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第一节 冰软了,雪化了。山的那一边。嫩嫩的枝芽翘起了尾巴,打着招呼,列车穿弛在蒙古大草原上,畏严的长生天,整个脸儿贴在到窗玻璃上。碧绿连绵,广茅无垠,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安生侧着头靠着窗,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重新投在膝上半合着的《辨证法史》上。 罗素认为,真正的人生是一座圣殿,人是能够进入“圣殿”的。只是在进入之前要“穿越一个黑暗的大洞穴,大洞穴之门是绝望。它的地面是用令人放弃希望的墓石铺筑,自我必须在那儿死亡。渴求和未驯服的欲望,必须在那儿窒息。唯有如此才能灵魂从命运的主宰中解放出来。 安生抬起左手,精致的木雕骷髅手链悬在半空。隐约散发着诡秘的寒气。这是颜然在离开青岛之前时送给安生的。那个背部烙着蝴蝶结的女子,有着神秘的情结。然,她,终究是选择了离开。用整个生命去解开所有的情结。 她来不及等到安生赶来就贪婪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长睡下去了。安生看着眼前躺在白色床单上的颜然,面色安详,像冬眠里的小动物,偎依在母亲怀里般幸福。安生轻轻地在她手腕的伤口处摩挲。她相信这一刻她是快乐的。因为解脱,获得了生命的自由。 安生,相信吗?上帝是喜欢勇敢的孩子。只有勇敢地面对生命的争执和苦恼,才能穿越生命的本质。 她想起了颜然的话。在这一刻,列车奔驰在额仑大草原上,她想念她了。她的话语,残留在枕边的发香,在黑夜中卷曲的身影。安生抚摸着手腕上的手饰,感觉颜然的存在。她相信,两个人的相遇绝非只是偶然,彼此间的倾诉也绝非只是你情我愿,正如师太说的,这是前世姻缘所系。是上帝的安排。她是颜然的前世,颜然是她的今生。生死轮回,今生相遇,彼此相照。 一只手突然碰了安生一下,把安生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安生敏感地转过脸,一个年轻的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唇因为张裂而显得富有感性。安生也淡淡地回之一笑,感觉和这个陌生男子间有某种细微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渐渐地拉拢他们。 旅行是一个人的事,是对生命的自我反省的过程。而在这一边程中,往往会带来意外的插曲,正如她和颜然的相遇,又或者她和现在这个叫恩泽的男子。人与人这间存在着些细微的因素,在常态下,这些因子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进行自由运动,安静地。所以不轻易被察觉,一旦在这个空间产生了共力(这种共力也可以表现为共同语言),这种细微的因子便变得生动、热闹起来了。 第二节 同样熟悉的位置和姿态,安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目光停留在手上的《辨证法史》。 嗨,我是否可以坐下? 对面的座位上落下个行李袋,接着闪进一张陌生的脸。安生惊疑地微微抬起头,她看到面前坐着的女孩,长而略显干燥的头发披散而下,遮掩住半边脸,却依然可清晰地看到那张削瘦的脸,隐约泛着苍白,炯亮的眼睛,左眼角外挺着颗大泪疾,突兀,明亮,潜隐着不可捉摸的阴郁。她稍稍和女孩点头微笑,然后,目光继续回到书上。 我叫颜然。 安生再次抬起头,目光触到她那清澈的眼睛,像婴孩般的天真,却不可触及。 你手上的那本书有着魔力,把我召唤到这里来了,它告诉我,我们会是彼此的好伴侣。 安生合手中的书,端详一下,觉得自己像是在受着江湖之士的诱术,而结果,她真的被迷惑了。俘虏了。 命中注定吧。她想。 半夜后,车厢沉入寂静,枯燥的气息充斥着车轮磨擦轨道的刺耳声,旋转,然后堕落,破碎。昏暗的灯光时灭时亮,大部分人都入睡了,只是偶尔传来翻动物品的“嗖嗖”声,男人呼噜的鼾声。颜然似乎也睡着了,蜷缩着身子,双手环抱着,肋骨随着呼吸上下颤动,断断续续的梦呓,忽而脸色苍白,渗出细微汗粒。安生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女孩,这旅途上孤寂的宿影,带着不可为知的故事,像她那样,为了寻找生命的译释。 她仿佛又听到那个男子那近乎崩溃的哀求声。宽厚的双手死死地拉着她的行李。那个给予她生命的男子,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看着她,乞求着。安生,你不能离开这个家。不要离开。她没有说话,没有挣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再留下,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她不离开。这个家,包括她眼前的这个男子,赐予她生命却遗忘了她的生存,这是给予她最大的恩赐,也是最大的毁灭。离开,只是时间的决定。 颜然突然醒过来,看见一脸漠然的安生。 我会在下一站下车。 啊?安生转过脸,表情转回惊讶。 灵魂回来了吗? 什么? 你刚才在深思的时候,眼神空洞。那一刻,你不属于你自己。 安生注视着颜然,表情泛着细微窟迫,像是被人偷窥了自己的秘密。所有的脆弱 ,赤裸裸地。 无须躲避,也无法躲避。不对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着,目光转移到窗外,表情索然。安静中,某些情愫在蠢蠢欲动。 第三节 活着只是为了对生命的交待。然而她最终是选择了死亡。也许她无洗再向生命交待些什么了,所以选择了向懦弱妥协,并以此作为赎罪。  片刻,颜然突然转过脸来对安生说。彼此的眼神再次碰触,轻微的, 不敢喧嚣。 安生依然沉默无语。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无法猜测她所经历的事,并且不喜欢,正如她不愿意让别人偷窥自己的秘密,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不需要别人去理解,不希望任何人的出现或者任何事情的发生而改变自己原来的路线,她只需要自己的路途。 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傻笑,长时间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终日穿着那套纯白棉布质连衣裙。蜷缩在床沿,沉湎于烟酒。烟雾弥漫在昏暗空寂的房间里,充斥着死寂,让人窒息。 长时间地端坐在镜台前,目光封锁在镜中,眼孔迸出令人畏惧的冷漠,无尽的空洞,隐藏着某种强悍。 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识。她自己,抑或对于我,常常饿得历害,拼命地往冰箱找吃的,有时庆幸地找到食物,乐得像是饿狼俘虏了战利品,兴奋,然后狼吞虎咽。若找不到食物,深夜饿得无法入睡眠,摸索跌撞地来到她的房间,见到她呆呆地蹲在窗台上,头发散乱。我向她要食物,声音因为胆怯而颤抖,她抱起我,把脸贴近,手指不停地在捕捞着我的头发,肌肤抵触她的冰凉,试图挣脱,她却用力地把我往里曳,始终是无法逃脱。我安静下来,身体却依然因为饥饿而颤抖。 她似乎记起我是饿了,然后起身,径直走到客厅,往冰箱里翻找,早就没有食物了,空荡荡的冰箱里残留着半瓶酒,她努力地去回想自己有多久没有出门了,冰箱是什么时候空的了,她的脸倏然抽紧,因为努力回想而引起强烈的头痛。她把我摔在沙发上,转入房间,接着便传来刺耳的翻找声。她又在翻找药物了。她需要它来控制她的头痛。我不敢作声,我知道,只要我打扰了她,她便又要对我发疯了。我害怕。 颜然停了下来,脸略微紧缩,面色苍白。安生安详地看着她,她依然沉默。也许这沉默涵盖了所有她对颜然的理解和宽慰。 她叫苏雨。我的母亲。一个疯子。颜然下站时突然对安生说。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们注定无法分开。 列车继续前进,旅途继续前行。 第四节 午夜时分抵达额仑草原。安生托着行李箱,眼前豁然开朗,一路上的奔波疲倦在瞬间消逝无影。  嗨,我们又见面了。 安生转过身,是那个男子,恩泽。 是的。安生微微点头。 层叠的浓雾开始退散,嫩草儿散发的清香飘逸于春风中,流淌而过。面容慈祥的蒙古老人索古前来献上白色哈达,格里娜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引着他们走进一个原始的蒙古包。 格里娜端上了马奶酒、手扒肉和羊烤肉。安生微微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妇女:长着一般的蒙古妇女脸型,干净,洋溢着原始的单纯和善意,漆黑的头发绕着丝娟头巾缠了个大大的发髻,散落着镶着银片、玛瑙。闪烁着一个女人的庄重。 和索古老人共餐倾谈后,格里娜带着他们回到自己的住房。安生被安排住在一蒙古包的东面,而恩泽则在西面。简单的摆设,炉灶周围铺着厚厚的毛毡,木质的板柜和方桌,编壁上刻简单的图案,挂着用动物肢骨雕刻的饰物,一个仰头嗥啸的狼,目光锐利,腾着杀气。蒙古族的信仰,狼图腾。 第二天清早,阳光温和,大地一片生气逸然。牧民们一大清早就起了床,准备了手扒肉和马奶酒,纷纷赶着自家的羊儿出了门。安生也跟着早早地起了床,恩泽正在逗着狗儿,看见安生,说了句早安。 早安! 呆会我们也随着索古老人一起外出放牧。 安生点点头。 索古老人从包里出来,手里拿着手扒肉和马奶酒。 亲爱的孩子们,早安啊。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奔驰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蓝天白云,晴空千里,绿山青水,连绵起伏,柔和之风,漫步其中。腾格里的呼啸隐约可闻。腾格里,这草原的先祖,赐予了蒙古人民强悍的生命力。 尼米乎,尼米塞乎,[我的好孩子] 索老人呼唤着他们。 恩泽侧过脸来示意地笑了笑,俩人便加快地向前赶。 老人用手指向远处,脸上洋溢着神气,对他们说,额仑大草原是腾格里给予蒙古子民的恩赐。它是一块神圣的地方,蒙古儿女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们忠于腾格里,死后灵魂也会回到它那里。没有世恶嫉仇。生命因为清静而得以超脱。 灵魂真的可以得到超脱?尽管曾经被沾污了?安生注视着老人问。 只要你是诚心诚意地要放下包袱,经过心灵的洗礼,让腾格里看到了你的诚意。说完,老人抑起头,闭目呢喃,似乎在向腾格里传达他的虔诚。 老人家,可以告诉我,怎么才能通过洗礼吗? 尼米赛乎,这就要你自己去探索了。老人停顿了一下,又指着前面无尽的草原说,对于此刻的你来说,前面并没有路,你若继续往前走后,那条路便是属于你的了。而彼时,你亦达到了自己的终点,你会在那里找到你要的一切答案。 安生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去,神情迷茫。 恩泽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安生的眼神。她是一个有着许多故事的女子,或者还会有着许多伤痕。而这一刻,她在诚心地向腾格里请求赎罪。 暮夜降临,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安生蹲坐在一块石岩上。神情淡然。男子走过去,递过一杯马奶酒。 相信腾格里,也相信你自己。你会做到的。 安生转过脸来,注视着眼前的恩泽。 你相信这世上会有灵魂的存在吗? 心有则有。 我感觉她就在我的身边。我能真切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安生不停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眼神迷离。 在她下车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会再相遇的。安生对恩泽说。 第五节 安生在一间叫blue的酒吧里重新遇到颜然,不期而遇。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她说过,我们会再见的。我们注定无法分开。  一切事情绝非偶然发生,它们存在着必然发生的缘由。没有发生的,并不是存在,只是时间和地点不对,一旦时间和地点对了,人物便出现,而故事,也要开始了。 迷乱的灯线,穿刺着浑浊的空气,烟味、香水、酒充斥其中。舞池里穿着雍贵,打着粉重胭脂的女人,身穿昂贵西装,擦得发亮的皮鞋,他们都来自大部分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层社会,白天穿着端庄地出现在一些高级场所,面带笑容,谈吐风雅,为了追求丰富的物质生活而卖弄自己的才貌和言语。然,人总是贪婪的,永远不会知足。那些所谓的物质生活像是身体里的寄生虫,你越是往里面灌输它的胃口就越大,而啃噬便越疯狂。身体的空洞迫使他们去放纵,堕落。此刻,他们的身体,随着音乐强烈的节奏扭曲,灵魂出窍。 安生越过他们来到吧台,旁边坐在高凳椅子上的男子,侧着身子对着女孩的脸,右手从上到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越过她耳根的碎发去触摸她的耳朵。女孩一直安静地坐着,似乎没有意识到男子的存在。没有娆媚,也没有挣扎。 安生要了一杯coffee 加红酒。她习惯了这种味道,清冽的苦涩,刺激神经的兴奋。翻开《辨证法史》其中的一页,旧而单薄的纸张,因为重复的翻阅而变得有点皱折了。安生轻轻地用手去抚平它。 够了,你应该离开了。 女孩短促有力的声音惊动了安生。她忽地抬起头,她看见她了---颜然? 男子起身离开。她们的目光相遇了,久违的邂逅。她们似乎又找到了彼此眼中的自己。她微笑,表情依然淡漠。 你想问我为什么,对吗?安生。 是的。你在伤害你自己! 可是,我不接受你的说法。只是我的肌肤得了饥饿症,而恰巧遇上了善心的施舍者,要素具备了,于是交易便成功了。 这只是你对你自己的解释,对于我而言,却更加证明了我的说法。 呵,颜然端起了酒杯,一饮而下。又要了一杯。 零辰的街道,显得萧条孤寂,清冷的灯光依然妩媚耀眼,行人稀落,拖着放纵后疲惫的躯体,跌跌撞撞。安生挽着颜然,截了一辆taxt。 她把颜然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后便进了浴室。她感觉疲困,身体、头发、指甲上还残留着酒吧里浑浊难闻的气味。她把水龙头开到尽大,温热的浴水从头到脚尽情地冲泻,雪白的泡沫散发着淡淡的芙蓉清香。虚幻的诱惑。 安生在颜然的对面躺下,安静地端详着她的脸。完美的轮廓。柔黑的睫毛,高挑的鼻梁,单薄的嘴唇,富有弹性,好像天生就是用来接吻的。她轻轻地触碰她纤细的手指,冰冷却似乎隐伏着种魔力。 窗台上,颜然裹着白棉布沐巾,安静地坐着,目光停留在窗外的天空 。又是新的一天。城市已经苏醒过来,所有的动物又开始涌动了。浑浊的空气分子的相互碰撞,人与人之间的肌肤接触,汽车奔驰在泊油大道上发出的磨擦声,像是获得重生的小魔鬼,再次吞噬这座虚华的城市。穿过窗帘的余光泻在熟睡中的安生上,她的睡恣那么从容,像是母亲怀里的婴孩,叫人疼惜。 她微微地睁开惺松的眼睛,发现颜然已经不在床上了。她走了?安生坐了起来,目光开始搜索起来。 你醒了。颜然注视着她, 我以为你走了。 呵。太阳已经出来了,你该起床开始今天的活动了。 是的。又是新的一天。安生坐到镜前,拿起木梳梳理她那有点干燥的头发。 颜然走了过来,拿过梳子,在发隙间轻柔地划动着。她看着镜中的颜然,神情专注,没有了昨日的苍桑。她真是很美丽,让人动心。 呆会儿我要出去。安生说。 嗯。我可以继续留下么?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 她把头贴近她的脸,她感觉到她温和的气息。 颜然冲了杯热咖啡,坐到窗台上,随意地翻开《辨证法史》,第197页。 摆脱情感世界中游移不定和难以把握的东西,而智慧、美德和知识是使灵魂最终脱离肉体束缚的“终极福音书”,一切“早已在上帝的意志中有所安排,”人们必须“发现他有生以来应该归附的事。 旁侧有一段加上去的已有点陈旧的文字。 我们的灵魂和肉体并没有因为生命的存在而得到完美的结合,反而因为虚华的现实生活的不断啃噬而背离得越遥远。结果只剩下一个无法弥补的空洞。 这段晦涩的文字像突如其来的杀手,深深地捅开了她的旧伤疤。 我们并非不懂得珍爱上帝的恩赐、生命的伟大和可贵。而肉体背叛了灵魂,只是一种无奈。我们终究无洗逃脱潜伏在心灵里的魔鬼。 第六节 深夜中的大草原,一片静谧。恩泽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安生和他说的事。那个神秘的颜然,还有她。虽然现在安生对他说的都是另外一个女孩的故事,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有着不可为知而神秘的故事。她们身上都带着令人向往的故事。  隐约听到细微的呻吟。恩泽忽地起身,走到门外,仔细听着。他看见安生房里的灯还亮着,而刚才那呻吟似乎也是从那边传来的。恩泽小心翼翼地走到对面,这时那声音更清晰了。他敲了敲门,安生,你还好吗?许久,没有回应。他撞开了门,看见安生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畜着,地上散落着药丸。发生了什么事?男子慌忙地过去扶起安生,她已全身凉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药---药--- 恩泽猛然意识到什么,轻轻地把安生抱回床上后,拾起了散落在地的半瓶药丸,端来温热水。没事的。他轻轻地扶起安生,小心翼翼地把药送到她嘴边。安生吃过药后稍稍稳定下来了。 谢谢!她微微地裂了裂嘴唇,依然有点吃力。 恩泽轻轻地舒了口气。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会在旁边守着。 安生点点头,闭上眼睛。恩泽起身拿来一条用热水浸湿的毛巾,轻轻地擦拭残留在她额上的汗粒.他静静地端视着眼前这个女孩的脸,清秀分明的轮廓,浓黑的睫毛,单薄的嘴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人心动。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得了什么病?刚才她的样子确实很痛苦,并且让人看了疼心。他突然发现,对这个女孩很有兴趣。 半夜,安生醒来看见身旁的男子,陌生而亲切的脸庞。她笑了笑,拿起一张棉被给恩泽盖上。惊醒了他.他抬起头看着她, 还好吗? 嗯! 安生点点头。他笑了,笑容明亮。 你的病?很严重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起身,端起水杯。 他看着她的背影,以为冒犯了她的隐患。 对不起!如果我冒犯了... 没事!她打断了他。 只是身体里面多生了一些东西,有时会反复作痛。 一直没去看医生么? 呵,我的父亲就是医生。 她看着他,眼孔里闪过一丝怨恨。突然让他感觉到悚然和疑惑。她看到他眼里的惊惑,转移了目光,走到门前,仰望着无尽的黑夜,陷入了回忆。 我的母亲就是死在这种病下。而我那位可亲的父亲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然后一点一点地死去。我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一点一点地失去颜色,直至成为苍白,像美丽而憔悴的雪天使。可是当我用手去摸她的脸时,却是冰凉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知道我是最怕冷的,每次她都会用她那双纤细的手温暖我的,可是那一刻,她不听我的呼唤了。她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像是个贪睡的孩子。我拼命的扯着父亲的衣服,要他去把她叫醒。可是他不理我。他叫身边穿着白色衣服的姐姐把我抱出房外,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那一年我7岁。 母亲的死,真正的凶手是我的父亲。母亲病危时他还在英国进修。他给她一个承诺,他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她的病。可是他这么一走就没了音讯。母亲,一个女人,带着幼小的我,静静地等着那个男子的归来。可是就在我7岁那年,母亲的病到了晚期。那一年里,她总是卧床不起,脸色苍白。半夜里发出细微的呻吟,身体蜷缩着,不停地颤抖。在黑夜中紧紧地抱着我,在梦中呼唤着那个男子的名字,她想念他了。在她最痛苦的那一刻,她想念地依然是他而不是我。她最需要的也是他而不是我。我安静地注视着她,用手轻轻地去抚摸她的脸,她变得越来越苍悴不堪了,像一朵被厌弃的残花,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资本,甚至是生命的资本。那一刻,我知道我恨他了。 他回来了。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抱起她,顿时恸哭起来,不停地忏悔他对她的亏欠。她努力地睁开双眼,看着她想念得太久的男子,笑着,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苍白无力。她感觉到安慰,终于能再看到他的脸。满足了,便可以放心地离去。她在离开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母亲走后,那间偌大的房子似乎变得阴暗起来,让人恐惧不安。黑暗中,躺在我和她的床上,呼吸着她的枕头和床单,试着寻找她的气味。我知道,她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她说过的,她是爱着我的。我相信这是真的,她是真的爱着我,而不是从我身上去弥补他的爱,那个男子一直在我身边,可是却让我感觉陌生 ,并且厌恶。他试着和我说话,甚至是触碰。可是,这一切都不被允许。那年,我开始沉默,一直不说话。 安生停顿一下,回过头来看了看男子。他正在听得入神,静静地注视着她。嘴角微微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挤不出半个字来。 医生说我得了自闭症。最好是换一个新的环境,因为我在小时候在心里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安生接着说下去。 那一年我10岁。他把我送进一所寄读学校。他说,希望我会在生活中慢慢长大起来,重新找回对生活的信仰。他偶然会来看我,带来丰富的衣物,可是我不想见他。每次老师来叫我时我就躲起来了,几乎没有见他。生活平淡,没有奢望,没有寄念。 12岁那年,得了一次重感冒。连续高烧不退。他把我接回了家。那一次,是我和他最亲密的接触。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在半夜里醒来,隐约看到他倚在窗台的身影,低声呢喃着。 莲,你一定要把她留给我啊!你不可以把她带走! 他在叫着母亲的名字。 那一次的重感冒引发了潜伏已久的病根。他清楚地知道,我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所以他害怕了。他想这是母亲对他的惩罚。利用我,这唯一的资本,是他的命根。 死亡来临之前,我选择了离开。离开他,离开那个家。 安生喝完最后一口,把杯放回桌上,冲着恩泽笑了笑。房里一片沉静。 第七节 我想我注定是一个漂泊的人,居无定所。一个失去生活信仰的人注定只有在旅途中寻找生命的色彩。  在去往青岛的列车上,我遇上了颜然。那个有着不可为知的故事的女孩。她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存在。 安生对恩泽说,目光再次凝视远方。 安生把颜然一个人留在旅馆,去了医院。她今天是约好了陈医生要做检查的。 医院门口。安生遇上一辆刚回来的抢救车,医生和护士正熟练地把伤者从救护架上抬下来。血迹模糊,无法分辨她的模样,也许已经面目全非了,但至少可以确定是个年青的女孩,从她的头发,穿着来看。周围投来惊恐和可怜的目光。听说是出了车祸,撞在一辆大卡车上,然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安生在想象着女孩的面容:长发飘然而下,大而黑的眼珠,脸显得俏瘦、苍白。在死亡的前一秒,眼神空洞,面无表情。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她选择了从容。 陈医生的诊室在5楼。 电梯在3楼时忽然震了一下,像是突然被卡住了。思绪突然中断,突然闻到一股强烈呛人的血腥味.循味而寻,目光最后停身旁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目光呆滞,然后是他身后的女人。也许是这男人的妻子吧,这点从她担心的表情便可以判定了,那揪得发紧的肌肤.男人的膝盖以下的衣服被鲜血侵染红红的,感觉上那还在流着血。女人注意到安生的目光,微微地裂了下嘴,安生不好意思地转移了目光. 5楼 安生径直地来到陈医生的诊室,敲了门,惊醒了正在沉思着什么的陈医生,然后微微一笑,道了声 来了 嗯.安生坐到陈医生对面。 最近感觉如何?还是经常痛?"陈医生用手指了指胃部。 在反复着翻滚作痛,里面的东西好像正在慢慢长大,它的力量似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强着。 上次的药已经用完了吗? 是的.用药量也在跟着迅速增多,而且,那些药似乎对它失去了效用。 陈医生点了点头,眉头皱得颇紧.沉默.充斥着药水味、血腥味的浑浊空气盘旋在半空,几乎让人窒息. 要不,再做一个ct检查吧.看着里面的瘤是否已增大了.如果到时有必要的话,得及时做手术。这是一个彻底的方法."安生点了点头。她似乎已意料到病情的严重性,而此刻,她只有安顺地听从医生的遵导。 陈医生领着安生来到一间阴冷的化疗室. 喝下医生预备好的麻醉药水,然后躺在平台上,安静地闭上眼睛,耳边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医生翻动器具碰击的清脆声音。什么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张开她的口,伸进了某些东西,像丝管之类的,从口中一直往喉咙伸下去。也许是因为麻醉药起了作用,嘴,喉咙,似乎在突然之间筑起了厚厚的围墙,丝毫感觉不到痛,只是微微感觉到有东西在里面左右、上下地不停撩动,然后便失去了知觉。周围一片漆黑,感觉朦胧。隐约听见有呼唤的声音:来吧,这里才是属于你的世界。 检查结果在两个小时后出来。 安生 坐在走道边的长椅上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去猜测结果会是什么。也许也早已作好了打算。此刻的思绪,却又回到了刚在电梯里掠过的一个画面:电梯突然开玩笑似的卡住了,半悬在3楼高处。电梯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和他的女人、安生,被困在里面,强制着冷静,等待着上帝的最终宣告。死亡,或,重生。 生命和人类总喜欢玩着某些游戏。比如突如其来的死亡。像是在和对方开着玩笑的把戏。 安生回到旅馆时,颜然已经离开。她看到书上夹着的字条。 安生,我回blue酒吧了。 第197页。关于柏拉图的论述。其中一段“脱情感世界中游移不定和难以把握的东西,而智慧、美德和知识是使灵魂最终脱离肉体束缚的“终极福音书”,一切“早已在上帝的意志中有所安排,”人们必须“发现他有生以来应该归附的事”,旁边陈旧的文字被加上了一段新的文字,纸页上还残留着笔墨淡淡的气味。 我们并非不懂得珍爱上帝的恩赐,生命的伟大和可贵。而肉体背叛了灵魂,只是一种无奈。我们终究无洗逃脱潜伏在心灵里的魔鬼。 安生细声读着,每字每词,犹如针刺痛了她的神经。她重新从背包里拿出那份检查报告。鲜红的圆形图像应该是胃的某个部位,或者什么的,又或者,就是那个寄生在她身体里的毒瘤。它看起来似乎已长大成熟了。是的,无可置否。下面的说明清楚地说着,毒瘤已成熟。并且开始在侵蚀着身体的各处器官。医生说要尽快动手术切除,彻底的。 她想,她是输了。她始终无逃脱父亲的预言。安生,你不能离开!不能离开我。你的身体绝不允许你做出这样不顾后果的举动。你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治疗环境。我绝不能够失去你母亲那样失去你!安生在他的乞求下毅然地选择了离开。她不想的是她不要成为他和母亲之间的惩罚。 安生穿宽大的布格子衬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白球鞋,出了门。 街道灯火阑珊,一片索然。安生大步走着,面无表情。 她推开了blue的玻璃门。没有昨日的喧闹的激情,幽暗的为光下,稀落坐着的男女,窃窃私语,抑或安静地侧目倾听,神情专注,释然。顺着柔美凄清的琴声,安生看见台上的颜然,穿着单薄纱衣连衣裙,背部显得更加削瘦,轮廓分明,头发依然披散而下,纤细的的指在琴键上随着节奏上下跳动,如舞夜的精灵。 安生坐到吧台前,依然要了一坏咖啡加红酒,安静地听着。一曲完毕,颜然走下台。 你来了。颜然说着,坐到安生旁侧的高凳椅上。 你弹得很好。 只怕也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说了。在这样庸俗的环境下,无论怎样,它都不会显示出它的生命。它只会被玷污,所有的光彩和意义都会被湮没得一干二净。 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工作吗? 不能算上工作吧。断断断续续,没有一定的规矩,只是为了生活。 会一直这样下去? 也许。至少目前会一直维持。但,这毕竟是一种廉耻的生活,很容易被繁华的现实生活淘汰掉。 第八节 夜里,颜然作恶梦了,拼命地挣扎,直冒冷汗,表情痛苦。  安生一时也不知所措,她用力地抱紧颜然,抚摸着她。她慢慢平静下来,在安生的怀里抽泣。安生看着怀里暴露了脆弱的颜然,惊然。 她又回来了。那个叫苏雨的女人。她始终不肯放开我。她说过的,她永远不会离开我。 小时候,她常常在午夜时分带着我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着她的白棉布连衣裙,纤细而冰冷的手紧紧地牵着我,因为过于用力,我感到疼痛,并试图挣脱她,而她却更用力了,死死地握住,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把我丢掉了似的。像丢掉了她自己一样。可是,她又似乎患上了间竭性失忆,会不知不觉地把我遗忘在某个地方,地铁或者商店。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没有哭喊,因为知道,她会在自动恢复记忆后疯狂地寻找我。她说过,我是她的生命,而她是生活的贪婪者,不会轻易地丢掉自己的生命。 有时她会带我到高级餐馆。每次都是给我点了巧克力蛋糕和牛奶,而自己却只要了一杯牛奶的咖啡,点了烟,静静地看着我一点点地把东西吃完,像是在用心欣赏着一件价格不菲的珍品。我不关心这些,全神贯注,狼吞虎咽,尽管厌恶这些东西,因为饥饿。有时会在深夜里看到一些男人在她的房里进入。身着华丽,面目可恶。他们有时会走过来,伸手去摸我的头,我躲开他们那肮脏的手,他们便会对我笑,露出卑微的怜悯,然后在茶几上放下一叠钱。我我渐渐明白,她是在出卖自己的肉体,女人唯一的资本。 她是美丽的,特别是穿上她的丝缎连衣裙。曲美的躯体,淡漠的表情隐现着孤傲。她像是上帝的宠儿,拥有着这样的美丽,并且享受着它,把它作为生活的资本和工具,赢得男人的唾涎,以此得到生活的物质保障,而她又注定孤寂,因为她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在渐渐长大后,明白了这些事情。便开始厌恶她,漠视她对我的一切言语,开始慢慢地反抗她的一切。 颜然停了下来,下了床,走到窗台前,仰望空洞无际的黑夜,像是在追寻着什么。 她从来不让我问起我的父亲。他是谁?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我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是否只是她和他曾经在一起的证明?或者是她报复他的工具?我知道,这是她的隐患,不容触及,不然,她便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好像觉察了我的反抗,并且开始暴露她的粗暴。她在不断地警告我,不要挑战她的耐心,你还没有资格这样做。不要做愚蠢的事来伤害自己。我知道,她要开始发疯了。颜然背向安生,脱下了上衣。 幽暗的灯光下,一个蝴蝶的烙印,轮廓鲜明。 安生忽然怔住了,表情惊诧。 颜然,这..... 是她用刀刻的。那天晚上,她出乎寻常地买回了巧克力蛋糕和牛奶。她说,吃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她微笑着递过蛋糕和牛奶,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把它吃得干干净净后把我拥抱入怀。我看见她眼孔里隐约的诡异。 她在牛奶里放了安眠药。她用丝绳把昏迷的我捆住,然后专心开始她的“雕刻”。钻心的疼痛让我呲牙裂嘴,我愤怒地瞪着她。当一只蝴蝶茁成后,她终于停下来了。她轻轻地靠了过来,嘴唇在上面轻柔地吸吮着,沉醉于新鲜的血腥之中,发出凄冷的笑声。那一刻,我决定一定要摆脱她。 在幽暗的灯光下,她脱下了上衣,背部露出一个和我一样的蝴蝶结。她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磨挲,喃喃自语,像是在宣告她的胜利。她对他的复仇。而我,只是她报复他的牺牲品。 她只是卑贱地需索爱恋,并以此来弥补自己的空虚。这样的需索需要另一个人的理解和接受才能完美地进行,而一旦失败了,她就会疯狂地进行毁灭性的报复。这是女人最大的弱点,惨烈,并且让人心寒。 那天我放学回到家,家里多两个陌生人,而她,则静静地站在窗前抽着烟,表情冷漠。我小心地叫了她一声。可是,我很快就后悔了叫了那一声。他们倏地转过头,目光紧紧地锁住我。那个男子走到我面前,笑了笑,面容慈爱,他伸过手,把我抱起。 不许动她!她吼了一声,飞地走过来把我从他的手中抢了过去。你没有权利去碰她!她怒视着他。 苏雨... 他想辩解什么,然,却挤不出半个字来。落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苏雨,别这样!好吗?他有这个权利的,不是吗?何况,他只是想好好地看看她...... 你给我住嘴!她打断了那个女人的话。脸色变得憎恶、难看。 房里一片沉寂。母亲紧紧地把我住怀里她曳,生怕我会被他们抢走了似的。那感觉就好像她看把我遗忘了而会丢掉她自己的性命一样。那男子一直低头不语,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请求原谅,可是,他得不到她的原谅。 我们...走吧。那男子最终开了口。 可是.... 男子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女人也跟着离开了。在最后一刻,她回过头看了看母亲,似乎在盼望着她在最后一刻会改变主意。可是母亲一直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开,面无表情。他们的出现,就像病疫一样,使她坐立不安。她变得更加神经起来,让人难以忍受。为了控制病痛,她不顾后果地摄入大量的酒精和药丸,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我调节能力。她开始持续不断的头痛和呕吐,剧烈的,甚至不能起床,匍匐在地,卑微的姿态,发出冷嗖嗖的笑声。她呆呆地坐在镜台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丑陋。岁月流逝,几经辗转,她终是老了,犹如凋零的花朵,注定被遗弃。 第九节 午夜时分,安生和恩泽骑马来到了曾经的天葬场。这块神圣的地方,灵魂的解脱和最终归缩。  恩泽,你听说过天葬场吗? 在额草原上,千百年来,牧民过世,有的人家会把死者的内外衣全部脱去,再用毡子把尸体卷起来,捆紧。还有的人家不会再动死者的着装,然后将死者停放到牛车上,再在牛车车辕上横绑上一根长木。到了凌晨时,再由本家族的两个男性长辈各持横木的一端,然后骑上马,将车驾到天葬场,再加鞭让马快跑,什么时候死者被颠下牛车,那里便是死者的魂归腾格里之地。象征着一位马背上的民族成员坎坷颠簸人生的终止。如果死者是由毡子裹尸的,两位长辈就会下马,解开毡子,将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像他(她)刚来到世上那样单纯坦然。此时死者已属于狼,属于神。至于死者的灵魂能不能升到腾格里,就要看他生前的善恶了。 这就是索古老人说的灵魂的超脱吗?恩泽感到惊讶。 安生抬头眺望这片荒凉的土地,点了点头。 你亲眼看见过死亡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死去?安生突然问恩泽。 他摇摇头。那会一件很恐怖的事。他说。 也许不会。颜然对我说,她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母亲一点一点地死去。那时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选择了死亡。颜然对我说。 那天,她把我锁在房里,一个人出去了。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屋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一整天里,我没吃下一点东西,饿得发晕。晚上11点,她回来了。整个人却像是落了魂似的,眼神迷离,进门后便径直走回房间。而后,便听到刺耳的摔破声。她又开始在发疯了。那一刻,我知道,我连最后一餐也没指望了。于是只好蜷缩着躺在沙发上,忍受着饥饿,挣扎着。不知过了什么时候,朦胧间好像看见她从房里出来,进了浴室。而后,便听见微微的抽泣声。我踮手踮脚地走到浴室前,看见她躺在浴缸里。 我输了,连最后的资本也输了...... 冷笑。 刀锋在手腕上轻轻划过,鲜血顺着手指流淌而下。她闭上眼睛,一片安祥。 她的母亲自杀了? 颜然说,她需要别人的拯救来停止这场无休止的精神漂泊。而死亡,是唯一的解脱。 用死亡?真的可以解脱?抑或只能算是一种结束,并且只是一种对生命的妥协。 也许。 她不应该就这样撇下所有的东西就离开了世间。起码,为人母亲的她是不应该撇下自己的孩子而离开的。这样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残酷。 或者,她真正输掉的正是她先放弃了自己。恩泽又补充了一句。 她母亲死后她便被送到了孤儿院。她向我描绘那个被她称为“监狱”的地方。没有感情,没有自己。 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仰望黑乎乎的天花板,有时走廊外会传来疲惫的脚步声,一束迷乱的手电光一闪而过;有时会听到房里其它哪个孩子的梦呓,轻微的哭声,接着便是一片沉寂。有时确实无法入睡了便一个人偷偷跑到外面,沿着场地一圈一圈地跑,累了,便躺倒在冰凉地面上,仰望着天空,幻想着有一天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一天,我们这个房里加进了一位新成员,一个瘦小的女孩,看起来弱不禁风。 她叫茵子。以后你们大家就要好好地相处了。阿姨把小女孩引上前,介绍着说。房里的其他孩子像是见到了新奇一样上下打量着她,几个好事的孩子还跑上前去。小女孩一直低着头不语,微微缩在阿姨的身后。阿姨把她小女孩的东西放置好后便离开了,剩下小女孩一个。 茵子,你怎么会被送进这里的? 不用问了,一定是被她的家里人抛弃。 你干嘛这样子说人家,你不也是一样吗? 你说什么!! 争吵又开始掀开。茵子缩在床角上,惊恐地看着她们。 你说,你说我有没有中伤你。那女孩重重地推了茵子一下,头部撞到墙上。 你们要干什么!让开!我把她们俩个推开,拉起茵子就往外走。 你为什么不反抗?要想在这里生活下去就必须懂得保护自己。听见没有!!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就这样对着她吼道。也许当时是把她怔住了,她定定地注视着我。 他们没有抛弃我,我们出了车祸,他们都死。我看着他们躺在床上,我拼命地叫着他们,可是他们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我看着她,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无助和惊恐,像是看到彼时的我,突然地心软了,紧紧地拥抱着她。失声哭了,她也被吓坏了似的跟着哭起来。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看到脆弱的自己。因为茵子。那一刻,我知道,她会成为我生活里的一部分。我要更加努力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茵子。 不久后,茵子却生病了,持续发高烧。我只能静静地陪着她,惊慌无措。 快点送她去医院啊,不然她会死的!!我发疯地向阿姨乞求着。可是阿姨一直无动于衷,任由我怎么呼喊。上帝让我再一次对生活失望。最后一个晚上,茵子突然对我说了很多,干燥的嘴唇,吃力地蠕动着,一字一词。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表情安祥。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来了她,那个叫苏雨的女人,我的母亲。我突然感觉无比恐惧,我知道,是她!是她向上帝夺起了茵子。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我几乎瘫软了。我知道,我始终无法逃脱。 茵子一直在昏迷中。因为那一场车祸,给茵子留下了后遗症。医生说她有可能一直这样昏迷下去,如果有奇迹的话,也许他她会醒来。 茵子的出现,让我第一次知道了活着的意义。然,它只属于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甚至让我来不及感谢上帝的恩赐。 恩泽,你相信宿命吗? 也许。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我们无法解释。命中注定的,我们无法改变。 第十节 安生和索古老人一起出去放牧。回来后感到身体疲累,她和老人告别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包里。  躺在床上,她打开了日记本。已经很久没写了,上一次的日期是在是在04年12月底。父亲打电话找到了她,请求她考虑回到他身边。他已经老了,对生活已经力不从心了,灵魂也愈来愈空虚。人一到暮年便希望身边能够有个伴。也许,这并不算奢望。她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末了,她只是说了一句,要好好照顾自己。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她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叹息声。一丝愧疚油然而生。她知道,她并没有再恨他了,可是,她还是没法让自己完全地去接受。她想,她需要时间。 在想什么?恩泽的冒然前来惊断了她的思路。 你怎么进来了? 我有先打招呼的,可是你想太入迷了,才会没注意到。 哦。 又在想着那个叫然的女孩的事?对了,她的故事应该还没完吧? 呃?没有。不是她。 那,是关于你自己的咯。 安生微微点点头。 是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恩泽一脸疑惑。 他现在应该还好吧? 安生,你是想念他的。对吗?其实在很早以前你就不再恨他了, 只是你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快就接受自己的转变。 你说,人是否一到暮年,他的生命就会显得可贵,可爱了。我突然好想好想在他身边守护着他最后的余年。 给自己一点时间吧,相信他也会谅解的。 恩泽离开后,安生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表情平淡。房里,一片沉寂。 安生,快,快出来。安生忽然听到格里娜急促的叫唤。她急忙跑了出去。 格里娜正在拼命地拉开两头撕扯着的母羊,它们正在互相用着自己的羊角攻刺对方的肚皮,被扯破的肚皮渗出了鲜艳的血液。格里娜和恩泽都夹在中间,两手用力地掰开一只羊角。 安生,快,快过来帮我驱开它们。格里娜又向懵了的安生猛叫了一声,安生这才回过神来,冲进了斗争中。格里娜用力勒住一只羊角,并叫安生去拉住另一只羊的后蹄 。安生,用地把它往后勒紧了。安生于是拼命地抓紧羊儿的后蹄,可那羊儿的劲头也太狠了,差点没把安生拖倒。它的嘴角的背部上皮毛都扯破了,因为疼痛而发出尖锐的嗥叫,然,它的冲劲却丝毫不咸。安生惊讶,这平时温驯软弱的羊儿竟也会有如此惨烈的斗争。 折腾了一番,人和羊都几乎消耗了所有的力气,喘着粗气,瘫软在地上,安生不小心被羊蹄划伤了手臂,格里娜帮她上药。 没事吧?恩泽问。 还好。只是,它们为什么会发生斗争呢?安生还在想着这个问题。恩泽静静地看着她,表示他也和她一样疑惑。 它们是为了自己的羊羔而争夺食物。一个作为母亲的自然行为。 安生半疑半解地点点头。 这也可以解释为生存斗争,一种雌性的伟大举动。雌性在同类中是最软弱的,然而在作为母亲的她们往往会暴发惊人的强悍。 就像蒙古族里的女人一样,为了保护羔羊而和野兽作战时勇敢和强悍? 格里娜笑了笑。蒙古族里的妇女,只是单纯地追求着平淡的生活。她们生活在这样的原始草原上,心无贪婪,所以能一心一意地经营她们简单而幸福的家庭,并且把它当作是一件自豪的事。 对平淡生活的追求? 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有自己的家庭后,你就会深切地感受到这点了。它是每一个成了家的人的最大的也是最平凡的心愿。 安生突然想起了她的父亲。他也是这样吗? 安生,你最近的身体,还好吗? 是的。 还是一直在奔波不停么?呵,你已经长大了吧,做事不能和以前一样任性了,要学会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 安生没有应答。那边,轻轻地挂下了电话。她没有告诉父亲,其实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要尽快动的手术。安生想起了她了母亲,她那张美丽而安详的脸。她知道,她一直在她身边守护着她,她会引导她怎样去做的。 第十一节 颜然每个月可以到医院去看茵子一次。  茵子。她伸过手去抚摸着她,轻轻地呼唤着,可是茵子安静地躺在床上,面目安详。 颜然,院士来电说有人要找你,让我们现在就赶回去。 啊? 颜然来到院士室。 是他?颜然突然想起了四年前出现在她家里的那个男子,那个想抱起她而被母亲抢了过来的男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他找我?一连串的疑问从脑海冒出来。 颜然。那个男子见到她,站了起来。 院士? 罗先生是来领回你的,他是你的父亲。 颜然感到一阵愕然。她说他是我的父亲,这个叫罗林的男子?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他走过来牵起她的小手,温和地对她说, 颜然,走吧。我们回家。 她不知道家的定义是什么,是像母亲带着她去吃巧克力蛋糕那样的餐馆,还是另一个比现在更可怕的魔洞?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而他,正热切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我不是说要离开这里的吗?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啊,我还在犹豫着什么呢? 可是,我走了,茵子怎么办?我不能撇下她一个啊! 颜然,跟我回去吧!我的蓝都很希望你能和我们在一起生活。 可是,茵子…… 院士明白了她的顾虑。你放心了,我们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到时我们也可以跟你保持联系,让你知道她的情况。 颜然像是放心了似的点了点头。 在踏出孤儿院那扇厚重的门槛时,颜然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儿,重新获得了自由和生命。兴奋、欢跃。是的,在那一刻,上帝宣布了她生命的新章程的开始。 罗林给了颜然第三个家。上海。抵达的时候是午夜时分,下着蒙蒙细雨,寒风凛冽,打在脸上,冷得颜然直发抖,脸色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紫红,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则死死地往衣服里钻。他曳着大量的行李,没有注意到她的难受,疾步走着。 他忽然蹲下身,看着她,眉头皱了一下,尔后把她牵到角落里一边,放下行李翻找着,最后找出了一件他的棉衣裹到她身上,右手挠了过来 ,把她靠近他怀里,喃喃说着, 呆会儿就好!我们就要到家了。 那一刻,第一次,她感觉温暖。 颜然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背向着他,目光流连在这座繁华的陌生城市里。上海。有着丰富的物质和千姿百态的脸孔,陌生却具有强大的诱惑。从此发后,她便要在这里生活,并且享受着这一切。 他伸过手来在握住她的手,眼神诚恳。他说,到了家里以后,要和蓝好好相处。 蓝是他的妻子,一个贤慧的女人,美丽的眼睛后面隐匿着某种爱愫。 蓝倚着窗口等着他们,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身影,喜色冲冲地开门,迎面走去,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她走到颜然面前停下,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清纯可爱的脸蛋,蹲下身子,伸过手去,颜然倏地往后退缩,半空中,那只纤细的手显得孤冷、突兀,她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蓝转过脸,笑了笑,接过罗林手中的行李,说了句,走吧,我们进屋。 蓝从厨房里端上了热乎乎的牛奶和三明治。 也许她饿了,你先陪她吃点东西吧,我把行李收拾一下,让她也洗个澡,再好好休息一下。蓝曳起行李,上了二楼。罗林拉了她一下,我帮你吧。她往后看了颜然一下,罗林会意点点头,坐回颜然的身旁。 颜然正埋头吃得津津有味,她似乎没有因为环境的陌生而觉得拘束和不适,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突然出现的面孔,从天而降的美味食物。因为饥饿和缺乏,这一切便成一种理所当然。 蓝把颜然带来的物品全部放置好了,又在浴缸里放好了热水。她犹豫了一下,又把手伸进去试了一下水温,抽出,再伸进。她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水温是否适合然?她试努力做到最好,让颜然喜欢。 她把她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乳白色的术单打着桅子花纱,蓝格子窗帘,镜台,衣柜。布置得简单而温雅.颜然站在门口怔住了,来不及接受这份厚重的恩赐.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显得有点不安. 怎么?你不喜欢吗?抱歉!我还不熟悉你的习惯和爱好.要不,我明天再给你重新布置一次? 她说得小心翼翼地.颜然注视着她,那双诱人的眼瞳. 不用了. 她的表情开始放松,冲着颜然笑了笑,指向浴室说,洗澡水已经放好了,洗完澡后早点休息吧. 末了,道了句"晚安",蓝便离开了房间.颜然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晚安! 晚上,颜然睡得很沉,仿佛长这么大第一次真切地感受睡觉的舒悦. 感觉上帝,给予我一个新的开始.她默默地叨念着. 第二天清早,蓝轻轻地敲了敲门,叫颜然下去吃早餐. 今天罗林会带你去新的学校报到.她说. 颜然顿了顿,一种由言不衷的兴奋.一直以来,上帝不仅剥夺她的物质生活,而她的精神生活也一直是支离破碎的.颜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她静静地注视着她,微微点点头,脸上没有显现任何的喜色.一切,都在安静中有序地进行着. 一个属于黑夜的灵魂在获得重生后,便和所有的正常人一样可以面色从容的地行走在大路上,拥有说话,吃饭和睡觉的权利,还有哭泣和微笑.然,一个带着创伤的心灵,需要时间来修复.她知道她在心里感激他们的恩赐,并且喜欢他们.而接受,只是需要时间. 第十二节 蓝每天倚着窗,目送颜然离去的背影,记忆闪过脑海。她们真的很像,瘦俏而娇柔的轮廓,让人动心。她微微垂下脸,乌黑细长的头发遮饰了她的悲伤,隐约听到抽泣的碎音,她想念她了,那个叫苏雨的女人。她忽地起身,来到钢琴前,坐下,弹起了《衰伤》,悠长沉郁的旋音,化作缕缕情愫,盘旋空中,凝固,堕落。听到沉重的破碎声。  在她面前,颜然一直保持沉默,表情淡漠,骨子里的那份倔强和苏雨一个样,她心里的那扇门死死地封锁了,她无法进入,难受和疲惫让她感到无望。 罗林,难道我们一直努力的都没用吗?我们就不能得到原谅吗? 罗林伸过手去抚慰她。 别想太多了。她只是个孩子,还有点任性,我们也要给她一些时间去适应的。 只是这样了吗?蓝疑惑地看着他。 嗯!他定定地看着她。 蓝终于睡过去了。罗林起身,来到窗台前,点了烟。表情凝重。他清晰地想起了苏雨的身影。最后一次,她突然来找他,是在他们到青岛找她之后的事。 罗林,你一直没给过我任何的解释,默默地离开了。我一直没问你,是因为相信你是有苦衷。而你现在回来找我,是因为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吗? 苏雨,我对不起你! 现在还来说这个?有用吗! 我?..... 沉默。 回来!回到我和颜然的身边。好吗? 罗林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看到了他眼里的犹豫,嘴唇微微蠕动。 我知道了,好好照顾她吧。 苏雨转过身离开。蓝呆呆地站在门口,苏雨忽地定了一下,看着她,笑着,冷冷地,面无表情。 苏雨,我...... 她没有听她说下去,准备离开。 苏雨....... 门沉重地关上。蓝依然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眶湿润。罗林走上前,把她拥入怀里。 没事的。总有一天,她会祝福我们的。罗林凝望着那道厚重的门,眼神迷茫。 我错了。然而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她终是不肯原谅我,用死亡来惩罚我的过错。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我对她的过失。 罗林回过头去看着熟睡的蓝,感到一阵心疼。她一直因为这件事而无法逃避自责,受着折磨。他突然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也许,当初他就不应该回来。离开她们两个,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他摁熄了烟头,坐在窗台上,眺望着深夜中的灯火阑珊,陷入了沉思。 第十三节 15年前,在零点酒吧,他遇上了苏雨,乌黑的头发垂直散下,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来回跳落,犹如黑色精灵。他是个多情的男子,所以容易动情,而她是个孤寂的女子,所以需要。  爱情本是两情相悦的事,不需要太多理由。因为没有理由可依,所有的爱情都只是盲目的交易,结果只有伤害。 他相信,他们是能够彼此相爱的。一直这样下去。如果没有蓝的出现。 罗林,她是蓝。我的好朋友。苏雨拉过身边的蓝,向罗林介绍。蓝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罗林,嘴角微微裂开,弯弯的眼睑,充溢着柔情。罗林也向她笑了笑,便算是作了招呼。 以后的每天凌晨后罗要后果会出现在零点酒吧,坐到吧台前,要了一杯威士忌,安静地听着她们的演奏,那轻柔动听的琴声。然后他就送她们回家,一路上三人一起说说笑笑。时光飞逝,一切都在平静美丽地进行。如果允许,真的想就这样给时间上锁,让这一切永远。 也许美丽的东西从来就是一瞬而逝的。 什么时候开始,蓝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她看着罗林和苏雨快乐地走到一起,开始一点一点地避开他们。 蓝,找一个爱你的人吧。我和罗林都希望看到你幸福。突然一天,苏雨对蓝说。 是吗?他也是这么认为吗? 苏雨点点头。 你真的需要,知道吗?看着你这样,我们真的很难过。 黑暗中,蓝静静地注视着苏雨,淡漠无情。 我知道,你还是无法驱赶潜伏在你心中的那道阴影,它时刻在折磨着你。痛苦、挣扎、恐惧。摆脱它需要另一个人的填补。所以,你需要找一个人。你爱的,抑或,爱你的。苏雨轻轻把蓝拥入怀里,她感到她的身体的冰冷,微微地颤抖。 两年前,蓝被人强暴了。在挣扎中,她杀了他。因为是自卫行为,罪名不成立。可是这件事却在她心里重重地种下了孽根,她一直无法摆脱心中的阴影。罗林,我看着她难受却手足无措。那种痛就好像在我身上一样。他看着苏雨眼瞳里的惊慌失措,像迷失的小鹿。他抚慰她,没事的。他说。 他忽然意识到他伤害了蓝。在她要求他拥抱她的时候,他拒绝了,坚决的离开。那一刻,她一定是伤心了吧,一个有着缺陷有女人,在拒绝下,无地自容。 那晚,罗林没去零点酒吧接苏雨,他冒着倾盆大雨去找蓝。急促的敲门声,在打开门的那一刹,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出现的他,浑身淋湿,喘着粗气,一见到她就慌忙地说抱歉,因为着急,语句不清。她看着他惊慌无措的样子,笑了笑,扑倒在他怀里,感觉他的湿润,急促的心跳声。 一切都不用说了。我知道。她说 他闻到她她的发香,手臂慢慢环抱她,紧紧地。那晚,他进入了她那无尽缠绵的孤寂。 清晨,醒来。罗林靠在窗台前,指缝间夹着半截烟,轻轻地贴近嘴唇,凝望着躺在床上蓝,眉眼紧皱。这个柔软多情的女子。他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痛,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苏雨。他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子,他突然感到无所适从。所以,只有离开。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负罪离开。为了逃避,抑或,解脱。所有的故事暂停,一切过去都被冰封成为禁忌。 第十四节 夜里经过她的房间,听到细微的的哭泣,冷笑,断断续续。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见她呆呆地坐在钢琴前,眼神迷离。她病了,罗林三番五次地带她去医院,可是每次她都拼命地从罗林手中挣脱,喊着自己很好,并没有病。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罗林,我能闻到她的气息,那么真切她回来了,对吗?或者她就在我们身边,在向我们微笑着。是颜然,对吗?那天,我从颜然的眼里看到她了,她正在向我微笑,身后是诡异无尽的黑暗。 医生说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如果不能及时调整,后果也许会很糟糕。罗林说着,眉头紧皱,像个无助的孩子。 颜然,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地谈谈吗?那天晚上,我正准备回房间,被蓝叫住了。 啊?我并不那么愿意,可是还没等我拒绝,她便走到沙发前坐下,静静地看着我,示意我坐下来了。 我想,罗林已经和你说了关于我们和你母亲之间的事吧。颜然,你恨我们的,对吗? 颜然没有说话,低着头。 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蓝走到颜然面前,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渴望着。 可以吗? 颜然微微抬起头,触到她那热切的眼神。 你生病了,好好休息吧。 起身,离开。蓝那蹲着的身体僵在冷寂中,失落的眼神,黯淡无色. 颜然在黑暗中摩挲着那个蝴蝶结。 安生,我感觉她的灵魂在上面跳跃。她终究是自私的,无法摆脱她的怨恨,并把它寄伏在我的身上而继续她的怨结。她一直没有离开,她知道罗林会来接我。这是她的阴谋,以我的存在来惩罚他对她的抛弃。我应该恨她的,对吗?可是她是我的母亲。 罗林对我说,他是爱我的母亲的。只是因为那次过错,让他无法面对她,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这是一个懦夫的作为。并且是解决事情的最坏做法。现在的结果就是证明。 安生,我是喜欢他们的。只是...... 颜然停了下来。安生看着她,她的表情里有一种无奈,隐藏着某种东西。 我还是选择了离开。而这种离开并不是一种逃脱。 罗林,我走了。告诉蓝,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好人,我喜欢她。只是对不起,我无法救赎她,因为我也需要别人的拯救。 蓝紧紧地攥着信,颤抖着,眼神空洞。罗林倚在窗台上,抽着烟。 她还是离开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们输了。 离开上海。开始她的行旅,为了解脱。 我回到了青岛,回去看茵子。她还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乖乖地等待我回来。 茵子,我回来了。我还是离开了他们,离开了我的第三个家。它终不是属于我的,所以注定不会长留。 所有的事情好像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尽管我们那么努力地去改变它的悲剧,到了最后,要来的还是无法逃开。 一个月后,罗林找到了我。 颜然,回来吧。蓝真的很需要再见你一面,她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就算是成全她最后的奢望吧!他乞求着,声音变得苍悴。 颜然还是回去了。看见到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他静静地守在她身边,眼神颓迷,疲惫已经把他折磨得憔悴不堪了。他看见 颜然,脸上露出微微喜色。 她一直这样昏睡着,每次醒来就在不停地叫着你母亲的名字。她一直得不到释然,所以不肯放弃,一直在坚持着。 颜然轻轻地走到她身旁,伏下身,靠近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会醒过来的,因为她知道你回来了。 半夜里, 颜然靠在床边睡着了,身体微微蜷缩着。罗林向护士要了一张被子,盖在她身上,摩挲着她的头发,又转过脸,看着昏睡中的蓝。这两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现在,他却让她们在受苦。他的眼眶湿润了,布满皱纹的脸微微颤动着,抽泣着。 苏雨。苏雨...... 蓝,蓝,醒醒,醒醒。 颜然回来了,她回来看你了。他伏下身,唤着她。 颜然也被惊醒了。 蓝,我是颜然 ,听见吗?我回来了。 蓝微微地睁开眼睛,嘴巴裂开,显得很吃力。 你终于回来了。感谢上帝给我最后的赎罪机会,我的心愿也算了了。她微笑着,干燥的嘴唇蠕动着, 你会好起来的。 嗯。她点点头,伸过手,颜然看着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的冰冷。 我累了,想好好地睡一觉。 颜然,以后你要好好地和你的父亲一起生活。他真的很爱你。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滑落,眼睛渐渐地合上,蓝睡着了。脸上依然挂着笑容,面色安祥。 第十五节 颜然,你会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吗? 沉默。 我知道了,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罗林说着,静静地看着颜然。 对不起!我会回来的。 列车上,颜然想念那个男子的脸。他曾经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温暖;让她知道家是什么;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脸留下的余温;生病中他亲切的问候。这一切,填补了她的肌肤的饥饿。她知道,她是爱着她的,只是因为有心结,所以无法进行她对他爱,所以需要暂时的离开。她必须重新获回自己才有资格去爱别人。 苏雨一早就出去了,把颜然一个锁在家里。她去找罗林了。颜然看着打扮后的她,神情依然颓迷。 乖乖地呆在家里等我回来。我会给你带回一个很好的礼物。她亲了她一下,颜然向后退缩,她的任何触碰都让她感觉恶心。她起身,离开,笑容诡异。 时钟在沉寂中嘀嗒,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颜然静静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可是她还没有回来。她忘了,家里没有留下可以吃的,颜然从今早开始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此刻,她蜷缩在沙发上,饥饿正在折磨着她,难以忍受。夜幕降落,颜然吃力地撑起身体,一步一步走到苏雨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一阵寒气突然袭来,颜然抖了一下。她来到镜台前,拿起梳子,轻柔地划过发丝,细长的头发,干燥,没有丝毫的生命,犹如空洞的她。她扎起了头发,干干净净的;打上了胭脂;擦上薄薄的红色唇膏;紫色指甲油。看着镜中的脸庞,仿佛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现在的苏雨。她眼睁睁地看着,突然笑了起来,无力、苍白。 她从抽屉里拿出苏雨的安眠药,走出房间。拿出搁置在冰箱里的红酒,把药丸倒进酒里,盖上盖子,上下摇摆着。颜然看着药丸一点一点熔化,然后把酒重新放回冰箱里,回到沙发上躺下。 晚上11点,苏雨回来了。整个人却像是落了魂似的,眼神迷离,进门后便径直走回房间。然后,便听到刺耳的摔破声。她又开始在发疯了。 沉寂。 房间突然开了门,她穿着那套纯白棉布质连衣裙,来到冰箱前,倒了一杯红酒,又走进了浴室。继而传来微微的抽泣声。颜然醒来,踮手踮脚地走到浴室前,看见她躺在浴缸里,旁边放着半杯红酒, 我输了,连最后的资本也输了...... 冷笑。 刀锋在手腕上轻轻划过,鲜血顺着手指流淌而下。苏雨闭上眼睛,一片安祥。 颜然镇静地看着血液一点一点地浸染了干净的浴水。她习惯了,习惯苏雨每次发疯后割破自己的血脉,看着自己的鲜血慢慢流进水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这一次,安生知道,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第十六节 颜然用手去触摸背部的蝴蝶结。她让她的母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却无法让她彻底地从她心里消失。  颜然回过神,目光落在一个穿着蓝布格子衬衣的女孩,低着头,枯燥的头发披散而下,全神贯注地投入手中的书上。颜然倾了倾头,隐约看见女孩清秀的侧脸。一股莫名的喜欢油然而生。她曳了曳行李,越过两个座位,来到女孩对面的座位上,一屁股放下行李, 嗨,我是否可以坐下?她对女孩说。女孩惊然地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陌生女孩,一张让人不可捉摸的脸蛋,她稍稍地对颜然笑了笑,目光重新回到书上。 我叫颜然。她又加了一句。 女孩再次抬起头,目光触到她那清澈的眼睛,像婴孩般的天真,却不可触及。 你手上的那本书有着魔力,把我召唤到这里来了,它告诉我,我们会是彼此的好伴侣。 女孩合上手中的书,端详一下,又回过来看了看颜然。颜然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诡异了,暗里得意似的笑了笑。 我叫安生。女孩说。颜然注视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说,你终于开口了。安生也笑了起来。那么自然的笑容。 她们开始聊起安生手中的《辨证法史》,猜测着车厢里的某某的神秘故事,言语一直保持小心翼翼,避讳着会扯上了自己的一点一滴,唯恐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什么。可是后来,她们突然地都停了下来。是汽车作了鬼,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一停了下来,她们就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面面相觑。一秒,两秒,时间也跟着凑起热闹来。后来,颜然像是找回了意识似的转了转身体,目光转到窗外,安生也重新打开手中的书。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轰隆隆的车鸣,悬挂在半空,凝固了;车上扭动的人儿,僵硬了,表情扭曲。 半夜后,颜然睡着了,蜷缩着身子,双手环抱着。安生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女孩,这旅途上孤寂的宿影,带着不可为知的故事。她想,刚才颜然也许和她一样,在那一刹那想起了一些事情。是的,在那一刹,安生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男子苦苦的哀求,他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安生重重地吸了口气,把书合上,靠着车窗,闭起了眼睛。 颜然突然醒过来,看见一脸漠然的安生。 我会在下一站下车。 啊?安生转过脸,表情转回惊讶。 灵魂回来了吗? 什么? 你刚才在深思的时候,眼神空洞。那一刻,你不属于你自己。 安生注视着颜然,表情泛着细微窟迫,像是被人偷窥了自己的秘密。所有的脆弱 ,赤裸裸地。 无须躲避,也无法躲避。不对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着,目光转移到窗外,表情索然。安静中,某些情愫在蠢蠢欲动。 活着只是为了对生命的交待。然而她最终是选择了死亡。也许她无洗再向生命交待些什么了,所以选择了向懦弱妥协,并以此作为赎罪。 片刻,颜然突然转过脸来对安生说。彼此的眼神再次碰触,轻微的, 不敢喧嚣。颜然说起了她的母亲,那个叫苏雨的女人。一个已经无法再对生命交待什么的女人。因为还有我这个小小的资本,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贪婪,她倔强地苟活着。颜然看着安生,说着。面对着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她揭开了自己小时候的那道伤口,带着坚决。安生沉默无语,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或许,什么也不要说,安静地听对方说着,就是最好的抚慰。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们注定无法分开。在下车的时候,颜然对安生说。 第十七节 颜然回到青岛。  雨后的天空,明朗、清净。微风佛面,吹乱了披散而下的长发,路边的野草沾湿了颜然的裤脚。颜然抬起头,眺望着,突然地停了下来,微微地攥紧了手中的百合。她记得她的母亲是喜欢百合的。颜然轻轻地抚摸着花瓣,表情宁静。来到墓前方时,颜然突然站定了,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苏雨的墓前,飘然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是谁?认识我的母亲?颜然感到一阵疑惑。她呆了会儿,依然无法确定些什么。她回过神来,走到墓前,把花摆到墓碑下。她又看到她的母亲了,那张清秀的脸,尽管日夜暴露在风雨中的摧残中,却依然这么美丽。 你是颜然吧? 颜然回过头,看见了女子的脸。一张写满苍桑的脸,微微笑着。 红茶馆里,音乐缠绵回荡。她们面对面地坐着,窗外车马如水。颜然一直低着头,玩弄着手上的链条。 你原谅了她,是吗? 颜然忽然抬起头,凝视着,眼神淡漠。 她是我的母亲,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是吗?一个死去的人,无论生前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她的灵魂都应该得到宽恕的。 或许,你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不是,你就不会这样子说了。你的母亲,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颜然脸上泛起着细微的不屑。她突然停了下来,拿过她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紫色方线格的记事本,递给了颜然。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她嘱咐我一定要在你长大后才给你。我想,现在也是时候了。好好地看看吧,也许,你要的答案都在里面。现在,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了。颜然,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地对你母亲说一句“对不起”。说完,女子起身离开了,只留下颜然和那本记事本。还有所有故事背后的真相。 1996年10月 颜然,当你看到这些文字时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要给你留下些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一个连自己也不能爱的人,更不会爱身边的任何人。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把你带到这个世上。你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因为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所有的条件都不成立。可是最后我还是选择把你带来了。因为无法忘记他,因为贪婪。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只要努力去挽留,就会留住幸福。可是我忘了,并不上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相应的回报。我承认了,我一直都不是上帝的宠儿。可是我没有后悔。况且从一开始,生活就没有给过我一点选择的机会,就连后悔的余地也没有。尽管我输了,输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可是由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谁。唯一让我内疚的只有你。由于我的私欲,使你成为这场悲剧的牺牲品。我并没有想请求你的原谅,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资格。只是,颜然,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这是你的权力。 末了。颜然,你会健康长大成人的。 午夜过后,天空挂下一片暗色。红茶馆里开始人流涌动,安静的音乐被充斥上喧嚣,没有了早上时候的温柔可爱。靠窗的那张桌子前,那影子一直没有移动。颜然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桌面上的那本记事本。热情的服务员不知内情地上前打扰了她。请问小姐,你还需要服务吗?服务员指了指颜然面前的那个空了许久的杯子。颜然惊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男孩,突然醒悟过来,笑了笑,说了句不用了。那男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了句“抱歉,打扰了”便离开。颜然朝着窗外看了看,这才突然意识到天快要黑了,她已经呆在这里整整一天了。她又往记事本看了几眼,然后合上,起身,离开了红茶馆。 第十八节 1987年3月15日。  这天晚上,罗林没有来接我下班,蓝也没来上班。一个人回到家后,心情一直无法安静下来。我没有打电话找他们,吃了安眠药后,我便安慰自己睡下了。我想,明天罗林会回来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的。第二天,我一直呆在家里等他们回来。可是一直到了下午,也没见他们俩个的影子。这结果让我失望了,心情开始变得不安和暴燥起来。 是什么时候,门铃响了,我惊然地起身去开了门,只看见蓝一脸落迫地站在门口,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分明闪着恐惧,嘴唇微微颤动着却无法言语。 进来吧。 苏雨,罗林走了。我们...... 先喝杯水吧。 你不问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吗?她惊恐地看着我,噤若寒蝉。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语言太激烈了,吓到了她。 对不起!你先换上干净的衣服,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我也累了。 苏雨,你听我说...... 什么也不用说了。晚安! 我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因为害怕自己会心软。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安慰的理由,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原谅他们。 18号,我辞去了在零点酒吧里的工作,把自己锁在房里。知道自己受了伤,所以要给自己腾出一个安静的地方,给自己疗伤。 5月23日 蓝突然出现了。 苏雨,我有了罗林的孩子。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她当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无助的小鹿,叫人怜悯。我知道我会再一次放弃自己的幸福。在这之前罗林给过我的电话。他向我认错,希望我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那一刻,感动了,暗许幸福,感谢上帝。到底是现实残酷,上演着一幕幕阴差阳错的悲剧,愚弄世人。漠视着,冷笑。无法言语,无法说服自己大大方方地对她说,一既然这样,那祝你们幸福。。我回到房间,锁上门,留下蓝一个呆呆地站在那儿。瘫软在床上,脑海不停重复浮现罗林和蓝的。一个我最爱的人,一个我最疼的人。要怎么取舍? 5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在海边遇见蓝。一个要轻生的女孩,一步步地往深水里走,一步步地把自己交给死神。我把她拉上岸上后给了她一巴掌,因为她的软弱。她稍微静下来了,惊恐地看着我,我杀人了。她说着,那惊慌无助的样子让我疼心。他是强暴,我把他杀死了。她一边语无伦次,一边不拼命地用泥沙擦拭自己的双手。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拥抱入怀里。没事的。没事的。面对生命的脆弱,我也慌了。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答应了上帝以后要好好照顾她。 蓝,你放心,我说过我要你幸福地活着。你会得到你想到的幸福。 蓝,我走了。祝你们幸福!苏雨 罗林,我走了。好好照顾蓝。她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别让她难过。 苏雨,我走了。再见了,我的幸福。 89年,7月21 带不安的心情,一个人去了医院。结果可想而知,检查报告清楚地说着,我怀孕了。从医院回到家里,脑海一片空白。该如何对自己交待,该如何对身体里的另一个新生命交待,要拿什么来交待。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回到家,瘫软在地,好几次拿起电话,号码按了一半就放弃了。冷笑,抽泣,恨自己没有勇气,后悔自己不够恨心,怨上帝的捉弄。一切一切,都只是无可奈何。 11月4 穿上我的纯白棉布质连衣裙到医院去做检查。最后还是决定把孩子留下,因为他是我和罗林的生命。或者,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生命,应该得到存在的尊重。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孩子出世---或者是个男孩,长得和罗林一个样,一点一点把他抚养成人。到他长大了我也老了,然后在每天傍晚,孩子会挽着我在林荫道上散步。一步一步地走,一直这样走着,直到生命的尽头。生活不应该有太多的贪婪。这样的想法并不算贪婪,然而上帝不作美,收回了这一点点的施舍。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们三个不其而遇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他挽着她,她面容憔悴。 苏雨,你.....罗林指了指我的腆起来的肚子。 你还好吗?蓝。她微笑着点头,显得很吃力,怔怔地看着我,眼里隐约的痛苦分明可见。 突然的就停了下来,突然的就找到可以说的话了。这样的气息很冷,让人难受,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窘迫无处可藏。 我要回去了。我故意地看了看表。 我们送你吧。罗林说着。 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说着便转身离开。 苏雨。我听见蓝的呼唤。只是,没有回头。 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玩笑。所以,直到结束,它都只能被捉弄。 第十九节 7号这天,罗林来找我。只有他一个。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为了我肚里的孩子。  他是我们的,对吗?他问得有点迫切。 你希望他是,对吗?可是很抱歉,他不是属于你的。 你说谎。 我们的孩子早就死了。 不可能! 呵。为什么不可能。我还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死去,他那细嫩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冻起来,直到完全失去了生命。 你不会是这种恶毒的人 你看我现在不像吗? 你让我太失望了。 一阵冷笑,无语。罗林定定地注视着,然后,离开。 罗林,对不起!既然一开始就选择了退出,又何必在这时候折回。蓝已是你的爱人,你就要永远好好照顾她。这是你的责任。蓝,为了我对你的付出,你一定要活得很好。 落叶归根,终有所值。我一直相信。所以我才会毫无留念地离开罗林,把这份幸福留给蓝。结果呢? 罗林走后不入,我出了门,结果在街上遇见了颖。她也是我在零点酒吧里的好姐妹,自从离开酒吧后我们就没有见面。一见面,她就问起了我 和罗林的事。 他现在和蓝在一起,我说。 事情的结果果真如此。我就知道你会心软。蓝真是够恨的,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弱点,一击既中。颖说得有点激愤,我却听得完全糊涂了。 当年,蓝去找你了,而且说她有了罗林的孩子,对吗?颖的脸色开始变得愤怒,我吃惊地看着她,点点头。 那是她的谎言,而她的目的,正如现在这样,把罗林留在自己的身边。 愕然。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分,完全超标了,让人无法承受。我试着努力地闭上眼睛,就这样吞下这个玩笑算了,可是我清晰地感觉到心在剧烈疼痛,事实往往让人来不及逃避,轰隆隆地就压了下来。 颜然,知道吗?在那一刻,我所有的信念都崩溃了,再也找不到勇气去接触身边的任何人,再也找不到丝毫理由去相信这个世界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对着镜子傻笑,长时间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终日穿着那套纯白棉布质连衣裙。蜷缩在床沿,沉湎于烟酒。烟雾弥漫在昏暗空寂的房间里,充斥着死寂,让人窒息。而这个时候的你,也在肚子里拼命地成长着,身体和心灵的负担几乎把我逼到了鬼门关。这生命,这人生。 是怎样在这世界上匍匐苟活,忘了。每天都要好好提醒自己不能太贪睡了,要记得醒过来,因为还有你的存在。活着,更重要地是为了你。 3月15日,是你的生日。也是我的第二个生命的开始。开始生命向深渊的堕落。结束。 当第一次把你抱在怀里时,我感到了阵宽慰和释然,你终于出生了。出现在这个世界,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可是不久后我就害怕了,后悔了,也许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许你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罗林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也许在那天后,他就和蓝离开了青岛。这一次,他真的离开了。 后来才发现,我没有办法像一个慈母一样全心全意地去爱你。在我的生活中你就好像是一件随身物,不爱,却不可以失去。小时候,常常在午夜时分带着你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着我的白棉布连衣裙,紧紧地牵着你的小手,也许过于用力了,把你弄痛 ,你试图挣脱,你小小的反抗让我无来由地害怕起来,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你丢掉了似的像丢掉了她自己一样。于是更用力了,死死地握住,可是,我又会不知不觉地把你遗忘在某个地方,地铁或者商店。像是患上了间竭性失忆,然后在自动恢复记忆后疯狂地寻找你。你就像是我的生命,而我是生活的贪婪者,不会轻易地丢掉自己的生命。 在你7岁那年,他们突然回来了。他们知道了我把你收藏起来的秘密,所以要回来把你带走。那天,你放学回来时刚好被他们看见了,罗林一见到你就想抱走你,我恐了,慌了,拼命地从他的手中把你抢回来。那一刻,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否则,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感觉到某些细微的不祥正在一步步向我垄来,不安,夜里无法入眠。药量在疯狂地增高,头痛却越来越历害了。周末到医院检查了,结果宣判了我的结束。用手轻轻地去抚摸着自己的脸,感觉它正在一点点地消失。这次,我真的输了,就算我再努力地找回太多也注定无法拥有。从医院回到家后,我决定去找罗林。 林,你把颜然带走吧。 我为什么要把她带走?她并不是属于我的,不是吗? 突然感到无话可说,静静地看着他。 别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你一直都是很强的,不是吗? 她只是个孩子,怎么说她也是无辜的,她真的需要你的照顾。 不是有你好好爱着她吗?何况,还有他。 他?我感觉一阵迷惑。 和你在一起的男子,不是吗? 恍然大悟后,一阵冷笑。我一直在等他回到我们的身边,可他却认为我身边已早有另外一个人了,而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毫无愧疚地过他自己的生活了。呵。林,如果我说一切你都误会了,从一开始,从蓝跟你说她有了你的孩子开始,这一切都只是上帝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你也不会相信的,对吗? 蓝从房里出来,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到林身上。林看着她,眼里闪过的怜爱宣布了所有的决定。 我知道了,你还是选择了她,从一开始。或者一直以来,我的付出也只是无谓。最后一次,看着林面无表情的脸,转身,离开。 颜然,对不起!你注定是被上帝遗弃的孩子。 清早,颜然带上了日记本,来到了山上。在苏雨的墓前,然半蹲着身子,打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撕下,然后烧掉。所有的情结在这一刻灰飞烟尽。 苏雨,母亲。你应该安息了。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你们谁都没有做错什么,错的只是上帝,是上帝开了这个玩笑,而你们只是这场悲剧的牺牲者。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为了悼念这场悲剧 第二十节 午夜的天空像是患上了疾病,湛蓝得有点潮湿。格里娜正在忙着准备晚饭,手扒肉散发出来的缕缕清香弥漫了整个蒙古包。正在里面收拾的恩泽探出半个脑袋,冲着格里娜笑了笑,我可饿得肚子直打咕噜了。 就知道你爱吃手扒肉。今天阿爸打了两只野猪,肉鲜嫩得很呢,你这下可是有口福了。格里娜探出了半个身,说完后又往里面忙去了。 呵呵。阿爸呢,怎么一直没看见他? 他出去了。 格里娜正忙得慌,这下可没功夫理会恩泽了,匆匆应了句。这时安生刚好从包里出其不意来,赶着往外走,魂不守舍似的,恩泽叫了她一声,她也没答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径直往马棚里走去。格里娜忽然从厨房里出来,不解地看着恩泽。我去看看她,说完便紧追出去了。 安生骑着马向草原飞奔去了,恩泽紧追在她身后。 安生,等等。你要到哪里去啊?安生一直没有答应,恩泽有点急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要干什么?没时间想这些了,恩泽拼命地赶着马,一点点地逼近安生。 唷—— 安生突然勒紧马儿,惊然地看着突然冒在她面前的恩泽。 为什么没回答我?你要干什么去?发生了什么事吗? 恩泽问得有点着急,样子有点傻傻。安生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想笑,表情安静下来,呼着马儿,向前走去。恩泽被她弄糊涂了,而后,又像是突然想了什么,呼着马儿,跟了上去。 今天去医院的检查报告,结果还好吧。 肿瘤已经开始恶化了。医生说要尽快动手术,且建议我最好是回到我以前一直治疗的医院去。 你决定了回去? 也许。 安生看起来很迷茫,眼神里隐含着细微的担忧。 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到blue和颜然一起回去。 恩泽觉得莫明其妙,呆呆地注视着安生,问,怎么突然说起颜然来了。 已是零辰的街道,萧条、孤寂。我们并肩走着,出其意外的沉静。 安生,我要走了。她突然说。我惊然地抬起头,看着她,她眼里的坚定一时让我无话可说。 离开这里?为什么? 有些事情是时候放下了。一些情结的解开,需要某些行为的发生。 会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会很远很远。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她看着我,笑得诡异,让人感觉不安。 安生,你现在也在为自己解脱吗?不停地去重述一个人的故事,然后把它融进自己的故事中,并从中寻找答案。像颜然所说的那样,解脱需要某种行为的发生,而你选择的是这样的方式。 安生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认真得一副可爱模样的恩泽,像个孩子。 我们一路活来不就是为了解脱,这是个无尽的过程。如果有,也只能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也只有在那一刻,解脱才真正完成它的使命。 安生的眼神闪烁着的威慑,让恩泽悦服了。 也许,颜然已经完成了解脱的使命。因为她已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