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条命》 第一节 说的是旧城这个地方的印象,那时候旧城的夜晚总是显得很静,天空中偶尔传来“嗷嗷”的鹰歌,伴着那些伺候贪晚早起的人们懒懒的哈欠声。断断续续,仿佛垂钓时浸泡在水中的漂儿,只是那头牵着的记忆便会随着思绪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然而,记忆中的旧城却是笼罩在战乱时期的萧条里。你若是隔着昌江远远地望过去,斜阳之下,满城虽有楼台庭院的老宅子,抑或是窑砖矮墙与 青砖灰瓦衬着飞檐雕梁下的朱门相连,一片片地蔓延下去,看不到城陲,色调也不是很鲜明,通体都是泛了青的旧迹子,犹如紫铜香炉上的绿霉,又像是过了时泛黄的老照片;但凡在饱经风霜的老人眼里,就透出了岁月的无情和旧城的破败了。 只是,也不清楚那年的梅雨季节因何那样绵延。直到转暖脱单以后,宫家上下才看到,二少奶奶秋韵的肚子眼见着忙里偷闲似的,又开始鼓了出来。那天午睡醒来后,因为前廊的天井边有点儿风,凉快,她便搬了小凳坐过去,一边铰着鞋样儿一边嗑着瓜子儿等代谨回家吃饭。前院的空地上,两个佣人正在给新添置的木器打桐油,也不晓得在那里叽里咕噜地议论着什么。而后宅子里却是一片寂静,想必是孩子们迫于天热,都躲在屋里歇息。两三只麻雀从后园子飞过来,在屋檐缝里蹦进跳出…… 这多半是因为这一阵子外头忙,宫家的男人们都得去作坊和窑里帮着工人们装匣钵填窑,虽然也只是照应着,打打下手,手工业生产,凡是毕竟都全仗着工人们辛苦。然而,宫家得赶在农历六月十三出窑、打捆装船,总还是要上紧些。 想起来,要是搁在往日秋韵怀循义时,宫家上下都围着她团团转的那种恩宠,那情景似乎已经虚幻而陌生了,就仿佛旧年忘了放哪的一样东西,要的时候寻不着,不经意间却发现是摆在眼前的…… 自从旧年末接了这一批瓷器的定单,宫家的男人们就开始起早贪黑,辛苦忙乎了这大半年,在眼下,若是这第一炉窑开得好,出来的青花瓷上等货多些,后一窑的粉彩瓷,现成的上料填色总不至于有太大的闪失,这也不枉宫家祖祖辈辈在瓷土里摸爬滚打,而混出来的这珠山老字号的招牌。 须知宫家从水碓上舂瓷粉起,到成型、印模、填花、上釉、烘干、装匣……直到出窑,打捆包装,每一道工序都来不得半点马虎。怎奈何天公又不作美,在那霪雨过后的晒场上,瓷胚子总是那样微潮而易碎,也因此烧制起来就极难掌握火候。 宫家就那样草草地过了端阳节。各房的孩子们照例会去厨房里看下人们包粽子煮五香茶叶蛋,也一样要喝雄黄酒,尽管也唧唧喳喳地吵闹,还都去中渡口看了龙 舟赛,感觉却没有往年热闹了。接下来好不容易连着几天晴朗的天气,却又让人觉得异常闷热。 现如今挂在各屋门环上的艾叶早已经枯萎,房间里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雄黄香,就连刚从樟木箱子里翻出来的长裤短褂都还透出一点熏草的烟熏味儿。只是听女佣桂香说,总要下了几回水之后,才闻不到气味的。反正他们如今也是无暇顾及。 也不晓得是不是扶乩时神婆的暗示。这一天想赶在寅时开窑。宫家二少爷代谨醒得早,穿了件新长褂,吃了头天晚上宗妈预备的绿豆粥,再看了一眼蚊帐内侧睡着的秋韵,生怕吵醒她瞌睡。正要出门时,便听到帐钩叮当一响,秋韵却醒了,打着哈欠问他:“这么早就走吗?天还没亮,你不吃点儿东西?” 代谨点了点头说:“是我吵醒了你哦,你还是多睡一会子吧?我是怕耽搁,一直没敢睡!刚才我吃了绿豆粥呢。” 秋韵伸了伸懒腰正要起床,预备给代谨再弄点儿热食,代谨已经出了门槛。 一路上有不少赶早趟儿挑担进城卖菜的庄稼人,那“吱呀吱呀”的扁担声,急切之间,一阵阵如风般从后面追过来。乘着这晨凉,代谨不觉也紧走了几步,只一会,就些微觉得躁热,刚过了东门头,一拐弯,他父亲宫千祥并老五代维,从后面赶了上来!打过招呼,跟代维并肩在后面走,代谨发现,他父亲尽管上了年纪,脚步依然轻盈,箭步如飞。一会儿就到了窑里,这时候,瓷工们也陆续来了。宫家兄弟几个,肃立一旁,烧过香拜了窑神,再等窑工们去开窑。 (待续) 第二节 二少爷总不相信真有神助。看着一炉青花梧桐瓷开出来,虽说还没选瓷,可毕竟还是看得出来大致的成色。代谨从一开春穿着厚厚的皮袄去瑶里的高岭选瓷石,调劈柴,到如今一摞摞如玉一般的青花瓷器,谁又晓得体谅他经历的千辛万苦,这回他是真的累了,竟然就在作坊里的一条长凳上睡着了。 在夜色笼罩大地时,整个旧城的天空都沉浸在阴霾里,没有一丝儿风,许久远山轰轰地响过一阵子雷声以后,才稀稀落落下了几点雨。代谨醒来时,才想起自己没有回家吃昼饭。这时候他有一种欣慰的感觉,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眼看着满打满算这大半年的辛勤是有了回报。代谨这时候突然觉得好笑,这年月,无论多么不经意的生意,现在看得比什么都重。赶在这兵荒马乱时期,似乎只有囤积聚奇的投机买卖才可能敛财,在这空前的萧条里,蓄势待发的风度早已经消耗殆尽,大家都在挣扎呻吟,仿佛饥寒交迫时的一群狼争着抢一块骨头,抢得头破血流。也许那块骨头上找不出一丝儿肉味,更充不得饥,即便是抢到了骨头,也是一样要挨饿。然而,大家都在争着。似乎都是在这一种虚幻的期待里活着。 这日,清早的太阳就晒得人喘不过气来,屋外的大街上,难得有几个人经过。街对面画瓷板的铺子里,画工老王正神情黯然地伏在铺岸上,一双老花眼镜斜挂在鼻尖上,竟然也像一幅弥勒佛瓷板画像,而隔壁的“杨记牙医”行干脆就虚掩着店门。只有高挂着的金丝绒双面锥花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灿烂的光辉。 不晓得这时候是街对面谁家在生煤烟炉子,那袅袅的青烟从杂货铺弥漫开来,呛得街上行人直流泪咳嗽,那锦绣的牙医招牌也在烟雾之中忽隐忽现,如同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之中。 然而,也就是在这天,东洋人进攻宛平城的消息传到了旧城。在炎热难熬的旧城里弄内,人们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传着战事。仿佛是在昌江的沿河边听柴瞎子咚咚地敲着鼓儿讲传说书,那生命的鼓点尽力在敲,古老旧城的人们毕竟多半不清楚宛平城究竟隔了多远,沿着崎岖蜿蜒的徽洲古道,旧城人走过了一段艰辛而漫长的历程,静静流淌着的昌江水把“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流言往外传播时,也给“昌南”这样一块招牌飞了金。 到了晌午,代谨早早地就回了家。进门时,稍一趔趄,险些让门坎拌住。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修长的身材,现如今越发消瘦起来,原本清秀的脸,如今变成了一种腊黄色,宛如一块用过了的洋枧,没有什么光泽,走路时,好像脚有点儿内八的缘故,加上手甩得弧度也大,稍微给人不怎么稳的感觉。虽然言语偏少,可做起事来还算有条理。这时,在急切间,见他父亲宫千祥,竟然不晓得说什么好,喘了一会儿气,才哑着嗓音说道:“爸!不好了,听说日本人大前天又开始炮轰宛平城了。” 宫千祥穿着汗衫短裤,听了这话,脑子嗡的一声,腾地从竹椅上站了起来,额头上也立刻沁出了汗珠,手里的青花玲珑盖盅当啷颤抖着,说:“哦!战事怎么样了?” 代谨回答:“我也是刚刚看了报纸,才知道的,听说是很紧,双方现都在胶着拉锯状态,我看是坚持不了几天的。” 宫千祥颓废地往靠椅上一坐,嘴里嘟咙着:“这还了得!东洋鬼子简直是欺到我们中国人头上屙屎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尽管是义愤填膺,普通百姓人家迫于这种无奈,也只能是消极应对。 代谨叹了一声:“我看日本人是早就对我们虎视眈眈了,这回肯定也是有备而来的。” 命运仿佛又在作弄宫家。记得那年凇沪会战前,宫家也一样是兢兢业业地替上海的一位姓朱的买办置的越洋咖啡具,一色精巧的古典园林青花瓷,整套整箱,包装好了以后,码在胚房里也占了满满一大间屋子。辛辛苦苦忙活了那大半年,偏偏那姓朱的又是格外挑剔的人,屡屡拣次,他也只是按自己的标准。结果是凭添了无数的成本。都说上海人精明,会做生意,工于心计。其实叫代谨看来,那姓朱的近乎无情的作态,简直可以算着吃了人连骨头都不吐。按协议,说是装了船就付清余下的货款,然而姓朱的却是要坚持货到上海才付钱。也是现如今生意难做,只得无奈。船一发出不久,日本人就炮轰上海,结果是船货一起没了踪影。到后来辗转着从死里逃生的船老板老俞嘴里得到的消息,说是在长江口让日本人的炮艇打沉了。那姓朱的生意人虽然刻薄,居然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面对这样无奈的灾祸,宫家惟恐是避之不及。就是隔了这么许多年,全家人也还缄口不再提往事,以免勾得人伤心叹息。 (待续) 第三节 然而,他们远兜近赶,却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不管怎么说,碰到了这种天灾人祸的事,要拖也拖不起。横竖人家南京的危老板早已经付过了定金,自己可不能先失信于人,生意场上讲究的就是信誉。代谨思忖,如若把危老板的青花梧桐餐具送南京,顺便捎带上那批秞上粉彩瓷去上海。再看情况而定,要是还像以前,上海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剩下的瓷器就是白白送了人,也不能去冒险。 料定南京那皇城下,兵多将广,总不至于那么轻而易举就沦陷。更何况宫家大少爷代炎在南京好歹也算个官,有他的帮衬,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闪失。 代谨打定主意,便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父亲说清楚。宫千祥虽然觉得不妥。可也想不出旁的办法来,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谁去跟船送货呢?宫千祥的意思是不想让老二代谨去,若大一个家,老父亲年迈了,凡是,他在家里也好有个照应,这些年,宫家里里外外都由他打点,离不得,况且代谨身体也不怎么好。老四代其和老五代维毕竟不能担当重任,更别说老八代戈了。 代谨当然也晓得自己的地位,慢说离不了他,就是他真的去了,身体不济,也是力不从心哦!何况眼下秋韵又怀了孩子,他在家也有个主心骨。 须臾,宫千祥“颌颌”地干咳了几声,觉得喉咙里痒,总像老有痰又咳不出来。代谨忙把茶几上的青花玲珑茶盅递过去。宫老爷逢着这大热天还好些,天一凉了,便有气逼的顽症。这时候,他一急就出了汗,不免就觉得疲乏,颤巍巍地转身摆了摆竹靠椅上的坐垫,皱着眉头对代谨说:“那怎么办?总不能叫代其去吧?” 代谨忙接话:“四弟一个人去当然不妥咯,先不说他有那个本事去,就是去了我们也放心不下哟。”又说:“最好是有一个人帮衬他才行的。” 宫千祥忙问:“那找谁帮忙?” 代谨说:“妹夫允强呀。前两天听三妹说他最近闲着,我们最好叫人带个口信去方家,让三妹来一趟,你跟她说,当然妹夫要来当面说清楚就更好了。” 宫千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茶杯,对代谨说:“这合适吗?” 代谨笑了一声,说道:“自己家里人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呢!”按理说,姑爷家自然有他自己家的事,若不是相互之间走得勤些,也不会这样去麻烦他,当然就是女婿偶尔帮老丈人家做点事也算应该。那方允强跟代谨走得近些,闲暇时也总邀在一起下围棋,因为两个人水平相当,又聊得投机,代谨有时候也跟着妹夫学画瓷器,只是画技不见长。当下打发下人去花园里的方家递信,恰巧淑惠不在家,允强自个就过来了,顺便带了几斤上好的瑶里毛尖来。一入坐,寒暄了几句,代谨就当着父亲的面把事情说了,顿了顿,又接着说:“允强你先别应,回家跟三妹商量了再回我们也不迟哦。” 那方允强也是极聪明的人,听代谨这么说,知道这也是为他着想。一时笑了笑说:“没有你三妹不答应的道理。”略微坐了一阵子,觑了一眼代谨,因问:“对了,哪天发船呢?” 代谨回答:“总想越快越好的。只怕也耽搁不起。爸的意思是赶在阴历六月十三号走,你看呢?” 允强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道:“我无所谓,就听爸的吧,诶!二哥,农历十三号是阳历几号呢?” 代谨想了想说:“好像过三天就是大署,七月二十号吧!” 这一日晚上,宫千祥就把四少爷代其叫到了屋里,把要做的事情交代清楚。接下来几天,代谨还得忙着选瓷包装,联系船老板,请挑夫。这天抑或是赶得急,到了午饭的时候,代谨就觉得浑身乏力,每根骨头都像要散架似的,嚷着头晕得厉害,想呕吐。二少奶奶秋韵看着心疼,忙着叫宗妈去“江家祠堂”请中医。可待郎中看过之后,只说是痹了痧,不打紧。也没开药方子,收了一点诊钱,再吩咐了几句就走了,这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过来,帮代谨揪痧的揪痧,打扇子的打扇子,秋韵怕看,便站到堂屋的回廊上去了。 没几天,总算是忙完了,临出发之前,四少爷代其便想着要去向老姑奶奶辞行。 傍晚,街上依然是那么喧嚣。沿斗富弄往上,很快就插到了后街,不一会就到了那条叫“葡萄架”的弄堂里,那麻石板铺就的路面,经年累月让人踩裂了不少。转眼就看到那雕龙的屋檐边,袅袅的青烟随风飘着,代其心里不禁又有一种落寞的遐想。似乎,他小时候在姑奶奶这儿记忆总是好的,有的吃,有的玩,也不要看他父亲的脸色。 代其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姑奶奶坐在红木的太师椅上,缓缓地摇着锥花镶边的团扇,耳朵还好使,听到门环响,一回头,见是他,说:“怎么今天这么晚还来看我呀?吃了饭没有?”一面说时,就一面高声叫着刘妈备饭。 代其笑吟吟看着姑奶奶说:“姑妈,这不是好一阵子没来看您老人家了吗。呵呵,嘴馋,想吃您这的五香蚕豆呢!”刚在藤椅上坐稳,又说:“姑妈,您就别叫刘妈烧我的饭了,一会我还是回家吃去,馨颖还在家等我呢。” 正说时,刘妈围着围裙走过来。看到代其就乐呵呵地叫了声四少爷,随手拿过一把蒲扇递给他,再从案桌上的托盘里拿了一个精致的小茶盅,倒了凉茶过来。 (待续) 第四节 刘妈便回身看了一眼姑奶奶,就去开桌子上的一个洋铁筒子,倒出来一碟子瓜子,再从旁边的青花喜字坛里抓了一碟子五香蚕豆,放代其前的茶几上。这时候,代其就把要出远门的事跟姑奶奶说了,只是缄口没提外面跟日本人开仗的事。姑奶奶静静地听完,嘴唇动了一动,想必是要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做声。 记得代其听他娘告诉他,这刘妈原本是姑老爷的家仆,自从姑奶奶宫千洁跟了姑老爷做小,就一直都是由刘妈伺候着。那年护国战争,姑老爷跟随鹿钟麟南征北战,马首是瞻,到后来参与北平政变,废除清室,也算是立下了赫赫战功。再后来与直奉鲁开战时,姑老爷战死南口后,姑奶奶为免跟正室争家产,就独自带了刘妈从北边下来。也是因为姑奶奶一生未生育,主仆俩更是有缘,便在旧城买了几间老屋,过起了与世无争的日子,这一晃总有十来二十年了吧!因为姑奶奶家长期吃斋,一般是代其兄弟或者有别的什么客人,都是提早预备点菜。代其来得晚,本来就不打算在姑妈家吃饭的,便笑着过来要拉刘妈坐,说:“我一会儿还有事,家里馨颖还等我回家去吃饭呢,你老人家也就别忙活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是逐渐暗了下来,还是刘妈轻声唤他回家吃饭时,他才隐约看到姑奶奶脸上挂着泪珠。 第二天一大早,在全家人的簇拥下,从南门头下的港。开了船,顺昌江水扬帆飘去,天还朦胧亮,代其看着那船头朝黑暗之中冲去,仿佛就要撞到前面的山,然而,那船头一拐,眼前竟然又豁然开朗起来,惊吓之余,代其不觉笑了,想到那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 第二章 送走了代其,总算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宫千祥这天清早溜完鸟回家,换了纺绸的短衫,净了手,刚要喝茶,就见淑惠跟馨颖的母亲过来,想来是给他和老太太请安的。淑惠带来的三个孩子,大一点的晴儿也有十来岁,铰得齐眉的刘海,一笑两个小酒窝,格外显眼,活脱一个小淑惠。这时候,她领着弟妹去二爷代谨房里找循环循义玩去了。 午后,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天气也变凉爽了些…… 那天晚上,依稀是八少爷代戈开了外面的院门出去,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前院天井边搓衣的女佣人桂香却一怔。而这时候,五少爷代维正在楼上靠阳台的厢房里洗脚,听到淅淅沥沥的细雨中开门声,也不晓得是谁,侧身看时,只一歪,就踩翻了洗脚盆子,只听“咣当”一声响,一时间满屋的水顺着木地板的缝儿往下渗,那双布底鞋也像是两只搁了浅的乌蓬船。然而这时候在楼下堂屋里打牌的人,便吵吵嚷嚷地乱了起来,慌忙间,忙搬开了牌桌。再看这边的代维懵懵然然趿着湿鞋子起来收拾。听到上楼声,只见香檀木的珠帘子一抖,楼道里的光射上来,那背景就犹如淡雅泛黄的稠雾一般朦胧,一晃一个俏模样儿,缎面的碎花对襟褂衬出一张鲜艳靓丽的脸,羞答答闪着一双耀人的眸子……迎着这眼光看去,代维心里不免蠹蠹乱跳,就像是引着了一把火,直烧上身。他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慌忙之间低下头时,只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句:“四嫂!”后,就踩着一溜儿湿鞋印子回屋。 馨颖也不做声,看着代维掩进屋里,便熄灭了厢房里的灯,略微愣了一会儿神,便低着头下楼去,楼道暗,每一阶都好像会踩空。 这一折腾,打牌的人也少了兴致。也许是赢了些钱的缘故罢,老太太一边伸着懒腰唠叨着骂代维冒失,一边漫不经心地洗着牌,回头时,看见了二少奶奶秋韵腆着大肚子从后廊门踮着脚过来,她也就立刻来了精神,眯笑了回头对九小姐淑萍说:“还不快起来给你二嫂子挪个座儿。” 淑萍蛮不高兴地起了身,嘴撅得老高。一旁的三小姐淑惠忙道:“这下雨的天,天气也凉爽,二嫂子!你怎么就自个过来了?这时候你可要多注意身体哦。对了,二哥呢?” 秋韵赶忙笑着回答:“难为三妹想着,我没事儿,这也不是头一回怀孩子哟。”一抬头时,见馨颖站旁边,又生怕犯了她的忌,赶紧转过话题,说:“老爷刚才把代谨喊去,听说是商量六妹的亲事。所以我就自己过来了。” 众人听了,仿佛一下都来了兴趣,淑萍也巴结着接嘴道:“六姐的亲事?不晓得定了没有?”这时候好像都有些惶惶然了,就像是凭添了喜事,而生怕好事没摊到自己头上似的。 淑惠笑着对九小姐说:“是不是等你六姐嫁了人,你也好赶着寻一个好郎君呀。” 淑萍恋羞得通红说:“三姐!你就晓得说人家!” 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秋韵却故意拉长了了调子,说着:“总是你六姐不同意吧,想必这回是寻了个好的哟。” 老太太问:“是怎样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呀?” (待续) 第五节 秋韵仍然笑着说:“前一阵子听代谨说,家境就好,原籍也有田产,记得说是姓胡的,祖上曾经是江浙一带很有名的商人,开绸缎庄和杂货铺子发得家。那年凇沪开仗后,觉得沿海前线都不保险,才躲难,举家搬迁躲到旧城来的。还听说人家胡三少还到过东洋和英伦留过洋呢。” 听了这话,刚下楼的五少爷像记起了什么,也接口问:“不会是老弄口开银楼的胡德奎家的老三胡清全吧?” 秋韵道:“好像是的!你也认识吗?听说胡家在景耀电灯公司也占了不少股份的。” 代维摇了摇头说:“些微听过,也不熟的。” 淑萍忙插嘴道:“那能不能通过这个未来的六姐夫的路子,给咱们家再装两盏电灯呢?” 淑珍笑着说:“这电灯可是奢侈的东西,全旧城也没几家装了的。人家就是点洋油灯都得省着用。咱们家这就算不错的了。”说着,见馨颖拿一方手绢在鼻子边轻轻擤了擤,便又含笑道:“这电灯好是好,平时倒罢了,就是偶尔家里有点儿事,上夜六点才来灯,夜来十二点就熄了灯,难免有不尽兴之处。” 代维哈哈笑了,说:“如今这新鲜玩意多的是,电灯公司在我们旧城也有这么十多年的历史了,却没见怎么发展。倒是听说近日旧城铁路开通是个新鲜事。” 这边沈夫人费了好大劲揣测六小姐这门婚事,因说:“铁路倒也不关咱们宫家什么事。我看只要胡家少爷人品些微好点,咱们六小姐这也叫修成正果了。” 老姑奶奶听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从外表看,那家银楼是有点规模,这样看来这门亲事还算可以。虽说生意人都难免圆滑了点,毛病多些,可我们家淑珍也是从小就刁蛮惯了的,我看不打紧。” 几个人都笑着点头附和,只听淑萍说:“就是哟!六姐脾气犟得很,那年姨娘去世时,六姐说她不去外面读书了,就死活不去了,可惜荒废了学业不说,也白耽误了年华。” 一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这本是淑珍心病,众人只当忘了。沈夫人听淑萍说话太过分了,便插嘴说道:“大人在这里说话,你小孩子参合什么?还不到厨房去吩咐吴妈,让她给你二嫂子做一碗莲子红枣八宝粥来。” 身旁的秋韵忙说:“娘疼我,我心里晓得,现在我还不饿,就不要麻烦九妹才好呢!” 这时间,淑萍已经是极不情愿地跨出堂屋的门坎,冲着回廊喊佣人桂香,可只听到那边应声,却不见有人来。沈夫人见了,就一脸的不高兴,咳嗽了一声后,就冲着淑萍嚷道:“我唤你去厨房,是因为你闲着,你倒好,却晓得使唤下人去,就这点路也懒得走吗?” 淑惠说:“这也难怪九妹了,如今这些下人也真不得了,慢说我们有个什么事唤他们不应,就是上回老太太有事唤了他们,也是一样没应的。” 馨颖呆呆地坐在那儿想自己的心思,别人说的什么,都与她无关。她有时候为自己对这个家淡漠的感觉而悲哀。 可眼下,老太太笑眯眯的,顺手抓过一张牌来拿手指尖儿一摸,就晓得是一张坏牌,赶紧往外就打,又多少有点不放心,因侧目观看沈夫人,窃窃地说:“我这张牌还是早打得好。” 再看沈夫人正心花怒放地笑了说:“老太太就是料事如神哦,晓得我是要这张牌的,”说时,将牌一摊,笑着:“我胡了!” 老太太忙侧身看牌,才知道中了沈夫人抛砖引玉之计。便连连说着该死,又说:“其实我明明已经晓得你是结了这张牌的口,是打不得的。” 淑惠也跟着笑了:“多亏了老祖宗,本来我抓了这张牌也是要打的,岂料老太太抢了头酬去。阿弥陀佛!这幸亏我们是一家人,要是外人在,那一定当我们算计人家呢。” 老太太哈哈大笑,说:“眼见着是我老眼昏花,该着我输钱的。” 淑惠也笑了,拍着手说:“老祖宗越发小气了,哪回不是我们输钱给您老人家呀?更何况打了这几圈您还是赢家呢。” 老太太白了一眼三小姐,摇头说:“就你一个人话多吗?哪天我倒要看看,你难道在方家也有本事讨人嫌的吗?” 身旁的馨颖在替老太太看牌,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眼光只管往代维身上看。感觉对面这个清清秀秀的男人似曾相识,可看得久了,却又觉得陌生,白净的脸上棱角分明,像是厨房门上贴的飞了金的赵公明,线条极简洁,浓浓的眉毛透着一种令人叹服的霸道,虽说是离的近却感觉慢慢在眼前模糊了。 再说四爷代其本来就是被家人认定没多大出息的人,尤其讨老爷的嫌。因为是庶出,赵姨娘也只是一门心思划算想聘刘家大小姐馨颖做宫家四少奶奶的。那一年,赵姨娘在刘家串门儿,看到出落的亭亭玉立的馨颖,心里就活了。到后来也就是碍着有赵姨娘的遗愿,最终就成全了代其,算是了了她一门心思。 (待续) 第六节 在宫家兄弟几人中,大少爷代炎聪明能干,有主见,而且好学,年纪轻轻的却早从戎为官了,真是大有祖上风范;而二少爷代谨也是个老练本分之人,现在的宫家上下都是由他打点着,可是,同为宫家子嗣,相比之下四少爷代其却还不如五少爷代维那样一味贪图安逸,可他却还落得一个好吃懒做的坏名声。当然,代维所得到的调教自然延续了沈氏富贾门第所具有的智慧,比起世俗子弟至少多了一种圆滑和精练。 也难怪赵姨娘会从自身去考虑呢。那刘家跟宫家是世交,刘太太与赵姨娘更是来往密切;刘家大小姐馨颖比老四代其只小两岁,她又是聪明伶俐出了名的,这样一个窈窕淑女般的千金小姐,可就是因为他娘好了一口大烟,而整天病恹恹的,有的时候竟然还要她去伺候着,可那时候她毕竟还小哦,虽然也曾经缠过足,可放得早,这也多半因为不作兴小脚了。然而,在赵姨娘印象里——四少爷一贯是懦弱的人,如果他娶了刘家大小姐,便算是有了帮衬,总不至于日后再给宫家添累赘,也免得有人看笑话。 赵姨娘虽说出自清贫人家,也是极要强的人。然而,大凡人世间的事,总归不如愿的多。那赵姨娘算天算地,却还是没能活着看到代其娶馨颖。只记得老爷宫千祥也曾经在赵姨娘面前说过:老四原本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其实,赵姨娘未尝不知道,自从她进入这深宅大院,凭着眉清目秀,便格外讨老爷喜欢,毕竟她也是给宫家添了子嗣的,母凭子贵,可她觉得处处不如人意。更因为宫家祖祖辈辈延续了一种安于本分的风尚,女人们过去也是缠足束胸,款款地踱着悠闲的碎步子,依仗着盲目而有保守的乐观,各自都有权嚷着尽忠守节的谎话,至少那时候,他们都不忧吃愁穿,可待到他们的青春和激情枯竭时,又该教着各房孩子们去学会他们那一套生存哲学……一代代人这样单调地活过来,宫家自然也希翼和睦的家庭,优良而舒适的生活环境。实际也是,只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无非是施展不开自己,一辈子甘愿围着这老宅子转——这也是宫家上下自以为最安全的因素。 那一年老太爷还在,虽然是早改了朝换了代。可宫家靠着世代官宦俸禄和老太爷几十年来在泥巴里摸爬滚打置下的那点产业,宫家还依然红火,在旧城也还算大户人家了。老太爷虽然是逍遥惯了的人,日子却也算是过得严谨,平日里早睡早起,讲究的是:既昏便息,闭门休户。少了许多是非不说,也给了外人勤俭的印象。家规也算是极严的。毕竟老太爷曾经是做过几年官的人,全家上下没有不怕他的。馨颖是在一个秋雨季节里坐着大花轿进宫家的,对她而言,那也实在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深秋雨后哟,凉飕飕的风儿吹过来,吹得她浑身都着寒,然而她觉得那一年的桂花特别香,她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格外开朗。那情景如同是在小时候,她随娘到宫家做客,孩子们都一起玩耍——在后花园里扮新娘子的时候,将一块红绢子盖在她头上,她便踮着脚让人牵着绕花园转,她除了看到自己的一双不大不小的脚在青石板的格子上轻点,就是闻到馥郁的桂花香。她在众人的簇拥下,学伶人一般模样,闹着,笑着,撩了盖头,那婀娜的身姿,嫣红的唇,眸子滴溜溜耀人的眼。然而,那时候她做的却是五少爷代维的新娘子。她的那个翡翠镯子,自从代维帮她戴上,她就没取下来过。也就是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年龄最小的淑萍也还整天跟在她后面喊他做五嫂子,而她也欣然接受了这个角色。她倒是乐意的,却不晓得大人们是怎样想的,竟然要把她嫁给老四代其。 好像记得是那一次,她母亲侧躺在烟榻上,那双媚眼却是病恹恹地在看着她,看得她浑身发毛。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到的口风,只听她母亲说:“管他是代其还是代维呢,都是宫家少爷,你横竖是去做少奶奶的,哪里还管是做四少奶奶还是五少奶奶呢!我们镇上的老话就说得好,十大九不输哦。” 这话虽然说的轻巧,可是她一面给母亲点着烟灯一面想着心思,那一点点愁怨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草纸捻成的香火儿烫了手也一点没觉得疼。 是哦,确实都是做宫家媳妇,可在她心里,却是更乐意接受五少奶奶的称号,既然众人都觉得合适,那仿佛她早就同代维有过约定似的——不过是她小时候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吧。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却只有赵姨娘慈眉善目的牵着她的手,问寒问暖,也还不时地用梯己的缎子给她添几件衣裳。在赵姨娘身上,她有时候感觉到她母亲不曾给她的关心和呵护。真的不能怪她哟,她实在匀不出精力来抗拒这近乎命运对她的安排,她不过是无助的弱女子,一个伺奉母亲,爱惜弟妹的大家闺秀,她能够做得了什么?她父亲走得早,她没来由为了毫无希望的一个念头而丢掉自身的好名声吧! 馨颖这样想时,不觉又看了一眼代维。再看牌时,更是觉得索然无味了。正想告退离开,就听到后院的正屋里传来“咣当” 的一声响,她心里一抖,定睛看时,见众人都在凝神听。只听到又是一声响过,顿时,传来六小姐淑珍的哭喊声:“我从小到大,你说哪次没有听你的话?可如今你们不去管四哥五哥,偏偏只一味来压着我,柿子专挑软的捏,你有气也只管往我身上出。” 宫千祥气得暴跳如雷,指着淑珍责备着:“好的你不学,竟好意思说要学你四哥五哥,是不是人家弑君杀父的大逆不道,你也要学呀?” (待续) 第七节 淑珍只顾哽咽,宫千祥便又拍着巴掌说:“我把你养了这么大,你就不能替你老爸想一想?这要是别的事,我就是依了你也就依了,惟独这门亲事,你一定得听我的。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不巴望着有一门能够依靠的亲戚呀?你倒好,就是不替自己着想,起码也得为家里担点忧呀!” 淑珍急了,哭辩道:“现在我年龄还小,是死活都不会嫁的。” 宫千祥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淑珍骂:“哼!你还小?眼看着过完年你就二十四岁了,你三姐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早已经生了晴儿了,相夫教子的,她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呀?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终归是要嫁人的,当真在家里做老姑娘也不是个正理呀!慢说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好歹也听我这一回,去会人家一面,也不至于丢我的脸哟。” 代谨这时候也在一旁说:“是呀,六妹!你明天只是陪着我们到公和圃坐一坐。这门亲事,你如果不肯,爸也不会太勉强你呀,你总要给爸留点面子吧!” 淑珍着力摇着头,双手捂耳说:“我不听我不听,你们用不着这样来哄我,我可不是三姐,为了讨你们的欢喜,落一个孝顺的名分,就甘心做一个木偶任凭你们摆布。我告诉你们,明天我是死活都不会去的,除非你们拿根绳子捆了我去。” 一句话刚说完,宫千祥早气得浑身乱颤了,一巴掌打了过去,便直用拳头捶着胸脯,恨道:“老二,你听到了……她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唉!罢了罢了,就当我宫千祥这辈子没生过这目无尊长的东西,也不晓得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哦!” 代谨生怕父亲有个什么好歹,赶忙过去扶着,劝道:“爸!六妹这是一时说的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哦……” 正说时,谁知道淑珍已经转身朝屋柱子撞了过去,待代谨回过神来,只听到很沉闷的一声响过,淑珍便是顺着屋柱子瘫了下去,满头满脸的血,犹如在唱一出忠贞节烈的古戏……而透过昏暗的灯光,也是凄凄惨惨的景致,那淑珍断断续续的哭声伴着呻吟也像是伶人在清唱,只不过门外的后院因萧瑟的凉风吹过,像是早冷了场! 这一出戏演到了这儿,就如同《鸿门宴》唱到了:今者项庄拔剑舞。……彼时,堂屋里的人哪里还坐得住,老太太并沈氏淑惠淑萍,馨颖搀着秋韵,一起吵吵嚷嚷赶去,因为刚下过一阵雨,青石板的地面上有稀疏的几片湿树叶子,地也滑,众人几乎是架着老太太过去的! 仿佛因为淑珍牵涉了他,一时堂屋里只留下代维一个人在发呆。良久,猛然间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忙起身绕过回廊,径直往后院西厢房里去。一推门,透过珠帘子就能看清屋子里的摆设,那供在香桌上的神笼里,观世音菩萨正冲着这荒诞的世界在笑。案桌边,馨颖的母亲徐氏就坐在靠椅上,左手拿着紫铜的水烟壶背对着他,袅袅的青烟弥漫着,如同倾了堤的水一般,一起朝外涌。代维听说馨颖她娘,如今戒掉了鸦片,平日里也就顾着修身养性,脾气也像是好了许多。这阵子,因为代其出去了,便时不时地过来陪陪馨颖。不管怎么说,依赖过鸦片的人,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开了,就像大鱼大肉吃惯了,偶尔吃点一阵子斋,刮一刮肚子里的油,也未尝不可,无所谓。 也许是头天夜里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吧,早晨宫老爷也没有去遛鸟,待下人去喂食时,却发现那只精灵似的画眉鸟死在笼子里了。 老爷宫千祥不久就病了。这一来,谁也不去提六小姐淑珍的亲事。代谨依然要忙里忙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代其他们却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代谨越发感到不安。说起来,代其是自己亲兄弟,可允强只是姐夫,严格来说,是外人,如果真有个什么不测,四少奶奶先不消说,三妹淑惠会怪他,方家也一样要找他不肯哟! 这一天上午,不晓得是谁看书时在无意之中读了一句: “一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个艰难的生产。”倒让前院正准备出门的八少爷代戈听到了。那早已经是八一三以后的事了,外面都在招募新兵,许多热血青年踊跃响应,代谨这天也为抗战募了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女佣桂香去叫八少爷代戈,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一推虚掩的门,发现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再看屋里也收拾得停当,桌子上朵云轩的信笺上端端正正的小楷字:二兄代谨亲启。看过信,代谨脸上立刻就变了,知道瞒也瞒不住,索性就跑去对老爷说了。宫千祥正在吃饭,听到代戈离家当兵的消息,似乎一点不惊奇,一面拿汤匙喝着墨鱼排骨汤,一面听代谨把话说完,才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精致的粉彩万寿无疆正工斗碗,只低声细语道:“代戈这孩子,怎么也不打招呼就走了呀?真不懂事。” 代谨赶忙附和说:“我想老八这是怕您老人家担心,怕您晓得了不肯让他去的缘故吧!他肯定是早就存有这个心,专等今天部队开拔时才离家出去,即便我们晓得了也寻不着。” (待续) 第八节 倒是沈氏听到了,悄悄地躲到老太太屋子里去流泪。那老太太七十多岁的人了,看不得别人伤心,也就陪着沈夫人难过,说:“代戈这孩子哦,长了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呢。谁知道这次他这样无情,要抛爹弃娘不管,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这一去,究竟还能不能再见,都是未知哟。” 那代戈平时在家虽说老跟人怄气,可这一走又不免让人担心。当下,老太太便唤了老二代谨过来。让他连夜去打听消息,要是老八还未走远,务必叫他回家见娘一面。 代谨答应着,心里不免嘀咕:搁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就是真想要精忠报国,血荐轩辕,只怕是都要比常人更惨烈些的。 这年的气候也异常,在下过一阵子雨以后,天气又凉爽了些,街上年纪稍大些的人,都已经穿上了长衫。眼看着中秋节这一过,外面的气氛也是越来越紧张,走在街上,不断有各种小道消息传过来。市民们都有点惶惶然,一方面诧异日本那弹丸之地,小小的倭寇因何那样穷兵黩武,骁勇善战;另一方面又感叹我们的当今政客,似乎只懂得相互残杀,热衷于称王称霸,人前显贵,所剩的精力根本无力抵御外来侵略。而普通人家仅有的智慧也只能表现为以静制动,无奈之中抑或是听天由命了。 日子越来越难过,物价飞涨,米行里一天一个价,钱也更加不值钱了。立马珠山,也很难得看到旧城一根根耸立的烟囱还有冒柴烟的。略上了年纪经历过庚子之乱、推翻满清以及军阀混战的人,都意识到了如今的这苦难恐怕是更令人难熬了。虽然旧城总远离风暴的中心,然而,在这乱世的大背景下,就是不死也要蜕一层皮。谁都在心存侥幸,希图能躲过这空前的大劫难,哪怕是在这挣扎之中剩下半条命。 在疲于奔命时,似乎在那沿河边讲传的柴瞎子敲得那鼓点声也异常清脆而急促,那一声声“咚嘟咙咚嘀咙咚……”震得街上惶恐的行人更加不安了,至于那些挑大件瓷胚子的窑工们步子也没有了往日的节奏。而当初贴在街巷里的招募新兵的告示和那些江湖游医治疗花柳病的广告贴在一起,白纸黑字早都已经褪了色,让秋风一吹,便在风中飘荡,绊住行人的脚,踢着踩着。 冬至以后,人们对于这时局的发展的恐惧心态已经基本进入了稳定期,各种坏消息尽管不断流传,可旧城的市民都习以为常了,好像也适应了在这惊恐中求生存。平日里,人们似乎对时局的超乎异常的关心也见怪不怪了,清早起来,就能听到:“你晓得日本鬼子打到哪了吗?” 在相互之间探听虚实,为一点儿毫无价值的消息紧张,或者是“听说哪儿又失陷了。” 印象里竟然全是对南京城都丢失了的恐惧,是哦!哪儿又是安全场所呢? 眼见着阳历年一过,临近年关,三小姐淑惠也好些天没有回娘家了。这天吃过夜饭,代谨便觉得心里还是有些不塌实,正划算着想要去方家看看,刚要出门,忽然看到下人慌慌张张跑来,说秋韵破了羊水,正在屋里叫疼呢,二少爷代谨慌忙间叫家人去请产婆,自己便先往后院屋子里去,一进门,只见老太太领着沈夫人也都在外堂屋里等动静,反倒让代谨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这时候,火盆里的炭火窜着熊熊的火苗,映得人脸色通红。没多久,产婆就来了,而且只要上了年纪,略经过些事的宗妈和吴妈端热水递草纸,进进出出,一直拖过了子夜,才传出来婴儿的啼哭。代谨不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已经是抑郁了好久,在这乱世的氛围里,在太多的恐惧与太多的失望里,逢着久违的欣慰实在难得,使人暂时忘却了苦难与烦恼。一时就听宗妈出来报喜,说是生了个千金小姐。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一旁的沈夫人却皱着眉头呐呐地说:“怎么会是丫头呢!” 老太太见沈氏不悦,忙打圆场说:“丫头也蛮好哦,又不是没生过小少爷,循环循义在大屋里整天弄得鸡飞狗跳的,你还不嫌烦呀?” 沈夫人嘟咙着嘴,轻声争辩说:“讨人嫌是一回事,这有关宫家千秋的事是另一回事,是大事。” 只是碍着老太太在,毕竟再不好多嘀咕。不过说归说,还是按弄璋之喜的项数煮了六个红糖荷包蛋,又多加了赏钱打发产婆。 一直捱过了后半夜,众人都乏了回屋。代谨因为自己屋子里有奶妈搭了地铺,觉得不便。就跑到楼上屋里跟五少爷代维凑一夜。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寒风吹得窗户颤响。两个人当然睡不着,黑暗中,就听代维说:“二哥!还记得小时候,大哥要走的那次,我们兄弟几人为大哥饯行,后来都喝醉了,挤一张床的事吗?” 怎么能忘呢!代谨心里隐隐作痛,哑着嗓子说:“是哦,那就好像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 在这落寞的夜里,他仿佛听到八少爷代戈在喊:“挤死人了,你们都睡拢些呀,都挤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有的时候,代谨都觉得疑惑,在宫家,原先是大少爷代炎牵得头,自从他父亲请辞回家后,他们打小就跟着父亲在作坊里拉胚配釉,老大聪明伶俐,城府又深,本来有代炎在,哪里还轮得着他代谨出面把持家务哟。 (待续) 第九节 代谨想着,两个人就这样静了一会儿,不久就朦胧地睡着了。在迷迷糊糊之中,代谨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他,明明是大少爷代炎的声音,慌乱间,他答应着,刚要过去,却听到后面又有人在唤他,仔细一听,是四少爷代其,他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先吓得浑身乱颤起来,立刻就醒了,先已经是一身冷汗了。想着眼前的梦是那样清晰,正疑惑,却真的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接着听到门外有人喊:“二少爷!二少爷!”是宗妈一边拍着房门一边喊他。 代谨不晓得又有什么事,尽管头涨得厉害,还是迅速从床上蹦了下来,光脚趿着鞋过去开门,只见宗妈裹着棉袄在门外发抖,慌乱间说:“二少爷!你快下楼去看看,三姑爷他回来了。” 这时候,代谨完全清醒了,由不得他过多去想那虚幻的事,胡乱套了件棉衣裳就要下楼,宗妈道:“二少爷,你要多穿件把衣裳,这四九寒冬天里,可别冻着了。你身体又单薄,可做不起那个东哦!” 代谨答应着,又披了一件大衣才下楼。 好在堂屋里笼有火盆,添了些木炭后,火很快就上来了。代维也跟着下楼,一进堂屋,就见那方允强一个人倦缩在红木的太师椅上,两只藤条箱子搁在脚下。蓬头垢面,尽管是强打精神,依然透着疲惫。代谨百感交集,急忙跨进一步,叫了一句:“允强,你总算回来了!”声音都有些走调。纵使感慨万千,代谨也不知道怎样开口。太多的事,都那样不确定地发生,有些是期待以久的,但是,更多的却是你不想面对的。看着代其的藤条箱子,代谨便难想到,允强和代其带着宫家的寄托而去,眼下却只看到允强一个人回来。而且这种情形越是料定有事,越是不敢多想。许久,还是宗妈说:“已经吩咐厨房预备热水热饭去了!” 代谨点点了头,哭着嗓子对宗妈说:“喊了老爷没有?” 允强手里的烟头快要烧尽,却依然夹在指间,接嘴说:“我让宗妈先不要喊的。” 代谨“哦”了一声,越发感觉到不安了。 第三章 事情远比代谨想象的复杂。方允强跟代其顺昌江水漂向鄱阳湖,沿湖岸的土丘上,小小黄色的野菊花一丛丛开得灿烂,而到了月高风清的夜晚,凉飕飕的河风吹打着船帆,那青山掩在水里,水隐在青山之间,宛若乘舟泛游在秦淮河上,使他们忽略了前方颠簸流离的险境。 这天他们到南京时,已经过了响午。原以为老大代炎会在码头上接,却只等来了一个文书模样的人,谦卑地称自己是副官,姓樊,并递给他们一封代炎的信,说是他们的部队换防,往江阴方向去了。在樊副官的安排下,他们先是联系危老板,然后住进客栈歇息。以一个路人的眼光看,燥热而喧嚣的南京城在骄阳下烘烤,慢悠悠在街上晃动着的市民脸上,似乎也看不出对危机四伏的时局发展的焦虑和恐惧。然而,代其发现,黑夜一降临,外面马路上一列列地过兵,车马拉着辎重,漫无边际地在黑暗里走着。在这种场面感召下,谁都会闪过那种汹涌澎湃的强烈献身感。 可是旭日联络危老板的樊副官来回话,说是那姓危的回原籍黟县料理原配丧事去了。和大多数徽商发迹如出一辙,危老板从披着褡裢做茶叶的小本生意到日杂百货,走南闯北,虽然在外面也有几房,可偌大的产业还都由原配及嫡子把持着。既然逢着这样的事,方允强也是嗟叹不已,他们是肩负着宫家使命而来,尽管跟代其有商有量,可当要他做主的时候还得做主,他知道自己不能先乱了方寸的。樊副官分析:“看这情形,那危老板父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南京了!既然货已经送来,也没有调转船头往回运的道理。”其实,那意思已经是很明确了,只能等。 然而,由不得他们再多想,这一等,不久就等来了中日战事的全面开始。为了挽回颓势,八月一十三日,淞沪会战打响了。于是,就连普通国民都在这种危机里凭添了无数怨恨。诚然,一个泱泱大国何惧一隅顽敌。在这种压力下,起先看到的就是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态势。到了战时机制,车船骡马的征集,凡是都是以战备为最终目的。这时候允强代其它们想走就已经走不了,一方面是危老板省亲未归,而且他们也快没有了盘缠,另一方面是他们的货船也被征集了,所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这个大背景下,个人的得失与恩怨似乎都被忽视了。 这以后,整个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是逃难的难民,客栈人满为患,米行空仓虚待,所有人都在一心一意地为生存而流离颠簸。一到了十一月,不利的战局就趋于明朗,不久,上海沦陷了。从淞沪前线退下来的成群结队的兵队,便陡然消磨着国民的意志,偏偏这时候,零星的溃兵也因此乘机作乱。渐渐的,南京城里的人往外逃,而城外也不断还有难民逃进城内。十一月二十日,中国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并发表了《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为宣示迁都抗战的决心:自卢沟桥事变发生以来,平津沦陷,战事蔓延,国民政府鉴于暴日无止境之侵略,爰决定抗战自卫。全国民众,同仇敌忾,全体将士,忠勇奋发,被侵略各省,均有极急剧之奋斗,极壮烈之牺牲。而淞沪一隅,抗战亘于三月,各地将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暴日倾其海、陆、空军之力,连环攻击,阵地虽化灰烬,军心仍如金石。临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而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迩者暴日更肆贪黩,分兵西进,逼我首都,察其用意,无非欲挟其暴力,要我为城下之盟。殊不知我国自决定抗战自卫之日,即已深知此为最后关头。为国家生命计,为民族人格计,为国际正义与世界和平计,皆已无属服之余地。凡有血气,无不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 (待续) 第十节 很快,江阴要塞失守,没有了屏障,日本人更是长驱直入,那震耳欲聋的飞机轰炸声恍如乌云一般压来……这仗一打下去,都再不去说有信心,人们自然也无暇关注细节与过程。只是进攻者倾其所有为的就是掠夺,在依强凌弱的生存法则下,烧光了,炸塌了,无数的人在这场劫难中死去,几千年来的文明便像似一块裹尸布,经过风吹日晒以后,散发着一阵阵腐臭。 没几天,日本人气势汹汹杀向南京城的时候,还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战事打的异常惨烈,几经肉搏的拉锯战之后,进入了胶着状态,这时双方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是,到了十二月十二日的傍晚时分,忽然间,曾经信誓旦旦说要与南京城共存亡的军政首脑,却是弃城独逃,一时间,无主的溃败了的军队便是作鸟兽散,你推我搡,弃枪卸甲,一呼而拥至挹江门,在发现他们早已经无路可逃的时候,面对滔滔长江,仿佛看到是一圈圈光环,便前赴后继地投入刺骨的江水之中,杀身成仁。然而,接下来遭殃的自然还有平常百姓。允强他们很难想象,原来杀人竟然可以被当着游戏。那已经是初冬时节,风高云淡,一丝丝清冷的寒风吹散了晨雾与硝烟,也吹来了血腥的死亡气息。在经过一轮轮炮火轰炸,早已经是一片狼籍的六朝古都的街巷里,一列列刽子手端着枪刺,开始了惨绝人寰的满城杀戮。 允强代其他们在那种被追逐猎杀的恐惧中东躲西藏,身边的人不时地被枪弹贯穿后,猛一栽地,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死亡就离他们那么近的恐惧——原来生命是那么脆弱。也终究不清楚哪里是安全场所。在第一轮轰炸后,他们曾经居住的客栈已被夷为平地,从旧城跟他们来的伙计,也多半是死的死散的散。眼下,他们也已经饿了一天,饥寒交迫之中,却还在相互抚协,只晓得随着人群跑,然而,跑那边,那边传来了枪炮声,赶紧再往回跑,来来回回,也不晓得该去哪躲,实在是筋疲力竭了,腿都软得支撑不起身体,这时候,代其反而就觉得不在乎,他索性就在一处敞开着的老屋门前歇下来,允强拉他,他实在懒得再动,尽管也晓得危险。从一开始,他们只是本能驱使他们远离炮火,并且都盲目地认为哪儿肃静哪儿就安全,无奈之下也没有旁的选择。代其看到满城都是在凛冽的寒风里无绪乱跑的难民,就像很久以前的一个梦,梦里他孤苦伶仃的无路可走,而因此凄凉地流下眼泪来。记得小时候,仿佛宫家因为老太爷的寿辰,前后的院子里都摆了酒席,不晓得他是犯了什么错,被他老子罚跪在屋里,彼时,各房的孩子们都在外面戏耍,只他一个人凄凄哀哀地跪在昏暗的油灯下,也一样是饥寒交迫,每每听到有脚步声,他总以为是他母亲来唤他去吃饭,然而,他希图的始终没有到。说起来,从前的事仿佛也总是这样不如人意的多。因为是庶出,他的印象里,他父亲总跟他像冤家对头一样,似乎只有老姑奶奶宫千洁待他格外好,如同己出。可往事毕竟是淡忘了细节。在他母亲生前安排下,他娶了馨颖,以往母亲待他的严厉就残存在记忆里,他们夫妻俩在宫家大环境的庇护下,虽然也还安康,所需要的例钱也分文不少,终归是成家的这两年来,馨颖没给他添一男半女,为此,姑奶奶曾经也不晓得多少次帮他在观世音菩萨面前抽签烧香。 好不容易轮到家人看重他,却又偏偏逢着这样的乱世,他自己都觉得无颜面对家人了。 天冷,夜也暗得早,可屠杀却在继续。允强代其两个生在他们那样的家庭里,是连杀鸡都没有过的,如今他们躲在一处颓圮的角落,听着枪声由远而近了,一时飕飕的流弹就打在身旁的青砖上。透过墙缝,先是代其战战兢兢看到那恐怖的场面——火把照耀下,一群刽子手挥舞着屠刀在对哀嚎的平民进行砍杀,那凶残里,有开膛破肚的,有斩首剁足的,还有削鼻剜眼的,这时候,一具砍落的头颅被人踢过来,血淋淋的跟头发缠绕在一起,只露出半个满是皱纹的老人的脸,那只眼睛却睁着,在看……屠夫们的乐趣原本就是建立在“猎物”的痛苦死亡之上的,他们狼一般的嚎叫,把他们灭绝人性的仇恨都融入大和民族的自豪感里。 允强他们也不记得过了多久,一场杀戮的喧嚣似乎渐渐远了,一轮望月照着陈尸街头的残景,发着阴森森白色的光,格外清切,偶尔几只老鼠从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间穿梭,相互舔食皮毛上沾着的腥血。 远处不时还有零星枪声传过来。正窒息于惊魂恐惧的沉默里,这时候,也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几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们哭嚎着,跌跌撞撞直奔暴尸的街头,慌乱之间搜寻到自己亲人的支离破碎尸身,痛切心肺的呼天喊地,在这凄惨的夜,诉不尽的悲哀,使她们在这个伤心欲绝的夜晚忘却了恐惧与危险! (待续) 第十二节 第四章 这天正好是阴历小年,依照这十来年的习惯,老姑奶奶宫千洁这天要来给老太太请安的。一大家子的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她虽然没生过一男半女,可毕竟看到宫家名下子孙满堂,多少还是为娘家感到点欣慰。记得还是好多年前,她跟老弟的姨太太来往密切,本来是要与他商量着,准备把四少爷代其过继到她名下。谁知道那年冬天,赵姨娘因为一点伤寒而一病不起,汤药都不晓得喝下去几大桶,却还是没多大起色,一挨过开春,眼见着赵姨娘都瘦得成了一把骨头了……宫千洁一方面为赵姨娘这一生要强的性格叫屈,一方面又感叹她的红颜薄命。因此再也不忍跟老爷去提,就耽误了。 从一大早起,姑奶奶就催刘妈提着大菜篮子,上十八桥买了那种粳米做的碱水粑,然后还去徐记糖果店买了两斤老太太爱吃的柿饼,主仆俩人就兴致勃勃地往麻石弄下来,远远地看见宫家大门虚掩着,姑奶奶就觉得有点蹊跷,这要是早几年她父亲宫绵勤还在的时候,是绝对不作兴这样聊无生机的门风。老太爷是那种过惯了严谨生活的人,而且也极顾及家庭观念,平日里晚辈谁没回家吃饭,都得问上个几遍,非得说出个理由。凡是也讲究有板有眼,要么开门大吉,要么闭门休户。记得那年她刚从北方下来,那时候正是初冬的傍晚,她晓得这时候家里肯定是关了大门,便想从弄堂里过去敲侧门,谁知道里弄窄,她叫的三部人力车堵在弄堂中央,欲进不能,她只得再去叫大门。然而,好不容易应了,却还是让她从侧门进院,虽然说她带下来的东西不算多,可一样一样卸下来,搬进屋,毕竟要劳神的多。 起先是投寄在娘家,虽然说娘家人都不忌讳,兄嫂待她也着实不错,孩子们更是跟她亲近,可她晓得,以她一个寡妇的身份,断不可在娘家长久投靠。事实上她也早已经打定主意,张罗去买合适的房子。本意上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那年她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心里很清楚,那样的年纪是很容易惹来家长里短的蜚语的。等到她收拾好了房子,来跟他父亲说的时候,谁曾想老父亲宫绵勤却是坚决不同意。本来以她的想法,她搬出去住,家里说不上很乐意,起码不至于反对吧。无奈,老父亲把儿女都看得重,嘴里没说舍不得,心底里却是巴望着儿女们都留在身边。而且,人一老,过去的节俭几乎已经到了吝啬的地步,说是老小老小,渐渐就管不住嘴了,想吃个柿饼栗子什么的,见各房的孩子们进进出出,也就咽不下去。俗话说:喉咙深似海。到头来,姑奶奶原本是买来孝敬老太爷的零食,却老落了孩子们嘴里。刘妈会炒菜,虽然她不在厨房里顶班,可既然寄居在娘家,姑奶奶就免不了要她替老太爷做几个菜,换换口味。几年很快就过去了,谁料到老太爷一中风,想吃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在他弥留之际,姑奶奶也一直陪伴在老太爷身旁,只听他父亲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告戒她说:“我知道你生性要强的,自从你自作主张跟了人家做小,家人也委实无奈,原指望宫家就你一个女孩儿,你是该享福的没享到,当开心的也不开心。更没想到你会那样落魄地从北边下来,看到你不顺心不如意,你老爸我也急,也伤心呀!唉!看来我是不行了,我两眼一闭,以后再也管不到你们……”说着,又转眼对身旁的老爷宫千祥说:“我只希望我不在了,不管你们以后过得怎样,你都要记得,你老姐也算是苦了这大半辈子了,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你一定得招呼孩子们要对老姑孝顺。就是我死了也会瞑目的。” 姑奶奶在那种极度的悲哀里送走了父亲。他记得父亲的话,即使她搬出去住的日子,也总还惦记着宫家老宅子的事。 眼下,姑奶奶一进大门,从前院到堂屋,看不到一个人影,姑奶奶脸上就有了一点儿愠色,心想:代谨怎么如今也不懂事了,这过小年的,合家人也不晓得都跑哪儿疯去了。然而,在她经过老太太的屋子,见里面一样没人,这时候才料着家里恐怕有事发生,一时心里急,就紧走了几步,要往老爷这边来。刚到回廊,只见回廊上吴妈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见到主仆俩,忙说:“姑奶奶!您可来了,二少爷一早就打发人去请您老人家了。” 姑奶奶急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切间,摇着吴妈的手说:“吴妈,你快说。咱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老太太病了?” 吴妈哭丧着脸回答:“姑奶奶!老太太倒是还硬朗着呢!” (待续) 第十三节 一旁的刘妈也站在那儿直跺脚,接嘴说:“吴妈!那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呀?你没看我们太太都急成那样了嘛。” 这时候,吴妈已经是哽咽了,说:“我们家四少爷代其没了!” 姑奶奶一时没明白过来吴妈的意思,愣愣地看着她,到缓过气来时,眼眶里的老泪才禁不住溢出来,顺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碎了,宛若多年前的希望也一并跌碎了。隐隐约约之中,痛苦也总是这样一次一次尾随着,被命运这根绳子窜成一串佛珠,然而,她心平气和地数着念珠,之间的间隙像是一段一段没有细节的空白日子,而每一粒珠子都会硌得她心里痛。从前,她的映在铮亮红漆的柚木家具上的痛楚表情,总还透着不近人情的凄艳,如今却变成了风霜岁月侵蚀了的残容。 姑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伤心着,往后院代其屋里去,在青砖砌阑的回廊上,就听到老太太房子里传出来六小姐淑珍喑哑的哭泣,这时候便也看到对过沈夫人和馨颖她娘簇拥着老太太从后面走来。到了跟前,姑奶奶直挺挺地愣在那儿看她的娘,仿佛不相信眼前的现实。而老太太已经是双眼通红,下巴颏儿抖得厉害,抿了抿嘴,颤巍巍地指着后院对她说:“代其这孩子命苦哦,平日里多老实巴交的孩儿,为了我们宫家白丢了一条性命。”说时,瞄了一眼徐氏,接着说:“只可怜人家馨颖,娇滴滴的好姑娘,嫁进我们宫家,也就统共才两个年头,便守了寡。怎么对得起人家哦。我这心里好痛……洁儿呀!你也跟赵姨娘好了一场,虽然她过世都快三个年头了,可你看在她的份上,是应该去给你侄儿代其烧三柱香,算是送他一程哟!”说完,众人都悲切起来。 姑奶奶也不做声,鼻子一酸,那眼泪又忍不住往外流出来,她着力点了点头,嘴唇都咬得出了血,忙把头偏过去,就自顾一个人往后面走,刘妈赶紧跟了过去。 后院的代其屋子前堂,本来是很肃静,中间是天井,之间由一条回廊相连,回廊的尽头就是二少爷代谨的屋子。就因为头天晚上二少奶奶秋韵生产,一直折腾到半夜,众人也早已经疲惫不堪了,本指望旭日能过一个祥和的小年,谁曾想随着姑爷允强的到来,使他们原本还残存的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 为了给代其举丧,二少奶奶秋韵带了孩子,跟奶妈另选了房子暂住。原先拨给代其的两间屋子,一间过去就是赵姨娘住过的,如今设为灵堂,摆着四少爷代其的遗像和灵牌,堂下放了两个蒲团。姑奶奶进来的时候,一眼只见二少爷代谨与五少爷代维围着火盆在烧纸钱,后面四少奶奶披麻带孝,卷缩在一旁,那锡箔折的元宝在通红的火里翻滚着燃烧着,把几个人的眼睛也烤得通红。本来按习俗,有长辈来,只需在灵前作个揖,敬上三柱香就行,可姑奶奶坚持跪蒲团上拜了磕头。四少奶奶馨颖见了更是哭得越发伤心了。 馨颖跪在蒲团上掩面哀哭,肩膀一耸耸的,把扎在颈后的一肩秀发哭乱了,散披在脸上,一旁的姑奶奶看了心里更是发酸,一下把四少奶奶搂进怀里,俩个人抱头痛哭。冬天温暖的阳光顺门框斜照到堂下,方格子就像是一个舞台,唱着一出有关宫家兴衰的戏,宫家上下轮番登场,然而,四少爷代其已经是演完了他一生的角色。 二少爷代谨刚要过去劝,只见那舞台的帷幕一恍,投进一个硕大的身影,这时候,代谨耳旁立刻就传过来老爷宫千祥的叹息,劝姑奶奶说:“老姐姐,这人死了不能复生,都是有定数的。老四走了,有您这样的长辈举哀,我想,他死也瞑目了。”说时,嗓子里似乎被什么堵了一下,忙侧身对二少爷说:“老二!你怎么也不劝劝你姑姑呀。真是糊涂,这腊月寒冬的天,老姑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那怎么得了哦?” 代谨想说点什么,一张嘴,却终归没做声。 夜间,馨颖她娘徐氏送走了老太太和沈夫人回屋,听四少奶奶声声啼哭,那粉仆仆的脸儿透着点点哀愁。这几年,她含辛茹苦地拉扯大儿女。然而,她料着,女儿这时候多少有点儿怨她,怨她过去不近人情的草率。她晓得,做为一个寡妇,纵使心里有万般无奈,再苦,也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外人哪里想象得到?都说女人阴虚,血气不旺,就是在这寒冬腊月里,一个人睡在冰冷被窝里,一双脚冻得麻木了,到天亮也还没知觉,心里意志也会跟着慢慢消沉下去,很快鸦片的诱惑就像是一根套在颈上绳索,一点一点勒得人喘不出气来。 馨颖自不必说,嫁了代其,总是想望夫成龙的,起先的万般不适应,渐渐就被肌肤之情感化了。女人本性就渴望在稳定与安全的呵护下相夫教子。俗话说女人当自己的男人是天,偏偏女人天生就有那种管天的野心,都盲目地以为管到了天,就会拥有一切,一旦离开了男人,对女人来说就宛如塌了天,她的世界也会因此黯然失色。 很长一阵子姑爷允强就一直在这边忙着,淑惠这几天也来得勤,到后来,她毕竟是要照顾孩子,两下里就忙不过来。也因为宫家连年的入不敷出,以至于家底渐渐亏空,在料理代其后事上,不免就捉襟见肘了。 就像是那天老爷对老太太说的:“这人死不能复生,实在是死的既然已经死了,而活着的人要走的路还很长。” !(待续) 第十四节 这一年吃除夕年夜饭的时候,老姑奶奶推说牙疼上火,就早早地先回去了。宫家上下都见四少奶奶要给代其添油看灯,也就都没了掷骰子推牌九的兴致,又看老太太没发话守岁,众人便一反常态地各自回屋去了,只剩下九小姐淑萍领着老二屋里的循环循义还赖在大堂屋里吃各样的果子蜜饯瓜子儿。 正月里,一场始料未及的冬雪赶在立春的前一天飞飞扬扬飘了下来,倒是唤醒了孩子们尘封的愉悦。街面上,一早人们都各自扫着门前雪,不过,前街的店铺多半还没有开张,各家喜庆的红楹联在寒风之中噼里啪啦地拍打店门,街上人却不少,有摆滩设点的商贩叫卖着拜年的年货,一些走街窜巷的客商,便挑着各色货担在人群里穿梭,卖些针头线脑、趸糖麻花,以及孩子们钟爱的花炮拨浪鼓风车等小玩意,那五颜六色金光灿烂的风车迎着寒风“呼呼”地转,不时还伴着南昌人卖甜酒糟的吆喝声。 也是过了头七没几天,四少奶奶馨颖一个人坐在靠阳台的阁楼上,一副精致的青花山水屏风,镶嵌在紫檀雕花的架子里,隔着鸭蛋黄小小的绒球帘子,仿佛阳台外面的景致在朦胧的情调里,可馨颖神情黯然地看着这外面与她不相干世界。从前她总是把一头的秀发绾一个发髻,高高地耸在脑后,如今却是雍容地用一方手绢扎了披在肩上,一对珍珠耳坠子本来有半寸长的金链子,现在却是直接镶嵌在一起。屋檐边的雪被寒风吹落,她把手伸到窗外一点点接着,阵阵冰凉的感觉很快传便全身,翡翠镯子更是闪着寒光,脑子里也是雪样的清白。弄堂里由远而近飘来外地人收鸡毛的的吆喝,馨颖呆呆地看着,这时就见宗妈开了侧门出来,高声唤那披着蓑衣戴斗笠的小贩拿鸡毛去换火柴。馨颖不觉伤悲,一时就想到了代其,想着在去年的这时候,也是宗妈开门去换鸡毛的,代其正好看见,便突发奇想,问宗妈讨了几根,当日就帮她做了两个鸡毛毽子,他说晓得她从小就喜欢踢毽子,而他是更喜欢看她轻盈矫健的身姿,在院子里旋舞一般地蹦着跳着,说他曾经被她那热情深深地感染过。 这许多天,馨颖都没睡好,清晨起来,就觉得昏昏沉沉,疑惑之间,许多的人和事都在脑子里恍来恍去,她总会幻想着代其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还像以前一样搂着她睡。有时候,偶尔的梦里,依稀是靠在代其怀里,夫妻间柔情似水。然而,就在翻云覆雨之后,代其却是背过身去,似乎跟以前判若两人,她揉揉睡眼,然而,感觉又像是代维,先是她自己就觉得奇怪,在她的印象里,那种情感上的奢望,早就随着那一年的桂花香飘散了。自从代其走后,她懒得修边幅。一件银毛水貂皮的短袍子,内里是玄色荷叶边的夹袄领子,镶着小金桃的钮子,也是束不住高耸的**的轮廓。只怕是这大过年的,没有人留意她会躲在这阁楼里发呆,有时候她这样一坐大半天,临近吃饭了才下楼……以前她让下人搬到窗台上的水仙花,如洋葱一样的浸在水钵中,长出来的叶子却像蒜叶,不晓得什么时候竟开了一小朵白花,散发出一点淡雅的清香,宛若她自己,孤单而凄清。 一阵寒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似乎觉得自己今年不如去年,其实往年也这样的冷。想着她打小就在这宅子里戏耍,众人都亲切地叫她小姐,后来她变成了四少奶奶、四嫂子、四婶,说起来她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反而觉得渐渐就跟人疏远了。也多半是代其不善言语,内向不入群的缘故吧。仿佛像沈夫人笑着对老太太说的话:“哟!我们四少奶奶如今越发腼腆了,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了谁都害羞。” 第五章 因为戴着孝,等一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馨颖的娘徐氏就叫了下人来接她回刘家小住。其实刘家也还殷实,刘家二少爷敬尧新近定了亲,选的是“景德堂”药材店老板家的小姐邵文凤。这文凤小姐,邵老爷年近五十的时候,偏室才生了她一个千金,因此格外受宠,早几年她争着上北平读女子中学,家里拧她不过,便也由着她。好在邵家老大在北平开古玩店兼卖一些陈设艺术瓷,早期的珠山八友大多是借助那样的店铺把名声向外宣扬。那文凤在兄嫂家,一样是性格不羁,有时候,她说想吃旧城老家的硷水粑,便会特地寄了信回家,叫老爹爹托人去乡下买了,切好晒干了送去。只是到后来局势紧张,才颓废地随大哥大嫂一起回家乡。在外面漂泊了几年,没怎么受约束,绞了极短的头发,脑后便是被剃头推子齐刷刷铲平了,那鼻子高挺而又些微有一点儿弯,脸不白,却是油光焕发,浓眉大眼的,脖子上挂一条细细的铂金链子,两只纽扣似的钻石耳坠,别有一番粗枝大叶的雍容风姿。她是个新派女子,也就没那么多忌讳,这还没过门呢,就时常来刘家约敬尧出去逛街。 虽然有时候刘太太也觉得那文凤小姐少了大家风范,可毕竟还看不出邵小姐有失检点处。暗地里,便把她的顾虑只跟馨颖说,馨颖却扑哧笑了,说:“娘!你以为人家都像咱们家的女孩子呀?”说着,顿了顿,头却一点点低下去,声音也轻了,只有自己才听得到:“沤在家里什么都不会,字也认识不了几个,单单只会做点针线活儿,纳几双鞋底子!没什么出息,人家也看不起。” (待续) 第十五节 徐氏听了,扳住面孔对女儿说:“谁稀罕认识几个字呀?这俗话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家的女儿哪点就不如人家了?就算是不如人家,也都是用八人大轿抢着抬进家门的,不像有的人……” 馨颖见她娘面带愠色,赶紧缄口。一时鼻子一发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倒是宫家用花轿抬进屋的,那又怎样呢?谁又能料得到日后不发生变故哦?都说人算不如天算,若知道自己这样命苦,倒不如洁身自好,一辈子在家做老姑娘。 馨颖回娘家的这天上午,她前脚刚进门,后面就紧跟着邵小姐,手里举着几串油炸臭豆干,兴冲冲地喊着敬尧,像风一般的飘到了馨颖跟前,馨颖不觉上下打量眼前的这女人,只见她披一件半短的马裤呢风衣,乳白色的毛线衣领子向外斜翻着,墨绿的大胯裤,脚上穿一双当下流行的马靴,透着一股时髦女郎咄咄逼人的气势。 文凤小姐也认真看了看馨颖,便开口说道:“您是大姐吧?” 馨颖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点了一下头,笑着说:“你肯定就是邵小姐吧!难怪我娘夸你长得漂亮,呵呵,我还不相信呢,现在看见,果真不假,心服口服了。” 文凤也是心直口快的人,可见了馨颖也立刻被她的美艳惊住了,说:“大姐,我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哪禁得住大姐这样真正的美人夸呀!大姐才是美若天仙哟!不说男人见了你这样水灵鲜嫩的女人心动,就是我看到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时候,刘家二少爷敬尧已经从大堂屋里出来,正好听到文凤最后几句话,就笑着打趣说:“你眼窝那么浅,人家只要有什么好的东西,你哪样不羡慕呀?” 文凤白了一眼敬尧,走近去,将一串臭豆干往他嘴里塞,说:“你一准晓得我眼窝浅!塞了你的嘴,我看你还胡说?” 馨颖也笑着说:“他一贯喜欢乱嚼舌根的,要想听他说一句正经话,除非上枫树杪上去听哦。” 敬尧嗟叹着故作捶胸跺足,说:“大姐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我明明是在帮你说话,你不帮我说也就算了,怎么倒帮起外人来了?” 文凤呵呵地笑道:“大姐本来就没当我是外人,哪像你呀?哼!好哦,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住啦,在你眼里我原本就是外人哟。以后少理我!” 馨颖忙笑着解围说:“邵小姐!你别看我们家敬尧长得跟女孩子似的,面慈心软。可做起事来却有魄力,心也细。我父亲在的时候,就早料着他有出息。呵呵,还老说他耳根子软,以后是肯定怕老婆的。” 这天留了文凤小姐吃晚饭,因为馨颖她娘吃长斋,没过来。席间馨颖居长,便放得开,她的弟妹三小姐馨蔚四少爷敬勉挨个儿敬文凤小姐的酒,二少爷敬尧一旁边抽烟边看着,想帮文凤忙又怕弟妹笑,三小姐不胜酒力,四少爷更是架不住老二的旁敲侧击。两三杯米酒下肚,馨颖脸上也就沁出了细微的汗,她从袖笼里抽出手绢,在绯红的脸颊上揩了揩。文凤小姐便嗅到了那淡淡的寒香,不觉就说出了声。 馨颖也没在意。只是那种南昌地方的甜米酒散发着独特诱人的醇香,让人产生那种奇怪的得意忘形后的莫名沮丧,伴着一种眩晕的感觉,馨颖感觉自己一点点飘起来了。 她依然住在出阁以前的那间屋子里。记得那年她回门时,跟代其也是在这间房住。 半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馨颖在晕晕糊糊之间醒了,摸着黑划火柴,可总也划不着。好不容易点亮了那盏洋油灯,却又忽闪着,把她的身影扭着拧着。她干脆坐回床上,觉得屋子里凉飕飕的风吹在身上,总疑惑哪扇窗户没关严实,就像在梦里,依稀那红宵帐底间是明眸皓齿的才子佳人,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却是局外人,烛光也在微风中摇曳,却换成了丈夫灵前的那盏油灯,透过晃动的火红的小三角,看到是代其的遗像,三角的顶端是代其的眉心,代其的笑容永远定了格,定在她的记忆里,然而那记忆也被酸辛的眼泪侵蚀而变得模糊了......一时感觉又像是二奶奶秋韵那弯弯的柳叶眉,一双深邃的眸子掩在睫帘后,泛青的眼影下,是两片胭脂红。 回娘家的愉悦似乎总是短暂的。这天馨颖一早就醒了,倚在窗前梳头,院子里,靠天井边的两株桃树已然开得灿烂鲜艳,然而朦胧之间她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丛丛的,她感觉得到那粉红的水点桃花,宛如那年她不小心摔破了盘子,手扎出了血,一点点印在瓷片上——她父亲刘逸长擅长的手指瓷板画。(待续) 第十六节 她父亲去世时,也是在冬天里,她十五岁。做为长女,上要安顿老娘,下要抚慰弟妹,许多抛头露面的事,要她一个弱女子应付,她也不晓得那样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只记得她父亲出殡时,她戴着重孝长跪在湿漉漉的路旁送父亲,膝盖钻心的疼,麻木了,渐渐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因为疼痛而哭还是伤心欲绝而悲哀。这七八年一晃就过去了,馨颖感觉最难的头几年,连年的战乱,整个社会都笼罩在大萧条里。生意尽管难做,瓷器古玩绸缎样样滞销,然而再紧张都不能不吃饭。如今,以她出嫁了的女儿回顾往事,娘家的杂货店、一品斋古玩店以及瓷器作坊大都难以维系,惟独米铺子和当铺还算红火。刘家因此挺到了现在,实属不易,随着二少爷敬尧羽翼日渐丰满,她也委实可以省点儿心。 江南淅沥的春雨总是在不知不觉里悄然飘落。馨颖雇了辆人力车由敬尧把东西先送回家。便独自从戴家弄过来,为图清静,便撑着她的那把小小的花洋伞在凄清的沿河边,默默地踟躇着。卖茶叶蛋的老头推着一部小独轮车子,披着蓑衣带着斗笠,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她。想着回娘家的这几天,小姑子淑萍肯定没少去她屋里探望,便过去买了几个热烫烫的茶叶蛋,拿一个草兜子装了,以前代其在的时候,这种事是他做的。有时候,女人以为已经失去了,会油然生起的惆怅与牵挂,带着彷徨的守盼神情,也透着那种凄婉的迷茫。 春如旧,人空瘦。回到家里,日子依然是那样清冷与单调,馨颖感觉自己在无意之间更是跟人疏远了,从前她的小姑子淑萍会老跑到她屋子里毫无顾忌地翻点瓜子儿蜜饯什么的吃,她也觉得大家一起吃,有说有笑的,反而更有味道,自从代其走后,便都不来了。只是同在一屋檐下,馨颖见了五少爷代维,起先还觉得有一点儿尴尬,后来也就渐渐坦然了。说是排行老五,其实比代其只小几个月。这两年,也听说他相了几回亲的,终究不晓得因何没给宫家娶进来五少奶奶。眼见着家人急,他却是一点不急。总说是缘分没到,表面上看,凭着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代维是不难解决自己的问题。然而,二少奶奶秋韵却一语道破天机:“我们这未来的五少奶奶呀,轻盈娇艳了嫌瘦,雍容富贵了又嫌胖,总之一句话,要进得闺房,下得厅堂,诸般不能弱过我们的四少奶奶哟。”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既为至亲骨肉,馨颖心里更是不敢心存杂念。但是,她保得住自己,却保不住别人也不想。 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她的思绪也像是碰到了墙壁,反反复复,在缠绵回转间结成了网,代其投进她情网里,挣扎窒息了,在她还没有尽情享受到爱的愉悦时,她的那张网就破了,代其也已经抛她而去,因此她再不敢在情感上有过多奢望,以免她的那张网伤到身边爱过的人。 这以后的梅雨季节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阴郁,即便是放晴的天气里,空气也依然潮湿。 这天,馨颖说好要陪文凤小姐去散心,两个人沿着佛印塘幽静的青石小路款款而行。因为头天夜间下过了一场雨,路间低洼处,积了一汪汪水,映着一块块楼台亭阁镶嵌的蓝天白云,然而,再向逶迤的山路走去,夹竹桃之间隐约是仿古的回文砌阑,在皑皑的雾气里,黏黏乎乎的,感觉那样不真实,似乎有股熟识的鸦片气息,她心里陡然掠过一丝儿兴奋,便一口气跑上青石台阶,在那棵栀子树旁,她记得,那年宫家五少爷代维曾经在那铸铁的阑干扶手上刻了她的名字,如今早已经是往事不堪回首了。 文凤也注意到那锈迹斑斑的“心颖”两个字,想着眼前怎样孤零却依然妩媚的一个女人,感觉真是应了“红颜薄命”一句话。文凤静立了一会,转过身去,闻着栀子花的芳香,啧啧赞赏说:“难得今年的栀子花开得如此灿烂,真是沁人心脾哟!” 馨颖从迷茫之中回过神来,说:“香就是香,我可不晓得什么心呀脾的。” 文凤扑哧笑了,说:“大姐,就是因为你这不晓得才格外让人疼怜呀。我想,不管哪个男人见了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都会情不自禁。” 馨颖说:“得了吧!我是顶没用的一个女人,原指望嫁了人,哪怕是生了一男半女,相夫教子吧,安心过平安日子也好哦,哪晓得遇到这样乱世之秋,我男人就那样凭空丢了性命,如今害我一点牵挂与寄托都没有。也不晓得头世我作了什么孽。”想着曾经无意间听二少奶奶秋韵背地里说她扫帚星,是克夫的命。她心里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平日里,你看到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其实保不定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馨颖想到这,立在那儿长叹了一声,说:“命苦啊。” 文凤不觉心酸道:“大姐!有句话我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馨颖“嗯”了一声。轻声说:“都快成我刘家媳妇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文凤绕栀子花树半圈,又往回走了几步说道:“大姐!依我看,你没怀上孩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按照现在的情形,有个孩子也是拖累。你还这样年轻,又有姿色,难不成要为宫家老四守一辈子节吗?” (待续) 第十七节 馨颖不敢正视文凤,想了一会,摇着头无奈地长吁短叹:“不守又能怎样?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又能替我做得了主呢?” 迎面一阵清风吹动了文凤如松针般的短发,她的那种不近人情的侠义心肠,在她那犀利目光之中,有种脱俗的敏锐:“大姐!你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况人家呢!你现在这种境况,外人虽也看在眼里,同情你,可你想过没有?与其说同情,倒不如说是可怜你,其实这也是害你哟。你即使守一辈子寡,无益于你自己不说,也无益于别人,了不起给你竖一块贞洁牌坊罢了。大姐,你扪心自问,值得吗?我想,你如今过得这样郁闷不顺心,就是在九泉之下的姐夫也不会瞑目的。” 馨颖眼里呛满了泪觑着文凤,失声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呀,不值得怎么办?难不成真改嫁?世俗的眼光先不说,单单在宫家就过不了这关。你不晓得,人言可畏哟!说是不关别人的事,可别人却是都以为你是伤风败俗,也就是伤害了他们。叫他们看来,做了寡妇,便只剩两条路走,要么就守节,要么就殉情。”说时,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她这样迷茫不振,母亲徐氏曾经叫她尝试着抽几筒鸦片。她震惊之余,从心里一点点地感觉到冰凉,难不成真要这样颓废下去?记得小时候,她在娘的烟榻边,她歪靠枕边,帮她娘点烟。那次禁不住劝,也吸了两口,她立刻感到头晕目眩,那种呛人辛辣滋味,就是以后她一嗅到就眩晕得想呕吐。然而这时候,二少奶奶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又在她眼前晃动。馨颖不觉双唇一抿,轻声说:“谁晓得改嫁又是怎样一个结局呢?这要是万一再寻了个短命鬼,那真是活该,下贱得即使杀了你也还怕脏了刀子。” 文凤满脸愠色杏眼圆瞪道:“这是什么话,男人死了老婆,即便家里有几房小妾,都可以满世界嚷着要续弦?那女人没了老公就非得守寡呀?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嘛!”说着,她看那块钉在栀子树上写有“严禁攀摘”的小木牌子,轻蹙眉头,伸手摘了一枝,别在她胡蓝夏衫的纽子上。一时忘了谁的一句诗意境,便低吟道:“花开堪折直需折,莫等无花空折枝哟。”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雾气很快就散去,在那参天大树下,一缕缕光芒如瀑布般泻下来。然而文凤的手是凉的,就像她穿的镂花铁锈红的高跟鞋里的脚,也一样是冰凉的——那种莫名冰凉的愉悦。 这个季节有闲心散步的人并不多,山麓间铺着鹅卵石的小道,几个穿玄色长袖褂子的老妇在用竹帚竹耙拣拾松针枯枝。 兜了一圈,两个人便原路返回,些微感觉累了,文凤便指着荷塘中间的亭阁对馨颖说:“大姐!我们过去坐一会子?”说着径直往廊桥走去。 馨颖隐隐约约看见廊前还有人,就因为文凤的主意,也只得随着她过去。那亭子的围阑就是一圈木椅子的靠背,只见有一对恋人相拥在一起,那种忘我的投入,让馨颖看了,浑身都不自在,可是碍着文凤的自然和坦荡,她也就很不情愿地捱下去。 须臾,馨颖还是忍不住又觑了一眼对面的男女,这一看不觉心里猛一颤,尽管她看不清楚那女人的脸,可那金刚石的耳坠子馨颖是认识的,还有长裙似的旗袍款式,她是再熟悉不过了……会有这样的事?难不成?想着,馨颖一下子窘得满脸通红。 文凤看馨颖异样的表情,感觉诧异,随口叫了一声:“大姐,怎么了?” 对面那女人听到声音,一抬头就先看到了文凤,立刻挣脱着站起来,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邵文凤!” 这时候,文凤也认出了对方,笑着喊道:“赵谨忆!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怎么样?你还好吗?”文凤过去拉住那人的手,亲热地说:“自从北平一别,再就没了你的消息,我是到处打听你哦,也不晓得你到底躲哪儿去了。真想死我了!” 然而,一旁的馨颖却觉得疑惑了,心想眼前的这个标致美人,那模样和声调,分明就是宫家六小姐淑珍,怎么就变成文凤小姐说的姓赵的什么谨忆了呢?难不成是她认错人了吗?如果说这世界上真有长的这样一模一样的人,那她戴的耳坠子总不可能这样惊人的相似吧?要知道淑珍那耳坠子原本是赵姨娘祖传之物,统共才两副,另外一副赵姨娘在那年她跟代其定亲的时候,亲自戴在她的耳垂上的。只是如今守寡,她嫌戴了那么招摇的首饰显得花哨,不庄重,就没戴。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叙旧,文凤忽然想到了馨颖,忙转过身去,那人却更是吃惊不小,失声叫道:“四嫂……你怎么也在这呀?” 馨颖凝神打量着,听到喊她,这时结结巴巴地说:“邵小姐是我们刘家未来的二少奶奶哦,早就约好陪我散心的。对了,六妹,你什么时候改叫赵什么……我怎么就不晓得呢?” (待续) 第十八节 淑珍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说:“我在北平读书的时候,就取了这一个跟我娘姓的名字,呵呵……那时候我们当中都比较作兴改名字的。要不是今天你在,我同学里还没谁晓得我姓宫的,你没看文凤都不晓得我真名实姓嘛。” 文凤哈哈一笑,不觉感慨地说:“哦!难怪,亏你瞒了这么久。我们同学之中改了名字的,都还一直延用着,对外联系也方便,独独寻不到你,我就奇怪了。原来你姓宫呀!这就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子不认识一家人。”说着,一时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听说你那时候就找到了合适的未来夫君,难不成就是他?”说着,拿手一指一直站在那儿的男人。只见他中等身材,就因为白白胖胖,一副金边细框眼镜,毫无道理地把眉毛连接起来,越发显得他鼻直口方,稍一低头,就看得出他头顶上稀松的头发尽管油光闪亮,是那种精心设计过的,却是给人以欲盖弥彰反差感觉。这时他一边在倾听,随手划了火柴,将叼在嘴上的烟卷点着;一边左右看眼前两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淑珍满脸绯红,轻声说:“不是他是谁呀!我命里真正一个冤家对头。也不晓得前世我欠了他姓胡的什么,要我此生来还。”说着,眼睛已呛满了泪,要溢出来。 馨颖听了,吃惊不小,忙插嘴问了一句:“姓胡的?去年下半年好像你不是……” 那胡清全用巴结的眼光看了一眼淑珍,对馨颖说:“四嫂子!你们是不知道。去年为了一点儿小事,淑珍一直在跟我怄气呢,我见她很久不搭理我,我心里急呀,实在是出于无奈,便央求我娘寻了人去宫家保媒,谁晓得媒婆不久就来回话说宫家六小姐死活不答应,还差点闹出人命来,我当时都快急死了。” 淑珍悻悻地说:“你还好意思在我嫂子面前述苦?你怎么不说说你做了什么可恨的事。” 馨颖说:“我们家淑珍有时候是任性了点,人却老实,理也是说得通的。”一抬头,见胡三少在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就不做声了。 胡清全说:“知道。” 这边的文凤笑盈盈地却只管对淑珍说:“说起来,我们也有这么久没见了。每每想到过去的峥嵘岁月,想到我们那些同学战友,心里就激动,那样的岁月呀,那是热情的岁月。” 淑珍轻声说:“是呀!那个充满幻想的谨忆永远留在了北平。回来的是宫淑珍。” 文凤也叹了一口气,又说:“那你跟胡少爷是什么时候又和好了的呢?想不到谨忆你回了家,也还有这样轰轰烈烈的故事。什么时候坐下来好好听你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哦!” 淑珍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呀。”顿了顿,又说:“你不知道,太多的事,一说起来就让人心烦。只可惜老天瞎了眼!在这国难当头之时,我一个女儿身,纵使满腔热血,也无以报国杀敌。” 文凤道:“女儿怎么就不能杀敌报国呀?你也可以效仿代父充军的花木兰呀。” 淑珍摇了摇头说:“是哦!我也想,可叹我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胡清全若有所思地说:“说到抗日,前一阵子听说徐州方向仗打得紧。华北如今已经变为焦土,再打下去,真不晓得还要付出多大的牺牲!” 听了这话,文凤也不清楚哪来的怨气,跺着脚恨道:“嘿!胡少爷,你没搞错吧?现在是日本人要打我们哟,难道我们甘愿去做亡国奴?能不还手嘛。人家要欺负你,你就那么豁达?任凭人家抢光?任凭人家杀绝?” 胡少爷道:“是呀,东西都抢光了,人家还杀你干嘛?” 淑珍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一眼胡清全,说:“强盗抢了你,本来就没什么道理,抢了你再杀你,那是怕你日后寻仇,这就叫斩草除根。晓得啵?” 胡少爷哎呀一声,说:“有些事跟你们女人真是说不清楚。” 文凤这时便气嘟嘟地接嘴道:“跟我们说不清楚?你跟谁说得清楚?日本人?” 胡清全摇了摇头说:“看事我们不能只看到表面,你想呀,这连年的内战,受苦的还是平常老百姓。即使人家不欺负我们,我们自己也闲不住,先就自己打起来了。” 淑珍说:“那不同吧。” 胡少爷说:“是不同,人家这样一欺负我们,倒让我们空前团结了,这未尝不是好事,现在不是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嘛。” (待续) 第二十节 刘妈说:“我穿了这件篮咔叽长褂子,不会冷的。我看这天也不见得就会下多大的雨的。只是你在这里照看姑妈,要是你姑妈醒了,你就陪你姑妈说一会子话,虽然她脑子也糊涂,现在嘴也是歪的,说不清楚,我想只要你们在,她还是挺开心的。要是宗妈来了,让她在煤球炉上把汤药端下来,喂你姑妈吃,她要嫌药苦,案桌上的糖罐子里有杨梅过口。”说时,刚要出门,又急忙回转身来说:“碗橱的上面格子里是你姑妈的碗筷,她长年吃斋,忌荤腥,你千万不能弄混了哟。” 馨颖笑着说:“您老人家放心去吧!我记住了。” 因为宫刘两家是世交,馨颖也打小就在这走动。姑奶奶这两进的房子并不大。后面厢房就是他们主仆俩的卧室,靠外的另一间做为香房,供着观音菩萨的神笼,那一炉沉香烟雾绵延弥漫开来,朦胧之中,似乎观音菩萨的那双慧眼显得格外明亮。 姑奶奶一直沉睡着。微弱的光透进窗格子里,馨颖静静地坐在阴凉的红木椅子上看侧躺着的姑奶奶。尽管她从小就在母亲烟榻旁伺候娘,她发现,姑奶奶的年纪比她娘大的多,可皮肤保养得很好,因为雍容,耳鬓及其双颊都显得白皙而细腻,然而,花白的鬓发与眼角的一点儿细细皱纹毕竟还是掩饰不了岁月的沧桑。 风停了,天空越发阴沉了。倾盆的大雨陡然落下来的时候,雨点打着门前的青石板上,从半掩的大门溅过门槛,馨颖忙赶去关上堂前的大门,刚回身掸了掸裤子上的飘雨,就听到门环当当响了起来,急切间传来五少爷代维喊刘妈的声音。馨颖一怔,忙着开门的时候,心里不免还是紧张。 这五少爷代维生得结实,皮肤白皙,说得上是鼻直口方浓眉大眼了,略显忧郁的脸上,不时也飘过一抹红,耳朵却不大,倒还透着一点儿女人的秀气。也是太注重自己的形象了,他那流行的小分头平时总是光溜溜的,在额前飘逸时,那右眼便掩在黑发下。隔着发梢看人,人便恍惚都是在墙缝里——扁扁的。然而眼下又像是隐在一层水帘子后面,潮湿的帘外是四少奶奶馨颖娉婷的身姿。其实,代维心里不晓得曾经多少次这样地幻想过的情景,那坦然的细节也都设想过,只是碍着浑身湿透了的不爽感觉,心里也跟着茫然。代维用手在头上抹了一下水,忍不住一哆嗦,以他那潮湿的眼光看着馨颖,心里也没搜寻到自己想说的话,只说道:“咦!四嫂,你这么早就来了呀,刘妈呢?” 馨颖赶忙把代维往屋里让,禁不住说:“下这么大的雨,也不晓得就在人家的屋檐下躲一躲。淋得这样浑身精透,过一会子又要咳嗽头疼了,何苦来呢!你也是一年大似一年了,怎么还像以前那样不懂事呢!老也长不大。”一边说时一边从厢房里找了毛巾来给代维。 代维茫然地擦了擦头上的水,想抬头看她,像做贼似的只瞄了一眼,慌忙就低了头。心里又盘算着要说的话,却终归只是轻柔地说了一句:“你是向来就晓得我不懂事的。”说完,也没再敢正视她的目光。 馨颖叹了一口气,用哀怨的声音说:“你现在还说那些个没用的干嘛呀?”她好像是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声调低的也只有自己能听到。她想对他说几句亏欠的话,可一回身,还是只说了一句:“这雨还是下得这么大,也不晓得宗妈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是无里屋翻一件干衣裳给你换上吧?免得你着凉。” 代维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忙说:“这哪是你做的事呀,你还是等宗妈来了再说吧?” 尽管在这深秋时节,不可能有太重的寒气。可代维被一身湿透了的衣裳紧裹着,他感觉的到浑身都在瑟瑟颤抖。而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后廊上,宛如是一扇门关上了,他在门外,她在门内;门外是春寒料峭,门内便是春暖花开。他呆呆地愣在那儿,听到厨房里她的喊声,让他自己倒杯热水暖暖身子,他才回过神来。 也许他原本就是个极平常不过的人,以往为了显示他的与众不同,极尽抓耳挠腮般的卖弄了一番后,却发现并没能吸引到多少人的注意,因此他心里就觉得受到了冷遇。起先,他的任性,偏要做让人不懂的事,总以为为了一点生活琐事,犯不着去与人计较。然而那时候,他偏要馨颖懂得,其实女人生来就有盲目迎合男人的傻念头,她傻,她也跟着傻;他说傻话,她傻傻地听,并用心去感悟。记得早两年的一天晚上,他不知道因了什么事,得罪了她,他送她回家,走在月光下的沿河边,两个人都不做声,在一颗法国梧桐树下,他想去牵她的手,然而她却躲开了。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只愣了一会,早已经潜伏在心底里的那种冲动也跟着膨胀,他从后面赶上去,一下把她抱在怀里,她只是挣不脱,在他扳她转身以后,她的额头紧紧抵在他胸前,生平第一次,他俯首去亲她,她躲不开,便紧抿着嘴唇。在懵懂之间,他看到她眼睛里呛满了泪水,他以为是自己冒犯了她,有点不近情理,可是不管怎样,他还是觉得这跟自己想象中的亲密接触相差甚远,看着馨颖无助的眼神,他的手一点点松开。然而,他再荒唐,也想象不到馨颖竟然很长时间没来宫家,再去的时候,她就成了宫家四少奶奶了。 (待续) 第十九节 似乎吃尽了苦头,人家飞机一炸,房塌了,活着的人的美好梦想都化着乌有,泡影里虽然也有五颜六色的惆怅,可失去了幻想的房子就不算是家了。因而谁又能意识到这剩下的半条命的珍贵呢?淑珍叹道:“这不,我们旧城去年好不容易竣工通车了的铁路,现在不是听说又要扒了吗,桥也要全拆光。这就是为挡东洋人,采取的焦土政策吧?” 文凤轻声说:“是哟,那么多的人死去,那么多的人在挨饿。如今走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躲难的灾民,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真可怜……然而,我们却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谈论时局,说些风凉话。” 这天临近中午的时候,胡少爷提议要送她们回家的,馨颖一直低着头没做声。 也不知道隔了几天,宫家就传出六小姐淑珍跟胡家三少爷的事。那时候,因为三小姐淑惠好一阵子没来,众人便约在大堂屋里打牌,二少奶奶秋韵一边看奶妈给静儿喂奶一边唠叨说:“俗话说得好,这女大不中留哦。去年下半年还要死觅活的说死活不嫁胡家的,这才几个月呀?就自个送上门去了哟。害我们代谨那时还厚着面皮跑去跟人家说好话呢。” 九小姐淑萍偏喜欢问:“六姐怎么又会和胡少爷好上的呢?” 秋韵“哼”了一声说:“这我哪晓得呀?兴许他们早就认识也未尝可知哟。” 恰巧二少爷代谨从堂屋经过,听到是议论六小姐,便喝住秋韵说:“你在这整天家长里短地嚼舌根,吃饱了撑的呀?弄得家庭不和睦就开心了?” 然而,毕竟二少奶奶听到的只是谣传。更何况凭着淑珍的脾气,二少奶奶未必就捏得到淑珍的软处,她不过久惯这平淡乏味的日子,无风都巴不得掀起三尺浪。其实,按理说,宫家真若跟胡家结了亲,不正是当初老爷宫千祥所希翼的嘛。只是馨颖生性对胡三少爷那样佻挞的洋派头避而敬之,感觉那种热辣辣勾人的眼光,仿佛是在一件件剥你的衣服,跟这样的男人些微近了,会情不自禁地生起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稍不留神,就会湮掉自身的清白。 她打定主意,即使他胡胖子日后果真跟宫家结了亲,成了六姑爷她也要处处提防些的。 第六章 说起来日子总也是在这不经意间悄悄过去。外面风声虽然一样紧,生活在旧城的人们,因为听不到枪炮的轰鸣,仅有的残酷战争印象似乎不如前一阵子人为的黄泛令人生畏,都是从难民缺齿豁牙的呻吟与乞讨声里流传过来的。那年月,在旧城的夜空不时回荡着:“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可怜可怜我吧,给一口饭吃。我们全家都死在黄难里了……命苦哦!可恨那挨千刀的中央军,不管老百姓死活,居然扒了黄河大堤,一个东洋鬼子没淹死,可怜我一家六口活不见人,死还不见尸,呜呜……” 有人接嘴道:“是啊!你要搞清楚哦,这么多的难民,国军为什么要炸开黄河大堤,让黄泛区的难民颠沛流离呀?”有人感慨:“不放黄河水挡敌人,只怕是我们中国人早沦为亡国奴啦!” 这边一时有那吆喝:“茶叶蛋酱干豆勒!茶叶蛋酱豆干勒!”“饺子粑!印子粑!” 馨颖这一天闲来无事,抱着胳膊看阳光下的院子里的佣人在翻晒樟木箱子。秋风一样从后廊吹过来,她略微探了一下身子,不想却是难得看到天井边的二少奶奶秋韵在前廊亲自给孩子喂奶。馨颖仿佛感觉自己是在窥探别人的隐私。脸先就羞得通红,便赶忙缩回堂屋里去。 这时,就看见姑奶奶家的刘妈踉跄着直往内走,也没搭理院子里忙乎的下人。前廊的二少奶奶抱着孩子赶在后面喊,正巧五少爷代维要出去,见了刘妈过来,便叫了一声。那刘妈此时已经是懵懵懂懂在说:“不得了啦,我们家太太前儿吃中饭还好好的,我就浆洗了几件衣裳,谁曾想回来就见她中了风,人都不认得,话也说不上来了。” 馨颖急忙说:“刘妈!您慢慢说,姑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刘妈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一急就糊涂了,只顾着赶来通知你们,这时候我们太太还一个人躺在床上呢。你们快去告诉老祖宗去呀,再要是去晚了,就不得了哦。” 代维也说:“您老人家别急,依我看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现在就去请大夫。二嫂四嫂!你们快喊人去后院告诉老爷和二哥去。记住了,千万不能吵嚷,以免先让老太太晓得,她老人家要急出个什么好歹来,那就真不得了啦。” 正说时,一个大点的孩子早已经飞跑着去后院二少爷代谨屋里了。 请来郎中诊过脉,说是无大碍,老姑奶奶也不过是痰迷心窍,再加上长年吃斋的缘故,身体虚,俗话说病来如山倒,毕竟年岁也不饶人,要想好清干,总是要大费一翻周折。不过,饶是这样,也着实让老爷宫千祥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不敢掉以轻心,想着这边刘妈一个人也难应付,就商量着叫代谨安排人过来照料老姑奶奶。 馨颖是第二天上午走进那条幽静的小弄堂的。因为清晨曾经下过了一场小雨,一丝阴凉的风把寒气吹过来,她感觉身上一颤,后悔出门时没穿那件自己喜欢的胡蓝格子长袖衫。姑奶奶屋子里暗,只有一点儿暗淡的光透过堂前的玻璃明瓦斜照下来,馨颖刚跨进门槛时,眼睛还没有适应屋里的环境。却听到迎面刘妈笑声说:“哟,四少奶奶来了!这会子你姑妈已经睡着了。吴妈忙了这一早上,刚还在厨房里熬完汤药,说是去换宗妈过来的。她前脚走,你后脚就跟进来了。正好你来,我原打算等宗妈来以后,去街上买点菜回来的。” 馨颖点头答应着赶忙说:“刘妈!您老人家去吧。外面凉,再穿件把衣裳出去吧!最好还要带把伞,看这样子天气,恐怕还是要落雨哦。” (待续) 第二十一节 代维在他那镶嵌着法蓝的精致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把有点湿的那头叼在嘴上,呸呸地吐着碎烟叶子往里走,到桌前,往茶叶罐子里看,茶叶是旧年从婺沅富春买来的谷雨尖,现如今,也讲究不起。他自己倒的开水,嫩绿的小叶芽在水中沉浮,宛如无数记忆一起在他心里翻滚。 刚转身,见馨颖依在门框上,把一件云纺胡蓝的长衫递过来,他却站着不动,馨颖便只得跨进门内,他不接衣裳,却是去摸馨颖的手,她赶忙一缩,长衫掉在了地上。她叹了一声气,拣起衣裳责备着:“唉!你老是这样无拘无束的,哪天娶了个五少奶奶,可千万别惹人笑话,先不说你打小没捆手脚,倒说我们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也一样有失检点呢。” 代维波光溋溋地看着她,静默了一会,才说道:“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说时,眼光已经移开了,轻声说:“只要你不说就行了。” 听了这话,馨颖立刻觉得脸上滚烫:“老五!这话可不作兴乱说的,让人家听见什么意思嘛!” 代维一怔,一时阴沉着脸说:“你说什么意思?横竖我在自己家里现世丢人,外人也管不着,人家才懒得吃一家的饭管两家的事呢。” 馨颖又好笑又好气,恨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大大咧咧的呀?”说时,她眼前又似乎在晃动那一双丹凤眼间的琼瑶般鼻子,发出的那一声哼哼的颤音,恍惚每一声都在她的耳朵旁震荡着。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不悦,他的声音有点儿变得柔绵而亲切了:“馨颖!我晓得你这是为我好,你相信我,以后我保证只在你面前说这些。你说好吗?” 这么多年来,她毕竟忘不了私下里他对自己关爱与照顾。虽然代其在的时候,她同样会感到那种无形的压力。然而,她终归没能力摆脱代维对她的体贴入微般的呵护,其实她自己都不晓得在这温和紧张气氛里,自己的惶恐其实是在拒绝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 天井边哗哗的雨声,打在洋铁皮的雨笕上,就听到姑奶奶一声咳嗽,馨颖忙往厢房里去,不久端了痰罐子出来倒,见他换了干衣服一本正经地坐在堂屋的桌案前发呆,她也不做声,洗了手回来,刚要在椅子上坐,他却陡然抱住了她,她浑身一哆嗦,脸立刻羞得通红,急忙用双手撑住他的双肩,然而,只僵持了一会,总归是支撑不住了,她喘着粗气跌进他怀里,本能还是促使她的头努力往后仰,已经是无路可退的时候,他的嘴唇恰倒好处地迎了过来,她正感觉口干舌燥,一股清泉流进嘴里,又像是香醇甜美的酒,容不得多想,就不由自主地吮了一下。一股淡淡的**出来的女人香的诱惑,而他恍惚是受到了她的鼓励,在急切的亲吻时,他的手从头发摸到她脸上,然后是细腻光滑的玉颈上,再往下,很不留意间摸到了她丰满而挺拔的乳房儿。立刻,馨颖就如触电一般,惊恐之中着力想将代维推开,身体跟着往后缩,嘴上喃喃地喊着不要,那双忧伤哀怨的目光里,虽然也流露出一种魂不守舍的希翼。可是,鬼使神差般的,她却顺手跟着一巴掌打了过去。空气骤然间变得紧张而稀薄了。 代维也被这始料不及的一巴掌打蒙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打得不是很重,可他脸上感觉火辣辣的,脖子上的青筋鼓胀了,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又象是小时候做错了事,他父亲宫千祥教训他。他怯怯地盯着她眉心的那芝麻粒大的小黑痣,仿佛不认识馨颖似的。时间就像是凝固了。渐渐地,当他看到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帘里溢出来的时候,却还是被她绵绵的柔情感染了,心里也在隐隐着疼,他情不自禁地哆哆嗦嗦又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肩膀耸了一下,要甩开他的手,心里想着那份执者与坚持,无奈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多少辛酸和悲哀都在这一刻,化着难以言表的痛楚与痴痴的艾怨。因为他们从小就太熟悉,相互之间的了解其实就是一种彼此的伤害,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兄嫂,她也一点点看着他往下滑……他的沉沦使她背负了沉重的罪责,他在外面嫖赌,捧戏子,惟恐自己有个好名声,跟以前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有时候,她真想当面问他因何总在伤害自己周围的人?吃亏的不是自己,就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何苦来着。 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屋里也显得明亮了些,他战战兢兢地又拉住她的手,见她没动,他看她,像在看晶莹剔透的宝贝,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说:“我们不能听天由命哟!” 她的委屈却是实在容不得她选择。她咬住嘴唇,声音也是哑的:“代维!我求你以后别这样待我,真的不值得哟!你是不晓得,人言可畏啊,我嫁进你们家里,这两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是叔子,你些微待我好些,二少奶奶的眼光就像刀子似的,往我脸上刮哦。” 代维点头道:“我怎么会不晓得啊?为此我也得罪二嫂多次了。以前还好些,有四哥在,二嫂至少还有顾忌,她那个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嘛,你不理她就是了。” 馨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都在一个大屋里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何尝敢招惹她啊!” 代维感叹:“四哥在的时候,也轮不到我说话,现在不同了。” 馨颖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不同?” 代维狠狠地盯着天花板说:“你别管,到时候就知道。” (待续) 第二十四节 第七章 在那个秋夜里,却依然是皓月繁星。馨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墙根下叽叽的虫鸣与月光一起透进珠罗纱蚊帐里,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帐钩上的穗子,那一对红丝镂边的鸳鸯在月光里嬉戏……她心里禁不住想着白天代维对她说的那些话,感觉是又喜又忧,想不到他的直爽的放肆,曾经令她在懵懂之间避之不及的缠绵,如今却越发显出男人美妙而又温热的魅力。 然而馨颖清楚,在宫家只要有关她的事,一说起来,总就变了味。她一个年轻寡妇,在这深宅大院里况且如此,这要在镇上外人眼里,还不晓得会怎样把她跟多少艳情的细节扯在一起呢。她不是没听到过流传六小姐淑珍蜚语。当然,淑珍那样节烈的女人是不在乎旁人在背后嚼舌根。她却晓得自己是不行的,她哪来淑珍那侠义的豪情哦。对于她今后的前程,她自己越是感觉迷茫越是不敢试着往后想,吃一节剥一节吧,也不是说他代维就托付不得终身,放在三四年前,她略微松懈一点点,她是不怕代维待她不好的,倘若她做了五少奶奶,自然有本事降得住他五少爷,以她的真心与如火般的热情去感化他,即使以后他厌烦了,她也一样无怨无悔,那时候只怕是她也老了,大不了安心做她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由着他去就是!可眼下,她就像无舵的船,顺水流漂,漂到哪儿算哪儿,她的母亲就是前车之鉴,甚至于她还远不如母亲,毕竟母亲膝下有他们几个儿女。她却是落魄成寡人,这老天爷吝啬得居然连她生儿养老的机会都没给她。 其实馨颖自有她恬静的一面,她倒也耐地住寂寞与孤独,窗外一丝丝清凉风的诱惑,她无暇顾及,只是那轻轻的风声仿佛是谁在喊她的名字,她凝神听着,又像是街上更夫那悠扬的歌唱,断断续续,远了,就在她的意识也渐渐随着远去的时候,似乎又有一个声音,依稀那风声里宛如有人在喊她,恍惚是梦里,她以为是代其在唤她,然而不是,感觉更像是代维在喊。要死咯!这不是疯了咋的,白天听多了五少爷代维令她脸红耳赤的声音,晚上尽然就果真梦到他来,正为这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心跳时,可当看那窗前的一轮旺月,分明就高高挂在窗棂间。顿时悟到不是梦,她一激灵,再听,却又寂静无声,啾啾的虫鸣似乎都嘎然而止,她屏住呼吸听,然而怎么也不能相信,就是代维在轻弹房门,低声唤她,她的脸一羞得通红。起先她没敢起床,抱着枕头,依在床头想这代维肯定是又喝多酒,不能自持。料是烂醉如泥,虽然这样想,馨颖不免还是颤栗。她紧靠房门急切地问:“五少爷!你这时候不在自己屋里,跑我这儿来干嘛呢?不会是又喝醉了酒吧?” 代维忙轻声回答:“我没出去应酬,只是日里我忘了一句要紧话要跟你说。” 馨颖“嗯”了一声,便说:“有话明天慢慢说去,何必这三更半夜的跑我屋里来说什么话,没得沾了晦气。” 代维央求道:“馨颖!我睡不着,就想这时候把我心里的话对你说明白。说完我就走!” 馨颖静默了好一阵子,唯恐再这样僵持着,还不晓得他会不会闹个天翻地覆起来。真要那样,她刘馨颖横竖不过一死,只当是头世欠了宫家这两个冤家的债,要她这辈子还。既然是死都死的,那她还忌讳什么? 当她蹑手蹑脚地拉开半扇房门时,那五少爷代维已经是伴着轻风闪了进来。(待续) 第二十六节 又是一年,江南的春雨始终是淅淅沥沥下着,总是由黎明绵延到黄昏。 这天昼饭后,七小姐淑萍坐在穿廊上看丫鬟桂香绣拖鞋样儿,那一丝丝孔雀绿的针线,走的是工笔的细腻。 只听桂香说:“这年月反常,厨房里的耗子比猫还大,兴许是找不到吃的,饿极了,昨天晚上居然把我们家那只小花给咬伤了。七小姐!你说邪不邪呀?” 淑萍看着下人回道:“那只耗子也好不到哪去吧?肯定伤得更重啊。猫可是老鼠的克星呢,天生的死对头。” 丫鬟笑着说:“可不是嘛!那只耗子让小花咬死了,真的老大一只呢,约莫有一斤半吧,被宗妈的男人拣了便宜,一早在天井边剥皮,肯定能炒一大盘哦。” 七小姐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老鼠也吃得么?” 丫鬟桂香忙说:“漫说老鼠肉,就是猫肉也好吃得很呢!现如今镇上做瓷器的生意萧条,我上次就听说街坊画瓷板的老王就把自己家里的那只老猫红烧了下酒。” 淑萍啐了一口:“恶心!说到吃你就来了兴致。”一边说时,泛了春困,打着哈欠刚要回屋,只见后廊上二爷房里的新来的奶妈怀抱静儿嘴里哼着摇篮曲儿往这边来,到了近前,朝淑萍点了点头。这七小姐心里着实一直窝火,冲奶妈道:“易婶!你会不会哄孩子呀?这几天静儿老是深更半夜在哭闹,不是她不舒服吧?吵得人头皮发胀,我都好几夜没睡好啦。” 这易婶原是鹅湖附近乡下的村妇,生得黝黑而结实,因为跟三姑爷方允强沾了点亲,便央托了人说情,收进来给老二代其屋里做奶妈的,吃住一应的的开销不说,倒还能剩上几个钱,比他在家务农的男人竟然强多了。她倒也算会来事的人,因为勤快,进来也快一年了,起先因为个矮且略胖的缘故,各房小姐奶奶穿旧的衣裳,她是一概不合身的,从乡下带来的粗麻衣裳,秋韵嫌太土气,便拣了几件代谨不穿的云纺和竹布长衫来,请了人改,她一上身,庄户人的习气似乎在那浆洗的衣裳衬托下油光了许多。此刻,见七小姐抱怨,那易婶忙陪笑说:“七小姐!您是知道的,这孩子哭闹也是稀疏平常之事啊。您别看这姐儿长得喜像,可就是睡反了觉,到了夜里便闹哦。我现在是青天白日尽量带她逛,就是因为这雨下个不停,逛不了,才在走廊上溜达的。这不是,我昨个儿一早就把那‘天皇皇,地皇皇’的小红帖子贴在大街小巷里了,看似已经有点起色啦,总不见得就好得那么快吧?您也是明白人儿哟。” 淑萍愣了愣神,反倒觉得不好再说什么啦,只好叹道:“唉!闹就闹了吧,可你也别半夜抱静儿在回廊上溜达哟。那回廊上又暗,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碰碎了廊角的盆景呀?凭空里那么一惊,吵了我们那是小事,你可千万别把我侄女给摔着了。” 易婶不解地说:“昨夜我没在回廊上溜达呀,你没记错吧?前天我倒是逛到半夜的。” 七小姐淑萍一时又来了气,嘟咙着嘴说:“天晓得是谁错了,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吧?” 易婶刚要争辩,正好见馨颖从堂前过来,便没做声。那淑萍却是得理不饶人,拉住馨颖的手告状说:“四嫂!你看这易婶多无聊,昨夜里不是她哄孩子在回廊上走来走去?打破了东西还死不认帐。四嫂你总听见了吧?” 易婶满脸的委屈,低声说着:“昨夜姐儿睡得香呢,总不至于我自个儿发梦癫吧?我真没在廊上走!” 七小姐哼了一声说道:“易婶!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咯?不信你问桂香,是她一早起来收拾走廊上的盆景碎片的。”说着转脸,右手兰花指一指丫鬟桂香问着。 那桂香停了手中的活,缩手缩脚地看了看易婶,便点了点头,轻声“嗯呐”了一句。 那易婶一手抱着静儿,一只手在婴儿小线衫上摘着线绒,听了七小姐的话,满脸的雾水分明是在述说她的冤屈。然而,看看淑萍,又看看丫鬟桂香,便一动不动,暗黄的额头汨出了汗,流在短脸上。粗哑的喉咙动了一下,将口水咽下去,终归没做声,只听那静儿在那里咿呀学语。 淑萍说:“四嫂!你看她脸色做得几难看哦。” 此时,谁也没看到馨颖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来,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嘴上却忙打圆场,笑着在淑萍身上拍了一下,说:“人家易婶带孩子也不容易。这也是为咱们家人好呢。七妹,你以后也别说人家啦?” 说时,那七小姐还待补充什么。馨颖给易婶稍一递眼色,那易婶也是个乖张之人,只得满脸堆笑着抱着静儿往后廊去了。(待续) 第二十七节 馨颖缓缓地往屋里走。她背后七小姐跟丫鬟在那一声一递说着话,就像这春风里带着寒意,使她不寒而栗。待过了三进的穿廊,她的心才些微静了下来,只是无限的哀怨。风吹着她僵硬的后颈,凉飕飕的,她无暇环顾身旁的景致,茫茫然然径直朝前——不晓得代维最终会把她领向何方。 然而,她何尝不在想,这样盲目地顺从代维,自己都觉得下贱。往往一上来他就猴急火燎般有的放矢,刀尖麦芒般地一见高下,末了鸣金收兵,竟然一贯的谨慎也不晓得从何时起懈怠了,感觉以往他没那么招摇的……他竟然敢在天还没暗下来就溜进她的屋里,她简直被他的胆大妄为吓愣了,他却恬不知耻地说这是艺高胆大;他还竟然敢在夜未央时就离开,打破走廊拐角的盆景不说,险些就闯了大祸! 馨颖进了自己屋里,便又独自伤嗟着。这天她是下了狠心要冷落他,果然晚上他来推门,她当着没听见,死活就是不开门。磨蹭了许久,他只得悻悻地去了。起先她还怕吵个翻天覆地,他一走,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却原来他五少爷也是欺软怕硬的人。他不是说爱她吗?虽说他也只在家里横横霸霸,可见他也不过是自私的人,他没打算为她豁出去,她却早早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出去啦。 她并没有点灯,一个人和衣斜歪在窗前,外面如丝般的细雨依然嘶嘶地下,窗框上挂着笛子的缨子轻撩着她的脸,她不觉就想起死鬼代其来,一时间她的眼泪如珍珠般掉落,多少怨愁离绪的情感,依稀就似代其吹得那首《梅花烙》,青鸟啼魂,玉箫声。就在这孤寂中,她心里莫名感到那隐隐的疼:“我试图远离这城市的喧嚣。然而,我就像黑暗里,那个无路可走的孩子,凄然地流下来眼泪来。可你听不到我的嘘唏声。一丝晚风停了,我独自沿着西流的昌河水,追随着西去的斜阳,只是,我再也唤不回我身后你渐渐离我远去而又熟悉的影子。我真想对你说,身边没有你的陪伴,我寂寞啊!记得就在那一刻,我说那是梦,你却说你希望就活在那梦里,你是怎样异样而坚强的人哟,也就是你好幻想,我曾经深深被你那执着感染了。感觉红尘中有你相随,我将拭去往日断肠的泪水,从而终生无憾。就当你还是永远离我而去时,多少次在我梦醒的时候,我眼角的泪水清楚地告诉我,在黄泉路上你走的依然是那样辛苦。有时候我真想送你一程,可你的人生步伐总是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真的好想你哦。人生有你相伴,我曾经忘却了我的忧伤而感觉得意忘形。我问:因何我心里渐渐消失了你的音容,消失了你的气息,你却只把无数酸楚深深留在我心底里。”她怎么对得起,曾经许诺生死相随的代其,怪只怪如今却是——那梅花,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 她一夜没睡好,旭日一早,馨颖来给老太太请安,恰巧沈夫人并二少奶奶秋韵也在,便向沈夫人告假,说是回娘家。那秋韵不明原由,因笑着问:“怎么今个儿想着回娘家呢?” 那老太太却是很开通的人,想着代其一贯的好处,难免又伤心起来。沈夫人见了,忙打圆场说:“颖儿!你整日大门不出小门不迈的,这可不甚好,你看你脸色几难看哦。人家老郎中不是也说,坐生癀肿睡成病嘛!你是要多出去散散心了。更何况娘家又不远。我最近也是忙昏了头,这许多日没见你娘过来走动,前日托人买来给姑奶奶做夹袄的缎子料,有多呢,你去代谨那儿说,也给你娘扯几尺去,就说是我要的,做件把外套。” 馨颖谢过沈夫人回屋,换了衣裳,正要出门时,远远见代维从楼梯上下来,不觉放慢了步子,近了,他竟然招呼也没打,就在擦肩而过时,她瞟一眼他,却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知道这是在气她。这可恨而又可恶的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眉头一皱,就在蓦然间,她感觉这个家再没有她可依恋的了。她真是命苦哦,她娘哄着她茫茫然然地嫁到宫家,久了,就在她刚开始沉湎于那平淡的安逸时,自己的男人就为这个家牺牲性命。有谁知道这种转变是多么痛苦的解脱? 回娘家时,原本也没打算长住的。只是,等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格外想着代维带给她的温存。娘家倒是没多大变化,她没多少朋友,闺中密友更是寥寥无几。要么就是她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因为不得已,她也多少接触过一些场面上的人,交际圈里,她因为过分腼腆的缘故,总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待续) 第二十八节 近来她睡得不好,每天早早地起床,呆呆地坐在后屋的窗前,屋里暗,她懒得点灯,尽管觉得那一头黑发梳与不梳,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在乎的是一个过程,梳好了头发,绾一个发髻,接着又放乱重绾,总总的细节,竟然如同后院墙边的那一口老井里传来呱呱的蛙鸣——单调而又悠扬。 这江南的春雨,滴滴答答,在这隐晦而又昏天黑地的早晨,时间也凝固了,于那小楠木的莲花座几小方镜里,那双似蹙非蹙的眉眼,一挑,不觉发现眼角边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多了好些鱼尾纹。 至从年末邵文凤随家为躲战乱,沿赣南向西迁徙,刘家也冷清了许多。熟人里,家境稍好些的,因为附近的九江武汉相继沦陷,难说人家日本人什么时候就顺鄱阳湖逆流而上,攻到旧城来,所以有条件的,还是西迁保险些。 婚后的那两年,她时常跟代其出去,无非是逛逛戏园子,也曾认真学过几段,无奈烦心事多,只得作罢。抑或是相约了几个朋友去“公和圃”吃地道的川菜。她是耐不住辣的,却也总抵挡不住火辣的诱惑,常常一餐饭局下来,已经是面红耳赤的大汗淋漓啦,她还一个劲地吐着舌头,嘶嘶地吸气,代其这时候就笑她,说:“你不能吃辣的,以后我们改吃家常菜,或者干脆就吃粤菜,你看看,何苦来受这个罪呢!哪天辣上了火,看你那白嫩的脸上又要胀个小包包,难看死啦。” 她这时候也就杏眼圆睁,撒娇道:“你管啦,我就要就要嘛!” 也说不清楚是否纯粹追求刺激,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就着雪里蕻烧肉,那法国的洋酒,进口味毕竟比传统的烧酒来得绵柔,因此代其说洋酒后劲足,弄得不好,喝醉了也意识不到那种温柔的诱惑。 然而随着社会动荡,时局一紧张,经济萧条的显现,物资陡然开始匮乏起来,以往浪漫的经历,在战云的笼罩下,都成了一种奢望——男人总以为得不到的最珍贵,因此男人不断追求探新;而女人却觉得失去了的,才是最爱,于是女人往往沉湎于卿卿我我的回忆中。 自己娘家,因为没有孩子们喧闹,倒也清净,闲来再无事,也不至于寂寞难耐。连着几日,她陪娘说说话。 这天晚饭后,窗外的细雨静静地飘着,屋里也跟着一样的静,馨颖拉着娘细瘦的手,她心里一时反倒怜悯起娘来,把赵姨娘送她的翡翠镯子执意给娘戴上,低声道:“这镯子我也好久没戴了。” 徐氏看了看阴暗的窗户,自语道:“嗳哟!这鬼天气,连着下了一二十天的雨,在这晦气的天气里,谁心里都一样显得情绪低落,真晦气!”说着,突然记起来了,不觉看了一眼馨颖,声音越发低沉了:“再过两天又是清明节了。” 馨颖没做声,心里一时想起这春雨里的南山,必定是烟雾袅绕,已然到了满山的杜鹃花开得灿烂的时候了…… (待续) 第二十九节 馨颖她娘徐氏,细挑的身材,蜡黄的脸,薄薄的两片嘴唇衬出鼻子的精巧。她也是好强斗胜的人,连着泡了几年鸦片,如今家境中落,她也总算好不容易把烟瘾戒下来了。如今独独遗憾的是,大女儿馨颖命不好,嫁进宫家,早早做了寡妇,这要是有个一男半女的,下半辈子还有个指望,偏逢那死鬼代其是命里当绝,却还坑了她女儿。她看着馨颖,哑着喉咙说:“颖儿呀,娘知道你的苦哦。你现如今有没有什么打算呀?你倒说说自个今后这日子怎么过?你娘我也守寡了这么多年,可你跟我不同,我毕竟生了你们姐弟四个,而你却是新婚就守了寡。我看你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要紧是在宫家循字辈里过继一个来?带久了也就自然亲你,人都是有感情的。实在不行,等将来敬尧生了,管他侄儿侄女,选一个也行。不过这兵荒马乱的,文凤全家都躲难去了,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哦。”然而,她拍着双膝,那双小脚,平日里懒得多走动,逢着春雨绵绵的季节,难免不舒坦,终归是羡慕起天脚的缘故,因说:“从阳历年至今,我这双脚的关节就酸疼的厉害,上回亲家托人从云南买来的万花神油,如今再搽了也不见效了。” 馨颖将她娘的黑绒线裤往上撸了撸,见从脚踝以上都是那样苍白透青,拿食指轻轻一捏,冰凉凉的一个凹坑,她便不觉失声说:“娘!脚都有点儿浮肿啦,能不疼吗?” 徐氏长长叹了一口气,眯缝着眼看馨颖,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这点疼也不算什么的。只是想到在你小的时候,我也是昏了头,外面都不作兴缠脚了,我却还要你也裹脚,幸亏你整天哭哭啼啼地闹,我还怪你父亲由着你。现在想来,那真是作孽哟!” 馨颖轻轻地帮娘捏着脚,顺手从床沿的绣花枕边拿过那精致的小瓶万花神油来。一股清馨的麝香药味立刻就弥漫了房间,她深情地看着娘说:“情知娘这是为我好的,让女儿早早地丢掉了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慢说以前像我们这样人家小姐,又有几个人不是缠过脚,后面再放的呀?父母亲疼女儿,是女儿不听话,吃不得那个苦。其实,我们家算是开通的了,就是你看附近庄户人家,些微有点田产人家的小姐,缠了脚没放的也不在少数,人家不是一样要过日子呀?”她在想,要是当初她也裹了一双小脚,她未必会嫁给代其。 殊不知,赵姨娘的那一双天脚原本与她天生的直爽性格,自然难容得下她一个小脚媳妇——宫家其实也是顶赶时髦的家庭呢。 馨颖由窗格子往外看,阴沉沉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天井。她起身点亮了案前的油灯,一回头,见二弟敬尧推门进来,也没说几句话,便也给他娘捏起脚来,馨颖也挨床边的方凳上坐了。临了她娘睡着的时候,敬尧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姐!五少爷代维午后来过我们家。” 馨颖心一动,“哦”了一声,忙问:“他找你有事吗?”说时,感觉喉咙发干。便清了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他来说了些什么?” 敬尧蹙了蹙眉,说:“我觉得今天宫老五有点反常,远兜近揽地扯了许多话,我都没听明白他想说什么,末了要走时,才说了几句意思大致是,最近外面风头紧,宫家约莫打算去瑶里乡下避一避,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馨颖明知故问说:“那代维原来就是洒脱之人,怎么会吞吞吐吐呢?该不会是宫家果真有了内线消息?时局越发紧张了?那我们家怎么办?也没处逃去啊?” 敬尧点了点头,些微有点惶惶地说:“有这可能。如今早已经是半壁江山尽失,说逃也是假的,除非有那个能力,我们也长途跋涉往大西南逃去。去乡下避一避也无济于事,我觉得那也不过是掩耳盗铃。鬼子打来了,横竖不过是一死罢了。听天由命吧!” 馨颖说:“是啊!娘可是走不得的。我看我还是干脆就多在这边呆一阵子,宫家要去避难凭他们去就是。” 敬尧摇头道:“姐!这恐怕不妥吧?虽说姐夫也走了两个年头了,可你终归是宫家媳妇啊。没有只顾娘家,倒把自各家不管的道理啊!” (待续) 第三十节 馨颖很清楚,去乡下躲难的话,其实在宫家沸沸扬扬着实说了几次,只因为姑奶奶尚未恢复,而乡下毕竟又缺医少药,因此就一直耽搁着。 第九章 从娘家回来,近来馨颖因为睡得不好,每天早早地起床,懒倦地坐在后屋的窗前,屋里暗,她懒得点灯,尽管觉得那一头黑发梳与不梳,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个过程,梳好了头发,绾一个发髻,接着又放乱重绾,总总的细节,竟然如同后院墙边的那一口老井里传来呱呱的蛙鸣——单调而又悠扬。犹如这江南的春雨,滴滴答答,在这昏天黑地的隐晦里,时间也凝固了。 这阵子馨颖总觉得不适,脸色也变成油光的杏子脸,常常自己都觉得没来由的烦躁。代维偷偷来找她,她却是有意避而不见。久了,就意识到,男人原本这样,你在乎他,他未必就在乎你,而你不在乎他,他肯定就在乎你,上竿子寻你的开心——男人也就这点贱。 她这样跟代维不温不热地耗了个把月,天气遽然变暖了。这天吃中饭时,馨颖没胃口,便在前院的穿廊上坐着,只见五少爷从大门外进来,后面跟个穿粗麻短褂的农家小贩,提着个大竹篮,满满一篮子暗红的杨梅,馨颖看得都酸落了牙。家人都在,代维进了大堂,冲着代谨道:“我在街上看到这庄户人卖今年刚上市的杨梅,一看就觉得新鲜,就叫了他送了来。” 馨颖只知道,以前二少奶奶秋韵一贯喜欢吃杨梅的,她却是看到杨梅就欲流涎,不敢吃。然而,她自己都诧异,这天她实在抵御不住杨梅对她的诱惑。一贯罗唣的九小姐淑萍见了便拍着巴掌笑说:“四嫂子好象是有了喜似的。” 馨颖吓了一大跳,刚吃在嘴里杨梅便连核一起囫囵咽下去,呛得她金光四射,眼泪直流。 淑珍忙对九小姐正色道:“你这真正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种玩笑话你也说得出来,我先要替四嫂打你了!”说时一边来替馨颖捶了捶背,说:“四嫂!你别受九妹的气,她这人就这样,一贯是口无遮拦的!” 淑萍辩解说:“六姐!我也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六姐犯不着这样说我啊。巴结四嫂也不是这样巴结的!” 代维觉得脸上挂不住,便假装去看后院的风景。 馨颖再无心坐在堂屋里,她心慌意乱地回了屋,怎么也静不下来,随手拿起茶几上的团扇,哗啦哗啦扇了几下,又往床上一丢。淑萍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这时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来,真要如此,这可怎么得了啊?想着,这回他可是真把她给坑苦了……在那种卒不及防的恐惧与委屈里,她急着想要见到代维。 然而,她火急火燎地等了两天,茶不思饭不想,可连代维的影子都没看到。这真伤透了她的心,哼!这冤家真正是没良心的,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这日,她穿了件玄色长摆套裙,依然心神不宁地坐在案前的柚木椅子上,她独自烦恼时,一时又想,也许这只是错觉,是自己太敏感了吗?她跟死鬼代其结婚也有两个年头了,两年来,宫家翘首盼望着她为宫家添喜,只是每一次虚惊般的欣喜都慢慢变成了一场又一场失望。总不尽人如意。就连那前来把脉的的郎中也当众宣布过:“四奶奶是因为宫寒导致得精不座床,是需要好好调补气血才有好的可能。” 当然,老四代其是不晓得该怎样调补女人,要不然馨颖也不至于荒了这两年。想来,这原本翘首以待的事,倒以另一种形式隐现时,来得那样突然,她分不清楚是祸还是福,试想死鬼代其在天有灵,也许还会原谅她没守节三年,可单单从良心上说,她的苦衷谁又晓得?她只是觉得无颜面对宫家那咄咄逼人的气势。 毕竟,她内心深处,在那种朦胧的潜意识里她是喜欢尝试的,当年,她也曾经品味过鸦片给她带来的眩晕感觉,她不后悔,她虽说是个苦命的弱女人,可她不认命……是的,凭什么红颜就薄命?嘿嘿!早着呢。她使劲咬了咬嘴唇,那双手情不自禁地就缓缓地去抚摸腹部,似乎一个新的希望真的已经孕育了,就在这充满情愫的母性渴望中,她为了久违的幸福而战栗,渐渐她更加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眼泪便也夺匡而出,终于,她嘤嘤地又哭了起来,为这惶惶的不知所措而哭。然而,她依稀感觉到了,今后她再不孤单。 (待续) 第三十一节 在宫家这难得静谧的傍晚,后院没有一丝风儿,馨颖因为心情豁然开朗了,反到一点没觉得屋里闷热。一只猫从后廊上过来,由虚掩的房门往里探望。馨颖故意干咳了一声,那猫儿听到动静,迅速抽身往楼道上窜去。夜完全黑下来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就扑在方桌上睡着了。 似乎梦里总是美好的,宛若阵阵凉风吹来,那种清爽的感觉却唤醒了她,黑暗中,她知道那是代维在给她打扇子,她假装依然睡得正酣,她看得很清楚代维近来千方百计地想讨好她,然而他真正为她想过吗?只知道一味跟她怄气,她的委屈却是无处诉说。 她不是没想过,她一个寡妇,又是嫂子,稀里糊涂就跟了自己小叔子代维,却不去说是否对得起死鬼代其,倘若今后她有个什么事,至少她怨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有失检点,不守妇道,因此她现在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只图一时之快,发现惹出祸来了,他是早早躲得老远,叫她一个弱女人何以面对哟!这样一个没良心的男人,叫她怎样放心委身于他哦?一时总总的委屈涌上心来,她越想越是伤心,鼻子一酸,不觉又要唏嘘了。 正好代维在近旁,那只不安分的手想来摸她的脸颊,她却本能地一惊后,拿手去挡。他的手举在半空,便悻悻地觉得有点难堪,说:“咦!你醒了吗?我在这站了有一会子了,以为你睡着了呢。” 馨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你还来我屋里做什么?” 代维忙巴接道:“我这不是一直在想你吗?来看看你!” 馨颖冷笑一声恨道:“你想我?哼!笑话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啊?你会想我吗?只有傻子才会再相信你这样的人说的鬼话。” 黑暗中,他自己知道他那张脸在扭曲,他愣了好一会儿,脸上沁出了汗,才木讷地说:“我好像没做错什么吧?” 馨颖面带愠色说道:“做没做错你心里很明白。” 代维犟嘴道:“我就是不明白啊。你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到如今,我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倒是说说,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馨颖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兰花指一指代维,咬牙切齿地说着:“好!好!好!你没错,都是我不好,我十恶不赦,我勾引了你上我的床。天呐!……我怎么就这么犯贱啊!”她下颌抖得厉害,一哭,嗓子也是哑的。自从跟了他,这一阵子的的惊恐与顾虑、耻辱与委屈,此刻都被她远远地抛到脑后了,她就这样一味任性地哭着,只觉得原本难以割舍的,如今发现其实也无所谓,她只是为那种付出感到不值得——男人说爱一个女人,那其实都很虚伪,而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那基本都是由衷的死心塌地。 代维也觉得委屈,只是晓得馨颖向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然而,他也实在想不出何处得罪了她,一时也觉得悲哀,便哭丧着脸说:“我晓得是我不好,可你也要说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你很清楚,近一个月来,我总是惶惶不安。找你,你也不理我,你也晓得我是个急性子,做起事来也毛躁,可从我内心来说,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啊,如果我无意之间得罪了你,你就说,我改啊。你如今这样伤心,叫我怎么办啊?我实在吧晓得,我就是这样死了,也是个冤死鬼啊。” 馨颖哽咽道:“你冤?你这人一贯就只管自己的感觉,哪还想过别人的感受啊?前一阵子,我们在一起,你便是胆大妄为,就差闹得满城风雨了。你居然还好意思抱怨。你没做错什么,那我躲你干什么?你没做错事,那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 听了这话,代维满脸狐疑地企图去看清楚暗地里她那张脸。他们就那样对视着,还是他喃喃地说着:“是真的吗?馨颖!你难道真有身孕了吗?” 馨颖皱着眉头冲着空空的黑暗一字一句说:“你什么意思啊?你难道以为我在讹你吗?” 代维却嘻嘻笑了起来,激动地说:“那才好呢。馨颖,如果真怀了我们的孩子,我就有理由跟我娘吵着娶你呀!傻瓜!这未尝就不是好事呢。”说着,猛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这样天大的好事,于你却愁眉苦脸,你怎么就这么傻啊?早跟我说总比你自个在这伤心好吧!” 馨颖疑惑地说:“我跟你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啊?这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代维说:“为什么要后悔?我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馨颖跺着脚恨道:“你就不晓得也替别人着想吗?我好歹也是你嫂子哟,你四哥去世才两个多点年头,我们就这样在一起鬼混了,现如今怀了你孩子,你说这可怎么办?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人家会怎么看?我还有脸见人吗?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太过分吗?” (待续) 第三十二节 代维愣了一会儿,到缓过神来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在她身上拍了拍,安慰她说:“你别急,也不要伤心,眼下到了这个份上,我也豁出去了,明天我就先跟我娘把话说清楚,我就说起先是我强迫你的。想必她老人家看我们已经这样了,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们出丑不管不顾吧?”说时,他去开了窗,一丝凉风挟持着皎洁的月光溜进屋来。朦胧之中,他看着馨颖娇媚紧蹙的黛眉,闻着她那散发肌肤清香的体味,不觉无限的爱怜由衷而生,然而他不晓得该怎样去跟她说,只知道他娘一直念叨着,想他能早点娶个五少奶奶的。他不是不急,实在是碍着青春期的那种憧憬与诱惑,使他难以释怀。就在馨颖成了他四嫂的时候,他曾经在那一点庆幸后略微感觉到一点遗憾。男人在感觉调教好了一个女人,唯一能够体现成就感的便是有了孩子。 她依然觉得心烦,相信代维会把所有事往身上揽,纵使这样她能够脱得了干系吗?这总是不行的,代维的任性与霸道,他可以不管不顾,也做得出非她不娶的姿态,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是老爷也未必能做他的主,关键是她耗不起,不消几个月,她如果一开怀,就会很快露马脚的,单单有二少奶奶秋韵在,宫家最流行的口头禅就是: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阖家上下,谁能说管得了自己不说也保证管得了别人的嘴不去说?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夜未央,冷月无声。实在到了要走的时候,代维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回了屋,躺在床上,便是翻来覆去地想睡,又睡不着。说起来,他打小跟馨颖在一起,原本是有缘无份,代其的死倒是成全了他,可是无论如何这回是做过了头的,在这多事之秋,他不该一味贪图儿女私情,现在馨颖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于馨颖是尴尬而又严重的事,她一个小女人,也肯定经受不住这样的压力的。他和她又是不同的想法,虽说馨颖是他嫂子,可四哥代其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在这兵荒马乱时期,既然能为宫家添丁,未尝就不是好事,他堂堂正正一个宫老五,平时就好惹是生非,难不成他这时候就退缩了?代维头晕呼呼的,迷迷糊糊之中,他听到下人们起床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干咳,不久生煤球炉子的烟味也就顺窗户飘进屋来…… 这天代维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了。下楼梯的时候,一种恍惚的感觉,眼花缭乱,身上一躁,就流了汗。刚到穿堂,从后门猛然窜出二房里的孩子循环循义来,差点把他搡倒,他脸一沉,却见后面还跟了个与循环差不多大的白净男孩,他似曾熟悉,可三个半大的孩子嬉皮笑脸地赶忙各自叫了声五叔,头也不回地朝后院奔去。 代维无心多想,沿回廊一路往后院走去,思忖着呆会儿怎样说服他娘,刚到后堂,门大敞着,就听到堂前有说有笑,他心生疑窦,也不晓得宫家有何喜事,便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坐下手的老二代谨消瘦背影对着他,中间靠前还坐着两人,那一男一女的背影,也是好生熟悉,仿佛就是宫家老大代炎与大少奶奶陈媚箐了。他顾不得去想旁的事情,两步跨上去,拉过代炎的手使劲摇了摇,激动地喊着大哥大嫂! 宫家大少爷代炎上次回家还是战前老四代其娶亲的时候。他作为兄长,携妻儿大小远道省亲,阖家上至老太太并老爷沈夫人,下至代谨代其代维代戈与淑惠淑珍淑萍弟妹几个无不欢欣鼓舞,热热闹闹地着实风光了一回,正应了“这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的话。代炎一走,时光荏苒,转眼四个多年头过去了,老四代其死了,老八代戈走了,这如今宫家已然物是人非了。(待续) 第三十三节 第十章 以往大少奶奶陈媚箐跟馨颖走得近些。这一天媚箐来馨颖房里坐,说到以前的事,馨颖难免又要伤心一回,正好淑珍淑萍也过来,方转悲为喜,几个人说说笑笑嗑瓜子儿,馨颖起身给媚箐去续水,大少奶奶见她些微雍容的体态,拿素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她,笑说:“四少奶奶总算发福了许多!” 馨颖不觉又脸红耳赤,忙回说是下人把她的云纺绸衫洗缩了水,前日里就听二爷代谨说总是要秋后再来请裁缝过来放贴边的。 陈媚箐黛眉轻挑,“咦”了一声说:“我们家放个裤边绞个扣眼也要专门请裁缝的吗?奇怪了,那么些下人不做针线活,做什么用的?” 馨颖想着自己刚才原是说漏了嘴的,因低声自语说:“下人们做的女工活儿我都不甚满意的。” 陈媚箐也听说过她是清高的女人,便转身去问淑珍的一些闲事,少不得又要提起胡三少清泉来,淑珍只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他哪里有那份闲心事管到我啊,逃命要紧呢!早随家往西迁徙了。” 馨颖接嘴道:“哦,六妹!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他们家逃难去了呀?” 淑珍嘴一撇,恨道:“算了,别提他了,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媚箐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久了,你就会意识到,男人原本这样,你在乎他,他未必就在乎你,而你不在乎他,他肯定就在乎你,上竿子寻你的开心——男人也就这点贱。” 九小姐淑萍正在碾核桃,将桃仁一个个放万寿无疆的小茶盅里,一时听到这话,忙正色道:“大嫂!你是知道的,我们大哥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男人哟,他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妹都很敬仰他,他也是个本分实在的人啊!从来就没什么花花肠子,更没使过心眼去害人。” 大少奶奶陈媚箐说:“九妹!你还小,将来等你许了婆家后,兴许就会晓得,这在外面做事的人,是要先做人再做事的,太老实了就会受人欺哦。你看你大哥代炎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因此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中校参议呀。” 淑珍沉吟了片刻说;“这不是有大舅爷帮忙提携嘛?大哥就是做个中校副官应该也是不错的。这俗话说得好,人世间原本也就这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如果一味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媚箐面带愠色道:“什么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啊?再说了,我大哥帮得了他一时,可帮不了他一世。关键还是要靠代炎自己去把握的。总不能叫他一辈子就老跟在我大哥屁股后面转吧?” 这代炎早在二十年前就跟陈天浩在北平是同学,那年火烧赵家楼的时候,陈老大带头打了曹交通总长,后来执政府到处寻他,也不知哪里得来的信,查出他们交往密切,居然逼着宫代炎交人。 代炎倒是从旧城一步步走出来的人,于平日里在旧城的见识,不是里弄的窑砖墙就是木板壁,稍微远些,便是昌江河里杨起的风帆,然而,那风帆也满是高岭土的泥迹子混桐油漆过的厚重——当船工扬起风帆,欲把旧城精美的瓷器奉献给世界时,起码都感觉到前途未卜。 代炎就是凭着他的本分与厚道,忍辱负重着。普通人看一场忠孝节烈的京戏,那多半都是于己无关的,可那次他作为票友却是太投入,以至于分不清楚戏里戏外。他也因此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仕途。 就是隔了这许多年,那次陈天浩把幺妹媚箐许给他时,代炎其实也是好做梦的人,说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印象里,陈媚箐是很中看的美人,娇巧的鼻,以及艳丽无比的唇,在任何环境下都给人遐想。 代炎在理想里构筑一个美妙的背景,幼时随外婆在瑶里小街看到的景致,而当他在北平读书的时候,想着如果把那户殷实人家的欧派建筑融入瑶里美景里,实在是难得看到的江南小镇里的闲情逸致,幻想着瑶里这“狮冈胜览”的梦境,与陈媚箐沉浸在那绵绵的柔情里卿卿我我。 然而,瑶里诗境般的“狮冈胜览”却并未让媚箐流连,反而听到无数抱怨:“这没电灯的鬼地方哪里是人呆的呀,蚊子多的要吃人。” 似乎总在听媚箐抱怨这抱怨那,在这抱怨里也泯灭了代炎当初对“狮冈胜览”的童趣。 这一抱怨就是十多年,媚箐也从一个十八岁娇艳妩媚的小妇人而变得人老珠黄了。 现如今虽说老了,媚箐也有点看得开了,起码在场面上她还是多少给了代炎面子。这时候再听她说:“毕竟是靠人不如靠己哦,在这多事之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哦。”说时,竟然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说:“这次回来,本是来请示老祖宗与老爷太太的,我打算叫代炎出去自己闯闯的。” 淑珍疑惑地看着媚箐道:“这年月都困难,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外面混,能混到一口饭吃也就不错了。大嫂!哪里的热头不晒人啊?我大哥也不是好高骛远之人。” 第三十三节 第十章 以往大少奶奶陈媚箐跟馨颖走得近些。这一天媚箐来馨颖房里坐,说到以前的事,馨颖难免又要伤心一回,正好淑珍淑萍也过来,方转悲为喜,几个人说说笑笑嗑瓜子儿,馨颖起身给媚箐去续水,大少奶奶见她些微雍容的体态,拿素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她,笑说:“四少奶奶总算发福了许多!” 馨颖不觉又脸红耳赤,忙回说是下人把她的云纺绸衫洗缩了水,前日里就听二爷代谨说总是要秋后再来请裁缝过来放贴边的。 陈媚箐黛眉轻挑,“咦”了一声说:“我们家放个裤边绞个扣眼也要专门请裁缝的吗?奇怪了,那么些下人不做针线活,做什么用的?” 馨颖想着自己刚才原是说漏了嘴的,因低声自语说:“下人们做的女工活儿我都不甚满意的。” 陈媚箐也听说过她是清高的女人,便转身去问淑珍的一些闲事,少不得又要提起胡三少清泉来,淑珍只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他哪里有那份闲心事管到我啊,逃命要紧呢!早随家往西迁徙了。” 馨颖接嘴道:“哦,六妹!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他们家逃难去了呀?” 淑珍嘴一撇,恨道:“算了,别提他了,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媚箐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久了,你就会意识到,男人原本这样,你在乎他,他未必就在乎你,而你不在乎他,他肯定就在乎你,上竿子寻你的开心——男人也就这点贱。” 九小姐淑萍正在碾核桃,将桃仁一个个放万寿无疆的小茶盅里,一时听到这话,忙正色道:“大嫂!你是知道的,我们大哥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男人哟,他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妹都很敬仰他,他也是个本分实在的人啊!从来就没什么花花肠子,更没使过心眼去害人。” 大少奶奶陈媚箐说:“九妹!你还小,将来等你许了婆家后,兴许就会晓得,这在外面做事的人,是要先做人再做事的,太老实了就会受人欺哦。你看你大哥代炎是个老实本分之人,因此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个中校参议呀。” 淑珍沉吟了片刻说;“这不是有大舅爷帮忙提携嘛?大哥就是做个中校副官应该也是不错的。这俗话说得好,人世间原本也就这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如果一味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媚箐面带愠色道:“什么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啊?再说了,我大哥帮得了他一时,可帮不了他一世。关键还是要靠代炎自己去把握的。总不能叫他一辈子就老跟在我大哥屁股后面转吧?” 这代炎早在二十年前就跟陈天浩在北平是同学,那年火烧赵家楼的时候,陈老大带头打了曹交通总长,后来执政府到处寻他,也不知哪里得来的信,查出他们交往密切,居然逼着宫代炎交人。 代炎倒是从旧城一步步走出来的人,于平日里在旧城的见识,不是里弄的窑砖墙就是木板壁,稍微远些,便是昌江河里杨起的风帆,然而,那风帆也满是高岭土的泥迹子混桐油漆过的厚重——当船工扬起风帆,欲把旧城精美的瓷器奉献给世界时,起码都感觉到前途未卜。 代炎就是凭着他的本分与厚道,忍辱负重着。普通人看一场忠孝节烈的京戏,那多半都是于己无关的,可那次他作为票友却是太投入,以至于分不清楚戏里戏外。他也因此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仕途。 就是隔了这许多年,那次陈天浩把幺妹媚箐许给他时,代炎其实也是好做梦的人,说来“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印象里,陈媚箐是很中看的美人,娇巧的鼻,以及艳丽无比的唇,在任何环境下都给人遐想。 代炎在理想里构筑一个美妙的背景,幼时随外婆在瑶里小街看到的景致,而当他在北平读书的时候,想着如果把那户殷实人家的欧派建筑融入瑶里美景里,实在是难得看到的江南小镇里的闲情逸致,幻想着瑶里这“狮冈胜览”的梦境,与陈媚箐沉浸在那绵绵的柔情里卿卿我我。 然而,瑶里诗境般的“狮冈胜览”却并未让媚箐流连,反而听到无数抱怨:“这没电灯的鬼地方哪里是人呆的呀,蚊子多的要吃人。” 似乎总在听媚箐抱怨这抱怨那,在这抱怨里也泯灭了代炎当初对“狮冈胜览”的童趣。 这一抱怨就是十多年,媚箐也从一个十八岁娇艳妩媚的小妇人而变得人老珠黄了。 现如今虽说老了,媚箐也有点看得开了,起码在场面上她还是多少给了代炎面子。这时候再听她说:“毕竟是靠人不如靠己哦,在这多事之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哦。”说时,竟然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说:“这次回来,本是来请示老祖宗与老爷太太的,我打算叫代炎出去自己闯闯的。” 淑珍疑惑地看着媚箐道:“这年月都困难,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外面混,能混到一口饭吃也就不错了。大嫂!哪里的热头不晒人啊?我大哥也不是好高骛远之人。” 第三十四节 淑萍却饶有兴趣地说道: “大嫂!我大哥这不是混得好好的吗?你看他这趟回来,旧城的名流都争着请大哥不说,单单是市长送他的那幅瓷板画,往中堂上一挂,就够风光的了。” 淑珍觉得刚才就有点冒犯媚箐,便白了一眼九小姐接嘴说:“你懂什么呀!大哥大嫂自有她的路子,你就晓得看眼前的风光,这大丈夫要紧的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更何况这国难当头之时,男子汉大丈夫都在为国家出生入死,我们大哥自然也想着多为国效力的。”说时,因叹息道:“可惜我是个弱女子。” 馨颖已听淑珍这样感慨过的,便只对媚箐说:“大哥的意思是想去哪发展呢?” 媚箐啪嗒啪嗒摇着团扇道:“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的。只晓得我那干爹,他老人家一直就是汪先生手下的红人,最近听说汪辗转去了上海,要招兵买马另起炉灶的。我干爹也接到汪的密信。因此我打算叫代炎也跟我干爹去。” 淑珍“哦”一声,说:“前些日我看报纸说汪出逃重庆,说是想去做汉奸。在河内险些就被暗杀了,也亏他命大,那之后就听说被日本人接到上海,商量着要成立汉奸政府。大嫂!你不会也想让大哥跟着去做汉奸吧?那可是要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千世万代的缺德事哦。” 媚箐红着脸说:“你这是什么话?明明是和平救国,利在千秋的好事。你没听汪先生就说结怨不如解怨嘛?再这样打下去,整个中国都势必变成一片焦土。” 淑珍也杏眼圆睁道:“他姓汪的过去算大英雄,是条汉子,可现在他去卖国,就是大汉奸。我相信大哥是明事理的人,也晓得老爷太太必定是不会答应的了。” 馨颖忙打圆场说:“女人莫问国事,你们就不能少说两句呀?我们还是打麻将吧。” 果然,这天代炎从正屋里出来,也不做声。晚饭时,还是整个宫家人都听到老爷那嘶哑的嗓子在咆哮:“我宫家子孙就是饿死也决不做那混账汉奸政府的大官。” 代炎回到屋里与媚箐商量,他们的六岁小女儿晴珠在靠窗的香木珠帘下解九连环。屋里很静,半响只听媚箐说:“我看老爷这样古板的人,未必能理解我们这时新的想法。等将来你建功立业了,他老人家自然就晓得你这一片苦衷的。可现如今却是机不可失,还是当机立断了吧?” 代炎觉得不妥,又不好违了媚箐的意思。想着当今之局势,小日本正如日中天,单是凭实力肯定拼不过日本人,就像汪先生说的,现在中国面临两条道路,一条道路是把蒋介石先生等人夸口的抗日战争继续下去,但我实在看不出重庆有取得抗战胜利的军事力量,抗战的结果只能使共 产党受益;另一条道路是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朝化敌为友、解怨的方向努力。前者是中国走向亡国之路,后者是走向复兴之路,也是亚洲走向复兴的道路。 然而,解怨求和虽说于国于民不为是上策,可国人未必认可,仕海本来险象环生,就怕弄得不好,越陷越深,因而,随汪极具冒险性,就像拿人生去赌,赢了便功成名就,输了就落个千古骂名。代炎不是好赌的人,只是觉得身为宫家老大,能辉煌腾达当然好,却更想踏踏实实做宫家典范的,就在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代炎就听他老人家谆谆教导过,凡事三思而行。他完全可以背着老爷南行的,想来倒不是急于随汪,只是碍着媚箐干爹的面子,媚箐又是个极要强的人:“这关起门来,一家人不说两样的话,你跟我大哥在外面闯荡也有这么是多年了,以前你们是同窗,如今你成了他的副官,虽说大哥不是外人,可现放着我干爹的面子,有机会发展了,你却十分不情愿。慢说是去做官,就是去做个跟班,那也是人家看得起啊!” 代炎脸上挂不住,冷笑道:“你只道捡了个宝吗?汪先生出走重庆,原以为很多旧部下都会响应,可事与愿违,也就你干爹那样几个失势门僚死心塌地跟了去。都晓得和比战好,在这全民抗战之时,谁谈和,就有可能被称为汉奸。跟日本人打交道,汪先生不是不晓得日本人一贯的背信弃义,这不是原说好和谈后就撤兵的,你看现在怎样了?” 媚箐恨道:“凭汪先生的威望,提出还都南京,我看必定会得到很多人响应的。你不要这样死脑筋,到将来停战了,我看你还怎么混得下去?” 代炎见媚箐急了了,便不做声。都说男人善于发挥自己的长处,而女人往往喜欢掩饰自己的短处。他蹙眉缓缓走到晴珠跟前。起先媚箐本来不打算要这样一个小女儿的,就因为前面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倒使他觉得美中不足的。他庆幸有了这样伶俐的女儿,长长地睫毛闪动时,那晶莹透亮的眸子衬着那张无暇的笑脸,清纯中带着爽朗,她那双白皙的小手,轻巧地随银质的九连环穿梭,见他过来,忙立身亲切地低声唤了句“爸爸!” 戎马生涯这十多年,他虽没亲历战场厮杀,然而当看到无数残酷而惨烈的场面时,才感觉到人的生命的脆弱,也只有那时候,种种的名利,官场上的腐败与得失,于他都无所谓了,这时候他以求他的女儿晴珠能依偎在他怀里,用她的小手抚摸他的脸颊和额头。从前的许多事又像是昨天刚发生的,那样清晰,小时候他在瑶里的外婆家,夏天的晚上坐老宅子门口的小竹椅上乘凉,听外婆讲许多乡村故事。 第三十四节 淑萍却饶有兴趣地说道: “大嫂!我大哥这不是混得好好的吗?你看他这趟回来,旧城的名流都争着请大哥不说,单单是市长送他的那幅瓷板画,往中堂上一挂,就够风光的了。” 淑珍觉得刚才就有点冒犯媚箐,便白了一眼九小姐接嘴说:“你懂什么呀!大哥大嫂自有她的路子,你就晓得看眼前的风光,这大丈夫要紧的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更何况这国难当头之时,男子汉大丈夫都在为国家出生入死,我们大哥自然也想着多为国效力的。”说时,因叹息道:“可惜我是个弱女子。” 馨颖已听淑珍这样感慨过的,便只对媚箐说:“大哥的意思是想去哪发展呢?” 媚箐啪嗒啪嗒摇着团扇道:“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的。只晓得我那干爹,他老人家一直就是汪先生手下的红人,最近听说汪辗转去了上海,要招兵买马另起炉灶的。我干爹也接到汪的密信。因此我打算叫代炎也跟我干爹去。” 淑珍“哦”一声,说:“前些日我看报纸说汪出逃重庆,说是想去做汉奸。在河内险些就被暗杀了,也亏他命大,那之后就听说被日本人接到上海,商量着要成立汉奸政府。大嫂!你不会也想让大哥跟着去做汉奸吧?那可是要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千世万代的缺德事哦。” 媚箐红着脸说:“你这是什么话?明明是和平救国,利在千秋的好事。你没听汪先生就说结怨不如解怨嘛?再这样打下去,整个中国都势必变成一片焦土。” 淑珍也杏眼圆睁道:“他姓汪的过去算大英雄,是条汉子,可现在他去卖国,就是大汉奸。我相信大哥是明事理的人,也晓得老爷太太必定是不会答应的了。” 馨颖忙打圆场说:“女人莫问国事,你们就不能少说两句呀?我们还是打麻将吧。” 果然,这天代炎从正屋里出来,也不做声。晚饭时,还是整个宫家人都听到老爷那嘶哑的嗓子在咆哮:“我宫家子孙就是饿死也决不做那混账汉奸政府的大官。” 代炎回到屋里与媚箐商量,他们的六岁小女儿晴珠在靠窗的香木珠帘下解九连环。屋里很静,半响只听媚箐说:“我看老爷这样古板的人,未必能理解我们这时新的想法。等将来你建功立业了,他老人家自然就晓得你这一片苦衷的。可现如今却是机不可失,还是当机立断了吧?” 代炎觉得不妥,又不好违了媚箐的意思。想着当今之局势,小日本正如日中天,单是凭实力肯定拼不过日本人,就像汪先生说的,现在中国面临两条道路,一条道路是把蒋介石先生等人夸口的抗日战争继续下去,但我实在看不出重庆有取得抗战胜利的军事力量,抗战的结果只能使**受益;另一条道路是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朝化敌为友、解怨的方向努力。前者是中国走向亡国之路,后者是走向复兴之路,也是亚洲走向复兴的道路。 然而,解怨求和虽说于国于民不为是上策,可国人未必认可,仕海本来险象环生,就怕弄得不好,越陷越深,因而,随汪极具冒险性,就像拿人生去赌,赢了便功成名就,输了就落个千古骂名。代炎不是好赌的人,只是觉得身为宫家老大,能辉煌腾达当然好,却更想踏踏实实做宫家典范的,就在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代炎就听他老人家谆谆教导过,凡事三思而行。他完全可以背着老爷南行的,想来倒不是急于随汪,只是碍着媚箐干爹的面子,媚箐又是个极要强的人:“这关起门来,一家人不说两样的话,你跟我大哥在外面闯荡也有这么是多年了,以前你们是同窗,如今你成了他的副官,虽说大哥不是外人,可现放着我干爹的面子,有机会发展了,你却十分不情愿。慢说是去做官,就是去做个跟班,那也是人家看得起啊!” 代炎脸上挂不住,冷笑道:“你只道捡了个宝吗?汪先生出走重庆,原以为很多旧部下都会响应,可事与愿违,也就你干爹那样几个失势门僚死心塌地跟了去。都晓得和比战好,在这全民抗战之时,谁谈和,就有可能被称为汉奸。跟日本人打交道,汪先生不是不晓得,日本人一贯的背信弃义,这不是原说好和谈后就撤兵的,你看现在怎样了?” 媚箐恨道:“凭汪先生的威望,提出还都南京,我看必定会得到很多人响应的。你不要这样死脑筋,到将来停战了,我看你还怎么混得下去?” 代炎见媚箐急了了,便不做声。都说男人善于发挥自己的长处,而女人往往喜欢掩饰自己的短处。他蹙眉缓缓走到晴珠跟前。起先媚箐本来不打算要这样一个小女儿的,就因为前面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倒使他觉得美中不足的。后来,他庆幸有了这样伶俐的女儿,长长地睫毛闪动时,那晶莹透亮的眸子衬着那张无暇的笑脸,清纯中带着爽朗,她那双白皙的小手,轻巧地随银质的九连环穿梭,见他过来,忙立身亲切地低声唤了句“爸爸!” 戎马生涯这十多年,他虽没亲历战场厮杀,然而当看到无数残酷而惨烈的场面时,才感觉到人的生命的脆弱,也只有那时候,种种的名利,官场上的腐败与得失,于他都无所谓了,这时候他以求他的女儿晴珠能依偎在他怀抱,用她的小手抚摸他的脸颊和额头。从前的许多事又像是昨天刚发生的,那样清晰,小时候他在瑶里的外婆家,夏天的晚上坐老宅子门口的小竹椅上乘凉,听外婆讲许多乡村故事。 半条命第三十五节 虽说媚箐算不得急于求成的女人,可她却是极要面子的人,人前人后要强惯了的。这天在代炎面前正唠叨,门敞着,阳光从屋檐上斜照下来,蝉鸣也似有气无力的。不想沈夫人进来,媚箐都没擦觉,还是代炎一抬头先看着了,一边朝媚箐递眼色,一边支支吾吾间轻声叫了句娘。 媚箐正急切间,不知所云,冒冒失失便回道:“谁是你娘啊?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别把我干爹一番好心当着驴肝肺。哼!你倒是走还是不走?给人家一个痛快话啊!” 代炎不觉头皮发痒,忙拿蒲扇柄刮着头,待媚箐回头看时,那沈夫人已经满脸怒色,甩手出了门槛。 这一来,媚箐想驭夫东去的想法,便成为宫家最为关注的火急火燎的大事。也大大出了宫千祥的意料,且感觉代炎这么多年来,那书是越读越转去了,他出去了这么多年,耳根子变软了不说,在这乱世之秋,总不能因为眼前利益而失足成千古恨哟。 经历了这数十个春秋,往日泛黄的老照片里,后院的丹桂树下,步履蹒跚的孩子握着两个小拳头向前探求着外面的世界,眯缝双眼,那树叶的影正好印在半边脸上,后面回廊的拐角,依稀是沈夫人与赵姨娘在指点着,朝这边望来……当年老太爷在瑶里老屋避暑的时候,外面谣传邻郊说是闹打土豪,宫家亦是惶恐。隔着上百里的路程,硬是代炎领着轿夫连夜赶去把老太爷扛回家,饿了就上庄户人家田地里偷挖几个红薯生吃。于种种烦琐的小事,宫千祥自以为放得下心来,代炎也是尽心尽职,就像烈日炎炎时,汗湿了衣裳,风吹来,说不上是凉快,到脱去了衣衫,竟是如释重担——老太爷指定了他的仕途。到老太爷临终,他还因此颠沛流离。后来逢着亲朋好友一提起当年老太爷的英明来,他却是觉得祖父的过于轻率,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恋家的人。 宫家自绵字辈起,从来就没女人当家的份,千字辈更勿用说,到了代字辈,偏偏声誉极佳的代炎眼见着要误入歧途。说起来,以往四少爷代其的懒惰,都因为赵姨娘一味的护短,宫千祥恨得牙关紧咬,可代其毕竟走了这两年,不说功德圆满,也算是对得起宫家族人,相比之下,代炎若是失足,那可是关系名节的大事。 宫千祥这日傍晚坐在堂屋里,听沈夫人捶胸跺足地唠叨着:“我真的想不通哦,有了这等家境,代炎还有哪样不知足的?” 此时,宫千祥觉得阵阵凉风顺着脖颈往立领的长褂里吹,他些微一颤抖,浑身着寒无力,肩椎酸疼得快坐不住。他呆呆木木地呢喃道:“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然而,这下真的就不好了。 早起的二少爷代谨是最先听到长工嚎哭跑到后院柴房的。那时候,天还是朦朦亮,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宫老爷放下屋梁,可叹亡人流在眼角的泪也还未干,代炎期期艾艾地跪在老父亲身旁发呆,众人已哭成一片,可是待沈夫人陪着老太太赶到,老太太一句“祥儿”还没喊出来,已经不省人事。沈夫人下使劲扑去,无奈代谨横在当前,只有挣扎的份儿……好一会醒来,发觉已经躺在自己内屋的床上了。她似乎隐约在记忆里印证一早的事,然而,从身边站着的吴妈眼神里,一句让她节哀的话,知道终归不是梦,不幸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又一次降临在宫家了。 一家人都没料到,宫老爷毅然选择决断来劝诫后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宫家这根大梁陡然这么坍塌,老大代炎最是难辞其咎。 想当年,老太爷请辞回乡,那还是前朝末期的事,在这山清水秀的旧城里,面对产瓷业的萧条局面,老太爷亲手点起了振兴的窑火,而身为千字辈里唯一的男丁,宫千祥自是呕心沥血,为宫家创下了这一片基业,更为重要的是使宫家这一血脉得以延续,并且渐渐地发展壮大、门丁旺盛起来。 宫家正式举哀,这日灵堂搭在正屋大堂里,实际上能来吊唁的亲朋相邻、地方官宦也不算少。代炎代谨代维披麻戴孝长跪在灵前,一同叩头答谢亲朋,淑惠淑珍淑萍围着香炉添香烧纸钱,而允强并秋韵馨颖屋内屋外忙乎着。似乎都曾听到正屋沈夫人的哭诉:“老爷呀,你怎么会想不开!就这样狠心丢下这一家老少二十几口?怎么舍得这偌大家业呢?天呐!我这是上辈子做了孽,遭天谴遭报应哦。” 于是,旁人都不觉屏息驻足,猜测宫老爷何故就寻了短见。此景下,代炎也就越发的寝食不安,坐不住,少不得将牢骚发在媚箐身上:“我宫家勤俭持家,门风严谨,就因有了你这狠心的恶媳妇,竟然逼死我老爸,害我得这样不孝的名声,你叫我还有何面目面对宫家族人?”说时,已经哭得跟泪人似的。 老大代炎这次黯然离去,与当初的衣锦还乡比,形成极大反差。他生在旧城,十六岁背井离乡,搭一条机帆船顺昌江漂入鄱阳湖,觉得前面的路是曲折而坎坷的。然而,他身后却是一条笔直的坦途。走得远了,很多时候都有回旋的余地,也越来越觉得,横竖走错了也是路。老天爷过去就说:“你们后生人,是应该多出去历练的。” 然而,就是在这不到个把月里,从代炎兴高采烈地回乡,到突然发生变故,由不得他多虑,二十年的夫妻,还从来没这样撕破脸皮吵过。媚箐虽是理亏,言语上却是依然不让,索性两夫妻闹得水火不相容了。在愧疚的压力下,代炎自是觉得在宫家呆不住。因而,在媚箐回了浙江金华娘家后,代炎也自然觉得无颜再见妻兄陈天昊。据说到后来还是辗转携儿女西去进滇西谋生去了。 只是宫家这次变故,对全家上下冲击太大,先不说代炎,如今一个是姑奶奶病未痊愈,暂且隐瞒得住,单单是老太太从此就卧床不起,也不晓得这八十岁的坎能不能迈过。 半条命第三十六节 第 十 一 章 偏逢这多事之秋,不巧的是,馨颖的娘又病了,这边宫家上下忙得团团转,也无暇顾及亲家那头的事。馨颖虽说人在戴家弄的娘家,心里却是终日惶恐不宁,牵肠挂肚,她一方面自己负担在身,她不晓得那前世冤家代维是何打算,另一方面惦记着她娘的身体。只得在宫家与娘家之间跑。 这日她馨颖说是回家收捡单衣裳,得空在大堂上蹭着,想等老五代维。她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事,那平时熟悉的影子却总是跟她若即若离,似乎每一次相逢过后总是更长的分离,以前倒罢,如今她临着这火急火燎的大事,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是天要塌了,叫她一个小女人如何去面对? 岂料到了傍晚,宫家忽然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访客,一色的长裤短衫,吵嚷着点名道姓要找宫家五爷代维,在家的人都不明就里,易婶把来人领去二爷代谨屋里,九小姐淑萍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正被二少奶奶秋韵挡在了廊外。却原来是老五代维在外面场子里赌博输了钱,问人家借了高利贷,人家要债,他便是耍赖。钱虽然不是很多,可毕竟宫家新近大丧,钱财周转不灵,慢说是没钱,就是有钱,二少奶奶的意思是断不能先还这个债的,得让他吃点苦头,不然的话,老五定要把宫家亏空光才肯作罢。 代谨端坐在太师椅上,静听讨债人软硬兼施的唠叨,繁繁絮絮地诉说这岁月的艰难。末了,才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应道:“我知道你们也难,我们家老五欠了你们点钱,那肯定是要还的,只怪我们刚办完大丧,手头上一时半会周转不灵,挪借不出钱来,这样吧,场面上的规矩我还是懂的,你们先容我十天个把月的,到时我连本带利一并还你们?” 那个矮胖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宫二爷!那是绝对不行的。我们慢说利息,就是本钱都没收清,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也要吃饭啊。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代谨脸一沉,两手一摊,低声说:“那就没办法了,你们看着办吧。想怎么着都随你们。” 那大个子觑了一眼胖子,忙转头赔笑说:“二爷!您老人家别气,就依您二爷的话,我们下月再来打扰二爷吧。” 临送出门时,代谨不失时机地又说道:“劳烦二位了,这次我们家老五借了你们场子上的钱,照理说自家人应先管好自己的人,可是我也在这事先跟你们强调一句,日后你们可不许再放债给我们家老五,否则到时候血本无归,你们可怨不得我没给你们打招呼,更别说我们耍无赖哦。” 两个人忙不迭答道:“是,是!二爷您放心,以后保证不会。” 代谨客气道“相信你们的,不会就好!不会就好哦!” 炎热的傍晚下了一场滂沱大雨,然而,夜里馨颖却是一夜未曾合眼。早起时,她感觉脚底都是凉的,一直凉到心口。她强打精神往后院去给老太太沈夫人请安,一过后院回廊,就听到屋里沈夫人嘶哑的声音,叹道:“老五,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样一点事不懂啊?我们家最近背运,出了这么许多事,叫你老爸怎么瞑目啊!” 馨颖肩膀一颤,顺声望去,屋里暗,见沈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站着的人分明就是老冤家代维,馨颖轻声叫了句“娘!”便矗立一旁,不做声。 沈夫人见馨颖来了,便换了口气唤她在身边的方凳上坐了。静了一会,低声道:“馨儿呀!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馨颖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沈夫人,也不晓得怎样回答。 沈夫人见她一脸的疑惑,就和蔼地说道:“老五已经跟我说了,都是他的不是,怪只怪最近宫家事太多,老四代其走了也快三年了,可怜又老爷含恨离世。我想,如果早把你们的事告诉老爷,兴许他就不会舍得抛家弃子离我们而去哦!”说时,又呜咽起来。 馨颖鼻子一酸,早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忙起身一跪,内疚道:“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代其,我不守妇道,害您老人家为我们晚辈操心。我知道,这要传出去,会丢尽宫家颜面,我死有余辜。这些个天来,我茶不思饭不想,都不晓得该怎么办。娘啊!您说一句,就是立刻把我赶出宫家,我也毫无怨言。然而,我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宫家血脉,只求娘想一个完全之策,给我那未出世苦命的孩子一个好着落,就是让我死,我都答应。” 代维也走近来跪在馨颖身边,粗声粗气地苦苦哀求道:“娘,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万一传个满城风雨,宫家日后怎么还能在旧城立足啊?我看这个家我们可是呆不住了的。” 沈夫人缓缓起身,伸手让馨颖起来,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感情与想法,既然走到了一起,就要珍惜,好好过自己日后的小日子。”说时,转脸又对代维道:“老五!你都快为人父了,你日后千万再不要做你的‘混世魔王’了。听我一句,今后别再去外面推牌九了。我老了,也跟不了你们一世,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好自为之,为宫家争气就好。” 代维泪眼汪汪地叫了声娘,呜咽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改的,我跟您保证。” 沈夫人也不觉垂泪,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香案前,面对亡人慈祥的遗像,用冰冷的声音说:“老爷啊!你地下有知,就原谅孩子们吧!都说父母在,儿不宜远行。在这兵荒马乱时期,前年老四代其死的时候,代戈也走了。如今你眼一闭,是再也看不到代炎出门远去,可现在代维又要走,宫家眼看着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也不晓得我们前世做了什么孽,宫家遭此报应。”一面说,在香案上抽出六根香,颤颤巍巍地在油灯上点,头也不回,异常冷静地说:“你俩来给老父亲上三柱香,背后再去找你们二哥代谨拿盘缠,奔前程去罢。” 馨颖哭道:“娘!我舍不得走啊。” 沈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着:“走吧,你们都走!”然而,真走了,这日的夜晚,宫家越发显得冷清了,她拿一根牙签去拨了拨灯芯,灯光映出她摇晃硕大的影子,她手里的粉彩“万寿无疆”的盖碗里的茶也是凉的。(完) 二零一零年三月一十五日凌晨 半条命第三十六节 第 十 一 章 偏逢这多事之秋,不巧的是,馨颖的娘又病了,这边宫家上下忙得团团转,也无暇顾及亲家那头的事。馨颖虽说人在戴家弄的娘家,心里却是终日惶恐不宁,牵肠挂肚,她一方面自己负担在身,她不晓得那前世冤家代维是何打算,另一方面惦记着她娘的身体。只得在宫家与娘家之间跑。 这日她馨颖说是回家收捡单衣裳,得空在大堂上蹭着,想等老五代维。她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事,那平时熟悉的影子却总是跟她若即若离,似乎每一次相逢过后总是更长的分离,以前倒罢,如今她临着这火急火燎的大事,对她而言,简直就像是天要塌了,叫她一个小女人如何去面对? 岂料到了傍晚,宫家忽然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访客,一色的长裤短衫,吵嚷着点名道姓要找宫家五爷代维,在家的人都不明就里,易婶把来人领去二爷代谨屋里,九小姐淑萍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正被二少奶奶秋韵挡在了廊外。却原来是老五代维在外面场子里赌博输了钱,问人家借了高利贷,人家要债,他便是耍赖。钱虽然不是很多,可毕竟宫家新近大丧,钱财周转不灵,慢说是没钱,就是有钱,二少奶奶的意思是断不能先还这个债的,得让他吃点苦头,不然的话,老五定要把宫家亏空光才肯作罢。 代谨端坐在太师椅上,静听讨债人软硬兼施的唠叨,繁繁絮絮地诉说这岁月的艰难。末了,才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应道:“我知道你们也难,我们家老五欠了你们点钱,那肯定是要还的,只怪我们刚办完大丧,手头上一时半会周转不灵,挪借不出钱来,这样吧,场面上的规矩我还是懂的,你们先容我十天个把月的,到时我连本带利一并还你们?” 那个矮胖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宫二爷!那是绝对不行的。我们慢说利息,就是本钱都没收清,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也要吃饭啊。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代谨脸一沉,两手一摊,低声说:“那就没办法了,你们看着办吧。想怎么着都随你们。” 那大个子觑了一眼胖子,忙转头赔笑说:“二爷!您老人家别气,就依您二爷的话,我们下月再来打扰二爷吧。” 临送出门时,代谨不失时机地又说道:“劳烦二位了,这次我们家老五借了你们场子上的钱,照理说自家人应先管好自己的人,可是我也在这事先跟你们强调一句,日后你们可不许再放债给我们家老五,否则到时候血本无归,你们可怨不得我没给你们打招呼,更别说我们耍无赖哦。” 两个人忙不迭答道:“是,是!二爷您放心,以后保证不会。” 代谨客气道“相信你们的,不会就好!不会就好哦!” 炎热的傍晚下了一场滂沱大雨,然而,夜里馨颖却是一夜未曾合眼。早起时,她感觉脚底都是凉的,一直凉到心口。她强打精神往后院去给老太太沈夫人请安,一过后院回廊,就听到屋里沈夫人嘶哑的声音,叹道:“老五,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样一点事不懂啊?我们家最近背运,出了这么许多事,叫你老爸怎么瞑目啊!” 馨颖肩膀一颤,顺声望去,屋里暗,见沈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站着的人分明就是老冤家代维,馨颖轻声叫了句“娘!”便矗立一旁,不做声。 沈夫人见馨颖来了,便换了口气唤她在身边的方凳上坐了。静了一会,低声道:“馨儿呀!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馨颖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沈夫人,也不晓得怎样回答。 沈夫人见她一脸的疑惑,就和蔼地说道:“老五已经跟我说了,都是他的不是,怪只怪最近宫家事太多,老四代其走了也快三年了,可怜又老爷含恨离世。我想,如果早把你们的事告诉老爷,兴许他就不会舍得抛家弃子离我们而去哦!”说时,又呜咽起来。 馨颖鼻子一酸,早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忙起身一跪,内疚道:“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代其,我不守妇道,害您老人家为我们晚辈操心。我知道,这要传出去,会丢尽宫家颜面,我死有余辜。这些个天来,我茶不思饭不想,都不晓得该怎么办。娘啊!您说一句,就是立刻把我赶出宫家,我也毫无怨言。然而,我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宫家血脉,只求娘想一个完全之策,给我那未出世苦命的孩子一个好着落,就是让我死,我都答应。” 代维也走近来跪在馨颖身边,粗声粗气地苦苦哀求道:“娘,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万一传个满城风雨,宫家日后怎么还能在旧城立足啊?我看这个家我们可是呆不住了的。” 沈夫人缓缓起身,伸手让馨颖起来,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感情与想法,既然走到了一起,就要珍惜,好好过自己日后的小日子。”说时,转脸又对代维道:“老五!你都快为人父了,你日后千万再不要做你的‘混世魔王’了。听我一句,今后别再去外面推牌九了。我老了,也跟不了你们一世,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好自为之,为宫家争气就好。” 代维泪眼汪汪地叫了声娘,呜咽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改的,我跟您保证。” 沈夫人也不觉垂泪,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香案前,面对亡人慈祥的遗像,用冰冷的声音说:“老爷啊!你地下有知,就原谅孩子们吧!都说父母在,儿不宜远行。在这兵荒马乱时期,前年老四代其死的时候,代戈也走了。如今你眼一闭,是再也看不到代炎出门远去,可现在代维又要走,宫家眼看着是老的老,小的小了,也不晓得我们前世做了什么孽,宫家遭此报应。”一面说,在香案上抽出六根香,颤颤巍巍地在油灯上点,头也不回,异常冷静地说:“你俩来给老父亲上三柱香,背后再去找你们二哥代谨拿盘缠,奔前程去罢。” 馨颖哭道:“娘!我舍不得走啊。” 沈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着:“走吧,你们都走!”然而,真走了,这日的夜晚,宫家越发显得冷清了,她拿一根牙签去拨了拨灯芯,灯光映出她摇晃硕大的影子,她手里的粉彩“万寿无疆”的盖碗里的茶也是凉的。(完) 二零一零年三月一十五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