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第一章 初见 夜,冷白的月光洒落在蜿蜒的河面上。 一只巨大的白鹤从天边飞来,缓缓降低了高度,落到河边。 自其上步下一位老者,长须鹤发,一派仙风道骨。这正是天界众位上神之一——药王神农氏。是才他途径此处,在半空瞥见河面上的端倪,特意下来瞧瞧。 “哟,小灯妖,再这么下去,你可就要灭咯!”神农把长须拢在怀中,蹲下身子,看着卡在岸边的一盏荷花水灯。 今日元宵,放河灯是这个节日的习俗之一。河流这段,水草格外茂盛,拦住了不少顺流而来的灯盏。 但按理该熠熠生辉的河面,却未因这些花灯的到来而多添光彩。 只因山风凌冽,多数灯盏都熬不住,灭了。 宽广的河面上,竟然就只剩一盏灯,还忽明忽暗地亮着。 一直焦急地守着花灯的红衣小妖回过头,见与她说话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神仙,忙连声喊道:“上神救命!上神救命!” 神农站起身,广袖一挥,一道金钟罩当头落下。没了山风侵扰,灯妖抱拳一句“多谢”,急忙遁入灯中。 哟,还有些江湖气! 眼见烛火渐盛,神农心中有些犯难:花灯本是死物,此妖仅凭一己求生执念就成就妖形,可谓天赋甚佳。可她毕竟是妖,有此天份,今后难保不为祸一方。 是否该将其就地诛杀? 沉思间,灯妖已恢复了精神再次出现在神农面前,咚的一下跪在岸边有模有样地磕起头来:“多谢上神救命之恩!” 呵,这该,算是个好孩子吧! 神农当即心安不少,有了闲聊的心思:“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丫头,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妖形始成,灯妖的意识尚且混沌。 “可是想当个凡人?”据说妖都好这口,当年还有条白蛇,为了成人,千年的道行都不要了。 “凡人?”灯妖一愣,旋即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 唯一有关凡人的记忆就是灯匠一家生活的点滴。所谓的母慈子孝夫妻恩爱,最终敌不过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豆大的烛火演变成冲天的火焰,或温馨或惨烈的对话与叫喊夹杂着出现,混乱的,硬生生的被刻在脑海中。不知喜哀,只是染红了灯盏,害她胸口莫名的憋闷。 神农见她沉默,也不细究,只笑道:“人世多纷扰,不当人也好。那,你可愿喊我一声师傅,随我上山修仙?” “修仙?”有限的记忆里,说的神仙,谁都是一脸向往。如今这等好事凭空而降,灯妖心中雀跃,当即摆正身子又叩起头来,“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神农捋须长笑,扶起灯妖。 一旁白鹤长鸣,正是天边翻起鱼肚白。 神农道:“启程吧!” 抬手捻了个法决,金钟罩渐渐缩小为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神农将光球收入袖中,乘上白鹤,向不远处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飞去。 ………………………………………………………………………………………………… 一路隐匿身形,神农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山顶药庐。掩上门,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就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院角凉亭中响起。 “明镜见过师傅。” 掂了两下才抓住差点落地的门栓,神农神情僵硬地回过头。 凉亭中步出的一抹墨色身影,男孩年纪不大,却是仙姿佚貌,器宇不凡。 “你是……狴犴君之子?”感受到轻浅的龙气,神农试探地问道。 男孩径直走到神农面前,行了一礼,道:“正是。” 神农默默点了点头,表情更复杂了些。 这事说来惭愧,两百年前,神农氏曾与狴犴君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二人为争一株仙草发生过争执。神农研究医药的本事是不小,可那口才,自然是落败的。为了最终能得到那株仙草,神农答应了狴犴君一个条件:百年之后,收其子明镜为徒,倾囊相授…… 教到会为止! 一句“要教到会为止”,让当时的神农只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龙崽子究竟有多笨?这个可以称是控诉的疑惑几乎立刻占据了他的脑海。想他神农氏一片丹心早已倾注到五谷草药之中,还怎可能有耐性去教导一个痴儿! 于是乎,此后百年,神农氏更加频繁地到各界游历,总想着先收个本事点的徒弟,好把这教书的苦差事转手出去。 而如今,情况明显没当初想的糟糕。对着自己这个道行高了千年的上神,小小年纪的明镜从照面起就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且看得出他有备而来,问及基本的药理,他都能对答如流。 神农颔首,面上一副严师作派,心里却乐开了花:不错!捡到大便宜! 垂下的袖子突然晃了晃,一个冒着金光的小脑袋探出头来,左瞧右看,不觉周围有啥危险,缩回去又兀自鼓囊了一阵。片刻,一个小丫头从神农的袖子里跳了出来。 “灯妖!?”眼见金光褪去后竟是个红衣小妖,明镜的音量不禁高了几分。心道:难道是这小妖在下界为恶,被师傅逮来这里了? 神农大惊,指手画脚的示意明镜噤声,又匆忙指使白鹤去大门外守着。 这里已是仙界地盘,私带妖邪上来是要受罚的。 刚落地的灯妖也受了惊,“噌”的一下躲回神农身后,探出小脑袋,两只乌溜溜的眸子警戒地瞧着对面的男孩。 有敌意!本能地捏紧拳头护在胸前。 明镜见她这般反应,心里暗笑:胆小如鼠!不自量力!抓这没用的家伙来何用?似乎师傅还挺维护她。 不会这丫头…… “来来,”神农笑着把灯妖从身后拉了出来,“对面这位是你师……兄,明镜。明镜啊,这是为师早上才收的徒弟,叫……就叫你炽染吧,怎样?好了,今后你们就是师兄妹了,要好好相处。” 真是同门!明镜心中无奈地长叹。 山顶上的药庐里,自此多了一条叫明镜的黑龙,还有一只叫炽染的灯妖。 第二章 山上的日子 “砰”的一声巨响自后院传来,前院凉亭里,正看书的明镜呼了一口气,手中的书卷不自觉地抵向额头。 这又是什么状况!? 药庐的日子过得简单。平日所谓授课,就是师傅神农氏从书房的书堆里随意摸出一册,念上几页后直接送给两个徒弟。而他本人则利用徒弟自学的工夫,配上一炉丹药,接着是几月几年不知去向的云游——连带看火的活儿也当课业留下了。 例如现在吧,药庐就只剩明镜和炽染。 算算日子,如今距那个初见的早晨,已数不清过去了多少春秋。对于动辄千百年寿命的神仙,时间是那么模糊的概念。模糊到明镜都习惯了炽染的大呼小叫,却还道不清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当然,其中一大部分原因,是由于后者经常保持如此这般狼狈的外貌。 从一不及数到五,那个通常都黑乎乎的家伙就按着通常的惯例,“师兄师兄”地喊着从后院朝这边跑过来。 “站那儿就好。”假装视线未曾离开过手中的书卷。明镜在炽染离凉亭还有十来步的距离时制止了她的靠近。 瞧这样儿,刚从炭堆里爬出来的?! “师兄……”炽染自觉站到墙边,揪着灰黑的衣角听候发落。 手上的书翻过一页,明镜抬起头瞥了炽染一眼,慵懒地问道:“又怎么了?” “是那个丹炉,丹炉……”炽染低着头右手揪着左边袖子,声音越来越小,“丹炉……烧炸了。” 啪! 甩下手中的书卷,明镜一下坐正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那么厚实的丹炉都能给烧炸了!? 见明镜这般激动的反应,炽染缩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明镜背过身去,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再回过头时已恢复往昔清冷的模样:“去女娲宫要些阴阳石和五色土来。” 气也无用,要赶在师傅回来前把炼丹炉补好,省得又被这灯妖连累。 “我这就去。”炽染应到,提起裙脚匆匆往外跑。 “回来。”自来到药庐后频繁出现的无力感又汹涌上来,明镜抬手揉了揉额际的太阳穴。 已跑出大门的炽染闻声立即折返:“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把脸洗干净。” 这个样子出门,药庐颜面何存?! 炽染一愣,抬起胳膊蹭了蹭,这才发觉满脸是灰。尴尬地傻笑两声,忙向水井跑去。几大把洗完脸,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出了门。 院子里终于静了下来,明镜捧着书又翻了几页,横竖都看不下去。无奈地合上书本,起身走向后院。 五角丹房内,丹炉正歪在屋子正中,断了一腿,炉身也缺了一块。倒没损坏到不能补救的地步,只可惜了一炉仙丹。 明镜动手在一旁支起个新炉,又从被毁的仙丹中挑了个还算完好的,抹干净放入嘴中。细细咀嚼下来,不时抬手从占去三面墙的药斗中拉出几个抽屉,抓出分量不同的草药,依次研磨捣碎制成药丸后投入炉中。 起火。现下只等炽染带回石土。 丹炉炸裂的碎屑洒了一地,明镜仰天长叹了一声,认命地到后院取来扫帚清理。扫着了几步,明镜在墙角一张桌子下发现了一块稍大的丹炉碎片,边角还沾了红。 放到鼻下一嗅,血。 那个灯妖,受伤了? …… 正想着,前院传来熟悉的声音:“师兄师兄,东西要来了,师兄?师兄……” “到丹房来。”明镜将碎片收入袖中。心道女娲宫离药庐不近,这灯妖何时练就了如此本事的神行? 还有,她哪儿来那么好的耳力?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自己叫她? 炽染循声来到丹房,一把将背上的大口袋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摸出两个果子,伸了一个到明镜面前:“师兄你吃,女娲娘娘给的,可以……可以……” 可以了半天不见下文。 明镜接过,顺口说道:“凝气养神,强形健体。” 仙果很是可口,可明镜心中却在不住摇头:只八个字都记不住,这丫头怎么还没被逐出师门? “呵呵,还是师兄聪明!”炽染微窘。见师兄吃了果子,又匆匆跑到供神农休息的里屋,把另一个果子放在案几上。 见炽染来回跑的灵活,明镜也就忘了袖中的碎片。指挥她把布袋扛去丹房外的小院,磨了阴阳石拌上五色泥,又吩咐她提水和泥。 “停。” 这一声来得突然,正抱着半人高的木桶倒水的炽染反应慢了一拍。慌忙拉起桶。又因动作太大,水溅了自己一身。 “师兄……”落汤鸡无助地看着旁边一脸冷漠的明镜。 “好了。”料到会如此,他是喊早了的。此刻水加得刚好,明镜挽起袖子在土堆边蹲下。 炽染见他没生气,也学样儿挽起袖子要帮忙。 “别动。”明镜冷声制止,扔给她另一个任务,“把丹炉搬出来。” “是!” 快步跑到丹房,炽染试着动了动屋中四尺高的缺脚丹炉,不禁发起愁来。炉子很是沉重,提不动又搬不起。炽染思索了好一会儿,只想到能用滚的,可又怕师兄生气,干脆一把脱下外衣包在丹炉外,一点一点的向门边前进。 “怎么这么慢?”和好泥的明镜半天不见丹炉到来,洗了手跑来丹房一探究竟。只见炽染此刻正蹲在丹炉边,小心翼翼地推着裹了红裳的丹炉爬着门里的台阶。 “师,师兄!”炽染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明镜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好不容易爬上两级台阶的丹炉滚了下来,一下压在炽染的脚上,“啊!” “……笨!”明镜忍不住暗骂了句,上前搬开丹炉,不经意瞧见炽染的左边袖子上一道口子,四周还染了血渍,“喂,你这手……” 炽染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这个啊!早上炉子炸的时候割到的。女娲娘娘看见就给治好了。我还担心她发觉,问我什么来借东西,结果琢磨了半天她什么都没问。耶!师兄你看,结痂了!” 明镜听罢白了炽染一眼:“女娲娘娘何等上神!她想知道的你一个小妖也指望瞒得住?” 炽染听不出话中话,只傻傻地点头。 两人合力将丹炉抬至院中,都累的是一头大汗。炽染手上那道疤还在眼前晃着,明镜见了没来由的心烦,一把扯下包着丹炉的红衣朝她扔去:“这里不用你了。” 炽染一肚子莫名其妙地被赶回房。等她匆匆换好干净衣裳又洗了脏衣服再来到院中时,已不见明镜踪影。 丹炉补回了原样,正在院中风干。 看着补好的丹炉,炽染傻乎乎地笑了。心知师兄该是又在哪里读书,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神农这一趟出门去了很久。等回来的时候,两个徒弟偷天换日的活儿已经完成。启炉时明镜和炽染见师傅神色平常,这才真正安下心来。 第三章 下山 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 神农时不时天南地北不知所踪,药庐里,明镜总是乐意一个人呆着。炽染没那学医的天赋,只好专练控火之术,偶尔炸上一两个炉子挨一两个白眼……总之,两人还算是相处融洽。 一日神农外出归来,带回一个消息:龙王五千岁大寿,千水城发榜唤龙子龙孙回去给老龙王贺寿。 “徒儿知道了。” 明镜淡淡应道,合上手中的书本起身步出凉亭,袖子却不知在何时让一旁的炽染拉住。 “师兄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半年后吧。”语气中,一丝不似往日清冷的异样。 炽染转头看向神农:“师傅,您呢?”不会才回来就又要出门吧? 神农捋着长须想了想:“哎呀,祝融百年前唤我下棋,我至今还未曾赴约,此刻闲来无事,不妨去应战一下。” “那……师傅,您看我的修行也小有所成了,可不可以下山走走啊?就当送送师兄?”炽染一面好声好气讨着商量,一面偷偷看向明镜。 明镜冷声:“不劳师妹费心。” 说完,暗暗的,狠狠地,回瞪了炽染一眼。 糟,师兄生气了!炽染缩着脖子,不敢再出声。 神农却想到一件事:“好啊,顺路下山把你用的那烛芯多买些回来,我拿去给众仙友一道研究研究。” 佛祖那儿要来的灯蜡可以掩盖炽染身上大部分妖气,可也加速了灯芯的消耗,偏生灯芯乃灯妖根本,不能随意换成仙品。 这么说等于是默许她下山了。 “徒儿遵命!谢谢师傅。”炽染乐呵呵地冲神农一抱拳,转身催促一脸苦瓜样儿的明镜回屋收拾行装。 ………………………………………………………………………………………………… “师兄,等等我啊!!!” 明镜快步走在前头,炽染在后面追得辛苦。这会儿青天白日,他们不能神行赶路,只好做寻常百姓打扮穿梭于市井之间。 “师兄师兄,年糕……”炽染追上来,一脸期待地将刚买来的蒸年糕捧到明镜面前。 人间要过年了,街上很热闹。 明镜只是看了一眼,越过她继续前行。 “诶,师兄……” 炽染捧着热腾腾的年糕小跑着跟上去,明镜却在前头突然停下。 看着年糕就要撞上他的后背,炽染连忙撤手。 啪!年糕掉在地上,热气融了周围,年糕上淡淡白烟也不冒了。 明镜的声音好似比这天气还冷了几分:“下山期间不准叫我师兄。” 炽染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年糕,拍干净雪低着头一口一口嚼起来,边嚼边含糊地问道:“那要叫你什么呀?” 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凶了?还能吃得下东西,应该就是没事了吧? ……没事就好。 “就叫我名字吧。”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尖锐不再。 大概是天气太冷,织染像是得了风寒一般吸了吸鼻子:“恩!那,明镜也叫我名字吧!” “不要!”几乎是立刻拒绝了。 突兀地解释着,说不出口的,自己都觉得别扭的理由:“……叫你灯妖不就好了!灯能成妖的本来就少,又何必要名字?!” 只是为了不让人发现神农的徒弟,自己的师妹“炽染”,和眼前这个灯妖的关系。 连名字都剥夺了,想想还真是残忍! “哦。”虽然有些失落,可自己安慰自己说,师兄这么讲一定是有道理的。 咦,这就答应了?不追问理由? 莫然疑惑着。 又好像,从来,自己说什么,这只灯妖都会立刻答应呢! 恍惚了片刻,待回神时才发现炽染正一脸探究地看着自己,明镜尴尬地转开脸:“这样好了,我给你起个小名,不在山上的时候,你就叫……灯儿吧。” ………………………………………………………………………………………………… 自从共工撞不周之后,地东南沉,天西北倾,于是有了金乌西坠百川东流之说。而千水城就是那由百川所汇,万千水族居住的地方。 湛蓝的,浩瀚的,陌生的……故乡。 都快记不得自己离开这里多久了。 “我走了。你买完东西就先回去吧。”明镜回神,转头对身后还陶醉在初见大海的兴奋中的炽染说道。 炽染抓了抓胳膊,脸上有些泛红:“我还是等你一起走吧?我……不认识路。” 明镜心笑:修行数百年,就算不认识路,找山神土地问问,还能回不去?是怕一个人走无聊吧……也罢,自己回去路上有个伴也好。 “那你回落水镇等我。切记,不可向凡人透露身份!”要是那帮人知道你是妖,看他们不把你抓去火焚! “是,灯儿遵命!” 身后三十里外有座落霞山,弧形的山脉包裹出三十里方圆相对封闭的一块区域——西北是巍峨群山,东面是浩瀚大海,只有南面得以进出。在那战乱的年代,不少人逃到这里,依着山间飞瀑冲刷出的落水河,聚集成了这么一个落水镇。战后近五十,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在南面修了官道,镇里的人依靠着运出的山镇海味,逐渐的富裕了起来。 “走了。” 金乌高升,渐渐照亮了这个海滩。在炽染的目送下,明镜化为龙形,一头扎入宽广的海面。 第四章 戏年兽 此时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一只巨大的黑影闯入炽染暂住的小屋,猛得跳到床边,一口咬住鼓起的被子。 “啪”一声响指,屋里瞬间灯火通明。咬了一口棉花的巨兽转首怒吼,恶狠狠地看着站在角落里笑得前仰后合的红衣女子。 “哈哈……呜~哈哈哈哈……”看着人们口中凶神恶煞的年兽此刻满嘴棉花胡子,炽染笑得怎么也停不下来。 “胆敢再笑,莫怪我一口吃了你!”年兽一把抹掉嘴上的棉花,恶声恶气地说。 “来啊来啊!我才不怕你!”炽染从身后掏出串火红的炮竹,一手捻了个法决变出簇小火苗,“这个是……百花争艳?还是叫白鸟争鸣来着?反正卖它的老伯说了,包准响一百声。” 年兽抬爪抹抹额上的冷汗,暗自庆幸:一百声,忍忍就过去了。 只听炽染又道:“那要是把这屋子里的都点了,不知要响多久?” 年兽慌忙四处打量,只见房梁上、窗台边,甚至桌角床架,四处都捆着挂着这不只叫百什么的炮竹。 “小妖,你要炸房子啊!!!”眼见火苗就要粘到引线,年兽急吼道。 “人家都说这是过年必备的嘛!”炽染自顾自地拎着鞭炮走出屋子,拿长竹竿挑着点了起来。新年清晨寻常的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这可害苦了饿了整晚的年兽,本来它就怕红怕光怕声响,好容易在天亮前找到户安静的准备吃个人填填肚子,没想到户主竟是个红衣妖女,还弄了一屋都能炸山的爆竹。 三重刺激下,年兽只得拿前爪堵着耳朵,缩在屋角的阴影中。 响动停后不久,一丝香味混杂在硫磺硝石的气味中窜进鼻尖,年兽慢慢放下爪子抬起头,只见一张大大的葱油饼正竖在自己面前,饼后面一张笑脸说道:“瞧你也饿了,将就吃点吧!” 一把抢了饼大口往嘴里塞,年兽声音含糊:“别以为一张饼就能救命,吃完我还吃你!” 炽染噗哧笑了出来,并排坐到年兽身边,又找出一张饼递给他:“我还真不怕你!” 年兽把饼又抢了过去。可直到他连爪子上的油都舔干净了,还是没饱。 看来眼前这妖女是没法吃了。年兽“哼”了一声起身朝门口走去——不吃她吃别人总行吧!不见得谁年初一都一身红! 才一拉开门,年兽仿佛受了重击,几大步退回来,又缩回墙角。 “……噗~哈哈哈哈,你不知道天亮啦?!”年初一是个晴天,大好朝阳照得人好生舒坦。炽染站在门口享受了一会儿,还是把门关了蹲回年兽身边,“小妹灯妖炽……灯儿。这位妖兄,怎么称呼啊?” “罪岁。”罪岁头埋首在爪子间不敢抬起来。 屋子里突然响起“咕”的一声,恍若擂鼓。 炽染一愣,旋即捂着嘴呜呜的又笑了好一阵子:“你……还饿啊?” “两张饼能饱吗!?”罪岁愤怒地抬起头来控诉。 “我怎么知道!卖饼的大叔说管饱啊!”炽染喊的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发现自己吃什么都味如嚼蜡后,就没再怎么吃东西,“而且,也没钱再买了。” 炽染摸出个纸包打开递到罪岁面前,里面是百来根灯芯。炽染捏了一根点燃了塞到嘴里,灯妖当然是吃灯芯和灯蜡的,可师傅和师兄都不吃这个,看来眼前的年兽对此也没兴趣。 罪岁一脸嫌弃的推开纸包,抬爪拨了拨挡在眼前的金鬃,老神在在地对着墙角道:“在人间你就吃这?笨!跟你大爷我学着点,没钱,就要去赚嘛!” ………………………………………………………………………………………………… 赚钱是件好事,可罪岁如今不知有多么痛恨炽染的“生财有道”。 原来炽染跟他学了买卖经后,谋划着做起了一门卖花灯的生意。罪岁不能出门,可他一只千岁的妖又不好意思吃白食,就化成人形好心帮忙扎灯架。谁知炽染一见到变身后的罪岁,冲上来二话不说嚓嚓嚓挥起了剪子。罪岁一头金鬃长毛就这么一夕成了寸板,拿剪子的还一脸窃笑:惦记它们很久了!刚好拿来扎灯穗儿。 “甭叹啦!这不也长了不少嘛!”炽染瞧了眼瞪了整晚镜子的罪岁,低头忍着笑继续在灯面上画花。 “哼!”罪岁放下手中的铜镜,一脸郁闷地拿起桌上的绿豆糕填肚子降火,“想我堂堂年兽,竟要天天吃这些!” “又一百个,大功告成!”炽染收笔,边整理画具边说,“有得吃就不错啦!大不了要是明天大赚一笔就给你买好吃的。好好想想吃什么吧!” 罪岁拍掉手里的糕点碎屑,大步走到炽染身后揪着衣后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记得说话算数!现在你就去睡觉,明天早点出门……” 心里补了一句:那眼睛都跟被人揍两拳似的了。 “是!唉,劳碌命,早出门!”炽染爬到床上躺好,翻身朝要离开的罪岁递去一把蒲扇,“不出门的,来,扇扇子。” “哼!”罪岁接过了扇子认命坐到床边,一下一下给她扇起来。 第五章 战神龙 清早,炽染小心地将挂满花灯的担子搬到门外,迅速掩上门,冲着门缝喊:“我出门啦!” “哦。早点回来……喂,晚上要吃西瓜,甜的!”因为怕光,罪岁一句话说完就急忙躲回薄被中。 “一晚上就想到西瓜啊?!”炽染揶揄了句,笑着把门关好,担着担子出门。 镇东有个市集,炽染的摊子就摆在一溜卖水果蔬菜的摊子旁边。七夕将近,花灯生意总是大单大单的。半天下来,炽染的摊子上就剩下几盏小巧的提灯还坚守阵地。眼见手上有了些碎银铜钱,炽染忙趁着时候尚早,到隔壁摊子弹了两个厚道响亮的大西瓜回来。 “轰……”海那边一声巨响,随之狂风大作,乌云迅速拢了过来。眼看是要下雨了。 炽染忙把摊子挪到沿街店铺的屋檐下,隔壁水果摊大婶也支起了雨棚。 总觉东边的天象有些古怪,好像是…… “大婶,麻烦帮我盯个摊儿,我瞧瞧去!”一把抓上油纸伞,炽染此刻已无心生意。 “姑娘快回来,这眼看暴风雨要来,海边危险啊!”水果摊大婶想劝她别去,可是炽染已跑出老远。 “放心,我去去就回。” 是师兄!她是不会错认的。 待炽染跑到海边,只见海浪滔天,整个港湾已经没了渔民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往来的巨大水柱不时对撞发出震天的巨响。明镜正与一名银发男子斗法,旁边一只一人高武将打扮的螃蟹满面焦急,想要阻止却又插不上钳子。 “师兄!”看见冰凌将明镜击倒,炽染慌忙跑了过去。 “你来做什么!”听见那声“师兄”明镜本来是有些生气的,但看见炽染心急担忧的表情,气消了不少,“你快躲开!” “哪里来的妖孽,敢管我龙族的闲事?!”见到突然闯入战场的炽染,寒练收起招式厉声喝道。只当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妖,不自量力爱管闲事。 “皇太孙殿下,还请住手吧,龙王既已恩准明镜殿下离开了,我们又何必……”一旁的连横见战事稍停,赶忙上前劝阻。 寒练没理睬连横的喋喋不休,因为对面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的两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似乎,他们很熟呢! 寒练心思一转,朗声道:“明镜王弟,就算你是逃兵,好歹也是我千水龙族一员,怎能自甘堕落和这低等的火妖为伍?难道说你们……” 明镜权当他的话是耳边阵风,倒是炽染脾气急,迅速站直了插着腰怒气冲冲地对着寒练喊道:“你才自甘堕落呢!你……你个白大虫,龙王都不管了,你干嘛还纠缠不休啊?!” 其实炽染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听螃蟹将军的话,大概就是龙王允许师兄离开,这个家伙不让师兄离开…… 白……大虫? 明镜低着头暗自腹诽:她平日没少挨我欺负,难道一直都在心里管我叫…… 连横将军捂着嘴退后几步撤出寒练的视线。要忍啊!身边的可是龙族皇太孙啊!虽然肚子都要抽筋了,可是为了这条螃蟹命,一定要忍住啊! 寒练殿下,下下任千水龙王的接班人,竟然被叫成“白大虫”!!!而且这样叫嚣着的,还是一只下等小妖!!! 一时,骄傲的龙太孙,怒了。 这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炽染可叫人担心了,明镜拉着她将她半挡在身后,连横也摆开阵势,随时准备拉住暴怒的皇太孙。 龙吟响起,漫天冰凌霎时笼罩在明镜他们上方,齐齐砸了下来。 “小心!”明镜扬手打出水柱迎上冰凌。距离太近,流水只来得及化去冰的尖角。 炽染却是丝毫不惧,忍着冰块击打的钝痛和刺骨的寒意,并起二指破空一点,一道火焰蹦出指尖,准确地穿过冰块间的空隙,直冲寒练面门。 五行之中水克火,何况寒练这个纯正的千水龙族,根本没把炽染的火苗当回事。任由鬓角长发被烧,也是看着对方中招到倒地,才懒洋洋地收了招式抬手灭火。 对面二人被打得狼狈。 炽染先一步挣扎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朝寒练瞪去。 “呃……”看清的刹那,冲天的怒气瞬间走调。 对面的寒练也正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瞧见炽染张口不语的模样,寒练心里犯疑:难道自己的一顿冰凌好巧不巧的,专砸了这妖女的下巴?咦,怎么连明镜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转头,一旁的连横满额是汗,又一次撤出了他的视线。 这????绕是他堂堂下下任龙王,也迷糊了。 明镜低咳一声打破了全场的沉默,单手在半空中画出面水镜,缓缓推到寒练面前。 …… “嗷!!!!!!!!!!!!!!!!!!!!!!!!!” 龙吟之声响彻云霄。 水镜中,一缕银发被烧焦了,偏又只焦中间一节,隐约是一个火焰的模样,有些蜷曲。偏偏寒练的头发生的坚韧,一般兵器都难以砍断,此刻自然也坚韧地挂着。 于是就这么一截白,一截黑,又一截白…… “火妖,我寒练与你不共戴天!!!!!!!!!!!!!!!!!!!!!!!”待寒练一掌劈开水镜,哪还能见明镜和炽染踪影。 第六章 皆灭 两人气喘吁吁的逃回药庐,刚巧师傅又不在,偌大的药庐空荡荡的。 明镜颇有些兴奋:“哈,没想到你还挺厉害,居然敢这么整那家伙……喂?喂,你没事吧?” 才进门炽染就坐到地上,明镜只当她跑太累,此刻回头,却见她一脸惨白蜷缩着抖个不停。 “冷……”七月的艳阳照在身上,可还是敌不过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明镜立马找来一堆柴火点上,又运功帮助炽染驱寒,可是水族的驱寒术似乎对她不起作用。 突然天地间一阵灵气激荡。 明镜皱眉,低声道:“蛟龙大战!” 就是因为不愿参与蛟龙大战,明镜才会在龙王寿诞后急着离开,又因此才会被寒练冠以逃兵之名。 掌下的人猛得一颤,掌心触及处,温度又低了些。 看着炽染的表情越发痛苦,明镜也有些慌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炽染犹豫着,扬手显出自己本尊的花灯。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中了冰凌寒气的炽染此时身体正虚,又碰上天地间灵气震荡,体内仙妖之气的平衡被打破。在药庐这仙家之地,明显处于优势的灯蜡开始蚕食妖气之源的灯芯。 “怎么会这样?”眼看花灯将灭,明镜的语调不复往日从容。 好容易喘上一口气,炽染声音虚弱地回答:“灯芯……将尽。” 炽染心中也是怕得紧。可头一次见到师兄如此慌乱,不知为什么,竟又有一丝窃喜。 “你……下山这么久干嘛去了?灯芯呢?”明镜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呃,没料到会被骂,炽染缩着脖子委屈地老实回答:“走得急,没带。” “你!”明镜一手撑着额头呼了口气,“撑着点,我这就去买。” 说罢急忙起身往外走去。 可到大门边,明镜却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天地间灵气震荡,各人间仙境都自发打开禁制。整个药庐包裹在神农所设定结界中,明镜拿它没办法。 怎么办?不能下山,师傅又不在。灯芯!有什么能代替灯芯?明镜一时焦头烂额,没了主意。 突然,有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院子边上的池塘里,火红的莲花开得正盛。还是从王母的瑶池移来的莲花呢! 藕丝! 顾不得被池水打湿衣裳,明镜跳到池里,把能摸着的莲藕全拔了上来,小心翼翼的剖开,取出一根根细丝拧成了一股。 “拿着!”一脸兴奋地跑回来,明镜小心翼翼地将拧成股藕丝交到炽染手上。炽染见明镜找来灯芯,也松了一口气,迅速捻了法决将其投入花灯中。 ……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暴雨。天渐渐暗了,罪岁等不到炽染回来,打了伞出门寻她。 街道上满是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水灾而向落霞山迁移的镇民。罪岁逆着人流来到镇东市集,漫水的街道上已无人影,炽染早上担出门的担子此刻还摆在街角。罪岁走上前,只见担子上还剩一盏花灯,旁边台阶上一个篓子里,有两个西瓜。 …… 千水城里,愁云惨淡。在这场蛟龙大战中,龙族一下失去了两位王孙。 “还是找不到明镜吗?”龙王苍老的声音在殿堂上响起。 狴犴君大战方休又跑了一趟地府,也是身心俱疲:“鬼差们说他们会继续找。我见着寒练了,他说最后一战蛟族来军甚是凶猛,他和明镜被冲散后就再没见过。” 千水历记:元四一零五年夏,蛟族来犯,太孙寒练领兵对战。次年,玄君明镜返千水寻神龙烛芯,参战。元四一零八年初,战事终,蛟败,龙族亦大损,双方死伤无数。 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悯落水百姓受蛟龙之战牵连,特下旨延后了落水镇一场灭镇浩劫,并以冥冥之力引导百姓尽快搬离此地。 第七章 寻梦 眼前,是浩瀚的大海。 转身,一座沿河而建,背靠群山的繁华小镇。 镇口一块石碑上朦胧呈现着…… ——落水。 (咦,又是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 (你到底是谁?) …… “少爷,少爷,该起了。”婢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哦,原来,又是梦。 五岁的莫然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帐顶发了一会儿呆,伸了个懒腰坐起开。 那场梦记忆犹新。 也难怪,若是从记事起便不时重复同一个梦境,怕是谁都能记得清楚。 更衣梳洗完毕,莫然一路小跑的来到大厅。 “娘亲,娘亲……”一进门,见到许久不归的父亲此时也坐在饭桌边,莫然忙收起慌乱的样子,规矩地行了一礼,“孩儿见过爹爹。” “恩。”见到儿子礼数周全,莫老面上不说,心里却甚感欣慰。 一家人围桌而坐,仆众把早餐陆续端了上来。莫老爷是盘江城第一大药商,平日格外注重药食养身之道。只要他在家,这早点必定不能马虎。同样是清粥小菜,莫家的下人悉心做出的可要比寻常时考究许多——熬粥的米粒粒晶莹饱满,配菜也做得精致爽口,看得叫人好有胃口。 一顿早饭吃得格外安静,看着下人收拾去碗筷,莫夫人亲昵地搂过儿子:“然儿,早上匆忙跑来,可是有话要说?” “孩儿……”莫然有几分犹豫,“孩儿想去落水镇。” “哦?”落水镇她不是第一次听莫然说到。可真有这么个地方吗? “怎么会突然要去落水镇?”莫老爷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诧异从未出门的儿子怎么会知道那个沿海的破败小镇? 莫然理了理思绪,将伴随自己多年的梦境也与父亲说了一遍。 “哦?有这等怪事!”莫老爷认真听完,却是将信将疑。 莫夫人不悦:“你那是什么反应?我们娘儿俩过的如何你可曾关心过?日日就知道宝贝你那些药材,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儿子被这怪梦缠了四年,如今跟你说了,你却根本不信……” 娘亲的唠叨绝技!莫然低着头,为刚回家的爹爹默哀。 听管家说,爹爹曾以“菩提手”的绰号在江湖上名噪一时,归隐后才改行当了药商。凭借一副儒生的样貌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爹爹在生意场上可谓无往不利,可偏偏在而立之年得了个顽疾——怕母老虎。 莫老爷常年在外,莫然平日很少能见着他。所以一直没机会问明白:明明公老虎比较凶,爹爹为什么反而不怕?但他明白一件事,就算母老虎来了,爹爹也一定会挡在娘亲前面。爹爹很疼娘亲,无法无天的疼法,就像现在,明知道娘亲在装生气,他还是会好生赔起笑脸:“信,当然信!有谁敢不信的,我第一个不饶他!” “少在这儿贫嘴!”莫夫人本就是佯怒,见莫老爷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既信了……就负责给我们娘儿俩赶车。明日启程,咱去落水镇瞧瞧。” “啊?真要去啊?”莫老爷无语望天。早上才回到家,还没好好休息过。 ………………………………………………………………………………………………… 已是入冬时节,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 一辆精巧的马车驶入荒无人烟的海岸。勒马停车,推开车门,自其上走下一位身着雪貂坎肩的貌美妇人,以及其后一个披着玄色披风模样俊俏的小公子。 “就是……这里?”莫夫人看看周围,最后视线落到莫然身上,有些难以置信。 莫然紧了紧披风,亦是四处打量:“是这里没错……可又不大像。” 大海让他感到莫名的亲切和淡淡的惆怅,又或许是天气的缘故,眼前的海面较梦里的阴沉,连身边已然有些冻结的落水河也比起梦境里的浑浊了许多。更不要说转身看见的那个破败小镇,不见一丝繁华。 而且,没有那个唤他来这里的声音。 栓好车的莫老爷走了过来,眼见周遭较上次路过时更显萧条,儿子满脸失望让他也不知能安慰什么,只得拍拍儿子的肩,与他一同看着灰暗的景色。 后一步走来的是李管家,拎着层叠的食盒和一块折起的油毡布步的中年大叔履轻快地来到了海边,见莫然一脸无精打采,赶忙笑着说道:“少爷您快看,海啊!现在这景象虽然寒碜点,夏天可是很漂亮的。您是第一次来海边吧!来来来,快坐下歇歇,吃点点心。” 说罢,动手摊开毡布摆起了点心。 不约而同的,大伙皆是举头望天的动作。 须臾,哗然一片。 此刻天空不甚晴朗,吹来的海风更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前日一场大雪,沙滩都让落雪盖满,站着都能察觉从脚底蹿上来的阵阵寒气。 怕是也只有李管家有此雅兴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野餐。 可难得管家这般兴致,加上大家又都想开解心情不好的小莫然,于是都赞成了野餐的主意。莫老爷在一旁生起篝火,莫夫人帮着布置点心。没一会儿,莫然也把扰人的梦先放一边去了。…… 这边野餐气氛正好,打落水镇方向跑来一小队官兵,约摸十几个人的队伍直冲着这边来。 背对着来人的李管家探手入怀,食指勾出一截乌金刀柄。莫老爷面上文风不动,袖里一只药瓶子却已拔了塞。莫夫人一把将莫然拉到身边,神情戒备。 为首的肥胖官差带着队,好一会儿才跑到他们面前。平了喘,提着大刀呵问道:“你们几个可是落水镇的居民?” 李管家与莫老爷交换了个眼色,将乌金匕首收回怀中,起身恭敬地对那官差说道:“官爷误会了,我们不是落水镇的居民。” “那可是来落水镇走亲戚落脚或者刚从那里出来?”肥官差不依不饶。 莫老爷扶着莫夫人站了起来。他向来不喜别人纠缠,此时心里愠怒,可脸上仍保持着耐心和气的表情:“在下携家眷打盘江城来,车马绕路过,未曾经过落水镇。” 李管家陪笑着上前拉着肥官差走到一边:“我们家老爷是个药商,来这是想看看有没便宜点的码头方便生意。您看……还请官差大人行个方便。”手底下偷偷塞了个元宝过去。 肥官差将元宝收入衣袖中,暗暗掂了分量,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也不是我想断这位小老爷的财路,咱这可是办皇差!上面下了命令……唉,我就不追究啦,你们还是快离开吧!” 莫老爷听出有隐情,正想细问,又有几个官差出了落水镇,朝海岸这边来。 看为首者身穿的官服,该是肥官差的上司。 “哟,头儿来了,快走赶快走,被逮着你们可都要没命了!”肥官差匆匆忙忙地把几人往马车方向赶。 大伙莫名其妙地上车离开了海岸,一路沿着南边的官道前进,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莫老爷突然勒马停车。 “怎么了?”莫夫人探出头来问。 “似乎是出不去了。”莫老爷看着远处道。 马车停下的地方,离落霞山地界的出口还有不到一里地,路弯得不厉害,所以可以看见前方那个关卡。来时也是看见的,只是过的顺利并没多在意。这会儿正巧有人要出关,被守卫的挡下,争执了几个来回,最终还被抓了起来。 莫夫人诧异:“怎么突然……” 李管家道:“由老奴去探探消息吧。” 李管家功夫不俗,由他去探消息再合适不过。莫老爷将马车赶到路边林中,李管家跳下车纵身上树,几个起落消失在大伙视线中。 不稍片刻,人就回来了。 “如何?”李管家才一回到车上,莫夫人就急切的询问情况。 “回夫人,老奴到时刚巧那几个官差在议论这事,大致是说落水镇寒疾肆虐,为了不让病散出去,皇帝接纳了太子的建议,决议今日屠镇焚城。” “什么?!”莫老爷大惊。 屠镇焚城?! 医者父母心,何况还是能救无数人的菩提手。 “老爷,少安毋躁!”李管家一把拉住要冲下车莫老爷。 莫夫人也帮忙劝着,一面看向坐在一旁的莫然。 第一次远游就遇上这样的事,被吓坏了吧? 莫然安静的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向落霞山,似乎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 过了一会儿,莫老爷也镇静了下来,与大伙商量着如何回去救人。 “走山路吧。”突然,莫然回头来说道,“怎么了?爹爹不是要回去吗?要避开官兵的视线,绕山而行是最简单的办法。” 大概年纪太小,不明白吧。莫夫人心里,有些无奈的庆幸。 马车翻山而过,行至落霞山的西面,才沿着山脊向上,直到爬过半山腰才又翻了回来,急匆匆的向山脚落水镇驶去。 第八章 遇见 好暖和啊! 小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马车里吧? 入冬以来,一种罕见的寒疾如疫病一般蔓延全镇,大夫们对此束手无策。有人说,这是雪神发怒的征兆,于是镇民们置办了祭典。拿不出钱的小女孩一家,只能把病重的她送去当活祭,随着三牲祭品被一道送上了落霞山。 可这会儿怎么会在马车上? 女孩记得,自己在山顶的雪神庙枯等了好几天都没有看见雪神的影子。饿极了,她偷偷吃了祭品。又因为不好意思把东西都吃光,所以下山来找食物。 走到半山腰,远远见到有人从山脚下上来。模样生的面熟,是同镇的人。她下意识躲到苍松后。没一会儿就又有几个官兵打扮的追了上来,还和那人起了争执。再后来,那人就被官兵抓着下山了。 被抓到……不好吧? 因为潜意识里这样的想法,每当有人上山,小女孩总是小心地避开他们,还按着过去隔壁家猎户说的,用松枝扫去自己的脚印。 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女孩来到一个不大的山洞前。 说是山洞,或许叫山石的裂缝更合适些,裂缝最宽处勉强能容一人进,稍胖些就会被卡住。 小女孩几天来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早饿的骨瘦如柴,倒是很顺利的就钻进了裂谷。用松枝挡了洞口,人慢慢往深处走去。 洞里意外的宽敞,小女孩又往里处走了些,停在光线能勉强辨物的位置。她在一块白色螺状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小果子。这还是在雪神庙边的一棵树上采的,可惜一树上也就结这么几颗。 身下石头忽然一动,小女孩迅速闪到一边。没想到这白石原来是条盘起的白蛇,蛇有进一丈长,与小女孩胳膊一般粗。也和该小女孩倒霉,这白蛇在此冬眠,甚至在小女孩靠上它时都没全醒,可是果子被咬开后四溢香气,白蛇愣是被肚子里的馋虫叫醒了。 小女孩也不慌,俯身捡起一把石子,慢慢向洞口退去。白蛇吐着芯子紧逼上来。女孩边退边用石子砸它。好在她平日没少干活儿,手上的力气不小。白蛇吃痛一缩,小姑娘连忙转身跑向洞口。没留意脚下一拌,摔在地上。 身后一道白光冲了上来。 小女孩心道:完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周身冷得厉害。小女孩身患寒疾,只当是发病了。回头看了看,那蛇停在身前一步,死了。 小女孩撮撮胳膊凑近几步打量,那蛇通体透白,只额顶一簇奇异火焰花纹。觉得那纹模样有趣,小女孩想抬手去摸。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了。 左手背上,不知何时也多出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火纹。 因为不痛不痒,小女孩就没在意多久。又在山洞里枯坐了一会儿,洞里很安静,洞外也没有声音传进来。 那些人应该都走了吧? 洞里阴冷,小女孩有些受不住。爬出裂谷,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太晃眼,小女孩只觉得一阵眩晕,又昏了。 再醒来时,便是在这马车上。 “姐姐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顶上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又有些冷清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角落里裹在黑色披风中的小男孩。 仙童……吗???小女孩一时有些惊讶。 “没有。”慢慢坐起身子,仔细瞧了瞧“……谢谢。” 好像不是,是救了自己的人吧?!也不知是哪来的小少爷,跑到落水镇这穷地方来。 “不客气。我只是,”小男孩笑得调皮,抬手将一粒小药丸塞进她嘴里,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想拿你试试药。” 小女孩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小男孩笑着把目光转开了。 算了,反正她命不久矣。 “喂,”男孩看着窗外,没有回头,“保密哦?” “……恩。” 一只手伸过来,是要拉勾。 小女孩也伸出手,两只小指勾在一块儿。 困意上来,眼皮变得越发沉重。朦胧中耳畔响起男孩的声音:“我叫莫然,你呢?” 就在莫然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小女孩喃喃地说道。 “司空……揽镜。” …… 揽镜再次醒来时,莫老爷和李管家也回来了。一直焦急地等在车外的莫夫人为他们一同爬上马车。 一上车就见到已经醒来的揽镜正坐在车子一角。莫老爷抬手替她号脉,仍是一强一弱两道寒气在体内游走,但强气只动不伤,还渐渐抑制住了弱气。 “小妹妹,告诉叔叔,你打哪儿来的?怎么一个人在山上?”收回手,莫老爷语气和蔼地问道。 揽镜看了他一眼,低头,却是缩在角落一声不吭。 莫夫人掩嘴偷笑,莫老爷满脸尴尬。 莫然坐到揽镜身边,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就在莫夫人正要夸说“还是自家儿子亲切些”的时候,揽镜用不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落水镇。” 车里一时静了下来。 “怎么了?爹爹?”莫然出声打破车里的沉默,却见莫老爷面色凝重,低头不语。他转头看向李管家,“李伯,是出什么事了吗?” 李管家把莫然拉到一边,小声说道:“落水镇……没了。” “没了?”知道偷听人家说话不好,揽镜只是不明白,什么叫做落水镇没了? 莫老爷见她都听见了,也不再隐瞒:“当我们赶到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莫夫人不禁“啊”了一声,慌忙掩口,有些不忍地看向坐在角落的揽镜。 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此刻起,就是孤儿了。 揽镜默默起身,向车门边走去。 “你去哪儿?”莫然一把将人拉住。 “回去看看。”揽镜回头看着莫然,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莫老爷叹了口气:“一同去吧。” ………………………………………………………………………………………………… 眼前,一片火海。 怕会遇到官兵,马车只停在了接近山脚的地方。风向这边吹来,夹杂着焚城的灼热,很讽刺的,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让人感觉到很温暖。 揽镜站在那里看着,仿佛还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许多熟悉的声音。哀嚎着,哭泣着…… 其实,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吧?就连烧火的噼啪声,离得那么远,都听的不真切。 莫然走到她身边,解下披风为她披上,然后,就这么一直站在她身边,不说话,和她一起看着冲天的火光。 是不是,应该哭? 为什么,没有眼泪? 揽镜木然地看着大火把熟悉的家乡变成灰烬,不知什么时候,又昏了过去。 第九章 今时 院子里,一抹暗红牵着一丝银光,在月下舞动着。 “咚”一声钝响。 银链一端接连的匕首击中了对面的木桩,木桩旋即倒地。 皓腕轻扯,匕首收了回来。因为抬手拭汗的动作,可以看见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乌黑火纹。 揽镜走过去将倒地的木桩扶起,收好链子转身离开。 到该去接少爷的时辰了。 过了一会儿,院中一间长期闲置的屋子里,走出了两个人。 “李叔,揽镜跟着你习武也有十二年了,以你看来,她如今的功夫如何?” “敢问老爷,以老爷看来,小老儿我的功夫如何?” 莫老爷笑道:“当年有人被废去一半功力,单凭一条追星逐月就能与五毒教气护法打成平手。李管家的身手,又怎是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能置评的?!” “老爷抬举了!若在当年对战气护法的是如今的司空揽镜……”李管家一脸高深,领着莫老爷来到木桩前,“五毒教的气护法怕早就不是如今的盛气了。” 木桩中心,一个洞穿了的方孔。 莫老爷震惊的看向李管家,须臾,长叹一声。 如此本领与她,不知是福是祸。 …… 花街柳巷,夜夜笙歌的地方。在这盛世年间,连青楼也不知从哪天起,竟变成了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们附庸风雅的地方。 “今日能结识商兄,真是……三生有幸。改日再聚,定要,要……”某间花楼的台阶上,摇摇晃晃的步下一位玄衣公子。 仿若神仙般的人物此刻面色绯红,酒气冲天。只见他步伐不稳的走下几级台阶,转身欲对身后人说什么,却脚下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莫贤弟稳住!稳住!”商古忙拉住醉醺醺的莫然,到路旁花坛边拣了个干净的地方让他坐下,转头看向身后同样东歪西倒的两位友人,“你们确定他这样能回去?” 他暂住的客栈、县令府邸和孙府都在城西,仨人能结伴走上一段路。可这位莫老弟家住城东,几人中就数他的住处离这儿最远,人偏又醉得最厉害。 盘江城潘县令的公子也捡了个地方坐下,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是不是在回商古的话:“能的,能的……” 商古见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边莫然开始嘟嚷着“不醉不归”。 米商孙老板见他一脸担忧,笑道:“商兄,你放一万个心!莫老弟家有人来接!” 仿佛听到有趣的事,一直昏昏欲睡的潘公子突然来了精神:“那……那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个女鬼……嗝~~~艳鬼!” “哦?”商古听得一头雾水。 四人中潘公子年纪最小,却因为是县令家的公子,平日里总被要求装出一副大人样。如今喝高了,玩心上来哪还顾着这些!起身说道:“来来来,把他放这,我们就站在边上等着!” ……唉! 揽镜早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了。今夜这聚会多了位不认识的公子,她本不想出现吓到少爷的新朋友,可他们偏守在那里要她露面。 “少爷,我来接您回去了。”提高手里的灯笼,选亮堂的路走向他们,自老远就尽量弄出大动静。 可她那张惨白的脸,在走到他们面前的那一刻,还是把商古吓得连退三步。 “失,失礼了。”稳住心神,商古连忙朝她拱手致歉。 揽镜表情木然:“无妨。” 抬起莫然的一臂架到肩上,有些艰难的扶着烂醉的人站了起来,揽镜从商古他们手中接过少爷的披风,道:“我送少爷回去了,各位公子走好。” “两位走好。”商古道,仍是心有余悸。 “走好。”孙老板也道。 从刚才就笑个不停的潘公子应的最是热情:“艳鬼姐姐走好!” 众人别过,分东西两路走。 “镜儿……”肩上人含糊一声,整个重量一下压了过来。 一时没防备,揽镜手中灯盏猛然晃了晃。 平跨一步稳住身形,揽镜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已过拐角了,少爷。” 言下之意,不必装了。 “你又知道!”莫然站直身子,有些不悦地哼了一声。 从小到大,只要有关他的事,这个人似乎都知道。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知道他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在生病。甚至偶尔在大街上遇到出殡的,都会因为知道他害怕,而故意找些奇怪的借口让他绕路。 但她从来都不会明说,只是悄悄把他想要的东西拿到他够得着的地方,把他不喜欢的东西藏去很远很远。像影子一样默默地守在他身边。 开始的时候,他甚至以为,一切是因为她喜欢他。 于是,他故意配出些稀奇古怪的药要她试,心血来潮地要她在天寒地冻的日子跪在李管家门前的拜师,把她当靶子练父亲教给他的飞针刺穴……可不管多么过分的要求,她从来都会没有犹豫的,说出他想听到的答案。只要…… “镜儿,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抬头,刚好看见厚厚的云层中,偶然探出头的弦月。 揽镜也抬头看了看天空,微不可见的,有了些许柔和的表情:“初次见到少爷的日子。” 只要不贪心,追究更深。 “为什么不说是落水镇被焚城,父老乡亲被烧死的日子呢?”恶质的句子又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一时沉默,又仿佛只是霎那,没有起伏的语调再次响起:“纵然不被烧死,也不过多活几日。” 心里明白,得了那寒疾的人,包括她,要不是十多年来少爷为她不断配药,怕也早已是一具枯骨。 只因贪心,最终明白那个“喜欢”,不过是他的误会。 “你还真是无情啊!”冷冷的,夹带着讽刺的调侃。 或许是不甘心,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莫然为了让误会变成现实,不知何时起,开始苦读医书,不为悬壶济世,只为配出能彻底化解寒毒的药。在自己身上扎出点点针眼,只是想用最少的针数减轻她发病时的痛楚。 就是那些狠心的话,也只为证明,自己牵绊着她的情绪,哪怕只有一点点…… 天地间寂静无声,又开始下雪了。揽镜将手上的披风展开,要替他系上。 仍旧是木然的表情,不见一丝喜怒。 “……木头!”丢下两个字,莫然一把解了披风甩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掉。 揽镜赶忙弯腰捡起披风追了上去。 少爷这是怎么了? 第十章 送药 几个月后,县令府邸。 莫然是专程来送药的。 莫家的千草堂是盘江城乃至整个伏泽国数一数二的大药铺,出了名的药材齐全,许多大夫开出方子都会选择上千草堂抓药。这不,莫然听来抓药的人说是县令家的公子、自己的知交好友潘贤弟病了,特意亲自送药上门。 瞧瞧,他都把理由编好了,偏偏还有人不放心跟着来。 揽镜捧着药匣,紧跟在莫然身后。 其实吧,潘公子哪里是得了什么怪病,不就是数月前花楼饮酒散会时,被莫然下了点“东西”嘛!连发作的日子都是计算好的——三日前,彻底摆脱一切嫌疑。 活该!谁允许那小子叫她“艳鬼姐姐”的?还一脸多亲热的样子! 揽镜在后面暗暗拉了拉莫然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少爷……” “知道啦!”莫然皱着眉,不甘不愿地小声应道。 这里是潘府,要收敛点嘛! 领路的侍者将二人引到潘公子的卧房。进门的一瞬间,莫然那一脸不耐烦陡然变成了焦虑与关切:“在下是千草堂的莫然,与潘贤弟是知交,听说他得了重病,特来府上送药,伯母,潘贤弟如今怎样了?” 揽镜心中暗道:少爷真是厉害。 正坐在床边泣不成声的县令夫人闻声回头,见莫然一脸担忧,便稍稍侧身让出床头的位置,哭得更伤心了。 莫然看了一眼,“嘶”的抽了一口凉气。 揽镜有些好奇,也探头往床上瞧了瞧。 ……少爷果真是厉害! 此刻躺在床上的潘公子是满脸脓包,肤色泛绿,印堂发黑,指甲暗紫,加上口吐白沫,怎么看都像是没治了的样子。 莫然从揽镜手中接过药匣递了过去,潘夫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将药匣交给婢女,吩咐她立刻下去煎药。 “伯母且宽心,那赵大夫既是得到‘菩提手’真传开出这等奇方,定能治好潘贤弟的怪病!”莫然在一旁好声安慰道。 “唉!”潘夫人叹了口气,“谁知道他说的有几分是真的。三日来大夫都换了五六个了,望儿就一直都没清醒过。你说,你说我们潘家祖上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何老天要如此对待我儿?!” 揽镜听得有些动容,可这事归根到底是少爷闹出来的,她自然没打算道破,便仍旧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而这边表情得宜的莫少爷,面上说着安慰人的贴心话,心里却是在暗暗讥讽着:什么孽?那小色胚活该! 约摸一个时辰后,那“文火慢煮,三碗熬成一碗”的奇药终于是熬出来了,潘夫人亲自给潘公子一勺一勺喂下去。喝过半碗,还真出成效——潘公子醒了! “苍天有眼啊!祖上积德啊!”潘夫人匆匆把剩下的药给潘公子灌完,扔了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完全忘记了刚才在说谁造孽。 “娘……”自小被家人当成心肝宝贝的,啥时候受过这份罪!?好不容易醒来,自然要一边喊忍着痛,一边跟娘亲好好诉诉苦。 正在这时,房门有被推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 “儿啊,醒啦?!”走在前面的是县令潘老爷。因为担心儿子的病情,紧赶慢赶处理完县衙公文,赶早回来的。 后面跟上来的就是那得了真传的赵大夫。 “来来来,先让老夫再看看……恩,公子的病情已有起色,只要按着方子再服上一个月……” 赵大夫絮絮叨叨把之后的要注意的一通交代,末了说道:“潘老爷,您看那两盆花?” 说的是摆在院子里的那两盆极品海棠。潘老爷独爱海棠,这两盆极品是潘老爷不久前从花市上重金购得的。赵大夫似也是个爱花之人,打头天一进府,就说要是他能治好了潘公子的病,诊金就是那两盆海棠。 “好说!好说!”潘县令见儿子醒了,金子铸的海棠花都不要了!“我这就命人把花搬去府上,不知神医住在?” “不麻烦了,老夫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今日就直接把花抱走了!”赵大夫转身走到院子里,挽起袖子抱上两盆海棠,头也不回大步朝前门走去。 “来人啊!恭送神医!”潘老爷感恩戴德地吩咐下去,一边自个儿也亲自去送人。 潘公子大病初愈,莫然劝他多加休息,又与潘老爷潘夫人随意聊了几句,便与揽镜离开了潘府。 …… “有劳大叔了,这是讲好的价钱,还请马上离开盘江。”暗巷里,莫然将一个鼓鼓的袋子交给赵大夫。 人皮面具一揭,底下是一张与行医者相差甚远的脸。慈眉善目的赵大夫一下成了个贼眉鼠眼样貌鄙陋的中年男子。 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发现比预想的重些,中年男子谄笑道:“公子真大方啊!不过您看我这面具一揭,谁还认得出我呀!何必还要离……” “不想我再揭你一层皮就快滚。”眼前神仙般的公子突然收起了仙家作派改当起了罗刹。 “是,是。小人这就告辞!告辞!”男子一面作揖一面退出了巷子,不知怎么就是确信自己再不走就真会被扒皮。 巷子里只留莫然和地上两盆极品海棠。 过了好一会儿,巷中又来了一个人。 “少爷,那人已出城。”原来是跟去的揽镜回来了。 “呵,动作倒挺快。”莫然轻笑,抱起一盆海棠,“那我们也回去吧!” 说完,步履轻盈地走出暗巷。 揽镜看看地上剩下的那盆海棠,又看看走远了的少爷,有些不解地抱起花盆追了上去。 ………………………………………………………………………………………………… 十花海棠、龙须草、半面参、五毒之实。 每一样都是难得一见,许多人甚至闻所未闻的至宝。某本残破的医书里,记载着一个解天下奇寒之毒的古方,用的就是这四味药材。 十蕊一簇,一花不多。那日几人一同喝酒,潘公子将之当作趣事说给大家听。不料在座偏偏有位有意的听者。 莫然执着小勺在别院里给海棠浇水,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揽镜提着水桶站在一旁,视线投向院子角落。另一盆海棠正摆在那里,要不是近日连绵春雨,怕早就枯死了。 莫然顺着揽镜的目光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她手上的水桶:“给它改个样子换个盆,拿去卖了。留着占地方。” “是。”揽镜应下,出了别院去找剪子和花盆。 目送背影远去,莫然转头看了眼角落那盆花。 “哼,讨厌!还真是一点也不想再看见你!” 第十一章 将行 晚膳过后,莫家三口坐在大厅品茶。 “皇城?”莫然放下杯子,疑惑地看向父亲。 “恩,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的生意也该交给你些了。”莫老爷说道。 时近端午,千草堂半年结算的日子也将至。莫老爷寻思着今年这账就由莫然来查,省去各分号奔波误时。 也当是让儿子出门转转。自那年落水镇一行,莫然就不曾再出过远门。 “儿子才十七!”莫夫人尤为不舍。 虽然不曾听他提起,可莫夫人知道,当年落水镇的情景,在莫然的心中还是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莫然低着头默默喝茶,等再放下杯子时,已是一脸平和:“娘,爹爹的苦心孩儿明白。我也想去走走。” 莫夫人听了,默默叹了口气。 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太懂事了。 “你愿去娘也不拦你,记得多带些银两在身边,别到处乱跑……” “娘,”莫然微笑着打断莫夫人的话,“有什么事交代揽镜姐姐吧,我想带着她一起去。” “这……”莫夫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以眼神向莫老爷求助。 莫老爷咳一声,道:“然儿,你也要替揽镜想想,她身体不好,可经不起路上奔波……” 莫然起身走到莫老爷莫夫人面前,正色道:“爹爹放心,揽镜姐姐的药孩儿一直都配着。”略是沉默,“孩儿又怎会不知二老真正的担忧。这十二年,我没有离开过盘江城,揽镜姐姐也没有离开过。于我只是不愿出门,与她,却是将夺家之恨埋了十二年!” 莫夫人无语,莫老爷也是深深叹息。 莫然走到窗边,望着空中一轮明月,幽幽说道:“我只是希望,给她一个机会,把一切做个了结。” “唉!”最终莫老爷道,“若是她愿意,你们便一同去吧!” …… 夜。 扣,扣,扣。 “请进……师傅。”揽镜见来人正是李管家,“有事?” 李管家笑了笑,进屋说道:“徒弟啊,明天就启程,收拾的怎样啦?” 揽镜看了看整理的东西,如实应道:“差不多了。” “哦……”李管家一副欲言又止。 揽镜停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李管家:“师傅有话要说?” “徒弟啊……”李管家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犹豫了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你要记得,你此趟去皇城,只是陪少爷去查帐,万不可多生是非。” “徒儿知道,师傅放心。”揽镜平静应到。李管家来之前,夫人就先来了。也是犹豫了半天,末了,才闪烁其辞的说出了真正的来意。 落水镇被焚,全镇镇民一夕被屠杀殆尽,说白了,皆是当今天子所为。可她此去皇城若是找皇帝报仇,必然会连累同行的少爷,甚至连累整个莫家。 “唉,你明白就好,为师也不多说了。”李管家似疏了口气,探手到怀中摸出样东西,“来,这是师傅早想送你的,当恭喜你出师!” 递过来的是一根银锁链,一段扣在一个皮质的手套上,另一端连着一把乌金匕首。 追星逐月。师傅惯用的兵刃。 揽镜接过,道:“谢师傅。” “那为师不耽误你收拾了。”李管家走到门口,突然停下回头道,“哦对了……也没那么正好会遇见,算了!” 送走李管家,揽镜拿起链子到灯下端详。长型的护腕套住整个左前臂,链子缠于腕间,乌金匕首收入鞘后,刀柄末端的圆环正好覆盖住她手背的火纹上。 如此繁琐的武器,却是意外的趁手。 还来不及好好欣赏,不适感突然涌了上来。 又是寒疾发作,可这次的症状却有些诡异。体内一道弱些的寒气如平常一般四窜,另一道强些的直走左臂,最终聚于掌背。 手背上的火纹一阵阵的痛,像是寒气要顶出来。 揽镜吃痛倒在地上,挣扎着伸手去柜上取少爷配的药,还未够着柜子,乌金匕首松出鞘,割着了她的手背。 几滴血滴在地上,人却突然不难受了。 体内弱的那一道寒气仍在游走,可最折腾人的那一道寒气却不见了。 低头看去,追星逐月淡淡地放着光,手背上,火纹正一点点的变浅。 揽镜想不出缘由,起身吃了药打坐运气,自觉无事,想着明日一早还要出门,便收好行李倒头睡下。 第十二章 林中劫匪 暖春时节,游人如织。当今天子治国有方,处处一派和乐安详。 当然,总有个别地方例外。 “此树是我栽!” “此路是我开!” “欲从此处过!” “留下买路财!” “敢说半个不!” “管,管杀不管……不管埋!” “老六,你就不能不在关键时候结巴啊!?” “老……老大,对,对面那个是人还……还是鬼啊?” 此处是林间的一条小道。莫然一行今日清晨出了酚城前往下个目标阳卓。哪知因为莫少爷一路停停走走捕鱼摘果耽误了不少时辰,眼看天要黑了还没到酚城与阳卓中间的封都。为了今晚不至于露宿街头,这才不得不放弃大路,改横穿这片茂密的树林。 “镜儿,这是?”莫然在车中问道。 “绿林六雄在此!”对面六个壮汉刚巧齐声报上了名号。 “六熊。”揽镜记下,转头如是回答。 莫然从车里探出头来瞧热闹,对方一见着他的模样,又乱作一团。 一鬼一仙的组合,让六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莫然看见对面六人的傻样,心中一阵失望,吩咐揽镜速把他们打发走。揽镜下车,扬手甩出流星逐月,长链缠上了最远的一人,左手来回一抖,刷刷两下,其余五人就都被抽倒在地。紧接着一拽银链,被缠住的壮汉飞了过来,再被一掌打了出去,连带着撞倒了他那才站起来的几位弟兄。 莫然掀开帘子靠在车门边看着,懒洋洋地抱怨:“没点新意!镜儿,为什么抢匪总让我们碰上啊?” 揽镜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咱来瞧瞧这阵仗:马是百里挑一的龙骧马,车是乌檀木造的四角车,加上镶金描银的镂空,八角琉璃碎儿的帘布……试问,不抢你抢谁? 那边六熊好容易才爬了起来,见揽镜朝他们走来,慌忙又跪回地上:“女鬼……不不不,女侠!女侠!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你们为何在此行抢?”声音里透出些许无奈。揽镜自知她脸面白得有些骇人,却没想到在这朗朗乾坤间,替少爷过来问个话,竟会把人吓成这样。 “我们不敢了!不敢了!!”六熊们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像是被谁猛踹了一脚,熊五肩上突然吃重翻坐在地。回神只见那神仙般的公子正立在眼前,含笑着问:“在下莫然,只是好奇各位绿林好汉为何选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劫富济贫。” “哈?”熊五坐在地上挠挠头,还糊涂着。一旁的小熊倒是最先明白了意思:“莫公子啊!您且听听我细细细细道来。” “……还是换个人说吧。” 六熊互相搀扶着找了个地方坐下,说起了在林中抢劫的原因:近日封都将召开武林大会,各地英雄豪杰都陆续前来。大路上抢劫时常就会遇到高手。几顿教训下来,灰头土脸的他们只得暂且转战树林,期盼着偶尔几只迷路的小羊羔能接济接济温饱。 “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莫公子高抬高抬贵手。”熊二见莫然神情和善,大胆试着讨起了商量。 “各位英雄严重了!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莫然含笑起身,“既无它事,我们还得赶路,就此别过。” 估摸着已走到六熊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莫然小声地冲着揽镜问:“镜儿你说,武林盟主会不会怕‘螨疫’啊?” 这听着像“满意”的,正式莫然学医至今最满意的作品之一。问它干嘛用的?当年潘少爷不是中过这招嘛! 揽镜表情无奈:“不知。” 身后的六熊见莫然二人走远,皆是松了口气。放下紧张的心情,都坐下来一人一句地发起了牢骚。 “真是的!去个武林大会!害老子天天过苦日子!” “就是,根本是一群假仁假义的开会嘛!” “那群人简直是傻子!” “傻傻傻子?” “为了半个人参争来争去,不是傻子是什么!” “半个人参??”莫然突然回头,大步冲回熊二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人提到半空。 神仙一下变成夜叉,吓得一旁的小熊连忙喊道:“是是只有半半半边的人参!” “你说那人参在哪??”莫然的语气更加急切了些。 熊二生怕小熊结巴惹恼了眼前人,连忙答道:“在开武林大会的无刃山庄!老盟主意外得到的……说是,说是这次武林大会要选个新盟主……那怪异人参就交,交给新任盟主保管!” “哦,这样啊!”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莫然松开了熊二,还替他拍平了衣襟的褶皱,心情愉快地转身走向马车,“镜儿,启程了,我可不想今夜露宿荒野!” 。。。。。。。。。。。。。。。。。。。 作者插话:谨以顶上六行《打劫诗》表示下对小学某位同桌的纪念……那人没死哈!别当我是在缅怀先人!!! 第十三章 夜话 “二位客官对不住,小店只剩一间房。”年轻的掌柜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低头继续记他的帐。 那表情……一句话,你们爱住不住! 话说两日后便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各路英豪齐聚封都。揽镜驾着车在城里转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一间还有房的客栈。 不过也只剩一间房。 掌柜的长住此地,早习惯了武林大会之前的热闹阵仗。莫然二人不过是江湖中无名小卒,掌柜的语气没多见客气:“一晚上五两。” “这……”莫然有些尴尬的转头去看揽镜,后者仍旧一脸木然。 掌柜又抬头瞧了二人一眼,讪笑了一声,低头将账本翻到最后没写满的一页。 “我们住了。”莫然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掌柜。 店小二带着二人来到房间。因为不是上房所以屋子不大,但也拾掇的干净雅致,甚至屋子的一角,还有一扇屏风围绕着一个大浴桶。 小二提来热水,人才离开,莫然便迫不及待的钻进屏风。 人总有些癖好,譬如莫然就格外亲近水。 待他洗完,夜已深了。 不住打着呵欠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莫然一直坐等着揽镜梳洗完,看着她吃了药,然后又看着她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镜儿。”困得忍不住了,莫然出声唤道。 揽镜微微一惊,回头看去。 “很晚了,睡觉啦。”莫然避开她的视线,人有些不自在。 “是。”揽镜起身走到床边,放下蚊帐,又走到桌前灭了灯,重新坐回窗前的椅子上。 莫然撇嘴,闷闷的盖上被子躺好。 “镜儿,”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莫然小声问道,“你有心事?” 心中惊讶少爷的洞察力。揽镜回头,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我见到落水镇的人了。” 莫然听了,一下坐了起来,把头探出帐外:“在这间客栈?” “恩。似乎是某一派的弟子。”揽镜淡淡的应道。 下床,走到揽镜跟前:“镜儿,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揽镜抬头看着他:“少爷请讲。” 将出口的心结,却让这春末夏初凉如水的夜…… “阿嚏!” 变成了一个掩口的喷嚏。 揽镜先是一愣,木然的表情旋即稍稍化开。起身牵着莫然来到床边,一手撩开帐子,一手将他按坐回被褥中。 莫然见揽镜转身要走,急着一把搂住她的腰,两人顺势一同倒在床上。 “少爷?”揽镜回头,有些疑惑。“反正……床大嘛!”莫然躲在她背后含糊地说,接着摆出一副医者严肃的口气,“再说你寒疾未愈,不可受凉!” “哦。”揽镜自小和他处在一处,倒没什么“男女之大防”的观念。加上自己委实怕冷,被褥里可比椅子上舒服许多。 揽镜转了个身子面对着莫然,伸手替他将被子拉到肩上:“少爷刚要问我什么?” 莫然牵过她冰凉的双手捂在颈间,过低的温度让他不由激灵了一下:“你想过找他报仇吗?” 掌心布满薄茧,平日学武定是刻苦的。是为了拥有那向那九五之尊寻仇的能力吗? “没想过。”揽镜思索片刻,如实回答。 小心翼翼的,感受着指尖传来温度。一直以来她想要,也只是一份令人安心的温度。 莫然笑了,不再是平日伪装的无懈可击的文雅笑容,像是自心底感到开心:“我就知道,镜儿才不会在乎的!” 若这仇恨她不在乎,那他应该能在她在乎的事情里,稍稍排到前一点的位置。 “少爷,”揽镜再次幽幽开口,“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很无情的人?” 莫然心中一震,握着揽镜的手紧了紧:“其实那天,我不过是为了气气你……” 揽镜往被子里缩了缩,轻声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突然有种被人发现秘密的感觉,有些惊慌,却因为是这个人,而又有些欣喜。 “当时就知道。”揽镜抬眼看着他,神色如常。 “你知道什么?” “少爷是故意的。” …… 谁要你知道这个!!!!!!!!!!! 当下不知说什么好,莫然赌气转过身,拿背对着她:“睡觉!!!” 揽镜看着莫然的后脑勺,满腹疑惑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四章 武林大会(一) 次日一早,莫然与揽镜一同到楼下吃饭。 “二位客官要点什么?”店小二见二人入座,热情地上前招呼。 “粥。”莫然支着下巴看着大街,心不在焉地应道。 他这样是有原因的,明日就是武林大会,可他们没拜帖,上山或许还容易,可要进无刃山庄就难了。 这间客栈建在一条还算热闹的街上。隔着路,对面是一溜旧宅。春末的清晨,往来的,除了买菜的妇人,挑担的生意人,还有就是不到上书院年纪而凑在一起玩耍的孩童了。 “哎呀,糟了!”喊出声的是一群踢毽子的小女孩中的一个。 原来是毽子踢太高,一阵风过,毽子越进围墙,落到别人家里去了。 几个小女孩还在焦急着,又来了几个男孩子,像是彼此都熟识,听了情况,男孩们二话不说,叠起罗汉翻墙而入。没一会儿,毽子就从墙那边丢了出来。 “对啊,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没想到!” 无刃山庄既然能开武林大会,定是占了不小的地方。围墙那么长,不可能处处都把守森严吧?! 心情一下大好,莫然招手唤来伙计:“再来一笼包子、一笼蒸饺、两碟小菜。” …… 丑时,标准窃贼打扮的二人,正一步一步地走在剑山的一条小路上。 “小心!”揽镜小声道,一把扶住要跌倒的莫然,一边替他把掩面的黑纱调整好。 为什么要戴黑纱呢?揽镜至今没想明白。 “先歇会吧。那个……也甭遮了。”莫然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一手扯下黑纱,一手不住锤着酸胀的腿。 他不像揽镜,自小在山下长大,这样“另辟蹊径”的山路,他实在是走不惯。 突然,揽镜将莫然拽到大石后,示意他噤声。 沿着他们上山的小路,走来个背负大刀的高壮男子。 男子行至二人掩身的大石边,突然抽出背后银刀一刀劈下:“什么人?出来!” 大石应声裂开。 山林茂密,揽镜的追星逐月使起来多有不便,只得右手握紧乌金匕首,跳出大石迎了上去。 金刃银刀,短兵相接。力道上银刀男子处于绝对的优势,一刀刀砍下了,逼得揽镜不得不游走身形,尽力在这方寸之间避开重击。 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人——莫然一直站在大石后伺机而动。 莫然揽镜打小一同长大,自然心有灵犀配合默契。揽镜与银刀男子缠斗间,莫然寻着一处空隙,三把淬毒的金针打了出去,正中男子三处要穴。咦,似乎曾经有人也有过类似的行径。 揽镜趁男子身形一滞,一掌拍过去。夜露深重,男子中掌的地方瞬间结了一层薄霜。 银刀男子后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咳咳……不知二位与在下有何仇怨?” 莫然步到他面前,笑的温文尔雅:“没有。” 男子微怒:“既无仇怨,二位为何下此重手?” 莫然一脸惊讶:“我们在大石后挖草药,突然一把大刀就落了下来……” 揽镜一愣,面无表情地点头。 男子气结,好一会儿才又说道:“看来只是一场误会。” 莫然笑道:“在下也这么觉得。” 揽镜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点头。 男子道:“我还有要事在身。” 莫然看了一眼天边,要亮了!天亮了翻墙就不安全了! “在下也有要是在身,就此别过。”说完拉着揽镜抬脚就走。 “回来!”男子大吼,“先把我的穴道和身上的毒都解了!” 刺骨的寒气因为三根封了穴道的金针而凝结不散,除了动弹不得外,还要忍受万蚁蚀骨之苦。 一次遇到两个不知名的高手,还真是倒霉! 揽镜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点头。 “你个死人白什么意思……啊!”身上又多个一根针。 …… 天之将明,莫然一行走正门进入了无刃山庄。 要问怎么回事?当然是因为隐沙有英雄大会的拜帖!至于有拜帖的隐沙为什么会和偷偷摸摸的莫然他们走同一条路上山……自然是因为那条路比较近。 进入山庄后,隐沙说道:“我要去见我家主人了。不知二位……” “有劳兄台费心,我们随意转转就好。”莫然抱拳作别,“告辞。” 辞别了隐沙,莫然带着揽镜绕过比武的大擂台,又经过几道拱门来到后院。小心翼翼避人耳目地潜入一间间屋子。 他可是来找半面参的!什么武林大会他才没兴趣。 “你那边怎样?”莫然翻遍架子每个格子终一无所获,语气不免有些颓然。 “没有。”揽镜也搜遍了床头床尾床上床下,只三张一千两的银票——大概是某人的私房钱吧! 好不容易找到老盟主的房间,却没有寻到半面参的踪影。 “切!”莫然愤愤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那老头把东西藏哪里去了!?咦……” 莫然突然不语,把玩起桌上的茶具。 揽镜见了,修饰好手下动过的痕迹,也凑了过来。“杯子和茶都被抹了东西。”又抿了一小口,莫然咂咂嘴道,“还真舍得!不知是谁跟那老东西有这等深仇大恨。” 从怀中摸出个白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略一思量,一抹坏笑爬上唇角:“刚好试试。” 莫然将白瓷瓶里的药丸又倒出一粒投入茶壶中,一手摇着壶,一手将又一包药粉往里面倒。 “少爷,有人来了。”揽镜突然道,边说着边拉莫然翻窗而出。 原来正是那位精神矍铄的老盟主,清晨练剑回来。 ………………… …… “这一局,律和公子胜!”擂台上,大会主持大声宣布着,“还有哪位英雄愿意上台一试?” 擂台比武简单说来就是不停地打啊打的,善打耐打再加上一把好兵器,就能在这擂台上呆上比较长的时间。就像那个拿长剑的外族公子,都在上面站了六七场了。 日头西偏。 “镜儿,好无聊。”莫然恹恹地把脸贴在树干上,撅着嘴冲着身边人抱怨道。 莫然和揽镜此刻正坐在擂台边一个大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上的较量。四处都找不到半面参,只好在这里等着新盟主选出来,老盟主交出半面参之后,伺机,偷! 揽镜指着擂台上,道:“少爷,就是那个人,落水镇的。” 莫然顺势看去,揽镜指的是刚上台的青衫男子。披头散发,颧骨高耸,说不出的诡异。 青衫男子的功夫也邪门,自己身上中了几剑却像是没知觉似的,一味的冲着那外族公子的各处要害攻去。那外族公子本身功夫不差,又仗着宝剑在手,一时也不见得会落败。 “主人小心!”隐沙在台下突然紧张地喊道。 原来是那个青衫男子突然打出暗器。 “铛铛……铛铛铛。”正坐在上座喝茶的老盟主甩出手里的白瓷杯盖。 白瓷杯盖与两枚暗器一同钉在擂台边的矮柱上,不见碎裂。若有人仔细去看,会发现上面甚至没有丝毫裂痕, 这老头好厉害的功夫!莫然心道。 “擂台比武虽不忌暗器,可这淬毒的,就不必了吧!”老盟主声如洪钟。 只见矮柱上,那两枚镖正透着宝蓝的光。 “王孔雀胆!”莫然一下认出了镖上的毒,“来趟武林大会还真是能见着不少好东西。” 揽镜正看着台上出神,没有回话。 为什么当初镇里那个憨厚的廖远哥哥,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不一会儿,那外族公子就因连战数场体力不支,败下阵去。 台上比武继续着,叫廖远的青衫男子凭借一身诡异功夫,又连胜了两场。 莫然看在眼里,心中权衡片刻,对揽镜说道:“镜儿,你若使六成力与他一战,有几分胜算?” 总要留几成力气,打不过好跑。 “三十招。”揽镜的视线从擂台上转开,又有一个人败了下来,伤得不轻。 “恩?”莫然疑惑地看向她。 “三十招内,我定能胜他。”廖远的招式虽然诡异,却也有迹可循。擂台上场地宽广,只要流星逐月能使得起来,她就定然不会落败。 莫然一脸不敢相信,在得到揽镜肯定的表情后,又转头看向擂台。 一只手伸过来,掌心托着一粒小药丸:“把这药服下,但仍要当心别让那钢爪碰到,那上面的毒要比王孔雀胆厉害得多。” 原来能当盟主的功夫都不是盖的,想在他眼皮下偷半面参怕是胜算不大。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们光明正大来夺吧!”莫然一脸势在必得,“镜儿,去赢过那张猴脸!” “是。”揽镜应道,纵身跳下大树。 第十五章 武林大会(二) “还有哪位英雄愿意……”大会主持按照惯例开口,突然惊得发不出声音。 日薄西山,一位红衣女子,仿若鬼魅一般从天而降。长发飘扬,衣袂纷飞。纵使武林中奇人异士有如家常便饭,可这面白如纸的女子还让全场众人为之一惊。 但定下心跳仔细看去,又会发现那面色骇人的女子,却是生得眉目如画。 “我。”揽镜看向大会主持,没有起伏的声音如是说。 主持还沉浸在被吓到的恐惧中,甚至忘记按规矩应要揽镜先报上名字,便宣布了开始。 钢爪银链,青衫红衣。人们一时间觉得这不是武林大会的擂台,而是摆在地府中,供着魑魅魍魉一决生死的炼狱。 “十六,十七,十八……”莫然倒是在树上安心地看着,嘴上数着招式。 十招过后,揽镜就一直处于优势,流星逐月舞得犹如蛟龙出海,打得对方只要招架之力。对方暗箭毒镖没少发,可揽镜事先服食过莫然给的避毒药,此刻毫不避讳的空手接下毒镖。廖远被打急了,见隔着长链自己讨不到好处,就忍着痛逼近揽镜,一爪挥下,揽镜脚下一转避开钢爪。旋身来到廖远身后,一掌打在他肩头。 廖远中掌,身子飞了个弧倒在擂台边,咳出几口黑血,肩头结了一层薄霜。 看他还要起身再战,揽镜冷声道:“胜负已分。” 只斗了二十来招,廖远就倒地吐血。再看看揽镜,垂手静立在擂台中央,气都不怎么喘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输了吗?这场武林大会,只有我们五毒教才会是正真的赢家!”廖远起身说着,视线环顾了台下一圈,笑得有些癫狂,“你们,没觉得今夜这篝火很特别吗?!” 日落后才点上不久的篝火,犹如燃料受潮一般,正冒着浓烟。 “众位英雄切不可运气避毒。”莫然朗声说道,也从大树上跳了下来,缓步走到擂台上,面朝廖远压低声音,“区区迷途烟,在下还是能解得的。” “你是什么人?”廖远厉声喝道,扬手打出三枚毒镖。 只见红光一闪,揽镜挡在莫然身前。 铛铛铛……三枚毒镖落地。 “没事吧?”莫然不觉间有些惊慌。 “没有。”乌金匕首挡下了毒镖,揽镜毫发未伤。 “哼,别以为这样就万事太平了!”廖远已趁机飞到无刃山庄的围墙上,狂笑冲着老盟主喊道,“湛天齐,你的茶水中已被下了我们五毒教的万蛇狂舞,五个时辰之内毒药便会游走全身,毒发之时犹如万蛇啃噬,哈哈哈哈,如今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了!” 说罢,人消失在围墙上。 庄内众人都中了毒,唯一没事的莫然和揽镜又没兴致去追,于是那人便就这么跑了。 “唔……”老盟主突然捂着心口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盟主!”身边有几个人一时心急冲了上去,动了真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位莫慌,让在下来看看。”莫然上去,一把执起老盟主的左腕,眉头微蹙,旋即抬头扎下几针。不一会儿,老盟主悠然转醒。 “多,多谢这位小英雄。”老盟主力不从心地说着。 莫然笑:“盟主客气了,在下莫然,学过几年医术。如今不过暂且施针震住盟主体内剧毒,但若要全解了这毒,却还需费好些工夫。” 老盟主道:“即是如此,暂且不需担心老夫。只是台下众位英雄,还望莫公子出手相救。” “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只是……”莫然面露难色,“只是这里人数众多,我随身携带的药材实有不足啊!” “公子不必担心,无刃山庄里也存了不少药材,莫公子尽请取用,不够老夫立刻差人去买。”老盟主说着,颤巍巍的抬手,从怀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宽不足三寸的锦盒,“这里有只怪异的人参,莫公子若用得上,也拿去吧。” 莫然拉开锦盒,里面的红绸中,躺着一只不足一个拳头长的雪白人参。 …… 无刃山庄侧院的厨房。 莫然摇着蒲扇守在小火炉边,唇角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 炉上的砂罐里,正煮着白水。 半面参已经到手,真是意外的简单。 武林大会聚集天下英豪,里面精通医术的又怎会只有莫然,可众家英雄的毒好解,老盟主身上的毒却是人人都没辙,唯独莫然说了几个症状还老盟主还偶尔点点头。 当然,谁让老盟主中的是那“螨疫”。 莫然心笑:武林盟主也不过如此,连“螨疫”都敌不过。 揽镜匆匆下山取了药箱上来,进门只见莫然正摇着扇子一脸坏笑,忙压低声音道:“少爷……” “知道啦!”莫然拿扇子拍着呵欠,“这里是无刃山庄嘛!” 转头见到揽镜皱眉叹气的模样,莫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每次他恶作剧的时候她都是这副表情,却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助纣为虐。 “外面那些家伙怎样了?”莫然打开药箱,从十来个瓶子中挑了一瓶打开往砂罐里倒。 “大都没事了。”几位医师通力合作,众位英雄多数已经好了,“少爷,来这儿不就是要着那怪人参,为何又把它还回去?” 当时接过锦盒,莫然只是拿起人参看了几眼,便一句“不需这么贵重的药材”,就把锦盒还回去了。 “那个啊。”莫然闻言一笑,“瞧着也没啥稀罕,就还回去了。” 那本破医书上写着:半面参,取其半面一侧参须一根入药……他一口气拔了六七根,该够用了。 至于她……就先瞒着好了,等找齐龙须草和五毒之实,把药配出来了,给她个惊喜! “对了,镜儿。”莫然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姓廖的还在客栈吗?” “不在,连着几间房的人两个时辰前都结帐走了。”揽镜把从掌柜那儿打听到的说了出来。 莫然一边听着一边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拿去给那个老头。” “是。”揽镜端着药出了厨房。 看着揽镜走远,莫然一脚踹翻了火炉。炉上的砂罐撞到墙,碎成几半。 …………………… …… 主卧房里,老盟主有些勉强地坐起身,揽镜将药碗递了过去。 老盟主脸上已经开始起泡,意识也开始有些混沌。 几大口将药喝完,老盟主瞬间觉得精神好了起来,将空碗递回来:“替老夫多谢你家少爷了。” 揽镜点头,转身将药碗放回桌上的托盘中。 “姑娘可认识一个叫林喆的人?”老盟主的视线落在揽镜腕间的链子上,擂台比武时他便注意到了。 揽镜刚要道“不认识”,有人敲门,进来了老老少少六个人,领头的老者道:“青山派众人特来向盟主请辞。” “哦?柳掌门为何深夜告辞?”老盟主面露疑惑。 “盟主有所不知……”那柳掌门欲言又止。 “我先走了。”揽镜道,托着盘子出了门。 故意放慢脚步,大略听到屋里人说到五毒教偷袭青山派,青山弟子伤亡无数…… 过了转角,揽镜抬头道:“少爷,药送去了。” 莫然坐在围墙上,看着外面山路上,一批火把才出了山庄大门,又一批火把向山上来了:“我们也走吧。” 第十六章 前路 “镜儿,我们是不是真的太招摇了?”莫然偏过头来问道。 话说莫然一行连夜出了封都城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进,半日后来到下一个目的地阳卓。在当地的千草堂查好帐后,先一步爬上马车的莫然就这么突然的,被利器架住了脖子。 揽镜向车内看了一眼,转身在赶车的位置坐好,马鞭一扬,头也没回地说:“这次应该不是。” 青山派位于阳卓地界,在被五毒教偷袭后,青山掌门快马加鞭赶在次日城门开启前回到派中,一面派人向官府报案,一面调令众弟子在全城范围搜查。生还的青山弟子记住了偷袭者的样貌,在县衙的帮助下,一夜间犯人的画像贴满全城。五毒教众出不了城,只好四处躲藏以避开青山弟子的搜寻。 这可苦了前来碰头的廖远。在约定的地点见不到人,武林大会上被揽镜一掌所伤至今未好,路上与几名青山弟子交战后,伤上加伤的他不得不先寻找医馆药铺疗伤。 就在他向一家叫“千草堂”药铺走去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呼啸着从后面超了上来,先一步停在药铺门前。 未曾料想到车上下来的会是擂台上胜过他的红衣女子和声称能解迷途烟的玄衫男人。廖远一直躲在暗处,等二人进了药铺后,他闪身藏入车里。 “少废话,快点出城!”廖远道。有这两人在,治伤与出城应该都不成问题。 龙骧马不急不慢地拉着车,一路到了南城门。守城的青山弟子认出了揽镜,莫然探头出来打了声招呼,他们便放行了。 …………………………………… “这位兄台,此处离阳卓已远,不知……”莫然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状似悠哉地问着。 心里却是气闷的。同行十来日,这家伙伤都全好了,却在听闻他们要去皇城后,赖在车上不肯走。气得莫然总想对他下药,毒倒了扔去路边。 廖远在车子一角盘腿打坐,没有理睬他。 莫然见他面色一阵阵发青,口气凉凉地说道:“恕在下多言,廖公子你现在所练的功夫,最好还是不要再练的好……” “你知道什么!”廖远收势,冷声道。 莫然自讨了个没趣,闷闷地挑开车帘坐到赶车的揽镜身边:“不就是想去皇城弑君嘛!还当什么天大秘密!” 廖远大惊:“你怎么知道?!”钢爪欺了上来,却被一把乌金匕首先一步抵住眉心。 莫然挪到赶车的位置,牵起缰绳笑道:“镜儿,他似乎还没认出你呢!” 见廖远一脸疑惑,揽镜语调平静:“我是落水镇东司空家的揽镜。廖远哥哥,许久不见。” “你是……揽镜?你没死?真是,真是太好了!”廖远大喜,即是熟人重逢,又因多了她这么个武艺高强的助力,复仇有望。 莫然回头:“你别指望她跟你一起去。” 廖远愤怒地看着莫然:“当年就因为那狗皇帝的一句话,落水镇四百镇民被屠杀,整个镇子一夕化会灰烬,这深仇大恨,你一个富家少爷怎么会明白!”转而看向揽镜,一脸期待,“我们联手,一定能为父老乡亲们报仇!” 揽镜看着激动的廖远,须臾,平静地说:“我不恨他,那个皇帝。” 廖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恨他?他杀了我们全镇的人!你!你……” “当年的情形,那不过是舍卒之举,舍弃必死的卒子换取一方安宁……” “啪”!一个巴掌打断了揽镜的话。 “你做什么!”莫然勒马,转身一手把揽镜护在怀中,一手捏着三根金针指向廖远。 廖远吼的歇斯底里:“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在打醒她!舍卒之举?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司空家家门之耻!落水镇全镇的悲哀!你竟也能活到今日,天道不公啊!” “闭嘴!”莫然呵道,扬手打出金针。 钢爪打掉金针,廖远翻身跳下马车:“我廖远没你这冷血的朋友!今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言罢,脚下轻功,消失于前路。 “切,早就该滚了!镜儿你别理那疯子,镜儿,镜儿你怎么了?” 揽镜缩在莫然怀中,不住地颤抖:“冷……” 六月末,艳阳高照。 ……写了几个字,先传上来吧,大家牛年快乐,万事如意哈~…… 过了荷泽,车马一路向南。 “镜儿,先绕去鲤鱼镇看灯会吧。”莫然爬在车窗边,看着夕阳下人来人往的皇城北门。 “是。”揽镜调转车马,一路向西,两个人很默契的,谁没提那要到头的查账期限。 越接近皇城,两人间的话越少。揽镜频繁发作的寒疾让莫然很担心,这说明她心不若往日那般平静了。莫然怕她到了皇城会突然想不开,或者该说是突然想明白了,也同那命不久矣的廖远一样冲进皇宫去复仇。 她要杀谁他不在意,他甚至乐意帮她。可对方是九五之尊,这就需要万全的准备。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不放心。 七月初七,鲤鱼镇。 鲤鱼镇毗邻皇城,一条鲤鱼河贯穿全镇。凭借着鲤鱼河里的鲤鱼和鲤鱼河上的灯会,鲤鱼镇成了伏泽国里比较出名的一个地方。今日七夕,街上人头攒动。揽镜压低斗笠,放任马儿慢悠悠地走着。 莫然从车里出来,坐到她身边,一同欣赏着热闹的大街。 “你喜欢那个?”前面路堵了,车马停了下来,莫然见揽镜一直看着路边灯摊上的一盏荷花灯,便问了这么一句。 揽镜看着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莫然笑着跳下马车,给了老板一锭银子,拿起灯转身回到车上。 “给你。”把灯捧到揽镜面前。 揽镜愣愣地接过,抬头,疑惑地看着莫然。 “不喜欢啊?”莫然的声音有些失望。 揽镜低头摩挲看手中的灯盏,须臾,淡淡莞尔:“喜欢。” 灯摊老板捧着一大把找零跟了过来,疑惑地看着正一脸憨笑的莫然,心道:这好端端一个小公子,怎么一瞬间变傻了? “公子,您的找钱!”钱还是得找的吧! “找钱?哦!找什么钱啊?我还挑着呢!”莫然脸色微红,一脸尴尬地急忙回到摊子前,装出认真挑选花灯的样子,“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边的,我全要了!” “公子好眼光,我家的灯都是上等货色!公子拿好,还有这是您的找头!”老板是眉开眼笑。 到最后…… “少爷,会不会买太多了?”揽镜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马,一边找客栈一边问道。 “会吗?”莫然提着灯走在马车另一边,心里也为自己刚才疯狂的举动乍舌不已,为了花光那一锭银子,他几乎买光三个灯摊的灯盏。马车本就小巧,如今车上已经没能坐人的空隙了,“……里面几盏河灯,今晚放掉不就少了!” 揽镜掩口轻笑,没再多说什么。 二人找到落脚的客栈,吃过晚饭,莫然拉着揽镜带着十多盏水灯去鲤鱼河边放河灯。 “好热闹!”莫然颇为兴奋,拉着揽镜往河边走,“我们去看看!” 不过是晚饭刚过的时辰,鲤鱼河沿岸就已经聚满了人,莹莹灯火照得鲤鱼河上恍若白昼。这边的织女庙烟雾缭绕,善男信女们焚香卜卦问着姻缘。对岸人声鼎沸,戏台上《白蛇传》正要开场。鲤鱼河两岸摆满了卖小吃和小玩意的摊子,四处都透着过节的热闹。 “少爷。”揽镜拉住莫然,提了提背上的背篓,颇有些无奈地指了指自己如白纸一般的脸孔,“我这一出去,河边就没人了。” “哈哈,我倒忘了。”莫然笑,拉着揽镜往河上游走,“我们去上面。” 第十七章 遇袭 相较于鲤鱼村的喧嚣,村外的鲤鱼河上游则显得安静许多。弦月倒映于水面,逆流而来的鲤鱼偶尔打碎平静,河面上泛起一层晶莹。 揽镜将灯点燃,一盏盏递给莫然。莫然每接过一盏,就默默捧着许愿,再将灯放到河面。 “镜儿,记得小时候我们第一次放河灯吗?”看着飘远的花灯,莫然悠悠说道。 “记得。”揽镜应了声,不觉间唇畔染上一抹浅笑。 那是在莫家的第二年,揽镜十岁,莫然七岁。那年的元宵夜,莫然突然出现在她练武的院子里,拉着她陪他看灯会。两个孩子一路跑到城外,在小摊上买了盏荷花灯来到水边。因为只够钱买一盏,莫然有些舍不得,看着花灯漂了一段,又跑出把它捞上来回头几步再放下。这么一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李管家拿着大戒尺守在练武的院子门前,一见揽镜来,二话不说的叫她跪下,伸手出来挨打。 相同的回忆。莫然也笑了起来,将最后一盏灯递给她:“你也放一盏吧。平生第二次看灯会竟过了十年,想想这日子真是快啊!” 那天莫然一直站在院子外,手狠劲抓着门框,都磨出血来。看着揽镜跪在地上挨打,他很想跑去告诉李管家是他硬拉着她去的,可回来前他答应过她今夜不进这院子。 那之后,莫然再没看过灯会,揽镜白天要做着下人的活儿晚上要习武,自然也没再有看灯会的机会。 接过灯,揽镜捧着许了愿,将灯盏郑重地放到水面。 莫然伸手拨了拨水,把灯推到河中。灯盏渐行渐远,莫然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明天进皇城吧。” 顿了顿又道:“不管是去千草堂,还是顺路去大不敬,我们都一起。” 揽镜抬头看着莫然,脸上满是惊讶。 “干嘛这表情!”莫然尴尬的侧开脸,人却走到她身边,“忘记我是为什么才叫你去学功夫了?!” 揽镜低头,道:“跟在少爷身边,暗中保护。” 这还是小时候莫然听戏听见的词儿,回来就用这话磨叽揽镜去学功夫。 “记得就好!”也不知是满意对方的记得,还是心中的惶恐得到安抚。抬头看天的莫然,脸上露出了笑意。 夏夜凉风习习,俩人背靠着背坐在岸边。揽镜摩挲着手中红色的空瓷瓶,是节红色的莲藕。那是“消雪”,治寒疾的药。莫然一向用黑白瓷瓶盛药,唯独为这半年就耗去一瓶的“消雪”,千方百计的寻了各式各样的红瓶子。因为据说,红是热烈的颜色,不论何种红,都不会让人觉得冷。 “少爷。”“什么?” 莫然转头,恰巧揽镜也在此刻转过脸来。隔着不到半尺,近的,彼此似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脸不觉间红了。 “那边有人打架。”表情木然的女子指着下游方向平静地叙述道。 …… “哪个该挨千刀的!!!!”莫然起身冲着那边吼道,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 “少爷小点声,人过来了。”揽镜边说着边把莫然拽到路边草丛中。 先跑来的是一名披头散发的青衫男子,肩上负了伤,血顺着右手的钢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后面迅速追来的是五名黑衣人,个个面如纸白,与青衫男子一般右手都覆着钢爪。 “他不是去杀皇帝了?在这干嘛!”莫然小声道,口气不善。早在武林大会上,他就已经看廖远很不顺眼了。 “不知道。”揽镜道,乌金匕首握在手里,一副随时会冲出去救人的架势。 莫然撇嘴,看着廖远更不爽了几分…… 五名黑衣人很快就把人围住了,其中一个道:“廖远,快把五毒秘籍交出来,跟我们回去请罪。” “我……还不能回去!”廖远从怀中掏出一卷卷轴扔给刚说话那人,“五毒秘籍我先交还,请各位师兄多宽限几日,事情办完我自会回岛上负荆请罪。” 几个黑衣人还在犹豫,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这事由不得你!” “门主……”廖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从天而降,身着黑衣的干瘦老者,低下头,只见银白的利爪正插在胸口。 揽镜暗叫一声“糟”,平移了几步跳出藏身的地点,乌金匕首划断了老者右手绑缚的固定钢爪的皮带,揽镜手上一晃,链子缠住廖远的腰,把人拉出重围护在身后。 “哟,哪来的小丫头?还有些本事!”瘦老头怪笑,领着几个黑衣人攻了过来。 揽镜一面护着廖远,一面要应对六个人的攻势,着实吃力。但奇怪的是对方六人也没讨到多少优势,总觉得今夜这功夫使得力不从心。 “廖远,杀了她,我便不再追究。”瘦老头被流星逐月划伤一道,退后一丈突然喊道。 揽镜来不及回头,只觉背上一痛,身后传来一句“对不住了”。 “对不住你个头!”莫然怒吼着跳出隐身的草丛,数十把金针脱手而出。 顿时天地间金光点点。 “镜儿,你没事吧?”莫然扶着揽镜坐到地上,抬手封住她的心脉。 “他……他怎样了?”揽镜吃力地问道。 莫然赌气:“死了!一大把金针过去岂有不死之理!” 揽镜笑,晓得他是不杀人的。不用说背后的廖远,看眼前众人皆是被金针封了穴道,动弹不得而已。 “喂,把解药交出来。”莫然伸脚踹了踹倒在一旁的廖远。钢爪上的毒他不是不会解,可现在一时没法配出解药。 “没有。毒门向来以狠戾著称,又怎会给敌人能得到解药的机会!”穴道被封,倒是让重伤的廖远缓过一口气来。 莫然正要发怒,只听那干瘦的老头慌忙喊道:“我有我有!” “拿来!” “好说好说……”老头笑得谄媚,“还请公子解了小老儿的穴道,我好奉上解药。” “放哪了?我来拿。” 老头目光一暗,语气唯唯诺诺:“是是,就在我左臂上绑的小包里。” 莫然起身向老者走去。两人离不到五步远时,一柄乌金匕首突然绕过莫然,直刺进老头的心口。 老人身子一震,吃惊地看向链子另一端因为强动真气而咳血的揽镜,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拔去心口的匕首。背在身后的左手垂了下来,只见中指上绑了一枚透着宝蓝光华的长针。 “呵,好敏锐的丫头,可惜……”老头话没说完便断气了。 莫然急忙上前,从老头身上药丸药粉是搜出不少,可没一样能解钢爪的毒。 “解药呢?解药呢?”莫然急红了眼,挨个猛摇着那群黑衣人,得到的却都是摇头。 莫然颓然瘫坐到地上,抬手抽去身旁黑衣人身上的一根针:“滚。” 那人一觉能动,忙拔去身上其余金针,又去解救同伴。能活动后,几人回头看了莫然一眼,匆匆消失在林间。 第十八章 故人西辞 就在莫然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声音在揽镜身边响起。是个金发的魁梧男子,张扬的五官宣告着他的狂傲与邪气。 一开口,却与形象大相径庭:“灯丫头!你怎么在这?要知道我找你好久了,这些日子你上哪去啦……” 唠叨了半天,终于察觉到面前疑惑的目光以及背后如针的视线,罪岁这才停止了废话,问了句重点:“丫头,你趴地上找啥?” 揽镜无语,撇开眼不再看。莫然按奈着要抽搐的唇角,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她被人所伤,身中剧毒体力不支才倒在地上。敢问兄台贵姓?为何认识我家揽镜?” “揽镜?她?”罪岁指着地上的人一脸疑惑。 见莫然点头,罪岁趴下身子,左嗅嗅右闻闻,伸手一把揪着揽镜的头发拉高了脸来仔细打量,就连手背上挨了三根金针也似乎没有察觉。 狗妖! 莫然和揽镜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 “咦,咋变人了?”罪岁放开手,嘟嚷着站直身子,掸灰尘一般掸落手背上的金针,转身对着眉头皱得死紧的莫然,“谁是你兄台!?大爷我罪岁!这人,不认识。不过她前世是我跟班。我说怎么跑没了,原来投胎了,真是……” 罪岁一脸嫌弃,低头开始数落起揽镜。 莫家人有个通病,除了莫夫人,谁罗嗦都听不下去。不过莫然此刻虽然耳根疼,却也萌生了一丝希望。 “既是故人,不知这位……大爷,可有办法解她身上的毒?”讲前世今生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神仙。虽荒诞,可还是希冀着眼前这位刚好是位狗仙。 罪岁恶声恶气地答道:“你当老子是神农老头啊!?再说你不就一大夫吗!一身药味怎不救人啊你!?” 狗妖!绝对是狗妖! 眼见揽镜的唇色泛紫,心中焦急的莫然音量也高了几分:“我不想救她?!我手上没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罪岁有些迟疑又有些显摆地说出才学到的谚语。 莫然捏紧拳头朝他走过去,好在罪岁又立即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从当归茯苓到人参鹿茸,不管什么奇花异草是一应俱全。不过……”略一停顿,换上一脸贼笑,“要用偷的!” 莫然心中希望乍起,毫不犹豫地点头就问:“我去偷!在哪?” 罪岁狠狠拍了一下莫然的肩膀:“好样的,够爽快!我驮你去!” “驮?”莫然揽镜异口同声,连倒在一旁的廖远撑起脑袋看过来。 “我不驮你你还到不了呢!走啦走啦!”罪岁边说边拉着莫然往林子里走去。 一时林中金光大盛,片刻暗淡下来,只剩虫鸣之声。 …… 见没了动静,揽镜起身,抬手又给自己封了一次穴道,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白瓷瓶,慢慢向倒在不远处的廖远走去。 “你……你竟然还站得起来!”见她步履尚算稳当,廖远有些惊讶。 “药吃多了,反应比较慢。”揽镜走到廖远身旁蹲下,将白瓷瓶里的伤药缓缓撒在他的伤口上,“廖远哥哥,少爷不喜欢死人,你要死先和我说声,我扶你去林子里。” “……”廖远一时气结,“你家少爷好肚量,这么些年竟没被你气死。” 两个人坐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小时候全镇孩子一起上山找野果充饥,到镇西的小姐姐出嫁去远方的富商家便再无音讯,最后说到十多年前那场侵袭了整个镇子的寒疾。 廖远看着漫天星斗,无奈笑了笑:“现在想来,咳咳……我也没什么资格谈报仇,毕竟,我最早放弃了他们。” 那年冬天伊始,廖远抛弃了得病的家人,一个人躲到海上。也如同当年的揽镜一般,亲眼看着落水镇火光冲天,化为灰烬。后来他辗转到了五毒岛,拜入毒门门下。为复仇在出使任务前盗取门中的五毒神功秘籍,因为急于求成走火入魔,变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样子。 “丫头,过去哥哥我可没亏待过你,答应……一件事好吗?”自知命不久矣,复仇无望。 “说。”揽镜淡淡应下。 “去皇宫……教训狗皇帝一顿,烧他几间宫殿也好,砍他几刀也好,就当……当他欺负我们落水镇的下场。”廖远说着说着便笑了,也止不住咳嗽起来。 “好。” 廖远又道:“我走不动了,没……没力气死到林子里去,这有瓶化尸水,你看着办吧。” 见揽镜接过瓶子,廖远的手垂落到地上,含笑着咽气了。 看着逐渐冰冷的尸体,揽镜拿着那瓶“化尸水”,不知怎么就是没法倒下去。 还是火葬吧,落水镇的人都该是火送走的。 拾柴,筑台,生火。过多的动作和无法平静的心情,让体内的毒走的更快,连带寒疾也被诱发出来。 廖远的遗体在火中逐渐化为灰烬。揽镜静静地看着冲天的火光,伸出双手…… 很温暖,却是无法觉得欣慰的温度。 …… 作者废话:……我沉默,蠢事就不说了 第十九章 盗药 神农架上,药庐外。 罪岁趴在门边,借由门缝向里窥探。 “没人在!”近半个时辰过后,罪岁断然说道。 “是啊。” 莫然摸摸鼻子,以眼神示意门上: 铁锁将军把门,上面还显眼地贴着一张明黄符纸。 罪岁尴尬地直起腰:“既然没人……小子,站远点,看大爷我劈了这锁!” 莫然赶忙拉住要动手的罪岁:“千万不要!” “为何?”罪岁不解,既然是来盗药,不砸锁怎么进门。 莫然肃容道:“那符纸牵动机关,纸一破,四周暗藏的药包就会炸裂,沾上那些药粉,轻则被蛇虫鼠蚁围攻,重则……” “怎样?”罪岁瞧他这般神色,心里也有些发毛。 不知怎么莫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罪岁的视线,说:“重则……三年内肤如鸡皮,毛发尽脱。” 罪岁乍舌:“什么恶癖啊!!!!” 莫然尴尬地“呵呵”两声,忽然疑惑,自问道:“为什么我知道?” 一时纠结,莫然本想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可眼前晃来晃去的身影却扰得人不得安宁。 “罪岁大爷,拜托您别再转了!”莫然哀声。 “不转?行,你给老子想出个办法来!”罪岁根本就没去想为什么莫然知道机关的事,只是一甩袖子坐去一旁,罢工。 莫然只觉好笑,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相似的画面涌了出来。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也是这么坐在门前的大石上,叫嚣着“变成虫你也得给我钻进去”。 ……什么时候的事呢?后来呢? 莫然试着放松全身,把一副苦瓜脸坐在那儿的罪岁想像成那个中年男子,很快,又有什么映像在脑海中显现出来。 “我知道了!”莫然猛一拍掌站了起来,“跟我来!” 最岁被吓了一跳,见莫然匆匆往药庐后面走,也慌忙起身跟了上去。 走了很久,他们才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个碧绿的水潭。 莫然指着水面:“这下面有条水道可达药庐里的池塘。” “走……水道?”罪岁语气有些犹豫。朝水潭踢了颗石子,扑通! “恩。”见罪岁面露难色,莫然问:“您不会水?” 罪岁陡然拉高声音:“瞎说!本大爷有什么不会的!我能在水里憋上三天三夜!!!” 莫然心里猜到什么,面上仍不动声色:“那就好。” 二人除了上衣绑好裤腿,活动活动身子便跳入水中。罪岁闭气的本事确实了得,可也就只会憋着气而已。身子沉不下去不说,手脚划动了好半天,只动了一点距离。莫然急着找水道口,便由着他在水面瞎比划。 水道口不难找,莫然浮上来换了口气,一把拉了罪岁沉入水下。 水道蜿蜒盘旋又不见光阴,比想像的长了很多。但也算幸运,就在莫然一口气要憋不住的时候,二人游出水道来到了药庐。 罪岁爬上岸,挺利索地甩着脑袋。他只是闭气,全程有莫然拉着,着实没耗什么气力。可怜莫然就有些狼狈,最后关头呛了两口水,此刻鼻子里一阵阵辣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走,我们拿药去!”罪岁抖松了头发,径直往后院走去。 “你知道药在哪?”莫然顾不得全身湿漉漉,连忙跟上。 “废话,老子闻到味儿了!”罪岁走到一扇大门前,推开,只见房中立着一排排的药柜。 莫然欣然,对这狗仙颇有几分感恩。 抽屉上标注着草药的名称,莫然很快找到了所需的药材。借着房里的器皿熬药制丸。最后将做好的药装入瓷瓶中。兴奋地紧握了瓶子,与罪岁沿原路离开药庐。 出了药庐,眼看再个把时辰天就亮了,罪岁立刻化为年兽妖形。来之前莫然已被吓过一回,此刻一心只想着快回去,也就毫不犹豫地翻身跨了上去。 一路狂奔,二人很快回到鲤鱼镇郊外,远远看见河边一堆篝火燃的正旺。 “镜儿!”待二人接近,莫然突然惊叫了一声,慌忙从罪岁背上跳下来 此刻的揽镜正被寒疾折腾的神智不清,只觉周身泛冷,一门心思只想靠近眼前跳跃的火焰,要不是流星逐月生出了灵性拉住她,怕现在就不只是一只胳膊加一张脸在火中烤了。 罪岁一边怪叫着“自焚啊”一边急忙上前帮着把揽镜从火堆中拉了出来。看着皮肤被烧焦却还不住颤抖的揽镜,莫然心疼得厉害。小心地抱起人,从怀中摸出两个瓷瓶,先喂她把药吃了。 “啧啧,毁咯!”罪岁一脸颇为无奈。 莫然抱着揽镜向马车走去,不像是应着罪岁的话,更像在轻声安慰着怀里的人:“没事的,我在。” 上了马车,莫然立刻扔给罪岁一口锅嘱咐他烧热水,一面拖出座位下的药箱拿出几瓶药给揽镜喂下。看着她渐渐安定下来,莫然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喂,热水。”只一会儿,罪岁端了一锅滚烫的热水爬上马车。 莫然看着狂冒的白烟,眼角抽了一下,抬手指着车门边:“放外面。” 罪岁嘴一撇,端了锅爬出马车。刚好此刻天边一颗流星划过。叫了一声“糟糕”,罪岁放下锅急匆匆地探头进来:“照顾好灯儿,老子有空再来看你们……” 余音未消,人就不见了。 莫然抬手掀起窗帘看去,罪岁已跑远。讪笑着垂下手,帘子又“呼啦”被掀了起来。 窗外的是位英姿飒爽却一脸焦急的女子,气息未曾平稳便以圆润的声音问道:“敢问二位可曾见过一位金发男子……或是一只金毛巨兽?” 莫然眸光一暗,再抬头,面上带了三分惧色:“男子是没看见,不过刚才林子似乎有只大老虎……” 强颜镇定的样子立刻唬住了那女子,只听她又问:“可看见往哪去了?” “往……往那边去了。”莫然颤着手,指了指罪岁逃离的路线。 “多谢!”女子一拱手,沿着莫然指的方向匆匆离去。 莫然挑着帘子看那女子离开,感觉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回头,对上揽镜疑惑的目光。 “醒啦!”莫然到车外把热水端了近来,小心翼翼地帮揽镜清洗手上和脸上的伤处,“别担心,那姑娘没有敌意。” 岂止没有敌意,那神情,多少算是同病相怜的莫然又怎会不了解?!就当帮帮人家…… 揽镜本还想问他们刚去哪里找的药,可吸了太多浓烟灼伤了喉咙,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好静静地看著莫然替她上药缠绷带。 莫然手法娴熟地处理着伤处,庆幸自己回来的即时。揽镜的伤不怎么严重,虽然他也奇怪明明她的衣领都已被烧成灰烬,但人没什么事总是值得开心的。 合上药箱,看着被白布缠得只露出眼睛的揽镜,莫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直因她紧绷的心弦松下开,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其他事:“咦,那个廖远呢?还有那老头也不见了。” 揽镜心惊,不知该怎么说好。廖远的尸体她烧了,事前撒了一些助燃的药粉,如今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见了。莫然知她怕冷,生火的事情倒好隐瞒,何况到他们回来时,火堆已经只剩篝火大小。可那毒门门主却是不见的极为恶心,约是生前在体内养了虫,宿主一死,蛊虫便开始以宿主的尸身为食。当时揽镜正在火化廖远的遗体,感觉那老头的身体动了一下,便走近了细看,发现原来是蛊虫正从尸体内蛀了出来。那蠕动的黑虫子看得揽镜一阵阵恶寒,连忙拔了“化尸水”的瓶塞,送它们早登极乐。 莫然自幼恐惧死人,当然也不会乐意见到这种倒尽胃口化尸法。揽镜伸手,食中两指比了个“走”的动作。 莫然感觉情况有它,但揽镜既然不与他讲明,必是为他着想。何况他现在有更该在意的事——他们此趟出门半是查账半是游玩,连带带在身边的药物除了“消雪”,多是莫然整蛊之作,如今这烧伤一来,又没药了。 第二十章 皇城 夏季的天总是亮得特别早。皇城最著名的饭馆“再来居”内,新来的丫头小飞正打着呵欠挽起袖子准备开门营业。 门板才拔下一块,就听“啪”的一声,有人一掌拍在门框上。 “我说这位客人,你也来得闷早了点吧!”小飞被吓了一跳,黑着脸一手抱着木板一手插着腰瞪过去。 门外是位颇为狼狈却又难掩清雅的玄衣公子,以及他身后…… “木乃伊啊!”一把扔了门板,小飞惊叫着躲进内堂。 揽镜讶异地摸了摸缠着白布的脸:难道不是脸白的问题? 堪堪避开当头砸来的木条,莫然咬牙切齿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凶器”——若不是此刻客栈还未开门镜儿又急需休息,他才不会跑到这唯一一家有点动静的店铺门前挨门板呢! “你先回车上歇着,马上就好!”这下是铁了心要进去,莫然一面说着一面挽起袖子动手拆门。 只是不得要领,许久都没拔下一块。 就在莫然琢磨着用什么药毁掉大门而揽镜正极力劝阻的时候,一个悦耳声音在门里响起:“出什么事了?” 从卸了板的门缝中望去,只见一位布衣美人正款款从二楼步下。美人身姿高挑,面带桃花,凤眸如水,翩然而下,有若飞凤下凡,灵秀间透出几分英气。 这等人间绝色,就是一向自制的莫然都不免心神微漾。 几乎是在一瞬间,莫然就回过神来。想到揽镜还在身后等着,他竟会被美色所迷,不免在心中狠狠唾弃了自己几句。旋即正容拱手道:“见过姑……” 背上被猛地一戳,揽镜小声急道:“男的!” 莫然顿时心中呕血。好在此刻低着头对方瞧不着他脸上抽筋的表情:“姑……公子,在下的朋友受了伤,急需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对方显然没察觉,还不知怎么心情大好的跑过来,利落的卸了门板把二人迎接进屋。 再来居里的人听见动静,都陆续来到大厅。待大伙到齐都落了座,美人开口道:“在下卜凤吟,这家再来居的主厨。这位是家母,小店正是家母所开。这位是……” 莫然揽镜与众人一一行礼,也不作隐瞒,开口说起了路上的遭遇。再来居里众人也听的在趣,对二人也没了防备。卜家小姐瞥见揽镜一直伏在桌上不语,便道:“镜姑娘好像不大舒服,小飞,先带她上楼休息,再给莫公子打扫间屋子。” “明白!”刚才拆门板的姑娘应了声,扶着揽镜上楼。 莫然起身,面对众人一拜:“多谢各位相助之恩!”众人被这大礼吓了一跳,卜凤吟慌忙站起来:“莫贤弟客气了,这哪里算得上什么恩情,其实,其实……” 卜凤吟“其实”了半天不见下文,莫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这时,小飞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一边嚷着:“不好了不好了,镜姑娘突然昏倒了!” 莫然大惊,转身疾步跑上二楼。 卜凤吟立刻吩咐道:“阿福,快去千草堂把李大夫找来。” “不必了!”二楼传来莫然的声音。 大伙皆是一愣,纷纷跟着上了二楼。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莫然小心地把揽镜抱到床上。抬手解开她右手的绷带,在手腕处搭上二指,众人不禁屏息凝神。 莫然号脉完毕,起身走到书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味药名,将纸递给阿福:“有劳这位兄弟了,还请与那千草堂的掌柜说声,盘江城莫老板找他,烦劳他过来一趟。” 阿福接过方子立刻出了门,众人见莫然似乎通晓医理,都略松了口气。 “现在就干等着大夫来?她好像很难受。”卜夫人恰好站在床边,看着揽镜蜷着身子,不免有些担心。 “药箱……”莫然起身欲回车上拿药,可一阵眩晕袭来,害他不得不扶住桌边坐下。 也难怪,且不说莫家少爷打小没吃过苦,就是一个常人一夜奔波至今未曾休息,都会有些体力不支。 “在哪?我去拿吧!”卜姑娘说道。 “马车座位下一个一尺见方黑木箱子,有劳了。”莫然难掩疲惫地道了声谢。 药箱拿上来,揽镜吃了药,渐渐安静下来。再来居有客上门,凤吟领着妹妹和伙计下了楼招呼。莫然婉拒了卜夫人劝他休息的提议,独自留下来照顾揽镜。 …… 没一会儿,阿福领来李大夫。 “李伯?”一见来人,莫然有些惊讶。 揽镜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师傅?” “你是……莫老板?”李大夫撮着白胡子皱着眉瞅了瞅莫然,一脸被骗了的怨怼。 莫然没做解释,只从黑木药箱里拿出莫老爷的亲笔书信递了过去。李大夫接过信,看着看着怒容便渐渐褪去,一边从随身的药箱里找出瓶瓶罐罐的药膏抹在手上,一边说道:“原来是莫少爷啊!老身李富贵,刚刚多有冒犯,还请少爷见谅!” 信上写着莫老爷交代儿子来查账的事,还交代了纸上抹了新作“千挠”以测各位爱徒是否怠慢了学业,望各位尽己所能…… 见李富贵皱着一张老脸手上抓个不停,莫然忍着笑说道:“李大夫言重了。” 试过五种药,李富贵的手才好了些,转身从药箱里拿出几包药递给莫然:“少爷,这是你要的药。是哪位病重如此?” 李富贵行医五十余年,又曾得莫老爷指点,其医术算是医界翘楚。单凭一张方子,就能知晓患者的病况。可莫然那张方子,却看得让人有些惊心。 莫然无所谓地指了指身后。李富贵上前,见着了头手都缠了绷带的揽镜。 “这是?”李富贵问。 “烧伤。”莫然语调平和,“你要诊脉倒是无妨,镜儿。” 揽镜闻声,动手拆起右手腕上的绷带。 绷带下,淡褐色的皮肤逐渐显露出来。 李富贵有些不解,看伤处并不很严重,何必要包裹成这样。只是他不知道,就在几个时辰前,揽镜的脸上手上还是焦黑一片。 在手腕上搭上四指,李富贵犯起了嘀咕:“这是什么怪疾?体质阴寒却又热毒不散,更为怪异的是,你怎么还会神智清醒?” 莫然没理会李富贵的疑惑不解,拿了包药出去找厨房熬药。揽镜不知怎么解答,只能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李富贵。 李富贵想不明白这怪病,便甩手不想了。正要离开,刚巧看见揽镜左手上的流星逐月,又坐回床边。 “吉祥老弟给你的?”李富贵指了指揽镜的左手。 揽镜点头。她嗓子还哑着,不大好发声。 “嘿嘿,跟你说个有趣的事情听不?”李富贵笑的一脸诡异。 揽镜其实没什么兴趣听,不过想到闲着也是闲着,便点了点头。 “你听过林喆这个名字吗?” 第二十一章 林喆其人 那是在很久以前,大约是菩提手莫圣、神算道人、还有第一美人等等,那些如今已退隐却仍为人们称道的武林奇人才刚发迹的时候,铁面郎君林喆,就已经是能拿着盟主亲书的请帖,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人物了。 “这么厉害?”故事才开始,莫然刚巧推门进来。 熬药的活儿让人抢了去,他被打发回来休息。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上面是再来居丰盛的早点。 李富贵清早被叫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于是立刻抓起一个馒头,一边大块掰着往嘴里塞,一边语调含糊地讲起故事。 林喆的经历是有些传奇色彩的,八岁以前的林喆不过是小山村里普通的顽童。一日他上山砍柴,不小心失足落下山谷。好在背上捆柴的绳子勾住了山壁上的松枝,给他捡回了一条命,还在给他发现了一个秘洞,在里面得了一本武功秘籍和一样兵刃。后来他潜心修炼秘籍上的武功,到二十八岁学有所成,便踏入了江湖。 论年纪林喆算是出道的晚,但他武艺高强又一副侠肝义胆,到三十岁便已誉满江湖。闲事管多了自然也惹上不少仇家,其中一些还是绝顶高手。但众人刺杀林喆的行动却一次没有成功过。 “当然不会是那些高手打不过林喆,而是他们根本就找不着他。林喆平日总以铁面具掩面,知道他真是样貌的人寥寥无几。除非你刚好撞上正在行侠仗义并自报家门的林大侠,否则,就只有去认他的兵器,”李富贵看了看揽镜大左手,“流星逐月。” 流星逐月?揽镜疑惑:这不是师傅给她的吗? 莫然不语,早点嚼在嘴里,心下已有所了然。 李富贵吃饱,歇了片刻,端起茶杯抿着茶继续说道:“就在一帮怀春少女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画像犯痴的时候,中土遭遇了一场浩劫,五毒教自海上而来,企图一举吞并天下。” 各路英豪联手抗敌,在人数上自然占了优势。数场大战之后,五毒教众被从中土逼退到沿海一带。当时五毒教一方虽处下风,但并不能说是气数将尽。双方僵持了数日,交锋了尽半年颇有些惺惺相惜的两方领主都有了决一死战的念头。 “可上头这么打算并不代表底下人乐意啊!”李富贵捏着白花花的胡子说道,“双方的部下都密谋着在决战前日动些手脚。于是乎,五毒教来了下毒的人,而林喆则是趁夜潜入了五毒教众栖身的大船……” “后来呢?”见李富贵又开始悠哉地喝茶,莫然出声询问。结果他是猜得出,但个中曲折才是他想知道了。 “后来啊……”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李富贵的话,原来是揽镜的药熬好了,伙计阿福给端了上来,“来来,丫头先把药喝了,喝完我再继续说。” 揽镜松了松脸上的纱布,几口喝完了药。待阿福收拾好碗碟离开,李富贵又继续说起了故事。 后来,林喆和那个来下毒的都在事成前分别被发现了。下毒人自觉办事不力,趁众人一个不查,服毒自杀了。林喆自愧有辱了正教名声,当时也要抬手自杀,却被五毒教主给拦了下来。五毒教主废了他一半功力,让他以剩下的一半武功和五毒教气门门主比武。许诺若三百招之内林喆不败,他们就撤回海上。林喆倒是争气,真和对方打了三百招没见败下,还一把匕首架住了五毒教主的脖子。五毒教依言撤退。林喆自认偷袭不成颜面已损,干脆小人当到底,表示不信赖五毒教主,要随船监视其撤离。 “再后来,船到海上,林喆觉得五毒教确实决定撤退,又想到自己已没脸重回中土,便纵身跳海,一死已求解脱。被出海寻药的莫圣所救,而当时,我也正好跟在师傅身边学医。” “所以林喆依着你的名字,化名为李吉祥,跟在爹身边,成了我们家的管家?”莫然道,按理是该如此,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呸!”李富贵啐道,“那小子打小就叫李吉祥,还是我嘱咐他找个铁皮遮遮脸,再改个名字,要是惹上麻烦也好跑路!以为山上捡了本破书就能当英雄?不瞧瞧就那么百来页纸他练了多少年!才踏入江湖那会儿,天天一身伤的跑回来跟我说什么江湖险恶,叫他少惹麻烦吧,偏偏他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跑去找事。这一跑许久就再无音信。我有一天进城卖药,听人说铁面郎君出现在沿海一带。千求万求,才求得师傅带我去海边看看。好容易到了海边,又听人说他架着五毒教教主的脖子到海上去了。结果,和师傅到海上找了几日,就看见他海上飘着。也不知哪个好心的在他腰上绑一木条,这才没叫他淹死!” 莫然与揽镜听了面面相觑,看着怒气冲天不断灌茶的李大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来远在盘江的李伯现在一定是喷嚏打得痛快——瞧这边这怨怼的! …… 李富贵走的时候心情是很好的。一来憋了多年的“委屈”终于说了出来,而且听者一个是师傅的公子,一个是老弟的徒弟,这多少有点泄愤了的感觉。二来故事讲完刚好是中午,再来居免费招待了他一顿丰盛的午餐。想想那些排了长队还不一定能领到号牌用餐的客人,六十来岁的李大夫,摇晃着手里的药箱,回去路上的脚步是多么的轻盈。 “想不到还有这么段故事!等回去告诉李伯,他的反应一定有趣。”吃过午饭,莫然搬出药箱坐在床边给揽镜换药。 纱布下,是被药膏抹黑的一张脸。清水洗去脸上手上的残药,渐渐显露出烧伤的肌肤。 莫然仔细瞧了瞧,有些欣慰:“好得真快!” 烧伤不似几个时辰前那样严重,起泡的地方都褪平了,褐色伤疤也变成一块一块的。 清凉的药膏仔细覆盖了揽镜的脸和手,这药膏是莫然新作的,治烧伤祛热度,还偷偷加入了一些养颜的成分。揽镜虽然皮肤底子不差,但自小没有保养的习惯,如今又被烧成这样。虽然毁容的事莫然不是太在意,毕竟镜儿什么模样都是他的镜儿,不漂亮了还能少些人围着她甜腻腻恶心兮兮地叫“艳鬼姐姐”。可记得娘亲曾说过:姑娘家谁不喜欢漂亮!想来镜儿也会比较乐意美美的吧! 缠上绷带,大功告成。莫然有些犯困地半闭着眼收拾药箱,冷不防脸上一阵冰凉,睁开眼,原来是揽镜用没受伤的左手手指抚上了他眼下的阴影。 “怎么了?”察觉到冰凉的摩挲带来的惬意,莫然笑着没移开脸。 “少爷该休息了。”语调仍旧无波,却有一丝关心没藏好,从眼神中偷溜出来。 捕捉到了那一丝关心,莫然愣了一下,旋而笑道:“好,休息!” 却是顽劣地赖到床上,抱着枕头不走了。 绷带遮挡了揽镜宠溺且无奈的表情,体虚的她也没力气再做计较。揽镜躺了下来,由着莫然挨着她睡下。她那因寒疾而冰凉的体温,让在初夏时节非要挤一张床的莫然深有一种……占到便宜的感觉。 莫然睡得很不安稳,不时被噩梦惊醒,一再慌张的起身查看揽镜是否安好。揽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受伤的事给莫然带来了不小的恐慌。看着清醒时一直强作镇定的莫然在睡梦中纠结着眉头,揽镜终于忍不住悄悄起身,在莫然的药箱里找出安神的香片,点燃了投入桌上的香炉中。 这一炉安神香让疲惫的二人睡了一个长长的好觉。再醒来时,晚饭的时辰都过了。二人来到楼下,只见再来居里,众人正收拾着预备打烊。 第二十二章 神医 再来居一楼。 通往后院厨房的门上,写着“厨房重地,闲人止步”的门帘一动,卜凤吟托着托盘走进大厅。 将托盘上的菜一一端上桌,卜凤吟抬头,正巧见到莫然和揽镜从二楼下来 “二位来的正好,正要上楼叫你们开饭。”卜凤吟笑着说道。 “啊~吃饭吃饭!”柜台上,卜夫人伸了个懒腰,一副书院里学生放学的模样,欣然地合上账本。 再来居的正门已经上好了门板,伙计于飞和阿福正一个抹桌子一个排椅子,做着开饭前的准备。 莫然与揽镜到端来的水盆边洗了手,在饭桌旁拣个两临近的位子坐下。揽镜体制特异,休息了一个下午已经有力气四处走动,只是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见到她此刻还算精神的样子,莫然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终于恢复了平和。 环视大厅一圈,莫然好奇问了句:“怎么不见卜姑娘?” “她……”卜凤吟低头摆着碗筷,对着莫然的侧脸隐约有些没落,“下午和一个朋友出去了。” “哦。”莫然不甚在意地应道。 不一会儿,桌上饭菜摆满。大伙忙完个自的事,纷纷落座开饭。 一顿晚饭吃的热闹,再来居没有大户人家食不言的规矩,先吃饱的人声情并茂地说着离奇的故事,没吃完的人乐呵呵地听着,偶尔还鼓掌叫好。 可直到故事讲完,有人开始收拾桌子了,也没见卜姑娘回来。 “我去把饭热上。”卜凤吟将留给妹妹的饭菜用空碗盖好,端着站了起来。 啪,啪啪……临街的正门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拍门声。 “谁啊?”阿福放下抹布,手在围兜上擦了擦,小跑着过去开门。 已近亥时,街上不见什么灯火,阿福拆下一条门板看了出去:“姑娘回来啦。” 大厅里的灯光照亮了门前一片地方。见到敲门的是卜乞巧,阿福招呼了声,手脚麻利地又拆了一块门板。 “恩。”来人低声回应了句,不等阿福多拆几块板把门开大些,就侧身挤了进来。 莫然看了眼进门的卜乞巧,低头继续喝茶。 就在众人还琢磨着说不上哪里奇怪时,只听一声钝响…… “巧巧!!!” “小姐!!!” 莫然慢悠悠地抬头看去,只见卜乞巧倒在地上,在这个有些燥热的夜晚,不住颤抖着。 卜凤吟几大步跑过去把人扶起来:“出什么事了?” “痛!”卜乞巧龇牙,推开扶在肩上的手掌。 卜凤吟一愣,低头,只见掌心一片暗红。卜夫人来到卜乞巧另一边蹲下,抬起手,却不忍心触碰女儿肩胛上三道及骨的血痕:“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和姓李的小子出去的吗?” 卜乞巧紧闭着眼靠在哥哥怀中,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卜乞巧的伤势并非寻常遭劫所受,再来居内一时人心惶惶,众人思索着何时与江湖中人结下了梁子。不过慌乱的人不包括还在座位上悠然喝茶的莫然,以及正若有所思的揽镜。 还是卜夫人最先镇定下来:“凤吟,先把巧巧抱回房里去。小飞,去厨房烧点热水。阿福,到草堂把李大夫再请来。” “我的马车借你,”莫然插话道,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会快一些。” 卜夫人朝莫然欠了欠身:“多谢莫公子。阿福,快去吧。” 话音一落,大伙各自散开忙碌起来。 身后的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那是悄悄话前一贯的信号。 莫然回头:怎么了? 卜凤吟抱着妹妹正与二人错身而过。揽镜指了指卜乞巧,又反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一样的? 揽镜点头。 莫然了然,怪不得自己会莫名其妙觉得有兴趣。勾勾手指把揽镜招呼到身边:“镜儿,我们跟上去瞧瞧。” …… 二楼一间卧房那。 凤吟小心地把颤抖不已的卜乞巧放到床上,仔细为她压好被角,回头见莫然正站在门边。 “莫老弟,有事?” “我想看看卜姑娘的伤。”莫然朝里走了一步,直接说明来意。 “啊?”卜凤吟想起莫然早上写药方的事,这才反应过来他会医术。 “莫公子能把马车借给我们,我们已是不胜感激了。”卜夫人端了盆水打莫然身后走来,进了屋放下水盆,转身走到莫然跟前,“夜已深了,公子还请回房休息吧!” 莫然尴尬,说声“那我先回屋了”便退到屋外。嘟着嘴心里不是滋味:信不过我的医术!? 揽镜在一旁看着,走上前抓起他的手摊开,手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男女授受不清。 莫然错愕,偏过头特纯真地问了句:“李老头……就没事?” 揽镜的双眼从纱布缝间丢给他一记眼白。莫然笑着接了,心道果然带她出门是对的,这些天人都越发活泼了。回头看着身后紧闭的房门,莫然多少有些不甘心,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不是多大的事,算了。 正巧房里卜乞巧似乎又出了状况,痛苦的呻吟声不断地传来。 不甘心啊!莫然硬着头皮又冲了进去:“卜姑娘的病症与揽镜的有几分相似,若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若各位执意要等李大夫到来,还请务必让我先以金针封住卜姑娘的心脉……” “好!”卜凤吟一咬牙答应下来,妹妹的病情容不得他再做多想,“娘,我信得过莫老弟!” 床上的人突然弹坐起来,捂着嘴干呕了一声,又倒了回去。 李大夫还没到,卜夫人守在床头,面色凝重,只道:“有劳了!” 莫然飞奔回房去取药箱。让揽镜略微诧异的是,在她看来,少爷跑得似乎有些……欢快! 施针前还有不少要准备的事,比如器具的消毒,比如如何让不停抽搐的卜乞巧不要乱动,还比如要偷偷在针上抹些东西,但施针的过程却是极短的。莫然走到床边,双手运上真气,一挥,八根金针同时刺入卜乞巧脖颈、心口、四肢的各处穴道。 刚刚还面容苦楚的卜乞巧微微一颤,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了下来。在场众人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好了。”莫然疲惫的口吻说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镜儿,扶我回房。” 卜夫人欠了欠身,把莫然揽镜送到门口,这才想到白天匆忙间只给两人准备了一间房,忙吩咐再去打扫一间屋子出来。 …… 掩上门,趁隔壁没收拾好,揽镜走到床边替莫然铺床。莫然搬了张凳子坐到床边,脑袋靠着床柱,很是惬意地看着。 “镜儿。” 揽镜侧过头,一粒药丸被修长的手指捏着,伸到她面前。 回春妙手,这词予他,再合适不过了吧! 揽镜张口,任他把药喂到嘴里。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唇,两人皆是一颤,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好在门外李富贵到来的响动声传了进来,两人暗自各吁了口气。莫然红着脸嫌屋里气闷,起身走到窗边开窗透气,揽镜倒是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手脚麻利地把铺好床。 没人说话,只有微风从窗外进来,吹的床上的帐子,外加被子抖动时布料的摩擦声,屋里显得格外安静。 竟是揽镜先打破沉默:“少爷不救她了?” 莫然回头,唇角微扬:“不急。” 敲门声传来,莫然立在那儿没动,看向窗外的脸上笑意更深。 揽镜走过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于飞。对方先是欠身一礼,之后冲着屋里喊道:“莫公子,夫人有请。” 第二十三章 神医 下 那被李富贵一顿吹嘘,仿佛华佗再世扁鹊投胎能肉白骨活死人的金针术,只因莫然一句“秘术不可外传”,便把企图参观的再来居众人挡在门外。李富贵自门缝里接了一张方子,催阿福赶车送他回去准备药,临走前挨不住众人苦苦哀求,颇为神道地透露了句“还记得当年东海之滨的菩提手吗?”,便不顾下巴脱臼的众人,扬长而去。 房内。 “少爷,好了。”揽镜扶住昏迷的卜乞巧,让人在床沿坐稳。 准备工作并不复杂,在床头桌上摆上解药和一杯茶,桌下摆个盆,再在刚才插在卜姑娘身上的金针尾端绑上细线,另一头拧成一股,最后把人扶稳了,一切便已就绪。 门外众人心急如焚,门里的却是悠哉游哉。莫然一手提线一手捏针,依序施针抽针。不过一会儿功夫,卜姑娘脸上退了黑气,全身的毒被引至指尖。揽镜握着逐月刃一转,匕首在卜姑娘指尖割了道口子,黑血滴落到地上的盆中。没一会儿血色由黑转红,莫然利落地为她上药包扎,又抬手塞了粒药丸到她嘴里,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把药吞下。 揽镜见了,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完工!”伸了个懒腰,莫然端起茶水坐到太师椅上品评,“慢慢收拾,不急着出去。” 揽镜扶着卜乞巧躺下,替她盖上薄被:“少爷……” “恩?”端茶的手停在半空,莫然侧头好奇地看过来。 “我想去皇宫一趟。”揽镜走到桌边,收拾着一桌子散乱金针。 “我当什么事。要去就去吧。”莫然低头抿茶。 心里愤愤道:铁定是因为那个死人廖远! “那少爷先……”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先一步打断:“我也要去。” 屋外,卜家人焦急地在门前徘徊。 屋里,两人却是静默不语。 “好。”败下阵来。莫然的眼神,太过灼热,太过不容拒绝。 嘴角不自觉上翘,莫然几步来到揽镜身边,拐了张椅子在一旁坐下,趴在桌上盯着她瞧。 揽镜顿时觉得手足无措,好在缠着绷带没被发现一张大红脸,只得利索收拾好东西,盖上药箱道:“走吧。” “哦……”莫然懒洋洋地起身,“还怕他们等急啦?……” ……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揽镜扶着一脸倦容的莫然走了出来,立刻被再来居众人围上,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 莫然抬起头,气弱地对大伙笑了笑:“没事了。” 卜凤吟一句“多谢”,带头冲进屋里。卜夫人对着莫然深深一拜,转头地吩咐小飞去炖补品。莫然婉拒了卜夫人的好意,待众人进屋后,由揽镜搀扶着慢慢向客房走去。 客房里。 一进屋,莫然正想开口,被揽镜一瞪忙闭了嘴。 大热的天,却见莫然三两步跳去床上,掀了被子全往脑袋上捂。 “哈哈哈哈哈哈……”闷笑声响了许久。 揽镜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屋子一角把药箱放好。 好容易笑够了,莫然掀开被子,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我觉得我比那些戏班子的强多了,他们竟然都没发现我是装的。” 揽镜端了杯水递给莫然:“关心则乱,也难怪他们发现不了。” 莫然有些不悦:“乱?李富贵都说我医术精湛了!难道他们其实不信我?!”早知就不救了! 揽镜并未直接回答,反问道:“若是夫人病了,少爷却治不好,少爷紧张吗?” “我为何要紧张?不是还有爹爹吗!”莫然不以为然。 “若是老爷出外经商,一时回不来呢?”揽镜再问。 “呃……娘的身体一向挺好,能得什么我都治不好的病!?” “也是,夫人确实一向身体安康,那……” 突如其来的念头把揽镜吓了一跳。自己刚想说什么?我呢? 莫然含着杯沿低头抿着水,突然有些明白揽镜要表达的意思。 “镜儿会怪我吗?罔顾他人。”莫然小声问道,竟有一丝不安。 不会的!不会的!为何要怪你?又怎可能会怪你!这世上我仅在乎你一人,他人生死安危与我何干?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莫然仰头躺下,把玩着手中空杯:“再给我十日。” “恩?”揽镜不解。 “十日后我们去皇宫。”握紧杯子,莫然坚定地看向揽镜。 既是你要去的地方,上天入地我都奉陪。 “好。”揽镜只觉的那眼神里包含太多,却惶恐的不敢细想。 第二十四章 皇宫行 一 四日后,卜乞巧痊愈,莫然偕揽镜辞别了卜家众人,迁至城北千草堂皇城分号暂住。 “你们要潜入皇宫?!!”李富贵惊呼,被莫然一记眼刀飞去,才慌忙捂住嘴巴。 院中众人循声看过来,只见屋里一老一少都在望天。 莫然与揽镜已在千草堂呆了五天。关于钢爪之毒,多亏了意外出现的、倒霉的卜家小姐,终于让莫然制出了改良版的解药。解药的改良予揽镜效果并不明显,毕竟她是个药罐子。但原本解药的副作用长期累积下来,纵然如揽镜这样的半药人也是要受苦的。 莫然会让她受苦?当然不会。 “恩。”懒洋洋地趴在桌上,莫然那魂儿早飘到院外去了。 夏日炎炎,连着两天不见落雨。难得干燥的天气,揽镜正帮着千草堂的学徒晒药材。脸上的绷带已拆,除了烧得最厉害的额上还留着痕迹外,仍是一张纸白的脸。 前后不过十日,这康复的速度连行医多年的李富贵都不禁乍舌。 “可是少爷,皇宫守备森严,想要在不惊动守卫取得草药谈何容易?再说龙须草不过是传言,龙息为生,不见得就是指长在天子身边。” “恩。”莫然抬了抬头,将垫在脑袋下压麻的手抽了出来,“恩?你刚刚说……龙须草?” 一时太过激动,还麻着手拍到桌子,顿时针扎的痛。莫然龇着嘴却也顾不上这么多,兴奋地抓着李富贵问龙须草的事。 记得刚到这里的那晚上,他曾和李富贵提过在找几样罕见的药材,话说了一半突然外面雷声大作,李家小孙子闯进屋,一头扎进爷爷怀里哭。被这么一闹腾,药的话题就没了下文。刚才他本想说要陪镜儿进宫,谁知平地突然冒出这龙须草的消息。 “厄……是,传言龙须草就长在……” …… 寅时,皇宫西苑。 “切,李老头未免也太抬举这帮窝囊废了吧!”莫然一个纵身从墙头跳了下来,弯腰抖了抖衣摆,不屑地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侍卫。 确定四下再无他人,揽镜这才收了手中的追星逐月从暗处现身:“少爷,小心为上。” 看着眼前的不高的围墙,一直精神紧绷揽镜略微松了口气,过去就是冷宫,应该相对安全些了。 能平安走到这里实属不易。一来他们挑了寅时初刻,这个人最疲乏且天色最暗的时辰;二来好在揽镜和莫然的轻功都不算太差,翻过皇宫三重围墙起落间都没啥动静,就是不巧被巡查的侍卫瞧见,莫然一把金针过去,再劈昏丢进草丛,也惊动不了太多人。当然,最重要的是,李富贵为他们指了一条康庄大道——西苑冷宫。 伏泽国太祖皇帝那一辈的女眷多已入土,太上皇到退位一共就迎娶了两名女子,一位是如今常伴左右的皇太后,另一位是已故的珍太妃。而当今皇帝早已过治学之年却仍未娶妻,这倒成就了贤明的君王在朝野落下的唯一话柄。 不过可想而知,冷宫没人。 ……至少,应该没人。 可是,眼前映在窗纸上的幽幽灯火,又是为谁而亮? 揽镜与莫然互换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地放轻了动作跳下围墙,猫着腰来到窗下。 窗内女子娇叱的声音:“还来做什么!” 莫然一惊,好厉害的悍妇! 揽镜连忙示意他噤声,那话是对着屋子里讲的。 果然,男子低沉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我来带你走。” “带我走?我为什么要走?不久我就是柔妃,之后便能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我怎么会……怎么可能跟你走?” 揽镜心疑,似乎是不想走,可为何语气又颇为无奈? “柔妃?”男子声音一滞,接而冷笑道,“柔儿,你也未免太天真了。一国之后?你已是我的女人,你以为皇帝会娶一个……残花败柳?!” 莫然暗暗唾弃:这男人,舍不得放手就直说,拐这么大个弯子,什么毛病! “住口!!!你住口!!!”屋中响起女子尖锐的咆哮。 之后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伴着细碎抽泣声的责骂,那男人却再没说一句话。莫然听着无趣,比了个“闪”的手势,和揽镜离开了窗台下。 冷宫占地颇大,二人直到过了个转角才敢说话。 “疯女人加傻男人,无趣无趣!” 莫然恹恹道,“我们走吧。” “恩。”揽镜道。此行的目标离这还远,天已将明,再不走就危险了。 “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本该在屋里的男子不知何时来到二人身后,揽镜一惊,连忙抽出兵器护在莫然身前。 莫然一手搭上揽镜肩头示意她少安毋躁,绕上前冲着对方作了一揖:“看兄台衣着打扮,不似宫中之人,既然大家同是‘路过’此处,我二人无意打搅兄台好事,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 “你死了我便信你!” “少爷当心!” 揽镜一把推开莫然,抬手迎上了对方一掌。男子内功深厚,揽镜被震得退后数步。对方不使兵刃,一拳一掌却都带着棉劲的内力。比拼内功,揽镜自然不敌,只得以手中长链拉开双方距离,凭借轻巧的招式避免落败。 呵,还有点意思!轩辕鸣鼓心道。若不是刚从屋里出来眼睛还未适应黑暗,该不至于被她闪过那么多招……不过这女子倒是本事,年纪轻轻接了他三十余招不见落败,普通人怕是苦练三十年都办不到……细看这张脸,不会是什么妖邪吧? “出什么事了?”好不容易才睡下的柳柔听见外面的打斗声,披衣出来看个究竟,“啊!” “住~手~” 声音带着几分得意。莫然一手扣住柳柔的脖子,一手捻着金针抵住她颈间动脉,推着人停在离轩辕鸣鼓十步远的地方,“我要是不小心一针下去,这位姑娘怕是就要提早见阎王了!” “柔儿!”轩辕鸣鼓连忙收手,咬牙切齿道,“看你仪表堂堂,竟是个卑鄙小人!” 莫然回道:“连夜私会他人妻子,也不是君子所为!” 轩辕鸣鼓一手垂于身侧,掌心运上内力:“不知内情,凭何妄下定论!” 杀气!揽镜连忙打出追星逐月。 只见轩辕鸣鼓提气冲了过来,完全不顾逐月刃击中自己,掌拳并出,招招直击揽镜要害。 揽镜靠着手中神兵利器,虽然在招式上并不落败,可碰上对方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却也只能疲于招架。 莫然拉着柳柔闪到一旁,小声问道:“敢问娘娘,那位公子为何突然暴怒?” “他……”柳柔凝眉,片刻犹豫后,“公子可否帮我一个忙?” “娘娘请讲?”莫然他一心忧虑揽镜的安危,随口应了句。 “我要装晕。” 第二十五章 皇宫行 二 “恩……装晕?为何?” “他嗜杀成性,此刻若无我发病令他分心,我怕那姑娘有危险。还请公子帮忙……把你的针稍微拿开点” 轩辕鸣鼓与揽镜正打得不可开交,只听一旁莫然突然喊道:“不好了!未来皇妃晕倒了!” “柔儿!”轩辕鸣鼓率先撇下战局飞奔了过去。 揽镜一听便知莫然是在装样,收了追星逐月,看着轩辕鸣鼓推开莫然,一把抱起柳柔走向主屋。 “你们也给我进来!”轩辕鸣鼓头也不回地说道。 揽镜扶起莫然,二人交换了个眼色,一同跟了上去。 …… 屋里。 凤床上,轩辕鸣鼓正盘腿坐在柳柔身后,缓缓将真气输入她体内。莫然与揽镜闲着无聊,只得坐在一旁干看着。 一柱香之后,柳柔不适的神情渐渐舒缓。轩辕鸣鼓撤了掌,扶着她躺下,这才得空抬手擦擦满头的汗水。 “她怎么了。”揽镜小声朝莫然问道。看得出她刚才不是装的。 “心衰。”莫然道。 起初柳柔是想装昏,可还不及莫然把金针收起,那边揽镜一刃击中轩辕鸣鼓胸口,柳柔一激动,气急攻心就真昏了。 “嘭!”轩辕鸣鼓一掌击在桌上,檀木桌面瞬间多了个掌坑,“她若有事,我要你们俩偿命。” “那位姑娘本就有心疾,昏倒并非我二人造成!”莫然愤然辩解。 揽镜把莫然拉到一边,暗示他闭嘴为妙。 “你打不过他?”莫然小声询问。察觉寒意自被拉着的右臂传来,莫然一惊,“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和他对了一掌引发旧疾。”仅凭三成功力护着莫然安全离开,揽镜自觉难以做到。见莫然愁眉不展,揽镜安慰道,“请少爷先歇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们想走,他是拦不住的。” 轩辕鸣鼓内功深厚,怎会听不见他们那边的窃窃私语:“呵,好狂妄的丫头!刚才不见你有多本事!” 听见轻视揽镜的话,莫然心中自然恼火,但纵观刚才的一战,揽镜却着实不是轩辕鸣鼓的对手:“镜儿,不可勉强,我们是一起来的,要走也得一起走!” 揽镜一愣,道:“那是自然。” 且不说她无别处可去,就是夫人、师傅和李伯都嘱咐过她定要跟在少爷身边呢! 莫然不知她并未全力应战,只是听她答应了一起走,心安下不少。瞧瞧背过身,摸特制的迷药藏到袖口。心道:任那奸夫功夫再高,这一包过去也得昏上半个时辰。 那点小动作被轩辕鸣鼓看在眼里,心下有了防备。正要有所动作,床上传来声响,原来是柳柔醒了。 “你醒了?先躺好,饿不饿?我熬了粥,这就去端来。”轩辕鸣鼓一口气说完,不等柳柔反应,匆匆离开了房间,出门前还顺手点了揽镜几大穴道。 莫然眼神怪异地目送轩辕鸣鼓远去,只听床上柳柔虚弱的声音传来:“不必担心,他只是想防止你们逃跑,回来便会为这位姑娘解穴。” “劳娘娘挂怀了!”莫然抬手在揽镜背上点几下,揽镜立刻恢复自由。 “耶?!”柳柔讶异得瞪大了眼睛。轩辕鸣鼓点穴的手法极快,动作看似简单,实则十分复杂,解错一步便会令被点穴的人痛苦万分。眼前这位公子不过瞥见些许点穴的过程,竟三两下就完全解开,实为高人矣!“看二位不似鼠辈宵小,不知入宫所为何事?” 揽镜心道:皇族中人果然胆大,一个病弱的姑娘家丝毫不怕生的。 “回娘娘话,草民莫然,悬壶为生,这位是家仆揽镜。缘起数年前,在下偶得一妙方,其称能治百病,只是上面几位草药天下罕见,在下四处云游收集这些奇药。近日途径皇城,听闻其中一味龙须草出现在皇宫大内,一时心痒,所以……” “原来是个贼。”轩辕鸣鼓端着热腾腾的粥走进屋。发现揽镜穴道以解,不由皱眉。只是很快,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喝。”端了粥坐到床边,口气生硬地把碗底给柳柔。 莫然与揽镜互看一眼,都在心里鄙夷道:真是够别扭! 从深夜折腾到这会儿天亮,大伙儿都有些疲惫。此刻闻到粥香,莫然的肚子开始抗议了。 “慢着!这粥不能喝!”眼看柳柔端起勺子,莫然突然说道。 “为何?”好说歹说才劝得柳柔肯吃饭,却突然被这小子打断,轩辕鸣鼓微怒,恶狠狠地看着莫然。要说不出个理由就一掌灭了他! 揽镜和柳柔也是一脸疑惑不解。 莫然走到柳柔跟前,接过碗转手放到桌上:“敢问姑娘是不是时常胸闷气短、心率失常、气虚体乏、下肢易水肿,情绪一旦过激便会昏倒?” “正是!” “可否有人告知姑娘您是虚不受补?” “……有。”这是宫里御医的结论。 “娘娘得的是心衰的一种,本虽难以根治却不似如今这么严重,只是……”莫然白了还一脸薄怒的轩辕鸣鼓一眼,继续说道,“只是有人不通医理,天天逼娘娘吃些大补的东西,反而令您的身子每况愈下。” “……”轩辕鸣鼓陡然一肚子火气,却是在自责。起身走到莫然面前,冷冷说道,“治好她!” 莫然又白了他一眼,没答话。 轩辕鸣鼓一个健步来到揽镜跟前,掐住她的脖子,迫她吞下一粒药丸:“就不好她,这女人便要死。” “哼!”莫然不屑道,一把执起揽镜的手腕,“天下有什么毒能难倒我!” 第二十六章 绑架 凉亭中,莫然黑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揽镜低着头,抓着花糕配米粥。偶尔偷偷瞥自家少爷一眼,心里奇怪:明明两人昨晚是一道吃饭的,怎么自己此时饿得厉害? “莫公子不起筷,可是小云的手艺不好?”说话的是侍女小云。 孩童时她就跟在柳柔身边,随柳家小姐入宫,也跟着柳家小姐被打入冷宫。二人本是形影不离,哪知对柳柔纠缠不休的轩辕鸣鼓在消失了数年后竟又出现在这冷宫中。至此冷宫清净的日子一去不返,每次轩辕一出现,都会先把小云关去柴房。只有到他走后,柳柔才能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来把她放出来。 主仆两抱头痛哭的时候,小云曾以为她和柳柔的这辈子便是这样过去了。可是突然一天,从天而降一位神仙似的公子,如美玉般温润,如月光般柔和,若能带着小姐和自己离开这桎梏之地,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哎呀呀,她在想什么呀!小云一张俏脸不觉间染上了绯色。 莫然转头,没理会她的异样,只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小云姑娘过谦了,这早点做得精致,让在下不忍下箸。” 小云闻声脸红得更厉害些,布上最后一道糕点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凉亭。 亭子里只剩莫然和揽镜,揽镜一碗粥喝到见底,见莫然仍在发呆,便道:“少爷,粥凉了。” 莫然叹了一声,,端起粥来喝了几口,终究还是没胃口又把碗放下:“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厉害的毒药!” 他竟然解不来。 揽镜起伏不定的脉搏显示她确有中毒之像,且三成的功力此后再没多恢复一点。但从表面却看不出一点异样来,甚至指尖扎针,血色也仍是鲜红。他们被困冷宫,莫然身上除了金针和一堆整蛊的药再无其他,无法帮揽镜尽快祛毒,这让莫然很是忧虑。 “我……并无大碍。”揽镜词穷,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此时她唯独觉得头有些晕,起身走几步便是脚步虚浮,体内的寒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去找他拿解药!”并无大碍?小碍都不行!他莫然就是舍不得! 起身出了凉亭,莫然匆匆朝柳柔卧房走去。只要轩辕鸣鼓还在,就一定在那里。 主仆自有尊卑之分,莫然的行动揽镜从不会干涉。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又吃了几口点心,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揽镜放下碗追出凉亭。 在柳柔房门前,揽镜追上莫然。莫然正要推门,被揽镜拦下:“有古怪。” 门里静得异常,揽镜虽只剩三成功力,但生性敏锐,察觉到此刻屋里空无一人。且不论那功夫甚高可能隐藏气息的司空鸣鼓,柳柔呢? “有血腥!”莫然道,约是风从门缝里带出味道。二人赶忙推门而入。 染血的屏风后是一派狼藉,到处是打斗的痕迹,血迹自屋中一路延伸到对门的窗台上。窗敞开着,窗户还在摇晃。 “……”二人面面相觑。莫然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有什么声音顺风而来,揽镜示意莫然噤声,细听了片刻,“小云。”说着率先翻窗而出。 二人沿着窗外荒凉的小路走了一段,过了一道门,只听哭声越发清晰,正从角落齐腰高的野草堆里传来。 莫然上前小心地拨开草,只见小云正坐在草堆里哭得厉害。 “小云姑娘,出什么事了?”莫然伸手欲扶小云出来。 小云此时六神无主,见到莫然宛如见到救命稻草般一下扑了过来,搂着莫然的脖子哭喊道:“小姐……小姐被一群黑衣人带走了。” 莫然被她这么一搂,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怕揽镜误会忙转头看去,却只见揽镜正蹲在地上研究脚印和血迹。心中好是失落,莫然拍拍小云的后背,将她与自己拉开了距离,问了最关心的问题:“那位轩辕公子呢?” “轩……轩辕……追去了。”小云指了方向,哭的一抽一抽的说不顺话。 “几个黑衣人?”揽镜突然插了一句。 小云一愣,明白后说道:“三……三个。” 揽镜起身走到莫然身旁,小声问:“要追吗?都伤了。” “追!”莫然心中冷笑。轩辕鸣鼓武功甚高,能伤得了他的必然也是厉害角色。此刻他大敌当前,正是莫然拿到解药的大好时机。“镜儿,你……” “也去。”揽镜接得顺口。 “可是……”既然是为她拿解药,哪里舍得她冒险。 揽镜波澜不惊地看着莫然,仿佛这只是要跟着他去游湖泛舟。 其实三成的功力能否护着莫然周全,揽镜心里也没底。只是自小便不善用面孔表达情绪,加之认定跟着莫然是必然的事,就也说得理所当然。 “……好。”毕竟拿解药是头等大事,且揽镜和“包袱”一词在莫然眼中永是不会等同起来。如今他一心指望轩辕鸣鼓和那帮黑衣人打得两败俱伤,伤重不治,好让这解药拿得轻松点,“小云姑娘,你先找个人多的地方呆着,我们会帮你把柔妃娘娘找回来。” “恩,莫公子……镜姑娘请小心。”小云欠了欠身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喊道,“那些黑衣人手上的钢爪,当时听轩辕鸣鼓喊的话,似乎有毒。” 一阵沉默后,莫然冲小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便和揽镜继续顺路追去。 一段路后,走在前面的揽镜听见身后一声像是压抑不住了的怨怼:“靠,怎么还没死绝!?” 第二十七章 救人 出了冷宫,沿着地上的血迹追去,赫然发觉这正是他们几个时辰前潜入皇宫的路线。听说来人是手附淬毒钢爪的黑衣人后,莫然满心的怨念又莫名强了几分。 而造成莫少爷现如今怨气冲天的当事人,一直到投胎时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曾经对这位年轻公子做了什么坏事。 一路都没遇见什么官兵,这让揽镜有些在意。皇宫大内,就算是冷宫附近,守卫也不该这么松懈。 何以还能这样大摇大摆走在路中间? 血迹止步于一堵围墙前,皇宫三重墙最里的一重。仰头可以看见墙头一抹深绿,那是墙那边的一株古槐。若非有它,就算是十成功力的揽镜当时也翻不过来。 贴着墙壁,就能听见那边乒乒乓乓的打斗的声音。 “镜儿,蹲下蹲下!”莫然道,退后数丈,原地跳了跳,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如今想要翻墙,就只好以人为踏。 二人自小配合着爬墙的经历多了,揽镜自然明白此刻该做什么。在高墙前一步的地方蹲好,揽镜朝莫然点了点头。 莫然也不拖沓,又往后退了几步,抬腿朝这边跑来。 五丈,三丈,一丈…… 揽镜甭着劲,等着莫然踩上来…… 重量倒是有压上来了,整个的压上来,还一直没离开。 “少爷?”揽镜疑惑地回头,看着趴在自己背上一脸痛苦的莫然。 临门刹车,停不住的莫然愣是给自己使了个绊子,整个人摔过来的。 “你……你没事吧?”生怕把人压疼了,莫然关切地问到。这副表情他平日对外人装得多,这回却是真用上了。 “无妨。”揽镜看去,莫然却立刻闪躲着避开她的直视。 咦?揽镜想了片刻,了然:少爷翻墙从没败过,今个失败,怕是面上过不去了。 舍不得踩的话,莫然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想起往事来不禁有些气恼,明明宝贝都来不及,过去竟会如此没人性的把她当垫脚石? 莫然这厢还在无尽的反省,那边揽镜的追星逐月已经绕上了高过墙的粗树枝。退后几步绷直了追星链,揽镜以最平常最无波的语气说道:“少爷,好了。” 莫然回了神,恹恹地运起轻功踏着链子飞上了墙对面的古槐,揽镜见莫然在树梢上坐稳,也没再多想,收回链子朝旁边一根树枝甩去,手上使力,飞身越过了高墙。 树枝受了重,上下摇晃了一下,所幸槐树树冠茂密,下面一众人又打的正酣,没谁抬头看上来。看着树下五丈外打得你死我活的一帮人,心情好了不少的莫然惬意地挑了根粗点的树枝坐下,靠着树干诅咒着双方最好都快点完蛋,揽镜站他身边全神盯着战场,防着万一有打偏的暗器朝这边过来。 轩辕鸣鼓一手小心护着昏迷的柳柔,一手运起掌风把三名黑衣人逼退在一步之外。对方三人功夫不俗,想来都是五毒教内高层人物。本来以他的实力,以一敌三还是能略占上风了,只是…… 冷不防右臂上又中一招,伤口深可见骨。轩辕鸣鼓暗抽了一口凉气,看着怀里晕厥的人儿,一丝若有若无是苦笑爬上唇角。 “再不治那手要废了。”树梢上,莫然自语,“蠢死了,现在还抱那么紧,打赢了不就没人跟你抢了!?” ……还是说,怕一旦放开,就再没机会抱住了?所以一刻都不能放手? 突然对那男人有些敬意。 “镜儿,救人。”习惯性的,头也不回的下令。 “是。”波澜不惊的声音立刻回应。 话一出口,无边的悔意就漫上心头。右手拍上脑门,莫然一脸懊悔地看着接了命令便跳下树去帮忙的揽镜。 “啊~~~这是在做什呀!?中毒了还敢乱来!”莫然边骂着边跳下树,全然忘记刚才是谁下的令。 虽然来帮忙的二人一个本身功夫就不高,另一个中毒后也比较不济,可好在二人的金针和锁链都是打远的兵器。拉开了和敌人的距离,众人朝着古槐树方向退回来。 “带她走。”轩辕鸣鼓将柳柔推到的莫然怀里,抬手一掌击退了朝莫然攻来的黑衣人。 “解药!”莫然一只手不怎么使力地扶住柳柔,一手朝轩辕鸣鼓伸出,大有你不给解药我就放手的意思。 轩辕鸣回头,愤愤地看了莫然一眼,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瓶子。 “多谢!”莫然接过扔来的药,顺手几根金针封住轩辕鸣鼓手臂上三处穴道,“不必谢我。城北有个千草堂,能救你这胳膊,也能解你身上的钢爪毒。就说是莫少爷让你去的,他们定会帮你。” 轩辕鸣鼓神色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背对着莫然道了句:“多谢。” 抱起柳柔,莫然借着揽镜的追星逐月飞上古槐,转身朝黑衣人打出数十根金针,算是替轩辕鸣鼓开路。揽镜与轩辕互道了声“保重”,也飞身上了古槐,与莫然一同翻墙而过。 竟然没人追来。 老远就看见小云在冷宫门前踱来踱去,发现莫然他们,小云赶忙迎上来:“莫公子……呀!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哪儿伤着了??” “只是昏倒,暂时不碍事。”莫然安慰道,抱着柳柔进了内室。 小云和揽镜跟着进了屋。看着人在床上安顿好,小云又打来热水替柳柔擦了脸,这才带着几分犹豫的又开口道:“那个……轩辕公子呢?” “他?”莫然瞧了瞧床上,道,“似乎有急事,先走了。” “哦。”小云点点头,回头看了眼昏睡的柳柔,又问,“轩辕公子没事吧?” 莫然一怔,忙装作口渴,坐到桌边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地喝下:“无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我已与他说了家药铺,那里的伤药制的好。” 揽镜瞧见,床上的柳柔的身子似乎放松许多。 莫然起身,难掩眼里一丝疲乏,毕竟从昨晚到现在都一直没怎么休息。浅浅地打了个呵欠,莫然道:“好了镜儿,我们该走了,娘娘需要休息。” “是。”揽镜跟着往外走。 “莫公子留步。”小云追上来,“再一个时辰就到午饭的点儿,二位纵有再急的事儿,也等吃了饭再走吧?” “这……”莫然犹豫。 “莫公子,小姐醒了要是发现救命恩人走掉了,定会怪小云招呼不周,有失礼数的!”小云眼巴巴地瞅着莫然,一副真要被骂的可怜样。 莫然笑:“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先多谢小云姑娘了。” 小云雀跃:“莫公子稍候,我去扫两间客房给你们休息。” “一间就好。”莫然脱口而出,见小云满脸疑惑,忙说,“只需有个地方稍作休息而已,不敢劳烦小云姑娘。” 第二十八章 龙须(一) 榻上,服下解药的揽镜正盘膝打坐。 放轻却不至悄无声息的步子又一次踏进屋来,便不再出去。一分心思在外的揽镜这才收回全部心神,专注运功让体内解药起效。 清水、白醋、白瓷碗……若非冷宫之人难要到银针、白酒之类,也不至耽误这么久。 把一干器物在桌上摆开,莫然这才得空坐下休息,额上密布汗珠,背后的衣裳都湿透了 看着榻上的人,莫然心里喜忧参半。若非寒疾发作着痛苦,炎炎夏日,倒也凉快…… 想来终是无奈,挽起袖子,正事要紧。从怀里掏出两个瓷瓶,红瓶的“消雪”,青瓶盘蛇纹的,正是轩辕扔来的解药。 拿给揽镜服食前,莫然曾取了一丸来试,大多是补气血的成分,确是符合状况,只是其中一丝不知是什么的味道让他在意。别又是什么毒人的! 闭目打坐的揽镜秀眉微捻,叫人看着一阵担忧。莫然不敢再耽误,赶忙开始手头的活计。 …… 待揽镜收势,已是快一个时辰后,屋外小云姑娘正连声叫唤。 揽镜睁开眼,四下瞧了瞧。 怪不得没人应声。 莫然手抓着个白瓷碗,趴在一片凌乱的桌上睡得正香。 揽镜下榻,先开了对门的窗户,好散散一屋子酒气。 小云一手正往门上扣去,门吱呀一声开了。 “莫……”屋里阴暗,突然出现自门里出现一张纸白的脸,把吓了小云好大一跳,“镜……镜姑娘,小姐让我叫你们开饭。” 揽镜也不见怪,回头看了屋里一眼,道:“稍候。”便又合上门。 莫然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想是听见门外的话,揉着惺忪的睡眼乖乖起身,由着揽镜为他整理衣装。 衣摆理平整了,莫然也完全醒了来,正色与揽镜说:“饭后我们便走。” 揽镜不解:“不等天黑?” “不等。” 晓得莫然自有道理,揽镜没再问。 冷宫里人烟稀少,二人自然与柳柔和小云厅里同桌吃饭。柳柔一天之内遇上这么些事,刚闷在屋里又受了暑,此刻勉强吃了几口,就再没食欲。 小云担心不已,忙要莫然给看看。瞧着柳柔面色无光,印堂隐隐几分晦暗,莫然取出金针在她腕间扎了几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只见柳柔的气色好了不少。 “今日多亏莫神医在此,真是感恩不尽,本宫还有些体乏,先告辞了。二位慢用。”柳柔说着起身,由小云扶着往卧房走去。 人才一出视线,莫然又拉着揽镜把要走的话说了一回。 待小云回来,莫然打听了太医院的位置便起身告辞。小云一阵挽留,终究没把人留住。 出了冷宫,二人直奔太医院。揽镜一心留意周遭动静,莫然自个儿不知暗喜什么,总之是一路无话。 今日皇宫里大约无人报恙。翻进太医院的围墙,从敞开的内院大门看去,老太医们或是榻上小睡,或是凑一块撮麻将,个别几个年轻勤勉的,眼睛盯着医术,有一搭没一搭地指挥跟班的童子捣药材。 莫然和揽镜没惊动院里的人,沿着墙根绕到御药房。 守门的药童偷懒打盹,旁边一小炉,闻味道,大概是在熬凉茶。 御药房的藏药比起盘江千草堂主铺都多了不知多少。药有属性,纵然各个抽屉间不至于串气,但也分门别类都放的清楚。晓得这些莫然找得不慢,可这一屋子的药材要靠他一个人找,也实在快不起来。 早知道该让镜儿也瞧瞧书上的图。莫然心里嘀咕,翻箱的速度丝毫不减。 揽镜帮不上忙,便靠在门边,透过门缝瞅着院子里的动静,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安心。”莫然踩着梯子翻着顶高的抽屉,没有回头,“真有什么事也能是针对我们?” 揽镜一愣,原来她的担忧他一直清楚得很。 “恩。”平声应了,脸上浅浅的欣然,心也放松不少。 ……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莫然靠着药柜滑坐到地上,抽出旁边一个抽屉,抓出一把甘草塞进嘴里闷闷地嚼。 华灯初上,太医院里不值夜的太医们收拾着准备打道回府。 揽镜拉着莫然站起来,替他拍掉粘了一身的药末。 太医院里找不到,冷宫莫然不想回去。还有几处可能有龙须草的地方,他想趁夜去探探。 还得找处能休息的地方,可不能随便假山下大树上将就了,皇宫的蚊子也咬人! 摸索间,竟来到皇帝的寝宫。 隐在树后远远着门上的匾额,莫然突然一拍脑袋:“龙息为生,早该想到是这里。”说着便要往外走。 揽镜一把把人拉回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眼神示意他看门前的碧波湖。 皇宫内多是人造的景,碧波湖也不例外。只不过这二十载湖龄的碧波湖,却也有段传神的故事。说是二十年前,还是太上皇当政的那会儿,也不知什么原因,后宫总怀不上龙种,就是偶然怀上了,不到四个月必然小产而亡。皇后拜尽了皇城内大小庙宇,才保住龙胎,生出来还偏是个女的,之后就再没动静。皇帝誓不再娶,于是朝堂上下都把希望放在了后宫另一位娘娘——珍妃身上。珍妃学着皇后的样子拜尽了庙宇,肚皮却还是不给面子。直到有一天到城西白玉观上香,机缘巧合认识了云游中的神算道人,道人进宫看了风水,挖了这碧波湖。不过一载后,李氏皇朝的香火就有了延续。 此刻,碧波湖上,七八个黑影顺着围栏,悄悄地爬上了岸。 偏偏还是莫然最厌恶的打扮。 黑衣钢爪。 第二十九章 龙须(二) 看着那群黑衣人纷纷翻墙进入了寝宫,莫然也要跟上,被揽镜又一次拽了回来。 “为什……”抱怨才起头,就被一手捂回了肚子里。 揽镜朝湖对面的假山努了努嘴,莫然顺势看去,只见其后小跑着出来一队人,没提着灯笼也没点着火把,却是个个腰间佩刀。再看寝宫围墙上,不知何时已黑鸦鸦半跪了一排弓箭手。借着宫门上灯笼的光,入目的都作侍卫打扮。 鼻尖传来淡淡的药香,或是打小吃药,草药的气息都已渗透到骨血里。习武者的手称不上柔荑,但薄茧贴着唇,在莫然的感知里,却是格外舒服。 掌心被软软地咬了一下,纵使习惯了私下里的胡闹,揽镜还是红着脸把手放了下来,改拉着自家少爷的袖子把人拽到身后,向阴影又里退了几步。 大树靠墙而生,树影那么一点大的地方,一扯一退间,两人又挨近了些许。 莫然突然心情大好,腾出一只胳膊搂住揽镜的腰往怀里带。 “别被发现了。”好心地提醒着,语气格外正经,只是嘴角咧得老高。 气息拂过耳边,像是从耳廓一直痒去心里,揽镜直觉想保持距离,可又真怕被不远处的侍卫发现,只得僵着,任由莫然从身后圈住她,一步一步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厢你侬我侬,冷不防远处羽箭如虹。 听到风声,揽镜拉着莫然跳出藏身的树影,几个轻巧的旋身,如雨的飞箭仿佛瞄时全偏了准,仅一只凤羽箭能贴着揽镜的左臂划过,却还是连衣裳都没蹭破。 寝宫里传出杂乱的打斗声,想是那厢也已开战。趁侍卫们被声音吸引去的一瞬,揽镜脚下运功,拉着莫然沿壁而上。 除了逃,还能怎么着? 一路追兵四起,皇宫大内似乎早有埋伏。 …… “呼,真狼狈!”莫然靠着也不知哪宫哪殿的围墙,汗水大滴大滴地顺着脸颊滑下。 揽镜的内力不过恢复了七八成,此刻不比莫然好几分,弯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勉强站着,也是气喘不已。 被追着跑了大半个皇宫,还不及喘息,追兵又近。 实在没力气了。 "进去。"莫然扶着墙站稳,比了比身后稍显安静的宫殿,“躲一时是一时。” 撑起最后一点力气跳上围墙,身形一个踉跄,几乎是摔过去的。好在下面是片草地,没弄出多大动静。 围墙内是挺大的一个院落,刷的雪白的影壁对面,琉璃瓦飞檐翘角的主屋,一派肃穆庄严。 紧闭的房门里透出淡淡的一点光芒,听着屋里是个夜审的场。 既然悄无声息地进来,二人自然不会主动进去报道。 绕过影壁来到大门处,院门没落闩,只那样合着。揽镜扶着莫然捡门后一处干净的空地坐下。门开后,这里便是个死角。综观整个院子,再找不出一处更好的地方藏身。 听见十人一队侍卫追到院门外,与守门的公公打着商量要进来。 “镜儿,去哪?”莫然一把拉住要离开的人的衣袖。 揽镜食指在唇前一竖,握着莫然的手紧了紧才放开。回头看身后的影壁,不等侍卫进来,揽镜飞身上去,平趴好后冲着莫然挥挥手,示意他再往暗处躲些。 雪白的墙高而宽厚,揽镜若趴在上面屏息不动,似乎能瞒上一时。 莫然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有些担心,不敢不盯着。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队侍卫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还真没立刻发现。 房内,一个微颤的声音喊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不知是哪宫哪殿的女子,又触怒了龙颜。 皇上?皇上就在这门内?趴在影壁上的人想着自己的心思。似乎自己有什么事是要找皇上的,一时想不起。 “你可知假扮公主是死罪?!”含笑的声音如是说,仿佛只是在问:你可知今夜是满月? 多大的事情,怎么就成了死罪?又是怎么个死法?一把火烧了? 尤记得小的时候听人说,一把火烧掉整个落水镇,便是当时太子,当今圣上的主意。 屋里没人回答,屋外侍卫搜完了院子,一无所获,打算离开。 院门没开全,只要绕过影壁,就能看见被明月照得昭然的一隅。那里衣衫如墨,仙人一般。 “那落水镇的百姓也是死罪吗?” 伴随一声怒喝,影壁之上寒气四溢,红光大盛。 待揽镜回神,才发现对面屋子的门已被自己用掌风镇开,乌金刃牵着白银链,直向御座上的人飞去。 底下的侍卫这才发现影壁上有人,纷纷搭箭开弓。 “休得伤她。”莫然想也不想跳出藏身处,百余根金针直扎人周身要穴。 门外又一队人闻风而来,领头的进门时,搭着凤羽箭的灵宝已经拉开,瞄准的正是影壁之上。 莫然忙朝他一扬袖,这才发现金针打完了。 逐月刃半途被打了下来,揽镜手腕使力抽回匕首,又朝皇帝打了出去。 虽然不知自己刚刚是怎么了,但她知道,现在背后有只箭瞄着她,她也听到少爷叫她快跑,可是她怎么能跑?她答应过夫人和师傅,要保护好少爷的。 就是没答应,她也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 所以,她需要一个人质,一个金贵的,可以保证少爷平安离开的人质。 逐月刃进屋后,半途又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偏了准头。 身后镇弦之声,箭已离弓。 糟糕! 断不曾想,莫然会突然飞身而起,挡在凤羽箭与揽镜之间。 “少爷!”拉住要往下落的人,低头看见羽箭正中莫然心口,血簌簌的往外冒,揽镜顿时慌了神思。 气息大乱间,发作的寒疾再压制不住,眼一黑,揽镜抱着莫然一头栽了影壁。 短暂的下落中,半是昏迷的莫然翻了个身,落地时垫在下面。 “是什么人?”明黄的身影离了屋往这边走,身后跟着当朝长公主。 “参加皇上,参加长公主,微臣护驾不利,请皇上降罪。”使凤羽箭的侍卫看见来人,忙领着一帮下属行跪礼,“刺客的身份还未查明,不过似乎不是五毒教一伙。” “这事交给你办,尽快查清楚。小车子,摆架辰安殿。”经过昏厥的二人身边,皇帝突然停了下来。落水镇?刚听这女子说到那里。原来落水镇还有人活着。“找个御医给他们看看。告诉那些饭桶,若有什么闪失,北边正好还缺个给牛羊看病的。” 侍卫们忙诺诺应了。 有人一路小跑着来到御书房,哭花了一脸妆,被侍卫拦在院门外。 “何人如此放肆!”长公主出来喝斥道,“咦,这不是柳妹妹身边的……” “求公主救救我家主子,主子,主子她……皇上?!求皇上念在我家主子一片痴心,救救她……”小云顾不得一身狼狈,泣不成声地跪在台阶上磕头。 皇颜隐有发怒之相,沉默许久,终究有所不忍:“小车子,宣御医。摆架……飘零院。” “谢皇上,谢皇上,谢皇上……”额上已是鲜红一片。 一行人随在皇帝身后离开御书房。 小云起身要跟上去,正巧此时侍卫架着人往外走。 只是好奇看了一眼,小云惊叫:“莫公子!” 第三十章 龙须(三) “师兄,师兄?师兄!”一声高过一声。 入目的是熟悉的浩瀚。 (落水镇?怎么又到这了?) “师兄!” (好久没做过这个梦了,自从在落霞山见过镜儿后……镜儿?) “你怎么在这?”第一次在这梦发出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来找你啊!”一脸理所当然,“那个?” “恩?”顺着她指的方向,只见一名银发男子仰天长啸,一掌劈开了面前巨大的水镜。 “快跑!”条件反射地喊道,拉着她转身就跑。 (可是要去哪?) 眼前场景轮换,到能看清时,身处一间草庐。 (来过,什么时候来着?) “师兄,快点拿给我啊!” “你怎么了?”寒疾发作了?“要什么?” 低头,正好看见她从自己手中拿过一根白绳。千丝万缕所拧,一根灯芯。 “这个不行!” 晚了!花灯红光一盛,旋即泯灭,她还来不及高兴,就咽了气。 凭空出现一根铁链,不粗,却是缠住她的脖子,把魂儿从身体里拉出来,拖着往远处一个黑雾缭绕的地方。 (链子,扯不断!) “镜儿,等等我!” 还没跑出一步就被人拉住,回头,赫然是刚才那个仰天长啸的男子。 “做什么!?”恼怒。看着她越走越远,想要追,那人却拉着不放。 “做什么?我还想问你!”男子一脸鄙夷,“为那妖女死一次还不够?还想去?” “干你何事!” “哼!若不是看你笨到无药可救蠢到人神共愤,若不是看着你还跟我沾了那么一点点亲,本王才懒着管你!”男子嘴上不知所以的骂骂咧咧了一阵,“那是幻相,这都看不出!妖女没死!倒想她早死来着,谁知道那贱命这么硬!” (没死?) “眼睛瞪那么大干嘛?不信啊!?好好感觉下你右手手背。” 微凉传来,习惯了,倒让人容易忽略。 “信了?切。” (安心了。) 突然想起一句话,总憋在心里,很多很多年都忘了告诉他。 “你这张嘴,怪不得那么多年还娶不到老婆。” 看着银发男子愣在原地,只见自己周身光芒四起,大概要离开这了。 “臭小子!我寒练与你不共戴天!!!!!!!!!!!!!!!!” (你不共戴天的人多了!) (不过,谢谢你。) ……睁眼,最先看见的,是织得精美的纱帐。 莫然没有动,仔细感受着身下的软床,身上的薄锦被,以及右手背上,一片微凉。 似乎,情况还不错。 略微偏头,看到此刻最想见到的人正趴在床边,一手覆着他的右手背,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胳膊,把头埋在臂弯中。 似乎太累了,一向机警的人儿,竟没发现他醒了。 “镜儿。”嗓音沙哑,喉头一丝腥甜。 “唔……”揽镜迷迷糊糊地抬头,眼下阴影浓重,“少爷?少爷你醒了!我去找大夫!” “回来。”莫然想叫住她,可是沙哑的嗓子发不出多大声响。 揽镜却是停住了,回头问他怎么。 “把脸洗干净!”莫然哑声道,唇角一丝笑意。 揽镜听了一愣,慌忙背过脸,绕了屋子几圈才找到就在妆台旁的水盆。洗干净脸后没立刻去找太医,而是先给莫然喂了杯水。 莫然看着她把自己扶坐起来靠在她怀里,看着她将杯子递到他唇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从没听见她哭,哪怕是对着冲天的火光,焚尽的家园。至今没听到过,只是突然察觉,她也有哭得忘记抹干眼泪的时候。 御医来看了伤,开了药就走了。揽镜仍旧坐在床前的脚踏上陪莫然聊天,只是一手扇着小扇子,分神照料着面前小炉上的药。 “软禁?”莫然身体还虚,说不了太多。 揽镜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开始说自她醒来后到他醒来前那段时间的事情。 她醒来的时候就在旁边那间屋子里,有人点了她的穴道,她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后来来了个人问她是不是叫“镜儿”,她点头,那人就解了她几处穴道让她能走动。她被带到他身边。那会儿他身上还插着凤羽箭,一帮御医围着他说要拔箭又说很危险。她不知能帮上什么忙,只好在一旁守着。拔箭的时候他心口的血直往外喷,众位大夫都说“完了”,她情急下运起至寒内力镇住他的心脉,待伤口在创药的作用下不再流血了,再一点一点撤出寒气,若是又出血了就再用寒气镇住上药,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天,伤口不再流血。当时大夫说若两天里能醒来,这命便是保住了。 揽镜头一回一口气说这么多,说完一段自己也吁了一口气。这药好得快,沥出汤汁盛在碗里,揽镜扶着莫然坐起来,把药一勺一勺吹凉了再喂到他嘴边。 “到了第三天少爷还没醒,太医也不来了,我就想去找李伯。可是背后的穴道被封,喝的水里又加了软筋散,我只能使出一成不到的内力,追星逐月也不知去向,我……”揽镜越说越愧疚,眼眶又红了起来,“我出不去。” 傻丫头!莫然接过药碗放到旁边,一把将揽镜抱入怀中。伤口已然愈合,碰着只是轻微的疼痛。“吓坏了吧?” 怀里人一怔,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这已经是第七日了。五日前御医来看时,只说句没救了就走掉。揽镜砸烂了屋里的凳子才找到一根带尖角的木棍,全靠着它才阻止了侍卫把莫然抬出去火化的打算。之后五天,揽镜每天将她不到一成的内力输入莫然体内运行几个周天,以寒气促使血脉运行。她也不知道这办法有什么用,只是记得莫然曾与她说过“痛则不通,通则不痛”。想来心口中箭,肯定是很痛的。 “倒让你意外蒙了个准!”莫然笑。连续五日每日为他打通筋脉,就是此前等待的两天怕是也没敢好好睡下。整整七天,十二年没过苦日子的镜儿是怎么撑下来的? 还哭了……不知道几回。 …… 药碗刚放下,有几个人推门而入。为首一袭明黄龙袍的男子,不理会揽镜一脸防备,笑看着莫然道:“朕想请莫神医治一个人。” “谁?”撑着虚弱的身子,伤口有些痛。 “柳柔,你见过的。” “不救。”莫然躺下,背对着来人,“除非你答应我几个条件。” 皇帝笑得更加肆意:“朕怎么看不出,你们现在还有资格谈条件。” “怎么没有?一来你有心救她,二来你手下的饭桶御医救不了她。”莫然不慌不忙地说着。 “呵,也是。”皇帝也不紧不慢地应着,“你的条件是?” “我要龙须草。” “龙须草?”皇帝疑惑,“没听说过。来人,去把龙须草找来。” “是。”太监领了命下去。 突然大家都没话说,屋子里一片沉默。 两个多时辰后,那个领命的太监满头是汗小跑着回来:“回皇上,御药房说没这味草药。” “朕有说是草药吗?” “御膳房御花园净衣房……奴才连天牢的人都打发人去问了,回的话都说,不知道什么龙须草。” “都没有?” “只栖梧宫那疯疯癫癫的丫头说她老家有这么种东西,不过是用来编席子的。” “老家?那人的老家在哪?”莫然陡然坐起身,睁圆眼盯着说话的太监。 “异界。”小太监照着原话回答。 第三十一章 无我 “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们,眼里唯有彼此。”冷宫里,柳柔虚弱地靠在床头,对为她诊脉的莫然和一旁捣药的揽镜说。语气淡然,不知是还没恢复气力,还是看开了。 半个月前,辗转听说那异界龙须草的样子,莫然就知道再没继续留下的必要。揽镜身中的软筋散入还不了他的眼,纵使金针和随身的药全被搜去了,但菩提手的关门弟子,能不暗藏着几手?估摸一个时辰后,揽镜的内力就不再受压制。 本来是连夜走的,皇帝突然来,身后跟着提灯的小太监和一名胡子长过腰带的太医,再后面,便是哭红了眼磕破了头的小云。 九五之尊仍是一张笑面,说倾尽伏泽皇朝之力,也定会把莫然要的龙须草找来给他。 只要他救人。 莫然犹豫了片刻,对着皇帝问道:“草民若取圣驾一管的心头热血,可是死罪?” 身后有人高喊“放肆”,皇帝却未动怒,只是笑看着莫然,等他给个说法。 莫然不急于解释,反而又问:“皇上可知,云苗族有一种蛊叫‘无我’。” “无我”的蛊虫一生只随一只蛊母,蛊母也只唤一只蛊虫。因为彼此心有灵犀互相扶持,甚至能影响寄宿者的心智感悟,故而云苗人常用此绑住心住心中至爱。 “蛊能救人?!”皇帝自幼博览群书,书中予蛊毒的描述,尽是批判与不齿。 莫然点头:“是。只要皇上愿中此蛊。” 蛊母一旦植入体,若无外力便再难离去。既是要与宿主共兴衰,为求自保,宿主若有衰弱,蛊母则会向蛊虫求援。能移动的蛊虫将吸取中蛊人的精气,而后离开中蛊人回到蛊母身边。蛊母得了气血,宿主也将受益。 长胡子太医听完莫然的话,立刻上前谏言:“皇上,此事万万不可。云苗巫蛊之术委实凶险,吾皇关乎江山社稷、万民安危,断不可……” 皇帝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默半晌,问:“为何要朕的血?” “为何?”仿佛听到有趣的问题,莫然莞尔一笑,众人直觉斗室间光华万丈。 “非您不可。” 若非一心所念,无我何用? “容朕思考片刻。”皇帝眉头轻锁,挥手让莫然揽镜二人先退下。 回了里屋,莫然悠哉地靠到榻上,接过揽镜递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恩,不错,上好的雨前龙井。 听着一门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又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皇帝坐在厅中上位,仍是一张笑颜:“有劳莫神医了。” 莫然回以一笑,看似恭谦,揽镜却觉其中一丝异样:“草民遵旨。” …… 太医院御药房。 “少爷在担心何事?”终究看不过莫然没知没觉地坐在门边嚼了一下午的甘草,揽镜出声询问道。 “没在担心。”莫然回头,悲天悯人地看过来,“只是觉得‘无我’用在那一男一女身上,实在可惜了!” 且不说皇帝对冷宫里那位有的绝非爱意,就是柳柔的心意,莫然也不敢打包票。 毕竟当时有个为她不要命的轩辕鸣鼓,似乎那两人相识已久,她就一点没动心过? 揽镜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少爷,‘无我’该上哪找?” 当日被俘,她的追星逐月和少爷的金针药粉都被搜了去,如今随身的只剩一瓶‘消雪’,实在没有类似蛊虫的东西。 “额,这个。”莫然一下紧张起来,“镜儿啊,你的命可是本少爷花了大力气救回来的!” “……恩。”揽镜平声应下,奇怪少爷怎么突然提这不相干的。 “那我要是对镜儿做了什么古怪的事……别,别误会!当时情况紧急,本少爷只是为救人!”对上揽镜审视的目光,莫然急红了脸,忐忑不安地小声询问,“镜儿不会怪我吧?” 揽镜以为少爷又要用救她的事唤她跟班去哪儿胡闹,正没怎么留神地听着,突然发觉莫然正盯着她,脑中连忙回忆少爷最后的那句:“……不会。” 莫然拉起小凳子蹭噌跑回揽镜身边抱着腿坐下,拿幼鹿一般的眼神看过来:“镜儿,是这样的,当初为了救你,我把‘无我’……下在你身上了。” 揽镜看着他,手上捣药的动作不变,没轻也没重:“哦。” ‘无我’是一种蛊虫,她至今知道的,不过多了一条“‘无我’能救人”罢了。 没有看见以为的或连期待都不敢期待的反应,莫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抱着甘草罐搬了小凳子,重新坐回门边望天。 第三十二章 取蛊 皇城千草堂掌柜兼坐堂的李富贵奉召进宫,太医院对此虽颇有微词,可无奈都对柳柔突然严重起来的病症束手无策,于是至多讽刺几句“江湖郎中”、“赤脚大夫”,倒没人做冒死进谏的事。 门外细声细气的公公挺恭敬的朝屋里喊:“莫神医,千草堂的李大夫来了。” 门里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应道:“请他进来。” 李富贵忐忑地进了屋,瞧见眼前两位,终于松了口气。听见身后关门声,李富贵大步走到桌边端起茶碗猛灌到干:“哎哟~吓死小老儿啦!昨夜一群凶神恶煞的皇差,二话不说闯进门抓了我就往皇宫架。我还当出啥事了,一路问啊,可他们都不和我说明。刚与那领我来的公公一打听,嘿嘿……少爷您好本事,都要为皇后治病了!哟,镜丫头这是……又病了?” 揽镜刚沐浴更衣回来,正捧着莫然熬好的药坐在床边准备喝。 “没有,只是要准备些东西。”莫然接过空碗,看着揽镜躺下没一会儿,呼吸逐渐悠长起来,“你刚说,皇后?” “诶?恩!”李富贵抹着一路走来的汗四处张望,这屋子里也闷凉快了些!“少爷不知道?您要救的可是未来国母!” 莫然听后倒没多激动:“不知。我和镜儿被关在这好些天,期间只去过两次药房。别说听见什么消息,就连肯跟我们说人话的都没有。”原来皇宫里的人都这脾气。 李富贵一听可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给莫然讲了最近的坊间八卦。 什么皇城第一酒楼突然人去楼空,纭番国来我朝和亲,武林第一邪教起内讧,街上突然多了悬赏找怪草的榜文……浓墨重彩的叙述的,就只有伏泽皇帝立后一事。 莫然捧着碗调药汁,不甚在意地听着。 皇帝还算守信,有在帮他找龙须草。柳柔成了皇后?有差吗? 取一根棉线浸在调好的药里,莫然出声打断李富贵的滔滔不绝:“李伯,您知道‘无我’吧。” 李富贵一愣,点点头:“知道。” “若要你驱除蛊虫,可能做到?” “知道该怎么招,没实际试过。”李富贵看向莫然,“少爷,难道……” 中蛊的若是镜丫头,决计轮不到他李富贵插手,唯一的可能……恩!他家风流倜傥的小少爷叫哪个云苗女子看上了! “蛊母在镜儿身上。”猜到李富贵在想什么,莫然立刻严肃地解释道。看到床上熟睡的人儿,双唇已较几日前红润许多,莫然的脸色和缓了不少,“我下的。” 李富贵大惊,却也不敢说主子的不是。见莫然从药碗取出棉线沥干,拎着线和一盏盛了冰水的玉酒盏坐到床头,又唤他掌灯过来,知是要引出蛊母了。 “少爷,先引蛊虫不是更好些?”李富贵忧心忡忡。若非蛊母召唤,将来蛊虫离体,可是会令宿主饱尝犹如碎骨断筋之痛。 莫然头也不抬,依旧忙着手上的活计:“你想我怎么引?放血?!” 去了软筋散才好些的人,唯恐照料不周落下什么病根,怎舍得划上一刀?!突然发觉那二流的药这会儿竟入了眼,莫然自己也觉得好笑。 李富贵摇头大叹,“真是乱来!” 莫然也不理睬,径自将揽镜的枕头垫高,燃了棉线小心凑近,让青烟随着呼吸进入揽镜体内:“不必操心,出不了事的。” “是!”他算是认了。 棉线燃过半,只见揽镜左手无名指一动。皮肤下被顶起一个浅弧,移动着,逆着手指向上,很快便到了手腕,没入袖口不见了。 “这就是蛊母?”李富贵虽然听过“无我”,亲眼见到却头一次。巫医本一家,难免见着了有些兴奋。 “恩。”莫然只淡淡应了一声。 浅弧没入衣袖便不再可见。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李富贵担忧地看向莫然。 莫然屏息凝神,就连火苗快烧到手了,也不作任何响动。只见睡梦中的揽镜突然皱起秀眉,全身绷紧,莫然忙扶着人坐起来,将玉酒盏托到她鼻下。 一团玛瑙色的胶状物逆着青烟从鼻中出来,落到酒盏中。李富贵接过酒盏仔细端详,据说蛊都有一股恶臭,难得此蛊没有异味,只有丝潮汐的腥气。 “正是海里来的。”难得好心地解说。搓了搓被烫伤的手指,莫然大步在一旁的卧榻上躺下,“该取蛊虫了。” 揽镜醒来的时候,莫然正在卧榻上睡着,脸色灰白得有些吓人。得了交代的李富贵自然不会向她泄露什么,只颇为不忍地一再嘱咐揽镜:今后要好好照顾少爷。 而后三天…… “镜丫头,来来。”李富贵躲在大门边,冲刚从里屋出来的揽镜招手。 揽镜拿着空碗走到门外:“何事?” “少爷他……”李富贵犹豫地吞吞吐吐道,“没事吧?” 本来是想说“没病吧”的。 这三日来,李富贵就住在外间专门负责照料“无我”,里屋的动静是听得一清二楚。印象里的莫少爷,虽略微瞧得出一点富家子弟的跋扈与任性,大体上却不失翩翩君子的风度。哪像眼前,三更半夜的,一会儿要红煨鱼翅、一会儿想鱼香肉丝。一句“体虚近不得辛辣油腻”,换了七八种说法他和揽镜才好不容易让小少爷听进去,最终还一脸勉强地“妥协”:那就喝绿豆汤吧……冰镇的! 这个时辰御膳房里哪还有人?揽镜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绿豆和一罐子糖,洗净泡开了,用一直被莫然拿来熬药的小炉子给煮了。炉子用前也刷了三四回,可根深蒂固的药味还是渗透到汤里。熬好了倒出来,揽镜运起寒冰掌镇凉了给端进屋去。那汤的味道,李富贵觉得就算少爷是一般人家的少爷也忍受不了,可他竟然喝完了。 “没事。”揽镜道。 李富贵终究压不住心里的诧异感,一咬牙说了出来:“怎么少爷好像……突然转性了?” 揽镜略显讶异地看着李富贵:“一向如此。” 莫然平日上善修养的模样只为图个行事方便,想做的事多了,不自觉就一直如此。而今虚弱到只能躺在床上,还能做什么?! “少爷他,真有本事救得了皇后?”若是几天前,李富贵对莫然是有绝对的信心,可现在…… “救不了,咱们就跑!”莫然不知何时来到门边,半敞着衣襟斜倚在门上。映着月光的病弱身影,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第三十三章 爷爷 后宫,玉秀阁。 柳柔既已是未来皇后,自不能再住冷宫。人被仔细移到玉秀阁的正屋,身体太过虚弱,便不敢再动弹。 医治就定在玉秀阁。 此刻屋里屋外站满了人。屋里一干大夫自不用说,站到屋外放眼看去,不是皇亲贵胄,就是朝廷重臣。就连在外祈福的太上皇与皇太后都不远千里赶了回来。 病在心,愈在长夏。如今便是医治心病的好季节。巳时末,莫然便领着李富贵和一群太医进了玉秀阁。揽镜也要跟进去,被守门的侍卫一把拦住,莫然回头看了看,微笑的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别处逛去。 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吱呀一声合上。玉秀阁里外,顿时肃杀一片。 …… 闲庭信步,不知不觉来到这仿佛花海的地方。亭台楼阁,曲桥回廊,一池子午莲开得正好。 只觉得这花瞧着入眼,揽镜来到池边一处柳树荫,除去鞋袜席地坐下,将双脚浸入池水中划水,乘凉看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一个沉稳祥和的声音。 “姑娘也爱这子午莲?” 早已察觉有人跟来,只是来者却不带杀气,而且在一丈之外已停住脚步,揽镜便没作声,由着他看了许久。 “恩。”把脚抬在半空晾干,揽镜穿好鞋袜。全程没有回头,怕吓着人家。 尽管日正当空,可若看见浓荫下惨白的脸色,还是骇人的。 “姑娘若不介意的话,在这池畔铺张席,我们坐在这儿品茶赏花可好?”祥和的声音又说道,一袭明黄已经走到视线的角落。 只是这回似乎有些激动,声音多了丝颤抖。 除了自家少爷,揽镜一向不多虑其他。既然有人不怕死的一再引她说话,揽镜干脆侧头看去:“好。” 见到揽镜面容的中年男子先是一滞,竟很快欣喜起来,招手唤来站在老远外的宫女太监。不一会儿,河边就多了张铺了玉石凉席,异常宽大的紫檀木矮床。 “来,尝尝这上好的龙井。”仿佛不擅讨好,男子的表情僵硬,手握着茶杯举在半空等揽镜接过。 看他握成那样,揽镜不知怎么接手,便道:“放着吧。” 声线如此,她并非故意冷漠,只是男子好像很受打击,悻悻地将杯子放回桌上,不再说话。 怎么搞得好像她欺负人似的? 莫名的负罪感,促使揽镜开口:“究竟何事?” 能在这皇宫大内身着明黄的又有几人?!太上皇一路跟来,不会只是想知道她喜不喜欢莲花,要不要喝好茶吧?对方显然听的明白,只是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你……你长得很寡人的姨娘。” 什么? 揽镜再怎么冷清,好歹也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家,被这么一说,当即脸色转冷,没了喝茶的兴致。 “不不不,姑娘别误会。寡人的姨娘离开这皇宫时刚过及笄,之后我们无缘再见,记忆里只她十六七的模样,与姑娘你是有几分相似的。”太上皇说着笑了起来,“只是我这姨娘不若姑娘你沉静,她呀,活泼的厉害,连上书房严厉的太傅都惧她三分。” 太上皇以说调皮家姐的语气说起他母妃的贴身侍女。说她古灵精怪聪明伶俐,撮合年幼的自己和珍妃游园私会,说她去上书房给送功课时顶撞了太傅,一见钟情,送了句子都不通的情诗,说先皇要封她做妃子,她却和太傅私奔,说她和那个太傅再也没有回来…… “你很想那个太傅?”揽镜问。 “再怎么听寡人比较想的也是姨娘吧!”太上皇一记白眼丢来,“不过最初注意到你,的确是因为你像太傅的缘故。” 像太傅?这下不男不女,揽镜更郁闷了。 太上皇察觉身边突然阴寒起来,忙陪笑着说道:“真是上了年纪话都说不清了。是这样的,记得玉秀阁门外,你跟拦着你的侍卫说什么吗?” “走开?”揽镜是完全想不起当时所说,只是想到那场景条件反射地说了这两个字。 太上皇笑:“他当上太傅头天上任时,因为穿着寒酸,被守门是侍卫拦在上书房院外,当时他也是说了这两个字,神情语气都同你一样。” 太傅本是沿海一个渔村的教书先生,连着入了三次春闱,最前也只得了三百多一名。后来死心回老家参了军,入威东将军麾下。当时伏泽正直内乱,朝内余党见救援的四方将军已包围了皇城,便潜入后宫,抓了年幼的太上皇做人质。当时在位的先皇都已放弃救人,却突然跑出个小太监哭个不停。再怎么老成,太上皇当时终究只是个四岁的小孩,也就跟着大声哭起来。劫人的嫌闹得慌,便把太上皇关进身后的小屋子,还派人看着。可再开门时,就只剩看人的人横尸在屋中。 “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屋的,当时他一身宫女打扮,颤抖得还真想那么回事。后来他杀了那看守,同我一道躲在房梁上,等外面打完了,我们才出去。后来听那小太监说,跑出来大哭的事,也是太傅教的。”太上皇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是兴奋多过害怕。 “皇宫有很多秘道。至于衣裳……”总不能把是因为了家里穷困,觉得皇宫里衣裳布料好,想偷出去卖这样的话说出来吧?“机缘巧合拿到的。” “哦?你如何知道?”太上皇笑问道,莫名有些期待那答案。 揽镜瞥了他一眼:“我爷爷说的。” “爷爷?”太上皇一愣,手中的杯子握得死紧,“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 “司空博文。” 第三十四章 药到(一) “少爷,这……”李富贵脸上写满了担忧。 临时搬来的龙床上,皇帝喝下昏睡的药睡得正香。隔着及地的珍珠垂帘,柳柔躺在另一张床上,醒着。 柳柔的气色较刚搬进来那会儿好了许多,也不知是否刚才莫然一回针灸的缘故。 蛊母在种的顺利,现在拿针在柳柔指尖扎出点血,就能看见还在玉盏中的蛊虫躁动不安。可蛊虫却一直种不下。端着玉盏一靠近皇帝,那殷红的家伙便挪去远离的那一边,几次要翻出盏外,一副宁可摔死也不愿靠近的模样。 “这可为难了。”话是这么说,表情完全不是一回事。 “无我”一生只能用两次,一次留住心中所恋,一次留下最为爱慕自己的人。皇帝对柳柔有无爱慕莫然不了解,但绝对不至“最为”。如今蛊虫全然不作用,代表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果然,比起一头热的感情,还是心中互相爱慕的好啊! 暗自开心够了,见李富贵在一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手里的钵杵都抓不牢,莫然凑过去小声打趣道:“娘娘都还不慌呢,你紧张啥!”说罢,还冲帘子那边扬了个请安心的笑脸。 垂帘那边也是一笑。柳柔只当自己与天赌了一把,如今紧张又有何用,只当她没那皇后命。 一干太医都只能在外间呆着,皇帝下了这样的命令,没人敢违抗。只年轻的太监小车子里外间来回跑着,传递些汤药清水。太医们拉住他问里面的情况,他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只是要了香炉锡纸,匆匆地抱着跑回里屋。 “莫神医,您要的东西拿来了。”小车子进屋,放下香炉锡纸,毕恭毕敬地说道。 小车子会对一个年纪相仿的人这么恭敬是很少见的,但皇上会答应一个平民百姓不准其他太医在旁的要求,还放心地喝下迷药,如此信任,可见眼前这神仙般俊朗的公子,果真非凡人! “多谢车公公。”莫然冲他温和一笑,对他更加惶恐的表情颇为满意,“有劳公公再将香炉围在龙床边一步处,空出朝着娘娘的方向。” 小车子立刻应了话,忙活着去排香炉。 莫然转头对李富贵说:“李伯,香块偏硬,若研磨不开,拿锤子砸碎便是。” 自打进了玉秀阁大门,李富贵心里就一刻都没轻松过。“啊?哦。这……已经磨好了。”这下一低头,发现不久前才放进研钵的几大块香料,全都已经变成细细的粉。 莫然一愣,走过去看李富贵手上的研钵,又用手指拨了拨,头一回对这位行医数十年的老大夫心存敬仰。 “既然,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莫然将盛着蛊虫的玉盏倒扣进一个玉碗里,“李伯,车公公,你们把香料卷在锡纸里放入各香炉中点燃。” 李富贵和小车子立刻着手准备,莫然也没闲着,压紧倒扣的玉盏,将蛊虫连碗一块放到皇帝枕边。 碗才一离手,蛊虫就开始不住顶着玉盏要出来,只是一时支不起盏的重量,玉器乒乒砰砰的不断发出碰撞的声音。 “你们退去墙角。”莫然道,迅速掀开垂帘来到另一边,“娘娘,得罪。” 一把金针脱手而出。 …… “你说司空太傅和王姨娘她,他们……”太上皇难以置信地看着揽镜。 “死了。”揽镜平静地重复了一边,“你下的旨。” 太上皇一怔,手微微颤抖起来,转头目光空洞地看向荷塘:“不,不会的,他们……” 甫一即位,他就立刻下诏特赦司空博文与王氏无罪,撤销了通缉的布告,还放榜钦赐了二人的婚姻,只盼他们能回到自己身边。派人去找了许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想司空博文通晓多国文字,姨娘又是那般随遇而安的性格,当他们是逃到别国。 未曾料到,他们会在落水镇,会得那寒疾,会被他一把火烧死。 “他们,埋于何处?”太上皇一脸悲戚,“寡人想……想去祭拜一下。” “不知道。”揽镜答。 “不知道?”太上皇有些急切,有些愤怒,“你怎么,怎么能不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木然的神情暗自动摇,语气也有了些许起伏,“先是全杀死,再把尸体拉去海边烧了,骷骨还被压成了粉,几人一坛子埋了,怎还认得谁是谁?” 那天莫然一家带着揽镜离开落霞山后,因为天晚,便在邻村的客店投宿。夜里揽镜悄悄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到落水镇。月光下,整个小镇转了一圈,什么活着的都没发现。见东边有光,不顾满脚底跑出的血泡,揽镜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就看见一群蒙着脸的士兵,把再熟悉不过的乡亲父老抬去火堆里烧。再抬出来,便只剩一具具枯骨,还要用石板压成粉末,倒去一个坛子里。一坛满了,挖个坑埋下去,土堆前竖一块板,什么字都不写。 当时揽镜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滚,弯下腰,不久前好容易喝下的一点稀粥全吐了出来。胃里吐空了,却还是不停地呕着酸水。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得太厉害,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直到一个墨色的小身影来到她身边,一手吃力地抱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该走了。”揽镜起身下了矮床。刚才心念一动,或许只是错觉,但她此刻十分担心正在玉秀阁的少爷。 太上皇只点了点头,挺直了脊背僵硬地坐着,眼仍旧看着荷塘。 走出几步,揽镜突然停下:“爷爷常与人说,他这一生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小七。奶奶也说过,此生能遇见小七,是她莫大的福分。” 言罢,匆匆离开。 “你们,统统退下。”太上皇朝身后一挥手。等太监宫女都退远了,直挺的脊背慢慢放松地弯了下来,最后侧躺在矮床上,看着一池盛放的子午莲,“太傅,姨娘,小七现在不是太子也不是皇上了,终于可以,自在哭一场了吧?” 第三十五章 药到(二) 金针扎到胸口的一刹那,轩辕鸣鼓一只手掐上莫然的喉咙。同时,从窗外飞进来的逐月刃抵住轩辕鸣鼓的颈项。 “你敢伤她?!”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几十根金针就会全扎在柳柔身上。不可抑制的震怒袭来,顾不得手中的力道,轩辕鸣鼓掐住莫然冷声质问道。 李富贵被吓得不敢说话,柳柔捂着心口敢说却说不出来,莫然被掐的呼吸都困难,还怎能有办法说话? “鬼啊!!!!!”唯一能开口的小车子只叫了一句,就昏了。 轩辕鸣鼓垂眼去瞧,大家也都把注意朝小车子闭眼前看的地方投去。顺着抵住颈项的金刀,之后是一段盘旋的银链,链子尾端扣了一只皮质的臂套。 光芒四射的追星逐月,就这么停滞在半空中。 屋里一时没有声响。 院里传来推门声,有人正朝这边来。 “放……放手!”脸色发青的莫然突然紧张起来,用力拍打着掐住自己的手,吃力地说。 轩辕鸣鼓看了眼柳柔,正对上对方怨怒的视线。松手的瞬间,追星逐月光芒尽褪,哗啦啦地落到地上。 “少爷,外面似乎有古怪。”揽镜一脚踏进里屋,头还回着看外间的情形。 因为担心莫然的安危,揽镜一路飞奔回玉秀阁。还想若再遇上侍卫阻拦,定不能客气,要迅速打发了才好。可是这青天白日的,怎么院里外屋,一干侍卫太医,都跟没看见她似的? 莫然边咳嗽着边坐回椅中:“迷……迷途烟。”这还不忘给揽镜解惑答疑。 揽镜见他脸色不对,忙要上前细问。才一步,脚尖踢到了什么,哗哗作响。 咦?不是让人收去了,怎么这会儿掉在这? 弯腰把追星逐月捡起来绕回手上,揽镜来到莫然身后,没再说话,一面替他拍背,一边直觉防备对面面色不善的那尊。 对于迷途烟,莫然自是不怕的,揽镜体制特异,一时也察觉不出不适感。常年身处草药堆的李富贵受莫老爷整蛊数十年,已养成了一闻到怪味就闭气配解药的习惯,这会儿忙着捣鼓他药箱里的瓶瓶罐罐,看样子精气神十足。除去被吓昏的小车子和喝了迷药的皇帝,屋里唯一中招的,就是目光开始逐渐涣散的柳柔。 眼见对面的凶神一脸吃瘪样,莫然忍着满肚子的笑摆出一脸无奈:“欲治心衰,必先活血化瘀,通脉养肌。在下对柳姑娘施针,不过是为了强健其心肾,疏通其血脉,不料被轩辕公子这么一挡……” 轩辕鸣鼓脸色更晦暗了几分。看莫然一副真心要救人的样子,真是自己误会了好人?终究轩辕鸣鼓只一叹,抬手去拔扎在自己胸口的金针。 “不拔为妙。”揽镜淡淡提醒。 晚了,一根金针已被拔了出来。虽然轩辕鸣鼓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不过对于被砍上一刀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人来说,这表示的确很疼。 垂帘那边,安静的许久了玉器又响了起来,一抹红光顶开玉盏,穿过帘子,直冲轩辕鸣鼓飞来。 轩辕鸣鼓本能地抬手一抓,摊开手掌时却什么也没看见。愤怒地看向一旁神情和悦的男人,料定是他搞的鬼,却又不好直接质问,担心再误会好人。 “这拔针讲究顺序,拔错了秩序,就会导致部分血脉逆流,或是一段血管涨裂,再或者……”莫然不慌不忙地向他解释拔错顺序的恐怖后果。 “不必危言耸听,我只问你那红光是什么东西!”轩辕鸣鼓烦了,一掌拍在莫然身旁的案几上,桌面立刻沉下一个掌印。 莫然一颤,人紧贴着远离轩辕一侧的椅子扶手:“是……” 没等他说出是什么,轩辕鸣鼓突感一阵晕眩,心脏仿佛被什么裹住,越缠越紧:“你……” 话没说完,便昏倒在地上。 “还没被闷死啊?”莫然笑道,哪有一点刚受惊吓的样子。 这话是说那无我蛊虫。也算是机缘巧合,修炼内家功夫的轩辕鸣鼓气息隐藏极深,若非拔针牵动了心脉,让这小蛊虫嗅到了奔头,它怕是真打算闷死在玉碗里。 莫然起身,用鞋尖把人翻平了,踢了两脚不见动静。那边李富贵终于吃对了解药,掀帘子走了过来。 “如今既然药到,”莫然说,“也该该病除了。” …… “恭喜皇上,柳娘娘已基本无碍。日后多加调养,平和心气,万不可动怒操劳,痊愈也并非难事。”莫然言语由衷地对侧卧在龙床上的皇帝说。 不知是否迷药作用没褪尽,皇帝只觉得反应还有些迟钝。看着垂帘那一边,也是才醒来不久的高大男子,正寸步不离的守在柳柔床边。 听说,是取了他的心头血,才治了她的病。 “有劳神医。领完赏钱,你们若要离宫,朕也不再强留。”很累。闭上眼,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谢皇上,草民告退。”莫然领着身后的揽镜和李富贵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门。 出了玉秀阁,就被人领回到原先休息的宫殿。前脚刚进屋,后脚就有个人托着几盘子金银珠宝送了来。 莫然在盘子里拨拉了几下,随手挑了只红莲簪子插到揽镜头上。揽镜抬手摸了摸,总觉得古怪。李富贵在一旁看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莫然佯装不悦,自己看了揽镜一眼,却也憋不住觉得好笑。 倒不是不好看。揽镜脸色奇白,一头青丝却乌黑得很,红莲簪子一插,还衬出几分妖娆来。只是一身朴素的人突然多了支顶贵重的饰物…… “没,没。”李富贵忙收敛了些笑意,“老朽只是在想,好在少爷还未成亲,若少夫人知道少爷送镜丫头这上好的血玛瑙,后院怕是要起火咯!” 少夫人?揽镜一怔。是啊,少爷也到这个年纪了。 莫然不自觉的看了揽镜一眼,见对方正在思量什么,立即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声道:“唉,劳您费心了。我们家然儿,那叫一个皮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瞧见他身边那丫头没?别看她不比然儿大几岁,可是我们特意请回来看着这小子的!唉,你让我怎么敢给他定下亲事,耽误人家姑娘终身啊?” 装得是莫老爷的模样。话一出,屋里人都笑了起来,连揽镜都微微莞尔。 莫家在盘江算是大户,有算命的说莫然八字好,偏模样生得又俊,打小就不断有媒婆上门说定那娃娃亲。起初莫老爷夫妇还会兴致勃勃地留下对方八字来研究,暗地打探对方的人品样貌,可日子久玩性过去了,一天到晚有人上门就显得挺烦人。只得让莫老爷时不时把莫然揽镜都带去千草堂,莫然坐在大厅一角抄医书,揽镜在一旁帮忙熬药看火。 笑过一阵,李富贵道:“少爷,既然没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吧?” 莫然没有立刻回话,在珠走到桌边取纸笔写了封短信,又从皇帝的赏赐中挑了对如意。 “把这些交给我爹娘,剩下的你留着用吧。”莫然把信和如意交给李富贵,“我和镜儿还要在皇宫多待一阵子。” 第三十六章 药到(三) 次日一大早,莫然就与揽镜一同前往玉秀阁。半途二人拐去了一趟太医院。因为皇帝昨日一句“神医”,太医院众人不论真情假意,都对莫然恭敬有加。拿到了所需的药材和熬药的器皿,莫然颇为感激地朝众人拱手一拜,拉着揽镜匆匆离开了太医院。 一手挎着太医们好心给从御膳房找来的南瓜提篮跟着莫然身后,看着满篮的珍贵药材,揽镜一时不知该什么表情。 这里大半,柳姑娘都用不着吧? 走在前面的莫然心有灵犀般停下脚步,倒退着回到揽镜身边。接过她另一手抱着的瓦罐火炉,还拿胳膊轻撞了她一下:“干嘛替他们操心?我可是为他们着想!那么多药材不及时用去,等失去药性岂不可惜?” 虽然翻了半天没找到最想要的药材,不过有手头这些,应该够应付好一阵。 玉秀阁现在就住一位主子,没多少人伺候着,并不比冷宫热闹许多。莫然和揽镜踏进院门时,正有人往外走来。 “莫神医,镜姑娘,你们来啦!”小云欢欣雀跃地迎了上来,接过莫然手上的瓦罐火炉,“主子醒了,我正想要去找你们。” “人可好些了?”莫然问,指了指身后,“我们顺路抓了药来。” 小云感激地点了点头:“神医费心了,人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只说坐起身头还昏着,得在床上躺着说话。” “轩辕公子呢?”莫然四周看了看,没见到人影。 小云忙拉着莫然走到一边,小声道:“皇上和轩辕公子都守了主子一晚上,今早人要醒时才一道离去的。我没敢与主子说,二位待会儿可也千万别说出去!” “知道了。”莫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在啊…… 本想分些药就离开,小云却拉着二人要往屋里带。想想也没事做,在这等上片刻好了。莫然朝揽镜递了个眼色,二人随着小云进了屋。 “神医来啦?”床上,柳柔虚弱地撑起身子招呼道。 “娘娘快躺好。今日前来,是想为娘娘开个调养的方子。”莫然道,语气真诚,“请娘娘容我诊脉。” 柳柔笑,侧过身伸出右手:“有劳了。” 不过须臾,莫然收手,道已无大碍,走到那篮子边抓了几味草药让揽镜去熬下,又写了张方子交给小云:“按此方,每半日一次吃上半年,之后若有发病再吃,无则停下。” 小云带柳柔道了谢,仔细把方子收好,那边揽镜正要去院里提水熬药,只听门房一声喊:“皇上驾到!” 豪华的仪仗被留在玉秀阁院中,皇帝进屋,仍旧唇角上扬,但眼里毫无笑意。唯一跟着进来的是轩辕鸣鼓,眉头深锁,仿佛心里挣扎着什么。 “皇上万岁万万岁。”小云领着玉秀阁内一干侍婢跪下。 揽镜对皇帝虽没有多少恨意,却也是跪不下去的。莫然本无所谓,不过未免他一跪害揽镜为难,便也就站着没动。 “朕有话同你说。”皇帝的目光看向柳柔。 “皇上……”殷切的目光逐渐转为心寒,床上的人避开了视线,不自觉地咬着唇,许久,缓缓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往外走,揽镜提着药罐跟了去,唯独轩辕鸣鼓站在原处。 “出去!”柳柔握紧拳头一锤床,声嘶力竭。 “慢。”皇帝出声道,“还请轩辕教主留下。” 柳柔侧向床里,不再说话。一干下人很快都出去了,莫然走在最后,经过皇帝身边时,低声一句:“望陛下仁慈。” …… 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揽镜守着熬药的炉子,莫然被小云拉着听柳柔的苦命史。只是后来,门“刷”的一下打开,红着眼框的柳柔赢弱的如同她的名字一般,脚步蹒跚而虚浮地缓慢走了过来,接过揽镜手中刚沥出的药二话不说仰头灌下。 “回飘零院。”摔下的碗痛苦而决绝。柳柔的仍旧走得蹒跚虚浮,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拒绝别人帮助,只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走出玉秀阁。 “何苦呢?”揽镜垂眼看着一地碎片,尤为不解。 花自飘零水自流,冷宫这地方,倒也映衬那名字。 “心病需静养,万不可再动气忧心了。”莫然收回为柳柔诊脉的手,难得的,语气里有了丝关切的责怪。 小云掩口笑道:“莫大夫真是体贴。”被柳柔一眼瞪去,才佯装惶恐地端起水盆走出屋。 门扉开合,窗下捣药的揽镜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傍晚的屋外,蝉鸣震天,压住了一切声响。明明快要中秋了,却还热得厉害。 “小云不知轻重,望莫神医见谅。”柳柔支起身子要道歉,无奈体力不济,才撑起一些便倒了下去。 柳柔倒下时身子刚好压住了手,但又无力翻身。小云不在,莫然不好帮忙,正要转头找揽镜,对方已然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了过来。仔细扶着人躺平,拿了两个枕垫铺上竹枕席垫在柳柔身下。安顿好一切,揽镜又默不作声地退回一旁,继续拿起药杵。 “神医府上的侍婢,可真比宫里的还好许多。”柳柔满眼赞许之色。 “她?”微笑着看去,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像给人镀了层火红的光。察觉到视线的揽镜抬头看过来,虽背着光不知表情,那也定是一脸疑惑,"自然是最好的。" 柳柔靠在床头,顺着莫然的目光看去,淡笑着说:"有时真羡慕你们,眼里唯有彼此。"笑容哑然停止,视线定格在窗外。 莫然亦是看见窗外忙碌在冰块上人影:"唯有彼此,也未必只有我和镜儿做得到吧?" …… “说吧,什么条件?”夜已深,屋里人都已经睡下。轩辕鸣鼓站在院中,很是疲惫的样子。 为了雕冰观音像,他特意向揽镜学习如何逆行筋脉化出寒冰真气。纵然轩辕鸣鼓内功极佳,但只下午雕了一个多时辰,便委实撑不住了。只好劳烦揽镜代为守着,避免苦心全化成了水。 “我要五毒之实。”莫然笑,志得意满。 “没有。” “镜儿!”莫然起身唤守在院中冰雕旁的揽镜,“我们走,别费力气了。” “且慢。”眼看揽镜收功,轩辕鸣鼓忙奔到冰雕边,竭力运功护住冰雕,“五毒之实的确不在身边,若你们愿随我至五毒岛,助我重掌教主之位,定将五毒之实双手奉上。” 凉亭里,莫然又坐回椅子上,一手托着腮想了片刻,朝揽镜勾勾手指:“镜儿,过来。去五毒岛要打落水镇过……” 明知一定是一起去的结果,可还是不免还是忧虑,怕触碰到那物非人非的场景,让人伤心。 “可否顺道停留片刻,容我祭拜一下?”揽镜问,言语不见起伏,“我想去看看。” 并非为尽仆从本分,他去哪里,她也想一同去。若是能坦然甚至愿意地接受途中不幸的回忆,他是否也能毫无顾忌的容许她的跟随? “既然你这么说了。”莫然起身在凉亭里来回几步,明明想笑却故意一脸勉为其难,“本少爷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就准你跟着去了。” 那边正运着寒冰真气的轩辕鸣鼓头皮一阵发麻,正想丢个白眼过去,却看见莫然和揽镜一同走了过来。同样是寒冰真气,他要两手覆盖于冰面,几近全神贯注地运功,才能保住冰块不融,而揽镜只是搬了张矮凳在一旁,胳膊肘随随便便往冰上一靠,他便觉得寒气沿着他的手掌倒灌回来。 “这……”轩辕鸣鼓连忙撤掌,难以置信地盯着揽镜。 “这里我和镜儿守着就好。”莫然笑着挡到二人中间,“轩辕教主昨晚一夜未眠,现在定是疲惫,还请保重身体快去休息。” “……也好。”确实累了,一夜未眠不说,刚消耗了几乎全部的真气。朝小云替他安排的屋子走了几步,轩辕鸣鼓突然回头,“你为什么知道五毒岛上有五毒之实?” 五毒之实天下罕有,据说有助长内功的效用。初代教主偶然得了五颗,存在岛上的密室里,供历代教主食用,从未外传。如今也只剩一颗。 莫然似听见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凉凉地回道:“不然叫五毒教做何?” 合该叫这名字必定得有这料子。 第三十七章 再回落水 莫然抽空写了封信寄回盘江老家,说还要在外逛上几个月。莫家老爷夫人虽不免挂怀,但见他能敞开心扉游山玩水,就也只回信问了身上银两够否,嘱咐他在外不可胡闹,走哪里定将揽镜带上。 在皇宫休息了近一个月,养足精神,重阳过后,一行人启程前往五毒岛。 为了保持大部队的进度,莫然他们乘的车亦是有士兵帮忙赶驾驭。此时二人都坐在自家车里。挑开后窗的帘子朝外看去,莫然的略带讥讽地说道:“好大的阵仗!” 皇帝领着文武百官站在皇宫外围的层楼之上,负手而立,亲自为即将出征的将士声威助阵。城下随着背负灵宝弓姓广的元帅一屈膝,百余名兵将黑鸦鸦地跪了一片。 莫然无聊地打了个呵欠,正要放下帘子,轩辕鸣鼓踱着坐骑来到车旁:“此行甚是凶险,五毒岛虽不过弹丸之地,但明沟暗壑,机关重重。就是镜姑娘这般武艺,到时恐怕也是自顾不暇,所以还请莫公子少安毋躁,与众人同行。”若非临走前柳柔有托,他也懒着多管闲事。 轩辕鸣鼓是一番好意。此一行众人皆是满脸悲壮,抱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唯独莫然,像是要去玩寻宝游戏,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莫然刚才确实有意先走,听了轩辕鸣鼓这话,也就作罢了。点头道了句多谢,放下帘子正身坐好,正巧看见对座的揽镜面容木然,一手揪着衣摆,另手紧抓着追星逐月。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双手,此时指节都已泛青。 是因为轩辕说她“自顾不暇”? 微醺的气息瞬间占满整个心房,莫然心情愈发轻快。一把牵过揽镜的手拢在手心:“你听。” 百余将士高喊“必胜”,声音响彻云霄。 …… 兵贵神速,此行自然不像当初二人来是那般悠哉。两个多月后,一行人翻过落霞山到达了落水镇。 “这里看来……好多了。”莫然与揽镜并肩在街上走着,一面四顾周围。因为早到了几日,出海的船只还有最后的准备没做好,广元帅下令在镇西空地扎营。他二人无事,就想在镇子里转转。 放眼看去,小镇仍是破败不堪。人人衣衫褴褛个个面黄肌瘦,从外地聚集到了这里,搭起简陋的棚子,就这么安顿了下来。莫然他们一路走,看见家家都有人或病或饿得躺在破席子上,盖着唯一的几乎掉光絮的薄被。 但总还有份生机。 冬至一过,小镇开始了农闲时节,小孩子们没事做,便都聚在一起玩乐嬉戏。 几个男孩子正在追逐,虎头虎脑的小胖子跑在最前。正巧莫然和揽镜打拐角走出来,小胖子脚下刹不住车,眼看要撞上了来。 “哎哟!”揽镜身形一动,挡在前面。小胖子撞上揽镜,反弹的摔到地上,“哪个不长眼的……娘……娘啊!!!” 小胖子正想站起骂人,抬头看见揽镜的脸,惊叫着坐回地上手脚并用的退了数米。身后几个孩子更是被吓得哭爹喊娘的跑散了。 揽镜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莫然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小胖子正怯生生地坐在地上发抖,片刻后才走上前,一脸和蔼道:“别担心,我们不是坏人。” 神仙!小胖心里突然就剩这个词。虽然他从没见过仙人长啥样,不过听娘说,神仙就是这样,顶顶好看的,明明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却像是能随时融入天地,化到风里雨里去。 莫然见小胖一脸呆楞,面上笑容更亲切了几分。小胖子看痴了眼,任由莫然拉他起来还帮他拍掉身上的尘土。 “你们,不是山贼?”半晌才问了一句。 莫然略显错愕:“我们像山贼?” “你是不像,她……也不像。”只是挺像娘说的女鬼。“那你们为什么能从山上来?” “哦?这山不能走?”莫然笑问。心想他们昨晚就是翻山而来,没什么事啊! “山上有山大王,路口还有山大王的手下把守,想上山打猎什么的,只有等半年一次的开山日。”小胖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失落,“每次开山,都要送给山大王一个漂亮姐姐。送不了就不开山了。今年过完立春,就轮到我姐姐去了。如今姐姐天天哭,娘就劝她去了那里才不会饿肚子……” “何不出海捕鱼?”揽镜突然发问。 小胖循声看去,只一眼,便吓得迅速低下目光:“因……因为海上有妖怪。” 原来自落霞山被人占去后,因为土地太过贫瘠,落水镇的镇民一直都靠捕鱼为生。曾经的日子并不艰难。只是最近出海的渔民,男的十有八九有去无回,但凡女子,全是靠着潮汐被送回来,人都像干尸一样平躺在船里。 “都死了?”莫然似不经意的一问,只是手却紧抓住了袖口。 小胖子摇摇头:“才回来的时候都还有一口气,只是好像饿了许久,皮包骨头的。怎么叫都叫不醒,喂吃喂喝都喂不进,后来不久就都死了。” “是吗……”莫然淡淡道,转开眼看向别处。生死有命,他明白,只是有些看不开。 “海上不能去,地里又有田没种,大家就只能去求山大王……”想起姐姐,小胖不禁有些难过。 “知道那群山贼共有多少人吗?”广元帅打小胖身后走来,摸摸小胖的头,完下腰亲切地问道。他正带着两名士兵巡镇,刚好路过这里听见他们的对话。 “大约一百来人。”小胖想了想肯定地回答道。一次上山,他曾因爬太高,看见了寨子里操练的山贼们。 广元帅赞赏地点了点头,拉着小胖开始问具体的情形。莫然说还想四处转转,便拱手告辞,与揽镜一道离开。 “这会儿不到吃饭的点吧?”莫然慢慢地走在前面。这条路通向镇东头。 “不到。”身后传来的是揽镜依旧平静的声音,“他们在施粥,我们要晚些才有得吃。” 镇里能起身走路的都去镇西头领粥了,跑得快的已经把粥端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棚子里,挨个接过碗喝上一小口,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 “反正现在没事做,”莫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起去见见你的家人吧。” 片刻沉默,揽镜面无表情地点头:“好。” 出了落水镇东门,走上一段路,就来到一片无名的坟场。坟堆一排一排的,倒是整齐,只是前面的木牌上没有名字,又叫长得老高的杂草遮盖到几乎看不见了。 揽镜站在一众的坟堆旁边,静静看着,目光没有特别停留在哪座坟时。莫然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说过一句话。 “回去吧。”揽镜道,“大概有饭吃了。” 莫然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恩,以后多得是时间来。” 第三十八章 海上风浪(一) “你们,真要今日出海?”因为施粥的关系,整个落水镇能站得起来的人都来送行了。人们个个不住摇着头,脸上写满不赞成,小胖子更是拉着广元帅的衣角不放。 所有的准备,其实早在五天前就都已做好。他们在等,等这北风呼啸,铅云密布,海上大浪滔天的日子。没人喜欢在这种天气出现,五毒教的巡海守卫也不会例外。 一行前往五毒岛的除了皇城来的众人,还有向镇守杭则的威东将军借调了百名水师。两艘大型战船上,除了承载众兵将和必要的粮食饮水外,还不惜负重在每条船侧各绑了十只刷成铅灰色的小船。 挥别落水镇民众,一行人登船启航。风不顺,扬帆无用,只能靠人力来划。事实证明,的确没人喜欢在这种天气出海。船行半日,已出了镇民们所说的安全范围,海面上却依旧平静。 平静?不对不对。且不说那狂风大作,暴雨将至的天气,看看两艘大船的甲板上,皇城来的水师们因为晕船,正爬在船边吐得辛苦。 “惭愧!惭愧!”前船的船舱里,广元帅青着一张脸,勉强挤出的笑里带着十足的苦涩。已是精挑细选水战经验丰富的士兵带来,竟然会晕船。 “天气确实不好。”轩辕鸣鼓摆摆手,示意他无需介怀,“皇城地处内陆,大江大河就是浪再大,也比不过海上。” 广将军苦笑着叹了口气,看着外面因为晕船而不断被从甲板上扶下来的士兵:“不知莫神医他们如何了?” “不知。”轩辕鸣鼓神情淡漠。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个褪了色的平安结。 因为风大,安全起见,两艘战船是一左一右一先一后行驶着,左船比右船快了约半个船身的距离。而担心北风太凉对揽镜身体不好的莫然,则是拉着揽镜乘右边那艘船。 “我去那边看看。”轩辕鸣鼓收起平安结,起身径直走出船舱,还顺手带上门。船一摇晃,门栓刚好落下。 “有劳。”广将军沉声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便一头栽进床上里。 …… 甲板上,莫然正坐在木箱上为晕得只能靠在船边的士兵们按压穴道。最后一人结束,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还不及抹去,就连忙关切地询问:“可好些了?” “还……行。”约是晕怕了,那十五六岁的小兵也像之前面的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又起身走了几步,接着满脸感激的跑回来,“真的不晕了!莫神医您真是太神了!” "过奖。若眩晕的症状再犯,大家就照我刚才做的方法做,自己或是互相按压穴道。"莫然站起身,脸上的表情与这阴霾的天气全然相反。众将士一阵欢呼,自上船后就坐在船尾看海的揽镜终于回神,忙起身递来帕子,疑惑地看着自家少爷。 难得好心啊! 莫然趁众人不注意,冲揽镜做了“我好可怜”的表情。他会那么好心全是因为没辙,谁让他俩都不会煮饭?!为了中午不饿肚子,在不知谁是大厨的情况下,只好全部人都救了。 听见欢呼声的轩辕鸣鼓从船头走来:“还请神医到另一条船上看看。” “不去。”另一条船上的人与他何干?莫然心里如是想着。直到轩辕鸣鼓走到跟前,莫然才突然疑惑,“你怎么过来的?” 北风凌冽,两船间为保证互不影响,始终保持了六七丈以上的距离。甲板上众人都是当了多年水师的,不少人猜得到过来的方法却又不敢相信——要知道半途一个不小心,可就要去海里喂鱼了! “自然不会是飞过来的。”轩辕鸣鼓倒是不以为意,示意他看船头。一条粗麻绳横在两船之间,约是那边人用箭绑了绳头射过来的,绳两头绑在固定的东西上,他便能踏绳过来。 “哦,轩辕公子好身手。”莫然收回视线,尽量不显敷衍地称赞了一句。 “那请神医过去看看吧?”轩辕鸣鼓再次说道。得到的仍是莫然摇头的回应,“你怕了?!” 忽略对方故意投来的鄙夷眼神,莫然从善如流地拍着心口,一脸搞怪的胆怯模样:“好怕!” “你……”轩辕鸣鼓顿感无语:“好,我扶着你过去总行了吧?” 莫然瞥了他一眼,口气换成了十足的无辜:“信不过你。”。 甲板上一阵哄笑。轩辕鸣鼓气结,转而游说揽镜:“镜姑娘……” 揽镜冷淡地看了轩辕鸣鼓一眼,坐回原先的位置,转头继续看向海面。 ……片刻后,甲板上谁都发现这位初看有些吓人的镜姑娘再次神游去了。 又是一阵哄笑,轩辕鸣鼓一时哑口无言。还想再劝,突然了望台上有人高喊:“东南方向有人溺水,大伙快去救人。” 大伙都匆忙跑去船头,莫然没急着跟去,反而凑过去揽镜身边,口气凉凉地说:“看,这不就掉下去了。” 不一样吧?揽镜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被莫然拉着一起向船头走去。 溺水的是名年轻男子,显然已经昏了,凭本能抓着木板不放。船头放下绳梯,一名小兵迅速爬了下去。可船身推开的波浪不断把那溺水的男子推远,救不到人的小兵又爬了上来,要粗绳绑着腰打算游过去救人。船上闲置的绳子不少,却没有长到能直接从船面牵下去的,大家只好先把绳子一头在小兵身上绑牢,另一头等人爬到绳梯下面再往横杆上系。谁知绳子这一头还没绑上,远处一个大浪呼啸着向这边来。 有那么一瞬,大伙都愣在原地。 “镜……” 莫然来不及喊,揽镜已经一个翻身跳出船外。没踩着梯子,径直往下落的同时朝溺水的男子甩出追星逐月。银白的链子准确地缠住了男人的一只手,揽镜反手向头后一抓,堪堪挂在了绳梯最末几阶。 如果前一秒的怔忡是因为惊叹大海神力孕育了如此壮阔的景象,在看见揽镜跳下去的那一刻,莫然的心则像是突然被人紧紧捏住,连呼吸都无力顾及的动弹不得。 回过神,莫然连忙跑到船沿,探出头朝下大喊:“快上来!!!” 揽镜朝上点了点头,左手抬高使力一拽,银链扯着男子飞出海面。待人接近,揽镜两手使力往上一托,男子被抛上甲板。 巨浪打来,众人皆站不稳摔倒在甲板上,船身一阵猛烈摇晃,没抓住固定物的莫然从甲板的一边滑到了另一边。飞溅的浪花像暴雨点一样砸下来,莫然抬手去挡,却免不得仍被淋成落汤鸡。 船身猛晃了许久才渐渐恢复正常的小幅摆动,甲板上汲了水,大伙起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 莫然一手揉着脑袋坐起身。痛!刚刚撞到头了,额角还有些渗血。茫然地四处张望,镜儿怎么还不上来? 跑到船边其实就这么短短十几步路,可莫然一路上又摔了好几回。半个身子探出去,只见绳梯被海浪打得转了几圈,好几阶横杆都不见了,螺旋形状的末端,空空如也。 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茫然地再次搜寻甲板的每一个角落,就在崩溃感即将袭来前,一抹银白落入眼里。 呼……松了一口气。 “吓死人了!”莫然狂没形象地喊道。银白的一端还缠着那个溺水男子的手,链子绷成直线,在船沿处打折向下。 镜儿不会水?莫然还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这么高的浪打来溺水晕过去也不奇怪嘛!或者也倒霉撞到头?啧啧,真是不幸! 莫然很不厚道地笑出声响,走过去一把拉住链子,退到在离船沿边五步远的地方扎稳脚步。还是快把人拉上来吧,这么冷的海水要是把寒疾激出来了可就有得麻烦了。 一点一点失望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拉第一二把的时候只想着快把人弄上来,四五把的时候强迫自己思考用什么伤药好,可随着身边的链子逐渐变多,这轻盈的拉力再也无法被忽略。莫然双手颤抖着,不自觉的减小每一把拉上来的长度,心在嫌弃链子太长和链子应该还有很长之间矛盾地徘徊着。 最后一圈银环,因为悬在船沿和莫然双手之间链子的重量,陡然出现在莫然眼前。咚的一声落在甲板上,犹豫担忧祈盼希望什么的,都这么陡然的,被它全敲碎了。 不,不……不习惯,很不习惯。镜儿不见了,不是被他使唤了去做什么事,也不是在哪里等他,过去就是伤了病了也总是在他身边的人突然不见了。躲起来了吗?是啊,他的镜儿从小就常这么做,躲起来协助他在玩伴中装神弄鬼,暗地里保护他照顾他。 可是,这里完全不需要吧?出来啊!快点出来啊! 不玩了,出来好不好? 甲板上的人看着抓着一把银链愣在那里的莫然,沉默着不知安慰什么才好。海上落水的人,若是还能在水面上挣扎的只要救上来就是了,可若沉下去,到再次出现在海面时,就只会是一具肿胀得面目全非的浮尸。 轩辕鸣鼓走过去,抬手拍了拍莫然的肩膀。力气很适中,可还是拍的莫然踉跄了一下。 “抱歉。”轩辕鸣鼓这么说道。 抱歉?你在抱歉什么?抱歉差点害我摔倒?抱歉告诉我五毒岛上有那烂果子?抱歉选这样的日子出海?抱歉镜儿不见了?你的抱歉有什么用?! 莫然抓着轩辕鸣鼓的衣襟,愤愤地瞪着眼前比自己略高一些的男子,脑海里太过纷乱,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爷……”一个声音突然从船尾的海面上传来。音量不小,可还是明显听得出喊话的人不敢放开嗓子高声呼喊。 第三十九章 海上风浪(二) 海浪一起一伏,推着她逐渐远离。冰冷的海水包围着,仿佛回到熟悉的冰天雪地。 为什么,一直呼唤,却谁都没有来? 放任这样的下沉,手臂上缠咬的细长海蛇夺走了力气。原来从水里看,纵然这样阴沉的天气,海面也依旧明净。 呼吸变成白色的水泡,直奔那片光明。 谁都不会来了。 转身,不再希冀会有救援到来的方向,失落随着海水汹涌进身体。 好困。 朦胧间看见金碧辉煌的宫殿,弓着背头顶两根极细翎子的青衣神仙四处游走……不禁莞尔,想要看个真切,无奈困意袭来,视线被沉重眼皮阻断。 恰巧错过身后,黑色的身影打碎光明。 …… 一屋子药味。 再怎么习惯苦涩味道的揽镜也是不堪其扰——已不是苦涩能形容的味道了。 凝聚全身力气,恢复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捂住口鼻。睁开眼,入目的是近得有些压抑的木质板。身下摇晃着,大概是已经晃了许久,不注意竟难以发觉。 是船?被救了? 转头,傍晚昏暗的屋里,不意外见到一张熟悉的侧脸。莫然把头埋在交叠的双臂里,明明讨厌这味道,却眼巴巴地守着异味的来源。 桌上一个温酒用的陶缶。 “少爷……”揽镜撑着身子坐起来,着实好奇那水沟底一般的味道。 “醒啦!”莫然一惊,立刻背过身去,手指了指陶缶,“你被一种叫白章的毒蛇咬了,据说那是五毒岛附近独有的海蛇,轩辕拿来了解药。” “哦。”揽镜平声应道。顿时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 莫然见她确实醒了,便从陶缶中小心取出药盅,边把药倒到碗里。想了一下,又到一旁的包袱里取出个锦盒里,拿了两粒梅子糖放在小碟上。 有条不紊的步骤,流水行云的动作。天知道这样状似平静的他,在前一刻还多么惊恐不安。借着响动偷偷吸了吸鼻子,莫然收拾好全部情绪,这才转身:“来,先把药喝了。” 真挚和善笑容,带着药碗和糖来到床边。揽镜伸出手,俏挺的鼻子立刻因为递过来的“毒气”而皱起来。 手在停半空中犹豫的一缩。 “少爷把我救上来的?”突如其来的一问。 “恩。”还托着碗碟的人有些疑惑。 “哦……”低下头,绞尽脑汁搜索下一句的揽镜,意外察觉身上的干松衣裳似乎本该在行李里。抬头,发现眼前那袭墨色也不是白天的样式。 视线在空中碰撞,有人立刻扭头,脸上泛着可疑的红云。 屋里令人焦躁的安静了片刻,揽镜终于又想到什么:“我在水里看见仙宫。”指着自己,信誓旦旦地说。 “仙宫?”莫然诧异,见她捣蒜似的点头,便忍着笑故意严肃地说,“在海里要叫龙宫。” 说完自己也一愣。龙宫?约是古城遗址吧!竟也地顺着她的话头。颇为羞赧地偷瞄一眼,却见有人正偷偷舒了口气。 咦?心念一动,鼻尖轻嗅……呜……可以理解。 把碗递到揽镜面前,莫然有些同情又有些促狭的,笑得越发人畜无害:“看见了便看见了,来,喝药。” 被“殷切”地盯着,揽镜本就不灵光的脑袋更是一团浆糊。神情呆滞地接了碗,屏住呼吸,预备慷慨就义。 咚咚咚,有人敲门。“莫大夫,晚饭来了。” 仙乐!!! 莫然朗声道了句“进来”。揽镜立即把碗搁去床头小桌上,拿放糖的小碟盖了。 推门进来的,是个说是男孩也不为过的水兵。二人认出是白天晕船的人之一,好像叫赵大宝来着。晕得最厉害,却口口声声自己新来的,要排到最后去。莫然只想着治好他们才有饭吃,事后才知道,最后治的赵大宝正是这艘船上的主厨。 赵大宝提着分三层的篮子来到桌旁。隐隐察觉有道视线,抬眼看去,正对上张刷白的脸。手一抖,食盒在桌上咚的一声。 “镜……镜姑娘醒啦?”赵大宝颤着声打招呼。 揽镜点头,想对对方感激的一笑,没成功。 见对方唇角紧抿的样子,赵大宝只当是多有冒犯,全程低头布菜,不再言语。 莫然扶着揽镜落座,突然问。“没再难受了吧?” 赵大宝一愣,明白在问晕船的事,忙一脸憨实地点头:“不难受了,真多谢莫大夫。” 摆好碗筷,几人又闲谈片刻。本该离开的赵大宝走到门口,愣是烛台似的杵着了,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莫然举着筷子却只觉食难下咽,侧过头来“笑”问:“还有事吗?” “那位溺水的公子醒了,您……能过去瞧瞧吗?”说的焦虑又犹豫。若非大伙都懒得理睬那位寻死觅活的公子,赵大宝自己又劝不住,他断不会来打扰累了一天的莫然。 “商公子?”想到白天溺水的正是只见过一面的她家少爷的友人,揽镜不禁看向莫然。 “恩。”莫然应道。突然离开座位走到揽镜身旁,双手扳正她的脸神情严肃地盯着。 揽镜倒也泰然自若由着他看。 “莫大夫?”赵大宝确是惶恐不安。 许久,在确定那星子一般的双眸中,有疑惑、呆滞等种种导致面无表情的情绪,独没有爱恋之情后,莫然即是放心又有点失望地松手。转身对赵大宝说:“知道了,我吃了饭就过去。” 送走了赵大宝,落座的莫然没有动筷,一径低着头思索着什么,许久后才发觉屋里安静异常。 揽镜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凉掉的饭菜。 在等自己开饭? “很饿吧?”莫然问。 大概真饿昏了,竟然能自然地流露可怜兮兮的表情。 “药得饭前喝。”看见对方瞬间僵硬的表情,莫然笑不可支。 …… 凡被白章所咬,必觉冷彻骨髓,服下解药又觉体内犹如火烧。揽镜命好,习惯了寒冷又有寒疾来消解内热。而倒霉的商古此时倒在床上,即要忍受火烧之痛,又要忍受伤心之苦。 方才施了针他才镇静下来。莫然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见他沉默,便也不说话。 赵大宝要值夜,到了时辰就起身告辞。屋里剩下二人一直无话到夜深。就在莫然点着脑袋要睡着时,商古幽幽开口:“别上五毒岛。” “什么?”莫然被惊醒,浅浅打了个呵欠,“若非岛上有急需的一味药草,小弟也着实不想去。” 商古叹了叹:“唉,若你也有被打昏了扔到海上的觉悟,我便不拦你,但劝你别让镜姑娘上岛,那下场……”声音越来越小,终是抵不住疲倦睡着。 只几句话,却害莫然失眠了整夜。 …… 七日后,虽天气阴沉,海面却也平静。几日里风头浪尖的有惊无险,让将士中间流传着有天助的传言。远远的,已经能看见五毒岛的山头。两艘船刻意停止行船,为今夜登岛大战的养精蓄锐。 无事可做,于是乎,三三两两的,大伙都趴在船边钓鱼。 海里鱼漂沉了一下,揽镜轻戳身旁的男子,“少爷,鱼。” 说话的不紧不慢,听声的尚在神游。等提上来,连钩上的饵料都给吃得精光。 “不钓了!”莫然顿觉无趣,扔下鱼竿快步往船舱走去。 揽镜迅速收了钓具抱成一包,亦步亦趋地跟上。 临近船舱门,莫然突然停下:“今夜你别跟着我。” 半途横下了的鱼竿缨枪似的要捅上去,揽镜忙一撤手,包裹落地。 弯腰收拾满地的钓具:“不可。” 跑去捡滚到一边的线轮:“别忘了我才是主子。” “主子,大主子们交代的……”见没落下什么,揽镜直起腰,一脸无辜。 “你……”念头一动,一脸苦恼好生劝慰,“不是本少爷不想带着你,你看,追星逐月都断了,你去也帮不上忙啊!” 这一说揽镜才想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链子断了,咋连带着手上的护腕都不见踪影? “莫大夫,镜姑娘,”赵大宝从船舱里出来,见是他俩忙招呼上来,神秘兮兮的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献宝似的递到二人跟前。 正是揽镜的追星逐月。 链子当时就在船上,至于皮质的护腕,约是浸了水松脱了,莫然救人回来抱回船舱时遗落在甲板上。都被赵大宝捡去,他家里经营工匠手艺,又没啥大坏,自然能修好。 莫然横了追星逐月一眼,心情不佳,拂袖离去。 揽镜接过链子,本想对对方感激的一笑,没成功。 第四十章 登临 五毒岛是这样一座岛屿,俯瞰若开屏孔雀,雀首是百年来未见动静的火山,扇形的岛上,南面一带不知何故陆地塌陷,形成绵延绝壁。 夜幕降临,两艘战船并排停在五毒岛南面三海里外的地方。甲板上中选的兵士整齐列队,首将训示完,船头放下几卷绳梯,兵将们踩着梯子陆续下到停在海上的一只只小船里。 海风吹得紧,小船较大船明显摇晃得厉害许多。换了墨色男装的揽镜甫一上小船,便回头朝绳梯方向抬起手。 手只抬起了很小的角度,又立刻收了回去——莫然已自绳梯末端跳上船,落的轻盈稳当。 木然表情里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知所措,莫然瞥开眼,有些懊恼的在一个单独的空位坐下……多好一个打破三个时辰来彼此沉默的契机啊! 待一船坐满,摇船的迅速让了绳梯下的位置。一刻钟后,二十只铅灰小船,飞一般径向五毒岛前进。 海上风起,云中满月露了脸,隐约照亮前路。终是一战,明暗间隐约可见,不着火把的船上人人满面肃容。 沉默有时等同于无聊。 莫然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只是去采药,必要的话,他全然不介意拉着揽镜倒戈五毒教。暗暗打了个呵欠,再次抬头看向前方,多久了,船上人人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倒是前几排揽镜的背影,手支着头,不时脑袋一点,怕是已经犯困了。 这鄙陋的船他可睡不下,算算到岛上还要一个多时辰,莫然抬肘撞了撞身边:“商兄怎也来了?” 据说五毒岛上毒物遍布,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去做什么? 较满船死气沉沉,商古倒是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脸上有了些笑意:“落了些东西在岛上。” …… 五毒岛南面暗礁遍布,小船就是吃水不深,搁浅也避无可避。 动不了的船上,有人按奈不住。听远方火炮开响,又看离岸不过几丈,于是不听劝踢了靴,扑通跳下水往岸上游去。 游不过一丈,就看赵大宝扑腾了几下,抱着腿坐在水里打哆嗦。 都是水军出身,大伙少不了憋笑看着,学了教训的起身活动起筋骨来。 莫然坐那条船紧跟着也触礁了,一船人站起来摆开架势扭腰踢腿。莫然心里嫌傻,探头到船边看是否能淌水过去,只一眼,便弯身去取座下的药箱。 “众位且慢!” 只见另一条船上,轩辕鸣鼓在船沿一蹬,足踏浪花,径直往赵大宝那里去。提起人上了岸,才回头又道:“水里有蛇!” 使的是内家百里传音的功夫,声不大,却唬得要下水的都停了动作。站船边纷纷蹲下去瞧,这才发现水里游走的一条条细长的白纹蓝底,可不就是五毒岛周边特产的白章。 憋笑憋得欢的这下都蔫了,白章的解药只有五毒岛上的人才有,尤其是那边轩辕鸣鼓一摊手,身上带着的解药都用完了。 轻功顶好的,踩着浪花就过去了,可毕竟不是人人都顶好的能飘过几丈水路,只能通力合作使船靠岸,眼瞧着勉强搭出一条船桥,可延伸到离岸不过二丈,礁石太密,一分也再近不得了。 无奈之下,广将军一声“沉船”,船拔了水塞,众人提起兵刃,卷裤子下水。 乌云遮月,仿佛窃笑那浪花四起, “莫贤弟,贤弟?”商古在莫然身边连唤了两边,“大家都过去了。” “啊?哦,商兄请。”莫然起身,示意他先行一步。 商古即不提衣摆也不除靴袜,有人背着,一左一右还有负责打水驱蛇的人护驾。 背人的铜钱四百,护驾的三百,不过两丈水路,开销纹银一两。 果真富家纨绔! 船上余下的二人相视一笑,不亏心有灵犀! 沉默打破,尴尬不再,莫然卷起裤脚,提着靴子跳下船:“我背你过去。” 海水虽不刺骨,但腊月时分也足够他牙齿打颤。莫然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催促,站在水里安静等着。 以为等不到回答时,一双手绕过颈侧,叠到胸前。 “镜儿,船上伙食甚好啊!” 揽镜也不回答,只解了左臂上护腕扣带。 追星逐月哗啦落下,唔!莫然只觉脚上一痛,肩上回归印象中的分量。 “……呵呵,多吃好,好事!”莫然哭笑不得地把人托高了些,拖着链子迈步向岸上走去。没看见揽镜在笑过之后,疑惑的表情。 …… 海岸沙地尽头是片密林,林子之后就是悬崖。 “众将士听令……” 轩辕鸣鼓熟悉地形,需领头探路。见莫然正替赵大宝扎针诊脉,一时没有结论,不得不先走一步。 “赵兄弟怎样了?”商古也要随着居中的队伍前去,临行前仍有些不放心。看着莫然收针,连忙上前问道。 放下号脉的手,莫然眼里的疑惑一闪即逝,抬头对商古安心笑道:“不妨事,我在这看着。商兄有要事在身,请吧。” “你要留下?”广元帅闻声走过来。海岸上没有什么遮蔽,在这里坐着总不安全。 “元帅无需担忧,我和镜儿留下照顾赵兄弟,自会多加小心。”…… 留下?他当然留下!一来五毒教上凶险,二来赵大宝着实对他二人不错。眼下赵大宝已被早先一记金针扎了睡穴盘腿坐着睡去多时,而莫然则悠闲地坐在沙地上,往跟前的火堆里投枯枝。 其实岛上暖如,甚至可以闻到初春花开的馨香,就是不生火,裹紧衣裳也能熬上个把时辰。如今眼前这堆,揽镜知道自然不是莫然口中的“野营趣味”,多半是自己的原因,可岛上危险,这篝火燃着,她又是感激又是担心,不好说什么,只能绷着神留心四周。 终究是五毒教的地盘,如今添上这大刺刺的一堆篝火,总要出事。 “镜儿,闭气。”莫然倒是,不慌不忙地丢开手中枯枝。下三流的迷烟啊!唇角一丝轻蔑的笑,自袖间捏出两枚针。 起身要给对方一记奇袭,却突感天旋地转。 莫然骂了声“糟糕”跌坐回地上。那股花香,加上眼前篝火浓烟……早听闻五毒岛上毒物遍布。抬手,借着扶额的动作,极快地把指间其中一枚软针顺到鬓角,朦胧中看见揽镜握着匕首警惕地稳稳立着,心里松了劲,眼一黑便睡了去。 林中跳出五名女子,皆是白衣水袖,其中一个面覆白纱似是头目。来人二话不说攻了过来,揽镜只得甩开追星逐月,把人带着远离莫然昏倒的地方。架势一开,闭气自然无法长久,十几回合下来,虽然侥幸伤了其中三人,揽镜自己却也坚持不住,只觉困意弥漫,偏生骨子里一阵阵冷,寒疾也来凑个热闹。稍不留神,后心被一团袖击中,揽镜向前踉跄了两步,腥味涌上喉头,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其中一个没有受伤的女子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揽镜的鼻息,回头对那蒙面女子说道:“门主。他昏了。” “恩。”蒙面女子轻应一声,朝揽镜走近几步瞧了许久,一双美眸里盈满不忍,终是一闭眼道,“带回去吧,叔父那儿已久等了。” “……是。门主,那边二人如何处置?” “一并带回门中,暂且关入石牢。切莫声张,拿白章解药替那小卒解毒。”蒙面女子说罢,转身隐入林中。 第四十一章 五毒之行(一) 凄厉的呻吟不断传来。 好吵! 低咒着,莫然睁开眼坐起来:“镜儿,去看……” 忍不住去扶隐隐作痛的脑袋,手指叫针尖一扎,这才醒了。 刚才的摇晃,不是在船上吗?借着一方小窗投进的光,隐约可见屋中的石桌石椅,连身下厚厚的褥子下面都是石板。石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莫然忙往袖口抓去。 藏在袖间的金针都已不见。果然,是间石牢。 既有火光,想来天没大亮,他未睡去多时。呻吟声从小窗那边传来,是赵大宝,已然服下解药后的正常反应,莫然并不挂心。 倒是镜儿,哪去了? 盘腿坐在床上,凝神运气了一个周天,情况不算糟,迷香的药力散尽,没受伤中毒的迹象。下床走到小窗前伸手一摸,是扇铁门,从外面锁着的。 “喂!来人啊!!!喂……” 不自觉的拍起门来,动作毫无斯文可言。砰砰的响声引来了一个白衫姑娘,不过十四五岁,恶声恶气地道:“敲什么敲,找死啊!” 莫然也不怒,好声问:“敢问姑娘,为何将我囚禁于此?” 小姑娘让他一礼貌,火气倒没刚才那么盛:“为何?五毒岛岂是你们可以擅闯!瞧你们在沿岸鬼鬼祟祟,八成是不安好心!” “不安好心?”莫然一脸错愕,心里思量:来采摘岛上不外传的五毒之实,说来倒真是八成坏心。不过听她这么说,或是广将军队伍未被察觉,也可能岸边那篝火升得放肆,倒显得几分无辜。 “姑娘你误……”莫然正要解释,突然一捂嘴猛得咳嗽起来。 鲜血从指间不断溢出,把那小姑娘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莫然抚着胸口缓了缓:“痨……病,本打算去狄洲寻医,岂料船在半途遇上风暴……” 狄洲在五毒岛以东,附属瀛川的一个岛国,以医术闻名天下。 见莫然脸色苍白,两颊和嘴唇却是一派绯红,数九寒冬额上还挂在虚汗,小姑娘心里也有几分相信:“可……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 莫然无奈说道:“医难自医啊咳咳……药……” “药?啊!药!”小姑娘一拍手,急匆匆就跑开又急匆匆的回来,手上多了个一尺见方的黑木药箱,“药来了,不过……上头有交代,不能把这给你,要不……你挑一瓶,只许一瓶。” 莫然由小窗瞧出去,有气无力道:“左上角……那个深棕色的瓶子。” 小姑娘一手抱着药箱,挑出那半透明的瓶子,先是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举高对着光晃了晃。 一番检查后,小姑娘才放心地将瓶子递进来:“川贝?哪来的?瓶子真特别!我也要一个。” 莫然接过瓶子,背靠着门微一仰头,许久后才又道:“机缘巧合,一个云游僧赠的,我也就这一瓶。” “哦。”小姑娘有些失望,可别人救命的药,她也不好再讨。看莫然疲惫的爬回床上不再说话,她只好悻悻离开。 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走远,莫然舒了口气。一手撩开衣襟,心口处红痣般有一小小红点。手在红点侧边使力按,一截针兀自从皮肤下冒了出来。吸气,闭眼,拔针的动作一气呵成。 嘶……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不怨他冒泪花,他是真伤心,伤到心了! 许久,痛才渐渐褪去。手上深棕色的玻璃瓶子,磨砂的瓶塞一直紧旋着。里面可不是川贝。瓶子是皇宫御药房里看上眼随手拿的,原先许是装着进贡的子母贝。里面的东西是他仿着当初在鲤鱼溪畔捡到的一瓶药制的。这事说来话长,现在的关键,是终于有法子离开此处。 就着唯一的软针挑开褥子的缝线,抽出棉絮来拧成一股股细长棉线,估摸着将线的一头塞到门缝里靠着门锁的一边,莫然一手提着线头小心将药滴到棉线上。 药从滴落的地方向嘶嘶地向两头腐蚀,烧掉了七八条线后,就听门外金属落地的声音。多亏对面哀嚎声凄厉,把这边的声响都盖了下去。 推门而出,所站之处是一条长廊的尽头。莫然顺手将瓶子里剩下的药水倒在对面的门锁上,之后便顺着路离开。 屋外的天边已见一线白,莫然眯着眼拉了拉背着的药箱,身后横七竖八倒着被点了睡穴的白衣女子。 顺着分割天际的一道道玄铁锁道,莫然目光自岛屿边界去往半山,最后定格在一片楼宇殿堂。 在那里吧? 要快一些了! “你可知五毒岛上的千年血赤练……”当初心疑商古那危言耸听,怎有赤练蛇能活过千年!此刻却言犹在耳。 …… 地震? 揽镜睁开眼的时候,是倒在个吊起的铁笼里。一起的还有四名年龄相仿的女子,厅里半空中,一圈也还吊着许多关人的笼子。嘤嘤的哭声不断,听久了也就不觉吵杂。若非这一摇晃勾起小时被埋在山顶破庙下的经历,这么温暖的地方她恐怕还要再睡许久。 “下一笼。”底下有人这么喊。 包子?天亮了?揽镜换了舒服点的躺姿。肚子饿了。不知道少爷吃了没? 旁边正降下的笼子里哭声震天,揽镜把脸贴到铁栏杆边,只见那笼子落到屋子正中,一环围栏边上。 笼门一开,一名哭瘫了的女子被个大汉拽了出来。边上两人在那姑娘腰上绑了绳索,接着押着她上了围栏边的石阶,又一把将人推了下去。 围栏太高,里面什么情况揽镜看不见,就只听着一连串尖叫,之后再没动静。 不一会儿,刚被推下去的女子又被吊着腰拉了上来,人似乎昏了,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样子,被随意地扔到一副担架上,抬走了。 一笼子的人,就这么伴着哭声尖叫,每隔两刻推下去一个。当揽镜再次听到“下一笼”时,身处的笼也开始动了。 同在笼中的四名女子在下降伊始便哭着缩到远离笼门的一边,笼子斜向一侧,揽镜不得不费力抓住笼门,免得自己滑下去压到她们。 咦?身子好像没什么力气。 笼门落地,笼门一开,揽镜自然最先被拽了出来。晃晃悠悠地站稳,左右看了看。 “……过去。”约是初次见到这么淡然的,周围的人皆是一愣,片刻才想起在揽镜腰上绑上绳索,又朝石阶方向推了她一把。 没瞧见莫然,加上心里对那围栏之内确有好奇,揽镜顺势拾级而上。 揽镜走到台阶顶上,几步路竟有些累了,干脆坐了下来。围栏内的地面陷下去一人深,中间盘着一条巨蛇,蛇身足有她腿粗,周身通红,蛇腹似乎隐隐透着光。 "下去!"台阶下的人喊道。刚才看揽镜老实上去了,他们便没跟着上去。谁知她会在关键时候一屁股坐下来。 这就不让看了?揽镜幸怏怏地爬起来,转身迈步。 “住手!”一声熟悉的厉喝。 怕是那拉绳索的给吓了一跳,揽镜这才刚看见自家少爷在大门口出现,就觉着腰上被向后一扯…… 上面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下面倒是安静。揽镜坐在地上,静静地与那血赤炼对视。 眼里,似乎有泪。张口,似乎有话要说。 围栏内地方甚小,匍伏蛇行,血赤炼转瞬便到了揽镜跟前。 “休得伤人!”莫然奔到围栏边,金针出手。 针扎到蛇腹,血赤练吃痛,身子抽搐般向前一挺……回过神来,还是把人给咬了。 有如内力一般,自伤口涌入体内。 蛇身光芒渐褪,没了气息。 “不……”上面有人趴在围栏边哀嚎,是名五十来岁的黑衣男子。揽镜似乎刚才看他坐在厅中上位。 “没事吧?”莫然跳下来,扶着揽镜站起身。揽镜摇摇头,目光却看向莫然身后:“鬼。” 第四十二章 五毒之行(二) 莫然朝身后看了眼,回头时很是不以为意:“上去吃点药就没了。” “哦。”揽镜讷讷道。瞧那黑雾似的一团避过往墙边去的莫然最后停到自己旁边,不禁朝自家少爷的方向小退了一步。 飘忽不定的声音在耳畔紧随着响起:“他是瞧不见我的。若非您取回噬炎珠的力量,我恐怕也难与您说话……” 莫然在岩壁上敲了好一阵,终于放弃了墙上有机关的想法。才一回头,就见揽镜正背朝着自己一小步一小步后退,很是戒备的模样。 搭住揽镜的肩膀,莫然护着人直退到墙根边。 “幻觉,这么严重啊?”瞧着眼前的空空如也,莫然小声问。 “恩。”揽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它说这山要喷了。” 仿佛为了应景,脚下的地面又一次剧烈摇晃起来。 “喂,你们快上来!”轩辕鸣鼓趴在围栏边,冲下面喊道,“火山要爆发了!” 火山爆发? 莫然还在兀自叨念着,只见揽镜绕打他眼前晃过,紧接着腰上一紧,脚离了地,和揽镜一道让轩辕鸣鼓给拽了上去。 “火山!上火山口的路在哪?”脚一站稳,莫然就拉着轩辕鸣鼓急问。 “现在上山?你疯了?!”轩辕鸣鼓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却在下一瞬逃避那双异常执着的眼眸时,不小心看了眼莫然身后,通上山的唯一路口。 "多谢!"莫然转身就跑。 揽镜一愣,赶忙跟了去。 "镜姑娘。"轩辕鸣鼓把人叫住,从下属手中取了追星逐月掷过去,“多加小心。” 揽镜接过链子带上手,算是答谢的朝轩辕鸣鼓一点头,转身消失在路口。 …… 山路不好走,尤其当它在抖的时候。 越往山顶越是炎热,莫然早已是大汗淋漓,却仍是跌跌撞撞兴致勃勃的向上攀登着。揽镜在他身后一步护着,生怕自家少爷兴奋过头一个踩空摔下去。 “您还是快离开吧,这山爆发了谁都逃不掉的……”黑雾似的那团一直绕着揽镜耳边,焦虑地重复着。 停下脚步的地方,已经能看见火山口下热得通红的岩石。滚滚的热浪迫得人不能再靠近一步。莫然前进不了,却又不肯回头。 地摇晃的越发厉害了。 追星逐月在莫然勉强想向火山口靠近时,突然华光大盛,缠住手臂拉住他。 “镜儿?”疲惫不堪的莫然一脸疑惑地回头,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不是我。”多亏着一身寒疾,揽镜此刻看来还算镇静,“少爷,我们还是快下去吧。” “就走。”嘴上说着,人却拽着链子又前进了一步。岩浆的热气扑面而来,逼的莫然不得不退了回去,“摘到那个我们就走。” 顺着他指的方向,是火山口下的一圈异常的岩石——上面有一丛丛红果绿叶的植物正在迷蒙的中摇摆。 “我去。”不待莫然回答,揽镜便运起凝冰决一步步朝火山口。 “小……小心!”看她顺利接近火山口,莫然的心情也不禁雀跃起来,“要整株连根摘啊!” 火山口向下的石阶,是五毒教中人为了方便采摘五毒花而修建的。揽镜走到台阶低端,借着乌金匕首把那红果绿叶的五毒之实,整株从岩壁上翘了下来。 拿追星逐月绑上五毒之实,递道一旁:“带上去吧。” 白光从链子里闪出,落到一旁的,赫然是个银发白衣的男子。 “你……”男子欲言又止,默默看着揽镜片刻,道,“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 揽镜弯起唇角,从未见的狡黠表情:“就是有话,你也传不到吧!” 背过身,看不见表情,只听见那仿佛已经释然的声音。 “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拜托你了。” 一道白光从火山口飞出,就听上面熟悉的声音喊着:“这怎么回事啊?喂!喂……镜儿!镜儿……” 不禁令人失笑。 “好了。”揽镜转身,面对着那团黑雾,“告诉我该怎办。” “什么……” 揽镜缓缓道:“火山一爆发,他们要逃到海上也来不及吧?” “您……想起来了?” “我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是不知怎么,就知道必是如此。”无奈地笑笑,“那么,办法?” “这山要爆发已是定数,就算原本噬炎珠在,投入岩浆中也不过是把危害控制在岛上。”黑雾道,"可如今……" “记得你说,是我取了那什么珠的力量?” “是。不过噬炎珠原本就为您所有。” “我跳下去就可以了吧?” “是。”惊觉回答了什么问题的黑雾,“您不会是想……” 揽镜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笑都用在此刻了。 “也是没办法了……”朝黑雾挥挥手,“人力伤不了你,自然之力却是不同,你快走吧。” 五毒岛上,借着天际索道逃到沿岸的人们,借助船只已纷纷逃到海上。莫然被点了睡穴,手上抓着一株缠着银白的红果绿叶植物,倒在一艘小船船头,渐行渐远。 身后,是火山爆发的轰鸣。 第四十三章 尽头 出了落水镇向东,靠海不远,有间不大却精致的木屋。 是一家医馆。 馆主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温文尔雅医术精湛,只是品性略显冷清,让人仰慕却不敢亲近。 结束了一天的义诊,莫然正要关门,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打镇子里朝这边来,为首的马上,是位熟悉的武将。 “广元帅。”待来人靠近,莫然淡笑着一拱手,“呵,该称您侯爷了。” “莫大夫见笑。”广元帅下马,与莫然打了个招呼,递过一个锦盒,“我交接公务途径此处,圣上让我将这交给你。” 莫然接过盒子打开,是株晒干了的,叶细如须的植物。 龙须草。 扣上盒子,莫然神情如常:“替我谢谢皇帝。” 没有看到想象中惊喜,广元帅心下了然:“镜姑娘她……” “还没回来。”似乎有些着急截下话,两人皆是愣住,片刻后,莫然才又开口,“对了,能帮我一个忙吗?” “莫大夫请讲。” 莫然回屋,取来厚厚一捆信:“若是方便,烦劳每隔半年左右往盘江千草堂送一封去。” “……好。”广元帅原想说什么,却在看见那一脸疏离的感激后,终究只是接过那捆信收好。 天色渐暗,送走了最后的客人,莫然合上门。 所需的几味药草都是早已晒制好的,一一捣碎称取所需分量,倒入药罐中加水煎煮。 药汁终熬成一碗,乌黑的色泽,却是迷醉的幽香。 喀嚓! 将追星逐月锁进斗柜,立刻听见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 莫然端起药碗,喃喃自语道:“你可知道,一直一直这么等着,是件多么……无趣的事?” 疗寒疾者,以武火通周身血脉,急冲内气,汇于心…… 碗碎裂在桌边,油灯不知何时被打翻在屋角,火沿着帐子向上爬…… 心一阵阵坚定地痛着,莫然闭上眼,唇角却轻扬着笑。 …… 六个月后。 “老爷、夫人,少爷来信啦!” 盘江城千草堂里,年迈的管家举着封信,一路高喊着从大门口跑进内堂。 …… 终于,都结束了。 第四十四章 总归是相聚 “你,决定了?” “恩。” “真决定了?” 奈何桥畔的驱忘台上,孟婆正与一名女鬼交谈着。 “不卖?我赶投胎,借过。”女鬼淡然说完,绕过孟婆飘上奈何桥。 “等等等等,卖了卖了。”孟婆絮絮叨叨的,持碗勺绕过身旁的炉头,在一边的灶上舀了碗汤递过去,“真是便宜你咯,私家秘方啊……” 收回手,手里多了厚厚一叠冥币。 女鬼接过碗仰头就喝,喝完便幽幽飘过了奈何桥。孟婆远去的身影,绝美的容颜上少有地展露了笑容。 这丫头着实不易,她的亲朋好友或是不知或是不信她死了,一年到头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有。一个姑娘家揽了地府十殿的手工活做,总算是在转世前凑够钱买…… 孟婆微笑着看了眼一边的炉灶,低头掸开手上的冥币数了数:“死丫头!还差老娘五块!!!” …… 福泽东面有座落霞山,山上有群彪悍山贼,山贼是烧杀抢掠,掠回个小道姑。 打从落霞山上过的,平日总难免被一抢。可今天若你能眼尖点看见山寨里里外外贴的大红囍字,聪明点抱拳说上几句吉利话,不但不会被抢,说不定还有山贼邀你喝碗喜酒去。 “跪下……一拜天地!” 鞭炮声声。 “长兄为父,二当家快请上座……二拜高堂!” 锣鼓阵阵。 “这丫头倒是老实……夫妻交拜!” 寨子里三姑六婆在大厅一角交头接耳。 “可惜啦,好端端一姑娘家。” “这话说的!咱这新郎官不也生的顶俊的嘛!” “唉,俊是俊,可惜是个傻子。” “那丫头不还又聋又哑嘛!般配着呢!” “是是,般配着般配着……” 对话一句不漏地传到听力极佳的二当家耳朵里,他是心中有气又不好发作,只得捏着拳头,在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后,看着一对新人被大伙推搡着去了后院。 新郎是个痴儿,新娘又听不见,自然没谁有兴趣闹洞房。把一对新人关进新房后,大伙又回前厅喝酒。 红烛高挂,夜渐深沉。 相比前厅的热闹,后院的新房内着实安静不少。红盖头此时被拽在新郎手里,那人闭着眼蜷在床上睡得香。而新娘子呢?这会儿她正坐在桌边,举着筷子犹豫着夹哪盘好。 一道白光从门缝中飞进来,落在桌旁,化成一名白衣男子。 新娘朝男子一点头,算是招呼。 筷子直奔桂花糕去了。 “你竟能找到。”冰霜般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咽下桂花糕,新娘抬眉一笑:「自然,我找他可比你容易多了!」 未启双唇,用得是腹语。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走到床边,看着大红蟒袍未退便睡熟了的新郎官,眼眸里少有地流露出一丝柔和:“若你不来,他这一生便能平静过了。” 「你刚有说话吗?」新娘放下筷子跟到床边,瞧着白衣男子,「你若要说啥可要看着我说,你也知道我是听不见。」 男子隐去情绪,冷面对着新娘:“我不管你们什么三生孽缘,你只记住一事,若再害他郁郁而终,我定要你魂飞魄散。” 「是是,您安心,安心!百余年来我尽心修行,小有所成才敢来此。这一生肯定不会那么惨了!」新娘唯唯诺诺地应着,垂首眼眸一转,「二当家不回前厅去吗?您毕竟是跟新郎唯一沾亲的,不见了定会有很多人找吧?」 “不需你费心。”白衣男子说罢,转身要走。 “唔……哥?”床上,新郎官揉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目光一下锁定白衣男子,欢喜地扯着身上的红蟒袍,“哥你看,明镜是新郎官了!” 白衣男子走回床边,无比温柔地抚了抚新郎的头发:“恩,明镜是新郎官,是大人了。” 语罢,在新娘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化作一道白光离开了屋子。 “喂,喂?”新郎一根手指戳了戳身边石化的新娘,“那个……娘子?” 刚刚回魂转过头来的新娘,又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 新郎顿感愧疚,若非大婚前寨子里谁都跑来教他这么喊,他才不会吓着人家。 「额……好了好了。」看着新郎委屈的表情,新娘子立刻振作,「咱不管夫人还是什么人,为了我们这辈子能长长久久,现在,我们有事要做。」 “有事要做?”新郎天真无暇地疑惑着。 「恩。」新娘笑,一把将新郎往床里推,提了盏油灯自己也跳上床,顺手放下了帐子。 “呀!”新郎惊叫。 只见新娘指尖跳出一簇火苗,点着另一手上的灯盏放在床头。 “好厉害!”新郎拍手,心里崇拜的紧。 「厉害吧!」新娘甚是得意,「想不想学?」 “想!”新郎坚定地点头。 「恩……可能你学不了。」属性不对。 “啊……”新郎失望地低下头。 新娘忙一胳膊搭上新郎的肩膀,鼓励地拍了拍:「没什么,你能学会更厉害的。对了,你识字吗?」希望陡然升起,新郎点头:“哥哥教过一些。” 新娘挺惊讶:「哈?他会教?教啥?三字经?」 新郎又点头:“恩,教过。” 「还有别的?」 “恩,还有《大学》、《中庸》……” ……「这有几本书,你自己慢慢看,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找我。我先去睡会儿。今天累死了!!!」 说完,新娘倒头睡下。 “哦。”新郎乖巧应下,不再打扰新娘,就着灯盏翻开书。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 好像,都看过了。 “看过了还要看吗?我好困,可不可以也先去睡会儿?”推推身边,没反应,“喂,你醒醒。那个……喂……娘子……” …… 正文完。 第四十五章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说:他只是个孩子,请原谅。 于是,她原谅了害死自己的男孩。 他说:请帮我照顾他,直到他能照顾自己。 于是,她便一直在冰冷的海底,在地洞中仰望着他的雕像。 …… 洞口的石阶上,墨色衣裳的男孩正小心伸着脚,一阶一阶走下来。 那便是他托她照顾的孩子。 她总是想不通,明明是相仿的年纪,为何要她来照顾。 男孩看见她,兴奋地挥起手。冷不防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滚下来。 很痛吧? 她没有起身去扶,甚至只是淡淡一瞥,就转回头继续仰视不属于她的他。 心里有些自嘲,她当初便是死在他那不成熟的法术上。若非她不甘心就此泯灭,若非那眉宇间都透着寒霜的男子出手相助…… 男孩没有哭,温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眨着眨着便忍下了。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紧挨着坐到她身边,不再说话。 两人一起仰视着雕像,许久。 一声喷嚏打破沉默。 “……真没用!”拉过他冰冷的双手拢在掌心。小孩的手都差不多大,她两手包覆不全。 默默叹了口气,拉他站了起来:“走吧。” “恩!”男孩点头,嘴角的笑容漾开。 煞那间,满室光华。 对他,她是恨不起来的。这个总是对她笑的男孩,百年来,唯有他一直陪着她,留在这寒冷的海底,看着没有生命的雕像。 照顾?究竟谁在照顾谁? 牵着手,两人默默爬着石阶。 “在想什么?”男孩停下脚步,拉住她。隐隐的,他不喜欢她这神游天外,又兀自黯然神伤的表情。 “恩?”她回神,转头看着身后的他,“我在想……这里真冷。” 只是随口打发的话,却见他低下头仔细思考起来:“我们来做个大大的蜡烛好不好?” “蜡烛?”突如其来天马行空的想法引她侧目。 对上的是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恩。你不是说,有了火,就不冷了。” “可是这里……怎能生起火?” “打赌?” “恩?” “若我做出的蜡烛能在这海底点燃,我要……”话到嘴边顿了一顿,像是鼓足勇气才说出来,“我要此后三世,你都陪着我!”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 “他,已经有娘亲了。” 顺着男孩的手指,看到的是地洞里的雕像。 她有些哑然。是啊,她和他,或许有缘,定然无分。 再看看身边努力表现得高傲,眼眸里去隐隐惶恐不安的男孩。 莞尔一笑:“乐意奉陪。” 牵着手,两人一起努力爬着台阶。 “是不是应该再盖些房子?我看你们水族成天在上面漫无目四处游荡。” “这里太冷,他们耐不住的。不过等我做的蜡烛点燃他们就能下来了。盖房子的话,用珊瑚还是用贝壳好?” “……都不好,我去陆上给你找些石头吧。” “石头?石头城?” “叫这名字你住,我回岸上去了。” …… ………………………………………………………………………………………… 南海神庙,两个老头加一个中年男子正围着什么蹲在地上。 “着了着了!!!!”祝融兴奋地举着手上的红烛,激动不已。 只见烛芯上,鲜红的火苗不急不缓地跳动着,不再是往常的一燃就灭,或是一瞬间把整根蜡烛化为灰烬的状况。 “啊!!!终于!!!”神农重心往后一仰,席地坐下。对着身边也似松了口气的中年男子笑道,“丫头不出事,那小子你也能放心了!” 狴犴君笑叹了口气,“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顾不上他们。” 一旁,女娲将手上的茶碗放下,若有所思一脸八卦地看着狴犴君:“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千水城地宫里雕像刻的那位,转世到何方去啊?” 狴犴君回头:“诶?您不知?一直都转在我们龙族里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