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儿和成器》 一 久儿和成器同岁,都有精灵般的大眼睛。 她们两家是邻居,住在长乐路的老房子里,一个门洞,两户人家。 久儿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在机关里供职。成器的父母是商人,家中时常只剩得她和一个保姆。 小时候的她们长得极为相似,渐渐地,显出不同来。 久儿自从母亲过身后,眼角眉梢多出许多忧郁了,性格也极端起来。沉静的时候端得深沉,活泼的时候又似没有明天般地疯魔。 成器则一直比较温顺迟钝,她不如久儿纤敏,因此,身材也比久儿结实。到了夏天,索性理个短发,和久儿走在一道,就象一双大眼睛的兄妹。 她们同班,久儿文科好,成器理科好,放学回家,相互借鉴对方的功课,正正好好。 十六岁时,她们最大的敌人是寂寞。 白天,成器带着久儿玩,打球,骑车,满头大汗。成器载着久儿,自行车象灵活的小鱼穿梭在弄堂里,惊心动魄,久儿在身后尖叫不已。 晚上,久儿带着成器,跑去迪高和酒吧。 久儿喜欢一家叫“果酱”的酒吧,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边上。 店子不大,两个小姑娘经常坐在最角落里面。成器不敢点酒精饮料,久儿却喜欢点奇奇怪怪的鸡尾酒。她的眼睛在那时会象晨星般雪亮。 成器困顿,打哈欠,倍觉无聊。问:“为什么不回家?” 久儿轻声说:“爸今天带那个女人回来。” 成器便不再说话。 久儿问:“你若是我,你会如何?” 成器道:“和她招呼,回自己房间,然后关上门。” 久儿点点头:“你是对的。” 成器又说:“索性回外婆家。" 久儿说:“外婆家?那时舅舅和舅母的家,哪里是外婆的家。” 成器再次感到久儿对人生的观察实在是高过自己。她与父母闹意气的时候,经常跑去外婆家告状。 久儿饮杯中的酒:“妈妈死后,那不再是我的家。” 成器觉得,久儿的父亲还是不错的,一直很纵容久儿。久儿最先有唇膏和蜜粉,她有红色的高跟鞋。 但是,那已不再是久儿的家,这也是真的。 成器回到自己家,在门口,就听见房里有摔打的声响。里面的人肯定十分生气,不在乎被谁听见。 成器头皮发麻,不敢进门。久儿鼓励地搂住她的肩膀。 想到先前自己鼓励久儿的话,成器吸了口气,推门进屋。和他们打招呼,回自己房间,然后关上门。 成器父母的争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两个女孩各自提着丹田的气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窗外是满天的星斗,梧桐的叶子隐隐约约。 第二天早上起床,成器的父亲已经离开了家。 母亲似乎一夜未眠,独自坐在沙发上。她也望着窗外,眼圈是红的。成器走过去,紧紧拥抱母亲。 那一刻,成器突然觉得她是作为一个女人在拥抱另一个女人,而不是作为女儿。 “他要走,就让他走。”成器轻声说:“妈妈你还有成器我。” 母亲的泪水便汩汩而下。 但是,母亲只有子女是不够的。成器很是奇怪,父亲只能给母亲带来痛苦,为何母亲一直为他哭泣。 成器不知道,她的好朋友也正经历着糟糕的清晨。那个女人穿着久儿她母亲的睡衣,在房间里走动,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粗心了。而是宣告了她女主人的地位。青春期的子女真是讨厌,一定要早早做下规矩。 久儿冷冷地看着她。父亲不知道向哪边陪笑才好,微微躬着身子,后来索性躲进厨房,做了无比丰盛的早餐。 久儿没有吃,她背着书包出门,到阳台下,细声地叫:“成器,成器,你好了吗?” 每个清早都兵荒马乱的成器,那天却早早做好了准备。应了一声,马上下了楼。 两人都已经长得很高,久儿穿裙子,成器穿牛仔裤。 晨曦照耀她们忧愁的眼眉,也照耀她们闪亮的肌肤,紧绷得似乎要透出光芒来。 久儿和成器的班长叫杨宪,是个很英俊干净的男生,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喜欢他。 只有久儿没把他放在眼里。久儿从没把班里的任何男生放在眼里。 但是,他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久儿。班会里搞活动,他总是要求久儿做助手,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思显得那么明显,他又得拉上成器。 他邀请她们去他家里,一起商量学校文艺节的事情。久儿不愿意去,成器倒不反对。三人推推搡搡地到了杨宪的家里。 杨宪的爷爷是个什么干部,家里条件很是不错。 久儿悄声对成器说:“就是为了显摆。” 成器大大咧咧地说:“那也没什么不好。” 杨宪的母亲很开明,热情地招待了两位女同学。一边给她们侍弄水果,一边闲闲地问家事。 很快,久儿就暴露了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 杨宪母亲的那一霎那,眼里出现了惊讶和另一种遗憾。 也许并不代表什么,但是,久儿突然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人家的眼里明明在说“哦,没有母亲教训的孩子。” 她一声不响地立起身,板住脸,拿起书包,奔出杨家。 她一直奔到马路的对面,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后面追出来的是杨宪,车流湍急,他只得停在马路的另一边。 少年的神色极为紧张,他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少女,唯恐她再跑远就找不到了。 久儿也死死盯着班长,她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他娇好的面庞和体态。 久儿突然绝望地爱上了他。 他和她的恋情是慌乱的,热烈的。两人立刻消瘦下去,久儿的脸上只剩下两只大眼睛。 杨家是再也没去过,他们约会的终点就选择在久儿的家门口。依依不舍,两人会在梧桐树下哭泣。阳台上的成器托着两腮,呆呆地看着树丛里的他们。 等久儿上楼,成器就问她:“恋爱开心吗?” 久儿就像醉了酒,脸酡红,眼睛雪亮,只是点点头。 成器无比困惑:“那为何还要哭泣?” 久儿傻傻地一笑:“我就是喜欢他为我流眼泪。” 久儿希望他们的爱情把他们挤碎,挤成碎末,随风飘走,永不再成形。 成器张大嘴巴:“啊,那多么可怕。” 二 比化成碎末更可怕的事情很快来临。 久儿怀孕了,她立刻告诉了成器,成器吓得哭起来。 “我和杨宪可以退学去工作,把小孩子生下来。”久儿很镇定。 愚顿如成器,都知道久儿的做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成器发现久儿的智力因为恋爱而退步了。 杨宪的母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也吓得不轻。她帮助杨宪办了转学手续。然后出面向久儿的家长道歉,几个大人押着久儿去做了手术,把小孩子拿掉了。 久儿倒真地退了学。但是,家也呆不得了。继母突然拿住了她的把柄,都不必说什么,只要把嘴一撇,就一切尽在不言中。 久儿时常在朋友家留宿,住得最多的还是成器家。 成器的母亲不管事情,有时候穿戴整齐,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久儿似乎没有留下太大的伤痕。她伸个懒腰:“早就不想读书了,我的功课也考不上大学。” 她和杨宪从此失去联系。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久儿自己也决不提起。 大年夜,她在成器家里过,几个女人都饮了点酒,各自唏嘘自己的事情。 成器最清醒,站起身,给母亲和久儿绞热毛巾,听见久儿嘴里在念叨,起初以为她在怀念杨宪,但是,听真切了,是在叫妈妈。 成器倚着墙角,偷偷流下眼泪来。 成器一直对男女关系比较困惑。 成器的父亲在离开家九个月后,突然回来了。 在成器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之后,他就这样回来了。对伤心的妻子温言细语,陪着小心。 他把脏衣服掼倒水池里,呼喝保姆,就象他从未离开过。 母亲的幽怨不翼而飞,喜滋滋的模样,让成器感到吃惊。她忍不住问母亲:“他怎么解释弃我们而去?” 母亲道:“他是上了那个女人的当了。那个女人只看中了他的钱。” 提到了钱字,成器突然起了防备之心,她注意到父亲手上的金表不见踪影,衣衫也尽是些不知道的牌子。 某一日回家,父亲又不见了。 母亲在沙发上啜泣。保姆告诉成器事情的经过,父亲问母亲要钱,可是母亲的存折怎么也找不到了,先生愤然而去。 成器更生母亲的气,故意没有立刻去安慰。她慢悠悠地洗完了澡,擦干头发,来到母亲身边。 “让他走,他回来就是算计你的钱。”成器道。 母亲道:“你看我多糊涂,那张存折就是找不到了。他怀疑我故意不肯给他,生气走了。”成器简直要冷笑了:“你这只手交给他,他的那只手就给那边花销。你也忒大方了。” 母亲呆呆地:“他已经和那边断了关系,他说他舍不得我们母女。” 成器问:“那么他现在呢,到哪里去了?他不会再回来。” 母亲这才不作声了。 成器叹口气:“存折在我处,妈妈。我们今后还要活下去,你又没有工作。没有那笔钱,我就要辍学。” 成器的母亲蓦然清醒过来,不禁十分后怕。差点被那个山盟海誓的男人拿走了最后的依靠。还要连累到女儿,十分地内疚。她抬脸看她的女儿,曾经那个小小的人儿,现在人高马大,双眸炯炯,神色凛然。 成器问久儿:“为什么男人就这样在女人之间跑来跑去?” 久儿爱死成器这副困惑认真的样子,用手指指点她的脑门:“你以为呢?他们只不过是群男人。你认为男人该如何?” 成器立刻道:“守信,有礼,知道爱惜家人。” 久儿几乎没把眼泪笑出来。她说:“看你看你,杨宪今年考进了交大,我却在这里鬼混。” 成器一吓:“啊,他和我同校了。我恨他。” 成器进大学的时候,久儿在迪高里面领舞。也在别的酒吧打点零工。 久儿租了间小屋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床头放着母亲和成器的照片。 成器读的是理科,全班只有几个女生。她还和高中时一样,只是头发长了,简单地扎束马尾,白色的衬衣,发白的牛仔裤,干净而潇洒。她读书很认真,平时和同学交往也很友善。太友善了,以至于不容接近。 她清晨总是在操场上跑步,发尾摇曳,两颊绯红。 她喜欢跑,喜欢自己象非洲草原上的斑马一般奔跑,不问终点,不知疲倦。世界在耳朵边飞速向后倒退。她感到莫大的自由。 有时受到打扰,杨宪也一身运动装束,跑在她身边,他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的样子。 成器就是跑,不开口。 “她怎么样了?”杨宪终于问。 成器要紧了牙,她有许多种的回答,她要找出那种最伤人的回答来狠狠回敬这个混帐。脑子里飞快比较,她沉默着。 “成器。”杨宪索性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当初我喜欢的人是你,你知不知道?” 成器被他拽得停下来,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到后来变成这个样子。”杨宪表情有点痛苦,“如果那人是你,我,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和你在一起。” 成器站稳了,看住杨宪,很冷静地问:“你想栽赃我吗?你想说,我也有份,造成对久儿的伤害?”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杨宪道。 “我们不应该恨你吗?”成器问。 “应该,应该的,”杨宪颓然。 成器不再说话,继续向前跑,杨宪追上去:“但是,我就是要告诉你,这是事实。我只是要告诉你知道。” 成器厌恶地加快速度:“我知道了。那又怎样?” “成器,你好。”不知何时,迎面跑来了同班的一个男生,成器赶忙道:“你好,你也早锻炼吗?” 她不记得男生的名字,但那个男生显然是来帮她解围的。 杨宪没有再追上来。 “一起去食堂吗?”那个男生和蔼地问。 “谢谢,我先回宿舍。”成器笑一笑。 成器想回宿舍打听一下这个男生的姓名,毕竟人家替她解了围,再次碰面,叫不出名字就不太礼貌了。 但是还没走到宿舍,在学校的宣传栏上,已经看见了他的照片。 咦,原来是学校里面的名人呢。他叫吴竞用,是个计算机天才少年。高考的时候,北大和清华都向他伸出橄榄枝,但他还是选择了本地的学校。 身边一齐看专栏的女生,都一概倾慕之色。 再次在教室里遇见他,成器大方地打招呼:“你好!吴竞用。” 吴竞用心头一阵欢喜,看来,这个有点迷糊的同学查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突然也调皮起来,狡黠地眨眨眼:“做过‘功课’了?” 成器老实地道:“我看到了宣传栏。” 吴竞用“啊”了一声,叫声“惭愧”。把成器逗笑了。 其他同学都奇怪:咦?她是谁,一直冷冷的吴竞用为何对她另眼相待。 除了本校的女生,吴竞用在别的学校还有超级粉丝,她们跑到教室门口,只为远远看他一眼,盼他能抬头。 成器大吃一惊,她一直在这方面就缺乏应有的热忱。无法想象只为一个眼神就跑去别的学校,等在男生的教室门口。 吴竞用原来已经能够习惯这样的阵仗,高中时代就是如此。所以他为人一直比较冷漠含蓄。但是在成器面前,他突然觉得羞涩。看见成器呆呆不可理解的神色,愈发懊恼起来。 然后,怪事就来了。成器拿着各式的笔记本上门了,期期艾艾地:“能不能签个名,再写几句鼓励的话呢?” “不能。”吴竞用面无表情地拒绝。 成器问:“为什么?” 吴竞用道:“你要我的签名有什么用处?” 成器道:“不是我要,是其他同学。” 吴竞用问:“为何她们自己不来,而是派你来?” 成器道:“她们怕你拒绝。” 吴竞用闲闲地问:“你呢,你就不怕。” 成器倒吸口凉气:“你会拒绝吗?” 吴竞用苦笑了一下,摊开手:“来吧,我怎么会拒绝。” 成器松了口气,转身向身后忐忑不安的女生们做了个“ok”的手势。 签完了之后,成器还是在犹豫:“我是不是也要一个签名呢?大家都要了,将来说不定会有什么用处的吧。” 吴竞用彻底绝倒了:“搞个人崇拜你还人云亦云。成器啊成器,来来来,我签在你的手背上。” 成器真地伸出手背让他签字。吴竞用拿了支粗的墨水笔,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想一下,再添上一句话:“不许用它擦眼泪”。 成器小小的手背上被涂满了字,怪痒痒的,不禁哈哈大笑。 吴竞用失神地想:她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天生的残酷?或者是上天派来故意报复他?少年这样想着,心底不由一阵心酸。 成器和吴竞用渐渐熟稔,并不避讳别人把他们看做一对。 成器喜欢头脑聪敏的男生,而吴竞用正是个中楚翘。他应付功课往往是很随便的样子,但成绩一直领先。这让成器敬佩无比。 “啊,真是有天才这回事啊。”成器啧啧称赞。 吴竞用很温和地说:“我比别人对功课更感兴趣而已,喜欢的事情做起来不觉得辛苦。” 成器呆呆地看着他:“竟有人喜欢功课吗?” 吴竞用笑了:“那你喜欢什么?” 成器本来想说,喜欢回到以前的岁月里,那时爸爸妈妈在一起,自己很受宠爱。 但又觉得这个回答似乎文不对题,又似乎太幼稚了。说出来没什么意思。 抬头见吴竞用还在等待回答,只得说:“我喜欢吃。” 吴竞用伸手,疼爱地摸乱了她的头发。 她笨吗?未见得,她不屑于伪装来对付谁而已。她的智慧足以使她保持天真本色。 周末俩人常去书城闲逛,一色的白衣和牛仔裤,是令人羡慕的美丽少年。 有一次在路上,俩人正说笑。突然,成器不做声了,眼睛盯着马路对面。 成器的父亲从对面的一辆车里钻出来,紧跟着是另一个女人,肯定是比母亲要年轻,但很美吗?只是年轻点而已。 成器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情人。 他们俩人比少年人还亲昵,十指紧扣,好象怕对方会飞走。那女子的肚子微微隆起,哦,自己要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父亲是喜欢小孩子的,成器小的时候,父亲不知道多么疼惜她,母亲偶尔还会呵责成器,而父亲总是一味地宠爱。 成器是父亲的小尾巴。 这样的父亲,离开家以后,竟然没有回来再探望过她。 成器觉得阳光刺眼,有点目痛,她低下头去。 她失去了父亲,她已经长大。 她甚至开始妒忌那女人腹中的胎儿。 有人轻轻用手臂环绕她,她就把头靠到他的肩膀。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何必做什么坚持。 更何况是少年人特有的阳光般的清新气味。干净的,崭新的。 吴竞用第一次看见成器露出这样软弱而哀伤的神色来,对面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吗?眼眉多么相似,那个女人呢,显然不是她的母亲。对面的俩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成器。 成器颇为消沉。吴竞用若无其事,带着她去吃东西。 在一家挺高级的餐馆里,面对面坐着。成器也想努力地让自己愉快起来。 家永远不会再回到从前了,永远不会。温馨的一切变成往事。 成器,你要振作----成器心中对自己说。 突然,有个人站到他们桌前,“嗨!大学生!你好吗?” 成器抬起头,欣喜地看见,面前立着笑盈盈的久儿。 她穿一件束腰大摆的黑色连衣裙。(她已经开始穿黑色了)头发蓬松如冬日的狐尾,更是衬得她肌肤光洁如雪,黑瞳亮晶晶的,满是笑。 三 过了很久以后,成器发现,生命中的很多人,出现是为了引领他走向另一个人。 真正的男女主角有时并不是同一场次出现,而是隔开好几场。需要配角地穿针引线。 配角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了,以为故事就要到结局了,主角才姗姗登场。 但是,主角就是主角,是天注定的。无论上场多么迟,无论剩下的戏份多么少,只要他(她)一出现,故事才真正地开始起伏。 久儿遇到吴竞用的那天,具体情形如何,成器已经不太记得了。她不太记得吴竞用那时的表情和样子,她之前也没有真正地关注过。 只记得久儿就势坐下了,三个人一道吃了饭。吴竞用的表情开始阴沉,不太说话,似乎也受到是什么打击。 成器却很愉快,见到久儿,才让她忘记刚才不开心的一幕。吃了饭,久儿就和他们告别了。 那天晚上,吴竞用送成器到车站,他问:“你怎么会有久儿这样的朋友?” 成器不明白“久儿这样的朋友”是怎么样的朋友,她也从没想过。 啊,当时,吴竞用的轻声质问中竟含着一点点的恨意。 恨谁呢,恨久儿还是恨他自己。难道他已经预见了今后的悲喜? 吴竞用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久儿时的感受,那竟是非常之痛楚。 他知道自己大概从此后不会再有欢颜。久儿的双眸已经夺走他的魂魄。 为什么遇到了一个人之后,理智会对着情感哭泣? 成器与久儿不同,成器是那么圆蔼迟钝,完全没有杀伤力的美丽。而久儿,久儿是不同。 久儿的美丽如刀剑,冰的火的刀剑。速度之快,令人无从防备。 第二次见到久儿,是成器约他去迪高。 吴竞用不常去那种地方,而成器显得很熟稔。那里得音乐让人心乱跳。成器帮他点了杯啤酒。 俩人在舞池里跳舞,成器得舞步很不错,知道流行的套路,动作也很潇洒。玩起来无拘无束。这是成器的优点,她比较随遇而安。什么都会点,什么都不禁锢。 直至午夜,场子里进入高潮。 突然,一束强光,打到半空中的铁架子上。一阵浓雾扬起。 一个红衣女郎精灵般出现,纠结的黑色长发,雪般肌肤,修长的身材,赤着双足。 人们尖声惊叫,疯狂起来。 她的舞姿激越狂乱,撩拨人的心胸。 “嘭”的一声,位于顶楼的迪高舞厅的天顶,突然打开了,缓缓露出夜空。清凉的空气冲了进来。 吴竞用被人群挤到一边,他抬头,甚至看到了星星。那厢的成器还在高声地叫着:“久儿!久儿!” 他已经认出了那红衣女郎就是久儿,他一直退,退到角落。 他低头,看见可怜的自己的心。 他想早早离去,但是,成器还是要他一起等久儿下班。 久儿换了一件黑色的绸衫,不知什么式样,只是好多的飘带,没系好,牵牵攀攀。她的化妆没有洗去,非常浓艳,却很稚嫩。 坐在茶餐厅里,久儿是抽烟的,成器不以为意,还摆弄着心型的打火机。 烟雾之后,久儿拿眼睛细细打量着吴竞用。气质和成器多么般配,但少年的眼神忧郁不堪。 吃完宵夜,发现外面在下雨,秋雨十分寒凉。寂静的马路,几乎没有行人。 成器跑去洗手间。只剩下他们俩人。久儿别转脸,想看窗外的雨,但是里面的灯光亮,玻璃就象镜子那样照出她和他。 于是,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和对方的脸,神情惊人地相似,亢奋而痛苦。 成器有没有看出来?聪明的成器啊。 久儿的眼泪轻轻地流下来,浸湿了眼圈,一道黑痕流淌下来,足以令吴竞用心碎。 成器并没朋友想得那般聪明,她始终不知道好友和男友之间发生了可怕的爱情。 但她知道吴竞用故意疏远她了,看见她也会显得不自然。她想,爱情无非如此。 直到那一天。 很晚了,下着大雨。有同学告诉她,有个别的学校的女生,在男生宿舍楼下,淋着雨,不知道在等谁。 成器福至心灵,马上跑去。 果然,立在雨里的背影,一看就是久儿。 她在哭泣。 成器就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她哭得那么伤心。 成器从没见过久儿哭得那么伤心过,是那种压抑而绝望的哭泣,象是负伤的小兽。 “我们回家好不好?”成器生怕久儿病倒。 成器把久儿拉回久儿的屋子。屋子里又冷又乱,窗没关牢,雨打湿了窗帘。 成器帮久儿换下湿衣服,用浴巾把她的头发擦干,煮上开水,把她安顿到床上。 久儿果然生病了,手脚冰冷,额头滚烫。 她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 成器有点害怕,轻轻拍打她的面颊:“久儿久儿,能听见我说话吗?要不要去医院。” 久儿头转过来,眼泪就落在枕头上:“成器,他是胆小鬼。” 隐隐约约的传闻,在成器面前被证实了。 成器一刹那地失去重心,失落吗?肯定是有些的,但是并不是很痛啊。从来也没有想过什么天长地久,只是,碰到了个待自己温和的同龄人。会一起走多远呢?总会在某时某处结束。 “他怎么了?”成器轻声问,她奇怪自己的平静,心痛久儿似乎更多点。显然,竞用和久儿之间更象是爱情啊。 “他是个胆小鬼。”久儿只是反复地说。 成器陪久儿到天亮,喂她吃了药,久儿又沉沉的睡去。她想去买点吃的,下了楼。 一个人影立在楼梯下面,似乎立了很久了。成器吓了一跳。 是吴竞用。 他眼睛布满了血丝,容颜苍白。 成器静静地望住他,吴竞用低下了头。 终于还是不忍,成器道:“她去找你,病了,你要不要上楼去看她?” 吴竞用说:“在我初中的时候,是个很调皮的落后生。” 成器在听。 吴竞用道:“那时的班长是个女生,叫瞿洁,她没有看不起我,经常来我家帮我补课。有一天,补完功课,我照例骑自行车送她回去,车驶路口转弯时,遇到了车祸。” 成器没想到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听到这里,不禁也震惊。 “我轻微脑震荡,而她,失去了她的一条腿。左腿从膝盖以下被截肢。”吴竞用闭上了眼睛,微微颤抖着。 成器可以想象之后的故事,少女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从此栽入深渊,而关联的少年,背负着沉重的包袱。 “所以,所以,所以,”吴竞用说。 “所以什么?”成器问。 “所以,我是个没有资格爱上别人的人。明白吗?我要对另一个女孩负责,哪怕我,我不爱她。” 成器道:“她现在怎样了?” 吴竞用道:“她勉强读完高中,现在在家中。写写东西,做做家务。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和她结婚。” 成器迷迷糊糊地抬眼问道:“那么当初,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却没提起这件事情?” 吴竞用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成器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时你并未爱上我,而现在,你爱上久儿了。” 成器和吴竞用上了楼,成器感觉久儿之前一定经常带他来。 进了门,吴竞用看见床上躺着的久儿,整个人就傻了。他冲上去,跪在床边。 久儿转醒,迷迷糊糊地看见眼前人,用力眨了下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成器心中酸涩。 久儿勉强支撑自己,想坐起身,哑声说:“咦?你终于肯见我了吗?”吴竞用按住她身子,让她重新躺好。 久儿痴痴地看住他。脸孔异常苍白,眼神却蓦然温柔。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摩吴竞用的脸:“这是为我流的眼泪吗?” 吴竞用呜咽的声音:“对不起。” 久儿叹了口气:“那么你是放弃我们的感情了,对吗?为了瞿洁?” 吴竞用说:“对不起。” 久儿问:“和她在一起,你会快乐吗?她会快乐吗?” 吴竞用说:“这是我以前的过错造成的后果。” 久儿幽幽地说:“人,真是错不得啊。”她又伸手去抚摩他的脸颊,“原来我只能得到你的眼泪啊,可怜的久儿。” 吴竞用将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久儿别转了头,向着天花板:“你要用一辈子来承担这个错误,真漫长啊,可怜的吴竞用。” 站在门口的成器,看见,成串成串的泪水,沿着久儿苍白清秀的脸颊滑落下来。 久儿的病好得很慢,后来又开始咳嗽,成器很是担心。 久儿抱膝坐在床上,头发披散,象只旧的洋娃娃,她倒是经常地笑:“成器成器,你还不快回学校去上课,你不怕考不出吗?” 成器坐在窗下的躺椅上,把脚翘到小咖啡桌上,身子舒展而松弛:“这你放心,考试是我唯一可以自豪的本事。” 久儿轻声说:“你是怕我自杀吗?你又怎么能够看住我一辈子?” 成器看着久儿道:“需要用一辈子来痛苦这件事情吗?我只希望几个月后,你能忘记他。” 久儿下了床,走去去,蹲在成器身边:“我知道,开始的时候,他先喜欢了你,对不起,我忘记你的感受,你却这样照顾我。” 成器想起杨宪,和他说的话。这是冥冥中的因果吗?但为何两次受伤的似乎都是久儿。 事情挑明之后,在学校中,成器和吴竞用还是一如既往,只是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感觉。 吴竞用还是指导成器的功课,有时,他错觉,当中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他眼中已显疲态,少年的飞扬已被折损。 四 久儿似乎从吴竞用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了。她重新开始穿那些糖果颜色的衣服,也开始和别的男孩子约会。生活忙碌,忙于应付她的爱情游戏。 成器是平静的校园生活,如果没有吴竞用,如果没有远远观望她的杨宪,她就是个无聊的大学生,靠做家教和义工来打发时间。 她周末除了和久儿见面,就是窝在家中,吃吃睡睡。母亲倒有些担心:“怎么没有同学来找你,连个电话也无?” 她当然知道,母亲口中的同学是特指男同学的。自己的母亲看女儿怎么看,怎么可爱,世人真无眼光啊。 成器感叹,那不是谁优不优秀的问题。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恋爱,不知道怎么恋爱就说明,爱的人并没出现。 她对母亲道:“我不嫁人,我守着你一辈子。” 母亲啐她:“谁要你守着妈妈,妈妈还要嫁人呢。” “啊,想通啦?”成器十分新奇,这是母亲的新论调。以前是离开父亲就象没脚蟹一样的凄惶。 母亲装作淡淡地说:“他无情,我还给他守活寡吗?” 成器反倒有点慌了:“你已经有对象了吗?” 母亲看到女儿的惊慌,忙搂住人高马大的她:“妈妈永远只爱小成器。” 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等成器礼拜一去学校,家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母亲和保姆。电视机终年开着,停在戏曲频道,咿咿呀呀地唱断肠。 成器在去学校的路上,时常想象母亲独自在家的光景,当年父亲母亲也是十分相爱的,父亲去做生意,母亲宁可把孩子托付给保姆,也要跟着照顾父亲的起居。到头来落到这个田地,母亲必有十二分的不甘心吧,但又能如何,只好慢慢地自己想通。 谁再来关注你的伤口,曾经爱你的人,他们已经向前走去,并走远了。 一日清晨,成器在校园里跑步,看见跑到边立着个女孩,起初成器并没在意,但那女孩一直盯着成器看。 成器以为是哪个同学,便对她笑笑。她伸手把成器拦下了。 成器喘着粗气:“早啊。” 那女孩长得很瘦弱,并且支着一根不锈钢的手杖。 成器收住笑容。 “你那么健康,那么好,为什么还要跟我来抢他?”那女孩几乎带着哭音。 成器知道她是谁了,她是瞿洁。 成器和颜悦色地说:“你找错人了。” 瞿洁道:“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开朗了,来看我也不再微笑。他已经变心。” 成器道:“我们去那里说话。” 瞿洁走路是一拐一拐的,俩人坐到一边的石条上。那条残障的腿,很难弯曲,要靠手帮忙。 “还痛吗?”成器问。 瞿洁道:“有时候,是睡着的时候痛,是失去的那部分在梦里痛。” 成器惊诧且颤抖。她内心决定一定要善待她。 “是为了我,他不去北京读书,为了能够经常来看我,宽慰我。”瞿洁微微有点腼腆。 “你喜欢他?”成器问。 “不知道。我常常恨他,非常恨,他改变我的一生。”瞿洁的脸还是那么平静,“但我已经接受了。跟着他,我们既然命运已经纠葛在一起,那么就两个人过一辈子。” 成器听着却觉得惊心动魄。 “他家赔了很多的钱。至今为止,还每月给我们家里钱。我还有个弟弟。父母原来就比较偏心男孩子,希望我能够嫁得好点,帮帮家里。我不难看,读书的时候成绩也好,原来以为,有无限可能的将来,我是个一直很努力的人。” 成器听罢,一字一句地说:“肇事赔偿,最多就是赔偿,再厉害点,关他进监狱,却不知道还能判你嫁给他的,把自己一身都搭送给他。” 瞿洁道:“否则叫我有什么出路呢?毕竟谁会喜欢一个残疾的人。” 成器道:“你嫁给你恨的人,他出于赎罪就娶你,你用你一辈子报复了他。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吗?” 瞿洁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他一定很喜欢你吧。” 成器道:“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和他只是同学。” 瞿洁道:“我该怎么办?” 成器想了一会儿:“也许对你而言,很难。如果你不能忘怀往事去爱上他,那么,就请你放开他。他是永远不会放开他自己的。” 成器摇摇了瞿洁的手:“你那么努力,为什么就放弃自己了?来,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成器。” 瞿洁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了吧。我叫瞿洁。” 吴竞用拦住成器:“瞿洁来找过你了吗?她可说过些什么?无论说什么,我代她向你道歉。” 成器摇摇头:“她很好,没有半句失礼的话,很是自强。我要帮她补习功课,她可以参加成人考试。” 吴竞用看着她:“是为了久儿吗?你让她放手。” 成器道:“不是。是为了瞿洁自己。至于久儿,她和你一样,现在都是心上有破洞的人了,她不会再回头。” 成器周五回家,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蓬银身的小跑车。很多同学在围观,啧啧称赞。 成器刚想绕开,那车门一开,下来个妙龄少女,冲她招手,口中还叫:“成器,成器,这里。” 成器定睛一看,竟是久儿,不知她搞什么新花样。金色的短夹克,豆沙色的超短纱裙,头发烫得满头火卷。象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女战士,根本不似真人。人比车更抢眼。 成器硬着头皮跑过去,飞快地上车坐好:“小姐,开车。” 久儿满不在乎,上了车,笑嘻嘻地发动车子。 车子性能极好,加速快而稳,灵活,无声息。 成器是喜欢速度的,眯起眼,享受。 久儿打开音乐,蓬蓬作响。 成器这才说话了:“你干吗,这么招摇,把车驶到我学校门口。” 久儿道:“我来找你,不知道你在哪里,只好在那里苦等,幸好你不走偏门。” 成器说:“你才走偏门。” 久儿道:“是是是,大学生。你生日我送你手机好不好,求你了,否则我只能守株待兔了。” 成器想一想:“我会买只手机的。生日你要送我玫瑰,别的我不稀罕,玫瑰我要----” 久儿接上去:“黄色的。黄玫瑰对不对?” 成器笑了,微微伸展了四肢:“哪里来的车?” 久儿道:“向我老板借的。” 成器问:“你工作吗?” 久儿叫起来:“大学生,请不要歧视体力劳动者。车是我舞厅老板的。” 成器故意说:“那么好的老板,肯把名车借给员工兜风。” 久儿道:“谁知道,也许喜欢我啦。”她的满头火卷被风吹得往后飞,不羁至极,冲成器一眨巴眼:“我可以不呼吸,但我怎么能不恋爱呢。” 言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久儿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并不接听。 她们吃了饭,找到以前常去的“果酱吧”,尽兴地聊天。 直到很晚,成器决定睡到久儿家里去。 车子驶到门口,下了车。阴影里有个男人。 成器先发现的,吓一跳,自然地挡在久儿前面。 那男人在抽烟,红星在阴影里一闪一灭。 “我们快点上楼。”成器说。 久儿却站着不动,本来活泼的脸一下子板住了,冷冷道:“咦,你来干吗?” 原来他们认得。 那男子从阴影里走出来,高高的个子,面孔有点阴骛。 成器刚放松的警惕又竖起来了。 那男子的声音却很温和:“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久儿一撅嘴巴:“你管我,你又是谁?” “小久。”那男子有点生气,但又发不出脾气。 久儿愈发娇纵了,把车钥匙向他身上一甩:“我知道,你来讨还它,给你,谁稀罕。” 成器听出来,他是久儿的老板,不禁吐了吐舌头,如果她是男人的话,今晚恐怕要和他打起来。那男子看上去凶凶的,但成器感觉,他拿久儿根本没办法,于是,懒洋洋地道:“麻烦你把房门的钥匙先给我,我好困。” 久儿对那男子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那男子低声道:“是因为小雪吗?我已经同你讲过,没有那回事情。” 久儿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爱和谁好和谁好,反正你有钱有时间。孙先生。” 久儿拉住成器:“我们走,搭理这个不认识的人干什么。” 游戏真是太好玩了,个中人无比享受这样的过程,成器暗暗地笑。 “小久。”那男子叫起来,又低伏:“你到底想我怎样呢。” 久儿一歪头,正想捉狭个够,成器赶忙道:“孙先生,今天就到这里,我们都很累了,久儿明天一定给你一个答复,快回去吧,怪冷的。” 说罢,拉着久儿就上了楼。 开了门,进去,久儿还怪罪:“干吗就这样饶了他。” 成器打哈欠:“小姐,够啦。” 久儿从窗口往下看:“他还在呢,逗他玩玩又有什么关系。” 成器道:“那你要小心,开舞厅的人背景复杂。” 久儿道:“那有什么,还有什么比杨宪那次更危险?” 这是久儿事后第一次说杨宪的名字,第一次主动提到这件事情。成器沉默,不敢说什么。 忘记了吗,永远不会。 成器拥抱一下久儿:“那你更要小心,可别爱上了他。” 久儿轻狂地笑了:“爱上孙大少?别开玩笑了,在圈子中,他是个没心的人。” 夜深了。成器知道久儿没有睡着,声音呢喃地问她::“睡不着?还想着那辆跑车?” 久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她索性坐起身,抱住自己的膝盖。 “怎么了?”成器问。 过了一会儿,久儿道:“成器,我与你是不同的。” “成器,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呢。”久儿声音哑哑的,“你有你妈妈,你能回长乐路,无论你遇到什么,你可以回到家里。我就是我一个人了。多么可怕。” 成器怔了一下,彻底醒过来,也坐起身,“好好的,想这些做什么。” 久儿道:“因为我有时很害怕。我一定要有个人来陪伴我。” 成器温和地说:“胡说,你还有我呢。” 久儿道:“我不怕你生气,成器,你怎能永远陪伴我?你将来会有丈夫和孩子。” 成器道:“我都没想过这些问题,我只希望能好好陪着母亲,大家身体康健。” 成器又道:“与其多想,不如做点实际的努力,因为多想也无济于事。” 久儿指点成器的额头:“这是我最羡慕你的地方,这是你的福气。” 久儿叹息:“我的世界里只有情人和敌人,我没有你的心胸和气量。” 成器摇摇头,突然想起那日吴竞用在她手背上写下那句话,为何至今还能觉得那手背痒痒的。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不能不说当时的心中的确有某种喜悦。 但那些消逝的情感已经消逝。成器从来不懂得挽回什么,她害怕为此付出代价。她也是羡慕久儿的了,爱就爱了,用尽全身的气力。不禁说道:“久儿,你是性情中人。” 言罢,俩人又同时笑起来。 啊,年轻终究是好的,叹息也是好的,孤独也是美的,这样凄凉的话题也包裹着某种不确定的希望在里面。 成器除了自己的专业,另外还选修了经济管理,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 家里的帐也是她管着,每月开支她都清楚。母亲并不是没有钱,只是那些都是死钱,至少是半死的钱。目前她和母亲都没有能力使得钱再生钱。在她毕业后找到到工作之前,家里是只有开销而没有入帐的。所以,成器一改小时侯的作风。在经济问题上十分清醒和自控。 因为她知道,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她并有太大的怨气,相比久儿,她毕竟还有亲情。她所关注的就是如何努力使母亲和自己将来的生活无忧。她定期要求母亲进行体检,为母亲购买商业保险,十分尽责和务实。 她也和久儿探讨过钱的问题。久儿花得比赚得多,但却不怎么在乎钱。比如那个孙大少,出手阔绰,但是久儿只是贪恋与他玩乐,并没有太多物质上的欲望。 成器有时忍不住关照她:“现在是开心了,将来老了怎么办?” 久儿睁大双眼:“我会活到很老吗?穷得实在撑不住了,还可以自杀。” 成器仍旧苦口婆心:“总要做点打算比较好,你打算在迪斯科做到几岁?” 久儿道:“我不知道。我不懂得。”她忙着打扮外出,穿一件藕色的纱裙,下摆是层层叠叠的纱,象个林中仙子。 成器问:“孙大少对你到底是怎么样?” 久儿懒洋洋地说:“很好啊,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啊,但是,这只是游戏。” 成器问:“他娶别人,你会痛苦多久?” 久儿笑了:“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过。但我知道,我和他绝对没可能结婚,他是孙大少啊,他的父亲是孙敬贤啊。虽然他是小妈生的,但儿子总是儿子吧。” 那个鼎鼎大名的孙敬贤,香港的房产大亨,在东南亚一带也是可数的了。 从此以后,久儿也进入了成器的养老计划之中,她会负担久儿的,她想,她和久儿会一起老去,不让她吃苦。 五 大学四年的时光也流逝得飞快,大四大家都分头寻找工作。还有一部分考研究生的开始准备考试。同学之间漂浮着匆匆忙忙的哀伤。 成器也在行列之中,不过,她手上已经有几家公司的录用书了。 真正令她惊奇的是,久儿仍旧和孙大少处在一起。孙大少的全名叫孙幼均,成器时常在娱乐版上看见他,和这个明星,那个明星的,不亦乐乎。 但是,久儿仍是他固定的女朋友。久儿通过他的关系,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平面模特,拍点时装杂志和广告。久儿如今称他为“我们家的老孙”,成器每每听来都好笑“那你是猪八戒吗?” 久儿从不去管束他,他到上海总是先来找久儿,絮絮地说很久的话。侧室的子弟想必有不为人知的苦恼,久儿是他的听众。日子久了,游戏变成了习惯。 这俩个人作风都很嚣张,开着熠熠生辉的好车子一起去学校接成器,穿得光鲜耀眼。成器恨得咬牙,故意绕道走开。 杨宪和吴竞用都看见如今的久儿,都黯然。 久儿攀住孙幼均的胳膊,作神仙眷侣状。 在车上,成器说:“你这又何必呢?出了口恶气了吗?” 久儿不响。 一边的孙幼均打圆场:“美丽的成器又说教了。” 成器突然发怒:“就是你纵容她。你问她,这样她就开心了?好好珍重自己,何必理会别人的心思?” 久儿道:“我出出气怎么了,你干吗这么生气?” 成器道:“是,今日你拿孙氏来气他们,若他日,你与孙氏决裂,你要拿谁去气呢。” 孙幼均瞪眼睛。 久儿低声道:“我就是无法原谅他们。” 过了一会儿,成器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你理应恨他们的。” 久儿连声地叫:“成器成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果然,第二天,吴竞用跑来问成器:“那是久儿么?变了个人似的。旁边那个男的是谁?纨绔子弟的模样。” 吴竞用一向不说人的是非,居然也忍不住了。 成器静静地说:“记得吗?三年前你就放弃了,她如何与你没有关系。” 吴竞用低下头:“对不起。” 成器不忍了,道:“算了,这几日,你心情也不好。我知道。” 这倒是真的。吴竞用既不就职也不升学,他想自己创业。他带着厚厚的可行性报告去找投资人,已经找过几家,但都无功而返。 校园里也有人冷笑了,怪话陆续传出来,“原来神童也不过如此,终于走下神坛。”“以前顺风顺水,踏入社会自然要吃苦头。”“自视过高,以为做老板容易。”之类。 成器对吴竞用说:“社会第一课,就是不要去听别人鬼叫。” 吴竞用说:“我不是去理会闲话的人。倒是我的计划书,你可愿意提提意见?” “好。”成器爽气地答应了。 成器很认真地看了之后,第二天约吴竞用在一家红茶坊里。成器把建议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了下来。吴竞用颇为感动,还是那个凡事认真的小成器。 成器说:“我喜欢你这个计划。但是你要去寻找投资,不能在第一份介绍里只谈到技术。他们是商人,他们看重的是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润。” 吴竞用已经感到眼前一亮了。 “看,到第十页还没提到投资回报,人家会不耐烦。” “投资的人并不精通技术,描述的时间尽可能地简短和浅显。压缩成三行字,让人一眼就明了。” “你找过紫华风险投资基金?你可知道他们不投高科技?还有颂光,他们每个项目不能低于500万美金。要详细了解投资基金的背景和偏好。” “这个新鹰基金给你回复了吗?我觉得这个基金投资你的可能性最大。但你要重新写计划书。我的建议是这样修改……” 吴竞用听完之后,静默了一会儿,道:“成器,你愿意和我一起做吗?我诚心邀请你入伙。” 成器怔了一下。 吴竞用道:“我知道你手中已经有大公司的录用通知,可是请考虑一下好吗?我给你我的一半的股权。成器,我需要你的力量。” 成器理了下思路,去大公司就职自然是稳当的,马上就可以有稳定的收入。但是,面前的机会似乎是那么好,成器欣赏吴竞用在这方面的天赋和想象力。成器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机会失去不会再来。赌一把吗?自己最多损失几年的时间。 “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成器问。 “请说。” “我想把一部分的股权给瞿洁,如果组建了公司,我希望她做我的助手。”成器说。 这个为别人开出的条件很出乎吴竞用的意料。提及了瞿洁,吴竞用不禁面色一黯:“我的将来不就是她的吗?” 成器道:“那就不在乎现在先给她了,是不是?你同意了?” “是的,我答应你的要求。”吴竞用说,“但股份不可影响决策。” “这个听你的。”成器温和地看着他,“对她而言,帮助她站起来,比娶她更有意义。” 新鹰很快来了回复,约他们见面。 成器坚持着正装,于是,俩人跑去购置。吴竞用还是第一次跑进这样的高级商店,闲闲地根本没有什么人影,店堂地地板犹如钢琴般油黑发亮,售货员笑容可掬地弯腰招呼他们。 成器很随意,不拘谨,为他挑了深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和阔条纹的领带。成器拿领带在他胸口比划,镜子里她的神情很认真可爱。不知为何,吴竞用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待他穿好从试衣间出来,连售货小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原来他穿西装那么好看,英挺帅气。 成器在一边地女装部也拣了套深色的套装,另选了双细跟的黑色圆头皮鞋。 后来又一道去理发,成器把自己地头发也理短了,露出耳朵。俩个人看上去很相似,如一双大眼睛地兄妹。 第二天,他们准时赴约。新鹰在这座都市最豪华的办公楼中,面对着江面,气势恢弘。 成器在楼下,打量着密密麻麻的入住公司铭牌。她手中有份录用通知就来自其中的一家。 新鹰在33楼。电梯里,吴竞用沉默。成器对他温和地笑:“新鹰不是唯一给我们答复的一家。” 吴竞用道:“我知道。” 成器道:“我们是去谈合作,不是去求职。” 吴竞用说:“你知道吗,成器,有你在,我其实不紧张。”他心里的话是:有你在,我并不太看重其他的得失。 俩人在电梯里握了下手,手都很温暖。 “卢先生,他们来了。”秘书在门口说。 “好的。”卢先生把椅背上的西装拎起来穿上,并嘱付秘书:“让建宁一道来听听。” 古建宁和卢先生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成器和吴竞用的情形。他们俩人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却让人暗暗惊心,世界上真有金童玉女这会子事情啊,俩人的形象太过俊美。 立起身子,笑容在成器的脸上展开,晶亮的大眼睛充满神采,令人炫目。 接下来的谈话很顺利愉快。俩人虽然年轻,却思路清晰,谈吐有致。吴竞用听了成器的话,技术的介绍非常简洁。成器主要谈合作的事项。 工作告一个段落之后,大家开始说点题外话。 卢先生望住成器:“你也是学计算机的吗?” 成器说:“是,我们是同学。” 卢先生突然羡慕起他们的大学生活,多么好,友爱的同学,共同的志向。他们会有烦恼吗?谁能相信。他们一定是时代的宠儿。 “为什么想自己创业呢?先在大公司里学习一下不好吗?”卢先生问。 成器和吴竞用对望了一下,吴竞用回答:“我想把这个项目尽快付诸实施,找投资人是最快的方法。” 卢先生对这个项目本来就很有兴趣,他甚至查了吴竞用的个人资料,知道他是个少年成名的天才,今日相见,更确信了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他这么英俊挺拔,还有个出色的合伙人。 结束了谈话,卢先生说:“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 成器微微一鞠躬:“谢谢您的好意,我们还要去一下38楼,请留步。” 送走了他们,卢先生问古建宁:“你怎么看?” “非常优秀的年轻人,如果谈不成这个项目,我甚至想让公司雇他们。” 卢先生微微闭了下眼睛,不知为什么,成器那双大眼睛始终在他面前呈现。 “对了,38楼是什么公司?”卢先生问秘书。 “好像通复投资在38楼。” “我们还去38楼?”吴竞用问。 成器点点头,“随便转转。” “你在想什么?”吴竞用笑着问。 成器吐了吐舌头,“参观参观而已。真巧,有家公司,和新鹰一直旗鼓相当呢。” 卢先生望着窗外的金融区,蜿蜒的高架道路上,车辆如虫子般拥堵。白茫茫的天光里,让人疲倦。 古建宁端着咖啡杯子晃进来。 古建宁是卢先生最得力的助手,他跟了卢先生最久。他们之间的感情介于师生和上下级关系之间。 古建宁是个非常受欢迎的男士,英俊、风趣、体贴、出手疏爽。唯一的缺点是可能太心花了,身边人不停地更换,让卢先生目不暇接。每次一道聚会,卢先生总不敢贸贸然地称呼他的女友姓名,生怕出错。 而卢先生,则似个谜。中等个子,理个平头,温和低调,别人却永不能窥视他内心的一切。 “你怎么看?”卢先生问。 古建宁喝了口咖啡,“可以做,我算过了,投资回报很高。做大一点可以卖很好的价格。” 卢先生问:“项目可控度高吗?” 古建宁想一想:“他们是做事情的人,股权比例适当,并不贪心。” “是吗?”卢先生转过身:“建宁,你跟我的时候几岁?” 古建宁笑了:“和他们差不多,从华盛顿飞到新加坡面试,面试之后走到大楼底下,又被你叫回去说已经同意录用。” 卢先生眯起眼睛:“作决定并不需要很久的时间。” 那个女生,竟有这样一双清澈睿智的眼眸,又似乎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叫人惶惑。 不多久,新鹰正式决定和他们合作了。成立了新的公司,名字叫做“飞声”。 成器和吴竞用开始忙碌起来,几乎天天和卢先生、古建宁开会。 成器把瞿洁一起叫上。瞿洁当初听从了成器的建议,报读了会计专业的成人大学,还有一年就可以毕业。她非常尊敬成器,对自己的学业异常刻苦。 在正式加入之前,成器找过瞿洁,向她详细地说明新公司的情况,告诉她的利益和付出。问她,将来和吴竞用共事,是否会不自在。 瞿洁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这样的机会。 “不,只要不去想嫁给他的事情,就没有不自在。”瞿洁说。 “我们一起努力,再考虑其他的事情,好吗?”成器说。 话虽如此,碰到吴竞用,毕竟还有点不自然。 但是,很快,瞿洁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她觉得那么多的东西要学习,还有那么的多的事情需要她独立处理。每个人都尽全力地打造这个新的公司。 啊,那里面还有她的股份,她也是公司的主人,她也必须为公司付出全力。 多么不可思议,几年前,她还是气呼呼地无所事事,成天呆在家中,咬牙切齿地等着她恨的人来娶她。她人生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将那个男生一同拉入深渊,和她一起永远痛苦。 但是如今,她又成为了自己的主人,可以去努力,还有未来,快乐也并非遥不可及。整个团队对她都非常友好,成器对她更是爱护有加。 连那个最大的卢先生有时也会亲切地指点她。她隐约知道卢先生是个在业界非常出名的人物。却丝毫没有架子。英俊的古建宁还时常讲笑话。 世界原来那么大。 久儿还会来接成器下班,跑车往楼下一停。 有时成器加班,等不到,她就买了吃的喝的上去找她。 她没事人一样和吴竞用打招呼。然后大家坐到休息室里吃东西。 在回去的路上,久儿对成器说:“成器,我们四个竟然可以坐在一个桌子上。” 成器说:“我们并没有深仇大恨。我们只是相互爱慕却少了点运气而已。” 久儿说:“被你这样一讲,那些好象变成了美丽的故事。” 成器望向窗外,城市的灯光在飞速向后移动,“那些,就是美丽的故事。” 久儿道:“我们家老孙说,卢先生是个很厉害的投资家。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成器道:“是吗?” 久儿说:“我还觉得,那个古建宁对你特别殷勤,嘻嘻。” 成器想了一下,有吗?她不觉得。她只是觉得建宁是个很聪明的人,懂得和人相处,让人觉得舒服。古建宁对瞿洁也很好啊,一样的态度,没有过多的关切,当她健全人。 六 那日,成器加班离开办公室,看见电梯厅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女子,身边还站着个小男孩。那女人把头埋在膝盖里。 本来想走过算了,那个男孩的小脸脏脏的,大眼睛盯着她看。让她忍不住上前询问:“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女子抬起头,头发蓬乱,容颜十分憔悴。她神情一刹那很茫然。 “成器,成器,是你吗?”她叫出成器的名字。 成器吃一惊,她肯定不认得面前的女子。 “你父亲快不行了。”那女子哀哀地道。 成器耳朵“嗡”地响了,很久才平复下来。原来是那个女人,和他们的孩子。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成器把他们带到快餐店,给孩子买了份食物。男孩子先看了眼母亲,母亲点点头,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是尿毒症,他不让我告诉你们。”那女子道。 成器的耳朵还在嗡嗡作想,喝了杯冰饮料,想竭力镇定。她与父亲快六年没有谋面了。她不知道父亲在哪里。父亲是决心离开她们的。 “现在,他在哪家医院?”成器问,声音是颤抖的。 “不,他被送回家中。这一年,我们几乎花去了所有的积蓄,没钱再住医院了。”那女子道,“他不许我来找你们,我,我和他都,对不起……” “带我去看他。”成器站起身,“你怎么称呼?” “我叫倪真。”那女子道。 成器叫了部车,驶到父亲的住处,那是个接近郊区的镇子,房子很旧,低仄压抑,屋里一股霉味。她走进房间,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一贫如洗,空空荡荡的。只有最最基本的家什。 她刚想问,父亲在哪里。 突然发现,原来床上是有人的。 过于干瘪和消瘦,她还以为是床摊开的旧被褥。 她并没有认出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父亲。印象中的父亲潇洒高大,成器的容貌更多的遗传自父亲。他吃穿讲究,还有点洁痞。对成器这个女儿是没话讲,小小的成器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几倍地给她。成器童年堆砌着父亲的疼爱,什么都要最好的、最精致的。 那个男人睁着眼睛,但成器却感觉不到他的生气。 眼泪飞快地从成器的眼睛地喷涌出来,幸好在幽暗的灯光中。 她坐到床头,轻轻抚摩了一下病人的额头。 “不,采芹,不。”父亲发出模糊的声音。采芹是成器母亲的名字。他认错了人。 “爸爸。”小男孩扑在父亲的脚边。 “送他去医院,费用我来想办法,不能就这么等着。”成器吸了下鼻子。 很快地,成器帮父亲又办了入院手续。父亲一直不清醒。 在医院的走廊里,她伏身坐着。刚才听了主治医生的话,极不乐观。她腿脚有点发软,不确定是否能顺利回到公司,所以她想坐一坐。 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成器。” 她抬头,看见来人是卢先生。 “发生什么事,你面色那么难看。”卢先生表情严肃了。 成器不知道怎么说,呆呆看着他。 卢先生一年多来,从没见过成器这样的表情。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把她那层无形的隔膜已经击碎。 卢先生蓦然有点心痛,关切地道:“无论发生什么,请尽快告诉我,我肯定可以帮到你。” 卢先生在她面前蹲下,尽量放柔了声音:“是你自己,还是家人?” 成器轻轻吸了口气:“是我的,父亲。尿毒症晚期。” “成器,不怕。”就在医院的走廊里,卢先生第一次拥抱了成器。他把这个女孩紧紧拥住,只是想温暖她,只是想给她力量。 成器的表情并无变化,她把头靠在卢先生的肩头,眼泪唰唰地流下来,打湿了卢先生毛衣的肩头。 卢先生为成器找来了最好的专家,决定了治疗方案,换肾几乎是唯一的办法。 成器很感激卢先生,更感激他没有问,咦,那个叫倪真的女子是谁,还有那个瘦小的男孩子。年轻的她多么害怕这样的场面。而成年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最好装作不在意。 久儿过来,把张银行卡放进成器的包里:“密码是我的生日。” 成器说:“不,你留着防身。” 久儿瞪她一眼:“防身和救命哪个重要,你糊涂了。” 成器说:“我并不是没有钱,等不够再问你拿。” 久儿道:“再不拿的话,信不信我吃下它。” 成器回到家,找存折,但没见踪影。 母亲沏上热茶:“上班那么辛苦,下班翻箱倒柜地找什么?” 成器不作声,还是埋头找。 一会儿,母亲叹了口气问:“是在找它吗?” 成器抬头看见母亲手里拿着存折。 “爸爸病得很重,需要用钱。”成器看着母亲。她不知母亲会做如何反应,她不敢要求母亲能不计前嫌。 母亲又叹了口气,把存折放到桌子上:“记得吗?当初你害怕我拿去给他,你收起来了,藏得严严实实。今日,却轮到你来拿去给他。” “谢谢。”成器马上拿了。母亲的表情很冷静:“害你受苦了。我同他,一纸婚书,容易做了结。你却流着他的血,只怕要被他拖累。” 成器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就是因为要比我早死,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宽恕吗?”母亲的脸色更冷了,双唇颤抖,如含着滚油。 成器想起母亲每一个哭泣伤神的日子,整整数年的没有欢颜。 母亲道:“我当初并没有出错,他毫不留情地离开。仿佛我们母女是他今生的负担,避之不及。” 成器道:“我知道。” 母亲道:“我们一起奋斗,赚钱,我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到头来,他却同我讲没有爱情,他要自由。” 成器知道母亲得积怨一齐涌上心头。轻轻安慰,不敢为父亲说话。 当初俩人一定也是有感情的吧,在一道的日子不知多么暇逸愉悦,到头来那些恩爱,都变成割肉的钝刀。 “他的病只怕是无底洞。”母亲道。 成器有点惊心于母亲得冷酷,她始终板住面孔,不见一丝哀伤。 成器道:“也不见得罢,如果这点钱不送过去,恐怕很快就用不着了。” 母亲走出门,不再说话。 肾源是非常紧张的,能够匹配的,只怕用钱都买不来。 成器想到了自己,也许可以把自己的移植给父亲。她才动了这个念头。母亲就疯了似地哭闹。 “他还有脸来割你的肾?我要去问问他。”母亲大声道,“钱我不计较,那些本来也有他的份。但是我不许你把你的割下给他,决不允许。” 成器道:“还没做检查呢,也许还配不上。” 母亲紧紧拥抱住成器:“不,成器。你还年轻,既没结婚,也没生孩子,你不能少一个肾啊。妈妈不同意。” “你要是去,妈妈就不活了。”母亲道。 成器只得抚慰她。 和久儿见面,成器喝酒。成器以前从不饮酒,最近却比较贪杯。真好,酒落肚之后,可以忘却烦恼,哪怕是短暂地忘却。 久儿给她又倒满。 成器透过水晶的酒杯,看久儿:“你也不许我去捐肾?” 久儿道:“不,他毕竟是你父亲。我也恨我爸爸,但他如果需要我的肾脏,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成器,他们本来就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这是已经注定的事实。” 成器闭上眼睛:“可是妈妈不许,她恨他。” 久儿道:“妈妈也把你当作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当然最先心痛你。少了一个肾,可不是件小事。” 成器又饮了一杯,点点头:“先救父亲要紧,妈妈那头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道歉。” 但是,成器的父亲甚至并没有等到成器做完检查,就离开了人世。 从成器送他到医院那天,直到死亡,他几乎没有醒过来。离开前的几分钟,他突然有点意识,睁开眼睛,问床边的人:“是个女孩子吗?名字我早就起好了,叫成器,多么好听。” 成器刹那间回到无忧的童年,她忘却父亲的以前一切的过失。 七 追悼仪式非常简单,母亲没有来。成器理解母亲,难道要她和倪真一道哭泣吗?久儿帮她打理一切。同事们送来了花圈。 倪真抱着孩子,哭昏几次。 成器帮他们另外找了间好点的房子,安顿下他们母子。 成器看着那个男孩子的眼眉,和父亲很相象。成器蹲下,看着他。男孩子伸手帮她脸上的眼泪抹去。男孩很懂事,不敢给母亲添麻烦,也搞不懂这个姐姐是谁,母亲似乎怕她,但也亲近她。 倪真拉着成器的手:“谢谢你,成器。还好,颂琨并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他一直不要我来找你们。这是我们的报应吗?” 成器嗓子嘶哑:“不,否则我就不会在这里。别要再提这些了。好好照顾弟弟,我会来看你们。” 回到家后,成器独自立在晒台上,她最喜欢这个晒台,看着街边的行道树和街心花园。看来往的行人,看天上的星斗,还见过久儿在树丛中恋爱。可是这样的光阴已经流逝,再也不会回头。她再次潸然泪下。 远处缓缓开来了部黑色的大车。成器认出是卢先生的车子。 车子停下,卢先生出来,向上仰望。寒风中,他穿深色开司米大衣,目光温柔而关切。 “来,成器,请下来。我带你散散心。”他温和地邀请。 成器披了件大毛衣下了楼,在清冷的街头,他们又拥抱了一下。卢先生脱下自己的手套,用温暖的手搓搓成器的手,拿到胸口暖了暖。 车里,成器还是沉默,看着窗外。这个城市的行道树以梧桐居多,所以一到冬季,就只剩黑灰的枝桠,伸向钢灰的天空。 他们到了一个私人会所。在郊区的一片树林深处。鸽灰的几幢小洋楼,里面是暗红的木地板,吊着水晶灯,缨络似乎要挂到人的头顶。 卢先生为她点了香甜的红茶。成器捧着白骨瓷的茶杯,红茶的雾气蒸腾,她的面孔缓和起来。 卢先生坐在对面,也沉默,他望着成器,消瘦很多,整张脸孔似乎只剩下两只大眼睛。 他疼惜她,就是疼惜她,舍不得她受苦,他甚至不敢去考量这是种怎样的情感。 想也无用,已经不可挽回地发生了。 感情犹如冰河下的河流,湍急而不动声色。 卢先生为成器的每个表情,每个身形而牵动,坐立不安,他懊恼自己仿佛变成少年人。成器却只懂得拿忧伤的眼睛来回望他。 母亲看得出女儿的悲伤,有一次在吃饭,母亲突然说:“如果照顾他们母子俩人能让你开心点的话,你尽管这样做罢。”成器的眼泪就汩汩地留下来:“谢谢你,妈妈。” “有你这样的女儿也是他的福气。”母亲叹口气。 于是,成器就定期去探望倪真母子,她的弟弟唤作成方。她时常领着成方外出,带他买儿童图书,小小的成方坐在书店的角落里,很专著地看很久。 成器替他买下书籍,成方问她:“姐姐,你没有男朋友吗?你一个人吗?” 成器道:“我和我妈妈在一起。” 小成方放心了:“我也妈妈住一起,我永远爱她。” 他们出了书店的门,碰到卢先生,他双手插在衣兜里,凝视成器,似乎在橱窗外站了很久。 卢先生邀请姐弟俩一道吃饭,饭桌上,成方很乖,成器心情好,吃得多。 “还要个甜品。”成器说。 卢先生那惶惶的心突然安定,扬手帮成器再叫客甜品。 成器觉得受宠爱,温暖异常。她也打量卢先生,发生了什么,她当然知道。没想到是这个男子,在这样的时候,与她以前的想法有出入。年少时,成器总是想,男朋友要如同清新的空气和阳光,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说不完的话,笑个不停,走在路上,让别人艳羡。其他的,其他的有什么要紧。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哭泣和争执,大不了重头来过。 但是,眼前的男子比她大上十七八岁,深沉历练。他是秋天,而她,尚在盛夏。什么都不太对板,两个时光中的人。 “吃完饭,还想去哪里,我送你们去。”卢先生说。 这样周到体贴,让成器垂下头。 “成器,如何能让你有欢颜?我愿意做一切。”卢先生轻声说。 小小的成方从冰激凌的碗盏里抬起头,问:“咦,伯伯,原来你喜欢姐姐?” 卢先生很认真地对他说:“是的。” 圣诞节之前,卢先生带成器去看房子,是临江的高级住宅。布置得很雅致。 “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里离公司近。你上下班便利些。”卢先生道,“我想你是喜欢有园子的那种房子。” 成器说:“不,这里很好。” “你总是不肯提要求。”卢先生爱怜地。 然后,他拿出一只深色的锦盒,打开是一只银白的手表。小方的表面,四周细密地镶了一圈白钻。 卢先生说:“我想你不喜欢小灯泡似的首饰。” 这样懂得成器的心思,成器都忍不住要叹息了。自己的心思被一个男子这样细细地揣摩,虚荣心上也够受用的了。 久儿和成器碰头时,看见那块表,都啧啧赞叹:“他真懂得挑。”仔细分辨,看见细小的牌子,又道:“呵呵,你将一层楼戴在手上了。” 成器不做声,她慢慢饮酒,她很贪杯,有酒杯在手,她笑容更多。 成器问:“最近老不见你家老孙,圣诞节他不在这里陪你吗?” 久儿牵动了下嘴角,不知道算什么表情,她道:“他在旧金山。” “在旧金山作甚么?” “结婚啊,你没看娱乐版?是头条。”久儿道。 “同谁?”成器一惊,知道老孙和久儿是没结果的,但老孙的婚讯仍让成器吃惊。 “同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不是我。”久儿道,摆弄桌上的打火机。 “那你,没事吧。”成器问。 久儿伸个懒腰,“我能怎样?几年前可能还想过嫁给他,但是时间越久越觉得不可能了婚姻太需要盲目和无知了。” 成器“哦”了一声。 久儿笑了:“别为我担心,我没什么的。” 话虽这样说,但久儿笑容总是寞落。 最终还是久儿醉先,成器苦笑着将她送回去。 久儿坐在洗手间里吐,成器查看她堆积在桌上的帐单,整理好放进自己的包中。突然,她看见了病历卡。翻看一看,大吃一惊,冲进厕所里,大声问:“这是真的吗?” 久儿拿冷水洗了把脸:“是真的。大学生。” “已经三个月了,你想怎么办?难不成生下来?”成器问。 久儿出来,往床上一躺:“再也不能饮酒了,小宝宝会上瘾的。你要提醒我啊,成器。” 成器脑子乱了:“你想生下来?老孙的孩子?” 久儿道:“是我的孩子。” 成器跺脚:“还不把老孙叫回来,小孩怎么可以没有父亲。” 久儿道:“他娶的是一个富商的女儿,是他父亲的意思,否则遗嘱上就没有他的名字。他没有自立的能力。我早就知道的。我不怪他。” “那你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你不知道单身妈妈有多辛苦?何必给自己添麻烦。”成器道。 “可是,可是,”久儿突然坐起来,紧紧抱住成器,“我就是想要个孩子。从此后,世界上可以有人与我相依存。你不懂的,成器,你那么冷静,那么坚强,你不害怕一个人的。” “值得吗?养大一个小孩可不是闹着玩的,将来怎么跟他说父亲的事情。”成器问。 “父亲?”久儿咯咯地笑,“我们都没有父亲了。这不是最重要的角色。” 成器发楞。久儿道:“我的孩子,我拥有他,我爱他,他爱我,是我的一部分,多好,成器,不再一个人。你也快点生一个。” “那老孙知道吗?”成器问。 久儿道:“跟他没关系,成器,你还是不懂,这个跟他没关系。我再也不会见他,我们已经完结。” 八 久儿真地一本正经地开始做起准妈妈来,医院检查,听孕妇课程,很认真。她搬了住处,房间小小的,但弄得很干净。 成器拿她没办法,只好跟着她一起准备,来来去去地照看她。成器知道久儿的存款并不多,老孙并没有留下很多的钱。好在成器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作为股东的成器也富庶起来,保障久儿的生活是没问题的。 久儿同成器撒娇,脾气时好时坏,成器就一味地忍让。久儿事后总是搂住成器说:“你是男人我就嫁给你啊,世界上成器对久儿最好。” 卢先生都知道成器最小心这个漂亮的孕妇朋友,时常说:“没想到我的情敌是个女生啊。” 久儿对成器说:“男人我见多了,可是卢先生真地是对你好,成器,你的福气还是比我好,好人到底是有好报的。” 成器至今仍然觉得和卢先生度过的开头那几个月,是她爱情生活中比较精华的部分。 如果这就是爱情或者婚姻的话,显然并向象她假象得那么糟糕。 白天的工作中,卢先生是她非常好的老师,很多东西都手把手地教导他。他是成年人,非常地内敛与自制,决不会让成器感到窘迫。 他们有时一起下班,然后到住处附近的餐厅里用餐。成器不会庖厨,也没兴趣为谁尝试。然后俩人手握手地在江边散步,卢先生时常侧耳倾听她的说话,神情专注。听着听着,他就伏下脸来亲吻她,吻她的耳垂,慢慢移到面颊。 天气冷,卢先生把成器的双手渥在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成器就紧贴住他,俩人轻轻耳鬓厮磨。卢先生常常就在这里会叹气:“成器成器,你真真是我的命魔星。”成器就说:“这辈子一直被说成是幸运星,就在你这里变成魔星了。” 有时,卢先生把成器送到她母亲家,有时,俩人就在临江的公寓里留宿。他们一个坐在书桌前看电脑,继续工作,一个坐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成器瞌睡了,书本“库通”掉到地上。卢先生边笑边摇头,把书本拾起来,轻轻拧息了床头的灯。 情事总是发生在清晨,抱拥了一夜的身体,在天光放亮的时候会突然醒过来。成器毕竟年轻,渴睡,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睛。卢先生却完全清醒了,他几乎绝望地亲吻着怀中人,不可自已。 “为什么总在清晨?”成器问过他这个问题。 卢先生回答说:“那时的你是那么迷糊可爱。夜晚,不,其余的时间里,你太清醒,睁着想要洞悉一切的大眼睛。” 成器嘻嘻地笑,有人不喜欢她清醒呢。 春节放假之前,成器一整天没有看见卢先生。她觉得奇怪,问古建宁:“卢先生去了哪里?” 古建宁想一想,欲言又止的样子。成器好笑,这个问题值得这样百转千回地吗? “成器,来,我们去我办公室里说。”古建宁道。 成器愈发奇怪了。 走进古建宁的办公室里。成器静静等他的回答。 古建宁道:“成器,卢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是知道的吧。” 成器有点不太明白,但是她觉得有点晕眩,在椅子上坐下来。 古建宁说:“今天,他的太太和孩子自国外过来,一家人一道过春节。卢先生去接他们了。” 成器想笑一下,但是没有成功。她垂下头。该死,她怎么可以忽略这么要紧的背景问题。不,卢先生没有戴婚戒,实际上,卢先生不戴任何装饰品,有时连手表也不戴。 “成器,天啊,你并不知道?”古建宁低呼一声,“你并不知道,对吗?成器?” “他从没同我说起过。”成器努力维持着声调的平和,“我该知道吗?”然后,她站起身,慢慢地离开办公室。 那天是大年夜。 一起过年的有母亲,还有大肚子的久儿。成器不想扫大家的兴致,一直保持着高昂的情绪。饭桌上,她和久儿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 久儿不能饮酒,成器就独自饮,她酒量练就得不错。并且是越喝脸越白,眼睛越亮的那种。 “来,让我们忘记不高兴的事情。”成器举杯,大声说。 “真是醉了。”母亲笑道,还算好,女儿在身边。虽说寂寞,但是人生总是寂寞,好在女儿在身边。 久儿望住成器:“大学生,你也有不高兴的事情吗?” 成器甩了甩头,似乎要把所有的烦恼甩走。手机响了,成器看也不看,就关机。 久儿笑道:“吵架啦,对嘛,那才是谈恋爱,太平盛世的怎么象是恋爱。” 成器哈哈地笑,她想,真是醉掉了,所以才能笑出来吧。 不过,是久儿先吐了,跑到厕所,哇哇地吐。 “是怀孕的反应吗?”成器问母亲。 “都五个月了,应该没什么了吧。”母亲跑去照顾久儿,转身对成器说:“大小姐,你还是乖乖坐着吧,都站不稳了。” 久儿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要晕绝了,母亲有点害怕了。 成器说:“送医院。” “去!大过年地,送什么医院。”母亲瞪眼睛。 “性命要紧呢。”成器大着舌头,但脑袋还是清醒地“是俩个人呢。”还是把久儿送到医院。母女俩人坐在外面等。护士见成器醉醺醺地,问:“打点滴帮你醒醒酒吧。” 成器同意,就跑去输液室挂盐水去了,对母亲说:“久儿出来叫我一声啊。” 盐水挂的迷迷糊糊,听见身边有人在哭,一吓,酒就全醒了。 “久儿呢?”成器预感极差。哭的人是身边的母亲。 “还在看护室里。这孩子,真是疯了。”母亲道。 “护士,请帮我拔了针头。”成器发急了“她怎么了?孩子保不住了?” 母亲道:“她患有卵巢癌症,不该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对大人太危险了,应该整个摘除。” 成器问:“什么?谁有癌症?” 母亲道:“久儿,是你的久儿。” 成器蒙了:“那她自己知道?” 母亲道:“知道,早就知道,医生劝也没用,就是要个孩子。又没父亲地,这不是疯了吗?” 护士还没有来拔针头,成器自己一拔,然后跳着脚就去看护室。 久儿醒着,面色灰黄。看见成器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她听说了。 “不许骂我。”久儿虚弱地说,“否则我就晕了。” 成器的眼泪涌了出来,“为什么一定要孩子?拼了命都值得吗?” 不等久儿回答,成器就轻声道:“乖,我们现在做手术还来得及,把里面的坏东西都清除干净,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久儿?我们永远在一起的。” 久儿终于也哭了。 “好不好?不要做傻事,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要紧啊。”成器道,“我帮你去联系医院好不好?最好的医生。” “成器,他活着,他是个活着的小东西,他有心跳,有脾气,他已经来临了。”久儿道,“成器,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有他在,我好受多了。我喜欢两人人,我讨厌一个人,再也不要。” “就算他要了你的命?”成器火大了,搞不明白久儿的想法,“你不怕死去吗?你要因为他而丧命的。这也可以?他出生后就会变成孤儿也可以?” “他不在你的身体里,你不会明白。成器,不许责备我,否则我会难过的,你必须无条件地宠爱我,听从我。”久儿道。然后她累了,沉沉睡去。 九 成器走出病房,眼泪突然忍不住,呼呼地流下来,她坐在椅子上哭泣。她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最好的朋友,她不了解任何人。 生命原来在这样愁苦,她以前从不愿意去多想。但是事情接二连三地来临,叫她无法招架。 母亲走过来,对她道:“回家去睡会儿,这里有我呢。” 到午夜了,外面的鞭炮声炸响。 成器摇摇头,“妈妈,你要劝劝她。” 母亲叹口气:“久儿怎么想的,我明白。是傻,但是,这是她的人生呀,成器,你永远不是她,不能代她做决定。” 第二天,久儿转医院到她原来接受治疗的医院。成器找到她的主治医生。医生姓叶,戴着眼睛,表情严肃。 “病人很不配合我们的治疗方案,我很被动。”叶医生说道。 “应该如何?”成器问。 “我认为必须停止妊娠,然后进行摘除手术。”叶医生道。 成器道:“看来很难说服她啊。” 叶医生说:“我不是妇科,但是,据说很多孕妇都不肯停止妊娠,但她的情况太特殊。为了保全孩子,我们无法用一些有效的药品,会耽误癌症的治疗。” 成器想了想,咬牙问:“她会死吗?” 叶医生看着成器:“这叫我如何同你说呢?谁也不知道生命的终点在哪里。” 成器道:“我能够做点什么?” 叶医生问:“陪伴她,照料她,有任何不适都不可忽视。” 成器问:“还有呢?” 叶医生摇摇头:“求神保佑她。” 成器问久儿:“出院后,愿意同我一道住吗?” 久儿笑道:“愿意啊,但是,卢先生肯定会怪我的。” 成器呆一呆,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件事情。她清了清嗓子:“久儿,他不是单身。” 久儿并没有十分吃惊,只是问:“你爱他?” 成器吸了口气,指着自己的心间处:“就在这个地方,有一个针尖。不可用力呼吸,否则就会流下眼泪。” 久儿道:“我知道这个感觉,宝宝在这里,我就是这个感觉。” 成器笑一笑:“但是,他的问题不重要,你是我最头痛的事情。” 成器很有效率,开始寻找大点的房间。她知道久儿不愿意住长乐路。她问过久儿:“要我告诉你父亲吗?” 久儿斩钉截铁:“不。” 成器道:“他毕竟是你父亲,孩子的外公。” 久儿道:“他有我的手机号码,但从未打来过,可见他并不想知道我的情况。成器,你不许去说。” 长假过后,她打电话给吴竞用,说家中有些事情,要晚几天来公司。她的手机里只有同事朋友们春节的问候。卢先生只打过一个电话,没有接的那个,然后,然后,他必定是和家人在一起。成器想。 她深觉寂寞。跑去过临江的房子下面,上面没有灯光,曾经是属于她的灯光。 她一整天很沮丧。她极想见到卢先生,又很害怕见他。见又如何。 她想听听他的解释,但又觉得什么解释都应是苍白,他骗了她。不,成器客观地想,是自己不愿意去问,害怕知道。都有责任。 自己必定是贪恋他的温暖,贪恋俩个人在一起的温暖,那么让人安定。他总是帮她,他并没有任何的承诺,是成器自己在赌博。恋战却又胆怯。成器恨自己。 找到了新的住处,久儿很喜欢,租下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帮久儿搬好,成器回自己家里拿东西。走到路口,远远就看见了卢先生的身影。他仰望成器屋子的露台。 啊,以前吴竞用就是这样等过久儿。那些相爱的人们,在等待中忘却时间的流逝,以为那些光阴会为他们驻足。 但是,光阴永不回头。 成器站住,卢先生已经感到了,回过头,就远远看见她。 谁也没有动,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风那么冷而放肆,咝咝地吹着梧桐的小枝桠。 成器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但是却迈不动脚步。一步也无法移动,甚至连目光都无法移开。 然后,泪水就慢慢地流了下来。成器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成器。”卢先生叫她了。然后飞快地来到她面前。俩人都被对方的憔悴吓了一跳。 他拥抱了她,紧紧地,似永不能放开。 啊,就放肆一刻又如何,人生那么苦痛,索取短暂的欢愉,且让我们索取短而又短的欢愉。 成器很快就找了间大屋子,把久儿接过来住。母亲带着保姆过来照看她的起居。母亲很平静,再也不提拿掉小孩的事情。成器发现母亲的人生哲学也有闪光的地方,那么安然地等待生命的到来,并怀着喜悦。 “为什么发愁?成器。”母亲问她,“如果久儿开心,那就行了。拿掉小孩,久儿也未必长命百岁,是不是?” 成器不再做声。 吴竞用也来问过成器:“久儿就快做妈妈了,是吗?她可开心?可安好?” 成器不知道是否应该把事情都告诉他。但是没有征得久儿的同意,她还是决定隐瞒,对吴竞用说:“她很好。” 吴竞用问:“他对她好吗?” 成器一下子没有听懂,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问久儿的丈夫是否对久儿好。 成器笑一笑说:“大家都爱她。” 吴竞用说:“请代我问候他们。” 成器点点头,回去把这事情告诉久儿。久儿在看《育婴大全》,听到吴竞用的名字仍然震动了一下,问:“他好吗?和瞿洁也好事近了吗?” 成器道:“他们从未提到过婚事。瞿洁已经不要他的赐婚。倒是古建宁喜欢逗瞿洁说话。” 久儿笑一下:“真是世事难料。”她表现得那么云淡风清,倒让成器吃了一惊。 久儿拍着好友的手背:“成器,我很满足了,其实,这辈子就在今天结束的话,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成器不想听这些话题,忙要叉开去。久儿依旧笑着:“成器成器,为何这个问题上你这样胆怯。没有人是可以不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何时会死。” 成器道:“我不许你说这样丧气的话,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久儿道:“真奇怪,你竟然会这样说,不象你了。我觉得我这辈子很好,虽然妈妈早早离开,读书那会受了点委屈,但后来就挺好。我爱过,也被爱过,现在我又有了宝宝。物质上也算充裕,没吃过苦头。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成器道:“你至少要等宝宝长大吧。” 久儿道:“我早就想过了。但是人生就是如此啊,哪来的样样都周全。能陪到几时就几时。对了,宝宝叫什么名字好呢?” 成器道“还不知道男女。” 久儿歪头想一想:“叫成双好不好?” 成器道:“干吗同我扯上关系?” 久儿扔下书,抱牢成器,亲昵地说:“就是为了让你难以撇清。” 等成器跑开,久儿望窗外,想起那些恋爱的日子,她喜欢穿黑衣的日子。 爱 的人一旦交错开去,就永远无法回头。和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传来穿去,相互问候,仍旧让她心痛。至尽仍旧记得少年忧郁的眼神。同他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小小的细节。 这样爱一个人对吗?还是应该象成器那样,把所有的人都升华成好朋友,淡然相处,不再疼痛。 每次陪久儿去检查,卢先生总是跟着,很乐于为成器和她的朋友服务。成器和卢先生每次都要挨那个主治医生叶医生的批评。那位叶医生每次都痛心疾首地向他们斥责,说久儿不顾病体地怀孕,主要责任在于他们这些做朋友的太从容,缺乏说服人的本事。 俩人每每被骂得灰头土脸。卢先生也不生气,对成器道:“也是个尽责的好医生。他是真着急。”成器表示同意。 叶医生为久儿很尽责,对她根本没有一句重话,态度温和得让成器瞪眼。孩子的父亲从未露过面,知道必有隐情,他却从不问。 某一天,成器正期期艾艾地被叶医生说得抬不起头。突然值班医生跑过来说:“急症室收治了一名自杀的病人,但不是常见血型,血库告急。” 成器问:“是不是rh阴性ab型?我正好是。可以先输给他,然后等从其他医院调集。” “快随我来。”那名医生忙将成器带到急救室。 自杀的是一名男子,看上去年纪很轻,面容苍白,但很安详,似乎睡着了。 叶医生马上展开救治和严厉的批评:“年纪轻轻,戴古弛手表,穿百利皮鞋,真不知道还死个什么劲。” 这话让有点紧张的成器都笑出来了:“叶医生,你真是怒目金刚。” 抽了400毫升的血,成器觉得有点气弱,被卢先生搀扶回车中。他疼爱地望着她:“成器,你仿佛天使。” 成器道:“我难道不是精明的人?但是,这是人命的事情,没时间多计较。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 卢先生道:“能够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 成器道:“我觉得也是。” 卢先生紧紧握住成器的手。心涩地想:有这样的运气吗?可以永远这样握住她的手。等待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 镇定如他,从未游移过的他,竟然非常害怕。第一次觉得世事其实并不可控。不知命运的手如何作弄。 久儿在夏天来临的时候迎来了她的小宝宝的诞生。是个瘦弱却很漂亮的女孩子。真地取名字叫成双。 成器抱在怀里不肯给人,她母亲急得跺脚:“大家轮流亲热亲热,行不行?” 啊,新的生命真好,小小的人儿犹如清晨的蔷薇花。成器第一次流下赞叹的眼泪。 卢先生说:“原来你也是这样喜爱小孩子的。” 成器一个劲地哭。 叶医生带给他们的却是不好的消息,在淋巴里发现了癌细胞,久儿命不久矣。 成器预料到的结局,这次她很镇定,问:“如何让她少受痛苦?” 卢先生说:“给她用最好的药物。”他和成器的手紧紧相握。 叶医生这次也没有再骂他们,道:“我晓得了,该怎么做。请你们多多陪伴她,她还有其他血亲吗?” 成器想一想。那天她回到长乐路,敲开了久儿父亲的家门。 久儿父亲一下子没有认出面前的女子,只觉得眼眉似曾相识。 “我是隔壁的成器,叔叔,好久不见。”成器说。 里屋走出成器的后母来,老了很多,但成器看他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想必也是个顾家的女人。容不下久儿,是生怕拿捏不牢她吧。 也许是父女得天性,成器的父亲眼圈突然有点红:“久儿,她。” 成器道:“她病得很重。” 久儿父亲马上换下了拖鞋:“请带我去。” 那后母在后面叫了一声,久儿的父亲连头也未回,只对着成器道:“我只得这一个女儿。” 后母低声道:“我只是让你带些钱去。” 成器忙道:“不,现在先不用这个。” 在去医院的车上,成器把手机里拍的成双的照片给他看。 久儿的父亲问:“咦,这么老的照片哪里找到的?”他以为是久儿小时候的照片。 “这是小小久儿,叔叔,她出生才几天。” 于是,父亲的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可以见见小家伙吗?” 成器说:“那是您的外孙女。” 久儿父亲一进病房,久儿先是一愣,然后张口要怪成器,但是成双在一边先哭起来,把大家的注意力统统转移。 于是几个大人被这个小人人支得团团转。在成器母亲的哄抱之下,成双才息止了哭声。 成器母亲同久儿父亲道:“也不知道哪天抱上成器的孩子。” 久儿便向成器捉狭地眨眼睛,成器当作没看见。 久儿的父亲没有问起孩子的父亲,也没有追问久儿的病情,他也许自认为没有资格来提问,他只是抱着成双不舍。 久儿道:“孩子我是要过继给成器的,你常去看望就行了,不给你增加负担,省得那个女人来责怪你。” 久儿的父亲唯唯称是。 成器忍不住道:“你说话的声口和蔼些,他毕竟是你父亲呢。” 久儿父亲忙道:“不碍事不碍事。久儿是这脾气。” 久儿这才哭出来:“他何尝当我是女儿,离家后也从不过问我。” 成器母亲打圆场道:“你父亲好歹也拉扯你成人了才再娶的,他也不容易。” 久儿哭得更厉害:“我就是知道他再成个家也不容易,否则我怎么一味地忍让那女人,我久儿岂是好欺负的。” 叶医生听见久儿的哭声,横眉冷对地跑进来:“闲杂人等统统出去,不许打搅病人情绪。” 久儿瞪眼道:“那是我父亲。” 成器发现这个原本气焰嚣张的叶医生,居然一下子涨红了脸,半天,叫了声“伯父。” 日子过得飞快,成器每日尽量多的时间陪伴久儿,大家心照不宣,都把每天过得好似快乐和充实。久儿的身子一天天衰弱,秋天来临时,她虚弱得已经下不了床了。 她和爱她的人,都需要坚强的意志。 成器也很消瘦,但她的精神很好,每天下班后直接去病房,陪伴久儿说话,大部分的时间里,久儿昏昏欲睡,只剩得成器一个人的声音,但她仍旧说得很起劲。卢先生会送吃的来,送完之后,独自坐在病房外面,听着成器的独角戏。 那天,久儿清醒着,问:“成器,为何你没有把吴竞用找来?” 成器忙问:“你想见他吗?” 久儿说:“想啊,就等着你这个事儿婆去找,偏你又不肯多事了。你真不了解我。” 成器咬牙道:“你到如今还同我打着哑谜。我这就把他叫来。” 成器到病房外面打电话给吴竞用,三言两语,说明情况。那头的吴竞用只怕要疯癫了,也咬牙道:“你真狠心,成器,你这样瞒我。” 成器陪着久儿等待吴竞用的到来。久儿问:“我认得他的时候几岁了?” 成器想一下:“我读大一,也就十九岁吧。” 久儿问:“我现在的样子是否很可怕呢。” 成器上下打量她,“就是瘦了点。” 久儿道:“我有无说过,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 成器道:“说过n遍了。” 久儿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生下成双来?” 成器道:“现在后悔可不成了。” 久儿道:“她代替我来陪你呀,傻成器。你这个样子,搞不好一辈子一个人呢。” 成器内心震动,却不动声色:“多谢你的预言。” 久儿道:“我是一直不缺人陪的。” 吴竞用很快赶来了,冲进病房来。 久儿看见了他,很是欢乐,他还是那个样子,就像在餐厅第一次见到的模样。然后,她心中一片空灵,她知道这个时候终于降临了。她并不觉得痛苦,甚至有些轻松。她伸出手去,想握一下那少年人的手,那么温暖,犹如阳光。 十 行政部的赵经理已经第五次看手表了,嘴里还念叨:“怎么宋小姐还不来呢?” 其他职员都笑他:“比等女朋友还心急?难道你还怕宋小姐落跑?” 好脾气的老赵叹口气:“总经理的助理真地比找女朋友还难。记不记得上次那个朱小姐?” 其他职员都笑起来:“记得记得,她破了最短的工作年限记录嘛,总共上了29分钟的班,然后哭着跑了。” 总经理助理这个职位在“中江置业”号称“最前线”,因为这个职位是直接面对总经理江久磊的第一人。 自从老臣子于小姐嫁人出国后,没有一任可以做满一年的。 老赵在别人提出离职时总是劝:“江总脾气差了点,但是这个职位的待遇总还不错吧。” 结果人家给他一个白眼:“金钱固然重要,但必须保证人活着才能享受吧。” 老赵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招这任助理,并没让江久磊亲自面试。朱小姐落跑之后,江久磊一直出差,他命令,等他回来之后,要看到新的助理坐在座位上。 正急着,前台小姐把一个女子领了进来:“是新同事,宋成器。” 大家看这位宋小姐,二十七八的样子,穿得很“助理”,白衬衣,灰色套装裙,淡淡的妆容。非常干净爽利。 但她的黑眸亮如寒星,令人神往。几个男同事不约而同地去看她的手指,没有戒指。身上甚至没有首饰,只戴一只银色的方表。 老赵把成器拉到一边:“宋小姐,我要先和你说说,江总的脾气是这样的……” 大家偷笑,开始打预防针了,生怕人家没个心理准备,没上几天班就落跑。 江久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果然看见门外助理的座位上坐着个白衬衣女子,黑发简单地扎成一束,容颜秀丽。看见了他推门走进办公室里,女子并没有反应,表情淡漠。 老赵很快地就领这个女子来晋见。她跟在老赵身后,还是没什么表情。 老赵满脸堆笑:“这位是您新的助理,宋成器小姐。” 江久磊上下打量她,成器微微鞠了一躬。 江久磊开口道:“有没有跟你讲清楚,试用期三个月?” 老赵心里着急,不这样说话你会死啊,老板? 哪知成器并没任何异样,道:“赵先生已经同我说明。” 江久磊再次打量她:“做我的助理,可是要作好加班的准备。” 成器再次说道:“赵先生也已同我说明。” 江久磊这次去看老赵了,“新人培训做得很好啊。”老赵擦擦额角的汗。 “出去工作吧,我先要召开部门经理会议。”江久磊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 老赵这才如释重负,赶紧把成器带出门。 一出门,老赵的表情才活泛起来:“你一定没想到总经理那么年轻吧,他比你还小呢。” 成器不置可否。的确,“魔头”真地很年轻,如果口碑不是那么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英俊的青年。但是他说话的口气,看人神情都嚣张乖横,活脱脱的是“魔头上司”注册商标的模样。 “江总脾气不好,但是人真地不坏。凡事不要计较他的态度啊。”老赵语重心长。成器见他这样低声下气地,不觉好笑,宽慰他:“您放心吧,这是我的工作。” 成器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魔头大人。 他在电话那端说:“咖啡。” 成器莞尔,她放下电话,对老赵说:“江先生要杯咖啡。” 老赵忙道:“咖啡是阿姨烧的,你端进去就可以了,记得告诉阿姨是江总要喝,她会烧得浓浓的。”成器点头称是。 第一天上班,果然忙碌。成器自打离开“飞声”之后,在家足足休息了半年。母亲看她每天在家无所事事,让她再次工作。 她一毕业就在“飞声”,还未在其他公司上过班,她试探性地投了份简历,纯粹是碰碰运气。没料到马上得到了面试机会。她还在犹豫,但是赵经理的态度非常诚恳和迫切,她倒不好意思回绝了。 不过,准备上班的那几天,她似乎忘却了很多其他烦心的事情。那个赵先生一直在暗示、明示她将来的上司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人物。 人的心,只有这么一颗,只有这点容量,放不下诸多烦恼,自然把不迫切的丢开了。啊,卢先生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迫切的痛楚了吗?成器暗自惊心自己的无情。 由于前一任的匆忙离职,没有人来同成器交接,第一天的工作自然手忙脚乱。江久磊的日程非常忙碌。成器自己没有外出吃午饭,只到楼下罗森买了个三明治。她也没看见江久磊吃午饭。 他只是不停地叫:“咖啡”“咖啡”。 成器想,难道我就叫咖啡? 到了下班时间了,其他同事陆陆续续下班,成器不知道是否自己也可以下班。 渐渐,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她走到窗边,夏天过去了,天光暗得早。 天边有霞光,整座城市曝露在紫色的、金色的光线中,令人沉醉。 成器有点疲倦地靠着窗玻璃。久儿,她呆呆看着霞光,突然无限思念起来。 “通知营销部的人开会!”有人一声喝断了她的思绪。成器一骇,连忙收起自己松弛的表情,飞快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这才回过神来考虑命令。 “江先生,营销部的同事都下班了。”成器说。 江久磊道:“查职员联络表,把他们一个个请回来。” 于是成器就一通一通地给同事打电话。幸好,同事似乎习以为常,在电话里发几句牢骚,提着快餐店的纸袋来报到了。 7点半之后的办公室又热闹起来,8点钟,准时开会。 会议到10点才结束,众人散尽,江久磊办公室的灯光依旧亮如白昼。 成器这才发现自己是饿极了,也不敢走开。 江久磊散开了领带,从办公室里出来,突然发现新来的助理还坐在那里。 成器抬头看见“魔头大人”走出来,散着领带,极随便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咦?你在等人接你下班?”江久磊道。 成器无意多做解释,忙整理包:“哦,原来我可以下班?再见,江先生。” 江久磊走到茶房,看是否还有咖啡剩下,空空如也。他低声咕哝一声。 身背后成器温和地问:“除了咖啡以外,吃过别的东西了吗?” 江久磊回过身,他眼睛布满了血丝,有点青光光的胡子,在白灯光下,象是俊美忧郁的吸血族人。 成器退了一步,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是个助理,并且面前人是人人可畏的“魔头大人”,忙工整了表情,“再见,江先生。” 江久磊看着第一天上班的助理,简直可以说是“落慌而逃”地离开。看着她的背影,不禁苦笑了一下。 成器在回去的车上才想起打开手机,共有2条短信。一条是叶医生,提醒她带成双去医院体检。另一条是来自于瞿洁,“飞声”近期要召开股东会议。成器出了一会儿神,当然不再回去参加,签份授权书交给瞿洁或者吴竞用。当初离开“飞声”的时候就想把股权转让掉,可是众人都劝阻了她。 那时她急急要同卢先生撇清。 记得那日她去得挺早,发现有个女子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年纪四十左右,面容清秀。 那女子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说:“我们一起长大,恋爱,成婚,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们从未起过争执,虽然他独自在这里工作,我却从不担心。因为他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成器突然意识到她是谁,她是卢夫人。不禁面孔涨得血红。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羞愧过。 “上个月,他却同我说,他想离婚,连理由都不肯告诉我。”卢夫人的声音悲愤。 成器手足无措,呆呆地立在原地。 “我在国外一心带大孩子,虽然说是我的本分,没什么可以夸耀的,但我至少没有错吧。为何我今日会到这步田地。”卢夫人看着成器,果然很美丽,且年轻,果然果然。 “成器,你是叫成器吧。他曾经很多次在我面前夸奖你,那时,他必定没料到会爱上你。”卢夫人叹息。 成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语言都将苍白。 是的,这样的局面一定会出现,成器知道自己是咎由自取。她是知道卢先生是有家室的,她以为只要她不贪心,只要她把头钻在沙堆里,就可以不用面对。 她一夜憔悴,不是因为爱情,而是羞愤。 她恨自己,使自己陷于如此窘迫的境地。她内心也恨卢先生,她觉得卢先生不应该对局面失去控制,让夫人来当面同她对峙。 卢夫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她对成器道:“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她当初是何种滋味。” 于是,就完全击跨了成器。就这一句话,卢先生失去一切可挽救的机会。 成器离开了卢先生,甚至离开了“飞声”。她躲在家中,久久无法从羞惭中自拔,她觉得受辱,但偏偏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卢先生打电话来,她不接听。卢先生在她楼下苦等,她不出门。连母亲都看不下去,道:“好歹再谈一谈,又不是仇人。” 成器道:“我不想谈来谈去,没个了结。” 母亲问:“可是他已经有了家室?他那样的年纪,没有才奇怪。” 成器不做声。她害怕母亲突然联想起倪真来。她觉得不肖之极。 “你很喜欢他吗?”母亲问。 成器的眼泪就下来了,“与他在一起,我就很安心。但是这样的情绪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妈妈,我不能再爱他。” 后来卢先生不再出现,瞿洁告诉成器:“夫人每天都来公司,买来咖啡和点心,与每个职员相熟,与每个职员交好。她的笑容,我觉得真是可怕。我可怜卢先生,他们夫妻俩都要疯了。” 成器在黑暗里发抖,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她没有处理这样事情的智慧,她记起久儿那么堂堂地大声地说:“我就是喜欢他,那又怎样?”原来那不是普通的勇气。 她发现自己的蠢笨。她就在黑夜里哭久儿,久儿在的话,当然久儿在的话,这一切依然发生。 直到母亲希望她能继续走出去工作,母亲说:“随便找个工作,难道你就此不再见人了?” 于是,成器就跑到“中江置业”去当助理了。她不在乎待遇,不在乎职位,她只想找个另外的地方,可以把以前的她藏起来。 第一天上班,就叫成器尝到了厉害。到家都快11点半了,那个魔头大人的电话又追来:“明天早上直接配我去参加一个房地产论坛”。她对着电话点头:“是,江先生。”再过30分钟就是明天了。也好,成器想,忙碌也好。 第二天,成器到会场的时候,江久磊还未到。成器没有邀请信,只能先等在大堂里。 突然,有人叫她:“成器,你是成器吗?” 回头看,居然是孙大少,孙幼均。他来到成器面前:“你好吗?卢先生好吗?那个,久儿好吗?为何她改了电话号码?” 成器看着他,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告诉他。 “孙先生,”成器道,“久儿,几年前得重病,过身了。” 孙幼均似乎没有听懂,“久儿怎么了?” 成器说:“去世了。她已经不在人世。” 成器觉得孙幼均的人晃了一下,她连忙扶住他,“孙先生。” 孙幼均的脸色一下子败灰,“不。成器,你骗我,久儿只是生我的气,不愿来见我。” 成器柔声道:“我从没听到过她埋怨过你。” 孙幼均喃喃道:“我真是傻,我总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大家都有足够的时间。可是,没有了,成器,对吗?其实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时间?” 成器道:“是的,我们只有很脆弱的生命。你也节哀顺便吧。” “久儿的墓地在何处?”孙幼均问。 成器道:“我以后会同你联系,会领你去。” “宋小姐。”江久磊的声音响起。 成器忙对孙幼均道:“我老板来了。我会同你联系。”说罢,转身向门口而去。 “早,江先生。”成器说。 江久磊显然看见了她同孙幼均说话,皱眉问:“你还认得孙幼均?他刚接了他父亲的遗产回到国内。” 成器道:“是朋友的朋友。” 江久磊冷哼:“我看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 成器不作声。 那厢的孙幼均已经匆匆走掉了。久儿的尸骨已寒,他刚刚得到噩耗。眼泪和悲痛迟到了足足数年。 江久磊再看看成器,面色也够呛。他道:“你精神很差,是否不能胜任这样的工作强度?” 成器揣摩他的话,是要她走人的意思?她好久没有去体察他人的面色了,技艺生疏。只得诺诺地摇摇头。这个毛孩子,说话干吗这样弯弯绕绕地,硬充得老气横秋,人小鬼大啊。 而 江久磊发现这个新来的助理同志,神情傻傻地,好像永远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关心的话语,倒好像把她难住了似的。笨。 工作了一个礼拜,江久磊不得不承认,成器还是很胜任工作的。她为人谦逊有礼,处世得体,而且吃苦耐劳,没有怨言。其他同事都很喜欢她,爱与她说笑。 赵经理这个礼拜过得是求神拜佛。成器略朝他看,他就觉得头皮发麻,生怕成器说不干了。 好容易太太平平过了七天,老赵又活泛起来,张罗着要为成器开欢迎会。地点时间定好了,他象征性地邀请江久磊参加。江久磊一般不参与此类活动,他曾说过:欢迎会之类的最为无聊,过几日,倘若辞职,又要开欢送会。 没想到,这次江久磊想了想,道:“中途到场也不算失礼吧?” 老赵一听忙道:“等人全到齐了,估计也要七点多。您来了也不会算迟。” 那天,江久磊大架光临。成器被安排坐在他的身边。不直接接触的职员,还有不少是爱慕这位年轻才俊的,气氛愉快。 老赵代表大家致欢迎词,成器说谢谢。 菜过三旬,酒过五味,老赵比较体贴地对江久磊说:“您要是有事情,就先走吧,他们还闹一会儿呢。” “闹?闹什么?”江久磊问。 老赵嬉笑,不语。 单身的男同事自然比较起劲,说按照公司惯例,要玩“皇帝真心话”的游戏。大家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是皇帝,可以随便向谁一个问题。被提到问题的,一定要回答真话,不想回答的就自罚三杯。 当然欢迎会上,提问的对象肯定是成器了。 果然,一个男生问:“宋小姐,请问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成器知道肯定逃不了这类的问题,笑一笑,摇摇头。 有人问她:“请问你喜欢怎样的男子?” 成器道心里说:守信、有礼、知道爱惜家人。但她仍旧笑着,说:“不,我自己也不清楚。” 有人问:“你和最后一任男友分手有多久了?” 这个问题刚说,成器还没什么反应,江久磊已经挂不住了:“太隐私了。这是什么鬼游戏?” 大家哄笑,嚷着要罚酒。江久磊就喝了三杯。成器愣住了。 大家发现魔头大人居然很维护他的助理同志,愈发疯了。于是有女孩子人问:“象江总这样的男子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考虑他做你的男朋友吗?” 成器才张开嘴,江久磊喝断她:“宋小姐,你难道还要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 老赵说:“这三杯我替江总喝了吧,他等会儿还有事情。” 大家不依。 江久磊推开老赵,又喝了三杯。 下一轮,传到了江久磊的手中,可以轮到他发问了,他想也没想,对着某个部门经理劈头就问:“‘光驰’那个案子,你为什么没有拿下?” 众人做晕倒状,这个工作狂人。 那个被点到的部门经理回答道:“没有拿下是因为拿不下。” 江久磊问:“咦?这样的回答就算过关了吗?” 那也是个认真过头的家伙,立起来辩驳:“董事长说好的,银行的款项4月份可以到帐,结果又没到,叫我如何去拿下。” 老赵笑骂道:“你快给我坐下。” 成器发觉,大家嘴上说他是魔头大人,可私底下都挺喜欢这个总经理。 话题又转回到成器身上,这回是:“宋小姐,你手上那块表是真的吗?” 成器瑟缩了一下。只有这块表,留着的只有这块表,是第一件礼物,戴在手上,成为习惯。 成器只得故做神秘状,饮下三杯。众人见她喝酒爽快,很是亲近。 散了酒席后,老赵叫司机来接江总,他果然是还有事情的,喝了杯浓茶醒酒。成器问老赵:“不会耽误江先生的事情吧,他喝得可不少。” 老赵道:“没关系,只是董事长找他。” 成器一骇:“董事长找他还没关系吗?” 老赵笑道:“董事长是他姐姐。” 年纪轻轻做总经理,有姐姐做后台,怪不得嚣张。 成器走到街上,看见江久磊坐在大车子里,侧影俊美而落寞,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刚离开笑闹的宴席,他独自一人时,表情居然那么寂寥。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可见人看人都容易。 也许别人又会想,象成器这样的还有什么烦恼,应该全是人生中最好的篇章。 呓,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华章已经零落。 第二天到公司,就发现,魔头大人情绪很差,几轮人马进他办公室,都被杀得落荒而逃。 成器还没怕过谁,但她此刻希望江先生不要记起她来。 但是,很快,电话那头在叫了:“咖啡!” 成器端着咖啡进去时,正见江久磊把一刀文件甩在一个人的胸口:“写我看得懂的东西!” 那些纸张飞舞起来。 成器在心中叹口气,这个人不把自己扮成魔鬼就不舒服吗?她放下咖啡,帮着在地上拣那些文件。 “谢谢,宋小姐。”那名男同事蹲下来,悄悄打量成器。“今晚有空吗?” 成器啊了一声。慌乱地瞄了一眼魔头大人,摇摇头。 “那明晚?”男同事耐心大胆,锲而不舍。 成器还是摇头。 “中餐?西餐?”男同事简直视老板为无物。拾完了文件,又悄声道:“我的分机是1208。” 成器不敢做声,江久磊的声音在俩人的头顶上突然响起来:“还是报一下大名吧,宋小姐肯定记不得你。” 那位男同事一溜烟地出了办公室。 “我叫你进来是做什么?”江久磊问。 “送咖啡。”成器知道这个魔头要发彪了。 “我有无让你帮他拣地上的垃圾?” 成器摇摇头。 “那你还拣?” 成器知道任何辩驳都将招致更狠的回击,飞快地道:“对不起。” “和我对话,三句之内马上说对不起,这种招数是老赵教你的吗?”江久磊目光犀利地注视着成器。 啊,居然还有这样的招数,老赵没有传授,没义气啊,简直。 成器摇头道:“不不,赵先生从未有过类似的传授。” 江久磊冷哼,意思是,凭你?自己能够想出这样的对策? 成器屏息凝神,大气不出。 成器想,如果此刻,有飞声的同事在场,一定会笑得绝倒吧。 “再有类似的情况,就直接去老赵那里结清薪水,直接回家吧。”江久磊冷冷地说。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生气。 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子似乎怕他,又似乎不怕他。不知道成器的底线在哪里。她似乎从不生气,也不会被得罪,好脾气的后面,是令江久磊生气的那种“并不在乎”的态度。 江久磊挥挥手,成器告退。 出了办公室的门,成器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个家伙简直是暴君,以为他是谁? 老赵和其他同事见成器被放出来,马上过来慰问。 “听说有很多招数啊,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成器说。 老赵忙道:“快点打印一张出来给宋小姐参考。也没有几招,有的也已经失灵。” 成器生日那天,陆续有人送来鲜花,办公室里一色是黄玫瑰。有吴竞用的,有瞿洁的,有叶医生,还有其他老同事和朋友的。吴竞用和瞿洁的卡片上都写着:“也代表久儿问候生辰”的字样。 老赵冲成器笑:“玫瑰般人生啊。” 成器有点感触,点头道:“凋零得比较早。”大家都笑,当作无病呻吟看待。瞿洁的电话来了:“晚间一同吃饭。” “好。”成器说。 未料想,下午开始,就忙碌起来。一个项目提早开始,很多文件还许整理和制作。成器埋头苦干,期望可以准时下班。 快下班了,还是手脚并用也不够,成器不停地看表。 要不,告假?成器想,其实算不上告假啊,只是想准时下班而已。她敲开了江久磊的门。 “干吗?”江久磊头也不抬地。成器觉得没有商量余地了。 “这里的文件各复印三份。”江久磊道。 成器非常没出息地拿着文件复印去了。 办公室的其他同事开始下班了。成器突然愤愤地想:也不用那么高兴,兴许魔头又要临时开什么会,再十二道金牌把你们召回来。想毕,成器惊呆了,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刻毒,真是近墨者黑啊。 叫了几遍“咖啡”,无人应答之后,江久磊走出办公室,发现成器桌子周围都是黄玫瑰,吓一跳。 “出什么事情?”他问。 老赵搓着手,怪难为情地说:“小女孩子会出什么事情,爱的事情呗。” 正说着,又进来一大捧黄玫瑰,同事们咋舌:“看看这阵仗,估计是999朵的。” 成器拿着复印件走过来,一见江久磊和大捧黄玫瑰,脸色都变了。 她急忙过来签收。没有卡片,一个字也没有。但是成器知道是谁的手笔。她一整天都在期盼(?)他有所表示。她希望他再也不做任何表示,但又多么希望他仍然记得。他果然记得。和从前一样,芬芳瑰丽。 成器把脸埋在在花间,玫瑰的特有的甜蜜的芬芳,令人陶醉。 江久磊看见成器的脸色忽然温柔,她秀丽的脸孔在花间掩映。他一声不响地走回自己办公室。 过了一会儿,成器恭恭敬敬地把文件交进来。 江久磊端详了她一会儿,道:“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你走吧。” 成器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盯着他看。 “不是有人等你吃晚饭吗?洗把脸,快些去吧。”江久磊突然觉得有点疲倦,揉揉眼睛。 成器如蒙大赦,赶忙退出去,趁老大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吴竞用的车子已经等在下面,车中还坐着瞿洁。到了一家酒店,里面坐了以前的朋友。大家买了蛋糕,喝着酒。因为吴竞用、瞿洁和成器是同年生,所以,就变成三个人的生日酒了。 一晃,大家已经二十九岁。 三人默默地想,如果久儿活着,也该是这个年龄的人了。 宴席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