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粉黛》 上部 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1章 崔豹的《古今注》中说:“鸳鸯、水鸟、凫类,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者相思死,故谓之匹鸟。” 故:止则相偶,飞则相双。 *** 我要述说的是,北宋年间,一个青楼女子的故事。 当然,我并不是一出生就被印盖着胭脂俗粉。从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闺中小姐,到摇曳腰肢风情万种的妓女……好像过了千年之久;又好像仅此梦中,一梦苏醒,我又回到那片桃林, 君荫枝柳中,眉眼含笑,清风抚,荡漾下的是一片粉红的情窦初开。 很久很久以后,一切将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谁都不是谁的谁。 我要润一润口舌,因为我要诉说的那个过往很远很长…… 我的爹爹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威严而不苟言笑;娘是个贤惠温柔的好女人,我被裹脚布缠得生痛而哭泣时,娘会趁爹不在,搂着我哭。当然她能做的也只有哭。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女人要裹脚,而且裹得越畸形越是好看,我茫然,不满,却也从没想过要反驳,我也无力抵抗。 爹长得很高大,微胖,爹是我唯一能时常见到的男人,弟弟还很幼小,于是我没把他当做异性看待。爹从不多和我有过多言语,我也因惧怕而从不敢和爹对视。印象中,爹从没笑过,至少没对我笑过。 从小就被训练成一个温顺贤淑的大家闺秀,长到15岁也没出过家大门一步。 当然,在不知道幸福之前,我对现状很满足;在不知道爱情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在没见过真正的异性前,我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如爹一般可怕,故从不曾思之,敬而远之。 我也曾听某个面泛桃色的丫鬟,欲语还羞的讲述她还没开始就结束的爱情。听了后我目光狡黠的嘲笑了她,笑到让她觉得恋爱这事配在女性身上是多么羞耻,不自重,最后她掩着面跑开。从此再也没提。 我也有自己的趣味,把纸鸢放得那么高,融合进天空。在清晨去花园逛逛,使衣带沾惹上一袭茉莉香。用自己做的网子去扑有紫色翅膀的蝴蝶,捉住后怜惜一番,再大发慈悲的放掉,挥挥衣袖拒绝蝴蝶的感恩,像做了善事一般充满成就感。晚饭后坐在阁楼上,抚一曲《四张机》……日子里不知忧愁,那么就是快乐的,岁月如静水,从容不惊,井然有序。 家后院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林,矗立在池水假山环绕中。初夏的晨曦还沾留着清露,薄雾缥缈,颇带几份仙境醉意。 那日我心无旁骛的走在桃林里,时不时掂着脚去瞅瞅透过叶逢后的朝霞。然后我就看见了他,看见了我一生一世为之纠结的男人。 那年我15岁,第一次见到刚到弱冠之年的异性。我好奇的盯着他,他也好不客气的打量着我。我怀疑枝头的鸟儿是不是在为我传达心意,因为他竟向我走来。 我忙低下头,但是在我内心深处,我对他刻意的凝视简直喜欢透了!这想法让我害臊。 无论是他洁白的衣装,还是大方稳健的步伐,无论是倜傥桀骜的眼神,还是那似笑非笑的唇,在我眼里都是说不尽的潇洒! 我站在粉妆玉凿的桃花前,树枝如柔肠,树叶似媚眼。我的脸被花瓣印得粉红。在低下眸的前一刻,我看见他随意的抬起手。 他摘了桃花一支,佩与我鬓,衣衫掠过,我闻到了有没比这更醉人的味道,那是阳刚之气!他第一次让我感觉到那流淌在我们之间的,男性对女性的温柔。 当他的手碰到我的发,我心下莫名其妙的小鹿乱撞,我不安,我紧张,我羞涩,我慌乱,我不知所措……却莫名的带了些许留恋与——期待。 期待?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我为自己大胆的思想而脸红耳臊! 我终于抬起头,为自己与他的距离而感到燥热。 他在微笑,他笑的样子那么好看,他的眼睛清澈而友善。 于是我只敢低着头,盯着脚下。 他有一双大脚!我猜测他能踏出的力量与稳健。 久立而相对不言后,我想逃掉,想驱除他为我带来的不安。但我一动不动,我的手脚似被莫名的线捆绑。 这是感受是我驾驭不来的。 “小姐——” 好在贴身丫鬟来找我了。我下意识的转身轻应,魂魄终于回归身体。 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而后掩面奔离。 我发誓,最后那眼,流溢的,是盎然的春意与懵懂的爱情。 我觉得自己跟那个怀春的丫鬟一样不自重,却是不能自持。 第2章 晚饭时,席上又看见了他。 娘让我见过表哥。来不急惊讶,我忙起身。 “表哥。”低头对他行了个万福。 “表妹勿需多礼!”表哥的声音温润浑厚,盘旋在上方,使我脸莫名其妙的染上层绯红。 悄然抬眸,见表哥那深邃的眼睛果然在注视我,我吓得把头埋得好深,并暗自庆幸,来时是稍加打扮过,淡抹了胭脂,轻描了细眉。 席间男人们高声而谈,其间也伴随着表哥大方而谦和的谈吐。 我是女子,身份低贱,我是必须低头不语的。 但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向表哥的方向望一眼。我在心里把从书上看得的形容翩翩佳公子的词通通向他对号入座。 偶尔,我的目光也会被他“不经意”的捕捉,我自然又是一阵脸红羞涩,却按耐不住胸口澎湃万丈的激流。 那是一股怎样的蠢蠢欲动啊! 席后,宾客散尽,我从母亲那得知表哥会在我家小住几日,心中不甚欢喜。 回房路上,脑海中满是刚才与表哥对视的情景,欣喜而羞涩。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手绢掉落到地上。 弯膝欲拾,地上的手绢却被另一只大手拾起。 是表哥! 他捡起手绢,大方的对我笑笑,露出雪白整洁的牙齿。 “表妹,给你。” 我含羞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盯在我脸上!我的脸不争气的又红了,我从不知道我有那么爱脸红。正准备伸手接过,却见表哥的手把手绢捏得那么紧,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我突然假想,自己正如他手中的绣花手绢,被他如此紧紧的握着…… 我觉得太羞人了。这叫人情何以堪! 不知所措,我下意识的转身逃走。 身后转来表哥惊异的呼喊:“表妹,你的手绢!” 我不敢回头,跑得更快了。直径往闺房冲去。身后的丫鬟偏巧开始多嘴:“表少爷,我们小姐说手绢送给你了!” 回房后好久,胸口还咚咚跳个不停。表哥没追来,我松了口气,更稍稍带了些许失落。 那天的晚霞红得异常,铜镜中,我的脸远比那片霞更加殷红。 那天夜里,我怀揣着一脑子不能告人的心事,与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甜蜜与羞涩,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我站在阁楼上,望着后院桃林中的人影。那人时而站立瞻望,时而低头沉思。 他在等我? 这个想法使我激动得一颤。 出于女子的含蓄和教养,我没下去。我连想下去的勇气都没,想一想都是罪过。 我就这么,偷偷站在楼上,偷偷向表哥的身影观望。 他手上还把玩着什么,白色的,我猜想是那条绣花手巾。 表哥在林子里站了多久,我就在楼上偷看了他多久。甚至以后他走了数月,我依旧痴望着那片桃林。 丫鬟似乎知道什么,偷笑着,我假意生气赶走了她。 之后的两天我都做贼心虚的躲在闺房里不出来,连吃饭也是。 我想见表哥,却又怕见,我怕那种对男人的爱慕之情,从小母亲就告知过,那是不洁身自好,不知廉耻的表现。 但是表哥每日清晨都会在桃林里站立一阵。 我不知他是在欣赏风景还是在等待,而在我心底深处,面对内心的渴望,是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 我只是个女人。我没资格选择什么。 每日清晨的偷望,是我一天的期待与微笑的动力。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我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朝阳正艳,花露欲滴,桃林飘逸,鸟在林梢,我的意中人,在那里。我可以微微朝他笑笑。 第四天清晨,表哥就没出现在桃林了。 丫鬟们说他昨天下午就走了。 我再没见过那张我掉落的绣花手绢,表哥应该带走了吧。手绢如我,被他贴身而带。我如此想。落寞的心就得到一丝宽慰。 表哥走后,偌大的庄园,似乎一夜间变得寂寞了。再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吸引我。 我放下了纸鸢,无视了蝴蝶。 没事时总爱坐在能看见那桃林的阁楼上,弹那首《四张机》。 老妈子就说小姐大概是到了思春的年龄了。 我问娘什么叫思春,娘摸着我的发,眉眼里流转的尽是不舍,久久不语。 现在是夏天,我想我为什么要在夏天思念春天呢。 我的思索还没结果时,提亲的人来了。 第3章 何谓三从?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何谓四德?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过门的日子已经定下,听说是爹爹亲自选的黄道吉日。 那几天娘给予了我更多温柔。她喋喋不休的提醒我,嫁过去后就不是自家的姓了,要孝顺公婆,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洁身自好,忠贞如一…… 我似懂非懂,羞涩而无助。我想问新郎是不是表哥,却开不了口。 上花轿那天,娘亲自为我梳妆,泪从她铺满胭脂的脸上滚下,她说希望我永远不要回家了。 那我就再也看不见娘了?我扑到她怀里,我们哭成一团。 贴身丫鬟也直抹泪,她说小姐你离开我怎么办。 小我3岁的弟弟也恋恋不舍,我交代他我走了,要照顾好爹娘。弟弟还小,却把头点得那么庄重。我在心里第一次给他戴上了“男人”的帽子。 只是没看见爹。 盖上了喜帕,娘不住叮咛千万不可自己取下来。 我点头,透过光,我看见喜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听说鸳鸯是一中重感情的鸟,一生的伴侣都不会变,相亲相爱,不离不弃。 鸳鸯织就欲双飞……我幻想着新郎是表哥,我与他正如一对鸳鸯。 于是我忐忑不安的心上,多了一丝欣喜与初为人妇的娇赧。 坐上花轿,一个浑厚的声音叫道“启程吧。” 那是父亲的声音。 突然多了那么道沧桑,我想起我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我猜想他此刻是否为女儿离去的酸涩。 在感到身子颠簸的瞬间,我知道我将别离养育我15年之久的家园,而我有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 我闭上眼,泪滚下。染湿手里捏紧的手绢。 长到15岁,从没出过家门。第一次“走”出深闺,我不免好奇。 不知在那高高的院墙外,是个怎样一番天地。 我有种偷偷撩起喜帕的欲望,但想到娘的叮咛,还是忍住了。 娘说千万不可让喜帕掉落,那样不吉利。 我得听娘的话,我得做个规矩温顺的大家闺秀。 于是在之后的下轿,拜天地,我一直呈现给他们一个端庄柔顺的新娘。 忙了一天,精疲力竭,我又累又饿。被送到洞房里。 在娘家的最后一晚,娘要来为我讲点结婚后,洞房里的什么,但她欲言又止,我睁大眼好奇的问:“娘你想说什么?”娘张口结舌,最后放弃:“没什么,你明天就会明白了。” 尽管浑身酸痛,我却依旧端坐在床沿,一动不敢动。今天我就会明白?明白什么我来不急多想。 此时这个红烛摇曳的屋子只有我一人。我试图从喜帕的下方看见点什么,除了一张陌生的床,和自己那因紧张而扭缴在一起的手,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家,想娘,想哭却不敢。 终于支撑不住,在迷糊中闭眼睡了会。 夜很深了,有人推门而入。我立即惊醒,矫正坐姿。 他似乎朝我这边走来,站住了,我从喜帕下看见一双大脚,我紧张得浑身颤抖。 脑中一片空白,突然眼前一亮,喜帕被粗鲁的掀开。 我条件反射般慌恐的叫了一声,往后一缩,睁大眼看着那个掀喜帕的男人。 心里猛的一沉——不是表哥! 却也是年轻挺拔,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他对我受惊乍起的反应似乎很不高兴,眉头立即紧锁。 他一直注视着我,我也惊慌无措的盯着他。我们离得那么近,我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 他终于放弃了和我对视,转身向桌子走去。 桌台那儿放着两支大大的红烛,写上双喜。 红烛的蜡滴滴流下,像血红的泪。 桌上还放着2杯酒,他端起一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用两根手指拈起另一杯,递到我跟前。 他只字不语,示意我喝下去,凌厉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可抗拒的霸道。 我颤颤巍巍的接过酒,皱着眉抿了一口。烈酒苦涩而辛辣,难以入喉 他放下杯子,开始脱自己的衣衫。 他脱得急切而粗鲁,好像衣服里有一只毒蛇他必须将其退开。 当他把最后一片布料扯尽,赤条条的站立在我面前时,我早已吓得魂不守舍。 然后他喘着粗气向我走来,我下意识的闪躲,欲往门口奔去。 仅跑了两步就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我惊声尖叫,想挣扎,却引来他更大的束缚。 我被他粗暴的摔到床上,下一秒,他沉重的扑了上来。 我不知所措,我急切的本能的反抗,无助的小声哭喊。 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盖在我左脸。 我含着泪停止挣扎,惊恐的望着这个赤裸的男人,他满脸写着不耐烦。 我这才想起母亲的教诲,母亲说丈夫是天,做妇人的必须言听计从,丈夫就是主宰,不能反抗只能归顺。但是娘,洞房里这样,到底是对还是错,您为什么没告诉我!您只说我今天就会明白……我无力挣扎,那一夜,他粗暴的凌辱,我咬着唇颤抖的选择了顺从…… 就在我怀疑他是不是会弄死我时,他终于停止了一切。 离开我的身体,他翻身立即沉沉睡去,至始至终,他没对我说一个字。 我怕身边的男人惊醒后再对我做那恐怖的事,于是一动不动,整夜未眠,睁眼到天亮。 我躺在陌生的新房里,我沉浸在一片喜庆的大红中,泪流成双行。 身边是陌生的丈夫,我浑身疼痛而僵硬。 我想起了我的家人,想到我那时常抱着我落泪的亲娘,我想,她的新婚之夜,是不是也如我这般狼狈而不堪。 我又想到了表哥,想到他温厚儒雅的笑。泪不知何时,已经沾满衣襟,我悄然拭去。 那张被我保护了一天的象征吉祥的喜帕,此时被凌乱的抛在地上。上面绣着的鸳鸯被新郎踩了个脚印,却依旧鲜灵。 我的新婚之夜,红烛流了一夜泪,我流了一夜泪。 只是红烛的哭泣近在咫尺,我的泪水却淌在心里。 心已飘泊到,不知何方。那是表哥的方向。 直到第二天,我才从下人们嘴里知道我嫁的是邻县的吴家。 我才知道,昨夜与我有床第之欢的男人,姓吴。 第4章 第二天清晨,5更刚过,天色已经蒙胧亮起。 新婚相公还在熟睡中,他轻闭着眼,睫毛偶尔轻颤。 沉睡中的男人真不如他醒着那么可怕,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的看一张男性的脸庞。而我竟然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 悄然起身,突然发现我身下有一张白色的手巾,沾染着一抹暗红。形状如一朵小小的梅花,母亲告诉过我,这标志着我已经从少不更事的孩子,走向妇人行列。 我望着这点血迹,想到床上的男人昨夜里对我做的那事,我脸红了红。 丫鬟打来水,为我换上妇人的发饰。铜镜中的我立即变得成熟几份,有点像母亲。 这时相公醒了,就那么赤裸着上身坐在床沿,盯着我看。 我又是一阵害臊,低下头。 丫鬟上前欲为他穿衣,被他拒绝。 “你,过来!”他用手指着我,“发什么愣,过来为我穿衣!”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脆,不似表哥那般浑厚充满雄性。 我惶恐的走过去,颤抖着双手笨拙的为他穿戴。这是我以前从没学过的活儿。 在为他系腰带时,他突然一把抱住我,在我腰上捏了一把,我吓得倒吸口冷气,下意识的推着他的手。 “不!别这样……”我声如细蚊般喊。 屋里还有个丫鬟,在擦拭窗台,她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似的,麻木不仁的做她的活儿。 “别什么?!以为你还是家里的小姐?以后不许跟我说个不字!不然我——”他凶狠的吼,说罢抬起那张巨掌朝我挥来。 我闭上眼……好在,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了,只懒懒的眯着眼催促:“快穿,本少爷还有事!” 我吓得浑身轻颤,手忙脚乱的跪在地上为他穿鞋。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少给我拿脸色看!本少爷最烦女人哭哭啼啼的!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哭!” “是,妾身知道了。”我嘴上小声应着,擦干泪,强忍着委屈。 他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终于一切好了,他走出新房。 母亲告诉我,新娘子进家门第二天早上,要去给公公婆婆请安奉茶,且一定不能出差错。 公公不在。 婆婆眼神很犀利,极少说话,手上缓慢调动着一串褐色佛珠,这位吃斋念佛的老妇人却看不出丝毫菩萨那样的慈祥。 我跪在地上端着茶半天,她才缓慢的看了我一眼,悠哉的说:“进了我吴家的门,以后就是我吴家的媳妇了。说话行事都要注意,不能像以前做小姐时那么随便。三从四德,想必令堂已经教过了。如果有什么差池,我可是要按照家规处置的。” 威严不可抗拒。我谦卑的低着头,“是。” 好在有惊无险,也没怎么为难我,喝了我递上的茶,就叫丫鬟陪我下去了。 整天我都呆在屋内,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更怕我做了什么就莫名其妙的犯了相公或是婆婆的忌讳。于是我就这么坐在窗前。 窗前也有一片林,我叫不出名,鸟儿欢快的叫唤着,我想如果我是只鸟该多好。 我又想母亲了,我害怕极了此时的现状,我想念母亲的怀抱。 一会儿,表哥的身影也出现在脑海,他手里还捏着我的绣花手绢,他捏得那么紧。突然又想到相公,猛的想起昨夜那时,他喉咙里发出的淫秽的声响,又想,如果是表哥,一定不会那么粗鲁吧。 我突然甩甩头,告诉自己,既已嫁做他人妇,就要对相公忠贞。 为惩罚自己肮脏的思想,我把指甲深深掐入手背皮肤。 又到晚上了,相公大概快回来了吧。我决心要讨得相公欢愉,心里暗自发誓不能哭,不能对他说不,要让他高兴惬意。 很奇怪自从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后,我对他有了另种异样的情感,既有比父母还亲的亲近之情,又有难以言表的尊崇之感。 他是我的男人,我的天,是我今后要为之奉献一身的人。 我开始思念他了。尽管他对我不那么友善。 晚饭后,他还没回。 我重新梳洗了一遍,安静的等待。练习着,如何给相公一个美丽的笑。 一更过,二更至,三更后,四更到,五更时…… 清晨的鸟儿开始叫起,远方的天空渐渐泛青发白。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相公一夜未归。 我担心他,我想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于是我跑去找婆婆。 当我气急败坏的诉说着相公怎样的夜不归寝的经过,并问她是否知道相公去向后,婆婆终于停止了手上纂动佛珠的动作,抬起眼皮儿。 还是那么漠然,她缓慢的起身,走到我跟前。她把佛珠度到左手上,抬起右手“啪!”不重不轻的,一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然后她在回到座位上,重新用右手调动佛珠。一切都那么从容而慢条斯理。 她斜着眼看着我。不紧不慢的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你怎么可以询问自己丈夫的去向?这次我就不追究了,我不希望有下次。记住,你只是个女人。” 我摸着自己刚才被她扇了一耳光的脸,跪在地上,我惊恐的看着我的婆婆,好像她已经脱离女人行列。她闭上眼不再看我,嘴里碎碎念着,我猜测她在与菩萨佛主商谈着慈悲为怀的定义。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觉得头有点晕,似乎是染上风寒。 那一夜我睡得模糊而不安,那一夜相公依旧未回。 丫鬟们窃窃私语说少爷可能去温柔乡了。 我无意中听到,猜想温柔乡在哪儿,始终没敢问。 第三天的晚上,我才再次看见新婚的相公。看见他回来,我竟有些欣喜。尽管他对我不善,我却把他当做这里唯一的亲人。 他果然又对我做了那事,只是这次带了些许轻柔。 我能感到自己似乎是被他珍惜的东西,我天真的以为他是不是也如我思念他一般的思念我了。 “相……公。”我轻声唤他。这个词是我第一次叫出口。别别扭扭,羞色无边。 “嗯?”他随意的应着,大概已快入眠。 “明天……相公还回来吗?”我小声的问。 “怎么?刚过门就想使威风管住本少爷?”他佣懒的抬眉瞪着我,口吻不善的说。 “不是,不是的!”我急急的否认。过了好久也没挤出下文。 不多会儿,耳旁响起轻缓的鼾声。 那夜,我第一次在离家后,睡得舒坦。 下一次他回来时,带了只珍珠簪,赠送与我。 我满心感激,只是不语,从来舍不得戴,四下无人时,放于胸前,如获似宝。 之后的日子他依旧时常不归。久之,我已经习惯在等待中数落那些遗失的光阴。 日复日,月复月。 光阴如梭,一晃半年过去了。 日子在无数小波澜中缓慢滑过,却好似从没眷顾过我的肚子。 婆婆看我的眼光越发犀利,我在她的注视下也越发不安。 当我意识到肚子比日子还平静的严重后果后,我开始发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我犯了人神公愤的错,我少奶奶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我开始吃斋,开始拜神求佛,满心虔诚。 相公似乎一点不急,他依旧几日一回,依旧对我不冷不热。只是做那床第之事的频率减小不少。 相公是天,相公是神。在我心里没有神解决不了的事,我信任而崇拜他。我想他定能有办法的。 而相公果然有办法,他的解决方式就是纳妾。 在我嫁进吴家半年后,另一名眉眼里裹着风情,巧笑中尽是妩媚的女子做了相公的二房。 他突然不爱往外跑了,只是我依旧见不到他。 我知道他在哪,我时常呆滞的望着东南方,那里是他和她所在的方向。 第5章 二少奶奶名唤丁香。 丁香进吴家时,我作为正室,作为姐姐。自然不能小气。送了几件首饰,和一个绣着鸳鸯的枕头。 枕头套的布匹是我亲自选的,上好的丝绸,又细又滑。颜色是我亲自挑的,大红,透着吉利与恩爱。鸳鸯是我亲手绣的,我异常喜欢鸳鸯,绣的时候,我想,它们象征着恋人的爱情,永世不离不弃。枕芯是我亲手做的,除了荞麦皮,里面还加了棉花、蒲绒和干花瓣,清心安神明目,还能治偏头痛。我知道相公有偏头痛的毛病,以前他经常唠叨。 丁香收下了,她显得无比惊讶而受宠若惊,随后她那么幸福的当着相公面抱住我,说有我这个姐姐是她丁香前世修得的好福气。 算算丁香长我4岁,但是她脆生生的喊我姐姐。那一声姐姐呀,可以喊得一波三折婉转动容,人前人后,别有那么一番味道。 丁香进门后,我就像被打入冷宫的皇后,空坐着东宫之首的位置,却可以从下人丫鬟眼里明显的看出自己的实际地位。 相公本就少与我交谈,丁香来的第一天他却破天荒的主动找我说话: “我纳妾是因为你肚子不争气,我只要多找个人来替你分担。你是大的她是小的,以后你们要和平相处,你不是以前的小姐了,要懂事,有肚量,还要有自知之明。这就是正室范儿!” 相公要我懂事些,相公怕我欺负了丁香,所以给我打预防针。 其实这些话不说我也懂的,但是他竟主动和我说了,我受宠若惊!我赶紧温顺的低头,说妾身知道了。 之后就很少看见相公。 晚上,依旧在沐浴时洒几朵花瓣,我怕相公什么时候突如其来的拥抱时,我不那么动人。 当然,这个害怕是多余的,花瓣唯一的作用,是芬芳了我的身子,寂寞撩拨了我的心。 深夜里,烛光在风里摇曳,如我在风里哆嗦。 贴身丫鬟说大少奶奶,您歇息了吧。 我说我不困,手里把玩着相公送的我珍珠簪子。 “大少奶奶,您早些歇息了吧。二少奶奶那边的灯早就熄了。” 我望着这小丫鬟,我想什么时候起,你已经有些大胆,有些放肆了。 我没把心里的气表现出来,我的意识里我是没资格就这个事而生气的。 “你去睡吧。”我平静的说。 小丫鬟揉着眼,果然退下去了。 那夜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雨。雨淅淅沥沥,风一吹,溅湿了桌台上的铜镜。 我望向东南方,那边的窗户的烛火果然已经熄灭,我猜想相公此时在做什么,耳语?温存?鱼水之欢?拥着温香软玉满足的入睡? 我满腑酸涩!然后开始自省我的小气。 那夜我在心里下了一场雨。雨凄凄切切,把我的心淋得那么湿那么重。 之后接连几个晚上,我都合衣未眠。 有天清晨,我趴在桌上刚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相公的贴身丫鬟急急的来我了。 “大少奶奶,少爷让您去一趟。”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少爷在哪?”我不假思索的起身,问。 那丫鬟没说话,小跑在前带路,我赶紧跟上。 我被带到丁香的房。 一进门就闻到一阵撩人心魂的熏香,我听见屏风后丁香咯咯的笑声。 “少爷,大少奶奶来了。”丫鬟低声通报。 “嗯……让她进来。” 我疑惑不解,默默的走进去 那画面另我脸红耳烫! 相公赤裸的坐在床沿,而丁香也几乎一丝不挂的躺在被窝里,被子仅仅刚遮住她的胸,若隐若现的露出半个雪白乳房。嘴角带着胜利与挑衅的笑。 如此不堪的画面让我赶紧低下了头,不解相公叫我来的用意。 “那死丫头笨手笨脚的,居然连衣服也不会穿了。本少爷已经习惯你来为我穿衣了,还是丁香给我出的主意,说让你马上来给我穿,所以叫你来。”相公熟悉的声音在我头上回响,他此刻说话特别温柔,似乎可以滴出水来,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丁香那呼之欲出的胸上。 低下头,没说话,等着他的指示。 “以后每天早晨你就等着,我起床了让丫头叫你。你就过来给我穿衣服!知道吗?”相公看着我,语气里立即恢复了那股不可抗拒。 我点点头。却站立在那没动。 我突然莫名其妙的鼻头发酸,想哭,这股欲望止都止不住。 然后泪水就似银珠子一般,从我眼里直接掉在地板上。 我知道相公不喜欢女人哭,所以赶紧用手绢抹去,很糟糕的是,越抹越多! 心里委屈,更多的是害怕,却控制不住情绪,随后我肩膀也开始抽搐了。 屋子里静极了,随后,我左脸挨的啪的一声,那么清脆响亮,与那时屋里的宁静刚好形成对比,我怀疑我还听到了回音。 相公伸出右手,使劲的扇了我一耳光,随意的骂道:“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抽死你!?” 他这次力道很大,我被打得一个踉仓软倒在地上。我头上的珍珠簪就掉落了下来,头发散了开来。丁香娇媚的哎哟一声,像只受了惊吓的猫。相公笑嘻嘻的俯身哄她。 这时,我的贴身丫鬟居然冲了进来,扑通跪倒在我身旁,颤着声音说:“少爷,少爷求你别打少奶奶了!少奶奶已经三夜没睡了,她一直在等您!少爷,求您别打少奶奶了!” 我睁着红肿的眼,惊讶的望着她,这个放肆得离谱的丫鬟,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做也会受到牵连?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眼里写满护主的坚决。 相公一时无语,震惊的看着我。 丁香的腰在被褥里动了动,她的脚似乎顶了顶相公的臀部。 相公这才回过神了,“还不快过来给我穿衣!”他朝我喊,只是语气轻缓不少。 我站起身,细心的为他穿戴。 我的丫鬟已经帮我捡起那珍珠簪,低着头站立到屏风之外。 穿好外套,为相公系上腰带,我就跪在地上为他穿鞋。如以往一般。 只是此时他身在丁香房间,只是此时他坐在另外的女人的床上。 眼睛又一阵温热,一颗泪几乎的夺眶而出,掉到相公的靴上。我祈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相公看见。 我握着相公的脚,从他身子僵硬程度看,我已经可以感觉到相公看见我的泪了。 他俯下身,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起头。 死神又要降临了。 我闭上眼,一行泪顺势滑下。 等了半晌,没等来打骂。过了会我感觉一只手指在我脸上掠过,似乎在替我擦泪。 我不敢置信的睁开眼,却看见相公紧皱着眉,一双俊朗的眼睛正充满怜惜的瞅着我。 我张着唇,欲语无言。 “你到底在哭什么呢?很委屈吗?本少爷只是习惯你为我穿衣服而已。”相公向我解释到。 我可以理解成那是安慰吗! 我颤抖着半张的唇,难以置信而欣喜若狂。 “好了,你回去吧。”相公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大步迈了出去。 没任何人打招呼,包括一脸恨意的丁香。 我对这个结局十分满意。 丫鬟进来扶我起来,把珍珠簪还给了我。 在起身的片刻,我看见了丁香的手上,那儿正轻描淡写的旋转着一支簪子,也是珍珠的,与我的一模一样。 相公送她礼物时,顺便给我买的?相公给我买礼物时,顺便多买一支给她的? 答案我们不得而知。 只是我的惨淡自卑的脸与丁香那张自信娇媚的脸,成鲜明对比。她总是胜利的。 轻叹,转身离开。 第6章 相公再也没派人来召唤我,也再也没进过我的房间了。 冬天却彻彻底底的来了。 午后,我坐在门前抚琴。 这个冬天很吝啬,一点阳光也不肯散给大地。 北风没完没了的吹,我的手指冻得生痛。 枚枚说我就爱虐待自己。 枚枚就是那个有点放肆却忠心护主的小丫鬟,也是我在吴家唯一的说话对象。枚枚跟我一般大,似乎生来就是丫鬟命,留着一双大脚,倒也是明眸皓齿。 我在这样一个寒冬天里抚琴,当然不是为了自我折磨。 琴声是我唯一的知音,我寂寞了,我只是在找她说说话。 琴音悠扬,心思婉柔,我欲让我这颗作为女人的无奈的心,爬上身后那高高的墙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没有沾惹到太阳,究竟是不是也一如吴家般阴寒。 枚枚就在这时气急败坏的跑了进来,那小丫鬟总是这样急躁。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不好了!”还没跑近我身边,她就开始咋呼。 我的眼依旧在琴上,我的心依旧在那高高的院墙。我淡淡的招呼枚枚:“女孩子家,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可以这般没规矩的乱跑!”枚枚没裹过脚,没外人的时候,她总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点姑娘样儿都没。 “大少奶奶!我刚才听管家说,大夫已经确定,二少奶奶有喜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依然阴霾,云层浓厚。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稀疏零散着几片儿枯叶,在北风的摧残下,摇摇欲坠。天似乎又要下雨了。于是我说,“看这天,又要下雨了吧。枚枚你也该置备几件冬衣了。” “哎呀!大少奶奶!”枚枚比我着急,她以为我没听清,饶到我跟前,说,“丁香有了身孕了!” “我知道了。”我轻描淡写的说手指不留痕迹的继续点在下一个音弦。 只是发出的音有点颤,枚枚不懂音律,枚枚自然听不出。 “我的大少奶奶呀,您知道什么了?”枚枚怪叫道。 “我知道,冬天来了。”我停下了手中的琴,缓缓起身。枚枚在那直翻白眼。 “冬天早来了!别的房里,太太早就给准备了暖炉,就咱们这没领上!我现在不是跟你说这个事,我是说……” “好了枚枚,安静会吧,这些是迟早的事。”我温和的打断这快嘴丫鬟的话,准备回屋。 这时丁香那边响起一阵炮竹声,和人们雀跃朝贺的恭喜声。 我被震耳欲聋的声音惊吓得一个激灵,同时停息在树上的麻雀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看吧,已经开始庆祝了!”枚枚努努嘴,愤愤的说。看她那因气愤而不断起伏的小胸膛,我突然抿嘴笑了,好像她是被冷落的正室,她需要申冤不平似的。 “你帮我准备几件像样的首饰,我们去丁香那道个喜。”我平静的说。 枚枚跟没听到似的。 “这是正室范儿。是必须做的。”我以更加温和的语气,像是劝她,又像是求她。 其实,我是在说服自己。 枚枚白了我一眼,不语。她开始为我收琴,然后去拾拣我那几件少得可怜的首饰。 我往东南方向看了一眼,我想那儿已经有个小小的茧在孕育了。 慢慢的,茧会幻化成蝶。蝶扑腾翅膀的开始,也就是我的少奶奶的结束。 呆了呆,一声比一声彻响的炮竹又把我拉回神。 进了屋,由于没生暖炉,屋里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凌厉的风从窗户外吹进,又从大门吹出。我冷得一个寒战。 冬天结结实实的来了。 “少奶奶,那,就这么两件了。”枚枚委屈的把一个翡翠镯子跟一条珍珠项链摊在手里。 “不是还有个金簪子吗?”我问。 “不行啊大少奶奶!”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皱着眉鼓着腮帮子,急急的嚷:“那是您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以后你没个穿戴,还怎么见人呀!” “呵呵……”我发出了个似笑非笑的声响,把那金簪子一并放进枚枚手里。 没有了天,没有了神,没有了我的唯一的男人,我还穿戴给谁看? 我带着枚枚,刚踏进丁香的院门就被管家拦住了: “大少奶奶,您这是?” “哦,这不听说丁香妹妹有喜了吗,我前来恭贺一声。”我微笑着,尽量装得不卑不亢。丫鬟枚枚没好气的把手里的礼物扬了扬,以示我们的忠心。 “这……”管家欲言又止,“这恐怕不太方便吧,二奶奶身子虚弱,来了人怕是要受到惊吓。” 我望了望院子里人山人海的场面,在看了管家一眼,管家心虚的撇过脸。 我依旧笑着,点了点头,就欲离开。 “那刚才还放着鞭炮来着,那么大的声响!二少奶奶就不怕被惊讶?”快嘴的枚枚是直肠子,还没来得急阻拦,话就从她嘴里溜出,声音又大又脆。 我责备的瞪了她一眼,又对管家歉意的笑笑。 管家是个老实忠厚的老人,他憋了会没忍住,拉着我小声说了出来:“大少奶奶呀,不是我做下人的故意为难您,而是前天来了个道士,指着您的屋子说屋内的主人与二奶奶腹中的小少爷犯冲,所以夫人早就下令,不许你来见二奶奶……您看这……还提着东西,诚心实意的……我们做下人的也为难啊……可别说是我传出来的……”管家说完,艰难的挤出抹笑容。 “嗯,我知道了。”我依旧不为所动的维持着仪表,转身对枚枚说,“把东西交给管家,我们回去吧。” 枚枚瞪大双眼不可思仪的看着我,我懂她的意思,既然不受欢迎,还送什么礼! “大少奶奶,您这……”管家也惊讶了。 “嗯,既然丁香妹妹身子虚弱,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她为吴家尽力,就是为我尽力,我做姐姐的怎么能不高兴呢。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管家代我感谢丁香妹妹,说祝愿她一举得男。” 说完,我带着枚枚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管家掂着那盒包装得精美的首饰,站在原地,木若呆鸡。 枚枚说得对,那盒首饰里,有枚金簪子,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小时候看娘戴得那么好看,争抢着想玩,娘也不许,出嫁前一天娘才慎重的交到我手上,说希望我平安一生,无灾无痛…… 我不知道这些事算不算灾,我只知道那股痛,已经深入骨髓。 那天夜里果然下了场雨。 又过了1个月,下雪的时节到了。婆婆的院里,乳黄色的腊梅在雪地里开得正怒,枚枚趁天没亮,去摘了几支,偷偷插在屋子里,顿时香气四逸。手却被冻得又红又肿。 我心疼的责备她,为她暖手。 枚枚这才神秘的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满17岁啦。 我愣了愣,然后亲自去厨房给她做了2个荷包蛋,和一碗长寿面。 想起小时候,还在娘家时,每逢生日母亲都要为我做这些。荷包蛋用红糖水煮的,香喷喷甜滋滋,咬一口,中间还流着黄,又滑又嫩。每回我吃了总觉得不够。长寿面就是母亲逼着吃的,母亲说逢生日时吃下,才吉祥。保佑我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枚枚大口大口的吃,吃一口就对我笑一下,最后连汤水也喝个精光,舔着唇说真好吃! 我看着她,想起母亲,想起往事,泪水涟涟。 偷偷拭去泪,我笑着说好吃明年生日我还给你做。 枚枚使劲的点头,像姐妹般搂着我,亲热的夸我真好:“大少奶奶您可真好呀,人长得漂亮,贤惠,手又巧,没想到厨艺也那么好!心地也善良,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好。背地里大家都夸您呢,可不知道为什么,少爷却偏不爱上这来……” 我脸色暗淡下来,枚枚是个粗人,没心没肺,自然不会发觉说错什么,她依旧喋喋不休的用她的方式肯定着我。 末了她一再要我发誓,明年今天还为我做荷包蛋。 我笑笑,我说好,我发誓。 其实几个月后枚枚就离开了我,离开了吴家。嫁给了一个憨厚的豆腐老板。 当然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那时我们俩如患难姐妹一般亲密无间,坐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依偎,相互说着振奋人心和祈求祝福的话,且语气绝对虔诚。对视一笑,动容坚定,仿佛有了这般友情,冬天再也冻不着。 之后我掏出一个香包,上面有我亲手做的刺绣。送给枚枚,做生日礼物。 枚枚一向最喜爱我绣的东西,她说那是活的。她欢天喜地的接过,兴奋得一整天都不受控制的手舞足蹈。 晚饭后,因为是她生日,早早的我就叫枚枚去休息了。 天夜渐暗,我把灯芯拨了拨,火苗立即上窜,屋子里的光一晃,明亮些许。我又踱到枚枚摘的腊梅前,摆弄几下枝条。走到院里,抬头让纷纷细雪亲吻我的脸。 最终回到屋里,在窗前坐下,寂寞立即一涌而至。 又过了一阵,估摸着下人差不多都睡下了,摸索到厨房去,为自己煮了碗荷包蛋——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枚枚,如果我们都是寿星了,那我依旧是少奶奶,她还是那个丫鬟。我希望让她在生日时,过一天惟我独尊的优越日子。 我16岁了,我吃着自己做的荷包蛋,小声为自己庆祝。 娘,您一定又想为女儿做一碗荷包蛋吧。娘,女儿满16岁了,女儿在这里过得很好。 女儿听您的话,孝顺公婆,伺候丈夫,贤惠忠诚,勤快少语,逆来顺受——我该是个好媳妇吧。 可是,娘,女儿有些想念你。 泪水从眼眶滚下,落在脸上,温热,再掉进碗里。 于是荷包蛋吃在嘴里又甜又咸。 娘,女儿……只是有些想念你。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我一阵惊吓,转身一看,竟是相公! 第7章 相公快三个月没来这屋了,我原以为他永远不会来了。 乍见他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我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起身迎接,差点打翻盛荷包蛋的碗。 “你着屋怎么如此之冷!也没生个火炉怎么住人啊?”他皱着眉环视着四周。 我按耐住心中那股欣喜与委屈交加的激动,轻柔的为他拍打衣衫与头发上的雪。再一声不响的去把烛火拨亮些,然后赶紧准备洗澡的热水。 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娘子好雅兴呀,一个人在这赏雪喝热汤!”相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一声娘子,喊得我激动兴奋与委屈齐头并进往心口涌。 然后他啧啧有声的表扬,说做得美味至极。 我不敢看他,脸一红,心下却是无比甜蜜的。 “别忙乎了!看你这受宠若惊的样儿!”相公笑出声来,“我不过是散步随便走走,经过这,想起好久没来了,进来看看。” 我停下手上的事,不解的望着他。 “我不在这过夜的,坐会儿就走。”他漫不经心的说,悠然自得的吃起荷包蛋来。 我嗯了一声,却掩饰不住一脸的失落。 就不语,走到他身边,瞧着他吃。 “真是美味!哪位下人做了?以前怎么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似乎觉得气氛沉闷,于是随口找些话题。 “是妾身煮的。”我小声回答。 “你?”他又看了我一眼,不敢相信的笑笑,“看不出你这大家闺秀,还有番好厨艺。回头叫下人在屋里生个火炉吧,这么冷怎么住人啊?” 相公心情愉悦时,倒也是随和风雅的。我心里想着,想必要当爹了,心情自然是舒畅。 但是对相公无意的关心,我还是感动得满腔温暖。 “相公,这屋太冷,您快回去吧,别冻着了。”我低着头,壮壮胆才细声说出。 “哟,赶我走啦?嫌我妨碍了你吃宵夜的好兴致?”他望着我,提高语调兴趣昂然的问。 “不不!自然不是!”我急得又摇头又摆手,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只是……” 我一直是个低调不张扬的人,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别人多说自己的事。我今天的生日,连枚枚我都不愿说。 可是,在这时,当我独自抹泪庆祝时,有人撞了进来,而这个人恰好是我为之牵挂的人,是我生活的中心柱,也是我的拥有者,我的亲人。我突然那么急切的想告诉他,想让他和我一快分享。却怕落得个矫情做作之名。惹相公不悦。于是我生生咽下了下面的话。 “说啊,只是什么?”相公却不依不饶,催促着。 我本就不善谎语,只得低声说出实情,“妾身胃口一向不好,平日正餐都进食甚少,哪有心思吃宵夜呢。只是今天是妾身16岁生日,以前在娘家时,母亲都会为我准备一碗荷包蛋……”说到这,想起孩提时无忧的同年,想起慈母,想起嫁入吴家的酸楚,想起冷落于西院无人问津的冬天……泪水又涌出来。 我赶紧别过身,悄然拭去。 相公没说话了,屋子里极为安静。可以听得出他呼吸沉重了些。我赶紧又转回脸,勉强冲他娇赧的笑笑,带着歉意低下头,我知道相公不喜欢女人哭。 “来这里坐下。”过了好久,相公才让出身边的凳子,命令道。 我顺从的坐下。心里七上八下十分忐忑。低着头,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端起碗,用瓷勺盛了一点蛋黄和糖水,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亲自喂到我嘴边。 我惶恐而惊讶,眼睛瞪得像个铜棱。 “吃了。”相公说,干脆而携带着命令。 但是我发誓,他的举动绝对轻柔! 我不敢多加犹豫,浑身不自在的张了嘴,吃了他勺里的东西。 甜!甜过以往任何一年荷包蛋的记忆! “相公,我……”我感动极了,我又想哭。 相公不喜欢我哭,可是奇怪我在他面前老爱哭。 相公见我眼泪又聚起,微微皱了眉,“你过生日怎么没告诉我娘一声,也让她准备准备,给你庆祝一下。” 我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妾身身份低微,生日年年有不打紧的。不敢劳烦了大家。” 相公还欲说什么,又似想到了什么,始终没说出口。 只是一勺勺喂我,直到一碗蛋全部进了我嘴里。 那温柔优雅的举止,让我觉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又依稀在梦里邂逅过。 我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盯着我,于是一阵羞涩,朝他动情的一笑。 他突然用大掌握住我的一双手,把我2只手都包在掌心,我又惊又羞,轻微的挣脱了一下,相公的手捏得更紧了。 他的手好大好有力量,很温暖。 “这屋子不生火炉真要冻死人了!看你的手好凉啊!”相公皱着眉说。 我这才想起,相公也没多穿衣物,于是望着他说:“相公能来看看妾身,妾身万分感激。只是天寒夜深,相公身子娇贵,快回丁香妹妹那去吧!” 我说得急切,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害怕他受寒。 没想到听者却是另一番含义。 他挑挑眉,笑笑:“我听娘子的意思,怎么话中有话?”他突然附近身子,在我耳旁喃语,“我怎么闻着你这话的味儿,尽是酸涩?” “啊!不不……不是的……妾身只是想……不是相公想的那样……”我见相公误会了,一时竟连话也说不清楚,舌头打结,急得涨红了脸。 我慌乱的模样竟把相公逗得哈哈大笑,随后他神色得意的望着我,不说话,只是这般富饶兴致的盯着我看。 我心下又是一阵小鹿乱撞,低下头,没完没了的搅动着手里那张手绢。 渐渐的,我听到身边的相公呼吸急促起来,他突然起身,一把横抱起我:“本少爷今天就如了你的意,睡这儿了!” “我没那么想啊!”我还欲辩解,嘴里小声喊到。 “是吗?”相公抱着我,盯着我的眼睛,一直望到我内心深处,“真不想我留在这?嗯?”说着,相公故意做了个松手的动作。 “啊——”我受了惊吓,本能的紧紧环住相公的脖子。 “哈哈哈!还没这么想?我的小寿星,你自个儿瞧瞧你这哀怨的眼神儿!看你把我搂得那么紧的手!哈哈,我要再不给你点雨露,你还不在心里把我咒成什么样!”说着,他抱着我大步往床边走去。 “妾身不敢。”我又羞又急,却是在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一股纂动着的期待。 “管你敢不敢,反正今天我是要定你了。” 相公赤裸裸的宣言羞得我浑身滚烫,我不敢抬头不敢看他,无助的把脸埋进他怀里…… 那一夜,我们在寒冬里,酣畅淋漓。 在相公怀里睡得很塌实。 翌日清晨,还没来得及多眷念一下相公难得的温柔,就被吴俯外的吵闹惊醒。 “不好了……来人呐!” “啊!血!好多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快快!快找大夫来呀!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管家——” “……” 丁香摔倒了,在来我房间的路上。 她来找相公,不小心滑到在结冰的雪地上,肚子刚好磕碰在台阶上。 几乎全家人都跑了去,大家围着她,七手八脚的小心搬抬。 她哭得肝肠寸断,而她身下,已经流了那么大一滩血水,鲜艳的血融入纯白的雪里,看得叫人腿脚发软。我从来不知道雪地上的红,可以红得这般惊心触目。 相公也奔来了,这个昨天和我共尽鱼水之欢的男人,他此刻正表情痛苦的抱着丁香的头,他那好看的眉眼拧在了一块儿,严肃得吓人。他的嘴,因慌乱失措而剧烈的颤抖着。 这时丁香发现了我,她狰狞的死盯着我,她的目光一直紧锁着我的喉咙,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我怕那眼神可以把我掐死。 这目光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以至于丁香被抱走了,雪地上只留下一滩血;以至于血也被清理了,地面上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洁净,如果没看见刚才那一幕的话一定谁都以为这是个普通的清晨;以至于当我以后离开吴家身在别处后……丁香失去孩子时凌厉的眼神,仍可以在我闭上眼时,清晰的出现。那是我心头,永世不散的阴魂。 丁香的孩子死掉了,那一只能将我逼得消失在吴家的茧,在还没变成蝴蝶前,就先消失了。 无论有意或无意,直接或间接,我是杀人凶手。 不知那位算命的道士去了何方,但是他的话却终于得到验证——我是丁香腹中孩子的克星。 第8章 我跪在大厅中央,低着头。没人说话,室内安静得可怕,没人敢大声呼吸。 公公和婆婆坐在上坐,公公皱着眉头,表情威严。婆婆依旧麻木着一张脸,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右手时刻不停的虔诚的调动着那串佛珠。相公坐在丁香身旁,不看我一眼,丁香披着貂绒外套,半依半靠的倒在相公怀里,只是面容憔悴,眼眶还泛着红,时不时的动动嘴角,偶尔看我一眼时充满仇视。大多数时候她的目光都涣散的垂落在不知何处。 我跪在那儿,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一动不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公公咳嗽了一声,打破了空气里的沉默。 婆婆会意,接着发话了,她抬了抬右手,那串佛珠随着她手的幅度发出轻微的声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也不确定她是在巡问苍天,在征求佛主,还是无力的自问,是在追问场的谁,还是垂问堂下跪着发抖的我。 于是没人敢答应。丁香很是时候的,突然用手绢捂着嘴,小声抽泣起来,相公安抚的拍着她的肩。 “丁香,你别哭。大胆的说出来,我为你做主!佛主菩萨为你做主!是谁害死了我们吴家的香脉,我要她血灾血偿!”婆婆对丁香说着,一双凌厉的眼睛却狠狠的盯在我脸上。我一个寒战,缩了缩身子。 “是。前天相公彻夜未归,今天早晨听下人们说相公是在姐姐房里过了夜。于是丁香吩咐下人炖了人参鸡汤,可以驱寒补身,丁香想亲自来叫相公喝鸡汤,谁知,在姐姐门口竟滑了一跤!相公是吴家一脉单传,丁香喜得身孕,当然知道重要性,平时走路行事都小心万分。可前天却不知为何……就像是有人背地里诅咒着丁香一般!可是丁香摸着良心说话,平时也没得罪谁呀,丁香肚里一个未出世的婴孩,那是更不可能得罪了谁的……呜——可怜我那没见天日的孩儿啦,怎么就那么苦命……”她一边娓娓道来,时不时的不经意向我这边瞟上一眼,说到最后,感伤之极,竟捂面号啕大哭起来。相公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嘴凑在她耳边细语着什么,想必是宽慰安抚之话了。丁香忸怩挣扎了一会,也就乖顺了。 一席开场白,悲哀沉痛,使在场的人都沾染上凄切之感,吃斋念佛有着菩萨心肠的婆婆眼眶也红了,几个柔弱点的丫鬟拈着手绢擦拭着泪水。为吴家盼了好久的命脉香火。 我跪在地上,又冷又怕,嗦嗦发抖。想必大家的目光都缩定在我身上了。吴家小少爷还没出生就夭折,孩子母亲已经又悲又痛,丧子之痛远远超越丢子之失。但是已经有苗苗的香火一夜之间就没了,处罚也总得找个替死鬼吧。 我突然想起以前那个道士的忠告,我感到背上莫名的发寒。只求相公为我说句公道话了。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公公巍巍的站了起来,指着相公骂到,“以前想到你年轻,没多加管教!现在你媳妇有了身孕,你还四处游手好闲到处拈花惹草!你是为何不看守在她身边?!你说!” 相公是很惧怕这个曾经做过巡抚大人威严的爹的。相公赶紧站了起来,耷拉着头,过了半晌才小声说:“孩儿……孩儿本只是饭后散步四处走走,走到她那儿,她一个人在。见孩儿去了,她便以过生日为由,求孩儿在那过夜……孩儿心软,经不住她讨求,便陪了她一宿……现在想来,她似乎早有预谋,早有部署……她还偷摘了母亲的腊梅花摆放在屋内!” 相公低着头没看任何人,但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她”,自然所指的是我了。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相公。他始终低着头,避开我的注视。 良久,公公重重的叹了口气,嘴上念叨着:“家门不幸啊!”然后愤愤率先离去。 一句家门不幸,决定了我的下场。绝望的闭上眼,我突然能够坦然的等待厄运降临。 我该感谢祖上庇佑,佛主显灵。吴家毕竟是大户人家,有头有脸,受人关注。而婆婆又信奉佛教,我最终没有受皮肉之苦,我只是被饿了两天,然后被关到西院一个小角落上,锁上了门。除了三餐,从此不得见任何人。因为我犯了善妒。 这里原本是一个老妈子住的,后来她过世后,便空下了,偶尔用来关一关犯了事的下人。 现在我一人住了,隔前庭甚远,倒也宁静自在。 给我送饭的是贴身丫鬟枚枚,枚枚自从听到相公在审判时说的一席话后,就对我唾弃不已。她说那天明明是她的生日,我却利用这个谎言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实在可耻,有背伦理。 我没多解释,我一句话没说。 从此我和枚枚再没进行过交谈。她每天都懒散随意的把饭菜放在门口,就像随意的打发一只关在铁门内的狗。然后转身离去。似乎我是恶疾,多看一眼会传染。 常常在一些下着雪的夜里,想起生日那天和枚枚坐在一起吃荷包蛋,我们天真烂漫,我们笑颜如花,我们真情相待。那些美好的誓言,那些虔诚的祝福,那亲姐妹般的情谊,如今都消逝在冬夜的风中了。我只奢望她不要把我送她的香包丢在垃圾堆里。 我胃口一天不如一天,日渐消瘦了。 我时常把饭洒在院里喂鸟儿,我心里对这些有翅膀的小生命羡慕不已。 我那么渴望有一双翅膀,令其承欢一个梦,安放在背上,我就能飞翔。 飞出高墙。 对于相公,我一点不恨他的出卖。他是我的天,我是他的人,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就随意他摆布了。只是那最后一夜的温存,我惧怕回忆,那时的似水柔情,如今回想是一种孤楚凄凌的忧伤。 我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维,我依旧时不时的掂量那些曾经,时不时的幻想下一个久别重逢。 私爱密密藏 小楼 轻舟 胭脂扣 正待相对时 万语千言无从开口 颠沛日夜间 悄然泪衣袖 得不求偿失 明知种植无果 倾心依旧 又到迟暮时 铅华初净 素颜拈清秋 何时花落又满地 盛时怎堪芬芳后 风飕飕间 几屡弱红坠枝头 若万物有情 满园凋花残木 为谁迎绽 为谁瘦 为谁苦守 为谁朽 不知不觉,晚冬的最后几片黄叶,一如我的相思之痛,随风零落,飘飘洒洒散尽小院的每一席角落。 愁刹深院零落人,纵有伤心千万语,更与何人说。 自从被禁闭在这里后,岁月对于我,便是一种静止。从此不识天日。 我只是从石缝中探头的嫩草,看见春;从绚烂斑斓的繁花,知道夏;从薄如蝉翼的阳光,感受秋;从瑟瑟寒人的北风,领悟冬。 日子平淡无奇,却似乎没完没了。 又是一个雪风里夹杂着腊梅香的季节,一晃三年过去了。 三年来外面的世界变化万千,时常可以从小厮们在门外的议论中听得一些吴家的消息:二少奶奶丁香又怀了身孕,十月精心照料后顺利生产,却是个千金,扫众人之兴;二少奶奶因为出生卑贱,始终没被扶正,三年费心经营却坐不上吴家大媳妇的位置;丫鬟枚枚嫁了出去,嫁到一个卖豆腐的老实小贩家,过起了自由生活;二少奶奶似乎渐渐受到冷落,少爷又开始流连外面花花世界,整夜不归;精明能干的太太又挑选一些有教养出生名门的大家闺秀的生辰八字,准备为少爷新娶进一位媳妇,以后能辅佐少爷掌管吴俯,等等…… 这些看似与小角落的我无关,其实都预兆着,我在吴家的日子不多了。 果然,在新年到来之即,相公休书一封,翩然而至,理由是嫁入俯内三年,无后且善妒。 吴俯的新娘子进门的前三天,我被堂而皇之的丢回了娘家。 我走的那天,丁香因言语不善,得罪了婆婆,于是佛珠时刻不离手,吃斋念佛有着菩萨心肠的婆婆,就把她请到了我住的那个院子。好生奉养。 四目交接下,我俩表情木然。同为女人,我同情她,她可怜我。女人裹着小脚,女人没有人生选择的自由,亦无权对命运反抗,宠褥之间,瞬息万变,因果轮回。 那一刻,我们之间的恩怨突然冰释前嫌,我对她不再心存怨恨。 三年前我以新娘子的身份被抬进吴家,三年后我被当作世人唾弃的弃妇,离开吴家。 坐上娘家派遣来的轿子,从吴家后门送出。 我久久的凝视着门口,如果能再见到那个英挺俊朗,大手大脚的男人,如果能说上一两句话……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直到最后一道拐弯,直到视线的尽头的吴俯消失。 他始终没有露面。 独自泪洒衣襟 ——相公,您可是早已忘了妾身。 第9章 回娘家的路上我思绪波动,感慨万千,一面是对相公的恋恋不舍,一面是对亲人久别重逢的迫切期待。我坐在轿子里,幻想着重踏入娘家的情景,幻想着父母姐弟之情的重温。 三年了,我终于可以再见到我那魂牵梦绕的亲娘。 想到此时家的怀抱离我越来越近,我快要控制不住那颗激动不已的心。 轿子一路抬到魏俯门口,我从帘子后望去,却没看见爹娘迎接。管家跑进去通报了,过了会又跑出来,招呼轿子从后门进。 一股不祥之兆油然升起。 我的闺房里似乎一点都没变动过,只是蒙上薄薄一层灰,看来有些日子没人打扫了。 我看见了我的孩提时的纸鸢,看见了我的琴,看见了伴随我15个春秋的雕花檀木床。时光回逝,三年前出嫁前夕,母亲搂着我坐于床上的惜别之景,依稀仿佛就在昨天。 娘!我热泪盈眶。对女儿的牵挂是否让您新添了白发。 我急忙奔出去,欲去给母亲问安。 管家却就在门口拦住我,说老爷和太太有要紧事,暂不能见我。 “小姐,您还是就在房中安分的歇息着吧。”管家不冷不热的说。一声小姐,他喊的别扭,我听得刺耳。 我心下隐隐明白了什么——从魏家小姐到吴家少奶奶,再到小姐,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三年前娘对我说的话,她说希望我再也别回来。 恍然大悟!我这才透析出她话里的意思。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要把泼出去的水收回,那是我异想天开了。 到家四天了,没见着一个亲人。 从刚开始的盼望,到失望,到绝望,再如今的释然安详。我渐渐了解当我从吴家走一圈,再重新回来时,姓魏的家已经容不下曾为吴家少奶奶的我。于是见不到任何人,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独守空房,习惯了一个人品风清云淡炎寒冷暖。实在寂寞时,自己与自己交谈。 楼下那片桃林还在,正时严冬,桃花未开。 我依旧喜欢在清晨,步入桃林,让冬季的浓雾沾湿绣花鞋。时尔放纵心绪,去追寻曾经在这里发生的初恋。记得当初还年幼,我就是在这里有了第一次脸红心跳,第一次触碰那股让人又羞又喜的悸动。如今经历四个春秋的轮回,不想竟凋落了漫野桃花,凋落了我的自以为是的爱情。 只留下根根桃树桩,单调寂寞的矗立着。 “你还有脸回来?!”一声男性怒吼在身后响起,我一惊,回过头。是……是弟弟! 我走时他才12岁,还是个半事不懂的顽童。还记得以前我们两姐弟感情最好,我喜欢看他仰着那张无邪可爱的脸,脆声声的喊我姐姐。如今一晃四年过去了,顽童也摇身变做俊美的少年。 “弟弟!”我惊喜交加,回家那么久初见亲人的喜悦让我冲淡了对自己身份的尴尬。我激动的走过去,我雀跃,我对他动容的笑。却忽视了他一脸鄙夷。 “贱人!”他说。 短促而肯定的两个字无情的粉碎了我的一腔热情,我甚至来不急收回挂嘴边的笑,“你……”我惊在那动弹不得,觉得不可思仪,又想他大概是没认出我,“我是姐姐楚楚呀!” “贱人!你还有脸回来?我没你这样的姐姐!魏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是我们魏家的奇耻大辱!”他提高嗓门,压低眉头谩骂着,满脸轻视不齿。 “……”我呆在那,无话可说。 “你居然还回来?我要是你我就跳河自尽算了!”这个少年到最后,激动得咆哮起来。 我突然平静下来,经历四年的心酸磨练,我已经能够淡然的面对每一口责骂与每一眼鄙视。 我静静的看着他。 我的弟弟长大了。高了,嗓门粗大了,渐渐有了成年男子的影子。四年前的那天真可爱的轮廓消失不见,我已经不能再和他手牵手蹦跳的在院子里放纸鸢,捉蜻蜓。 他变了,昔日的亲人已经陌生,曾几何时的笑颜,一去再不复返。 我突然想笑,并怎么也控制不了嘴角边上逐渐扬起的弧度。 “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你现在到底是姓吴还是姓魏?我们家会出个弃妇?你!你是在笑吗?你居然还笑?恬不知耻的东西!你在笑……哼!”他学着大人的语气,无奈绝望的摇头,“家门不幸!” 最后他甩袖愤然而去。 家门不幸……这话肯定在爹爹那学的。我可以想像得出我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是怎样皱着眉捂着心,用痛心疾首的神色,望着祖宗牌位,说出这四个字。 家门不幸。我记得公公也曾把这四个字赏赐于我。 到底是我自身的不幸影响了家门,还是家门本就不幸渲染了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走到哪家,哪家就不幸。我苦苦思索,实在找不出答案——我的确什么都没做。 我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渗透了。 亲情浓爱是存在的,只对于男人;公平公正是存在的,只对于男人;权力选择是存在的,只对于男人;幸福温暖是存在的,只对于男人……全世界因男人而周转,那又为何诞生女人? 如果一开始就不需要我,又何必生养一个我? 我带着一连串让我不解的疑惑走到湖边,一脸淡然的脱掉鞋。并认真的把它们摆放得端端正正。 如果我不姓吴也姓不了魏,如果我是大家的多余,那样的话,弟弟说得对,消失了好,就像从来没有我的到来,那样的话,家门则该万幸了。 风在耳边吹得呼呼做响,我对这片养育了我15年之久的大院做最后拜别,久久凝望。 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湖面上,这个湖是我从小熟悉的。我知道它里面沉睡着金色肥大的鲤鱼,我知道湖底的淤泥里凋谢着莲花,夏天莲蓬的清甜的。 我却不知道湖水究竟有多深。它此刻沉默阴森的展放在我面前,墨绿色的湖面,一片死寂,除了那随风泛起的皱褶。 眼下是严冬,湖水冰寒刺骨。我的脚刚沾到水就一个寒战。 我犹豫了,胆怯了。无助的站在岸边,这时泪水开始泛滥。我要这样死去? 但想到亲人的离去,世态炎凉,借浑身的冲动,咬着牙跳了下去。 爹,娘,女儿不孝。来世我愿生做男儿身,报答养育之恩,一辈子承欢您二老膝下。 湖水寒若冰点,我记得我在里面扑腾了几下,如果我不在了,会不会有人为我哭泣。如果我不在了,若干年后,我的名字会不会还有人提起…… 我渐渐消失了意识,沉入淡绿色的水中。 我本就不该来,现在我走了。 湖面宁静后,就宁静了世间一切。 第10章 好冷,湖水远比想像的还凉。 刺骨的水包围着我的身体,像刀子般一条条割下我身上的肉,好难受,不能呼吸! 娘,我好冷,好痛!娘,救我……我死了会不会下十八层地狱!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之久。我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我听见有女性的抽泣声。 眼皮似乎有千斤之重,怎么使劲都睁不开。我动了动,发现浑身酸痛难挡。周围终于不再是绿殷殷的湖水,看来我终于死了!死了好,死了是解脱。对全家,对我。 我感觉到手被另一双手握住了,那双手是那么温暖柔软,把我的手呵护在掌心,那么小心的搓揉,生怕弄疼了我。这份爱惜,记忆里,只有娘亲。娘怎么会在这?那么这里肯定不是地狱了。 我缓缓睁开眼。眼前景象由模糊逐渐到清晰。 床顶,蚊帐和被褥都是我所熟悉的颜色,是我闺房里的事物。我自觉是百年后一缕孤魂,回来凭吊已经荒墟的故址。 “楚楚……”那温柔而熟悉的呼唤,更清晰了,差点勾出我的泪。那是娘的声音,我怎么会听错! 我使劲定着神,想看清眼前握着我手的人。 “……”是娘!真的是娘!我激动万分,欲喊出那声娘,可是实在力不从心,只微微张开嘴,颤动着唇,发不出声响。 “菩萨保佑,你总算是醒了!”我看清楚了,眼前这个泪眼婆娑的妇人,就是我四年未见的亲娘! 一声威严的咳嗽在后面响起,是爹,他也来看我了,“既然没什么大碍那我走了。” 我含着泪望着他,他重重的叹息着,摇了头,转过身,爹对娘说:“你多陪陪她吧。造孽啊!” 门口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依稀是弟弟。我没看清。 我的家人都在这里吗?我怀疑我是在做梦!只有梦里有能有这般美好。 娘坐在床边,她不停的为我暖手,时不时的把我的手贴在她脸上。我手上沾着她的泪。 “娘——”我终于沙哑的喊了出来。泪水在同一时刻决堤。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娘忍不住,扑在我身上,殷殷的哭出声来。她微微摇着头,嘴里不住的喃喃的念着。 “娘——”我拼命喊了出来。四年来,多少不满多少冤枉,多少心酸多少思念,全倾注进这声哭喊中了。我的委屈只能跟娘说,她不信佛,也不吃斋,但她是世界上唯一会对我心存慈爱的人。 可是就算前不久,连娘也不要我了。“娘!”我又喊,带着轻微的责备与质问。 “娘……”我哽咽着,除了一声娘,别的什么也说不出。 “楚楚,我的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娘都知道。”娘紧紧的抱着我,“都过去了!一切都好了,以后娘都陪着你……娘再也不离开你。” “哇——”四年硬撑下来的坚强,一但崩溃,泛滥不已。我勾住娘的脖子,第一次放肆的嚎啕大哭。 只有在娘的面前,我可以不是人妇,我永远是孩子。 “娘,我好冷,好多水,我好害怕……”我抽搐着,拼命往娘的怀里钻。 “不怕,娘在这儿呢。你还在发烧,快躺下,别再着凉了。”娘抹着泪,轻柔的把我的头放下,为我盖好被子,那么细致那么温和,似乎我还一如十几年前的幼儿。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那是娘的味道,我一辈子忘不了。 “娘。”我唤她,盯着她的眼睛。 “嗯?”娘应着,她也看着我,耐心的等待我下一句话,目光里裹着说不尽的温柔和慈爱, “我饿了!我要吃好吃的!”我几乎是撒着娇的冲她喊,小时候每每哭过后,对娘说的第一句话定是这句。今日长大,才深深悔恨那是种无知的挥霍。 此刻我在受伤初愈后重拾,仿佛又回到那无忧无虑的年岁,撒娇耍赖就能得到更多宠爱。 娘一副“拿你没办法”神情的瞪了我一眼,温柔的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好,娘这就去给你做好吃的。” “我要吃荷包蛋!”我虚弱的娇声嚷嚷道。 “好,荷包蛋!”她宠溺的点头。 这就是亲娘,无论你是不是弃妇,无论你是无后还是善妒,她都会对你笑,她的笑永远温馨像冬日的暖阳,轻柔而舒缓。 我突然感谢神灵,让我活了过来。 接连下了几天雪,又下了几天雨。天气骤然转晴。 我的身子在母亲的精心调养下逐渐恢复。只是除母亲外,大家对我的重归依旧甚感厌烦。但经过上次跳湖的极端行为后,他们也不敢再用言语刺激我。 死过一次的人格外珍惜生命,我更是如此。我在父亲的冷眼与兄弟的白眼下苟延残喘,背地里用积极乐观的心绪自我调节自我安慰。 我依旧坐在阁楼上,心如止水般的弹琴,弹那曲《四张机》。宛如自己还是当年待嫁的闺中小姐。 四年转瞬,物是人非。但是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所有,时间还留下许多珍贵的回忆,令我像个老人般安详的去捡拾。 两个月后。阁楼下那片桃林开花了,死寂了一个严冬,春天她终于犹犹豫豫来了。 说巧不巧,表哥和春天是同一时候来的。 当然生性浪漫的我曾偷偷怀疑过是表哥挽着春天来的。 第11章 母亲吩咐我晚上到客厅和大家一同用膳。我不知其意,犹豫了半晌,还是答应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晚阵雨刚停,天空如洗,月色姣好。 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我行过礼后,始终低着头,心不在焉。 “表妹?”一个声音响起,一如四年前温润浑厚。 我似触电般一阵惊怵,猛的抬头,对上那双眼眸。 眸子的主人是无数夜里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我仍清楚的记得四年前他是如何教我认识了爱情。 由于事前浑然不知,久别重逢,竟让我忘记了礼数教养,我失态的看着他。 四年了,时间似乎根本没在他身上烙印下痕迹,他眉眼含笑,依旧潇洒而风度翩翩。 而坐在对面的我,却已从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转变成受人唾弃的弃妇。 在心里对比了身份悬殊后,我再接受不了这样的对视,率先低下头。在他赤裸裸的欣赏下,我自卑得很彻底。 我在心里埋怨起母亲,为何叫我出来相见,而所见之人正是我最不能在他面前释然弃妇身份的表哥。我宁愿永不再和表哥见面,这样我在他心里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年巧笑盼兮的纯情少女上。 “果真是楚楚表妹?真是女大十八变,不费点劲都认不出来了!”表哥倒是洒脱,他丝毫不隐讳他的激动,高声谈论,“我记得四年前表妹已有十五了吧?我还以为我那美貌无双的表妹早已下嫁他人了!没想到还能在此遇见!表妹迟迟不嫁,是否眼光过高,看不上那些庸夫俗子?” 一席话后,大家面面相觑。面对表哥一脸惊奇,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爹爹又是一声重叹,颜面暗淡,举杯自饮。弟弟一声冷笑,也不多说是非,自顾吃菜。母亲别过脸,又欲垂泪。 表哥见大家面有难色,聪明如他自然想到其中定有原委,于是自我解嘲的圆场:“想必楚楚表妹是在痴等在下前来提亲了。”说罢哈哈大笑。 “砰——”一声,我的碗掉落到地上,碎了。声音划破长空,清脆又缠绵。 表哥在外沉浮多年,为人自然学得风流桀骜。但他怎么能想到刚才的戏言,已如芒刺,深深扎进了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娘,楚楚头有些疼痛。”我痛苦的对娘说。 “哦哦!那你赶紧回房歇息着吧!”说罢娘扶我起身,“小女自幼多病,前段日子又染上风寒尚未痊愈,奴家这就带她回房去。扫了大家的兴,还请见谅。” 母亲搀扶着我走了出来。我避开表哥关切的目光。 我的手很凉,母亲用她的手温暖着我的,却暖不了我寒若冰霜的心。 母亲是最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此时的我最害怕语言上的安慰,于是她只是陪着我,只字未提。 那一夜圆月宛如注满水的杯子,往事如水上涟漪层层泛开。 若是还有叹息,我的哀怜终究只在心底。 一夜难眠。 表哥此次来只是做生意,路经我家。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离开了。 得知表哥走后,我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深处,也隐隐烙着一片失落。 又过了一段时间,正值阳春三月。桃花在裸露的阳光下,完全展放了。每逢微风抚过,空中便会飘散下一团粉色的诗意。 我兴致骤起,将琴搬到桃林中,一曲四张机,美丽又哀愁。美丽有名,哀愁无名。 小径无人,花正开,有零瓣缓缓飘落。 独自弹奏,陶醉意境中,忘情忘我。 不知过了多久,无意抬头,竟看见了他! 他向我这边走进,迈着自信的步子,我精神一振,带着惊讶与紧张。 我拘谨起来,觉得自己是客,而主人来了。 我站起身,不安的向他行了个万福。 “是琴声把我吸引来的。不想打扰了表妹雅兴。表妹别停,你自顾继续。就当我不存在。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动听的琴声。”他笑着说,果真席地而坐。我偷偷看了他,他的眼睛像被雨洗过的晴空一般明洁无垢。 表哥总是爱笑的,似风,让人觉得轻松随意,却又抓不住留不下。 相公与表哥的性格就截然相反。他冷酷而寡言。 想到相公,不由来一阵感伤。再也弹不下去。 “表妹,小生虽不懂音律。”他突然开口,说话时他看着远处,就好像我在很远的地方一样,“但是确实觉得此音只得天上有。若有词,表妹能唱上一曲,小生就不枉此生了。” 我脸一红,低下头。气定神闲后,伴琴轻唱: 一张机,流霞倾尽绕春堤。幽兰绛草芳泽意。冰肌玉骨,胭脂翠黛,相对浴红衣。 二张机,鬓香轻散沐仙姿。羞持藕臂娇容丽。回眸笑语,氤氲凝雾,浅画自依依。 三张机,暮寒犹缀柳芳枝。星浓月浅花凝泪。含情隽永,鸳鸯盟誓,最是两心知。 四张机,花开花谢影双飞。春风不解愁滋味。清尊素酒,篆香惹绪,永夜恋痴迷。 五张机,朝朝暮暮雨霏霏。桃花结子承安逸。山林梦远,琼壶敲尽,锦字杼璇玑。 六张机,银河划断两情痴。盟鸾心在常相忆。繁花待剪,疏钟催晓,几度寄相思。 七张机,愁肠试酒晚来迟。迢迢霄汉终无计。画楼云雨,良宵岑寂,一梦断尘泥。 八张机,梦阑相见盼春归。秦筝调柱声如泣。宫商难理,弦音如梦,何处觅灵犀? 九张机,小书锦字篆清词。轩窗幽暗华枝碧。流云醉挽,琼瑰暗信,无奈两徘徊。 (注:《四张机》只是《九张机》这一词调下的一首词。出自《古乐府诗词》《九张机》,又名《醉留客》。) 一曲剧终,抬头正对上表哥那痴然的凝望,我又羞又窘,轻声说句小妹告退便欲离去。 “等等。”表哥急切叫住我。一脸紧张。 我诧异的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表妹,”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我也不知叫你所谓何事。就是不想你走。你刚才坐在这儿弹唱,真像天上的仙女一般!” “表哥取笑小妹了。”我嘴上虽如是说,心下里却是喜欢的。 “真的!”他不笑了,严肃的说。 “那表哥又几时见过仙女长什么摸样?”我浅笑,歪着头反问他。 “小生是没见过,但是表妹倾城之色,怕是天仙下凡,也自恃不如了。” 表哥说这几句话神情绝无呆滞,谈吐自然,虽知道这些话句句有油滑之嫌,但虚荣作祟,听到后还是让我忍不住喜颜悦色。嘴上却自谦着:“表哥尽会说笑。” “表妹,我就是想和你在一块时间长点儿。你别走,再唱几曲于我听听!”表哥恳求到,语气里带着耍赖,天真一如讨要糖果的孩童。 我突然大胆的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着我。两抹眼神轻描淡写的触碰,交换了一朵飘忽的微笑,如掠过水面的燕子, 我抿嘴笑笑。又重新坐下。 唱了一下午,表哥陪了一下午。每曲结束,他总会再次央求。我总是浅笑,不再拒之。 我怎么能拒绝呢,我怎么拒绝得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构筑了我最初的情感。他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没人知道,四年前他走后,我的梦就被啃噬得锯齿般难圆。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午后,阳光纷纷扬扬,细风拥拥挤挤。面前的表哥和头顶粉色的桃花一起蒙胧了。 依稀记得,那天我们在桃林里呆到很晚。 直到幕色渐浓,直到人们背后的残阳仓皇落下,直到夜间的春雨低低掠过。 四年前有个男人,摘了朵桃花插在我的发髻上。而那支桃花的花瓣,一直柔软的飘进我所有日子的深处。 第12章 表哥又走了,留下一个词,叫牵肠挂肚。 我时常一个人温习那个有阳光的午后,而那抹阳光一直照进我心灵最深处。 几天后却又看见了他,温文尔雅的进出魏俯。丫鬟们偷偷议论,说表少爷这段日子来得勤了。每听到这种话我总会自作多情的心虚一把。尔后想想表哥什么也没表示过,暗自嘲笑自己不知羞。 但当表哥真的有所表示时,我却无助的闪躲起来。 他说:“表妹,我每次来伯父家,实则是想见你。” 说这话时是一个晚饭后的黄昏时分,我在桃林里痴傻的坐着发呆,表哥不知何时默默的出现在我身后。良久相对无言,表哥突然冒失的那样说出。 留下万般唐突于我,毫无心理准备,我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甚至没来得及做一番羞涩腼腆。 那时正值日落,漫天红霞下,桃花在春暖烂漫中妖媚的焚烧,画意诗情。 表哥就这样说出实则是表白爱慕的话,我惊愕的看着他,我从他眼睛里默读出一种崭新的情愫。 早在四年前我就对表哥芳心暗许,如今表哥亦如是。两厢情愿,情投意合。我该欣悦的,该满面娇羞,激动不已的,甚至泪洒衣襟。 但四年后的今天他这样对我说,我只能幽怨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表哥,四年光阴辗转过,楚楚已成弃妇,怎负荷得起你一腔深情。 我听见表哥在身后唤我的名,我落荒而逃。 没再看一眼表哥,和倒挂在远处山峦边上的残阳。 我想,表哥大概不会再找我了吧,我想,他对我应该是不多在乎的。想很多,想到疼痛时,躲在被褥里殷殷的哭。 从此我走出闺房时,总是先小心打听一番,表哥是否来了。如果他在,我足不出户。更多的时侯我藏身于阁楼之上,目光注视着楼下的桃花林。林中有个写满等待的身影,我在远处对他深切凝视。我想起四年前,表哥在林中,我躲在他身后,同样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偷望。我拖持着良好的教养,让我的爱情被时间侵蚀,却觉得自己的坚贞很伟大。 楼下那抹身影,等待得让我心痛。可我无可奈何。我嘴里念叨着,快离开吧,楚楚不值得你等了。与此同时我又在内心深处热切的向菩萨祈祷他不要走。 我的矛盾让我惊讶。尔后我坐立难安。 之后我才发现,对于我的逃避,表哥却想成是女儿家的羞涩,他来得更勤,几乎在我家住下了。每天徘徊在小楼下。连那些没心没肺的小厮们都看出些端倪,他们时常“不经意”的把口哨吹得悠扬嘹亮而别有用意。 坐在房间里,捧着脸对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丫鬟兰兰跑上来,捂着嘴笑着说:“小姐,表少爷说有事于你商量,叫你下去呢。” “就说我病了。”我惆怅的应,捂着发烧发热的心口,我想我真的病了。 翌日,兰兰又跟我说:“小姐,表少爷问你病好些了没有,他说他学过几日医术,多少也能为你瞧瞧呢。”说着,她坏笑的看了我一眼,“小姐,要不要把表少爷请上来把把脉?” 我看着兰兰,这个才14、5岁还没发育完全的丫头,她怎么这样鬼灵精怪!我假装生气的把这小丫头推了出去。 又过了几天,兰兰再次跑来,对我说:“表妹,愚兄有一物欲与表妹共同欣赏,请表妹务必下楼得以一见。愚兄相思之疾苦,日月之清明尚不能解,唯有得表妹之芳泽才能痊愈,恳请表妹看在月老年岁以高的份上,速速下楼……”这丫头跟我熟识后,越发没规矩了,居然模仿表哥,夸张的摇头晃脑,手持白纸扇脚踱方步,装摸作样的学着表哥的语气和我说话。最后几句明显是为奚落我,故意加上的! 我笑着扑上去捶打她一番。 表哥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呢?我寻思着,坐在镜前,双腮绯红。那股下楼的冲动像激流般涌上四肢百骸。 我神使鬼差的换上做小姐时穿的春装,缓慢的坐在铜镜前,胭脂淡抹,将细簪斜插在右鬓上,对镜中之人顾盼自怜,而后抿嘴一笑,记得曾几何时,那人对我赞美——倾城之色。 兰兰这丫鬟实在是贫!我梳妆的功夫她就在我身后捂着嘴吃吃的笑。我瞪了她一眼,随后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轻缓的下楼,就看见了表哥。 他立即向我走来。我默读他的步伐,那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绵延开来。我知道他正在注视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 表哥说去桃林中走走吧,我顺从的点点走,跟在他身后。 我踏着他稳健宽大的脚印,拼命按耐着那颗起伏不定的心。 表哥突然转过身,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我惊讶的认出,这是四年前我遗落在他那的。普通的丝绒,平凡的刺绣,既不名贵也不别致,表哥居然还保留着。 他轻轻把手绢摊在手掌中,展开。手绢一如四年前般洁净。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我看着表哥。 四下突然宁静了。 薄如蝉翼的阳光散落在手绢上,清澈透亮。表哥把手绢轻柔的托在巨掌之上,我回想起四年前他曾经那么急切的把手绢紧握在掌心里,才使我胆怯逃离。 如今我成长了,表哥也成熟了。四年光阴渲染后,我们又站立在一起,我们四目相对,我们都在对方眼里读到了赞美。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表哥的声音温润磁性,我在风里找到了桃花的清香,和表哥的成年男子的气味。我为这些迷惑。 我又开始不安了,我望着远处,假意在观望或者思索着什么。其实在那个时刻我既不能看也不能想,眼前一团模糊,思绪也糟乱一片。 “表妹,这张手绢就送给我了吧?”表哥迷人的冲我浅笑,我傻忽忽的点头。心想你已经连我的心一起,私自霸占了四年了。 “其实我一直在思念你。”表哥一语中的,他的声音在这时变得嘶哑而浓厚,他突然拉过我的手,他的手如我想像中的一样大,粗糙、有力,却在握住我的手时显得格外温柔。 “表哥……”他这一大胆的举动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阵惊慌,下意识的想抽出手来。 他却不容我挣扎,握我的手突然加大力度,我就像四年前被他握在掌心里的那片手绢,毫无反抗的余力。他拽着我的手轻轻一带,我站立不稳倒在他怀里。 我被表哥抱在怀里!他用铁一般的手臂将我牢牢锁着,我一动不敢动,任那股浓郁而纯厚的男性气息将我层层包裹。 这是我想要的,我曾在梦中羞涩的遇到;这不是我想要的,它来得太突然,方式太激烈。我有点承受不了。却亦无法拒绝。 我本是相公的人了,虽然他已把我休掉。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今生,除了相公我还会倒在别人的怀里。那一刻我思绪转动得很快,我挣扎在贞节与荡妇之间。 这时,表哥将我锁得更紧了,似乎不容我胡思乱想。 我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在僵硬着身子,我将头轻靠在他的胸膛。我听见那儿像有千万座大鼓在敲击,伴随着剧烈的震动。 四年来,对表哥的思念一直是我心里明朗而永恒的主题! 最终,我示弱了,在爱情面前。 第13章 我们就这样抱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刻我渴望这样死去。 直到远处有脚步声响起,表哥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我。我满脸潮红的望了他一眼,然后飞快的离开了那片站着我的意中人的桃林。我跑得那样急,我怕花鸟鱼虫跑来跟我道喜。 从此以后,我和表哥每每对视时,眼神里多了份心照不宣。那份甜蜜的慌乱,像树木的须根,一直深扎到我心底最柔软之处。 表哥生意太忙,他不在时,我就独自在桃林里回忆。想那个醉人心脾的拥抱,想到一个人痴痴傻笑,再羞涩的捂颜自嘲。 我把表哥的名字,刻在桃林中开花最盛的那个树上,从此我的瞳仁中便藏着一个生动的憧憬。 那段日子,将是我人生最温暖的时候,我感觉每日都是阳光斑斓。 一直最令我无颜面对表哥的,还是我那“弃妇”的身份。不知表哥是否知道,也不知他知道后会不会对我心生不齿。以前,我害怕表哥知道我的那些事,现在我却渴望哪个多嘴的下人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告诉表哥,因为我开始幻想着与表哥的长相厮守。 我欲主动跟他提起,每逢叫了一声表哥后,他就那么风度翩翩的颔首低眉,对面他如此带着鼓励的微笑,我实在有口难开。 但是最终我的口还是开了,我选择了个最刹风景的时候告诉他。那是在重阳节跟表哥在亭子里把酒言谈时。尤记得,那天阳光细细碎碎的璀璨着。 那时是午后,表哥带了几盘特意从北方带回的小点心,和一壶酒,在我家湖边上的小亭子里和我谈天。我弹奏了几曲江南小调,和煦的阳光使在人这个随意的午后变得懒散。池里的鱼气定神闲的摆动着尾,悠闲自在的游。气氛轻松而心情舒畅。 这天是重阳,表哥伴着我的琴高吟了几首诗后,情绪显得有些激昂。 阳光洒落在湖面上,细细碎碎。我把点心的碎末撒到湖里,惹得鱼群蜂拥抢食。 就是这个湖,差点在上个寒冬夺去了我的生命。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今天,我却能站在太阳底下,和心上人一起用欣赏的目光鉴定湖水的美丽。 “仅一念之差,表妹差点被这湖水吞噬。”我喃喃的说。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让人不寒而栗。 “啊?这是为何?是失足滑下去了?”表哥站起身,紧张的询问。 我本是随意的说说,没想到他竟问起根源。而这事的根源,正是我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唉。”犹豫良久,我长长的一声叹息后道出,“是自尽。” “表妹,”表哥温柔的让我到石凳上坐着,他拉着我的手,追问到,“表妹,我俩情投意合,虽不算青梅竹马,却也是两厢情悦,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隐讳,不妨告诉为兄,只要我能帮到忙的,自然不会含糊。到底是什么事,使得表妹竟如此想不开?” 表哥说完,按耐住那股急切,鼓励的看着我。那股关切的目光,我欲躲开,表哥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不知是春日暖阳的斑斓,是粼粼波光的湖面的烘托,是美酒美食的映衬,还是表哥温柔的眸子的刺激,我就是那么头脑发热,说了出来。 我的第一句话,就让表哥握住我的手,一紧。 “15岁初见表哥那年,表哥走后没过多久,爹爹就把我嫁到了临县吴家。” 过了好久,表哥才定定神,严肃而沉痛的叫我继续说:“说下去吧,我在听着。” 然后,四年的时光,所发生的辛酸苦痛,所经历的阴晴圆缺,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娓娓道出。讲到不得以跳湖自尽时,我已是泪水涟裢。 我的手冰冷,但我感觉到握着我的手的表哥的手,正以不可思仪的速度瞬间冷却。听完我的陈述后,表哥痛楚的闭上眼。随后他深深吸气,勉强挤出个微笑,用手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抚——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在安慰我,而此时他却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个人。 我知道这些事一旦让表哥知道后,以前的情分就可能从此打住了。我忐忑的等待着表哥的结论,我本是低着头,不敢看表哥的眼睛,慌乱而自卑。但表哥久久的沉默使我越来越不安。 我从眼角偷看了他,他紧闭着眼,眉头痛楚的拧在一块儿。 “表哥……”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无助的喊了他一声。 “嗯?嗯。”他若梦呓般恍惚的应着,魂不守舍的起身,用迷惑的声音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改日……改日再来看表妹……”说到最后,表哥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 当表哥最后留给我的那个若有所失的背影也消失在眼目时,我跌坐在石凳上。我知道也许这将是表哥最后的温柔。我看着我的手指,片刻前,它还沾染着爱人的温度。 想哭,却再找不到理由。因为那些让我悲痛的每一件事,早早的就消耗尽了我的眼泪。 一连几天,表哥再没来过。 每天,我心存侥幸的等待着,从红日东升,到残阳西落。从月新到月圆。我渴望再次见到表哥的英姿飒爽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翩翩然站在阁楼下,到我下去后,谦谦君子一般的笑。 但是等待到终,是一个人躲在被褥里哭。 娘总是最懂女儿心思的,但是娘却也无可奈何,甚至无从找到半句慰言。 某天清晨起来,我突然对现状相识清楚。我知道,表哥再也不会以看望我的身份,出席在我家俯上了。 伫足千番亦如是,回首千番亦如是。 认清事实后,心里豁然开朗。没有等待就没有失望,我开始回到以往的生活轨迹。只是再没碰那盏琴,随它荒废了,某天看之,已落满尘埃。 所以当我已是心如止水时,兰兰那么急迫的跑来说表少爷来了,我是不信的。乍听之时我全身泛起一阵不为人知的轻颤,但马上恢复了平静。我笑笑,说坏丫头你就知道消遣我。 兰兰急了,软泡硬磨的拖我下楼,表哥果然站在那。 数月不见,梦中人挺拔依旧。只是脸上清瘦些许,憔悴几分。 他站立在那,如以往一般穿着白衣裳,摇着白纸扇,冲我礼貌的一笑,潇洒风流。他离去的背影仿佛就在昨天,而此刻他那么和善的笑着,他听完述说后沉痛的眼神似乎从来没出现过。 我们相隔数米,对立着,良久无言。兰兰不知在何时已悄悄退下。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我和表哥。对于他热诚的目光,我本欲逃离,却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我突然看见他手上的手绢,正是我送他的那张。我心一沉,哀痛的问:“表哥是来归还手绢的吗?”话语间除了伤感,还带了些许责问。 表哥不语,只看着我。 我想我是被表哥以前的温柔宠坏了,此时我有什么资格去责问他什么。我垂下眼帘,深深自省。宛若自语道:“我以为表哥再也不会来看我了。”话既出,泪随后,滴落在脸上和手背上。 表哥走了过来,用衣袖轻柔的为我擦泪。他模样里带着万般心痛。 表哥此时表现出的怜惜令我惊喜交加,我怯怯的问:“表哥,你还在生气吗?” “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表哥终于说出。 这句话让我激动不已,“那表哥为何许久也不来看望我了?” “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在自责。”表哥抬头望着天际,“其实早在四年前我就对表妹一见钟情。我是在气那时没来向姑父提亲。我那时一事无成,的确没这个勇气。” 表哥的话让我的眼睛闪亮出光芒来,有君此言,终生无憾了。 “表哥……”我感激的望着他。 “表妹,你跟我走吧!”他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热切的说。 “走?去哪?”我茫然不知所措。 “我做木材生意,全国到处走动着。以后我去哪你就去哪。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斩钉截铁的说。 我本是备受轻视的弃妇,承蒙一个青年男子那么坚定的追求,而这个男子还是我日夜思念的意中人,这样的结局,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表哥,你怎么说我都听你的。”我面带羞色微微点头,任他将我搂在怀里。 第14章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简单的收拾着行李。没惊动任何人,包括最难割舍的母亲。 我想母亲若是知道,一定不会挽留我。但她会抱着我哭,我害怕她的眼泪来动摇我跟表哥私奔的决心。 半夜里,带着行装,悄悄从后门出去。我知道表哥在那儿等我。 从闺房到后门的距离较远,我颠着小脚一步步踏在夜色中,露水很快湿了我的布鞋,似乎也湿了我的心,它变得沉甸甸的。我每走一步,就离我的爱人更近了,我却不敢回头,此时我怕这座沉静在夜幕之中的庄园会勾出我的泪。父亲一定在睡梦中吧,我在心里祈祷他身体安好;娘或许没睡得多沉,最近娘总是犯失眠。虽只是初夏,远处也能传来几声狗吠伴着几声蛙鸣。 终于走到门口了,表哥急切的迎上来,握住我的手。月色下表哥深邃的眼眸流溢着波光。 我们执手相对无言。 马车停在远处,上车前,我辗转流连。对这座即将阔别的生养了我十九年的家,回眸。表哥知道我的想法,他一言不发,拉着我的手,对父母屋子的方向深深鞠躬。 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已是我唯一的依靠,而且可靠。我充满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我的下一个家,或许就在马车所驰的尽头了。一路上表哥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表妹,以后可能会吃些苦,你会后悔吗?”表哥问。 “永不后悔。”我摇头,坚定的说。 “你会怨我吗?”他望着我。 我笑了,我说表哥就算你把我卖了我也不会怨你的。 “把我卖了,我也不怨你!” 表哥突然沉默了,随后我们都没说话,从他手心传来的是男性的刚强,和温情。我把头靠在他胸膛。我觉得马儿在带着我远离那个不公的从前,而奔向幸福。 当东方泛出鱼肚白时,我知道家已经离我很远了,远到尽我所能的眺望,也看不到它。 表哥没带我回他的家,他要去某个地方进货。我当然愿意跟在他身边,只是裹惯了小脚,行动不便,从出生到现在也没这样奔驰过。一天的颠簸流离使我疲惫不堪。 第五天我们到达某县县城,首次走出深院的我被眼前眼花缭乱的世界迷惑了。第一次轻松自在的走在集市上,热闹非凡茶楼饭馆,口沫横飞的买卖商人,车水马龙的集市,人来人往。 我好奇陈列在我眼前的一切。 表哥摇着白纸扇,潇洒得意的为我一一解说。我没插话,尊崇的听着。我在走,可我知道我永远走不出表哥温柔的视线。这种恋爱里的惬意是比逛街带来的新奇更让人心醉的。 晚上住在客栈里。表哥对外宣称我们是夫妻,他向店小二只要了一间房。 表哥说那话时我满脸潮红,羞得不敢抬头。 店小二吩咐了几句什么,出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表哥两个人。我心里一直重复着那声夫妻,心想表哥真坏,怎么能乱说呢!我又羞又窘,呆立在门口缴着手绢,不知所措。 我偷看了表哥一眼,发现他坐在凳子上正一脸笑意的看着我。我赶紧埋下头,任表哥豪迈的笑回荡在耳边。 “表妹,累了好几天了,你不过来歇会儿?”表哥笑盈盈的望着我。 我呆在原地没动也不说话。 “娘子,天色已晚,咱们该歇息了。”表哥故意调笑道。 一声娘子在我脑子里砰然炸开,我面红耳赤,又急又窘,跺着脚喊:“哎呀!表哥!” “怎么,难道你还不愿意嫁给我吗?”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的心差点从喉咙跳出来了,我拼命祷告表哥不要听见我那么激烈的心跳声! “娘子该累坏了吧,让为夫的给你捏捏脚?”表哥在我耳边说着暧昧之言,他的声线突然变得嘶哑。见我不迎合也没抗拒,他温柔的牵了我的手,把我带到床边坐下。 我虽是羞涩难挡,还是顺从了一切。只是一直不语。 他为我脱下鞋,一只大掌将我的脚包裹住,为我揉捏。一股难以言表的舒畅由下而升,传遍四肢百骸。除了解除疲乏,更有种令人欢愉的情愫随之涌出。我就像四年前的那张手绢,被表哥捏在手里,任他摆布了。 “表哥……”我不由自主的呓语道。 他突然抱住我,轻吻我的额头,而后落在唇上,呼吸随之加剧。 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闭上眼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把我无情休掉的相公。于是莫名其妙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睛流出,流进我和表哥的嘴里。 但这个想法转瞬既逝,我很快掉进表哥陌生而迷人的男性气息里。 我终于和我的意中人,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 表哥果然是如想像般温柔体贴的。就连在床上也不例外。虽然这与我理想的新婚之夜大相径庭,但浅意识里,我此刻是表哥千娇百媚的新娘。我对他除了奉献感激之外,还有浓浓爱意。我觉得和表哥的缘分是上天安排的,从我15岁那年就注定的,那额外的四年是对我们感情的考验。如今我们在一起了,曙光也随之而来。 床第之欢后,表哥很快入睡。 我虽不似初识男欢女爱的处子那般惊恐羞涩,此刻却也是情绪激动难平的。我躺在表哥身边,不敢动弹,怕惊醒了我的爱人。 望着窗外,奇怪白天分明的大晴天的,夜里却无星月。 回想起15岁那年与以前相公的第一次,那是血混着泪的不眠之夜,那是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的恐惧。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 我又看看身边这张熟睡的脸,他睡着了也那么好看,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贪婪的深吸了口气,觉得再没有比睡在表哥身边更踏实安全的了。我把脸轻轻靠进表哥的臂弯里。 胡思乱想了良久,快二更时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夜里做了些美好的梦,梦里全是对未来的设想憧憬。 由于太过疲劳,一觉醒来居然已是红日当头。 我揉揉睡眼松弛的眼,发现表哥不在身边。定睛一看,我所躺的屋子显然不是昨天的那间。我迷惑不解,穿戴好衣物后走出门,一位带着脂粉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40除头的妇女拦住了我。 “是楚楚姑娘吧?你这是想上哪儿去呀?”她缓慢的摇着团扇,那目光就这么赤裸裸的把我从上至下游移好几遍,我注意到那扇上的图画竟如此淫秽不堪:一个女人袒胸露乳的坐在男人怀里! “请问婶婶,这是哪儿?我表哥呢?”我心里有千百个疑惑,虽然不愿意和她说话,却不得不向她打听,“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哎哟我的好姑娘,以后不要喊我婶婶了,你得叫我妈妈。这里呢是玉香楼,我们这儿可是整个苏州最有名气的青楼了。你能到我们这,那肯定是你的造化。嗯,我看你脸蛋不错,身段嘛……就是太瘦了些,你走几步我瞧瞧?”她快言快语的只顾自说,完全没在意我惊愕的目光。 “婶婶你……你在说什么呀?我表哥呢?”我虽然懵懂,却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略微紧张起来。 “你表哥?别提你那表哥了,他已经把你以一百两银子的高价卖给我们玉香楼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没有可靠的男人,女人要靠男人可是靠不住的!天底下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可靠!你放心,以后有秦妈妈罩着你,我给你担保,只要你乖乖听话,这儿也没人敢欺负你……”她还在劈里啪啦的说着,把胸脯拍的砰砰的响,我脸色惨白,只感到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稳住了。 “青楼是什么?玉香楼是什么?”我艰难的问。 “我的傻姑娘!”她用团扇拍拍我的背,夸张放肆的笑,“那就是男人出银子找乐子的地方,男人给咱们多少银子,咱们呐,就还他多少乐子!” “我……我表哥呢?请您让我见见他好吗?我求求您了!”我已经完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我抓着她的手,泪流满面的恳求到。 “他早走了。”这妇女淡漠的说。平静得好像在诉说一只麻雀飞了一般。 …… “表妹你怨我吗?” “就算你把我卖了,我也不怨你!” …… 愿我有长锤巨柄,好将群山相互撞击出呐喊;愿我能拔腿飞驰至倒地不起,吐尽胸中沉积的最后一口郁气! 但我只是名女子。除了无助的流泪我想不出别的解决方式。我甚至走不出这屋子。 我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的重复着妇人的话——他早走了。 妇人大概经历多了这样的事,她麻木的把门反锁上,坐我旁边心不在焉的涂抹着指甲,涂一只,就对着阳光照照,晒晒。 良久,我望向窗外,街上依旧车水马龙,热火朝天。昨天表哥的谈笑风生似乎还在耳旁。 现在,我惊疑的看着爱情远去。 上部完 ——ctg 2008 9 1 下部 明月下青楼 第15章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出自唐代诗人李益” *** 太尉大人的女儿下嫁苏州富豪的苏二公子,迎亲队伍置办得隆重而盛大。 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高头大马,着青一色服装的队伍从街头拖到巷尾。百姓和商贩被挤压在道路两边,伸缩着脖子看着热闹,妇女儿童躲在窗户下眯着眼睛论长道短。 新郎坐在一匹纯白色的彪悍大马上,时而随着马儿行走的颠簸而得意洋洋的摇晃,时而拱手向路上的行人回礼。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自负,与新婚喜庆的飘然。 苏州最大最有名的青楼玉香楼的阁楼上,一群香艳凝白的佳人们挥舞着五颜六色的手绢或团扇,在楼上指指点点,嬉笑观望着。 “姐姐们,听说这个苏二公子的新娘可大有来头!她是太尉大人的独苗千金!从今往后这苏家几位少爷,还不是仕途一片光明?”睨儿依在楼栏上,带着复杂的神色诉说着,粉妆玉琢的小脸被胭脂渲染得快滴出水来。别看她才17岁,小小年纪,却已能和玉香楼的头牌花魁粉黛姑娘媲美了。说起粉黛,那是秦妈妈一手扶持起来的倾城佳丽,是玉香楼的金字招牌,是秦妈妈最为得意的瑰宝。 “是啊!太尉的女儿,苏家又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以后那还不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不一手遮天了?”思思若有所思的望着楼下一身喜红的苏二公子,出神的喃喃自语。 “呵呵,嗯!对呀,有钱有权你扑上去投怀送抱吧!叫那苏公子收了你做小妾,你后半生就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啦!” “对呀对呀!”姐妹们轮番取笑着她。 “瞎说!我……我说说罢了,我哪是想要嫁呀!”思思潮红着脸辩解。 “哎哟,还说不想!我看你都快扑下楼了,眼珠都快贴人家身上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叫苏公子要了你吧,双喜临门呐!”说着,不知是哪位淘气的姑娘,不轻不重的推了她一把,差点让思思半个身子都斜到栏杆上,差点失重摔了出去。 “啊——”思思惊叫了一声。 出于好奇,马背上正意气风发的苏二公子居然向阁楼这边漫不经心的抬头一望。 “呀呀,苏二公子!您可真是耳朵灵通呀,我们思思妹妹说爱上您啦,您就一并收了她吧!”一位姐妹挥动着手绢,朝苏公子喊。玩笑越闹越大,毕竟是女儿家,思思一羞,嗔怪的“哎呀”一声,推开人群,用手绢捂着脸跑开了,引来大家的轰笑。 楼上佳丽的戏言惹得苏二公子忍俊不禁,情不自禁的向花枝朝展的姑娘们多看了几眼。 “呀!快看,苏公子一直盯着咱们的睨儿妹妹瞧呢!” “哈哈,苏公子,我们睨儿妹妹可是玉香楼的活宝呀,您可不能随意用目光指染哟!” 苏二公子豪迈的扬头哈哈两声,不可一世又不愿计较的摇摇头。两旁的行人也都指着这方大笑起来。 突然他的目光锁定在睨儿旁边的粉黛身上。 …… 她在笑,她一直那么漫不经心的笑着。 她素净着一张脸,可以说完全没怎么化妆,她穿着淡黄色的衣裙,半依在楼栏边上,露出小半截手臂,腕白肌红,细圆无骨。温婉柔和的发,闲闲的挽着凤髻,两鬓的两屡青丝松散下来,随意的戴着一朵细小淡黄色的花。眼波才动被人猜,嘴角半扬尽嫣然。 不知是因为她妓女的身份,还是脚下踩着的青楼的渲染,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撩人心魄的娇艳与妩媚。眼波流转间,足以使天下任何男人为之动容。看大家打闹,看人群澎湃。气定神闲,清新淡雅。阳光散落在她头上,身上,为她度上一圈金色的绒光。 粉黛望了马背上的新郎一眼,毫不吝啬的对他深深一笑。 他与她目光相触,她既不回避,也无挑逗,就那么大方从容看着他,带着不沾烟火的笑,而那一抹使他倾倒的浅笑,令苏二公子终生难以忘怀。 只瞬间后,粉黛便眨眸转头,又把仙女般无偿的笑容赠给另个方向。 惊鸿一瞥下,苏二公子忘记了呼吸——世间竟有这等绝色尤物,一顾倾人城,且轻描淡写得不留痕迹。 他恨不得立马脱下喜服,奔上阁楼将这女子独揽胸膛。 理智告诉他岳父太尉大人的人正在看着他,可他早已失魂落魄,不能自已。 “瞧啊!睨儿妹妹把那苏公子的魂儿都勾走啦!”姑娘们娇嫩脆生的笑语,如莺燕嬉戏,使得过路的男人想入菲菲。 队伍走远了,苏二公子仍频频回头,欲再次捕捉和粉黛那撩人酥软的四目相视。可惜天不随人愿,粉黛再没看过他一眼。 “唉,这么好的郎君,为什么不多生几个,一人一个才好呢!”思思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哀怨的叹息。 “哟,小妮子,刚才还不承认呢,现在人走了就出来啦?听说苏家还有一位苏三公子尚未娶妻,满腹经纶一心圣贤,只博功名!” “那种书呆子,哪有苏二公子那么风流潇洒,善解人意呢!” “哎哎,有人春心涌动,芳心暗许咯!”一位姑娘狡黠的眨着眼,调侃道。“讨厌,看我打你!”思思立即尖叫着和她追逐起来。 …… “粉黛姐姐。”睨儿突然转声叫道,脸上潮红未退,还挂着副生动的笑。 “嗯?”粉黛爱怜温和的看着这个小自己4岁的女孩,她对她有股莫名的溺爱,她喜欢睨儿的天真浪漫,回想起来,跟自己当年有些许相似,又不尽相同。 “粉黛姐,明天我要去赶庙会,进香还愿,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跟秦妈妈都说好了。”她睁着那双波光流离的大眼睛,乞求的望着粉黛。因为粉黛是很少出门的。 “你去还愿?还什么愿啊?希望有个有钱的少爷赎了你去当少奶奶?哈哈……”姑娘们又是一阵欢笑,把话题又转移到了睨儿身上,逗弄取笑她。 “她呀,八成是想去趁赶庙会的当儿,勾引公子哥吧!” “赶庙会都是些善男信女哪有什么公子哥!”睨儿急着为自己辩解,一细想这样解释越描越黑,就更急,“哎呀!我不和你们说!你们最坏!”睨儿翘着小嘴,一垛脚,转头正色问粉黛,“粉黛姐姐你去吗?去嘛去嘛……我想你陪我一起……听说那家庙会里的菩萨好灵的!有什么心事对菩萨说,很快就能如愿的!” 粉黛想告诉她,菩萨从来不管人间是非的。菩萨一动不动,只是一种信仰,一种心灵上的依赖。 但是面对睨儿那双清澈的眸子,她只是笑笑,曾几何时,自己不也像她一样,相信神灵,相信菩萨,相信命运,相信西方有佛? 现在她只能相信自己。 “我不管,我要你去我要你去……”睨儿开始扯着粉黛的衣袖撒起娇来,粉黛拗不过她,只得颔首答应。 “我的女儿们,热闹看完了,话还说得没完了?天大的事明天再接着说啊,先下楼准备接客啦!”秦妈妈叉着双手跑上楼,把大家伙赶了下去,姑娘们就像群小黄莺一般叽叽喳喳的下了楼。 “粉黛你先回房去。好好打扮打扮。”秦妈妈向往常一样,先把粉黛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一般客人来寻欢,绝不轻易让粉黛出来见客。 故而粉黛这朵花魁,在苏州一带远近闻名,神秘美好,且令男人向往。 夜幕降临,花街柳巷的灯笼开始尽情的渲染着暧昧,将苏州笼罩在一派缠绵不息的胭脂香味中。 “哎哟!刘大官人,您今天可有空来了!您几天不来,玉香楼里的姑娘都想你得紧了……粉黛?粉黛姑娘不在……” “哟——这位公子爷,新面孔呀,第一回来我们玉香楼我可得优待着您!我得给您物色个好姑娘伺候爷呀……粉黛姑娘?呵呵,大爷可真给我们家粉黛面子,唉真不凑巧,粉黛受了点风寒,这些日子都不接客,等她好些了我亲自叫她对你赔个不是!” “唱曲呀?粉黛姑娘嗓子哑了好几天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哟,瞧您说的!什么叫”每回您来都说嗓子哑了‘,确实是哑了嘛……我再给您物色个,我们这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貌若天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粉黛姑娘在陪一位重要客人呢……哎呀,叫出来?您瞧您这话,这不是为难我们嘛,要不您下回请早吧,我再给您介绍个鲜灵的?” …… 秦妈妈做了二十多年老鸨,早就混身裹油满嘴是蜜,浓厚的胭脂俗粉经挡不住年龄的摧残,那张微胖的脸上二十年来挂着赔笑的表情。粉黛在房间里坐着,感受着她闭着眼都能想象出的烟花世界,喧闹中,秦妈妈圆润的嗓音,时不时的叫出粉黛的名字,格外高昂。 粉黛对铜镜中的自己,安然的笑。 快夜深了,秦妈妈领了位约莫三十有五的男人进了粉黛的房门。 “哎,您瞧,粉黛这不好好的在等着伺候大爷您吗!”秦妈妈说着,在这男人肥胖的大腿上暧昧的捏了一把。 男人恶狼似的双目自从进门后,就没离开过粉黛的身子,他嘿嘿的笑着,嘴边上两撇小胡子就止不住的颤抖着。贼眼滴溜的在粉黛身上转动,迫不及待又不厌其烦的冲秦妈妈点点头。 秦妈妈走到粉黛身边,俯下身去,小声对她说:“好女儿,这可是个狠角色,当朝大臣,可别怠慢了。他出的银子可以买你一个月了!” 粉黛乖巧的点头,然后起身,像个正牌的大家闺秀,有摸有样的做了个万福,随后大方的冲这男人嫣然一笑。 男人恨不得立马把碍事的秦妈丢出去,秦妈妈当然了解男人的心里,知趣的退了出去,关好门。留下一男一女:一只摩拳擦掌的恶狼,一名妖娆多姿的绝色佳黛。男人盯着粉黛,呼吸开始杂乱无序起来。屋内立即腾升出一股绚旎香艳的气氛。 “大爷,小女子为您唱个小曲儿吧?”粉黛浅笑着,故意憨厚婉约的刺探。一步步走近男人。 “嗯……好!哦,不好……”他色咪咪着望着粉黛,语无伦次,此刻他已无暇听曲,他的心思全在粉黛那曼妙芬芳的身子上。 “呵呵,”粉黛捂嘴吃吃一笑,娇赧带嗔的望了他一眼,尽是风情万种,“什么叫好,又不好呀?那爷想喝几杯吗?小女子为您满上吧。”说着,像只小小的黄蝴蝶般忙碌穿梭起来。 男人望着她娇嫩的小手,再也把持不住,一把握住,粗声粗气的说:“大爷我什么都不要,大爷今天就要你这小妖精了!”然后毫无怜香惜玉的抱起粉黛,丢在床上。 随后二人,滚落在床第深处,床下遗落的,除了一地粉黛的衣衫,还有曾经她还是懵懂少女时代的羞涩。 一阵风卷残云后,男人扭头忽忽大睡起来。 男人都是一个德性! 粉黛收敛起笑容,面无表情的起身,优雅缓慢的穿衣,像在行进一件性质高雅的艺术。 要是没有房间里一身横肉的男人,和那震耳欲聋的打鼾声,谁也想不到粉黛是一名妓女,且刚接了客。 月光照在粉黛姣好的脸庞上,依旧皎洁纯净。 她从不和任何嫖客过夜,做了那事就偷偷出门。 走出房门时她再没看他一眼。 从良家妇女到青楼妓女,她没做丝毫抵御挣扎。 当她还是位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时,她拖持着良好的教养和坚贞的爱情,被时间侵蚀,杀死。 当她成为一个妓女,并学习用一个妓女的眼光去审视这个世界时,发现一切突然变得简单而井然有序了。 你有钱我愿意,你就是我男人。相反倘若我不愿意,你再有钱也别想靠近。突然觉得妓女的生活实在比以前好,起码她有了选择的权利,至少她找到了一种相对的平等。 当然对妓女,更多的男人是玩弄后,依旧不齿。但是她清楚的记得,当她是一位忠贞善良的妇人时,也没得到更多的尊重。 红尘中几度沉浮,她麻木了,她对妓女的身份麻木,更或者,她已经对社会麻木。 ——ctg 第16章 庙会上。 粉黛斜坐在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等着睨儿进香出来。 其实粉黛也是进去见过菩萨的,她也对菩萨吐露了一个埋藏在心里的愿望。睨儿后来苦苦哀求能知道粉黛这样淡漠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愿望要菩萨解决。睨儿提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提问。 “粉黛姐,你对菩萨许了什么愿呀?”她好奇的问。 因为在他人眼里粉黛是神秘圣洁的,不管她怎么穿戴,怎么对男人巧笑迎合,虽然身在青楼,但在大家内心深处都不愿承认她是个妓女。 走出花街柳巷后,大家更觉得她是个仙女。 那么同为神仙,她跪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并,嘴里喃喃自语些什么,也就使人揣摩猜测不止。 对睨儿的问题,她却只笑不答。 然后粉黛早早的就退出了寺庙,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安然的等待着睨儿。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 已是初夏,红日当头时,粉黛虽已是微汗淋漓,却气定神闲的观赏着绿肥红瘦的大好光景。 睨儿那丫头人小心大,似乎对菩萨有没完没了的请求,粉黛在门外足足等了她两个时辰,她在心里暗想那小姑娘对菩萨还真是敬仰与信赖。 不自觉的嘴角就扬起一抹爱怜的笑。 粉黛坐在角落上,眉眼温婉柔和,阳光轻柔的抚摸着她接近透明的面部肌肤,宛若天仙下凡。 惹得路人经过时总会频频回首。 但在她嫣然一笑间,美得那么不尽真实,倘若谁敢独自享有,那一定是天大的罪过。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她是一个娼妓,才能一亲芳泽;所有的女人都希望她是一个弃妇,才能找到些心里平衡。 粉黛坐在树荫下,手中的团扇舒缓的轻摇着,苏己想像着,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他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 苏己呆站在那好久了,从粉黛坐在庙门外开始,从他无意间看见粉黛的第一眼起,他就再也移不开眼,挪不开步子。 庙会人山人海的集市不曾存在过,人头纂动的喧嚷不曾响起过,枝柳上的知了不曾吵闹过,甚至蓝天上的伸卷着的白云也不曾游弋过……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天地间只有他和那位坐在树下宁静的姑娘。 短短两小时,从一见钟情到天长地久,从苏己的心里过渡了。他觉得他必须和她相识并相爱,否则他就枉为男人,而在前面没有她的二十六年的岁月都白过了。 但是该怎么去进行这个开场白。他在心里打鼓盘算着。 不是因为他缺乏勇气,而是她太美了,美得不敢攀附。 粉黛站起来了,睨儿出来了,她们准备离开……而苏己心里的挣扎还没个完结。 眼看她就要消失在人群中了,苏己突然冲上前去,大声喊: “二位姑娘请留步!” 睨儿比较活泼,她嬉笑的率先转过头,把苏己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长得一表斯文,蜷曲的睫毛,清透无辜的双眼,身着青衫翠玉,手持折扇,俨然一为富家公子摸样。睨儿便狡黠的笑:“这位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贵干呢?” 可怜苏己一个白净书生,竟在睨儿直率的眸子下涨红了脸。 见他发窘的摸样,睨儿捂着嘴,脆生生的笑了起来。 “睨儿,别取笑人家了。”粉黛柔软的呵责她,随后用一双明眸无欲无望的看着苏己,等待他的下文。 “在下……在下是欲询问两位姑娘家住何处,在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伯父……唐突了佳人,还请勿怪才是。”说着,深深一鞠,家教良好,礼数到位,只是十足的书生气息。 “到底拜访伯父还是拜访我们呀?”睨儿笑嘻嘻的嘲弄他。 很短的时间里,粉黛低下眉,神色里闪过一屡淡淡的无奈与哀愁。很快她便恢复了自然,笑着说道:“公子错爱了,我和这位妹妹都是玉香楼里的姑娘。” “玉香楼?那是……”苏己狐疑的问。 “是整个苏州最有名的青楼。”睨儿说得毫不在意。 一见钟情的佳人是位妓女,那瞬间,苏己有点回不过神来。那么纯净,飘灵的女孩,竟是名妓女,苏己眼里藏不住那深深惋惜。再看了粉黛一眼,她已经撇过脸去。 他木然了,呆立在原地。 好半天,苏己才回过神,重新燃起了欣喜——如果不是有这点遗憾,那么美好的女孩,又何以下嫁自己一介凡人呢? 思索时粉黛已经带着睨儿走远了。 苏己急着大声喊到:“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睨儿她叫粉黛!”睨儿嚷道,回眸一笑,百媚丛生。 苏己却无暇顾及睨儿的笑是百媚还是千娇,他只是痴痴凝望着粉黛淡黄色的身影,思索着刚才从她殷红的小嘴里吐出的软言细语,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粉黛姐姐,我看那个书呆子好像对咱们有意思呐!你猜是你还是我?”过了许久,睨儿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呵呵,不清楚。”粉黛毫无兴趣的说。 “我觉得他看上去就是个很痴情的男人。而且绝对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噢!”睨儿眉飞色舞的诉说。 “这你都知道?”“从他衣服的料子,还有腰间那块玉佩就能看出嘛!穷人家的孩子可买不起。”睨儿撇撇嘴,老道的说。 “有钱无钱,痴情无情,都与我们无关……烟花女子,男人都是找乐子,还奢望得到谁的一世真情呢?”粉黛像是提醒,又像是自语。 睨儿还处在崇尚花草烂漫的少女时代,她深不以为然。但同为妓女,看惯了今夜消魂天亮陌生,睨儿却也找不到事例来反驳。 “对了粉黛姐姐,你刚才跟菩萨许的什么愿嘛,告诉我啦!”睨儿突然又开始了胡搅蛮缠。 粉黛拗不过她,只好说了出来:“我希望,我爱的人,他过得好。” “你爱的人?姐姐,爱的谁呀?你不是说你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吗?” “嗯。”粉黛含糊的应着。 “那你爱的人是谁呀?”小丫头刨根问底着,“难道是男人?” 粉黛抬头望着天空,眉眼里裹藏着一丝牵挂和哀怨。她良久不语,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见状,睨儿在一旁咋呼着:“天呀,真的是男人!我们的花魁果然也有心上人!” 听到这么一派天真的口吻,粉黛终于忍俊不禁,抿着嘴笑了。她用团扇轻轻拍打睨儿的背,又揉揉她的头发,亲昵的骂她傻丫头。 在粉黛这么一番宠爱下,睨儿天真无邪的小孩心性更是显露无疑,她开始兴高采烈的猜测粉黛,在来到青楼前有过怎样惊天动地的经历,又遭遇了怎样感人肺腑的爱情。看来爱情在小小的睨儿心里的确是神圣而高贵的,而且绝对存在的。 粉黛听了从睨儿嘴里吐出的美好爱情,跟自己的从前对照了一下,结果不言而喻,就无奈的弯了弯嘴角。 说完粉黛,睨儿又开始把话题转移到庙会上那个拘谨的白面书生身上。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喜欢我……粉黛姐,你看出了吗?他老是看我,但是他胆儿那么小,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哼,还想认识咱们……哼哼!”睨儿貌似十分不平,小鼻子一个劲的哼哼着。 粉黛看着她少女怀春的傻摸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曾几何时,自己也有暗恋的谁,却是谁也不敢说,说了便是恬不知耻。于是便有了那些偷偷羞赧,于是便只剩下无尽等待。 那些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烈酒,至今粉黛都只敢在深夜无人时,独自酝酿。 “粉黛姐,你就瞧好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来的!哼,到时候我告诉秦妈妈,让他吃闭门羹!我才不见那书呆子呢!” 她望着睨儿因假装不屑而皱着的眉头,她好生羡慕她的勇敢率真。 睨儿的话果然验证了,第二天苏己就找到了玉香楼。 不过她只猜到开始,猜不到结局。 “在下……想找粉黛姑娘。她在吗?”苏己不安的闪躲着蝶舞成群的姑娘们的注视,忐忑的问秦妈妈。 秦妈妈快速把他打量了一番,也在心里笑他的生嫩。嘴上却丝毫不会空闲,“这位公子是新人吧,咱们玉香楼没有在不在的姑娘,只有有没有空的姑娘……”说完,言外有意的看着他。 “那……那粉黛姑娘有空吗?”苏己急切的问,突然想到粉黛可能在别的男人的怀里,他心猛的下沉。 “官人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苏妈妈见世间居然有那么不开窍的男人,无奈的翻白眼。 “什么意思,在下实在不明白。”有人开始往这边观望了,苏己的脸又跟煮螃蟹似的涨红了。 “嗯?”秦妈妈索性摊开两手,明摆着要银子了。 “哦!哦!”苏己再迟钝,这回也该明白了。他忙摸出钱袋,递到秦妈妈手里,小心翼翼的讯问,“我只带了这些,够了吗?” 秦妈妈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眼珠都快掉下来了,才知道小看了这位书生,立马换了张脸,点头哈腰走在前面带路,“够了够了!粉黛姑娘在房间里呢,公子爷慢点,请这边上楼……” “女儿,来客了!给我使出混身本事,好好伺候这位贵公子呀!他第一次来,还有点害臊呢!”秦妈妈一进门就嚷嚷。 苏己被这么露骨的话说得混身不自在。呆立在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知道了妈妈,您先去忙吧。”是粉黛的声音,她飘然而至来到门前,欲带这为客人进房。 蜷曲的睫毛,清透无辜的双眼。粉黛一眼就认出是昨天那位书生,她愣了半晌,喃喃的问:“公子找错人了吧?我不是睨儿……” 终于再见到令他魂牵梦绕的仙子,他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以为自己是位莽撞闯进了小姐闺房的粗汉。他站在门口尴尬而热血沸腾。 他眼望着别处,手足无措,额头冒出微汗。 “我去帮你叫睨儿。”粉黛看了他一眼,就欲出去。 “不!我找的是你!”苏己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里,尽是深情,“我找的,就是粉黛姑娘你。” ——ctg 第17章 第一次见到那么拘谨的客人,让花魁也有点无所适从。 清瘦的苏己就那么矗立在门口,眼睛不敢看任何地方,不知是不是房内暧昧的喜色布置,使他脸红了又红。 “公子,请里面坐吧。”处于职业道德,粉黛微笑着上前,打破了平静。 她欲挽住苏己的胳膊,万没想到却被苏己惊恐的躲开,“姑娘!在下自己走吧。”随后他迈步走到桌前,小心的坐下。 粉黛一愣,随即用团扇捂着嘴娇媚一笑:“公子是怕生呀?” 苏己沉默不语,紧锁着眉。 “公子饮酒吗?小女子给您斟上一杯?” “不,在下从不饮酒。” “那公子要品茶吗?我们这儿有上好的碧螺春……” “不了,谢谢姑娘。” 随后苏己继续沉默,眼望着窗外,望着屋檐下大红色的灯笼,不知在思索什么。 气氛尴尬到极点,粉黛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微嚼着眉,楚楚生怨的轻言:“公子是对粉黛不满意吗?” “不……不不!不是的!”苏己忙起身,对粉黛愧欠的一拜,“在下只是……只是觉得……”抬头见粉黛正哀愁的望着自己,看着那双迷朦动人的双眼,他却是难以开口。 “觉得什么?”粉黛那顾盼流离的眸子像两汪清潭。看一眼就会迷惑,就会陷入。 “觉得,像姑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沦落到……”看来青楼两个字,在他心里始终迈不过去。 “烟花之地?”粉黛替他说出。 “嗯。”他偷望了她一眼,见粉黛眉眼里没有怒气,才叹息一声,道,“在下无意冒犯,请姑娘见谅。” “公子几时冒犯了我呢?”粉黛苦笑一声,起身,似在回忆,柔声说道,“昨日庙会上的寻问?今日慕名的前来?出手阔气的亲点?还是投怀送抱的拒绝?公子,你如何说声冒犯啊。再说沦落,我们附庸风雅、攀附权贵,就是沦落吗?每个人对生存的定义不一样。粉黛觉得,粉黛只是在过日子。”说完,对苏己抱以复杂的一笑。 姑娘们接客的房间都会点着双喜红烛,象征新婚花烛之夜。 红烛摇曳下,佳人笑颜中,苏己精神恍惚起来。仿佛这是洞房之时,仿佛美丽的粉黛只是他的新娘。 回过神来,想到心上人夜夜有新婚,天天做新娘,而新郎却是形色不同,今宵恩爱,哪管明朝入谁怀……想到这些,不觉眼眶湿润,长叹一声。 “粉黛为公子弹奏一曲吧。” “……”他沉默着,总算没再拒绝。粉黛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搬来琴,拨亮了灯芯,向苏己屈身扶了扶,说句献丑了,便兀自弹起那曲《四张机》。 满腹委屈辛酸,满腹无从提起的往事,在那个妾是落花君为流水的年岁,和那些独守明月,明月照沟渠的幽愁……一曲终后,她背过拭泪。 算算差不多快两年没哭过了,粉黛自觉失态,对苏己抱歉一笑。 而苏己早已在粉黛的荡气回肠的琴声中,在她圆润温婉的歌喉中,在她楚楚动人的泪眼中,在她那强颜欢笑的柔弱中,深深迷失。 “恕在下冒昧,看粉黛姑娘言行举止,倒像是出生大户人家。却为何落魄至此,一定有其中的曲折原由吧?”半晌苏己才回过神来,怜惜的看着她,喃喃的问。 “公子,虽然今夜你我可扮夫妻,可不过仅限于露水因缘,何以刨根多问。明日再来,我依然还可以你的女人,你若不来,你我亦成陌人。我不问你姓名,你也别问我从哪里来。让一切皆如夜色朦胧,今后无牵无绊,无瓜无葛,岂不是对你我都好?”见苏己还欲争辩,粉黛暧昧的说道,“天色已晚,公子还不准备歇息吗?” “姑娘你若告诉在下,在下可想办法令你脱离这个烟花之地!”苏己突然动容的说。 粉黛被他难得的男儿气震得又是一愣,随后婉尔,“楼里的姑娘少说百来位,个个都有悲惨绝伦的身世,哪个不是经过生死挣扎,再步入红尘。公子救苦救难,菩萨心肠,难道还能把每位姑娘都赎了?我们的身价可都不低呢。就说我的身价,就不会少于五千两。”见苏己不语,她低下头轻声自言,“一粘风尘,要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呢。”随后又觉在客人面前失态,忙故作轻松的妩媚一笑。 “在下只想着粉黛姑娘而已……”苏己真挚的说。 粉黛就像没听见似的,兀自走到床前,坐下,笑着对苏己招手,“公子,你坐过来呀。” 这般勾魂夺魄的召唤,是男人都把持不住的。何况还是自己的心上人。 苏己脸猛的红了,心跳加速。他倒吸口冷气,“豁”的站起来。 粉黛妩媚的眨了眨眼,却被他下一个动作震惊得目瞪口呆。 起身后,苏己说声改日再来拜访,匆匆离去。 走得急促而狼狈,甚至绊到了桌角。 空空的房间宁静得诡异,红烛开始滴泪,有风过时,烛光微晃。 粉黛有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她在青楼从没见过这样的男子,而她脸上的妩媚神色依旧僵在那,甚至来不急换掉。 睨儿听了粉黛的诉说后,一口咬定苏己是找错人了。 “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不是找错人是什么!他肯定是想找我的,结果记错名字了,又不好意思立即走!所以坐了会儿。”睨儿嬉笑着说。 “嗯,大概是吧!” 过了一天,苏己又去了玉香楼,他找的依旧是粉黛。 不仅如此,之后的每天他都会找粉黛,以至于睨儿气鼓鼓的说粉黛勾引她看上的男人。 粉黛没多做解释。而同为青楼女子,睨儿也不可能为一个男人跟最好的姐姐争风吃醋。没几天她就和粉黛像往日一样有说有笑,活泼开朗。 只是每当看见苏己进入玉香楼,走进粉黛的房门,关上门后……良久她依旧痴望。 从此她有了心事,她的心事只能埋藏在肚里。 小小年纪的睨儿,已经在爱情身上找到了落寞与无奈。 苏己走后,睨儿总是假装好奇的对粉黛东问西问,今天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他是哪人,年龄家世…… “我没问,我只知道他姓苏,叫苏己。”粉黛说。 苏己,苏己……睨儿揣怀着这个名字跑开。 苏己每天都来找粉黛,每到傍晚,他就会准时踏入粉黛的房,当然秦妈妈也是很乐意的,他文质彬彬,给的银子却着实不少。 睁着清透的双眼,眨着蜷曲的睫毛,喝两杯茶,听粉黛抚琴,兴致好时会让粉黛轻唱两嗓子。会写诗填词,送给粉黛,也会送些精致的首饰,博美人一笑。 却从不在粉黛房里过夜,只有粉黛自己知道,他连自己的手都没碰过。 在苏己心里,粉黛依旧纯洁,他不能也不想随意指染。 在苏己的带动下,有时候粉黛也会附庸风雅的填几首不成行的小诗,给苏己点评。 她曾写过一首《苦妻》,苏己看后良久无言: 满腹委屈何从寄 独品夜孤寂 泪流尚能成双行 滴滴落心底 古有嫦娥守明月 明月照沟渠 今自流水送落花 落花谁悯惜 明媒花轿君正娶 弱妾熬成妻 梳妆已时发根银 青春撵古稀 当妾苦熬成妻,已是古稀之年?而又多少人能活到七十古稀,那么这更如白日痴想。 苏己明白粉黛的意思,他把拳头紧了又紧。 大多数时候,苏己对粉黛从没任何要求,只轻描淡写的提过,不喜欢每天红烛摇曳,新婚之夜,一生只一次就好。 说这话时他动情的看着粉黛,深邃而真挚。粉黛明白他的意思,在那瞬间,这个早已看透世间炎凉的女孩,似乎又触碰到了深情浓意。但历经沧桑后,她不会也不愿那么轻易就被感动。 她转过身,闪躲着那过于挚热的目光,逃避着目光里赤裸裸的征询。 他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开始谈诗词歌赋,谈论国事苛政,谈论科举仕途,谈论日月为何交替穿梭…… 苏己谈及当前国事,滔滔不绝,激昂起来便以掌轻击膝盖。 粉黛只笑不语,只等他说完后,发表一两句自己的看法,小做总结。 粉黛时不时的轻盈的为苏己斟酒。苏己说得情到浓处,也真喝了几杯……温度就随着气氛缓缓上升。 粉黛被苏己那信手拈来的才气和通今博古、满腹经纶的博学所征服;苏己被粉黛惠质兰心的气质,与闲雅超逸的谈吐所震惊。二人皆有强烈的相见恨晚之感。 苏己激动的望着粉黛,忘情的说:“粉黛姑娘不仅仙姿玉色,更是知书达理,冰雪聪明!既是在下的红颜,那更是知己呀。”说着,激动的大笑两声。 粉黛嫣然一笑,齿若瓠犀,秋波微转,莺声燕语:“苏公子缪奖了。” 有佳人近在咫尺,娉娉袅袅,幽香袭人。苏己心中一荡,猛的将粉黛揽入怀中,忘情的亲吻起来。 粉黛闭上眼,软若无骨的倒在他怀里,欲拒还迎。思绪渐渐回到从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柔情,是不是又要重新上演? “虽然他不是他,而我早已自觉我不是我。” 第18章 那天之后,粉黛的房间里,再没摆放过双喜红烛。 日子久了,粉黛开始习惯苏己每天的到来,开始像个安定的妇人,偶尔也会亲手做几样小菜,等着苏己,就像等待从外归来的相公。再没被其他男人调戏指染过。 姐妹们就恭喜她,有个好男人包养着,以后一定会被赎回家当少奶奶! 粉黛就笑,笑得那么宁静。贤惠得谁都不知道她是位妓女,似乎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做为一名青楼女子,谁不渴望拥有自由身,谁不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位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呵护着,那是她们生活最终的目标。 花魁也是个普通女人,花魁也并不是完全无欲靠吃露水为生的仙子。以前不是没人提过要赎她,要么就是被高昂的身价吓退,要么就是床第梦话,第二天就忘记不再提起。 而苏己的为人大家都有目共睹,虽然不知道他是哪家子弟,但能连续包揽花魁几个月而毫不吃力,没个家产万贯也是不行的。 能遇上这样的好男人,大家道声恭喜,于是粉黛欣然承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秦妈妈拉着粉黛的手,满是鱼尾纹的眼睛充满了泪光:“我的女儿,妈妈还想多带你几年呢!怎么那么快就要走了……妈妈好不容易栽培出你这么出色的女儿!妈妈心里真舍不得!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妈也看得上那位苏公子,把你交给他,妈妈放心!” 睨儿抱着粉黛直哭:“粉黛姐!你嫁出去了我怎么办!但是你找到个那么好的男人,我们又不得不让你去。这是你的幸福呀!” 粉黛感动了,羞赧的笑着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苏公子都还没提过!” “瞧着吧,我看人不会错的,就是这几天了!”秦妈妈胸有成足的说,“要不你试探下他的口风?” 当天傍晚苏己再来时,粉黛几次开口,却把话题哽咽下去。 第一次那么欲语还羞的摸样,把苏己逗乐了,主动询问:“粉黛姑娘是不是有话要说?” 粉黛这才娓娓道起:“粉黛命薄,知道苏公子待我有情有义,恩重如山。可是粉黛在青楼始终不是万全之策。粉黛虽有心为公子洁身自好,可人在烟花之地,有些事身不由己……” “在下明白,在下何尝不想快些让姑娘离开这里。一想到心爱的女孩身陷青楼,在下也是心急如焚,一想到你每天都将会被其他男人打量欣赏,在下……唉!为你赎身的事我每天都在思索,只是这事我需得对父亲大人好生商量。粉黛姑娘,你在耐心等几日,好吗?我一定为你赎身,然后明媒正娶!给你一个真正的家!这是我给你的承诺!”苏己一席话说得太过激动,心跳加快,竟有些喘息。 粉黛被眼前的男人打动了,被男人的承诺打动了,湿润着双眼,扑到他怀里。 犹豫了半天,苏己终于一把抱住这软弱无骨的,令他魂牵梦绕的娇躯。 紧紧相拥时,她一闭双眸,热泪滚落而下。这一定是最后的归属了,她想,再也没变迁了吧。 “苏公子,粉黛会等你的!你……可一定要来!”想到可怜一生,终得有人眷顾,她无声的抽泣起来。“但是我心里真的很怕……我怕这又是南柯一梦,家,对于我,总是如昙花一现的。” 然后苏己安慰着她,为了使她信任,他对天发誓,如果有负粉黛,以后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粉黛杏眸如星,梨花带泪,朱唇微启,他被她迷惑,最终低头吻了她。 山盟海誓,幸福憧憬,浓情切意……全都融入这深切的一吻里。 于是,才安静了,没有哭泣,没有誓言,没有争吵,只有对方的心跳,在隔着胸膛,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一吻既终,粉黛睁着水漾迷醉的眸子,盯着他,有渴望,有鼓励,有羞赧…… 那晚苏己没有离开,粉黛也在后半夜才走出房门。粉黛依旧遵循着不和任何男人过夜的习惯。 清晨粉黛半带羞赧的进了苏己房里。苏己自然抱着她又是一阵亲热。随后一边穿衣服,一边一再保证会来赎她,他说他必须为昨夜负责。 她没说什么,坐在床沿上,看着苏己手乱脚乱的穿衣,心里有股说不出压抑。 看男人穿衣服她也看得不少了,男人穿戴整齐后,由兽转化为人,迎着朝阳,衣冠楚楚。走出玉香楼,留下的除了那片永远琢磨不透的背影,就只剩下一床再也不得提起的欢爱残迹。 有诗云:“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苏己见她一脸愁容,知道她在想什么,用手爱怜的拍拍她的脸:“我苏己说话一定会兑现。” 粉黛见自己的狐疑被看穿,不好意思的笑笑,她说,“我等你。” 然后,一切就在那声等待中,尘埃落地。 起初收到过苏己的信,简略的表达了相思之苦,就说马上要进京赶考,无暇顾虑其他,考后必来赎她。 再就了无音信了。 有时候粉黛会想,是不是她的一生注定都是等待,曾经是,堕入风尘后,依旧是。 等待是世上最难熬的事,只有起点,永远不知道终点。无休止而没完没了。是不是缠绵结束了,爱情也就结束了。 是不是一段感情里有等待的起始了,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粉黛不得而知。 只是从那以后,苏己再没踏入过玉香楼。粉黛每日都站在阁楼上等他,看见某位公子身型较像,就激动不己的努力张望,却每每失望。从最初的期盼,到失望,到绝望,到心灰意冷,却不肯放弃。她依旧每日朝苏己去时的方向颔首着,直到长颦减翠,瘦绿消红。 后来有人说原来苏己就是苏州富豪的苏三公子,又有传言说,苏己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再后来就没他消息了。 意识到这是再次的骗局后,粉黛开始嘲笑自己,笑自己愚蠢,相信男人,相信承诺,而且一再的受骗,最不可原谅的是,依旧会在下次上同样的当。 誓言,爱情,男人,青楼,家……粉黛大病了一场。 痊愈后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日子随着她的身子,开始一天天丰盈起来。 她开始继续经营着她青楼生活,妖冶妩媚的挥霍青春,水性杨花的抛洒寂寞,风情万种的撩拨红尘,左顾右盼的流连情场。 苏己,那只是在埋藏从前的梦里的名字,罢了。 之后的日子,依旧有风流才子倾倒于粉黛,赞美她国色天香的诗词提满玉香楼的雕花横木上;也有剑客侠士拜倒在粉黛的一颦一笑下,为她争风吃醋,兵戎相见。然而喜欢粉黛的人很多,愿意给粉黛一个名正言顺身份的却再没出现过。 岁月就在烟花落寞的日子中浮沉起伏,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 正是豆蔻年华的睨儿越发出落得楚楚动人,肌肤皓如凝脂,唇色朱樱一点,为她着迷的男人是越来越多。 而粉黛已年过二十三,虽然依旧是国色天香之容,而年龄在脸上也还没显示,但毕竟已是夭桃脓李之年。楼里新来的年轻貌美的姑娘数不胜数,渐渐粉黛就不如前两年独占鳌头了。 不知不觉中,花魁的地位被睨儿姑娘取而代之。这个过程残酷而顺理成章。 身为花魁的睨儿不再像以往那样纯真的喊她粉黛姐姐。她开始趾高气昂的直呼其名。 秦妈妈每晚带进房的男人一个不如一个,而粉黛的身价也一跌再跌。曾经风华绝代不可一视的花魁,如今身边陪伴的竟是些老太龙钟的爆发户,偶尔几个看得过去的年轻小伙子,出的银子却是骤减。 看着这些搭拉着口水的色男人,粉黛恶心,鄙视,却是在秦妈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也不敢有甚多怨言。 再后来居然连续几日无人问津。 有天秦妈妈面色为难的对粉黛说,楼下几位大爷起哄,你是不是去楼下为众人唱个曲儿? 粉黛什么也没说,她心里明白,她的特权优势,随着不饶人的岁月,已经完全泯灭了。 带着琴,持着笑,她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下了搂。 这一去,就再没回转的余地。 她披金戴玉,襟飘带舞,开始在大庭广众下抚琴,唱曲,跳舞,卖弄颦笑。秋波半隐于团扇,衣香若散随舞风。 有流氓地头蛇上前意欲当众调戏轻薄,也有客人故意刁难做怪,更有下流无耻之徒对粉黛的酥胸娇臀狂抓乱摸,并发出淫秽不堪的声响……粉黛从不嗔怒,也不迎合。她总是那么千娇百媚的笑着,像鱼一样油滑的周转着。 昔日高贵雅致的气质,不识烟火的淡笑……她再也摆弄不出。 多少个人静夜深时,她睁眼到天明。她眼里已经没有泪,心里也没有怨。她早已习惯顺从。 她必须求生。但是这样的日子,活着也需要勇气。 于是她麻木不仁的掂量着生活。 每天清晨醒来,她都为自己居然还活着而感到惊讶。 如果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哪怕那事是跟不同的男人调笑,就算是平淡的话。那么她以为日子就会永远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再没纠结。 直到再次遇上了他。直到听见他失声喊她楚楚…… 第19章 她承认她在梦里见到过他,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能在现实里再见到他。当事别多年,当她已从一名少女到弃妇,再到青楼名妓……她竟不知道怎么对他扬起一抹自然悠扬的笑。 当她在青楼,再见到昔日的相公吴文博时。 秦妈妈让粉黛尝试着弹奏几支新曲,别老是一曲《四张机》颠来倒去,客人们都听腻了,也唱唱十八摸之类的有情趣点的歌。 “你呀,就别那么高贵了!”秦妈妈不耐烦的劝说。 粉黛安静的说,好。 那天下午粉黛唱了曲《白雪遗香》: “昔日长叹一只孤单雁,今日孤单谁把俺可怜,花容多瘦减奴的小命儿呜呼将谁怨,对菱花,欲待瞧见不忍的见,一阵阵的心酸,叫奴越想越难,奴恨就把菱花摔碎了,乌云撕的纷纷乱,从今不受这凄凉苦,总不如把俺牵连气儿断。” 不似以往词曲含蓄委婉的风格,没有千回百转的曲折,少了些才子佳人含情脉脉的做作姿态。这首词直抒胸臆,酣畅淋漓。配合粉黛清喉娇啭、珠圆玉润的嗓音和隐约扭动的婀娜小蛮,别有一番情致。 老少爷们听得津津有问,叫好连连。 忽听得台下有人议论。 “吴兄,在下没骗你吧,我就说这玉香楼不比你们那醉欢院差吧!你看一个唱曲儿小妞,就出落得这般标致。”一位书生摸样的公子哥嬉笑着说。 “哎!陈兄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位唱曲的粉黛姑娘,想当年可是玉香楼的头牌花魁呀!那是色艺双全,倾城之色。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不折不扣的才女!要在床上,风情万种,一身肌肤皓如凝脂……真是天生的尤物,醉到半个苏州城呢!”着青衫的青年神情得意的轻摇折扇,似在回味一道鲜嫩绝伦的美味。 “哦?想必大哥已经有幸品尝过了?”书生羡慕不已。 “嘿嘿……”青衫暧昧的笑得两声,只是不语。 “说得我心痒难耐了!我到想见识下她在床上什么个风骚浪荡法!”书生兴奋的做吞唾舔唇状,突然转过头,说,“平日吴兄到这美黛成群的地方总是格外亢奋,今日怎么一言不发呢?吴兄想不想尝尝昔日花魁的滋味?吴兄?吴兄!” 众人这才发现吴文博目光锁定,像受了什么惊吓,面色苍白异常。 早在与粉黛四目相对那时,他的身子就像僵硬似的,动弹不得。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妓院的台上,千娇百媚,花枝招展的唱曲妓女,竟是五年前被自己无情休掉的妻子魏楚楚! 虽然此刻她发行已变,庸脂俗粉,衣着艳丽,但她那清澈的眼睛,哀怨的神情,他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她就是当年那个不省事世,不爱说话,易哭,且善良多愁的妻子,楚楚! 五年没见到她了,自己时常会想起她。会想,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改嫁了。除了她再也没人会那么仔细贴心的为自己穿衣了。 没想到她竟沦落到做了妓女。 她也看着吴文博,从她那呆滞的神色看来,她也认出了他。 远远望去,她眸子里有惊讶,有尴尬,有难堪,有自责,有哀怨,有恐惧,有羞愧,还有被深深埋藏的不为人知的思念。 两人就这么遥相凝视着,一时间,千叨万絮,化做无言长相对。 书生喃喃自语道:“难道吴兄与粉黛姑娘是旧相识?” 沉默太久,台下有人开始起哄,粉黛快速抹干了眼角的热泪,匆匆往楼上奔去—— 让她以妓女的身份,和曾经的相公,邂逅在青楼里。一个已沦落妓女,一个为嫖客。情何以堪? 有个壮汉大声呵斥着:“小妞!还没唱完呢!你跑什么?大爷可是给了钱的!”说着就伸手捉住粉黛的手臂。 粉黛痛得轻呼一声,五官扭到一块了。 吴文博“噌”的站起,看见粉黛拼命对自己摇头,示意他别去。想了想,他又缓缓坐下。 秦妈妈三两步跑了过来,看了看粉黛眼角的泪,再看了看闹事的壮汉,精明如她也猜到个七八分。她开始拼命说好话,“哎哟大爷,您这是干嘛呢?还真和我们粉黛计较?粉黛今天是受了风寒,她带病前来为大家助兴的。大爷您就别跟她一个女孩子计较了,要不,我老妈子再给您找个鲜亮的,单独伺候爷?算我们玉香楼照顾不周,赔礼道歉了。”说着,她焦急的用团扇拍打那大汉的手腕。 这番话才平息了这位酒后的客人。他愤愤的松开手,甩袖回到座位上。 秦妈急忙召唤思思姑娘替粉黛下楼唱完。 粉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见人。剧烈起伏的胸口泄露了此时她激动无比的心情。 无论吴文博当年对她做了什么,有无罪过,她从来没怨过。 当年出嫁时,娘就告诉过她,嫁了吴家,就是他吴文博的人。 他是粉黛的相公,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的天,她的神。在粉黛心里,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那都是无可厚非的。那就是深入内心不可逆转的妇道。 而今天,她居然在自己的相公面前,对一大群敲桌打椅情色迷离的男人,抛洒风骚! 相公,事隔五年,楚楚已经人尽可夫,你为什么要看见我呢…… 她趴在床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秦妈进来了,坐到粉黛床前,见她哭成个泪人,惊异的问:“女儿,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你可从来没出过这么大岔子!是不是真生病了?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 粉黛却不理会,只是哭,像是要把压积在肺腑的怨气与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秦妈在一旁耐心的好话说尽,她就是不理。秦妈妈渐渐失了耐性,阴沉着脸: “女儿,我知道你最近受了委屈,可你也不能这样拆我的台呀!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啊?你不趁还年轻多捞点,以后老了谁照顾你?就算你不要银子,我们玉香楼还做不做生意了?你说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啊,哪一点亏待你了?好了,话不多说,楼下有位公子点了你,银子已经收了,你给我好生点伺候他!再出乱子,可别怪妈妈不疼你!” “不!秦妈妈……我……我今天不想接客……真的不想!”粉黛慌了,撑起身子,梨花带泪的乞求到。 “这可由不得你。粉黛,你是我带的最有天赋的姑娘,我也最满意你。从一进楼就没让我操多少心。可你看你现在,哭哭涕涕,你当自个儿还是黄花大闺女怎么的?一旦入了青楼的门,就别想再翻身,别想再要自尊贞洁!再过几年你想接客都没人要了!你自己把脸洗洗,打扮打扮,我先出去应付着。一会客人来可不想看见你这副模样!”秦妈妈说完,摇着肥臀退了出去。 粉黛斟酌着秦妈妈的话,一旦入青楼,连哭,都显得那么矫情,那么装腔作势了。她突然自嘲的笑了,起身,按照秦妈妈的吩咐,用清水洗了脸,换了身荷绿色的裙衫,鬓边斜斜插了一朵嵌着粉色的蔷薇的簪子,清雅别致,再略施脂粉,描眉画唇…… 不一会儿,一张沉鱼落燕的绝色娇颜又出现在铜镜中。 粉黛点亮了红烛,摆放好酒杯茶具,端坐在桌前。 敲门声犹犹豫豫的响起,粉黛打开门,对门外舒展了一个庸懒迷离的笑。 却在下一秒见到门外的男人后,笑容冻结。 来人竟是吴文博! 又一次相视不语。最后吴文博打破了宁静:“楚楚……” 一唤她的名,他声线就沙哑了。粉黛的思绪几乎立即被拉扯到了从前:那是冬天,她十六岁生日,他喂她吃荷包蛋,之后是缠绵,在寒冷中抱着他滚烫的身子。有笑,有泪,有欢愉,太美了。 “哎哟,我一看就道吴公子亲切,果然是我们这地方的老熟人呀?自个儿就走到粉黛房间来了。”就在这时秦妈妈一摇三摆的过来了,满脸堆笑的看着两人,“那你们二位慢聊,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吴公子以后常来我们玉香楼呀!”说着用团扇别有用心的拍拍吴文博的背。 “嗯哼!”吴文博被那声老熟人弄得有些尴尬,在前妻面前。 “啊!走了走了!”秦妈妈暧昧的对他一笑,离开了。 粉黛的思绪被带回了现状,她已经不是当年的人妻楚楚,现在,她只是个青楼女子。 出于职业道德,她对吴文博继续展开了刚才未完成的笑。 她笑,她尽力表现得浪荡风骚,而她眼波流转时,娴静中透着纯净。经管那股纯净在风华红尘的吹拂下,已经沉淀到岁月的须根处。 伸出芊芊玉手,她去拉他:“公子,进来里边坐。” 第20章 面对四年后楚楚的改变,吴文博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但他还是就着她的手走进屋子。 进去后,粉黛将他按坐在凳子上,一边用细嫩的小手轻轻为他捏拿肩头,一边俯下身直勾勾地盯着他,问:“公子喝点什么吗?小女子为您斟酒,好吗?” “楚楚!”吴文博痛心的喊,难以置信当年稚嫩的女孩怎么变成现在这般骚样! “公子叫错啦。公子是外地人吧,难怪不知。小女子是玉香楼里的旧人了,名唤粉黛。”说完,咯咯的笑。倒满了酒递到他嘴边。 “楚楚,你是在惩罚我吗?你……你这是……你又何苦作践自己?”吴文搏用手挡开酒杯,愤然的说,责怪她的自甘堕落。 粉黛微微一怔,在心里悲痛的想:你曾经见过这般穿戴的楚楚吗? 只瞬间,她回过神来,轻快的说:“公子,小女子为什么是在作践自己呢?我在这有吃有喝,无拘无束,快活无比,怎么能说是作践呢?再说,粉黛与公子素未谋面,无冤无恨,又怎么说是在惩罚您呢?若真要惩罚,粉黛倒有个主意……”她妩媚生动的说着,一双美眸提溜一转。突然,她转到他正面去,熟练轻盈的跨坐到他的腿上。然后一口含住酒杯里的酒,却是不往下咽,两只玉藕似的胳膊轻轻攀住吴文博的脖子,慢慢靠近他的脸,最后低头将红唇送上他的唇。 一口酒就这般缓缓渡入他的口中。 然后再睁着清澈的泛着秋波的双眼,无辜的望着吴文博,被酒滋润后的双唇微启,嘴边漾起个坏坏的笑容:“这可算是惩罚公子了?” 吴文博心头一荡,这算哪门子惩罚,简直就是醉生梦死的愉快。他简直想不到当年的羞赧的小妻子楚楚已经出落得这般妩媚成熟,而勾魂夺魄!从她口中喂过的那口酒,那口幽香,一直伸展到他心里最深处。 他压抑住心下的蠢蠢欲动,原本紧皱的眉头却在不知不觉中松开,用仅存的理智说,“楚楚,别跟我闹了,先回家吧!”手却情不自禁的揽住了她的腰,声线也在不自觉中变得低沉。 粉黛捉住那只不安分的大掌,用右手食指在他掌心敏感处一圈一圈的画着,眼儿却望着他的脸,吃吃一笑,把说话节奏压得很慢:“回哪里的家呀?玉香楼就是粉黛的家嘛。公子记性可不大好呢,小女子叫粉黛。你要是再乱喊我的名儿,粉黛可要不理你了!”说完,嘟嚷着粉嫩的红唇,就欲起身。 “好好……粉黛!粉黛姑娘……你,你别走哇!”吴文博怕她真走了,忙顺从了她,一双粗糙的手再也控制不住,熟练的在她身上游走起来。 粉黛像对他说,又像是在自醒,轻言道:“这就对了嘛,从今往后公子可就认识小女子了,小女子名唤粉黛,是玉香楼里的姑娘……”最后那句姑娘被吴文博饥渴的吞进了嘴里…… 这一吻,相别多少年,他们都记不得了。吴文博放开粉黛,见她面泛桃红,娇喘连连,再也把持不住,一把抱起她向床边走去。 粉黛盯着他的脸,不语。脸上居然泛起一抹潮红。 这样的怀抱,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二人滚落到柔软的大床上,迫不及待的开始一番云雨较量。 吴文博还是如几年前那样粗鲁,而粉黛已不再是那个担惊受怕的无知弱女,她已经在妓院经过了千锤百炼,床第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粉黛使出浑身解数,把吴文博伺候得酥皮软骨,精疲力竭。 吴文博从前就迷恋烟花女子的放荡风骚,风情万种。所以家有贤妻,却还老是经不住诱惑,喜欢往青楼跑。 如今,昔日的被道德礼数包裹得严实庄重,不苟言笑的妻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为千娇百媚的绝色妓女,自然有一番与往日不同的美妙滋味。早知道她竟是这般尤物,就不休她了! 由于太累了,事后吴文博对粉黛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抱着她的香躯,迷迷糊糊的睡着。 看着旧时的相公,那张熟悉的睡颜,那满足的神情……粉黛终于忍不住,默默的落泪。 “相公,原来你就是喜爱这样的女子?原来你就是流连这般的情趣。若早在吴家自己就大方识趣些,是不是相公就会青睐?婚姻就能得以保住?可是这些楚楚永远给不了你,只有粉黛可以。”她在心里悲痛欲绝的想,小手把吴文博的手紧紧握住。 怀里的男人那张依旧年轻的脸,引得粉黛感慨万千,多少思念多少幽怨。粉黛在他面前一次次卖弄风骚,一是怨他当初的无情,二是提醒自己,你已成青楼女子——妓女若是羞赧,那是装腔作势。是欺人欺己,连自己都会不齿。 泪流双行,冲掉了脸上的胭脂粉末,素净了顾盼秋波的眼。 窗外宁静异常,有新月轻悬。 屋内红烛已过半,烛泪泻满银烛台。 她思绪恍惚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双喜高照,红烛摇曳。同样的男人,同样的场面,同样的一人入睡一人默然落泪。 她再次望了吴文博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轻抚他那俊郎的眉眼。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若磐石,却不想泄露了满眸温情。 她突然想起了出嫁时娘亲手为她盖上的那张喜帕,现在不知已在何处。她甚至清晰的记得,喜帕上的那对鸳鸯的神色,雍容而缠绵。 鸳鸯织就欲双飞。一对鸳鸯是一定要在一起的。可见她和吴文博不是一对。要不,为什么从前他们从没心心相印过,而唯一的情投意合之夜,却是在青楼妓院里呢? 吴文博大概还算飞禽,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是她没有翅膀不能飞翔,她也没留在原地,她在走,且早已走过罪恶的边界。 粉黛觉得有些讽刺。 粉黛不舍的用手最后抚摩了他的发,便轻盈的起身,匆匆离开了。 就像以往的任何客人一样,她没有陪他过夜。 她认为,他对于她,就是一名普通的客人,鱼水之欢后,再无瓜葛。清楚明了。 她真是那么认为的,又或许,她必须那么认为。 不然她还能怎么样?一名青楼女子。她自嘲的瞥瞥嘴。 当那些思念一寸不留的全融化进生香活色的青楼里,谁又能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 第21章 吴文博成了玉香楼的常客。他开始隔三岔五的往玉香楼跑,不亦乐乎。 白天粉黛唱曲儿时,他就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品茶吟酒,摇头晃脑的跟着调子合着节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佳人美黛也。他时不时的与粉黛眼波流转的眸子对上一眼,倜傥风流而意味深长的冲她一笑,再看她含羞带臊的躲开,惬意十足。 他时常在玉香楼过夜,而粉黛就成了他的专房之宠。夜夜欢歌,纸醉金迷。他似乎彻底收敛了风流成性的作风,一心只在粉黛身上。但他对粉黛只侍不寝的习惯很不满意。每日早晨醒来,见佳人不在怀中,他都会大发脾气。而粉黛则闻讯赶来,讨好迁就的安抚他,再细致的为他穿衣。但下一晚她依旧如故。 吴文博拿她没则,因为她再不是自己的妻子。更令他痛苦的是,他感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宠爱她,果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偶逢家中有事,不能如期前来,他便满心挂念,没粉黛的日子,他已经无暇做任何事。 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便担心起粉黛是不是在别的男人怀里,是不是在对别的男人风骚浪荡的笑。他开始对粉黛提出要她忠于自己的要求,他说:“以后我不在时,你可不可以不要抛头露面了!”这股占有欲如此霸道,就像丈夫对妻子,严厉而明确。 但粉黛不再是他娘子,她只是个青楼妓女。 所以粉黛总是笑而不言,却依旧流连在各色男人间。 当吴文博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感情上的变化,他开始痛苦起来,却又像世间所有陷入爱河的青年,随着她的颦笑举止,时而狂喜,时而哀鸣,时而望天呆滞,时而愁肠纠结。 渐渐的,和粉黛单独在一起时,他开始寡言,他只是神情凝望着粉黛,或紧紧拥抱。 他从没正面对粉黛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他可以对任何烟花女子轻易的说出喜欢之类的话,但他当那是调侃。当他对着粉黛那熟悉的眸子时,他却开始沉默了。 昔日的夫人,今日的妓女。而当年若不是自己心狠手辣,她又何以沦落至此。 她也许在心里对他充满怨恨,并且永远不会原谅。 想到这些他万分恐慌,搂着瘦弱娇柔的粉黛,他在心里告诉她,我想弥补,我会弥补你。 吴文博想到为粉黛赎身,然后纳为妾。 很早以前他就曾对粉黛提过为她赎身,但他那时也只是嘴上说说,可作玩笑,也可作安抚逗乐之意。而粉黛对吴文博这摹临两可的承诺也只是一愣,之后就当戏言从心底随风飘去。她对吴文博摇摇头,笑得很大声。 越欢畅越凄凉。她已经不是15岁的天真少女了,她早已不相信誓言。 “怎么,粉黛姑娘不愿意做我的娘子吗?”吴文博对她的反应皱了眉头。 “吴公子是在可怜粉黛吗?”她微笑着反问。 吴文博一愣,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些问题,赎身,纳妾……但一想到来自家人和社会的眼光舆论,想到父亲大人不寒而厉的眼光,他退缩了。 好在粉黛不当真,不纠缠,粉黛没再提起,吴文博也就当从没发生过了。 但这个想法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粉黛在他心里的分量一天天加重,却势如破竹,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当他再次提及,要为粉黛赎身时,是在一次欢爱过后。 鱼水交融后,吴文博搂着温香软玉,怕她离开,丝毫没有睡意,就这般搂着粉黛,两人赤裸的依偎着。 他一手拨弄着她的散落在胸前的青丝,一手漫不经心的来回抚摩着她的光滑晶莹的香肩,和粉黛有句没句的说笑,时尔带一脸陶醉闭眸嗅嗅粉黛淡淡的体香,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不知说了句什么,粉黛格格的笑个不停。她酒微醺,妆半卸,柳眉如烟,贝齿星眸。看着爱人如花的笑颜, 想到白天唱曲时那些流着口水意图染指的恶狼,想到只要自己不在,她就有可能倒在其他男人怀里。 他猛的阴沉下脸。 “你是我的!”他突然不着北的冒了句。 吴文博咬牙切齿的摸样冷不丁吓了粉黛一跳,她愣愣的说:“我现在就在你怀里呀。你是怎么了?” “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我的!你只能是我吴文博一个人的!”他突然激动的嚷起来。 “那娶了我呀,不就是你的了。”粉黛嗲嗲的笑着,半开玩笑的说。 说完却望着吴文博的眼睛,故作轻松的等待。 “好!你给我等着!谁也不许碰你!等着!一定要等我!”说着,他竟翻身下床,也不要粉黛穿衣,胡乱的将衣物往身上乱披着,便大步离开了。 粉黛用被子裹着身子,诧异的望着洞开的房门,一时间摸不清状况。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确定了吴文博是让自己等他。 等这个字,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害怕,怕到一听见就浑身哆嗦。 因为她在等待中,度过了半辈子了。 她失声笑了,经历了世间种种,见惯了形色男人,她还会信吗? 她开始嘲笑吴文博的幼稚,一句等我,就能装上逃兵的盔甲吗?出门前的落荒而逃,是何必呢?就算她一无所有,却很有自知之名,她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啊。 于是她优雅的起身,穿好衣服,以轻视的眼光扫视了一片狼籍的屋子,屋里还弥漫着檀香与欢爱后的余味,她安详的回自己屋子,睡去了。 当甜言蜜语如此反复的来去自如,再美好的承诺也激不起她的兴趣。哪怕是吴文博……再也不能她心里荡起波澜。 丝毫都不会,一丝一屡都不可能,她的心已经如结冰的湖面,再大的风浪也不会有褶皱。 那些什么,她再也不会去妄想。 果然,吴文博再没来了。 当他连续1个月没出现后,粉黛笑了。她发自心底的为自己的态度感到欣慰。她开始感到自己不是谁的女人,因为谁都不是谁的谁。 很久很久以后,一切注定会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她又回到从前的样子,仿佛谁都不曾出现过。 她依旧过着自己的醉生梦死的青楼生活,目空一切,今宵对人笑,明朝全忘了。为自己歌,为自己舞,为自己倾醉,为自己哭泣。 吴文博消失后的第五天,闻明苏州城的苏二公子来过玉香楼。看了粉黛的舞技,赞美不绝,留下了沉重的银子和轻佻的笑。 吴文博消失后的第六天,苏二公子在粉黛的房间里留下了,幽香缭绕中,他一边抚摸着粉黛的酥胸,一边向粉黛诉说着两年前如何被粉黛百媚丛生的笑颜迷惑,从此思念不断。 然后苏二公子在粉黛消魂夺魄的妩媚攻击下,竟连续八天迈不出玉香楼的大门!他时刻和粉黛腻在一块儿,一刻也不分开。 “你这么乱来,不怕你那当大官的岳父了吗?”粉黛格格的笑。 “放心吧,岳父大人进京办差去了,我家那丑八怪夫人要在娘家住小半个月呢。再说,有这么个小狐狸倒在怀里,”他用点轻点粉黛的鼻子,“我就是没胆来,那心乱了,身子还能顺吗?”说着抱着她一通乱亲。 粉黛想起了两年前在阁楼上看见苏二公子迎亲时的模样,穿着华丽富贵的喜袍,骑着高头大马,那么气宇轩昂而一派正气。 两年之后,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粉黛望着面前只顾偷香的男人,复杂的一笑,你的喜袍呢,你的气宇轩昂呢…… 粉黛也从没跟苏二公子打听过苏己。就连最普通的问候也没有。就好象从来不认识那么个人,仿佛与苏己海誓山盟过的人是睨儿。因为比起粉黛,睨儿对苏己的过往就热心好奇多了。 睨儿到是经常缠住苏二公子打听,苏己去哪了,还在不在苏州,娶了几位娘子,生了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好不好……等等一切有关苏己的事,她通通饶有兴趣的听。 通过这样,粉黛才得知,苏己当年回家确实跟苏父提起要娶一名青楼女子为妻。却被家人以强烈的手段阻止了。苏母更是急得旧疾复发,苏己孝顺,害怕母亲身体吃不消,便压在心里暂时不敢再提起。随后勤奋读书,进京赶考,中了进士,进朝受封,做了官员。苏家趁机就为苏己物色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喜结连理,如今膝下已有一名幼女,名唤苏黛。却再也不敢提要娶青楼妓女一事,不然那就落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下场。 一段往事,若是以第三者诉说的方式道来,三言两语便可清楚。但其中的辛酸苦辣,若非当事人自己,又怎么能体会得那么通透。 睨儿听完,别有用心的朝粉黛努努嘴:“那就是当年苏三公子想娶之人。” 苏二公子看着粉黛,惊讶半晌,随后便哈哈大笑,立即释然了;“我那时也道奇怪,我三弟平时文质彬彬,从不留恋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到底是哪位佳丽竟能惹得他如此丢魂,连父母的训斥都敢违背。原来是粉黛姑娘,哈哈!那就是人之常情,一切都何情何理了!” 粉黛无奈的笑笑。 苏己清瘦的摸样清朗的浮现在眼前,温柔多情,小心翼翼,视自己为珍宝的呵护,他在见自己落泪时那真挚的动容,还有他为自己写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诗句…… 那些日子里对自己的深情浓爱,至少是真挚的,无论能不能天长地久,无论两年后他能否再记起,那都无关紧要了。 睨儿听他这么说,明显是当着自己这位花魁的面,对粉黛大肆赞美,不以为然的轻哼一声,扭着臀离开了。 听到苏己为自己的女儿娶名苏黛后,粉黛茫然所失的盯着落雨的天空出了会神。之后便像完全没事一样,继续笑着,笑得像花儿那么灿烂。 ——ctg 第22章 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一下就是好几天。雨天的阴霾丝毫没影响到玉香楼的生意。 那里依旧活色生香,夜夜欢歌。 苏二公子在玉香楼呆的第八个早晨,他的弟弟苏己来了。 那是个很早的清晨,他在玉香楼门口瞻前顾后了半天,趁没人注意才溜了进来。 拉住一位在扫地的小丫鬟问了问,她睡眼朦胧的说,苏二爷还没起床,她不敢打扰。 “你去把他叫起来,就说家里有急事,叫他赶快跟我回家。”苏己压低嗓子吩咐到。 小丫鬟似乎感到了事情严重,忙放下扫帚,跑上楼去。 苏己就坐在楼里等着。观望四处,这个地方,熟悉得令他耳根发烫,曾经如此的令他疯狂又难堪,还有那些莺呢燕喃,那些风姿倩笑…… 两年来这里的摆设变了许多,只是楼里的空气中,那股胭脂花香味依旧没变。 他闭上眼,不敢多窥。在黑暗中,一切依然清晰明朗。数不清自己曾多次梦到过再回首那个地方,那个诗情画意的笑容,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那双秋色连波的眸子,那段不敢回望的过往。 他心内五味具全,回忆越是不敢触碰,越是不断浮现。 苏己四下张望着,渴望见到某个身影,又害怕见到后再无力摆脱。 就在这时,那扫地的小丫鬟搀一位袅袅娜娜的女子下楼了,而那女子,恰好就是苏己心底深处的病原。 小丫鬟前来告诉粉黛,楼下有人找苏二公子,说有急事。苏二公子睡觉不能被打扰,否则便会大发脾气。于是粉黛就先下楼看看事态缓急。 二人目光相交,粉黛笑比褒姒,苏己却紧张得忘却了呼吸。他还是一点没变,蜷曲的睫毛,无辜的双眼。 粉黛盈盈走到苏己身边,对他轻轻一福:“苏三公子万福,两年不见,公子别来无恙啊。” 苏己早已目瞪口呆。 粉黛却神态自若,掩嘴一笑:“苏二公子还在睡梦中,若真有急事粉黛立马去把他唤醒。” “哦……哦……”苏己这才稍微回过神,含糊不清的发声,眼光飘忽游弋,最后终于定在粉黛的脸上。听粉黛话中之意,看来昨日是她陪着二哥了。 苏己心中一酸,想到两年前是自己有负她在先,一阵愧疚从心底涌上。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已经贤妻在家,幼子待哺…… 苏己在心里拼命拿家中娇妻幼子来逼迫自己不能多想了,忙对粉黛回礼一拜:“请姑娘转告二哥……二嫂已在回俯路上了,叫他速速回家!” “好。还是家中夫人厉害呀!”粉黛说着,意味深长的盯了苏己一眼,飘然上楼。 苏己的心彻底澎湃起来,望着梦中情人消失的背影,再也坐不住。 没过多会苏二公子慌忙的下了楼叫苏己马上和他回家。苏己左顾右盼,却再没等到那抹飘逸如仙的身影。 他甚至还没向她告别,他也一直没跟“过去”告别。 风吹过蓝天,扬起一阵寂寞的酸楚。 “二哥也中意粉黛姑娘?”马车里,苏己见哥哥面露桃色,喜上眉梢,便试探的问。 “哈哈,我这才知道原来三弟也是不折不扣的风流人士啊!” 苏己面容一僵,蜷曲的睫毛盖了下去,神色立即暗淡。 “三弟,有什么难为情的,大丈夫爱江山爱美人,自古多少才子佳人的风流韵话?”苏二公子潇洒的说。 “二哥你也喜欢粉黛姑娘吗?”苏己坚持自己的问题。 “喜欢啊!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他毫无掩饰的说。 “那二哥会为她赎身吗?”看来时光并没在苏己身上改变什么,他还是那般书生呆气。 “我的傻弟弟!我为什么要为她赎身?从我遇到她,她就是青楼妓女,在我心里她就是在那生长,她就是为伺候男人而活的。我为她赎了身,她在我心里还是妓女。而妓女你不让她呆在青楼,放在家里?要么把家变成妓院,要么把她变成良家妇女……哈哈,都不可能嘛!再说她要真成良家妇女了,那就没味道了!” “……”苏己沉默了,哥哥的话他暂时不能消化,把头转向一边,没再说话。 马车外,树木倒流。 在我心里,她从来不是妓女。 这句话在苏己心里始终没说出来。他可以想象得出如果说了哥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哥哥听了会昂着头不可思议的大笑。 而他实在害怕那近似讥讽的笑声。 都说猫忍不住不偷腥,苏二公子虽说夫人在家,却依旧以种种借口跑到玉香楼找粉黛寻欢。 男人都喜欢这种刺激的游戏。 家里的妻子资质大多平庸,就算有几份姿色的也被礼教包裹着无色无味,长得漂亮又稍微风骚点的长期下来也会失去兴致……只有青楼里的女子,国色天香之容,浪荡至极之态,偷偷摸摸之时,最为引人入胜。 于是苏二公子依旧三天两头的往玉香楼跑。 他出得起银子,姑娘们就给得起乐子。这种如交易一般的情感,简单又明确。 男人们笑着,粉黛也得笑着。 这种笑似乎已经僵在她脸上,她睡觉做梦都是这样的表情。 她强迫自己对这样的生活不反感,不排斥。她强迫自己去迎合生活,就像迎合男人那样。不然她会很辛苦。 她早已决定好了,做到三十就不做了,那时自己手里的钱也差不多够全身而退。到时候找个农家田园,一个人,清净的过完下半辈子。她喜欢清静,一名妓女,不能清白了,退而求其次要求清静总不算过分吧。 就在粉黛躺在苏二公子怀里,思索着清静的生活时,她却做梦也没想到,她的一生注定要为男人而周转。而那个男人,就是自己曾经的丈夫,吴文博。 吴文博决定要再次娶了粉黛! 这个决定在心底一经形成后他浑身开始止不住的激动。其实八年前她就是自己的妻子,这八年来就当是一场长长的梦,一梦近十载,醒来睁眼后她还是躺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的娘子。 然后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去说服家中那位当过巡抚的威严的爹,再得到家中娘子的点头。 初闻儿子想带回家的是位青楼女子,吴父最初坚决不同意。而后得知这位姑娘便是当初从吴俯休出去的无后儿媳妇魏楚楚后,想到吴家对她实有亏欠。而吴文博把粉黛被休后的遭遇描述得感天动地后,吴家人沉默了。老则仁慈,那位吃斋念佛半辈子的吴母更是听得泪眼婆娑,口里阿弥陀佛的感慨一阵,直说是上天安排的缘,就算是孽也得接受。 纳粉黛为妾,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来接粉黛的路上吴文博双脚不沾尘,一路飞奔而来。 他在心里假设着粉黛得知自己将会重拾自由后的兴奋,会如何对自己感激剔透。他又幻想着如何开口,如何与她逗弄玩笑一番,惹她发急,再告诉她好消息,使她措手不及的幸福一番…… 楚楚,他要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叫她楚楚。粉黛是青楼名妓,而楚楚是他的娘子。 他俊朗的脸因喜悦而显得容光焕发。 大步垮入玉香楼时,已是傍晚。 由于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撞上同样前来寻欢的苏二公子。 ——ctg 第23章 苏二公子平时在苏州是何等威风,走路自然高抬着头。走在玉香楼门口本是风度翩翩,冲花蝴蝶般的姑娘们把口哨吹得嘹亮又别有用心。 睨儿刚好看见苏二公子,她熟门熟路的扑到他身上娇嚷着:“苏二公子您又来找粉黛呀?她是使了怎么迷魂功把您这样的美男子给勾住了,我们玉香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如花似玉呢,您偏只宠幸她一个人,我们姐妹可都不活了啦!”她说着,用手绢作拭泪状,身子却直望苏二公子怀里乱钻。 苏二公子本就风流成性,见睨儿这样的美人哭得梨花带泪,想想粉黛也看腻了,也该换个新鲜点的。于是豪气的把睨儿往怀里一揽,还没来得急开口,就被口前进来的男人撞得一跌,向前冲了好几步才站稳。 在佳人美黛面前出那么大的丑,对苏二公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回过头凶狠的骂:“谁他妈的走路不长眼呐!” 吴文博自己也撞得不轻,自觉是理亏,加上心中高兴,不想生事,于是打躬作揖的对他赔不是:“不好意思,在下走得太急,无意冒犯了兄台,还请见谅。”说着东张西望的寻找粉黛的身影。 苏二公子见这人道歉都那么心不在焉,一肚子憋屈,但人家怎么说也是道过歉说过软话了,自己再闹就有失身份。于是也没好再发作。 就在这时秦妈妈跑了过来,一张油嘴就开始跟两位公子招呼。眼见苏二公子衣服脏了些,她弯下腰忙为他擦拭。也无暇顾及吴文博。 “秦妈妈,粉黛在吗?”吴文博急切的问。 苏二公子一听,这小子居然是来找粉黛的,难道他不知道粉黛被他苏二爷包了快一个月了吗? 本来他是打算今晚要睨儿了,却是报仇般的在心里小心眼儿了一回,立即别有用心的瞪了秦妈妈一眼。 秦妈妈支支吾吾的打哈哈:“啊,粉黛啊……粉黛她……”说着就向苏二公子望去。 她知道苏二公子也喜欢粉黛,而且他们苏家有钱有势,那在苏州是最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先看看他的口气。 “粉黛不在。”苏二公子没好气的替她说。 “哎哎!我们家粉黛刚好不在,要不爷您找其她的姑娘吧?我们这新来了个姑娘,鲜嫩着呢!名叫翠云!翠云啊,快过来!”秦妈妈像得到圣旨似的,一下豁然开朗,说着开始为吴文博张罗另外的姑娘。那个叫翠云的姑娘过真长得丰姿绰约,她一过来就像糖一样粘在吴文博身上。 吴文博把翠云往旁边一推,急了,拉住秦妈妈的衣服:“我不找别的姑娘!我就找粉黛!她上哪去了?”秦妈妈还没来得急说话,苏二公子走到吴文博面前,潇洒的摇着白纸扇,笑容可掬的说:“粉黛啊,她在不才在下的房里,等着在下呢。你还是另外物色个吧,要不我帮你找吧,那个端碟子的不错,与你相配至极。”他说着,指着不远处一端茶送水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又黄又瘦,满脸麻子,不过十一二岁。 看热闹的姑娘大爷们立即轰然大笑起来。 吴文博无视他的无理取闹,早在听苏二公子说粉黛在房间等他时,吴文博的拳头就紧了又紧。他忍耐着,转头问秦妈妈:“秦妈妈,粉黛到底在哪?” 苏二公子见这人不识抬举,偏要找粉黛,就知道是粉黛的旧相好,莫名其妙的醋意上涌,他恶狠狠的看了秦妈妈一眼。吓得秦妈妈一个哆嗦。 “我的吴少爷呀,你就别为难秦妈妈了!这位苏二公子早就把粉黛包下来了……” “什么?!”吴文博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吼,吓得胆小的翠云姑娘惊叫连连。 他早在一个月回家前就告诉过粉黛,要等他,他会去赎她……为什么,当他带着银子和诚意前来,她却在别人怀中? 吴文博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满脸的痛苦神色展露出来。 苏二公子见他这样子,心中暗爽,嘴上就却说道:“小子,这回爷大度,不和你计较了,放过你,以后你要再敢来找我娘子……” “谁是你娘子?”吴文博红着眼低声问。 “当然是粉黛啊!我俩两年前就认识了!我叫她小娘子,她叫我小相公……嘿嘿,恩爱得很呢!”苏二公子自鸣得意,说得摇头晃脑。 吴文博占有欲本就强,哪听得这些。直气得混身发抖,两个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苏二公子,右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哎哟,我说二位爷,还真要动气不成?消消气消消气,给我秦老妈子一个薄面……”秦妈妈见两人争风吃醋,一触即发,连上前打圆场。 苏二公子自持背景不一般,吊儿郎当的对视来自吴文博的威胁。但想到在青楼闹事,传到当太尉的岳父耳里总是不好,于是也没说话了。 吴文博理智的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出手,他望着秦妈妈,一字一顿清楚的问:“让粉黛出来。我要带她离开玉香楼。今天我就为她赎身。”说着,从怀里取出五千两雪花纹银。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看热闹的观众又是一怔,随后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 秦妈妈惊讶得半晌没回过神了。 苏二公子又惊又气,他觉得这是吴文博对自己的挑衅,他觉得吴文博是在考验他作为男人的底线。他用扇端指着吴文博,尖锐的吼:“你带她离开?我刚才说了她是我娘子,你这就带她离开?小子,你也太会给自己长脸了!你也不四处打听打听,苏二爷我是个什么人物,啊!你现在立即夹着尾巴给我滚,否则别怪苏二爷今天要开了杀戒……”他戒字还没出口,下巴就挨了吴文博一拳。 苏二公子毫无防备,被打得一个踉跄,撞到了一张桌子,桌上的碗和杯子就乒乒乓乓的摔碎在地上。他往后退了四五步扶住上楼的楼梯才站稳,可见吴文搏这一拳力道之大。 苏二公子用手在嘴边抹了一下,发现手上有血,想从小到大谁不给他们苏家面子,谁敢这般对待自己!他怒发冲冠!大声叫到:“好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就从腰间拔出佩剑来。而吴文博也斗红了眼,用腰上抽出马鞭。 姑娘们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要有场兵戎相见的打斗,纷纷惊叫着推嚷着往楼上跑。老少爷们开始起哄叫好,恨不得拼个鱼死网破才不算浪费今天的嫖妓钱。老鸨秦妈妈一看不得了,知道劝不住了,忙往楼上跑去叫始作俑者粉黛。 当粉黛慌忙出现在楼上时,就看见楼下一片狼籍,而站在废墟中的,是两头已经斗红眼的公牛。 她愣了两秒,倒吸一口冷气,心猛的一沉,还是快步跑下楼,焦急的喊:“住手!别打了!” 两个把手上兵器舞得虎虎生风的男人同时停了下来,眼睛却死瞪着对方,防止对方再次出击,嘴里却喘着粗气。 两人都挂了彩。 吴文博脸上受了剑伤,伤口不深,却很长。从右眼一直划到下巴,是破相之痕。血从伤口殷殷流出,流到眼里挡住了视线,他伸出大掌胡乱一抹,汗水混杂着血水,使他一张脸看上去血肉模糊,而他死盯着苏二公子的眼睛睁得斗大,狰狞恐怖。 苏二公子没有大的伤口,却是被吴文博的鞭子抽得混身没一片光鲜衣服。一条条血痕,痛得他嘶牙咧嘴。但他嘴上任不肯松口,还不住的咒骂着:“你小子……你小子再没活路了!你敢动我?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粉黛吓傻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见吴文博脸上的血越流越勇,再不止住就危险了,粉黛心疼的扑上去,顾不得其他了,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布料撕扯下来,先为他包扎。听到苏二公子说要吴文博死,她吓得手一个激灵,泪再次无声的涌了出来。 吴文博见粉黛梨花带泪的受怕摸样,心中动容,便知道她心里依旧有自己,觉得今天这些伤和耻辱都值得了。他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没染上血的手,短促却温柔的喊:“楚楚,别哭。”粉黛再次听到这熟悉又轻柔的呼唤,想起多少年前,自己是娘子,他是相公,他也曾对自己这般温柔过,也是叫自己别哭……虽然那温柔只有瞬间,她却在心里珍藏了一辈子。 他不喜欢女人哭的,粉黛还记得,所以她拼命的想止住眼泪,止住哽咽,却是越想停住,越哭得厉害了。 吴文博咧嘴一笑,动情的把粉黛揽入怀中。 苏二公子见粉黛居然当他的面被别的男人抱着,立即暴跳如雷,指着吴文博的鼻子就骂:“臭小子你给大爷放开她!她是大爷我的女人!” 吴文博没理会他,依然拥着粉黛,用命令清晰的口吻说到:“楚楚,跟我回家吧。” 粉黛一时间不明白回家的定义,睁大眸子望着他。 苏二公子见他们居然当着自己的面亲亲我我,气得发狂:“你小子敢抢我的女人?我会杀了你全家的!我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你全家!!” 吴文博依旧无视已经癫狂的苏二公子,他捏着粉黛的手,故作生气的说:“我不是叫你等我吗?我说过我会来赎你的。楚楚,我要为你赎身,然后跟我回家去,我们一起生活。” 粉黛彻底蒙了,喃喃的问:“为什么?” “我爱你楚楚。” 当厄运三番五次的临幸她,当男人三番五次的欺骗他,当“家”与“自由”三番五次的被提及,又被毁灭,当爱情以各种姿态升起,又以唯一的结局落下,当每个人对自己最初的眼神都可以虔诚而真挚,但结局是她在青楼一呆好多年……她还如何再去相信一句短促而无力的“我爱你”。 “吴公子……我……”眼泪在狂奔,她眼里有感激也有无奈。 “我们回家吧。”吴文博以为她同意了,以为她欣喜若狂却出于矜持保持冷静,他自信的说。 “不,我不能跟你走。”粉黛说,声音小如蚊叫,却很坚定,几乎毫不犹豫。 苏二公子在身后,冷眼观看这出戏,却在这时仰天大笑。 “为什么?”吴文博皱着眉头问,他打架很累了,精疲力竭,他只想带着粉黛赶快离开这,回家过日子,却没想到粉黛居然拒绝。不知她是出于矜持,还是真喜欢这样水性杨花的生活……或是因为别的男人?想着,他往狂笑的苏二公子仇视的看了一眼,后者也不甘示弱,挑衅的回望。 第24章 为什么不跟我走?因为他吗?”吴文博指着苏二公子,大声逼问粉黛。 众人一下把眼光集中到粉黛身上,都想知道答案。 因为不敢相信,因为害怕有希望,因为惧怕伤害,因为善妒,因为无后,因为不能忠贞,因为是弃妇,因为是青楼妓女,因为几乎在场的每位男人都摸过我的身子,因为我已经不叫楚楚……这些理由够了吗? 粉黛渴望有个家,跟任何妓女一样渴望。 可是这个时候,她除了疯狂的落泪,就只有不停的摇头。 为什么不跟他走?她紧闭着嘴,原因太多了,却是一条也说不出口。从少女,到妇人,到弃妇,再到妓女。没人能理解她经历了什么。 “你说啊!为什么不跟我走?是不是因为这个比我更有钱的男人?”吴文博从苏二公子的衣着,和气势,与秦妈妈的态度,都早已看出他不是普通人。所以粉黛此时的犹豫,更让他胡思乱想。 粉黛先是睁大泪眼一愣,随后低下头,心里无声说:“吴公子,我可以跟任何人去,除了你。” 吴文博以为她默认了,他几乎崩溃了,但是他不愿放弃,他用最后的力气握着她的肩头,用商量的语气,低声下气的说:“楚楚,你别天真了,你跟着他没好下场的……他不会为你赎身,不会娶你的!他只是玩弄你!” “谁说我不会?我马上就买了她!”一边的苏二公子早已气得丧失了理智,他立马从腰间取下一颗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对在楼上站着秦妈妈嚷:“你下来!这颗夜明珠是太后娘娘赐给我娘子的礼物,除了皇上帽沿上的,找不到第二颗比它还大的了。它可以买一座城的女人!秦妈妈,你不会不识抬举吧?粉黛我买了!” 秦妈妈哆哆嗦嗦地下了楼,嘴里含糊的答应着,却是不敢接那夜明珠。 粉黛诚惶诚恐的呆在原地,苏二公子就来拉她,没好气的喊:“走啊!” 粉黛无助的转身看着吴文博,而吴文博看上去彻底没力了,他一把扯下脸上粉黛为他包扎的布,拿鞭子的手垂了下来,目光溃散,任血满脸乱流。 “秦妈妈,我们可以走了吧?”苏二公子把夜明珠让秦妈妈手上一塞,得意的瞟着狼狈潦倒的吴文博,充满胜利意味的嚷。 “哎……哎,可……以!”秦妈妈生怕事情闹大了,再说,这颗夜明珠已经把她弄得眼花缭乱了。 “粉黛,走!”苏二公子对她说,眼睛却看着吴文博。 对苏二公子来说,这场斗争他赢了,他从小就没输过。筹码是他的权势,当然粉黛是他战利品,而他只关心成败,无心在乎战利品。 “我……我……”粉黛为难的看着他,似乎在抗拒。 苏二公子皱着眉头,他生怕这场战争在延续并扭转结局,他不厌其烦的对粉黛说:“你想他死吗?”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吴文博依旧站在那发呆,像尊石雕。 粉黛脸吓得苍白,她盯着苏二公子,惶恐的猛烈摇头。 “那就跟我走。”他简短的命令着,他仅存的耐性已经快用光了。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回到家后,怎么派人宰了那小子出气…… 苏二公子走在前面,粉黛最后忘了吴文博一眼,紧跟着他走出了玉香楼。 她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哪,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走向是生命的结束。 刚走出大门不远,猛的听到身边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粉黛还没来得急反映过来,就听奔上前来的吴文博一声大吼:“我杀了你——” 然后他就把手上举着的实木凳子,狠狠的朝毫无防备的苏二公子头上砸去。 只听一声急促而凄惨的“啊——”一声惨叫,整条街在夜色中随即安静下来。 仔细听,才听得见众人倒吸冷气声,与吴文博渐渐拉长的呼吸声。 凳子粉碎了,苏二公子闷声倒地,便不再动弹。血从他的右脑流出,大家都惊呆了。 过了好久,响起了姑娘们惊天动地的尖叫,贯彻云霄。大家才被提醒,开始七手八脚的抬动苏二公子,后来苏州最有名的大夫被架来了,再后来呆若木鸡的吴文博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雨一直下着,一下似乎就没完没了。 没人留意到粉黛,没有人还有心思注意到那个吓得脸如土色的女子…… 过了好久秦妈妈才恍然醒悟——粉黛在哪? 却再也没她的身影。 苏二公子脑部受了重击,成了痴呆。往时的倜傥潇洒,英俊伟岸的形象再不复存在。他整日耷拉着脑袋,流着口水,对一切事物疯笑或狂哭。换尽名医,用尽奇药,却再没能好转。 官府的人开始进进出出玉香楼,了解事情的原委。并欲带回始作俑者粉黛。最后得知粉黛已经潜逃,全城通缉。 太尉大人见女婿因为一名妓女争风吃醋,被打成这个摸样,怒发冲冠,亲自开堂审案。吴文博那曾做过巡抚的老父亲,开始疏通所有金银,访遍每位亲朋好友,只为救得不肖子一条性命。吴母手里颤抖着转动着佛珠,嘴上念叨着“菩萨保佑”,最后含恨而终。临终前也没得到菩萨的特殊眷顾。 吴家最终斗不过财权大握的苏家。吴文博最后因肆意杀人未遂罪,被打入死牢。 …… 过了一段时间,玉香楼整顿多时,重新开张。少了昔日花魁粉黛的玉香楼很快恢复了它喧嚣的往常。男人们依旧来往穿梭,把银子留在秦妈妈手上,把笑投放在姑娘们脸上,把手达到佳丽们腰上……把人生的失意寂寞通通遗忘在通往尽欢的路上。 粉黛却永久的消失了。玉香楼的外面贴满了缉拿她的画像,她却再没露过面。 没继续呆在玉香楼,没去买了她的苏家,没去大牢看望曾经的丈夫吴文博…… 粉黛彻底离开了,她的离去对玉香楼来说没人感到多少不适。 就好象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姑娘们依旧摇曳笙歌,大爷们仍旧性情豪放。 只在偶尔一两个熟客提出,要粉黛姑娘出来唱两曲时,大家才恍然:那位倾城倾国的花魁真的存在过,现在也真的消失了。 昔日她婉转动人的莺音,清澈如星的眼眸,轻盈曼妙的舞姿,那高雅中带着妖娆的笑,还有那曲百转千回,缠绵凄美的四张机…… 遍会有那么片刻,众人若有所失。 ——ctg 尾声 弹指眨眼间,两年的时光一晃而过。 又是一个年关将至时。在这个冬春不分的季节,气温陡降。繁华的苏州连下了几天鹅毛大雪。 天地间一片银白。 两年间苏州也发生了些零星琐碎的事,成为苏州百姓们茶余饭后滋滋乐到的话题。 比如说新来了一位貌若潘安的知州,曾经是做生意的,因为赚了些钱,竟转头打起官场仕途的主意,花大价钱买了个苏州知洲的肥差。 又比如说吴家彻底败了,两位老人相继过世,曾经家大业大的门第,说败就败了。 再比如说吴文博做了两年死囚,却在牢里试图逃狱,被抓到后,判以当街斩首示众。由于性质恶劣,不必押往京城了,就在当地执行。 …… 吴文博入狱不久,紧接着吴夫人就过世了。 吴家为了保住吴文博,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终于还是落得个家败人亡。 吴父放下巡抚的架子,委曲求全,四处跪求昔日官场的朋友。 而那些曾经的莫逆之交,一听对方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太尉大人,纷纷退却,望而兴叹。 世态炎凉,亲戚朋友一个个远离,佣人小厮一个个离去,偌大的庄园变卖成银票,银票再投入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最后如春梦一场,空空了无痕迹。 吴家以最快的速度衰败下去,吴父最终一病不起。病来如山倒,不久后,这位威严的老人,郁郁而终。临终时,病榻前只得那位为吴家效尽终生的老管家。 吴父默默无语,闭眼前嘴角无力抽动着,似要在生命的最后弥留,却没人听到他口里说出的那声“家门不幸。” 苏家以最快的速度斗败了吴家,对死牢里的吴文博却也仁慈,一直没对他下任何毒手。 但吴文博一个文弱死囚,如何单身试图逃狱,那就不得而知了。 执行的日子选在腊月二十六。 这天雪花纷飞,铺天盖地的大雪从天而降,来刑场观看的百姓却丝毫不减。 执行官是新来的知洲,还有精神抖擞的太尉大人。知州时不时的对太尉低声下气的说话,讨好的装作一副受教的样子,听太尉讲解犯人吴文博的罪大恶极。然后做出恨之入骨的咬牙切齿状。 太尉面无表情的提醒:时辰差不多到了吧。 知州点头哈腰,偌偌称是。 “带犯人!” 吴文博被带上刑场,他穿着单薄的血迹斑斑的囚衣,被五花大绑着。 他目光呆滞的跪在雪地上,雪风猛烈的吹着他凌乱的发。两年的牢狱折磨,让他狼狈得就像街边的乞丐。跟当年的翩翩佳公子已经潘若两人了。 验明正身后,就是亲人为死囚送断头饭。 询问三遍也没一个人站出来跟吴文博道别。谁敢呐,那简直就是摆明了跟苏家跟太尉作对!谁都想活得安稳些。场外一阵骚动,有人说犯人罪有应得,有人暗自同情。 太尉起身,趾高气昂的腆着肚子在台上来往走了几圈,面带微笑的点点头,他对吴文博这样的下场很为满意。 “太尉大人,时辰已到,是否可以行刑了?”新知州低声询问到。 “嗯。”太尉回到自己位上坐好,不紧不慢的端了茶杯,嘴上漫不经心的这么应了声。 “行——”刑字还没出口,就见一位粗衣糙布的女子缓慢的走上邢台,手里端着丰富的酒菜。 仔细一看,众人哗然,都倒吸一口气——来人竟是失踪两年之久的玉香楼花魁,粉黛! 两年的时光,经受不住岁月的刻画,她眼部已起了细细的褶皱,面容憔悴,衣物简陋,不施脂粉,素颜朝天。却依旧楚楚动人,从那美丽的双眸依稀可见当年苏州第一花魁的勾魂夺魄的功力。 她面容麻木,直径走到死囚吴文博跟前,缓缓跪下,不紧不慢的把酒菜一一拿出。 “大胆民女!竟然在故意拖延死囚行刑时间!来者何人!”新任知州为了在太尉面前尽忠尽孝,亲自跑下台呵斥送饭的女人。 粉黛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头也没抬,继续手中的事,从容优雅的把碗筷摆好。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端起酒杯,抬头对吴文博嫣然一笑: “相公,楚楚为您斟酒。”说着,把酒杯送到双手被绑的吴文博嘴边。 她那么亲切莞尔的笑着,就像寻常家中那位惠质兰心的妻子。 吴文博的泪瞬间决堤了,他张开干裂的唇,动了动,声线沙哑:“楚楚……能娶到你,是吴某一生最大的幸福。能得你刚才一声相公,我死也无憾了。”说着,一仰头,将唇边的酒一饮而尽。 “相公,妾身再敬您。” 三杯酒下肚,由于太过激烈,酒入喉激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 风刮在他满是伤口的脸上,雪融在他肮脏凌乱的发上。 粉黛又是一笑,笑里数不尽的柔美,说不完的凄凉,她跪着上前,以手为梳开始为吴文博理发,就像从前每个早晨那样。那时她是他的妻子,他只喜欢她一个人为自己穿衣梳理,他迷恋她的温软轻柔,热爱她的专心细致。 雪和头发融为一片。不知是雪印白了他的发丝,还是头发染白了片片大雪。 粉黛手间的头发已经出现丝丝的银白,梳理完毕后,粉黛捧着吴文博消瘦的脸,深情的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嘴。 在场的人群开始骚动了,有的为这对苦命鸳鸯叹息,有人不以为然觉得妓女就是放荡。 粉黛紧紧的抱着吴文博,她把小小的脑袋靠在吴文博的肩上。在吴文博的注视她一直坚强的强忍着泪,这时实在憋不住,在一次眨眼中,一串热泪掉落下来。像一朵晶莹剔透凋凌至地的雪绒花。 “马上又会分开了,而这种生离死别的分开将是永恒的别离。”吴文博怜惜痛心的说,痛哭出声,“可是我做丈夫的,却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粉黛无言,只拼命摇头,不知是在否定分别,还是在阻止吴文博自责。两人哭得泣不成声。 雪越下越密了,落在两人身上,像是怜惜的安抚。 “楚楚?”这时新知州突然惊异的叫了一声。 粉黛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轻轻一瞥,就又把头埋进了吴文博怀里。 他俩谁都浪费不起相拥的时光了。 “知州!还愣着做什么,还要看他们抱到什么时候?!”太尉发火了,不厌其烦的吼。 “哦哦……是!是!来人啦!将这女人拉开!马上开始行刑!” 两名侩子手上前来分开快融为一体的二人。 “相公……相公!我不走!”粉黛泪流满面。 “楚楚!你要好好保重!找个好人家……楚楚我爱你……”吴文博也是热泪横飞,用最后的力气喊出。 经管粉黛死命的抱着吴文博,企图再多一点,哪怕仅是指间的温存,但她哪里抵得过五大三粗的侩子手的力道。她被人像伶只小猫般提了起来,丢到一边。 “行刑!” “啊——”随着粉黛一声凄切得贯彻云霄的惨叫。 刀起头落。 吴文博的头滚落下来。 那双曾经多情俊朗的眼睛,到死也睁着,深情的往着粉黛。 粉黛突然有种崩溃的虚脱感,抱着吴文博的无头尸身,她愣了半刻,竟开始仰头大笑。 笑声凄烈而尖锐。她猛的转头,盯着在场的太尉和知州,大声咆哮:“你们满意了吗?” “大胆!这……这是谁家的女子!胆敢扰乱刑场!来人啦!给我抓起来!”太尉被粉黛狰狞的目光注视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用大声说话掩饰恐惧,故作恼怒的喊。 “慢着!大人!这名女子虽然身份可疑,刚才过激的反应却只是有情有义的真性表现!请大人枉开一面,放她离去吧。”知州突然挡在粉黛面前,急切的说。 众人又是一惊。 “知州是想替她说情吗?”太尉脸色一黑,严厉的逼问。 “太尉大人……”知州还欲多说什么。 粉黛突然站起来,小声的对新任知州说了句:“不用了。” 随后毅然抱起吴文博的头,将头摆放到尸身上去。然后她颤抖着手,最后一次深情的抚摩他的面容,使他得以瞑目。她神情温柔而凄美。 突然,她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目露凶光的狠狠的看了知州一眼。知州以为她要行刺他,吓得急忙往后一退。 然后她随即眼神变得温柔,变得纯真,纯真得一如十年前那个15岁的花季少女:“表哥,你要保重了。” 一句表哥,喊得知州身子猛的一僵。他怕粉黛多说什么,面色复杂又急切的点了点头,就转过身不敢看她。 说完,粉黛最后凝视了吴文博一眼,俯下身,冲吴文博说了句什么,随后猛的把刀送进肚子里…… 一代青楼花魁,倒在曾经的丈夫吴文博身上。 血速度染红了大片的雪地。在银白色的雪地的衬托下,鲜红的血红得妖艳异常,红得就像十年前飘落到床下的那张喜帕。而两人的身子重叠着,如同喜帕上的鸳鸯,庄容而缠绵,相依相偎。 他们宁静的靠在一起,就像重新拥有了一场无声的婚礼。并再也,再也不会分开。 周边围观的百姓里,有的开始抹泪,那些曾经与粉黛有过露水姻缘的男人们也不禁含嚼着泪。 过了好久好久,新任知州才背朝对手下的人,指着两人的尸体,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把他们安葬了。” 粉黛死后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 她出生在腊梅花开的季节。 第三天,肆意飘散的大雪终于停了。 就在苏州边界一座新坟上,一株小巧清新的腊梅发芽了,叶面上的露珠迎着阳光抖擞舒展着。 偶尔经过的路人传言,依稀仿佛还能听到一个女子抚琴轻唱—— 念兹,相知相恋亦相思。相依相伴长相忆。相携朝暮,相扶白首,相守一生归。 灵犀,双花双叶并双枝,双栖双宿飞双翼,双莲漪露,双鸳共水,双醉暖罗帷。 轩窗半掩寄幽思,销影残灯喟夜迟。 机杼孤声成素缟,婉然织就两心痴…… ——ctg 后记 我认识了他。白衫飘飘,刚过弱冠。他教给我的蠢蠢悸动,至今令我心驰神往。他一直站在我纯净明媚的豆蔻青春里,从不曾光华暗淡过。 我认识了他。蜷曲的睫毛,清透无辜的双眼。所有人都把我当娼妓的时候,只有他赞美我纯净得像仙子。疼爱着,宠溺着,尊重着。直到分别前最后一眼的凝视,我依旧可以清晰的分辨出他眼眸里流露的挚热的爱情。 我认识了他。他叫我娘子,我叫他相公。我对他唯命是从,目不斜视的笑。他让我懂得了如何做女人,何为妇道,嫁给他的第一天我就对天地神灵起誓,他是我的天,我的主宰,我唯一的依靠。我没去计算为他付出的有多少,我只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他的,我们是鸳鸯,他死了,我就不能独自活着。 小时候我迷恋过生日时母亲做的荷包蛋,那亲人的气息,那家的味道,让我怀念不已。往后的岁月我遵循妇道,我一直在等待,我要的很少很少;最终我还是被世俗抛弃。 我爱过一个男人,最后他出卖了我。我没多追究原由。因为我微不足道,我只是个女人。 有个男人爱过我,最后他抛弃了我。我笑着面对他不得以的离开。因为我堕落卑贱,我已经是个妓女。 有个男人粗鲁的掀起了我头上的鸳鸯喜帕,从此我们的命运就被打着鲜红的纠结。当他用轿子迎我进门,又抬我出去后,我以为我可以摆脱套在女人头上沉重而不公的枷锁。但当我用刀子把自己的生命结束在他身边时,我才知道,那把名为妇道的铁镣,我永远逃避不了。 当世界遗弃我后,我开始学着用另一种姿态撩拨人生。纸醉金迷而按部就班,我只是为了活着…… 在红尘中浮沉几度后,世界一不小心又想起了我,那些人们又认识了我。于是有了争斗,有了恩怨。 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的家破了,有的风景永远因我而永远的尘封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做的什么都是错 我想起19岁那年跳湖的心境:“可是,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那种委屈,莫大却无处诉说。 自由,只是一种很美很远的理想。远到无论我如何掂着脚尖,我单薄的视线,也触碰不到它光环的边缘。 我的故事讲完了。 如果您只是个第三者,是的,这是仅此是故事。 但,当你闭上眼,细细思索……也许它就是你的前世。 也许它就发生在昨天。 ——全篇完 2009年3月6日 19:20 截稿于重庆沙坪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