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汤汤》 第一章 人间鬼蜮 “哐铛!”牢房的铁门在曹奇峰身后被锁上了,眼前一片黢黑,一片死寂。他从喧嚣的人间,突然坠入了阴森的地狱,掉进了万丈深渊!一股阴风向他袭来,不禁打;一个寒噤,全身毛发倒竖了起来。一种孤立无援、求救无助的恐惧,使他悚然倒退了一步。 “哈哈!你来啦!”一个沙哑、怪异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曹奇峰头发发麻,紧握双拳,不觉又后退了一步。 “你的背后,是上了锁的铁门,出不去!” 曹奇峰脊背一阵冰凉——他的背紧贴在铁门上。 他终于看到,对面的墙角里,站着一个魔,比常人高得多,瘦骨嶙峋,鸠形鹄面! “进到这里,想出去,比登天还难!” 咦!这声音里分明带着陕北口音!难道鬼语也有方言么?现代语言学里,怎么没有这一章?难道人言与鬼语也一样么?鬼可以说人话,人也可以说鬼话么? “过来,干吗老站着?坐在这儿!” 咦!这鬼还挺善良嘛!不但没打他,也没让他作“喷气式”,这比红卫兵善良多了! “过来,你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呢?已经到了地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曹奇峰看到一条臂伸了过来。接着,有一根细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 现在,曹奇峰终于看见,这间囚室的后半截,是一个地炕,离地一尺多高。而在炕上的墙角里,站着一个人!这人从炕上走到水泥地上,站在曹奇峰面前。他个子很高,一截细而长的脖颈支撑着一个遥遥欲坠的头颅。他的面色是苍黄的,而且泛着一层惨白!两只浮肿的眼袋低垂着,而那两只混浊的眼球却凸现在眼眶的外面! 他是人,又仿佛是鬼,甚至比真鬼还要可怕! 囚室里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对面的高墙上,有一个小窗,装着铁栏杆,蒙着铁丝网。一缕微茫的光,透进来,散落在另一面墙上。屋顶很高,是水泥板。四面墙和地面,都是水泥做成的。铁门的旁边是暖气片,是热的。 “过来,坐这儿!”这人用细长的手指戳在地炕的水泥台沿上。他拿起一个茶缸,从一个暖瓶里倒了开水,递给曹奇峰。曹奇峰双手接过,喝了一口;水挺烫。 “请问贵姓?” “我姓曹,名叫曹奇峰。” “我姓牛,牛蹄子的牛,名叫牛志坚。” “牛蹄子?” “是啊,今天改善生活,吃牛蹄子,我已经闻到味道了。你真有口福,一进来,就有好吃的。”一滴口水落在地上,牛志坚用手擦了一下嘴。 “牛蹄子在哪里?我怎么闻不到?”曹奇峰向四下里张望着。 “哈哈,牛蹄子还没送来哩,还在伙房里呐。”牛志坚快乐地笑着,拿起一条毛巾,擦着流涎。 “让我再闻闻,”牛志坚把鼻子顶在门缝上,使劲地嗅着,“没错!是牛蹄子!我闻到了,不信你闻闻。” 曹奇峰也把鼻子顶在门缝上,使劲地吸着,摇摇头说:“我什么也闻不到。”曹奇峰吃惊地发现,在门与框之间竟镶着一圈橡皮密封条! “你刚来,闻不到。过两个月,就闻到啦。”牛志坚揉着鼻子,“其实,人的嗅觉不比狗差。”牛志坚哈哈大笑起来。 “伙房在什么地方?” “伙房在院墙外面,离这里大约有一百公尺。” “什么?一百公尺?你的鼻子比警犬还厉害?”曹奇峰惊疑地问。 “没错。两个月以后,你就知道了。” 牛志坚用双手抱起那个暖瓶,往曹奇峰的茶缸里加了开水,深情地说:“这个暖瓶是我家属托人送来的,他已经陪我坐了七年牢。” “什么?你在这间牢房里关了七年啦?”曹奇峰惊愕地问,“你坐牢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是公安厅的处长,关了七年,既不判,也不放,暗无天日啊!”突然,牛处长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嘴角的肌肉开始跳动。他左手叉腰,右手指向前方:“他妈的!有种的来审判老子啊!怎么不敢来呀?卑鄙的小人!”牛处长的两眼喷着愤怒的火焰,嘴角的肌肉猛烈地抽搐着。他急促地喘着气,浑身上下开始颤栗,两眼直楞楞地定了光。 曹奇峰不明白了,为什么一位处长也会被莫名其妙地关在牢里,长达七年? “牛处长,请息怒。” “什么狗屁处长,我是囚犯!以后再别叫我处长,就叫老牛!” “好,好,老牛,坐下歇会儿……”曹奇峰扶着老牛,让他坐在水泥台沿上。 “来,喝口水,消消气。”曹奇峰递给老牛一茶缸开水。 “曹奇峰,你在外面是干什么的?” “一所大学里的外语教师。”曹奇峰淡然地说。 “差不多,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天庭饱满,眉清目秀,一副书生模样……”牛处长喝了一口水,欲言又止地问:“你犯的是……” “反革命!”曹奇峰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这年头,知识分子尽出反革命,他妈的,哪来这么多的反革命,胡糗整!” “老牛,你当官的时候,怕也是一位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人吧?” “哈哈,嘿嘿嘿,你说得一点不错,”老牛眉飞色舞地说,“那功夫,我当官的时候,不敢说能呼风唤雨、指鹿为马,但要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过分。”说到这里,牛处长突然鬼哭狼嚎般地吼道:“他妈的,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是什么东西?虎口羔羊!”一丝诡谲、仇恨、桀骜和颓丧的表情在他脸上闪过。 “哐铛!”牢门被打开,一股腥膻的牛蹄味扑面而来。曹奇峰一阵恶心,赶忙用手捂住鼻子;而牛处长如同饿虎扑食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了出去,一转身,端着一只乌黑的牛蹄子进来了,右手拿着一个玉米馍。 “还有一位,快出来打饭!”门外的人高喊着。曹奇峰端着饭盆出去。负责发放牛蹄子的犯人大约五十多岁左右,中等身材,宽额的下面是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而在镜片的后面,一双睿眼正在凝视着曹奇峰。 “果然是你啊,曹奇峰!” “你在这里啊,钟教授!” 曹奇峰原来就认识这位钟烛明教授,他是古汉语专家。在文革暴政时期,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逮捕他的万人大会上,“红卫兵”们在愚昧的驱使下,大打出手,强迫他低头弯腰作喷气式。这位博学鸿儒傲然挺立,宁死不屈,用凛然大义战胜了蒙昧无知,表现出中华民族文化人的惊世风采! 钟教授把铁勺中牛蹄子倒回桶中,俯身在桶中翻找着:“来,这只牛蹄子又肥又大,给你两个馍,好好吃,保重身体……” 老牛垂涎三尺地瞅着曹奇峰饭盆中的那只大牛蹄。那是一只多么肥美诱人的牛蹄呀!肉敦敦的,油晃晃的,肥腻腻的,黄黄的蹄筋儿翻卷着。 老牛笑容满面地羡慕道:“你是有福之人,危难之中有人相助。” 曹奇峰把两个黄灿灿的玉米馍放在牛蹄上,一古脑儿端在老牛面前。 “怎么?你这是……”老牛张着嘴。 “你吃吧,我不想吃。” “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吃?”老牛满脸愕然,瞪着两眼。 “是啊,我不想吃,你吃吧。”曹奇峰诚挚地说。 “哦,对了,刚进来的人,肚子里的油水还多,还不习惯吃囚食。”说话间,老牛已风卷残云般地把他那只牛蹄子剥食干净,用沾满油腻的右手食指戳在那只大牛蹄上,笑嘻嘻地问:“你真的不吃?”他斯文地拿起这只大牛蹄,慢慢地移向嘴边,“你要是真的不吃,我就不客气了。”可是,他又把牛蹄从嘴边挪开,拿在手中把玩,让他的口水成串地落下来。突然,他猛地一口咬住牛蹄,象饿虎咬住一只兔子,定定地咬住不放,眼里放射出一股凶残而贪婪的亮光。只听咝的一声,老牛用锋利而有力的牙齿扯下了一大块,在嘴里咀嚼着,嘴角淌出黄黄的牛油。顷刻间,饭盆里只剩下一堆牛骨头。 老牛吃饱喝足,精神为之一振,面貌焕然一新,好象手电筒换上了新电池。他用手巾擦着满手、满嘴的油污,心满意足地说:“奇峰,不瞒你说,山珍海味,我吃过;仙露琼浆,我喝过;香桔露橙,我尝过。那时候,我都没觉得有多好吃。惟独今天,这牛蹄简直胜过龙肝豹胎、东溟鲸脍!”老牛用枯瘦的手擦去嘴角上的口水。 奇峰道:“动物之蹄,当在八珍之列,且莫等闲视之!” “哦,此话怎讲?” “水晶蹄膀可曾吃过?” “吃过。”老牛不屑地答道。 “猪之蹄也。” “没错。” “驼掌之羹可曾尝过?” “尝过。”老牛眉飞色舞地说。 “驼之蹄也。红扒熊蹯可曾品过?” “品过。”老牛不无炫耀地说。 “此乃熊之蹄也。” “说得好,原来你还是一位美食家呀!” 突然,老牛忧郁起来,两眼流露着阵阵哀伤:“哎,我老牛与世隔绝已经七年了,”深笼久闭,乔木长违“呦!” 一缕冬日的阳光照进来,透过高窗的铁网,艰难地斜射在水泥墙上。突兀不平的墙面扭曲着惨淡的阳光,使室内的一切变得阴森可怖、光怪陆离。墙上出现一头怪兽,血盆大口里长着两颗白色的獠牙。这头怪兽的两只眼睛闪动着绿色的凶光,它不停地挥动着利爪,想要猛扑过来,一口咬住曹奇峰。曹奇峰怒目而视,立即伸出两手,将十指屈曲着,作出利爪状。他龇着两排利齿,嘴里发出雄狮般的怒吼,眼里射出两道杀气腾腾的电光,向着怪兽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他一头撞在墙上,鲜血从额头流下来,染红了洁白的衬衣——他晕倒在地上。 少顷,他苏醒过来,揉了一下眼睛,竟一时分不清,何处是人间,何处是鬼蜮;在这世上,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第二章 到大西北去 大学四年的全部课程已经结束,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们纷纷向东餐厅走去——校党委第一书记何锡文同志今日设午宴欢送毕业生们奔赴工作岗位。 这是一所综合性大学,每年有数以千计的毕业生,从这里投身到祖国各地的建设事业中去。 此刻,大学生们蜂拥而至。林荫道上,欢声笑语,人流如潮。餐厅大门两侧,彩旗招展,鲜花绽放。广播声里,乐曲欢快,激情高昂。 “曹奇峰,你准备到西北,还是到东南?”同班同学吴世文一把抓住曹奇峰的手,热切地问。 “响应校党委号召,到大西北去!”曹奇峰右手握拳,高喊着。 “到大西北去!”这句响亮的口号,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千人众口,高呼着这句振奋人心的口号。口号声,此起彼落,热浪翻滚;欢呼声、鼓掌声,竞相呼应。 团支部书记郑玉英急匆匆跑来,高声问道:“世文、奇峰,你们是不是到大西北去?” “是啊,我们都到大西北去,你呢?” “我也到大西北去!”郑玉英两眼闪烁着妩媚的光彩,柔美是唇角流露内心深处的喜悦,“走,咱们进去吧!” 当他们三人来到大厅时,这里早已经人头攒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扩音器里,正在播放苏联著名歌曲《红莓花儿开》,歌中唱道:“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郑玉英今天身着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脚穿带绊的黑皮鞋,齐耳的短发弯曲着,象一道小溪,拐了一个弯儿,流向远方。此刻,她袒露心扉地唱道:“他对这桩事情一点不知道,有个年轻的姑娘为他害相思……” 这时,扩音器里歌声突然中断。只见大厅中央,有一人站在桌子上,高声喊道:“同学们!同学们……”整个大厅,方才还纷纷攘攘,沸反盈天;现在,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落针可闻。大家定睛一看,站在桌子上讲话的人,原来是校团委书记周辰同志。 周辰同志兴高采烈地宣布:“同学们!校党委第一书记何锡文同志,已经来到我们中间。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何锡文同志讲话!” 何锡文同志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登上桌子,手上端着一大碗啤酒:“同学们!我代表校党委,热烈祝贺你们,圆满完成四年学业,即将奔赴祖国各地,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我以这一大碗酒,为你们送行啦!” 整个大厅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高举着大碗啤酒,相互祝贺,讲不完的惜别话,道不完的手足情!少顷,何锡文同志接着说道:“同学们!我代表校党委号召你们,到祖国的大西北去,那里的土地在等待着你们!那里的河流山川在等待着你们!那里的人民在等待着你们!” 整个大厅骤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欢声雷动,震耳欲聋!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把屋顶掀了去! 曹奇峰端着大碗,来到吴世文面前:“世文,碰杯!让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奇峰,今生与你同窗四年,我感到十分幸运!来,咱们弟兄二人,今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吴世文已经泪留满面。 曹奇峰端着大碗,来到郑玉英面前:“玉英,碰杯!让我们的友谊,永世长存!” 郑玉英端起大碗,一饮而尽。霎时,两片绯红,象绚丽的春花,漾上她的面庞。她用婉美的吴语吟诵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列车向西北进发。车厢里,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车厢外,青山叠翠,郁郁葱葱。 曹奇峰坐在车窗旁,看窗外的刺槐向身后闪过;阵阵异香扑面而来。夕阳象喝醉了酒,满脸酡然,摇摇晃晃,跌进了地平线的下面,休息去了,给西天留下了一片似火的晚霞;而坐了一天火车的曹奇峰,此时却心潮汹涌,热泪长流!一幕幕往事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留恋那春诵夏弦的大学生活,他缅怀往日的人和事、情与爱。 列车无情地载着他,远离了故乡,告别了京城,远去了…… 昨天,登车前,他收到了一封家书,是父亲从南京发来的。信中说:“喜闻吾儿即将奔赴大西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全家甚感欣慰。有志男儿,志在四方。吾儿学业有成,定当报效祖国……惟你母亲年事已高,思儿心切,常于梦中呼儿乳名……”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曹奇峰哀音如诉地自语着,不觉又落下几滴泪来。 “奇峰,想爸爸、妈妈啦?”坐在身旁的玉英掏出手绢,为奇峰拭去泪水。奇峰无言地看着玉英,泪水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当晨曦射进第一缕亮光,沉睡了一夜的车厢,又喧腾起来。大学生们涌向窗口,观望窗外的景致,仿佛清晨的池塘被朝霞唤醒,成群的鱼儿跃出水面,啵啵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各位旅客,列车运行的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兰州车站……”同学们在女播音员的甜美声中,纷纷收拾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郑玉英拿出一件淡灰色的毛衣,塞进奇峰的背包里:“那边天气冷,早晚多穿件衣服,这是我为你织的……多保重。” 郑玉英和吴世文已经到达目的地,而曹奇峰等八十余人还将继续西进。郑玉英同曹奇峰挥泪而别。 两辆大客车奔驰在兰青公路上。崎岖的山路,在崇山峻岭中盘旋。连绵的云雾在车身旁缭绕。车身后,尘烟翻滚,象两条金龙,腾空飞舞! 两辆大客车向西部挺进!沿着黄河之滨,满载着“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的激越歌声,满载着新中国青年一代的豪情壮志,穿越在悬崖峭壁之间! 两辆大客车向西部挺进!奔驰在壁立千仞的巉岩险峰之下,呼啸在盘亘交错的千山万壑之中。同学们在惊心动魄之中欣赏迷蒙山色,在狂呼赞叹声中饱览峡谷风光。奔腾咆哮的黄河,以她雄伟的英姿和大无畏的气魄,激励着新中国一代热血青年,向西部挺进,去迎接大西北的建设高潮! 两辆大客车一声长吼,喘着粗气,终于停了下来。司机对大家说,前面就要过黄河大桥,进入青海境内了。现在请同学们下车,休息、喝水、吃饭,一小时后开车。 西北的风光是雄奇的!西北的风光是秀美的!在那嵯峨的群峰之中,有苍翠的青岭,在那明丽的烟水之上,有戏水的鸳鸯。秋水长天,鸢飞鱼跃,此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闲鸥戏水,飞鹜掠空;此地有千年古刹,万里秋风!鸟儿们因了鲜花的艳丽,唱得更加欢畅;遍野的山花因了鸟儿们的吟唱,绽得格外娇狂! “啊!我们长期生活在京城,哪里知道祖国有如此壮美的风光!”曹奇峰张开双臂,深情地呼吸着旷野的空气,沐浴着高原灿烂的阳光。他豪情满怀地极目远眺,但见那万山丛中,路转峰回,山断云连。忽听对岸山坡上传来鞭哨三响,有牧羊人放声歌唱: “哎呦哎呦,远看呀黄河是一呀条线, 哎呦我的尕妹妹听呀, 近看呀黄河是水宽; 哎呦哎呦,远看呀尕妹是呀金莲, 哎呦我的尕妹妹, 近看呀尕妹妹是牡丹。“ 这清越的歌声,时而高亢,如云雀叫天;时而低回,如嗷嗷鹿鸣。悠扬的山歌使大学生们耳目一新。他们长期幽闭在高等学府,听惯了阳春白雪,何曾聆听过这山村野趣!天然丽质,不加雕饰,粗服不掩国色!和氏之璧,隋侯之珠,其质至美,何用装点!曹奇峰被这种浑金璞玉般的韵律强烈地震撼着,在他心灵深处激起了阵阵波涛。 同学们问司机,这是什么歌。司机说,这叫“河州三令”,是流行在甘肃、宁夏和青海一带的民歌,西北人都会唱。同学们请司机教唱。不一会,大学生们就同牧羊人对唱了起来。歌声在千山万水之间飞扬、回荡! 牧羊人扬起鞭子,又唱道: “山里头高不过太子山, 川里头平不过四川; 花儿里俊不过藏金莲, 人里头好不过少年“。 歌声缥缈,直入云霄。莘莘学子们人人心荡神移,个个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了。他们禁不住再次向那位司机移樽求教。司机用粗壮的大手抹了一把络腮胡子,两眼笑得合成了一条缝。 两辆大客车继续向西部挺进,跨过黄河,越过高山,满载着八十余名热血青年的报国豪情,满载着嘹亮的西北民歌,风尘仆仆,奔驰在黄土高原的兰青公路上。 当大客车经过村庄时,农民们好奇地站在公路两旁,观看着,向大学生们热情地招手。 八十余名北京来的大学毕业生,胜利抵达目的地,受到了有关部门的热情接待,住进了招待所。 曹奇峰住在招待所的二楼,他推开窗子,吸了一口高原的凉爽空气,面对童山濯濯的北岭,激情洋溢地高声喊道:“我来了!” 第三章 狱中谈禅 “我来了!”曹奇峰一声大叫,惊醒了身旁的牛志坚。老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着睡梦中的曹奇峰,半哭半笑地自语道:“是啊,你来了,坐牢来了,同我做伴来了。” 曹奇峰朦胧中听见有人在说话,以为又是“群众专权队”的“红袖箍”们来了,要押着他去游街示众,给他戴上三尺多高的帽子,还要在他脖子上挂上一块牌子。在这所大学里,有三十多人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反革命”和“牛鬼蛇神”。他们都被戴上这种纸糊高帽,并在脖子上挂一个大牌子,让你的人格和尊严受到最彻底的侮辱! 曹奇峰猛然坐了起来,惊恐地环视着,等待着“红卫兵”们对他拳脚相加,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他等待着那种只有野蛮时代才会发生的无耻行径。 “你醒来啦!”一个沙哑而沉闷的声音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谁?”曹奇峰厉声问道。 “这里除了你,就是我,还有谁啊!” “你是谁!” “曹奇峰,你醒醒,我是牛志坚啊!” “你是牛志坚?你想干什么?” “奇峰,你又做噩梦了吧,快醒醒!”牛志坚抓住曹奇峰的胳膊,使劲地摇着。 “啊……”曹奇峰终于从惶恐中清醒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手擦着额上的冷汗。 高窗上透进一缕微弱的光,曹奇峰恍惚看到,牛志坚披着棉衣倚在墙上。 “一晚上你鼾声如雷,气喘如牛,弄得我彻夜难眠。到底你年轻,体格健壮啊!”老牛揉着惺忪的睡眠。 “是吗?实在对不起!”曹奇峰赶忙致了歉意。此时,二人已毫无睡意,干脆起床,洗漱完毕,坐等开饭。 走廊里的铁门响了,开饭了。囚犯伙夫在狱警带领下,给牢里的囚犯打饭。一个个牢门被打开,又一个个被锁上。每天开饭两次:上午九点一次,下午四点一次。通常吃的是水煮白菜或萝卜,汤里漂着星星点点的油花。每人一个白面的或玉米面的馒头。馒头的重量大约是四两,每天的粮食定量大约是八两。每次开饭时,每人给一勺开水,约有五百毫升。 “嘘!又抓进来一个!”老牛细长的食指压在嘴唇上。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八十五号牢门被打开。一阵冷风,把一位老人搡了进来。咣铛一声,铁门被锁上——一位素发飘萧的老者,卓然仙立在门旁! “老人家,请坐。”老牛用食指按在水泥台沿上。 “打扰二位啦!”老人坐下。老人双手接过老牛给他的茶缸,喝了一口,放在台沿上,合掌当胸道:“谢谢!阿弥陀佛!” “怎么,你是佛教人士?” “正是。”老人一脸慈祥。 “敢问长老,如何称呼?” “俗名夏明心,就叫老夏吧。” 曹奇峰闻言,随口说道:“明心见性,大彻大悟”。 老夏闻言惊喜,双手合十道:“缘起性空,万法圆融”。 老牛瞪着一双牛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嘿嘿地讪笑道:“你们在弹琴呀!” “哦?此话怎讲?”老夏诧异道。 “怎么,你也摸不着自己的头?”老牛狡黠地看着老夏。 老夏立即用手摸着自己的头说道:“在下丈二知也!先生原来姓牛!” 老牛踱着方步问:“你身为佛教人士,居然也被投入狱中,你对此有何看法?” “国之大不幸也。”老夏心平气和地说。 “此种大不幸,其后果如何?”老牛追问道。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影必随形,响必应声。” “你个人受次屈辱,心境如何?”老牛继续追问。 “无我。”老夏双手合十,淡然一笑。 “你信佛、拜佛,为什么菩萨不保佑你,也要让你来坐牢?”老牛穷追不舍,存心要把老夏问倒,“既然你先知先觉,能掐会算,怎么不给自己算一算,躲过这次牢狱之灾?” 老牛得意地看着老夏,等待着看好戏!谁知老夏不慌不忙地说出二个字来:“劫数!” “劫数?什么叫劫数?”老牛问奇峰。 “劫数嘛,就是在劫难逃,命中注定的,躲也躲不过。” “奇峰,你这是宿命论,是迷信,我是唯物论者,我不相信迷信,只相信科学!”老牛理直气壮地说,不由地挺起了胸膛。 “老牛,我问你,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你自己决定的吗?你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 “这个,这个嘛……”老牛语塞。 “谁是你的父亲,谁是你的母亲,是你自己选择的吗?你怎么不选择一个国王当你的父亲?你要是王子,谁还敢让你来坐牢?”曹奇峰一连串的提问,问得老牛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老牛也绝非等闲之辈,略加思索,突然问道:“难道你曹奇峰今日坐牢,也是在劫难逃,命中注定的?” “那当然。不仅是我,在座的各位,今日坐牢,都是在劫难逃的。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奇峰深思熟虑地进一步说道,“今天我们三个人于此时、此刻、此地相遇,也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 “照你这么说,这人世间一切现象的发生,都是必然的?都是不可避免的?”老牛不值一哂地说。 “是的。宇宙间的一切,都是必然的。根本不存在偶然。”偶然“一词,只能是文学的语言,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语言。” “胡言乱语,纯属笑谈!根本没有道理!”老牛的食指在空中有力地摇晃着。 “我要是能说出道理,怎么办?”奇峰站了起来。 “你要是能说出道理,让我心悦诚服,下顿饭我不吃,归你!”老牛挑战着,“如果你说服不了我,对不起,你的下顿饭归我!如何?以下顿饭开饭之时为最后期限定输赢!” “行!就这么办!”奇峰胸有成竹地应战。 老牛倒了一缸子开水,放在奇峰面前:“来,坐下慢慢说,在下老牛,洗耳恭听!” “话说我的朋友老李酷爱花卉,种了两盆花:一盆玉簪花,一盆秋海棠。老李住在四楼,他在窗外用木板和铁丝搭建了一个小阳台,两盆花就放在这上面。 我的另一位朋友老王,已年屈五十。他十八岁自愿支援西部建设,在高原上栉风沐雨、宵衣旰食三十载,不幸因胃癌住进医院。一日中午,其妻何氏提一盒稀粥前往医院探望病夫,路过老李窗下。恰在此时,老李家阳台的一跟铁丝断开,阳台倾斜,那盆玉簪花坠下,端端落在何氏头上——何氏当即毙命!“奇峰端起茶缸,喝了口水。 “劫数啊,在劫难逃啊!”老夏哀恸不已。 “大谬不然!如果何氏不从老李窗下经过,即使花盆掉下来,也砸不到她的头上嘛!”老牛不以为然地说,“如果何氏提前一分钟路过这里,花盆掉下来,也砸不到她嘛,是不是?” “你说的是”如果“,而不是事实!” “即使何氏此时此刻经过这里,也属偶然,绝非必然,如果,哦,对不起……”老牛把伸出去的食指收了回来。 “何氏此时此刻经过这里,乃是必然,而非偶然。” “什么?这也是必然?”老牛几乎吼了起来,那根刚收回去的食指又向曹奇峰戳来。 “是的!”奇峰道:“为什么何氏要从这里经过?因为她要到医院去探视丈夫。为什么她的丈夫要得胃癌?因为在艰苦地区工作,饮食不当,操劳过度,更由于他本人身体的特异情况,等等原因,造成老王得胃癌的必然性。” 老牛把那根戳出去的食指又收了回来。 奇峰继续说道:“老王为什么一定要住进这家医院?因为,老王患的是癌症,全市只有这一家医院设有肿瘤科。况且,老王是国家干部,享受公费医疗;而他所在的单位同这家医院签有医疗合同。因此,老王住进这家医院是必然的,他不可能住到别的医院去,你说对不对,老牛?” “对,老王住进这家医院是必然的,没错。”老牛不得不地说,眼神开始游移起来。 曹奇峰喝了一口水,从问题的另一个方面论述道:“老李阳台上的铁丝恰在此时断开,也是各种因缘和合的结果,是各种因素沿着各自的轨道,汇合到了一点而形成的——这就是所谓的突发事件”。 老牛补充道:“其实,所谓的突发事件,并不是真的”突发“。而实际上,问题已由来已久,危机早已潜伏,一旦条件成熟,只要碰到一个火星,就会突然爆发!”老牛深有感触地说,“是这样,我本人的坐牢,就是这样。” 曹奇峰因势利导地论述道:“每一事件的产生,都是无限的因素从无限的从前,沿着无数条轨道,遵循着各自的运动规律,有条不紊地、秩序井然地向前推进而在某一点汇合的结果。大自然的造化是何等的源远流长而又深藏机理!当人类对许多现象尚不能穷其源而溯其流的时候,只好一言以蔽之曰:”偶然“。其实,宇宙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偶然事件。” “说得好!”老牛赞叹道,“照这么说,老李阳台上铁丝恰在此时断开,也是由各种因素发展造成的,比如铁丝的材质、花盆的重量、当时的风力、风向、气温等等;而花盆的坠落速度又与当时的风向、风力有关。因而,花盆必然于彼时彼刻降落到何氏头部的高度;而何氏的头部恰好在彼时彼刻与自天而降的花盆相遇,这又与何氏的上下班时间、每日工作安排以及她的体质、性格、步行速度等等因素有关。所以,花盆于彼时彼刻与何氏头部相遇,是必然的,对吗?” “对呀!这就是佛学上所说的因缘和合的道理呀!”老夏慈眉善目地说。 牛志坚突然站了起来,通幽洞微地说:“如此说来,如果使用科技手段,对我老牛今后各种运动轨迹上的诸多因素进行跟踪分析,就能预测出我的未来命运了……”他沉吟着,一时陷入了茫然,“如此说来,这不成了算命了吗?” “其实,算命术、占卜术、相术,几乎在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中,自古以来,都存在着。预知未来,是人类共同的愿望和理想,只不过……”曹奇峰沉浸在震古烁今的奇思妙想之中,“其实,人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使用这些方法了,譬如,在对弈中,弈者总是根据对方的局势,不断地推测、分析、判断、估计出对方可能走出的棋步,从而决定自己应当采取的应对步骤。双方的胜负就决定于这种预测的准确性上。如果预测错了,就会”一着走错,满盘皆输“。” “对呀!历来的政治家们、军事家们,都在使用这个方法呀!最著名的人物就是那位摇着鹅毛扇的孔明了!神机妙算呀!”牛志坚自省地说,“我这一生,就是”一着走错,满盘皆输“的典型例子。不过,根据当时的局势,我也只能如此,也是在劫难逃呀!这一场灾难,躲也躲不过……” 突然,牛志坚用鼻子在空中搜索着,兴高采烈地宣布道:“各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吃红烧猪大肠!”他深深地咽了一口吐沫,飞快地拿起他的大饭盆,站到囚室的铁门旁。 囚室的门被打开,每人一勺红烧猪大肠、一勺红烧猪头肉、一个很大的白面馒头。老牛把他那一份饭摆在奇峰面前: “奇峰,你的高才远识,令我敬佩!我的这一顿饭归你了!” 高窗上飘来几许雪花,落在炕沿上。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老夏缓缓说道:“今天是农历年三十,过年了,阿弥陀佛。” 曹奇峰把三份红烧猪大肠和猪头肉,分别倒在两个饭盆里,高高兴兴地说:“过年了,过年了,咱们过年!老牛,今天咱们什么都别想,通通快快、高高兴兴地过年!咱们以水代酒,在爆竹声中过年!” “来,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年!”老牛吃着肉,喝着“酒”,一边笑着,一边抹着泪,无声地哭泣着。 老夏双手合十,跏趺炕上,一心不乱,早已禅定了。 第四章 小镇过年 燕子矶是一座江南小镇,位于南京长江之滨。燕子矶是一座山,半截在陆地,半截在江中。乾隆皇帝曾在此登山揽胜,并题诗一首:“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 此诗被勒石成碑,立于山巅。碑的正面由这位皇帝手书三个气贯长虹的大字:“燕子矶”。从此,这座山有了正式名称,并载入史册;而山下的小镇也因此得名。此前,该镇名叫“观音门”。镇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山上、山下,寺庙林立,晨钟暮鼓,瑞霭缭绕,真可谓:“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座不大的镇子和一个不高的山,居然惊动了大清帝国的皇帝,御驾亲临,登山题诗,而且还为此山题名为燕子矶,勒石成碑,以记永年!据说,在这位风流倜傥的皇帝一生中,为一座山命名并御题成碑,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里面的原委,成了永远的谜!从此,燕子矶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博士从美国归来,放着现成的教育部长不做,却偏偏看中了燕子矶这块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创办了一所燕子矶小学,自任校长。不久,陶先生又在燕子矶附近的晓庄,创办了晓庄师范和晓庄小学。陶先生请来了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将有关史实写成碑文,镌刻在一块晚霞般的大理石上,镶嵌在燕子矶山上的一面影壁上。 以次,燕子矶名震遐迩,蜚声中外。一年四季,中外游人,络绎不绝:春季赏花,夏日听蝉,秋天观叶,冬日踏雪寻梅!而陶先生创办的那所小学的门槛,不知被踏破了多少次,更换了多少回!常言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时值寒冬腊月,溟蒙的天空飘起雪花。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雪花,飘飘冉冉,漫天飞舞。远近的群山如莽莽玉龙,横卧天际。寒江天外的几处烟村,也渐渐隐没在一片迷茫之中。 镇上的客商们纷纷打点行装,肩挑手提,行色匆匆地招呼道:“过年啦,过年啦,回家过年啦!” 小镇渐渐被“过年”的气氛笼罩了起来。腊月初八这一天,曹夫人黎明即起,用黎明、桂圆、红枣、红豆、板栗和莲子熬成了腊八粥。当一轮曈昽的初日在江面升起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早餐自然是这味甘香浓的腊八粥了。这腊八粥是人人非吃不可的。据说,吃了这腊八粥,就能得到佛陀的保佑,来年免祸消灾,万事如意。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出家修行,周游列国,风餐露宿六年之久,因而体虚神衰。天神示意村中牧羊女用泉水、五谷和野果熬粥,供奉佛祖。佛祖食后,体力恢复,来到菩提树下,打坐禅定。终于在腊月初八这一天,悟道成佛。后来,腊月初八这一天便定为“成道节”,各寺院众僧都要诵经纪念,并效仿牧羊女,熬粥敬佛。所以,腊八粥又称为佛粥。后来,腊八粥传入民间,并相沿成俗。 小镇居民们吃过了腊八粥,更加紧了准备过年的步伐:杀猪宰羊,腌制腊肉;舂米磨粉,蒸制年糕。袅袅炊烟,在小镇上空悠然飘荡。各寺院香火绵盛,磬响钟鸣,使这座深山幽谷中的小镇更加肃穆与庄严!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四,这是隆重欢送灶王爷上西天的节日,这天又叫过小年。清晨,曹夫人在灶龛上向灶王爷敬献了饭菜和灶糖,点燃了香烛,又在灶王爷神像的两侧张贴了一副新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据老人们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地方官,监管人间的善恶言行,每年腊月二十四,他要回西天述职。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决定对人间的奖罚事宜。由此可见,灶王爷的权利了得!各家各户,好饭招待,请灶王爷向上级汇报时,只报喜,莫报忧,高抬贵手,多多包涵。为了防止灶王爷在汇报时言多有失,各家百姓为灶王爷准备好了黏性如胶的芝麻糖,吃起来既香又脆,吃完了却让你开不了口! 过了腊月二十四,送走了灶王爷,准备过年的程序就进入了最后阶段:对各种食物烹、炸、蒸、炒,只等除夕夜的到来。 孩子们盼望已久的年三十,终于姗姗而来。 “峰儿,换衣服啦,快回来!”曹夫人拿着亲手为儿子缝制的新衣,站在大门口喊着。 “妈妈,给父亲先换吧,我再玩会儿。”奇峰从街上跑回来,汗流满面地对母亲说。 “父亲已经换好啦,就等你了。”曹夫人从旗袍腋下摘出一块绣花手绢,为儿子拭去脸上的汗水——空气中立刻弥散着浓郁的白兰花的馨香。 “那就先给姐姐换新衣吧,我再去玩会儿,小朋友们还在等着我哩!”奇峰转身就要往街上跑,正好和走过来的姐姐撞个正着,被姐姐一把搂在怀里。 “哇!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奇峰对聪明绝顶、美如天仙的姐姐调皮地竖起了大拇指。 “妈——,你看弟弟又乱说了。”曹小姐淑玉娇柔可掬地对母亲噘着嘴,握着弟弟的手,带笑地用手轻拍着弟弟的头,“你再乱说,看姐姐不打你!” “是谁在那里大声喧哗?”奇峰的父亲曹良德先生从书房里闻声走了出来。 “是我在给峰儿换衣服哩。”曹夫人对良德嫣然一笑,拉着峰儿进了内房。 “玉儿,过来,你对陶先生的”每天四问“可曾记得?”父亲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问。 “记得。”淑玉站在父亲面前背诵着:“第一问,我的身体有没有进步?第二问,我的学问有没有进步?第三问,我的工作有没有进步?第四问,我的道德有没有进步?” 父亲怜爱地看着女儿,满意地点着头说:“恩,很好!陶先生的”每天四问“很重要,不可须臾忘记。你有缘亲聆陶先生的教诲,三生有幸啊!我已有多时未见到陶先生了,你见到他时,要转告我对他的问候,并把我今天刚好写好的一副中堂赠送给他。” “峰儿,快过来给父亲请安。”曹夫人从内房走出来,拥着峰儿道:“良德,你看峰儿的衣服好看不?”良德闻声转过身来,看到峰儿身着一袭靛蓝长衫,脚穿一双黑色元宝式棉鞋,周身透着一股英气!宽阔的额头下面,闪烁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流露着聪颖和秀美,有如松风水月般清华,好比仙露明珠般朗润!良德看着爱子,心中自是疼爱有加,喜不自胜!曹夫人一把拥过峰儿,深情疼爱地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曹夫人娘家姓高,父亲高慕彦从《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一句中摘“兰芷”二字为爱女取名。兰芷自幼颖悟过人,知书达理,加之天生丽质,月貌花容,引得慕彦的门生们只要路遇兰芷,就高声吟诵道:“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此时,兰芷吻过峰儿,转过身来,发现良德正在用无比赞赏的目光注视自己,那灼热的眼神使兰芷心中一阵慌乱,不觉两片绯红映双颊。兰芷一把拉过峰儿,低声问道:“良德,峰儿的衣服可好看?” “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峰儿挣脱了母亲,飞也似地窜了出去。 爷爷曹信斋老先生抓住孙儿的手,乐呵呵地进了家门。 信斋老先生早年丧妻,留下二子:长子良忠、次子良德。信斋因疼爱二子,终生未续弦,独自含辛茹苦,将二子培养成人。长子良忠考进了黄埔军校,后来成了一名将军;次子良德大学文科毕业,留校任教,后来成了教授。信斋本人却独擅金石之学,收藏颇丰,在南京城里开了一家古董字画店,请于右任先生题了匾额:“三宝斋”。 悠悠昊天,雨雪霏霏,小镇周围的水乡田畴变成了一片银白。小镇的街道上铺盖着厚厚的积雪。家家户户都贴了红色的春联。街上没有行人,只有籁籁的落雪声。 暮色来临,除夕夜的神圣、隆重的仪式开始了。曹家客厅里的香案上,红烛高照,热香于鼎。香案正面墙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灵位。信斋老先生端左在香案旁的太师椅上,神色无比庄严! 良德手持三炷香,在红烛上燃着,向列祖列宗三作揖,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在案前的蒲团上跪下,虔诚地三叩首。 接着,曹夫人在蒲团上跪下,向灵位三作揖、三叩首。 然后,淑玉和奇峰依次向祖先们跪拜。 曹夫人和淑玉将叠好的“锡箔元宝烧包”放在客厅中央的大火盆旁,等候良德点燃焚化。 良德肃然地走过来,点燃烧包,口中喃喃地对逝去的先人说着话语,表达着无尽的哀思与怀念。峰儿帮着父亲,不停地把烧包投向火中。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厅,纸灰象无数只白蝴蝶,在空中翻飞。 曹夫人在香案前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和米饭。米饭由两只碗扣成圆形,在顶端垂直地插着筷子。 稍顷,信斋老先生起立宣布除夕晚宴开始。良德恭请父亲在首席就坐。良德与峰儿坐在左侧,兰芷同玉儿坐在右侧。满桌的嘉肴美馔均出自兰芷之手,水陆毕陈,琳琅满目。 奇峰起立,拿起一瓶艳红的葡萄酒,斟满五只玉杯,恭敬地一一献给爷爷、父亲、母亲和姐姐,并高声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敬献各位。祝爷爷兽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祝父亲、母亲和姐姐新春快乐,万事如意!”大家端起玉杯,一饮而尽。爷爷带头鼓起掌来,捋着皓髯道:“良德啊,不愧你为人师表,教育有方啊!” 淑玉搛了一块珊瑚鱼条放在弟弟碟中道:“弟弟过目成诵,颖悟异常,而且品行敦厚,心地善良,将来一定能象陶先生那样,光风霁月,高山仰止!” 奇峰起立,为父母斟满酒,吟诵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感谢父母对我的养育之恩,孩儿敬父母一杯!” 信斋吃惊地问道:“奇峰,你读过《诗经》吗?” 兰芷搛了一筷子玉兰江珧放在老人碟中道:“不但读过《诗经》,还读过《楚辞》哩!” 良德道:“奇峰每天放学回来,钻进我的书房,半天不出来,我的藏书几乎都让他翻遍了。” 信斋搛了一块蜜汁火腿放在奇峰碟中道:“这叫家学渊源啊!” 兰芷搛了一筷子酒醉鸭肝放在老人碟中道:“这酒醉鸭肝是我娘家的传统名菜,风味独美,您尝尝。” 信斋老人夹起一片鸭肝放进口中,果然感到美味不同凡响,不禁赞叹道:“肥!嫩!鲜!爽!” 老人端起酒杯:“来,大家干杯!” 良德喜形于色地说:“我的岳父大人慕彦先生不但是一位文士,而且还是一位美食家,岳母大人又是一位烹调高手,这酒醉鸭肝是他们高家的绝技,从不外传的。” 奇峰搛一筷子酒醉鸭肝放在姐姐淑玉碟中道:“姐姐,请欣赏妈妈的这道名菜!” 淑玉品尝了一口,赞美道:“此味自应天上有,只怕王母娘娘也没享用过哩!”淑玉随夹了一筷子酒醉鸭肝放在弟弟碟中道:“不食此味,终生憾事!” 奇峰夹了一片鸭肝放入口中,含英咀华地赞不绝口:“好吃,好吃,肥!嫩!鲜!爽!” 第五章 火红的枸杞子 大墙外的鞭炮声阵阵传来,把曹奇峰从酣睡中吵醒。他翻身坐起来,用手拭着嘴角的流涎,喃喃自语着:“好吃,好吃,肥!嫩!鲜!爽!” “哈哈,奇峰,你还想着昨晚的红烧猪大肠啦?”牛志坚端起饭盆,用食指敲着,“没啦,吃完啦,要想吃,明年吧,一年就这一次!” 曹奇峰看看老牛,又看看老夏,环视着四壁,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不明白这是梦境还是现实,甚至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曹奇峰神情恍惚地问道:“我究竟是谁?坐在这里的是我吗?”他仿佛听到姐姐淑玉的声音:“弟弟,你在哪里?”他开始悲伤起来,姐姐一定心儿都要碎了!如果让姐姐看到自己的弟弟被一群暴徒和流氓毒打,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和他们拼命!幸好姐姐不在这里,万幸,万幸!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经得住这个打击吗?他还记得,从前母亲常对他说:“峰儿,在外面要是有人打你,你要赶紧往家跑!记住啦?”因为,到了家,就能得到妈妈的庇护。母亲此时一定会站在门外的槐树下,终日盼望儿子突然跑回家来。她坚信:“母亲一定能够保护住自己的儿子!” 曹奇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对母亲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峰儿智慧超群,他不会有事的!”记得有一次父亲说:“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次灾难。当灾难降临时,惟一能挽救你的,是你的智慧!”想到这里,曹奇峰已泪流满面,他深深感激父亲对他的谆谆教导。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老夏双手合掌,慈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老牛悄声问:“奇峰,老夏念的是什么经?”奇峰低声道:“他念的是佛教中最重要的一部经,名叫《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唐朝三藏法师玄奘从古印度的梵文翻译过来的。” “这玄奘就是《西游记》上的唐僧吧?” “是的。不过,那是神话小说上的人物。现实中,玄奘是唐朝一位最伟大的哲学家、语言学家和翻译家。”曹奇峰亲描淡写地说。 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从走廊的那一头传来,在八十五号牢房门口停住。牢门被打开。 “出来晒太阳!”一名狱警手上提着一串钥匙。 “快,把被子抱起来跟我走。”老牛招呼着老夏和曹奇峰。三名囚犯抱着被子,走过长长的走廊,路过几十个挂着大铁锁的牢门,来到一个院子里。老牛熟练地把棉被摊在阳光下的地上,并告诉老夏和曹奇峰也这样做。狱警打开一间没有屋顶的房子,让三名囚犯进去,在铁门的外面上了锁。 “这叫阳室,给犯人晒太阳用的。”老牛介绍着,“我们先晒一会,身上暖和了,再脱掉衣服,只穿裤衩,好好晒一晒。” 大约十分钟后,老牛开始剥笋般地脱去一层层衣裳。曹奇峰瞪着惊骇的两眼,看着老牛那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腿,支撑着一个鸟笼似的身躯,一条条肋骨暴露着。老牛发现曹奇峰惊愕的眼神和恐惧的表情,苦笑着说:“我的样子很可怕,是吗?已经七年了,还活着,算是万幸了。”老牛在阳光中活动着四肢,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时间长了,你们也和我一样!” 老夏和曹奇峰也脱去了衣裳,穿着裤衩,在阳室的沙砾地上,亦步亦趋,默然无语。 阳室的上面是一片蔚蓝的天穹。时而,有白云从眼前飘过。风儿吹在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上,发出呜呜的响声。绒绒的雪团从树枝上跌落下来,被风吹成白色的花瓣,飘进阳室,落在曹奇峰的身上。他抬头看着天空,忽见一片孤云飞来。想来,那白云的下面,一定是父母亲居住的地方了。一对喜鹊衔来树枝,在白杨树上筑着巢,喳喳地叫着,高兴地煽着翅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哦,春回大地了!”曹奇峰想着。他居然发现,在阳室的墙角里,居然长着一株幼小的枸杞树!那细长柔软的枝条自由地伸展着,嫩黄的叶牙已缀满枝头。枸杞树的根部泥土湿润而且松疏,象是被人刚浇过水,刚松过土!他对浇水人怀着敬意和感谢。 “你们看,枸棘头已经长出来了!”曹奇峰欢呼着,“这枸杞树的嫩叶,在我们南方,叫做枸棘头,是春天一道可口的野菜。在我童年时,母亲每年春天都要登上屋后的山坡,采一些枸棘头来做汤吃。母亲说,常喝此汤,还可延年益寿哩!” 老夏闻言,迈着方步,走过来:“这枸杞树,别看它现在很幼小,它却可活千年以上,变成槃槃大树!古人说,千年枸杞,其根苍劲曲蜷,形如卧犬!”老夏沉浸在久远的往事钩沉中,感慨万端地说:“有一年,我在江南开元寺,看到在一口大井旁,长着一株千年枸杞。当地百姓说,喝了这井水,就能健康长寿!” 老牛一击掌道:“对呀,对呀,古代有位大诗人,到过这里,还写了一首诗,盛赞过这口枸杞井,我在一本书上读过,这首诗是……你等等,哎呀,想不起来了,”老牛面有愧色地说,“现在记性不行了,一时想不起来了……” 曹奇峰坐在地上,用手爱抚着这株稚嫩的枸杞。家乡屋后山坡上那一丝丝、一簇簇的枸杞树渐渐呈现在他眼前。 每当春天来临,那粉红的、紫蓝的、淡紫的小花,象夜晚天上的繁星,不停地向他眨着眼睛。淡淡的花香,随着温煦的风儿,传遍整个山坡,传到小镇的千家万户,到处都弥漫着醉人的芬芳! 山坡上,蝶飞蜂舞,鸟雀鸣噪。画眉鸟唱着婉转的歌,蓝点颏弹着悦耳的琴。那一群群麻雀和树串儿在树丛中飞出飞进。 这里是曹奇峰童年的乐园。大自然在他身旁展开一幅无比绚丽的图画,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异彩,奏响着美妙的天堂之音!在他周围,绿草如茵,百花盛开。榆叶梅清香彻骨,美人蕉花枝招展,紫馨花洁白如玉,西番莲姹紫嫣红。大自然无限的生命力使他心潮澎湃、踔厉风发。他仰观宇宙,独步云间。 每当秋季来临,枸杞树上缀满了殷红的小果,晶莹、闪亮,漫山遍野一片火红!鲜嫩、甜美的枸杞子成了百鸟的美餐,斑鸠和白头翁也飞来品尝。这里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曹奇峰一时激情奔涌,高声吟咏道:“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 在浩渺无垠的天地间,大自然是一部卷帙浩繁的书,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原来,真正的书,都是无字的!曹奇峰已经领悟到,只有读懂这无字的书,才是真会读书! 正当曹奇峰坐在一块巨石上,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的时候,一只鹞子闪电般袭来,叼去了一只麻雀!鸟儿们躲进了密丛之中,欢乐的海洋变得悄无声息。这残忍的一幕使曹奇峰惊骇不已,他不能理解,大自然的造物主为什么如此残酷,偏要把一种生命的幸福建立在另一种生命的痛苦之上呢?难道大自然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充满着和平、欢乐与美好?抑或是,这表面的宁静与祥和只是为掩饰它的狰狞而设置的虚幻? 面对这死一般岑寂的枸杞林,曹奇峰黯然神伤,不禁怆然而泪下。他心中那些美好的憧憬被眼前的无情现实击得粉碎!他失望了,终于迷惘在大千世界里。 “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曹奇峰坐在地上,面对那株稚嫩的枸杞树,无限伤感地吟哦着。 “奇峰,你怎么哭了?”老牛关切地问,“你一个人坐在地上,想什么呢?” “啊,是啊,我怎么哭了呢?”曹奇峰猛地从遐想中回到了现实。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跟在老夏的后面,沿着墙根在阳室里急速地走着。他看到老夏的银发在飘动,松形鹤骨的身板飘然有出世之姿,心中顿生仰慕之情。曹奇峰看着,看着,心中陡然一惊:“呀!这步态何以似曾相识?”曹奇峰在自己的记忆中迅速地检索着,他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他问道:“夏老先生,我方才听您说,有一年,您到过南方的开元寺。在一口井旁长着一株千年枸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千年枸杞树,应是长在江苏镇江的开元寺里……” “呀!你怎么知道的?”老夏惊奇地问。 “您可认识太虚大师?” “不但认识,我的老师就是太虚大师啊!咦,你也认识太虚大师?”老夏惊奇得目瞪口呆,“这,这,你居然认识太虚大师?” 曹奇峰故意神秘莫测地说:“我不但认识太虚大师,还喝过他给我泡的枸杞茶!” “什么?你喝过太虚大师的枸杞茶?那枸杞子就是我采摘、晾干的!” “什么?那枸杞子是您采的?”曹奇峰接着追问道,“您到过南京燕子矶?” “那年太虚大师从法国巴黎大学讲学归来,就在南京发起成立了中国佛学会,并被国民政府授予宗教领袖胜利勋章。当时,我跟随太虚大师就住在南京燕子矶的慈恩寺里……” “夏老先生,您可曾记得,有一年的夏季,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总有一位小学生放学以后,背着书包来到慈恩寺前的大树下,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是太虚大师吩咐我,每天把那张椅子放在树下的……”老夏突然吃惊地问,“难道那位小学生……” “没错,那位小学生就是我,我当时在燕子矶小学上学。” “那么,你一定认识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喽?” “陶先生是我的老师、校长……” “阿弥陀佛,陶先生与太虚大师过从甚密,皆属一代伟人,永垂青史啊!”老夏立即追问道,“如此说来,曹良德先生就是令尊大人了?” “正是。家父同陶先生、太虚大师,还有南京栖霞山的云谷禅师,皆为密友。” “是啊,是啊,他们常来慈恩寺品茗论道,太虚大师常用枸杞茶款待他们。”老夏感慨万千地回忆道,“那些火红的枸杞子就是我从你家屋后的山坡上采撷来的呀!” 老牛坚凝神谛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自是惊讶不已。他虽然不知道太虚大师是何许人也,但他对陶行知先生还是敬仰有加的——那是近代中国的大教育家啊!是近代中国的学界泰斗啊!牛志坚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说:“陶行知的中国伟大的教育家,他有两句名言我至今还铭记在心。这两句话是:”千教万教,教人学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这两句话就写在我小学上学的那所学校的墙上。” 老夏握着曹奇峰的手,真挚感人地说:“令尊大人和陶先生都很喜欢太虚大师的枸杞茶呦……他们每次相约到慈恩寺来,都是我用当年的枸杞子泡的老君眉。” 曹奇峰感激地说:“家父常说,慈恩寺里的枸杞茶是世上神品!” 家乡山坡上那一片密密丛丛的枸杞林,那火一般红艳艳的枸杞子,又出现在曹奇峰的眼前了…… 第六章 悬圃仙境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曹奇峰!” “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 一群红卫兵们押着曹奇峰游街示众,不停地狂呼着口号。曹奇峰也和红卫兵们一道喊着同样的口号,似乎被押着游街的不是他曹奇峰,而是别的什么人。他懂得,如果被群狼包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和狼一起嗥叫!他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感到挺好玩,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示众的。他争脱着抬起头,想看看那些煞有介事地喊着口号的人,到底是谁。 咦!还有这一群人,不都是他的同事们吗?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怎么也都疯了呢?而且翻脸不认人,个个手持长矛,青面獠牙,杀气腾腾! “不好,今天凶多吉少,三十六计走为上,老子不吃眼前亏!” 曹奇峰决定伺机逃跑。 前面是一条大深沟,队伍停止了前进。口号声又狂吠起来,比先前更加激烈。曹奇峰心想,可能就在这大沟旁,他就要被斩首了!曹奇峰觉得,这是他逃跑的最后机会了,再不能犹豫了。他猛地一个纵步,身体腾空而起,飞过了大深沟。他回头一看,那些“红袖箍”们手持各种兵器,纷纷爬过深沟,直扑过来。他拼命向前奔跑着,气喘吁吁,体力渐渐不支,眼看那些魔鬼们就要追上来了。曹奇峰奔上了一条山路,只见峰峦嵯峨,怪石嶙峋,令人心惊胆颤!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几乎举步维艰了。他仰天长叹道:“天啊!曹某今日命该亡此了!” 遽然,一个响如洪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玄德在此,奇峰吾弟不要惊慌!”奇峰抬头一看,只见十步之外有一个美髯男子,威风凛凛地站在路中央,手中牵着一匹骏马。此人龙骧虎视,气宇非凡,向奇峰抬手道:“奇峰吾弟,快快过来!” 曹奇峰大声喊道:“玄德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奇峰暗自庆幸:“今日有救了!”玄德一把拉过奇峰:“为兄已在此等候你多时了,请赶快骑上我的‘的卢’ 马,前去昆仑仙境!” 曹奇峰往山下一看,那群套着红袖箍的妖魔们挥舞着铁叉、长矛和大刀,狂吠着爬上山来。曹奇峰跃身上马,一抱拳:“玄德大哥,请受小弟一拜,咱们后会有期!” 曹奇峰俯身到的卢耳边,悄声说道:“的卢啊,的卢,今日我把性命交给你了。”的卢闻言,一声长嘶,抬起前腿,一个纵身,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曹奇峰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树木与冈峦闪电似地退到身后。 地卢风驰电掣般地驰骋在山川与河流之间。曹奇峰放眼望去,前方云雾弥漫,天空低垂。原来,的卢已到日月山下 .那的卢奋起骙骙四蹄,一声振鬣嘶鸣,直冲云霄,霎时跃过了日月山峰! 此刻,的卢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远方,群山起伏;近处,百草芳菲。 的卢渐渐放慢了脚步,舒缓地向着一泓碧波荡漾的天池奔去。的卢来到池畔,停下脚步。曹奇峰下马,牵着的卢啜饮着池中圣水。这天池名叫咸池,是太阳早晨沐浴的地方。每当朝阳从咸池中站起身来,一边抖落身上的水滴,一边驾着云霞,跳跃着在东方慢慢升起,他是那样的纯净与艳红,霎时把大地染成了金红色! 此刻,是卢经过长途奔驰,早已汗流浃背,它一边饮着圣水,一边昂首嘶鸣。 曹奇峰百里驰驱,也觉唇干舌燥,周身困顿。他来到池边,掬一捧圣水,一饮而尽。他顿感通体畅达,心旷神怡,如饮醍醐,如啜甘露,身心劳顿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的卢饮罢圣水,来到扶桑树下,随意吃着青草,时而仰天长嘶,时而刨前蹄,心情非常舒畅。稍顷,的卢抖动项鬣,引颈长鸣,作腾空入海之状。曹奇峰立即上马,向昆仑山进发。的卢迈开四蹄,尽情飞奔,展示着飒爽英姿和律动之类。马蹄声声,震撼着崇山峻岭;嘶声阵阵,引起了百兽惊恐。 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峰赫然出现在眼前。奇峰欣喜若狂,挥动缰绳,不停地高喊:“驾!驾!”,向着这座崇高而圣洁的阿尼玛卿雪山 疾驰而去。 阿尼玛卿雪山,它雄伟壮丽,晶莹剔透,巍然耸立在群山之中。山巅,云遮雾障,冰峰雄峙;半山腰,云蒸霞蔚,郁郁葱葱。云杉和圆柏密密丛丛,透着清香。金露梅和杜鹃花把漫山遍野装扮得斑斓多姿、五彩缤纷。藏羚羊和白唇鹿在原野上纵情奔跑,雪鸡和野雉在山麓与河谷间自由翱翔。 的卢从阿尼玛卿山下飞驰而过,越过无数的层峦和叠嶂,跨过千古奔流的白水和赤水 ,终于来到了巍峨的昆仑山下。这里的地名叫凉风山,它是昆仑山的底层,凡是到达这里的人,都将永远不死,如月之恒,如月之升。 曹奇峰在这里下了马,远眺玉虚峰和玉珠峰,浮想联翩,激情难抑,不禁放声吟唱道:“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曹奇峰让的卢在山下休憩,自己徒步登山,经过阆风,终于到达了昆仑山的中层——这里就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悬圃仙境了。熏风拂面,有异香飘来,曹奇峰精神一振,急步登上瑶台。这里有一座百花园。满园的蔷薇、荼蘼、木香、腊梅、木槿和棣棠,竞相开放,散发着醉人的芬芳。更有那春兰、凤仙、瑞香、牡丹、芍药和紫丁香,争奇斗妍,纷纷攘攘。 一只大凤蝶飞来,伫立在瑞香枝头上,轻轻翕动着绚丽夺目的宽大翅膀,它那微微翘起的后翅,形如两条彩虹般的绸带,随风飘舞着。曹奇峰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只亭亭玉立的美丽精灵,是怎样被雕饰而成的呢?竟美得让人如此惊心动魄,赞叹不已,美得让人不忍离去! 曹奇峰沿着花间小径,迤俪而行。绕过一座小山,一泓碧波万顷的美池,豁然呈现在眼前!春光融融,微波漾漾,池水凝碧含烟;轻鲦出水,白鸥矫翼,山花倒映照人。曹奇峰料定,这里就是西王圣母的瑶池了。每年八月初八,圣母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蟠桃会。天帝将走出他的琅嬛 书屋,亲临盛会。此外,太阳神东君、月神望舒、云神丰隆、风神飞廉,还有大司命、少司命、娥皇、女英等各路神仙,都将云集于此。当西王圣母驾临盛会的时候,那只美丽的青鸟也一定会飞来的,因为它是西王圣母的侍者呀。 俄顷,一阵仙乐飘来,两行盈盈仙子,翩然而至。她们身着霓裳羽衣,伴着钧天广乐 ,婆娑起舞,无比的雍容与华美! 曹奇峰身在灵山仙境,面对如此盛况,一时心绪激昂,神思奔放。于是,纵情歌唱道:“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伥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歌毕,一位光彩照人的仙女转移莲步,飘然来到曹奇峰面前施礼道:“奇峰先生大驾光临,我等小女子以桑林之舞为先生接风了。” 奇峰定睛一看,惊呼道:“好生面熟,莫非小姐就是简狄 么?” “小女子正是简狄。先生好记性,几千年了,先生还记得小女子。”言毕,简狄含情脉脉地飘然而去,留下一片娇柔。 佳丽们霓裳披披,云衣飘扬,风鬟雾鬓,仪态万方。俄尔,有风飒然而至。一个响如洪钟的声音自云中传来:“奇峰先生到了吗?” 曹奇峰对着天上的白云,高声问道:“我就是曹奇峰。请问您是谁?” “我是东皇太一 ,请奇峰先生下榻瑶台之上。我已命风神飞廉平息人间的那场风暴。到那时,你再回到人间。” “感谢天帝!” 曹奇峰高声喊道。 “奇峰,快醒醒!”老牛使劲摇着曹奇峰,“快起来,有人来了,没准是来提审你的!” 曹奇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喃喃地说:“我下榻在瑶台之上,我就要回到人间……” 八十五号牢门哐铛一声被打开,一名狱警站在门口,用手中钥匙指着曹奇峰:“你,出来!” 曹奇峰被带到审讯室。“你叫什么名字?”法官问。 “曹奇峰。” “籍贯?” “南京。” “年龄?” “二十八。” “好,今天我代表法院,对你宣判!起立!” 曹奇峰站了起来,那位法官也站了起来。 宣判完毕,法官把一张判决书递给曹奇峰,问道:“你上诉吗?” “您看,我现在上诉适宜吗?” 曹奇峰胸怀坦荡地问。 “你想上诉吗?”法官问。 “是的,我想上诉。” “为什么?”法官用敏锐的眼神凝视着曹奇峰,想从他瞬息变化的面部表情中,窥探出他内心的隐密。 “我认为这样的判决是不公正的。” 曹奇峰严正地指出:“这是一场阴谋!” “这个,你对此案有不同的看法,当然可以向最高法院上诉,这是你的权利,不过……”法官沉吟着。他放下手中的判决书,端详着曹奇峰。良久,他对曹奇峰诚恳地说:“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申诉。我想,现在上诉是没有用的。” “谢谢您,那我就不上诉了。” 曹奇峰向法官表示诚挚的谢意。法官的正直使曹奇峰深信,在任何非常时期,多数人的良心都未泯灭,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们绝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去干那种丧尽天良的罪恶勾当!而那些寡廉鲜耻、丧心病狂的民族败类,只是极少数。 曹奇峰被带回牢房。 “是不是对你宣判了?”牛志坚急切地问。 “是。” “快把判决书给我看。”老牛一边高声朗读判决书,一边评论道,“你看看,这叫什么判决书!尽扣大帽子,什么事实也没有,真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词!” “你要求上诉了吗?”老夏关切地问。 “没有。” “对的,现在上诉是没有用的。现在判你反革命罪,这是政治上的需要!你现在上诉,有个屁用!”老牛深谙政界风云,一语破的地说,“现在的天气的乌云翻滚,风狂鱼骤,你先找一个地方呆着,避避风,躲躲雨,静观风云变幻,要不了多久……” 老夏踱着方步说:“老牛的意见是对的,你的刑期不长,只有三年。三年之内,形势必有大变。多行不义必自毙,天怒人怨,人神共愤,天道好还啊!” “是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奇峰,不信你等着看,作恶多端的人绝没有好下场!”老牛义愤填胸地说,两眼冒着怒火。 “奇峰,常言道,得道多助,你不会有事的。你品性高洁,才智过人,定能逢凶化吉。”老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菩萨会保佑你的!” “奇峰,和你朝夕相处半年,以心传心,受益匪浅,”牛志坚热泪长流,“你就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老牛已泣不成声。 第七章 落网之鱼 戴着手铐,坐在一辆吉普车上,由两名公安押往服刑地。 吉普车从看守所开出,穿过市区,行驶在高低不平的郊区土路上。路旁的白杨树已长出嫩绿的叶子,树梢儿高耸入云,象要刺破青天!西北高原的白杨树又叫钻天杨,树干傲然挺立在大风之中,直上云霄!不论是危崖上是孤立木,还是平地上的白杨林,狂风纵然可以把它折断,但绝不能让它弯腰! 吉普车奔驰在西北高原的黄土路上,窗外烟尘滚滚,一片灰暗。突然狂风大作,一滴两滴的雨点,敲击着车窗。曹奇峰从车窗望去,天空一片混沌,大地布满浑浊。破布片、废纸和残枝烂叶,在空在肆意地狂舞着。雨,越来越大;风,却停了。车窗被雨水模糊着。曹奇峰从雨帘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前方的路上,到处泛滥着污泥浊水。那些隐藏已久的垃圾、渣滓,一下子被大雨冲刷了出来,把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吉普车行驰在西北高原的黄土路上,在茫茫的泥泞中,艰难地跋涉。车轮在泥淖中扭来扭去,发出噗哧哗啦的声音,车身也跟着摇晃起来,好象一条小船在波涛滚滚的江面上颠簸。 曹奇峰不由得想起了外婆的小船—— 外婆用这条小船来往于长江两岸。外婆住在长江中的七里洲上——从洲的西头到东头长七里。在洲里,祖祖辈辈的人,开凿了许多人工渠,挖掘了星罗棋布的池塘,从洲的西头将江水引入,流遍全洲,从洲的东头流出,汇入江水之中。外公常吟道:“江有汜……” 燕子矶镇与七里洲一江之隔,遥遥相望。镇里也有许多纵横交错的人工渠和澄澈如镜的美池。江水从镇的西头引入,流经全镇,从镇的东头流入江中。 燕子矶镇有一条主渠道,流过镇中心——它把长江两岸同燕子矶镇联系在一起。在这条河上,有两座桥——老桥和新桥。老桥的石桥,在镇的东头;新桥是木桥,在镇的中心。 江北来的商船从镇的西头驶入小河,进入镇中心,停在新桥旁边。农历每月的三、六、九 ,河里的大小船只塞得满满当当,密密匝匝,无数的桅杆挤在一起,象刚打开的一盒火柴。赶集的农民,一批批地涌上岸来,使这个本来不算大的镇子,更加拥挤不堪,到处摆满了稻谷、小麦、包谷和各种蔬菜;在本来已人声鼎沸的喧嚣声中,又加入了鸡、鸭、鹅的大合唱,以至两人对面说话,都得高喉大嗓。久而久之,这里的人们在深夜说话,也象吵架! 外婆家的竹篱茅舍建在圩埂上。外婆家的大门外,有一株柳。这是一株比外公岁数还要大的古柳。外公说,他在孩提时,常爬上这株柳树捉蝉。这株柳,古态奇姿,高拂云天。外公说,他现在再也爬不上这株柳,只能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摇着葵扇,听蝉。每当啄木鸟用喙敲击树干,发出“咚,咚,咚”的响声时,外公就高声吟哦道:“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外婆家的屋后,有一方碧塘,池水清澄,游鱼可数。红蓼与狄芦交错,绦竹与苍松掩映。 “腊英子啊,你峰哥儿来啦……”外婆站在池塘边,让池水把她的声音传到对岸去。 “哎,我马上就来啦!”池水又把腊英子的声音从绿荫丛中传了过来。 今天的星期天,外婆用她的小船,一早就把奇峰接到洲上来渡假。 腊英子的母亲的奇峰外婆的侄女,名叫凤仙,小兰芷一岁。兰芷和凤仙自幼常在一起,姐妹相称,形影不离。自从兰芷嫁到燕子矶镇,她们姐妹二人才“相见时难别亦难”。 腊英子怀里揣着两个熟鸡蛋,沿着潋滟的池塘边,一路唱着歌,来到外婆家。 “峰哥儿,快趁热吃。”腊英子把鸡蛋塞在奇峰手中,看着他吃完。 “峰哥儿,今天我们去划船,好吗?” “好啊,”奇峰对外婆说,“我和英子去划船,好吗?” “好啊,可得注意安全哦!” 腊英子拉着奇峰的手,下了圩埂,飞也似地向小河边跑去,象两只快乐的小鸟。 “峰哥儿,坐好啦,我要开船啦!”腊英子用篙在水中轻轻一点,船儿离了岸,在水面上滑行。水中的碧草,岸上的绿柳,旋转着向后退去。 “英子啊,这天地间的万物,原来都是在旋转着的呀!” “是啊,天上的日、月、星辰,哪一样不是在旋转着呀!” “英子啊,今日你我在一条船上,明日,你我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那谁知道呀,我又不是神仙。”英子咯咯地笑着,河水亦因了这悦耳的笑声,变得更加流光溢彩。 腊英子站在船尾,娉娉婷婷地撑着篙,身体微微向后倾斜着,两只手在竹篙上交替地倒换,姿态优美极了。她把那条粗壮的独辫甩在胸前,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又黑又亮。她双颊上的酒窝,让人看起来,好象她总在微笑。 “峰哥儿,你为什么老看着我呀,连一句话也不说?” “你真好看!” “那你就好好看吧。”一串清脆悦耳的银铃声在春日的天空荡漾。 “峰哥儿,我们到芦苇滩去挖芦篙,好吗?” “好啊,芦篙炒肉丝,是春天的一道佳肴啊!” 腊英子把小船泊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下,拿着一只菜篮和两把小铁铲,上了岸:“峰哥儿,你看,芦篙已钻出地面了!” 他们开始挖芦篙。那白嫩白嫩的芦篙从松软的沙土里被挖了出来,一节一节的,象嫩竹一样,散发着甜甜的清香。 “英子,你看,荠菜都开花了!” “三月三,荠菜花儿赛牡丹,女人不插无钱用,女人一插米满仓。” 腊英子唱起了这首金陵民歌。奇峰在满地的荠菜花中,仔细地挑选着,采了一朵最漂亮的:“英子,我给你戴上。”英子把头伸了过来,让奇峰把荠菜花戴在她的鬓发上,口中喁喁着:“峰哥儿……” 他们把挖好的芦篙满满地装了一菜篮,提到小船上,在河水中洗干净。 小船儿回来了,依然泊在外婆家门前的小河里。英子和峰儿抬着一菜篮芦篙,上了圩埂。峰儿看到凤仙姨妈和外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说话。他跑过去,扑在姨妈的怀里:“姨妈,您也来啦!”凤仙搂着峰儿,忙不迭地问:“你妈可好?好久没过江来了。”凤仙用手帕擦着泪:“兰芷姐啊,我常梦见你呀,你什么时候过江来啊?”奇峰拉着姨妈的手说:“我妈说了,忙过这一阵,她就过江来看望外婆和姨妈。” 外婆提着那篮芦篙说:“兰芷从小就喜欢吃芦篙。” 腊英子赶忙说:“我们今天挖的芦篙特别多,我们炒一半,另一半让峰哥儿带回去,让姨妈也尝尝鲜。” “我们的腊英子就知道疼她姨妈,也不晓得疼疼我。”凤仙很生气的样子。 腊英子嘴不饶人地说:“我妈就知道疼我峰哥儿,也不晓得疼疼我。” “好吧,从现在起,我只疼你一个人,再也不疼你峰哥儿啦。”凤仙故意把奇峰从怀里推出去,把腊英子拉到怀里。 腊英子一下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心急火燎地说:“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腊英子急红了脸;外婆却笑出了泪。 午饭后,腊英子和奇峰来到外婆屋后的池塘边,听树上的鸟儿唱歌,看水中的鱼儿嬉戏。 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喜鹊儿喳喳叫,颉之颃之,双双飞旋,营造安乐窝。而那一群一群的斑鸠,却停在不远的桑树林中,眼里流露着觊觎的目光。 在漠漠水田之上,布谷鸟唱着同一首歌:“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它们不停地催人干活,昼夜啼叫不止,叫得口中流血!而它们却把自己的卵产在别的鸟巢中,让人代劳,自己袖手旁观。 翠鸟们在芦苇丛中飞来飞进,不停地掠过水面,捕捉鱼虾,好象它们永远也吃不饱。 鲤鱼、鲢鱼和鲫鱼,沋沋湲湲,常常跃出水面,让阳光照射它们的锦鳞,闪烁出熠熠金光。 最可恨的,是那些凶猛的鸟鳢。它们强壮、剽悍,嗜杀成性,张着血盆大口,露着白森森的利齿,捕杀着鱼、虾,甚至青蛙!它们大摇大摆地游弋着,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肆无忌惮地滥杀生灵,一副人莫予毒的姿态! 池塘中的小鱼儿游来游去,悠然自得,倏幽远逝。 在濠梁之上游玩的庄子说,这些鱼儿出游从容,是很快乐的呀!身旁的惠子却问庄子:“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否快乐呢?” 是啊,那一群一群的小鱼,难道它们真的快乐吗?难道它们没有察觉到,那些虎视眈眈的天敌们,随时都可能扑杀过来?这些恒河沙数般的小鱼儿,究竟能有多少会长成大鱼呢? 想到这里,曹奇峰突然醒悟道:“一条长大的鱼,一定的一条聪明的鱼!” 吉普车里的两名警察被曹奇峰的怪异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曹奇峰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名囚犯,正在被押解的途中。 他乐了,笑了笑说:“一条长大的鱼,一定是一条聪明的鱼!” “什么?一条长大的鱼,一定是一条聪明的鱼。这是啥意思?”两名警察面面相觑。 突然,一位警察向曹奇峰竖起大拇指:“说得好,有道理,学问!” 另一位警察似懂非懂地问道:“曹奇峰,那么你是一条什么鱼呢?” 曹奇峰随口答道:“我是一条落网之鱼。” 两位警察哈哈大笑起来,快乐地点燃了四支香烟,其中一支给了曹奇峰。 司机吸着烟,驾着车,眼睛看着前方说:“如果你能化险为夷,就是一条天才的鱼!” 曹奇峰竖起大拇指,虽然戴着手铐:“说得好,有道理,学问!” 吉普车奔驰在西北高原的黄土路上,穿行在一片寥落的村镇之中。许多老人、妇女和儿童站在家门口,向着吉普车挥动着手,眼里流露着惊恐与同情。曹奇峰隔着车窗,举起双手,向善良的人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吉普车穿过村镇,继续奔驰在西北高原的黄土路上。 车上,曹奇峰戴着手铐,被两名警察押解着。 第八章 伐毛洗髓 “曹奇峰,你跟我来,”一位监狱干部说,“你到那边登个记,让他检查一下你的行李。” 曹奇峰提着行李,向那边走去。那边有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身着黑色衣裤,头戴白帽,鼻梁上竟然架着一副眼镜!而且还是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曹奇峰看着这人的装束,一时弄不清,此人究竟是“革命干部”,还是“阶级敌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人高声地问,还故意把那个“啊”字拉得很长。听这声音,象是地地道道的“革命干部”。 “我叫曹奇峰。” “什么?你是曹奇峰?”那人猛地站了起来,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端详了好一阵,惊呼道,“天啊!果然是曹奇峰!你怎么也进来啦!” “监狱只许你进来,难道就不许我进来?” “你看你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在说笑话!”这位著名的外科专家哭笑不得地说。 他名叫齐义正,是一家省级医院的外科主任。 “事情本身就是笑话!” 曹奇峰血气方刚地说。 “是啊,到处都是笑话!”齐义正怒不可遏。 “你判了几年?什么罪名?” 奇峰问。 “十年,反革命,你呢?”义正问。 “三年,反革命。” 奇峰指着自己的行李说,“请检查吧。” 齐义正用手在行李上摸了一下,对那位监狱干部说:“报告李指导员,检查完毕!” 李指导员对曹奇峰说:“好吧,跟我来!”他把曹奇峰领进大墙里面的队部办公室。曹奇峰看到,大墙上面有哨兵站岗,肩上背着枪。 “曹奇峰,这里是入监队,凡是判了刑的人,都要经过为期三个月的教育,然后根据各人的表现,分配到各个劳改场所,投入劳动改造。”李指导员看了一下曹奇峰,“这里是入监队,强调认罪服法,遵守监规,接受改造……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指导员。” 李指导员站在办公室门口,高声喊道:“陶大海,你来一下!” 李指导员刚坐下,一名犯人已来到办公室门口,大声喊道:“报告!” “进来!”李指导员说,“陶大海,这是刚来的犯人,名叫曹奇峰,编入你们第一组参加学习。” “是!”陶大海站得笔直,双手紧贴大腿两侧,象是一名军人。 “好了,你把他领去吧。” “是!”陶大海对曹奇峰说:“跟我来吧!” 这里是一个大院子,一排排的平房,象是兵营。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大土炕,上面围着一圈犯人,盘腿,正襟危坐——他们在听组长读《毛主席著作》。 曹奇峰跟在陶大海后面,进了第一组房间。炕上的十几名犯人活跃起来,热烈欢迎新伙伴,大家忙活着给曹奇峰腾出一个位子。 一个又高又壮的犯人,操一口上海话说道:“来,坐在我旁边!” 一个操东北口音的犯人把一盒烟叶放在曹奇峰面前:“来,卷烟抽,我教你卷。” 陶大海对大家宣布道:“这位新来的,名叫曹奇峰。现在,大家休息十分钟,卷烟抽。” 正当大家抽烟间聊的时候,坐在窗口的犯人大声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于是,大家把烟掐掉,一本正经地挺直上半身,两眼微闭,聆听组长读《毛主席著作》。 两位干部走过来,从窗口往里看了一下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坐在窗口望风的犯人年约十八、九岁,中等身材,精瘦精瘦,鼻子尖尖,眼睛小小,但耳朵特别大。大家叫他“蝙蝠”,而他的真名只有政府使用。“蝙蝠”在社会上是贼,被逮住两次,这次判了五年。 “蝙蝠,看着点儿!”上海人瞪着一双豹眼。 “赵大哥,有蝙蝠在,放心吧!”蝙蝠挤了一下眼睛。 被称为赵大哥的上海人,名叫赵云龙,年约三十五岁左右,虎背熊腰,声如洪钟。 “请问这位曹先生,在社会上是干啥的?这次是刑事犯,还是政治犯?”赵云龙两眼象两把利剑,闪着寒光,在曹奇峰的脸上划着圈子。 曹奇峰慨然长叹一声,大义凛然道:“在下曹某实乃一介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斗胆昌天下之大不韪,充当了一名政治犯,实在惭愧!” 曹奇峰双手抱拳,向各位施礼一周,继续说道,“我和各位一样,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各位比我先到一步,还请各位师兄多多指教!” 赵云龙听了此番话,眼角流出微笑,那双凶鸷的豹眼,闪出了柔和的光。他伸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曹奇峰的手,满腔热情地说:“敬佩!敬佩!为兄比你枉长几岁,一个粗人,以后少不得要向侬请教。” 陶大海的两道浓眉舒展开来,嘴角上流露着亲切和喜悦。这细微的表情,如同闪电一般,只是闪烁了一下,立即恢复到平素的严峻。他把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迅速地扫描着。终于,他把目光停留在刘积德的脸上。这刘积德在社会上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穿窬之盗 !对社会危害极大,被判了无期徒刑。来到狱中,依然为非作歹,欺压犯人,妄图称王称霸!由于此贼心狠手辣,诡秘莫测,又会几路拳脚,犯人们对他敢怒不敢言,畏他三分。 陶大海和赵云龙早想收他的风,只苦于条件不成熟,找不到恰当时机。今天曹奇峰的到来,无疑增加了他们的力量,听了曹奇峰方才的一番话,陶大海认为,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了! 陶大海正颜厉色道:“我们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在社会上,大家都的一路神仙!谁也不是白痴!没有两下子,也进不到这里来!”他看了一下赵云龙。赵云龙微微点了一下头。陶大海声色勃然地继续说道:“我们现在都是罪犯,只有接受政府改造,脱胎换骨,才是惟一的出路!可是,有的人不老老实实改造,搞假汇报,破坏正常的改造秩序,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话音刚落,刘积德干咳了两声,故作镇静地说:“请问陶大组长,我们组里有人搞假汇报吗?是谁啊?”刘积德用挑衅的目光逼视着陶大海,乜斜的眼角挂着讥诮(qiao)与轻蔑,三角眼里闪着霍霍的凶光。他得意忘形地又紧逼一步:“陶大组长,那是谁啊,吃了豹子胆,敢假汇报?” 那位东北人何永昌说话了:“我看,搞假汇报,欺骗政府的人是有的,有些情况我也听说过。干这种缺德事的人,还是自己出来检查为好,别贼喊捉贼!” 坐在窗口的小蝙蝠伸头往窗外两边瞅了瞅,指着刘积德说:“我看,搞假汇报的人就是你!” 刘积德一听此话,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挥起一拳,直朝小蝙蝠的面部打来。小蝙蝠不及防,鼻子上挨了重重的一拳,鲜血喷泉般地流了出来。 陶大海厉声斥道:“刘积德,你竟敢在学习会上行凶打人,这是反改造行为!” 赵云龙看了一下曹奇峰;曹奇峰点了一下头。赵云龙跳下炕,一把撕住刘积德的衣襟,提小鸡儿般地把他拎下炕。只听“呼”的一声,赵云龙举起了马蹄般的铁拳!刘积德心中有点发慌,但嘴上依然不服软:“你敢!”赵云龙一听此话,怒从胆边生,气不打一处来,顿时七窍生烟!他怒目圆睁,恰似金刚一般,运足了全身气力,一拳打将出去!霎时,刘积德的左眼角窜出了一股鲜血。这一拳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里冒着五颜六色的火花,嘴里直喊“呀呀呜”。只见他晕头转向,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头栽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居然又爬了起来,哈哈大笑,斜睨着一只眼,竖起大拇指说:“打得好!打得好!” 赵云龙听到此话,更是气得两眼喷火!他用左手掐住刘积德的喉咙,举起右拳,哈哈大笑道:“小子,算你有种,再吃我一拳!”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噗”的一声,刘积德那张鹰鼻鹞眼的脸立刻变成了一朵盛开的红牡丹!鲜血象一粒一粒的小红豆,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滚落到地上。刘积德杀猪般地喊道:“赵大哥饶命啊!”他一边喊饶命,一边趴在地上,用手在地上乱摸。陶大海问他:“刘积德,你找什么呢?”刘积德拉着哭腔说:“我的牙!”这句话逗得炕上的犯人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小蝙蝠笑得弯着腰,直喊肚子疼。 陶大海命令道:“大家坐好,继续学习!现在请曹奇峰为大家朗读毛主席著作《敦促杜韦明等投降书》!” 指导员和队长一路巡视过来,看到大家端坐在炕上,规规矩矩地、聚精会神地学习毛主席著作,满意地点点头走了。 赵云龙问刘积德:“刚才干部来了,你怎么不汇报我打了你?”刘积德用毛巾擦着嘴上的血迹反问道:“谁打我啦?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叫我搞假汇报?”一句话又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小蝙蝠问刘积德:“那么你的牙怎么没啦?”刘积德说:“我自己摔的。好了,好了,学习毛主席著作,注意听!”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来得快,去得也快,象夏日午后天气,阵雨过后,依然晴空万里。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是一所真正的大学!它能让你伐毛洗髓 ,它能让你变得聪明起来! 学习到中午十二点,休息、开饭。每人一碗洋芋烧胡萝卜和一个麸皮面馒头。 曹奇峰独自来到大院的最南端,站在高处的旷野里,沉浸在无边的落寞与寂寥之中。 马兰和蒲公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狗尾草伸着长长的穗,用那茸茸的细毛互相抚爱。 曹奇峰仰观高天云翳,放眼无尽天宇,顿觉“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然而,真空不空,真空妙有,“日月星长、山河大地,一切草木……天堂地狱,尽在其中”呦! 曹奇峰在宁静的阳光里徜徉,一种沦肌浃髓的顿悟,油然而生。他步态怡然,如秋月般安详。 “奇峰先生,请过来坐!”赵云龙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用手指着身旁另外一个小凳子。 曹奇峰走过来,坐在小凳子上。赵云龙谦卑地说:“奇峰先生,我是个粗人,从小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小学没毕业,我就在工厂里当学徒……今天我动手打人,让你见笑了。” 曹奇峰赶忙说:“不,该动手时就动手,方为好汉!” 赵云龙一把抓住曹奇峰的手,热泪盈眶地说:“到底你有学问,今生同你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奇峰先生,今后要是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我的拳头决不答应!” 曹奇峰看得出,赵云龙一定有什么冤屈埋在心中。在这沧海横流、是非颠倒的世上,有多少刚正耿直的人惨遭迫害啊!显然,他对人世见的种种诡谲丑行和寡廉鲜耻怀着极大的愤慨。他之所以动手打了刘积德,是他对世事疾恶如仇的一种宣泄。 下午,全体犯人由队长带领,到农田中去锄草。 农田周围插着一圈小红旗,那是警戒线,有几名哨兵持枪警戒。日头渐渐移到了头顶上,天气变得燥热起来。曹奇峰脱去了外衣,擦着额头上的汗,不禁回忆起四年的大学生活。他依然怀念着那种充满欢乐、信任和爱戴的时光,他依然难以忘怀那种闪烁着崇高思想,充满无限美好和幸福的年代。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无情地告诉他:“他的一切闪着光环的理想破灭了!”他抬眼看着远处插着小红旗的警戒线和背着枪的哨兵,他的心中感到一阵悲凉!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虔诚地仰视巍峨时,却掉进了脚旁的坑里! 眼前残酷的现实同他心灵中美好的憧憬发生了猛烈的冲撞,他无法认定,哪是真实,哪是虚幻。那些崇高的思想,神圣的品德,突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然的阴谋、暴虐和卑劣!他惊骇万状地面对这一切,一幕幕残忍的往事又出现在眼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里,怎么会跑到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西北边陲来坐牢! “上帝真会同我开玩笑!” 曹奇峰自语道。 “同你开玩笑?谁?”赵云龙坐在旁边的土堆上,吸着烟,关切地问。 “命运,命运在同我开玩笑。” 曹奇峰看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回忆着那些荒谬绝伦的往昔。当时,他仅仅是因为对所发生的一切无法理解,因而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今,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彻悟了,如梦方醒。于是,他嘲笑自己的幼稚与单纯以及那种不合时宜的善良。他发现,现实并非他想象的那么高尚与美好,原来他一直生活在幻想与虚妄之中!他过于单纯与天真,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撒旦 存在。 此刻,他那脱离了躯壳的灵魂,张开翅膀,向天宇飞去。他透过乌云,看到地面上的士兵,他们枪口上的尖刀,象夜空中的太白星,闪着寒光。他看到,坐在地狱门口的冥诺司 ,张着大嘴在笑。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大群犯人,等待他的判决。他看见瘟神在空中飘来飘去,轮流落在每一个人头上,谁也不能幸免。 此刻,他那脱离了躯壳的灵魂在云间呐喊: “你们能逼我游街示众,却不能叫我屈服! 看呀!大地在动摇,雷声在地底下怒吼! 闪电划破夜空,狂飙在奔腾! 它们在彼此冲突,互相殴斗—— 天和海已经混淆了!” 第九章 上下求索 “嘟嘟,嘟嘟”曹奇峰口中衔着一只哨子,手中拿着红旗和绿旗,指挥着天车 向这边开来。这个庞然大物沿着高空的两条轨道,隆隆地运行,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奇峰,你好!”驾驶天车的何永昌向曹奇峰举手致意。 “永昌,你好!” 曹奇峰还礼致敬。 此刻,曹奇峰要把一只中七百公斤的大飞轮从平衡架上吊起,运送到旋臂钻床上去打眼。他的两名助手,一个叫余斌,一个叫周军,正小心地稳住飞轮,从平衡架上缓缓升起。 大飞轮离开了平衡架,越升越高。一声铃响,天车开始向前移动,那只飞轮被吊在高空,越过许多车床,掠过许多人头,缓缓向钻床靠拢。当大飞轮慢慢靠近钻床时,操作钻床的张亮立即稳住飞轮,让它平稳地落在钻床的平台上。张亮根据曹奇峰用粉笔在飞轮上写的钻头直径、打眼位置和打眼深度,进行打眼。 这种飞轮是一种机械设备上的配件,利用它转动起来的惯性,带动机器的飞速运转。这就要求飞轮各部位的重量平衡,以防止它在高速转动时产生偏振的现象。可是,常常事与愿违。因为在铸造飞轮时,很难防止铁水在沙模中形成气泡空洞。 根据技术数据要求,空洞所产生铁重量超过三千克的,该飞轮应予以报废!而在三千克以下的,则要用注铅法,予以校正。 首先,要找出空洞的位置,判断空洞的大小,以及空洞所占生铁的重量。然后,根据生铁和铅的不同比重,换算出注入铅的份量;还要把钻孔挖出的生铁份量一并计算在内。这种计算必须十分精确,只能一次完成,不允许在飞轮上多处打眼,反复校正。 这项工作的困难之处在于,飞轮内部的空洞都是曲折拐弯、奇形怪状的,把熔化了的铅水从钻孔里注进去,又用铁片把钻口铆死,如果因为计算失误,再想把凝固了的铅从洞里掏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由于这项工作难度很大,大量的飞轮被报废了;不少的飞轮虽被校正过,但被挖得千疮百孔,如同蜂窝,不能使用。当技术人员带着曹奇峰到仓库查看时,被报废的飞轮已堆积如山!曹奇峰当即表示:“让我试试看吧。” 正当曹奇峰带领两名助手忙于准备工作时,机修组组长赵云龙和仓库保管员陶大海相约一同来看望曹奇峰。陶大海热情地和曹奇峰握着手说:“我们两人奉政府指示,全面支持你的工作,前来同你合作。”余斌和周军赶忙卷了两颗喇叭烟,递了过去,并用自制的打火机给他们点了烟。 曹奇峰向陶大海和赵云龙介绍了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赵云龙抓住曹奇峰的手,热烈地摇着:“奇峰,要我做什么,请随时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刻,一只大飞轮已吊上了平衡架,曹奇峰心无旁骛地用黄泥团在飞轮上寻找着空洞的准确位置,不停地增减着黄泥团的份量,以便精确地称出空洞所占生铁的重量。 运算开始了! 曹奇峰坐在小凳上,伏在工作台边,拨打着几千年前祖先们流传下来的神气运算工具——算盘。余斌坐在曹奇峰旁边,把卷好的喇叭烟递到曹奇峰的手上,并用打火机点火。余斌入狱前,是一家国营工厂的技术工人,中专毕业,由于发表了什么“看法”,而被判刑五年。余斌看不明白,曹奇峰是怎么运算的,怎么会计算如此精确?因此,他常怀着敬仰的心情对别人说:“先生正在神机妙算,请肃静!” 曹奇峰此时已忘却身边的一切,进入了寂然无声的数字王国,遨游在无边的昊旻之中。 “太阳为什么是圆的呢?”他想到这个最普通的问题,“为什么太阳系中的九大行星都是圆的呢?”他用手抚摸着平衡架上转动的大飞轮。“是呀,这大飞轮为什么也是圆的呢?” “哦,我明白了,凡是旋转着的东西,一定是圆的!”他若有所悟,“所以天体都在旋转,因而它们都是圆的。是不是可以说,‘圆’和‘旋转’就是宇宙的本质属性呢?小到原子、电子、粒子,大到地球、月球、太阳,甚至大到由五亿颗星球组成的围绕银河系旋转的巨环,他们的共性不就是‘圆’和‘旋转’吗?哦,这银河系不正是由于天体万物的旋转而产生于大爆炸中的吗?” 曹奇峰两眼凝视着平衡架上的飞轮,“你看,这飞轮是圆的,而数学上的‘零’为什么要用一个圆圈来表示呢?这‘0’的含义是什么呢?是表示一无所有、四大皆空吗?是呀,任何数加减零,其值不变,零在这里不起任何作用,等于无。可是,任何一个巨大的数,让零一乘,立即化为乌有!岂非咄咄怪事!这‘0’竟比原子弹还要厉害?这‘0’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自己是个穷光蛋,却十倍、百倍地奉献!倘若遇到为富不仁者,他可以让你立即倾家荡产,变得一无所有!这‘0’是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是真正的英雄!他既可以表示‘万有’,又可以表示‘全无’。他什么都是,而又什么都不是。一会‘无中生有’,一会‘有中生无’,来无影,去无踪,法术无边呀!” 曹奇峰精义入神地在探赜索隐,钩深致远,突然惊骇地发现:“这整个宇宙不就是一个大‘0’嘛!整个宇宙不就是‘无中生有’而又‘有中生无’嘛!全世界的天文学家都在绞尽脑汁,研究宇宙是从哪里来的,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莫衷一是。其实,很简单,‘无中生有’啊!”想到这里,曹奇峰笑了起来,余斌把早已准备好的喇叭烟递给他,悄声问道:“先生想到什么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了吧?” 曹奇峰吸了一口烟,问道:“余斌,我问你,什么叫祖率?” 余斌说:“我国南北朝时代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叫祖冲之,他计算出来的圆周率叫祖率。”` “圆周率是绝对值还是近似值?” “是近似值。” “为什么是近似值?” “因为圆周率本是圆周与直径的比值,它应当是一个确定的数字。可是,计算的结果,它却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无理数,给圆周长带来了最大的不确定性,让人类永远弄不清所有的圆面积究竟有多大。”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曹奇峰沉吟着,“直径是一条直线,既有起点,也有终端,其长度应当是个实数,应当是个有理数。难道,问题出在圆周上?圆周的起点在哪里?终点在哪里?根本找不到,既无起点,又无终端,无始无终。正如在时间的流动中,根本就无法确定哪一点的现在,哪一点是过去,哪一点又是未来。这圆周本身就是一个无理数呀!可是,现实中,任何一个圆体又是确实存在着的呀!是合理的存在啊!可是,它又让你没法知道它究竟有多大!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怪物!” “据说,现在的数学家们用电脑把圆周率已经计算到小数点后面两百多万位,也没找到终点。”余斌说。 “那是徒劳的,永远不可能找到终端!” 曹奇峰深信不疑地说:“这个大飞轮是圆的,地球是圆的,月亮是圆的,太阳是圆的,整个宇宙中的天体都是圆的,全是无理数!” 曹奇峰的话把余斌吓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余斌,你看,数学上的零就是用一个圆圈表示的,发明这个数字的人,简直就是神仙,他怎么会知道,这个‘零’应当用一个圆圈来表示呢?这个圆就是一个宇宙,无始无终的宇宙!这个圆圈既表示‘无’,又表示‘有’。原来,宇宙就是来自‘无中生有’的呀!” “照这么说来,这宇宙间本来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无所谓‘有理’,无所谓‘无理’了?”余斌惶惑地问。 “是啊,是啊!古人早就说过,‘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任何事物,本身并没有对与错的区分,有理由认为它是错的,也就有理由认为它是对的。在这世上,本无确定不变的是非标准,此一时彼一时而已!” “奇峰先生,您的博学多才让我敬羡不已,您的金玉之论令我如雷贯耳,振聋发聩!您的才能政府也是知道的,看得出来,他们对您是很重视的,您将来一定有机会报效祖国。对此,我深信不疑!”余斌情深意挚地说,用打火机重新点燃曹奇峰手中已熄灭了的喇叭烟。 张亮根据曹奇峰用粉笔写在飞轮上的数字,选用不同直径的钻头在飞轮上打眼。一钻打下去,正好打在空洞的中心部位。余斌和周军按照曹奇峰标明的重量,称出铅块,放在焦碳路上的坩埚 里,熔成铅水,并迅速灌进飞轮的钻孔里。稍顷,又将熔化了的蜡注入孔内补平,再用铁片把钻口铆死。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检验。把这一切做好的飞轮重新穿上钢轴,用天车把它再次吊到平衡架上去,看它是否能在圆周的任何点上停住不动。 奇迹产生了! 飞轮在平衡架上象一头温顺的小鹿,听话地任你摆布,总是那样安详、文静地待着;再也不象校正以前那样,如同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疯狂地奔跑! 几位技术科的干部走过来,问曹奇峰误差有多少。曹奇峰说最多不超过两克,相当于一片阿司匹林药片的重量。几位技术干部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惊异的神情。 曹奇峰从桌上在黄泥团上抠出一小块,约有两克重,轻轻地贴在飞轮右侧的边沿上。不一会,飞轮慢慢地向右侧滚动。三分钟后,贴黄泥的地方降落到了最低点,停住不动了。片刻后,曹奇峰把那一小块黄泥拿下来,轻轻贴在飞轮左侧的边沿上。俄而,飞轮开始向左侧悄然滚动,贴黄泥的地方降到了最低点,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象睡着了一样。停了一会,曹奇峰把贴黄泥的地方转到时钟三点的位置,放开手。不一会,贴黄泥的地方又重新回到了六点的位置。 曹奇峰用红粉笔在飞轮上郑重地写上“合格”二字,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几位技术科的干部目睹这一切,对曹奇峰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良好的评论。 多舛的命运把曹奇峰抛到了人世间的最低层,也许这正是上天有意识地要对他锤炼。当他身处逆境与困厄之中,他没有沉沦,未曾曳尾途中,而仍然充满着热情、智慧与情趣。在命运的颠沛中,他依然坚守着人类固有的美德,诸如勇敢、希望、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他用自己的才华和进取精神向人们昭示:当人类面临巨大灾难时,他们并未惊慌失措、分崩离析,而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用生命之火,燃放出希望之光!他们的才华也因此而发挥到极致。为此,他们流芳百世,永载史册! 往日那如火如荼的岁月,又浮现在曹奇峰眼前: 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个激情澎湃、锣鼓喧天的时代。为了“赶上美国,超过英国”,大学生们响应党委号召,放下书本,走出校门,纷纷来到工厂,向工人阶级学习大炼钢铁的技术和他们忘我劳动的优秀品质。 这里是一个大型铸造车间,熊熊的炉火喷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焰,象节日晚上的天空,挂满着神姿壮丽的礼花!巨大的鼓风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把大学生们从静悄悄的课堂里一下子抛进了热火朝天的“大跃进”之中。 曹奇峰惊恐地看着一架巨大的天车从空中驶来,象老鹰叼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几吨重的铸件拎走了。 “嘟嘟,嘟嘟”工人胡师傅口中衔着一只铁哨子,手中拿着红旗和绿旗,指挥着天车,山摇地动、排山倒海一般地远去了。 “曹奇峰,你看,工人阶级多么伟大!”团支部书记郑玉英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汗水,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说,“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工人阶级敢于战天斗地,这种无私无畏的精神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是啊,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这是我们的最高理想!” 曹奇峰的眼前闪现出天堂的光辉。 第十章 韶光烨烨 下课铃响了,苏联专家斯捷潘诺夫娜教授抱起一堆讲稿和参考书,依依不舍地说了一声:“дo cвnдahnr” 伴随着高跟皮鞋的“格、格”声,飘然走出了教室,留下了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虽然下课了,老师也走了,但同学们依然沉浸在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所渲染的绝妙意 境之中。斯捷潘诺夫娜教授今天的讲题是:普希金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是普希金最感人肺腑的一部作品,被俄国最卓越的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誉为“俄国生活百科全书。”这部诗体长篇小说也是普希金本人最心爱的一部杰作,是作者“智慧冷静的观察和心灵痛苦的感受”。普希金从一八二三年五月九日开始动笔,直到一八三零年九月二十五 日,才最终完成这部长诗,历时七年零四个月。普希金在这部光耀千古的巨著中,艺术地、天才地再现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俄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人情、风俗和道德、观念。 斯捷潘诺夫娜教授介绍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出身贵族家庭,接受了伯父的遗产,曾住在乡下。一位朴素热情、富于幻想、天真烂漫的姑娘达吉雅娜对奥涅金一见倾心,狂热地爱上了他,并大胆地写信向他表白。斯捷潘诺夫娜教授终于激情难抑,用俄语朗诵着《达吉雅娜给奥涅金的信》: “我在给您写信——还要怎样呢? 我还能说什么呢? 现在,我知道,您可以随意用轻蔑来惩罚我。 可是您,对我的多舛的命运, 即使能保留一点儿怜悯, 请您不要舍我而去……“ 斯捷潘诺夫娜教授朗诵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用手拍拭去涔涔的泪水。教室里依稀传来几位同学的啜泣声。 斯捷潘诺夫娜教授哽咽着朗诵道: “为什么您来访问我们呢? 在偏僻的人迹罕至的乡村。 否则,我怎么会认识您,怎么会遭受这剧烈的痛苦! ……“ 斯捷潘诺夫娜教授再也朗诵不下去了,竟然声泪俱下,呜呜痛哭起来。 郑玉英同学立即走上讲台,请斯捷潘诺夫娜教授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而她却拿起俄文版的《普希金诗集》,用珠圆玉润的嗓音接着朗诵道: “我是命里注定了的, 今生要同你相会; 你一定是上帝派来的, 要成为我终身的保护人…… 你曾在我的梦中出现, 虽然模糊不清,但你 已是我的至爱! 你的异样的目光使我痛苦,但你的声音早已在我心中回荡! 不,这不是梦!“ 郑玉英停了下来,泪水突然从眼眶中涌出。她双手掩面,跑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伏在课桌上,嘤嘤地抽泣着,让人肝肠欲断! 斯捷潘诺夫娜教授走上讲台,用如泣如诉的俄语娓娓说道:“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奥涅金却拒绝了达吉雅娜情真意切的爱情,丢下达吉雅娜,到外地漫游去了。可怜的达吉雅娜在母亲的恳求下,被迫嫁给了莫斯科一个将军。她虽侧身上流社会,终日周旋于豪门贵族,同那些达官贵人虚与委蛇,但她在内心深处却对这种豪华生活淡如云烟。一天,风流倜傥的奥涅金漫游归来,在莫斯科与达吉雅娜再次相遇,并热烈地向她表示了爱情。”讲到这里,斯捷潘诺夫娜教授声情并茂地朗诵道: “在剧烈的懊悔的痛苦中, 叶甫盖尼跪在她的脚下; 她颤栗了一下, 无语地看着奥涅金。, 没有惊异,没有怨恨……“ 不知什么时候,斯捷潘诺夫娜教授停止了朗诵。仿佛她的优美婉转的俄罗斯文学语言依然在教室里回荡,诗中那些婉美动人的清词丽句,象一股泱囊的涓流,音泠泠而盈耳。溪水渐渐远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下课了,老师走了;同学们却依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今日下午没有课,同学们自由支配时间,有的在教室自习,有的到阅览室去阅读,有的到图书馆查阅各种参考书。吴世文到处在找曹奇峰。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于是他来到松柏蓊郁的后花园。绕过一层翠障,只见花木深处有一带清流泻于石隙之下。他沿着一条小径,走上一座小桥,穿过一座庭院,来到“听莺湖”畔。这里佳木茏葱,奇花烂漫,几株阔叶芭蕉在微风中摇荡,几株西府海棠散发着阵阵芳香。湖畔更有名石点缀,令人如置身千岩万壑之中。这些叠石多来自江苏和安徽两省,是名石中的精品,如灵壁石、太湖石、慈溪石、芙蓉石等等。清风徐来,湖水皱碧铺纹,粼粼然漾起一层清亮的涟漪。在一行翠柳的浓荫里,黄莺儿嘤嘤娇啼,连天上的朵朵白云路过这里,也要放慢脚步,侧耳聆听。清澈的湖水中,波光云影,锦鳞酣游;湖岸边,轻松绿竹,藤萝掩映。满园的奇花异草散放着浓郁的芳香。世文来到这里,忽听有人在用俄语朗诵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他循声来到几块崚嶒白石后面。他看到徐秀坐在湖边临水的一块青石上,把一双洁白细嫩的玉足踏在水中的石头上。在她身旁,放着她那双橘红色的凉鞋和白底红花的短袜。“世文,cmotpetь,kakar kpвar pы6a! ”徐秀悄声说,“干嘛来啦?” “我在找奇峰。奇峰丢了!” 徐秀赶快穿上鞋袜,拉着世文就跑。 郑玉英迎面走过来问道:“你们干嘛去呀?” “找奇峰啊!丢了!”徐秀瞪着一双慧黠而美丽的大眼睛,焦急如焚地说。 “我也在找他,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一定在外语系阅览室里!”徐秀拉着郑玉英就要往那边去。 “那儿没有!我刚从那里过来。”任凭徐秀怎么拉,玉英就是不动。 “那您说,他到底在哪儿?”徐秀没辙了。 “您跟我走呀,我的大小姐!” “喂,喂,你要到哪里去呀?” “校图书馆!”玉英扔过来这一句。 “那里没有!我刚去过。”吴世文执拗地说。 “还是吧!”徐秀用眼神斜睨着玉英,“人家吴世文刚去找过,没有,你干吗去啊?”她得意地向世文挤了一下眼睛。 “找奇峰去呀!走!”郑玉英使劲拉徐秀。 “不去!那儿没有!”徐秀毫不妥协。 吴世文面对僵局,赶忙斡旋道: “要不,咱们再到后花园去瞧瞧?” 徐秀乐了,高兴地拍着手,拉起郑玉英往回走。谁知郑玉英挣脱了徐秀,独自一人向校图书馆走去,连头也不回一下。 徐秀撇了一下嘴,说:“世文,咱们往这边走!” “别,别,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吴世文丢下徐秀,疾步追赶郑玉英。 郑玉英来到校图书馆的借书处,在窗口轻声喊道:“张老师,张老师!”一会儿,一位年约五十的女馆员走到窗口,低声问道:“谁啊?” “是我呀,张老师!” “呦,玉英啊!找我干吗呀?借书?还是找人?”张老师神秘莫测地问。 “找人。” “在三楼,教师阅览室!” “唉!”郑玉英向楼梯口走去,一转身,却发现吴世文站在她面前,而徐秀却躲在吴世文的身后。郑玉英诡秘地挤了一下眼。 轻轻推开教师阅览室的门,三人蹑手蹑脚地向里走。这里静极了,只有翻书声和写字的唰唰声。坐在这里的,都是老师,那些秃着脑袋,戴着眼镜的,准是教授! “嘘!”郑玉英把食指放在嘴上。她在一堆书的后面,看到了曹奇峰——他在奋笔疾书。徐秀见到曹奇峰的桌子上有一堆稿纸,曹奇峰在纸上写了许多外语,即不是俄语,又不是英语。郑玉英走过去,看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认识。吴世文也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认识。曹奇峰拿起一张作废的稿纸,在背面写道:“这是梵语,古印度文字。”吴世文拿起笔,在纸上写道:“青年大剧院今晚上演《沙恭达罗》,我买了五张票,去不去?” 曹奇峰欣然写道:“去!”他立即站起来,迅速整理好桌子上的书和稿纸,带着他们轻步走出了阅览室。 “知我者,世文也!” 曹奇峰走在楼梯上,拍着吴世文的肩膀说。吴世文把戏票递给曹奇峰。曹奇峰看后兴奋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在研读梵文版的《沙恭达罗》,这戏票来得正是时候!” “玉英、徐秀,我们这是四个人,还可以一人,你们看,让谁去呢?”吴世文征询道。 “徐秀,你说,让谁去?”郑玉英问道。 “那就让穆玲去吧,您看如何?”徐秀说。 “好,就这么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奇峰,咱们现在到后花园去,找个地方坐下来,你给大伙儿介绍一下剧情,好不好?”郑玉英提议道。 “好!好!我同意,你们先走,我去找穆玲!”吴世文向外语系教学楼跑去。不一会,吴世文和穆玲也来到了后花园的翠竹院。进得园门,绿竹猗猗,掩映着雕梁画栋的游廊,几株观音竹如盈盈仙子,临风玉立;而那密密从从的凤尾竹,温柔妩媚,显得更加情意缠绵;可怜那湘妃竹,终日泪水涟涟。娥皇、女英二妃的爱情故事不知醉倒了多少钟情青年! 曹奇峰待大家在亭中落座后,开始介绍古代印度伟大诗人迦梨陀裟的诗剧《沙恭达罗》:“古代印度有一位国王名叫豆扇陀,一日到山林中游猎,与仙人干婆的义女沙恭达罗相遇,二人一见钟情,并盟誓结为夫妻。国王回城,留下一枚戒指,作为信物。沙恭达罗有孕在身,对夫君更加朝思暮想;她的养父干婆送她进城,寻找国王。经过许多曲折和苦难,夫妻终于团聚。沙恭达罗为国王生了一个小王子——他是印度传说中最古的皇帝。” “这部诗剧一定很感人,值得一看!”穆玲若有所思地说。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此方,但求颉颉颃颃工翱翔。”郑玉英用清润迷人的吴语朗诵着。 “两情缱绻,娇女情苦呦!”徐秀仰天一声长叹。 “各位,各位,戏还没看,就感慨万千了,等看了戏,还不知道把各位感动成啥样哩!”吴世文忧心忡忡地说,“走,吃晚饭去!” 长安街上,华灯大放。夜空里飘来阵阵紫丁香的馨香。天上,星斗阑干;地上,人流如潮。街边花园里,鲜花烂漫,草木菁菁。光彩夺目的霓红灯与天上的月光交相辉映,把苍松翠柏照耀得更加郁郁森森,如同玉叶琼枝一般。今晚的青年大剧院门前行人如水,盛况空前。巨大的广告画栏上,美丽的沙恭达罗娇柔地微笑着,眉宇见流露着温情与善良,真是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然而,在她那醉人的唇边却分明挂着一丝无边的忧伤。 乐声渐起,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明亮起来——时值盛夏,一片山林氤氲、草木华滋的净修林呈现在眼前。这里,林壑深秀,瀑布争流。从蔽日的浓荫里,隐约传来仙女们的歌唱: “多情的女郎,用石莉莎的花朵编成花环,蜜蜂轻吻花蕊,在艳丽的花上飞舞盘旋。” 观众席上,悄无声息,听众完全被这醉人心扉的仙乐震撼了! “奇峰,好美啊!”郑玉英悄声道。 “mыпoдco3hateльho пpn6ылn в mnctnчecknn лec。” 曹奇峰低语道。 一位年轻英武的国王手执弓箭,乘着车子,追赶着一只梅花鹿。 “国王:御者!我们被这只鹿带得很远了……追着追着就看不见它了。 御者:万岁呀!这地上崎岖不平,车子慢了下来,那只鹿已经跑远…… 国王:我们已经接近净修林了,看一看那神圣的净修林,会让我们的魂灵得到净化。 御者:净修林到了,请万岁爷下车吧! 国王:净修林一片寂静, 净修女郎们给花木浇水。 她们真美啊!假如在后宫里也难找到的佳丽,在净修人中竟然可以 找到,那么,野林中花朵以其天生丽质,就胜过了花园里的花朵。“ 徐秀对吴世文悄声细语道:“世文,这位年轻的国王好潇洒,真是神姿高彻啊!” “难怪美丽的沙恭达罗会对他一见钟情!”吴世文惊叹道,“啊,你看!沙恭达罗来了!” 明眸皓齿、仙姿玉质的沙恭达罗,手提水壶,和女友们一道给瑶林琼树和奇花异草浇着圣水。她们穿着树皮做成的衣裳。 “国王:这女子真的秀色天成…… 树皮衣裳遮住了隆起的乳房。 那青春的身子未能展示美丽, 象枯枝残叶遮住了鲜花一样…… 月亮里的阴影更能衬托月亮的光辉, 树皮衣裳却使美人儿更加盖世无双! 她的朱唇象蓓蕾一样鲜艳, 她的玉臂象嫩枝一般柔软;魅人的青春在四肢上荡漾, 象碧翠流丹的国色天香! 沙恭达罗:草木都在互相拥抱, 小茉莉花儿成了林中之光! 它们用鲜花炫耀自己的青春, 自愿嫁给芒果树为妻,成双成对! 看那芒果树结满了硕果, 它们自得其乐,喜气洋洋!“ 剧情在层层推进。仙女们在净修林里载歌载舞,妍丽迷人。这里,风光旖旎、绿叶婆娑。 此刻,在一阵梵音声中,第四幕开始了。 在印度,人们都说,最伟大的诗篇是《沙恭达罗》;在《沙恭达罗》中最伟大的一幕是第四幕。在这一幕里,描写沙恭达罗离开净修林到城里去找她的夫君豆扇陀国王,同她的义父和女友们依依惜别的情景。 “阿奴苏耶(沙恭达罗的女友):那位国王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他已经回到自己的京城。他走进后宫佳丽丛中,是否还能想着我们的沙恭达罗?” 郑玉英突然发现,坐在她身旁的穆玲,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离去了。她大约等了十分钟,仍未见穆玲回来。她离开座位,来到洗手间和休息厅,均未见穆玲的倩影。玉英心中不免忐忑,一时慌了手脚,她迅即回到座位上,对身旁的曹奇峰说:“穆玲不见了,洗手间和休息厅都没有。” “奇峰,我去找吧?”吴世文焦急地说。 “还是我去找,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曹奇峰的身影立即消逝在大厅的昏暗之中。 第十一章 雨中听荷 曹奇峰身背行李,步行了三十华里,终于来到了这所心仪已久的中学。他仰望着一座高丘上的灰色大楼,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紧了紧胸前捆绑行李的绳索,拾级而上。登上高丘,一片碧绿的草坪呈现在眼前;而在草坪的尽头,赫然高耸着一幢四层大楼。一块白底黑字的校牌挂在大门旁的壁上:南京市第二中学! “报告!”曹奇峰站在教导处的门口。 “进来!”曹奇峰推门进了教导处,背着行李,“请问,谁是教导主任?” “呦!好大的口气,你是谁啊?”一位女老师吃惊地看着曹奇峰,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瞪着一双嘲讽的眼睛。 “报告老师,我是转学到这里来的。” “你有转学证吗?”女老师问。 “报告老师,这是我的转学证。” 女老师接过转学证,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问道:“你为什么要从一所农业学校转到一所普通中学来呢?” “因为我想学医,成为一名医生,治病救人!” “为什么想学医呢?” “我的弟弟上个月得病死了,没治好。”说到这里,曹奇峰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时,教导处的几位老师都转过身来,看着这个背着行李的少年。 “你的弟弟得的什么病?”一位男老师问道。 “结核性脑膜炎。” “在哪个医院治的?” “就在前面的南京医学院!”曹奇峰用手指着窗外。 “所以你要转学到我们二中?”那位男老师站了起来,走到曹奇峰的面前。 “是的,我想学医,治病救人!” “好!我收下你!”男老师说,亲手解下曹奇峰背上的行李,“张老师,请你把他带到初二年级,交给朱老师。” “谢谢老师!”曹奇峰向那位男老师深深地一鞠躬。 “他就是教导处主任,彭主任!”张老师介绍着。 “谢谢彭主任!”曹奇峰又是一鞠躬。 “彭主任将一枚南京市第二中学的校徽别在曹奇峰的胸前。 曹奇峰跟真张老师上了楼,来到初二年级老师办公室。张老师对班主任朱老师说:“这是刚转学来的学生,名叫曹奇峰,是彭主任亲自收下的,这是一位很有志气的学生……” “好啊!我就喜欢有志气的学生,交给我们吧!”朱老师用手指了指各位老师。 “wee!”戴金丝眼镜的英文老师说。 曹奇峰没听懂,农业学校没有英语课。 英文老师用中文问道:“你学过英语吗?” 曹奇峰摇摇头。英语老师说:“那就是说,你缺了三个学期的英文课?” “是的。”曹奇峰面无惧色地说。 “那怎么办?”英文老师问。 “赶上去!”曹奇峰坚定而自信地回答着。 “i′m sorry,我不能为你一个人补课。” “我自己会赶上去的!” “i hope you sess!” 曹奇峰跟着班主任朱老师来到了初二教室。朱老师是这个班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现在正在朱老师的语文课。朱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曹奇峰同学,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曹奇峰向大家一鞠躬,激动不已地说:“谢谢各位!” 曹奇峰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 朱老师今天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 教室里一片寂静,唯有朱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声:「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朱老师站在讲台上,停止了朗诵。然而,他依然用双手捧着书,两眼茫然看着远方,两滴泪水落在书上。 同学们含泪聆听着朱老师的朗诵,教室里不时传来虚欠欷声。稍顷,朱老师问道:“同学们,此时此刻,你们有何感想?”只听哗啦一声,同学门都举起了手。 朱老师看着举起右手的全班同学,心中自是喜欢,他用怜爱的目光环视着,终于把目光停留在曹奇峰的脸上:“我想,我们的新同学曹奇峰有许多感受要告诉大家。” 曹奇峰站了起来:“朱自清先生是我们江苏省扬州市人,是我国著名的散文家和诗人,他在这篇脍炙人口的《背影》中所描述的事件,就发生在离我们二中不远的南京浦口火车站。因此,这篇文章对于我,倍感亲切!文中的情景,如同发生在我们身旁一样!那种感人至深的父子之情令人潸然泪下,难以忘怀!我不知道,还有哪一篇散文能让我如此肝肠寸断!”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朱老师带头鼓掌,全班同学报以热烈的掌声。 “现在,我们请朱承宗同学发表感想!” 朱承宗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号称“才子”,他的作文全校闻名,经常发表在油印的校刊上。 朱承宗站了起来。全体同学唰地一下,全都转过身来,五十多双眼睛聚焦在他的脸上。 朱承宗等待一阵躁动过后,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发言了:“朱自清先生在《背影》一文中通过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生动地描述了感人肺腑的父子之情,实在是真挚动人。然而,字里行间却也透露着淡淡的哀愁和一股莫可言状的惆怅。例如,他在文章中说,”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朱承宗渐渐伤感起来,稍作停顿后,愀然说道:“大家知道,一个人劳碌一是生,老年却生活无着,实乃人生的一大悲哀!而作为儿子的朱自清先生,当时还只是个学生,正在北京念书,对老父的艰难却爱莫能助,处于无奈。”朱承宗渐渐激动起来,“这一切都说明,当时的中国是多么的贫穷、落后!当时的政府,是多么的腐败、无能!侵略者的铁蹄肆无忌惮地蹂躏着中华大地,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几乎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文让我们痛定思痛,实在发人深省。”朱承宗渐渐激昂起来,“同学们!伟大的祖国需要经邦济世之才,我们要用悬梁刺股的精神,努力学习,为祖国的繁荣和强大,贡献我们的力量!”朱承宗终于激情满怀地高喊道:“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这时,全班同学在班主席贺正洪的指挥下,高声唱道: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 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下课了,同学们向曹奇峰围了过来。朱承宗问曹奇峰:“你有课本吗?”“没有。”曹奇峰愧怍地说。 “穆玲!穆玲!你过来!”团支部书记杜超凡对穆玲说,“我们的新同学曹奇峰没有课本,你是学习委员,你管不管?” “管!这事包在我身上!”穆玲对曹奇峰甜甜地微笑着说,“明天我一定给你一套课本。”曹奇峰对穆玲的热情帮助,自是感激不尽,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同时,他发现,穆玲是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她唇角右下方的那块小疤,是那样的美丽! 中午十二时,全校数以千记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向饭厅走去。 “走!曹奇峰,吃饭去!今天打牙祭。”朱承宗把一个搪瓷碗和一双筷子递给曹奇峰。 “我还没缴伙食费……”曹奇峰讷讷地说。“不要紧,先吃后算,这事归生活委员管。” 曹奇峰跟着朱承宗进了大饭厅。嚯!这个饭厅真够大的,能容纳一千多人同时就餐!一排一排的四方桌上陈列着二个大钵子:一钵子素烧茄子;一钵子红烧猪肉。每桌八人,站着吃,没有凳子。米饭装在一个一个的大木桶里,自己去盛。人山人海,热气腾腾,无人说话,只听一片唼喋声。 吃罢饭,在一排排的水龙头上洗好碗筷,曹奇峰正不知该往何处去,生活委员于耕农洗好碗,走过来说:“曹奇峰,走,回宿舍休息!”曹奇峰跟着于耕农来到宿舍区。只见这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青砖红瓦,屋舍俨然! 进了一间宿舍,于耕农指着临窗的一个下铺说:“那是你的床位。”曹奇峰惊喜地发现,他的行李已经被放在这里。 曹奇峰解开行李,铺好床,睡午觉。他要告诉母亲,转学已经成功:上了课,吃了饭,而且住了下来。他带着微笑,进了梦乡。 一阵铃声,同学们立即起床,疾步向教室走去。当曹奇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时,看到桌上有一摞书,还有一张字条:“曹奇峰同学:这是你的课本,望你努力学习,获得好成绩。穆玲。”曹奇峰用感激的眼光向左前方的穆玲看去。穆玲也正好回头。曹奇峰又看到了她唇角右下方的那个美丽的小疤。 今天下午是英文课。英文老师密斯托秦出现在教室门口。浓而长的黑发,油光可鉴;西服、革履;金丝眼镜和蓝花领带使他更加潇洒、飘逸!微微掀起的唇角给人一种自命不凡的感觉。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两支粉笔,走上了讲台——没带课本。后来才知道,他是全校唯一上课不拿书的老师。据说,英文课本全在他的脑子里!因而,他在学校上下,享有盛名,甚至名震遐迩! 密斯托秦开始讲课了,说的全是英语,没有一句中国话。他时而在黑板上用漂亮的字体飞速地书写着;时而走下讲台,坐在课桌上和同学们用英语对话。曹奇峰傻愣着,一个字也没听懂。事后他才知道,密斯托秦今天讲的是英文版的《日内瓦公约》,天啦! 英文课代表容一夫对曹奇峰说:“英文方面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语气十分坚定。 容一夫,个子不高,头大,脑门宽阔,而且前额突出,一对深邃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精明和诚实的光芒。他的步态和面部表情让人不难看出,他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 曹奇峰暗自庆幸,从一所穷乡僻壤的农业学校转学到了这所名牌中学,如同一位深山樵夫突然来到了繁华都邑,真是大开眼界,感慨万千!这里人才济济,龙跃凤鸣!这里的文采风流,令他羡煞!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仿佛刚从远古走来!这里的一切,对他是那样的陌生;这里的一切,让他振奋不已!他面对现实,不能不承认,自己被时代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他惭赧地自省道:“我,知识不如人,才能不如人,心胸不如人!我怎能对得起望子成材的父亲?我怎能对得起以子为荣的母亲?我枉活了十五个春秋!” 他坐在荷塘边的巨石上,窅然仰望着如注的雨空,任滂沱的大雨浇淋。他神情惆怅地听着雨点敲击绿荷的叮咚声。这雨声如战鼓雷鸣,声声震撼着他的心灵,激励着他的壮志豪情。他要让这瓢泼大雨涤荡魂灵,洗去心头污秽,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终于,他抹去脸上的泪和雨,站了起来——他在电闪雷鸣中,经过狂风暴雨的洗礼,获得了新生!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中射下来——荷塘更加清秀、明丽。满地碧荷,高俊秀逸,浩气凛然。 “曹奇峰,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曹奇峰转身一看,原来是穆玲。 “穆玲,你怎么一个人来在这里?” “我在到处找你!” “有事吗?” “是啊,”穆玲把一本英语书和一部英汉词典递给曹奇峰,“把缺的课补上!” 曹奇峰如获至宝,接过书和词典:“感谢穆玲同学雪中送炭!” 其他功课都好办,问题就在英语。穆玲告诉他,必须从音标开始,才能把英语补上去。穆玲的英语发音准确,只用一天时间,就把音标教会给了曹奇峰。穆玲对曹奇峰的语言模仿能力、悟性和记忆力赞不绝口。 “好了,音标你已经学会了,往后就看你自己了。”穆玲深信不疑地说,“你一定会赶上来的!” 从此,不论是清晨,或是傍晚,在荷塘边的那块石头上,人们经常看到,一位学生坐在那里,朗读英文。 一个星期天,曹奇峰回到燕子矶,看望母亲。他老远就看到母亲站在门外的那株槐树下,向着儿子每次回家的路上张望着。曹奇峰一阵心酸,强忍着泪水。 “妈妈!曹奇峰向母亲跑去。 “峰儿!”母亲上下打量着儿子,当她发现儿子近来竟消瘦了许多时,心疼地说,“峰儿,你也别太苦了自己。” “妈妈,我要学医!” 母亲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感,很悲哀。 两个月过去了,期中考试如期而至。语文、数学、物理等诸门考试都是顺利通过,曹奇峰颇感得心应手。今天最后一门——英语! “别怕,你会取得好成绩,祝你成功!”英文科代表容一夫站在教室门口,热情地对曹奇峰说。可是,曹奇峰心中毕竟难免忐忑——两个月前,他还不认识“a、b、c”。 学习委员穆玲已早早来到考场,正在协助英文老师分发考卷。当她看到曹奇峰来到考场,她的眼睛里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唇角上露出亲切的微笑。曹奇峰看到,这微笑里充满对他的关怀、信任和鼓励!他用刚毅、沉着和自信的目光看着穆玲,向她微微点头致意。 曹奇峰展开试卷,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心中暗喜:“试题原来如此容易!”但他立即转而又想:“试题竟会如此简单?怕未必!千万要谨慎!不可率尔操觚!” 时间飞快过去,曹奇峰已全部答完考题。他仔细检查一遍,未发现有何不妥之处。试卷的最后一部分,是英语作文,他作了几处修改,颇觉满意,自信尚能探骊得珠。 一星期后,班主任朱老师宣布期中考试成绩:全班总分第一名穆玲,容一夫和曹奇峰并列第二名。全班英语成绩第一名曹奇峰,第二名穆玲,第三名容一夫。 穆玲和容一夫走过来,同曹奇峰热烈握手,对他取得的优异成绩,表示诚挚的祝贺。 曹奇峰热泪纵横,情真意切地说:“穆玲、一夫,感谢你们对我的鼓励和帮助!” 今晚的青年大剧院里,仙乐骀荡,令人一咏三叹!伟大的印度史诗《沙恭达罗》中的诗情画意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让无数青年男女如痴如醉、意乱情迷! “穆玲怎么还没回来?”徐秀问郑玉英。 “奇峰找去了,一会儿就来了。”郑玉英深信不疑地说。 曹奇峰终于在剧院旁边的花园里看到了穆玲,她正坐在荷塘旁的亭子里,悠闲自得地观赏着荷塘月色。 “穆玲,穆玲,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在这儿等你呀!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你把我急坏了……” 穆玲得意地笑着。 月光如水,明月团团,荷叶淡淡的清香唤起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 月光下,曹奇峰又看到了穆玲唇角右下方那个美丽的小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