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妻》 第一章 初恋 第一节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天。 天空少云,有微风。 上午八点,我敲开了刘雯大姐的房门。她的家很简陋,破旧的家具,屈指可数:碗橱、摇晃桌、两只旧皮箱、一只炉子、一只痰盂、一张旧木板床,两只自制的折叠椅,一张破竹凳——很小。 最有亮点的,就是破桌上那个精致的相片框。 虽然是旧的,但一看,就知道这个相框是红木的,质地优良,制作精致,当年的价格肯定不菲。 相框里夹着一张彩色照片,八寸的。相片上是一位少女,穿米黄色的西装,高跟皮鞋,深绿色的领结,安闲地坐在红楼的白玉石台阶上。那笑眯眯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配着一对黑宝石般的眸子,显得风情万种。要不是刘雯告诉我,这是她当年做舞女时的照片,我还真以为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或现代港澳台的名歌女呢。 我坐在小破竹椅上,将一包“凤凰”牌香烟摆到她的跟前。她坐在床头,背靠山墙,一腿微蜷,一腿伸直。她很熟练地从我的凤凰烟盒里抽出一枝过滤嘴香烟,点燃后,慢慢地品了起来。幸亏房门开着,不然的话,这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准会被她搞得乌烟瘴气。 刘雯是个闲人,四十多岁。她是我朋友魏信义的老婆,听说解放初期当过舞女,所以,我很感兴趣,便想采访她。她很健谈,本来我们也处得不错,所以,她很乐意接受我的采访。 大概你不相信,当年我可是上海市副市长的女儿,不过,那是国民党的市长。那时候,我就像公主一样,被人宠着。 父亲宠我,别人能不宠吗?尤其是那些想从父亲身上捞好处的人,更对我奉若神明。我知道,他们那是曲线求官、谋财。 亲有两个孩子。我是小女。大哥是个呆子,二十多岁,智力还像两岁多娃娃。父亲本想再生一个儿子,为他传宗接代,偏偏生了我。小时,父亲并不喜欢我,长到六岁后,他发现我不仅漂亮,而且聪明过人,才改变原来轻视女孩的看法。不过,后来,我也影影绰绰听说他和一个骚婊子生了一个男孩。是真是假,没人去过问,我也更不想知道。 我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当时在上海滩也是数得着的,——这是一个电影导演说的。他说我有上官云珠的那种高贵,周璇的那种性感,白杨的那种纯情。若不是父亲反对,我肯定跟那个导演走了,说不定还能拿个奥斯卡大奖。这可恶的老父,他说我小姑娘不懂事,实际上当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 我的聪明,也不是自吹。从小学到初中,我并没下多少苦功,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当年那个初三班主任叫温柔,实际他并不温柔,一是人长得困难,獐头鼠目,刁钻得很,同学们背后都叫他“老狐狸”。二是说话尖刻,不是损学生(尤其是男同学)的话不说。他对我的确很温柔,见我不笑不说话。那种装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让我真恶心。他对我装出来的温柔,同学们说有两种原因,一是我漂亮,漂亮的女孩,男人都喜欢。二来我是市长的女儿,他不敢得罪我,——他想拍马屁都来不及,岂敢有冒犯我之处?想,他也不敢。他一再吹我,说我将来肯定是名牌大学的料子。吹我之中,当然要向父亲邀功,说我是他亲手培育起来的。无论他怎样吹,父亲就是不吱声,大不了在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对他作了嘉奖。 我家当时住的是别墅。 我们那一片,都是别墅。上下三间,独门独院。瓦是黑的,墙是白的,一律的徽式建筑。那里住的大多是国民党的达官显贵,少数是有点名气的老板。 我家那幢别墅,从外表看,并无特殊之处。可是,你要到家里一瞧,就会感到非同小可。听母亲说,那是一个老板,专门从国外请来的一位设计大师设计装潢的。 整个设计风格属于中西结合的文人雅居式。父亲是私塾出身,但又在法国留过学,教过不少年书,所以,设计师设计时注重一个“儒”字。他在中式的设计方案中,巧妙地融入西方元素,重新诠释空间所赋予的精神。透过材质、线条与色彩的规划,让现代人文情怀穿梭于东西方的空间里,展演精致的生活质感。 入口处以纯黑石材地面作为区域界定,并以嵌入的立面橡木作格栅式鞋柜,创造出门厅的宽敞与整洁。循着动线入内,你会感觉视线随之阔远。 客厅地板以大理石和柚木组成,天花部分镶入窗花,一套线条简单欧美式感特强的棕色沙发坐椅配置同样简洁明了的明式坐椅、茶几,使中西符号在此连接而散发出优雅内敛的人文气息。 客餐厅以一面颇具穿透效果的磨砂玻璃为界面,界面上方是块椭圆形茶色玻璃,玻璃上题着黄少谷的字辞,配以线条流畅的中式圈椅,文人风雅氛围流动于居室之中。 卧室以米色为主,体验轻柔畅美的空间气氛,休闲区陈设贵妃躺椅,是以偷得半日闲。老父的书房在实用上颇多着墨,天花以不规则弧形设计语汇,并于床边安置悬挂壁灯,方便老父阅读。 我的闺房以粉红色营造我的幻想天地。阔大的窗台让自然景观和温暖的阳光洒满室内。睡房一角既便于更衣,又便于展示我的漂亮服饰。 老父跟我说过,居室就是沉淀思绪与静放身心的最后殿堂,它带动着生活中最细致、最纯粹的生命感度和热情,像舞姿中交融的体态与情感一样,坚挺的柔软与需求的空间相互依存着。 我那时并不理会老父的这些生活哲理,只觉得房子的一切设施和装潢,肯定很昂贵。也不知父亲哪来这么多钱,不贪污受贿能行吗? 原来我也曾为老父的贪污受贿——虽然我没看到——担心过,因为国民党政府也是反对贪污受贿的。但看其他那些国民党的高官,不,大大小小的官,大多这样,我也就不去关心,有钱花就行,管它钱的来路清白不清白。 我家后面那幢楼住的是一位老板,姓白,说是日商,实际也是道地的大陆“土著”,只不过其兄弟在香港、菲律宾、日本经商罢了。他本人在日本时间并不长。 白老板有两个老婆,一个在日本,一个在上海市。他说日本那个老婆早就离过了,没人去问,谁也不知道。他和他小老婆怎么说,别人就怎么听。烦别人事,不是吃饱撑的嘛! 大老婆给他生五个儿子,前四个儿子已经结婚,老五白威威,比我大三岁,未婚,正在上高三。 小老婆给他生了一个闺女,叫白玲玲,比我小一岁。我们都是上海女子中学的初三学生,不过,不在一个班,我是一班,她是二班。 我的卧室在二楼。 白威威的卧室也在二楼。 我的前窗正好对着我的后窗。两窗相隔不过二三十米,中间是草坪在泼染着一年四季的绿色,还有一条花石小道,宽得只能走下轿车。 白威威每次回家都要打开前窗,而且每次都要在窗前站一会。不知是为了迎接新鲜空气,还是为了饱餐楼外秀色。 我从来不打开后窗。出于好奇,有时也隔着窗玻璃对白家少爷窥视过几次。他的脸,当然是看不清的,但他的魁伟、他的气质,我能读出来。 第一次相识,是在早春的古巷里。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三条石铺就的巷道高低不平,再加上恼人的薄冰点缀,显得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巴叉。 若是早,我肯定推着车走。可是,因为放学晚,原本阴暗的天空,就显得更暗。一个花季少女走在这古老的雨巷中,能安全吗?那些流氓才不会管你是市长的女儿还是平民的女儿呢。我只得骑车,而且骑得较快。 因为风雨遮眼,回家心切,转弯时我不小心一下子撞倒了一个人。那人没穿雨衣,只是打着一把蓝底白花的太阳伞。尽管那身西装洁白、漂亮,路上的积水却毫不客气地给他印上很嫉妒的泥花。遮雨的伞也被风吹到了一边,伞柄朝上,显得很无奈。 我吓呆了,倒在路上竟一时忘了爬起来。 原来是个男孩。他爬起来后,不仅没责怪,相反连忙扶起我和车子,并抱歉说,对不起,让你跌倒了。 从他那歉意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一种善良,一种温柔,一种让女孩子倾心的力量。 我也微笑着赔礼。不,是我碰倒了你,真不好意思,让你衣服都搞脏了,这样吧,你改天把这身脏衣服送到我家,我替你洗一下。 自己的衣服都是别人洗的,此刻,我倒有点想替这个男孩洗衣服的欲望。他长得很帅,也很有教养,我真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 不要紧的,你快回家吧,天不早了。那男孩拾起自己的蓝花伞,递给我说,我家近,马上到了,你拿去打吧。 可不是嘛,雨有点大了。 不,我家就在前面。真的,不远的。我连忙推辞。 实际上,这时,我真想要那把伞。 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合打一把伞。大概他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天黑路滑,车子不能骑,我顺便送你一阵。 好吧。拗不过他的真情,我答应了。 他把伞高高撑起,我躲进了他的伞里。 雨渐大,打湿了我的小半边,他的大半边。 哎呀,与其两个挨淋,不如淋一个,来,你打伞,车子我推,我是男的,不怕淋。 他把伞推给我,想推我的车。 我没有答应。也许,他以为我怕他骗车,看我不让,也就没坚持。仍然高高举起那把蓝花伞。雨水尽管继续打湿我们的衣服,却打不湿一个永远也打不湿的缘,我想。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春雨沥沥淅淅地敲打着春夜的琴韵。 他一直把我送到院门口。 原来咱们是邻居。他笑着说。 你,也住这儿?我惊奇地问。 是呀,你家后面的楼就是我家。 你姓白?话出口,我又有点后悔,这样不是暴露我曾关注过他的心思吗? 我是姓白,叫白威威。你大概就是刘市长的女儿叫雯雯吧? 他竟知道我的名字,这家伙! 我抿嘴一笑,算是给他的答复。 这一夜,我没睡好觉,不知是为雨,还是为他。 第一章 初恋 第二节 因为各种事情的缠扰,过了两天,我才去拜访刘雯。 她正斜靠在床上,身上盖着绿底红花的单被,脸色发黄,一副病态。“刘大姐,还能接上次的故事讲吗?”我问。虽然她比大我一二十岁,我仍称她大姐,这样她高兴,女人最害怕人说她老了。“可以。”她笑笑,“今天不舒服,这两天都没上菜场了。” 她说“没上菜场”是什么意思?噢,可能是告诉我她没到我那儿玩的原因。以往,她上菜场买过菜后,总喜欢到我的编辑部里坐一坐。当然,我的烟、茶、糖果是要遭殃的。 她这两天没上菜场,肯定是钱包瘪了。她没工作,仅靠魏信义三四十块钱工资度日,魏信义还经常从这微薄的工资里抽一点出来,寄给刘雯的母亲和他自己的父亲,这样,贫困就不能不时常光顾她的身旁。 没钱,腰杆不硬,病也就多了,精神萎靡不振,牛皮上哪儿能吹起来。刘雯的虚荣心很重,有一分钱,就能装成大老板,那一副面孔,那一副架子,那一副派头,恐怕连撒切尔夫人见了也自愧不如。“如果你精神愉快的话,你就讲,不行就别讲。”见她身体不好,我不愿打扰她。“没关系。”她希望我陪她坐一会。闲着无事的人,就想让别人来坐坐聊聊,不然寂寞难熬,何况她是个好热闹的人。 我看她从“凤凰”牌香烟盒里掏出一枝自卷的烟,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真“凤凰”给她。她和魏信义都是要面子的人,魏信义的烟盒是锡纸包的“牡丹”,她是锡纸包的“凤凰”。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们真阔,岂不知,那锡纸包里全是冒牌货,大多都是自卷的纸烟。他们这个月穷得连买几分钱小青菜都要向别人讨借,哪还有钱去抽那么好的香烟。“刘大姐,你跟我讲的这些故事,我都记下来了。” 我说。“你记它干什么?”她有点迷惑不解。“我想把它整理出来。”“不要写真实姓名。”她也怕羞,警惕性很高,“除此以外,随你怎么写。” 有一天放学回家,路过白家门口,看见白玲玲和她大嫂正在打羽毛球。我身上也正好背一副羽毛球拍,那是一个包金牙戴白金项链的老板送给我爸的高级球拍。我很爱好打羽毛球。我认为打羽毛球跟打高尔夫球、网球一样高贵。 白玲玲看到我,对我笑了笑,笑得很甜美。 我也对她笑笑。 你也欢喜打羽毛球?白玲玲问。 欢喜。我微笑答。 我俩打一会好吗? 好。 我把书包放回家。母亲忙着做饭,呆哥哥正一个人堆积木玩。我跟母亲只打声招呼,便来到白家院里。 白玲玲的球打得很不错,有较好的手上技术,腕力强,正反手技术全面。高吊球,反挡、反击球结合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受过正规训练。不过,她的后退,特别是右后侧转不灵活。我的步法比她敏捷,尤其是正手头顶击球,对她威胁很大。我也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我的业余教练,曾在远东运动会上拿过银牌。 打完球后,白玲玲说,刘姐,你打得真好,比我嫂子强多啦。嫂子还自吹曾当过国手呢,她根本比不上你。以后有空到俱乐部打好吗?那里条件好,我有优惠卡,免费的。再说,那里有不少自吹自擂的高手,你完全可以去挑战他们。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每个周末晚上,我都跟她在羽毛球俱乐部打球。俱乐部里男女爱好羽毛球的不少,当然都是老板阔少。我却不跟他们打,只跟白玲玲玩。白玲玲的球比我不差多少,十次我能赢她五六次。我就欢喜赢不愿输,一输就恼火,耍小脾气,球风不太好,可是,白玲玲能忍受。也许是因为她小,也许因为我是市长的女儿,她让着我。 一次在白家门口打球时,白威威参加了。 开始,我还不太愿意,怕被爸爸看见了骂我。我这个老爸,别看是市长,还是个封建老顽固,对我管得很紧,生怕我走下坡道。 白玲玲看我不太愿意和她五哥打球,就故意留我,说她五哥球打得不错。反正是在家门口,打就打。爸爸看我在他家门口打球,并没说什么。我想,爸爸或许是看白家有钱,或许是看白家五少爷不错,所以才没管的。爸爸不问,我的胆子也就大了。渐渐地和白威威就接触多了。 白威威这个人长得很标致。一米八的个头,长方脸,浓眉大眼,有点像现代的港星周润发。玲玲每次约我看电影,他都在,每次我都被夹在中间。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次无意中我碰到他的胳膊,浑身像触了电似的,发热、发燥、心跳得很慌。虽说我是外向型性格,但毕竟是第一次碰到男孩的身体,所以脸一下红到脖子,好在是电影院里看不到,否则,真让人笑话了。 人相处时间长了,自然就会产生感情,尤其是少男少女。不久,我就跟他称起五哥来。他一家子都喜欢我。他母亲白太太经常留我吃饭。五哥邀我到他房间里玩。玲玲呢,也常把我推到五哥房间,随后自己就跑掉了。 五哥的房间很素雅。里面有张弹簧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子。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我喜欢看的小说,这里都有。五哥也爱好文学,我们谈话非常投机。从《红楼梦》谈到《红与黑》,从《三侠五义》谈到《三个火枪手》,从雨果谈到张恨水。就这样,我们恋爱上了。不过,谁也没说过。初恋时,一切都是真诚、纯洁、无瑕、甜蜜的。我只知道从心里喜欢他,舍不得离开他,时时刻刻想他。而且是不由自主的。 爱情这东西就是怪,一旦缠住了你,你挣不脱,甩不掉,扯不断。我虽然对五哥爱得很深,但从没有想过做爱,连亲吻都没有。 后来,上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共产党的百万大军已经压到长江的边上,大家都知道,上海危在旦夕。为了安全,爸爸让母亲带着呆哥哥回山东老家,我因为还在上学,就没有走。 爸爸那时特别忙,经常不回家,根本顾不上我。他让我也回山东,我没走,我说等停学了再去。爸爸没法,只好把我交给干妈。 每星期天,玲玲都打电话给我,叫我到她家玩。干妈对我管得比较松,所以,我就经常去玲玲家,有时在她家吃饭,有时在她家过夜。 一次,玲玲跟我说,五哥想娶我。我感到太突然。就说,我太小,还不是结婚时候。她说,又不是马上结婚。我说,我父母亲还不知能不能答应呢。她说,你可以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嘛。现在是非常时期,女孩找个婆家有了靠山要好些。 我当时也就默认了,因为我太爱五哥,不过,嘴上没有答应。 在这段时间里,五哥家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叫梁文娟。她是玲玲的同学,跟我不一个班。这个女的是混血儿,是她母亲跟外国水手养的。她高高的勾勾的鼻梁,蓝眼睛,睫毛很长,头发自来卷,猛一看,真以为是外国女孩。 梁文娟很浪,一举一动学外国人,骨头很轻,人也很做作。她一来就缠住了五哥。在五哥的房间里老三老四的,俨然像个女主人。 有一次,我来到五哥家,她问我,怎么,你和五哥认识?我冷冷地回一句,是呀,早就认识了。她一点也不知羞耻,要跟我比美。 你看我漂亮吗?她说。 你是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货。我的话回得很刻薄。 玲玲听我说这话,嘶的一笑,差点把口里的茶都吐了出来。 梁文娟呢,没有任何感觉。也许她认为这是给她最好的赞赏,最准确的肯定。她就恨自己还不是外国人,也不知外国老子是谁,在什么地方。一旦能知道老子在美国或者英国的话,她恐怕爬也要爬去。这个骚货! 玲玲在梁文娟走后跟我说,刘姐,你呀,嘴真厉害,那个骚丫头竟然听不出来,简直是个笨猪。 我对玲玲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五哥招惹梁文娟,实际上是心术不正。我估计他是想吃梁文娟的“豆腐”。梁文娟太轻浮、太随便了,送到嘴边的鱼,哪个猫不吃? 五哥当时是一心想和我结婚,他只不过把梁文娟搂在怀里玩玩而矣。可是,梁文娟呢,却认为五哥爱她,所以越跑越勤。 当时爸爸天天不在家,偶尔回来一次就唉声叹气,时不时还发牢骚。学校里今天停课,明天复课,搞得人心神不定。爸爸老是催我回山东乡下,可是,我真正要走时,他又放心不下,因为他公务在身,无法送我。继续留在上海,他也担心。一来时局太乱,社会治安也不太稳定,二来共产党马上打来了,对我们不会有好处。那一阵子,我们真是在惶惶不安的情况下过日子的,所以,很少去五哥家。 一次,梁文娟在五哥的房里过夜,玲玲发现后,就对五哥批评说,哥,你这样做太不像话了,你这边跟刘雯谈,那边又跟梁文娟乱来。今后叫我怎么做人?要是刘雯知道了,我怎么跟她说? 不管五哥一家怎么对梁文娟反感,梁文娟仍不在乎。你儿子不烦我就照来,照睡! 无奈之下,玲玲打电话给我,让我立即去她家。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一进五哥房间,只见梁文娟正大腿翘在二腿上,躺在五哥身旁。五哥见我来得这样突然,又慌又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黄一阵,虚汗直流。他忙招呼我,我没有睬。 梁文娟一点也不知廉耻,裸露在外的乳房连遮都不遮,笑嘻嘻地对我说,刘小姐,来坐一会儿。 我哼都没哼,一溜风来到玲玲房间。 我刚进白家的时候,白家佣人就说上面来了个狐狸精,五少爷给迷住了。上楼一看,才知道是梁文娟。你想我心中能不气吗?我的眼里何时让人揉进过砂子? 第一章 初恋 第三节 刘雯呷了一口茶,想过烟瘾。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凤凰”,放在她面前,让她自己动手。——要想得到需要的东西,就不能当夏洛克。虽然,我知道“凤凰”烟的珍贵,还得掏出来,送上去。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巧鸳鸯。 她躺回床头。就像西太后到死还舍不得她的王位一样,刘雯也舍不得她的那个床头。不同的是,西太后有金碧辉煌的王宫,她只有十平方米的阁楼间。这里是劳改就业单位。住高楼大厦的是政府干部,他们这样的就业人员,只能住破旧小楼。 刘雯的阁楼间,兼容卧室、浴室、餐厅、厨房、会客厅、卫生间。总之,一切交际都得在这个包罗万象的阁子间里进行。 硬梆梆的破旧竹椅子,我坐了一个就占去一半,她坐那儿?当然床上舒服些。垫被虽然没有沙发松软,总比木板凳强些。 她点燃了我的真“凤凰”后,竟悠闲地喷起了一个又一个小烟圈,略停了一会,才开讲。 到了白玲玲的屋里后,我对白玲玲说,谢谢你以前对我的照顾,我马上回去,我放在这儿的东西都带回去。 玲玲说什么也不让我走。她打电话给我,本来是想出出梁文娟和五哥的洋相,想不到我脾气这样古怪,把事情闹僵了。 我说我一定要走,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五哥这时过来了。他看我这副样子,知道苗头不对,呆在那儿不知怎样才好。 梁文娟太不识相,竟不知皮厚地抱怨五哥说,我来时你们为什么待我那样冷淡,她来了怎么这样热情?她要走就走,你们左留右留干什么? 玲玲气乎乎地望着她说,也没哪个请你来,你要是觉得没人睬,就走嘛,没人留你。 梁文娟讨了个没趣,一气走了。 玲玲又把我推到五哥房间,留下我和五哥后就闪开了。 五哥战兢兢地说,小雯,我是真心爱你的,你别乱猜疑,说心里话,我对她没什么别的意思。她既然来了,我只不过应付应付罢了。 我冷笑笑说,是呀,你是得应付应付,她也需要你应付。可是,我不要你应付。把照片还给我? 他死活不给,我就自己翻。刚翻到照片,他伸手就抢过去了。他力气那么大,我当然夺不回来。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发青。 我说,照片不给我,我不要了,你留住了照片,却留不住我的人!你这个家,我是永远不会再来的。 他伤心地哭了。 哭,我也不睬。 拿不走东西,干脆一样也不要,我转身就要走,玲玲又赶来劝说,我也不听。 五哥说,既然你一定要走,我就送你回家吧。 我说,谢谢你的好心,你不送,我还好些。你要送的话,我恐怕连家都找不到了。 玲玲看我伤透了心,知道局势不可挽回,凄楚地说,雯姐,以后还来玩吗? 我说,你要想我,就来我家,你这儿我不会再来的。 我离开五哥家,接连多少天,都看到玲玲和五哥站在我家门口。我一看到他们,就绕个弯躲回家中。 爱情就是这样,一旦产生裂痕,干脆结束。因为,你无论如何去弥补,伤疤总是存在的。它就不是一个圆满的爱情。 五哥打算去日本。玲玲转告我,我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代我祝他一路顺风。 临走时,五哥心不死,又打电话给我,要求见最后一面。 我没同意。 后来,我和叶子元结婚,发了请帖给玲玲,玲玲跟我还是不错的。想不到那天玲玲和五哥都来了,你说他坏不坏。这样的日子他怎么该来呢?上海结婚,作兴夫妻俩共同送点心给每位来宾。我和叶子元来到玲玲和五哥跟前,叶子元把点心递给玲玲时,我把点心送给了五哥,并低低地叫了一声,五哥。 五哥听我这一声叫,两眼泪水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后来,叶子元问我,他为什么哭?我说,谁知道,大概以前他失恋过吧。 后来听说,五哥在日本直到四十岁还没结婚。他对人说,永远不结婚了。 那个混血儿梁文娟从那次被顶撞之后,也就没登过白家的门。再说,五哥去了日本,她还去干嘛? 女人的报复心是极强的。 梁文娟在我和五哥之间插一杠子,这口气我不能不出。我在努力地寻找报复的机会。 有一天,机会来了。 也活该梁文娟倒霉。 那一天,我和干妈厂里的老板去跳舞,在大世界的歌舞厅里碰到了梁文娟和一个男的。她在五哥家碰了一鼻子灰后,就没去过。所以,我和五哥的关系断了,她不清楚。 这一次,她带的男朋友长得很帅气,比五哥漂亮,不过,气质不行,有点猥琐。他跟我接触的一些男朋友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他那副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低档人物,大多是个小职员。像梁文娟那副长相,也结交不了大老板。 梁文娟看到我身边的老板,就想打他的主意。我知道她是有意跟我作对。心想,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跳舞场上有规矩,男女舞伴,不经各自对方的允许,是不能和别人跳舞的。除非对方跟自己相处得非常好,才能介绍给对方。梁文娟一场舞跳下来后,径直来到我的座位跟前,主动打招呼。我冷冷地点了一下头。她嘴朝我男朋友一努,问,他是? 朋友。我回答得很干脆。 马上你跟我跳一个舞好吗?她问。 可以。我知道她想找我说话。 音乐一响,她就拉着我跳了起来。她主动跳男步,我跳女步。 五哥那儿你不去啦?她想透我的底细。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无所谓。 你这个男朋友是哪儿的? 我干妈厂里老板。 五哥怎么跟你出来? 我又不是他老婆,非要他跟我出来干什么? 我接着反问,那位漂亮的男朋友是你的——梁文娟真有点十三点,她看我夸她男朋友漂亮,竟沾沾自喜起来,说,他是我家小方。 我一听,感到好笑。是你家小方,叫得多亲切,多甜蜜呀!我倒要看看,这个姓方的是不是你家的。我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哪儿呢,我们还没结婚,不过,快了,结婚的时候,你一定来捧场哟。她炫耀地说。 我说,一定来,一定! 音乐一停,她回到了姓方的身旁。 姓方的在我和梁文娟跳舞的时候,就已经注意我了。我这个人到那舞场,必定是那个舞场的皇后,姓方的能不注意吗?我眼非常毒,只要瞟一眼,就能看穿男人的心。这不是什么天才。因为那个男的要是看上你,眼神马上不一样。 梁文娟和我的座位相隔很近,所以,梁文娟和她的男朋友谈什么,我只要注意听,就能听得很清楚。 梁文娟回到座位后,就听姓方地说,你朋友舞跳得不错嘛,能不能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你是不是想打什么坏主意?梁文娟警惕地问。 你想哪去啦?我是想给她介绍个男朋友。梁文娟真被爱情迷了心窍,姓方的用心,她竟没看出来。为了迎合自己爱人的口味,她来到我跟前,瞒着我的男朋友,把姓方的话告诉了我。 我一听,好,太好了!我非叫着两个活宝尝尝我的利害不可。 第二天,梁文娟约我出来跳舞,我问她男朋友来了没有,她说来了,还带了一个人来,我答应了。 来到舞厅,姓方的果然带一个男的坐在里面。我打算,如果姓方的不在,我拔腿就走,决不会跟梁文娟罗嗦。 姓方的带来那个男的,不是他朋友,而是他弟弟。他弟弟不会跳舞,我只能“拖黄包车”。一场舞下来后,姓方的就来约我跳。这家伙明显是着了我的迷了。跳舞时,他问这问那,并一个劲吹捧我年轻、漂亮,是仙女下凡。 那天,我是着意打扮了一番的。我说,梁文娟才漂亮呢,皮肤好,鼻梁高,像个美国女郎。我有什么,人长得不咋样,也不过是用衣服来装饰一下罢了。人要长得好,不管穿什么衣服都美,梁文娟就是。 姓方的听我话里有话,认为我吃醋,就说,明天我们俩单独出来跳舞好吗? 我说,那不行!你家梁文娟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他说,不要紧的,他又不是我老婆,管不到我。明天你尽管出来,一切事由我来担。 我暗自高兴。心想,好呀,我把你卖了,还要叫你给我数票子。 我们偷偷地约好了时间、地点。 回到座位上后,梁文娟喜孜孜地问我,我家小方舞跳得怎样? 我说,他呀,不仅人长得漂亮,舞也跳得交关好,你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 梁文娟听我话后,高兴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抱着姓方的啃几下才过瘾呢。她又说,小方这个人可好啦,人老实,心地善良,对我一片痴心。他是搞税务工作的,钱拿得不少。 我说,是呀,你们将来小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第一章 初恋 第四节 “刘大姐,昨天让你特意到报社来请我,真不好意思。”“我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不然的话,怎么这样长时间不来白相。”“是你误会了。昨天,我看到老魏,还跟他说,今天晚上到你那儿打牌呢,想不到你竟找上门了。” 整整六天,我没到刘雯家采访。至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说没气吧,又有点。说有气吧,又是没道理的。她从来都是热热情情待我,我何气之有呢? 说来也好笑。我对她那样热情招待电台几个学跳舞的青年竟产生了醋意。六天不去,是对她的报复。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那种随意可以冷落可以轻视的人。 她也许察觉了我这种心情,所以昨天请上门来,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我估计她是舍不得丢掉我,最起码我能陪她聊天,能给她进贡香烟。 如果说是我爱上了她,那就太可笑了。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和一个近似老妈子的女人相爱。即使她把对男人最吝啬的东西,全盘奉送给我,我也不会接受她的一丝一毫。何况,她还不是那种不自爱的下流坯。 不过,我这个人很自私。也许男子汉都有这份自私。那就是一个女人跟我相处得很好,即使不是情人、妻子、朋友,也不愿看到她再和别的男人相好。一旦发现有此情况,就立马产生反感,不愿再和她相处。因为,她赏给别人的笑脸,只能加深我内心的痛苦。既然她不是妻子,又不是情人,我又何苦去受这种不必要的精神折磨呢。所以,我想和她冷淡下去,直到她在我心目中完全消失。 谁知,她偏偏又来请我,怎么办?只得改变主意。既然想要她的历史,那只能委曲求全,来个谈谈打打,打打谈谈吧。 连着两个礼拜,姓方的几乎每天都来约我跳舞。我每次出去跳舞,就换一套新衣服。一次比一次好,一次一个新花样。 那时候,像我这样小的年纪——我只有十六七岁,就戴了几个珍贵的戒指、项链,还有进口手表,那是不多见的。当然,那都是男朋友送的,老爸忙着战争动员,他才不会给我买,也顾不上给我买呢。 梁文娟那时连块手表都没混上,太可怜了。 姓方的跟我出来跳舞,看我一身珠光宝气,美丽动人的样子,兴奋得发狂,浑身骨头都稣了。他再也不提梁文娟,更别说跟她跳舞了。一天,姓方的打电话,约我到他家吃饭,起初,我有点抱怨。没钱在馆子里吃,就不要请嘛,何必在家里搞!后来一想,不对,他叫我到他家吃饭,肯定有好戏。我就答应了。 那一天,他母亲忙里忙外,菜办得相当丰盛。家里也收拾得像新房一样。尤其是姓方的那一方家具,相当珍贵,相当阔气,比五哥家还气派。五哥家一来人多,二来生意受时局影响,有点低迷,所以家中显得渐渐破落的样子。姓方的是暴发户,他又是独生子,是家中的宝贝蛋,人气财气似乎都很旺。 姓方的母亲看到我后,高兴的两嘴合不拢,跑里跑外,端茶倒水,客气得不得了。 饭后,姓方的在他房间里问我,我请你吃饭,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要知道你别有用心,我也许就不来了。 当时,我真像演戏一样,装得特别像,仿佛是一个啥事也不懂的纯情小姑娘。 他说,雯雯,你不要有其他想法。说实话,我找你来,是想让母亲看看你。 让你母亲看我干什么?我故作惊讶地问。 雯雯,我们家里虽然最疼我,一切由着我,但我个人的婚姻大事,却得由母亲说了算。我是个孝子,母亲是高于一切的。今天你来了,母亲看后很满意,很高兴。她说你年轻、漂亮、老实、稳重、精明能干,比梁文娟强。雯雯,你看我们俩结婚行吗? 听了姓方的这些话,我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税务员,有什么资格讨我做老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不轻。如果不是想报复梁文娟,像你这样的寒酸相,和我跳一次舞,我都觉得跌身份。 我忍忍气,仍装做一副幼稚的样子说,那不行,我还得上学。再说,我是梁文娟的朋友,哪能把她的心上人夺走呢。 他听我提到梁文娟,就好像揭了他的疮疤,说,哎呀,你老替她干什么,我母亲不喜欢她!我妈一听说她是混血儿就不乐意。光有岳母,没有岳父,本来就不好,再加上他父亲是老外,名声上难听,我怎能跟她结婚呢! 听梁文娟讲,说你马上和她就要结婚了。姓方的越急,我就越逗他,真有意思。 别信她胡说!她是想和我结婚,我根本就没同意。小雯,我们结婚吧。他苦苦哀求说。 我想,也好,在逗他一下。就说,你别急嘛,我们才认识两个星期,还得考虑考虑。再说,我父亲正在前方,忙着战事,我母亲在山东还没回来,不管怎么说,我还得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吧。 姓方的听我这话,很扫兴,认为成功地希望渺茫的很。 为吊他胃口,我又说,不过,你也不要灰心丧气。只要我看中你,家里问题不大。父母亲还是听我的。我们在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吧。 姓方的情绪又高涨了,他从我的这番话中似乎又看到了成功。 过了几天,梁文娟碰到我问,最近你没出去玩? 我说,不想出去。 没人来请吗? 谁说的?天天有人大打电话来约我,我就是不高兴出去罢了。 明天,我们到大光明舞厅玩玩好吗? 几点钟? 下午两点半。 你带小方去吗? 带。他不去怎么行呢?他如果实在忙不开,我就带别的男朋友去。 好,一言为定。咱们各带一个男朋友去。 一定带。 最近你没到小方哪儿去呀?我故意问。 去过几次,他有时在家,有时不在。 你们还有多长时间结婚?我还准备送礼呢。 快了,时间不会太长,小方正在准备结婚东西呢。 看她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几乎笑出声来。结婚?哼哼,我叫你急得头发昏! 第二天一早,我便给姓方的挂了个电话,让他下午两点准时到大光明舞厅跳舞。我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军令。一点半钟,姓方的穿一身蓝西服,风度翩翩地来了。我穿一套淡黄色的西装,打一个翠绿色的蝴蝶结,漂亮的高跟鞋,使我又高了许多。我本来就比梁文娟高,这下更高她不少。 我估计梁文娟肯定约过小方。小方也知道大光明舞厅是我和梁文娟事先定好了的。他今天之所以不陪梁文娟而陪我,就是想甩掉梁文娟,来讨好我,证明他爱我胜过梁文娟。 我装作不知道。 我和姓方的看舞厅一开门,就进去了。两点半钟,梁文娟带一个男的来了。 我暗自发笑。你带男朋友,他带女朋友,老大老二一路货,谁也别说谁,我在一旁看戏。 姓方的看梁文娟来了,头一扭,装作没看见,招呼都不打。梁文娟一看姓方的带我来,不带她,你想能不气吗?她眼翻着,脸板着,嘴撅得能挂个油瓶。我呢,仍是笑嘻嘻的,装作啥也不知的样子,朝梁文娟点点头。心想,五哥和我还是朋友关系,你梁文娟在他家,他看到我,马上就放下你,跑来给我端茶倒水。你呢?不是说马上要和小方结婚了吗?怎么想见视若陌生之人,你梁文娟的脸朝哪儿放?我总算看到你也有今天这个下场。“你的小方”,叫得多好听,多肉麻。“你的小方”,为什么不是“你的”?“你的小方”为什么不跟你跳舞,偏要盯着我? 我抵了抵姓方的说,哎,梁文娟来了,快去打个招呼,不然,她要生我气的。 不睬她,让她气,反正我不要她。上午,你电话刚放下,她也来了电话,约我来这儿跳舞,我没同意。他说。 在姓方的脑子里,目前求的是我,想要的老婆是我,当然他不会去和梁文娟打招呼了。 音乐刚放,梁文娟竟跑到我跟前,拉着我就跳舞,也不理姓方的。跳舞时,她问,小方怎么跟你来了? 我说,他不是说跟你讲好了,先跟我来,你马上就到的吗?怎么,你们没碰头? 他骗我!梁文娟悻悻地说。 他是有点不像话!这两个星期,他天天约我跳舞,你的朋友嘛,我也无法拒绝。每次他都说你会来的,可是每次都碰不到你。 我火上加油,让她气破肚皮。 他家你去过吗?她又问。 去过呀,上天他还打电话请我到他家吃饭呢。 他跟你说些啥? 叫我跟他结婚。 他混蛋!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不是跟梁文娟说好了结婚的吗?我怎么能在朋友跟前插一杠子。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根本没这回事,我姓方的怎么可能要那个杂种!我说,那得让我考虑考虑,等我见了梁文娟再说。 你没答应? 没有呀,有你,我怎么能答应呢? 梁文娟见我没答应,心才放下来。我看她仍在做结婚梦,于是又刺她一下,说,小方的家庭不错,比五哥家好多了。这个人也可以,长得满帅气的。 我这番话叫她听了以后,心别想安。 一场舞下来,她气得脸色苍白,比害一场大病还难看。我仍然是笑嘻嘻的,叫她哭不得,笑不得。 这场尴尬的见面以后,梁文娟估计是我使的坏,于是,就跑到五哥家告状。我早就不睬五哥了,你去告状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梁文娟跟白玲玲讲,说我太不够朋友,竟跟她的小方勾搭起来。白玲玲问她,小方是怎么跟刘雯认识的?她说是她自己介绍的。白玲玲心想,活该,算你倒霉! 后来,白玲玲碰到我,就把梁文娟找她的事说了。白玲玲说,小雯,我就知道你不会跟小方结婚的,你这是报复梁文娟。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哈哈大笑一番。 报复只能到此为止,玩笑不宜再开。 那场舞跳过后,我后来立即给姓方的去了封信,我这封信写的很尖锐,把事实真相也跟他讲得清清楚楚,让他永远死了这份心。这个家伙见一物爱一物,看到好的,还想更好的,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不敲他一下也不行。后来,姓方的犯事,跳楼自杀未遂,摔断了一条腿。梁文娟也没跟姓方的结婚,到底嫁给了老外,这也叫无归原主吧。 第二章 伪妻 第一节 魏信义所在的单位叫皖江机床厂,那是对外的称呼。对内,则是第五监狱。 不过,这座监狱只有高墙,没有电网。只有管教干部,没有武装警察。在里面做工的人,既不是工人,也不是犯人,而是就业人员。所谓就业人员,就是劳改释放的或劳教解教的。 上头说,这些人无家可归,得给个落脚地方,不然,放出去还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实际上,这些人是有家不能归。因为他们大多在大城市,大城市不收。也有一部分是自愿不回家的,这些人多是农村人。 魏信义是有家不能归的。他在上海还有一个老父亲。刘雯因为跟魏信义结了婚,所以,没继续留在蚕场就业,而是跟魏信义来到第五监狱。 就业人员,同样要受管制。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是“有期变无期”,也就是“有期徒刑”变成了“无期徒刑”。 魏信义是个大学生,有技术,所以分在技术科当技术员。 我认识魏信义,是因为他入了党。这在第五监狱,乃至全国都是比较少见的。第五监狱之所以同意他入党,一是他贡献太大,多次为厂里立功,二是体现共产党的劳改政策。我为魏信义写过一篇两万字的长篇通讯《从劳改犯到共产党员》,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尤其是在劳改单位,震动更大。 在采访中,我发现魏信义是一个很正直,很老实,事业心极强的人,所以,跟他交了朋友,而且,交情颇深。 魏信义之所以被劳改,罪名是言论过激,在大学里公开发表对共产党某些干部不满的言论。实际上与他的出身及复杂的社会关系有关。他出身是资本家的家庭,其叔叔有的在日本,有的在台湾,有的在美国,在解放初期的反右斗争中,他不倒霉谁倒霉。 好了,下面继续听刘雯的故事。 上海笼罩在大战的阴云中。 大街小巷都是国民党的军队。 到处都是碉堡、战壕、掩体、路障。 爸爸派人把妈妈和哥哥又接回上海。他准备带着我们一家逃往台湾。爸爸说,上海是肯定保不住的。虽然,汤恩伯吹嘘上海的防御工事能同斯大林格勒的防御工事媲美,但是,斯大林能抵挡住德国军队,国民党军队却挡不住共产党的军队。爸爸说,老头子已经失去民心,老百姓不支持你,你不失败吗?要不然,武装到牙齿的几百万国民党军队,怎么就给土八路打得落花流水呢? 不过,国民党在上海保卫战中,打得还是很顽强的,一路凯歌的共产党军队,没想到能碰上如此强硬的国民党军队,双方死伤很多。如果不是蒋介石下令撤退,上海可能还会守一阵子,不可能那么快就被拿下来。蒋介石认为,派二十多万的军队死守一个孤岛,已经没什么价值。本来也是这样,全国大部分地方都被共产党占领了,你守一个上海能干什么?再说,大势已去,你想守也守不住。蒋介石为了保存实力,以便东山再起,所以,让汤恩伯带领军队迅速撤到台湾。 按蒋介石的规定,去台湾必须是军人,才可以上军舰。可是,那些军队的高级将领以及地方高级官员,都把家属打扮成军人,混上了军舰,逃往台湾,真正的军人和无门路的地方官员都被抛弃在上海。听爸爸说,在上海的二十多万国民党军队,只有几万人逃离,大多数都被共产党俘虏了。 共产党军队进入上海后,爸爸带着我们一家,化妆成难民,企图逃出上海,去山东老家,在上海市郊,爸爸被人认出,让共产党抓了回来。我们也只好返回城里。路上,我们装有金银首饰的皮箱子又被贼抢走,这样,我们一家便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了,多亏干妈还没忘记过去之情,挤一间阁子间暂时让我们一家三口安下身来。 穿,因为是六月天气,我们身上的衣服还能凑合。吃,却是个大问题。当时,市场物价飞涨,一斤大米能值好几十块钱,我们身无分文,怎么生存下去呢?做了一辈子官太太的妈妈,此刻不得不放下架子,去当洗衣妇,天天从早到晚给人洗衣服。 我原来被娇惯得像个公主,现在变成了灰姑娘,如此大的落差,简直无法接受。为此,我哭了几天几夜。哭有何用?哭不来钱,哭不来吃,也哭不来父亲。 还好,不久有个商店老板的儿子叫赵福天的迷上了我,答应养活我一家子,并拿出一根金条来破了我的身。一根金条现在能兑换九百六十块钱,当时也能兑不少银元。有了这些钱,我们总算能生存下去了。我们搬出阁子间,又另租一套房子,我不让妈妈去洗衣服,我看不下去她受的那个苦。 我又花了点钱,打点牢房的看守,终于和爸爸见了一面。爸爸没干多少坏事,手上也没有共产党的血债,所以,没被镇压,后来只是判了二十年徒刑,押解到黑龙江劳改农场改造去了。 赵福天有老婆孩子,当然不可能跟我结婚,只是包养我。他一再跟我讲,叫我不要结婚,他养我一辈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能养我一辈子不错,可是,我的名份呢?如果我有孩子怎么办?孩子不能没爸爸呀?再说,你一家一道过得和和美美,我呢?能跟老母亲过一辈子吗?做女人的,晚上总想躺在男人怀抱里,你正大光明地抱着老婆睡觉,谁抱我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也是男人。少一半就不能圆满,少一半,无论是男还是女,都是残缺,生活不会愉快,我总不能老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当你情妇吧。心里是这样想,但嘴上没说。一天没找到合适的,我就先当他的情妇,赚他的钱养家糊口。 后来,介绍人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叫叶子元,是管工商的干部,此人是河北过来的,原是部队师长,打进上海后,就让他当了地方长官。他三十七八岁,在河北老家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进城后,共产党说是为了方便工作,让这些同志把家中农村的妻子离掉,在城里重新结婚。这个土老冒,一看到我这样年轻漂亮的上海姑娘,马上着迷。我那时才十八岁比他小将近二十岁。 我原本不同意,可是介绍人苦苦劝说,说什么这个人忠厚老实,有权有势。如今是共产党天下,你跟了他,等于是一步登天。你别忘了,你是个反革命家庭,按理说,人家是不能娶你的,要不是我左说右劝,这个婚事也不可能成功。再说啦,凭你这样的家庭,你又能找什么样人?找老板的儿子,那些老板说不定何时倒霉,老板一倒霉,他儿子还不跟着遭殃?现在的形势你还看不透吗?共产党用的都是穷人,是穷人当家,那些资本家好日子不会太长,刘雯,你眼睛可要放亮些。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步错,步步错。所以,我劝你跟叶子元结婚没错。他是比你大些,但大好,大能知疼知热。何况,他还有房子,不比你以前住的差。 经不住介绍人的劝说,我同叶子元见了面。 叶子元大大咧咧,一副丘八军人的脾气,他向我表态,只要跟他结婚,他每月给我娘家三十万块钱,三十万相当于现在三十元。对我妈妈和哥哥,活养死葬。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我便答应了婚事。 临结婚前的几天,我打电话告诉赵福天,说我马上结婚了,我们再吃最后一次酒,玩最后一晚上吧。赵福天为我花好多钱,我不忍心瞒着他。 赵福天接我电话后,带了不少钱来。酒席上,他一个劲地挖苦我,讽刺我。说什么,你马上就是姓叶的老婆了,是官太太,不得了。 男人的醋心总是重的,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马上做别人的老婆,心里说什么也不会好受。 这次,我随他怎么奚落,都没发火。 他越不高兴,越说明他爱我。 临分手时,他说,小雯,今天我给你最后一次买东西,你要什么,我买什么,你说吧。 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好意思找他要这要那呢?我知道,他讲的是真心话。此刻,我要他心,他都会给,我不能这样做。最后,在他逼迫之下,买了几十万块钱的毛线。我不要他买不行,不让他买,他就会把钱烧掉,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对赵福天说,别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毛线。这毛线就是我俩的情丝。今后,我一穿上它,就会想到你。它也就是你,永远贴在我的身上。 赵福天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虽然没流泪,但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毕竟,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帮助了我。 第二章 伪妻 第二节 这里住的都是有家室的就业人员。男的在厂里做工,女的,有是农村嫁来的,有是原配的,有的是在劳改队里结的婚。 在劳改队里结婚的女人,不是劳改犯,就是劳教人员。这些女人在厂里有的是正式技术人员,有的是临时工。 楼里有两家妇女在吵架。唧唧喳喳的辱骂声,把整幢楼都闹翻了。好多人都在劝架,更像是把盐撒进了沸腾的油锅里。“真讨厌!”我坐在刘雯的房间里愤愤地说。“她们一下班回来,就不能让人安静。”刘雯说着下了床,走到门口看了一会。 刘雯是个好凑热闹的人,楼上哪家吵架,她总喜欢去看一下,有时也帮助插两句嘴,今天要不是我在这儿,她一准会加入那场鸡鸣狗吠的大合奏了。“我要是爱一个人,绝不会让对方看出来。对方所能感觉到的,就是知道我对他有好感。”她又“登基坐殿”回到床头,双腿蜷盘在那里,“我要是爱一个人,别的朋友可以推辞,专陪这个人玩。跳舞时,我可以把额角贴在他的下颚上。不过,全贴在一块我是不干的。有些舞女不值钱,看到哪个男的有钱,就想办法勾引。跳舞时,全部贴在男的身上,并做些挑逗的下流动作,让人看了作呕。在舞厅里,有人是来跳舞的,有的自己不跳,专在一旁看。哪对舞伴跳得好,哪对跳不好,哪个舞女骨头轻,他们都要品评。我可不愿意在这种场合降低人格,让别人瞧不起。”“小刘阿姨,你是知道的。”门口一个像野马似的女人,叉手捋胳膊地站在那儿,征求刘雯的同情,“她自己本人是个卖x的货,整天勾引男人,还来说我,嗯?” 这个好斗好吵的女人,每次来都能听到她那大嗓门的哇哇叫声,像驴叫,猪嚎,让人不得安静。 刘雯下床装作一副不偏不倚的样子,摆着主持正义的架势,既不亲热,又不冷淡地敷衍野马。 那匹野马还要诉苦,看我对她脸一转,显出不欢迎的神色,知道找错了评理的地方,无味地走了。 野马走了,楼上风波并未平息。你骂我,我臭你的泼妇骂街声,各种不堪入耳的肮脏语言,一点不剩地装满刘雯的小屋。 无奈,刘雯只好关上门。 尽管天很热。 尽管房内只有一男一女。 叶子元就是一匹种驴。 每天晚上,他便早早地把我拖上床,一夜折腾三四次,每次不低于半个小时。 我几乎被他揉碎了。 他的块头大,力气猛,东西又粗又长,常常将我的下身撞得火辣辣的,非常难受。尤其是他的胳膊,像两根铁箍一样,每次做爱时都箍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天可以撑,两天还能受,三天可就散了架。 这家伙常常以占领者自居,每每骑在我身上时,眼里总是射出一种欺负弱小的残暴之光。他曾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一个穷光蛋,过去受尽有钱人的欺凌,我的母亲就是被当地一个财主强奸跳河自杀的。后来,我杀了那狗杂种,参加了八路军。如今,我当家做主人,像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我恨不得都弄来霸占。不瞒你说,我一骑到你身上,就想狠狠地蹂躏你,就想作践你,就想看你痛苦的挣扎,无奈的呻吟,只有这样,我才能解恨。 要不是无路可走,说什么也不会嫁给这个魔鬼。 因为受不了他的折磨,结婚不到半个月我不得不逃回娘家。 可是,我逃不出他的魔掌。 他在我的母亲面前,装成龟孙子样,很得母亲的怜悯。母亲便训我,人家是什么人,是共产党的大官,我们家是什么,是反革命家庭,人家能找你做媳妇,这是老刘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你从糠箩跳到米箩里了,怎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跟别人瞎混,那不是事,他是你丈夫,你只有跟他才有福。女人本来就是受罪的命,谁叫你托生女人呢。 叶子元在我娘家,竟能跪在我跟前,请求我理解他。他说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太爱我了。 经不住母亲的教诲和叶子元的纠缠,我只好返回叶家。 开始,他还有点斯文,可是,过不了两天,他又兽性大发,没日没夜地糟蹋起我来。一天夜里,他趁我困极睡熟之时,竟把我的手脚捆在床的四角,让我成大字型,赤裸裸地躺在那儿,任他摆弄。我越是骂他,朝他吐唾沫,他越是被刺激得发狂发疯,用各种下流的手段污辱我。 为了防止我逃走,他还专门请来一个佣人,日夜看守我,让我寸步不得离开。 为了走,我得忍受。那时,我还曾天真地认为,他这样变态,可能是新婚的缘故,等时间长了,他那强烈的占有欲就会减弱的。 果然,一个月后,他的性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可是,他却突然断了我母亲和哥哥的生活来源。 结婚时,他一再保证每月给我母亲三十万块钱生活费,这一个月刚过,他就变卦了,我能愿意吗? 我愤愤地找他后账,问,你说的话为什么不算数? 他眼睛一翻说,我什么话不算数了?少你吃的,还是少你穿的? 我说,你答应每月给我母亲三十万块钱,为什么不给了? 他说,你搞没搞错,我是你姓刘家的女婿,不是你刘家的儿。当初我是答应过,可是,我也没说永远给呀?你姓刘家有的是儿子,凭什么就该我去养老送终的? 我说,叶子元,你是不是认为把我搞到手了,就可以不问我家事了?你要真有这种想法,你就打错了算盘! 他说,怎么,还想跟我离婚?不是小看你,刘雯,现在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只要我不放你,你死都别想离开叶家门。 我说,叶子元,你又想错了,你以为我会跟你离婚呀,美得你!我不跟你离,我缠死你,你不是要面子吗?我就跑到你单位四处传播,说你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婿,我让你升不了官,也抬不起头。这还不算,我还要给你戴绿帽子。你不是派人看我吗?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不能看住我,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跑出去找野男人,找了野男人,我还要告诉人,说我是叶子元的老婆,特意让他戴绿帽子的,不信你试试看。 他冷笑笑说,刘雯,咱们来试试,看是你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这家伙有个恶习,不笑不打人,他越笑打人越狠。我这个“金枝玉叶”,在叶家的头几个月里,可尝够了挨打的滋味。不过,我从不屈服。他越打,我越上前,宁死不弯腰。 叶子元后来不得不退让,承认失败,主要是我不跟他做爱。他那时年轻力壮,生活又好,当个官,只会管人,不出体力,所以精力特别旺盛,再加上我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在跟前,他能安分吗? 他一找我,我就反抗。我反抗的手法很多,一是抓脸。男人最怕脸被抓破,上班时,别人一看你脸上几道血痕,能不笑话?二是捏卵。卵是男人的命根子,一捏他就护痛,兴趣自然被捏没有了。三是不让进入。只要女人不同意,一个男人想强奸是不大可能的,除非把女人打昏。打昏了玩又有什么意思? 叶子元后来实在给我磨急了,才答应重新付给母亲生活费。就是这样,我还是跟他立了规矩,一星期只准做一次爱。 开始,他的确有点熬不住,死命地缠我,有一次看我不答应,竟想来硬的。我趁他不注意,抓住他卵子就捏,痛得他亲娘皇妈喊,说总有一天非把我杀了不可。我说,你倒是提醒我了,下次你要再逼我,我就宰了你! 不过,我这个人说话算话,对谁都是这样。我答应一星期给叶子元一次,就给他一次。在这一次里,随他怎么玩,只要不是作践我就行。 时间一长,叶子元也就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再有本事的男人,也斗不过女人,只要这个女人算计他,他就非败不行。纣王不是狠吗,最后还不是败在妲己怀里,董卓厉害,权高欺主,可是,却被貂蝉玩得丢盔卸甲。失去母性的女人,比狼凶残,比蛇还毒辣。 大约过了半年,我发现叶子元竟不来缠我了。有时一个月也不来找我做一次爱。起初,我倒感到庆幸,这匹种驴总算给我制服了,后来一想不对,他可能有主了。上海这种花花世界,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人进了里面不变色,何况叶子元这样一个农村来的土包子。 我断定他有了野女人。 一天晚上,我有意问他,叶子元,最近玩得不错嘛? 什么玩得不错?他装憨。 是不是别的女人特别有味? 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子元,你说呢? 我发觉你有点神经不正常。跟你干,你又七个眉毛八个眼,说俺作践你,不跟你干,你又怀疑俺跟别的女人,真他娘的毛病不少! 叶子元,别把人都当作呆子,你看我小,好骗是吧?瞎了你的眼,我睡着都比你精!你老实说,在外面是不是嫖婊子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自己老婆如花似玉,玩都玩不够,怎么可能去找那些破烂货。 我估计,他也可能不去玩妓女,毕竟是个共产党的官,出入那种场合,他还真不敢。何况,那时妓女院已经不敢公开经营,好多妓女都被送到外地劳教去了。但是,不嫖婊子,不等于他不去玩女人。凭他这种地位,在上海滩偷偷地包个大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有的上海姑娘很掉价。我也是上海人,我不是贬低她们,她们不少人真不值钱,有时请吃一顿饭,就会跟你上床。什么处女,什么贞洁,她们根本不在乎,只在乎钱,在乎享受。 我警告叶子元说,你要是瞒着我在外玩女人,一旦让我发现了,别怪我没有夫妻之情,我会让你好看的。 叶子元根本不把我的话放进心里,竟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说,骚娘们,真是神经病! 我也回了一句,臭丘八,走着瞧! 第二章 伪妻 第三节 刘雯说,她爸爸可怜,当国民党的官时,不得志,常受别人欺侮,因为他没有后台,不是蒋介石的嫡系。 共产党来了,她爸爸又被劳动改造,关在那么冷那么远的黑龙江农场,什么人还不憋死、闷死。她爸爸后来就是病死在劳改农场的。 刘雯说,她是她爸爸的掌上明珠,可惜,她没有给爸爸尽孝,临死时,爸爸喊她三天三夜才断气。她没有给爸爸养老送终,一辈子都欠她爸爸的债。 刘雯说,她爸爸要是当时不为了她和母亲及憨哥哥,肯定能去台湾。凡是到台湾的国民党官,谁不发大财?如果她爸爸在台湾,她肯定也去了,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受罪。 刘雯说,爸爸要是不死,她也能沾点光。如今共产党搞统战,对解放前在国民党里任过县团职的人,都特赦,并安排像样的工作。她爸爸是上海市的副市长,相当于副省级,共产党会更加照顾的。爸爸一被照顾,他女儿能捞不到好处吗? 刘雯一边抽烟,一边陷入沉思,好一会儿,她才从痛苦中走出来,然后对我苦笑笑说:“唉,人一死,啥都没啦。”说完后,又呷了一口茶,才继续昨天的话题。 有好一段时间,叶子元都是按时上下班。如果单位有事,他一定会打电话来告诉我。我也去偷看几次,他果然在单位里办事。 不过,我并不相信叶子元。 我知道,他是做给我看的。他的确怕我闹出事来,影响他做官。陈毅在上海当市长时,还是很严厉的,对待共产党中腐化堕落分子,一概严加惩罚,决不手软。不然,共产党在上海也无法立脚。 不久,叶子元以为我相信他了,又开始偷吃起野味来。 那天是星期天,他梳洗打扮一番后,提着公文包就走。我问他干啥去?他说加班。我心想,你一个副职干部,星期天加哪门子班,肯定又玩什么名堂。 我没有吱声。心想,你说你加班,单位车子肯定来接,车子不来再说。 谁知,门口来的车,果真是他单位的。 就这样,我还是怀疑。 因为,我有种直觉,这种直觉也只有女人才有:叶子元一定是去约会的,他不是上班。 他车子刚一离开,我就叫了一辆车子跟上。这段时间,叶子元对我放松了,所以,我进出自由,佣人也不再问我,我毕竟是这个家的主人。再者,佣人跟我接触时间长了,知道我不坏,不仅如此,我还关心她,常送点旧衣服给她,渐渐地她便跟我一条心了。虽说,她是叶子元的亲戚,但再亲还是没有现钱来得实惠。 车子钻了几条街道,最后在一幢楼房前停了下来。叶子元打发司机走后,就钻进楼里。 这幢楼有六层,离虹口公园不远。 我问楼下看电话的老头,刚才上楼的那个人住在楼里吗? 老头望了望我没吱声。 我迅速塞给他一包烟,又问,大爷,那个人你认识吗? 老头接过钱,笑笑说,认识,听人叫他是叶局长。住在六○二,就是靠东的哪套房子。 我问,他搬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老头说,他不经常来,楼里有个女的在这儿住有大半年了。 我问,女的姓什么? 老头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没有直接上楼去捉奸。再说,我一个人也捉不了奸。一来,我打不过叶子元,二来,即便撞上了,两人裤子一提上说没干,谁能证明。所以,我没去,只是躲在对面的商店里等。 一个多小时后,叶子元下了楼,在门口叫辆出租车便急匆匆地走了,待我回到家里时,他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你上班去了吗?我故意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早? 单位里事不太多,我就回来了。他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你上哪去了? 在家里太无聊,上街逛了一会商店。 没买什么东西? 你不给我钱,我能买什么,大不了今天就买双破鞋回来。 他大概听出我话里有话,没有吱声。 第二天,他上班走后,我便再次赶到叶子元昨天幽会的那幢楼前。我将一盒香烟往看电话老头跟前一送,笑眯眯地问,老伯伯,六○二的女主人还在不在家,没出门吧? 老头说,在房里没出来。 肯定吗? 那是自然,楼里无论出来什么人,都得从我眼前过,我能不知道吗? 在就好,我倒要看看这个骚婊子是谁。这是我的心里话,嘴上没说出来。 听到我的敲门声后,房里应了一声“来啦”,紧接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到门前,打开门一看,我顿时愣住了。 你猜是谁,原来是梁文娟。 梁文娟看到我,也惊呆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能找到这儿。 原来梁文娟是有意回报我的一箭之仇。 你不是把我和小方搅散了吗,我也要把你和老叶搅得不能安生。她听说我跟叶子元结婚后,便想尽一切办法勾引叶子元。 看到老朋友,不欢迎吗?我装作啥事也不知的样子,对梁文娟说。 这是哪里话,想请还请不到呢。梁文娟也故作镇静地说,快来屋里坐坐。 屋里家具应有尽有,装潢颇阔气。看样子这骚货近年来挖了不少男人钱。她给我倒了一杯龙井茶,又递来一枝中华烟。 这几年混得不错嘛,在哪儿发财?我边喝茶,边抽烟,边问。 瞎混混,哪能像你,做了官太太。 你怎么知道我结婚的?我先生你认识? 你结婚的广告在报纸上一登,上海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结婚了吗? 谁要我,我只能去收收垃圾,拾拾破烂。 我心里话,你把叶子元当成破烂,是有意想腌月赞我。你个贱货,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梁文娟,你知道我今天来干什么的吗?我不愿意跟她多扯,便单刀直入地问她。 干什么?不会像我把小方送给你一样呆吧,你想认认门,把叶子元送给我?她冷冷地说。 梁文娟,我知道因为小方的事,你忌恨我。 刘雯,别太高估了自己。姓方的算什么,一块臭肉,为臭肉去生气,那不是我梁文娟。 那你抱着叶子元那块脏骨头啃,又能气我什么呢? 刘雯,看样子,今天你是来找事的了? 找你事?值吗? 告诉你,刘雯,你不要在我面前故作高深,你那几下子,我很清楚。不管你来什么,我都奉陪,不在乎。实话也跟你说,我是勾引叶子元了,我昨天还跟叶子元睡过觉,你能怎么着? 你这种公共汽车,谁都能上,我能怎么你?不过,你别忘了,这是共产党的天下。 对呀,这是共产党天下,不是国民党天下,我一个穷工人的女儿,还能怕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女儿? 看她那副无赖相,我真想揍她!可恨,我揍不过她,只能想点子整治她。 梁文娟,今天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我找你吵了吗?你听我跟你说话也没大声过呀,大声跟你说话,伤我身体,不值得,倘若别人听了,还以为我们是泼妇,更不值得。刘雯,你说你今天来我这儿到底想干什么?我也告诉过你了,叶子元跟我睡了好多次了,他揍你,整治你,想点子玩你,全是我叫的,你看怎么办?今天,叶子元不会来,你也无须等,就是等来了,与你也没什么好处,他不会帮你只会当我面揍你,我还能当你面,让他像狗一样舔我的x,你信吗? 我冷笑笑说,你梁文娟的本领,我也不是领教一次了,你说的这些,我都信。 那你还想干什么?如果没什么事,请你离开,我还要到叶子元那儿看看,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来过我这儿? 你怎么说都可以。不过,我要警告你,梁文娟,我刘雯在上海滩也不是混一天半天了,想抽我底梁的人,我还没见过呢。 那我就让你见一回怎么样?明告诉你,我勾引叶子元,就是报复你,你看着办!只要叶子元一天不跟你离婚,我就让你们俩一天都没有好日子过。 那就走着瞧吧! 我等着呢! 第二章 伪妻 第四节 破桌上摆的还是中午吃的饭碗,没有洗,刷锅洗碗不是她的任务。他们夫妻俩分工很清楚。她负责做饭,魏信义负责刷锅洗碗。“男女之间,戒心都大。”刘雯一边剥花生米,一边说,“男的怕求女的不答应,丢面子。女的也怕,一旦男人得到了她,会不尊重她的人格,双方都很戒备。”“也许……”我应付着。 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何用意。是想对我透露她的隐私,还是别有用心? 要不是为了采访,我说什么也不会到这种人鬼混杂的地方。尤其是这里的女人,大多不是正派之人,近不得,沾不得,只能远离之。 不过,正如刘雯所说,只要男人不想这个女的,不管这个女人玩什么点子,都不会上当。 所以,我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个鬼地方。纵然对方属于风流女子,并不能让我春情爆发,情窦大开。 当然,别人不一定这样认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半老徐娘,几乎天天在一起,在房间里一关就是几个小时,能没问题吗?“过去和我接触过的朋友,是既怕我又想我。他们把我比作成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轻易驾驭不了我。”刘雯看我坐在竹椅上发愣,搞不清我在想什么,又继续讲下去。“是的,”我喃喃地说,“你呀,浑身充满辣味,像个刺猬。你这种性格,男的一般不喜欢。”“不错,男的大多喜欢一些温顺、文雅的姑娘,但是,倘若有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性格再古怪,也有人追。漂亮是女人最值得骄傲的资本。”“是的,美是女人成功的一半。”我看她把花生剥好了,连忙递上一枝香烟。她接过香烟叨在嘴上,然后洗了洗手,才坐在床头抽了起来。“刘大姐,接着昨天的再讲。”“没什么好讲的。”她笑笑说。“讲得很好嘛,我非常喜欢听,真的,刘大姐,你这一生就是一部很好的小说。” 昨天我说了,梁文娟勾引叶子元是故意报复我的,我当然不甘罢休。 梁文娟也是说啥做啥的女人。她说叶子元一天不跟我散伙,她就会插一杠子,我相信。她也并不会因为我发现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就躲到别处。 我得想法捉奸。 抓不到事实,我就没办法治他们。 于是,我就开始收买看电话的老头。 一天,我发现梁文娟出门了,就找到老头,送给他一条香烟外加十块钱。 一条烟,十块钱,是不菲的礼物啊。 老头很懂情,知道我送他东西必有事求他,便问,这位小姐,有什么事你直说,凡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忙。 我说,老伯伯,实话跟你说,我是来捉奸的。你经常看到那个去六○二房间的男人,是我的丈夫。 我还以为是那个女的先生呢。他们出出进进很亲热,别人都认为他们是夫妻。那女的也喊男的叫先生,男的回来发现女的不在家,跟我打听时,就说,老伯伯,你看我老婆出去了吗?那肉麻样真让人作呕。我真不相信共产党的官能干出这样事情。 老伯伯,你真愿意帮我吗? 那还有说的!你看这样好不好,等他俩再到一块干事时,我带人去抓,你说行不?我肯定能抓到。 不,不,老伯伯,这事我自己来。说实在的,他不怕出丑,我还怕丑呢? 你有什么丑的? 他毕竟是我丈夫呀。他一被抓走,我不被人笑话吗? 那,你说怎么办? 老伯伯,你看这样,你给我做两件事:一,你发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立即打电话给我,我自己来处理。二,你想法帮我配一把六○二室的钥匙,行吗? 配钥匙——恐怕不合适吧,第一件事是没问题的。 反正我又不是去偷东西,只要捉了奸,我立马把钥匙交给你,老伯伯,求求你。我又递给他十块钱。 老头说,配钥匙可以,但是,你不能说是我给你配的。再者,钥匙也不能先给你,等你来捉奸时给你。你不知道,小姐,这幢楼要是少了东西,我可要担责任的。 离开老头以后,我便去找徐福太。 徐福太看到我去找他,感到很惊讶。他发狂似的抱着我亲了又亲,口里直喊,我的小宝贝,你到底又来到我怀里了,你可把我想死了。亲过之后,就把我往床上按。 我挣扎着说,急什么,看把你馋的,等一会不行吗?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好好好,姑奶奶,你说,什么事?要我头,还是要我心? 把你照相机借给我用一天。 噢,就这事呀,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塌的事呢,不就是照相机吗,什么借不借的,送你一部。 我不要你送,只向你借。 行行行,我这就拿给你。什么时候不用了,想起来就还我,想不起来就算。 为了拿到照相机,我只得陪他再做一次爱。不跟他做也不行,走不脱。何况,过去,我们还有点感情,我也想跟他做。反正,他老婆孩子都没在家。 万事俱备,只等电话。 我天天装作旁若无事的样子,和叶子元一同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谈笑风生。 我在演戏。 我也在看叶子元演戏。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叶子元吃过饭后跟我说,上级来检查工作,他得去加班。 我笑笑,点点头,说,去吧,好好干。 他走了不一会,老头的电话来了。 我赶紧把相机的焦距调好,闪光灯装上,胶卷卷进去,叫了辆车子,直奔虹口区。 到了楼跟前,刚下车,就看见老头向我招手。我让司机在门口等着,便径直闯进楼去。 老头连忙叫住我说,钥匙不要啦。 我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谢后,爬上了六楼。 房里面的灯已经关了,但两个人的淫声浪语却没停。我轻轻地打开房门,他们竟没有发现。 我悄悄地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看他们俩发狂。我的确有点怪,换个别人,谁还不大闹天宫,我却不然,仍然静静地在一旁看他们的丑恶表演。我发觉,如果没有情,男女性交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大约玩了个把小时,梁文娟才把床头灯打开。他们仍没有发现我。 灯光下,一对狗男女的赤身裸体暴露无遗,我迅速打开相机,将这一丑陋镜头拍了下来。我的闪光灯一亮,他们俩人都吓呆了,一时不知怎么才好。 我恶狠狠地朝他们冷笑说,戏演得不错,标准的三级片,够刺激的。 说完,我拔腿就走。下楼后,我对老头说,钥匙还在门上。 车子刚开,叶子元气喘吁吁地追了下来,不知他骂了句什么,反正我没听到。 相机还给徐福太后,当然还得做出一番牺牲。胶卷没冲洗,我也没准备冲洗,万一让人看见了,并不光彩。我只不过是用它来威胁叶子元罢了。 赶到家里后,发现叶子元正闷坐在沙发上抽烟,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看样子,他抽了不少烟。 刘雯,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够老辣的。叶子元因为理亏,没敢发火。 谢谢你的夸奖。我冷笑笑说。 相机呢? 还给人了。 你打算怎么办? 你看呢? 我向你赔不是,以后不睬那个婊子,行不? 就这么简单? 那,你说怎么才好呢? 依我看,你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 哪两个办法? 一文一武。 文的怎讲? 写份检讨书,立个协议。 武的呢? 我把照片交给陈毅,让两个带枪的把你铐走。 那就文的吧。叶子元显得无可奈何。把柄在我手,他不服软不行。真正惹火了我,事情一捅到上面,他真吃不了兜着走。他问,你说怎么写法。 我说,首先检讨你跟梁文娟勾搭成奸是犯罪行为,并且要把我当场捉奸的情况写清楚。协议内容有五条:一、永远不再跟梁文娟来往。二、想法把梁文娟送进牢里,哪怕在牢里蹲一天都行。三、保证按月供给我母亲三十万块钱,直到母亲去世为止。四、准许我跟师傅学戏。五、我回娘家住一时期,等你真心悔改了我再回来。 这五条就是五条绳索,哪一条都勒得他受不了。让他突然跟梁文娟断了,此时的他,正在热头上,他能舍得断?钱就是他的命,他愿意养我母亲的老吗?他一贯反对我跟演艺界人口罗嗦,怎么会让一个男人教我戏呢? 但是,我有他把柄,他不同意也不行。 他哭丧着脸说,有两条不行,一是把梁文娟关起来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你这种人,要想办她,找个理由就办了!我看你呀,还是想跟那个骚婊子来往。 你胡扯什么呀!你想想,咱们共产党的牢里,怎么能关无罪之人呢? 我说,我管她有罪没罪,她勾引你就是犯罪。叫你办,你就办,不然,我跟你不拉倒! 好好好,姑奶奶,我服了你了。但是,第五条不行,你不能走。 我是一定要走的,你多会好了,我多会来。 第三章 戏鸭 第一节 她抽了一枝香烟,又含上一块糖,然后伸头望了望窗外的楼下。也不知她看什么,我发现每次我来她都这样做。楼下有什么?她为什么要看楼下?这真是个谜。 她下了床,端起放在窗台上的茶杯。她使的是白茶缸,三号搪瓷的。茶倒好,盖子也没盖,放到窗台上后,又去捅捅炉子。“坏了。”她说,“炉子火上不来了,等魏信义来家搞吧。”她把炉子提到门口,又关好门,爬到了床上,对着床头的圆镜子看了一眼,然后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头发,望着我。“今天还能给我讲一点吗?”我笑着问,“最好什么都讲,你不会忌讳吧?”“这有什么忌讳的?我不过是个舞女罢了。有些人是要忌讳的,像那些当妓女的。”刘雯的右腿一会儿伸着,一会儿蜷着,一会又斜压在左腿上,“不过,当妓女的也不都是一样的。” 她呷了一口茶,又抽了一口烟。“我听他们讲,上海妓女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长三堂子。堂子你懂吗?” 她用手指在床的垫单上写给我看。我点了点头,说明认识。 她说,“堂子就是妓女院。长三堂子里的妓女都非常漂亮,而且说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那里玩的都是有钱的老板。老板与老板之间,都有生意往来。他们要谈生意呢,就跑到长三堂子里点一桌茶,边吃边说。每个男老板身边都有一个漂亮的小姐陪着。老板高兴了,就叫这些妓女唱几段,她们什么都会唱,京剧呀、昆曲呀、越剧呀,还有小曲什么的。长三堂里有专门的琴师。当然,点唱是要付钱的。每支歌,要你五块钢洋,你就得给五块,多不反对,少了不行。”“这些人不是有钱就可以睡吗?”“不行。她们高贵得很,大多卖艺不卖身。”“老板不管吗?”“不管。一切由她们自觉自愿。她们想留谁就留谁,不留就拉倒。要跟这些人睡一晚上,不花千儿八百的是甭想。这些人出来,不知底细的话,你真以为是大家闺秀。 她们非常有气派,黄金也有的是。幺二堂子就不行了。跟那里的妓女在一起,你可以动手动脚。长三堂里的妓女是不能随便动的,喝酒就喝酒,唱歌就唱歌,规规矩矩。最差的是四马路的野鸡。她们打扮得妖里妖气,站在马路上乱拉。给点钱就行,什么样男人都接待。这些人是人家最瞧不起的。“”不管怎样高贵,妓女就是妓女,再高贵也脱不了卖身。“我说。”是的,进了那扇门,名声总不太好。“她附和说,”那些堂子都是官的,还有私的。进这种私堂子,你看不到一个女的。不像那些官堂子,一进门全围上来让你挑。 这种私堂子老板见你来了后,就捧出一大本影集给你看,里面全是女人照片,你看中哪个,老板就打电话通知对方。 进这种堂的女人,大多是有丈夫的。她们有的是姨太太,有的是丈夫不能满足性欲的。这些人的丈夫,要么是老头,要么是性无能。她们为了寻找一些私生活上的满足,才进这种堂子。又快活,又刺激,还能捞到外块,何乐而不为? 这种人不在堂子里住,各人住在各人家里,有的能随叫随到,有的则预约。“”还是谈谈你自己吧。“我说。”哪有多少事要谈。“她莞尔一笑,”不过,看到你,我想起一个人,那是回娘家后不久。“ 她总算侃上路了,谢天谢地! 这个人是个大学生,个头不高,满脸横肉,根本没有大学生那种秀气、灵气。 他叫罗宾。 因为他是华侨,——他自己说的。所以,取个名字也洋乎得很。 一次,我朋友结婚,邀我作客。我出五万块钱的礼。五万块,就是五块。当时,一分钱叫一百块, 一毛钱叫一千元,一块钱就叫一万元。那天,我没带男朋友去。朋友家来了好多男学生,都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他们中有好几个都争着跟我跳舞,其中也有罗宾。 跳舞的时候,罗宾就问这问那,并跟我吹,说他父母都在美国。他本人在外国语学院上学,他父母每月给他多少多少钱,他说他非常非常想和我交朋友,最好能结婚。 第一次见面就要跟我结婚,真好笑!一个穷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大老板求我的人多的是,何况是他。当时我对他说,我俩刚认识,还得相处一时期。一见面就答应跟你结婚,那我房里得装多少丈夫? 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也要跟干警察一样,每接触一个男的,就得摸清对方的底细,不然就要上当受骗。我以前接触的一些人,大多是我姨夫的同事,从姨夫口中,有意无意间就可以打听到对方的政治情况和经济条件。你在江湖上混,就得靠自己把握。那些大老板好了解,一个电话打过去就知道了。他钱花再多,我也不担心。他有的是钱,随他怎么花。 有些人,你就非要了解清楚不行。解放初期,有些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你要跟他混,他倒霉你也要受牵扯,因为你说不清楚。还有些人,是跑街的。现在叫得好听一些,是采购员,过去叫跑街。他们手里也有的是钱,成千上万都有,可是,那钱不是他的,是公款。你跟他搭上,他冒充某某地方大老板,你如果不问清楚,稀里糊涂的跟他混,结果他跌进去了,你也得跟着一起跌进去。有不少女孩就是吃了这种人的亏。“三反”、“五反”、“打老虎”,好些女孩为此坐牢,我一点事也没有。就是连公安人员来问我一下都没有,原因是我能吃准人。 罗宾呢,当然也要调查了。他陪我玩时,一路上和很多人打招呼,目的是在我面前炫耀他朋友多。实际上他这一套表演手法很拙劣。 每当他跟人家打招呼时,我就特别注意观察对方的表情。如果我认识的,我就记住,下次好问。一次他碰到一个舞厅的老板,是我认识的。有一天,我就找到这个老板。过去,这些舞厅老板眼睛辣得很。什么人,他就什么样对待。像我这样颇有名气的人,他见面后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他的财神爷。他知道我交结的都是非常有钱的老板,能给他舞厅增光添彩,使他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来,他当然要巴结我。 那天,他问我,刘小姐,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我说,罗宾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说,熟悉。 这个人,我不太喜欢。你能不能把他的根底说给我听听,越详细越好。 跟这些舞厅老板不能兜圈子,有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不能瞒他们。 可以。他说。 罗宾的父母在美国吗?我问。 胡扯八道。他这是跟你吹牛皮。他父母在香港开了个小店,小本生意,能糊碗饭吃罢了。罗宾本人现在也不上学,大概是没钱上,天天在外面鬼混,就想骗个老婆。 这小子,原来是这等货色,竟敢骗起他大姑奶奶来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跟他罗宾这样人在一起,简直是跌了我的身价。 这家伙真卑鄙,没事天天找我,又是电话又是信,你不睬他,他也不在乎。 有次,我在舞厅跳舞让他撞上了。他嘻皮笑脸地迎上来想跟我说话,我头一扭,眼一翻,装作不认识他,没有理他。舞会散后,他不死心,又来盯我。我说,你不要找我了,我永远也不会跟你跳舞的。他讨了个没趣。这时,我的那个男朋友把小轿车开到了我身边,准备送我走。我就故意放高嗓门说,今天不坐小轿车,快去找辆黄包车给我兜兜风。 我这是有意触罗宾的霉头。言外之意,像我这样什么“侨”也不是的人,还有个小汽车坐坐,你这个美国华侨不是有钱吗?怎么连黄包车都坐不上? 这家伙也真坏。在一次舞会上,他竟带了一个曾经红过一时的交际花,在我面前炫耀,好像没有我刘雯他也照样有人陪他跳舞。 这个交际花三十多岁,他才二十来岁,给他做妈妈都可以了,他还像得了狗宝似的美得不轻。我用眼角斜吊了他一眼,并对他冷冷一笑。他大概是看出我这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该凑巧,一次,我和男朋友从一家饭店坐电梯上七楼,又和罗宾碰面了,那个交际花也在,肯定是刚从旅馆里睡过觉才出来的。因为女的头发还有点蓬乱。罗宾看到我很尴尬。 我装作没看见一样,径直上我的楼。不过,我心里却说,小子,你还吹你有多少钱,不就是和这样一个蹩脚货在一起做爱?堂堂一个小伙子竟找这样人真不觉得害臊。也好,她找不到有钱的男人,你也碰不上漂亮的女人,正是同病相怜,一对活宝。 也是冤家路窄,还是在那个舞厅里,我们又相遇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到舞厅里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白相相,是最可惨的。这说明他已经混得连一个女朋友都带不到了。 也许他自觉丑得慌,就拉着舞厅老板闲扯。我装作方便,故意从他们面前走过。他见我来了,赶紧迎上来,笑嘻嘻的,不管我睬不睬,真不知他知不知道字典上还有一个丑字。他说,刘小姐,我什么时候能再请——你不要大费脑筋了。你是美国大亨,是大阔少,我一个小女子不够资格陪你,更谈不上要你请了。你还是请你那个赫赫有名的老破鞋吧。她怎没来呀?是不是在家喂孩子了?噢,她架子未免也太大了,让你这样的人久等,实在太不应该。 我一阵冷嘲热讽,气得他乱蹦,舞厅老板听了却乐得哈哈大笑。 对不起,美国华侨先生,少陪。 我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连连说,十三点,十三点,简直是十三点!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美国华侨啦! 舞厅老板说,你呀,想必事出有因。你要不吹自己,她怎能说出这种话?她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你可别小看她哟,她才不是十三点呢。罗宾,说实话,今天你喝杯茶,不付现钱,我就不会给你走。她呢,带一二十人来吃一顿,只要签她刘雯这个名,照样走人。老弟,她不凡噢,你可别骗她,你要是想骗她,最后倒霉的肯定是你自己!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见到罗宾。 第三章 戏鸭 第二节 她绘声绘色地讲完了罗宾的故事后,又爬起来去门口看炉子,然后折回来,摸起了自制的“凤凰” 香烟抽了起来。她那蓬松的烫发,那叨烟的姿势,真有点像日本影星栗原小卷。 抛掉罗宾后,不久,我又认识了一个姓葛的。葛就是诸葛亮的葛,叫葛龙彰。彰字就是立早加三撇的彰。这个人是开地下工厂的。本来很穷,开了地下工厂后,就变成了暴发户。 地下工厂你懂吗?那个时候,有工作的人只准干公家活,不准干私活。下班后,你要是在家干私活挣钱,那是不允许的,倘若你要是利用自己的技术,给人加工点什么,就是开地下工厂,那是犯法的。 葛龙彰在我的印象中还是不错的。说实话,我这个人不是不讲道德,不是太坏。我如果真要想钱的话,只要降降架子,银行里百把万块钱一点事不要费就存上了。 我那个时候喜欢陪干爹听书。干爹六十多岁,是个京剧票友,老生戏唱得特棒。我那时十八九岁,跟他学戏。他就喜欢我,常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我也欢喜跟他出去玩。当然是瞒着叶子元的。 干爹好听书,我也好听书。龙华书场第二排中间两个位子就是我们这一老一小包下来的。在听书时,发现有个男人迷上了我。我们天天听书,他也天天来听。他想跟我们讲话,又不好意思开口。彼此不相识,怎么好搭讪起来呢。 有次干爹上厕所,那个男的也跟了去。 老人家,你还怪喜欢听书嘛。 是的。 你老多大年纪了? 六十五了。 哎呀,一点也看不出来,身体真好。跟你老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是你——噢,她呀,是我干女儿。 她长得真漂亮, 人也文雅娴淑,能让我认识一下吗? 好是好,不过,我这个干女儿脾气古怪,一般人不太容易侍候。 老人家,不瞒你说,我有老婆孩子,只想跟她认识认识。 那,等我问过以后再说。 这样吧,我请你们到四川饭店吃饭,好吗? 那孩子轻易不跟生人在一起吃饭。也罢,改天,我说我请她在某饭店吃饭,她不会不去的。我的话她还是听的,到那时你们再认识吧。 谢谢您,老人家,我看就明天吧,明天我在四川饭店等你。 干爹和这个男的对话,是隔了好长时间,干爹才告诉我的。 第二天,干爹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四川饭店吃饭。到饭店一看,那个姓葛的正陪着干爹说笑呢。 干爹发现我后,立即招呼我。这天菜,姓葛的叫干爹和我点,干爹就推给我一个人。我点了四凉、四炒、四烧,有荤有素。姓葛的看了还嫌少,自己又去点了几个。大概世上的男人都是这样,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想出风头,摆阔气。虽然有些人穷得腰无分文,却仍然装成大老板的派头,以便搏得女人的青睐。 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就跟我嘀咕,说哥哥没衣服穿了,叫我给他做。哥哥也太难对付了,我给他做的衣服,都是最好的卡叽,布有铜钱那样厚,他穿不到一两个月就搞坏了。怎么办?给他再做吧,我只有几尺布票,一二十块钱。无奈,吃饭时我就求干爹。我说,干爹,吃过饭你得陪我去买布。干爹知道,什么陪,那是掏票子。他笑笑没有吱声。姓葛的听到后,暗地里问干爹什么事。干爹说,小雯想让我陪她去 买衣服。姓葛的说,我陪她去吧,钱,我带着了。干爹当然巴不得姓葛的这样做,就点了点头。 酒足饭饱以后,我催干爹抓紧陪我上街。干爹说,今天因为认识了葛先生,我有点高兴,酒喝多了一点。我有高血压病,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是请这位葛先生陪你去? 我叫干爹陪我去,目的是想和姓葛的相识到此为止。干爹不走,怎么办?干爹的高血压病我当然知道,发作起来高压达200以上。全仗他有个亲戚在香港,每月从香港寄点好药来,不然早就离开人间了。今天,干爹酒是喝不少,上街出了事不得了,我只得同意和姓葛的上街。 这天,姓葛的带了几百块钱和一张千元存折,买东西的钱全是他出的。他告诉我,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不太好,要把那一千块钱存折交给我保管,说以后出来玩方便。他说这是私下藏的钱,老婆不知道。 我没有同意。实际上,我还是有良心的。我看他怪老实,不想敲他。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越不老实,我就越敲你,你要是对我诚实,我对你也就诚实。如果碰上老奸巨滑的,斗不过,就一躲了之。有些人的钱,不是随便可以拿的。你拿了会烫手,咬人。那些淫棍,久经风月场,他对你花一分钱,得让你回报他一毛。你把他钱用了,怎么报答?只有把女人珍贵的贞操献给他,否则,你过不了门。 我呢,对自己还是很吝惜的,所以,一切点到为止。既不冷淡,又不过火。太冷了,男人看你高不可攀,就会离你而去。太火了,太轻浮了,男的必然要吃你豆腐。总之,干我们这行的,必须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照人下菜,既不让男人达到目的,又要让他高高兴兴,对你依依不舍。 有些男人很坏,喝酒时,假装醉酒,对你动手动脚,七摸八摸的。在这种公共场合,他这样做,就等于侮辱你的人格,让人家看见成何体统。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就慢慢地远离他。你离开他,还不能让他发现你是有意躲他的,怎么办呢?我就假装去洗手间方便。起身的时候,把椅子朝一边挪挪,来的时候,再挪一下,无形中就拉开了距离。你不防备不行,一些坏男人有时候借酒发疯,突然搂你、抱你、亲你,让你猝不及防。你必须想方设法,让他熄灭欲火,不管怎样,你要保持尊严,不能让周围人瞧不起。 再说姓葛的,他回去以后,存折还是被他老婆发现了。老婆跟他吵,问他为什么藏钱,他骗她说,是为了防止生意赔本。这是他第二次跟我幽会时说的。 不久,姓葛的也被抓起来了。你在共产党眼皮底下开地下工厂,能不抓吗?当时,我有点后悔,没把存折留下来,真留下来了,又能怎样。 姓葛的被抓不久,人家又给我介绍一个朋友,是个珠宝商。见面之前,我曾跟介绍人打过招呼,不准说出我的真实姓名,只准说个假名字,叫张蓓芳。 你不知道,在道上混的人,名字上也有文章可做。你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见面,不能讲真名实姓,只有相处一时期,相互了解了才能暴露。不然的话,你跟他闹翻了,他会四处臭你。你跟他讲的是假名字,他败坏你时,知底细的人,就清楚他没得到你,没办法着急了才臭你的。就跟狐狸吃葡萄一样,它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样,他不仅臭不到你,相反被人笑话。 那个珠宝商见我以后,当然高兴。我年轻漂亮,舞跳得又好,举止文雅、风度翩翩,他怎能不满意呢。 我见到他,跟看动物园动物一样,没什么新鲜感。我这个人跟任何一个新朋友相交,都不会马上表示什么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不好不坏、不卑不亢、不远不近,让对方欲进不得,欲退不行。再说,我还得摸底。你说你是珠宝商的老板,谁能证明?倘若你是珠宝店的伙计,我如果依你,岂不上当。话说回来,对这个珠宝商,我还没看上眼。一个贩珠宝的,在当今社会,能有多少财产呢? 舞厅快关门时,他和介绍人一起邀我吃饭,我去方便时,这个珠宝商为了讨好我,准备把一个大红宝石戒指塞到我的手提包里。他打开我的皮包后,无意中发现包里有封信,信上写着刘雯的名字。他马上怀疑起来。因为我告诉他叫张蓓芳,包里的信怎么会是刘雯呢。他多了一个心,就没有把戒指放进去,转而问介绍人,她不叫张蓓芳吧?介绍人说,不叫张蓓芳叫什么?你看,这信封上明明写着刘雯嘛。介绍人一看到信也呆了。但她精得很,马上说,这也许是她小姐妹的信放在她包里的。你呀,哼,不要胡乱猜疑,我还能骗你吗? 珠宝商半信半疑。他看介绍人讲得那样真真切切,又不能不信。 我回来后,介绍人暗下责怪我说,你这个死丫头,怎把人给你的信放在包里?他现在知道你的真实 姓名了,你看怎么办? 什么?他凭什么动我的提包! 我一听说他动了我的东西,心里火呼地一下冒了八丈高。我恼怒地责问,他有什么资格动我提包!? 介绍人看我发火了,连忙打圆场说,他也是出于好意。原打算趁你不在的时候,放一个红宝石戒指在你皮包里,好给你一个惊喜,谁知看到了那封信。不过,不要紧,我已经跟他说了,说那是给你小姐妹的信,待会儿他要问你,你就这样说。 我一听,去他娘的,什么宝石戒指,金刚戒指,有什么稀罕,不谈了! 我起身就走。介绍人说什么也不同意。 珠宝商看我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大发雷霆,火气冲天?他望了望介绍人,那意思是说,这姑娘怎么啦?介绍人反盯了他两眼,心里话,都是你自找的! 我脾气犟得很,一旦毛起来谁也劝不了。珠宝商还想对我献殷勤,我理都不理,头也不回地走出舞厅。 介绍人跟珠宝商给我晾在那儿,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第三章 戏鸭 第三节 今天,她抽的不是“假牡丹”,而是自制的“凤凰”香烟。 跟我说话时,她一会儿坐在床上,一会儿蹲在床头,那架势简直可以和王少堂说武十回、刘兰芳说岳飞媲美。她一会儿把衣袖捋到胳膊弯上,一会儿又把衣袖拉下来,喜、怒、哀、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在她那瘦长的皱纹脸上,微妙地变幻着。 今天,我给你讲这么一个人。我跟他连头带尾相识也不过一个星期。 那时,我们那个公寓住两家,一家一半。那一家是房东。房东家是姊妹俩。姐姐是房地产介绍所的掮客。掮字就是提手旁,另一边是户和月。掮客,你懂吗?就是拉生意的。房地产介绍所,就是专门负责联系租赁房子的,谁家房子出租,谁家租房子,都在这个介绍所里接洽,交易谈成了,房子三个月租金归介绍所。实际上,那就是中介费。 这天,房东大姐来找我说,刘雯妹妹,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好吗? 不用了,大姐,我现在朋友太多了,简直无法应酬。我说。 这个男的很有钱,是信谊药厂的大老板,人也很老实,到现在外面还没有女朋友。她说。 我听说是信谊药厂的大老板,就同意了。的确,信谊药厂在上海是数一数二的。 药厂的老板姓蔡,大约四十五岁左右,比我大二十多岁。这个人身材瘦长,梳了个大包头。他颧骨太高,像两座小山头。这一天,他在新亚饭店请我吃饭,桌上有房东大姐,还有一个是姓施的朋友,叫施华生。施,就是措施的施。华就是中华的华。生,就是生活的生。施华生是房东大姐的老板,三十七八岁,身材魁梧,四方型国字脸,有点像电影演员王心刚。 房东大姐把我介绍给姓蔡的后,姓蔡的非常高兴。不过,这个人很扭昵,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没在风月场上跑过,肯定没交过女朋友。初次见面,我对他的印象就不错。吃饭时,他小声地约我,让我过几天出来陪他玩。我答应了,并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第二天,我还没出门,想不到姓施的闯来了。他那个房地产介绍所跟我家房子只是一条马路之隔,相距不远。 进门后,他笑嘻嘻地跟我打个招呼。我呢,对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毕竟,我住的房子归他管。 我一看这个家伙,就知道是个老奸巨滑的东西。他的一举一动,都表明是风月场上玩女人老手。 我是房东大姐介绍给姓蔡做朋友的,他看我长得好,竟捷足先登,想抢在姓蔡的前面把我搞到手,这种人太不够朋友了。碰到这种人我既要提防他,又要想法敲他,反正不能让他讨便宜。 施华生在我面前,又是吹捧,又是奉承。那种表现让人看了真肉麻。恰巧此时我的佣人来了,说裁缝店催我取大衣。我这件大衣是银灰色的,有点发亮。虽然布料很厚,但不贴身。夏天穿,不沾汗,凉爽。 我那时春秋四季都有不同款式、不同料子的大衣,当然都是时装。 我这件大衣定做的工钱是二百块钱。我对佣人说,马上去取。施华生一听,觉得是献殷勤的好机会,连忙对我说,刘小姐,你等我一会儿,我陪你去。现在我回家一趟,十分钟不到就能赶回来,你一定要等我。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我明知他是回家取钱的,所以没有阻拦。你想送钱给我,你只管送,我照收不误,反正不是我向你要的。 不一会,施华生满头大汗地从家里赶了回来,我估计他身上带了三四百块钱。到服装店以后,我假装去付钱,他连忙拦住我,抢先付了。他摆出的那种阔气的样子,我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但是,我仍然装作喜欢他的样子,叫他看不出来我讨厌他。 第二天,我出门没在家,他又送来一床真丝的龙凤被面,两个枕头套。我回来后对佣人说,被面子马上套好,枕头套也装上,送来了就用,没什么客气的,又不是我叫他送来的,真正闹翻了,他也不敢从被子上拆下来,他又没有证据。 施华生在我身上花了三百多块钱后,以为有资本了,于是就想对我发号施令,把我看成是他的私有财产。三天之后,他在新亚饭店请我吃饭。我到那儿一看,他竟把姓蔡的也请来了。姓蔡的看姓施的把我霸去了,很不高兴。想翻脸吧,又不好意思。他们毕竟是老朋友,何况他们之间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姓蔡的就忍了这口气。 施华生在宴席上对我显得百般亲热。我知道他这是有意做给姓蔡看的。言外之意,我是他姓施的人,姓蔡的应该识相点,别自讨没趣。这样,姓蔡的对我要是死心了,他就可以一个人霸着我了。 如何对付这种人呢?我就开始想点子。 记得姓施的曾跟我说过,他老婆不在上海,跟他玩没事,我就有点怀疑。像他这种色鬼、淫棍,不可能让老婆远离在外。我便准备试探一下,摸摸他的底。 一天早上,他刚上班,我就闯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看到我,一愣,心想我怎么这么大胆,竟敢跑到他公司里来了。但他很老练,马上镇静下来,假装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认为我到他这个办公室不要紧,反正每天都有男女客人来这里洽淡业务,谁能清楚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问,这就是你的办公地方?他满脸堆笑答,是的。 就两间门面吗? 是的。 我估计这家伙心里有鬼。他明明是三间,为什么只承认两间? 我又问,你不是说住在公司吗? 是啊。他神色有点慌张。 我继续追问,怎么看不到你的宿舍?噢,大概是晚上铺地铺睡吧? 他这种人死要面子,尤其爱好在女人面前摆阔,我就有意戳他这块疮疤。 他听我话里有瞧不起他的味道,连忙说,不,不,我的宿舍在里间。 通里间的是两扇活动的玻璃门。我走到跟前,轻轻推开一条缝,往里一瞅,果然有个女人坐在里面打毛线衣。 我装作没看见,又转了回来。 这家伙脸都吓白了。他怕我看到他老婆,也怕他老婆看到我。他见我没事人一样走了过来,以为我没发现其中秘密,连忙端杯茶给我说,刘小姐,请喝茶。 我冷冷一笑,说,谢谢你的茶,我走了。 玩一会嘛,这么急上哪去?他说。 有个朋友等着请我,我特来跟你打招呼的,最近几天,我恐怕没空陪你玩。 我知道他巴不得我立即离开。他怕他老婆突然走出来,搞得两下难看。我也不愿意当场戳穿他的西洋景,准备另想一法,让他既不恨我,又无法缠我。 第二天,我给他公司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 施先生在家吗?我问。 出去了,不在家。 什么时候能回来? 恐怕得到中午。你找他有什么事?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老婆。 那,你在家等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我放下电话,直奔施华生的公司,打算把姓施的情况,全盘托给他老婆。 施华生的老婆实际上很漂亮,个头也比我高,很苗条,见面后给人一种端庄、娴淑、温文尔雅、贤妻良母的感觉。她跟施华生有两个孩子:一闺女、一个儿。施华生对她管得非常严,一天到晚让她在家里蹲着,不给她出头露面。大概男人都是这样,自己在外寻花问柳,却叫老婆固守贞节。施华生更是如此。我打听左邻右舍,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有老婆。 他老婆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望着陌生的我,疑惑不解地问。 你了解你的丈夫吗?我反问。 当然啦。 他在外面干些什么事,你知道吗? 他在外面无非是做做生意、接接业务罢了。 大姐,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姓刘,住在你家对面那幢公寓里。你丈夫在外太不像话了。 怎么不像话啦? 我是人家介绍给信谊药厂蔡老板做朋友的。 噢,蔡老板,我认识,他常来我家玩。 可是,你丈夫却从中插手,死缠着我不放。他说他没有老婆,要跟我交朋友,想叫我做他老婆。原来我以为他讲的都是真的,想不到我昨天一来,就发觉不对头。我这是第二次见到你了。 第二次? 是呀,昨天,我来这儿看见你在里屋打毛线衣对吗? 不错,我是在给孩子织毛衣。 你看你丈夫这样做法对吗? 这个东西,太不像话了!他什么事都瞒着我,一天到晚在外鬼混,我还以为他工作呢,谁知他竟干这些歪门邪道的事。刘小姐,我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等他来家,我非跟他算账不行。我在家里用一点钱,他都跟我斤斤计较,说我这也浪费,那也浪费——你的丈夫在外用钱手把可大哟,像大阔老一样,一顿饭就是几十块钱。我挑拨说。 我心里还说,你还不知道呢,他一出手就替我垫了二百块大衣钱呢,你要知道了,还不气死呀!我继续挑拨说,施太太,我今天来跟你说这事,就是让你心中有数,盯住你丈夫,不能让他在外乱来了。我这次和你见面的事,你不要告诉他,就装作没这回事,他肯定还要打电话请我吃饭,你注意听着。不过,你放心,他今后请我,我也不会去的。他有老婆,我还跟他口罗嗦什么。施太太,以前不知道情况,不知者不加罪。今后我决不会睬他的。 刘小姐,我相信你。 施太太听我这番话后,感动得不得了,对她丈夫更是气上加气。 果然不出所料,下午,施华生又打电话来了。喂,刘小姐在家吗?噢,你就是刘小姐,你好哇,昨天因为忙,没有多陪你,实在抱歉。我想你也不会生气的。喂,刘小姐,为了将功赎罪,我今天晚上在新亚饭店请你吃饭。不,你一定要来。什么,别的朋友请你?你辞掉不就得了。 对不起,施先生,今天我有事,失陪了。 你一定要来。 要不这样吧,你在那儿等我。我一旦能抽出空来,一定到你那去。如果抽不了身,你就只好一人吃了。 我不把话讲死,让他还有一点想头。打过电话后,我就跟母亲说,姓施的再打电话来,你就说,我给一个大老板请走了,要准备结婚的事,你那儿去不成了。 第三章 戏鸭 第四节 中午,刘雯又盛情地招待了我。真不好意思,老是在她家吃饭,算啥名堂?她要留你吃饭,你就得吃。不吃,她就会怪罪你。当然刘雯的这种独断专行,不是像秦始皇那样,对待所有人的。她只是对待她喜欢的人。能得到她的独断专行,应该说是一种幸福。 饭后,我继续听她的故事。 我把施华生的底细透给施太太后,施太太就开始注意他了。他打电话给我,施太太躲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她回到房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走了出来。 施华生看老婆今天突然这样打扮,感到奇怪,就问,你一贯不讲究,今天怎么讲究起来了? 施太太没有回答他,相反问,你刚才给谁打电话呀? 一个生意上的同事。施华生掩饰说。 干什么的? 做生意呗,还能干什么? 我好像听是一个女的声音嘛。 本来就是女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生意场上女老板多得是。 那到饭店是怎么回事呀? 吃饭也是为了做买卖嘛。 我今天也去。 你去干什么? 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呢?我是你老婆,这也不影响你谈生意。 改天我带你去吧,今天就算了。 不,今天我非去不行!如果你要不让我去,你也别想去! 施华生一看,老婆跟他较真的了,心里又慌又急。电话也打过了,不去不行。把老婆带着,那不是出洋相吗?于是,又求她说,哎,老婆,你改天去吧,要不,下次带你去。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到城隍庙兜兜,到大世界转转,到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好吗,明天我陪你一天都不要紧,今天嘛,有些特殊情况,你就别去了。 施太太越看他那种样子越来气,越听他说这种话,越证实我跟她讲的都是真的。她不管施华生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就是要跟他一块出去。 施华生估计他老婆可能知道一些什么情况了,想了一会,便坐下来说,好,不去了,今天就陪你这位姑奶奶在家里坐。不过,我话要跟你说明白,生意耽误了,赔了钱,你不能怨我。 停了好一会,施华生对老婆说,我香烟没有了,去给我买盒香烟来。 施太太说,买什么都行,不过,我也要把话跟你说明白,你别耍名堂。你要是偷偷走了,我对你不起,到时候,别说咱俩没有夫妻情分。 哎呀,我的姑奶奶,我说不走就不走。我要走,就不得好死,就断子绝孙,行了吧,快去! 施太太看他如此赌咒发誓,只好去买香烟。她这边刚走,施华生便抓起电话打到我家。我母亲照我原话给他回了话。他听说我要和一个老板结婚,气得乱蹦,但又没办法,只得呆坐在家里。施太太看他真没有出门,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我趁他出门谈生意时,又溜到他公司。施太太看到后,亲切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样?我讲的对吧?我说。 对,对,刘小姐,你真好,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像你这样讲义气、讲道德的人呢。快坐下来,我倒茶给你喝。 不啦,我还有事。施太太,你要一步不离地盯着你丈夫,不然,他在外面还要作怪。现在是新社会,他这样乱搞,肯定要倒霉的。等他倒霉了,你哭都来不及。 是的,今后,他想乱来一步,我都不饶他!刘小姐,你今后——你放心,我今后绝不会睬他。 这我相信,这我相信。 我走啦。 谢谢你,刘小姐,今后常来玩。 我心里话,要是常来玩,你可就倒霉了。 从此以后,施华生就再也没来纠缠我。他也没敢来要钱。事后,我跟房东大姐说了此事,房东大姐说他手太辣,连朋友都不顾,太不应该。并连连夸我,断得好?房东大姐让我再跟姓蔡的交朋友,我说什么也不干了。他姓蔡的果真有万贯家财,我也不能再处。你想想,他和姓施的是朋友,我好不容易离开姓施的,再和他接触,今后肯定会碰上姓施的,怎能再沾呢。 我把情况跟姓蔡的讲清楚后,他不但没恨我,相反更恨姓施的。他说,我早就看这个家伙老奸巨滑了,我这么大的年纪都搞不过他,何况是你?实际上他有什么了不起,小小的房地产介绍所算什么,人家不来租房子,他喝西北风都找不到避风湾。 就这样,两个人同我接触不到一个星期就拜拜了。说实话,跟我接触过的男人,最少也有几百个,真正能留下印象的,没几个。一些人总认为我们这些当舞女的,只认钱不认人,这不完全对。当然,钱的确是第一,人第二。但是,有钱还得人长得帅,或者心眼好,一个丑八怪再有钱,我也不会跟他跳舞。 那时候上海滩上的一般老板,喜欢进舞场跳舞,到妓院玩女人,或者是下馆子,打麻将,吃喝玩乐,挥霍一通。而真正的大亨,又是另一种样子。这种老板从来不出头露面,只想找个年轻漂亮的红粉陪他玩玩就够了。我被叶子元接回家不久,介绍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杨树浦纱厂的老板。这个纱厂在上海那是数一数二的。这种老板,钱无计数,三、二十万块钱在他手里根本不当回事。当时见面是在介绍人的家里。 进门一看,我的妈呀,那是个人吗,简直是个大肉球。这个老板大约六十来岁。头是圆的,肚子是圆的,胳膊腿都是圆的。尤其是那个肚子,又大又圆腆到了天上。一个头号单人大沙发还不够他半个屁股占的,让我这样瘦小的人跟他玩,我怎么吃得消。虽然我很想他的钱,但一看他这样,他的钱我也就不敢想了。 他看到我,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细线。你要是猛一看的话,准会以为他没长眼睛。他高兴得连忙叫介绍人买菜,趁我不注意时,又在我的钱包里塞了一百块钱。我陪他坐两个小时不到,介绍人就得了他五十块钱的好处费。 说来也巧,我刚送走肉球,就给叶子元碰上了。 叶子元见我送一个陌生的男人,上来就给我几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口吐鲜血。我毕竟理亏,没敢吱声。吱声更丑,光天化日之下,再漂亮再有本事的女人挨揍,总不是好事。 叶子元把我带回家关在一个房间里,门外上了一把大铜锁,并气乎乎地说,跑吧,有腿你只管跑,从楼上往下跳也行! 我从窗户伸头往下一看,六楼之下,人影很小,车流如水,跳下去岂不是要我粉身碎骨!死,我才不干呢。我一个妙龄少妇,刚刚尝到人间的乐趣,马上去寻死,那才是傻瓜蛋! 我不死,我要活,我要跑。你叶子元能拴住我这个人,却拴不住我的心。我总有一天会像鸟儿一样飞出网的。胳膊腿长在我身上,你总不能天天把我绑起来吧。 就这样,我被整整地关了二十四天。 为了能重新获得自由,我装作服输的样子,尽量讨叶子元欢心。一天,介绍人竟找上门来,私下跟我说,那个老板还想要我,约我第二天去会他。第二天,我没去。一来是叶子元对我虽说关了二十多天,仍没放松。二来,我也不想去,那个肉球太丑了。可是,介绍人仍缠着不放松,我估计她肯定收了肉球不少钱,不然,她不会如此卖力。 第三天早晨,我和叶子元睡在床上还没起来,介绍人又来了。我听到她跟佣人说话时,就对叶子元说,你把那个女的顶回去,就是她缠着我的。 叶子元一听,愤愤地起床到了客厅,责问介绍人说,喂,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刘雯的朋友,想找她出去帮我办点事。介绍人搪塞说。 她跟你出去办什么事?嗯?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俺老婆,老婆!你懂吗?你找她出去干什么?是不是想给她拉皮条!滚!快滚,不然,我马上把你送到军管会去! 介绍人看到这种情况,吓得浑身发抖,嘴直哆嗦,话不连声地说,我……我找……刘……刘小姐……对不起……我走。 从此肉球就死了心。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悔。实际上跟这种人偷偷地玩玩有什么了不起。人不知,鬼不觉。他这种老板,不敢在风月场出头露面,敲他一笔竹杠,他也不会声张。像这种人的老婆,都很厉害,他们怕老婆。你要想敲他,只要到他老婆跟前一告状,准赢。虽然他很丑,但是,跟他玩不是在公共场所,而是在他的别墅里,别人也看不到,跌不了自己的身价。我当时真要是跟他玩了,肯定能捞不少钱,现在也不会受这个洋罪。 第四章 情人 第一节 她很苗条。举止翩翩,身姿袅娜,若不看正面,你绝以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 这天,她上穿白底蓝点点子素花的确良衬衫,下面仍是那条旧的黑条条内裤。衬衫干净整洁,内裤则脏兮兮的。这种装束真有点像她的人生。她头发蓬松,手里拿把破芭蕉扇,时不时地扇两下。 她还是坐在床头,抽烟。 我还是坐在竹椅上,记录。 她一会儿斜靠床头,如何仙姑懒睡云床;一会儿盘腿打坐,像老和尚禅堂念经。总之,那腿或伸,或蜷,或相互压着,整个下午都不会安静一会,连一分钟都不能安静,真的。 我呢,则像城隍庙里的木雕泥塑。不同的是,那些鬼神们,站只能站,坐只能坐,动不得。不是它们不想动,是人不让动,它们统治人的精神,人就统治它们的行动。我比神鬼强,大腿翘在二腿上,累了,就相互换换,身体前后左右,随意移动。 她又像演戏,我好比看戏。 “今天是来听听你的压台戏。”我递给她一枝真“牡丹”,又给她点上火,然后望着她那一双几乎陷进眼眶的大眼睛。我不是跟她人在说话,而是跟她眼睛聊天。“你不要忌讳,我不会笑话你。”我再一次向她保证。“我信任你。”她对我投来一个微笑后,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后,才开了口。 我跟姓龙的认识,是一九五四年。 那是一个朋友介绍的。这个朋友姓余,是个男的,原来是上海玻璃厂的技术员,叫余海良。 那天,我刚从叶子元的表姐家出来,——叶的表姐住在山西路,刚上路便碰到余海良。 刘小姐,你让我找得好苦!他说。 我结婚了,你不知道吗?我冷冷地回答。 知道,知道。听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太好? 我对余海良的印象不咋样,他人虽说热情,但有一副痞子相,所以没有多少心思跟他搭讪。何况一提到家庭的事,我就烦。 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好吗? 不想再交了。 哎呀,这个朋友可不一般,难得。他在意大利留过学,老头子是个高干,他本人在科学院工作,人卖相不错,很老实,钱有的是。 余海良知道我的弱点:一爱钱,二爱漂亮。听了他的煽动,我这颗被婚姻沙化了的心里,又微微渗出了一点情的泉水来。碰碰瞧,好长时间没交朋友了,也闷得很。我对余海良说,那就见见吧,不过,星期天不要打电话给我,这天老叶休息,其他时间都可以。 大约过了十多天,余海良便打电话约我到新亚饭店吃饭,时间是中午十一点。接电话时已经十点了,我就对他说,等两个小时,我还要打扮一下,十一点赶不到。他说,好,等你,快来。 实际上,一个小时足足够了,但是,我不能慌着去。急急忙忙赶去,岂不让他们小看了我?在这个时候,我必须摆足谱。 我梳洗打扮一番后,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新亚饭店。老远就看见余海良陪着一个高大的很有气质,很有风度的男人站在饭店门口张望着。 下车后,余海良兴冲冲地望着我们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刘小姐,叫刘雯雯,这位是龙先生,叫龙向荣。 我们相互客气地点点头,并礼节性地给对方送去一个造出来的笑脸。 刘,什么刘?龙向荣陪着我边向包间走去边问。 卯金刀的刘,雨下文的雯。我说。 名字取得好,有文有武。龙向荣开了个玩笑。要想得到刘小姐的厚爱,没有文武是不行喽。 菜早点好了,四样:极品香辣蟹,汁香辣,肉质鲜嫩,四川风味;霸皇大鱼头,香辣鲜甜,湖南风味;果大炭烧鹅,甘香酥脆,肥而不腻,肉中有汁,是淮扬菜系;锅子神鞭鸡子,壮阳补肾,是进补的药膳,道地的沪菜。菜的样数虽少,八个人也吃不了。他真够摆阔的。 席间,龙向荣举止端庄,谈话妙趣横生,一看便知其知识渊博,是个大家子弟。余海良看我们谈得很投机,就以下午要上班为名,提前走了,很有点月到西厢,红娘退步的味道。包间里只剩下我和龙向荣。静默了一会,龙向荣问我,到咖啡馆喝点咖啡好吗?我抿嘴一笑,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喝咖啡时,龙向荣说,我们都不要互相隐瞒,不要互相欺骗,都讲讲真话,讲讲心里话好吗? 这倒也是,在社交场上,从少女到少妇,对男人讲实话的不多,不过,这次,也许是神差鬼使,也许是缘分,我竟一反常态,并没有想打探他以后再相处。反正,我想跟他讲点实话。 他说,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有个老婆,是个意大利人,实际上,她父亲是中国人,在意大利的中国使馆内 当武官,母亲是意大利人,我跟她是在意大利的同学,经双方父母撮合结了婚,有八个孩子。我们夫妻之间关系不太好,隔阂已经有好几年了。本来,我是在上海科学院工作的,因跟老婆有矛盾,离又离不掉,我便和她分居,住进了科学院的单人宿舍。可是,老婆纠缠不休,实在让我无法容忍,就向组织要求调往外地,组织部门劝了多少次也不行,只好让我走。第一次调到南京,她坐火车,三天两头来闹,我只得再次要求调走,结果,调到了合肥。这样,她来去不方便,我也就安静了。 你跟你老婆之间孩子生了八个,还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不能解决?我问。 她仗势欺人呗。余海良说我是高干子弟,那是骗你的,我父母只是个普通干部。我老婆的父亲是高干,这个女人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把我看作是她的丈夫,而是把我当作她的种马,她发泄情欲的工具。人毕竟不是兽,做那种事总得有点情趣吧,没有情的媾和,没有爱的交汇,同猪狗有什么两样,爱情也罢,婚姻也罢,那是个神圣的东西,不能亵渎。夫妻之间缺乏爱情还是什么夫妻?一个家庭没有了恩爱,没有了融洽,没有了和睦,那就是冰窟。好,不谈那些事,刘小姐,看到你,我非常心动。不知怎么搞的,上苍似乎赋给你一种东西,让我见到你就挣不脱。你的美貌,你的风度,你的气质的确是不可挑剔的,但更重要的是一种缘分,会把我们粘贴在一起,永不分离。你也许现在不会相信,事实会证明我的预测的。 龙向荣的谈吐很坦率,直言不讳。这比那些既想当婊子又要竖牌坊的伪君子更使我喜欢得多。他没有隐瞒自己,没有吹嘘自己,一语道破自己的动机、目的、苦恼和怨恨。他的处境,他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和叶子元结婚,是生活所迫。我跟龙向荣谈话也很坦诚,这可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也许这就是人家常谈的是缘分在作怪吧。 我父亲因为是国民党的市长被政府逮捕了,现关在黑龙江劳改农场改造。我娘家还有个呆哥哥和老母亲。母亲没有工作,身体又不好,家里原有点钱,也被贼抢走了,一家人生活全指望我。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十八岁嫁给了叶子元。因为叶子元答应,只要我和他结婚,他每月补贴我娘家三十万块钱。——就是现在的三十块钱。 叶子元没有半点值得我喜欢的地方。他那狗模狗样你没看过,简直像红头阿三,哪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的,有知识,有教养,有风度。他就是凭着自己是共产党的官来霸占我这个黄花闺女的。现在,他看我同他结了婚,是木已成舟,于是就甩乎二百五。无论我怎样求他,请他信守诺言,他就是不睬。他简直就是个骗子,流氓!恶棍!我真恨不能生啃他几口。 唉!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滴血,我流下了从不屈服的泪,竟第一次在一个初次相识的男人面前哭了。 太卑鄙,太无耻了!这简直是我们男人中的败类!龙向荣一边替我揩眼泪,一边愤愤地说。刘小姐,你不要难过,我来照顾你们。不过,我毕竟是八个孩子的父亲,虽然我跟老婆缺少夫妻感情,但我是做父亲的,必须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还要培养孩子。不照顾孩子,从道理上讲不过去。这样吧,我每月给你三十块钱,当然,这是始终如一的。你如果还有困难,我再想法帮助,反正尽自己的力吧,你看行吗?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我毕竟需要钱,没有钱,全家无法生存。 马上你跟我到百货公司走一趟,你需要什么衣服,我来买。他说得很执着,很大方。 这天,他带了三百多块钱,给我买了近二百来块钱衣料,都是特等好布料。我说行了,他说再给你母亲和你哥哥买一点,结果又买了几十块钱。布料买好后,他问我晚饭在哪个饭店吃?我一看时间不早了,就对他说,今晚不行了,我得赶紧回家。不然的话,老叶下班看我抱这么多衣料会怀疑的,以后再吃吧。 他觉得我说话有道理,就恋恋不舍地和我分手了。临走时,我把家中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又跟他约了打电话的时间。 这就是我和龙向荣的第一次见面。 第四章 情人 第二节 刘雯今天很激动,情感流露得很浓烈。她完全陶醉在往事的幸福回忆之中。她也想把这种幸福带给我,让我和她共享爱情的甜蜜。 我很喜欢关注情感女人的心灵深处秘密。女人的身体是大自然的缩影,女人的心灵,是人类情感的写照。作家可从中汲取源泉,画家可从中摄取力量,诗人可从中迸发灵感,哲人可从中辨明善恶。政客可从中得到官诀。 爱情的力量是特殊的,非凡的,无法战胜的。没有爱情的人,不懂得爱的人,等于白活一生,等于没有人性。 没几天,龙向荣又请我出来吃饭。 我这个人虚荣心特别重,喜欢在公众场合摆阔气,摆架子,出风头,炫耀自己的美丽。 龙向荣大概看出了我这个弱点,所以,这次吃饭,他就邀了不少朋友。桌上的那些朋友看到我,都被我的艳丽惊呆了。他们很奇怪,有人竟轻轻地跟龙向荣咬耳朵,从神情可以猜出,他们是说,龙先生,想不到你能找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上海小姐当朋友,本事真高。 那个时候,上海的女孩子不愿意和外地人交朋友,因为外地人在上海时间短,两人不能常在一起。男女相爱,恨不能天天在一起,天天度蜜月,谁想空守青灯呢。何况,外地人的情况不清楚,容易出事。桌上人看龙向荣能找到我这样的朋友,能不惊讶吗? 吃饭的时候,龙向荣特别注意我的举动:看我爱喝什么酒,能喝多少酒;爱吃什么菜;能吃多少饭;爱抽什么烟;爱穿什么衣服;甚至连我搽什么样的口红,戴的什么样耳环、项链,夹的什么样的发夹都看得仔仔细细。 miss刘,你现在最爱好什么?他低声问。 爱好看书。我对他淡淡一笑。 什么书?古书,还是新书?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外国的。 他听说我欢喜看外国书,非常高兴,跟我谈了好多世界名著。像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小仲马的《茶花女》,莫泊桑的《包法利夫人》?熏雨果的《悲惨世界》?熏还有《三剑客》、《艾凡赫》、《简?爱》等。这些书,有的我看过,有的不仅没看过,连听都没听过。 我俩谈话越来越投机,从这本书扯到那本书,越扯越有共同语言,越扯感情越融通,这时,周围的人对他吹捧,对我奉承,我感到庸俗和厌恶,巴不得他们快走,让我们两人单独留下来促膝长谈。 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以前,桌上朋友越多,场面越大,我越高兴,因为那样觉得自己有面子,有关系。可是现在,希望场面越小,人越少,越好,最好世界上只有龙向荣和我。我们可以在百花丛中絮语,在小桥流水人家品书,在粼粼的二泉赏月,在茫茫的云海观日,在梦的幻境里,在诗的魂魄夜,在阿里巴巴的宝库里,欢度自己的一生。 说真的,龙向荣对我有一种奇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抗拒的引力。随着约会的逐日增多,我一天天地钻入了他那个诱人的黑洞。不和他在一起,就觉得空虚、无聊、烦躁、孤独、忧郁。他又好像我身上一种不可缺少的东西,离开他,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就像掉了魂一样,心神不定。这也许就是爱情吧。这种爱情现象,是我第一次出现。如果说和五哥曾有过这样一种情感,那只不过是单纯、幼稚、迷茫的初恋。而这次,倒是动了真情的。以前和男人相处,有的虽然也比较密切,那不过是一种寻欢作乐,逢场作戏罢了。这次却是真挚的,诚实的,迷痴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受挫折的少妇,第一次寻找到了爱的出处,爱的力量,爱的甜蜜。 龙向荣这个人,完全是外国人的派头,言谈举止,潇洒大方,诙谐有趣。他最讲究的一条,那就是女人万岁。他在男人面前是那样趾高气扬,那样神气十足,那样不可一世。可是,在我面前却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他对我顶礼膜拜,像神一样敬奉。 他自命不凡,是因为他留过学,他居高位,有的是技术,有的是金钱。他不需要向别人伸手,别人只有求他。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谁有一点值得人求的东西,就会神气十足,摆足架子?熏当官的更是如此。当然,这种人求别人的时候,也会摇尾乞怜,跟你求他一样,甚至比你可能还要厉害些。那些被他求的上级,也同样会对他摆架子,耍威风,这叫上行下效。是的,上行下效。 龙向荣在我跟前,就是我的佣人,我的奴仆。他非常善于揣测我的心理。他知道我喜欢看书,就把成套成套的世界名著买好送来。每次来都是一大捆。他知道我喜欢抽烟,每天一早,他就跑到各家烟店买烟。那时候,中华香烟出口,国内只有少部分出售,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一个烟店每天只配给一条。再说烟店的营业员自己也要买,这样就所剩无几了。只有第一个顾客进店才能买到。龙向荣为了搞到烟,一大早就家家烟店跑,并跟营业员拉关系。只要到我这儿来,就是一书包香烟。这一书包香烟,他得跑多少路,进多少个烟店呵!他知道我喜欢听书,虽然他不喜欢,却天天陪着我进书场,一坐就是几小时。腻了,就歪在我身旁打瞌睡,他说歪在我身边休息就是一种幸福。 我去饭店吃饭,他给我搬椅子,收大衣,伺候得周周到到。吃饭时,总是点我喜欢的饭菜;上街买东西,总是买我称心如意的。我怎么想,他就怎么做。他对我的心思,猜测得是那样准确;对我的嗜好,摸得是那样清楚,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接触过许许多多男朋友,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侍候得让你无可挑剔。有些男人依仗权势金钱架子摆得让你厌恶;有些男人矫揉做作、虚情假意秀得让你恶心。他,在我跟前一切都是真的,真得让你不容置疑。 通过两年相处,龙向荣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龙向荣每年来上海只有一次,每次两个月时间。起初一个星期才见一次面,渐渐地三天变两天,两天变天天,最后干脆连家都不回。我们天天形影不离。一个失去丈夫的欢心,需要寻找,乞讨男人的恩爱;一个失去老婆的感情,需要得到女人照顾,安抚。两人都是可怜人,都是乞丐,都需要精神的安慰,只要碰到情投意合的人,天塌下来也不会顾忌的。 龙向荣人回合肥了,心仍在上海。他经常来信,有时一次就是三封信。他也经常给我寄钱来。虽然钱不是每个月都寄来的,但总数不少,他这个月不寄三十来,下月必定寄六十来。 上海送信都是有规定时间的,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我总是先去拿来,不让叶子元发现。他的信写得很缠绵,很动人。他说,离开我以后,好像断了魂,干什么都没精神,惟一的希望,就是见到我。他说他以前怕到上海来,现在呢,只要有到上海出差的机会,他都争取。每次一来就超假,单位来几次电报催,他才迫不得已的返回。 这种感情持续到两年以后,发生了变化,这也是必然的。男女之间长期相处,仅仅是吃吃喝喝,打情骂俏是不可能的。性,是一个躲不开的魔鬼,不,也可以说是天使。一对情男痴女,如果没有性关系,就好像还有一样任务没完成。况且,这项任务是必须完成的,否则,双方就不能完全贴心。我和龙向荣犹如干柴烈火,理所当然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性王国。当然,这是在相处两年之后。 第四章 情人 第三节 刘雯坐在吱吱呀呀的床上,手摇破芭蕉扇。扇子摇动的缓急,是随感情的起伏而变换着的。 一天晚上,龙向荣喝醉了酒。我也喝了不少。这是他在我面前第一次醉酒。我很清楚他酒醉的缘由。 他心里不愉快,我心里又何曾高兴。 我们这算什么? 他有老婆,休不掉;我有丈夫,离不得。 两个人相约,偷偷摸摸,提心吊胆。高兴伴着紧张,兴奋伴着心忧,这怎么能好受? 今天晚上,你得送我回旅社。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我,那模样,那神态,真让人看着伤心,他醉成那样,我当然不忍心丢下他,路上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可是,送他吧又不行,别的我不在乎,只在乎时间太晚,已经到了十点多钟,再晚一点回去,叶子元肯定要追问。 迟疑了一会,我还是豁出去了,决定送他回旅社。你如果是忠于爱情的,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为爱情让步? 到旅社后,我对茶房说,他醉了。茶房赶紧送来洗脸水,然后转身关上房门离去。他也许以为咱俩是夫妻。要不,就是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只要给他钱,房间里搞翻了他也不会问。 我替龙向荣揩了揩脸,然后扶他躺到床上,我就坐在他的身边。他那双痴痴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动也不动。 你老是看我眼睛干什么?我问他。 从你……你的眼……眼里,我可以看……看到你的心,看到你……你心里在想……什么。他笑眯眯地嘟囔着说。你这个人,感……感情内在得很,轻……轻易不暴……暴露,一旦暴……暴露,就无法收……收回!好比那个笼……笼里的鸟,没打……打开笼时,它也……也唱,也跳,可惜,那……那是迫不得已的。一旦打……打开了鸟笼,它立马就……会飞向蓝……蓝天,飞向大……大自然,飞……飞向自由世……世界,永远也不……不会愿意再让主……主人锁在笼……笼子里。不……不是吗? 也许,我笑笑回答他,也许是那样。 龙向荣讲得不错。我对一个男人,轻易不会表露自己的感情。一个男人想得到我的真情可以说比登天还难。有些人,至多不过在我跟前有点好感罢了。即使我觉得这个男人长得还可以,有迷人之处,经济条件也很好,各方面都还说得过去,值得一爱,或者一处,但这种想法,也是深藏在心里的。对方大多只能感到我对他有好感。一个女人绝不能让男人看出自己的心灵秘密,否则,你就无法保护自己。当然,如果我真的爱一个男人,我就爱得大胆,爱得疯狂。情感会像火山爆发,会像喷泉四射。龙向荣完全占有了我的心,我的一切,所以,我对他跟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 今晚上你看你还能回去吗?龙向荣问。 他想干什么,我很清楚。 我想干什么,他也很清楚。 说实在的,我是不想回家。我不想看到叶子元那副猪嘴狗脸,我讨厌他的臃肿身体,憎恨他的性虐待。 可是,我毕竟是叶子元的老婆,我的身体只能是叶子元的财产。他与我的痛苦婚姻,得到法律的保护;我与龙向荣的爱情,会受到法律的惩罚。我凄楚地对龙向荣说,不回去不行,我马上就得走。老龙,亲爱的,请你能理解我,我又何曾想离开你呢,可是——,我话还没说完,龙向荣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很让我难过,他一抽一泣地说,自己心爱的人,却不……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倒是让别……别人搂着、抱着、亲着,蹂……蹂躏着,我怎么能……能受得了,怎……怎么能受……受下去?你说,你说! 他恨自己无能,怨命运不公,怒爱情残酷。看他那种悲愤、忧郁、狂痴的样子,我软了。我发狂地抱着他的头,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着,恨不能把他整个人都吸到肚子里。 我答应了他的性要求。 实际上,也是答应了自己日夜渴望的要求。 以前,我总认为,性生活没什么意思。每次叶子元和我做那事,不仅没兴趣,相反厌烦得很。希望他永远不沾我身,我才舒服,才高兴。但是,我毕竟是叶子元的老婆,完全不接触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应付。你想想,叶子元当时正是壮年,生活条件好,性生活要求特别频繁,几乎夜夜找我麻烦,少则一次,多则二三次, 我实在受不了,为此,两人常常吵嘴。唉,做女人真可怜,总是被男人蹂躏,要是来生来世真能托生的话,万万不可托生女人。 有人说,夫妻性生活不和谐,是因为做爱的长短造成的。我看不是这样。没有感情的性生活,等于是折磨,时间越长折磨越多。我和龙向荣在一起做爱,不管时间长短,都有说不出的幸福感,痛快感,一句话,过瘾! 这天晚上,我一直到两点钟才回家。 一个女人如果和男人发生关系,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男人。一个男人如果和女人做了爱,他就完全可以驾驭这个女人。 开始,我和龙向荣虽说天天见面,但做爱的次数很少,后来就不行了,没坚持几个礼拜,就天天做爱,不做爱,好像感情就受到了压抑,幸福就得不到满足。 上海每逢年三十晚上,有个风俗习惯,吃罢年夜饭后, 一家老小,或去外滩,或去南京路,或去城隍庙辞旧迎新,一夜都不睡觉。 这一年,龙向荣正好出差来上海,他家也不回,一定要我陪他过春节。 我说,老龙,你这个要求未免太苛刻了,我根本就没法做到。你想想,年三十,合家团圆,我能不在家过吗?每年三十晚上,叶子元都要带着一家人去豫园(——就是上海城隍庙)游玩,今年他能不来吗?假设他有病,不能出门,也不行。他的同事和朋友,谁不认识我?我怎好陪着你? 龙向荣听了以后,很失望,非常难过地说,你们一家老老小小在一起欢欢喜喜过新年,我呢?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蹲在旅馆里,寂寂寞寞,冷冷落落,可可怜怜,心里能平衡吗? 我说,谁叫你春节来这儿的?你自己要找这个痛苦能怨谁?你回家我也没意见,可是,你不回去,叫我怎么办?要不,这样吧,年初二我回娘家,初四到你这儿来行了吧? 龙向荣看我讲得有道理,确实也留不住我,只得让步。临走时,一再嘱咐我,年初四一大早就得来,到时他在新亚饭店等我。 不巧得很,年初二我回娘家竟发高烧,直到初四还卧床不起。原因是一颗新牙顶不出来,把牙床上肉顶肿了,引起发炎、发烧,真倒霉! 初四一大早,我对妈说,妈,你去给他打个电话。妈知道我说的他是谁,所以气乎乎地说,又给他打电话!他哪儿好?人比你大,又是结过婚的人,本人不在上海,哪一点值得你迷的?我不打。我听妈说这种话,心里很不愉快,板着脸对妈说,你一定要打!你吃人家,用人家的少了吗?没人家帮助,这个家能存在吗?叶子元好,他怎么不照顾你!妈妈看拗不过我,只得去。 龙向荣在电话里听说我病了,急得要死,立即跟妈妈说,你马上叫她到医院来,我现在就去给她挂号。妈听他讲也对,有病不看怎么行,就跟我说,快起来,他现在给你挂号去了。 我赶紧梳洗打扮一番,来到医院,龙向荣正在医院门口东张西望,焦急地等着我。看到我以后,关切地问是什么病,怎么搞的。我把病情跟他讲了一遍。他一摊双手,耸了耸肩,苦笑笑说,我的小姐,号白挂了。我怕挂错了号,所以给你挂了内科和妇科两个科,这两个科又不看你这种病,只好到口腔科了。这样吧,我们不挂号了,不然的话,又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我带你到我的一个朋友那儿去,他专看牙病。 一切随他。 龙向荣叫了辆黄包车把我拖到了他的朋友家。这个牙科医生看上去比龙向荣略大几岁,戴了副金丝边眼镜,人长得精瘦,显得干练。他看龙向荣急成这个样子,很暧昧地笑笑说,没关系,放心吧,我包治好,小姐,马上在你的牙床上开一刀,行吗? 哎呀,那太痛了,不行,她受不了!龙向荣急忙反对,好像刀不是开在我的牙床上,而是在他身上。 医生哈哈一笑,说,老龙,放心好了,我给她打一针麻药,包她不痛。 牙医给我打了一针麻药,然后在牙床上开了一刀,这样, 新牙容易顶出来,不会再发炎。手术后,牙医装模作样地问龙向荣,这是你新娶的太太?龙向荣脸一红,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是的,是朋友。 朋友?嘿嘿,恐怕不是一般朋友吧。牙医对龙向荣做了一个鬼脸,龙向荣亲热地给了他一拳。 过去,管得很严,上班只能上班,下班不准做私活,否则就是地下黑工厂、黑医院等,那要是被发现,会坐牢的。龙向荣几个朋友都是开地下工厂的,这个牙医当然也是地下黑牙医。手术后,龙向荣没让我回家,而是把我带到了一个姓潘的地下工厂办公室里,让我躺在大沙发上休息。龙向荣对我殷勤呵护,姓潘的老婆很吃醋。听龙向荣说,这个女人曾打过他的主意。他没有睬,朋友妻不可欺嘛。这个女人知道龙向荣家住什么地方,后来,就是她向龙向荣的老婆告了密。 人心总是无法满足的,在爱情上更是如此。 一天,龙向荣跟我说,miss刘,亲爱的,我们相处也几年了,可是,没有哪一回能整天整夜地呆在一起。这次,我想和你痛痛快快地玩三天,行吗? 想什么法才能满足他这个要求呢? 我动了几天脑筋,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 第四章 情人 第四节 她从床上走下来,在提篮里找出一个陈旧的塑料袋,掸去塑料袋上的灰尘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儿童玩具——猪。 “这是龙向荣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是属猪的。”刘雯很深情地望了一眼猪玩具对我说,“刚买来的时候漂亮极了,十几万块钱呢。我被劳教以后,哥哥拿出来玩,搞旧了。 解教回来一看,这个东西还在,我便赶紧收了起来,一直保管到现在,快够三十年了,到死我不会把它丢掉。我准备让它陪我入棺下地。“我把猪玩具拿到手里看了看,做工是不错。外面包的是丝绒,虽然旧了,还略有光泽。小猪胖胖的嘴撅着——大概是向人撒娇——那对黑眼睛,是琉璃的,黑灵灵的,煞是逗人喜爱。 她把玩具猪收藏好后,又拿起一个烟盒大小的梳妆盒说:“这也是龙向荣送的,当时价值三十多万元。盒上面的花,都是象牙雕的。”接着她给我看了龙向荣给她买的高级口红、香脂。几十年了,她竟能完好无缺地保存这些东西,真够痴情的。 解放初期,上海突然兴起学艺人炒老师鱿鱼的怪事。那些当老师的艺人就靠收徒赚钱养家糊口,收一个徒弟就是收入几百块钱。 我当时也拜过一个老师学京剧。为了找借口跟龙向荣走,我就跟叶子元说,去炒老师鱿鱼。叶子元这个人虽说有钱,但他很小气,把一个小钱都能当成磨盘大。他听说我要找师父退钱,当然很高兴,满口答应。可是,他并不知道我的师父在苏州,后来听说我要去苏州,就不太高兴。他怕我耍名堂,不想让我去。不过,我已抢先布下迷魂阵。我对他说,苏州的两个师父都是女的,你担心什么?我不学,六七百块钱也不要,别人知道了不骂我们是洋盘?你放心好了,我只去三天。如果你仍然不放心,我就把你表姐也带去,这样行了吧?你呀,哼!就是贱皮,下作!人家正儿八经跟你商议,你都不同意。我要是不声不响地走了,你又能把我怎样?女人要想作怪,想背叛你,你能看住吗?我真要想给你戴绿帽子,你就是一天到晚把眼睛睁得像牛蛋一样盯着,也能给你戴上。 叶子元看我信誓旦旦,讲得头头是道,只好同意。反正是女师父,反正是三天时间,又有表姐作伴,由我作怪又能作到哪里去?何况,倘若不给我走的话,我肯定会闹得他鸡犬不安。 我也的确去找了叶子元的表姐。正如我所预料得那样,叶子元表姐说什么也不愿去苏州。你想想,大冷的天去讨债又不是去旅游的,她能愿意当这种冤大头吗? 我又跟叶子元打招呼,说他表姐不去,有高血压病,行走不方便,倘若出了事,钱没拿到,倒要先贴了。不管怎样,三天就回来。叶子元斗不过,只得放我一人前往苏州,但对我却约法三章:一是按时回来,二是吃住在女师父家。他说他随时会打电话去问的。三是不许和男人接触,特别是跳舞、赴宴,是决不准许的。 我满口答应,心想,只要给我走就行,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到外面听不听,那只能由我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嘛。 这次去苏州正值隆冬。 我穿着驼绒大衣,足蹬深帮高跟牛皮鞋,围一条天蓝色的长围巾,戴了个大口罩,只露着两个大眼睛。猛一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老远就看见龙向荣在车站候车室门口等我了。我走到他背后,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才认出我。看到我按时赴约,你瞧那高兴劲就没法提了,几乎浑身都在笑。 他赶紧扶我上火车,待我坐稳后,又忙着泡了一杯龙井茶放在我的面前,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热水袋,装上热水后,递给我,说是车上冷,留给我焐手。这家伙想得真周到,连手纸都准备好了。 到苏州后,龙向荣找了家比较豪华的旅馆,安排好我后,兴致勃勃地说,雯,亲爱的,这三天,我们丢开一切痛苦和烦恼,什么不高兴的事,都不准想;什么不高兴的话,也不准说,我们要痛痛快快、高高兴兴、欢欢乐乐地玩三天,你说好吗?我说,好,我们俩来做三天神仙。你是牛郎,我是织女;我是白蛇,你是许仙。 苏州的三天生活,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最幸福的三天。解除劳教以后,虽然我也去过一次,可那是孤身一人,四处举目无亲,重游旧地,更加凄凉。看到别人一对对,一双双,谈情说爱,打情骂俏,我却是一个人,那不是个好滋味。他不在我身边了,爱情不在我身边了,幸福不在我身边了。我的一切都让痛苦侵占了。你还记得朱溆真的《生查子》吗?那最能体现我失去龙向荣再游苏州的心情:“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我看到我俩过去一同走过的小路上,不时走过情男痴女;一同坐过的靠背椅上,又坐着一对新婚夫妇;一同吃过点心的假山下,有几个少男少女正在嘻闹;一同荡着双浆的湖上,不时响起游人们的笑声。每每看到这些,我的心就像刀搅一样难受。他要能在我跟前多好,可是他不知了去向。几年的劳教生活,使我与世界隔绝了,我和他失去了一切联系。他在什么地方,他在干什么?他身体好吗?他家庭关系融洽吗?这一切的一切,都像千丝万缕缠在我的心头。 我记得和龙向荣在苏州的三天,天天下大雪。公园里白茫茫的一片。树变成了冰树,花变成了琼花。亭台楼阁压上了厚厚的白雪,路上的雪更是厚厚的,踩上去吱吱响。公园里没有游客,只有我们俩头顶着雪花,身披着雪花,脚踏着雪花,散步,散步!谁也不感觉冷,谁也不理会这个无情的雪天。我们只是向前走,去游山逛水,去欣赏名胜古迹,去欢度三天的蜜月,去寻找爱情的春天。龙向荣说,这几天我们算是在真空里生活。的确如此,这里没有叶子元,没有他那个肥胖的意大利老婆,没有冷眼,没有长舌妇,只有我们俩,只有爱情,只有我们的幸福。我俩多想让这三天变成三年,三十年,三百年,让我们永远锁定在这个美好的时刻里,可是,这都是空想、幻想、梦想,现实打破了我们的心梦。龙向荣一再嘱咐不要悲伤,不要忧愁,不要回顾过去,不要向往未来,可是,第一个流泪的是他,第一个思考未来的是他。 你怎么哭了?我心疼地问。 我——他强忍泪水,苦笑笑,没有说下去。 你不说不准想其他事的吗? 我没哭,我是高兴,是激动,真的。高兴极了也会流泪的。他擦了擦眼泪辩解。 他当然讲的不是真话。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什么高兴,更谈不上高兴极了。这三天的蜜月,我们过得越是快乐,越是浪漫,实际上心里越是痛苦,越是感到分别后日子更难过。 唉,你怎么不赶紧离婚的呢?他长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你责怪我,你又为何不离婚?我反问。 我能离掉婚吗? 是的,我俩都向对方闹过离婚,谁也没有实现自己的要求。不管我怎样跟叶子元闹,他就是不同意。叶子元能对我说什么,你刘雯就是天天给我戴绿帽子,我也不离,除非你进了牢房,到那时你不离我,我也要离你,当然喽,你那个情人也会跟你一块去的,不过,那是坐牢,不是跟你结婚。 三天很快过去了,可怜的三天! 回上海后,他接到单位的电报,要他立即回合肥,说单位要搞整风运动。龙向荣似乎知道,他这一回去非倒霉不行,整风运动很可能整到他身上。 他临走时对我交待说,雯,我回去后,你不要写信给我,等我写信来。如果你接不到我的信,就到姓潘的那儿打听我的情况。当着姓潘的面,他又作了一番交待,然后才迫不得已地连夜返回合肥。 他走了,也带走了我的心。因为牵挂他,我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我很清楚,龙向荣这次回去一定会挨整。这些年来,他为我花费不少钱。虽然,他帮人搞地下工厂,挣了一点钱,但那点可怜的钱是根本不够我们开销的,他肯定挪用了不少公款。再者,我与他的关系,已经半公开化。他们单位也一定知道。因为,有一次他单位来了一个姓宋的科长催他回去上班,他竟把我带在身边,和宋科长在一起吃饭。从我俩的举动中,宋科长一眼便明白龙向荣近几年为何迷恋上海,赖在上海不走。过去,单位里都知道龙向荣是非常反感去上海的。后来得知,整风时单位贴了龙向荣不少大字报,主要内容都是批判他和我的非法关系。 人大概就是这样,入迷以后,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忘不了心上人。我明知龙向荣不能来信给我,还是天天两次去信箱取信。总是侥幸地认为,万一来信了呢,可是,每次都是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十天过去了,没见他的来信。半个月过来了,没听到他的回音。我又不能直接写信给他,这是他临走一再嘱咐的,怎么办?真想乘火车到合肥去找他,我却又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样更会给他带来麻烦。去找姓潘的吧,也许他能知道一些情况。 那天真巧,姓潘的正在家里,其他人都看电影去了。从姓潘的口气里,我知道龙向荣早就给他来信了。姓潘的简单地对我谈了龙向荣回去的情况。他看我对龙向荣如此痴情,叹了一口气说,刘小姐,你和龙先生的关系,我早就知道,龙先生什么都跟我说了。不过,你要好好掂量掂量,世上像你们这样情况的人多得是,可是有几对能成功的?有几对能得到真正幸福的?哪一个下场不是很悲的?刘小姐,你记住我一句话,看起来容易得到的,实际上最难得到。 潘先生的话很对,容易得到的,就容易失掉,不容易得到的,一旦得到了就不容易失去,——爱情更是这样。 不久,因为一个小人的出卖,我也被关进了大墙里。 第五章 劫难 第一节 她像是有心事似的,突然走到门口对楼道里看了一会,然后关上房门,又站到窗台跟前往楼下看了一会。她一只手夹着我递给她的香烟,一只手拿着牙签剔牙。 沉默了好一会,才像侦察员完成了前线侦察任务,然后斜靠在床上,含情脉脉地望着我。那双眼睛真精灵,很传神,虽不像一潭春水,却像一弯残月,斜挂在西山之上,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爱的感觉。 我知道她想干什么。 我却不能那样做。 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吸几口香烟,倒了一杯开水,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对镜子望了一眼,拢了一把散乱的鬓发,顺便打开了房门。 谢天谢地,我总算安下心来。 有一次,我和龙向荣在书场听书。这个书场原来是有名的舞厅,后来改的。里面的老板和职工都认识我,所以,每次都把前二排中间的坐位留给我和龙向荣。 那天,我正想往椅背上靠,觉得后面有人趴在我的椅背上。回头一看,是个男人,那黑黑的脸上长着疙里疙答的横肉,大约四十开外。 他看我回头,对我嘴一咧,牙一呲,笑笑,手仍没有放下。太不自觉,也太没礼貌了。我想说,又怕龙向荣知道。他是个醋坛子,脾气又暴。倘若在书场里吵起来,影响太坏。所以,我就没有声张,也不住后靠,就这样笔直地坐到散场。 散场后,龙向荣先出去叫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一辆,就是让叶子元碰上了也不怕。龙向荣先上新亚饭店订菜去了,我后出书场大门,正准备上车,那个家伙来了。他笑嘻嘻地低声对我说,小姐,跟我去吃饭好吗?我没理他。他又说了一遍。我对他眼一翻,愤愤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看我气乎乎的样子,有点心虚,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想请你——识相点,走开!不然,我就叫警察了!他看我是真生气,呆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我赶紧上车并对三轮车夫说,快走,一直朝前。三轮车夫久闯江湖,很懂门槛,拼命地骑,车子像飞似的。我往后扫眼一看,那家伙也上车跟来了。到饭店后,我慌慌忙忙直往楼上走。楼上面都是单间,虽然没门,但有门帘挡着。我只要背朝外,头朝里,他就看不清我的脸了。再说,我们要的是包间,他也不好进来。 龙向荣看我慌里慌张,气喘吁吁的样子,感到奇怪,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怕你等急了,所以急赶上楼。 不一会,那个东西也上了楼,在门帘外伸头望了望,看我和龙向荣在里面,便没进来。我估计他是看出了我和龙向荣的关系,不然,他也不敢这样盯梢。 这个家伙真会盯女人。他脸皮也特别厚,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上次给我顶撞得那样,仍然不死心。相隔不到几天,在书场里我们又相碰了。这一次他带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我熟悉,四马路上的常客。我本不想理她,她却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看她和那个东西在一起,从心里往外恶心,真是下三烂对下三烂。 书场散了后,我没有再睬那两个东西,径直走我的路。还好,这次那个东西没盯我,也许是有女的在跟前他不好意思。 第二天,刚起床,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我以为是龙向荣打来的,怕别人发现,便赶紧前去接。谁知是那个下三烂打来的,我很不高兴,冷冷地问她什么事?她说,我想跟你学京戏。我应酬了一下说行呀。她说,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见见你那个老师?我心想,凭你那个样子,见了老师,老师也不会收你。不过,我还不想得罪这个下三烂。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朋友,能叫她背后不损你就行。我答应带她去见老师。她听说我愿意带,高兴得了不得。说,雯妹妹,现在就带我去行吗?我说行。她说在家等我,并让我中午在她家吃饭。 让我吃白食,我又何乐而不为,反正闲着没事,便按她告诉的地址,来到下三烂家。到她家一看,才知道受骗上当。原来那个家伙也在,不用猜,是那个家伙让下三烂当钓铒来钓我的。我拔腿就走,下三烂死死地拉着我说,别走,别走,今天说什么也得给我留个面子。她指着那个家伙介绍说,他姓历,是浙江油漆大王,人很好,也有钱,我是好心好意介绍给你的。 我脸一板对下三烂说,我的朋友多得很,已经应酬不开了,谢谢你的这份好心!说完就要走。 这时姓历的开话了,刘小姐,今天不管怎样,你也得给个面子,我如果那里得罪了你,或者是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那也不要紧,吃顿便饭总归问题不大吧。你看,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哪能走呢。 他们俩死死拦住不放,我脱不了身,最后索性留下。不管你玩什么花招,我就是不睬你。你叫我吃饭,我就吃,反正花的钱是你的,我怕什么。这天,在饭店里我要了不少名贵烟酒,也点了不少好菜。酒足饭饱后,杯碗一推,走人。 他们没敢强留。他们也没那个胆。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家里吃饭,姓历的来了。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块橡皮膏,太粘人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我家地址的。后来我想,肯定是那个下三烂对他告诉了我的电话号码,他到电话总局询问得知的。我真后悔不该让下三烂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一看姓历的来了,满身火不打一处往外直喷。他笑嘻嘻刚要张口说什么,我上去叭叭就是几个耳光。我母亲和佣人都看呆了。因为他们从来没看过我发这么大的火。实际上,这也是我第一次打人,真的,就像打小孩屁股一样。那家伙脸上顿时冒出五个红红的指印。 这家伙根本不顾脸,竟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倒了,两腿跪得笔直,像个木匠用的折尺。他哭哭啼啼,说什么他老婆死了,家里有几个吃奶的孩子没人照顾。只要我愿意跟他结婚,他马上可以给我很多很多钱。娘稀匹,他简直混蛋到了极点。虽说我跟叶子元闹离婚搬回了娘家,但毕竟还没离掉,我怎么能跟他结婚?别说没离,就是离了婚,我不愿意就不愿意,你家里有金山银山,能让我眼热? 他愈说,我愈气,浑身气得直发抖。我对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是哪里来的野种?你有什么资格进我家的门?你马上给我滚,滚得越快越远越好,滚! 说真的,我那么多的男朋友,没有谁敢这样闯来过。不通过我允许,谁也不敢来,也不能来。干我们这行的,能三天两头让男人来家吗?那成什么了! 我看姓历还不走,气得跑到厨房里摸出了一把菜刀,指着他说,你滚不滚?再不滚我就宰了你这个野杂种!在气头上,我真能杀他。母亲和佣人慌了。一个拦着我,一个把姓历的往外推。就这样,这个家伙还不死心,天天站在我家门口盯我,真搞得没办法。像这样死皮赖脸的男人,要是碰到两个,非把人气死不行。真的,不死也成了神经病。 我和母亲准备回山东老家奔丧。因为舅母去世,哥哥是个呆子,非我去不行。这是那个地方风俗,顺便我也想去东北看看父亲。他在东北深山老林里劳动改造,我不照顾谁照顾呢。虽说他是国民党的市长对不起国家和人民,却对得起孩子。他不是一个好长宫,却是一个好父亲。他特别疼我。如果他不坐牢,我今天怎能落到这个下场。 我和母亲到舅舅家不到一天,姓历的也来了,也不知这家伙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因为一路疲劳,我正在舅舅家里屋睡觉,舅舅接待了他。 姓历的一听说是我舅舅,马上给他十块钱,算作见面礼。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分钱都看得了不起似的,人家一出手就给他十块钱,舅舅哪天也没见过这多钱,所以非常高兴,对姓历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又是端茶,又是敬烟。后来听说是我男朋友,专门来找我的,那就更客气了,马上把他带到里间。 我母亲看姓历的来了,急忙推醒我说,那东西又来了。我一听,气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抬手就要揍那狗东西。舅舅急忙拦着我。我大喊大叫,让舅舅立即赶他滚蛋。舅舅看姓历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点不忍心,劝我先别生气,冷静一下头脑,有话慢慢说。一看舅舅这个样子,我更是来气,便对舅舅愤怒地吼叫着,你们搞什么名堂!你们要是不叫那个混蛋走,我马上就走!说着就收拾东西。 舅舅怎能放我走呢,我是这儿的财神爷,事情等我去办,钱得我出,我一走岂不误事。再说,姓历的跟他们没有任何瓜葛,他们要我怎么会要姓历的呢。于是,舅舅左劝右劝,叫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不能走。我说,我不走可以,那就叫那个狗东西滚,快滚! 舅舅哭丧着脸说,叫他走行,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没车子了,他怎么走,没地方可去。我说,这我管不着,他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又没请他来,他自找的,怨谁?! 后来几个长辈都来劝我,说让他住一宿,明天一早就打发他走。我说,不准他在舅舅家住。姓历的只好离开,第二天一大早便闷声不响地走了。 从东北看过父亲回到上海以后,我打算立马搬家。我很清楚,这个家伙得不到我,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 新地方刚找好,我还没搬进去,姓历的就散了我的票子。他跟那儿的邻居说,你们这儿马上要搬进一个女阿飞,她有很多野男人,那些男人三教九流,都是有名的地痞流氓,你们可得小心一点,千万别冒犯她,不然要倒霉的。 我搬进新家后,好长时间,没有一个邻居跟我说话,他们都是用一种斜眼远远地或在背后剜我,我甚是纳闷。后来,才知道是姓历作的怪。 姓历的还买通了我楼下的一个宁波佬。这个宁波佬跟当地军管会关系好。她自己吹嘘说是那个干部的表妹,鬼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这个宁波佬常去军管会捣我蛋。你做事再秘密,如果有人专门盯你梢,也难免不出差错,没有不透风的墙嘛。没多长时间,这个军管会的干部就把我送到安徽农场劳教了。 第五章 劫难 第二节 她今天穿的是乳黄色的确良衬衣,衬衣有点宽松肥大,下面是笔挺的蓝色毛毕叽裤子,一条宽大的红腰带系在腰间,使原来纤细的小蛮之腰更加纤细。她趿着天蓝色的拖鞋,举止翩翩。 她就像一枝即将凋谢的出水芙蓉。那迷人的花瓣,虽然所剩无几,可那残留的芳影,沁人心脾的野香仍能使你神魂颠倒。 可恨的时光老人,非要让皱纹爬上她的额头、眼角、眉间。尽管她很善于保护自己,却无法保持少女时代的艳容春貌。 她那张曾倾城倾国的脸蛋,经过人生风雨的侵袭已经变成了被人唾弃的甜桃中的桃核。 她还是坐在床上,我坐在嘎嘎吱吱的小竹椅上,面对着她问:“你劳教了,龙向荣呢?后来见到他了吗?” 她没有忙着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手抓起“牡丹”烟盒。 “真牡丹,还是假牡丹?”我问。 “假牡丹。”她莞尔一笑,从烟盒里抽出一枝。 我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前门”,说:“抽这个。” “一样,这个还可以。”她口里拒绝,手还是接去了“前门”,一点也不客气。我给她的东西,她总是这样不客气地接受。尤其是烟,抽起来是那样心安理得。为什么?也许她认为当过我的师父?因为我曾跟她学过跳舞。师父收徒弟之礼,名正言顺,何况,徒弟现在又求师父谈过去的事情。 “好吧,还有一些故事,我本来准备掐断不讲的,为了你将来不走我这种扭曲的路,还是讲给你听吧。” 她又猛吸了一口烟。 世上的事,怪得很。如果说不相信命运吧,有些东西确实又让人难以理解。 我劳教后,四年没同龙向荣联系。互相都不知道去处,也无法联系。四年来,爱情这朵花,在我这冬天的心灵里,已经枯蒌了,可以说濒临死亡。我厌恶一切男人,决定一辈子过独身生活。——我劳教后,叶子元就迫不及待地同我离婚了。他有钱,有权,所以后来又找了一个黄花闺女,还是个大学生呢。 劳教解除后,我被分到淮委京剧团。这个团除了领导是干部外,其他人都是曾经犯过错或犯过罪的人。那些演员过去大多是角儿,有的还红过上海滩。他们有的跟梅兰芳配过戏,有的跟周信芳同台演出过。 因为我漂亮,当时剧团里有好几个未婚演员追求我,我没理睬。剧团领导直接找我,要我找个对象结婚算了。我感到好笑。我是我自己的,结不结婚是我的自由,我不沾谁,不惹谁,别人凭什么要干涉我呢?现在的我,又不是十六岁时的我,经过这场苦难,什么样人我看不透?什么样的事,我自己不能解决?我把领导顶了回去。唉,做一个女人真难,尤其是漂亮女人更难做人。你不结婚,什么难听的话,奉承的话,讥讽的话,会像乱箭一样从四面八方射向你,让你躲不胜躲,防不胜防。一句话,你不是漂亮吗?你就得给男人做老婆,否则,就不合理,就大逆不道。 调到合肥京剧团后,仍是如此。各种各样的媒婆,五花八门的朋友,对我纠缠不休。后来,我想个点子,给介绍人下个难题。——老是把人顶回去也不好、容易让人忌恨,必须做到既不得罪任何人,又不满足对方的要求,这样才行。我对介绍人说,要想跟我结婚,男方必须具备四个条件:一是大学生,二没结过婚,三、岁数只能比我大三五岁,不许比我小。四、家里父母必须是上海的资本家。 我放出这四个条件后,有些媒人背后曾议论过我,说什么,她刘雯自己不仅结过婚,而且还有众多的男朋友,却要别人是童男子,可笑!她自己过早混迹于风月场,大学没上,却要找个大学生男人,可恶!她自己老子都劳改了,却要找个资本家的儿子,太让人笑话了,在社会主义国家,资产阶级已经臭不可闻,她却认为香味四溢,仍要爱。她爱资本家的人,还是钱?臭美! 不错,我是爱钱。一边是六十岁的丑陋老头,一边是二十岁的漂亮穷光蛋,要我选择一个作为丈夫,我肯定要前者,不是后者。美不能当饭吃,美不能当衣穿。我的爱就是由对方的钱来决定的。 介绍人按照我的选婿条件,四处物色。咳,社会上难寻到的,在我们这种 就业单位,偏偏就找到了这样一个人。他叫魏信义。 介绍人只有一点瞒我了,魏信义比我小一岁,却说和我一般大。 看了魏信义,我并没有多少好感。瘦长条个头,瘦长的脸,瘦长的脖子,一副细长的眼镜架在瘦长的鼻梁上,简直像根旗杆立在你面前。他人没人,钱没钱,我责怪介绍人不该开这样国际玩笑。 介绍人笑嘻嘻地说,我是完全按照你的四条标准来的。小魏是上海复旦大学的学生,正宗名牌,从没结过婚。他在大学里因为言论过激,被送来劳教,以后留厂就业,从没跟女孩子们接触过,是个名副其实的童男子,百里难找,千里难寻,人品出众,才学也高,这样的人上哪找去,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再说,他父亲虽不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资本家,可也跟大老板差不了多少,钱还是有的。不管共产党对他家怎样改造、没收、抄家、财产充公,钱还是会藏不少的,现在不敢露相罢了。我说刘小姐你要是跟他结婚,包你不会受罪。何况,他脾气也好,三脚也踢不出个屁来,你蹲到他头上屙屎尿尿,他也只会笑笑,抹了去,厂里谁不夸他是个老好人。凡事你得从长计较,各方面要考虑划得来才行。你想想,你犯过错误,被政府劳教过,若是找个没错误的人,夫妻俩在一起生活,难免不拌嘴磨牙,一吵起来,他就去揭你这个伤疤,你能受得了吗?魏信义呢,他自己也犯过错误,就无法讲你,讲你他不也是吗?何况,进过这道门槛的人,结个婚不容易,要找个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更不容易。他要和你结婚了,还不把你捧到头顶,放在供桌上当菩萨一样供奉呀,刘小姐,你答应这个婚事吧,错不了。不然的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找不到那个店喽。 我想,也好,暂时和魏信义相处,这样可以躲过别人的纠缠。反正,我不和他结婚。 魏信义每个星期都来,我呢,几乎每个星期溜出去,不愿同他见面,或少和他见面。说实话,我心里只装着龙向荣,对任何男人都排斥,有好几次我都想把魏信义踹掉,可是,一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等一阵再说,拖到他不耐烦了,就推辞掉,这样,也不会得罪介绍人。要知道,这个介绍人就是我们团的领导 .在蚌埠淮委京剧团的时候,对龙向荣始终挂念于怀的,不过,总觉得渺茫得很。龙向荣会不会还在合肥,心中没数,也没机会到合肥找他。这次调到合肥京剧团来了,想见到他的念头,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地鼓露出来。可是,到了合肥后,我一个人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找他。毕竟我们分开四五年了,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谁知他还在不在合肥。我受处理了,他到底受没受处理?他离过婚没有?如果没离,让他老婆碰到怎么办?他如果仍在科学研究院,我去找他碰到熟人会不会带来麻烦?我没有轻举妄动,要知道,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样样事情做得要像穿钉鞋柱拐棍一样,把稳还得把稳。 有一次,我们团下乡支农,途径芜湖路。我记得以前他给我的通讯地址就是合肥市芜湖路十八号。到这个地方一看,大门紧闭,门口没挂牌子。哪有单位不挂牌子的?何况,他们是科学研究院。牌子没了,说明这个单位已经搬走了。这样的话,龙向荣肯定也走了。我心中刚燃起的情火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从此更是死了心。 找不到龙向荣,我的心情很不好,老是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思,人也感到无聊得很。尤其是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使我厌倦极了。剧团领导叫我练功,我也不练。瞎子放牛——随它去,反正里外里了。有一次领导又逼我练功,我不高兴地说,我不想唱戏了,让我去农场劳动得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农场艰苦,自己异想天开,以为那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是个桃源。真正调到农场之后才知道,那里比地狱好不了多少。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去。可是,事到如今,吃后悔药也没用。 男人有了苦恼,就会抽烟,喝酒、打老婆、摔东西;女人有了苦恼,只有哭、睡、骂。 我呢,既像男人那样,一个劲地猛抽烟,又像女人那样,常常哭哭啼啼。但是,不喝酒,不睡觉,喜欢一个人在合肥的长江路上逛来逛去。身旁南来北往的行人,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海报栏里的各种电影海报、戏剧广告,都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的眼睛是无目标地望,脑子是无目的地想,两只脚是无精神地走。 我虽然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却看不见周围世界的美丽;我的耳朵虽然不聋,却听不进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有一天,又在长江路上闲逛。凭我的直觉,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跟踪。我刚到合肥不久,这里没有亲戚朋友,没有熟人同事,会是什么人盯我呢?我有点紧张。不过,表面上仍装作消闲无事的样子。我本着一条:不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你不知道,如果你回头,盯梢人会以为你有意,盯着更紧。 又走了一阵,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当这个人走到我并排时,突然把头勾向我。我也身不由己地望了他一眼。不看则可,一看,“啊”的一声,两个人都叫了起来。 第五章 劫难 第三节 今天,她谈兴极高。晚上,又盛情地款待了我。真 不好意思,老是在她家吃饭,真怕她的丈夫不高兴。但是, 走又不可能。她这个人独断专行惯了,一切得服从她的。 酒足饭饱后,因为她爱人加班,我便继续留下来听 她叙说往事。她叙述往日的风情,其语调很深沉,神情很 投入,姿势也很优美。 原来是余海良。 就是上次我跟你讲的上海那个玻璃厂的技术员,我和龙向荣相识的介绍人。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 我的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 我不是被劳教了吗? 你也劳教了? 听口气,他也像犯了错误,被发配到安徽来服苦役似的。我不好直接问他,就说,还有谁犯了错误? 我也是劳教。他难为情地说。 你怎么到这儿了,是不是在合肥? 不,我不在合肥,是在芜湖光华玻璃厂,这次是来出差的。怎么,刚才你没见到老龙? 老龙?他在哪? 我一听龙向荣还在合肥,马上惊喜得要跳了起来。 你们还没见过面? 我从蚌埠调到合肥还没有一个月,上哪儿见到。 他刚才还在这儿的。 他还在科学研究院吗?我急切地问。 在啊,他根本就没离开过。你怎么没去找?昨天我还在他那儿的。这不,他刚刚走。 我一个人怎么敢去。这些年书不捎信不通,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呀。 那好吧,等几天我来带你去。 那太好了,我等你,你一定来呀? 余海良走了,我激动的心情再也控制不住喜悦,麻木的精神器官也恢复了活力,就像久旱的禾苗,适逢雨露;含苞的花朵,遇到了春风。我无心再去逛马路,急急地赶回宿舍,往床上一躺,静静地体会着和龙向荣即将见面的幸福滋味。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还有那上海旅馆幽会的第一个销魂之夜,苏州公园荡魂的雪中蜜月,都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从脑海中闪过。啊,龙向荣,啊,我的兄长,我的宝贝,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我的情人,我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终于又要见面了,见面了。这是命里注定,这是天赐良缘。 一天过去了,余海良没来电话。 两天过去了,余海良没有捎来信息。 三天过去了,余海良还是没来。 一个月过去了,余海良仍然没影没踪。 这个家伙,是让汽车轧死了,还是掉河里淹死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不见人影呢?就是变成了哑巴,也该来封信呀! 等情人的滋味是最难受不过的了,情愿害场大病,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愿意等人! 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叫余海良立即带我去见龙向荣,为什么不问问他,龙向荣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问问他,龙向荣离婚没有,又结婚没有?为什么不叫余海良转告老龙,让龙向荣来找我?我真糊涂,我真笨,因为激动竟什么都忘记了。 我们的农场,实际上是养蚕场,离合肥有三十里路。蚕场大多是女工,没有男人来纠缠,就是太寂寞、大枯燥、太劳累,不像京剧团里惬意。早知龙向荣在合肥,说什么我也不会离开京剧团呀!真倒霉,大概命中注定,我和龙向荣只能过牛郎织女日子吧。 一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田里采桑,家住合肥京剧团的一个女工给我带来一封信。 刘雯,信!她兴冲冲地大老远地就喊了起来。 哪来的?我心头一热。 合肥。他说是你亲戚,昨天到京剧团找你没找到,丢下一封信。我今天来有事,你们团的领导就把信交给我带来了。 我一听,估计是余海良来了,赶紧接过信,我的双手直抖,差一点把信封里的信纸撕坏了。打开信 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射入我眼帘。 雯:今天下午七时,我在科学研究院办公大楼等你。 老龙即日。 龙向荣,亲爱的,是你来的信,你来的信!你又来信了,我又接到你的信了!这是四年来接到你的第一封信! 我一边看信,一边流泪。手,不,心在颤抖。一封信,二十二个字,我看了二十二遍。想想就看一遍,看看又想一遍,每看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滋味。这种滋味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我立马跟生产组长请了个假,然后换上新衣服。我记得当时上身是乳白色的确良衬衣,下面是蓝绸裙子,腰系一根宽大的红腰带,那红腰带是老龙在上海豫园给我买的,他说我勒上这根腰带,很靓!很高贵。也正是他替我第一次解下这根红腰带,让我们不顾一切地做爱。脚上的半高跟牛皮鞋,也是老龙买的。 科学研究院已经换了地方。 按照龙向荣信上的地址,我来到合肥市延安路37号。这个地方与我们京剧团只是一街之隔。我们的大门正对他们的大门。真该死,离这样近,我当时都没注意到。 科学研究院大门没人值班,我径直走了进去。迎面是一座大楼,大约八九层高,看样子是办公大楼。望着这样又高又大的楼,我有点发呆了。龙向荣在哪一层楼?在哪一个办公室办公?看不到人,问谁?我正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时,一声“刘雯”的熟悉叫声传到我的耳朵里。 顺声抬头一看,只见二楼东边的一个办公室窗口里,同时伸出两个人头:龙向荣和余海良。龙向荣欣喜地对我连连招手。 我“噔噔噔”,一口气跑上二楼,楼上的人全都下班了,怪不得院里也没有人呢。上了楼,只见龙向荣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扑到他跟前时,他猛地抱住我,双手将我高高地托了起来,发狂地转了一圈,连连呼叫,我的小雯又来了,鸟儿又飞回来了。 真的,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劲,也许是他太兴奋了,太激动了,力气也就无形中增加了。余海良看他 那种欣喜若狂的样子,笑着说道,你疯啦,当心摔着刘小姐。 龙向荣把我轻轻地放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吻了一下说,看来没有余海良这个介绍人,我们就无法见面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知道你在哪儿?你们科学研究院不是在芜湖路嘛,怎么跑到延安路了? 噢,对了,才搬过来没多长时间,你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变得这样笨,你就不能问问吗? 是呀,我真笨,为什么就不能问问呢?问一下,又能把他和我怎么样? 到哪个饭店?长江饭店,还是淮上酒家?老龙问我。 淮上酒家吧,那里干净卫生,菜也烧得不错,合我们上海人胃口。长江饭店不行,容易碰到公安厅的人。我说。 淮上酒家早已满座,好不容易才等到坐位。龙向荣点了满满的一桌菜。余海良饱餐一顿后,对我们说,你们说吧,过几天我再来。说完就走了。 吃过饭,我们俩来到逍遥津公园,找了一个最偏辟的地方,畅谈分别四年来的情况。我最需要知道的,就是他的婚姻情况,还有,他受什么处分没有。 他笑笑对我说,你看,我不是很好吗?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龙向荣还是龙向荣,汗毛也没掉一根。不过,丽娜还不肯离婚。她一次没来过,我也从来不回去。小雯,你呢?找到男朋友了吗? 没有。我不想再谈朋友了。交朋友本身就是个累赘。我 淡淡地说了一句。听说他还没离婚,我的心里不免又罩上了一层阴影。 你这么年纪轻轻的,能不交朋友? 这家伙,竟然不信任我?我说,你不信吗?今天,看到你,我就更不准备交了。老龙,能和你在一起,即便不结婚,我也心满意足了。 听了我这番话,龙向荣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他那由于兴奋而引起的心房的咚咚跳声,和我的脉搏跳动是那样的合拍,那样的急剧。我躺在他那宽大、温暖的怀抱里,眯着眼,享受着他那雨点般的热吻。四年前,他也曾这样紧紧地抱着我,那时我所感觉到的,只是他爱我,我爱他。四年后的今天,我们又这样紧紧地搂抱着。感觉到的却是,他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他。这天晚上,我又重新感到了做女人的乐趣,又尝到了爱情的甜蜜,重新看到了人世间的美丽。 逍遥津的山,是那样的有情;逍遥津的水,是那样的有意,挂在枝头的月亮,又是那样的可爱、可亲。我好像走进了爱的神秘梦境。他是那天上的月亮,我是那月亮身边的彩云。我是他河里的水,他是我水中的鱼。 四年前,我们是在花花世界的上海欢度一次又一次的蜜月;四年后,我们在合肥又一起纵欢横乐。这好像是上帝安排的。虽然,我不相信上帝,但是,凡有了好处,我都看作是上帝赐给的。 在上海,我们寻欢避开的是他老婆,我的丈夫。在合肥,我们作乐避开的则是他的领导,我的同事。不过,他老婆不在这儿,我总算可以独自占有他了。 你劳教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来信? 他望着我那双痴迷的眼睛问。 你不是不让我给你写信吗?何况,我是为着你的事进去的,怎么敢给你去信。 你要是来信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支持你呀,我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可以用别人的嘛。你呀,这么机灵的人,怎么越来越成死心眼了? 他说得多容易,事情能这样简单吗?我的档案上有他的名字,他的单位,我与他之间什么情况干部不知道,我能写信给他吗?每封信干部都要审查,这审查关怎么过?干部根本就不允许我跟他通信呀!何况,我也是为他考虑,让他少受点担忧,少惹点麻烦。你想想,我不想写信给他吗,我恨不能一天给他好几封信呢,行吗?不行!法律不允许。 深夜十一点,公园要关门了。龙向荣这次没有约我去他宿舍。 我送你回去。他说。 合肥到我们蚕场的路比较偏僻,一路上人少,树多。我们俩膀挨膀,肩靠肩,一路走,一路讲,累了,就坐在路旁的水泥滚筒上休息。当时,那条路上有不少水泥滚筒,是留铺下水道用的。控制不住时,我们就钻进滚筒里做爱,那真是天然屏障。 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清晨四点钟,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什么时候我们再见面?我问。 下个礼拜六,晚上五点钟,我在西郊汽车站等你。 第五章 劫难 第四节 这是一个多云的下午,我敲开刘雯的门。 老规矩:我,还是坐在吱吱呀呀直叫唤的小竹椅上;她,斜靠在床头。床头挨着窗户,转脸即可看到窗外的蓝天、厂房、人。 “我昨天晚上突然觉得不行,这儿不舒服,实际上有好长时间了。”她用手抚摸着腹部,娇滴滴地说,“我真怀疑得癌症了。” “别胡扯啦!”看她那做作的样子有点好笑。她有什么病?吃饱饭没事做闲出来的病。做她的医生很容易,只要开张“准许跳舞”或“准许打牌”的处方,就可以使她病愈。 真的,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她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对她丈夫说这也痛,那也痛,一听到某某地方举办舞会,她会“咚” 地一下爬起来,手舞足蹈,直奔舞场,百病皆无。就是有点不舒服时,她也能陪你打牌到天明。 “真的,我现在脸色特别难看。”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皱着眉头说。 的确,她对自己现在的脸蛋极不满意。脸皮皱而老,面色青而黄,不是艳若桃花,娇似芙蓉,她怎能不伤心,不难过呢!青春没有了,美貌没有了,风流时代过去了,虽然她的心还处在黄金的舞女时代,可惜,现在人已到了日薄西山的时期,再也不能像在上海那样吸引众多阔少为她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侍候了。如今人老珠黄,冷清清关在装有一摊近乎破烂的小屋里,靠丈夫微薄的工资度日,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心情怎能舒畅呢!唉! “找医生好好检查一下。”我怜悯地说。 “是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她抽起了香烟。她嗜烟如癖,断烟如断命。饭可以不吃,烟是万万不可不抽的。她如果有三分钱,肯定会抽出两分钱买烟,一分钱买吃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递给她说:“今天还能讲吗?” “能。”她苦笑笑,“你来了,说什么我也要讲。” 龙向荣约我一个星期后见面,这一个星期,我真是天天熬着过的。以往我觉得一天不知道就过去了,现在呢,一天好像有一年那样长。太阳老是不愿出来,出来后又老是不愿落下去。有时着急时,心想,我要是有通天的本事,非把太阳拽下来揍一顿不行。 总算熬到星期六,我急急赶到约会地点。龙向荣早在那儿等我了,余海良也在。 三个人又是在淮上酒家吃的饭。 小雯,你真的不打算结婚了?龙向荣呷了一口酒问。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坚决不结婚!这一点你还不相信?龙向荣突然问这件事,我觉得奇怪。 还是结婚吧,岁数不小了,再拖下去不好,女人不结婚总不是个事。他一本正经地劝。 这鬼东西打的什么鬼主意?他巴不得我永远不结婚,做他一辈子情妇才好,今天怎么啦?我在心里琢磨他的话。 小雯,结婚算了,别太固执了。当然,在选择朋友上要慎重,马虎不得。一定要了解他,掌握他,要看本质。我的意见,你如果愿意结婚的话,不如找个老朋友。老朋友底细你知道感情也深。小雯,你看,我给你介绍一个怎样? 听他说这些话,我的火早冲到嗓门,但忍住了,我倒要看看他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龙向荣看我没吱声,又开了口,我认为你跟海良弟还是很好的一对,你们又是老朋友——原来是这么回事,一对畜牲! 我没等龙向荣说完,便骂道,放屁!你龙向荣讲这话简直是畜牲!畜牲!以前,我为你受了整整四年苦,这四年哪是人过的日子,吃的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没有半点自由,看人眼色行事,在人训斥下忍气吞声地活着,我没后悔过。因为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们的爱情。为了爱情,我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可是今天,你说这样话,简直是禽兽。我的眼真瞎了!我瞎了眼啦!瞎了眼啦!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差点流了出来,站起来就要走。龙向荣从来没看我发这么大的火,慌了,急忙忙拉住我的手,死死不放,说,小雯,别气,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好吗?晚上回去打我嘴巴子?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是人说的话吗?我不是你脚上穿的鞋,高兴了就穿,不高兴就甩掉,就送给别人。我是我,我是刘雯,是人!要想结婚,我还等你龙向荣来给我介绍对象?男人都死光了吗?姓龙的,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余海良不知道吗?别说余海良不能吃你屙下的这碗屎,就是他能吃下,我也不给!我们都是朋友,你有什么资格来污辱我?凭什么?我也打开窗户说亮话,余海良家今天就是有金山银海,就是中国最大的老板,我也不嫁给他。不管谁想打我的主意,那都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姓龙的,今天我算看透了你,以后,咱们各走各的道。这一次见面,就算是我跟你最后一次吧!说完,我就挣着往外走。龙向荣拉着我,说什么也不准,哭死赖活地说,姑奶奶,你消消气好吧,算我姓龙的放屁,今天这么晚了,不吃饭不行,就是明天不理我了,今天也要把饭吃好。你要再走,我就给你下跪。 龙向荣真能下跪,周围那么多人喝酒,我不想出丑。再说,真叫我一个人走,我也怕,三十几里路,黑乎乎的没有人,路上又野,常有拦路抢劫,流氓行凶之人,龙向荣不送我,我还真不敢走。没办法,只有忍气吞声和他们吃饭。 余海良这家伙真不要脸,碰到这种场面,他还能心安理得地陪我们吃下去饭。就是山珍海味也不能吃呀!吃过饭,他灰溜溜地走了。龙向荣一直把他送到饭店门口。 余海良走后,龙向荣折身快步来到我跟前,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讲给我听,叫我不要误会他。他说,你走后才两天,余海良又来到合肥找我。你猜他说什么?老龙,以前我帮了你的忙,今天,你也得帮帮我的忙。我说,什么事,你说嘛,凡是我能做到的。他说,我的情况,你老龙不是不知道。老婆,离了婚;我个人,又被劳教,现在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我想请你把刘小姐介绍给我,反正你有老婆,又不能和她结婚,让我和她结婚吧。 你是怎么回余海良话的?我问龙向荣。 龙向荣狡黠地望着我,笑笑说,我不能得罪那个家伙。你是知道的,我有好多事情他都知道,得罪了他,他会坏我事。 你不要跟我绕圈子,你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我有点不高兴。 我跟他说了,这好办,我们是老朋友了,她现在没结婚,你又离了婚,我跟她又不行,一来年纪大了,二来丽娜拼死拼活不离,我也不想离了,孩子毕竟大了,你跟刘雯倒是很好的一对,我给你帮帮忙。 余海良听你这话,还说什么?我强忍着怒火,问。 龙向荣说,余海良听我这话,非常高兴。他说,老龙你放心,刘小姐到我跟前是不会受罪的。我上海的房子还在,家具一点不少。老婆和我离婚时,我母亲一样东西也没给她带走,连她手上戴的那块大罗马手表也拿下来了。因为那是我买的,只要刘小姐同意,那块大罗马手表就归她。雯,你说我一看余海良那种沾沾自喜、恬不知耻的样子,恨不能一拳把他砸死!但表面上,仍然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跟他说,这样吧,这个礼拜天,雯小姐来合肥,你请酒,我们在饭桌上讲,什么事当面定,不然,你老弟还以为我插手阻拦呢。小雯,你刚才骂得好,骂得对!你骂得越利害,我越高兴。你就是打我几巴掌,我也舒服。姓余的这家伙太不是东西了!朋友妻不可欺,他竟想吃我豆腐,真瞎了他的狗眼!雯,今天你这样做,太好了,他死心了,我也少受纠缠。 你倒会做好人,刀切豆腐两面光,把我推到前面,当挡箭牌。你呀,哼!我点了他一下脑袋。 不这样做,有什么办法呢? 他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第六章 畸婚 第一节 人如果没事做,按理说是清闲的。然而,刘雯却忙得很。请看她日常生活时间表——睡眠,占去她全天的四分之一。医生讲过,休息好,身体才能健康。身体健康了,才能长寿。谁都想在这大千世界多混几日。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刘雯对这个道理还是深信不疑的。她不是神仙。仙要吃斋念佛,那等于要这个风流徐娘的命。成不了仙的凡人怎能长生不老呢。 再说,她虽然崇拜算命先生却不迷信道教。古今中外,天上人间,她没碰到一个神仙能帮她忙,所以她不信神仙。 长生不老,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但是,从出生到衰死,这是自然规律,任何人都违背不了。过去,王公贵族,帝王将相,有那么多神丹妙药,名医神师,终究难免一死,刘雯当然也不能例外,何况,她只是个小小老百姓。话说回来,人若注意爱护自己,寿命可以延长。刘雯在如何延长生命这个问题上,还是颇有研究的。诸如吃什么菜,用什么药,都很考究,只有一条不注意,那就是坚持体育锻炼。 叫她彻夜不息的跳舞她高兴,倘若让她去长跑,练气功,打太极拳,她可不干。长跑要费力,气功要耐性,打太极拳要持久,她受不了。她爱太阳,爱月亮,爱名山胜水,爱雨后彩虹,爱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就是不爱吃苦。她只想在舒舒服服,欢欢喜喜中求得延年益寿。 刘雯另外四分之三时间的用法是:正常的三顿饭,从做到吃,平均要用四个小时,请客、过节除外。每天四个小时看书。剩下十个小时,是她走东家、逛西家、上大街、下菜场,四面兜风,八方白相的时间。那么多的闲事她想知道,那么多的流言她想了解,那么多的朋友她想结交,没有十个小时行吗?一天三顿饭能做出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再洗衣服、拖地、擦桌子,忙其他家务事,能忙过来吗?每人都有自己的嗜好,就像有人喜欢吃辣的,有人却吃甜的,有人痴迷足球,有人喜欢京戏,英格兰男人喜欢穿裙子,阿斯马特人喜欢猎头一样,刘小姐的嗜好,就是爱热闹,爱吃喝玩乐。 就拿今天来说,一边是坐在床上云天雾罩地抽着香烟,津津有味地品着香茶,随心所欲地回忆艳史,一边是埋着头,坐在洗衣盆前,呼哧呼哧地搓洗衣服,累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两种情况,那种舒服?当然是前者,何况她又喜欢和自己谈得来的人一起谈笑风生,以此来填补她精神上的空虚,度过下半辈的日月。 我本来想退掉魏信义这个朋友的,为了能保持和龙向荣接触,现在却不退了。我要留他做我的挡箭牌。有他魏信义在,我在合肥深更半夜不回场,别人就不会怀疑。因为魏信义在合肥。 我和龙向荣一个星期接触一次,双方都感到太不满足。龙向荣每次来信说,见面机会太少,要增加。又说,他自从和我见过面后,情绪又不安定了,恨不能天天在一起。于是, 我们一星期就增加到三次见面。 在这个期间,龙向荣经常买各式各样的营养品送来。送来的香烟,全是渡江牌。一个星期一条,这种香烟当时在合肥,除非是高级干部才能抽到。我们剧团的老团长是红军干部,一个月也只不过配给几条。因为这点,我对龙向荣很放心,估计他肯定还干原来的工作,不然他是弄不到这些香烟的。 龙向荣送来的香烟,我总要拿出三分之一送给魏信义。当然,对魏信义,我是让他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当傀儡。 这一天,龙向荣又来信,让我晚上七点钟在九里滩车站接他,九里滩车站在合肥郊区。见信后,我高兴得不得了, 急盼太阳快下山,我好和情人早点见面。 吃过晚饭,我急忙梳洗打扮一番,衣服喷上花露水,脸上搽了雪花膏,老远就能闻到我身上的香味。 我正准备去九里滩约会,想不到魏信义来了!这个天杀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下子我可急坏了,怎么办?一个是心上人,七点钟等着我到;一个是傀儡,不可能马上走掉。他风尘仆仆从合肥赶来,我怎好马上叫他离开呢?与情与理都说不过去呀! 怎么安排他们呢? 一个男人同时对付两个女人不容易,一个女人同时对付两个男人也同样无法应酬。一个是公开的,一个是秘密的,又不能让双方相互知道。此时,他们偏偏都来约会,搞不好就会戳通这张纸。 这下子我倒有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像个懵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撞,身上虚汗差一点湿透了衣服。人一急,点子也没有了,要是摆在现在,决不会这样慌乱。我可以直接跟魏信义说晚上有事,叫他明天再来,把他打发走就算了。这次,我却一直挨到六点四十五分,魏信义还不走,眼看龙向荣快来了,我只得咬咬牙,心一横说,魏信义,我们马上出去一下,你把我送到九里滩不到的地方,那里有一块松树林,你在那儿等我一下,我到九里滩和一个亲戚讲点话就回来。我不想让亲戚看到你。 魏信义只得陪我出来。路上,本应该一前一后走,这样,就是龙向荣看见,也不要紧,他也不会怀疑魏信义是我朋友。谁知这次我鬼迷心窍,完全忽视了这一点,和魏信义肩并肩膀挨膀,一直走到松树林跟前。魏信义钻到松树林里去了,我便急匆匆向九里滩奔去。没走多远,就碰见龙向荣了。 他站在那儿,冷冷一笑说,刚才,我好像看你和一个男的一齐来的嘛,现在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家伙真坏,他竟发现了。 别胡说,就我一个人,你看错了吧。我急忙掩饰。 他听我说这话更加怀疑。我明明看你是两个人走的嘛,是不是新谈的朋友?不要紧嘛,让我们见见面也好。你看他躲在树林里多受罪,蚊子多,虫子也多,不透风,那种滋味不好受。他故意敲我的麻筋。 你胡说什么,我谈什么朋友了,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走,我们逛逛去,你不要胡乱猜疑了。我生怕他戳穿了这场西洋景,挽着他的胳膊向九里滩走去,决不能让他去松树林。魏信义看到龙向荣不要紧,我能哄过去,要是让龙向荣看到魏信义我就没法哄。 心中有鬼,总要显露出来。我一面陪龙向荣逛马路,一面惦记着魏信义,他毕竟还在松树林里等我呀!龙向荣太精,我有一点不对的苗头,他都能看出来,何况我心不在焉。 小雯,今天晚上,我看你情绪有点反常,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哪有什么事,我看你成了司马懿了。 龙向荣陪我向前又走了十来米,便站住了。他说,算啦,今晚不玩了,这样玩没劲。我也累了,想回去休息,你回去吧。 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再玩一会吧。 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可巴不得他马上走。他跟我之间的事毕竟不能公开,搞出事来难看。可是话说回来,龙向荣毕竟是我心中偶像,叫他这样走,我总觉得不安。唉,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魏信义蹲在松林里也不是个事呀! 不啦,我回去。龙向荣执意要走。 那,随便你吧,你真要走,我也留不住。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还是老时间,老地点。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他走远了,我才赶紧向黑松林奔去。 你亲戚走了吗?魏信义关切地问。 走了。我心神不定地回答。 怎不叫他到场里去?这么晚走能行吗?他大概也是住在合肥吧? 那有什么办法,留也留不住。再说,你在这儿,我留他也不妥,总不能只顾他把你甩在一旁不管吧。 我和魏信义边说边向蚕场走去。天上没有月亮,还有点阴,四周黑黝黝的,路旁的蛐蛐吱吱野叫,真让人心烦。 魏信义看我一声不响地走着,没敢多说话,只是闷闷地抽着香烟。我们没走多远,龙向荣竟赶上来了。这鬼东西,你看见就看见是了,他非要出我洋相。 小雯。龙向荣在我们背喊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转脸看到龙向荣,简直昏过去了。 我说有人等你,你非说没有,这不——他用一副长者的面孔,和一种装作亲热地抱怨而实际极为不满的口气对我说。 好啦,好啦,别说啦。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我索性撕破脸皮说,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的亲戚,姓龙,在合肥科学研究院工作。这个是新结识的朋友,叫魏信义。 他俩相互客气握了握手。 这个时候,我发现龙向荣醋意十足,魏信义狐疑满腹。可是,表面上他们都努力装作高兴的样子。魏信义递给龙向荣一根香烟,龙向荣给魏信义点着火。 他们都在演戏,遗憾的是都乃末流演员。龙向荣的笑不如说是哭,嘴角微微上翘,皮动肉不动,比哭还难看。魏信义呢,笑声似乎是藏在喉咙里,跟气得“哼哼”差不多。他那强扭出来的笑意,只是在他那瘦长的脸上一闪而过。 小雯,你这个小丫头,做事太不应该。既然是朋友了,为什么瞒着我?不该带来给我看看吗?小魏,有空跟小雯到我哪儿去。龙向荣拍了拍魏信义的肩膀,装出一副盛情邀请的样子。 魏信义看龙向荣一举一动,似乎像个亲戚,便半信半疑地连连点头说,以后一定去,一定拜访你老人家。 小雯以前也没跟我说,要知道有你老人家这门亲戚在合肥,我早就去拜访了。 魏信义一口一个老人家,叫人听上去很不是味道,龙向荣肯定更不高兴。这家伙城府太深,丝毫不露声色地说,小魏,这下子我算是认识了,以后常到我那儿玩。小雯,刚才,我回来的目的,就是告诉你,让你下星期到我那儿玩,想不到碰上小魏,这下更好了,星期天你陪你朋友一块来,这样我还放心些,省得像以上那样,你深更半夜一走,我不放心。好了,我不再打扰你们,再见。 第六章 畸婚 第二节 午后,少云。 “咚咚,咚咚。”我不轻不重地敲着刘雯的房门。轻敲,怕多心人疑惑我与她之间约定的暗号;重敲,又怕好事人的头被牵出门外。不轻不重,才能达到效果。这样既若无其事,又正大光明。 第一遍,屋里寂静,无声。敲第二次,仍是无声,寂静。 不像以往,一听门响,就有一声“来啦”的应声。怎么搞的? 是没人,还是睡着了?我们是约好的时间,她不该不在家呀。 我犹犹豫豫想敲第三次,准备再没回音,就打道回府。我刚要举手,楼东面的走廊里,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不用看,就知道刘雯来了。 “我听出来是你敲门的。”她笑吟吟地打开房门。 我没有关门,她尾随着我,也没有关。这个时候,一男一女关在房间里,不是明显让那些长舌妇说闲话嘛。 我右手捂着胸口,暗自庆幸说,阿门。 那天,龙向荣怏怏不乐地离开了我和魏信义,我没有送他,也不能送。他意见是肯定有了,误会也产生了。我一句两句话是无法跟他解释清楚的,只能等机会再跟他好好谈谈吧。魏信义这边呢,我还得摆平,让他看不出龙向荣和我之间的暧昧关系,这样,以后还可以借他这块挡箭牌。 龙向荣回去以后,肯定一夜没睡。因为,第二天我就接到他一封措辞极为强烈的信。什么卑鄙呀,无耻呀,忘恩负义啦,什么没有道德呀,没有良心呀,骗子啦,等等等等。大概他把多少年来我们相处之间从没有用过的骂人话,全都拾到这封信里了。满满六张纸,洋洋数千言,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受我骗了,今后不再往来。 看了他这封信,我并没有气,只不过心里难受罢了。要是别人,别说骂了我这么多难听的话,就是一句,我也不会饶恕他的。可是,龙向荣,他是我最心爱、最理想、最梦寐以求的情人,他是我的生命,我的太阳,我的一切,没有他,我简直不能活在世上,就是活着,也只不过是一具僵尸罢了。我爱他,胜过爱世上的一切,只要有他,我其他什么可以不要,今天,他来信骂我,责怪我,这完全是冤枉了我,我能不难过吗? 如果说,两个情人,两个相爱的人,因不能情投意合闹崩了,那无所谓,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有什么了不起,谁离开谁不能过。可是,我和龙向荣是多年的老朋友,是鱼水关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的交情,经过了急风暴雨的考验。为了保护这种关系,我们受到了法律的惩制,受到了社会的打击,你说这种关系能舍得割断吗?今天,他骂我,恨我,是因为不了解内情,我不能怨他。他骂我,恨我是对的,合情合理的。就像上次我在淮上酒家骂他一样。这是因为他在乎我,他心里有我。他那颗痴迷我的爱心突然受到刺激,虽然那是误会造成的刺激,也是一时无法承受的。他发狂、发怒、发疯,我都能理解他,原谅他。我必须向他解释清楚,免得他受这种不必要的痛苦折磨。我相信,只要对他说明事情真相,他会原谅我的。我们会重新和好,而且会更好。接到他信的当天夜里,我便写了封回信。 老龙,您好! 来信收到了,内情尽知。你对我的责备,我没意见。要同我断绝关系,我也不反对,一切随你的便。你爱怎样做,都可以。多少年了,在我的面前,你想怎样,我始终是尽量满足你的,这一点,如果你头脑清醒的话,我想你是不会否认的。 在我们还没有正式达成断交协议之前,我想把昨天的事情说明一下。我也有必要说清这个问题。说清这件事,并不是为了用它来讨得你的欢心。让我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一个人,那是白日做梦。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这样做过。今天向你说清昨天之事,是出于对我的人格所考虑的。如果说我一生中对别人讲过不少假话,做过不少骗人的事,但在你的面前,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从没有过。你知道,我是倾心于你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四年后的今天,我们重逢合肥,你问我交朋友没有。我回答没有,事实上也没有。昨天晚上你所见到的魏信义,看起来是我朋友,实际上不是,为什么这样说,道理很简单:他是我的傀儡,是你和我的挡箭牌。 在没和你重逢之前,我没准备再结婚。我想当一辈子独身女人。好多热心人来给我介绍朋友,我不反对。让他们介绍好了,双方见面也行,相处也行,只有一条,结婚不行。说实话,介绍来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使我满意的。他们都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去。我呢,像个电影导演,站在一旁看他们一个个即兴表演,看腻了就闭门不出。 说句良心话,在我的心目中,除了你没有第二人。魏信义当然也该属于扫兴者。算他命大福大,让我有机会和你见面了,不然的话,他也早就“名落孙山”了。和你重逢之后,你想想,就是只见几次面就算完事了吗?我们要不要在一起接触,要不要去逛马路,游不游公园?进不进饭店?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约要不要大量时间?如果说合肥没有一个男朋友,我每个礼拜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出游,常常搞得半夜三更才回,场里的干部和同事会不会怀疑?一旦他们产生了怀疑,对我会不会在行动上进行监视?在被人时刻盯梢的情况下,我们这种撕不开的非法见面,会不会出现危险?这些你都考虑过了吗?你只知道图快活,只知道要和我时时刻刻在一起,就没看到绞索已经挂到了脸前? 离开你四年多了,四年来一个无拘无束的浪漫者,一个娇气十足的娇小姐,突然失去一切自由,在枪杆底下进行繁重的劳动,呼天不理,叫地不应,这样失去尊严的日子能好过吗?再说,最使我痛苦的莫过于离开你。四年来,不能和心爱的人说一句话,见一次面,连个通信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叫我怎么能过下去? 今天,我们重逢了,这是上苍的垂顾。我不能再离开你,更不能失去你。你一天不离婚,我等你一天,你一辈子不离婚,我就做你一辈子情妇,这是我心里话。可是,这种关系与我们国家的社会制度是格格不入的。怎么办呢?我只能采取隐蔽的办法,来长久地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了你,我不得不拉着并不爱的魏信义,让他来做挡箭牌。有了这块牌子,我们既使天天见面,天天深更半夜返回,场里人也不会怀疑。否则,就不行,你说,魏信义这块挡箭牌能丢掉吗? 为什么我又不愿意早点把这张牌亮给你呢?这些我想你也该理解。你的醋心有多大,你自己该清楚。你的怀疑心有多重,你自己也清楚。我不愿意让你有一点不必要的痛苦,不让你们俩见面,你精神上就不会产生压力。反正我是爱你的,我又何必让你会有半点认为我不爱你的想法呢。魏信义是不是傀儡,我是不是爱你,这些我不想多讲,因为事实是最好的回答。我想,只要你不是呆痴,不是负心的人,都会看出个中道道的。算啦,我不想多讲,最后我还要重复一句,你要还想和我继续接触,我就得用魏信义这块挡箭牌;你要不和我往来的话,魏信义从此也就不会再和我见面——不光是魏信义,任何男人都休想得到我。再见。 刘雯 x月x日龙向荣后来跟我说,自从给我发出那封绝情信后,原以为我会从此不睬他,心中又难受又懊悔,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不少根。当他接到我的信后,非常激动,知道错怪了我,连忙又写信向我赔礼道歉,请我一定要原谅他的过失。说什么他之所以恼火,是怕自己心爱的人被别人占有。因为任何一个男人和我说一句话,哪怕是跟我站一站,都会使他心神不安。他太爱我了,所以才写了那封错怪我的信。 我们又和好如初。为了更好地利用魏信义,龙向荣叫我把魏信义带到他宿舍去,这样给我今后到他宿舍造成一个假象。我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对魏信义说,我们到科学研究院去,老龙请我们。 魏信义在我跟前,百依百顺,从来也不敢违拗。这也难怪,一个被改造过的人,在我们国家,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想找一个老婆是相当困难的,要想找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那就更难。谁家姑娘愿意嫁给劳改释放分子?即便姑娘愿意,家庭、亲戚和社会舆论也会给她带来压力。和一个犯过罪或犯过严重错误的人结成夫妻,不光是影响本人,还要影响家庭、亲戚、朋友,更影响下一代,孩子想招工、参军、提干、上大学,都不可能。有几个能像《追捕》中真由美那样的姑娘呢?不管你这个人过去如何,不管你是否有罪,只要一跨进劳改这个大门,就预示着你一生暗淡无光。人们要轻视你,斥责你,排弃你,讥讽你,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来。你纵然一身是嘴,也向人们解释不了你的情况。你即便捐了九百九十九个门槛,闯过九九八十一个劫难,也赎不来你的清白之身。法律无情,人言可畏,世态炎凉,人眼可恨啊! 第六章 畸婚 第三节 楼上今天很凉快。南风徐徐,吹得刘雯那蓬乱的头发,更加乱七八糟。她上穿天蓝色的底印有深蓝色花的衬衫,下穿旧的被单条衬裤,坐在靠窗的床头,正在看雨果的《悲惨世界》,身旁还有两本外国小说: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那都是我借给她的。 从门口往房里看,根本看不到这位女士。才挂起来的大蚊帐,真像有钱人家的屏风,把她全部遮住了。 小竹椅是我拜访时的固定坐位。虽不是她这位皇后的分封、御赐,也是她这个小小王国留给我的合适位置。不坐竹椅坐什么?沙发没有,靠背椅没有,木方凳没有。就是有,也无处可放。如果我们把古老的长城,放在罗马的梵蒂冈里,能放下吗?好的东西谁不想,能想来吗? 这一天,龙向荣在宿舍里办了一桌酒席,逢人便把我和魏信义介绍一下。自始至终,他都装成一个长辈的样子。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被他这种样子迷惑住。的确,从他的年龄和长相来看,说是我们长辈,谁也不会怀疑。从他关切的程度来看,都会认为他是我们非常亲的亲戚。 爱情是藏不住的。不管你如何伪装,只要仔细观察,你那眼神,举动,言谈,都会露出蛛丝马迹来。 如果说魏信义在体贴女人方面是个门外汉,可是在监视女人的贞操上,却是个行家里手,这大概是男人的本能。不然,魏信义从没和女人谈过恋爱,为何能一眼就看出我和龙向荣的问题呢? 那天晚上,因为高兴,酒喝得多了一些。我鞋子也没脱,就在龙向荣的床上睡着了。这时候龙向荣就比魏信义细心得多。魏信义只顾自己美美地抽烟喝酒,龙向荣却把心思盯到了我的身上。他看我鞋没脱,腿伸在床外面,一来认为我睡得会不舒服,二来怕我着凉感冒,就给我把皮鞋脱了下来,然后托着我的腿,向床里面轻轻地推了推,盖好被单后,这才放心地和魏信义喝酒谈心。 龙向荣这一亲昵的举动,魏信义看见后就产生了怀疑。他认为这不像一个长辈的应有做法。不过,他当时没有表露出来。 小雯这丫头,脾气不太好,你要多让着她,不然的话,她发起毛来可了不得,天王老子都不怕,难侍候呀。不过,她要是觉得你真心待她好时,她也会一心对你。要她的心都会给你。可是,她这种感情,不是轻易能得到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小魏,在小雯的身上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哟。 龙向荣话里有话,魏信义也不呆,当然能听出个中味道,他强打着笑脸说,她这个人的脾气,我早就领教过了,不瞒你说,我和她认识几个月了,就吃了她几个月的闭门羹,近来个把月才好些。 龙向荣听魏信义这些话,心里高兴透了。因为魏信义碰了钉子,证明我跟他龙向荣讲的是真话。 回去的路上,是魏信义送的。 你这个亲戚待你不错嘛。魏信义说。 嗯。 你们不是一般亲戚吧? 嗯。 以前怎没听你说过? 最近家里才来信告诉的。 噢——很好。 怎么——你? 我是说,有他这样亲戚,对我们,尤其对你,会有很大照顾的。 那是不假。 以前,那些渡江牌香烟都是他给的吧? 你不也抽了吗? 是的,我,不该抽。人家给你的东西,我怎么该刮你的油呢?小雯,说真的,能送你这么多渡江牌香烟,他真够大方的。 那是比你大方多了。 我希望他能永远待我们这样好。 除了不出问题。否则,他会永远待我们好的。我虽然和他接触时间不长,但信他。 魏信义缩着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我用藐视的眼光扫了他一下,脸扬得高高地跟在后面。随你姓魏的怎么想,吃醋也罢,不吃醋也罢,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因为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如果不是为了拿你这块挡箭牌用用,早就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了。 自从魏信义陪我去龙向荣宿舍以后,假象基本造成。院里人谁都知道我是龙向荣的亲戚。凭这点,龙向荣可以明目张胆地把我带到他宿舍,我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他的房间,谁会愿意过问别人的家事呢。科学院的先生们都是各扫门前雪,谁也不注意别人家今天来了什么人,明天又走了什么人。再说,我来去毕竟是隐蔽秘密的,别人就更不容易知道了。 一个星期,我有四天的夜生活都是在龙向荣的房间里渡过的,每天都是夜里十点钟来,早上二三点钟走,神不知,鬼不觉。这种偷偷摸摸的夜生活,真是别有一番风情,双方的感情,也特别深,每次都亲不够。 有天晚上,我刚进龙向荣的房间,还没坐一会儿,正准备脱衣上床睡觉,外面突然有人咚咚敲门。 这下子我们两人都吓坏了:就是一间十平方米的屋,躲没地方躲,不躲的话,来人看见会怎么说?深更半夜,关一个年轻女人在房间里,搞什么名堂? 我们装作不在屋,静坐几分钟,没有开门,可是外面门又敲了起来。不开是不行了。我对龙向荣努了一下嘴,意思是叫他干脆开门。这时,我赶紧坐在书桌旁,手里拿本书假装在看。 龙向荣急忙跑去开了门。真倒霉,来人偏偏是宋科长。上次他到上海,龙向荣非要拖我去陪他吃饭,他完全知道我与龙向荣的关系。 哟,稀客呀,你怎么找到这儿啦? 宋科长皮笑肉不笑地问我。 不能问吗?我索性大大方方地回答他。 现在在哪儿工作? 京剧团。 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实工作单位。蚕场离合肥几十里,现在还没回去,那不是明显有问题吗?我只能说在京剧团。合肥有几个京剧团,他知道我在哪一个。 噢,那怪不得呢,这下子你和龙向荣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以前嘛,你们是远在天涯,现在呢,是近在咫尺了。今后看戏还要你多帮助呀。 老宋,喝茶。龙向荣递给他一杯茶,想避开这个话题。 姓宋的这家伙也坏,明知我俩有话说,偏偏不走,硬赖在那儿,没话找话说。他是想等我先走,我是想等他快走,谁也不动身。快到十二点了,宋科长看我还没有要走的样子,就问,刘小姐,今晚住哪儿呀? 剧团里。我说。明天没我戏,老龙又是星期天,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多坐一会叙叙往事。 那好。我走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是老朋友,好好谈谈吧。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我们俩谁不吓一身虚汗,倘若在床上被他发现了,那还得了? 这一夜,一下子睡到三点半,龙向荣还没醒。我推了推他说,快快快,三点多了。他一听说这么晚了,慌得衣服都穿翻了。以往我们最迟不超过三点钟走,这样到蚕场,天还没亮,谁也不知道。 这天,我赶到蚕场时,场里已经有人起来刷牙洗脸了。隔壁床上的一个女工,看我急急忙忙上床,用怀疑的眼光问,才回来呀? 谁说的,我早就回来了,刚才上厕所的。 我和周围人的关系都还不错,所以,不管我来得早晚,别人也不过问,那时在蚕场,虽说我们都是解除劳教之人,仍管得很严,比没解教时好不到哪里。 每个星期天晚上五点钟,都是我和龙向荣在合肥西郊九里滩车站准时会面的日子。这一天,我化好妆后又匆匆地赶到九里滩。以往,我一下车,就看见龙向荣在车站接我,今天却不见他的踪影。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他有事了,等一会吧。他要不来肯定会事先告诉我的,他没告诉我,就说明他一定来。 我在车站左等右等,眼看等到八点钟了,还没来。会不会被车子碰了,不然的话, 他为何不来呢?这个时间都是定死的,从没失约过,他要失约,我可就苦了。荒郊野外,公共汽车到七点钟就停开了,没人陪,这么晚赶回场里,打死我也不敢。可是,不回去又怎么办呢? 公共汽车站里,已经没人候车了,八点过后,除站上一个值班人和那只黑狗外,没有半个人影。正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从远处来了一个人。我急迎上去一看,不是老龙,而是宋科长。 老龙呢?我问。 他不能来了。 我听他说这话,再看他那副霜打似的脸,好像突然在寒冬腊月被迎面浇来一盆冷水,浑身一下凉透了。 他为什么不能来?我焦急地问。 他被收监审查了。 为什么? 他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情况? 他被判了五年徒刑,现在正是服刑期间,离开刑满还有一年。因为院里考虑他是科技人才,便保他在监外执行。近来,他表现不太好,我们只好将他收监。 听他说这种事,我头皮一炸,魂好像走了,身体几乎瘫了下去。怪不得有一次,他哭着跟我说,小雯,你能再等我一年吗?我说,一年有什么了不起,一百年我也能等。原来是这个原故。他的事没有告诉我,要是知道他还在服刑期间,说什么我也不会找他,也不敢找他,那不是让他罪上加罪吗?他知道我胆小,所以瞒着我。 我能去见他一面吗?我问。 不行。刘小姐,你赶紧回去吧。今天是龙向荣叫我来告诉你的。他知道你在这儿等他,怕你等急了。这是你们约好的时间嘛。 此刻,我如同万箭穿心,满眼的泪急着想出来,被我忍住了。我要坚强,决不能让对方看笑话。我又问,这次他又犯的什么错误? 他和我们院里一个职工勾搭搞地下工厂。这个工人请他装收音机卖,他拿了院里的二极管,被发现了,就这事。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我只得走了。 这个时候,天再黑,路再险,我都置之度外,满脑子里只有龙向荣。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该怎么办?如果我与他之间的问题再被揭出来,蚕场领导知道就坏事了,说不定我又会被送去劳教。我天天提心吊胆地过着,生怕有什么不测之事降临。 没几天,魏信义来了。他看我这个星期天没出去,感到奇怪,怎么,今天没到你亲戚儿去? 不去了。我心里乱糟糟的,顶了他一句。 怎么啦,不行的话,我陪你去? 看魏信义那种样子,我干脆把我与龙向荣如何相识,今天怎样情况,来个竹筒倒豆子,全盘端出。最后我说,情况就是这样,你要有意见,就算;没意见,就跟我结婚。 魏信义考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同意跟我结婚。一九六二年,我们在上海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龙向荣听说我结婚了,气得要死要活,不过,他还是来信表示了祝贺。 唉,男女之间的事,既简单又复杂。简单是因为生存而简单,复杂是因为道德而复杂。 你说不是吗? (全文完) 2003年1月20日 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