后代。嘿,我见过的波斯人,全都是王子和公主。” “她很漂亮吗?” “当然了。”小赵信誓旦旦的说道:“佛寺里面的笔画你见过吗?比仙女还要漂亮。” 不知不觉地,他们路过了托云,那是一个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到一千的乡镇,镇上本身的人口也只有三四百人。虽然如此,镇子的两头还是分别修了若干个瞭望塔。背着猎枪的民兵在路口来回的巡视。显然他们也已经得到了白匪出没的线报。 游骑兵们把他们送到这里本就可以回去了的,不过在这里驻守的本地民兵说昨天晚上似乎前方发生了交火,今天早上有几个牧民出去侦查还没回来。为了安全起见,游骑兵们还是决定将他们继续护送一节,直到确认前方安全为止。 谢过了游骑兵们的好意,大家在镇子里补充了一些给养,有些迷信的郭山还跑到这里唯一的一个神祠前摆了摆神像——据说是佛像吧,但是看那造型艺术与内地的汉传佛教迥然相异,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几位小郎君也不太肯定。 稍事休息之后,众人再出发上路,走出了山道,前方陡然开阔了起来,高高矮矮起伏延绵的高山丘陵,让眼界一下子开阔了起来。赵家峪指着远方仿佛是挂在天边一线水光道:“那就是恰特尔湖。湖口处还有张骞的塑像,你们汉人路过的时候都喜欢拜一拜。” 是啊,那是汉人来到西域的第一人,凿空万里的博望侯,后世来到此处的有什么理由不去拜一拜他呢? 循着他的手指方向,众人望去,只见高原之上,微微一线寒光,仿佛遥遥挂在天边,真如神话中传说的那样,是仙女在倾倒玉液。 正当众人在马上遥遥的欣赏这一美景的时候,忽然远处仿佛升起来了两道硝烟——程祁是没有发现的,只有经过训练的游骑兵们那如雄鹰一般的锐利的眼睛才能发现湛蓝的天空中两道小小的硝烟烟柱。 “前方有人鸣枪。”赵家峪道:“按照草原上的规矩,鸣枪就是示警,可能有人遇到了麻烦,我们要过去看看。” 史老柒手搭凉棚:“在西北方,大约十到二十里地之间。”黄阳把自己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他,史老柒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道:“是白匪,我看见白匪了。” 游骑兵们也掏出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来看了一下,确认是白匪之后,赵家峪道:“小左,你留下,我跟谦哥一起去。” 史老柒却道:“不用去了……我看见他们正在朝我们这边来,他们在追杀什么……好像是行人,他们没有带行李。” “肯定是遇到白匪,为了逃命全都丢了。”黄阳道。 郭山此刻也终于鼓起了勇气:“路见不平,自然应当拔刀相助,我们应该帮那些人。” 赵家峪道:“我和谦哥去接应他们,你们在此做好准备。” 安大叔喝令骆驼都坐下,郭山的三个黑人保镖都把枪上膛,半蹲在驼峰之间做好准备射击的姿势。程祁等人有心杀贼,可是却也知道自己这拙劣的骑马和射击技术,上去了只能是给白匪送菜。只能拿着手枪,在马背后面做好警戒。 两名游骑兵没有直冲过去,他们稍稍迂回了一些,划了一个弧线,才对着白匪发起了冲锋。 白匪用的枪比他们的要差一些,射击的精度也不怎么样,虽然他们发现了游骑兵却也只能砰砰砰的胡乱开枪,根本伤不到人。 可即便是如此,躲在骆驼和马匹后面的程祁也感到心惊肉跳,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惊心动魄的骑兵交锋!虽然自己这一方只有两名骑兵,可是他们的冲锋却好像是千军万马一样势不可挡。两名游骑兵冒着敌人的枪弹,一直冲到了他们佩戴的马枪的精准射程范围之内,才端平了马枪,瞄准,射击。 “砰!”他们第一轮开火就把一名白匪击落在地,然后他们迅速地转变了方向,上膛,再开火,又是一名白匪落地。 游骑兵们娴熟地射击着,把白匪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程祁也在心里面默数着——十七、十八、十九……现在还有十九名白匪。他们似乎没有什么首领,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有的停下来与游骑兵对射,有的还在追逐那倒霉的行人。程祁感觉机不可失:“现在是出击的好时候!” 史老柒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对那三名黑人道:“现在场上局势一片混乱,与其在这里干坐,不如出击一番。三位兄弟以为如何?” 三位黑人虽然说得不愿意搅和进去,不过他们毕竟是多年的退伍老兵,都是在战场上见过血和火的,岂能分辨不出这种局面对于己方是大大有利——若是等到对方反应过来了,自己这边人少,未必就会占优了。 他们也一点头:“抄家伙,上!” 史老柒等四人骑上马,风驰电掣而去,他们如猛虎下山一样,先丢出去一串的手雷,然后再用步枪横扫,白匪们纷纷落地,少数还在马上的,一见势头不妙,也赶紧拨转回身,仓皇逃命去了。 史老柒喊了一声:“穷寇勿追!”对准落在最后的白匪补了一枪之后,回身接应到仓皇逃命的行人,将他护送到队伍中来。 那人刚一下马,还没来得及道谢,黄阳就指着他喊了出来:“哎呀,这不是我的本家黄太吉,黄大叔么。” 程祁定睛一看,只见那骏马下气喘吁吁地屎胖子,果然正是辽国近卫军军官爱新觉罗·黄太吉阁下。他不禁好奇地问道:“黄大叔,您怎么在这儿呢?” 黄太吉发现遇到了熟人,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讪讪的笑了:“一点意外,一点意外……今日多亏你们出手相救,不然黄某算是阴沟里翻船啦……这夏国的治安,看起来比某家危言耸听的还要厉害呢,哈哈……” 三怪客相视一笑,可不打算放过他——至少,敲一笔封口费,那是必须的了。 程祁凑近过来:“足下难道是一个人来夏国旅行的?” 黄太吉一摊手:“要是把我的家丁都带出来,区区几十个土匪黄某还真不放在眼里。但真是运气不好,我只带了两个仆人就上路了,本以为这段路安全得很,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厉害的土匪。” 游骑兵们也回来了,他们可谓是大获全胜,抓了两个活口俘虏,缴获了七八条枪——虽然如此,程祁却在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兴高采烈的样子来。 “最近真是奇怪啊,这条路往日都平安的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白匪。”赵家峪盯着被拖在马后的白匪:“等到了前面的镇子,要把他们好好地拷问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祁想到昨天晚上他们的那种拷问方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也知道两者之间的深仇大恨源远流长,不是自己可以插话的。 黄太吉翻身上了马,擦了擦汗后对游骑兵们连声道谢,又拐弯抹角地提起自己的行李在被伏击的时候丢下来了,想要他们稍微绕一点路去帮他把行李取回来。 赵家峪犹豫了一下:“路不算远……不过这一绕路,我们今天也未必能走到碎叶城了。” 黄太吉见口风松动,便拍胸脯道:“没关系,前面就是溪木镇我知道。到了溪木镇大家好好休息,多出来的费用算是我请。” 三怪客善良了一下,觉得这黄太吉也是可疑得很,有心探一探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便假意全都答应了下来。整个队伍绕弯去了黄太吉被伏击的丘陵。 ?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黄太吉历险记(一) 爱新觉罗黄太吉,一位快五十岁的的大叔,身为大辽帝国皇家近卫军军官,在粗犷的外表之下,其实有一颗细腻的少女心。 三月初八是清明节,他与辽帝国驻夏王国全权特命大使宁完我一起出席了在康城(撒马尔罕)举行的辽夏战争终战四百五十周年死难者纪念日活动。康城是一座伟大而且古老的城市,希腊人的王亚历山大大帝也曾经这样称赞:“我所听说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关于撒马尔罕的被低估了。”撒马尔罕也是花拉子模帝国在夏人源源不断的攻势下最后一座首都,最终这座城市得以和平解放,城内的居民幸免于屠刀,也是因为城内佛教徒的努力。 现在这座伟大的城市内,佛教的寺庙、儒教的文庙、东正教的洋葱顶教堂和天方教的寺并存,除了这些大的教派之外,在这座人口百万的城市中还有很多小的宗教或者支派相安无事共处一地——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夏王国一直以来秉持的王权至上政策,不论是哪一种宗教,多么崇高的领袖,谁要是敢利用教徒来兴风作浪,那么就准备好被夏王绝罚吧。 黄太吉参加了祭奠仪式,看着六大宗教(汉传佛教、萨满教、天主教、东正教、天方教和黄教)都派出自己的代表围绕在夏王的兄弟康侯身边虔诚地为战争中的死难者祈福追魂,这让他忽然有了一种时空莫名的交错感。让这位大汉突然在脑海中生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漫游所谓昭武九国的冲动。 结束活动之后,他告诉宁完我自己要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宁大使不虞有他,自己带着随员就返回了天中城。 康侯是夏王年轻的兄弟,但依法没有王位的继承权——兄终弟及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惹出了不知道多少乱子。所以依据《大夏王国宗亲法案》的规定,下一代夏王必须是前一代夏王的直系男性后代,如果夏王直至薨之前都没有留下儿子的话,将由夏国地位最为崇高的五大佛教寺庙的主持在神圣的佛像前举行净瓶抽签。抽签的范围限于夏王所有亲兄弟的成年儿子。不过这一条法律直到目前都还没有运转过,因为每一代的夏王都堪称是中山靖王转世,留下的儿子多如恒河沙数。好在《宗亲法案》还有一条规定,夏王继位之后,应当及时的给予自己的兄弟们崇高的礼遇——就是出家。 事实上,每一代夏王继任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的兄弟们找一个庙宇,安排他们在里面当和尚。亲兄弟可以安排的好一点,不喜欢的兄弟就会被踢得远远地,甚至安排到天竺河边上去或者雪山顶上去守着一个破庙,那就是很悲惨的修行了——但是被发配的人却也无话可说,因为那里往往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某位大师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地方,在那里可以获得很高的修为。 而夏王亲爱的兄弟们可以在河中或者安西这样的人间天堂坐拥数万亩良田牧场的大寺庙,一边修行佛法,一边为女信徒开光,吃着牛羊肉喝着葡萄酒,也是很美的一件事情。 康侯比较特殊,以他的出身本来是可以去安西或者北庭的金人寺、龙兴寺、金顶寺、银定寺之类的大庙当一名长老。不过因为他对天文学的热爱,感动了夏王,同意他留在撒马尔罕,在此地著名的康城大学担任学督。康城大学始建于夏统宗时代(孔历1989年-孔历1997年。合西元1438年-1446年。)首任学督是突厥贵族塔拉盖,他以天文学和历法学闻名河中,被称为博学之人。他成功地预测了日食、月食以及彗星的周期性运动,并使得康城大学在他的领导之下,成为了一百年内的天文学中心,在他的观星数据的基础上,辽国皇家天文学院成功地归纳出了行星运动公式。为了表彰他为人类作出的杰出贡献,辽国皇家天文学院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以他的封号命名为兀鲁伯爵山(兀鲁是突厥语中伟大的作者的意思)。 黄太吉礼节性地参观了这座大学,还真有些意料之外的发现——在很多地方,要把不同民族的人弄到一起来让他们乖乖站队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黄太吉是辽帝国的军官,对于本国军队这个大熔炉自然也是深有感触——做得好,可以成为不同民族和宗教的大熔炉,做的不好,那就有可能做成火药桶。 而在年轻的康侯的领导下,康城大学里,犹太教授同时给基督徒和天方教徒上课,佛教徒和天方教徒可以成为很好的室友——佛教徒每天给他的佛像上香,天方教徒对着麦加的方向礼拜,穿马裤的男生与穿短裙的女生一起在校园里漫步,整个世界仿佛都天下大同了。 黄太吉呼吸着甜美而自由的空气,感觉这美的都有点不真实了。 所以他决定出去看看真实的撒马尔罕是什么样子。 第一天,他离开了达官显贵和有钱人们居住的上城区,让仆人在当铺买了一套当地平民的服饰,只带了几个铜板和一柄手枪就去了下城区的一个……应该说被称为贫民窟的地方吧。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并不算绝对的贫民窟,只是一些倒霉鬼居住的地方,比如说交不起学校住宿费的穷鬼学生,做生意失败的破产商人,还有被抽老千的骗走最后一点本钱的醉鬼。这里原本应该是民居,街道按照规划来说应该有五六米宽,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乱搭乱建,几代邻居们的齐心努力,路面已经窄得连一头毛驴都挤不过去了。 至于路面,那更是早已看不出颜色了,黄太吉来到此处真是应了一句古话叫:贵足踏贱地。他随便走进一家酒馆,不到三十秒就被熏得落荒而逃。像他这样的人,往日宴饮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一片丝竹管弦之中,歌女施展曼妙的歌喉,舞女翩翩起舞,众人即兴赋诗。而在这里,门口或者是桌子底下说不定就有昨天晚上醉倒的酒鬼,谁也说不清楚门口窗沿下那一滩奇怪味道的烂泥到底是什么东西。 至于那些依靠出卖肉体为生的女性,在黄太吉的眼中,则简直是最可怕的魔鬼了。她们似乎根本不在意能不能从他这里拿到钱——只要他请她们喝一杯,那么要干什么都可以——是不是人都可以! 当然,她们的样貌欠奉多少也是吓到了黄太吉的原因之一,而最令他惊奇的就是,居然还有小婴儿可以在这种堪称地狱的环境下成长。这叫他不禁想起自己前不久才看过的一部连载小说《鹿鼎记》,小说里面描绘的那种场景似乎比这里还要好不少,可以想见,这里的小孩成长大了,估计不是骗子就是小偷。 说到下城区的小偷,呵,那可是全世界小偷的大本营了。黄太吉是身上没什么可偷的,但是他却凭借着一名军官敏锐的直觉发现,自己身边一直都跟着好几个扒手——从小孩到抱婴儿的妇女,从僧侣到学生模样的人应有尽有——他们的目标未必就是他,但是他感觉自己可能是来到了一个贼窝。 总而言之,黄太吉的下城区之旅最终是以他被一群卖肉为生的女性吓得落荒而逃而宣告终结。不过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并不能打倒黄太吉,作为一名军事指挥官,他深切地认为,了解自己的邻国真实的社会状况,比端着酒杯,与那些高等人杯觥交错要重要得多——众所周知,高等人都是一样的愚蠢,不因国籍而有所不同。但底层人物往往容易创造奇迹,比如说刘亭长、郭雀儿、朱八八。 短暂地一天之后,黄太吉稍微多带了一点钱,买了一匹瘦不拉几的矮马,然后带着两个仆人,晃晃悠悠地就上了路。一出门,他就遇上一户哭天喊地的出殡队伍,还没有来及盘算一下今日是否不宜出门,路边又来了一对吹吹打打的结婚迎亲队伍,一边是嚎啕大哭,一边是喜气洋洋。 黄太吉感慨着人生的百味千转,却想起了佛陀出家的故事,世事无常啊。他骑在瘦马上就晃晃悠悠的出了撒马尔罕城。 ?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黄太吉历险记(二) 出了康城,向东不远就是另一座著名的城市安集延,也叫安都康。是沟通河中与安西四镇重要的中转站,从撒马尔罕到安集延的铁路其实已经通车好几年了,但是黄太吉却跟着古老的驼队晃晃悠悠的走着商路,翻越著名的费尔干纳山——当商旅们都在感慨天路南行的时候,作为一名职业军官的黄太吉思考的却是如果自己守卫这里该如何排兵布阵,如果进攻这里又该如何运筹帷幄。 翻过山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奔着纳伦州的州城纳伦而去,而是在与商队告别之后转向东南,准备去窥探一下几个著名山口的情况——既然好容易来一趟夏国腹地,他就觉得自己应当为国家多做点什么。不过这却有了间谍的嫌疑,为了安全,他把两名仆人都打发到碎叶城去虚张声势,自己只带了一名在安集延雇佣的向导,两头毛驴还有一些小商品,伪装成到乡镇集市上走街串巷的货郎就出发了。 一路上都很风平浪静,黄太吉在好几个草原帐篷里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他带来的玻璃小镜子还有胭脂水粉很受牧民的欢迎,就连火柴都卖的很好。还没走到山口,他的货物已经出手了一大半,换了不少皮毛重新扛在毛驴背上。 不过做生意是亏本还是赚钱,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每天晚上睡觉前,这位堂堂的近卫军军官都会悄悄地从一个有暗扣的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把自己白天他观察到的地形地貌、水流走向、草场的气候变化,与酋长、长老们谈话中收获的风土人情都记下来,这些东西将来说不定就会发挥什么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当然,如果这个事情被人发现的话,显然就会很危险了——间谍罪可是非常严厉的罪名,基本上一旦人赃俱获就是吃枪子或者黑牢坐穿牢底的节奏。而自己的母国往往为了摆脱不好的名声,是根本不会承认这种事情的。 所以他做这个事情的事都很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他凭着自己的小心谨慎度过了好几天,一直都平安无事,不过他的好运气似乎也有用完的时候。那是他从安集延出来的第五天,在一个没有名字的草场的无名部落里,与牧人们痛饮了马奶酒又吹了一个钟头的牛皮,从天下大势讲到母马的配种,最后略带醉意的回到一顶小帐篷里,掏出笔记本正要记下此处的风土人情和主流渊源的时候,忽然有人掀开了门帐:“艾先生在吗?” 化名艾老板、艾先生的黄太吉兄吓了一跳,他赶紧把皮包塞到行李下面:“我在,是谁?” 一名牧民青年端了一碗奶茶进来:“先生,你好。我……” 青年吞吞吐吐的,刚长出短须的脸颊还有些发红——是那种害羞地发红,而不是酒后的醉红。黄太吉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事情吗?” 青年把奶茶递给他:“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您。您见多识广,一定能给我一个答案的。” 黄太吉接过奶茶,盘膝坐下:“坐下说话吧。” 青年名叫阿米尔,是个草原上很常见的名字,从根源上说,他们这一族的根子是从哈萨克草原上来的,就是那一个大辽帝国与西夏王国打了整整七年的哈萨克草原,为了那几亩黄草原,不知道流干了多少年轻人的血——黄太吉的祖先,建州女真的头人也曾参加过那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但是却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字,那是属于陈洛元帅和承天皇后的战争,是大辽帝国总参谋部的第一战。而从总参谋部到参谋总部的转变,这是从第二次西征开始,那是属于铁木真将军和叶水心将军的年代,距离建州女真真正登上历史舞台还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呢。 但是这些都这是黄太吉酒醉之后的一点遐思——他还是努力的在倾听这位少年的苦恼,每位少年都有的那种烦恼。 阿米尔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儿,是另一个游牧部族的姑娘。两个部落分别在一个河谷的两边放牧,各取所需,偶尔有些易货贸易。在今年的春天,两个部落都按照老规矩来到河谷的时候,阿米尔在河边取水的一瞬间,忽然就心如小鹿撞,被河对岸的一位身穿白底花裙,系着金色腰带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 那个姑娘叫古兰丹姆,是一位回鹘少女。按说虽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并不妨碍两个年轻人自由的恋爱,然后通婚。草原上也没有只在一个民族内通婚的规矩和传统。事实上,很多新的民族就是若干个旧的部族大了分化以及互相通婚而形成的。 阿米尔按照草原上的传统,骑着小马驹,手捧着自己摘采的野花,到对岸的部落里去唱情歌,如果姑娘有意思,那么就唱歌相和,如果姑娘对他没有意思,也用歌声委婉地拒绝他——这其实与诗经中所记载的国风相去无几,因此夏国的经学家们言之凿凿的认为,草原上的部落保留了相当多的周礼,可见他们也是华夏文化体系中的人,只不过是所谓“礼失求诸野”的野人而已。 不论阿米尔遵循的是草原的惯例还是古老的周礼,年轻小伙子的求偶行为没有任何错,他来到对岸,满怀希望的唱起了情歌,谁知道才刚刚起了一个头儿,就被一对青年男子打断了:“你不要唱了,回去吧。” “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的马把你背回去。” 他们一上来,连寒暄都没有就这样赤裸裸的威胁,让阿米尔这个小伙子感到很诧异。他开口询问这是为什么呢。 对方却只回答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和你的族人以后都不能越过这条河。否则我们就刀兵相见吧。” 见对对方说的这么郑重其事,阿米尔也只能先回到河对岸,将事情禀告了自己的父母。而第二天一早,让河谷西侧的阿米尔族人们感到诧异的是,对岸的回鹘人们都集中在一片空地上,听着几个身穿黑袍的人演讲——隔得有点远,他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是他们随后看到那些回鹘人一个个的跳进河水里——要知道这可还是初春,高原草原上的这个季节里,河水还是冰冷刺骨的寒冷,还好他们只是在水里似乎集体举行了一个什么仪式就上岸了。不过即便如此,阿米尔他们的族人还是看到有一些老人或者儿童似乎难以抵抗雪山融水的刺骨,是被人搀扶着上了岸。 对岸的回鹘人们搞完了这令人莫名其妙的一套动作之后,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了,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要在这里等到夏季牧草丰盛之后,收割充足的牧草和奶制品才回到祖居的山谷里避风过冬。这些回鹘人如此匆忙地离去,真是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本着草原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原则,阿米尔他们的族长派人去追问对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是却也同样无功而返。得到的也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回答——“我们要走光辉而正确的大道,为主的伟大事业而前进。你们这些会下火狱的人不要再来纠缠我们了。快滚!” 好心还挨了一顿骂,阿米尔的族人们也很生气,表示自己的邻居大概是发了疯,爱上哪儿就去那儿吧。 不过阿米尔还在惦记自己惊鸿一瞥的那位少女古兰丹姆,她跟着这群疯子一起离开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离开了草场之后他们如何生存?少年的心啊,恨不能变成一只小羊羔跟着他们一起离开才好。 所以阿米尔来到黄太吉的帐下,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些人生上的经验,毕竟他刚才在宴会上听到黄太吉吹牛的时候,早已经为这位肥肥的老狐狸的丰富阅历所折倒。 黄太吉听罢了他的故事,忽然意识到,那些黑袍人,似乎极有可能就是辽国和夏国共同面临的一个死敌——天方教的传教士。 早期大辽帝国的西部开发与大夏王国的西进政策是有冲突的,中间还爆发了流血又流泪的七年战争。经过漫长的战争,双方终于达成了一定的谅解协议,分别划分了各自在西方世界的势力范围。但是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有冲突的双方发现他们共同面临着一个顽固而又庞大的敌人——天方教世界。 其中对于辽国人来说,散布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两河流域的西塞尔柱人是讨厌又顽固的敌人,而对于西夏人而言,那些数典忘祖的西喀喇汗王朝的不肖子孙也同样可恨——西喀喇汗王朝与高昌回鹘王国同属于回鹘人,但后者是夏国的坚定支持者,同时也是佛教的捍卫者。但西喀喇汗王朝的遗民们却改信了天方教,并且因此而顽固的抗拒西夏王国的统治。 因此,从夏昭宗时代起,夏王朝对西喀喇汗人都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将他们细分为一百多个部落,分散到数个行省的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山地、高原、河谷之间,以忠于王国的塔吉克人、黠戛思人、乌孜别克人、可萨人、吐火罗人等看守他们,经过几百年的潜移默化,这些西喀喇汗人大部分不再抗拒朝廷王命,一半以上改信了佛教,还有一小半虽然没有改信但是他们人数少并且天南海北的分散,加上夏王朝一些“有意思”的政策,西喀喇汗复国运动远远没有塞尔柱突厥复国主义那样强烈。 夏人最大的心腹大患就是所谓的塞尔柱复国主义,那些塞尔柱遗民亡国三百年还念念不忘大塞尔柱人昔日的辉煌。而且他们的痴心妄想居然还得到了西边几千里以外的安纳托利亚半岛上罗姆苏丹国的支持——罗姆苏丹国也是塞尔柱帝国分裂之后的一个小小遗产。 塞尔柱人的帝国帝祚相当短暂,孔历1588年建国,1746年就在西夏军的攻击下瓦解。但是这是突厥人在历史上的最后一次辉煌——他们的鼎盛时期,国土从河中一直延伸到小亚细亚,向东让回鹘人(喀喇汗王朝)称臣,向西曾经俘虏了东罗马帝国的皇帝,阿拉伯的哈里发都称赞它的君主是“东方和西方之王”。这样庞大的帝国,如此令人沉醉的武功,却在西夏人的火炮和长枪方阵面前不堪一击。因此,塞尔柱复国主义,在突厥遗民心中具有相当的地位。 第一百一十六章 黄太吉历险记(三) 如果只是突厥人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在夏王国的铁骑早就把他们镇压下去了。但是可怕的是这些突厥人早在唐末五代的时候就改信了天方教——和西回鹘人放弃佛教,改信天方教大约也在相似的时间。有了天方教作为串联,突厥人和西回鹘人就有了共同的纽带——尽管在过去,突厥人没少欺负西喀喇汗人,但是亡国之后的同病相怜,让他们有了一起反叛夏王朝的动力和意志。 黄太吉在辽国军队里呆了很多年,或许就是长期钻研此道的本能,他马上就醒悟道,那些黑袍人就是突厥人中的天方教传教士。而且极有可能是从波斯一路潜行过来来自小亚细亚的塞尔柱突厥西部各国的传教士。 波斯是西夏西边的一个大国,也与中国有非常源远流长的交往历史。唐朝时波斯被阿拔斯王朝所灭,波斯王子来华向唐高宗求援。后来波斯勉强恢复了国力,在阿拉伯帝国的体系内控制了哈里发,但是又被塞尔柱人所灭,如果不是西夏人的西迁将塞尔柱帝国肢解。古老的波斯帝国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独立和自由——现在,波斯人在西夏的保护和指导下恢复了自己的独立,至少有了更多的自主权。 因此,从小亚细亚经过波斯高原穿行崇山峻岭来到河中的传教士,可谓是九死一生,百不存一。但是,黄太吉知道还存在另外一条风险很大却相对安全的路线——穿越大辽帝国控制下的高加索山区,横渡里海,在乌古斯人(土库曼人)的帮助下,看在大家都是突厥人的勤奋上,他们通过中央沙漠来到河中的安全性会大大增加。 首先,大高加索山区是辽帝国新取得的领土,当地居民的叛乱此起彼伏,其中不少就是天方教的支持者。在他们的掩护下,几十个人偷渡并不宽阔也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的里海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 乌古斯人也是信天方教的突厥人,他们很少参与到王国的政治纷争之中,安静地生活在王国给他们划定的保留区——里海东岸与中央卡拉库姆沙漠之间的广阔低矮平原草场上。但是他们同时也是虔诚的天方教信徒,虽然他们从未主动参与过其他信天方教的突厥人的叛乱,但是以他们的信仰相同,包庇一些远道而来的传教士并非不可能。 只要想通这么一节,其他的便都很好解释了,比如说那些黑袍人是如何穿越王国在吐火罗和呼罗珊的重重关卡封锁进入到河中深处,又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在河中这个突厥人相当分散的地方试图恢复天方教的影响力。 夏王国在灭掉塞尔柱突厥之后,占据了从兴都库什山脉到印度河之间的广阔领土,为了压制突厥人的防抗,王国有意识地在这里扶植原住民的势力,比如在呼罗珊行省引入信仰祆教的波斯人成为封建领主,在吐火罗行省引导信仰佛教的吐火罗人占据上层。 这样,夏人与几个容易发生叛乱地区的上层达成了默契的一致,双方一致齐心要把突厥人按在地上狠狠的摩擦。长期下来,突厥的残余势力逐渐被压缩到一些相当穷山恶水的地方。但是随着铁路的铺设,公路逐渐成网,夏王国逐渐摆脱单一依靠骑兵+山地步兵的作战模式,后勤的压力也大大减轻,对于军事观察家们而言,只需要时间,崇山峻岭的兴都库什山脉总有一天会成为夏人的王道乐土,到那一天,夏人就可以全心全意的通过在凭借它在北天竺洋上的优势,从区域性的大国、强国、一跃成为世界性的强大帝国。 黄太吉脑袋里飞快地勾勒出一幅幅图景,一种本能驱使着他:“他们还没有走远是吧,我们可以悄悄地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米尔虽然不太懂这句东方的俗话,不过也能理解他的意思是什么。第二天一早,俩人就谁也没告诉,悄悄地带上了一些必备品跟随着回鹘人迁徙留下的足迹追了上去。 按照惯例来说,游牧民族在春夏季的迁徙都是走走停停,哪里的水草丰美就会多停留一段时间,而且还要不断的派出斥候侦查周围草原的情况(包括自然的情况和是否存在实力强大的其他部落)。但现在因为夏王国的农牧部给几百上千个部落都划定了各自的牧场和迁徙路线,很少还会再有因为争夺牧场和水源而发生大规模斗争的事情。 所以,黄太吉他们就发现,这些回鹘人好像是海里的大马哈鱼一样,根本不管路过的草场是肥美还是枯瘦,一门心思的向西北方向前进,就好像那里有金山银山在等着他们一样。 又跟了一天半,阿米尔也发现了不对头:“先生,他们的马蹄似乎更多了。” 尽管对于黄太吉来说这草场上的马蹄印似乎很难分辨出什么不同,但是他仍然相信这个小伙子的观察力:“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们的头人可能被叛乱分子蛊惑,要做出什么错事来。小子,你知道去最近的城市是哪一条路吗?” 阿米尔用马鞭指着西北方向:“就是那个方向,有一个基诺城,是基督徒建立的城市。人口大约有五千左右。我们快马的话大约一天一夜能到,” 黄太吉估算了一下里程,他们现在大约在那些回鹘人身后五十里左右的地方徘徊着,两者之间隔着一个矮矮的丘陵使得对方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这也说明了对方并没有专门的军事专家,不过考虑到这些回鹘人都不过是一些牧民,用大辽帝国精锐骑军对侦查范围的要求来要求他们确实有些过分苛刻了。 他心里已经能够猜测到那些回鹘人在天方教传教士的带领下将要做什么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对于这位肥肥的老狐狸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阿米尔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而言可能太过分了。 所以他道:“阿米尔,下面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你我的生死,也还关系到基诺城五千男女老少的生命,更关系到你心爱的古兰丹姆的安危——你有没有勇气去完成这个任务?” 小伙子的答案是毫不犹豫的,所以黄太吉就命令他道:“我要你回去对你的头人汇报,说他们的老邻居,古兰丹姆的族人们和其他不明数量的回鹘人被人蛊惑,可能已经被卷入到一场叛乱活动中去了。要想制止他们,只有立即调集附近的王国军队前来威慑。你明白吗?” 小伙子答应了下来,又问道:“那么先生您呢?” “我先监视他们,如果有机会,我就去基诺城警告当地的居民。”黄太吉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草原上的雄鹰……小子,我弯弓射下海东青的时候你妈还没断奶呢!” 连哄带骗的把小伙子弄走了之后,黄太吉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全部装备,一个玩具似的单筒望远镜——他花了五十个夏币在安集延的一个老头那里买的,如果不是看在它可能是一个古董的份上他才不会浪费钱呢。还有两柄短铳,子弹倒是够,但射程有限。一支马枪,一褡裢的子弹也就是三十发。其余的东西,火柴、单透镜、帐篷睡袋、还有他看得和命一样重要的牛皮包——里面有一份辽国参谋本部绘制的大比例等高线图,这是一幅纯粹的军用地图,上面没有城市没有部落聚集地,只有水源湖泊和山脉,虽然不能说一点儿都用不上,但显然目前他只有自己可以调配,这份地图的意义不大。 对着地图沉思了片刻之后,黄太吉将牛皮包收在了马鞍下面,他把两只短铳别在大腿上,背着马枪,外面在套上一件脏兮兮的夏军旧斗篷——这种过时的军装有很好的迷彩效果,深受草原牧民的喜爱。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黄太吉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个指北针,顺着等高线从西南方向切入了进去。 草原上的风向多变,但在这个季节白天往往刮东北风的时候更多。黄太吉选择这个方向进去,气味不会被穿得很远,以免被牧民们的猎狗所察觉。 绕着路,走了约莫两个小时,黄太吉终于在目视可及的范围看到了回鹘人的马队。他们一路向西北方向前进,没有留下观察的后队,真的好像是辽国俗话中说的大马哈鱼一样——顾头不顾腚。 黄太吉就这样远远地吊在他们后面,既不过分贴近,也不被他们甩下。 走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回鹘人终于停下来了开始安营扎寨,妇女们外出去取水,小伙子们支起帐篷,生火,准备做饭。 黄太吉可没福气吃热食了,他只能远远地在一处溪谷的偏僻角落附近喝泉水啃干粮。好在这里是高山草甸,溪谷是几千万年前冰川世纪留下的痕迹,在冰雪消融后形成的溪水两车,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冰渍岩石,其中有一些巨大无比,完全能够遮挡得住他和马匹。 躲在岩石后面,黄太吉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肉干和黑面包,一边数着那些妇女取水的量。根据这些水桶的取水量,他可以大致的估算出对方总共有多少人——现在他知道对方大概是两个部落合一,一起向西北方向进军。目测人数在一万上下——通过目视规模统计人数有一个上限,五千以内可以比较精确的估算,超过一万人眼就无法分别了,必须要辅助以其他的统计手段,这些都是帝国军校的基础,黄太吉虽然毕业很多年了,但是这点儿基本功还是手到擒来的。 通过取水量,他估摸对方可能超过一万三四千人,在草原上应该说很多年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突厥部族集聚在一起了。只要夏王国的官吏没有昏了头,都会立即警觉起来。 正当他缩回自己藏身处的时候,他感到大地似乎有些震动,应该是又有马队接近——难道是王国军这么快就来了?黄太吉心里道,但是谨慎的本能让他没有冒冒失失的出去,而是继续伏在这里,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那边回鹘人扎营的地方传来一些很欢乐的声音,黄太吉没有学过回鹘语这种古老的语言,但是他能听得出来,来人和这些回鹘人是友非敌。 第一百一十七章 黄太吉历险记(四) 黄太吉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了溪谷才敢离开藏身处,一个人来到一个高处。用望远镜打量着百米开外的回鹘营地。 他们全然没有任何戒备,连基本的守卫都没有。黄太吉自信如果给他一百个大辽近卫骑兵,完全可以在这个营地里杀一个七进七出。让他们知道精锐的帝国军士与普通的游牧人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曾几何时,有五千青壮的部落在草原上就可以说的上是声势浩大,有一万控弦之士的游牧民族就敢试图攻略丝路上的中转要塞。若是能有两到三万敢战之士,那么基本上就可以成为草原霸主了。但是随着西夏人把火器引入草原,辽人又大规模的组建近代骑兵以来,游牧民族的好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塞尔柱突厥算是游牧民族最后的辉煌,而辽帝国西征时所引入的蒙兀骑兵则已经半近代化(基层军官从军校培训出来,战兵也是经过两年以上义务兵役轮训后的)。如果谁想以为把几个回鹘部落集合起来就能重现唐帝国时代的辉煌,那简直是脑袋抽风了。 醒醒吧,安史之乱都过去八百年了! 但是黄太极现在手上一个兵都没有,他也自忖没有赵子龙杀个七进七出的本事,真要是单挑的话,估计几个牧民就能把自己给放倒了。 平地上的营寨铺开了很大的面积,营地里到处点的都是篝火,烧烤羊肉加上孜然的香味勾得人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还得黄太吉兄把皮带勒紧了好几次,才不至于太难堪。 眼巴巴地在山上看着别人吃了晚饭,黄太吉终于等到了新节目——山坡下的牧民们在营寨中集合起来,点起了火把,好像是有什么盛大的集会一样。 黄太吉在山上找到一个能够尽可能凑近的位置,把单筒望远镜拿出来,只见营寨的中央,那些回鹘人各个庄严肃穆的围成一个圈,圆心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在篝火的一侧搭了一个台子,台上站着三位身材高大的黑袍人。 他们举起双手,嘴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祷告什么一般。过了一会儿,又都跪下来,朝着西南的方向俯身下拜。 黄太吉收起望远镜,悠然往地下一坐,倒也毫不客气的接受起这万人的朝拜来了,还不时朝着空气中比划两下:“众卿免礼,平身……” 悠悠哉哉地占了一万多人的便宜之后,黄太吉忽然觉得有些内急,便站起来,解开裤腰带潇洒地对着山坡下泄了一次洪。 “真舒坦啊。”黄太吉老兄得意的重新扎好裤腰带,才注意到营寨里似乎又出了一点事。 回鹘人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青壮年压出来一些被打得很惨的老头子老太婆,他们虽然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但还努力地对着自己的部族民众们喊着什么,可惜双方距离的太远,黄太吉也压根不懂什么回鹘语,只能猜测他们大概是在求饶,又或者是在怒骂那些要把整个回鹘部族带向深渊的黑袍人吧。 黑袍人对着在场的回鹘人们大声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就下令把那些老人押到一起,双手反捆在身后。接下来令黄太吉感到浑身发抖的一幕出现了——在场的回鹘人,由其是那些青壮年,他们拿起石头、土块,充满愤怒地朝着那些老年人丢去,直到将他们活活的砸死,每个人都被砸的血肉模糊,即便是在这些老人断气了之后,这些回鹘人依然没有放过他们的尸体,更将他们的头颅割下,高高的悬挂起来,好像在警示着潜在的什么人一样。 经过这么一番闹剧之后,黄太吉也感到和这些回鹘人待在一起太危险,他怕天明再走会有危险,便回到自己藏马的峡谷,准备溜之大吉。 虽然已经快到子夜时分,但好在月相已经近似于满月。黄太吉一路跌跌撞撞地也算是摸回了峡谷,正要取了马走人的时候,突然他来的方向响起了马蹄声,回头一看,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逶迤而来。顿时黄太吉汗毛倒竖,心说不好——难道是被人察觉了踪迹?难道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努尔哈赤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女婿就要葬身此处吗? 事不宜迟,他赶紧翻身上马。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拿着短铳,双腿夹住马腹,心里道:“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 正在他准备策马小跑之时,山坡上跌跌撞撞的出现了几个人影,身后是喊打喊杀的追兵。那些追兵举着火把,嘴里喊着的话是汉话与回鹘语交杂的声音。黄太吉竖起耳朵,只听道:“追叛徒!杀叛徒!”这么几句话。 “看来他们又要对自己人下手了。”黄太吉有些惋惜的心内道:“这些回鹘人打仗不行,自相残杀倒是一把好手。不然当初西夏军西征的时候,怎么五千人马就破了西域第一大国东喀喇汗王国十万大军。” 虽然这么说,不过黄太吉毕竟是有着少女心的粗犷大叔,他还是拨转马头,一手各端着一只短铳,斜对着山头,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山坡上的人。只见似乎是一家三口,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位少女正在狂奔不休,忽然那位老太太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老头子和少女要回身去扶她起来,但就这么一耽误,追兵的火把已经跟着上了山坡。 追兵看见他们,不由得大喜过望,用回鹘话狂叫了起来,老两口似乎也是气力已经衰弱,没有力气再逃跑下去,转而对着追兵跪下恳求起来。 追兵一脚踹翻了老头子,一手就抓住少女的手腕,大吼大叫着,似乎是要把她拉扯回去做压寨夫人一样。 黄太吉一见此情此景,当即英雄豪气万丈,左手一抖,手中短铳“啪”的一声作响,只见那追兵身形一顿,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瘫倒在地。 “嘿,咱这枪法。”黄太吉一夹马腹,淌水过河,冲上了山丘之后,对着正好冲上山来的追兵,左右开弓,弹无虚发,两只五连发的短火铳如霹雳一般打倒了冲在最前面的追兵后,其余的追兵也不明就里,吓得纷纷转身落荒而逃。再看黄太吉,将短铳往马背上的枪袋一插,抓起马枪,单眼吊线,凝神屏气,一枪放倒一个,连开了三枪,将落在最后跑得最慢的三个家伙全都放倒之后,哈哈一笑,放下马枪,换上新的弹夹。 这时,三位从回鹘人营寨中出逃的“叛徒”相互扶持着,战战兢兢来到他身边:“恩公,恩公!” 黄太吉并不急着下马还礼,然后要那少女以身相许——他先不慌不忙地把短铳的子弹全都换好了,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远了再说。” 三位出逃的回鹘人千恩万谢,与他一起淌过了河水,那少女在溪边的一个土窟窿里翻出一个藏好的包袱——显然,他们对于出逃这件事情是早有准备的了。 黄太吉骑着马,护送着三位手无寸铁的回鹘人向西北方撤去——他并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意思,作为一名女真人,他的良心很有限度——如果把马让给老人自己步行的话,黄太吉觉得即便是少女以身相许,那么自己也得有命消受这福气才行。 好在他们动身的快,走出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追上来。黄太吉心里有些宽慰——若真的是对方百骑来追,自己恐怕只能一拍马匹,溜之大吉了——走出十余里地之后,黄太吉才用汉语问道:“你们是回鹘人么?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少女回答道:“我叫古兰丹姆,这是我的父母,我们都是回鹘人。那些人是我们的族人……他们要抓我们回去,如果没有恩公相救,我们一定死定了。” 黄太吉心里可惜了一番,又问道:“你们犯了什么错?族人要至你们于死地?” 古兰丹姆回答道:“我们不愿意改姓那些黑袍传教士的信仰。他们要把异教徒都处死。今天他们已经公开处死了一些老人,如果我们不逃出来的话,迟早也会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黄太吉道:“你们就这样跑出来,连一匹马都没有。和自己寻死也没有什么区别啊。” 古兰丹姆的母亲道:“恩人啦,我们也想万无一失,可是他们要强我的女儿做妻子,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我们一家人能跑出来一个是一个,就算都跑不出来,死在一起也胜过窝窝囊囊的活下去。” 对这样的硬气黄太吉还是很赞同的,他翘起一个大拇指:“好样的……你们知道他们是要去哪里吗?” “基诺城。”古兰丹姆道:“他们要去基诺城。我们部族的青年们说那里是真神许给我们的土地,现在被邪恶的异教徒占据了,要用血和火净化这座城。” 黄太吉掏出怀表来看了一下时间,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现在是凌晨四点钟,距离基诺城还有一百多里地。我们要是行动快一些的话,恐怕还能在日出后不久就赶到。”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他骑着马赶路一百里地并不算难,带上个小姑娘也没多少分量。但是要陪着两个老人家走一百里地。那可就…… 好在两位回鹘老人也是看透了生死。古兰丹姆的父亲当即道:“请你带着我们的女儿走吧,我们可以自己走过去。” 古兰丹姆只犹豫了一下,就握住了黄太吉伸过来的手:“阿爸、阿妈,我们到了基诺城,就会带人回来找你们的。你们自己找地方躲起来。不要让她们发现了!” 黄太吉心里暗暗地为这个姑娘竖了个大拇指,他见过很多大老爷们都婆婆妈妈,最后不仅把自己坑死了把队友都坑惨了。能遇上这样果决的姑娘,他觉得自己这回似乎赢面很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黄太吉历险记(五) 双人一马的速度自然是比较慢的,加上黄太吉的这匹马也是从市场上买的便宜货,虽然一路没停地都在赶路,但直到快正午时分,他们才来到了基诺城。 一走近这座城,黄太吉的心都凉了一半——基诺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根本没有城墙、护城河,甚至连城门都没有。他们骑马走进最近的一条街,黄太吉翻身下马看到了一块用汉语、回鹘语、粟特语、拉丁语和突厥语等五种文字写成石碑。 石碑上说:“光光华夏,耀耀沃土。彼来客居,悉听尊便。安守夏规,行从汉俗。听尔信尔,自拜尔神。按时纳赋,依法缴税。王国大军,永为尔盾。守法遵法,我王佑尔。不遵不守,咎由自取!” 看石碑上落款的时间是两百八十多年前。这应该是第一批从东罗马帝国远道而来的基督徒们定居此处时,管辖当地的一位西夏王族的封侯与他们的约定。 古兰丹姆虽然会说日常的汉话和回鹘话,但并不认得文字,便问黄太吉是什么意思,黄太吉将碑文翻译给她听,又道:“这座城里的人原来都是外来的人,夏王国向他们承诺,只要他们遵守王国的法律,王国的军队就会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和信仰自由。” 古兰丹姆道:“可是现在我的族人们已经被那些黑袍人煽动起来了,该怎么办啊!” 黄太吉擦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张望了一下四周,拦住一位过路的人问道;“请问城里的长官在哪里?” 路人道:“外乡人啊,这里没有长官,只有主教,我们遇到了麻烦,都是去城里的教堂向主教寻求解决之道。” 顺着路人的指点,黄太吉带着古兰丹姆来到了城内最高的建筑——一座教堂前。教堂的门前站着两位身穿很华丽的铠甲的长戟武士——看他们铠甲的风格,倒很像是东罗马帝国的早期型号,毕竟这个火枪大行其道的年代,正规军中已经淘汰铠甲很多年了。只有这种保留着传统的地方还能看到一点儿活的文物。 黄太吉不无恶意地猜想,或许三百年前他们的先辈定居此地时就留下来的铠甲吧。 他牵着马走到教堂门口,正想出声询问,却没想到一位长戟武士已经平端着长戟比划了过来;“喂,异乡人,你是谁?来到这里干什么!” 黄太吉道;“听说你们这里是主教负责?我想见他可以吗?” 守卫大门的长戟武士似乎脾气并不太好;“我们主教很忙的,你是什么人?” 古兰丹姆道;“我们是来报警的,有人要害你们!” 长戟武士警惕地看着他们:“我再问一遍,你们是什么人?” 黄太吉拦下古兰丹姆:“算了……我们走吧,他们帮不上忙。” 古兰丹姆很焦急地大喊了起来;“可是,他们就要来了,就要把这里所有的人都杀光!我们不告诉他们,他们会死的!” 黄太吉斜着眼睛看着那位长戟武士:“没用的,他们人太少,也没有武装。时间也来不及了。我们赶紧走,现在还来得及。” 长戟武士听古兰丹姆这么说,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来是来了个疯子。快走,快走,别在这里挡着路。” 不顾古兰丹姆的反对,黄太吉把她扯到了教堂前广场的另一边去,找了个茶水摊子买了两块面包和一罐牛奶:“吃点儿,喝点吧,吃完了我们就走吧。” 古兰丹姆也着实是饿了,抓起一块面包就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小半块面包后才擦擦嘴,问道:“那这里的人们怎么办?” “怎么办?生死有命,祸福由天。”黄太吉冷漠地道:“他们不是崇信自己的神么,如果神真的有用的话,那么一定会来救他们的。吃吧,喝口牛奶,吃完了我们就赶路。向东北方向走有一个地方,我们去那里报告衙门吧。” 古兰丹姆却放下手中的面包:“您的勇气呢?您昨晚救下我和父母的勇气都丢在马蹄子后面了吗?这里有五千人呢!难道因为一个小小的门卫对您不敬,您就要让全城的人民陪葬吗?” 黄太吉悠悠端起牛奶罐喝了一口:“五千头猪而已……杀起来不用半天的时间。我们现在跑还能跑得掉,再晚了我们就要和这五千头猪一起被杀。” 古兰丹姆也是个急脾气,一下子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帮助他们!” 黄太吉抬眼看了一下,一摊手:“好了,我们都留下来吧。” 古兰丹姆回头去看,只见是两名身穿红色羊绒背心,带着奇异高帽的武士正手按长刀,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 “两位,请跟我们走一趟。”一位年长的武士道。黄太吉把牛奶喝干,包起剩下来的面包:“走吧,古兰丹姆,你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武士一前一后把他们带到了刚才离开的教堂,从西侧的偏门领进去——黄太吉把自己的老马交给他们:“帮我看好它,虽然是一匹老马,不过是我最后的朋友了。” 武士点点头,吩咐仆役把老马带到马厩去喂食。 黄太吉大摇大摆的带着古兰丹姆走进教堂,通过一段走廊,他们来到一间图书室,图书室里几位东正教教士正在等待他们。坐在书桌背后的是一位苍老的让人怀疑他是否参与了基诺城建城的主教,周围的几位祭司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他们的等级从服饰上花纹的繁简不同可以看出来。 黄太吉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兄弟莽古尔泰,他曾经也是一员骁勇的战将,后来因为一次意外的受伤而退役,在疗养的时候接触到了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传教士,居然放弃了佛教的信仰,改信了基督教(路德宗新教)。为此,可没少给家族带来麻烦。 因为这一层缘故,黄太吉对这些一神教都没有什么好的印象,如果不是古兰丹姆大声嚷嚷,他或许已经给自己找了一个“尽力啦,是他们不听我的”的好借口,溜之大吉了。 “几位长老。”黄太吉心里面想着自己家里的事情,却还面带微笑地把自己的来意如此如此说了一番。 “天方教与贵教是数百年的死敌。现在他们与回鹘人重启战火,基诺城就是他们试刀的第一战。以我一路观察,基诺城是有城无防,百姓安居乐业日久。少数的卫兵维持治安尚可,要应对回鹘人的大军压境是玩玩不够。唯一的机会就是向王庭求救——不知最近的王国军驻地在哪里?” 几位祭司交头接耳商量了一番之后,一名中年祭司问道:“你的消息可靠吗?回鹘人这是叛乱,王国大军不会放过他们的——一旦大军开来,回鹘人就是灭顶之灾。” 古兰丹姆抢答道:“是真的!我的族人们都发疯了,他们说要恢复祖先的光荣,要重建伟大的回鹘帝国!要铲除草原上所有的异教徒。” 黄太吉摊手道:“从今年春季开始,就有天方教的传教士不断渗透道各回鹘部落中蛊惑部族首领,他们以重建回鹘汗国的口号为幌子,鼓动部族首领掀起叛乱,并且用残忍的手段残杀了许多不愿意追随他们的人。现在不论是真心也好,应付也罢,正有足足两万回鹘人在朝着基诺城的方向而来。就算他们走得再慢,今天日落之前他们也是能够出现在你们的眼前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想我也不用再多说了。” 几位教士都沉默了片刻之后,最老的那一位主教开口道:“神会指引我们的路,他已经为我们送来了一位信使,也必将为我们送来神的大军。” 黄太吉没有说什么,对着古兰丹姆使了个眼色,便请求道:“我们已经把我们知道的事情都通报给你们了,现在我们想要离开这里。” 主教顿了一会儿,与他的助手们交换了眼神之后道:“两位路途辛苦了,请到隔壁休息一会儿。” 也不容他们再推辞,一位祭司便招进来那名武士,把他们“请”到了隔壁,有花茶,奶酪还有蛋糕,还有一些拉丁文的书籍,黄太吉猜测估计都是一些神学方面的经典著作——可惜,对于如何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毫无帮助。 他坐在一张皮椅上,看着古兰丹姆:“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走吗?并不是我胆怯了……而是这些人不值得帮助。不论你为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只会去感谢神,而不是感谢帮助他们的人。你为他们做得再多,他们也都认为是祈祷和虔诚感动了上帝,而不会归功于那些真正做事的人。这样的人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比较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黄太吉历险记(六) 话虽然是如此说,不过黄太吉也还是要考虑一个问题——真的要是打起来了,该往哪里跑才能跑得掉。 这基诺城四周都没有城墙,也没有护城的壕沟,整个城市如同摊大饼一样的铺开来,以教堂为圆心,如辐辏一般的发散开去,沿街的建筑以石头、木质和油布为主要的建筑材料。作为一名军事指挥官,黄太吉心想:只需要一次火攻,就能把这里变成人间地狱。 他可不想被烧成烤猪,他是光荣的野猪皮家族的成员——努尔哈赤据说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努尔哈赤受大辽帝国皇帝封为公爵的时候,由学者解释的:努尔哈赤是蒙兀语中回鹘文的残余,努尔在蒙兀语中意为光明,哈赤在回鹘文中是圣裔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光明的圣裔”。黄太吉认为这是彻底的扯淡,虽然说他们家族与蒙兀人世代通婚,他本人也有黄金家族的血统,不过这圣裔是什么鬼?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那脾气暴躁,以杀人为乐的老爹哪里有圣裔的影子,神经病还差不多。 而另一种说法,黄太吉认为靠谱得多,老家人说,努尔哈赤的意思就是野猪——有趣的是远在北美大陆的那些殷人遗民他们也有类似的口音,在他们的方言中,努尔哈赤是小猪的意思。 极北地区的渔猎部落对野猪的勇猛还是很推崇的,黄太吉认为这个名字来源比较好——君不见,汉人王朝最伟大的帝王之一,汉世宗孝武皇帝的小名不也是野猪么(刘彻小名刘彘,象形字“彘”本义指野猪)。 野猪的儿子,要是被一群蛮夫放火烧烤做成了火烤野猪那就太丢人了。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现在是……下午两点了。他们人多马杂走得慢,但是也不会太慢。我们要想逃活命的话,必须该拿出个主意了。” 古兰丹姆也紧张了起来:“那我们该怎么办了?” “让我想一想……这里的人。都是普通的百姓,要指望他们抵挡回鹘人,哪怕是匆匆组织起来的牧民也都不靠谱。他们甚至连火器都没有。回鹘人只需要沿着街道放火就能把他们屠杀的一干二净。而如果真的打起来……”黄太吉微闭双目,脑海中推演着节奏:“这座教堂肯定会是对方最好的目标,而城内的百姓也会到这里来避难……这些信徒,总是以为躲到教堂就能获得庇护,但其实只是给了对方最好的目标……让我想想,这时候就会很乱……我们就。” 黄太吉一拍大腿:“不破不立,我们就要在乱的时候才能杀出去……古兰丹姆,你会开枪吗?” 古兰丹姆道:“我用过父亲的猎枪,打过狼。” “人比狼大,对准身子开枪就行了。”黄太吉把一只短铳递给她:“五连发的左轮,如果卡壳了就再扣一次扳机就行。” 他又递给他一包子弹:“这里有二十发子弹,注意射程,还有,不要一次都把子弹打出去,要瞄准了再开火。” 古兰丹姆将子弹扎在腰带上,黄太吉有些想自己的那一杆马枪了——可惜在进教堂的时候,他把马枪和包袱都留在马身上,只带了两只短铳和那个要命的皮包进来。 “从这里出去。”黄太吉站在玻璃窗前,试着把窗户推开看了看外面的高度:“有点儿高,要是有个工具就好了。” 毕竟他是野猪皮的儿子,不是波斯猴子的后裔。身后古兰丹姆走过来,也朝着窗外看了看,忽然她伏在地上听了一会儿,起身后神色凝重地道:“外面有马蹄声响,看来我的族人们已经快要到了。” 黄太吉看了看外面:“要是能有根绳子就好了——可以滑下去。”他叹气道:“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这区区三米的高度,应该不在话下。” 古兰丹姆道:“绳子……对了,可以用我的腰带。”说着,她把腰带解了下来,这是一个有两个铜环的扎丝羊毛腰带,长倒是够长——因为牧民们有时候会用它来临时代替一些工具使用。把它解下来之后,长裙有些松散,古兰丹姆弯下腰把裙角撩起来扎在腰间:“您看这下子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黄太吉心道草原上的姑娘就是和城里面的淑女大不相同——中京城的那些名媛淑女们,要让她们露出脚脖子还不如杀了她们。碰一下胳膊她们就大呼小叫的——他伸出头看了看,远处似乎尘土飞扬,也不知道是自己心里的错觉,还是真的回鹘人已经快要来了。 “把绳子准备好,下去了就往右边去,马厩在那边。”黄太吉吩咐道:“你先下。” 古兰丹姆灵活地像是一只猴子一样,抓着腰带就滑了下去,到了绳子的低端,她松开腰带,轻盈地落在地上。黄太吉把腰带的一段绕在窗玻璃上,然后小心翼翼的翻出去——对于他这个年纪这个岁数,玩这个实在是太刺激了——他爬的有点儿慢,等他爬到一半的时候,房门似乎被人推开了。他听到有人在屋子里大叫大嚷。黄太吉回头看看,高度似乎也就一人左右的高度。他索性一撒手,结结实实来了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拍拍屁股,黄太吉站起来对着窗台上探出脑袋来的卫兵们优雅地行了一礼后迈开大步朝着马厩方向过去。 恰好一转过教堂的边角,他就看见古兰丹姆骑着一匹马还牵着一匹马过来了。 “先生,快上来!”她对他喊道。 黄太吉一个助跑翻身上马,还有些二十年前帝国近卫军矫健身手的风范。他对古兰丹姆道:“快走,他们发现我们跑了。” 两人一起往城外跑去,却发现城外的人正在哭爹喊娘的往城内跑,不一会儿路就被堵死了,满街都是扶老携幼,手脚并用逃跑的人。两匹马在街道中央被堵得死死地,根本跑不出去。 “城外好像有枪声。”古兰丹姆勒住马头道:“我们要换一个方向吗?” 黄太吉观察了一下道:“哪里都差不多,他们应该把整个城都围起来了。” 军事上的常识是为了减弱攻城的难度、瓦解守城军民的决心,会围三缺一,留个口子让人逃跑。但是如果围城的目的不在地而在于人的话,那么彻底地把整个城围住,一个人都不放出去。 黄太吉注意到街道两侧平房的屋顶都不算高,门前搭着遮阳的布棚。他用马鞭一指:“上房顶!” 说着,他从马背上站起来,拿着包袱就跳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布棚上——感谢佛祖,虽然黄太吉身上那肥肥的肉让他身下的油布“刺啦”一声裂开了口子,不过好在还是没有跌下来。他抓紧时间把皮包扔到屋顶上,然后双手抓住屋顶的边缘用力一攀,总算是翻身上了屋顶。 古兰丹姆也如法炮制,从另一边反升上来。黄太吉抓起小皮包,古兰丹姆背着他的另一半行李,两人在屋顶上拼命地朝着城外的方向跑去。 正如黄太吉所料的,在入城处,回鹘人已经点起了火堆,开始焚烧商铺,火借风势,火苗呼啦啦的席卷了半边街道,街头倒毙着一些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甚至黄太吉还看见他们把一个哭喊着的儿童抡圆了往墙壁上砸,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那个儿童没了声息。 古兰丹姆眼噙着泪:“我的族人们啊……他们怎么都变成了魔鬼。” 黄太吉单膝跪在一个屋顶的烟囱边上,探出脑袋看着前面的回鹘人——他们都有马,而且还有枪,人数大概是二十个……从这里打过去,自己的短铳射程够不着他们,但是他们的猎枪却能轻而易举地打中自己。 草原上的牧民,虽然枪法参差不齐,但是总有那么几个擅长狩猎的。黄太吉并不敢赌自己面前的这些全都是软脚虾,但却也只能拼一把了。 “那边是死角。”黄太吉指着街对面的屋子:“看见那个尖角的地方了么?我待会儿跳过去,你在这里,冲到前面的那个地方,然后开枪,我们交替开火,找准机会,再转移地方,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明白吗?” 古兰丹姆点点头,她拿出短铳猫着腰跟了上来。黄太吉看准了时间,突然一下纵身跃出,好像一只灵活地橘猫一样从墙头跳了过去,地面上的回鹘人果然也注意到了他,纷纷大声嚷嚷着,不过他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隆起的尖顶后面,古兰丹姆听到有个回鹘人指挥着其他人去包抄黄太吉,伸头往外看了看,只见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已经被吸引了过去,便抓紧时间猫着腰按照刚才黄太吉的指点冲了过去,她刚一到达位置,便注意到自己面前的黏土栏杆上有着装饰的花纹洞口,从这里把枪口伸出去的话,应该会很隐蔽。她掏出短铳,比划了一下,正好对着一位背对着自己的回鹘人。 不知道为何,这位年轻的姑娘,忽然觉得下面的这些人,他们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同族,也和自己没有了亲缘的关系——她瞄准了那个人的后背,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第一百二十章 黄太吉历险记(七) 黄太吉这一辈子冒过很多次生命危险,但是从没有哪一次如此的接近生命的边缘。 他蜷缩在屋顶隆起的尖角后面,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身边,把那些黏土做成的砖块打得尘土飞扬。而在尘土之中,他看见有人似乎要从房檐下攀登上来。 毫不犹豫地,他抬手就是一枪,把那个刚刚露出来的脑壳掀开了一半,鲜血洒在土黄色的屋顶上,留下了大块的暗红色污渍。 “该死的。”黄太吉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这样躲下去了,子弹总有打完的时候。” 他匍匐在屋顶上,爬到了另一个角落去,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回鹘人的半个身子已经爬了上来。他扭过身子来,等回鹘人的大半个身子都上来了,再对准他的脑袋来了一枪。 回鹘人连叫都没有叫出来,就趴在了房顶上,黄太吉又赶紧爬回去,把那个死掉了的回鹘人背着的猎枪摘了下来,然后把死尸拖到一边去,摘下他的子弹带挂在身上。 底下似乎有回鹘人在大喊大叫的声音,黄太吉决定暂时不管他们。他猫着腰小跑到另一个烟囱后面,看到对面的古兰丹姆躲在栏杆的后面正在射击。 黄太吉往街道上看了看,已有两个回鹘人倒下了,他们的马在主人的尸体边上踱步,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闪电般的举起枪,对着街道上茫然地回鹘人又开了一枪,放倒一个——毕竟是牧民,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城市里巷战中受到了袭击该怎么办,进了城的想要出来,外面的人见里面人遭了袭击又想进来。再加上火势导致的空气对流,让远处人视线有些模糊。黄太吉灵活地在不同的栏杆、烟囱还有屋顶之间跳来跳去,每个地方只开一枪,开完枪之后就立即换地方,回鹘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袭击他们,甚至不清楚子弹是从哪里来的。 “小心!”黄太吉跳到一个光秃秃的空房顶上,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有人爬上了屋顶——古兰丹姆换地方的动作太慢了,有回鹘人从她的背后绕了过去。黄太吉拔出手枪对着那个猫着腰的回鹘人连开了三枪,却只打中了屋顶的泥块,对方躲在障碍后面,他现在看不见他。 “该死的。” 黄太吉一边弯腰换子弹,一边想找个地方跳过去,但是他这边也爬上来了一个回鹘人。黄太吉不等他站稳了脚跟,抡圆了猎枪就砸了过去。 或许是力气用的太大了。尽管他把那个家伙砸倒了下去,可是猎枪也脱手跟着掉了下去,他现在只有一柄短铳,还有十发子弹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太吉一个助跑跳过了屋顶,正好看见对面一个回鹘人背对着自己狞笑着准备对着古兰丹姆扑上去——好在这时,黄太吉一枪打在了他的后心上——“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拉起古兰丹姆:“走,趁着他们晕了头,我们快跑。” 古兰丹姆与他一起跑到了镇子外面,那里有几匹没人照料的高头骏马,他们一人抢了一个,一抖缰绳,便风驰电掣地跑开了去。 一口气跑出去十好几里地,遇到了一条小溪。他们才停下来,黄太吉跳下马来让马儿喝口水。古兰丹姆回头向基诺城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已经烧起了冲天的火光,虽然如此远隔,她似乎依然能够感受到热浪滚滚,城内妇孺老幼的哭声震天。 “我们下面该怎么办?” 少女忽然抽泣了起来,她不再有刚才的镇定和机智,似乎整个逃亡过程中的勇气也已经被耗尽。她面对着火光冲天的基诺城方向哭泣了起来,不知道是为自己,为了基诺城的无辜者,还是为了那些曾经的同族们? 黄太吉用溪水洗了洗脸,他默想了一下附近的地图:附近一百到一百五十里的范围内似乎没有州郡一级的城市,向东面走的话最大的城市就纳伦了。 他问古兰丹姆知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驻军,古兰丹姆也哭着摇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女儿,甚至连城镇都只去过一两次,对周围有什么脑袋里根本没有印象,更不用说现在他们的所在已经远远超出她的天地。 “那只能先向东走走看了。”黄太吉想找找到最近的驻军,只是可惜这里是大夏国,他身为辽国军官的优势一点儿也排不上用场。 两人稍事休息之后开始马不停蹄地向东进发,路上他们遇到了一群香客——他们是从安西出发前往撒马尔罕的佛教徒,黄太吉告诫他们前面的路很危险,但是这些乐天派的香客却乐呵呵地表示“只是佛祖的一点点考验罢了”,不过有几个他们雇来的仆役听说了古兰丹姆渲染的屠城惨案之后吓得表示加钱也不肯走了。黄太吉趁机鼓动他们:“不如和我一起去纳伦吧,到了那里我给你们双倍的工钱。 用花言巧语骗来了那些脚夫之后,黄太吉他们让脚夫带路,去了最近的一个集镇溪木镇。在那里他把古兰丹姆留下来——他向镇长打听到,附近不远处有一个夏军的兵站。他们的地址是保密的,但是每隔两三天,火头军会赶着大车来镇上采购物品、交付邮件。黄太吉把古兰丹姆留下来,希望她能够及时与夏军取得联系,最好能把这件事情报告到王国军的总指挥部去。 带着两位脚夫,还有在镇子里补充的给养,黄太吉赶奔纳伦城而去,谁知道在半路上又遇上了一伙白匪打他的伏击,那两个没卵用的脚夫是骑马跑得飞快,白匪也以为这胖乎乎的老爷是个有钱的肥羊,可能是存了要绑他票的心思,因此没把他打死。 “侥幸,侥幸。”黄太吉骑在马上乐呵呵的笑着,倒还真有几分土财主巴依老爷的范儿。几位塔吉克雄鹰都对他的情报很感兴趣,一路催促着他赶紧带路。 黄太吉带着他们找到自己被伏击的地点,立马山头忽然感慨道:“幸亏只是一群土匪,若是对手稍加组织,某必死于此地矣!” 程祁暗想道:“你若是死了,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塔吉克骑兵们搜索了一下现场之后道:“只是小股的匪特,并不是大股作乱的回鹘人。” 黄太吉道:“这一场叛乱不会小,应该向你们的最高指挥部报告,统筹调配兵力。我现在只是有一个担心。” “大叔您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夏军承平日久,这里毕竟是内地,不论是官员还是军备神经都已经松弛了。若是他们误判了情势,以为只是几个牧民闹着玩,那么等事情闹大了,又想要捂盖子,怕是这草原一旦动荡起来了,就会星火燎原啊。” 黄阳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但程祁却知道这位乃是当世第一流的军事家、政治家。他能做出这样的分析,想必是有他的理由的。 黄太吉对三位塔吉克游骑兵道:“几位,当前局势非同小可。我们务必尽快前往纳伦,只有那里才有电报局,可以和你们的指挥部取得联系。” 三位游骑兵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可以护送你去纳伦。” 黄太吉松了一口气,不过三位游骑兵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感到内心冰凉:“但是,到了那里,我们是要送你去监狱的。” 说时迟,那时快,张谦一个擒拿手把黄太吉揪下来,赵家峪拿来绳子把他捆的结结实实:“你这个辽国的狗间谍,到了纳伦有你好看的!” 黄太吉到底是不是间谍呢?这显然是显而易见的。游骑兵们从他身上的小皮包里搜出了可疑的笔记本和等高线地图——虽然骑兵们认得字不多,看不懂少有人用的契丹文,但是等高线地图他们都是见过的,一般的游客或者商旅是不会携带这种东西出门的。 黄太吉被捆住了手脚,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跟着他们到了溪木镇,顾名思义,这是一座位于溪水之畔,周围密布森林的小镇,整个镇上的人口也不过一百来人。黄太吉被游骑兵们扯到了镇公所,镇长家的闺女出门来看,还没和游骑兵们打个招呼就叫了起来:“这不是黄先生么?您怎么……” “抓了个辽国狗间谍。”张谦洋洋自得的道:“你家后院的猪笼还养猪不?要是有空的,就把他先关进去。” 于是乎,在一连串的抗议声中,堂堂的近卫军军官爱新觉罗·黄太吉,真的人如其名,被关进了一个猪笼与一头老母猪和十几只小猪仔做起了邻居。 程祁好心给他送去了一碗水:“大叔,你这可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啊。” 黄太吉坐在猪笼中苦笑道:“反辽是正确的,排异教徒也是正确的。两个正确的事情撞到了一起,就看他们是怎么选了。” 黄阳也过来了,他对自己的这位“本家”印象还不错,倒也不忍看他就在此丢了性命。便问道:“我们若是想要救你,该找谁帮忙呢?” 黄太吉道:“若是想救我,除非是夏王国的贵人帮忙了,不过你们在此人生地不熟的,也是有心无力。哎,没关系的,坐坐猪笼而已,到了纳伦,我会要求公正的审判我,我有权利请律师,要求辩护。这都不是问题,其实我担心的还是,这一场叛乱会因为夏人的漫不经心而变成一场大麻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溪木镇保卫战(一) 宋人们都觉得黄太吉未免有些浮夸,对他说的话并未放在心上。在小镇上找了个木匠家,花了一些钱财,买了两只鸡,再买一些本地特产的山林菌菇一起请主家的婆娘炖了,炒上几个小菜,用白水煮一根马肠,吃得倒也是津津有味。 众人吃饱之后,史老柒蹲在门口剔牙,三怪客去镇公所那里盖邮戳作为纪念品——这么小的一个镇子,镇公所几乎集中了全部的行政职能,从治安维持到通邮发报纸,镇长一家也兼职着治安员、巡林客、邮政小哥和代书家书、张贴报纸、代缴贡税等多种业务。 在三怪客的皮质封面笔记本上,镇长那长头发、高鼻梁,脸蛋上有很多浅浅雀斑的可爱女儿依次盖好了邮戳。 郭山还想和他说笑两句,外面却飞奔过来几匹马,马上跳下来一名军官:“不好了!有反贼!快准备收拾东西到山里面躲一躲!” 众人赶紧迎了上去。镇长让老婆端来水给几位军爷洗洗脸。游骑兵们也闻讯而来。 一名中尉道:“镇长,立即通知全镇所有的人立即撤退——到山里去。回鹘人叛乱了,他们血洗了基诺城,我们的军队也被他们伏击了。上尉命令我们到各个城镇传令,立即进山,不要停留。” 游骑兵们问道:“回鹘人有多少人?你们是哪一只队伍的?在哪里遇上了他们?” 中尉回答道:“我们是本地的驻军,属于第一五四团。昨天整队出发去讨伐叛军。但是没有想到叛军人数如此之多,而且都疯狂地向我们冲锋,我们子弹都打光了,也不能阻止他们。最后我们的防线被他们的骑兵冲散。上尉收拢了队伍向东北方撤退,并派出小分队向周围的村镇示警——回鹘人正在朝这个方向过来,必须立即组织村民撤离。” 游骑兵们道:“掩护村民的事情就交给俺们了,几位继续前行示警吧——对了,我们这里抓到了一个辽国间谍,你们最好带上他一起走。” 中尉问道:“间谍?辽国人?” 游骑兵把黄太吉的样貌来历描述了一番。中尉一拍脑袋:“这个人可要看好了,他是个有用的人。” “此话怎讲?” “他是个会打仗的。”中尉道:“我们出发前,他曾经与丘少校谈过一回,只是可惜少校热血报国,没有听他的劝告稳扎稳打。丘少校殉国之前还对上尉说,若是能按照那位黄先生的布阵,这一仗我们未必会输。” 中尉带上军帽:“几位,你们把他留着,或许会有什么用处,我们还要赶路,带着他不方便。” 镇长给军爷们送来了一些干粮,目送他们离开之后道:“几位军爷,我现在就去敲钟,让大家往山里撤。” 游骑兵点点头,还特别吩咐了一句:“把那个狗间谍带过来。” 很快,钟声就响了起来,三怪客也找到了史老柒问该怎么办。史老柒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最安全的,莫过于跟着山民们撤到山里去。回鹘叛军只是通过,应该不会在此处停留太久。” 他话音未落,隔壁就传来了黄大叔的笑声:“果然不愧是汉人,凡事都以当缩头乌龟为荣。” 这一竿子可是打翻了不少人。即便是与他关系“还不错”的三怪客也都怒目而视。黄太吉倒似乎没在意这些人的眼神。径自走到镇长面前:“镇长。我看着溪木镇虽然不大,但男丁也有几十。祖祖辈辈家园在此,难道不放一枪就要胜利转进了吗?即便是到山林中忍饥挨饿数十天,回到此处也不免见到废墟一片,难成家园。” 镇长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硬拼吧?我们全镇才一百五十多口人,就算一人杀十个,也不过杀一千五百人。那回鹘人可是有成千上万。” 黄太吉道:“我看着溪木镇地处山谷之间,前方有到峡谷,正是从西方来此的必经之处,若是在那里设下障碍,未必不能让回鹘人绕道而行。你想——回鹘人人马众多,若是尽数涌入此处,势必困难重重,我们只要让他知难而退,他必绕道而行。” 游骑兵赵家裕也想到了这一节:“溪木镇的这条路路窄难行,回鹘大军未必会全数入谷,若只是小股来犯之敌,我们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镇长道:“我们家家户户都有猎枪、绳索,都是上山打猎所用的,若是对方人多不敢说,但如果只是小股敌人,我们占据地利,也还是可以搏一把的。” 黄太吉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定下方略——首先,还要请游骑兵们辛苦一下,前出峡谷侦察一下回鹘人来犯的人马多少。其次,要把猎户们都组织起来,在从峡谷到镇上的这条路上不设陷阱,挖掘掩体,不能让他们轻易进山。第三,还是要转移老弱病残,把家人们安顿好了,前方作战才能没有牵挂。” 游骑兵们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也心悦诚服,各自领命去了。程祁等人见黄太吉谋兵布阵,颇有章法,不禁也有些心动,想让他给自己安排一个差事。 等了半天,黄太吉却不做声,只是和镇长在一起嘀咕在那里挖坑,又在哪里下套的事情。郭山等了半天,也等不及了。便跳出来大嚷道:“莫非真的欺负我汉家儿郎无人乎?” 黄阳也请命道:“既然来了,便不能坐视不理。溪木镇有难,我等华夏苗裔必要出手相助。” 程祁心道:黄太吉是个战略家,不知道他战术如何——算了,跑是跑不掉了,倒不如听他的在这里干一票,总算没白来。 黄太吉笑道:“几位小友的心意,某家领了。只是你们都是文士书生,不比猎户巡林客,参加战局恐怕会有不测。” 黄阳道:“休得小看人。俺们也是吃过见过的。再者说了,俺们也是带着家伙出来的,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黄太吉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给几位安排一个光荣的任务吧。” 三怪客跃跃欲试道:“敢问是什么任务?” 黄太吉道:“村子里的猎户都分散开了,你们帮老弱们转移到山里去吧——不许抗命,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任务。” 黄阳本不欲为之,但郭山拉了拉他的手,出来后道:“我看见镇长的姑娘背着枪出去了,我们不如去给她帮帮忙吧。” 黄阳眼珠一转,心说有道理,帮女孩子干活也是光荣的使命嘛,三怪客便留下其他人帮着村子里的人转移家当,自己跟着去追上了那位雀斑脸的少女。 镇长的姑娘名字叫古丽,这是一个在西域很常见的名字,一路走来,三怪客都不知道遇上了多少个古丽,但每个古丽都很美丽。 古丽背着枪走在溪水边,三怪客匆匆追上她:“古丽,古丽!你去哪里啊!” 古丽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我去准备一些木材,就在那边的林场里。你们来得正好,帮我把木材都装到车上吧。” 郭山跳过去:“好啊,这些木材是干什么用的?” “做陷阱,还有,可以去修补巡林客的树顶小屋。” 溪木镇的两侧都是山林,为了防止山火,在一些制高点都有巡林客的小屋,现在他们可以用作很好的狙击台。 古丽带着他们到了一个林场——其实不过是森林中清理出来的一块较为平整的地面,中间有一道比较急促的溪水哗啦啦得从山上留下来,一直汇入到流经溪木镇的那条河流中。 林场中有一个巨大无比的蒸汽机,它可以带动一套钢锯,把圆木切成标准规格的木板。现在他们四位的主要人物就是把木板抬到林场的马车上,然后赶着车送到镇长指定的地点去。 这个活儿说起来简单,但是木板却着实不轻,程祁搬了一块一米宽两米长约五六公分厚的木板,感觉是要把吃奶得劲儿都使出来了,可是古丽却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你们汉人吃草吃得多,我们山里人吃奶吃肉多。”古丽倒也没有嘲笑他,她撸起袖子,给他们看看自己的肱二头肌:“这都是在山里练出来的。” “厉害了,我的古丽妹妹。”黄阳倒吸了一口气,和郭山合力把两块木板叠在一起搬上了车:“再搬一点吧,我的肌肉也快要爆发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溪木镇保卫战(二) 装好了木板,古丽在前面赶着马车往巡林客的小屋送货去也。郭山自然是不甘落后,也上了车。 黄阳和程祁只能落后半步了,他俩也正好乐得给古丽创造一个机会,便故意走在后面。 平心而论,若非眼前正有一场大战,他们正好好好地欣赏这么一场风景。 按照地理图上的说法,这是一座高海拔的针叶林山谷,两侧的陡峭山坡,靠近谷底中央的地方因为地热的缘故,生长着丰富的植被,除了高大的落叶乔木和针叶林之外,树根下的腐殖质中还生长着各种美味的菌菇。 海拔逐渐升高,落叶乔木渐渐少去,越向高处,针叶林便完全取代了其他的种类。 在山坡上,针叶林覆盖着低矮的部分,而更为陡峭的地方,就只有苔藓还能生活。 在山最高的地方,终年风雪,白皑皑的雪线之上什么都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只有白雪和冰柱存在。但不要以为这里就是绝对的生命禁区了。 每年春天来临之后,温度会逐渐升高,冰雪渐渐融化,便形成了一道道溪流奔流向下,滋润着山谷内的土地。 可以说,山谷内所有的生命,都是依靠着雪线之上的融雪而得到了生命。 “这里应该是一座火山口。”程祁大胆的猜测道——海拔的分界并没有那么明显,但是物种的变化却实在是太快。已经远远超过了海拔升高一百米气温下降零点六摄氏度的标准。故而他大胆的猜测,在山谷的底部可能确实是存在着地热的涌动,以使谷底的温度达到了温带的水准。 黄阳摸了摸地表的泥土,用手捏了捏那些富含有机物的黑色黏土道:“这里的土壤与草原完全不同,听说还有大型的野生动物存在呢。” 说时迟,他们好像听到了前方密林深处隐约传来了一声动物的吼叫。 “老虎吗?”程祁把猎枪端在手上,不太确定的问道。 黄阳左手端着大口径手枪,右手拿着猎刀,也很不确定:“要不要去看看?” 程祁犹豫了一会儿,理智还是压到了好奇心。 “等过完了这一关再去看看吧。” “也好,我们先放过它一马。”黄阳很坦然的转进,两人一起过了一座桥,正好看见一位猎户背着炸药路过。他招呼两位小哥:“喂,帮我一个忙好吗?镇长让我把这些炸药装在桥下面,然后设好机关,只要回鹘人一过来,我们就让他们变成落汤鸡。” 程祁看看河滩:“这水也不深啊,他们就算是淌水也能过来。” 猎户道:“黄先生说了,咬不死人还可以恶心人。反正这个木板桥搭起来也不费功夫。能给回鹘人添个乱子都是好的。” 布设了陷阱之后,从西方的山谷入口处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黄阳抬眼望去:“回鹘人该来了吧。” 程祁觉得心里扑通扑通跳得有点厉害:“应该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张嫣,那个果断而残忍的妖女,她和他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忽然一下子都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直到黄阳拉着他跑到了树林中,等待着回鹘人的来临。 山谷入口处,约五百人的回鹘人马正排成长队,缓缓地进入山谷。他们同来自一个部族,首领名叫赫拉汉——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部落酋长。他充满力量,而且嗜血。昨天下午正是他亲自带着本部族的勇士冲锋,不计伤亡的冲过了夏军在一座丘陵上的防线,奠定了胜局。 那当然是一场惨烈的胜利。夏军不过区区三百多人,只有一个连队的编制,有一名少校统领,他中规中矩的按照步兵操典上的教程占据高地,用工兵铲挖出壕沟,将挖出来的土用麻布袋装了堆成掩体。甚至还安排了交叉射击的狙击台。如果时间再多一点的话,夏军可能还会搭起拒马和鹿柴。在这样充分的防御下,回鹘人猛攻了一个上午和中午,死亡和重伤的近千人,轻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直到下午,大概是夏军的子弹不多了,手榴弹也用的差不多了,才能让赫拉汉的部族冲上高地,即便是在白刃交战中,回鹘人也没能占到便宜,训练有素的夏军相互掩护着组成战斗小组撤下了阵地,即便是在退却中也保持着良好秩序,不但重伤员被转移走了,甚至连战死的同袍的尸体他们都大部分就地掩埋了。 赫拉汉估计,那一个连的夏军,最后可能还有一百余人跑了出去,就算其中不少都是挂了彩的,回鹘人付出了一千多人的代价,却只消灭了两百左右的敌人并且还不是全歼…… 虽然赫拉汉没有上过军事学院,但是他也知道这场胜利并不光彩。 赫拉汉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服劳役——夏王国对这些回鹘人防范的很,不让他们从军有获取军功的机会,但是却也不能让他们闲着。每次王国大军出动,都要征发回鹘人自带干粮为军队服劳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供应粮草,修筑营寨都是回鹘人的苦活累活。也是在漫长的劳役生涯中,赫拉汉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一些行军打仗的入门知识。 自然地,他也知道王国大军是有多么的威名赫赫,对付反叛分子是如何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在从夷播海到吐火罗、波斯的道路上,还留着夏军用叛乱部族的人头筑起来的京观呢! 眼下,那些狂热的黑衣传教士们,叫嚣着“恢复河中,直抵夷播。”想要建立一个从高原到里海,与波斯相接壤的新回鹘帝国。 赫拉汉也想要恢复祖先的荣光,像是攻略基诺城这样的战役已经充分地调动了他骨子里嗜血的本能,那一晚,他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自己麾下的回鹘儿郎,像是少年时见过的夏军士兵一样嗜血、凶残、英勇无敌,将那些可恶的汉人、波斯人、塔吉克人、契丹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当球踢,把他们的肠子抽出来喂老鼠,把他们的婴儿挑在枪尖上,让他们的女人在自己的身下婉转承欢…… 他自告奋勇地带领着本部族,还有几个关系较好的部族向东进发,去攻略回鹘的旧地夷播海。那里的汉人多,城镇多。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可以大开杀戒,把所过之处都化为火海血河。 这五百人是他从自己部族中挑选出来的精锐,都是在基诺城试过刀的汉子,也是他们昨天的最后一次冲锋打垮了夏军最后的防线——虽然说自己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懂军事”的赫拉汉知道,要想让这些牧民成为真正的军人,身上必须添一点儿伤疤,只靠拿平民开刀是成就不了真正的战士的! 他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带着部族的其他人在后面慢慢地走,自己带着这五百人先行,一来是想要让这五百人的队伍再磨砺磨砺,尽快地成长为一支可靠的队伍。但是可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赫拉汉自己清楚,一支王国的守备部队就能以一敌五的给回鹘人的“起义大军”造成这样的损失,等到那些身经百战的王国老兵从吐火罗、呼罗珊等地调回来之后,等待回鹘人的只有灭族之灾。 但是如果能够拿起一支可靠的队伍,茫茫的草原,未尝没有赫拉汉的族人们的容身之处。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向东,向东进入到东部的天山草原。那里不仅富庶而且承平日久。在那里才是回鹘人复兴的基地。 河中或者夷播,都距离夏人的统治中心太近了。赫拉汉知道在这里想要重建回鹘人的政权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赫拉汉唯一头疼的就是那些狂热的黑衣传教士,他们太执着于宣教的大业了,什么都放在宣教后面,有时候甚至要做很多无谓的事情,只为了宣泄他们的宣教情绪。 比如说在基诺城,本来那些教堂里的人都已经投降了,甚至答应给回鹘人做奴隶。但是那些黑衣传教士却非要选择放火焚烧教堂,活活的烧死了一百多人。赫拉汉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但是他绝不认为这样毫无意义的屠杀有什么异议——适当的杀戮可以锻炼勇士、恐吓敌人。但是这样针对平民好不容情的绝杀,却只能让世人看到他们的残忍。 赫拉汉可以想见,在夏王国发现基诺城的惨剧之后,会怎么暴跳如雷,要对回鹘人施加惩罚——按照草原上通态复仇的传统,赫拉汉想想都觉得可怕。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复仇,他决定带着本部族的人赶紧东出山口——到天山去,到东胡草原上去,离开夏人越远越好。毕竟天下之大,除了夏人还有辽人,还有宋人。他们的土地也很广阔,也很肥美。如果他们强悍的话,可以为他们效力,如果他们软弱的话,就可以夺取他们的财富!这就是草原汉子最简单的逻辑,也是他为自己的部族规划好的未来。 但要实现这个未来,必须先通过前面的这个山谷,而这个山谷,似乎寂静的有些诡异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溪木镇保卫战(三) 赫拉汉耸动了几下鼻翼。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唤来一个小伙子:“你带几个人到前面去看看,我记得山谷里有一个小镇。你去告诉那些人,若是识相的话便乖乖为大军准备粮草供应,安排住宿。若是他们冥顽不灵,也不必与他们聒噪,径直回来禀告即可。” 属下正要领命而去,赫拉汉又叮嘱道:“沿途都是高山,谨防埋伏,若是看到有伏兵迹象,立即退回山口,我们改道便是。 目送属下离开之后,赫拉汉下令部属下马休息,检查武备,随时准备作战。 受环境所限,回鹘人手中只有民用的枪支,即便是在昨天的战斗中,他们也没能缴获夏军的制式武器。 那些可恶的夏军士兵,他们在撤退的时候带走了绝大多数的武器,少数无法带走的,也都想方设法予以破坏。赫拉汉知道这是夏军的传统,但是现在他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传统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这些枪打打狼还行,要真的两军交战还是力有未逮的。不然昨天的战役也不至于损失如此之大。训练不如人、装备不如人,件件都不如人,赫拉汉心知肚明和夏国正规军正面硬刚,是断然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恐怕不要说和正规军硬碰硬,就算是和民兵对打,这些被夏王国故意削弱了数百年的游牧人,恐怕也不见得能占到上风。 赫拉汉耐心的等待着他派出去的侦察兵的回报。这座山谷让他想起来了少年时代的一些往事——夏国的大军在吐火罗盆地的山谷中追逐着煽动叛乱的突厥人,但有时候追逐却会成为一场埋伏,在兴都库什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指挥官稍有不慎,精锐的王牌部队也有可能成为泥潭中的猛虎。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他父亲交给他的话。做人如此,打仗也是如此。 受命去侦查山谷的年轻人叫卡拉,他是赫拉汉的一个远方侄儿。今年才二十二岁,也是整个部落中最早追随黑衣传教士的青年人之一。他与叔父以及祖父辈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从未真正见识过夏王国大军的铁蹄,只是从故事中听说过在遥远的过去,伟大的回鹘汗国是如何在汉人的阴谋下灰飞烟灭的。 光复汗国,重建王庭。回鹘的青年们都这样想。但是仅仅是以部落为单位的话,恐怕仅仅是为了确定谁才是回鹘汗国王帐的真正主人,回鹘人就能自己先把自己杀了三分之二。还好,有了那些黑衣传教士们,回鹘人终于可以以同一个信仰的名义再次团结起来,去光复伟大的汗国。 卡拉带着自己最亲密的几位伙伴一起骑马进了山谷,这里的地形让他们感到叔父的谨慎确实是相当有必要的——山谷的两侧都是密布树林的高山,山谷的中央有一条宽阔且平缓的溪流由东向西流出山谷。沿着溪谷有一条宽约五米的砂石道路同向谷内的集镇。 卡拉带着人顺着这条路向里走去,当他们看到几座挺漂亮的民居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持枪守在鹿寨背后的猎户们。 镇长站在一个木板箱上,拿着个报纸卷成的话筒:“喂,你们这些陌生人。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溪木镇是我们的家园,不会让你们这些豺狼糟蹋的!” 虽然镇长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卡拉还是要试一试。他举起猎枪对天空放了一枪:“镇子上的人都听着。我们是回鹘汗国的大军先锋,你们要……” 他话音未落,镇子上的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枪,子弹擦着卡拉的马匹飞了过去,把他的马吓了一跳,原地挣扎了起来。卡拉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坐骑,但是气势已经全然没有了。他气恼地用回鹘话大骂了几句之后,便拨转马头准备回去禀告叔父,要把这个叫溪木镇的小镇变成和基诺城一样的血海才肯罢休! 正当他们策马原路返回的时候,在溪水的对岸的某个巡林客的树梢小屋上,一支长长的高精度鸟枪对准了领头的卡拉的身体,手搭在扳机上的黑人退伍老兵喃喃自语道:“这可比打靶容易的多了。” 一声枪响之后,卡拉的身子坠落到溪水之中,他的同伴惊慌失措的四处查看,却根本找不到狙击手的所在。 无奈,他们只能带着卡拉的尸体回到山谷外。赫拉汉听闻自己的侄儿惨遭无耻的偷袭,不禁激发了他体内复仇的火焰。 “这些卑鄙的小人,我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赫拉汉当即下令,五百人的军队全部整备进入山谷。同时,他派出传令兵,让跟在后面的大队人马立即加快行军步伐,准备到山谷里过夜。 沿着道路,五百人的人马分成两列长队缓缓地进入到山谷内。蹲在狙击台上的猎手们看着镇子的方向,全镇最高的建筑是一座钟楼,现在上面飘着一面蓝色的旗帜,这是按兵不动的意思,等到五百人全都进入山谷之后钟楼上的旗帜变成了橙色。狙击手们开始各自找准自己的目标,耐心的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站在钟楼上的黄太吉,举着望远镜看着回鹘人的马头越来越近,直到他们大约一半过了那座木桥之后,才对身边的一个小孩子说道:“好啦,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机会!” “轰隆!”一阵爆炸声响起过后,木桥飞上了天,正在桥上的回鹘人连人带马坠落到溪水中,虽然万幸溪水并不是很深,也并不急促,但是正在桥面上的那些倒霉蛋还都受了重伤,其中还有人正好在炸点的正上方,被连人带马炸飞到下游,落在一块礁石上当场摔死。 整个队伍当即都混乱了起来。 赫拉汉还没有来得及下达任何指令,不知道从哪里又飞来了子弹,好几个骑手当场落下马来! “小心!有狙击手!”赫拉汉脑门一热,仿佛又回到了兴都库什山脉中少年时代,骆驼和马匹的嘶鸣声。惊慌失措的反击,还有对方沉着冷静的击杀。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大活人在眼前被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冷枪击落马下,伤员的惨叫更是让现场一片混乱。 赫拉汉爬下马来,发现情势对自己相当不利:被炸毁的木桥把他的部队分割成了两部分,而打冷枪的狙击手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所有人都趴在地上,躲在石头后面,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赫拉汉感到一阵窝火,他知道这种被伏击之后的感受,无力、恐惧,一时间全都涌上了心头——即便是精锐的夏王国的小分队,在中了突厥人的埋伏之后,也只能且战且退。敌暗我明,敌人占据了伏击的优势,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要莽撞的冲击过去,那么就是一头猪猡! “就近寻找掩护,找到那些胆小鬼躲在哪!” 他声嘶力竭的喊道,但是现场一片混乱,有人试图骑马逃跑,结果确是成为猎手们的目标。 好在有这些胆小鬼吸引了猎手的注意力,赫拉汉终于看到是在半山坡上的树冠中,有一些深褐色的小屋,屋里伸出来一根长杆的物体,正在一点点的收割着草原勇士的生命。 “注意那些小屋!”赫拉汉喊道:“到他们的死角去!” 回鹘人终于找到了规避狙击手的手段,他们利用河滩上的石头作为掩体,逐渐地接近那些巡林客的小屋。而一旦他们冲到了火线之类,因为射角的限制,射手们只能被迫从小屋中撤离——毕竟,这些小屋被设计是用来巡防山火而不是真正的军事用途。 随着猎手们的撤离,回鹘人的压力大大减轻。赫拉汉匆匆收拢队伍,下令立即向溪木镇进发。他已经被这股子窝囊气弄得快要爆炸了,现在他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一儆百。 过了河的回鹘人摆出一个散漫的队形向溪木镇压了过去。他们也不敢走大路了,全都散开贴着山边水边走,有时候一只野兔或者一只野鸟都能把他们吓得半死,更不用说那些猎人有时候还真的躲在某个旮旯角落,悄悄地来一个冷枪打不中也吓死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溪木镇保卫战(四) 这一段路不会超过五里路,但是赫拉汉和他手下的所谓精锐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口。 眼前就是溪木镇了,可是镇上的居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用废旧的家具和原木组成了路障,在房顶上用麻袋装土堆起了掩体,从山林里走小路撤回来的猎手们也都各就各位,随时可以给予侵略者无情地打击。 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以赫拉汉手下现有的一两百人(已经渡河且没有掉队的这部分),凭着他们手中的猎枪和弓矢,想要强行攻打这么一座有防备的城镇是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 但是赫拉汉已经被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弄得快要丧失理智了。他没了马,站在路当中指着躲在栅栏与板条箱背后的“胆小鬼”们破口大骂,要他们立即捧上面包和奶酪,献出自己的妻女,否则回鹘大军就要踏破这座小镇,将全村杀一个鸡犬不留。 他正骂着呢,不知道从哪里的草丛中飞出来了一只受惊了的小母鸡,说起来也是巧。在对峙中的双方都是紧张到了极点,一名回鹘士兵也是神经过敏,对准那腾空扑棱着翅膀的母鸡就开了枪,。 这一开枪可就惹出了大事,躲在工事和掩体后面的守卫者们也好像同时得到了号令一样,砰砰砰地放起枪来了,一阵硝烟之后,回鹘士兵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赫拉汉倒是腿长脚快跑得像是兔子一样,居然屁事儿都没有,他匍匐在路边的草丛中,大喊道:“回鹘的勇士们!冲啊!为真神圣战的时候到了!” 果然,在他的号召之下,确实是有几位悍不畏死的回鹘人冲了上去,而且猎枪也不比军用的步枪,性能良莠不齐。打野猪的固然厉害,但是有不少也是打兔子打野鸡的。就子弹而论,有的是打铁弹的可以当即要人性命,但打铁砂的,除非直接命中面部,可能连重伤都难以造成。 这几位回鹘勇士忍着被铁砂喷的胸口开花的疼痛,手脚并用的要翻过对在镇口的栅栏,刚过去半个身子,却没想到底下早有一位左右开弓拿着两只转轮手枪的胖大叔在等着自己了:“中午好,各位。” 黄太吉平静地笑了笑,然后把回鹘勇士们送回了老家。 “冲!,继续冲!”赫拉汉看到栅栏只封住了大路的正面,对侧面的防御似乎是一个突破口,他心中一喜,带着三五个人就要往上冲。 谁知道还没有跑两步,一个回鹘勇士就怪叫了起来:“啊,我的脚!” 赫拉汉低头一看,原来草丛里让这些狡猾的村民都布置了铁夹子。这些夹子有的是夹兔子夹黄鼠狼的,也有能夹野猪的,若是被后者夹住了,恐怕这条腿也就是费了。 赫拉汉不敢再带人往前冲,他只好命令属下:“正面进攻!不要怕,他们只有几把枪。冲上去用枪打他们!” 果然,回鹘勇士们也改变了冲锋方式,他们自发的分成了几组,有人在远处用猎枪压制障碍物后面的火力,有的人灵活地跳来跳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还有的人趁机寻找死角,试图再翻过障碍。 黄太吉哈哈一笑,把一支左轮递给了程祁,又从他手中接过了一个手雷:“你们宋人也是神奇,这种东西都能和买甜瓜一样买得到。” 说着,他把拉环一拉,摆出一个标准无比的投掷姿势:“出击吧,九式步兵决战武器之轰天掌心雷!” 程祁愣了一下,不禁吐槽道:“这种犯了热病一样的词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郭山也学着投出去一枚,在震耳的爆炸声中道:“喊出这样的台词果然好羞耻,不过却让人充满了力量呀,哈哈啊哈哈!” 在手雷的爆炸声中,回鹘人不得不狼狈地退了回去。 赫拉汉在被炸的满面黢黑之后也终于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是否要和这么一个小镇子死磕到底。 这时候,他的援军——那被河流分割在对岸的人马终于赶了过来。而且他们还带来了赫拉汉急需的“重装备”——他们从基诺城缴获的硫磺、硝石和玻璃瓶。 用这些东西混合上油脂之后,就可以做成简单的易燃物。赫拉汉试了一下风向之后,立即安排生力军们准备开始火攻。 “这些坏蛋要放火!”黄阳道:“大家撤下来吧!” “玩火者必自焚。”黄太吉倒是很淡定:“镇长,东西准备好了吗?” “好了!”回答的是怪力女·古丽。她跃跃欲试的道抱着一个黄铜制作的龙头,龙头的后面接着木制的长龙,长长的龙身一直延续到一台大车上,车上装着几个大桶。黄阳顿时恍然大悟:“这是要以水攻火!” 黄太吉朝他眨眨眼:“小伙子,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啊!” 说话的功夫,回鹘人已经开始放火了,木制的栅栏熊熊燃烧了起来,隔着十几米远,众人仿佛都能感受得到火焰的威力。 黄太吉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棉布口罩带上,古丽也用纱巾蒙住了脸。黄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看他们这个样子,似乎也感到了危险。他赶紧躲到了众人身后:“我觉得我还是站远点儿比较安全。” 随着前面火焰减弱,路障也垮塌了下来。亢奋的回鹘战士高喊着口号举着刀和枪冲了过来。他们刚一踏上溪木镇的土地,黄太吉就喊道:“就是现在,动手吧!” 说时迟,那时快,大车上的人合力按动了杠杆,将储水的木桶中的液体挤压了出去。 古丽捧着龙头,死死地盯着前方。忽然,龙头一抖,向前方喷射出了一股辛辣味的液体! 远远地躲在后面的黄阳都感觉鼻子眼睛一下子都难受了起来,那就更不用说那些被当头淋了一个湿身的回鹘勇士们了,他们纷纷丢下手上的武器,在原地蹦来跳去,哀嚎不已。 “这些到底是什么鬼啊!”黄阳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叫了出来。 古丽自己也被呛得受不了了,但是她还是坚持着把全部的药水都喷出去才撒手。 黄太吉也咳嗽着退到后面:“咳咳……哎,这个药剂太厉害了……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使用它!” 这种神秘的新型武器,其实是郭山不远万里从大宋背过来的两罐“居家旅行、放狼必备”的自卫喷雾兑上水之后的稀释液体。 感恩大宋帝国的化学工业,又一次教还活在中世纪的回鹘人做人了。镇上的居民们从屋子里一拥而上,趁机抓了好几个俘虏。而进攻镇子的回鹘人见势不妙,又一次退却了下去。 赫拉汉见势不妙,几次强攻都未能得逞,属下的士气已经严重动摇,只能先带着人往回撤,与自己的后队会合之后再做打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溪木镇保卫战(五) 回鹘人暂且退去之后,镇长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是可以逃过一劫了。”游骑兵们也从山上钻了出来:“现在回鹘人还堵在山谷的入口处,要想说大功告成,还为时已早。” 镇长道:“他们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黄先生,您看有什么办法赶紧把他们打发走吗?” 黄太吉道:“且看吧,我还巴不得他们就挤在这里呢。我们契丹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挤在猪圈的猪好抓,林子里的猪难赶。” 众人见他镇定自若,便纷纷散去,各自打扫战场,拷问俘虏这些小事都不用再提。 很快,日头偏西,黄太吉把游骑兵们叫来,道:“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天色已经渐暗。咱们是不是想法子干他一票?” 赵家裕摩拳擦掌道:“我也正有这个想法呢,他们在河对岸扎营了,咱们去丢两颗手雷,打个冷枪什么的,反正不能让他好过了。” 众人定下主意,决定吃过饭就去行动。 河对岸的回鹘大营中,赫拉汉将残兵败将聚拢在一起,道:“这里的人居然胆敢防抗,我们也不能容情,明天不管一切,也要将这个镇子的男人全部杀光。” 回鹘士兵们都听懂了首领的言外之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安排好了宿卫之后,赫拉汉让士卒们给自己招来两个少女,搂着女孩子,大口吃肉,大杯喝酒。赫拉汉一天的辛苦也很快灰飞烟灭。 营地里,那些白天冒着守卫者的“枪林弹雨”英勇冲锋的战士们,虽然他们一个斩获而没有,但是并不妨碍他们也在营地里寻欢作乐、追逐妇女。回鹘人曾经有过较为开化的文明,但那也是看和谁比较。更何况自从回鹘汗国灭亡之后,回鹘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已经消亡四五百年。 被西夏王国分而治之政策统治下的回鹘人分散居住在夷播省、河中省、吐火罗省等几个地区——这里的回鹘人仅仅指的是唐代中后期以来改宗了天方教的西回鹘人。定居在东部天山南北的东回鹘人在与于阗、龟兹、疏勒等地的汉民长期的生活和交往中早已融为一体,并且因为同样信仰尊为国教的佛教而享有着同等的国民地位——他们被视为二等的国民,不能从军、从政,只能从事放牧和经商等传统行业,甚至连定居成为农民的资格都没有。长期以来,西夏王国以征发徭役为名义从西回鹘各部长期的征用大量的青壮年,而这些被征徭役的青年往往只有一半不到能够活着回来。 因此,一方面是从王国政治向部落政治的文明退化,一方面是因为男性青年的长期不足,回鹘的部族中对男女关系这事情看得很淡,几个亲兄弟与几个表姐妹相互结亲,然后轮流“过日子”这种事情并不算罕见,甚至可以说,这在回鹘人中算是很普及的事情。 但这样的习惯,却又使得那自诩高贵的西夏王族更加鄙夷这些蛮族“不遵守礼法”的行为,在制定政策时更加的歧视。 以上闲话少叙,且说那些战士们追逐着心爱的姑娘,然后就在这幕天席地之中进行着人类最为古老的运动,以期将自己的基因延续下去。他们或许不晓得,这是一种生物学家孜孜不倦研究的本能,也是人类最为波澜的故事。 到了后半夜,月上中天的时候,赵家裕带着几位猎手,悄悄地摸到了河边,只见对岸篝火点点,执勤的门卫也是哈欠连天。 赵家裕低声道:“不要贪功,咱们吓他们一下,然后就撤到林子里去,若是他们不追出来我们就换个地方再炸一下。要是出来了,就冷枪冷箭的伺候。” 猎户们都低声答应了下来,旋即便悄悄地淌过了小河。摸到了营寨门口,赵家裕借着灌木的掩护,摸到一个门卫边上,趁着他打瞌睡的劲儿,一刀子抹在脖子上将他放倒,又一刀抹在另一位坐在地上已经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门卫脖子上,让他真真切切地变成了死猪。 干掉了两个门卫之后,赵家裕对猎户们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拿了门卫的刀。 “看见那个帐篷了么。”赵家裕指着最近的一个帐篷:“你们去那边林子里躲好,我在这里扔一个手雷进去炸掉那个帐篷。等人都跑来的时候,你们就趁机开火。” 猎户们按照他的指点各就各位之后,赵家裕从腰带上解下一颗手雷,拔出拉环对着最近的那个帐篷丢了过去。 丢过去之后,他赶紧匍匐在地。这颗手雷是正宗的军品,由大宋帝国最负盛名的军火制造商克鲁伯授权生产,威力相当地大。帐篷里如果真的不走运有谁在里面过夜的话,那么一定是死定了。 果然,爆炸声吸引了不少回鹘人,他们有的光着屁股,裹着床单从就帐篷里跑了出来,火光之下,简直就是最好的靶子。赵家裕也拿出自己的马枪开了两枪,然后迅速地转移了一个地方,再开两枪。 回鹘人的营地里一片乱糟糟的,爆炸声四处响起——游骑兵们从不同的地方钻出来丢手雷甚至是爆竹,慌乱中,营地里一片狼突豕窜,甚至于相互踩踏,不知道死在自己人脚底下的都有多少。 赫拉汉醉醺醺地从帐篷里出来,他想要控制住场上的局面,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头重脚轻,走不了两步就气喘吁吁,还是那裹着床单的回鹘女子把他扶着才没有被跑来跑去的人群冲倒。 在河对岸围观的镇长见回鹘人营地里一片混乱,便按照黄太吉的吩咐敲响了过年的大鼓,全村的男女老少一起大喊道:“王师平叛大军来了!杀啊!冲啊!一个不留啊!” 震天的鼓声让对岸的回鹘人更加惊慌失措,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回鹘话,然后所有人都朝着山谷外的方向跑去。一路上虽然只有几个游骑兵带着猎户骚扰性质的打了几发冷枪,却更加剧了他们脆弱心灵的崩溃。 等到第二天天明之后,黄太吉陪着镇长他们去沿途查看,发现回鹘营地里一片狼藉,踩踏而死的尸首沿途遍地都是,各个面容狰狞,十分触目精心。 游骑兵们拿出有名的塔吉克猎刀来把回鹘人的脑袋不分男女全都割下来,堆在山谷入口处的一个平坦处做成京观,猎户们还要把那些尸首收拢在一起浇上油火化掉。黄阳看着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头颅被草草的丢在一起,而没有了首级的身体在火焰中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难闻气味时,终于忍不住冲到河边大口的呕吐了起来。 郭山的黑人保镖们倒是很兴奋,他们还把那些回鹘人的左耳都割下来,作为自己这次出征的意外收获。这残忍的一幕真是连久经沙场的黄太吉都看不下去了。正在他要出声制止那些黑人老兵的行为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哪位是镇长?” 一名骑兵在骏马之上问道。 “我就是。” “您好,镇长先生。”骑兵行了一个礼:“我是一五四团的传令兵,我们团部已经集合了起来,全队向叛乱地点开拨。预计今天中午会通过这里。请问你有关于叛军更进一步的情报吗?” 一五四团,全称是大夏王国第二卫戍师团一五四团,满编制一千两百人,共三个营加一个团部,分散驻扎在河中省东部的若干个兵营内。前天草率出击被回鹘人打败的那个连队就是属于一五四团下属的第一五四三营的丙连。他们在面对回鹘人的追击时依然保持着王国正规军的从容与镇定,胜利转进到了第一五四二营的驻地,通过友军的电报系统,他们和团部恢复了联系。在得知防区内出现了大股叛军之后,一五四团团部一边按照规定程序向河中省总督府作了汇报,同时集结其正规军和部分民兵,开赴叛乱地点,准备进行平叛作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溪木镇保卫战(六) 有了正规军的加入,赫拉汉匪帮(这是大夏王国的官方称呼)的覆灭不过是谈笑之间的事情,但是对更广阔的战场上,回鹘人掀起的叛乱,仅仅第一五四团一个团却显得力有未逮。 孔历二二一六年的三月廿八日,注定是一个要记载入史册的日子。新碎叶城的头版刊登出了一个令全城所有居民都惶恐不已的重磅新闻: 《悲情!王国精锐的喋血记》 平心而论,并非第一五四团的将士不肯用命,也绝非团长梅菲特上校无能,只是分散出击的第一五四团如同伸出去的一个巴掌,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回鹘部落,人数上天生不占优势的正规军加上少数的民兵部队,虽然为国家留尽了最后一滴血,但却并没有能够将这场叛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尽管日后的军事史学家们可以尽情地互喷梅菲特上校的主动出击策略是否过于鲁莽,或者他的战术是否存在轻敌之嫌,但无可否认的是,当日历进入四月的时候,河中省与夷播省交界之处,王国已经没有正是存在的军事力量可以压制这一场反叛了。 “最近的驻军是河中省守卫撒马尔罕的一个团,但是很明显,这个团是不会被调动出去的。至于王国禁卫军团他们更不会轻举妄动。眼下最快的调兵路线,是从吐火罗省调动骑兵第一师,夷播省的骑兵第九师,同时从安西调来若干个步兵团扼守住高原上的几个山口要塞,只要完成了这么一系列的调兵布阵,掐死回鹘人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黄太吉在新碎叶城图书馆内给几位“小”学生们上课:“夷播省的东边是天堑帕米尔高原,要从这里进入安西内地只有几个险要的山口,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北面是茫茫哈萨克草原南边是雄鹰也飞不过去的青藏高原与喀喇昆仑山脉。骑一师从吐火罗盆地出来把他们往北边赶,骑三师从东边将之合围。只要保持住力量的优势,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跨越时代的屠杀而已。没任何悬念。” 古兰丹姆一瘸一拐的从里间走出来给大家端来茶水和点心——这位幸运的姑娘,在战争中只受了一点儿轻伤,但是她的父母却还下落不明——黄太吉在新碎叶的医院里找到她之后,替她付了医药费,并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乐观地看,这场战争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黄太吉道:“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只是想要作为一名观察家,看看夏人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反应过来。” 黄太吉的乐观情绪与碎叶城内惶恐不可终日的市民们形成了先明的对比。夷播省总督马巍不得不到市民广场上当中发表演说稳定人心,但即便是如此,市场上哄抢物资、物价飞涨的现象仍然不能禁绝,从新碎叶到撒马尔罕的火车票更是一票难求。那些达官显贵、富豪商家都在各显神通的带着金银细软、丫鬟小妾跑路。害得程祁等三怪客只能滞留在新碎叶城慢慢地欣赏当地富有特色的建筑——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城里招待旅客的酒店价格暴跌,他们只花了不到平日四分之一的价格就包下来了一层的房间,真是不要太奢侈。 现在城里乱糟糟的,富商巨贾可以往外跑,躲到他们的山间别墅里去。但是那些地主老财跑不掉,他们的产业都是河谷里肥沃的土地,是一颗颗的果树,上千亩的良田,就算是城市能够守得住,他们在城外的庄园也会受到很大的损失。因此他们一天天的跑到总督府去请愿,要求总督大人下令驻防的第一五五团主动出击,歼敌于境外。 第一五五团的团长卡洛是个大胡子,看上去像是评书里描绘的那种猛张飞的模样。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傻子,现在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有回鹘人的消息,即便是做最低的估计,被携裹参与叛乱的回鹘人也有至少二三十万人,就算其中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装备,那也是两三万人。更不用说在第一五四团出击失败之后,回鹘人连续占领了几个守备据点,缴获了相当数量的军事装备。虽然卡洛认为回鹘人并不具备攻城拔寨的实力,但是在野地浪战,对方的人数仍然是一个谨慎的指挥官必须考虑的因素。 卡洛拒绝出战也有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通过军用电报系统他已经请示过了夏国军部,军部给他的指令是固守待援,等待军部调集野战军来将这群无耻的反贼一举歼灭。因此,不管总督府外的那些人如何表演,卡洛中校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甚至还有闲心与黄太吉对弈手谈两局。 起初他并没有将这位“大辽帝国军事观察员”放在眼里,甚至还觉得军部有些画蛇添足——本国的内乱为什么要让一位外国参谋观察,这不是泄漏国防机密么!但是军部并未对此多做解释,而黄太吉也再三拍胸脯保证,自己绝对是只观察不参谋,而且这些天黄太吉黄参谋确实是言出法随,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卡洛中校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很多。 但是到了三月初六,气氛又紧张了起来。卡洛收到了自己派出去的侦察兵的回报,回鹘人在屠杀了沿途的村镇之后,正在浩浩荡荡地向新碎叶城赶来。 “虽然地方守备官已经尽力帮助平民撤离,但是仍然有人不幸殉国,真是可悲可叹啊。”卡洛中校面色沉重的将消息通报给了总督马巍。总督大人也是一脸沉重:“祖宗之地,祖宗之民。今日为国殉难,明日当以国士祭之。”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抓紧城防工作。”卡洛中校打起精神来:“我们一五五团全体将士,誓要与新碎叶城共存亡。” “本官不懂军事,这些就拜托第一五五团全体将士了。”马巍道:“城防物资还有什么缺口吗?需要的话尽管对本官开口,不论是要人还是要物,都是本官的职责所在。” 卡洛中校自然也不会客气,他向马巍总督要了两千名民夫,还有若干守城必备的物资,以及据说可以填满一座仓库的现金准备作为激励将士的现金。 马巍总督欣然答应下去,当即便命令总督府的官员前去办理交割。他又对卡洛中校道:“大战在即,本官有心请第一五五团的各位军官聚一下餐,以为各位壮士壮壮声色。不知卡洛中校以为如何?” 卡洛自然一口答应下来,第二日晚间,便带了全团所有的军官来到总督府赴宴。军官们大战在即,能有这么一个豪饮作乐的机会自然也是不会放过。而有心劳军的马巍总督不但慷慨解囊,把城中避难的富豪、财主们都一起请来,更在酒席中派出了上百名各色佳丽莺歌燕舞,整个总督府顷刻间莺莺燕燕,恍若天上人间。 而在城防营地里,总督府的长史也带着酒水和美食前来犒劳军汉们。 “上好的葡萄酒啊!还有烤全羊!”总督府长史卖力地招徕着军汉们:“都是城里最好的大厨亲手做的,水果烤鸡!烤肋排!土豆沙拉!要多少!有多少!” 顿时,军营里也成了巨大的露天烧烤场,普通将士们的军饷有限,平日里根本没钱去碎叶城最高档的酒楼吃宴席,却没有想到马总督如此贴心,居然把大厨们都请到了军营里来为将士们现场烹饪。真是把大家伙都感动得眼泪哗哗。 当碎叶城市中心的钟楼敲响的时候,总督府外的广场上点燃了冲天的烟火。已经喝得有七八分醉意的卡洛中校揽着一位舞姬的纤腰,还对马巍总督道:“还安排了烟火表演……哈哈,总督大人真是费心了啊。” 马巍含笑:“是啊,为了今天,我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话音未落,卡洛中校忽然感到心口一疼,那款款待人的舞姬,不知从何处抽出来一把匕首直直的插入了他的心脏! 同时蒙难的,还有第一五五团的团副、参谋、各营、各连的主官、副官以及那些被马巍总督邀请来参会的富豪们,竟然无一人幸免!在第十声钟声响过之后,总督府豪华的大厅里已经是一片血海尸山。 马巍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这些军官们,在血泊中发出了渗人的狞笑。而那些潜伏化装成舞姬、侍者的刺客们也都跪在他的面前,呼喊起他们潜藏多年的口号:“杀汉灭佛,杀汉灭佛!”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屠城血证(一) 如果说晚上十点的血腥还仅仅针对的是城防力量的时候,那么从下半夜开始,屠刀已经对准了无辜的碎叶城百姓。 在这场为世界所震惊的屠杀中侥幸逃生的汉族少年李威在事后向特别法庭作证陈述如下: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已经睡了,阿爸、阿妈、大姐、二姐还有小弟,都睡了。 半夜的时候有人来敲门——阿爸是一位大夫,他以为有病人要看急诊,就点了油灯起来问外面是谁。 我听见说话的是街坊马大爷,他是卖烟草的,和阿爸很熟,经常在一起喝酒。阿爸听到是马大爷说他肚子疼,就开了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阿爸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嘴巴被人捂住了的声音——然后等我被大姐叫醒过来的时候,马大爷已经进了我家的卧室,他拿着一把刀,揪着我娘的头发,要隔开她的喉咙,我听见她喊——快跑。我哭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我小弟的哭声,他的声音从地上传来的,我一低头就看见我的小弟,正在地上爬,一个包着头的回鹘人把他捡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 阿姐把我推到窗沿边上,叫我快跑。我鞋子也没穿,我想去拿鞋子。但是阿姐叫我快跑,二姐在窗子外面把我拽出去了,和我一起从后门跑了。大姐被回鹘人拽回去了,我就再也没见过阿妈和大姐…… (问,你和你二姐后来又遇到了什么?) 二姐拉着我跑到了隔壁的安大娘家,安大娘和我们是邻居。她过去对我们一直都挺好,客客气气的。她家后院没有锁,我们进去了,哭了,安大娘出来了,她和他的儿子们把我捆住,把我姐姐拖到屋子里,我听我姐姐在叫,他们打她,骂她——他们平时对我姐姐很好的,那天却……却……后来,我听到我姐姐在里面叫的很惨,我就拼命地挣扎,终于把绳子挣开了,这时候安大娘拿了一把刀出来,最里面还说“该杀了小崽子……”我心里很害怕,就赶紧从后门跑了,一直跑到一个大客栈门口,遇上了好心的几位大哥哥,他们救了我。 李威所说的几位好心的大哥哥自然指的就是程祁等三怪客。他们那天和往常一样一番宴饮之后就昏昏睡去。半夜程祁忽然觉得有些冷了,便起来披上衣服去欣赏一下李白曾经欣赏过的星空。 但是,很快他就把注意力从浩瀚的星空转移到了城内——这个点儿,城内应当说是很安静的才对,即便偶发一些什么事情,也只会局限于一个地区。 但是他却注意到,似乎所有的街道都传来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 街上好像有很多人在跑动,在哭喊,空气中似乎还淡淡的随风而来一种燃烧的气味。 他站在阳台上到处望去,感觉似乎整个城市真要变成一个锅炉一样。 程祁心中暗道:似乎发生了什么,好像还是挺严重的?难道是回鹘人的奸细混进来捣乱了? 他匆匆走到隔壁,把黄阳叫起来,又去把正在和一名金发碧眼少女缠绵的郭山从温柔乡里拖了出来:“准备好,我感觉我们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了。” 三人一起到阳台上看了一会儿,都觉得城内似乎发生了一起骚乱。 郭山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把退伍的黑人老兵阿卡叫醒了——这些黑人真是不靠谱,一个个都是酒色双精天赋点满,阿达和阿拉这个点儿了居然还在客栈的小酒吧里和舞女厮混。郭山也不多废话,他转身端起来一盆混杂了冰水的混合物就对着这两位的脖子浇了下去。 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的模样,程祁觉得心里很解气——这几个家伙吃得多又会玩儿。没感觉他们在旅途中发挥什么作用,现在也是他们效命的时候到了。 “兄弟们,为主人家尽忠的时候到了!”阿卡不由分说的把他们拽起来:“城里起了骚乱。我们要在这里坚守,直到骚乱平息。” 阿卡在殖民地的时候经历过奴隶们的骚乱和暴动。那是在西南非洲的一个小小的海港里。这里的内陆地区以生产黄金闻名于世,葡萄牙人最先发现了这里,然后宋国人驱逐了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殖民地羁縻府——主要就是一座港口,通过这座港口,无数的黄金通过大海船流向了宋国本土,成为了大宋富甲天下的资本。但为了获得这些黄金,当地人却都沦为了奴隶,死于非命。最终,即便是黑人也有反抗的一天,他们烧掉了矿车,打死了高丽监工,把日本工程师绑在芭蕉树上用火烧死,还试图攻占港口,把这个罪恶之源一起毁掉。 阿卡是个混血黑人,他的老爸是个半黑人(宋人与黑人通婚的第一代混血),而他的妈妈是个高丽厨娘。这种通婚本来是很难发生的,但是因为他爸爸对宋人忠心耿耿,多次冒着危险把他服侍的中尉从危急关头拯救出来,为了表彰他的忠贞,阿卡的爸爸才有机会生下阿卡。 阿卡从小就在宋国的军营里充当仆役,给中尉背枪和子弹带。在服侍的过程中,他表现出了杰出的射击天赋,因此在十六岁的时候被中尉特别提拔为步枪手——为了庆祝这个难得的荣耀,中尉还到他家,和阿卡他爸喝了一顿美酒,在大人们都醉倒之后,阿卡好奇地从窗户往屋子里看,看到平日里对他很铁面的中尉正光着膀子,骑在自己母亲的身上,竹子做成的躺椅吱呀吱呀的发出响声,阿卡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内心很害怕,就赶紧跑掉了。 后来阿卡就一直在中尉的手下做事,包括他的弟弟妹妹们,但是他的两个弟弟没有他他那样的好运气,能够成为一名正式的军人,直到他们成家,也不过是干得勤务兵的活儿。 “占据高地,封锁门窗。”阿卡吐出一口浊气,把非洲热带雨林中的回忆从脑海里赶出去:“阿达你去那边,阿拉你去顶楼,带上足够的弹药,我们要坚持到援军到来!” 尽管他不想回忆起中尉,但是面对此时此刻的情景,他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是中尉在这里,他会怎么办。 叛乱发生的时候,中尉的手上只有一个不满编的排,而且因为叛乱分子都是黑人,所以排里面的黑人勤务兵还都被关在了地窖里面——这后来被证明是一个失误。 考虑到殖民地有两百多名宋人及其家眷的安危,中尉采取了较为保守的策略,他把总督府的卫队布置在内线,而自己带着一个班的精锐射手把守住在同向总督府的大街的最高的一座建筑——一个酒馆。 阿卡刚刚布置好防御,黄太吉就赶着一辆马车,带着瘸腿的古兰丹姆还有十几个小孩子来到了客栈。 “发疯了,都发疯了!”披着白色纱巾的古兰丹姆一瘸一拐地从车上下来,她的脸上满是惊恐:“基诺城……基诺城……一模一样!” 程祁拿着一支枪站在门口,他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一座教堂变成了巨大的火炬。 “暴徒要冲击图书馆,馆长和他们交涉,但是却被打了一顿。我开枪打死了两个暴徒,然后带着古兰丹姆和这些小孩子找了一辆车逃出来了。”黄太吉一边把孩子从车上抱下来,一边解释道。 程祁认得这些孩子,他们是城市里的孤儿或者流浪儿。好心的馆长将他们收养,教育他们,期待他们成为城市未来的栋梁之才。 “馆长爷爷……”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很快孩子们都哭了起来。黄太吉对古兰丹姆道:“你先把孩子们带进去。” 古兰丹姆咬着牙,瘸着腿,抱着一个小不点,牵着个半大小子,往客栈里面走去。黄太吉望着她的背影,对三怪客们道:“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来。接下来对大家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次暴乱不是简单的事情,”黄太吉拿过一杆枪来:“军队到现在没有反应,城里到处都在杀人、放火。我们可能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他的判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两点钟刚过,就有一群明火执仗的暴徒来试图打劫这家客栈,但他们旋即就被黄太吉等人击退。 陆陆续续地,有受伤的人跑到这里来避难,程祁他们安排古兰丹姆带着孩子们收容了这些伤员。其中轻伤的,都拿起临时改制的棍棒来充当保卫者,受了重伤的也只能先用烈酒消毒,等待天明之后再做打算。 客栈的老板也意识到了,如果自己这时候还计较金钱的话,那么明天早上自己可能就有钱也没地方花了。他慷慨地拿出了所有的东西来,只要这些客人们愿意为了保卫这家客店而战,那么他也绝没有什么二话。 眼前的此情此景,却又将黑人老兵阿卡带回了那个酷热而且潮湿的叛乱雨季: 叛党其实并没有什么组织,他们还是原始的按照部落发起冲锋。他们也没有现代化的武器,最高科技含量的就是宋人发给他们在种植园中收割农作物的镰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屠城血证(二) 第一百二十八章屠城血证(二) 在那场保卫战中,中尉带着人守卫着同向殖民地总督府的一个三层酒楼。他们用连珠枪构建起水泼不进的火力网,在这道火力网前面,倒下来成百上千的人。 阿卡也亲手杀死了不少与他一样黑皮肤的人,看着那些和自己长的很相似的人拿着收割农作物用的镰刀,不要命的喊着巫师教给他们的咒语冲上来,阿卡的心情开始时紧张的,然后亢奋,慢慢的,他打光了一盒又一盒+的子弹,紧张的心情竟然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好像子弹摄入对方的身体,也和打在练习用的芭蕉树上没有什么区别。 战斗结束之后,阿卡清点了一下倒在自己防御的方向上的尸体——是一百二十三还是一百三十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太记得清楚了。 但因为这次战斗中的卓越表现,他被中尉推荐获得了勋章,并被授予了下士的军衔。今天晚上,退伍老兵阿卡又一次庄严地带上了那枚有些氧化了的银质勋章,准备再一次——消灭敌人,拯救生命。 从零点过了之后开始到两三点钟的时候,客栈里已经收容了从城市各处跑来避难的市民近百人。而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守卫者们用各种自制的武器已经打退了几波暴徒,并且为了震慑宵小,他们果断地把这些暴徒的尸体倒吊起来,挂在街头的树梢上。 而黄太吉在仔细地观察了城内各处情况之后对程祁道:“情况不容乐观,恐怕城内的官员已经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我看我们要想法子设法突围了。” “你可以看到,暴乱是几乎同时在数个街区发生的,现在几乎已经遍布全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论是军队还是治安警察都没有一点弹压的迹象。这只能说明——要么他们本身就是暴乱的组织者和参与者,要么他们已经被暴乱者斩首了。” 黄太吉放下望远镜:“事不宜迟,立即转进吧。” 转进大师黄太吉的话程祁还是要听的,不过向哪里转进就成了一个问题。黄太吉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我建议向北撤离。火车站在城北。这么多人,只能通过火车撤离。换别的方法都不行。” 老板听到了这样令人丧气的言论,不禁着急了:“要是撤离的话,那我这个店……” 黄太吉道:“舍财保命吧老板,全城都陷入暴动了,外面还有几十万的回鹘叛军,我们现在只有不到十枝长短枪支,弹药加起来也不过几百发。即便守得住今天,也撑不到日落。到时候再想要撤离就难如登天了。” 说着,他拿来地图,手指顺着铁路线向北划去:“这里是苹果城阿拉木图(阿拉木图是哈萨克语中盛产苹果的地方的意思)。我们就去这里,这里是夏军北方司令部的所在地,战略中心,应该是安全的。” 程祁大声地招呼来伙伴们,把黄太吉的决定告诉他们。 阿拉木图虽然也是夷播省的重要城市,但因为是北方司令部的驻地,城市里的军队及家属占了绝大多数,马巍的势力未能渗透进去,而黄太吉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底裤,明智的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安全的撤退道路。 哈萨克省几乎没有什么城市,说的偏激一点全都是草原和沙漠。位于夷播海(巴尔喀什湖)南岸的阿拉木图恰好位于夷播省、哈萨克省与东部的伊犁州的交汇之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北方司令部在此驻有重兵:精锐的骑兵第五师、第十七师和第二十师均住在此地。按照此前黄太吉从中校那里获得的情报,第五师已经整装待发,第十七师作为预备队也被动员了起来。加上从南方赶回来的骑兵第一师,三个满编骑兵师足可以打一场灭国之战了。 古兰丹姆带着孩子们也来到了大厅,客栈里还在源源不断的有新的逃难者前来避难。甚至都来不及赶制工具帮他们驱逐那些可恶的暴徒,黄太吉也不免感慨:未曾武装的平民在面对暴乱的时候无异于羔羊。但训练有素的士兵哪怕只有一个小队,也足以镇压整个街区。 不过黄太吉同样也相信另一句话:一只狮子带领的一群羊,要远远胜过一只羊带领的一群狮子。他迅速地把集中在大厅里逃难的市民们分成了若干组,每一组中都安排了几个强壮的青年,给他们分发了厨房里的刀具,然后给女人们和小孩们分发了干粮包裹等东西。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家痛饮了一顿美酒之后,摆出一字长蛇阵,尖兵打头,妇孺在中间,阿卡和郭山在后面压阵,大家一起浩浩荡荡的向火车站进发。 老板虽然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家业,但是却明白这时候再纠结于黄白之物那就是自寻死路。他也背起大包小包,与黄太吉等人一起出门逃难去——将来的帐,等着将来再和叛军去算吧。 从客栈到火车站只有五六里路,但是这短短的路程走起来却并不简单,一路上,他们不时地会遇到仓皇逃跑来的难民,还有提着滴血的刀的暴徒,只是那些暴徒都是欺软怕硬的好手,他们看到这么浩浩荡荡的队伍,只敢在几百米外晃悠,并不敢上前砍杀。 当路过一片住宅区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的尖叫声和求救声,黄阳突然忍不住了:‘我要去救他们!” 黄太吉斥责他道:“现在脱离大队伍就是死!” 黄阳道:“可是如果听到求救声而无动于衷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说着,他拔出手枪就要过去,程祁喊道:“黄阳,等我一个,咱哥俩一起去!” “真是傻瓜。”黄太吉嘀咕道:“你们快去快回!尽快追上我们!” 黄阳与程祁对他们招招手,小跑着跑进了最近的一座住宅,一进屋子他们就闻到了极为浓烈的血腥味,上楼一看,男主人趴在地板上,睡衣的后心被血迹染开了好大的一片,显然已经没救了。程祁推开睡房的门,见到了宛若地狱的一幕: 年轻的女主人被扒光了衣服,身上满是受辱的痕迹,她的头发凌乱,脖子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酱色的血浆从伤口喷射出来,把床单都染红了大半。在她的床下,一位婴儿蜷缩在地上。黄阳心疼的将孩子抱起来,却发现孩子也已经没了呼吸。 “真是禽兽啊!”黄阳含泪吼道,此时程祁听见后面的另一座院子里好像传来了呼救声。他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去,只见楼下对面一间小院,那户人家灯火闪烁,似乎暴徒尚未离去。 “走!去那边!”程祁拉了一把黄阳,两人连忙从后门出去奔到那小院里,只听见屋子里传来青年女子受辱后的啜泣声与暴徒得逞之后的狂笑。 “下地狱去吧!”程祁大吼着冲进屋子,抬起手枪对准一个正在低头系裤腰带的暴徒的脑袋就是一枪。屋子里开枪之后的回声震得他耳朵有些疼,但那白花花的脑浆与血浆一起迸射出来,却让他更感到无比的恶心。 黄阳一手拿着一支左轮,左右开弓对着两名暴徒各来了一枪。把他们打得心脏爆裂,死相难看。 程祁注意到墙角蜷缩着几名衣不蔽体的女子,他走过去把她们拉起来:“没事了,没事了。坏人都死了。” 可怜这些女子,一个个神情呆滞,目光无神,程祁觉得自己拉着的好像不是个活人,全都像是木头人一样。连戳一下也不会“哎哟”一声。心里不由得想到,她们大约是今晚受到的刺激太过,恐怕一时还无法适应。 黄阳数了一下,这里有三个女子,可是要怎么安置她们却成了一个大问题。就她们现在的精神状态,指望她们能跟上队伍行动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要丢下她们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他们注意到别处也同样还有呼救的声音,到处都有暴乱在发生,他们可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带她们走!”程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见他把那几个暴徒的腰带都解下来缠在一起,然后把这几个女子都串成一串,黄阳在前面牵着她们,如同牵着羔羊一样往前走。 程祁在前面打头,又进了另一间屋子,这里同样惨不忍睹:男主人死死地掐住了一名暴徒的脖子,直到他的后心被一把钢刀穿透也没有松手。女主人扑倒在门槛处,死死地抱住一名暴徒的腿,她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死死地不撒手。程祁上去就是一枪把那名暴徒打倒后发现女主人也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夫人,夫人。”他把女主人抬起来:“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带你离开这里。” 女主人倒在地上,细弱地道:“我……不行了……我们……在一起……去找我的孩子……他们躲在……”顺着女主人最后指的方向,程祁在柴房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姐弟俩,当他把他俩带出来的时候,女主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眼含着热泪,强忍着悲痛。他们将这一对夫妻俩抬进堂屋,盖上一床床单,最后放上一把火把整个屋子都烧掉。 姐弟俩抱着家里的一个传代的紫檀木匣子,擦干了眼泪,跟着黄阳他们一起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屠城血证(三) 程祁他们追上大部队的过程可谓是一波三折,路边不时窜出来的一条丧家之犬都能把他们吓一跳,而在距离火车站还有两个街区的时候,冲过了一群手持砍刀的暴徒追砍一位中年男人,程祁路见不平一声吼,上去抬头就是一个弹夹打倒了三个暴徒。其余的暴徒见势不妙仓皇抱头鼠窜,黄阳过去扶起那位大叔,万幸他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背上虽然流了血但都只是皮肉伤,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会没事儿。 黄阳看他没事,便让他跟着自己走。谁知道这位大叔却哼哼唧唧:“我家里的地契和存折还没拿呢。” 黄阳气得跺脚:“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啊,还要这个!” 大叔却道:“这就是我的命根子啊,没了它们我可怎么活啊!” 程祁道:“咯,那里不是有刀么——你拿着刀回去把自己的地契抢回来,我们在火车站等你。” 大叔说:“我一个人,也不会用刀哪里抢得回来,你们不是有枪吗? 程祁一摊手:“我的子弹用光了,现在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呢。”确实,没了子弹的短枪,最大的用处就是砸人。他从一个暴徒的尸体边拿来两把刀,给大叔了一把,自己拿着一把。众人又一起往前走,大叔虽然一路在嘀咕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何等严重的损失,不过却也没敢多说什么,跟着大部队一起走。 到了火车站,这里也是聚集了不少人,甚至还有一小队武装士兵。程祁挤过去,黄太吉看见了他,道:“你们来了,真是上天保佑。我们弄到了一辆火车皮,足够拉走这里所有的人——这位是李钢李上士,他和他的班是一五五团最后的生还者了。” 程祁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知道为什么城里面的骚乱已经几乎遍布全城,却始终没有军队出来平息,看来军队是第一个被团灭的。 突然,有人指着远处喊道:“看,大图书馆!”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雄伟庄严的大图书馆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半个天空。 在战乱平息之后,特别军事法庭审理的案卷材料中来记录了大图书馆纵火、杀人案现场的资料中,被告人易普欣这样陈述: 一个老头(被证实是大图书馆的馆长)被带到了我们的面前,首领下令在他的面前烧掉这座建筑物。惊恐万分的老人向他请求不要做出这等毁灭文明的野蛮行径。首领却道:“老头子,这里面是什么?” “这是夷播省最大的图书馆,也是整个河中数一数二的大图书馆。这里面有三十万本图书,其中有许多古代王朝的珍贵史料,还有历代贤人的著述,这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啊!” 首领身边的一位传教士道:“这里面有我们最神圣的经典,唯一的真神赐予我们最后的先知的《真经》吗?” 老者道:“自然是有的,而且还有许多个版本。”传教士很生气地道:“真经只有一部,如何有许多,那些都是伪经应当烧掉。” 老者又道:“里面还有许多天文、地理、生物各方面的著作,都是财富啊。” 传教士道:“它们在真经中有所记载吗?如果有的话,那么和真经就是重复的,没有必要继续保存。如果没有记载的话,那么和真经相悖的都是魔鬼的言辞,应当立即烧掉。” 首领听了传教士的话,就下令把这座雄伟的图书馆放火烧掉了。 从三月初六的晚间到三月初七拂晓时分,碎叶城内的军民死伤无数,据战后特别军事法庭统计委员会的调查,在叛乱发生的当夜,至少有一万以上可以确认的平民死亡,如果统计的口径放得稍微宽松一点,那么可能有两万人之多。 至于财产损失更是不计其数。整个碎叶城中,无数的家庭、商铺被被抢劫一空。惊慌失措的居民以为是叛军提前攻城了,仓皇之间往往没有携带家产就逃离了自己的家园,等到他们重返家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 至于那些没有能够及时离开的人,他们的命运更加悲惨。 马巍和他的叛党们清楚地知道守在这样一座有火车通勤的城市是自寻死路,因此他们在叛乱的第三天就着手准备撤离——在撤离之前,马巍下达了焚城的命令,将整个城市化为一片火海,叛党将年轻的女人装上马车带走,而男人被以各种残忍的方式处决。 在省立大学门前的泮池中,人们在这里发现了三百多名青年学生的尸体,他们被捆住手脚推入到水池中活活淹死、压死、闷死。而在一座医院里,数百名来不及撤离的病人被关在楼里烧死。女护士们在遭到惨无人道的集体凌辱之后被用石头砸死。著名的外科医生潘杰诺夫教授因为拒绝与叛党合作被从办公室的窗子里扔出去摔死。 叛党还在著名的“枫香大剧院”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屠杀惨案,枫香大剧院是由东罗马帝国为纪念两国建交一百周年而出资建造的一座罗马式建筑,剧院内陈列了碎叶城及其周边地区出土的许多文物,这里往日是城市文化艺术的中心,今天却成为了叛党肆意屠杀的场所。在此屠杀了超过五百名城中居民之后,自感罪孽深重的叛党下令焚烧了这一不朽的艺术杰作。 三月初八,黄太吉等人护送着两千余名碎叶城居民乘坐火车抵达阿拉木图——这并非是他居功自傲,而是因为在这一片乱象之中,唯有出身军旅的他几次果断决策,不断地带领着人民审理转进。在各路仓惶逃难的人群中,黄太吉率领的这对人马最有组织,凝聚力也最强,在抵达阿拉木图的时候,大家都已经不约而同的工人黄太吉是他们的领头羊了。 而此时,驻扎在阿拉木图的骑一师才刚刚集结完毕,正准备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乘坐火车向碎叶城开动去增强那里的防御力量。 就在骑一师的官兵们刚刚登上火车,准备处罚的时候,传令兵却找到了师长李向党:“师座,统帅部命令——暂缓开拔,等待新的命令。” 李向党不明所以,但也只能遵命行事。他的参谋长张好古(老家山东临清)道:“师座,大敌当前,统帅部举棋不定恐怕是前方生变,我建议立即派出一支侦查小分队赶赴碎叶城周围侦察敌情。” 李向党点头称是,便下令从师部直属的侦察营中调遣所谓的战狼分队前往战场前线进行侦查。 本案按照参谋部的预案,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国内平叛活动,战争的烈度甚至会很低,而且还能得到地方上的支持,完全无需?太过提前把宝贵的侦察兵撒出去,但是因为统帅部的小心谨慎也给李向党提了一个醒儿,免得把手中的王牌第一师阴沟里翻船。 在北方司令部里,一下车就赶来的黄太吉也受到了热情地招待——辽国派驻大夏王国全权大使范文程范先生拉着他的手连声道:“爱将军,爱将军,可吓死老夫了!老夫还以为你折在乱军手中了呢。你若是折了,老将军可要老夫的命啊!” 黄太吉接过勤务兵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有惊无险,有惊无险。范先生,你怎么来了?” “哎,还不是这一场乱。国主震怒啊!”范文程道:“天中城内也有乱党分子活动,六扇门、锦衣卫都在到处抓人,现在听说夷播省彻底糜烂了?马巍是死是活?碎叶城怎么一夜之间就被打下来了?” 这个问题,不但范文程想知道,北方司令部的一干高参们也都想知道。现在的他们可以说都是盲人摸象,瞎子骑马。急需一位知道点内情的人来跟他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我了解,事情是这样的。”黄太吉把自己这一天一夜在火车上走访的见闻分析给大家听:“午夜时分,全城各地都有骚乱,警察没有出动,军队也没有出动,可见子啊骚乱发生之间就已经有人瘫痪了城防系统。而骚乱是从城内发生的,因此不是叛军提前进攻,但是有可能是叛军潜伏入城四处发动骚乱。” “但是根据我的了解,在三月份以前,一五五团就已经下达了戒严令,大批的叛军是很难混入城的,只可能是有少数的叛党混入城中,与原本就在城中的潜伏分子取得接应,同时发难。” “而第一五五团,我见到了他们侥幸逃出升天的一个班,据他们说,他们当晚所有的指挥官都被马巍总督请去喝酒了,留守在军营里的弟兄们也收到了总督府长史的犒劳。通过这些描述,我认为谁是碎叶城之乱的罪魁祸首已经不言而喻了。” 听罢他的话,一位威严的中将愤怒的摔下了自己的军帽:“狗日的马巍!世受皇恩,竟然是如此的狼子野心!” 黄太吉见一屋子的将星之中,这位中将的军衔最高,不由得把脑海中的一串人名都过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名——冯提莫,大夏王国北方司令部参谋长官冯提莫中将! ? 周末资料之百科体陆游陆放翁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汉族,宋国两浙路越州山阴人。著名诗人、政治活动家、军事家,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等数十个文集存世,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今尚存九千三百余首。 陆游自幼好学不倦,12岁即能诗文。他在饱经丧乱的生活感受中受到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20岁时与唐琬结婚,后被其母强行拆散。这种感情伤痛终其一生,其故事后来被西夏吟游诗人索思丕鸦改编成其四大悲剧之一的《陆游与唐婉》。世宗绍兴二十三年赴汴京应试进士,取为第一,绍兴二十八年,陆游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绍兴三十二年,孝宗即位,以陆游善词章,熟悉典故,得以重用。任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通判、安抚使、参议官、知州等职。孝宗淳熙二年,范成大镇蜀,邀陆游至其幕中任参议官。从此开始了陆游经营青唐的传奇历史。 淳熙五年,陆游官名日盛,受到孝宗召见,廷对十三策都得到两府的嘉许,枢密院派他到陕西、羌边去做了两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淳熙六年秋,陆游从提举陕西常平茶盐公事,改任朝请郎提举羌边都督府常平茶盐公事,十二月到西宁任所。后改任青海都护府长史,谋划精密,处置妥当,使得青海逐渐内化。 在任上,陆游言传身教,传播汉学,一面对羌人、吐蕃各部落中愿意归顺宋廷的实行怀柔政策,另一面,对于与西北方西夏人时有勾结的几个部落实行分化打击和茶盐禁运的措施。双管齐下,恩威并用,使得青海逐渐汉风浓厚。更荐拔人才,将辛弃疾从义勇之中选出,使其立下了雪域万里追凶,扬威绝壁的不世功业。 对待南方的吐蕃诸部,陆游一直采取积极进取的策略,只是长期因为宋廷把斗争的目光放在两北而对西南雪域重视不足。直到淳熙十三年春,宋枢密院才通过了“大陆政策”,将控制吐蕃,震慑天竺作为既定国策,陆游才真正得到了用武之地。 当时吐蕃王国内部混乱不堪,各部族酋长之间厮杀不已,这就给了陆游以可乘之机。淳熙十三年秋,他改任青海路军备大使,节度吐蕃诸羌军民一体事宜,成为宋朝有史以来头一位真正拥有兵权的节度使。虽然当时他手上全部可以调集的人马不过区区五千之数。同年,枢密院批准他设立关西军,从关中征募了六千壮士入青,又在当地招募汉化了的土羌一万四千人,开始向拉萨施加压力。 淳熙十五年九月,陆游以吐蕃老王去世,新王迟迟未立的名义,强行派遣使者进入拉萨,册封了诸王子中最年幼的昂将澈萨为吐蕃王,三个月后,昂将澈萨被人毒死在王宫之中,宋军借口“衣带诏”,以勤王保民的名义于次年春季越过山口开进吐蕃境内。五月,宋军先后在察木多和博窝打败吐蕃部族联军,九月,正是开进拉萨,完成了对吐蕃形式上的军事战略。 但是占领拉萨并不意味着完成对吐蕃的征服。当时与宋国一同争夺吐蕃的还有北方的夏国和南方的尼泊尔王国。从宋国对吐蕃的进军一开始,夏国的于阗方面开始增加兵力,并且逐渐的通过喀喇昆仑山口从西路向拉萨进军。到了淳熙十六年的秋季,宋国在拉萨的兵力有五千人,西宁有一万三千人,其余另有数千人散步在这片广袤的绝壁上。而夏国除去已经进入吐蕃境内的两千五百人外,在于阗方面就集中了三万人的大军。 在但是无论是宋国还是夏国都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的打算:宋国的重心在于南方,而夏国的主力也在和辽人争夺阿提拉六月肥美的草场。于是,在经过艰苦的外交谈判之后,西夏承认了宋国对吐蕃的宗主权,即吐蕃是宋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吐蕃国王的废立、继承是宋国的内政,其他任何国家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干涉。做为回报,宋国解除一部分对夏出口武器禁运,并将承诺尊重吐蕃人的传统信仰,共同抵御天方教的颠覆性传教活动。 解决掉西夏之后,陆游的精力便转移到对南方山地之国尼泊尔的攻略上去了。在许下给吐蕃贵族们向南掠夺,便有财富、美女和人口的美好愿景之后,杀气腾腾的吐蕃骑兵在宋国将领的带领下越过喜马拉雅山口,开始了对尼泊尔山地的围攻。 虽然火炮等重型武器很难越过崎岖的山路,从遥远的cd或者兰州送到拉萨来,但是在农奴们的血汗和牺牲下,到了绍熙元年,加德满城仍然在火炮声中轰然崩塌。从此陆游麾下的精兵又多了一支雇佣军:廓尔喀山地步兵。 依仗着廓尔喀山地步兵和吐蕃骑兵的冲击力,在换装了宋国最好的火枪和手雷之后,陆游正式的向枢密院建议,对北天竺发动一次彻底的扫荡,并且他希望能够得到南洋舰队的支持——在夏季,双方很有可能轻而易举的在加尔各答会师。但是宋国枢密院在评估了这次海陆并进的风险之后,认为高温、疫病和洪水的危险可能会使这次行动功亏一篑,因此要求陆游从天竺撤出兵力,“做猛虎在山之势”。 结束了对西南雪域的征服之后,陆游被征召回内地,在汴京他受到四级会议的一致欢呼,并被皇帝封为“定远侯”这个光荣的称号。 由于此时的陆游已经年纪很大了,他被内阁安排改任朝议大夫礼部郎中。一年后,以越国公、加太子少保衔致仕,从此归隐山林,颐养天年。 陆游的经历,代表了他那一个时代的宋国人的传奇。他和班超一样,都是一介书生,却都扬威万里。虽然无赫赫之战,流血漂橹、伏尸千里那样的惨烈,但是文明人的扩张与野蛮人的扩张,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第一百三十章 护侨(一) 果然,范文程大使转向那位中将,不卑不亢的道:“将军阁下,我代表大辽帝国向贵国政府提出外交照会,要求贵国军队立即采取有效措施,保护我国侨民和投资企业在贵国的合法利益不受侵害。” 将军身边的一位上校参谋立即道:“我方已经采取了有效措施……” 他的话立即就被范文程大使打断了:“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我方实难相信贵方已经采取了什么可以被称之为有效的措施来避免我国侨民的损失进一步扩大。如果贵方的能力有限的话,我国可以对贵国可以施以援手,提供必要的人道主义援助。” 此言一出,会议室内的局势顿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历来大国都有借口护侨干涉他国的光荣历史。比如说大宋帝国的定远侯陆游陆放翁,他提举青唐茶马的时候就借口保护商路,吞并了分裂的吐蕃故地,确立了中央政府对雪域高原的有效统治。 又如大辽帝国二十年前干涉亚美尼亚王国内政,也是以保护侨民为借口,最后迫使亚美尼亚王国与大辽帝国签署了保护国协议,将之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种事情就连夏人自己也没有少干。从他们西出阳关第一天开始,便是以保护佛教徒为借口连连发动对回鹘人和突厥人的战争,近年来,又以保护朝圣者道路的名义,蚕食鲸吞了天竺河南岸的土地,并把触手伸向了天竺腹地。 但是,这都是大国对小国,强国对弱国才有的腔调。大夏王国素来自诩世界第三(大辽帝国与大宋帝国究竟哪个是第一,哪个是第二让他们自己去争),但也是眼高过顶的地区一霸,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屈辱,在场的诸位夏军将领们当即就要翻脸了——若不是顾忌还有国际法的存在恐怕当即就要把这位不长眼的大使剁了。 还好,在故意撩起了夏王国将领们的怒火之后,范文程范大使终于说道:“这其实也是我们两国军事互信协议的一部分。” 黄太吉赶紧补充道:“没错,根据贵我两国签订的《有关军事领域互信互助条约》中的约定,贵我两国之间的规模以上军事行动,都可以向对方国家申请排出非武装的军事观察人员以增进双方的互信。” 冯提莫中将经过这么一提醒,也终于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出。他点头道:“但是,这也是需要军部批准的。” 范文程显然是早已智珠在握:“这件事情冯将军无忧,在下在动身之前,就已经向贵国军部提出了正式的书面申请,相信很快就会有电文传来。” 话音刚落,一名电传兵捧着文件进来:“报告!军部急电!” 冯提莫的副官将电文接过来扫了一眼之后交给中将,中将看了之后草草签了个字又传递回去。 “既然军部准许了贵国排出非武装的军事观察团对我国平叛作战进行观察,那么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请范大使尽快提出一个观察团名单,我方会派专人与您进行相关问题的沟通的。” 范文程看了一眼黄太吉,不慌不忙地道:“目前我有一位观察团团长的人员,具体的团员名单我想请团长亲自酌定。” “好的,不知道这位团长何时能够到任?” “他已经到了。”范大使大声地道:“各位将军、先生们,请允许我郑重地为诸位介绍我大辽帝国最为优秀的战略家、军事指挥官,来自建州女真部的爱新觉罗氏黄太吉公爵阁下。他出身帝国的军功贵族,曾在多个一线部队服役,并在黑龙江步兵炮兵军事学院担任主任教官,帝国军校荣誉教授,现任帝国参谋总部一级参谋长。” 冯提莫将军在听到爱新觉罗氏的时候就已经脸色有所变化,当他听完了范大使的介绍之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小爱新觉罗公爵,早有耳闻,早有耳闻。三十年前我曾与令尊在北美草原上一起狩猎野牛。令尊非一代凡人,龙生虎种,小爱新觉罗公爵也是一代将星啊。” 范大使道:“冯爵爷有所不知,老公爵受封天命城,爵位为定业公。老公爵前些年故去之后定业公的爵位由次子代善承袭。黄太吉兄是老爵爷的第八子,早年就投身军旅,靠着自己的军功一刀一枪的拼上来,受封天聪城,领十万户民,爵位为兴国公。” “一门两公爵,果然是将门虎子啊!”冯提莫知道辽国人最重军功,父子两人都凭借军功封爵,而且是仅次于王爵的公爵,显然父子二人都非凡物。 范大使又笑了:“爵爷还是差矣,爱新觉罗氏是一门三公爵,这一辈中除了代善公子是继承父亲的定业公爵位之外,黄太吉兄受封兴国公,他们还有一位十四弟多尔衮老弟虽然年轻,却也英武不凡,受封为广业公。目下官拜高加索都督,是为一镇诸侯。” 夏军诸将不免又是一阵赞叹,对黄太吉也客气了许多。冯提莫还下令准备酒席,为黄太吉兄接风洗尘,压惊赔罪。 一连三日,夏军都按兵不动,直到第四天,骑一师参谋部终于送来了战狼分队刺探回来的情报:回鹘叛军人马共计约十万有余,在碎叶城外草场处会盟。但根据战狼抓得活口得到的消息,回鹘叛军人马似乎意见不一,每日开会都在吵吵嚷嚷,更有几部长老要求分家单干。 “妙啊,妙啊。”黄太吉背着手看着巨幅军用地图:“是分家好,还是一网打尽好呢?” “自然是一网打尽好了。”夏军北方司令部副参谋长多耶道:“草原茫茫数千里,这些饿狼若是分散开来了,要花大力气清缴,现在他们聚集在一起,正好从三个方向调集部队,迫使其与我决战。” “就怕鱼死网破,奋力一搏。”黄太吉喃喃道:“不知道贵军现在是如何部署的?” “骑兵第一师在西北布防,守住通向哈萨克草原的道路,骑兵第三师已经从吐火罗赶来,守住南部出口,特别是在克什米尔地区留了一个山地步兵团和适当数量的游骑兵,防止其向南逃窜。另外首都方向派出了卫戍部队一个师的兵力将主要的交通道路封锁,杜绝其向西逃窜骚扰腹心地带的可能。最后就是通过铁路集结了一支机动部队,寻找一个合适的战机给敌人知名的打击。”多耶拿着指挥棒在地图上直来直去:“爵爷,您有什么高见?” “没有什么,我只是观察,观察。”黄太吉笑了笑,夏军的部属中规中矩,显得非常学院——对,就是一群参谋学院出来的参谋捣鼓出来的那种感觉。黄太吉担任过大辽帝国军校的教官,对那些科班出身的参谋官们的一套非常熟悉。 居然能想到把攻击力强大的骑兵师用来布防,这也是一位人才啊。不过考虑到草原上只有骑兵采用的超机动性,黄太吉觉得这可能也是一个不得不为的措施,但显然这位参谋官求稳的心态更重,四面八方都扎稳牢了,如果对手不按套路出牌呢。 黄太吉细细地看着与东部相连的几条道路,那都是从崇山峻岭中延伸出来的商路,自西汉博望侯张骞凿空以来,丝绸之路便是通过这几条细细地道路沟通了大陆的两段。一千多年以后,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在这里修筑铁路的难度太大,转运货物几乎还是完全依赖马匹和骆驼。 “你们的阵型是三个方向上的防御,东边主要是依靠天险。”黄太吉指着东部的几个山口:“如果他们试图从这几个山口夺关而出,你们有没有做预案。” 多耶很轻松地道:“我们认为这在军事上是不可能的。” 黄太吉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在军事上是不可能的,长城并非是不可逾越的,天险也是如此。博王就是从这里进去于阗,贵国的康宗、昭宗两代英主也是同样从这样不可逾越的天堑翻了过去。” 多耶犹豫了一下:“向那里去,他们不是自寻死路吗?” “迄今为止,他们哪一件事不是在自寻死路?掀起叛乱,屠杀无辜,放火烧城,这些都不是正常人可以想象的,要阻止这些疯狂的人,就必须用上一点疯狂的想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护侨(二) 又讨论了一会儿军事部署之后,多耶见时候不早了,便邀请黄太吉留下来一起吃一顿便餐——说是简餐,可依然是在一位伯爵的府上盛大开席,往来穿梭的侍女莺莺燕燕,席间还有歌姬和杂耍艺人献艺,而流水一般的葡萄美酒是从格鲁吉亚运来的,佐餐的鱼子酱是大辽进口的上等白海大马哈鱼鱼子酱,鲸鱼肉烹制的正餐,加上驼峰与鱼翅,这样的奢靡生活,仿佛是要人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平叛战争。 充任主人的伯爵是大夏王国的老贵族,他的曾祖父曾经随着大夏几代先王征伐四方,家中院落里的一口青铜大鼎就是六十年前在位的绍宗赐予的。现任伯爵年轻时也曾投身军旅——正如每一位古典时代的贵族那样,他在先王宣宗的时代曾经出征天竺,在攻打葡萄牙人占领的果阿的时候受了伤才光荣退役。 伯爵的正妻已经故去了,前年为了晚上睡觉不太冷,他又从遥远的东方娶了一位年轻的寡妇作为自己的续弦。这位寡妇带来了很丰厚的嫁妆——茶叶、铁器还有经书和足够支撑一座庙宇的和尚。 和尚对于西夏贵族而言是很重要的。地位仅次于土地和人口。 不论是夏王国还是辽帝国其实几百年来都有一个问题,如何以绝对的少数贵族统治大多数人。辽帝国在庚子变法之前,实际上是以占人口百分之几的契丹族与奚族的贵族联盟统治帝国,庚子变法之后,汉族士大夫的地位在法律层面上得到巩固,作为回报。他们将汉族王朝的统治经验传授给了契丹族,那就是恩威并重,改土归流。 辽帝国一面封建军功贵族征收山川险要、民风彪悍之处,并以蛮夷充实其中,采用军事手段压制境内的异民族。另一方面犬牙交错的布置各州府道,以警惕军功贵族可能的潜在反叛之心。这一套政治措施是有效的。同时,辽帝国的文化氛围一直以来都较为宽松,女真人早期信仰的萨满教,后来女真上层贵族(如爱新觉罗、叶赫那拉等家族)都改姓了佛教并非是出于什么压力,而是一种上层的氛围,蒙兀贵族们也放弃了早起草原上的原始图腾崇拜,但并没有改信汉传佛教,而是选择了从雪域高原流传而来的黄教。除此之外,为帝国立下军功的哥萨克人、东斯拉夫人等白狄各部落,他们有信仰天主教的或东正教的,帝国也都保留了他们的基本信仰权利,这与夏王国有很大不同。 从李秉常西政以来,历代夏王都以佛教的保卫者自居,特别是大量的王室子弟出家为僧之后,佛教的势力在王国内相当强大。王权与教权纠缠之深刻,如同一对孪生儿一般密不可分。 这一局面的形成,自然有其历史因素——夏王国的每一步扩张,都是从异教徒手中夺取(或者说恢复)佛教的势力范围,为了压制异教徒、异民族的残余势力,夏王国是必要在政治之外的地方大做文章。当亡国之民们依然团结在异教的大旗下反抗王国大军的铁蹄时,树立一个国教来团结自己需要团结的人,打击自己需要打击的人,就成了案头的必备之选。 李秉常因为个人经历的缘故,不愿意在自己的领土上封建新的领主,但是他手下的骄兵悍将们需要用土地、庄园和奴仆去酬劳,为此,他和他儿子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以寺庙为单位,让骄兵悍将们成为佛寺的保护者,寺庙周围的土地和田庄的出产都需要向寺庙的真正主人们供奉——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供奉。献给泥胎木塑的供奉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瓜果,而给主人的供奉却是实打实的土特产,从皮毛、良马到葡萄酒、面粉,甚至还有一种古老的等价物——女人。 李秉常曾经在新政府的领地上下过一道命令:异族禁结社,父子需别居。十户可养一大兵,听其家家户户供养。 大夏王国连年征战,伤残退伍的大兵为数不少,这些人该如何安置?他们许多都丧失劳动能力了,若是回乡安置或者生计难以维持,或者要给家庭带来沉重负担。若是由官府养着那么给朝廷的财政也是不小的压力。 天纵英才的夏王李秉常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便把这个包袱丢给了被征服者。由这些被征服者去养大兵们。缺胳膊断腿的大兵背着包袱就住进了回鹘人的帐篷,突厥人的营地。吃他们的羊肉,睡他们的女人,第二代夏王昭宗李仁孝还充满恶趣味的颁布了一道著名的“初夜权令”。在执行这道王令的地区,回鹘人、突厥人等异民族的婚姻中,女方的头一夜的贞洁需要由退伍大兵们来验证。据说曾有人进谏王上,担忧可能会引起异民族的不满,但李仁孝却不以为然得道:“蛮夷不如中国之知礼,以此验贞之举,乃教化也。”果然,这一举动其实并未引起异民族的多少反抗或者不满。成为了促进民族团结和融合的典型措施。 闲篇少扯,多说无益。 老伯爵盛宴招待了来自大辽帝国的贵客之后,黄太吉略带着些醉意与几名夏军军官一起骑马往回走,在路过一个街道的时候,遇上了一队身着锦衣的骑士正在处决犯人——黄太吉知道,这些锦衣骑士就是所谓的锦衣卫,他们是夏王国的特务机关,专司缉捕各类危险分子。只是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危险分子的样子。 黄太吉略带醉意的举起马鞭:“这些妇女也是犯了法?为何在街头就要处决?难道夏国就没有法制了吗?” 一名情报军官揉了揉眼睛,道:“是锦衣卫在拿人啊……哪位去唤他们的头目过来问个明白。” 一名卫兵拍马上去,不多时便带回来一名锦衣卫少尉。这位少尉见眼前的都是将校长官,先行了一个军礼,才出声道:“不知道长官召唤有什么指示?” 第一百三十二章 护侨(三) 情报军官问道:“你是哪个部队的?在这里执行什么任务?” 少尉道:“报告长官,我是锦衣第十四混成旅第一五七九团第三营第二连少尉指挥官卫银。奉统帅部第十四号命令执行后方绥靖政策。这些人都是潜在可疑分子。根据绥靖政策的指示,紧急事态下,全部处以极刑。” 黄太吉看着那些扑倒在士兵刀下的女人,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恻隐之心:“这紧急事态指的是什么意思?” “报告长官,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的上级说,看见回鹘人,杀!看见突厥人,杀!杀无赦!不分男女,不分老弱,不分等级,不分身份,一概杀无赦!” 黄太吉被这位嗜血而且无情的长官吓了一跳,酒似乎也都醒了一大半。而那些参谋官们似乎醒得比他还要快:“这是谁下的命令?这是谁下的命令?” 少尉一板一眼的道:“是我们的团长。他下令在本团的防区内要视为战区,对一切回鹘籍、突厥籍分子均视为敌对分子,采取断然措施,防止发生暴动。” “这些女人也都视为敌对分子?” “是的,长官,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锦衣卫少尉很严肃地道。参谋官们看着那些被士兵们挨个处决的女人,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前进。 锦衣卫与正规的王国军队不是一个系统,两者互不统属。而且如果锦衣卫要做什么事情,抓什么人,最好少问少关心。 一路回城的路上,黄太吉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的锦衣卫们冲进商铺、住宅,把男人拖出来直接在街头枪毙,女人也都用刀处决——只留下了一些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他们的去处,黄太吉感觉到心头仿佛乌云压顶。 这样的事情同时还在大夏王国的许多城市内发生者,以首都天中城为例,当地的回鹘居民几乎都被紧急处决,一位未经证实的报道称锦衣卫征用了若干所医学院,将数百名健康的回鹘人抽干了鲜血并将尸体做成了标本。 在较为接近的吐火罗行省,行省总督也签发了行政命令,要求回鹘人立即离开城市,并且不得携带个人物品。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在城外被荷枪实弹的锦衣卫士兵带上了火车,有内部消息人士称他们被送往了一个成为“412研究所”的地方,至于这个研究所研究的内容,至今尚未解密。 东部的安西、北庭等省份,当地的回鹘居民较为集中,历史上也与他们的西部远亲切割的很干净,因此当地的行政首长没有下达愚蠢的将回鹘人都枪毙的命令。不过在这些省份,在衙门里的回鹘人为了表示自己对王国的衷心,纷纷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方案:比如说对那些偷偷摸摸信仰天方教的家伙,鼓励他们的邻居举报有功,揭发有奖。 对不老实的突厥人,在他们的门口贴上绿色的布条,让他们的孩子带个绿帽子,禁止他们从事医生、文员等工作,也不许他们成为衙门的工作人员,给他们颁发良民证,走出自己的街坊都需要随身携带以备查验。 很快,这一套措施在全国都推广了起来。 大夏王国民部向大宋帝国位于长安府的一家工厂发出了订单:希望他们能够提供若干种不同颜色的户籍证明卡片,给汉人用的是普通的白色,回鹘人用的是黄色,突厥人用绿色,塞种人用紫色,波斯人用蓝色……同时,夏国的行政机关也配合着“清查内奸”的行动,把几乎所有居民的门牌号都换了一下,这样人们远远地就能看到住在这家的是什么民族什么成分。 当军队在前线与叛军紧锣密鼓作战的时候,锦衣卫们在城市里也在恪尽职守地排查可能的危险分子。回鹘族和突厥族的居民都被紧急重新安置,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经济生活、社会地位、名誉甚至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 锦衣卫的无差别锄奸活动持续了大约十天左右的时间,在王国全境内越有两万人左右的居民被未经审判的紧急处决,他们没有任何罪名,只是因为锦衣卫军官的判断,狐疑他们可能是潜在的潜伏分子而已。 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得到军部乃至夏王的默许的。在叛军的屠城政策吓到了一部分和平居民之后,朝廷必须采取一定的铁血政策来激励士气,甚至可以简单地说,就是以杀止杀,明明白白的告诉叛军,王国拥有更为高效的屠杀武器,他们的愚蠢政策只能招来王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政策。 但这样的屠杀不能无限扩大,否则又会引起居民的恐慌。因此在“适当的”减少了潜在的敌人的数量之后,锦衣卫的政策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整,他们把被邻居举报被下属揭发被街坊投诉的回鹘人和突厥人一火车一火车的拉到位于吐火罗的崇山峻岭之中。 在那里,回鹘苦力们修筑起一座座神秘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都有高高的围墙和来回巡视的卫兵,如果任何身穿苦役服装的人试图靠近围墙将会被直接击杀——无需警告。 在围墙之内,被囚禁起来的回鹘人和突厥人被镣铐靠在流水线上做活——这些都是军需工厂,他们每天必须生产一定数量的诸如子弹、军服、被褥、手榴弹等产品。如果哪一条流水线没有完成预定的额度,那么轻者挨饿体罚,总则杀鸡儆猴枪毙一两个怠工分子。 除了集中工厂之外,锦衣卫还秘密从这些被带走的人中挑选了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将她们编号注册,组成了后世臭名昭著的“军中乐园”为在前线平叛的大兵们提供身心俱佳的服务——所谓的臭名昭著也仅仅是几百年后良青发们的感慨,在当时,这件事情做的很光明正大,谁也没有说个不是。 在此之外,锦衣卫还根据一些特别的需要,从不同的地方搞到了一些叛军儿童——其实他们是不是叛军的家属全都在锦衣卫一句话——按照一些特殊的需要送到特殊的地方去。比如说一些信仰密宗的雪域寺庙,密宗僧人经常抱怨用作献祭的鲜血和头骨不够多,无法让神灵满意,这一回他们得到了充足的供应,作为回报,密宗的若干位大师放下门户之见,组织了盛大的法会,动员自己的信众拿起刀枪为夏王而战,干掉异教徒! 黄太吉在北方司令部中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并把自己的感悟都写在了笔记本上。他也在思考,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民族,那些光辉的建筑,精美的佛像无疑说明他们有着很深的文化造诣,先进的火车与枪炮武装了夏人的军队,他们有着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外科技术,天文学的造诣也非常深刻,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但同时也还改不掉野蛮人的嗜血习性。黄太吉刚刚震惊地得知,夏王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公无私,下令将自己后宫中的回鹘与突厥妃子和她们的子女全部处死——一个不留。 虎毒尚且不食子,但黄太吉却发现,夏王室内的血腥似乎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个中原王朝,甚至五胡乱华时的鲜卑、匈奴、羯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这是一个残忍而恐怖的民族,而这奇特的民族性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倒还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呢。只是遗憾,我只是一位军官,而不是一位大学教授……”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护侨(四) 在阿拉木图城内休养生息的三怪客也被这无情的一幕震惊了,恰好一位来自汴京的老朋友的来信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发生在夏国的这一场叛乱,可以说是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从杭州到辽东,从海参崴到新天鹅堡,全世界的知识界都在关心这一场令人震惊的战争。 而因为战时新闻管制的缘故,驻在天中城的很多记者只能转发大夏王国军部的官方新闻。而在新闻界里面却还有一句至理名言:不是你的文章不够好,而是你距离真相还不够近。 有幸从碎叶城的动乱中逃出生天的三怪客正好是一个难得的目击证人,他们发回到汴京每日读卖新闻的独家报道让这家报社一时间洛阳纸贵,三怪客合力撰写的《碎叶惊魂夜》号外的副本一时间被炒到二十文一份还有价无市。 黄阳把自己的感悟投给了开封的一份名为《西北湾》的月刊杂志,本来他只是想应约写一写有关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但却没有想到,国内的读者更关心的是那些回鹘人的命运,特别是陕西路的读者来信纷纷表示他们已经开始担忧自己的邻居会不会半夜闯进家门,把自己的头颅割掉,然后凌辱自己的妻女。 而且朝廷似乎也在讨论这一种无声的变化,毕竟大宋帝国是一个形式上很民主的国家——至少有财产就有投票权,而有财产的人最怕死了。 有不少议员们在各自的四级议会上提出了临时的动议,建议采用一种简便的方式来作出夷夏之别——说起来,以夷变夏或者以夏变夷都是由传统的,关键就是在看提议者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态。 有人提议设立保护区,给番人划定一个区域,让他们在那个区域里自生自灭,但是士大夫们又担心让他们聚集在一起会日久生变。 也有人提议,颁发强制入汉令,就像大辽帝国早期做的那样,不承认存在什么异民族,强制同化所有人——只不过当年是契丹化汉人,当然遭到了历史性的失败,到现在不存在什么契丹化的汉族,只存在汉族化的契丹人。就像他们的鲜卑老祖一样,契丹与汉族早就是血脉相连,无法分离了。 长安府衙门在大家炒得热热闹闹的时候已经开始心动了,一群“热情的本地居民”们浩浩荡荡地游行到了钟楼西北的大学习巷那里,把世代居住在在此的回鹘人店铺都给砸了个稀巴烂,然后给回鹘人的门上都贴上了一个大大的绿色交叉符号。 赶到现场的长安府、县两级差役们只是制止了打人和试图浑水摸鱼的行为,对于“本地居民”与回鹘人之间的冲突并未过多的干涉,很快,夏国的一些先进经验就流传到了宋国,在一些回鹘人或者其他番人稍多的地区,当地衙门都发出了一个温馨的提示,建议这些番人出门的时候都携带一个证明自己是良民的证件,最好再穿上一件由当地官府特制的橘色或者绿色衣服(有的地方选的是绿色高帽,让人老远的就能看见)。 据说,这种“区别但是公平”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几百个教授的一致好评,他们认为将番人与汉人用明显的区分符号标志出来,有助于宽宽汉人的心,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大大的良民,而不是潜伏下来处心积虑要看坏事的坏蛋。 而且区分之后,对于官府来说,也会省事很多,因为很多一时半会儿破不了的治安案件,比如说丢了一只鸡,少了一条狗,老婆怀疑家里的十文铜钱不见了,老公怀疑老婆和隔壁老王眉来眼去,现在都有了怀疑的对象了。 很快,许多常年的积案都宣告破案,大家也都发现,果然那些番人到底就是未曾教化之人,街坊们平时丢的东西都怪他们,凤阳县三个月不下雨怪他们,隔壁马寡妇老公死了三年又怀了一胎也怪他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切都怪番人们。 到了河北路,这一阵风刮得更厉害了,倒霉的对象已经扩大到了所有的番人——包括到了同为白种人的西班牙、英吉利和法兰西人的头上。 涞水县有一座天主教堂,传教士汤若望就被当地的乡民控告借“育婴堂”之名残杀中国婴儿,“开膛破肚,榨炼骨油,挖心取胆,秘制秽药。”虽然涞水县令觉得这太过于匪夷所思,但迫于民意汹汹,还是把汤若望神父暂时逮捕,交给有司发落。 这一事件还有其他地方(如青岛、徐州、保定等地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冲级教堂,殴打神父和修女的事件,据知情人士透露,那些当地居民可能受到了一些和尚或者道士的煽动……)的排夷事件不得不引起了外交纠纷:五月初八,即农历端午节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大西班牙王国、法兰西王国与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一起向大宋帝国鸿胪寺递交了国书。 当此时,西班牙王国是欧洲最为强大的国家(虽然他的无敌舰队已经被海盗一般的英格兰人打败),他在非洲的西部和加勒比海以及中南美洲也同样拥有广泛的殖民地,是白种人的骄傲。法兰西王国是欧洲陆地上的霸主,它正处于未来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统治之下(目前暂时还由红衣主教马扎然摄政),在北美洲有着名为路易斯安娜的殖民地,曾经多次与辽国人在地面交锋为未落下风,被称为基督世界的拯救者。荷兰共和国在东方的代表是荷兰联合东印度公司,他们是南海合众国多年的贸易伙伴,号称是海上的马车夫。这三家,再加上因为内战而停摆的英格兰王国(或共和国),恰好代表与黄种人争夺世界的白种人势力。 三国虽然理念各有不同,利益上分歧也很大,法兰西和西班牙前几年还在三十年战争中打得你死我活,但是现在眼看从夏国发端的这一场排外主义浪潮已经席卷了整个中华世界,白种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也意识到,若是不能联合起来,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 程祁在给《大宋东方旬末》特刊的评论员文章中指出,以宋辽夏和南海合众国为核心的黄种人世界是以儒家思想为根底,兼顾佛老的多神或者无神世界,而欧陆各国甚至于天方教世界根本上都是出自于沙漠亚伯拉罕一神教体系,两者的世界观是对立冲突的。而不论是黄种人的世界观还是白种人的世界观,其实都是有着强烈扩张的倾向。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上黄种人占据了所谓的先发优势,比欧洲人早一步发现了美洲西海岸,更早在非洲东岸各地建立了殖民据点。但西班牙的航海家们同样杰出,他们登陆了中美洲加勒比海,虽然误以为那你就是传说中的天竺,弄出了一个西印度群岛的地理讹误,并且在非洲西部和南部也进行了有效的开拓,法兰西人、英吉利人还有荷兰人都是挑战大宋帝国全球海洋秩序的竞争者。 现在宋国人也已经从全球独大的迷梦中醒过来了,需要开始认真的应对全球挑战的危机——过去的五十年里,外国人不断地进入中华,我们认为那是外邦来朝的表现,并为之沾沾自喜。现在我们必须审慎的评估,这些非我族类之人进入中华的世界,经商、求学尚可,可是放任他们传教、聚集,甚至密谋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也是可以的吗?夏国的动乱很难说不是宋国的前车之鉴啊! 这一篇评论员文章在宋国知识界立即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金陵大学的一名教授表示这如同一声春雷惊醒了整个沉睡在天朝上国迷梦中的宋国士大夫们,由于过去几百年对白种人的优势而形成的骄傲自大的心理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戳破了一样,大家伙儿终于开始正视,那是一个人数比自己多,文化未必有多么逊色于自己的“蛮夷”而且可怕的是,这伙蛮夷还在积极地向自己学习。一百年前,麦哲伦越过太平洋到达南海合众国完成白种人的首次环球旅行的时候,驾驶的不过是几艘破破烂烂的风力帆船而已,而现在,停泊在松江、杭州、广州港口内的欧洲客商的货轮已经换成了蒸汽动力的铁壳大船。 “他们正在快速地学习,我们想要保持优势地位,就只能采取断然的措施!”有人在全国四级会议常务会议上呼吁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护侨(五) 断然的措施指的是什么?没有人能够搞清楚。但是程祁的这一篇文章却成功地将国人的目光转移到了欧洲白种人的身上,而不是和那些天方教的余孽们小打小闹。 毕竟说到底,那些到了人类登月的时代也还只会玩肉弹攻击的家伙,如果没有圣母玛利亚的照顾,也没有拉偏架的养贼自重某机构疼爱有加,说到底是无论如何也干不过近代工业化武装了的文明人的。 万幸,现在的夏国首先没有什么圣母,其次没有什么大如天,非要说有的话,那么只有夏王震怒大如天。 近代骑兵收割叛军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而辽国秘密的提供了一种可以连发的高速设计的枪械之后,步兵阵地硬杠上万名原始骑兵的充分也只是抽根烟的问题。 黄太吉作为辽国军事观察组的首领在一个步兵阵地上亲自观察了五个高度机密的“高速连发弹丸击发装置”的实战效果之后,对这种抗击骑兵冲锋的有效武器惊叹不已。 “这一定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这是一种全新的武器。”黄太吉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复杂的机械装置击发时机械结构的运转,“它的发明者是谁?” “是一名工程师,姓马。” “他可以获得一枚金质勋章,然后还有一个侯爵爵位。”黄太吉开玩笑道:“这种武器就用他的名字命名吧,马氏机关枪,嗯,听上去还很不错。” 马氏机关枪在战场上得到初次验证之后,它的发明人很快就被招到大辽皇宫内受到了皇帝的当面嘉奖,马工程师也被大辽皇家工程学院列为荣誉院士并真的再后来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当然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在无敌的机械力量面前,叛军的力量可谓是不值一提。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北方司令部已经很低调的宣布本次平叛战争在王上的英明决策,各部堂的通力协作之下,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参与叛乱的回鹘上层人物基本都已经被击毙或者被俘,尚有少数潜逃在外的,但在游骑兵们的地毯式搜索下,想来也很快就会落入法网。 在天一城西北角,夏国王族太庙之畔有一座类似天地坛的建筑物——虽然因为王爵不能直接祭拜天地的立法限制,但是夏王在两三百年来早已大大的僭越了最初的限制。这座修建于两百年前中宗时代的祭坛气势恢宏,与汴京郊畔的天地坛已经相差无几。 祭坛一南一北分为两座,北面是一座圆形祭坛,以青石垒成,南面是一座方形祭坛,用五色土堆垒,分别象征着天圆地方。 两座祭坛中央轴线对称,在两座祭坛中间,就是夏王历代宗庙,到目前为止,按照文武昭穆制度分别供奉着以下七位先王: 太祖李继迁——夏王国首创者; 景宗李元昊——夏国开国皇帝; 康宗李秉常——夏国西迁第一代君王,奠定今日夏王国格局的一代英主 孝宗李安嗣——迁都、汉化、拓疆一气呵成,是君王中的豪杰,史学家誉为“守成之令主,中兴之伟君。”“党项之孝文帝” 中宗李有道——以偏室身份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内乱,恢复孝宗以来的伟业。 绪宗李广烈——当今夏王之祖父 定宗李子煦——当今夏王之父。 除了这七位先王之外的神主都在“地坛”正南方向的两列昭穆神庙**奉,等到当今夏王大行之后,他的祖父绪宗也会被移出宗庙,改在昭穆神庙**奉。 在宗庙之中的七代先王的神主接受的是全体夏王族的供奉,庇佑所有的夏王后裔。而昭穆神庙中的先王神主只接受自己直系后裔的供奉,旁支血亲一般也不入内朝拜。 而夏王亲自祭奠历代先王,大开宗庙的行为非常稀少,每年只有中秋和除夕各一回。除此之外的节日如正月十五、寒食清明、中元等日子以及日常供奉都是由专门的机构太常寺负责。 今天就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虽然不挨着什么节日,但也是一个黄道吉日。第十七代夏王带着自己的后辈儿孙、同宗兄弟以及各路远房亲戚们浩浩荡荡地来到郊外,举行盛大的郊祀仪式。 在正式的仪式开始之前,太庙之外已经堆垒起了两座雄伟的京观——京观是一种收集战场上敌人尸体,封土而成的高冢,在中华大地上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商周之际,春秋时已经成为一个传统,楚庄王未按传统将晋军阵亡者尸体筑成京观反而值得史官特地记上一笔。夏人西迁以来,历年的征服战争残酷无比,为了震慑宵小之辈,每获大捷之后,夏王都要命令在前线用对方士卒的尸体筑成京观,同时在京城用俘获的敌人高级俘虏献祭太庙。 今日,太庙之外的两座京观都是从被俘或者投降的回鹘叛军中挑选的头人、长老,前线将这些具有一定地位的敌人的脑袋砍下来之后用防腐技术处理之后运送到京城,由太常寺按照一定的规格,堆垒成两座可怖的头颅宝塔。 夏人崇信的佛教与汉传佛教不太相似,也并非雪域吐蕃上流行的黄教,而是北传佛教中的另一支派雍中派,这一派是原李氏于阗的国教。雍中派在很多地方接受了汉传佛教的理论,但是在仪式和戒律上更接近于黄教。 因此,这些可怖的骷髅被那些佛教大师们装点的万分狰狞,让人远远的一看就想到十八层地狱几个字。 从汉白玉的御道上走来,两排林立着白色的招魂幡,手持铃铛、木鱼等法器的太常寺供奉们念着往生咒,召唤着在平叛战争中英勇牺牲的将士和无辜死难的百姓。 夏王带着自己的子嗣们紧随其后,在他们的身后跟着身着军服的宗亲贵戚们,还有已经出家了的叔伯兄弟们也都穿着最华丽、隆重的法袍走在第三方阵。 当夏王走上祭坛的时候,九尊重达千斤的青铜巨鼎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其中一尊青铜鼎底下已经点燃了熊熊的烈火,当夏王展开卷轴,用铿锵有力的长安口音宣读一段《国殇》中的选文的时候,若干名身强力壮的卫兵,将那些身份最为高贵的回鹘人活着投入到煮开了的沸水之中…… 被煮熟了的回鹘人当然不配用来献祭给祖先享用——夏王的祖先们享用的是传统的三牲。而那些被煮熟的回鹘贵族,他们的骨头架子会被捞起来,按照科学的方法装订成套,教给若干位大师下了最深刻的诅咒之后,送入到国家博物馆内陈列展览——在过去五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人们走进博物馆的时候,依然能够看见那些森森白骨,并指着它们说道:“看啊,这就是叛国者的下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护侨(六)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打一巴掌也要给个枣儿。 虽然在平叛战争进行中,有罪的无辜的回鹘人被杀了至少二三十万,但是战争结束之后,该如何处置剩下来的回鹘人呢? 大夏王朝还是祭出了他们最利索的三板斧。 首先,大张旗鼓的表彰了一波忠心耿耿的回鹘人,其中不乏军队中坚定地站在王国一边,为平叛战争立下了功劳的将士们,连古兰丹姆这个小姑娘也因为黄太吉爵爷的推荐,而获得了一枚荣誉勋章,表彰她为王国的贡献。 并且,他们还获得了一份殊荣,就是被户部改了户籍,成为了一名“归化汉族”,在大夏王国还沿用着三六九等的区分政策,最高一级的是王族——顾名思义就是有夏王和他的亲戚们组成。次一等的是华族,包括了最早西迁来的党项贵族、汉臣家族以及原来西域佛教国家的王族。位于第三等级的是人口众多的普通汉族(包含归化汉族),他们是中小地主、家境殷实的商人、学者和工场的拥有者,是大夏王国最重要的支柱。这一等级的人拥有参加科举考试进入朝廷的特权,第三等级以下的人只有通过军功或者其他门路先取得汉籍之后才能晋升进入上流社会。同样是参军,第三等级以下的人只能以士官的身份获得嘉奖,而永不可能成为军官,更不用提是高级军官了——这也是为什么在这场叛乱中,军队始终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未能酿成安史之乱一般的祸患的原因。 第二板斧就是迁徙和分化。对于那些态度晦涩,试图观风的墙头草们,王国朝廷下达了迁徙令,把每个人口过万的部落都拆分成千人左右的小部落,有的发配到哈萨克大草原上去吹白毛风,有的发配到兴都库什山脉的荒漠地带中去吃沙子。 对于那些顽固分子,除了已经被王国军队在战场上明典正刑了的之外,还有投降了的约两三万壮丁,正好被拉到高原上去修公路、挖铁矿,按照资源部的预算,这些人估计在三到五年内都会被“消耗”掉。至于叛军家属,年老的直接挖个坑埋了,年纪小的可以在国际人口市场上倒卖好几手——别看他们是为了天方教大业而掀起的叛乱,但是跨国的人口贸易最大的中介商就是阿拉伯人,这些印度洋上的二道贩子,把一船一船的奴隶从各个地区拉向南洋和中国,从来不在乎奴隶们是否有信仰或者信仰什么。 除了直接参加叛乱战争的回鹘人会遭受各种惩罚之外,那些定居在城镇中的回鹘人也难逃干系。毕竟大辽和大宋在这一场“无妄之灾”中都受到了一定的损失,不少侨民的产业被毁,甚至有侨民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两大强国都向大夏王国朝廷提出了领事保护的要求,并列出了一份很详细的赔偿清单。大夏王国也只能柿子选软的捏,没收了不少“嫌疑分子”的财产来安抚比自己强大的邻国的情绪。而在这一过程中,难免有所误伤,却也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事情。 毕竟,只有强大的祖国,才有可以保障的人权。 一时间,在夏国各地,都出现了不少趁火打劫的事件,负责甄别“嫌疑分子”的官吏上下其手,看见回鹘人家的产业丰厚、内宅颇有姿色,便给人家大门上贴一个“通敌”的条子,若是主人不能满足这些官吏的胃口,那么难免家破人亡。 据夏国锦衣卫汇总的一份清单显示,在克什米尔州的达拉克,当地官员向一户回鹘富户勒索“十万金”作为“忠诚捐献”,富户变卖了大部分家产也无法在指定的时间内凑齐这么一大笔金钱,官员便恫吓他道:“如在本月十五日前不能捐献,将视同通敌,尔全部家业将收归国有,尔妻妾女儿将为王国将士劳军,尔兄弟侄子终身劳役,不得复见天日。” 在这般恫吓之下,该富户无奈,以“妻妾妇人抵五十金一人,女儿抵百金,以全子侄之命。” 至当年末,各地官员共搜罗所谓的“忠诚捐献”六亿五千万,其中四亿五千万元用于战后重建、发放救济金和抚恤金,一亿元用于赔偿宋辽两国的损失。 另搜罗抵价的男丁三万余人,女子七万余人。夏王国大理寺下达特别裁定,这些被抵价的回鹘人若在六个月内无家人赎回,将被拍卖变卖,所得价款用于赏赐本次战争中的有功将士。或立功将士可以根据功劳大小,直接从其中分配得到生口作为赏赐。 这些新闻,都源源不断地由程祁他们从夏国通过火车邮驿系统传递回大宋。对于大宋百姓而言,这种花边新闻自然可以引起市井的兴趣,有人认为将敌人的妻妾子女变卖为奴隶是商周以来直到唐宋都有的传统,也有人认为这些回鹘人都是夏国自己的百姓,将本国百姓变卖为奴隶简直是桀纣之举。 这种争论的声音自然是很大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认为夏人的举动不过是血亲复仇、通态复仇的观点正在慢慢消退,谴责奴隶制度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汴梁每日新闻》刊登文章称:奴隶制度是一种早已应当退出历史舞台的残余。早在共和革命的时候,大宋人民就发声——天地间人生而平等。不应当因种族、肤色、受教育程度或者其他而遭受歧视。但直到今天,歧视仍然无处不在,有产者歧视无产者,高官歧视胥吏,学生歧视文盲,工人歧视学徒,男人歧视女人,良民歧视贱籍,强盗歧视小偷,小偷歧视倡妓,一个人即便什么活在了社会的最底层,他还可以对着一个路过的黑人唾一口唾沫,骂一声“黑鬼”。这样的制度是健康的制度吗?这样的社会是正常的社会吗?我们号称是君子之国,但却生活在一个无所不包的歧视圈中。其实我们的衣食住行,哪一样能够离开那些被我们歧视的人呢?我们出门做的人力车是黑人拉的,走的大路是印度劳工修的,吃的粮食是南洋种植园的奴隶们收割的,穿的衣服是从澳洲的苦役种下的棉花、放牧的羊群变来的,我们的一切都是奴隶和苦役们给我们的,更不用说那些在其他无所不在的地方为我们提供各种便利的各种肤色的下人们了。 文章最后充满激情地号召大家,是时候让奴隶制度彻底地退出这个世界了!让所有人都平等起来! 显然这一篇文章,得到了很多年轻人的拥护,特别是青年学生们,他们跑到议院去提交了一份请愿书,要求立法机关彻底终结奴隶制度的存在——至少在大宋帝国的本土要如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唐军的下落(一) 国内的这些争吵并没有影响三怪客的旅行。他们在大夏王国的首都天一城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告诉国内的读者们,三位游侠要继续旅程——去探寻那消失已久的唐军的踪迹。 尽管正经的主流学术圈都对这些年轻人的“痴心妄想”认为是不值一提——这么多年了,该考古发掘的都发掘的差不多了,唐代在葱岭以西活动的时间不算长,留下的遗迹也都被后起的几个帝国毁灭的差不多了。 不过民间就是喜欢这个,特别是现在的氛围下,在葱岭以西直到波斯的广大地域内发掘汉唐文物,以证明本朝的统治合法性,却也是西夏王国的一项重要工作。 可别忘了,大夏王朝的皇族姓李,自称是唐肃宗后裔! 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一位优雅的大夏王国皇族还接见了这几位年轻的小伙子。三怪客对这位年纪相差不大的贵人印象很好。程祁在给《汴京每日读卖新闻》写的稿子中提到“这位王子举止优雅,谈吐卓尔不凡,他的智慧与他的相貌非常相称,我从他身上能够看到一个国家的统治阶层的希望……” 郭山也在给洛阳的《洛水时报》稿件中这样提到:“他是一位非常善于把握人心的王子,对本国的文化与世界的热点都很明晰。当我们谈到那一场刚刚过去的不幸的时候,这位仁厚的王子流下了眼泪感叹道——祖宗之地,祖宗之民!” 黄阳则在他稍后完成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回忆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俊采的人物!王子的远见令人感到欣慰,相信将来在他的治理下,华夏的文明一定会更加昌盛。” 三怪客补充了给养之后就继续向南方进发,一路上顺着大路前进倒也是平平安安,只是越往南去,路上的检查站和哨所也越多,民风也似乎更加剽悍——这从兼有要塞功能的城镇门口挂着的赏金牌子和人头都能看出来。 内陆的大陆性气候已经让远离季风区的三位怪客感到浑身难受了,而面对着四周光秃秃的山,程祁也只想念两句诗: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 在江南的时候觉得洛阳、长安已经是干旱的北方了,到了洛阳,觉得兰州已经远在天边,西出阳关之后,又觉得轮台、喀什、碎叶这些地方仿佛已经与华夏相去甚远。而只有到了这兴都库什的崇山峻岭之中,才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做八荒之外。 兴都库什山是音译,其实是两个词的组成:兴都(hindu)还有个更为通俗的译名叫做印度(或者梵),而库什则是王国的意思。合起来大致的意思就是印度国的高山。 兴都库什山是一座位于世界岛中央的高山,也是周围地区重要的水源地。这个地区如此重要,以至于夏王不敢将之托付给任何一位心腹,夏王国沿着山谷犬牙交错的分割行省的边界,分别设立了东北方向上的河中省、位于中间地带的吐火罗省、位于西部的呼罗珊省和位于南部的旁遮普省。 对于中国传统史学来说,这里知之甚少,即便是汉唐这样的强盛古典帝国,其实际控制力也最多抵达兴都库什山北部的几个地区,如粟特(昭武九姓——唐代)、费尔干纳山谷(大宛——西汉)。至于吐火罗、健陀罗、旁遮普这些地区,往往要通过求佛法的和尚、丝绸之路的商旅来施加影响,朝廷的天恩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 但是对于不那么中国中心的世界史学角度来看,兴都库什山及其周边地区就不再是中央王朝的威力无法施加的“八荒以外”而是重要的帝国生命线了。 古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萨珊波斯、阿拉伯阿拔斯王朝……许多从两河流域周边走出来的帝国最终都会来到这里。而在夏人西迁之前,中华文明与泰西文明的唯一一次正面对撞也就发生在这里。 现在的兴都库什山正在夏人的统治之下,慢慢地被纳入到华夏的文明体系之中来,曾经因为战火而被废弃的佛经之路也逐渐恢复,古老的丝绸之路也因为政权的统一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但直到现在,每一份卖给旅游者以及大胆的冒险者的地图上都会用显眼的字标出来绿色区域、黄色区域以及橙色区域——在早期的地图上还有红色区域。 绿色区域是安全的地带,中心城镇——人烟稠密的绿洲,波斯人和吐火罗人相安无事,吐蕃人和突厥人其乐融融。这是商路上的核心区域,也是古往今来征服者们用雪亮的刀子和滚热的鲜血洗了一遍又一遍的地方。就目前来看,夏人还是一个很好的征服者。 黄色区域是一些小绿洲边上的小镇,这里鱼龙混杂,有不安分的开拓者,也有盗用身份的江洋大盗,当朝廷的兵马路过的时候,他们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遇上了落单的旅人,他们立即就会化身穷凶极恶的刁民。 这里警长可能就是最大的暴徒,而山寨里可能有一个运行良好的小社会——总而言之,热血黄沙的西部浪漫,刀客马帮的江湖情仇都在这里淋漓尽致的展现。 而如果说黄色区域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区域的话,那么橙色区域可能就是王国朝廷也放弃治疗的结果。那里大大小小密布着成百上千个部落,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独特文化和传统。夏王国正处于高速扩张的时代,除了剿灭那些闹事的出头鸟之外,大多数时候也难得管他们。朝廷与那些穷山恶水之中的刁民,正如中原王朝与西南地区的各部夷人一样多以羁縻为主,做个和事老,大家相安无事——当然,这只是现在而已。 根据大夏王国到宋国的访问使者考察西南的结果,王国说不定就什么时候也要“改土归流”来一发。 程祁他们就是这样,跟随着一群从内地来的佛教徒来到了著名的巴米扬大佛所在地-巴米扬郡 第一百三十八章 唐军的下落(二) 巴米扬大佛声名赫赫,某人在穿越之前便久有耳闻,只是令人遗憾的是,在他曾经待过的那个时空,巴米扬大佛被一伙反人类的狂徒炸毁了——即便是国际社会付出了百般的努力也没能拯救这些深藏在巴米扬山谷中的精美艺术。 巴米扬位于吐火罗省的腹地,唐代称之为“帆延”,又作范阳国、望衍国,这是中国化了的名字,天竺风的话叫做梵衍那国。位于从健陀罗到古吐火罗国的通邑大道上,魏晋时就以商路文明中西。巴米扬郡的首府范阳堡依崖跨谷,周围谷底农业生产以小麦种植为主,兼有畜牧业,两侧高山气候寒冷,当地也是民风彪悍之地。夏军征服此地时曾经阵亡了一名王族,以致进城之后屠城十日,活口不足百人。 范阳堡的居民以汉人为主,他们在此地依靠商路生活。城外的谷底里散居着农夫和牧民,他们的民族成分非常复杂,有汉人、波斯人、吐火罗人还有吐蕃人,其中本地的土著是波斯人的一支,所用的语言与波斯语类似却又不完全相同。因此夏国民部将他们划分为了一个独立的民族哈扎拉人。 随着局势的稳定和王国政权控制力的增强,原本受到兴都库什山区内的小霸主普什图人的欺压的哈扎拉人获得了独立发展的空间和机会,人口也从十万级别增长到了百万。因此在五十年前,民部又做了一次调整,将哈拉扎人中部分具有黄皮肤、塌鼻子扁平脸的十五万人单独划分出来起名叫做黄部哈扎拉人,给予他们一些高于土著居民但低于汉人的特权,比如可以进城开设商铺、可以以金钱税代替初夜权税等。 黄部哈扎拉人多改信了喇嘛教,还多次派人到宋帝国求经求法。为了捍卫他们的新信仰,他们自觉地充当起了这条道路上朝拜者的护卫,并从中获得了好处,让部落的牛羊更加繁盛——其实对于夏国来说,这很好办,在工部下设的农业科学院里有很多育种的专家、畜牧的教授。对于那些忠诚于王国的部落,夏国有的是方法让他们的牛羊繁衍生息,同样也有办法让那些心怀二心的部落牲畜大量死亡…… 现在的范阳堡依然是一座堡垒重镇,一条铁路逶迤穿过城中,东西两侧的山崖之上都有王国重兵把守,一南一北两道关门更是固若金汤,这样的格局,顿时让尚未宋国来客想到了中原大地上的一座千古名城:潼关。 想那潼关也是一座汉唐以来的名关,只是大宋建国以来海内升平,军事意义渐渐下降,历史人文的意义慢慢上升。昔日古战场,今日旅游胜地。而这萧瑟秋风今又是的范阳堡,却受到北方不久之前动乱的影响,一派戒严的景象,显得十分肃然。 三怪客他们与一群佛教游方僧人一起从城北火车站下了车,程祁注意到这座火车站的安保十分严格,每个站台上都有荷枪实弹的大兵在晃悠,而且不同的乘客分别从不同的出口出站。一等车厢的乘客只简单地检查了一下通关文牒和车票就放行了。 二等车厢的就要麻烦一些,要挨个的搜身,看到有异族血统模样的,还要多盘问几句。至于三等车厢的,则根本不被允许出站,据说是郡守大人的一道命令,三等车厢只许在车站停留片刻,然后直接出关不许进城。 三怪客们走的是头等通道,在引导下很快就出了车站。站前有一块很大的广场,史老柒解释说站前广场可不光是为了美观,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方便集合军队——在铁路运输刚刚兴起的时候,军事作用更大于经济作用。而即便到了今天,通过铁路转运军队也是非常重要的。在最近的北方平叛战争中,通过铁路运输网高效的调集野战军是夏王国快速地击溃敌人的关键。 所以站前广场又宽又大,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光秃秃的很像是军营的操场一般,门前一字排开一溜小吃摊子。 巴米扬是真正的所谓苦寒之地,如果不是靠着商路甚至无法供养本地的居民。仅有的几种作物异常单调,看见一点绿草都能让人信息半天。城内也规划的如同棋盘军营一般,据本地的车夫介绍,城中的居民大部分是当年跟随夏王南征北战时受伤的老兵安家在此,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更熟悉军营里的生活。 离开军队之后,这些老兵带着大包小包的金银珠宝还有田契地契,搂着回鹘的美人,突厥的少女,喜气洋洋的搬进了新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转眼两三百年过去了,城里的居民还保持着送子弟去参军的传统,举目望去,男人不是退伍的老兵就是身着戎装的现役士兵。他们趾高气扬的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显得自信异常。 城内没有什么太高大的建筑,中心位置是一座圆形的堡垒,是军政长官的公署,在内地统称为衙门的所在。以此为中心,辐辏般的散开了若干条街道,正东的方向上有一座文庙,祭拜孔子及其后学,正西的方向上是武庙,里面供奉了姜子牙、卫青、李靖等尊王攘夷、驱逐胡人的先辈武将。正北火车站以南有一个佛塔,里面的香火很兴旺,求子的妇女们经常在里面烧香。 正南南关的地方有一座道教的宫观,香火稍微差一些,不过道爷并不在乎这个:爱信信,不信滚,不要打扰我飞升。 城中居民的面孔以黄色面孔为主,但细看还是与中原有很大不同。他们的肤色更白皙一些,鼻梁也更高,一些人还有曲发的特征。按照人种学的说法,具有典型的雅利安人的血统。 其实,兴都库什山的原住民究竟是谁,这还真是一个世界之谜。大约在汤王建大邑商前后的那个时间里,从兴都库什山口中蜂拥而出的雅利安人灭亡了古印度河文明,其后波斯人统治了这里,而后亚历山大又征服了这里,留下了希腊人的王国。 塞琉古王国的势力衰退之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夏(希腊)王国登场了。现在的夏王国史学家以张骞出使西域的时间为标志,把张骞出使西域之前的这个地区称为希腊—巴克特利亚,它是从塞琉古王朝分裂出来的希腊人国家,理应称呼它原来的国名,而把张骞出使西域之后的这个地区称为“大夏”或“吐火罗斯坦”,因为此时这里已经被大月氏人(吐火罗人)所统治。 而李氏夏国在占据这一地区之后,经过反复的斟酌,最后还是选定夏作为自己的国号,也有两层宣称的意思。 第一层是表明自己念念有夏,不完故土,依然是华夏体系中的一份子——如果没有这个宣称,辽宋两大强国随时都可能“尊王攘夷”,以各种手段颠覆也好吞并也罢,占据这个极为重要的陆上要塞。 第二层宣称就是要恢复那个昔日的大夏(希腊)王国的领土,这个领土有多大呢?不怎么官方的说法是,亚历山大帝国有多大,大夏王国的领土也就该有多大。这样看来,整个地中海东岸一直到北半个天竺,恐怕都是李氏王族盯上的一块肉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唐军的下落(三) 在这样的思想主导下,夏王国的官方教科书中这样论述本国的悠久历史: 河中及吐火罗地区都独立自主的发展起了自己的初步文明,在接触到先进的汉文化和佛教文化之后,分别由北至南和由南自北的接受了先进文化的熏陶,自天竺以北到今日之哈萨克草原,自里海之滨到陇西的广大地区皆为佛国……汉唐以来,中原王朝一直努力将包括河中在内的广义西域地区纳入自己的版图,其中以唐代前期所为最为成功。 但是,这一独立自主的发展进程被来自西方的侵略所中断了。阿拔斯王朝的野蛮入侵,不仅摧毁了与唐朝交好的波斯帝国,也给西域各族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在所谓圣战的口号下,入侵者杀戮僧侣,摧毁佛寺,强迫居民改宗。考古工作者已经发掘出来十几个万人坑,这都是在唐末五代发生的悲剧。 现在,来自东方的救星再一次降临了!伟大的夏王啊,李氏唐朝的正宗传人,他带领着佛兵回归到高僧传法的道路上,斩断邪魔的双手,铲除恶之花的土壤。 由此,夏王国的官方教科书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论证过程。夏人从东方而来,被描述为一个重新崛起的中原王朝的回归,汉文史书中关于张骞凿空西域、班超经营三十六国还有历代高僧的笔记,唐代设立的各种都督府、军镇都成为夏王国论述自己在西域“复辟”合法性的依据。 特别是按照《旧唐书》的记载,波斯帝国末代皇帝的王子卑路斯向唐帝国求援,唐高宗在波斯疾陵城设立了波斯都督府,虽然这个都督府设立的时间并不长,但却为夏王国对这一地区宣称宗主权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正是在这种风气之下,夏王国相当鼓励民间各种“考古队”、“探险队”在王国境内的崇山峻岭、山谷河溪之间发觉汉唐遗留下来的各种文物,以此作为“自古以来”的铁证。 作为刺激的手段,一旦发掘出确凿的证据,王国除了给予他们丰厚的奖金之外,还允许这些贪婪的冒险者留下一部分有经济价值但没有什么历史文化价值的文物在国际文物市场上出售。在这个政策的刺激下,夏王国境内的许多丝路古城都被贪婪的冒险家挖了一遍又一遍,其中还真不乏什么稀罕的古董。 在这范阳堡内就有一座“汉唐遗迹博物馆”,里面展出了许多从周边的古墓、居民点的遗迹中收集来的古物,其中许多生活用具带有浓厚的中原特色,专家们推测可能是中原来的商队遗留下来的。 作为镇馆之宝的是一卷经文残卷,这卷残经是一卷用汉文、吐火罗文和梵文对照的《大方广佛华严经》,发掘于范阳堡西南一处废弃了几个世纪的佛寺遗址内。这座佛寺是在孔历十六世纪(约合西元十世纪)的时候毁于兵火。现场发掘出来的还有近百具和尚的尸首,他们大多身上都有外伤,显然系因暴力致死。 这一处遗迹也被夏王国钦定为天方教灭佛的铁证,世世代代保存下来。 三怪客也自然决定和那些佛教徒们一起明日去佛寺遗迹怀古。 在城内小住一夜,消受了一番本地膻味颇浓厚的羊肉美食——就三怪客这一个多月的口味而言,此处的山羊肉质还算不错,只是当地人烹饪不得其法,算是暴殄天物了。 早上起来,喝一杯羊奶,吃一块烤馕,配上一碗羊肉汤。大家肚子都暖呵呵的,迎着清晨的凉意便与素食主义的和尚们回合,在一小队哈拉扎人自卫队员的护卫下向遗址前进。 这些哈拉扎人,平时是牧民,有时也为贪婪的冒险者、虔诚的朝圣者们提供护卫服务。按照他们的说法,大路上还是比较安宁了,偶尔会遇上一些马帮,但是哈拉扎人与他们的关系很好,只要破财就能免灾。 “这里去遗迹很安全,没有麻匪活动。”哈拉扎人的头儿汉话说的很流利,长得也很像是汉人,据他自己说,他的奶奶、外婆和妈妈的新婚之夜都是先和汉人保长睡过。哈拉扎人对于男女之事没有汉人看得那么严肃,妻女待客是很基本的理解。特别是从雪域高原来的大和尚,被认为是佛法高深的大德,来到部落里传法的时候那更是要用最美的女人陪睡的。 头人有个汉名叫韩霜,他的波斯语名字也是寒霜的意思。不过现在整个部落会说波斯语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小孩都上的是汉人的学堂,读的是汉文的书。只有一些老人还会传唱波斯语的歌谣与故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终将与汉人变得别无二致。韩霜按照本族的传统娶了自己母亲的姊妹的两个女儿为妻子,并用韩这个姓氏来命名自己的后代。现在他们的部落里已经有了韩、王、赵、叶等十几个姓氏,对于定居下来的那些哈拉扎人,已经慢慢的产生了宗族的观念,并且按照夏王国的民事法律规范融入到汉人的社会里去。 程祁饶有兴趣的发现,夏人与宋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宋人在婚姻制度上坚持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妾侍的子女都被视为正妻的子女。在很大程度上妾侍没有独立的人身权利和财产权利,被法学家们视为一种残余的奴隶制度。 夏人则明文规定了多妻制度,夏王可以娶九个妻子,公侯以下有爵位者可以娶七到三个妻子,普通人可以娶最多两个妻子。夏人也没有嫡长子的概念,所有的妻子的儿子都是嫡子,都可以同等的均分父辈的财产。 而在此之外,夏人还有“掠夺婚”、“交换婚”、“典当婚”等民间婚姻。掠夺婚主要流行与游牧部落之间,每到春秋季节,小伙子们跨上群马,拿上长枪,去别的部落掠夺年轻的女子作为自己的配偶。这本是在草原上流行了两三千年了的传统,但因为滥用暴力等缘故而被官方明文禁止,夏王国法律规定,通过掠夺婚而来的女子,一旦被官府发现即尊重其本人意愿返回原有家庭或者留下跟随现在的部落生活。 交换婚则是一种穷人间流行的方式。两家人都忒穷了,彼此出不起嫁妆,也置办不起彩礼怎么办呢?互相交换吧。你家儿子是我的女婿,我家儿子是你家的女婿,这种婚姻方式也是穷人没法子的办法,但伴随而生的很多童婚、年龄相差过大等社会现象,却也是令有良心的公共知识分子痛心疾首的问题。 典当婚,说起来那就是商业社会发展的产物了。佃户耕种巴依老爷的地,一年忙到头却还要赔钱,高利贷驴打滚,三五斗的本钱用五六亩土地的出产来偿还还不够,日积月累的越来越多了,怎么办,全家人都穷得穿一条裤子了,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抵债的了,就只好拿老婆女儿抵债。俗话说的押上全家,就是这么来的。 总体而言,夏国的奴隶制残余比宋国要浓厚得多,宋国的经济领域内很少使用奴隶劳动,主要集中在家庭私有制的领域内。而夏国的几个主要经济支柱,比如矿山开采、经济种植业 第一百四十章 唐军的下落(四) 在向导的护卫下骑马走了约十五六里地,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座名为“安国寺”的佛寺,寺庙的建筑风格是汉传佛教的,门口有一座碑亭,几个小沙弥正在门前洒扫。 护卫指挥着大家下马,将马匹和骡子交付给知客僧,三怪客信步来到碑亭前,只见亭中矗立着一座一丈多高的厚重石碑,碑文上书:永定十六年重修安国寺记 永定十六年也就是孔历一九九零年(西元一四三九年),当时正是夏朴宗在位期间,此为君王生长在民间,对民间疾苦颇有感触,因此爱惜民力,赢得了一个简朴、朴实的好名声。 安国寺的遗址也是在他继位后不久被一个牧羊人发现的,后来考古学者和历史学家们再次发现了许多珍贵的史料,特别是和尚被天方军残杀的遗址、残存的汉文经卷以及一些隋唐时代的古钱币,这些都充分证明了大夏王国对此地区的宗主权。因此在考古发掘基本结束之后,经过佛教系统的活动,夏王特批在此处“原址复建”庙宇一座。 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座占地约百亩的宏大庙宇就是当初夏王批准复建的安国寺,因为历史上的安国寺早已消失在尘埃中,复建者们只能从中土请来师傅,按照洛阳白马寺的布局重新规划、建设了一座彻底汉族风格的佛寺。 佛寺内大雄宝殿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的复制品,这尊等身像的原作最初为波斯王收藏,后经印度法王赠与了前秦君主苻坚,唐文成公主入藏的时候带入吐蕃,现珍藏在大昭寺内。安国寺的这座等身像就是由吐蕃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的弟子达赖一世名根敦朱巴大师亲自送到安国寺安放的。 据信众记载,安放典礼举行的当天,天空中祥云汇集,远方若有天女出现,当大师念动经文的时候,天女从云端显现,向围观的信众们抛洒鲜花,一时引起轰动,引来无数部落头人改邪归正,皈依佛门。 三怪客与香客们一起在大殿礼拜过佛像之后,又在园中四处随喜,程祁的佛教知识不多,只能认得观音菩萨和弥勒佛,倒是他的发小黄阳能一一道来,这或许因为他母亲常年吃斋念佛,还去普陀山朝圣过的缘故吧。 三人待着随从一路走向后院,只见在这穷山僻壤常年干旱的地方,居然能有翠竹茅草、溪水潺潺,不由得大为惊喜,一路沿着小径走去,三人叠声感慨,这倒像是天下闻名的苏州园林,却不像是遥远的西土之境。 走到后院中,只见有一处园子,门虚掩着,程祁好奇推了一把,角门竟然自己开了。郭山道:“既然门开了,那就进去逛逛吧。” 三怪客也是太平日子过了几天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便一起走了进去,却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一声娇叱:“你们是谁?怎么就进来了!” 这汉话说的忒不流利,还夹着古怪的口音,程祁他们寻声看去,只见是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这些女子身披软莎,头戴素色面巾,身上装点着有些金银饰品,金发高鼻,皮肤白皙一看就是波斯人种。 这一路过来,打出了河中就没见过几个不灰头土脸的妹子,好容易看到几位女施主,三怪客都厚着脸皮迎了上去:几位小姐姐仙乡何处家住哪里为何在此我等四处随喜来到这里冒犯姑娘真是罪该万死啊罪该万死。 这群宋国小哥都是油腔滑调的主儿,把人家波斯姑娘吓得不轻,恰好此时一名肥头大耳的师傅路过,忙过来喝住了他们:“几位施主,此处乃是祇园精舍,请到他处游园。” 郭山看着那些波斯姑娘还恋恋不舍:“好和尚,既然是祇园精舍,为何私藏民间女子?莫非西域便可以不守清规戒律了吗?” 大和尚连忙合十口称罪过:“阿弥陀佛,本寺乃是汉教华严宗的到场,戒律森严,施主请不要开玩笑。” 三怪客都奇怪了,跟着大和尚出了祇园精舍之后还一个劲儿的追问那些波斯女子的来历。 和尚是个不打诳语的,架不住人左问右问,还是说出来了一段故事。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波斯…… 波斯是个古老的地名,在古老的东方还处于尧舜禹禅让的时代就已经进入了文明的王国时期,当东周列国争雄的时候,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领土已经扩张到今日夏王国的河中行省。一代雄主居鲁士大帝死去的那一年,恰好是楚平王自立为王之年,也是西方毕达哥拉斯学派成立之年。 古老的波斯帝国给全世界留下了宝贵遗产。帝国从各被征服民族征调劳动者和建筑材料,用以兴建宫室,装点都城。波斯的建筑融合了埃及、巴比伦、希腊各民族的艺术成就,构成自己独特的雄伟壮丽的风格。 当吴越争霸到达最高峰的时候,阿契美尼德王朝最伟大的君主大流士一世也建成了他在新都波斯波利斯的宫殿。前所未见的建筑以巨石垒成的高台为地基,上面有大王听政的殿堂和雄伟的百柱大厅。大厅内装饰着各民族的神圣图腾,象征着波斯君主的万王之王。而通向高台的阶陛侧面的壁上浮雕着帝国最强悍的军种——万人不死军的军容,这也是帝国强盛的强有力的保证。 大流士一世的统治时期,祆教开始在帝国兴旺起来,并逐渐成为了波斯帝国的全民信仰。阿契美尼德王朝被亚历山大大帝覆灭之后,波斯人为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塞琉古所统治,连带着河中到印度的广阔地区都进入了希腊化的时代。 秦皇统一中原前后的时间里,来自伊朗高原东北部的游牧人联盟推翻了塞琉古王朝的统治建立了帕提亚帝国,它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后成为了汉帝国与罗马帝国沟通的桥梁,与大月氏人后裔建立的贵霜帝国、汉帝国、罗马帝国一起并称当世四大帝国。汉武帝时,张骞曾经拜访过米特里达梯二世。也是在这一年汉武帝刘彻拜霍去病为将军帅骑兵出陇西大破匈奴,汉帝国正式设立武威和酒泉两郡。 此后,帕提亚帝国一直与汉帝国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在东汉汉章帝在位时,帕提亚使节还向汉朝皇帝进贡过出产于非洲的狮子、瞪羚等珍稀动物。 随着罗马帝国的崛起,帕提亚帝国的西部领土饱受战火的蹂躏。最终帝国变得衰弱不堪,继承帕提亚的伟业继续与罗马帝国死磕的是萨珊帝国,也就是著名的萨珊波斯。萨珊波斯重新完成了对东部河中地区的征服,其文化、宗教和艺术也开始再次渗透,并影响更遥远的中国。 而此时,祆教也已经成为了波斯帝国的国教,其经典《波斯古经》也已经完成。但就在东罗马帝国与萨珊波斯帝国持续在两河流域斗争给对方放血的时候,从天方半岛上异军突起的天方教给了两个疲惫不堪的老大帝国一个意外的惊喜。 耶历637年(唐贞观十一年)阿拉伯人在卡迪西亚会战击了波斯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并围攻泰西封,泰西封经历漫长的围城战后失陷,萨珊波斯的伊嗣埃三世放弃大量的宝藏向东逃遁,因此萨珊王朝政府的财政短缺,不能运用庞大的财政资源。一些萨珊王朝的官员试图召集兵力抵抗入侵者,但由于缺乏强而有力的中央权力这些抵抗都宣告失败。 伊嗣埃三世继续逃往呼罗珊的东部,直到在耶历651年(唐高宗永徽二年)他被阿萨辛组织派来的刺客剌杀于木鹿,萨珊波斯帝国宣告灭亡。剩余的贵族迁到河中等地定居并建立了一个改宗天方教的萨曼王朝并寻求复兴萨珊王朝的传统。 庞大而古老的萨珊波斯短短五年时间内就宣告灭绝。期间虽然在耶历661年(唐高宗龙朔元年)波斯王子俾路斯(伊嗣埃三世之子)来华求援,唐高宗设立波斯都督府并派裴行俭“将兵护还”。其事虽然未成,但因为史书上记载的明白,并且有唐高宗敕封俾路斯为波斯王的诏书,因此同样是李姓的夏王也因此对波斯领土具有宗主的宣称权。 波斯亡国之后被纳入了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的统治,说波斯语的波斯人在阿拔斯王朝歧视性的统治下生活的并不如意,因此时刻不忘回复千年帝国的光荣。并经历若干个伺机而动的割据政权之后,终于在夏人的大军铁蹄之下,迎来了自己的民族解放。 第一百四十一章 唐军的下落(五) 现在波斯高原,东北部是夏王国的呼罗珊行省,中部地区是夏王国扶植的伊朗王国,伊朗本是雅利安人王国的意思,夏王国特意选中这个名词的含义在于渲染起波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力图让他们摆脱天方教的影响。从实践的效果来看,目前为止还是不错的,伊朗王国作为夏王国在两河地区的忠实盟友,是王国西部可靠地屏障。 但是夏王国也不希望伊朗王朝过分的强大了,真的如果它有心恢复祖先大流士一世的光荣的话,那么夏王国一半的领土都要让给他。所以,夏王国也还存了一些心思,给伊朗人扶植了不少反对派。比如说找了些希腊人过来冒充亚历山大的后裔,又找了些本地的土著说是塞种人的后代,三怪客在别院中看见的那几位女子,据说就是末代波斯帝国王子的后裔,波斯祆教的圣女。 程祁眼皮子跳了两下,忍不住道:“她有圣火令吗?” 大和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程祁哑然失笑:“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传说故事……若是写出来,少不得又能骗一些酒钱。” 两位老友也是闲着无事,便连哄带催的要他把故事讲出来。程祁便把自己前世所知道的那位黛绮丝圣女与小昭姑娘的故事剪去枝蔓,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回到客栈,程祁一时技痒,不免把《倚天》中的这段故事改头换面写了个草稿出来,预备回国之后再骗几个稿费,哄几个无知少女罢了。 他在书房中安心剽窃,郭山与黄阳却在街上闲逛。本来这范阳堡属于军事重镇,并没什么好玩的景致,但回来路上二人瞧见了一个古玩店,便进去看看,店主人是个汉人与番人的混血,主卖一些廉价的古代钱币,二人各买了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中古时代的铜币,又欣赏了一番店主人自家收藏的几枚金银币,随便闲聊几句,问了一些周围的风土人情。正要告辞的时候,黄阳忽然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把那枚在草原上捡到的箭头拿了出来。 “老板你可认得此物?” 老板接过来看了两眼:“是个旧箭头,并不值钱。”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呢?” “看这锈蚀的程度,应当是有两三百年历史了。不过草原上的气候与此处不同,具体是什么时候恐怕不好说。” 告别了老板之后,二人闲逛了一段却也并无什么乐趣——毕竟此处西部塞外,苦寒之地。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头一过,人还是思念江南水乡的温柔。更加此处的风刀霜剑远比洛阳汴梁要严厉许多,二人见日头昏黄便赶紧逃回了旅社。 回到旅社之后,黄阳去程祁房间看了一番,只见他还在书桌前泼墨挥毫,笔耕不辍,不免想起自己与他在从家乡前往汴京的火车上的那段往事,心中忽然一动,好像手也有些痒痒的了,忙叫店家也送来一些笔墨,当即便是要准备也写一段故事。 郭山咬着街上买来的切糕零食,看他也在书桌边恭敬坐下,便问道:“你是要写什么吗?” “我忽然有了一点儿灵感。”黄阳道:“就以唐军的下落为题写一篇文章吧……故事要从安史之乱开始讲起。那时候正是憻罗斯之战结束之后不久。高仙芝帅军回到安西四镇准备重整旗鼓与黑衣大食再来决一死战。但没有想到的是安、史二贼发动叛乱,高仙芝不得不帅安西四镇的主力大军回师中原。这一去没想到就是永别。而他留在安西的少数驻军,面对黑衣大食的步步进逼,只能在西域各族的同情下不断腾挪,最后一点点的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郭山点头称是:“很波澜壮阔的故事。”不过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黄阳的话却让他跌掉了下巴: “想想他们会去哪儿吧?说不定遇上了时空湍流,回到了秦朝?又或者被集体传送到了神秘的亚特兰蒂斯?啊,多么激动人心的想象!” 郭山许久才蹦出一句话来:“关公战秦琼,真有你的!” 黄阳却将这作为褒奖收下:“神秘岛、巨大的猩猩,还有消失的军团,读者就喜欢看这个。严肃的历史学报告?只能在教授的桌头流动。” 于是乎,剩下来的时间,两位“文豪”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单论文笔而言,双方不相上下,不过黄阳的“坑品”比程祁要好许多,毕竟他的篇幅较短,属于文艺评论家们所谓的“中篇小说”的范畴。而程祁从出道开始的《笑傲江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本呢。任大小姐还在少林寺里吃斋念佛,而令狐少侠看上去似乎永远走不完那一段路。也幸亏是大宋朝的读者们温文尔雅,一不给作者寄刀片,二不去编辑部暴力催更,否则程祁就算是有九条命也要被吊死在路灯上了。 不过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程祁悠悠哉哉的写了一些文字,便和两位好友一起踏上了返程。 等到他们回到天中城的时候,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不过天中城不愧是西夏花了百年时间营造的首都,气候宜人,芳树丛林。在王宫街上,程祁找到了一家邮局把自己的存稿一口气都寄给了彭大主编。顺手还买了一些报纸。天中城毕竟是一国的首都,不但西夏的报纸和大宋的主流报纸应有尽有,连辽国的报纸都有好几种。 程祁回到旅店之后,坐在大厅的茶桌上随意地翻了几页报纸,忽然不经意间,目光撇到了一份辽国报纸的头条。 “叛党元凶遭惩处,余党在逃不放松。” 就在他们在兴都库什山沟沟里转来转去的时候,这一年的六月初五,辽国皇太子在大国民议会前的广场上遭到所谓的“公民党人”的刺杀,皇太子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太子妃和几名随从却在刺杀中身亡。 事件发生之后,辽皇极为震怒,曾经一度下令给京城九门提督,要求对凶手严惩不贷。经过十多天的搜捕,参与组织、策划和行动的七名公民党人落入警察之手,然后在未经法庭审判的情况下,就直接由御前会议宣布了死刑并立即执行。 这一事件,即后来史学界所称的“六月事件”,参与这一事件,包括后来因为同情这一事件而团结起来的进步党人,都被统称为六月党人,不过现在他们在辽国还处于警察搜捕、随时有可能被绞死的危机之中。 整个大辽,顿时都陷入到了一片白色恐怖之中。许多年后,有人回忆道当时的场景,依然心有余悸:“都门之中,缇骑四出,公卿鼎食之家尤不能免,况小民乎?” 一时间,汴梁顿时多了许多举止优雅却又心浮气躁的北国人——而且多以血气方刚的贵族青年为主。 静静的阿提拉河 “为了茫茫几亩荒草,人类自相残杀永无休止。”——西夏哲学家德康 孔历1726年(辽高宗中兴二十七年,夏世宗华为四十二年)秋。 红日冉冉从东方升起,将滋长万物的阳光普洒在大地上,和煦的南风轻轻拂过半人高的蓑草,羌笛声伴着腰鼓点缓缓从山坡上踏下。 “决战就在今日。”骑在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上的中年人双目微微眯着:“敌军面朝阳光,诸君请速战速决。” 阿提拉河之泮,大辽帝国泰西都督府精锐尽出,过去十五年中在匈奴草原上立下赫赫战功的悍将们也都云集此处。 帝国新军制以后的唯一一位,也是第一位汉人元帅陈洛,大辽帝国不败的神话,统帅着超过十五万帝国大军和不下于二十万的草原各族仆从军浩浩荡荡的开进了大辽在泰西的荣耀之地——守望堡。 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他们强渡阿提拉河,会战荣耀堡,逐鹿茫茫草原,会猎里海之滨。终于在今天,将敌军逼退到无可退让之处。 “能和诸君一同奋战,我深感荣幸。”战功勋著的元帅在会战开始前,对他的士兵们平静的道。 萌古部从右翼率先对夏军防守严密的长壕发动了决死冲锋,紧接着是蔑儿乞部、金钟部、塔塔尔部。这些草原上的勇士们挥舞着镔铁打制的战刀,呼啸着驱动风的精灵的哨音,在密集的枪声和震耳欲聋的炮声之中,一往无前的向前,向前,向前! 静静的倾听着远方传来的枪炮声,大辽皇帝御旗下整整齐齐的红衫方阵却还纹丝未动。一名年轻的将领不时焦躁的举起望远镜,望向远处的山坡,那里空荡荡的,除了野草,什么也没有。 他偶尔回头看看,在御旗下的指挥官已经换成了泰西都督府的司马明锦,这个被西夏人称之为“阿提拉之狐”的狡诈跛脚男人,甚至比象征着辽军不败神话的元帅陈洛在西夏人的心中更为可怕。 时钟沙沙的走过,太阳逐渐爬到正午的高度,南风送来的不禁有泥土的芬芳,更有鲜血的腥味,让人不禁猜想,在右翼的阵线上,究竟有多少人战死。 明锦悠闲的坐在一张躺椅上,在侍女的服侍下品着来自于姑苏的新茶,一座产于宋国的落地八宝自鸣钟在他的面前竖着,粗又黑的秒钟均匀的画着圆圈,远处仿佛传来了马蹄声……明锦又看了一眼简易小圆桌上的茶盏,波纹微微荡漾着。他站起来,侍女毕恭毕敬的将权杖递给他。这位在帮助辽皇登上皇位的兵变中变得跛足了的男人充满了威严。当他走过那一排骑在马上的将军们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 站在自己的爱马身边,他怀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仔细的数着面前迎风飘扬的军旗,一共七十三面,七十三个军团,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光荣历史。 “时候到了。”他低声对自己说。 侍卫将他扶上马,斗大的明字旗在帅旗之侧高高飘舞。团队长们将帽子摘下攥在手心用力的挥舞。 “大辽万岁!” “大辽万岁!” “红衫军万岁!” “红衫军万岁!” 西夏人的骑兵锋线已经越过了坡顶,是他们著名的爱木留克轻骑兵,不过辽人更喜欢称之为太监骑兵。 “全线开火!” “全线开火!” 布置在阵线后方的十寸炮发出了怒吼,重达十六斤的炮弹呼啸着将脆弱的肉体撕成碎片,即便没有直接命中,弹跳在地上溅起的铜球和泥土块对只有很少护甲的轻骑兵也能造成很大的伤害。 六百尺的距离上,六寸炮开始发射霰弹和燃烧弹,整齐冲锋的骑兵被一窝蜂喷出的霰弹打的成排摔倒,秋季的衰草轻易的就被白磷点燃,天生恐惧火焰的战马在火墙之前拒绝服从命令,成为了固定不动的靶子。 “向前推进!”辽军吹向了进攻的号角,战鼓在后羌笛在前,背着沉重的棉胎的红衫军踏着鼓点,扛着与他们身高相等的长枪缓缓地向着山坡走去。 宽达二十公里的战场上,超过两百个方阵同时向前移动。 火势稍微退去,爱木留克骑兵们重整队形之后又一次发动了冲锋,但是由于辽军方阵已经开始向前移动,留给他们的冲刺的距离并不是很长。 “砰,砰”爱木留克们装备的马枪射程没有辽人的长,但是操作起来却要简易的多。红衫的士兵们在进行中目不转睛,紧紧的踏着鼓点,一个接一个的用胸膛去迎接着铅弹,他们的指挥官高举着战刀站在第一排最突出的位置上,所有人都保持着同一的步调,忍受着身边同袍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恐惧,直到鼓点的节奏改变。 “原地踏步!”战刀从斜向前四十五度变成笔直朝天,所有士兵们的脚步也改成了原地踏步,伤亡仍然在继续,但是反击即将开始。 “举枪!” 所有锋面上的长枪都被举过肩膀。 “瞄准!” 同一时刻,黑洞洞的枪口同时放平指向前方。 “开火!” 一片乳白色的云雾在战线上升起,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在天空中,随着指挥官的口令,第一排退下,第二排踏步换上,重复着举枪、瞄准、开火的动作。这些几个月之前还是在自家田地里干活的农民,在红衫军这座熔炉之中,所学的也仅有踏步走、举枪、瞄准、开火和装弹这么几个动作而已,而他们面对的却是从蹒跚学步开始就练习怎样更高效杀人的爱木留克骑兵。 “一个红衫军遇见一个爱木留克必死无疑,十个红衫军对上十个爱木留克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百个对一百个则是棋逢对手,一千对一千将是红衫军主宰天下。”明锦慢条斯理的对自己的副官道。 几轮开火之后,爱木留克开始溃散,红衫军又整齐的踏着鼓点前进,但在快要逼近山坡顶部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后方的火炮也推了上来,却咬着牙就是不越过那一道分水岭。 正午,夏军终于再一次发起了冲锋,这一回出击的不再是爱木留克轻骑兵,而是他们赖以横扫草原,荡平世界岛的精锐铁鹞子,从李秉常西征,李元和开拓一直到今天,铁鹞子从未令大夏失望。 然而,今日,当气喘吁吁的铁鹞子们爬上一座山坡之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整齐的枪阵和轰鸣的大炮。破碎的铁甲,哀鸣的战马,尽管铁鹞子的勇气和决心甚至还要超过对面的红衫军,但是落入到了阿提拉之狐的陷阱之中的铁鹞子留给西夏人的只有回忆和哀伤。 “前面就是锡山要塞了。”终于登顶了的明锦眺望着对面严阵以待的防御阵地,已经可以想象对方是如何的惊慌失措。失去了制高点的要塞,在超过六千门各式口径的火炮下,就如同他营帐里被剥光了的少女一样无助。 “元帅到!”侍卫的声音将他的遐思从醉人的肉香中拉开,又重新回到那波光粼粼的阿提拉河之畔的要塞,只有一步之遥,夏王就是他的俘虏!通往新长安城的大道已经打开。正如元帅此前说的那样:“这是一场灭国之战,一场新的长平之战。它的胜负,将决定未来五十年西北边疆的走势。”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陈洛的声音中不带一点感情:“夏王已经派出使者请和,明天一早,我们撤军。” 明锦几乎要从马上跌落下去,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共事多年的老上级。陈洛玩弄着他那精致的带着珠宝,用金丝串起的马鞭:“能够通过和约达到的,就没有必要再牺牲人达到。锦,白天你打的很好,我的位置将来有人继续干下去了。” 一种苦涩涌上心头,明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战马,又看了看那仿佛触手可及的锡山要塞仿佛是自言自语一样道:“多近啊……我真想进去看看。” “按照和约,他属于我们,你以后随时可以进去看看。”陈洛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么静谧的阿提拉河,多美的月光。”说着,他拨马就要往回走。 “元帅!”明锦忽然叫住了他,陈洛停住马:“还有是吗?” “我想问一下……结束之后,您将何处去?” “这个嘛?”陈洛思考了一下:“会找一个有着同样美丽月光的地方去养老吧。未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汴梁旧梦(一) 重回汴梁,已经是七月流火的日子。往年这个时候汴梁的各大学堂都还沉浸在暑假的乐趣之中,而今年暑气未退,秋火将至,在学校和街坊之间,都有不太安分的年轻人在窃窃私语或公开集会。 “帝国政府的合法性已经荡然无存,一个对人民举起屠刀的政府与桀纣何异?三百年来,帝国的人民一直在残暴的屠刀下战战兢兢地苟延残喘。现在,人民终于发出了第一声怒吼,第一次的行动,帝国政府的凶残从未如此鲜明而淋漓尽致地向全世界公开:它也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吃人面孔——帝国,已经不再是爱国者的家园,而是爱国者旗帜鲜明将要推翻的对象。因为真正的爱国者懂的,只有在毁灭的烈火中,我们伟大的祖国母亲才会获得真正的新生!” 三怪客刚一出火车站,就看到这么一幕——一个临时的高台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台下稀稀拉拉的听众发表演讲。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一群衙役在几名戴高帽子的绅士的带领下来到了现场 “这些反贼,一个都不要放过了!” 绅士举着文明棍冲着讲台喊道,周围少数的几个围观群众也都一哄而散,只有那个倒霉的演说家来不及跑,被衙役们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地上。别看他被五六个大汉压着,嘴巴还不怂;“你们只管迫害一个爱国者吧,未来的历史会记住我们!唾弃你们!” 看着他被押上了马车,程祁也不禁感慨;“什么时候,大宋也容不下几个说话的人吗?”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都只是一阵清风,三怪客忙着把行李送回去,然后忙活着各种接风洗尘,一转眼数日的光阴都过去了。这个小小的插曲自然也被渐渐地忘却。 随着同学们逐渐地从四面八方的赶来,彼此交换着家乡的新闻和暑期旅行的见识,学堂附近的各个小酒馆小饭馆也是兴旺了一阵子。 在小酒馆里,程祁他们的西域历险记自然是广受欢迎的,几杯小酒下肚,什么事情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快他们周围就聚集了一大群人,几天下来。最开心的其实是自救会的人事部长华芳芙——这个开业以后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的社团,在今年的纳新活动中居然异军突起,成了热门的选择。 “现在我们有三百多名会员了。”华芳芙喜滋滋地把一本会员登记簿放在酒桌上:“几位大佬,是不是该组织一点什么活动增强一下集体团聚力?” 嗯,拉队伍,搞团建,接下来就该是卖安利,走传销帝国的路子了。程祁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不过黄阳兴致勃勃地把他从美好的发财梦想中拖了出来: “是啊,现在什么是热门话题?我们是继续走工农结合的读书教育路线,还是准备开始进军议会争取一个议会席位?哎,咱们的报纸办得怎么样了?” 华芳芙冷笑一声:“亏你们还能想的起来,出了两三期就停了。我一个人可忙不开这么大的摊子。你们现在回来了,会员费也收了。我不管了,生下来的事儿你们快拿个主意吧。” 三怪客面面相觑,程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请问……你们说的是什么报纸啊?我怎么没什么印象了?” “你当然没有印象了。”华芳芙自斟自饮了一杯黄酒:“咱们自救会自己出的报纸——《真相报》,出了一期又一期,总共两期。你的大作《洛阳工人阶级的状况》只发了一个开头……” 程祁已经全然将这个坑忘得干干净净,此刻被人揭穿,只能低头喝酒不语。 “我还记得那个开头呢!”华芳芙背诵了起来:“工人们!我献给你们一本书。在这本书里,我想把你们的状况、你们的苦难和斗争、你们的希望和要求的真实情况描绘给我的同胞们……” 她顿了一下:“显然,你忘记了你的承诺。” 程祁脸红了——也不知道是几杯小酒下肚还是怎么的:“我没有……只是最近比较忙。” “忙着游山玩水。”华芳芙毫不客气的戳穿他:“你们去淮南干的好事我就不多说了,毕竟听袁雪说你们到底也还是帮着了一些穷苦人。但你们跑到西夏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看热闹?有钱多得没地方花吗?” 程祁觉得这位朋友是不是被马詹和袁雪这对苦行僧给洗了脑,怎么说话咄咄逼人,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黄阳也放下了酒杯,沉吟了片刻之后道:“我也同意芳芙的观点,我们当初逐渐自救会的目标是什么,救世救民,与所谓的东林君子划清界限。在淮南我们打响了第一枪,证明我们虽然是秀才,但不是两脚书柜。现在我们的面前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 程祁与他是心意相通的好基友,顿时就开悟了:“你说的是那些辽人……”他左右一看,周围似乎并没有领五辽币的暗探的模样,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们要吸收那些北边来的朋友做我们的同路人吗?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们比过去更危险啊” “还记得在寿州府的时候,我们和袁雪、马詹一起包饺子时候说的话吗?我们要向着大同理想前进,让孟夫子的理想世界真正建立在人间。”郭山也很认真地说道:“现在天底下最残暴的帝王在哪里?在大辽啊。那里的百姓遭受的压迫就像是当年大宋共和革命之前一样……” 程祁也好像回忆起和马詹、陆文他们在一起快活的时光,虽然他们一边是孟夫子的信徒,一边是当代墨者的典范,但都是心怀理想,为家为国的知识青年。他不禁猛然一拍桌子:“既然这样,那么我们还说什么,大家就干起来吧。不管是为了小康事业还是为了大同理想,我们现在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要推翻邪恶的帝国专制政府!” 或许是他说话的声音太大了一点,酒屋里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但片刻之后,青年们又都爆发出了热烈地喝彩声:“为了共和!干杯!” “以元老院和人民的名义!” “自由引导人民,乌拉!”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汴梁旧梦(二) 一宿宿醉之后,程祁就重新投身到为大辽人民的自由而奋斗的伟大事业中去了。《真相报》的复刊工作也在如火似荼的开展中。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学长慷慨地向他们捐助了一笔资金,以便他们和排版工厂签订协议。 看着工人们还在使用铅活字排版,程祁就想到,如果有一套激光照排系统就好了……不过这也只能是想想。毕竟现在连电气化都还在实验室中摸索呢。 经过一夜的讨论,大家决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到来之际召开第二届全球代表大会——根据人事部长华芳芙的统计,出席第一届“全球代表大会”的十三位代表五位来自大辽帝国,其余都是宋国公民。而即将召开的第二届代表大会会员们将会是增加夏王国、朝鲜王国、日本幕府还有南海合众国等六七个国家的学生代表。 “人民的事业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郭山很高兴地总结道,黄阳也向大家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同志们,朋友们。我们在淮南的朋友马詹和袁雪寄来了信!” “他们来信说什么了?”程祁从书桌后面站起来,他正在为《真相报》写点儿什么而发愁呢 “朋友们,同志们,很高兴你们从危险的地方回来了。我们要向你们报告工人运动在淮南开展的情况……” 马詹与袁雪在淮南采取了分头行动的模式,袁雪走的是妇女解放运动路线,她搞起街头运动来得心应手,很快就拉起了一只娘子军,团结了很多下层妇女,特别是把许多达官显贵家里的女仆都争取到自己这边来,那些有钱的老爷们商量了什么事情,马上就能被她知道 不但如此,在袁雪的积极活动下,淮南的几个州府已经没有了所谓风尘女子,曾经的秦楼楚馆都被官府查封——那些失足的姐妹被袁雪团结起来,勇敢地站出来批斗老鸨和皮条客,一时间在两淮上下传为佳话。 马詹做的事情更加危险,他先是和火车站的卸货工人们打成了一片,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之后,又受他们的委托,去运河上调解与漕帮帮众的纠纷。 “漕帮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帮会组织,带有一定的黑社会性质,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超棒的绝大部分下层帮众其实是穷苦的体力工人。他们组成组织,初衷是为了团结和自救。只是上层的领导权被地痞、恶霸和坏分子窃取,成为了社会的黑暗面。” 在对漕帮的组织结构和人员构成进行分析之后,马詹提出了“团结穷人,依靠劳工”的口号,通过教育和宣传,让漕帮的工人认识到他们与铁路工人一样都是苦力,都是被压迫者,都受着大资产者和上层帮会分子的压迫。现在铁路工人已经团结起来,驱逐了霸占火车站的恶霸,漕帮的群众们也开始了自发的斗争。 “现在,通过多管齐下的方针——我们一面坚持团结最多的工人,在工人中间求同存异,相互帮助和友爱,一面坚持对上层分子的批斗和斗争,通过组织罢工、静坐、游行和法庭辩论等合法斗争手段,正在一个节点一个节点的肃清帮会势力的堡垒。” 尽管形势一片大好,但是马詹对前景依然谨慎:“但是帮会分子的影响还不会消失的干干净净,他们已经在这里存在了五六百年,许多工人还有着轮流坐庄的思想,在一些工人中出现了享福思想的苗头,如果我们不注意这些微小的动态,那么要不了几个月,劳工们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赶跑了几个旧的恶霸,又换上了一些新的继续骑在他们的头上。所以我们觉得有必要向即将召开的第二届全体会议代表说明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的问题不是简单地改朝换代,而是彻底地铲除一切人压迫人,消灭任何一种特权阶层、特权思想存在的可能。只有这个理想实现了,我们改造社会的目标才算完成。” 黄阳读到这里,不禁拍案叫绝:“就是这个了!大同主义的理想必将实现!我们就以这样的一封信来作为复刊词吧。” 程祁的心潮也不能平静,他说道:“既然这样,那么我来为它写一个编者按吧。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大同主义的宣言》” “一个幽灵,一个大同世界的幽灵,在中华大地上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围剿,一切反动的势力都联合起来了——日本的将军,辽国的密探,大理的保皇党和宋国的东林党人,都瑟瑟发抖的联合了起来。” “现在,在北方的帝国内部,那些被朝廷最为忌惮的共和主义者们被冠以了大同主义分子的头衔,是的,没有一个大同主义分子能够容忍皇帝、贵族或者其他特权者的存在。大同主义者们从来没有向今天这样愿意向全世界——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和目的——并用这公开的宣言去刺破一切的反对派们编造或者扭曲的妄言!” 很快,在汴京的各大校园里,这份火热的宣言开始流传了起来。当然,敌对和批评的声音也从不同的角落传了出来。 “(宣言)充满了对私有财产制度的诋毁,而历史证明,没有明晰的私有财产制度,是一切万恶之源。只有私有财产受到保护,每个人都才能够各尽其用,发挥所长,创造财富……”(来自《汴京读书周报》的副刊评论) “一群年轻人的无知呓语,不过是墨子空想的当代回应。所谓的大同理想,很美好,但是考虑到人类自私自利的本性,却显得那么苍白。”(东京大学园李悝研究会知事语) …… 但同时,他们也收到了很多热情的回应,这给予了他们充分的信心。在一个和煦的午后,一辆马车停在了程祁与黄阳同居的小院门口——现在,小院门前已经挂上了《真相报》编辑部的招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汴梁旧梦(三)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很有风度的老者,他年纪大约六十上下,皮肤白皙,身体笔直显然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 赶马车的仆人来到门前,啪啪啪一打门,里面出来了一位黑奴:“您好,哪位?” “请通报一声,说是辽东金州韦氏集团之总裁韦陀恩前来拜访。” 在屋内正在修改稿件的程祁接到名帖,不禁一愣,心想怎么又有辽国人来呢? 这些天来和程祁他们坐下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辽国人可不少,但大多都是一腔热血的年轻学子。而韦陀恩的名刺纸张高档,头衔晃眼,再听黑奴一番描述,显然与那些辽国热血青年不是同路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怀着好奇,程祁把韦爵爷请了进来。 二人在书房内分开宾主坐下,仆人奉茶之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且把门给带上了。 “我是金州来的一名企业主。”韦陀恩简单地自我介绍道,他的名下产业如果一字排开的话,恐怕亲爱的读者们会认为我是在毫无廉耻的水字数,只简单介绍一下他的财富吧,这位风度翩翩的老爷所拥有的财产总和如果分给平民的话,毫无疑问可以让两千万人过上一世无忧的生活,而一个普通县城里的中等人家的全部财富,对于他而言只能被称之为九牛一毛。 “我来到这里拜访先生,是因为这个。”韦陀恩严肃地掏出一张报纸,程祁定睛一看,正是复刊后的第一期《真相报》,这份报纸现在在报纸、杂志多如牛毛的汴京也是一个热门的话题,区区五百份的印数早已经被抢购一空,还有很多人干脆无视版权法的规定,用笔墨抄写了上面的宣言到处分发——当然,你很难说被盗版的著作权人并不乐意看到这个。 “先生高才,这上面的惊世之论短短时间已经在贵国的首都传播开来,在下虽然是北国偏僻之人,却也听到了先生的黄钟大吕之声。只是窃以为这些言论或是拾人牙慧,或为叛逆张目,实非上国正音……” 程祁含笑点头打断了韦陀恩的长篇大论:“足下有什么指教的吗?尽可以直言无讳。” 韦陀恩愣了一下,估计也是没想到这毛头小子会这么直白。他顿了一下道:“其实在下是来向先生打听一个人……”说着,他指着报纸上的一个落款:“请问先生是否知道她现在何处?” “袁雪?”程祁提高了警惕:“足下这是何意?” “实不相瞒,袁雪乃是我妻子娘家兄弟的女儿。自幼顽劣不堪,读了几本歪门邪道的书便鬼迷心窍走上了邪路。现在听说她在南国又与叛国分子搅在一起,实在是家门不幸。”韦陀恩叹了口气:“人人平等,实为邪教臆说,大同理想,纯属亡国之言。” 程祁眨巴眨巴眼睛:“足下如此高见,果然是振聋发聩。先生,俗语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登门,蓬荜生辉。清茶已凉,还是请回吧。” 韦陀恩把报纸放下来:“年轻人,听我一言。自古以来上下有定分,清浊有别处。读书人和泥腿子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们都是未来的朝廷栋梁,何苦要做千古的叛逆,惹来一身的骂名呢?” 程祁嘿然一笑:“千古的骂名?我看或许未必,千百年后,或许真有失心疯的会称赞这人吃人的社会,那也不过是它想当然以为自己会是赵家人,但真正心里明白的,都该知道,我们是和占绝大多数的受压迫者在一起的——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受压迫的人,就有我们的同志,就会有我们的支持者。袁雪和我们在一起,好得很。”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么韦陀恩也只能黯然告辞,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掏出准备好的信封塞给程祁——那里面有一张写了很多个零的支票——只要他愿意告诉他袁雪现在在哪里,他立即就可以给他。 韦陀恩是袁雪的亲姑父,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凭借着他们家族的财势和权势,当然可以包庇的住这个小女孩子的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些长辈可以无限的容忍她在外面“发疯”。 辽皇已经下了谕旨,要所谓的“粘杆处”——辽国皇室的特务机构——对那些跑到外国去,依然不依不饶从事着垫付皇室、宣传民主和共和思想的年轻人采取“必要的措施”。韦陀恩也是担忧外甥女会在其中受到牵连,才想通过程祁来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去,安安稳稳的嫁一个郎君……现在看起来,他只能通过自己在宋国的那些合作伙伴来想办法找到这位“下落不明”的外甥女了。 程祁在屋子里看着他的马车离开,才叫来吴栋:“我说老伙计,以后看见这样满身铜臭味的家伙,就不必放进来了。” “是的,少爷。” 程祁忽然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啊,一个铜板总是有两面的,我现在忽然有一点灵感了,故事发生在一个罪恶的都市,那是一个有着小雨的夜晚,城里最有钱的韦恩老爷一家人在一个巷子里被人打劫了的故事……这个故事深刻的批判了金钱社会的丑陋,揭示了腐败的官僚阶层与犯罪集团的蝇营狗苟……嗯,很好,就这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的开始 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啊。 程祁有时候总是会不免这样想,一转眼他来到这个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国已经两年了。从醉生梦死的水乡江南,到白马啸西风的河西荒漠,从烟囱林立充满了近代工业美感的淮南煤矿,到千年未变驼铃依旧的丝绸之路,程祁觉得更让自己大开眼界的还是这个世界的万千风情,历史不知道在哪里拐了一个弯儿,积累下来的却是天打雷劈一样的区别。 他们在淮南搞得红红火火的那场运动,已经吸引了很多观察家的注意,关于袁雪、马詹以及他们的辽国小伙伴们做的试验田,赞扬者有之,中立观望者有之,但更多的还是批评。由其是“工人夜校”还是“煤矿工人纠察队”这些新鲜事物,更是招来了保守势力的一致迅猛批评。 而且批评之风,越刮越疯,从两淮上下一直刮到了汴河左右。惊呼“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声音颇为喧嚣。而作为两淮工人在首都汴梁的喉舌,《真相报》既然以此为名,那么更有向广大读者宣扬“真相”的义务了。 当然,碍于一些客观的条件(比如说经费、经费、经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真相报》的发行量一直不大,基本上都是在校园内传阅的水平,如果不是因为程祁还有黄阳偶尔心血来潮搞得一些连载(不一定是在《真相报》上,投到别的报纸上还能有一定的稿费收入)让他们这个小小的组合还算有些名气,恐怕《真相报》早就沦为无数无人问津的花边校园小报之一。 但幸运的是,他们有华芳芙这么一个称职的管家,在她的打理下,自救会虽然发展的并不算快,但很有秩序,开过几次代表大会之后,现在自救会的会员已经开枝散叶到汴京城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学园之中,并且还在洛阳、偃师、郑州等地也都发展了自己的分会。 转眼之间,又到了一年冬月时分,汴河虽然还没有结冰,但学园里很多池塘都已经有了浅浅的冰层,出门不带手套已然成为了一种作死的行为。 黄阳买了一只中华田园犬,华芳芙买了一只中华气死猫,黄阳没事儿的遛遛狗,华芳芙没事儿在家撸撸猫,他们的小日子都过得非常充实,程祁则更加忙碌了。 从韦老爷身上得到的灵感,他开了一个新的书《暗夜侠士》,讲的是高谭市首富韦恩韦老爷被一个不知名的强盗杀害之后,年轻的巡捕高登警士庇护遗孤,捉拿真凶的故事。这个故事连载在《汴河快报》上,每三天出一期,两个月集结出一次合订本,随着故事的推进,订阅数稳中有升,已经成为了三人小团体最近下馆子的主要经济来源。 今天又是一个普通的休沐日,也是大家例行的酒馆聚会之日,在一番吹牛打屁结束之后华芳芙丢下钱和伙伴们沿着小路散步回去。作为一名淑女,她略略的落后两位绅士几步路,却又恰好在能够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程祁和黄阳并肩走着,这是一条捷径,沿着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从某个无名的湖边经过,但显然除了偶尔快要迟到了的学子们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在这入了夜的时分,更是杳无人踪。 正在这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啊!”似乎是个女子惨叫的声音,黄阳与程祁愣了一下,便循声望去,想要找到发声的方向。 恰好今晚月到中天,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一般,否则两人也是看不见不远处的树林中正在发声的一桩惨案! 只见是一个身材高大之人也站在远处,他手中似乎还拿着一个反射着白色亮光的东西,在他的身侧,倒卧着一个人的样子。程祁反应极快,大喊一声:“有坏人!”说着,便冲了上去。他素来便是如此冲动,这次也不例外。但没想到这么一喊,竟然把那人也惊到了,他居然吓得把手上东西一丢,撒腿便跑! 程祁见对方胆寒,自己更是勇气倍增,那跑的似乎是比兔子还快。只是没有想到对方跑的居然比他还要快——三下五除二的,那行凶之人居然消失在了乱草与乱石之间。 “跑的好快!”黄阳不住的喘气,他近来也有些疏于锻炼,再加上刚才几杯黄汤下肚,现在跑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程祁追了几步也丢了对方的踪影,只能悻悻回头,去找华芳芙会和。 此时,华芳芙正蹲在那倒在地上的人身边,见他们过来便站起身来摇了摇头:“已经没救了……一刀致命。” “已经没救了啊。”黄阳现在也不是没见过死人的菜鸟初哥了。在西夏的一场乱斗,确实是让他们见识到了这世界并不太平,只是他们几个有幸生活在一个太平的国家而已。 程祁看了看那具尸体,是个青年的女子,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吧,妆容比较浓艳却没有什么值钱的收拾,衣服也有点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整体的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女人并不是一般的良家子的味道。 “去报巡警吧。”黄阳沉默了一会儿后道。 巡警房的人很快就来了,为首的是一位个子高大的巡官,程祁认得此人,他名叫高大伟,老家是山东阳谷县,生平最敬仰的就是同乡武二郎。只是高巡官虽然身高九尺,样貌伟岸,站在那里就是地方治安的保障,但却生来惧内,颇有戚少保的遗风。 “又来了……” 高大伟看了一下现场,又看了一眼被害人:“这个年还让不让人过了……仵作呢?怎么还没过来?该来了吧……” 仵作史老柒叼着一根牙签悠悠哉哉地走了过来。现场的血腥气对他而言似乎都不存在一样:“高巡官……还是老样子……死者女,年纪二十三岁,籍贯是夔州……在本地有几个熟人,差官们已经吩咐地保去寻了。至于伤口嘛……一刀刺破了心脏动脉,当即失血过多死亡。凶器也遗留在了现场。是一把无标记的尖刀。木质刀柄以麻线缠绕,并无指纹留下。” 高大伟喟然一叹:“还是无头案……好吧,这回有目击证人是吗?在哪里呢?” 程祁三人被带了过来,高大伟见是三名学子,还有一名女士在场自然是要客气几分。请三人到不远处的一间茶庐内坐下叙话。 几杯热气腾腾的热茶被端上来之后,程祁向高巡官报告了自己的所见。黄阳在一边补充道:“那孙子跑得可快了,简直比兔子还要快。我看此人一定是江洋大盗,寻常人根本跑不了这么快。” 华芳芙也补充道:“这里是学园内冷僻的小路,并不在干道之上,就算是白天,也没有许多学生会从这里走。若是循规蹈矩的学生,恐怕在学园里呆上两三年都不会知道这里还有一条小路。” 说到这里,程祁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啊,这倒是提醒了我。我记得似乎有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提醒过我,说这一带好像是所谓的风俗区域,经常有狐女精怪的传说,现在想起来原来是大有深意啊……” 华芳芙斜着眼睛觑了他一眼,嘴巴微微一动,好像是在说:“什么值得尊敬的女士……说的不就是顾横波么。” 但这终究都是题外话了。因为高大伟正若有所思的抚摸着他那得意的络腮胡,一脸面沉似水的道;“正是,现在城里出了个杀人狂魔,作案的对象就是这些苦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