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纹》 一 他 他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满脸沟壑的老人。 “有感觉吗？看得到我吗？”老人问道。 他顿了许久，缓缓的点了点头。 “听着，你伤的很重。”老人说道，“我已经给你上了药，但我依旧不知道你能不能挺过来。坚持下去好么，我不想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 他这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缠满绷带，剧痛从身体的各个方面侵蚀着他的神经。老人用小刀割开了他的肩膀，紫色的血液渗了出来。 “活下去，孩子。” 这是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等他再次睁眼时，满脸疲惫的老人正对他微笑：“恭喜你孩子，你活下来了。” …… “真的吗？你已经记不清你的名字了？” 点头。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点头。 “你从哪里来？” 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 他没有说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狭小而昏暗的屋子里。屋内的窗户紧闭着，唯一的光源是吊挂在屋梁下的一盏油灯。压抑和沉闷充斥着整个屋子，伴随着许久不曾散去的药草味。 他躺在床上，床下是堆成一团的染血纱布。 “我们在山脚下捡到了你。”老人缓缓说道，“那时你快要死了，浑身都是血。最严重的伤是右胸口，被某种毒素感染了，几乎要了你的命。” 他低头，看见右肩连着胸膛还缠着纱布，轻轻活动时还能感觉到刺痛。 “除了这里，还有小腹，大腿以及脚踝，换句话说，你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老人继续说道，“如果不是遇到我，你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点头，却没有感谢的意思，黑色的瞳孔里满是迷惘。 “你依旧想不起自己是谁？” 他摇头。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摇头和点头。 “好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的身份。”老人说道，“你是猎人。” “猎——人？” 他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分辨不清。 老人点头。而后从杂物里抽出了一把无鞘的短刀，不，准确的说应当是一把被折断了的长刀。刀身大概有手臂那么长，原本应该更长的，那参差的缺口说明了这一切。 他接过了断刀，从刀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黑发黑眸，嘴唇像刀削过一样。 他握住了刀柄，熟悉感油然而生，就像左手握住了右手。 “果然。”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就算你短时间内失去了记忆，但身体还是不会忘记的。你手上有握刀的老茧，我还从未见过年轻人的手上有这么厚的刀茧。” “能走的话你就和我来吧。”老人起身，“如果你愿意想起自己是谁的话。” 他想了想，将刀插进了地上，借力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而后裹上了放在床上的单衣。 “下雪了，多穿些吧。”老人嘱咐道，“衣挂上有一件大衣。” 他不为所动，静静的看着老人。 老人颇为赞许的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么……” 老人推开了屋门。那一刻，蓝色和白色的光照了进来，伴随着呼啸的寒风。那风湛蓝的天边而来，席卷过雪山的山顶，灌进了狭小的屋子里。他握紧了刀，紧绷起了肌肉来对抗这寒气。 等到身体适应了低温后，他那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的松弛下来。 “欢迎来到，霍尔村。”老人低声说道，“猎人阁下。” 老人率先踏入了那道白光中。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旋即见到了不一样的金色。红色，橙色，棕色，那是屋檐的颜色。他看到了一幢幢宛如帐篷一样的房子，像是初春时盛开在林子里的蘑菇。在冬日里，这些屋檐破开了沉闷以及单调。 穿着棉大衣的人们注意到了他，因为他站在很高的地方，短刀反射着太阳。 “我叫霍尔。”老人笑着对他说，“这是我村庄。” …… “他就是村长捡来的猎人吗？” “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活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穿那么点不冷么……” “怎么会冷，你看他的眼睛，像是狮子。” …… 他走在霍尔的身后，听到了人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几乎所有人都将惊叹的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看着他就像看着狮子，敬畏而好奇。 “这里的人们很少见到外人。”走在前方的霍尔说道，“特别是你这样的，很不一般的外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走着。脑海里却在回想着自己的过去，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像是一出生就在这里了，现在却是第一次打量世界。 然而他对这个世界并不感兴趣。从那茫茫的雪山，从那陌生的房屋，从人们那带着敬畏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不是这里的人。 那么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不解。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有人撞进了他的怀里。那一刻身体像是拉响了警报，肌肉在一瞬间紧绷了起来，他反握着猎刀，下意识的想要将撞入怀中的生物的脑袋割掉。 直到那轻轻的呜咽声响起。 这是个女孩，她泣不成声。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女孩把脸埋在了他的小腹处，因为她的身高直到他的小腹。他低下头，看着那亚麻色的卷发，眼神更加迷茫了。只是那握紧的猎刀，也一点点的垂了下来。 “我们在山脚下发现的不止是你。”霍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个女孩就在你的怀里，换句话说，你救下了她。” 自己，救下了她？ 可是他没有一点感觉，因为他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女孩。 或者说他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自己。 所以女孩哭的时候，他只是沉默，眼睛里也只有茫然。 霍尔读出了这一份茫然，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索菲亚，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一切都没有了。” 女孩的身体一滞，而后猛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忘记索菲亚的。” 女孩抬起头，眼睛都已经肿了：“你不可能不记得我的，对不对？！” 好丑啊。 他看着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心想她哭得可真丑，原本她应该是挺漂亮的。 “艾拉回来了！艾拉回来了！” 围观的人群突然爆出了欢呼声。他转过头，看到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个背着猎弓的人踩着积雪走来，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摘下了足以遮住脸的棉帽，却是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女人。 女人看了一眼他，而后将目光转向了霍尔，微微弯下了腰，恭敬的说道：“父亲，我回来了。” 霍尔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艾拉：“回来就好。” 艾拉摇了摇头：“并不是很好。” 她取下了随身的行囊，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里面是数十块染血的鳞片。看到鳞片的时候，霍尔的脸色一点点的严肃了起来。 “龙。” 她只说了一个字，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还有。” 艾拉又解开了包裹着猎弓的油布，从里面拿出了一块折断了的刀刃，丢在了他的面前。 “你的刀。” 她又说道。 二 狮子 “伊诺，伊诺——” 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记忆中响起，那么朦朦胧胧的影子，和那瘦弱白皙的手被关入了铁栏之中。哭喊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抬起头时，迷迷糊糊的以为少年还在自己身边。 “这样吗，你叫伊诺？”霍尔将木柴丢进了篝火里，火焰舔祗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响着，“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也就离恢复记忆不远了吧。”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在记忆中仅存的名字是否属于自己。 入夜了。霍尔村也安静了下来，村长霍尔把他带到了村里的哨屋，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霍尔村。在月光下，这座雪山深处的小村庄宛如披上了一层银纱，看起来神秘而古老。 霍尔看着伊诺。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那漆黑的瞳孔平静得宛如深井里的水，只有搅动时才能发现那隐藏在井底的一丝丝迷惘。按理说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不可能有这样深的城府，除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比他的记忆更为重要，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唔……” 睡梦中的小女孩轻声抽泣着。 霍尔看着这个在伊诺怀里发现的小女孩，此刻正如同猫咪一般的蜷缩在伊诺身边，身上盖着的仅是一层不算厚的毯子，以至于她时不时的打着哆嗦。哨屋并不是一个很好休息的地方，因为守夜的人必须彻夜保持着清醒才能维护霍尔村的安全。 原本她可以在更加舒适和温暖的床上休息，但自打伊诺醒来后，她就再也不愿离开后者半步。 “一个村庄没了。”霍尔说道，“就在我们的南边，艾拉告诉我，那个村庄被毁掉了，里面全是尸体，破碎的尸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伊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霍尔。 “在这种深山老林，发生屠村事件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山贼，他们谋财害命，但是他们只会杀人，不会虐尸。”霍尔轻声说道，“另一种，则是为了猎食，它们把人类当做食物，所以尸体才会破碎不堪，就像是案板上被切碎的肉。” 伊诺低下了头，瞳孔里倒映着跃动的火烛。 “索菲亚是那个村庄里的人，她亲眼看到了一些事情的发生。这很残忍，对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的人来说。我试图让她回忆起更多，但那无疑是对她精神的一种摧残。她只告诉了我们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她看到的是一个漆黑的影子，自天边而来。第二件事就是你，一个外来的人。” 霍尔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包裹，丢在了伊诺的脚下：“这是你的东西。” 伊诺打开了包裹。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染血的水壶，破碎的木牌和半块打火石。抛开打火石不算，水壶和木牌上都刻有纹路，看起来也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一时间，他觉得这纹路有些眼熟。 “和你刀上的刻纹是一样的。”霍尔说道，“年轻时我曾在猎人公会里呆过一段时间，我知道这叫猎纹。只有一些强大的猎人才有，猎人公会赋予他们最特殊的荣耀，在刀刃上，水壶上或者是身份牌上。只要是猎人使用的东西都会刻上这些纹路，它们是独一无二的。” 听了霍尔的话，伊诺再次拿起了刀。果真在连接着刀柄的部分看见了同样的纹路。 “很多时候，见到猎纹就等于见到猎人本人了。因为在狩猎失败时，猎纹比猎人本人更好找到。”霍尔轻声道，“当然，这些也只是我听人说的罢了。因为我从没见过拥有猎纹的猎人，你应该是第一个。” 伊诺没有说话，只是随手扯过一块破布，将刀刃裹了起来。 “你的刀是把好刀。原本我以为这种材料锻成的刀是不会轻易折断的才是。”霍尔眯了眯眼睛，“你的对手，很强大。” 伊诺将刀背在了背上，这样看起来有些短，因为原本它应该是一把长刀。而后他又带上了行李，缓缓的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霍尔挑了挑眉毛，“现在？” 伊诺看着霍尔。 “我们救了你的命，可你还没有说谢谢。” “如果我真是猎人的话——”伊诺缓缓道，“行囊里不应该只有那些东西才对，现在它们没有了，你们可以看作是报酬，我不会要回来的。” 霍尔沉默了一会，苦笑道：“你很聪明。”他又看向还在睡梦中的索菲亚，“可这个女孩怎么办？” “我不认识她。”伊诺抬脚就走。 “说不定她会去找你。” 伊诺顿了顿身体：“找到我，我就杀了她。” “从我救下你到现在，你就和我说了三句话。”霍尔轻声说道，“真是句句致命啊。” 伊诺没有再理会霍尔，径直走出了哨屋。 深夜，小雪还是不停的飘着，积雪也有了一定的厚度。伊诺每走一步都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呼…… 破空声从背后袭来。伊诺下意识的往前踏了一步，躲过这一击后迅速转身，抓住了一只还没来得及抽回去的手。攻击的人显然没能找到伊诺的反应这么快，而伊诺则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拉，另一拳随之跟了上去。 噗。 “唔……” 那人倒在了地上，死死的捂着鼻子，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流。 锵。 那人抬起头时，发现刀锋距离她的眉心不过一指之宽。 “你。”艾拉咬着牙，“你杀了我啊！杀了你救命恩人的女儿，来啊，杀了我啊！” 伊诺收刀。艾拉以为自己的话语奏效了，正准备乘胜追击的时候，没想到伊诺再次抬脚，狠狠的踹在了她的胸口。她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摔倒在了积雪里，不仅胸口处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积雪还从四面八方灌入了她的衣服里。饶是在雪山中长大的她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伊诺！”霍尔的声音如雷霆般响起，“你可以走了。” 艾拉急忙从雪地里爬了起来：“父亲，怎么能让他离开？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艾拉。”霍尔颇为疲惫的说道，“在有些时候，不能把猎人当人看啊。” 艾拉没有明白霍尔的意思。她下意识的回头，想要抓住伊诺，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愣住了。 深夜，雪山，独行的背影。 那哪里是人？ 那是狮子。 三 狼崽 “索菲亚，快跑，快跑！” “快跑，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 索菲亚从噩梦中惊醒。 眼前是燃着正旺的火焰，吞噬着正在化为焦炭的木柴，火星一点点的飘落。 然而火焰无法完全的驱赶寒冷，她缓缓起身，却下意识的裹紧了被子。环顾四周，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影子，旋即变得慌乱起来。 “他已经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但他让你留在这里。” 索菲亚循声望去，只见在篝火的另一端，霍尔正往火焰里添柴，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匆忙的起身，也不顾回应霍尔，径直向外面跑去。然而她才刚踏出哨屋一步，就被人扯着后衣领拉了回来。 “不要命了吗？”清冷的声音响起，“这种时候出去找死？狼崽都能咬死你。” 索菲亚奋力挣扎，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艾拉冷冷的看着这个要去找死的女孩，呜咽起来倒真像是一只狼崽。但也只是像而已，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女孩在这种时候出去的下场只能是死。 至于冻死，饿死还是被野兽吃掉，那并不重要。 “他把你托付给了我们。”霍尔缓缓起身，如山丘般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留在这里，我保证你能得到和曾经一样的生活，不会有人因外来人的身份歧视你。” 索菲亚的挣扎渐渐小了起来。 霍尔点点头：“这样就好了。”而后看向艾拉，“以后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艾拉正准备应下来，却突然听到了索菲亚轻轻的抽泣声。 “这不重要。”她喃喃道，“这不重要。” 艾拉皱着眉头，正要说些什么，索菲亚却突然发力，挣脱了她的手，迅速向雪地里跑去。 “臭小鬼！”艾拉骂了一声，“怎么分不清好坏。” 霍尔叹了口气：“追过去吧。” “我会把她追回来的，这样的小鬼能在雪地里跑多远？”艾拉很是不屑，“要不了多久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 “如果那样的话你就把她带回来，但如果她找到了那个人。”霍尔顿了顿，“那就随了她吧。” 艾拉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杀了她的。” “不会的。”霍尔又坐了下来，凝视着火焰，轻声道，“他们是同一类人。” 艾拉看着父亲厚实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后，还是追了上去。 …… 伊诺将短刀轻轻的从冬蟒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蟒的身体颤了颤，很快没了动静，因为蛇头处那巨大的伤口几乎放干了它的血。身为极少数不用冬眠的爬行种，冬蟒可能是最强大的那一类，它的皮是纯白色的，正是雪地的颜色，这是上天赐予的伪装。 蟒的强度，蛇的速度。很少有猎物能逃过它的追捕。 只可惜今天它也成为了猎物。 伊诺将染血的猎刀在雪地里擦了擦，而后收进了破布中。 他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但追踪和猎杀简直就是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那断掉的猎刀简直就像是第三只手一样顺畅。 他将蛇头斩下，随之取出了牙。 接着收柴，点火，将蛇肉架在火堆上烘烤。依旧是没人告诉过他该如何做，他却水到渠成的做到了。在蛇肉被高温烘烤得滋滋作响时，他看着火焰沉思。 我，到底是谁？ 他知道霍尔想把他留在村里。 也知道那样的选择不赖，毕竟他的伤还没有好利索。 但是他的心里却有一种感觉，若是他待在霍尔村，那么就永远没有找回记忆的机会了。他渴望知道自己是谁，而心里好像还有个声音在和他说，往南走，往南走，南边能找回失去的一切。 那是一种渴望，这种渴望让伊诺选择在晚上出发，因为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他只想知道自己是谁。 此刻他已经向南走了将近一天，夕阳西下，很快又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现在依旧没有走出雪山的意思，站在山头向南眺望，仍旧是连绵不绝的雪山和雪林，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出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伊诺准备休息了。他坐在火堆旁，闭上了眼睛，火焰烧得劈啪作响。 除此之外就只有那风声，在寒冬里掠过了密林，树叶沙沙作响。 窸窸窣窣。 一个宛若鬼魅的身影一点点的从密林里浮现了出来。 伊诺闭着眼睛休息。 啪沙。 那个身影踩着积雪，踩断了零散的树枝。 伊诺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 那个身影来到了伊诺身后，篝火将它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在风中摇摇欲坠。 “伊……”她开口。 锵！ 刀锋抵在了她的胸前，伊诺冷冷的看着她：“退后。” 索菲亚没有退后一步。她的脸色苍白，双眸也没有了多少神采，身体摇摇欲坠的，还跑丢了一只鞋子，以至于身后是两串完全不同的脚印。 瘦弱的身体就像是枯萎掉的树叶。 “我……”她试着说话。 “退后。”伊诺打断，声音愈发冷冽。 她往前走了一步，刀锋刺破了她娇嫩的皮肤，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你这个疯子！”艾拉从密林里跑了出来，冲着伊诺大喊，“她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再不休息会死的！” 伊诺面无表情。 索菲亚又往前走了一步，刀锋刺得更深了，鲜血入柱。 “你这个混账！” 艾拉咬牙跺脚。 她不是没有想过把索菲亚打晕带走。跟随了艾拉整整一天，看着这个瘦弱的身影摇摇欲坠的样子，她发誓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出手了。但是她也知道，若是就这样把索菲亚带回去，索菲亚还是会跑。 霍尔说索菲亚是狼崽，狼可不是容易妥协的种族。 只能等索菲亚自己放弃。 “你还看不出来吗？！”艾拉冲着索菲亚的背影大喊，“他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他说杀了你就真的会杀了你！你就这么想死吗？！” 艾拉没有想到索菲亚真的能找到伊诺，尽管伊诺并没有试图隐匿自己的行踪。还未完全被大雪掩盖的脚印，折断的树枝和被踩碎的叶子都是痕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这些痕迹，就算是艾拉也训练了多年才能注意到。 而索菲亚却是天生就会。 或者说狼崽子天生就有追捕的本领？ 艾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到索菲亚死去。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么的倔强，又那么的坚强。 看到索菲亚这样，艾拉真的有种想要把伊诺杀了的冲动。但她也知道，伊诺是比狼崽更强大的家伙。他虽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身体已经把搏杀的技巧牢牢刻在了骨子里。 他是真正的猎人，而猎人大都无情，就像是狮子。 索菲亚喘着气，在空中凝成了一道白雾。她隔着白雾看着伊诺，后者依旧面无表情。 她咬着嘴唇，再次向前走了一步。 噗嗤。 刀锋彻底贯穿了她的肩膀。 艾拉的表情凝固了。 伊诺蹙了蹙眉头。在艾拉试图更进一步时将刀抽了出来，剧痛伴随着疲惫同时如潮水般袭上索菲亚的心头，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走了几步后倒在了雪地里。 鲜血将积雪染成了玫瑰。 四 那传说中的龙 艾拉用雪轻轻搓揉着索菲亚的脚踝。 “再这样走上一会，这只脚就废掉了。”艾拉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人交谈。 因为除了昏迷的索菲亚，唯一一个能听到她说话的伊诺，正面无表情的往火堆里添柴。她有些庆幸伊诺留了下来，因为这种状态下的索菲亚显然没有办法追上他了，但她又有些希望伊诺就此离开，这样一来索菲亚说不定也不会继续追他了。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艾拉感到堵得慌。只能发泄似的自言自语，言语中当然都是在埋怨，但她也知道被埋怨的人就算听懂了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伊诺好像真的不在意，独自烘烤着蛇肉，好像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 艾拉气闷。不过当看到索菲亚肩头的伤口止住了的时候，倒是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恨了起来，心想这个死丫头也是个怪人。迎着锐利的刀锋往前走，任由身体被刺穿，她自问自己是没有这个魄力的。 而最终的结果，是伊诺收刀。从某种意义上，这次的博弈是索菲亚赢了。 赢了那个狮子般的猎人。 “虽然我很想和你说一下索菲亚的事情，但是父亲嘱咐了我不许多问，这是她自己的事情。”艾拉缓缓说道，“那我就问你一些别的事情吧，希望你能回答我。” 伊诺没有说话，将蛇身翻了翻。 艾拉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还记得那头龙吗？” 在问题被问出的那一刻，四周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很多，那寒风呼啸着掠过雪山树林，火焰摇曳得宛如因惊惧而瑟瑟发抖的孩童。那个传说中的生物，即便是未曾见到实物，光是听到名号就足以让人心底发寒了。 艾拉发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的飞快。 伊诺不为所动。他将烤的有些焦的蛇肉放在了嘴里，轻轻咀嚼着。 还是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啊。 艾拉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生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再次说道：“我明白，你很想知道自己是谁，其实我也挺想知道的。但我可以给你一些线索，从这再往西边走大概半天，就会找到一个没有名字的村庄。当然现在它已经不存在了。” 伊诺用刀片切割着蛇肉。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没错，你和索菲亚正是从那个村庄里来的。我在那一片片的废墟里，找到了那些属于龙族的鳞片，还有属于你的半块刀刃。” 伊诺的动作放缓了一些。 “毫无疑问，你和那头龙交过手，虽然并没能取得胜利，但你带着一个女孩逃亡到了五十里之外的我们村，已经足以说明你的实力了。”艾拉轻声道，“所以我是希望你留在我们村的，虽然我也被村子里的人叫做猎人，但我心里很清楚，和你这样的人比起来，我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虽然我希望，如果你真的还记得一些什么，关于那头龙的，能全部告诉我。我不希望父亲用一生建立的家园，被那个畜生毁掉。” 这才是艾拉真正想说的。 曾几何时，村子里的人都把她看作猎人。因为父亲霍尔将前半辈子的狩猎能力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她，为了这个身份，她在雪山里磨练了多年，多次死里逃生后，已经没有任何猛兽能够威胁到她了。 然而巨龙并不属于猛兽的范畴。 在看到无名村的惨状时，艾拉才明白这一点。那些破碎的尸体，堵着巷道的内脏，已经将土地染透的黑血……从她拿起猎刀决心成为猎人的那一刻，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畏惧，那种本能的畏惧。 所以当她知道，有人能从巨龙的爪下活了下来，并且救下了一个小女孩，还能在重伤的情况下带着小女孩在茫茫雪山中足足走了将近五十里最终获救…… 老实说，艾拉敬佩着伊诺。也稍稍能够理解为何索菲亚要追随着他。 但她无法接受的是，伤好了以后的伊诺却选择独自离开，明明是父亲救下了他，他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说。没错，父亲的确是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银币，但艾拉觉得那些银币完全买不下一条性命。 还是一个猎人的性命。 伊诺顿了顿，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艾拉咬着牙，“一点都不知道。” 伊诺嗯了一声，又不愿意说话了。 艾拉耐着性子道：“你应该知道，如果那头巨龙攻击的是我们村庄，毫无准备的我们，下场也只能是和无名村一样。” “嗯。” “会有很多的人死去。” “嗯。” “也会有人活下来，但就像索菲亚这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嗯。” “即便是这样你还能无动于衷吗？！”艾拉愤怒的喊道，“我们救下了你的命，可你却撒手就走！你打算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所有人被杀死吗？” 啪嗒。 烤架塌了。蛇身落进了火焰里，火焰啃食着早已死透了的冬蟒，将其烤熟，烤焦，最终化为灰烬。伊诺静静的看着，等到冬蟒的骨头都快要烧化的时候，才将一串早已烤好的蛇肉放在了艾拉和索菲亚的面前。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仿佛艾拉的慷概激昂以及愤怒都与他无关。 直到艾拉的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它不会回来了。” 艾拉愣了愣：“它？” “那头龙。”伊诺平静的说道，“它不会回来了。” 艾拉精神一振，但又觉得有些无法相信：“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直觉。”伊诺靠着大树，闭上了眼睛。 “直觉？！” “我正是靠直觉走到现在的。”伊诺说道，“因为除了直觉，我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五 狩猎 艾拉觉得自己好像能明白伊诺的话，但又不能完全明白。 伊诺也没有说更多了。刚才的那句话已经是他两天来与艾拉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即便艾拉很是不满，但面对惜字如金的伊诺也没有一点办法。 还好，索菲亚并没有生命危险，在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醒来了，这算得上是唯一的安慰了。 伊诺也没有再赶两人走的意思。在天亮时就带着行囊往西边走了，索菲亚连忙跟着他的身后，见此，艾拉只能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狮子的身后多了两条小尾巴。 艾拉知道昨晚她说的话起作用了。伊诺改变了赶路的方向，从南往西，目标当然是那个已然被毁灭了的无名村。也是索菲亚的故乡，艾拉也不知道索菲亚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后者只是跟在伊诺的身后，一言不发。 这支颇为奇特的赶路队伍就这样安静的穿梭在雪林中。 艾拉原本还担心索菲亚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再次晕倒，但事实证明她又一次低估了小女孩的毅力。在伊诺没有刻意降低速度的情况下，索菲亚竟然还能跟得上，让一直走在索菲亚身后，准备在她体力不支时接住她的艾拉白白操心。 就这样走了大概半天。他们找到了那个无名村。 艾拉终于从索菲亚的脸上看到了表情的变换。 尽管数日前已经来过一次，但再一次亲眼目睹惨状时，饶是艾拉都止不住畏惧。被淤血染黑的土地，破碎不堪的尸体，被毁坏的房屋悬梁上挂着早已风干的内脏。 这一切用文字描述最多也就百十来个字，但触目才能惊心。 伊诺走在村子的遗迹里，鼻腔满是血腥的气味。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着自己。 每走一步，都有声音在脑海里炸响。虽然声若雷霆，但却听得并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的分辨出一些字节，大都是呼喊和求助，以及发泄着绝望。 他觉得这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索菲亚拉住了他的手，他低下头，看见小姑娘的身体在发抖。 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影拉着他的手，在巨大绝望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到底是谁呢？他试图回忆。 这时，稍微调整好情绪的艾拉也走了上来，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艾拉有些讨厌。 “几天前我查看了一下，死去的村民大都是在村子的东北方向。”艾拉说道，“而且都是老弱妇孺，而死在西南方向的大都是青壮年。由此可以推断，那头龙自西南方而来，村里立马组织了抵抗。抵抗的自然是青壮年，而妇孺老人则从巨龙袭来相反的方向逃跑。”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可惜抵抗的人很快就死了，妇孺老人也没能逃出去。” 到底是多么强大的生物啊！ 艾拉叹了口气。整个村庄的青壮年却没争取到让妇孺老人逃离村庄的时间，整个无名村上百号人，最终活下来的也只有索菲亚一人，而且八成还是因为伊诺。 难不成伊诺一人就抵得上无名村那百十来的青壮？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钦佩。 伊诺挣开了索菲亚的手，轻声道：“你已经回家了，不用再跟着我了。” 那一刻，艾拉恨不得将之前的钦佩都变成刀子，把伊诺狠狠的捅上十几二十刀。他说的还是人话吗？什么叫已经回家了，索菲亚这样还有家吗？！ 索菲亚紧紧的咬着下嘴唇，眼泪扑棱棱的往下掉，却没有吭声。 伊诺觉得有些烦。 自苏醒以来，他几乎没有过情绪波动，只是跟着直觉在做事。但是现在他却觉得烦了，这个只知道哭的丫头，看起来那么弱小，那么无助，却又那么的令人烦躁。 他转身离开。 因为在这里，他找不到自己的东西。在说出那句话后，他也确信索菲亚不会再跟着自己了。 解决掉了小尾巴，挺好。狮子这样想到。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艾拉突然怒喝道：“什么人！？” 窸窸窣窣。 数十个人影从村庄边缘摸了出来。他们身上都是破破烂烂的难民打扮，眼睛里满是血丝。 “是索菲亚吗？”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还活着啊。” 还有幸存者吗？ 伊诺的身体顿了顿。 “真的是索菲亚啊。” “索菲亚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难民们开始交谈着，很是喜悦的样子。艾拉也放松了警惕，脸上也带着欣喜的神色：“索菲亚，这些是你的邻居吗？还真的有人活下来了，真是太好了！” 索菲亚站在原地，身体轻轻的颤抖着，没有说话。 邻居，吗？ 伊诺看着这些幸存者，若有所思。 这些幸存者显然也注意到了伊诺，但并没有上前来搭理他，反而向索菲亚和艾拉围了过去，脸上满是见到了亲人般的欣喜。很显然，他们正是这个村的村民，因为他们都认识索菲亚。 但是，好像哪里不对。 …… “天啊，竟然还有幸存者。” “太可怜了，孩子们，过来过来。我们会帮助你们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 “伊诺吗？真好啊。” …… 伊诺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片段。他不禁捂住了额头，来抵御那随之而来的疼痛。 “太好了，索菲亚，这些都是你的亲人啊。”艾拉搂着索菲亚的肩膀，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有了他们，你不愿意跟我回去也可以，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啊。” 索菲亚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透过人群，看向了伊诺。 伊诺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很多东西。 有畏惧，有期望，有恳求，还有那不易察觉的。 骄傲。 多么熟悉的眼神。 尚未长大的狼崽。 “来来来，索菲亚，让叔叔抱抱，让叔叔抱抱。”一个满口黄牙的中年男人一点点的向索菲亚走去，眼睛里泛着特殊的光。然而艾拉并没有察觉这一点，笑着将索菲亚推了出去。 …… “来来来，你们跟我走就好了。” “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 “好好保护的。” …… 锵！ 猎刀切开了包裹它的破布，顺道，也切开了中年男人的手。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退去，鲜血便喷洒了出来，溅了他和索菲亚一身。 等到他反应过来双手已经没了的时候，脖子也顺便被切断了。 自然而然的动作，就像是狩猎一样。 伊诺杀了他，站在了索菲亚面前。 索菲亚昂首看着他，鲜血却掩盖不住那明亮的眼眸。 六 狮子自此有尾巴（上） 当那个试图抱住索菲亚的男人人头落地的时候，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直到他将刀上的血甩干净以后，沉寂了数秒的人们才猛地爆发。 “混账，你在做什么？！” “他杀了卡姆！他杀了卡姆！” “他是恶魔，他是恶魔。” “杀了他，为卡姆报仇！杀了他！” 艾拉也怔怔的看着伊诺：“你到底，在干嘛？” 伊诺环顾四周。 只有索菲亚还保持着平静，或许她是在场的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看透的一个人，就连身为猎人的艾拉也没能看出来任何不妥。这只是一群可怜的难民，幸存者，在家园被巨龙毁灭后苟活了下来，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 但却被砍掉了脑袋。 这时艾拉不禁在想，父亲救下的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做法？ 有人试图攻击伊诺，但他刚伸出手，刀光掠过，那只手便落在了地上。他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而后又被伊诺斩下了脑袋。 第二条人命，就这样被收下了。 那鲜血浸透了脚下的雪土，愤怒的人们咆哮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却没有一人敢再上前一步。 多么熟悉的一幕。 伊诺确信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但角度好像不太一样。他心想。 “伊诺，住手！”艾拉奋力喊道，“他们是索菲亚的亲人！” “他们不是。”索菲亚突然开口。 艾拉愣住了，怔怔的看着身旁的索菲亚。索菲亚高高的昂着头，带着倔强，说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什，什么？”艾拉完全无法理解，“索菲亚，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伊诺的眼睛扫着在场的“幸存者”们。 任何与他目光相接的人都下意识的偏过了头。 伊诺并不是杀人狂，他也没有兴趣砍下无关之人的脑袋。 但是这些人的伪装实在是太过拙劣了。 只有男人的难民团，嘴里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味，手上满是握刀的老茧，以及隐藏在袖口，那若隐若现的墨色纹身。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拥有纹，一种是猎人，他们纹在刀上，纹在器具上或者纹在身上，用来在死后供人辨认。 另一种，是山贼。 那种拙略，色彩浓墨的纹身。 这些就是证据。至于他们为什么能叫出索菲亚的名字，伊诺并不关心。 “一起上。”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人低吼道，“杀了他。” 几乎所有的山贼都从身后掏出了短刀，这下连艾拉都反应了过来：“他们是山贼！” 无趣。 伊诺心里想着。 而后握紧了刀，疾步向前，对着张牙舞爪扑上来的山贼，迎面斩下。 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就像做了成千上万次一样。猎刀如切豆腐一样的切开了山贼的身体，后者脸上的惊愕还没有退去，那鲜血便喷洒了出来。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分成两段，而后失去意识。 在失去意识以前，他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是，魔鬼。 …… 锵。 最后一个人把刀丢掉，坐在了雪地里，呆呆的看着那个杀光了所有人的男人。 “我见过你，对，我见过你。”最后一人开始歇斯底里，“你是那个猎人，那个屠龙的猎人！我见过你！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 伊诺走在男人身前，将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低声道：“我是谁？” “你是谁？”男人喃喃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应该已经死了的，你应该和那头龙同归于尽了的。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从哪里来？” “哈哈哈哈，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最初看到你的背影我就觉得有些熟悉，让他们不要去惹你。”男人开始狂笑，笑着笑着眼泪都笑了出来，“但我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是啊，你是屠龙的猎人，怎么会容忍我们这些残渣的存在？” “我要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我早该想到的，你这种人怎么会被龙杀死？你这种人怎么会被龙杀死！你是恶魔！你是怪物！你只能被自己杀死，只能被自己杀死！”男人咆哮。 伊诺摇摇头。 男人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说见过自己。 既然见过自己，伊诺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然而很可惜，他看上去什么都知道，实际上却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他已经疯了。伊诺没兴趣在一个疯子身上下功夫，再次挥刀，斩下。 男人的身体倒了下来，脚下的积雪愈发深红了。 艾拉下意识的抱紧了索菲亚。 十二个山贼。 如今只有十二具尸体。 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把所有人杀死，沐浴在了血水之中。在这期间，他的每一个动作，斩，劈，刺都没有哪怕一丝的拖泥带水。只求在最短的时间给予最大的杀伤。 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之前还是低估了与伊诺的差距。 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 艾拉感到了畏惧。 但索菲亚却不这样认为，她挣脱了艾拉，径直走到了伊诺身后，昂首看着他。 “索菲亚！”艾拉低声道，“跟我回去。” 索菲亚没有说话，像是黏着家长的固执小孩。然而站在她身前的并不是什么和蔼的家长，而是一个浑身都是鲜血的恶魔，或者是狮子。 可以一口把小孩吃掉的存在。 伊诺偏头看着索菲亚，那股熟悉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到底是谁？ 他想不明白，记忆中只是有一点朦胧的片段。 …… “带我们走。” “呵，你们能做什么？” …… 伊诺偏了偏脑袋，将刀连着行李丢在了索菲亚身上。这些重量对于一个发育不良而且精疲力竭的小女孩来说并不轻松，但她还是咬牙拿住了，将猎刀背在了后背，刀锋几乎拖在了地上。 小女孩依旧抬着头，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 “不错，还能做些事情。”伊诺转身离开，“想跟着的话就跟着吧。”他顿了顿，“如果跟不下去的话，我会把你丢下的。” 索菲亚没有说话，只是迈着小脚跟了上去。 艾拉还呆愣在原地，看着这一高一矮的背影一点点的消失在雪林中。 七 狮子自此有尾巴（下） 位于大陆北方的雪伦小镇，今天迎来了两个极为特殊的旅人。 晨曦之时，他们自北而来。 雪伦小镇已经是大陆最北方的城镇了，再往北就只有连绵不绝的雪山山脉，以及披着银装的树林。倒是也听说有一些规模不大的小村子，偶尔会到雪伦小镇来交易一些野兽毛皮和草药之类的货物。 但今天来的两人显然不是丛林商人。 走在前方的是一个有着一头黑发的年轻男人，瞳孔也是难得的黑色，看起来像是无底的深井。而走在男人身后的是一个少女，和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个头大概只到男人的胸口，身后背着厚重的行囊，怀里则抱着一把包裹住刀刃的猎刀。 和她矮小的身高相比，猎刀显然是长了。于是刀尖时不时的就会触碰大地，她反应过来后又把刀抱高一些，而后迈着小短腿跟上前面的男人。 偶尔的，她也会抬头看看天空，那头亚麻色的长发下是一张稚嫩的脸，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从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 很特殊的一主一仆。 雪伦小镇的人们想到。 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也有心善的妇人觉得主人有些无情，无论如何少女的年纪就摆在那里，实在是不应该让她背负那样重的行李和刀。她们想，少女之所以这么瘦弱，矮小，八成也是因为这个主人太过苛刻了。 这样想来，自然也就对伊诺没有多少好脸色，但看向索菲亚的目光却多了份柔和与同情。 伊诺当然不会去在意别人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让索菲亚跟着自己说不定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他不得不放缓赶路的速度，当然按照最初的赶路速度也可以，他相信索菲亚能够跟上。 但索菲亚绝对走不到这里，而是在更早的地方就会累死，或者冻死。 他既然让索菲亚跟上来了，就不会让她轻易的去死。但为了说服自己不是带上了一个累赘，于是他把所有的行李都给了索菲亚，包括猎刀。他很清楚这些东西的重量是一个小女孩难以承担的。 于是伊诺一直在等着，等索菲亚开口说自己做不来了，他就能理所应当把索菲亚丢下。 可是索菲亚什么也没有说，从那天到现在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哪怕一句话，每天随着伊诺早起晚睡，吃着带血丝的肉，喝着冰冷的溪水，或者是直接吃雪。 完全是猎人的生活。 伊诺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当初自己为何会救下索菲亚。他觉得自己的性子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然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关于在霍尔村前的一切记忆他都没能回忆起，除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连人的模样都没有。 他在一家店铺前停下了脚步。 索菲亚跟着停下，而后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屋梁上的店铺名——“卡多铁匠铺”。 …… “很遗憾，我无法将这把刀重铸或是粘合。”铁匠铺老板满脸遗憾的把断刀退还给了伊诺，“你这刀应该是中部那些知名的刀匠锻造的，我只是个铁匠而已，对于锻刀，不能说一窍不通，但也却不怎么了解。” 索菲亚看了看铁匠铺老板，又看了看伊诺，而后低下了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那，能否把这断掉的部分制成一把新刀呢。”伊诺换了个要求，“只需要有刀柄，能握住就好。” “唔，虽然我没有试过，但刀坯都是现成的话，制成一把新刀倒不是一件很很难的事情，不过那样一来只能是把短刀了，你确定？” 伊诺点头。 “嗯，那你过两天来拿吧，话说你有钱吗？” “现在没有。”伊诺平静的说道，“但是很快就有了。” …… 离开铁匠铺后，跟在伊诺身后的索菲亚有些闷闷不乐。 “对不起。” 伊诺像是没有听到，继续走着。 “如果你不救我的话，刀也不会折断吧。”索菲亚低声说道，“还有，你把所有的钱都给艾拉姐的父亲了吧？如果不救我也不会这样。” 索菲亚碎碎念的走着，却没有注意到伊诺已经停下来了，便闷头撞了上去。 伊诺的身体就像是石头，撞上去额头生疼。 索菲亚捂着额头，看着伊诺走进了一幢房子里。 “下雪，下雪是什么理由？”房子里传来了一个中年人的咆哮，“那帮公会里的老爷们，天天就坐在屋子里指指点点，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我现在需要猎人，需要能够解决小镇危机的猎人，不是那些老大爷！” 中年人越骂越愤怒：“你说说，这些人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大雪是阻碍猎人狩猎的理由吗？公会养着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我们每年给公会多少钱，事到临头连个猎人都派不出来！” 索菲亚小心翼翼的跟了进来，看见了那个咆哮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边还站着几个青年，也都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他们面前摆着一张羊皮纸，纸上盖着红色的印章。 “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其中一个青年低声道，“要不去别的城镇求助吧，大不了多花一些钱。公会的猎人指望不上，就只能期盼那些养在城镇里的猎人了。” 男人重重的叹了口气：“不是那么容易的。虎熊这种东西，稍微年轻一些的猎人对付不了，有一些狩猎经营的老猎人又不愿意去对付，生怕一不小心送了命。那些养在城镇里的猎人，早就过惯了正常人的生活，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家伙，谁愿意千里迢迢的过来冒险。” 说到一半，男人才看到伊诺和索菲亚，皱着眉头问道：“你们是谁？进来做什么？” “一百金。”伊诺说道。 “嗯？” “一百金，那头虎熊，由我来解决。” 男人一愣：“你是猎人？” “应该是。” “应该？！”男人怒了，“小孩子不要乱开玩笑，陪你妹妹玩去。” 锵。 伊诺抽刀。 伊诺收刀。 男人的领结缓缓掉落。 “现在，我要一百五十金。”他平静的说道。 八 无题 索菲亚闷闷不乐。 虽然她正处在温暖的旅馆里，虽然桌子上还有柔软的面包，虽然面包旁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她从未有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小时候家里也穷，能够填饱肚子就很不错。更别提最近半个月的日子，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十分庆幸了。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感觉很失落。 因为伊诺没有打算带上她。 她亲眼目睹过伊诺的实力，雪伦小镇的人没法做到的事情，只有他能做到。那个镇主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同意以一百五十金的价格雇佣伊诺，甚至愿意先付一半，等狩猎完毕后再支付另一半。索菲亚还从没见过那么多金币，沉甸甸，装在袋子里好像比她都要沉重。 此刻她正捧着这一袋金币，内心也随着沉了下来。 “我也想一起去。”索菲亚低声道。 伊诺没有理会她，独自收拾着东西。 “你会丢下我吗？” 他在铁匠铺里买下了一把铁弓，正在检查着羽箭。 “我要等你多久？” 这把铁弓的质量虽然不错，但手感却不是很好。伊诺虽然没有记忆，但他确信自己曾经是会使用弓箭的，他拉了个满弦，那种熟悉感才一点点的涌了上来。 索菲亚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伊诺看了她一眼，说道：“把衣服脱了，全部。” 索菲亚没有多少犹豫，便将穿在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了下来。事实上那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衣服了，更像是裹在身上的破布。但破布也是有保暖效果的，脱去衣服的索菲亚被冻得浑身发颤，她死死的咬着牙，抬头看着伊诺，像是一只骄傲的小鹿。 伊诺看着她赤裸的身体。 因营养不良而骨瘦如柴的身体，此刻因为低温而冻得通红，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条鲜红的伤口，都是在穿越丛林时留下的，大部分都在腿上。有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有的则还没有，甚至还能看得到血迹，在皮肉翻开的地方。 伊诺皱眉。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养了一只宠物。这只宠物原本早就该死了，却运气极佳的活了下来，但因为要活着所以变得伤痕累累。但也因为活着，所以伊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因为他没有饲养过宠物。 有一些猎人为了更好的狩猎，会选择养狗或是养鹰。猎狗和猎鹰就像是猎人的第三只手，但伊诺确定自己没有过这种习惯。 他一向独来独往。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不管她么？不管她，她大概就会死吧？死了自己倒是轻松，可要是死了，那自己把她带到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自认为自己向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 索菲亚当然不知道伊诺在想什么，她被冻得直打哆嗦。除此之外就没有想其他任何事情了，包括羞耻什么的，虽然在伊诺看来她就是个宠物一样的存在，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在村庄被毁之前，她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虽然身高比同龄人低了不少，但其他地方却是没有落下的，包括微微隆起的胸脯，以及那两点殷虹的蓓蕾。在村子里的时候，老人们都说她的五官在所有孩子中长的最好。 当然在伊诺眼里，已经许久不曾清洗的她就是一个丑丫头而已，头发里还有虫子。 伊诺把刚刚买来的衣服丢给了她。 “去洗个澡，然后穿上这身。”伊诺说道。 索菲亚默默的抱着衣服。 这是男人穿的衣服，而且还是成年人的尺寸。原本她以为这是伊诺自己买给自己的，却没有想到丢给了她。 看着索菲亚抱着衣服离开，伊诺心想，养个宠物真的麻烦。 要不把她丢在这里算了？ “食物，水，钱。都放在桌子上了。”伊诺把刀和猎弓都背在了身上，“旅馆的钱我已经给了，两天的。食物和水他们也会按时送上来，不需要多付。” 哗啦啦。 伊诺听见了重物进水的声音。 他看着桌上的杂物，心里思索着是否还漏带了一些什么。 在接近雪伦小镇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虎熊的踪迹。只不过那时他并没有狩猎的打算，也就刻意绕开了，没想到现在反而要回过头去找它。但麻烦的也只是寻找的过程而已，虽然伊诺没有了记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对付不了一头虎熊。 正如之前无数次提到过的那样，他虽然没有了记忆，但战斗技巧已经刻入了骨子里，可能只有带入坟墓才会无用吧。 准备好了，可以离开了。 伊诺直接往屋门走去，并没有与索菲亚道别的意思。 哗啦啦。 在他开门的那一刻，索菲亚从里屋里跑了出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回头，看见了一副湿漉漉的，还冒着热气的身体。 好烦啊。 伊诺心想。 索菲亚呢喃了两句，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慢慢的松开了伊诺，露出了那亚麻色长发下的俏丽脸孔。伊诺看着她的眼睛，总觉得这种眼神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很奇怪。 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 那么这种似曾相识的眼神从何而来？ …… “你会丢下我们吗？” “放心吧，只要你们还有用处，那就不会。” …… 伊诺潜意识的伸出了手，按住了索菲亚的头。 索菲亚愣住了。 这是伊诺第一次，主动与她进行身体接触。 “去把我们现在有的钱清点一下，再去街上买一些必需品，在我们离开的时候用。”伊诺用清冷的声音说道，“我不希望回来的时候还要操心这些事情。”他顿了顿，“只要你还有用处，我就不会丢下你的。” 索菲亚缩了缩头，向后退了一步，这次她没有再缠着伊诺了。 她好像有点高兴？ 看着索菲亚的表情，伊诺这样想到。 真是奇怪的宠物，摸摸头就会高兴了吗？那样还真是好懂呢。 伊诺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春天快要来了，天空一片湛蓝。 积雪正在慢慢融化。 猎人踩着雪水，独自踏上了狩猎的征程。 就像是曾经做过千万次那样。 九 猎人归来时 雪伦小镇的人都知道镇上来了一位小女孩。 虽然已是冬末，但春天还未来临，万物也没有复苏的意思。积雪封住了雪伦小镇通往中部城镇的道路，所以接连几个月都没有外来人到镇上来。所以小女孩是极为特殊的一个，镇上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小小的她坐在旅馆的门前，眺望着北方。 “她怕是想家了吧？” “应该是，因为她就是从北边来的。” “没有大人跟着吗？” “好像，没有吧……”回答的人有些不确定。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过伊诺，也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知道伊诺的身份。大部分人都只看见了索菲亚，并猜测着大人到哪里去了。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很容易就能惹起人们的怜爱与同情，特别是在漫长而孤寂的冬日。 镇主艾德华却和镇民们想的不太一样。 自从他支付给伊诺一半订金后，至今已经有四天了。如果不是大雪封山，如果不是他还留了一个小女孩在这里，艾德华真的以为那个自称是猎人的年轻人早已跑路了。 他见过很多猎人。 年轻的猎人富有朝气却不够沉稳，因为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狩猎，以为狩猎仅是凭一腔热血就能完成的事情；年长的猎人则要稳重太多，就像是夕阳，但暮气中藏着锐利的刀子，他们能做到很多年轻猎人做不到的事情，但却不愿意轻易出手。因为经历了太多次狩猎，所以比谁都更珍惜自己的性命。 公会的猎人大都也就是这两种。 但伊诺属于第三种，他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猎人。 看着虽然年轻，那双眼睛就像是深井，井水平缓无波。但艾德华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隐藏在那深井下的，是海。 “父亲。”艾德华的小儿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已经超出了我们约定的时间。” 艾德华瞥了小儿子一眼，问道：“他约定的时间是三天？” “是的。” 小儿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没有猎人能够保证自己能在三天内狩猎到虎熊，特别是在这种大雪封山的日子。所以他一直都觉得伊诺是在说谎，只不过是骗钱的旅人而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父亲，竟然答应了伊诺，还预先支付了一半的订金。这完全不符合父亲沉稳的性格！只不过艾德华的威信一向极高，所以即便他心里有再多的疑惑，也不敢当面质疑父亲的决定。 “不算他离开的那天，今天应该才算是第三天。”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艾德华淡然的说道，“等着就好了。” 小儿子心有不甘，但只得不再说话。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大儿子走了进来，用震惊的声音说道：“父亲，他回来了！” …… 这恐怕是冬日里雪伦镇的镇民们见到的最让人震惊的事情。 在那晚霞中，年轻的猎人踏雪而来，抗在身上的是比他的身体要大上整整一圈的猛兽。猛兽披着老虎的皮，长着黑熊的面，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就能感觉到那股暴躁而又强大的气势。 但它死了。 后脖颈处被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毛皮上还有着斑斑血迹，而它体内的血显然已经流干了。 猎人看着猛兽走在雪伦小镇的街道上，远远的看去就好像是猛兽又活了过来。镇民们不约而同的后退了一步，一半是因为虎熊死后的余威，另一半则是因为那个杀了虎熊的猎人。 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平静的黑眸。 砰。 虎熊的尸体都丢在了地上，溅起了大片的雪。 伊诺看着艾德华，艾德华脸上的震惊一点点的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钦佩和暖意。艾德华旋即看向自己的小儿子，小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赶忙跑回屋子里，取出了剩下的金币。原本他是想直接丢给伊诺的，但走到门前却怎么也不敢做出这种动作，只能强忍着发麻的头皮走到伊诺身边，恭恭敬敬的递给他。 虎熊身上的臭味钻入了他的鼻腔，他低头看着那可憎的面容，脸色苍白。 伊诺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也没有打开仔细清点，转身就走。 对于镇主来说，这是极大的不敬，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责他的不敬。或者说此刻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敬，只是不约而同的围成了一个圈，而后又不约而同的让开了一条路。 路的尽头，小女孩抬头看着他。 她好像挺高兴？ 看着索菲亚的表情，伊诺心里有些疑惑。 她为什么高兴？ 是因为有更多的钱了么？ 唔，应该是这样的。 伊诺把钱袋和刀丢给了索菲亚，索菲亚有些吃力的抱在了怀里。两人一起往旅馆走去，索菲亚抬着头，用清脆的声音说道：“我已经清点好金币的数量了。” 伊诺点头。 “干粮，水壶，打火石，新的衣服买了，是给你的。” 伊诺点头。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吗？” 伊诺点头。 “你能教我剑术吗？我也想学。” 伊诺摇头。 索菲亚撇了撇嘴，满脸失望，但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伊诺疑惑。 是因为最近的生活比较舒服么？ 嗯，还真是好懂。 小镇的居民们看着这对奇特的旅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镇主艾德华，在两人快要消失在街角时大声喊道：“猎人阁下，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伊诺没有说话。他不认为任务结束后这个老头还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他需要钱来完成寻找记忆的旅途，他根本不会和这里的人说上一句话。 倒是索菲亚回过了头，用清脆的声音大声喊道：“他叫伊诺！是最厉害的猎人！” 伊诺按住了她的头，希望她安分些，吵吵嚷嚷的宠物他不喜欢。 …… “您是最厉害的猎人吗？” “不，孩子。我不是，但你们有机会是。” …… 伊诺又想起了零零散散的对话片段，他抬起头，夕阳将天际染成了淡红色。 十 一千次斩击（上） 铁匠铺老板将锻好的短刀递给了伊诺。 “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完成了，当然，和以前完整的时候还是没法比的。”铁匠铺老板有些遗憾，“老实说，我这里根本没有合适的材料能够配得上你的刀胚。”他咳了两声，“如果是用来狩猎的话可能有些难，但用来处理一些杂事还是可以的，说不定会比你现在的刀更顺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伊诺点头。 他也没抱多少希望。长刀被折断成了两截，连着刀柄的那一截还能勉强当成稍短的猎刀使用，但剩下的那截就不太可能了，只是比匕首长了一些。在狩猎时能起到的作用自然很小。 但他执意要把这片刀胚保存下来。直觉告诉他，这些东西能帮助他找回失去了自己，他一向都是跟着自己的直觉行动的。 索菲亚把这把刀也抱在了怀里，这样一来她的怀里就有两把刀了。 铁匠铺老板看着索菲亚，觉得挺有趣的：“这是你的妹妹吗？” “不是。”付了钱后的伊诺随口说道，“我没有亲人。” …… 在回旅馆的路上，抱着刀走在伊诺身后的索菲亚问道：“您能教我刀术吗？” 伊诺没有说话。 “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 依旧没有回话。 索菲亚低着头，低声说道：“下次狩猎，我想和您一起去，我希望我也能派上用场。” 伊诺停下了脚步。 索菲亚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只是伊诺并没有回头，他停下来的目的只是在杂货铺里买下了一张羊皮地图。 这是张大陆的地图。 伊诺凝视着那些被缩小了无数倍的山峦，树林，城镇，眼里闪过了一丝迷惘。 温泉馆。 伊诺坐在了温泉池里，暖意席卷而来，使得紧绷了数天的肌肉与神经都放松了下来。他闭着眼睛，听着身后入水的哗哗声，以及小女孩怯生生的话语：“前天我已经洗过澡了。这次就不用进来了，在外面等您好了。” 话越来越多了啊。 伊诺心想，这才几天？ 还是说原本就不是一个安静的丫头吗？ 伊诺不由得想起他在霍尔村苏醒时，索菲亚跑出来抱住了自己，抽泣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场景。而在他离开霍尔村，索菲亚执意追上来，到自己答应让她跟着的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也没有多少交流。 就像是达成了某种交易一样。 “客人，您的茶。” 身后被隔开的池子响起了一道温柔的女声。 “什，什么？我，我没有要……”索菲亚结结巴巴的声音。 “这是赠送的，任何一个来温泉馆的客人都有。”女人温柔的解释。 “这，这样吗？咕噜咕噜——” 伊诺能想象到索菲亚整个人缩在池子里的样子，半张脸都跑在温泉里，脸上的红润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被热气蒸的。 嗯？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伊诺捂着脑袋，有些不解。 “等，等等。” 从温泉里离开的声音，窸窸窣窣裹浴巾的声音。伊诺听得一清二楚，接下来又是赤足踩在石头上的声音。不久后他这边池子的遮帘被拉开，索菲亚捧着两杯茶走了进来，跪在池边，低声说道：“这是，茶。” 我当然知道是茶。 伊诺把毛巾盖在了脸上。 好烦啊。 他心想。 等不到伊诺的回应，索菲亚心里很紧张。这原本是侍女的工作，却被她抢了过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伊诺前几天和她说过的话一直都回荡在耳边？ “只要你还有用处，那我就不会丢下你。” 他是这么说的，索菲亚确定。 此刻伊诺赤裸着身子，以至于索菲亚根本不敢抬头多看。但余光却瞥到了那棱角分明的肌肉，以及遍布在肌肉上，如同土地裂痕的伤疤，以及，那暗红色的纹身。 一条一条的交织在一起，宛如炙热的火。 索菲亚只觉得这图案有些熟悉，很快她就想了起来，伊诺的那两把刀上也是这样的纹。只是被折断了以后看得并不真切，但火焰是不可能被斩断的，它只能被彻底熄灭，要不然只要有一点火星残留，它就有可能再次燃烧。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她只是觉得这样一想，伊诺倒真的像是火焰，而火焰是雪山里最重要的事物之一。 索菲亚的头更低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不发出声音，就好像这里除了伊诺以外没有其他人了一样。 等到伊诺再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冻得小脸煞白，咬着牙瑟瑟发抖。 伊诺皱眉，起身，抓着索菲亚的脖子将她丢进了温泉池里，轻松地像是拎着一只小鸡。饱受了寒意的索菲亚在瞬间体会到了被温暖席卷的感觉，下意识的哼出声来，而后又感觉到了含羞，整个人都缩在了池子边缘。 脸颊边的温泉水不断的冒着泡泡，这是她在水里喘气的缘故。 男人们的嬉闹声响起。他们掀开了帘子，看到了蜷缩在池子角落里的索菲亚，不约而同的愣住了。而后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伊诺，当他们的眼睛与伊诺的眼睛对上的时候，又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好像冷风破开了封闭的温泉馆，吹得他们直打哆嗦。 他们连连道歉，而后迅速的退了出去。 伊诺拿起了茶杯，将热茶一饮而尽。 “下次不要做这种事情了。”伊诺说道。 “我想变得有用。”索菲亚低声回应。 伊诺没有说话，拿上东西准备离开。这时索菲亚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的直面着伊诺，一字一顿的说道：“请教我刀术。” 又一次赤身裸体的面对伊诺，索菲亚就和上次一样，没有任何羞愧。 她的瞳孔里倒映着伊诺的眼睛。 又是熟悉的感觉。 伊诺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索菲亚这样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就感觉似曾相识。在曾经的某时某刻，好像也有人这么看着另一个人，而后提出的同样的要求。 这是为什么？ 他又开始迷茫。 但这次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看着索菲亚倔强的眼睛，他做出了决定。 “一千次斩击。”他跟着模糊的记忆说出了这句话，“等你能做到，再来和我说别的。” 十一 一千次斩击（下） 斩击。 是刀术中最基础，也是最有成效的攻击方式，但同样也伴随着危险。因为当持刀者举刀的时，也容易将自身的弱点暴露出来。所以对于这个动作，猎人们一般都会小心谨慎的使用，不过对于初学者来说，这也是个绕不去的动作。 一千次斩击，这是伊诺模糊记忆中的基础数值。 索菲亚也欣然接受。回到旅馆后，她就拿起了伊诺狩猎的那把刀，开始了斩击的练习。伊诺看着她别扭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教导的意思，而是开始研究起那张羊皮地图。 入夜后，少女练习的身影被烛火映射在了墙壁上。她一次次的挥刀，刀刃切开了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接连起来就好像是掠过了山林的寒风。 只是这道寒风并没能维持多久。 在第四十九下时，索菲亚就已经大汗淋漓了，脸上满是红润。 伊诺坐在桌边，没有抬头。 索菲亚看了伊诺一眼，咬着下嘴唇，再次举起了刀，奋力斩下。 五十九。 六十九。 七十九。 砰。 猎刀砸在了地板上，索菲亚瘦弱的手臂都在颤抖，她连刀都握不住了。 “后面三十次，不合格。”伊诺用手指点着羊皮地图，好似在自言自语。 索菲亚抽了抽鼻子，眼睛红红的，却什么也没有说，弯腰将刀捡了起来。但也仅限于捡起来而已，她的双手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一样，无论意识怎样催动也难以做出更多的回应。 意外的，差劲呢。 伊诺心想。 他缓缓的起身，拿起了铁匠铺老板制成的短刀，向屋外走去。 索菲亚的目光随着他的身体移动，见伊诺又出去的意思，连忙跟了上来。 锵。 短刀出鞘，刀芒在索菲亚眼下一闪而逝。 索菲亚额前的刘海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她不得不止住了脚步，因为那短刀的锋芒离她的眼睛只有不到一厘米。 “我的确答应过让你跟着我。”伊诺冷冷的说道，“但前提是你不要让我觉得烦。” 索菲亚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伊诺看着索菲亚的脸，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他从索菲亚的手里接过了那把长刀，单手握住后直接斩向桌面的蜡烛。索菲亚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看清，蜡烛上的火焰就熄灭了，伊诺的身影归于黑暗之中，看着像是一座高山。 “睡觉去。”伊诺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索菲亚可能有些不甘心，但也什么都没有说，乖乖的回到床上。伊诺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不会跟上来，才离开了屋子。 当房门关上的时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月光了。 索菲亚从床上爬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了桌边，看着烛台上的蜡烛。 蜡烛完好无损，没有被切断的痕迹，空气里还弥漫着蜡油灼烧的气味。她在桌旁也找了找，并没有找到被切断的部分。桌上仅有的是一小块焦炭，她将焦炭捏在了手里，细细感受着。 十分粗糙，还带着余热。 索菲亚明白了什么，再次看向蜡烛的顶部。 借助着月光，她看到灯芯有平整的切口。 …… 离开了旅馆的房间，那股属于冬日夜晚的清冷感扑面而来。 雪伦小镇好似睡着了一般，整条街道上最亮眼的光源来自于天空。伊诺独自站 在街道上，凝视着月亮。 旅馆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伊诺没有回头去看，但听对话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概就是女仆打烂了旅馆的碗筷，吝啬的旅馆老板大为光火，难听的骂声不断的传出来。而女仆则是怯生生的道歉，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虽然她真的做错了事情。 好在旅馆老板也不是那种毫不讲理的人，在女仆的不断道歉下，气也慢慢的消了下来。甚至决定不用克扣薪金来惩罚女仆，从他吝啬的面色来看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伊诺静静的听着身后发生的事情，在旅馆老板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觉的时候，伊诺返回了，将羊皮地图放在了老板面前的桌子上。 老板愣了愣：“猎人阁下，您这是？” “你对猎人很了解吗？”伊诺问道，“我是指南边的那些。” 南边的那些？ “公会吗？”老板小心翼翼的问道。 猎人公会。 伊诺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第一次是从雪伦小镇的镇主艾德华那里听到的。或许他在失去记忆前正是这个公会里的一员，但是现在他对这个公会毫无印象，所以他决定先从猎人公会入手。 找回曾经的自己。 旅馆老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伊诺一个猎人反倒向他询问猎人公会的事情。但他也不敢多问，毕竟他也是亲眼目睹了伊诺扛着虎熊尸体的那个场景，心里对伊诺还是有很大敬畏的。 “咳咳，猎人公会可以说是最大的猎人组织了。”旅馆老板清了清嗓子，“总部在哪里我倒是不太清楚，听说在南方一座很大的城市中。你在南方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分部倒是有很多，稍具规模的城镇都有。” 伊诺点头：“公会是做什么的？” 这种问题还问我？到底谁是猎人啊。 老板恭敬的回答：“大概就是委托人提出委托，公会接手后发布任务，让猎人去执行，然后抽取佣金，大概就是这样。” 伊诺用指节轻轻的敲着桌子，看不出喜怒，这让旅馆老板的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的。 “我明白了，谢谢。”伊诺收起了地图，他决定还是亲眼去南方看看才知道。 旅馆老板松了口气：“没事，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他顿了顿，又笑着说道，“那个和您一起的女孩是您的妹妹吗？和您的感情真好啊，在您狩猎的那几天，天天都在门口守着。” 伊诺本想说不是，但目光却随着老板所指的方向看向大门口，而后联想到了索菲亚抱着双腿坐在那里的场景，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旅馆老板看着伊诺的背影，心里嘟哝，这还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猎人。 …… 伊诺回到了房间里，看到索菲亚正睡在床上，呼吸平稳。 他瞥了一眼，发现索菲亚的手里还握着刀。 真是个不听话的宠物。 伊诺想到。 十二 征程（一） “您这就要离开了吗？”旅馆老板看着伊诺放在桌子上的钥匙，怔怔的说道，“可是雪还没有化，路会很难走……”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和谁说话。这是个在大雪冰封了山林的时候从北方而来的猎人，而且在短短三天内就狩猎了一头虎熊。对于这个猎人来说，通往南方道路上的积雪显然算不上什么。 就连那个小女孩也是。旅馆老板看着怀里抱着行李，身后背着长短猎刀的索菲亚，心里忍不住感叹这真是个厉害的姑娘，难怪能够跟在猎人的身边。旋即他又觉得猎人有些无情，再怎么说索菲亚的年纪摆在这里，年纪轻轻的就背负着这么多东西，以后怎么长得高呢？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伊诺和索菲亚离开旅馆的时候，他冲两人的背影弯下了腰。既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客人，也是因为他们的到来为雪伦小镇解决了一个难以处理的祸害。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因为给伊诺付钱的是雪伦小镇的镇主爱德华，所以他们不知道为了解决小镇外的那头虎熊，镇主几乎给伊诺付出了天价。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们对伊诺报以了最崇敬的质疑。 在朝阳初升的时候，他们都对两人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其中一个卖瓜果的老妇人还将一袋果子塞给了索菲亚。索菲亚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拒绝，老妇人却说因为他们解决了虎熊，以后往来的商道会更加安全，她的生意也会更好。 当然更主要的是她有个喜欢在林子里胡闹的小孙子，虎熊肆虐的时候一直怕他出事，但现在不会了。 老妇人喋喋不休的说了很长一段话，索菲亚并没有听清。她想要把瓜果退给老妇人，但伊诺在这期间已经走远了，她不得不跟上去，而后回头对老妇人道谢。 于是这一路走来，不断的有人在向她塞东西。大都是一些小的，不值钱的东西，但也塞满了索菲亚的包裹，使其看起来更加臃肿。人们一边感叹不应该让小女孩拿这么多东西，一边往她的怀里塞更多东西。 因为没有人敢接近伊诺。 于是在离开雪伦小镇的时候，索菲亚怀里的东西让她连前路都看不到了。也因为看不见路，于是一脚踩进了坑里，而后整个人都摔进了积雪里，溅起一大片飞雪。 “咳咳咳。” 索菲亚的嘴巴里也吃进了雪。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而后眼前出现了一只手，将那些凌乱的东西捡了起来，丢进了袋子里。 她抬起头，看到了伊诺平静的眼睛。 “这种速度，是跟不上我的。”伊诺把杂物，衣服之类的包裹背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后转身离去，“跟不上我，我就会丢下你。” 索菲亚咬着下嘴唇，又将刀背在了背上，而后急匆匆的追着伊诺而去。 太阳慢慢升起，晚冬的天际万里无云，积雪在晨曦中融化。 就这样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 篝火燃起，晚饭是伊诺用铁弓射杀的一只小兽。索菲亚亲眼目睹了伊诺从张弓搭箭，到箭矢射杀小兽，期间的时间也就够她把所有东西放在地上。等她气喘吁吁的收集完干柴的时候，伊诺已经将小兽的内脏剔除了。 火焰舔祗着小兽的血肉，烤肉的香味四溢，诱的索菲亚不停吸气，好像这样就能吃饱。伊诺则很平静，走了整整一天也不见没有多少倦色，他看着被火烘烤的小兽，时不时用刀翻一翻，不至于烤焦。 烤熟后，伊诺将一半的肉都分给了索菲亚。索菲亚舔着嘴唇，却有些犹豫：“我不用那么多的。” “你走得很慢。”伊诺平静的说道，“这样下去你追不上我。” 索菲亚低下头，默默的接过了那半份。 两人吃东西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安静得只能听见火焰吞噬干柴发出的劈啪声，这种声音掩盖了咀嚼的声音。伊诺吃完后就靠在树枝旁准备休息，索菲亚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吃完，期间还要不停的捡地上的雪来解渴。 等吃得只剩骨头了以后，因饱食而产生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加上行走了一天的疲惫感，两感相叠，使得索菲亚只想躺下来睡觉。原本她的确想要这样做的，甚至都已经躺了下来，却在准备闭眼前想到了什么，咬咬牙又站了起来，拿起了猎刀。 伊诺始终闭着眼睛休息，也不知道到底睡着了没有。 索菲亚忍着疲惫与手臂的酸胀，开始挥舞起猎刀，做着斩击的动作。 那锋利的刀刃一次次的切开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但很不连贯，也谈不上持久。昨晚索菲亚的极限是九十次，除去伊诺所说的不合格次数应当只有六十次，而合格与否显然和那斩断空气的声音有关。 斩断空气并不意味着动作就真的有力了，但连空气都斩不断，显然就是花架子。索菲亚知道伊诺讨厌花架子，所以只得分外努力，试图让那破空声压下火焰吞噬木柴的声音。 虽然这很难。 这一次索菲亚只挥了不到四十下。这差劲的表现让她感到很难以置信，原本她认为至少可以超越昨天的次数，但现在却只有昨晚的一半。 到了极限，不管索菲亚再怎样努力，挥出的刀连声音都没有，显然是不合格的。 她躺了上来，再一次的感觉到了自身的无用。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沮丧。 精神压力和身体压力一同席卷而来，这一次她没能抵住，沉沉睡去。 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了眨眼。索菲亚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她缓缓的睁开眼，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点点的靠近，最终整个影子都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狼。 索菲亚的身体立马崩紧。因为那只狼距离她太近了，完全能在她起身前咬碎她的喉咙。 这还是一只饿狼。 十三 征程（二） 饿狼低声嘶吼着。 索菲亚十分紧张，在看着饿狼眼睛的同时，双手不断的在雪地里摸索。很快她就摸到了那冰冷的刀柄，因为在睡着的前一秒她还在练习斩击。握住了刀的那一刻，索菲亚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在寒风中饮下了热汤。 她凝视着饿狼的眼睛，同时也在观察着饿狼。从体型来看，这还是一匹远远没有达到成年线的狼，瘦小的身体看上去和大型的山猫差不了多少，比看家犬还要小上一圈。 但即便这样它依然是狼，可以轻松咬断她脖子的狼。 “吼。” 小狼俯身，而后扑了过来。索菲亚握紧了猎刀，想要将这两天的训练成果发挥出来，然而她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还没来得及举起刀，小狼的爪子离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米了。 索菲亚眼睁睁的看着那绿色的瞳孔一点点放大。 噗。 下一秒，小狼倒飞了出去，在雪地里连滚了几圈，最后撞在了树上，树干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差点将小狼埋了。 索菲亚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回头，看见伊诺正站在她的身后，一声不响。 她想要说些什么，舌头在喉间滚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伊诺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树干下的小小身影，眼神平静。 小狼挣扎着从积雪里爬了出来，尚未长成却十分锋利的爪子在雪地里留下了数道印子。它注意到了伊诺，也感觉到了伊诺的危险，但因为饥饿，它并没有后退，反而再次向他们靠近。 等靠近到足够发起扑杀的距离后，它又扑了上来，张牙舞爪。 噗。 伊诺又是抬起一脚，踹在了它的身上。 它的爪子还没能碰到伊诺，便再次被踹飞了，像是被随手掷出去的石子，轻飘飘的落在雪地里，溅起片片雪花。但它没有放弃，饥饿使它发狂，这一次它甚至没有试探，重振旗鼓般的再次发起了冲刺。 然而结局还是一样。 能够威胁到伊诺的，恐怕只有狼群。一匹孤狼，而且还是饥肠辘辘，尚未成年的孤狼，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任何一个成年的男人都能够轻易的制服它，它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选择对索菲亚发起攻击。 从这个角度来看，它很聪明。 但也很倔强。在连续被伊诺击退的时候，它仍旧没有放弃，或许是知道再不进食也就没命了的缘故。 噗。 在第五次被踹飞后，它再也爬不起来了，躺在雪地里，虚弱的喘着气。 索菲亚死死的攥着手，脸色苍白。 伊诺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俯身捡起来在雪伦小镇锻造的那柄短刀。褪去了刀柄，短刀的刀身一面倒映着索菲亚苍白的脸，一面倒映着小狼虚弱无力的瞳孔。 他随时可以杀死它，就像是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索菲亚神色紧张的看着伊诺手中的猎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你想救它？”伊诺突然问道。 索菲亚抬起头，眼神突然充满了希冀。 “狼是群居动物，它应该是和族群走散了。”伊诺缓缓的阐述着事实，“没有亲人，没有能力，还未长大的小孩，就和你一样。” 索菲亚轻咬着嘴唇。 “去看看吧，应该还有救。”伊诺说道。 索菲亚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她的内心一向如她的表情那样好懂。在伊诺说完后，她立马放下猎刀，向小狼跑去，小狼已经奄奄一息了，自然不可能再攻击她。索菲亚抱住了它，就像抱住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伊诺说的没有错，这的确是一个脱离了狼群的狼。 虽然原因尚且不明，但也并不难猜。巨龙过境的时候，需要捕食的对象应该不仅仅是人类才对，所有的生物，只要是进入了那双黄金瞳里的，都是食物。当然，它也会适当的筛选，至少要提供的能量超过它因捕猎而消耗的能量。 比如说整个狼群。 但总会跑出那么一两只，就像是被巨龙屠戮的无名村，也有伊诺和索菲亚活了下来。巨龙放过了他们，并不是什么怜悯之类的情绪，恐怕只是觉得追捕他们有些不划算，仅此而已。 伊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对于巨龙的认知，却如同狩猎技巧般的被刻入了骨子里。那个山贼说他杀死了巨龙，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那条巨龙一定还活着，潜伏在这茫茫的雪山山脉里。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索菲亚抱着小狼，轻轻的抚摸着后者的脑袋，就像是在安抚一条狗。小狼虽然饿极了，但也丧失了进攻的能力，只能依偎在索菲亚的怀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 “你应该想吃东西，我们还有一些。”索菲亚放开了小狼，准备去行李里翻出在雪伦小镇里买来的干粮。她似乎真的怕小狼饿死，所以显得很是急迫，连伊诺的动作都没有注意到。 伊诺拿起了被索菲亚丢下的长猎刀，走到了小狼身前，举刀。 噗嗤…… 索菲亚翻找食物的身体怔住了。 猎刀贯穿了小狼的脖子，将它牢牢的钉在了雪地里，鲜血将积雪染成了玫瑰。小狼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殒命了，甚至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索菲亚手里拿着食物，身体却在颤抖，却不敢回头。 “幼稚。” 伊诺冷冷的说道。 猎人怎么会怜悯猎物？如果对猎物产生了怜悯，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一次次的磨炼刀术，将手心练满老茧，一次次的磨炼箭术，将眼睛练到鹰那样锐利，一次次的穿梭在树林里，追寻着猎物的踪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 “没有猎人的心，空有猎人的体，那你们永远也成为不了猎人。” …… 伊诺感觉脑袋很疼，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在模糊的记忆中，像是寒风一样的凌冽。他看了索菲亚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走回了之前靠着的树前，闭上眼睛休息。 火焰噼里啪啦的响着。 女孩跪在篝火旁，看着也像是一匹孤独的狼。 十四 征程（三） 那晚过后好几天，索菲亚都没有说话，像是在一夜之间回到了当初被发现在山崖时的那样。白天安静的跟在伊诺身后，夜晚在进食后独自练着斩击，两人像是有了默契，都没有再提那条小狼。 经过了一周的练习，索菲亚也只是将每晚斩击的次数提升到了八十次，而且还是十分勉强才能做到的，距离一百次也有好些距离，更别提那看起来根本无法完成的一千次了。 伊诺也没有指点的意思，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对索菲亚的练习做出任何评论，完全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样无趣的赶路持续了整整一周。 一周的时间也足以让晚冬踏入初春了。在山峦间的积雪彻底融化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城镇的影子，在晨曦之中，炊烟袅袅升起，像是一片墨色的霞。 站在半山腰，索菲亚有些费力的踮起脚尖眺望，看到了城镇中的人影，心情好了许多。 “今天我们能到那里吗？”索菲亚问道。 伊诺点点头，继续行进。索菲亚抱着行李和猎刀跟在后面，身形看起来轻快了许多。 到底是个女孩，喜欢有人气的地方。 只是这份欣喜没能维持多久，在一个浑身是血，满脸慌乱的中年男人从树林里跑出来的时候就被打破了。男人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树林里窜了出来，手臂和大腿都是被血淋淋的伤口。 他慌不择路，差点直接冲下山崖。如果不是被一棵树的枝干绊倒了，他会一头栽倒山崖下去。 索菲亚被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躲在了伊诺身后。 男人这才注意到两人，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扑了过来：“救救我，救救我妻子！” 他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那晚被伊诺杀死的小狼。 伊诺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头，没让他碰到自己。 他立马跪了下来，痛哭流涕：“树林里，树林里有怪物！我的妻子被它抓走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 听了男人的话，索菲亚也变得紧张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抓住了伊诺的手。 伊诺表情平静：“对不起，我救不了她。” 索菲亚呆住了。 “不，怎么会，怎么可能……”男人语无伦次，又开始磕头，“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她！我不能没有她！” “是么？可现在站在我面前却不是她呢。”伊诺说道，“很抱歉，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旅行者而已，带着刀只是为了防身。你也看到了，这是我的妹妹，我不可能带着她去冒险。” 说罢，伊诺没有再理会男人，拉着索菲亚的手绕过了他。 男人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在哽咽，但却没有再求伊诺。 被伊诺拉走的索菲亚不断回头看着男人鞠楼在地上的背影，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悲伤以及绝望。她真的很想大声喊出来，告诉那个男人伊诺能够救下他的妻子。 可是她不敢。 伊诺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平静，像是从未遇到过那个男人，从未听到过那个男人的请求，也从未感受到那个男人的绝望。只是有个男人挡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他绕过了而已。 “伊……” 索菲亚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的松开了拉着伊诺的手。 噗嗤。 索菲亚再次回头，看见那个男人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一头扎进了林子里，那是他逃亡时的路，现在跑回去了。 经过这样的“小插曲”，抵挡新城镇的时候，索菲亚的心里已经没有半点喜悦了。 明欧，这是小镇的名字。它的规模很小，甚至连雪伦镇都比不上，只是比一般的村庄稍微大一些而已。这里的人也都知道雪伦镇，得知伊诺和索菲亚是从雪伦镇来的，都很惊讶。因为积雪也是在这两天才化掉的，之前大雪封山的时候，山路怎么都不可能好走。 他们也和雪伦小镇有贸易往来，但也仅限于春，夏，秋三季。 虽然已是初春，但镇子里的气氛并不愉快，因为有一家人进了林子里，再也没有出来。镇民们组织了几次搜索，却都无功而返，只知道林子里有了猛兽，猛兽在雪地里的脚印比人类的大上了三倍。 这样一来他们也不敢搜索了。毕竟林子太大了，人要是分得太开，遇上那个猛兽的下场铁定是死。 所以那家人的生死，也只能被放弃了。 听镇上的人们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索菲亚都忍不住看向伊诺。但伊诺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或者说事不关己。 索菲亚不明白。 明明在雪伦镇，伊诺就出手了，而后被镇上的人当做英雄。 但是现在…… 是因为没有佣金的缘故吗？索菲亚觉得是这个原因，于是她乘伊诺去买东西的时候，对正在交谈的两个镇民们提了一句：“为什么不请猎人呢？” 两个镇民惊讶的看着她。 “小姑娘，你好像是外来人吧？” 索菲亚点头。 其中一个镇民苦笑：“你知道猎人，说明见识不浅，那你知道聘请一个猎人需要多少钱吗？” 索菲亚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大概，一百金？” “的确，但那只是一般的价格。”那人黯然道，“我们想要聘请猎人，还要到更南边的公会去。而且还难以聘请到愿意到这边来狩猎的猎人。” “为什么？” “很多原因，孩子。”那人闭着眼睛，有些疲惫，“森林里有太多猛兽了，每隔几年我们都有人在林子里失踪，很久以后才能找到他们的尸骨，也仅仅是尸骨而已。如果我们每一次出事都要从外面聘请猎人，那么我们就没有多余的钱花在其他的地方上了。” 索菲亚张了张嘴，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这时伊诺采购完毕，她不得不抛下两个镇民，追上了伊诺。 伊诺看了她一眼，没有询问什么。 索菲亚跟着伊诺身后，小小声的问了一句：“伊诺，你为什么会当猎人？” 她原以为伊诺不会回答，却没想到在稍稍迟疑了一会后，伊诺说道：“记不清了。” 她胆子稍大了些：“是为了钱吗？” “记不清了。” 伊诺平静的回答，但没有说谎。 他为什么会成为猎人？ 这也是他想知道的事情。 十五 征程（四） 索菲亚又一次的瘫倒在了床上，大口的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 猎刀无力的垂在床边。 第八十一次。 这已经是索菲亚一周内最好的成绩了。她几乎拼上了所有的力气，最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全身上下唯一能活动的关节就只有手指了。 伊诺则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看着那张在雪伦小镇买来的羊皮地图。不得不说，他看地图的时间要比与索菲亚说话的时间长多了。 她想要说些什么，十分努力的开口，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伊，伊诺，我会变成，和你一样的猎人吗？” 伊诺没有抬头，像是没有听到。 “可是，可是，这样不好。”她喃喃的说道，“他们，他们需要你呢……” 她这句话没能说完，疲惫便如潮水般的涌上心头，余下的力气尚不足以支撑她翻个身，便沉沉的睡去了。这时伊诺才抬起头，看着正如小狗般趴在床上的伊诺，穿着衣衫不整，露出了雪白且消瘦的肩膀。 明明之前在野外，每次练完斩击后她都会用温水擦拭一下脸和身子，现在却连这些都已经做不到了。 伊诺手里还拿着羊皮地图，心却已经不在地图上了。他的手指轻轻的敲着旁边的桌子，脑海在思索着什么。 今晚要比以往更加努力呢。 为什么？ 伊诺有些不解，但他能感受到索菲亚的失望。正如之前数周的接触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一个内心如表情一样好懂的女孩，光是看着她的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这就是为什么伊诺能从她黯淡的眼神里感受到失望，不，还不仅是失望，那双眼睛里似乎还有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她为什么会有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明明只是个好懂的孩子。 伊诺有些疑惑。 这段时间伊诺一直都在寻找“自己”，他想知道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同样想知道索菲亚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 正当伊诺胡思乱想的时候，深夜的明欧镇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开始街道上只是走着几个拿火把的人，从伊诺的角度看去倒像是头顶那零零散散的星辰，慢慢的人就多了起来，整个街道都被数以百计的火把照亮了，星辰变成了蚁群。 黑夜已然压抑不下骚乱。 连索菲亚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伊诺有些惊讶。 他原以为索菲亚会睡死过去呢，而且现在就能站起来了，这样的恢复能力的确比一般人强上不少。倒是有了一些猎人的特质，因为猎人在狩猎的时候，不管受到了多大的创伤，损失了多少精力，在野外也绝对不能睡死过去。 醒着的时候是猎人，睡着的时候就只能是猎物了。 只不过索菲亚虽然身体醒来了，但意识还没能完全苏醒。在床上足足了好一会，迷茫的眼神才一点点的清明起来，而后立马跳下床，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道：“对，对不起，我把床弄脏了。” 的确，床上已经有了一个灰色的人形汗渍。 伊诺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很少睡床，就算是住旅馆也是。柔软的床铺总归没有坚硬的地板或者说椅子来得更有安全感。 很快，索菲亚也发现了小镇的异样，有些疑惑的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街道：“发生了什么？” 伊诺摇摇头。 越来越多的镇民都从家里走了出来，整个明欧小镇都从睡梦中苏醒。女人们牵着小孩，满脸担忧的站在男人们的身后，男人们手里拿着棍棒和农具，在激烈的争吵着什么。站在最中央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精神很是萎靡，眼皮耷拉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这时，旅馆老板敲响了房门：“客人们，你们睡下了吗？” 伊诺抬起头，索菲亚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忙从床边拿起了猎刀，神色紧张。 旅馆老板可能也意识到在这种时间点敲响房门实在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于是咳了两声，说道：“如果你们休息了，那最好，如果你们没有休息，我就是来提醒你们，夜晚不要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索菲亚问道。 “小镇东边的一户人家被野兽袭击了。”旅馆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一家六口，死了三个，还有个孩子被野兽叼走了。活下来的人变得疯疯癫癫的，镇里的人正准备进山把野兽搜出来。” “什，什么样的野兽？”索菲亚的声音都变了，她下意识的看向伊诺，后者面无表情。 “不知道，可能是狼，可能是熊，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按理说它们应该不敢进镇里猎食的。”旅馆老板说道，“不过今年的冬天有些奇怪，这些原本应该生活在更北边的野兽都有南下的意思，哎，现在并不太平，我就是来提醒你们夜晚千万别在街道上乱晃。” 索菲亚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伊诺敲了敲桌子，第一次开口：“我们知道了，晚上不会出去的，有劳了。” 最后三个字伊诺说起来有些怪异，像是不习惯与人道谢一样。好在旅馆老板并没有听出来，又嘱咐了几句后才离开。 伊诺看着僵在原地的索菲亚，低声说道：“睡觉去。” 索菲亚没有动，紧咬着下嘴唇，凝视着伊诺。 伊诺不为所动，也没有再与索菲亚说话，而是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休息了。 索菲亚就这样一直站在。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了进来，吹在了她的身上，仅有一件单薄衣服的她显然无法抵御，脸色被冻得煞白，仅有着一股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她就这样一直站在，直到天边浮出了一抹鱼肚白。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 “索菲亚！跑，跑！” “不要回头！快点跑！” 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她在拼命的奔跑着，身后是正在被毁灭的村庄。父母亲人死在了那个盘旋在天空中的掠影下，邻里邻居在吼声中一个个栽倒，鲜血改变了大地的颜色。 谁来，救救我。 她慢慢的倒下，黑暗吞噬她所能看到的一切，就像是溺水的人，眼睁睁的看着生命一点点的流逝。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牢牢的将她抓住。 是啊，就是这样。 他就是那样的人。 不会错的。 …… 索菲亚摔倒在了地上，但支撑着她身体的猎刀却没有倒下。那刀刃一面倒映着初升的太阳，一面倒映着苏醒的猎人。 黎明划破黑暗，猎人斩断绝望。 十六 征程（五） 树林总是要比旅馆的房间来的更有安全感一些。 伊诺嗅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晨霜，脚下踩着被积雪掩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枯叶。 被晨霜浸湿了的土壤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像是树木的枝蔓一般毫无规律的向外延伸。伊诺却选择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一路寻觅了过来，期间没能遇到任何一个人。 那些咋咋呼呼的镇民们，空有着一腔热血，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无论在何时，猎人的心绪都应当保持着平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找到那最不显眼的踪迹。那些镇民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所以他们这次的行动注定是失败的。 他们找不到那个被夺走的孩子，更不可能杀死那个屡次侵扰小镇的猛兽。 但伊诺找到了。 他在一棵松树前停了下来，不远处，一只松鼠正站在枝蔓上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像是两棵葡萄，嘴里还鼓鼓囊囊的塞着两粒松果，蓬松的尾巴自然的垂在身旁。 冬天结束了，一些家伙也苏醒了。伊诺心想，饿了整整一个冬天，所以才冒险进攻人类的群落吧，原本只是一群胆小怕事的家伙而已。 还是说，那个家伙唤醒了这些生物骨子里的血性？ 伊诺不知道。 他只是凝视着这只松鼠，而后缓缓的抽出了猎刀，猎刀倒映着被枝蔓分解的阳光，在初春早晨的空气里形成了淡淡的光晕。 松鼠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有些不安的甩了甩尾巴，用小小的爪子整理着鬓毛和嘴巴。 “别担心。”他轻声说道，“很快就结束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棵松树都抖动了起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冲着伊诺扑来。通过余光，伊诺可以看到那锋利的獠牙，以及锐利的尖爪。 伊诺只是侧了侧身子，便躲过了这一次攻击。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没有闲下，左手迅速的伸出，在半空中抓住了猛兽的脖子，将其脑袋重重的砸在了松树上。右手持着的猎刀在阳光下画出了一个漂亮的圆弧，而后刺入了猛兽的身体里。 猛兽发出了刺耳的哀嚎，鲜血如柱的喷洒了出来。 伊诺抽刀，随之抽出的还有猛兽被搅碎的内脏。 噗。 猛兽被伊诺随手丢在了地上，它的身体虽然还在抽动，但那也只是还未死透而已。这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很早以前就盯上了伊诺，并始终呆在高高的树干上，以绝对的优势地位俯瞰着他。 只可惜。 伊诺将刀上的血甩在了枯叶上，旋即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多余。 因为在他头顶，还有数十只虎视眈眈的同类。 伊诺抬起头，看着这些可能是树林里最狡猾，也是最难缠的生物——无尾猿。在猿类中，它们的体型最弱小，但团队协作力最高的种族，一只无尾猿就和一只猴子没什么区别，但当它们聚集在一起，会发挥出比寻常猛兽更为恐怖的力量。 但是这些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伊诺模糊的印象中，它们应该居住在温暖的南方才对。 无尾猿没有给伊诺更多的时间思考它们的来历。在伊诺杀死第一只无尾猿的时候，剩余的家伙们就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他围住了。有的在地上，有的在枝蔓上，还有的轻手轻脚，将自己的隐藏在伊诺身后的枯叶中。 伊诺转过头，看到之前的松鼠还呆在原来的地方，像是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黑溜溜的眼珠打量着在场所有陌生的生物。是的，对于这片树林来说，伊诺和无尾猿都是外来者。 外来者之间的战斗，一对十。 凶猛而狡猾的野兽围住了孤独的猎人。 伊诺觉得这种场景很是熟悉。 或许是他曾经经历过了千百次吧。 窸窸窣窣。 刷！ 潜伏在伊诺身后的无尾猿率先发难，他迅速转身，同时踢出了一脚。无尾猿的攻击路线在半空中被拦截，整个身体都陷入了粗壮的树干中。树干尚未变化，但它的骨头却尽数折断，红色的血和白色的浆从鼻孔耳朵里一同溢了出来。 剩余的无尾猿一同扑了上来。 伊诺转身，挥刀。刀刃斩断空气的同时，顺带砍下了无尾猿的脑袋。 两只无尾猿在落地前就已经没了脑袋，落地时还保持着进攻的姿态，只是鲜血不断的喷洒着，很快就彻底倒下，身体彻底僵直。 在伊诺将第五只无尾猿钉死在树干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用刀解决扑到他背上的第六只了。他果断了松开了刀柄，在无尾猿试图一口咬下之前抓住了它的身体，而后把它拖到了自己的怀里。 咔嚓。 干脆利落的将这只无尾猿的脖子扭断。 动作依旧没用停滞，右手把扭断了脖子的无尾猿甩了出去，砸中了离他最近的第七只，左手则解开了身后的箭袋。 七八根箭矢滑落到了他的手里。 在一些时候，即便不用弓，箭矢本身也是一种武器。 他不退反进，将第七只无尾猿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便将箭矢刺进了它的眼珠里。 还剩三只。 伊诺心想，箭还多出来了一些。 …… 噗通。 最后一只无尾猿也倒了下去。 伊诺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将钉在了树干上的猎刀取了下来。而后用脚踹开了离他最近的一具无尾猿尸体，俯下身，捡起了一颗染着血的松子。 “这是你的，被我弄脏了。”伊诺将捡起的松子放在了枝干上，接着退了几步。 松鼠过去将松子捡了起来，用鼻子嗅了嗅，舔掉了上面的血。 “打扰了。”伊诺将箭矢和猎刀都背在了身上，转身离去，“似乎制造了一些垃圾。”他顿了顿，“春天愉快。” 松鼠歪了歪脑袋，看着伊诺向前走去，走到了一个不怎么显眼的树洞前。 树洞里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婴儿。其中一个的身体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则能看到白骨。而另一个的状态看起来也很糟糕，但，好歹还活着。 一个极其幸运的家伙，还没有被吃掉。 “希望你的运气能持续到我把你带回去。”伊诺喃喃道。 …… 夕阳西下时，人们发现那个失踪的孩子就躺在离镇上不远的林边，哇哇啼哭着。疯掉的母亲赶来后抱住了孩子，也痛哭了起来，余下的人们却十分迷惘，因为它们离开的时候，没有发现孩子在这。 是谁救了他么？ …… 索菲亚苏醒的时候，看见伊诺正坐在窗边，夕阳将他的侧影染成了淡金色。他就那样安静的坐着，用湿布擦拭着猎刀。 猎刀下是一盆水，水是淡淡的红色，和晚霞一样的颜色。 十七 征程（六） “那个孩子活过来了吗？” “喝了一些药汤，听说已经没什么事了。” “啧啧啧，真是命大啊。” “可不是啊，被那些畜生叼走了还能活着回来。”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他的哥哥就没那么好运了，听说镇长已经在林子里找到了他哥哥的尸体。简直是……” 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一家人，就这样被毁了。” 索菲亚听着路人的交谈，神情不断变化着。在听到他们说有人被救回来的时候，她很高兴，但听说更多的人没有被救回来的时候，她又有些伤心。但这种伤心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好歹有人活了下来。 而且还是被伊诺救了下来。 虽然伊诺并没有提起，但索菲亚知道肯定是伊诺做的。因为除了伊诺，没有人能做到。 “伊诺。”她抬起头，看着伊诺的侧脸，“我一定会好好练习刀术的。” 伊诺瞥了她一眼，在晨曦中，女孩的脸呈现着充血般的潮红。 他停下脚步，伸手探向索菲亚的额头。 索菲亚猝不及防，只能仰着头，脸色好像更红了些。 发烧了。 伊诺放下了手，蹙了蹙眉头。 原以为她的身体还不错呢，毕竟能从霍尔村跟到这里，看来那一晚还是没能抗住寒意。这让伊诺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脑海里可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索菲亚的头有些晕，视线中伊诺的脸好像也有些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没事的。” 既然说没事，那就应该真的没事吧？ 伊诺想了想，觉得发烧这种事情好像不会死人，便点点头再次上路了，索菲亚赶忙跟了上去。 此刻，明欧小镇的镇民们还沉浸在野兽袭击镇民的恐慌，以及被野兽叼走的小男孩奇迹生还的喜悦中，自然没有注意到两个外人的离去。他们也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个外人做过了什么。 或许只有很久以后他们才会从旅馆老板的嘴里得知，在小男孩回到镇上的第二天，有一个背着猎刀的男人带着一个女孩离开了这儿。但余下的，也只有不靠谱的猜测罢了。 伊诺并不关心人们怎么看自己，也不关心那个婴儿的生死。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回曾经的自己。 在那个夜晚，他好像看到了一双求救的眼睛，是那么的无助以及绝望。于是他伸出手，睁开眼便发现自己握住了刀。 …… 入夜。再次解决完果腹的问题后，索菲亚拿起了刀。 “等等。”伊诺突然开口。 索菲亚不解的看着他，后者缓缓的起身，晚风吹动着篝火，猎人狭长的影子在地面上摇曳着。 “能够做到多少次了？”伊诺问道。 “还，还没到一百次。” 索菲亚低声回答，感觉有些羞愧，因为距离伊诺的要求，她连十分之一都完不成。 伊诺点点头，俯身捡起了那把短一些的猎刀，反握在手中：“试试吧。” 索菲亚瞪大了眼睛：“什，什么？” “试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力量。”伊诺平静的说道，“向我攻击就好，用斩击。” “可，可是，这会伤到你的。” 伊诺微微掀起了嘴角。 这是索菲亚第一次从伊诺脸上看见除了“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只不过这笑容中饱含了嘲讽。她的脸更红了，是啊，她怎么能伤到伊诺，就凭自己的刀术。 “我明白了。” 索菲亚握紧了刀，也不再说什么“请你小心”之类的话。她知道这种废话伊诺并不喜欢。 这是伊诺第一次决定陪她练刀，她不希望被伊诺小瞧。 于是她摆正了姿势，深吸了一口气，将刀锋对准了伊诺，而后举刀，斩下！ 刀刃切开了空气，径直向伊诺劈去。 砰！ 两把刀在半空中对碰。单手持着短刀的伊诺平静的站在原地，如松柏般屹然不动，反倒是双手握着长刀的索菲亚，明明是进攻方，却依旧因为那反弹回来的力而震得握不住刀柄，踉踉跄跄的就要摔倒。 这时伊诺往前跨了一步，索菲亚以为他要抓住自己，下意识的伸出了手，却没想到伊诺直接抬起了脚，踹在了她的小腹。 她立马被踹倒，在地上翻了好几圈，脸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蹭破了，鲜血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就是你几天的成果？”伊诺平静的问道，“连站都站不住，还想着攻击？” 索菲亚紧咬着嘴唇，抬起头，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 伊诺把短刀收了起来，转身离开：“别练了，你练不成的。” 索菲亚看着伊诺的背影一点点的被黑暗吞噬，什么也没有说，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清水清理着伤口。疼痛嘶哑着她的神经，她痛得眼睛通红，却什么也没有说，清理完伤口后再次拿起了猎刀，开始了每晚必做的斩击练习。 伊诺在黑暗中凝视着她，眼眸里满是迷惘。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攻击她？ 伊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而后缓缓的攥紧。 他没有想过攻击索菲亚，完全是在看着索菲亚倒下的时，下意识的踢了上去。即便他有意识的收力，但还是没能阻止那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了索菲亚的身上。 仿佛是条件反射。 可是为什么？明明索菲亚不是猎物。 …… “站都站不稳，还握刀做什么？” ……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伊诺的脑海中响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这声音宛如夜晚的风，从遥远的地方来，又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伊诺试图抓住它，却没有意识到风是抓不住的，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风就溜走了，余下的只有寒意。 噗通。 索菲亚再次栽倒在了地上，轻轻的喘着气。 伊诺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黑暗中走出，走到了她身前。 索菲亚的身上一片潮红，唯独脸色苍白。他再次伸出手，探向了索菲亚的额头。 烧得更厉害了。 伊诺沉默着。 “不，不要丢下我。”索菲亚努力的睁着眼睛，双眼却好像失去了焦距，看上去很是茫然，“我，我一定会努力的。” 夜晚的风来得更加猛烈了。 好似被春天抓住了尾巴的冬天，翻过身狠狠的咬了春天，鲜血淋漓。 十八 征程（七） 伊诺的行李里并没有治疗伤寒的药，只有止血草这类必备的药物。 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因伤寒而发烧，但他显然忽略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并不是一个体质出色的孩子。所以在这种时候，他除了不断的将烧开的水灌进索菲亚的嘴里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当看到索菲亚愈发难受的面容时，伊诺突然觉得，如果这时候甩掉她的话，她就再也追不上自己了。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而后迅速的蔓延开来。 好几次伊诺都已经带上了行李，准备直接离开，但每次都没走几步，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拉住了他一样。最终他还是打消了就这样离开的念头，回到篝火旁把行李和猎刀放了下来。 “你还能听到我说话么？”伊诺问道。 索菲亚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让伊诺无法判断她是否还能听到自己的话。 “你这样下去的话，恐怕会死。”伊诺缓缓道，“我可以把你带回明欧镇，那里有医师，他可以帮助你。” 索菲亚没有回话。 伊诺觉得自己实在是多此一举。索菲亚就算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因高烧而模糊的意识显然无法做出思考和判断。 “你再撑一会吧。”伊诺准备起身，“以后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刷。 索菲亚突然抓住了伊诺的手，伊诺低下头，见她已经醒了过来。 或许还没有醒，眼睛很勉强的撑开了一条缝，眼神迷离。 “不，不要丢下我……”索菲亚喃喃道，“我，我会努力的，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伊诺沉默。 他的确有想要把索菲亚丢在明欧小镇的念头。尽管这段时间他不断的在心里说服自己，索菲亚并不是没用的人，她能够为自己扛行李，能够为自己背刀。但总体来说索菲亚依旧是个累赘，为了照顾她的体力，伊诺不得不调整每天的赶路时间，这才不至于让这个十多岁的女孩喘得太厉害。 伊诺有预感，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恐怕还需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如果自己孤身一人，这段路所要耗费的时间会缩短不少，而如果一直都带着索菲亚，那很有可能会付出更多的时间。 “伊，伊诺。”索菲亚低声说道，“我，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求，求求你，不要，不要丢下我……” 伊诺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强烈的哀求。 他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索菲亚的包裹里有几株黑色的草药，那显然不是止血药。他蹙了蹙眉头，将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了那几株草药，闻了闻，觉得有些熟悉。 很快他就想起，自己在霍尔村苏醒的时候闻到过这种味道。他还记得霍尔和他提到过，他因为伤口感染而发了高烧，因此霍尔特地让村民从雪山的山顶采来了这种草，用来降热的。 既然有这种东西，为什么她不拿出来？ 伊诺有些不解。 但他也没有犹豫，立马将药草用猎刀磨碎，而后放进了索菲亚的嘴里。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药草是外用的还是口服的，只能寄希望于吃下去没毒。而后他又将水壶里最后的水烧热后喂给了索菲亚。 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伊诺心想，能否活下来，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此时已然是深夜，做完了这一切的伊诺少有的感觉到了疲惫，或许也有昨天狩猎完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缘故。他将猎刀插进泥土里，而后正对着猎刀和索菲亚，背靠着一棵树，闭上了眼睛。 意识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睡熟，特别是在原始森林中，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够保持一定的警觉。但那疲惫感就像是一双手，将他不断的往下拉扯。 于是慢慢的，火光消逝了。 风声停滞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了寂静的黑暗，在黑暗中，一个臃肿的背影一点点的浮现了出来。 毫无疑问，那是个男人的背影。 还是一个有一定“份量”的男人。 但除此之外，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男人的背影一开始只是一个肩头，慢慢的扩大了，就像是一座山在雾中被一点点的揭开了全貌。这种一座矮小，却厚重的山，看起来像是一个半球，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都是一颤一颤的。 但他背着刀，刀柄的图腾是狮子。 伊诺觉得有些可笑。 哪有这么胖的狮子？ 但他笑不出来，看到那个胖狮子，伊诺就感觉到悲伤在心底疯狂蔓延。他想要追上去看到男人的全貌，只可惜不管他怎样奔跑，与男人的距离都没有拉近。 是的，男人就那样慢慢的走着，但是他追不上。 因为他的脚变短了。 手也变短了。 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无论怎么努力都跑不快的孩子。 男人越走越远。那好不容易被揭开的身影，又一点点的回到了雾中。潜意识告诉伊诺，那个男人是关键，只要知道了那个男人，就能知道自己是谁。 他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了。 于是他大声喊着，让男人不要走，让男人不要丢下自己。 但他只是个孩子，手脚瘦短的孩子。奋力的伸出手，却连男人的衣襟都触不到。 男人的背影被黑暗吞噬了。 伊诺站在原地，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叮铃铃。 黑暗中响起了风铃的声音，自远方而来，又自远方而去。 好像又有雨水落了下来。 伊诺睁开眼睛，光芒便撕裂了黑暗，却并不耀眼，反而有些黯淡和阴沉，就像是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水。 因为下雨了。 天亮了，下雨了。雨并不大，但乌云也让天没能完全亮起来，以至于分辨不出时间。在伊诺身前，是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猎刀，刀身倒映着伊诺模糊的脸。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漏掉了。 伊诺扶住了头。 叮铃铃。 睡梦中的风铃声再次响起。他循声看去，看到一个狼狈的身影正在泥潭里挣扎，脚上缠着细绳，绳子上挂着伊诺用来预警的铃铛，此刻铃铛正不断的发出轻快的响声。 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抬起头，泥水里露出了一张颇为清秀的脸。 “我，我只是想给你弄点吃的。”索菲亚低下头，一手拿着被泥水浸透了的果子，一手不安的攥着衣角，“但，但没有看到这根绳子，对，对不起。” 十九 征程（八） 伊诺缓缓的坐直了身体，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没有想到昨晚竟然睡了这么久，而且还这么沉，连索菲亚醒来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警觉性，若是有一匹野狼路过，可以轻而易举的咬断他的脖子。 看来身体还没有痊愈啊。 他心想。 索菲亚见伊诺一直没有搭理自己，有些紧张。但紧张起来就更加挣脱不开那用来示警的绳子了，铃铛不停的响着，而她在泥水里被缠得更深了。 伊诺被铃声吵得有些头疼，于是起身将索菲亚从泥水里提了出来，就像是在提一只野猫。从泥水里出来的索菲亚站在伊诺面前，微微低着头，有些不安的攥着衣角。 “这，这个给你。”索菲亚把一个艳色的果子在身上擦了擦，递给了伊诺，“洗一洗的话还是可以吃的。” 伊诺瞥了一眼，说道：“有毒的。” 索菲亚有些懵。 伊诺从她手中把果子接了过来，难得的解释了一句：“这是给蛇吃的东西，人类不能吃。” 索菲亚更加羞愧了。 伊诺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索菲亚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烧已经退了。 仅仅是一个晚上而已。 霍尔村的草药意外的有效。 伊诺心想。 烧虽然退了，但索菲亚现在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站在他面前都直打哆嗦。这样下去可不行，他们总不能以这样的状态继续赶路，于是伊诺让索菲亚把行李收起来，两人接着往前走，找到了一个能够避雨的山洞后才停了下来。 他决定好好休息一下。 因为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样在雨中继续赶路的话，很有可能下一个感染风寒的就是他。 嗯，就是这样。才不是因为索菲亚而停下来休息的。 伊诺这样想到。 “把衣服脱了。” 在燃起篝火后，伊诺再次对索菲亚下达了指令。因为索菲亚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泥水浸透了。 小女孩乖乖的脱掉了衣服，准备拿去洗。伊诺制止，从行李中拿出了唯一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丢给了她：“穿上。” 这是伊诺的衣服，索菲亚穿在身上的时候就好像裹上了一床被子。 伊诺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掉了，连着索菲亚的一起，在雨中简单搓揉了一下，把泥泞搓掉后便算洗完衣服了。而后他将衣服架在了篝火旁，等待着衣服被高温烘干。 等待的过程并不会短暂，而且在雨停之前，伊诺是不打算离开这个山洞了。 套着伊诺衣服的索菲亚有些局促，看了赤.裸着上半身的伊诺好几眼后，低声说道：“这衣服是你的，还是给你穿吧？” “怎么，就那么想给我看你的身体吗？” 伊诺淡淡的回了一句，索菲亚立马羞红了脸。虽说她不是没有给伊诺看过身体，但那时她心里更多是别的情绪，而如今伊诺单独点了出来，是个女孩都无法坦然面对。 于是索菲亚也就不提要把衣服让给伊诺了。 总算安静了。 这下伊诺可以慢慢的思考了，思考那个在梦境中看到的男人背影。 他肯定自己认识那个男人，在失去记忆以前。在从霍尔村苏醒，再到现在，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偶尔浮现在脑海中那些寻不着踪迹的对话以外，这是他第一次在脑海里“看”到其他人。 虽然只是背影，但伊诺的潜意识告诉他，那就是找回记忆的关键。 只要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从打扮来看，那个男人也是猎人，而猎纹是狮子。失去了记忆的伊诺并不知道以狮子作为猎纹的猎人有多少，但应该不是小数目，仅以这个为线索估计有些困难。除非他能够将那狮子猎纹完整的画出来，每一个细节都能记下，那样倒是很容易了，因为每个猎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猎纹。 只可惜他并没有那个能力，所以只能一个个的找了。 “伊诺，你昨晚做噩梦了吗？” 就在伊诺沉思的时候，索菲亚有些小心翼翼的询问。 伊诺转头看着她，两人目光相对，索菲亚像是触电一般的偏过了头。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看你好像做噩梦的样子。”索菲亚低声说道，“一直念着‘伯艾’，‘伯艾’什么的？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么，看你的表情好像，好像很难受。” 伯艾？ 伊诺仔细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这么一个名字。但自己竟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喊了出来，想必那个男人的名字就是这个了。知道了名字再去找人，无疑会轻松很多。 “我没事。”伊诺不愿意和索菲亚说太多。 “哦。” 对于伊诺的反应，索菲亚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继续盯着火苗发呆。 于是气氛又变得沉闷了下来。 经索菲亚这么一打岔，伊诺也没有继续思索下去的兴趣了。不过就算他还有兴趣，仅凭现有的线索，他也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他原本的目标是找回曾经的自己，但现在的目标又多了一个，他也不知道两个目标哪一个更容易达成。 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达成。 在此之前伊诺一直没有想过，如果一直都没有办法恢复记忆怎么办？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是谁，却没有恢复自己，那么自己还是自己吗？岂不就像是认识了另一个陌生的人而已？ 伊诺感到了迷茫。 就在这时，铃声突然响起，夹杂在愈来愈大的暴雨声中。 伊诺愣了愣，下意识的转头看向索菲亚。后者正裹着自己的衣服，颇有些无趣的打着哈欠，眼眸里满是大病初愈的疲惫。 铃声越来越响了。 伊诺的瞳孔微缩，那迷茫之色在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以及凌厉。 “伊，伊诺？”索菲亚抬起头，颇为不解的看着突然站了起来的伊诺。 伊诺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丛林。 在那雨幕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远处的山包。但那山包越来越近，最终从雨幕里浮现了出来。 金色的瞳孔！ 二十 与龙 风好似停了，但树上的枯枝嫩叶还在晃动着。 雨好似也停了，但潭水里的涟漪还接连不断。 原来只是没有了声音而已。 伊诺好像丧失了听觉，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突然出现的巨兽上。 不，这不是巨兽。 它有个古老的称谓。 唤作龙。 毫无疑问，那如刀削过一般的身躯，几乎垂到了地上的牙齿，以及那虽然收拢，但展开时必将遮天蔽日的羽翼，还有那宛若铠甲的鳞片。这些都属于这个强大的物种，就好像上天在造物的时候偏了心，将一切的强大赐予了龙族，而后又将一切的弱小丢给了人类。 当然，人类也不是完全的弃儿。他们从老天那里偷走了一些东西，使得他们看起来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弱小。 伊诺抓住了刀柄，纯黑色的瞳孔凝视着巨龙。 他很不幸，在重伤尚未痊愈时遇到了这个世界最强大和古老的种族。 但他又很幸运，因为在这个古老的种族里也有强弱之分，眼前这个家伙显然没有半个月前将他重伤至失忆的那头巨龙强大。它看起来更像是残次品，不管是体型还是尖牙利爪都要小上一圈。 但它终究是龙族。 索菲亚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如伊诺一样，她也抓住了短猎刀的刀柄，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可是她连举刀的勇气都没有，那双黄金瞳即便没有直视她，也勾起了她内心的恐惧，让她不得不想起半月前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巨大阴影。 眼泪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滑落。 龙没有进攻。 因为它也在疑惑，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的生物没有一点畏惧。在记忆中从来没有生物敢这样直视自己，所以它每次猎食时都是从猎物的背部入手。 这次显然不会一样了。 猎刀还立着，并未被拔出，只是刀柄被伊诺抓着而已。 就像巨龙也没有抬起用来支撑那庞大身躯的前肢。 一人一龙都还没有到搏命的阶段。龙在打量着它的食物，猎人在观察着他的猎物，只不过食物正握着刀，而猎物很有可能把猎人杀死。 这是在失去记忆后，伊诺第一次感觉到威胁。但这种感觉似乎并不陌生，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排泄着紧张的情绪，最终一切归于平静，或者说冷静。 又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那风雨声慢慢的回来了，双耳在短暂的罢工后恢复了正常运作，夹杂在潮湿空气里的那股奇特的臭味也徘徊在伊诺的鼻腔里。 肌肉绷紧，松弛，而后继续绷紧，一切随着呼吸而变化。 巨龙的耐心也没了，在它眼中，伊诺终归只是食物而已。需要进食的时候，吃掉就可以了。 锵！ 猎刀被伊诺从泥里抽出，那锋利的刀刃接连切开了飘落在空气中的雨滴。 巨龙俯身，而后扑杀。 那如小山般的影子在伊诺瞳孔中瞬间放大。 伊诺侧身，几乎是贴着巨龙的前肢躲开了扑杀，顺道一脚踹在了索菲亚身上。索菲亚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伊诺踹倒，她的身后是滑坡，于是她一路摔了下去，地上的枯枝以及石块迅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刷！ 空气中爆出了一条血线，如虹一般。 巨龙扑进了山洞里，硕大的身躯撞在了内壁上，随时纷纷掉落。 用来取暖的篝火在瞬间被扑灭，挂晒在篝火旁等待晾干的衣物也被波及而成了碎片。 伊诺的动作没有停滞，在巨龙因扑进狭小的空间里而难以在短时间内完成转身时冲了上来。那猎刀在空中掠过了一条青影，而后陷入了巨龙的尾部，切开了鳞片，血肉，甚至看见了森森的白骨。 巨龙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伊诺没办法继续砍下去，因为巨龙的尾巴直接扫了过来，他不得不迅速避开，但依旧避免不了被尾棘切开了胸膛的皮肤。 巨龙终于转过了身，那双金色的瞳孔再次映入了伊诺的眼帘。伊诺能从中读出愤怒。 然而伊诺的动作依旧没有丝毫停顿，他就像是算好了每一步一样，在躲避巨龙尾巴横扫的时候，用脚踩起了燃到一半的木柴。 木柴尖端还带着点点火星。 他直接将木柴掷出，目标正是巨龙刚刚扭转回来的头颅。 由于空间太过窄小，巨龙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回避，事实上它也不会回避。龙族虽然强大，但火焰从来都不是它们的武器。它只感觉到一抹红光闪过，那带着火星的木柴便刺进了它的瞳孔里。 接着便是比之前更为猛烈的咆哮。 其声势让洞穴里的碎石纷纷掉落。 因为前一声是愤怒，后一声是痛苦。 眼睛是绝大多数生物的死穴，就连龙族也不例外。在猎人对抗巨龙的时候，都会将眼部作为第一攻击选择，只不过想要在龙族尖牙利爪的威胁下攻击到眼部，实在是难上加难。 但现在不一样，只要巨龙没能离开这个窄小的空间，主动权就会一直在伊诺手中。 该结束了。 伊诺心想。 他握紧了刀，接下来的动作在脑海里瞬间过滤了一遍。 只需要止住后退的步伐，在巨龙还没能从失去左眼的瞳孔中恢复过来时，将猎刀刺进它的右眼。这么短的距离，巨龙不可能有办法做出抵抗。 他将收下这条龙的性命。 就像曾经做过千万次那样！ 伊诺俯身，用手撑住了地面，整个人宛如被拉满的弓弦。 而箭矢，则是猎刀。 然而，正当伊诺准备把自己当做箭矢发射出去的时候，大腿的肌肉突然传来了剧痛。他刚准备起身，就被那痛楚折磨得栽倒了下去。 他低下头，发现右腿已然是血肉模糊。 半个月前的伤口，终于还是开裂了。 这半个月来，他狩猎了虎熊，狩猎了无尾猿，伤口都没有开裂。 但是现在它却裂开了。就好像半月前差点夺取他性命的家伙，这次又要取他性命了。 洞穴里的巨龙已经抖落掉了身上的碎石，半个身躯爬了出来。那仅剩一只的黄金瞳变得愈发灼目，宛如烈日。 没有机会杀死它了。 伊诺当机立断，直接向山坡下跳去。强忍着大腿的传来的痛楚，抱起了索菲亚便逃。 “伊，伊诺……” “闭嘴。”伊诺冷冷的说道。 身后，巨龙冲破了阻碍，发出了第三道咆哮。 这是复仇。 二十一 猎龙 或许这头巨龙从破壳而出到现在，就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伤害。 尾巴断了半条，还失去了一只瞳孔。对于龙族来说，几乎没有比这更大的屈辱了，所以它不会放过伊诺，那巨大的身子一路劈荆斩棘的追了过来。阻挡在它道路上的枯木枝叶纷纷被撞断。 伊诺抱着索菲亚在林间穿梭着。 老实说他的动作并不快，毕竟抱着索菲亚，而且大腿的伤口还撕裂了，使得他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但即便这样，巨龙也难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愤怒冲昏了巨龙的理智，使得本应该是天空上的王者却在地上匍匐着。虽然力量，声势都远超一般的野兽，但在这里密林里也没办法像伊诺这样穿梭自如。 看着身后那令人畏惧的身影，索菲亚咬了咬牙，做出了某种决定：“伊诺，把我放下来吧。” “把我放下来，你就可以逃了吧。” “你已经救过了我一次，不需要再来第二次了。” “求求你，放下我吧。” “你还要找回自己才对吧？” 尽管索菲亚就在伊诺耳边喃喃低语，但伊诺并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必须将全部的精力放在逃跑上，尽管巨龙在林子里的行动笨拙不已，但只要他露出一丝破绽，被枯叶绊倒也好，撞在树上也好，或者是因为腿上的疼痛而无法奔跑也好，都会被巨龙在瞬间赶上，而后咬掉脑袋。 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不打算被咬断脑袋。 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得过龙。 想要活下来，唯一的手段就只有，杀死它。 他在等一个机会。 仅有一次的机会。 人类和龙类身体素质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猎人想要战胜巨龙，绝对不是像打铁一样一次次的消耗，因为不管是耐力还是强度，猎人都远不如巨龙。 所以，只能一锤定音。 伊诺看到了不远处的山崖。 一旦被逼入山崖，失去了丛林这一天然的屏障，带着索菲亚的伊诺说不定会在瞬间被愤怒的巨龙杀死。于是伊诺准备绕路，但就在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脑海里闪过。 但是被他抓住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向山崖逃去。 巨龙随之而来，与伊诺的距离也在一点点拉近。 唯一的机会来了。 伊诺心想。 在踏入山崖的那一刻，他直接将索菲亚推到了一边。索菲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看到那巨大的身影朝伊诺扑了过去。伊诺往后瞥了一眼，而后一脚踹在了巨龙的头颅上。 巨大的冲力直接将他的身体向外弹了出去。 他在瞬间被赶到了边缘，身后便是山崖，崖下是一条汹涌的河流，河水前仆后继，掀起了阵阵波浪。 已然是绝境。 吼！ 巨龙发出了第五道吼声，惊醒了初春的森林。从南方归来的候鸟惊慌失措的飞上了天空。 伊诺握紧了猎刀，手臂上青筋爆出，脸色却十分平静。 “伊诺！” 索菲亚脸色苍白，下意识的离开了丛林的庇护，朝伊诺冲了过来。 然而巨龙的动作比她更快，微微俯下了身子，便是扑杀，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 伊诺凝视着巨龙的眼睛，而后缓缓向后倒去。 在索菲亚眼中，伊诺的身影就像是秋日里一片从树梢脱落的枯叶。 叶子在被树木抛弃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从树梢脱落只是不算体面的葬礼而已。伊诺看到了那如水洗过一般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缓缓压下的黑影，就好像是即将扣上棺材。 然而。 他并不打算这样死去。 咔。 在翻下山崖的那一刻，伊诺伸出了手，攀住了峭壁，止住了向下坠落的趋势。 但巨龙并没有，那巨大的身体冲刺起来也带上了巨大的惯性。伊诺通过翻下山崖而避开了它的攻击，它却不能因为攻击失效而收回自己的动作，所以只能一股脑的坠下了山崖。 而后伊诺松开了手。 指望一头巨龙被摔死？ 别开玩笑了。 它只能死在猎刀下。 在半空中，巨龙还来不及展开双翼，伊诺便踩在了它的背上，猎刀对准了它的脖颈。 山崖下的事物被迅速放大。 在这窄小的峡谷之间，巨龙无法顺利的撑开羽翼，尽管它试图通过使用肢体来固定身躯，但奈何它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庞大了，根本没有峭石可以支撑。 只能如流星般坠落。 砰！ 整个森林仿佛都在震动。 匆匆赶到山崖边的索菲亚看到一根硕大的水柱拔地而起，而后又迅速落下，水面上溅起了千百道涟漪。 她像是失了魂魄一般的跪倒在了地上，紧咬着嘴唇，试图在下方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道殷红从水面下升起，宛如盛开的花，又在瞬间被河水卷走。 索菲亚的手指都陷入地里，直到看见那个如蚂蚁般的人从河水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瘫倒在河岸边的时候她才回过了神，疯了一般的寻找通往山崖下的路。这么一找就是半天，等她找到的时候，雨几乎已经停了，夕阳从乌云中探出了头，却又即将落山，只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将森林与河流染成了淡金色。 巨龙的尸体就在这道金光下。 它死于那把并不算长的猎刀，刀身完全没入了它的脖颈里，将其钉死在了河岸边，被翻滚的河水抽干了血。 被河水冲刷干净的龙鳞倒映着晚霞，令人畏惧的金瞳再也不可能亮起。这个古老而强大的生物被钉死在了夕阳下，极具美感的像是艺术品。 只可惜索菲亚没能找到作者。 他应该在这儿的。 他明明在这儿的。 索菲亚跪倒在了地上，捂着眼睛轻轻抽泣着。 在巨龙的尸体旁，赤裸的少女哭泣着。只不过眼泪和龙血都会被河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 有衣服盖在了索菲亚的身上。 索菲亚怔住了。 “下次不要乱跑。”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没功夫满山去找你。” 索菲亚扑进了伊诺的怀里。 “你有点烦了。”伊诺低声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索菲亚嘴唇都被咬出了血，“但是，但是……” “没什么但是的。”伊诺说道，“只要你还有用，我就不会丢下你。” 索菲亚松开了手，低着头，带着颤音的说道：“我，我会一直有用的。” “是吗？” 伊诺抬起头，看着缓缓落下的夕阳，轻声道：“那就行了。” 二十二 猎人之路（一） “很抱歉，伊诺阁下。我们没法根据您提供的信息查找出猎人的身份。”小胡子男人颇有些遗憾的说道，“准确的说，您要找的这位猎人，并没有在我们分会注册身份。” 男人把猎刀和铭牌推还给了伊诺。 “什么意思？” “咳咳，或许您不太了解我们猎人公会。”男人咳了两声，“在这片大陆上，猎人公会只是一个统称而已，除了公会总部在大陆中部，更多的地方有的只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公会，也可以说是分会。” 伊诺点点头。 “名义上来说我们是一家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所以在各分会注册的猎人资料也不会共享。”小胡子男人解释道，“也就是说，您想要找的那名猎人……他的确是一名正规猎人，从铭牌和猎刀上就能看得出来，基本是不可能造假的。但那名猎人并不是我们公会的猎人，您能明白么？” 伊诺点头。 明明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事情，却非要说这么复杂。 大概是看在那十枚金币的份上吧，估计他觉得多说一些就对得起伊诺支付的那十枚金币了。不过伊诺也没有收回来的意思，虽然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小胡子男人再次开口：“虽然我不知道您要找的那名猎人是您什么人，但就现在来说您应该已经丢失了他的行踪了吧？” 伊诺看着小胡子。 “只是一个建议而已，在这片大陆上仅凭铭牌和猎纹就想找到一名猎人，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类似于我们这样的公会实在是太多了。”小胡子男人说道，“天知道您要找到的人是从哪个公会出来的，不过您可以缩小一些范围，这样就简单多了。” 伊诺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男人的后文。 见伊诺没有追问，男人觉得有些无趣，但还是说道：“其实还是看猎纹。因为各地的猎纹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在我们公会，大部分猎人的猎纹都逃不开虎熊，冬蟒之类北地原生的野兽。而偏向于南方的则更多的是狮豹虎鹰这类生物，这就是地域的特色。” 伊诺点头。 “而你要寻找的那个猎纹也挺特别的，看起来也挺简单，都是一些线条而已，是某种植物么？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喜欢用常青藤来做猎纹，或许你可以……” “不用了。” 伊诺转身就走。这让话都还没说完的男人微微怔了怔，旋即有些不喜：“真是的，什么人嘛。” 不过他心里的那一些许不快立马就被桌子上十枚黄灿灿的金币冲走了。他乐呵呵的把金币收进了衣兜里，嘴上还说着“真是人傻钱多”之类的话。明明只是随口说的价格，对方竟然直接应了下来，这般爽快让男人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就多要一些了。 …… 苏尔镇，是伊诺找到的第一座拥有猎人公会的小镇。和之前路过的雪伦以及明欧小镇不同，这座小镇不管是从规模上还是人气上都要比前两个小镇大了数倍。宽阔的街道上都是来来往往的马车，喧哗从早持续到晚。 他原以为能在这里找到曾经的自己，或者是一些线索也好，然而什么都没有。 还是像之前那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他站在公会门前，眺望着天空，候鸟在云层下飞过。 “伊诺。”抱着行李和猎刀坐在花圃旁的索菲亚迎了上来，抬头看着伊诺，“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很奇怪的话，但的确适用于伊诺。 他摇摇头。 索菲亚也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振作了起来：“没事的，你肯定能找回自己的。” 伊诺有些奇怪。 因为索菲亚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失望，难不成她要比自己更想知道自己是谁吗？真是奇怪的人。 “伊诺你以前一定是很厉害的猎人。”两人走在街道上，索菲亚的话还没停，“我不是说你现在就不厉害了，我是说你以前可能会更厉害。所以不可能没有人知道你的。” 伊诺没有说话。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人，那个人看见你的时候就会说‘哇，你不就是大猎人伊诺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哎，谢谢你上次救了我’之类的。”索菲亚直着后背，走起路来还是不是踮脚，但即便是这样，她的脑袋也就勉强能够到伊诺的肩膀，“到那时候你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一定可以的。” 伊诺嗯了一声，索菲亚看起来更高兴了：“今晚你能继续教我练习刀术吗？我也想像您一样，做个屠龙的猎人。” 伊诺还没有说话，一道嗤笑声便在两人身旁响起。 “呦呵，屠龙的猎人？小妹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留着光头，半张脸上纹着豺狼的图案，身后背着一把及人高的大剑。 两人不得不止住脚步。 猎人吗？ 伊诺看着男人悬挂在腰间的铭牌，心里默然。 “真敢说啊小丫头，屠龙的猎人都出来了，你见过龙吗？”男人俯视着索菲亚，几乎是在用鼻孔看人了，“就凭他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还屠龙？虽然看起来也是猎人的样子，喂，小子，你狩猎过野猪吗？” 伊诺没有说话，索菲亚正想说什么，他便伸出手，按住了索菲亚的头，不让他乱动。 “估计又是个做着猎人梦的小屁孩罢了。”另一个男人用尖细的声音嘲讽，“不过这小屁孩也就罢了，你明显都成年了吧？还这么不切实际呢？” 索菲亚涨红着脸，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气愤。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走吧大哥，还有正事呢。”最后一人提醒道。 “嗯，走吧。” 带头嘲讽的那人也没有纠缠的意思，瞥了伊诺和索菲亚两眼后便打算离开。只不过刚走两步，猛地回过头，顺道取下了背在身后的大剑，几乎是一刹那，剑锋就已经架在了伊诺的肩膀上。 伊诺始终没有动，表情平静。 不过在那人看来，伊诺是被吓得不敢动了，于是他哈哈大笑，又收回了剑：“小屁孩，想要成为猎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说不定要走一辈子。” 索菲亚死死的咬着牙，瞪着男人。 “不过你这小奴隶倒是挺可爱的，有没有考虑卖给我？我愿意出三十金币。”那人耸耸肩，“怎么样，是笔不错的买卖吧？愿意的话就在此地等我，等我从公会回来。” 说罢，他们三人不再停留，径直向公会走去。 “伊……” “走吧。” 伊诺抬脚就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十三 猎人之路（二） 整个下午，索菲亚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闷闷不乐的像是个受了天大的委屈。 伊诺则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只是在苏尔镇找了个相对便宜的旅馆住下了。和之前在雪伦和明欧镇落脚一天便离开不同，这一次他足足付下了十天的房费。 在进入旅馆的房间后，索菲亚终于忍不住问道：“伊诺，你为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伊诺扫了她一眼，想了想，而后把长猎刀丢给了索菲亚。 索菲亚堪堪接住。 “向我攻击。”伊诺的语调不容置疑，“用尽全力。” 索菲亚也不敢质疑。她只是握紧了刀，身体便自然而然了摆正了姿态，一个月的练习已经让她每晚能够完成的斩击达到了两百次，几乎是第一次训练的四倍。不管是力度，速度都与那晚和伊诺练习时的自己天差地别。 “我来了。” 伊诺点头。 啪。 踏步。 刷。 斩击。 猎刀切开了空气，向伊诺的身体斩下。 伊诺的表情却十分平静，在索菲亚冲上来的时候他的手就已经放在了短猎刀的刀柄上，在索菲亚将刀斩下的时候，他的刀才离开刀鞘。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落后了索菲亚一大步。 然而索菲亚还是没能攻击到伊诺。 砰！ 猎刀撕咬在了一起。 但那长猎刀如下山的幼虎，而短猎刀则更像是从草丛窜出的毒蛇。两个力量完全不在一个层次的“生物”却绞杀在了一起，幼虎用尽全力无法奈何毒蛇，而毒蛇却还有余力。 因为伊诺是单手握刀。 索菲亚咬了咬牙，又加大了力气。 这一个月以来，每隔几天伊诺都会给她机会和自己练习。说是练习，却是无数次的进攻被随手挡下，而后又随手击溃而已。明明她用的是更强大的长刀，明明她是进攻的一方，明明她用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攻入伊诺的领地一步。 毒蛇吐着信子，凝视着幼虎的竖瞳里带着嘲讽。 索菲亚知道伊诺很强，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伊诺杀死了巨龙。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战胜伊诺。 但她希望，伊诺至少能够认真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用尽全力的时候，他却好像刚刚睡醒，或者说完全不以为然。 “小屁孩，想要成为猎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说不定要走一辈子。” 那个人对伊诺的嘲讽还在索菲亚的耳边回荡。 他为什么敢这么说？他凭什么敢这么说？ 明明那么强大，为什么不反驳呢？ 凭什么能让人侮辱你！ 看着伊诺面无表情的脸，索菲亚感到了愤怒，她再次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幼虎”咆哮着，好似要维护万兽之王的尊严，对着阴冷的毒蛇狠狠的撕咬了下去。 只是…… 锵！ 索菲亚又被击退，踉跄间摔在了地上。她抬起头，看见“毒蛇”的獠牙近在咫尺。 又输了。 索菲亚黯然。 一个月过去了，她一点进步都没有。 伊诺收起了猎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索菲亚在地上僵了一会，又默默的站起来，开始整顿行李。先前进入苏尔镇的时候他们买了一些东西，现在需要归类，以免在要用的时候找不到。 本来没有什么东西，他们却收拾到了傍晚。 在晚霞将苏尔镇染成淡金色的时候，索菲亚已经不知道自己将新的衣服叠了多少次了。 伊诺把两个金币放在了桌子上：“买点东西来吃。” 索菲亚抬头看向伊诺，却只看到一个走向床铺的背影。她努了努嘴，什么话也没有说，拿上金币后离开。 在索菲亚离开后，伊诺久违的坐在了床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地板上一个微微塌陷的脚印。 总算是有了进步呢。 他心想。 …… 苏尔镇要比雪伦和明欧小镇热闹得多，自然也不是索菲亚家乡能比得上的。 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大型的城镇，其中的繁华和喧闹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走在街道上的她始终低着脑袋，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在这种时候，她突然觉得寒冷而危险的森林要比这里来的更为自在。 白天的遭遇让她的脑子乱糟糟的，直至现在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伊诺会白白的让人“欺负”。 凭什么他不还击？ 索菲亚想不通。 就在这时，更多的喧闹声涌入了她的耳朵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哪里有食物卖，而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条更为热闹和宽阔的道上。 道路中央有一个木台，人们围着木台激烈的讨论着什么。由于身高不够，索菲亚看不清台上有什么，本想避开的索菲亚却被人流推了进去。通过人潮的间隙，她看见台子上的也是人。 被捆着手脚的，女人与小孩。 她长大了嘴巴。 台上唯一的男人，是一个纹着青色毒蛇图案的家伙。在初春时就光着膀子，肌肉不断的耸动着，那条蟒蛇便栩栩如生起来。他在大声宣讲着什么，索菲亚没有听清，只是零星的听到了关于金币的词汇。 “这批奴隶的质量不怎么样啊。” 有人在索菲亚耳边议论。 “嘁，哪里是什么奴隶。”另一个男人说道，“一看就知道是从下乡被拐上来的。” “有这么多？” “还算少的。”那人不以为然。 “没人管吗？” “谁管？镇主家里都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有什么好管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管的话，说不定还会便宜点。”那人耸耸肩，“我也想买一个来着。” 索菲亚紧咬着嘴唇。 她想要做些什么，但也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哎呦，对不起。”这时一个戴着灰帽的男孩撞在了她身上，而后满脸歉意的说道，“这里实在是太多人了。” 旋即男孩便匆匆离开了。 索菲亚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男孩的眼睛有些狡黠，那不像是道歉的眼神。 她下意识的摸向了口袋，果不其然，口袋里空空如也。 似乎没有犹豫的，索菲亚转身追了上去。 按理说在这样庞大的人群里，想要追踪一个体型小的人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但索菲亚的眼睛却始终能落在男孩的背影上，于是她跟着男孩离开了人群，向着一条小巷走跑去。 小巷七弯八拐，像是迷宫。小男孩的速度也很快，但始终没能甩开索菲亚。 终于，在走到死路后，小男孩叹了口气：“何必呢。” 索菲亚抿着嘴唇：“把钱还给我。” 小男孩没有否认，而是看着索菲亚，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凭本事偷来的钱，为什么要还给你？” 索菲亚怔了怔，显然没想到竟有这么无耻的人。 “你赶快走吧。”小男孩摆了摆手，“看在我们年纪差不多的份上，我不找你麻烦了，而且我也不喜欢打女人。” 说着，他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刀，自以为是的耍了一个漂亮的刀花，而后得意洋洋。 索菲亚转头，看到地上有一根破旧的木棍。 她捡起木棍，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喂，你想干嘛？”小男孩警惕了起来。 重量，长度都还算合适。 很好。 索菲亚握紧了棍子。 二十四 猎人之路（三） “别打了，别打了！” 男孩蜷缩在巷子的角落里，完全没有了先前的蛮横，鼻涕和眼泪横流着，小刀也被丢在了一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索菲亚用木棍支撑着身体，轻轻的喘着气，心里却满是惊讶。 她做到了。 她竟然做到了！ 而且还算轻松。 在她的眼里，男孩的动作迟缓得就像是一个老人。而她自己那从未引起伊诺重视的斩击，打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就立刻让后者认输了。她不知道的是，如是解开男孩的衣服，可以看到肩膀上那一条深深的血痕。 而且还不止这一条伤口，男孩鼻青脸肿的脸就是见证。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所以他发动了很多次攻击，像是恶狗一样的扑上去。但无一例外的被索菲亚的木棍打退，每次进攻带给他的都只有更多的伤痛。 最终他只能放弃。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犹豫了一下，从钱袋里丢了一块金币出去。 索菲亚又举起了棍子。 “别打别打！”男孩立马捂脸，“全还给你，全都还给你！” 于是另一枚金币也被丢了出来。 但索菲亚却忘记来时有多少金币了。 “你到底拿了多少？”索菲亚冷冷的说道。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男孩喊道，“你的就只有这两枚，其他的都是别人的！” 别人的，意味着不是索菲亚的，也不是男孩的。 索菲亚再次挥棍，打在了男孩的手上。男孩吃痛，钱袋便从手里掉落，被索菲亚捡了过来。 “你干什么？！”男孩吼道，“还讲不讲道理了？那些钱不是你的！” “也不是你的。”索菲亚挑了挑眉毛，“你还和我讲道理？” 这回男孩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迎着索菲亚的目光吼道：“你如果把这些都拿走了，我一定会和你拼命的。” “哦，那你来啊。” 索菲亚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伊诺那令人气急的交谈方式。 男孩立马如同蔫了的茄子。 “求求你，把那些钱还给我。”男孩放低了姿态。 “偷来的钱为什么要还你？” “如果我不去偷的话，就会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那些人？” “那些奴隶。”男孩说道，“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 索菲亚怔了怔，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些女人和小孩的模样，跪倒在众人面前，如同待宰的牲畜。 “每个人都需要钱。”男孩舔了舔嘴唇，“可有些人要钱只是为了活得舒服一些，而有些人要钱则是为了活下去。你是前面的一种人，我是后面的一种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对，没错，我不应该偷别人的钱，我偷了你们的钱会让你们感觉不舒服，但也仅仅是不舒服而已，可如果我不去偷，甚至都没有办法活下去。” 索菲亚下意识的想要否定男孩的歪理邪说，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内心好像被某种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男孩觉得自己的话说动了索菲亚：“你能理解我的吧？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他指了指巷子外，虽然没有明说，但索菲亚知道他是在说那些围观的人。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也是流浪儿吧？我看得出来，我们都没有亲人，所以我们是一类人。我们这类人就应该努力的活下去，抱成团的活下去，你身手这么好，要不加入我们，我们一起活下去？” 索菲亚没有说话。 男孩以为他说动索菲亚了，于是小心翼翼的向后者靠去。 但索菲亚再次挥刀，打在了男孩的手上，男孩痛得哇哇大叫。 “我不像你，我还有亲人。”索菲亚用棍子指着男孩的脸，“他还在等着我回去。” 说罢，她犹豫了一下，将钱袋丢给了男孩，只是把属于自己的两枚金币放回了口袋里。 男孩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也没有立马接过钱袋，而是问道：“你也是奴隶吗？” 索菲亚不知道他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也没有回答的意思，而是准备离开。可是她一转身，便看到巷子口被另外三个穿着简陋的少年堵住了。 “不好意思。”领头的少年看了墙角的男孩一眼，说道，“到了我们手里的东西，我们是不会还回去的。” 男孩急了：“别这样，霍恩。” “别怎样啊？”被称作霍恩的少年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你说你有什么用。” 男孩涨红着脸。 “把钱留下，让你走。”霍恩缓缓的走了上来，“你要庆幸你是个女人，不然我一定会揍你一顿再说。” “霍恩！她真的和我们是一类人，你看到她身上的这些伤了吗？肯定是她主人打的。”男孩指着索菲亚的脸，“你要是把她的钱拿走了，回去肯定会被责怪的。” 索菲亚有些不解，为什么男孩突然替她说起了话来。 至于她脸上的伤，大都是在穿越森林时被枝条刮伤的，双手也是一样的。 “闭嘴，杰克，如果你不想被我继续揍一顿的话。”霍恩说道，“我们不会可怜别人，也不需要被人可怜。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奴隶身上会带两枚金币的，也不知道什么奴隶可以把你这个废物揍成这样。” 霍恩走到索菲亚面前，借助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把钱留下。”霍恩命令道。 真是的。 和伊诺比起来，声势差得也太多了。索菲亚心想。 她握紧了手中的木棍。 …… 砰砰砰。 房门被敲响。 坐在桌前的伊诺抬头看了一眼，原本不想理会的。 房门又没锁，不知道自己进来么？ 在外面玩到这么晚，真是个不听话的小鬼。 伊诺心想。 但鬼使神差的，伊诺还是去开了门。 房门外，浑身是血的索菲亚站在油灯下，地板上的影子颤颤巍巍。 她很勉强的笑着，明亮的瞳孔里倒映着伊诺惊愕的脸。 “伊诺。”她的怀里抱着几块黑面包，“吃的东西，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