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二章 朱雀惊变 李长河那一声:“小心!”刚刚叫出,卢销愁灵动的扭腰转身,同时整个人已如一团浮云般从车座上升起。 在黑衣人强横的气机笼罩下,卢销愁仍如此自然地移动,似出黑衣人意料之外,雷霆万钧的一击,已达不到偷袭的效果。 此时卢销愁已升至和黑衣人平行的高度,手中的白玉长箫,行云流水般地在身前转动,刚要护住全身要穴。对方刀锋一转,比之方才更灼人的气机,已滚滚而来。 这时禁军兵卫以及围观众人,才纷纷反应过来,惊惶地发出一声:“咦呀——” 以李长河的应变之能,除了双目一直紧随黑衣人幻影般地移动以外,来不及做任何事,一颗心直悬至喉咙处,如果卢公子在此被刺,不但他的职位不保,恐怕因他的的失职,将迁连整个京畿防卫系统的大小官员,到时在诸般迁怒之下,他的小命亦将不保。可是此时,他偏偏生出有心无力之感。 此时只见黑衣人手中大刀漫天舞动,刀光魅影,竟将黑衣人本身淹没在那一片雪亮里。李长河离交战处至少有十丈之距,皮肤也受那强烈的杀气沁袭。 李长河提心吊胆地向卢销愁望去,只见卢公子手中白玉长箫挥洒自如,在空中舞动时,留下一道道气流弧线,给人妙不可言,无法描述的奇异之感,同时随着他长箫舞动,一股高低起伏的箫声,似因气流的冲击,从白玉长箫中发出,激扬的悦耳尤如天籁之音,飘入在场每个人耳中,让人心旷神移之余,冲淡了杀气灼人的逼迫感。 李长河一颗心刚要平复下去,只听见黑衣人大喝一声,凌空拨起,手中大刀猛举过顶,狂烈的一刀,以压倒一切的姿势,向卢销愁凌空劈去。刀影尚未加身,已震得卢销愁一直随身形自然流动的白衣长发,向后狂舞。一颗心顿时又悬了上来。 箫声忽地亦高亢起来,使人生出那音符之线极快地向上延升,达到一处高不可攀的颠峰。那箫声不但不刺耳,反而是畅快淋漓的舒爽感受,使人生出要放下手中的一切,狂奔向远处那沧茫荒原的奇异冲动。而卢销愁手中的长箫似已破入虚空之中,以李长河的眼力,亦只见空中只余一道道波动的气流弧线,密集地迎向黑影卷去—— 轰地一声剧震。强烈的气流冲击在二人之间炸开。 箫音顿绝。 卢销愁直坠回车驾之上,而那团黑影却被弹上了半空。 似有一股气流,强有力地托住那黑影,在半空中就那么一静,现出身裹黑披的强捍身形来,手中大刀不知何时已插回背上的刀鞘之中,尚不待众人看清他的面容,却忽地双臂一张,在一阵长笑声中苍鹰般滑翔,越过半空,向城门上的箭楼檐角落去。 李长河见卢销愁安然落回车驾,目光再次追逐半空中的黑影,双手似忽地活过来,熟练地张弓搭箭——长箭嗖地一声离弦而出,向那团飞扬跋扈的黑影射去,就在箭矢刚要没入黑披中的一瞬间,黑披中忽地伸出一只大手,一捞将箭接住,那黑衣人回头一瞟,锐利的目光立时将李长河罩住。 在那一刹那,李长河已看清那张煞眉鹰目的脸,心中一阵狂跳:轻狂刀王高虎城。冷汗已沿额而下。 黑衣人姿势不改地轻轻落在城门箭楼上,扬声道:“外调潼关,就此去也!” 声音未毕,身影一纵,已消失在城外。 马车上,卢销愁一改风流不羁的洒脱神态,恭敬地向着远去的黑影一揖道:“师兄此去保重!” 众人此时刚从惊惶失措中平复过来,闻卢销愁之言,顿时哗然——想不到如此凶险的一战,竟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武技砌磋! 众人刚见识卢销愁如此文采学识,方才又见其神乎其神的武技,偕暗叹冠绝天下的卢公子,果然不凡。有些心高气傲若郭直者,纷纷离去。余下者不论书生,商贩,仕女,莫不以崇拜的迷醉之态,狂热地向卢销愁凝视。 几名忘情之极的少女,尖叫着,穿过众书生,妄图接近卢销愁,却被禁军兵卫组成的人墙,无情地阻住去路。 卢销愁向四周做个长揖,低头进入车里,李长河见状,迫不及待地大手一挥,无数禁军兵卫涌向前来,强行开路。围观众人知道再也见不着卢销愁,失望之余,只得纷纷走散。 车骑终于缓缓移动。 一路上,在书童有心和有耳的服侍下,卢销愁透过车窗,巡视长安城中伟岸繁华的天都面貌。 长安全城占地九百七十三公倾,城高三丈五,共有十二个城门,每门有三个门洞,可以并行四辆马车。城里有八条大街,一百六十个封闭作坊。宫殿雄伟壮丽,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宽阔,树木成行,且规模宏大,布局严整,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全城划分一百零九个坊和东、西两市。正如白居易在诗句中所描述的那样:“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长安不仅是大唐的政治、文化、军事、宗教中心,还是当时世界上著名的国际大都:人口众多,建筑规整,名胜林立,繁华富庶。整个都城的气势相当宏博,纵贯南北、横贯东西的主街道宽度都在三十丈以上,作为全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宽度更是达五十余丈,大唐国力强盛之时,来自世界的各国使臣,沿着如同广场一样宽广的朱雀大街前往大明宫朝觐大唐皇帝的时候,大唐无以伦比的强盛与国力,将对他们的心灵产生何等的震撼。盛世诗人王维曾在《和贾舍人早朝》一诗中写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尽情描绘了长安宫城中早朝的场面以及大唐天子君临万邦的盛大气势。 有耳观望良久,仿是从沉醉中醒来,惊诧地叫道:“天呀!今天小子我总算明白什么是天子之都了,金陵的富丽堂皇,比起长安来,实在有点小家子气。” 卢销愁却是一叹道:“小子无知,你如是天元年间来长安,那才叫不枉此生,如今的长安,经过靖乱大劫,虽已历时三年之治,仍无法恢复当年繁庶之五成,可见当年兵乱对长安的毁灭有多大,我们来时经过的洛阳,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疮痍狼籍——”说到此,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说到底,洛阳虽数陷乱兵之手,真正造成灭顶之灾的却是帮助大唐平乱的回纥兵,在收复洛阳后的对洛阳进行长达三日的大洗劫,而这件事竟是大唐军方首肯的——当然是回报人家出兵相助之恩。回纥兵之所以没有洗劫长安,只不过是当时的大唐天子不愿被撕掉最后一张脸皮罢了!想到此,禁不住生出一股对当朝局势的忧虑。 如果当今天子李慕鱼不是他的至交好友,且知其生性怀仁善,有德泽万民之心,凭卢销愁放任不羁的心性,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世外桃源般的郁金堂的,踏上这暗藏无限凶险的仕途的。 有心这时不经意地道:“高虎城那老小子还这么爱闹!我们一进长安城,他就先给公子来个下马威——” 卢销愁忽地一叹道:“长安恐怕要出大事了。他在警告我——皇上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把一员虎将外调呢?” 如今的局势,想实施任何政策,没有强有力的军方支持,一切只是空想。 正当卢销愁心绪不宁之际,一队如暴风骤雨的马蹄声滚滚而来,先闻其声,已给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车队此时正行在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朱雀大街上。极其宽阔的大街,两旁高耸的建筑,已让人生出一种皇权下的渺小感,加上这忽如其来的惊蹄,强烈的压抑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马车一阵摇晃,卢销愁直觉地感受到在场包括李长河在内的众禁军卫心里的恐惧——本来行在大街中央的车队,正慌乱地避往一旁。而一直在观看长安风景的有心和有耳竟受这紧张气氛的影响,吓得急忙将车帘放了下来。 卢销愁疲惫地闭上双目,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些厌恶来。 雷鸣般的蹄音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卢销愁的耳膜,车外象似有千军万马正开拨过去。 忽地一声尖锐而干涩的喝骂传入卢销愁的耳中:“车上何人!如此大胆,竟不下车行礼!” 随着这一声呼喝,一阵战马嘶嚎,车外的骑仗竟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有心右手灵巧地一勾,车帘现出一条细缝来,双目往外一瞟,低声惊呼道:“好大气派,飞龙皇旗,六骊华盖!” 有心话刚说完,车外已叫骂四起。言语粗痞之极,不堪入耳。骂声却又嘎然而断,有的则刚骂出半句,竟不敢接下去。似被一种无形的强势压制住。紧接着,方才那尖锐而干涩的声音又道:“车上何人,如此狂妄,难道要本宫相请,方才下车吗?” 卢销愁淡淡地道:“那要看三朝遗老,当今太傅,可否容得下我这个狂野不羁的村野樵夫。” 说毕左袖一晃,一股劲风卷起车帘,卢销愁人已立在车驾上。 “放肆!”那尖锐而干涩的声音显已动怒。此语一出,不待李长河下令,哗地一阵,李长河的手下禁军跪倒了一大片。而李长河更是捷足先跪,差点把头埋进坚硬的青石板里去。 卢销愁心头一禀,立觉四道浓烈的杀气,向自己全身罩来,双目一扫,只见四条身形各异的金甲大汉,拉缰立马,护在一乘六匹白色骏马牵引的华丽车舆四周,冷冷地盯着卢销愁。卢销愁心中一动,想起师父在他启程来长安之前,曾予以他三十二字谶语,名为“六道轮回”—— 天子之都, 龙隐虎霸: 紫禁四凶, 千里绝杀: 凤羽一舞, 倾国倾城, 鹤唳狐走, 何处天涯。 此“六道轮回”似暗示他一些长安的人与事,他因此曾询问师父朱武王,朱武王却陷入沉思之中,半晌而不答,最后却是一声长叹,挥手示意卢销愁退下。师父朱武王武功之高,堪称天下第一,于玄学一道,更是高深莫测。“六道轮回”若有不可意喻的深意,却不是卢销愁能一眼就能看破的。 眼前此四人杀气如此之烈,当是“六道轮回”里提到的“千里绝杀”之誉的“紫禁四凶”了。 其中一人,印堂之上,有一寸剑痕,在四人之中,凶残之气尢为出众,此时铮地拨出一柄三尺余长的锯齿尖刀,指着卢销愁呼喝道:“再不下跪,三叩九拜向天子尚父请罪,灭你九族!” 而车舆之上,正襟端坐一紫衣玉冠老者,发如霜雪,脸白无须,虽已迟暮之年,依旧风神华茂,却不知年少之时,是何等俊俏的美少年。只是眼神阴冷含煞,神情间外露出几分飞扬跋扈的狂傲之气。此时正一边拨弄着右掌里的两枚鸡蛋大小的龙纹黑珠,一边斜目瞟着卢销愁。 卢销愁只觉胸气一闷,神情黯淡到极点—— 这就是名扬天下的长安! 原来世界并不象他想的那么美好。 他忽地生出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如果他一定要离开——这繁华,这权势,这重压。 又有谁人能留得住他。 一鹤破空去,淹迹江林中。 师傅朱武王曾定语师兄高虎城与他卢销愁:一个鹰形,一个鹤意。 高虎城是激扬飞跃的苍鹰,有俯瞰天下的雄霸之势。 而他,只不过是寄情山水,溜涟风月的闲云野鹤。有的是把臂入林的畅意,高歌苍古的寂静,这些,与天下大治无关。而偏偏一身的不羁放纵,却留下风流才子的佳名。 或许,这一场人生,竟是被这虚得不能再虚的声名所累。 他负气一走就可以月明风清,可是金陵的卢家郁金堂,那世代的缨冠豪族,书香世家,是不是从此烟消云灭。 就在这时,一匹火红的高健的骏马,飞奔而至,马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地从马上滚落下来,气喘嘘嘘唱道:“传圣口喻,宣卢乐立即进宫面圣——”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三章 至尊之交 小太监骑着红马一到,在场的众禁军都是一怔,全都呆呆望着那匹高健神逸的火红战马,都忘了去听小太监在说什么,不知谁最先反应过来,带头跪了下去,包括傲慢之极的飞龙禁军,以及禁中四凶,全部跪了下去。 小太监话刚说完,三匹黄骠快马也已赶至,两个小太监拥着一个褐色宫衣的瘦高长脸老太监匆匆赶来,老太监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鹫沉猛的瘦长脸上,尽是阴晦之气,左手中提着一卷黄绢,显然是圣旨了,远远地,就听其中一个小太监唱道:“圣旨到——” 卢销愁心里正不知是喜是忧,茫然若失之间,下车长跪。 只听见一旁车舆上,那紫衣老者似羞恼成怒地尖尖一声冷哼,那手持锯齿尖刀的大汉,立时发难,一跃而起,狂叫一声:“来晚了!”一刀向长跪在地的卢销愁颈部凌空劈下。 ——锯齿尖刀呼地劈下之际,那印堂之间有一道剑痕的凶汉面前,忽地多出一条褐色瘦长身影,意识里突地浮出一个人来,大惊之下,急撤力劲,一股大力忽地如巨浪汹涌而来,只见一张长而瘦的老脸在眼前那么一晃,阴冷冷地道:“兔崽子,在本宫面前也敢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咔嚓一声,象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折断,那凶汉手中锯齿尖刀脱手飞出,铮地插入朱雀大街青沥沥的大理石板中,而那一条右臂就那么软软地垂下了。 这一瞬之变,本如电光火石。在锯齿尖刀脱手飞出时,车舆上的紫衣老者的身影也一晃而动,向褐衣老扑来。 两人各出右手,两只手虚拟成爪,臂走如蛇行,其势却如苍龙出水,向对方胸口抓去,却又同时那么心有灵犀地一转,意外地撞在一起,却是哑哑地一声:砰!似一声巨炸,却被厚厚包裹,就那么闷闷地发泄不出来。紫衣老者极快地弹回车舆之上。而褐衣老者挟着卢销愁一滑而退,直到三丈外才一晃而立。 卢销愁乍见二人身手极快,只因离得太近,方看得仔细,心里一惊:龙诛手,想不到“龙隐”竟是宫里的太监! “程公公,你我数十年同甘共苦,同仇敌忔,才打下如今局面,想不到却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而同室操戈。暗里不知被多少人称了心如了意呀!”车舆上的紫衣老者尖冷冷地道。 卢销愁此时忽地醒悟过来,心里一震:眼前这两个老太监竟是自马嵬兵变后,一直掌控皇宫内外,九辅上下,生杀大权的李傅国与程元镇。刚才两人所对那一掌,自己身处其中,只觉两人功力之深,任何一人,都不在师父朱武王之下。 天元初年朱武王入长安,武试一举夺魁,风头之盛,一时无两,圣明皇帝龙颜大悦,戏称朱武王为“当世朕之少年武王”,昭令其为神武禁军教头,这便是“朱武王”名号的来由。当时在一旁伴驾的的嫣妃,望着朱武王,美目流波,失声道:“好一个可人的骏马儿……”圣明皇帝当时不曾留意艳妃的神情,却将骏马误听成驸马,为博美人一笑,当即加昭封朱武王为金刀驸马。其后朱武王连败禁军十二卫中数十名一流高手,成为十二卫总教头,威势日重,加上与后宫来往甚密,成为当时炽手可热的红人。 谁知,就在第二年初春,朱武王与长乐公主大婚之夜,师父被两个闯入的神秘高手以“龙诛手”连手击伤,并挟持长乐公主,迫胁师父连夜离开长安,师父在被逼无奈之下,为保全长乐公主,只得应允,许下有生之年,不得入长安的重誓。二人离去之时,只留下“龙隐”二字,而长乐公主因为惊吓过度,不久去逝。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 如此看来,龙隐之谓,果然深不可测。 褐衣老者转过身来,盯着车舆上那桀傲的紫衣背影,只觉分外刺眼的不是那紫衣华冠里显耀出的富贵荣华与威权重势,而是那一头银白如雪的头发。 却是一叹 才又道:“李公公,你我执掌飞龙厩多年,前拥先帝,后立少君,成不世之功,而当今圣上,年少有为,将倾国之权付于你我,你我出身内宦,享有今日尊荣,尚有何事还不知足也!今圣上起用一批少年才俊,这与你我何干?你老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 说到此,似忧虑了片刻,才又缓缓道:“你我做奴才的,只可顺上,绝不可逆上,哪怕如今皇上一口一声‘尚父’称之你李公公,可是千万别忘了,就是爬到天上,你我也还是奴才命!如果忘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车舆上的紫衣背影就那么一颤,似怒到了极点,砰的一声,右掌按下,右边的红木扶手应声而碎。 程元镇似作不见,掂了掂手中的黄绢圣旨,然后转身,向还跪在地上,却不时向这边张望的李长河挥挥手:“李统领,你马上护送卢公子进宫面圣。” 李长河闻言,急忙爬起来,领着众禁卫,护着卢销愁去了。 程元镇此时并不转身,斜视那紫衣背影,镇静地道:“做奴才的最高境界就是——问心无愧!” 此语一出,车舆上的霜发紫衣,虽然无风,就那么鼓荡起来。 程元镇脸色微微一变,才缓缓道:“傅国兄呀!听说皇上今晚下诏,封傅国兄为博陆王,内宦封王,这可是旷古绝今的荣耀呀!所以在这种时候,傅国兄千万不要妄动肝火!”说毕,退后数步,正要领着那几个小太监,上马而去,忽听见那折臂的凶汉扬声叫道:“程公公,我贺天驼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服待两位公公,赴汤蹈火,从来没有推迟过,今日程公公你的折臂大恩,我贺天驼当永生不忘!” 程元镇听得眉头一皱,方才救人心切,下手频重。此时心里虽略有悔意,这紫禁四凶平时眼里只有李傅国早已让他心里极不舒服。如今贺天驼当众人之面向他叫阵,心里不由怒火狂烧,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当年朱武王在你印堂之上留下一剑之记,这么多年你不是也奈何不了他吗?” 此语一出,紫禁四凶四人脸色同时一变,另三人齐齐迈出一步,与贺天驼站齐,同时扬声道:“程公公,我们兄弟三人,李悬羊,何指鹿,雷布驹,今日同记程公公施与大哥贺天驼的折臂之恩!” 程元镇听了气得长袖一甩,冷哼一声,上马领着两个小太监去了。 车舆上,紫衣长袖里伸出修长洁净的右手,右手的掌心,竟浮起一团暗紫,一条紫线已开始向手腕延伸—— 李傅国望着那团深紫,狠狠地低嚎道:“问心针,无愧毒,数十年的兄弟,竟下得了手呀!” 黄昏,大唐皇宫的宫门,自朱雀门,重重开启,每道宫门两边禁卫密布成两道盾甲人墙,向里面无限延伸,在空旷的广场上,皇旗飞舞,枪戢斧钺林立,神策军,羽林军……如临大敌,结成一个个巨大的方形战阵,严整以待。 一名小太监牵着一匹火红战马,缓缓从宫门里走入…… 接着是由李长河指挥的三百禁军,其后是程元镇领着二名小太监,骑着三匹黄骠快马,亲自护着一辆四匹高大白马牵引的华丽马车徐徐进入。 三军一见那匹神姿非凡的红色战马,立时三军动容,排山倒海的呼喊如惊天巨浪,一波接着一波传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那是当今天子,在当年平乱时所骑的火龙神驹。那时天子虽还是太子,却领衔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红马所至,几见少年太子的英姿风华。 在军中,传言见红马如见太子,已成太子受军方拥戴的佐证。 车队过九仙门,只见旁边一座宫殿,上书“飞龙殿”三个龙飞凤舞的潦金大字,正前一个广场,中立一杆飞龙皇旗,想必这就是威名远扬,有“禁军中的禁军”之称的飞龙军大本营飞龙厩了。 只是飞龙皇旗下,却稀稀拉拉地散立着一群军卫,虽个个身形高大威猛,与一路而来所见的其它禁军军容相比,还是差远了。 车内的卢销愁略有不解,方要询问一旁的程元镇,却听见程元镇尖冷地低喝一声:“这些兔崽子,心里只有李傅国,当我程元镇是摆设吗!” 而在不远的两翼广场,分别摆着另两个禁军方阵:虎翼,神武。呈钳夹之势,遥遥围着飞龙厩,似生怕飞龙军稍有异动。 卢销愁心里一动:这长安城果然有大事要发生了。 就在这时只觉一股气机沁入身形,刚察觉异样,就听程元镇道:“卢公子不必担忧,一切都在皇上掌握之中,皇上正在御内殿里等着卢公子呢!” 卢销愁闻言一惊:自己的心思起伏波动,竟被此人的气机探察得到! 这时,车队出了玄武门,往右一转。前面就是大明宫了。 一座大殿以三层平台的层层斜叠而起的形式矗立前方,高八丈宽十丈,长度达二十多丈,在左右偏殿的衬托下,气势磅礴。这想毕就是堂堂的含元殿了。建筑师利用自然地势将高地凿筑成,殿堂高大巍峨,又建在三层大台之上,皇帝那至高无上、与天相通的权威,一望而知。 巨大的广场,不论站多少人,都显得空阔。 含元殿主要用于举行元日、冬至的大朝会。每逢朝会,场面隆重,仪式繁缛。而从地势高敞、视野开阔的含元殿上向南眺望,长安城更是历历在目。上元灯节时,大唐皇帝常常在此观看满城灯火如何耀长安。 高耸的城楼,威严的宫阙,窒息的重压,不论你官做得多大,在这千年的帝制的笼罩下,让你生出一种无法仰视的渺小。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好一个大唐气度。不知大唐皇朝的文武百官,每日早朝,都要爬上这三道斜坡,踩过数百道台阶,是不是很辛苦。 含元殿后侧,御书房。 门口立着两个小太监,殿内空荡荡的,只余一个身着华丽皇服的青年男子,居中而坐,正埋首案卷之中。程元镇将卢销愁和有心,有耳三人引至此,领着两个小太监,正匆匆要去。卢销愁向有心递了一个眼神,有心踢了一下有耳,两人上前扯着程元镇:“程公公,听说宫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您领着我们哥儿俩转转吧!”程元镇急得风拔火燎的,竟让二人随着去了。卢销愁转身望见那个骑红马传喻的小太监,正要往里闯,卢销愁伸手将他拉住了,轻声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此时脸泛红潮,显然还沉浸在进宫时受三军山呼崇敬的尊荣之中,见问,口齿却是甚伶俐地回答:“我叫杜济,皇上叫我小济子!” 卢销愁点点头,示意杜济候在那里,向殿门里抬了抬头,仰视着殿中高高在上的那个寂寞男子,俊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地走了进去。 案前那皇服男子,面容英伟,身形修长,虽坐在那里,也显得比常人稍高那么一两分。 卢销愁轻轻走近前来,目光停在那张熟悉的俊脸上:宽广的额头,秀长的眉毛,高耸的鼻梁的略带点勾,这是他们李家皇朝血统英明神武的象征。不同以往的,是他那略厚的上唇上,留了两撇修剪得很精致的短髭,让那深沉的黑色,掩盖了他唯一显得有那么一点憨厚可亲的地方。 还有,他以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显得是那样浑浊而黯淡。浑浊得有让卢销愁看不透彻的杂乱,而那黯淡,分明是无数的冷酷的凝结——凝结成隐藏杀机的黯淡。而那份黯淡里又不经意地显露出一丝憔悴来。 那分明是无数次纵酒狂欢风流放纵后的憔悴。 那人似被手中文书所吸引,并未觉察卢销愁的到来。 而卢销愁分明看见他的眉头已深深地皱了起来。卢销愁忽然觉得被什么扎了一下眼,一眼扫过那文书背面,只见上面写着“贬左仆射裴冕礼部尚书萧华文”心里不由一惊:此二人可是清名远播,政绩卓越,历时三帝的辅弼大臣。忽然,那人放下手中文书,飞快地操起笔,手在空中那么一顿,却大声叫道:“小济子,研墨!” 一方盛满墨汁的玉砚被轻快的递上。 那人持笔在砚中一沾,再在砚沿上顺了几顺,刚要下笔——此时,卢销愁心里一紧,不由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人却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济子,不是叫你去接人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人接回来了吗?” 说到之里,就那么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望了望身边的这个人。 那一眼神一扫过来,卢销愁心里忽地生出一丝紧张来,就那么双手端着盛满墨汁的玉砚,急匆匆地低首长跪于地:“金陵郁侯卢谦长子卢乐给皇上请安,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面却是半响无声,只觉得那男子手中的笔在玉砚上重重一戳,然后听见笔尖在宣纸上划出沙沙的细响。 良久,却听见一声叫唤:“小济子!” 门外杜济匆匆而入,应了一声:“在”便低头候在一旁。 啪的一声,一道书卷被掷了下来,砸在卢销愁面前,卢销愁抬头一看,竟是那道“贬左仆射裴冕礼部尚书萧华文”的奏折。 只听见那高高在上的声音道:“小济子,传朕旨意,准李傅国,程元镇所奏,贬裴冕为施州刺史,贬萧华为峡州司马。裴冕和萧华这两个老家伙要是有半句怨言,就给朕狠狠掌嘴,不是自称忠臣吗?是忠臣就要任劳任怨,为朕分忧!” 那叫小济子的小太监,稚稚地唱了声:“尊旨”拾起那道奏折飞快地去了。 鲁长飞 2007年8月1日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四章 书生气短 “卢乐,你可知罪,朕的三道圣旨,竟都请不动你这个江东第一才子,还要搬动朱武王他老人家,你的架子可真大呀!”高高在上的声音,冷冰冰地道:“你们金陵卢家子弟,在各地为官的也不在少数,你就不为他们想想。” 卢销愁听得心里一紧,冷汗就那么沁了出来。心里却不住在想:这高高在上的君主,就是当年避祸金陵的那的那个皇室少年吗?那个呆呆的立在莫愁湖畔风雨亭里,临渊慕鱼,半响不语,却又常常自怜自叹:“何苦生在帝王家,宁做寻常布衣人”的李慕鱼吗? 良久,上面传来一阵叹息,才缓和地道:“好了,朕的怒气也发了,你必竟还来了,这说明你心里还有朕!” “不,销愁心里没有当今皇上,只有当年与销愁把酒言欢,海阔天空的李慕鱼!”卢销愁心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扬声说道。 “那你卢销愁为何三番四次请不动!”上面的声音一怔道。 “那是因为销愁心知慕鱼,而慕鱼心里不知销愁。” 此语一出,卢销愁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当今天子,上面的人就那么酣和一笑,匆匆地走了下来,将卢销愁扶起,道:“臭小子,你想清闲,为兄偏偏要你出来,折腾你一翻,就算从江湖道义上讲,为兄有难,你也该出来帮我。” 卢销愁禁不住问道:“天下才子能人众多,慕鱼兄何必一定要折腾我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况且慕鱼兄不是下旨大试天下,还愁找不到人才吗?” “天下大试!”李慕鱼冷冷一笑:“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如今是多事之秋,要这些布衣书生有什么用?呤诗做赋,还是指手划脚。就算有些用处,那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卢销愁听得心里一阵冰凉。他忽然之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不由就那么愣在那里。 “从现在起,你就是大唐皇朝的章台侍御史,帮为兄好好整顿一下朝政。” 卢销愁尚未回过神来,刚要婉拒,李慕鱼已捻着他的手笑呤呤地道:“销愁既来,慕鱼还有何忧,今夜要与销愁把盏畅饮,当图一醉!” 说罢,转身朝外叫道:“来人!” 门外一个小太监匆忙奔入,低首候旨。 李慕鱼扬声道:“传喻御膳房,设宴凌风阁,还有,将库里最好的杜康,上两坛!”说毕,转身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吟罢,拍着卢销愁的肩膀道:“贡品杜康,在金陵你那桃花坞里是喝不到的哟!” 卢销愁心里一阵惘然,指着御案上的奏折,忧虑地道:“慕鱼兄,这——”李慕鱼长笑道:“天下大事,皆在你我笑谈之中。”说罢拉着卢销愁向里面行去。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阴晦下来,不远处的天际,急促地涌来一大团乌云,尤如一道天幕般罩了下来。书生郭一横此时神情低落,低头茫然地行走,似并未留意天上的变化,直到一两颗雨珠打在他的脸上,早已饥渴的他,茫然间,抬头,仰天,瓢泼的大雨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撒了下来。懵地,他觉得一阵快意—— 于是,他闭眼,张嘴,如牛饮水般,任雨水往口中猛灌。 他自山东泰山之下,一路西来,他看到的世界,不是他想象的世界,也是他不敢相信的世界,在长安城中,他看不惯那些为大试到处奔走,大把大把地花银子的富家子弟,更看不惯那些沽名钩誉,自命风流的才子骚人,直到他亲睹卢销愁那绝世的风采,让世人惊艳的才情,在众书生众星拱月般衬托下,卢销愁的万丈光茫让他一生的自恃自傲,一生的理想大志,通通地黯淡下去,直到残酷地化为乌有——忽然,他就那么觉得自己累了,累得想放弃一切! 虽然翻烂了四书五经,字也写得很工整,那又怎么样。他领悟的道,他理想中的世界,与现实相差太远。那是他无法改变的。他郭一横只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死读书,认死理,且穷得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的书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成长在乱世,他一直想做一个以古圣贤为标准的宏毅之士。苦读经书典籍以修身明志,耕樵泰山之下以济家。奉行父母在,不远行的古训,事孤母以孝。待母仙逝,他裹中羞涩,两袖清风,举步唯艰地赶往长安参加天下大试之时,他已是年近三十的而立之人。 我只求我道! 既然道难求,却不能求其次。那么,就这么,自己把自己放逐吧! 暴雨中,郭一横奔上一座山峰,闪电一道一道的将夜幕划开,惊雷一个又一个在他身后不远处炸开。他状如疯狂,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地点,在峰顶处,他趴在地上,双手插入松软的黑土中,用力地挖掘着,不一会,一个黑漆漆的物体浮现坑里,那一是一柄极大的斧头,郭一横将大斧捧在手里,只觉入手一股寒意,郭一横和着雨水,将斧头上的泥土抹去,一道闪电在他头顶划过,现出黑色斧头上四个古拙的篆字——凡铁辟地。 “凡铁辟地,凡铁辟地,我郭直难道就像这斧头一样,只不过是一块凡铁……”郭一横轻抚着那四个篆字,喃喃自语,忽地,他捧着斧头,从地上爬起,仰天长喝道:“为什么?上天造物,为何要将我郭直造成凡铁——” 轰地一声巨响,一个惊雷在他头顶炸开,天地为之一晃,他只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长安城,皇宫,飞龙厩前广场。四队人数在三百人左右的持盾禁军护着一顶绣着金丝飞龙的黑色华盖,华盖下,程元镇脸色阴沉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透过密集的雨帘,冷冷地俯视着广场上渐渐被十余名军官分成左右两团的飞龙禁军。有心,有耳,和数名职位不低的太监神情紧张地立在程元镇身后。 急剧的风雨,将广场中央巨木上的飞龙皇旗,吹打得象一条大蟒一样缠绕在巨木上。大雨中,这支名震天下的雄师劲旅,此时散乱之极,各各神情惶惑,尤如丧家之犬。每个人此时都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命运,木然地被拉往左边或是右边。 左边是对还是错! 右边是对还是错! 每个人都无法判断,也无法选择。每个人却都在想:我效忠的是李程二公,,效忠的是皇上,我没有错!可是每个人都明白,关系自己生死的大事就要发生了。 这些整天呆在这大唐皇宫里,看过太多浮沉变迁的禁宫军卫,事到临头之时,却全都茫然了。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轰地一声炸出一记惊雷。 三名军官呈品字形从广场上飞奔过来,待奔到近处,有心,有耳两人看清左边那军官面目,竟是护送他们进京的李长河。只见三名名军官低首禀道:“程公公,羽林军大统领于有威,虎翼军校尉张成锋,神武军校尉李长河,向您老禀报,名帖上所有的人已被挑出来,一共三百二十七人。” “好!其余的人先带出九仙门,好好安置一下——不可大意!”程元镇微微点头道。 “是!”三名军官同时回应一声,为首的于有威向广场上挥挥手,近一千名飞龙军卫在十余名军尉的挟制下,缓缓地向宫外行去。 一会,于有威转身贴近程元镇轻声问道:“程公公,这剩下的三百二十七人……” 程元镇冷哼一声:“于将军,皇上这次只追究飞龙军,难道这禁军十二卫里,就真的只飞龙军里有李傅国的人?”微微一顿,瞟了于有威一眼,恰好一道闪电划过,只见于有威脸色已有些发青,方才淡淡地道:“于将军,你也是做大事的人,这还用问吗?” 于有威急忙转身,板着脸对张成锋和李长河吩咐了几句,一记惊雷在此时炸响。张成锋与李长河神色略显惊慌地向于有威低头长揖一声,一个向左边的虎翼军奔去,一个向右边的神武军奔去。 不一会,虎翼,神武两军方阵同时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广场中那剩余的三百二十七名飞龙军卫围去。 “程公公饶命!”一名看模样是军官的飞龙军卫,一边嚎叫着,一边从人群中飞奔而出,向这边奔来。 一名太监递过一盏香茗,程元镇接过,掀盖轻呷一口。来人已奔至眼前,扑嗵一声长跪在雨中,干嚎道:“程公公,小人知错了,请程公公放小人一马,小人愿效忠程公公!” 程元镇面无表情地道:“李剑,你又说错话了,你应该说‘小人愿意和程公公一起效忠皇上!’明白吗?” 那叫李剑的军官见事有转机,急忙道:“小人愿和程公公一起效忠皇上!” 程元镇转头看了看众人,方道:“大家听见了,这话儿可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罢,俯视着李剑,伸颈在李剑耳边道:“现在皇上就是要你死呀,这可正是你向皇上效忠的大好机会!” 李剑一听,大惊失色,呼地跳将起来:“你这阉贼,竟敢耍——” 忽地响起一声龙呤:铮—— 一道血箭自李剑背上标出,李剑的神情就那么一礓,身躯缓缓地仆倒下去。 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自于有威手中缓缓插入腰上剑鞘。 广场上众飞龙军卫见此情景,顿时乱做炸开的一锅粥。 哇地一声,站在程公公旁边的有耳,乍见李剑一个大活人忽然就成了一具血淋淋地尸体,忍不住恶心地吐了起来。有心急忙拉着有耳一边蹿入暴雨之中,一边叫道:“快去告诉公子和皇上,程公公要杀好多人!” 程元镇回头一瞟,竟咦了一声:“虎形奔,鹤意步!”只见有耳狂奔如风,有心蹦跳似飞,两人急速地向远处的御内殿方向掠去。忙喝道:“还不快将他们拦下!” 程元镇身后的两个太监应声抢出,急追而去。 一阵剧烈而锐利的破空之声,就那么突兀地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里,就连在一路飞奔的有心和有耳两人也吓得猛地停了下来。呆呆的扭头一看,两个太监已极快地赶将上来,将二人的胳膊拧住,然后那两个太监也像他们一样呆愕地扭头—— 只见两团黑云呼啸着从虎翼军和神武军头上升起,极快地向广场中那三百多名飞龙军卫劈头盖脸地罩去——那分明是箭,密密麻麻的箭雨!顿时,惨叫之声,彼起彼伏,却又极快地静止。广场之中那一瞬之间,竟再没有一个站立的飞龙军卫。 夜幕之中,以倒下的三百余名飞龙军卫处为中心,一大团深暗色的液体,混在雨水之中,向四周漫延开去…… 程元镇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于有威急忙俯身上前:“程公公还有什么吩咐?”程元镇冷冷地道:“此事严格保密,凡走露风声者,诛九族!”说罢转身对擒着有心有耳的两个太监道:“把这两个小子好好看管起来!别让他们乱跑。” 说毕,向身后的太监招招手:“准备马车,出宫!” 一阵阵寒意与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郭一横在淋漓的暴雨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死死握着那柄刻着“凡铁辟地”的大斧。于是提着大斧挣扎着站起。入眼处,只觉四周灰蒙蒙的一片,一道道闪电不时划过远远的天际,借着闪电,可以看见他极其怪异的外形,只见他一脸潦黑,宛若锅底,头发根根竖如铁刺,呈爆炸式地纷纷指向苍穹。 他将沉重的大斧别在腰上,茫然地向山峰下走去,走了几步,竟是虎虎有力,越越走越快。渐觉有一股强大的气流不时从丹田升起,涌往任督二脉,以大小周天循环来回,到后来只觉那一道道气流,竟连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无所不到,他自小虽然跟母亲习过一些静坐养气的一些功夫,但对武学一途,所知甚浅,此时茫然之际,只觉浑身难受,当下竟迈步狂奔起来,大雨之中,只见他一路狂奔呼啸,翻山越岭,如覆平地,行到最后,已快如鬼魅,一溜烟地蹿过乐游平原…… 鲁长飞 于2007年10月24日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五章 公孙艳娘 大唐皇宫,凌风阁。锦幔重垂,笙箫靡索,轻舞迷离,那些舞者皆为身材姿娥娜,面若桃花的妙龄女子,酒未饮,让人已有三分醉,更何况饮的是宫藏的极品杜康。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无形中凭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李慕鱼性至极高,饮得龙颜通红,还不停地与卢销愁对饮。卢销愁起手之间,杯到酒干,毫不拖泥带水,只是应对之时,言语却少了。 不久,李慕鱼似乎也察觉到了,半酣之际,一挥手,丝竹静却,。只听到李慕鱼指着那些缓缓退下的舞者那些幽幽道:“李傅国,程元镇,将大批的美女充盈后宫,这些老榆木疙瘩,又怎知我李慕鱼的心思……” 说毕,望着卢销愁道:“当年在金陵桃花坞,半夜里常听到销愁吟唱古曲《蒹葭》,为兄听那哀痛欲绝的声音,实无法相信,竟是出自天下第一风流多情的卢销愁之口!那时见销愁实乃放纵不羁之人,又加上正逢国家多事,所以这些儿女情事,也就无暇问及,事隔多年,却依然见销愁眉间的郁结未解。为兄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知道: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让销愁如此经年念念不忘不舍呢?” 卢销愁老脸一红,苦苦一笑,眼里的寂寞却似更浓了。忽地举起酒坛,做牛饮之状,猛灌而下,李慕鱼见了,急忙叫道:“老毛病又犯了,见了好酒,什么也顾不了!”待抢夺过来时,半坛酒已所剩无几了。 长安,城西郊外,十里坡。 爱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 醉仙雅阁,后园精舍:挽霞居。明丽的琉璃灯照得精室里一片苍白,珠帘,玉壁,灼灼生辉,一袭红衣,掩映着那妙曼的身影,外面的喧哗,衬托着精室里的寂静。沐浴,醺香后……再细细地将自己那张艳若桃花的脸妆扮一翻,自怜的一瞟,镜里,乌瀑温柔轻垂,不老的红颜,是让人惊乍的艳色,窗外,那一场大雨,那般惊天动地的下个不停不休,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似要将窗上的明纸割裂,紧追而来的一记记惊雷,震荡天地,然后,天地是死死的静——寂寞却波涛汹涌地撞击着她的心房,最后只剩下暗然销魂的一声叹息…… 她,醉仙雅阁的老板娘公孙艳娘,十多年来一直蜇伏在这里的一个寂寞女子,十多年前,她有一个名震天下的义母:公孙大娘!“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的那个公孙大娘,两节之乱以后,梨园子弟失散零落,她无处可去,只好带着几个小姐妹,在动乱中置下这一处产业,苦苦地经营着。这么多年来,那几个姐妹,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只余下她和她在战乱中收养的四个剑俾: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相依为命。 这时,秋菊勿勿地走进来禀道:“大姐,约你的人已来了。” 公孙艳娘并未回首,淡淡地道:“传令下去,你们四剑俾,严守外面,今夜任何人不许靠近这挽霞居。乱闯者,杀!” 秋菊见今晚情形大异平常,心头一紧,急忙应声:“是!” 公孙艳娘却忽地回身,抚着秋菊的双手,柔声道:“秋菊妹妹,你说,姐姐是不是已经很老了!” 秋菊忽地噗哧一声笑出来:“谁不知公孙姐姐在这长安城外,是拨尖儿的大美人,而长安城里,据客人说,能与大姐比的,也只有皇宫里的皇后,妃子们,再说就算这些后宫佳丽,个个美得像天上的仙女,可是谁又见过来着。姐姐要是愿嫁人,这醉仙雅阁的大门还不被挤破了……” 公孙艳娘听得艳容一绽,却伸手在秋菊的俏脸上轻轻一掐,:“小蹄子,专会哄姐姐开心!”说罢却是转身一微叹,方又道:“去把客人带进来吧!” 秋菊刚要转身出去,忽地眼前一花,已多了一条褐色瘦长身影。那人一干咳一声道:“不必了,洒家自己来了!” 秋菊望着那张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鹫沉猛的瘦长马脸上,竟是阴晦之气,不由一怔,想不到刚才进来的那辆神秘马车上,坐着的竟是这样一个古怪的老者。 正在发愣间,听见公孙艳娘已发话道:“还不给程公公沏上最好的龙井茶。” 只听那老者冷冷地道:“不必了!洒家与艳娘还有要事相商,还不退下!” 秋菊听了“程公公”三字,心里一惊。急忙行了个礼,勿勿退下。 公孙艳娘此时方转过身来,只听见程元镇叹息道:“经年不见艳娘,艳娘的风姿更加迷人了。” 公孙艳娘淡淡一笑,道:“程公公日理万机,甚是忙碌,今夜又是几多风雨,程公公冒雨而来,不会是为了欣赏小女子的姿色吧!” 程元镇听了,脸上微现愠恕,道:“这些年来,天下一直不甚太平,艳娘这醉仙雅阁却一直生意兴隆,风波不起……” 公孙艳娘立即应道:“程公公深谋远虑,是做大事的人,留着小女子残躯,自是还有用处,小女子说得对吧!” 程元镇听了,点头赞道:“艳娘不仅美艳无边,心智也如此敏捷,如洒家如若不是这残废之人,抵死也要和艳娘一结秦晋之好!只可惜那杨靖远公子,艳福太浅……” 程元镇一提这“杨靖远”之名,两行清泪,已悄然从公孙艳娘玉颊滑下,泣而无声。 这杨靖远是杨国忠的远房侄辈,靠着这层关系,成了禁宫待卫统领,此人却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材,又加上武艺高强,在宫中有“一品公子俏待卫”之称。那时公孙艳娘身在梨园,时常出入宫禁,不知何时,两人对上了眼,宫禁之中虽然禁制森严,但两人一个金童多情,一个玉女怀春,眉来眼去的,不久便情根深种,有了爪田李下之会。皇宫里的风吹草动,又怎么瞒得过耳目众多的太监首领李傅国,这李傅国本来最见不得男女情事,又加上牵涉到派系斗争,将此事揪将出来,闹得个鸡飞狗跳,要不是嫣妃压着,就是杨国忠与公孙大娘也护不住二人小命。如此一来,两人的好事,自然成了镜花水月,虽然相对无言,但至少还可以彼此守望。谁知好景不长,公孙大娘去世,紧接着两节之乱暴发,不久乱军攻陷长安,没等乱军进城,杨靖远随着禁军众将士,护着皇帝,嫣妃和太子,早逃了无影无踪,可怜那后宫佳丽三千,宫娥太监无数,还有大部分梨园子弟,尽陷贼手,呜呼哀哉! 公孙艳娘仗着一身武艺,虽然和几个生死姐妹逃出生天,茫茫人海,却哪里去寻情郎影踪?四处打听找寻之际,却忽然惊闻恶耗:李傅国与飞龙军大将陈怀礼于马嵬坡发动兵变,诛杀艳妃与相国杨国忠,杨靖远拼死相护,却被李傅国亲手所毙。待她勿勿赶到马嵬坡时,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死尸,只见情郎全身骨胳,筋络寸断,胸前七大要穴有乌黑指印,这七个乌黑指印连在一起,隐隐如一条藏若云中的苍龙之形,自是宫中神密之极的龙诛手所伤无疑,当时曾闻公孙大娘言,练成这式“七龙吐珠”的,天下只有李傅国。 良久,公孙艳娘仿佛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淡淡地问道:“程公公一向唯李傅国马首是瞻,今夜之事,若让李傅国知道了,恐怕于程公公也不利吧!” 程元镇听了,忽地转身望向窗外。阴沉地道:“秋现惊雷,萧杀无极。天下恐怕又要大乱了!天下一乱,虽有所失,但必有所取!” 此语一出,一记闷雷在窗外炸响,室里二人都是那么一静,似沉默于这无可抗拒的天威里。良久,程元镇忽然冷酷之极地道:“今夜来见艳娘,自是那李傅国死期不远了!” 就在这时,程元镇忽地听了什么声音,身形一动,已与公孙艳娘拉开了稍许距离。公孙艳娘也细细一听,忽地惊讶道:“来者好快!” 话刚说毕,不远响起轰地一声,似有什么坚固的物体被生生撞裂,外面立时响起四剑俾的呼喝,呼喝马上成了惊叫,公孙艳娘心头一紧:四剑俾竟不能阻来者片刻!刚要抢身出去,却听见又是轰地一声,却在近前,只见面前墙壁上忽地破裂出一个人形大洞来,一个全身泥泞的白衣怪人,腰缚一柄大斧,手舞足蹈地扑将进来。 那程元镇本是心狠手辣之人,见状立时发难,龙诛手全力攻出,双手幻作七道爪影,以“七龙吐珠”式,攻向白衣怪客身前七大要穴。公孙艳娘知今夜之事,一但泄露,非同小可,下手之际,也是毫不留情。纤腰一转,案上剑器已在手,只见忽地寒光暴裂,一团剑星向白衣人后背罩去——“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用的竟是公孙大娘剑器舞中最霸道的一式:“羿射九日” 两大高手夹击一人,又皆是全力一击,那白衣怪人立时被前后两道坚如实物的气场死死罩住,只听见又是轰的一声,白衣人前胸身中龙诛手七道真气,背受羿射九剑九记剑气,一身白衣顿时化为粉齑,现出一身龙筋虎骨强横肌体来。 “小心,天罡真气!” 随着程元镇一声尖叫,程元镇和公孙艳娘却同时被震得各自向后飞跌出去,只觉刚才一击,犹如击在一个强如铁覆的气鼓上。大惊之下,半空中急止住身形,正要再发雷霆一击,只见一道於血从那怪客口中哇地喷出,紧接着扑嗵一声,那怪客轰然倒下。 两人频觉意外,对视一眼,同时抢进,程元镇龙爪挥出,将怪客翻转过来,只见怪客竟已昏厥过去。一探鼻间,却尚有气息,再扣脉门,只觉这怪客内息混乱之极,于是发功一探不由大惊道:“此子不但任督二脉藏有深厚内力,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竟全已打通,体内真气之深,洒家从未曾见过!” 说毕放手,起身来回踱步,竟一时想不通其中原由,要知道武学一途,打通任督二脉,且修练出如此深厚内力,一般人至少要三十年以上,要是连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同时打通,在武林之中是旷古绝今的奇谈了。 想到此不由百思不得奇解,于是转身再将那怪客细细一看,只见那怪客一脸潦黑,头发梆直,似方受过雷击一般。不由奇道:“传说一千多年前,天雷劈开荒洪山,西楚霸王项羽得开天神刃和《开天古卷》上卷《天罡真决》,而辟地神斧和《开天古卷》下卷《乾坤大略》卷则为大汉开国皇帝刘邦所得,刘邦那斯洒家暂且不提,想那西楚霸王项羽,也只不过练成了《天罡真决》里所说的‘精气不歇,内甲护体’,真气之强,已可‘力拨山兮气盖世’,成为一世雄主,冲锋陷阵,刀剑不伤,纵横驰骋,天下无敌!此子除非是先引天雷打通全身经脉,因此走火入魔,机缘巧合之下,误闯于此,借你我之力,突破内甲,练成了《天罡真决》中传说的不死真体!” 公孙艳娘听了也甚是好奇,于是也细细察看起来,只见那怪客形象虽然怪异,一张黑脸却是峥嵘坚毅,再看那一身凸兀强劲的肌肉,极惑人心,不由想起男女之事,一时竟陷入异样的思絮中。 忽听程元镇阴冷地道:“一千多年来,自从《开天古卷》与开天神刃,辟地神斧两件神兵现世,天下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有识之士,为此争夺不休,天下兴亡,战乱分合,皆因此而起。此子,应雷而生,当属异数,一但功力复原,无人能制,留下恐是祸害,不如现在趁早除去!” 公孙艳娘听了,方从思絮中惊醒过来,抬起头来,只见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四大剑俾,不知何时已进来,个个脸色潮红,目光痴迷地盯着地上的怪客。而程元镇一脸杀气,似要立马出手杀人,以绝后患。公孙艳娘心里一急,却一时找不到为怪客开脱的借口,忽然见那怪客身旁,掉了一柄大斧,急忙道:“程公公请慢!”说毕,急将大斧拾起,只觉入手沉重之极,仔细一看,只见大斧正面阴刻着“凡铁辟地”四个古彖,心里一喜,道:“这人随身携带着山东猛斧世家的镇门之宝‘辟地神斧’,当是猛斧世家的子弟,我们杀了猛斧世家的人,万一猛斧世家的老爷子鲁镇东追究起来,整个中原武林恐怕再无我们的立足之地。再说猛斧世家一向是正道中的魁首,门下弟子三千,个个行得正,坐得直,此人虽然误闯我居处,也无必杀的理由,程公公你看艳娘说得对不?” 说毕,不待程元镇回答,急向四剑俾道:“还不带这个公子下去,好生救治!” 四大剑俾急忙抢上前来,将那怪客抬了出去。此间,公孙艳娘一直盯着程元镇,生怕他暴起伤人。却见程元镇并无动作,直到四剑俾抬着怪客离去,程元镇方阴着老脸叹道:“只见新人笑,谁闻旧人哭!艳娘不要忘了那杨公子在九泉之下,尚未瞑目!” 公孙艳娘听了,心里一苦,却顿时明白过来,程元镇此时如此迁就自己,原来是想依赖自己与他合力除去李辅国,如此以来,既不得罪山东猛斧世家,也给了自己一个顺水人情。 当下淡淡地道:“程公公说的,谈何容易,那李傅国权倾天天下,就连大唐的飞龙禁军也成了他的私家军,更何况还有禁中四凶这样一大帮高手护着他……”说到这里,公孙艳娘忍不住讽刺道:“刚才忘了恭喜程公公了,想不到程公公也己练成了‘龙诛手’里的‘七龙吐珠’式,恐怕功力已不在李傅国之下了吧?” 程元镇听得心头一恼,此人心机手段皆不在李傅国之下,这么多年来一直甘居其下,只因这龙诛手火候与之相差甚远,程元镇怀怨已久,暗中自是苦练不休。 良久,谁知程元镇仰天长叹道:“李傅国呀李傅国,我程元镇这么多年虽然心里一直不服你,也不得不赞你一声:天纵之才!当我程元镇练成‘七龙吐珠’式时,你李傅国已在修练‘龙诛手’最后两式‘龙啸八荒’和‘神龙九现’现在恐怕就连最后半式‘飞龙在天’……”说到这似心有所忌,便不再说下去。 龙诛手是一门极其隐秘的武学,相传只有九式半,分别是‘苍龙出水’,“双龙戏珠”,“龙盘江山”,“龙腾四海”,“龙霸五方”,“龙藏六脉”,“七龙吐珠”,“龙啸八荒”和“神龙九现”,最后只遗半式残图“飞龙在天”。龙诛手由宫里的太监神秘组织“龙隐”一代一代传下来,可能是“龙隐”的某一代领袖,认为最后一式“飞龙在天”名讳有所犯忌,是以忍痛烧毁,烧了一半之时,大约又想到先人所创不易,于是留下这残缺不全的最后半式,只作为一个纪念,同时严令禁止习练。这龙诛手,每三式分为两攻一守,共合成三轮必杀攻守之势,当年在李傅国与程元镇联手合击之下,只用到第二轮的第二式“龙霸五方”,禁军十二卫总教头朱武王也被击成重伤。由此可见龙诛手的威力之巨。 公孙艳娘听了,神情一黯道:“这样岂不是你我联手,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此贼!” 程元镇听了,冷哼一声,道:“这些年,洒家的‘七龙吐珠’式,和艳娘的‘羿射九日’式也不是白练的!而且,还有一个人要杀李傅国” “谁?”公孙艳娘问道。 “当今皇上!而且,就在今夜子时!”程元镇阴沉沉地道。 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李傅国只不过是一个奴才,一个得势的奴才。除非这个奴才敢反了天…… 此语一出,公孙艳娘只觉天地一新,美眸盈泪,定定地道:“今夜子时,艳娘一定准时到。” 鲁长飞 于2007年12月24日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六章 博陆之灾 长安,博陆王府。 高大威严府门楼上,御笔亲书“博陆王府”四个漆金大字的巨额横匾用大红绸缎披盖着,府门楼两侧挂着两盏特大大红的灯笼,一个写着“天恩浩荡”,一个写着“旷古绝今”,如此气派,显得此府正有天大的喜事。但王府的大门紧闭,大门外,立着两队杀气腾腾的飞龙禁军军卫,如两条长蛇,曼延至大街上,闲杂人等只得绕道而行,前来祝贺的文武百官,带着各色重礼,却被阻拦在大门之外,如此巴结奉承的良机,因一门之隔,而无法实现,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团团乱转,也不敢有一丝喧哗。 等待良久,夜幕开始降临。各路人马依旧静立如僧,穆寂如哀。 轰隆一声,天起惊雷,随即乌云涌来,天地一暗。众人皆抬头望天——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拉拉的打在众人脸上。一个身形粗壮,身穿三品朝服的武官冷冷地道:“没戏了,快走吧!”说罢,提着礼盒,闪出了人群。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粗壮武官,每个人似乎都在想:这个浑球,如此大胆,不知要被李公公贬到何处去……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黑幕,紧接一记惊雷在众人头上炸开,吓得这些国之栋梁,百姓父母,个个屁滚尿流。不一会倾盆大雨滚滚而来,乱作一团的文武百官顿时成了落汤鸡。人群中开始不断地有人偷偷离去,渐渐地,人越走越少,再也没有人关心是谁最先离去,每个人都担心这样淋下去,只怕官还没升上去,小命却先泡汤了。不一会儿,全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那些飞龙禁军军卫,依旧威风“淋淋”地立在原地。 博陆王府,大门内,两队飞龙禁军军卫一直向宽阔的博陆王府里无限地延升…… 夜,渐渐深沉。 内堂,数盏巨大的琉璃宫灯,发出微淡的莹光,李傅国一身紫袍,神情阴沉地卧坐在一张巨大的盘龙乌木大椅上,似腹怀忧虑地缓缓拨弄着左掌里的两枚龙纹黑珠。 内堂左边立着贺天驼,李悬羊,何指鹿,雷布驹等以紫禁四凶为首的飞龙禁军统领校尉,右边立着十来个中老年太监,皆为宫中内监各司数一数二的统领太监。这内堂处在王府腹地,极隐蔽之处,能进入这博陆王府内堂的,自然无一不是李辅国的心腹之士。 此时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喧哗。堂内众人个个神情严峻。 为首一个太监忽地站出来,躬身施礼道:“李公公,自程公公护着卢销愁进宫以后,宫门禁闭,除有圣旨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接着有圣旨传出:贬裴冕为施州刺史,贬萧华为峡州司马。”那太监说到此,内堂里立时一阵喧哗,众人纷纷道:“这两个老不死的一去,朝堂上可是要清静许多了。”“这两个不识时务的东西,早就该滚蛋了!” 李傅国也轻哼一声,随即问道:“还有何事?” 方才那太监接着道:“一个时辰后,有一辆马车出宫往城西方向去了,据报,车上极有可能是程公公,除此以外,再无任何消息。” “车停何处?”李傅国一听程元镇的名字,冷哼一声,问道。 “醉仙雅阁,内院”那太监禀道。 “公孙艳娘!”李傅国淡淡地道:“这个时候,程元镇还有心事去找那个残花败柳!” “公孙艳娘这娘们还真他妈的骚得够味!”——本来一直在一旁无精打彩的紫禁四凶老大贺天驼,听到公孙艳娘的名字,忽地嚷道:“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身旁一帮武官听了,皆哄笑起来。 “老大,你费了老大的劲,也只不过摸了摸人家的小手,怎么就知道人家够味了?”紫禁四凶中的老三何指鹿忽地冷不丁地插道。此语一出,众武官又是一阵哄笑。 “老三,你他奶奶的还说老子我,你不是也费了老大的劲,结果连小手不是也没摸上!”贺天驼老羞成怒地道。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忽地紫禁四凶中的老二李悬羊干咳一声,众人立觉不妙,立时噤声,各自一瞟李傅国,只见李傅国神情冷酷之极,心里皆拧了一把汗。 一个时辰以后,一个小太监忽地跑进来,禀道:“李公公,方才收到禁军各卫所的密报,禁军十二卫中:神策,神武,羽林,虎翼,神机五卫,共二万兵力,自李公公出皇宫后,开始进驻皇宫卫戍!” 这个小太监话刚说完,外面又闯入一个小太监,急勿勿地叫道:“李公公,大事不好,方才收到潼关飞鸽传书,今天入夜时分,高虎城那小子带着三百虎霸军,闯入蒋大勇将军府中,高虎城那小子一刀将蒋大勇将军劈了,然后取出圣旨,宣布接管潼关兵马……” “住嘴!”李傅国忽地嘶叫道:“轻狂刀王高虎城!朱武王,你的弟子干的好事呀!你这是叫弟子报仇来了!皇上,老奴一手把皇上扶上皇位,老奴日夜操劳,从来不曾有负皇上,皇上为何要负老奴,这不是把老奴往死路上逼吗?” 内堂里就那么寂静下来。 良久,李傅国无力地挥挥手,那两个小太监见了,急忙退了下去。 “李公公,我们反了吧!”紫禁四凶老大贺天驼,望了众人一眼,忽地带头跪下叫道:“难道在此等死不成!” 两边太监及众武官见状,也纷纷跪下,道:“李公公,反了吧!” 内堂,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一个太监见李傅国半响不语,起身道:“李公公,起事吧!大不了事成之后,再另立新君!若事不成,也不过个死,总比在此束手待毙强!” 贺天驼也站起来叫道:“李公公,凭我们手中的三千飞龙禁军,杀出长安!又有谁敢阻挡!” 李傅国缓缓地坐直了身躯,冷冷地扫视一遍众人,方道:“你们别忘了,这些事是程元镇那狗贼一手搞出来的!” 此语一出,众人皆怔在当场,是呀,如果程元镇成了皇上的人,那么他们还有什么机密可言,还有什么地方不会防着他们!如果轻举妄动,只怕死得更快! 李傅国忽地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我李辅国自问没有薄待你们任何一人,他程元镇狼心狗肺,竟干出这种事来!” 说毕,淡淡地道:“陈公公,你马上去开启府库。” “是,李公公!”一个老太监出来应道,然后勿勿去了。 李傅国望了众人一眼,似已极其疲倦地闭上双眼,道:“各位,本府库中珍藏甚丰,大家各取所需,尽快逃命去吧!” 此语一出,众人蜂涌而起,纷纷向外奔去。 良久,有人叫道:“李公公——” 李傅国睁眼一看,只见紫禁四凶依旧跪在地上。不由一怔道,奇道:“你们还不走,想在这里等死吗?” 四人互相望了一眼,只见平时一向阴沉少语的李悬羊道:“李公公,我们四人追随公公多年,就此离去,于道义上说不过去,我等虽非心慈手软之辈,从不做妇人之仁,也不至薄情寡义,公公如还有什么余恨未曾了断,我们四人赴汤蹈火,也一定为公公做到!” “说得好,不愧是我李辅国一手带出来的人!”李辅国沉思一会,低声道:“你们四人,经此一事,一定要留得性命!它日如有可乘之际,亲手替我拿下程元镇的项上人头!让世人知道,忘恩负义的下场!” 四人见李傅国沉思良久,说出的必是极难之事,正要犯愁,待听见李傅国如是说,各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应道:“公公放心,杀人放火,乃我等所好,此事一定为公公做到!”四人说毕,立时起身,往外而去,竟不取府中一物。 大唐,皇宫。凌风阁。 李慕鱼和卢销愁已喝得七荤八素,两人踉踉跄跄之间,手舞足蹈之时,弄得桌椅酒筷,一片狼籍,两人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一个不是再日理万机的真命天子,一个不再是担忧国事的臣子,而只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妄乎所以的谈论着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的一些趣事。飘飘然之间,势要把臂入林,共眠于桃花树下,或者临水摸索,想捞取天上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卢销愁朦朦胧胧之间,听见耳边有人低声细语地叫唤“皇上——”“皇上——”,然后又听见有人勿勿起身出去的脚步声,忽地想起自己身处皇宫之中,心里就那么一惊,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小榻上,只见室中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旁边一张大床,雕龙刻凤,床上所用之物,皆是金黄之色,顿时明白自己醉酒之后,竟睡在了天子龙寝之中,立即吓得全身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从榻上坐起,却透过珠帘,看见李慕鱼正正襟危坐在外室的一张龙椅上,程元镇正跪在地上,向李慕鱼禀报着什么,不由细细一听,只听见程元镇正小心翼翼地道:“……万事俱备,只等皇上下旨,就可以动手了……” 李慕鱼听了,似微微忧虑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坐到一处案前,程元镇急忙侍候着笔墨,李慕鱼挥笔在一道圣旨上写了一会儿,将笔一掷,转身盯着程元镇道:“此贼不死,朕寝食难安,一切全托付程公公了!” 卢销愁听得又是一惊,不知宫里有何大事要发生了,慌张之际,竟从床上爬起,冒冒失失地闯了出来,往圣旨上一看,却见上面写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思及往事,尚父恩重,今特旨嘉奖,加封尚父李辅国为博陆王,天命有时,春盛冬衰,尚望持重卸苛以养暮岁,与朕齐享太平。钦此。” 卢销愁看罢,只觉这圣旨写得甚是奇怪,细细一想,恍然明白过来,不由怔在当场。 程元镇乍见卢销愁,眼珠一转,道:“听说卢公子仍朱武王高徒,武功想必不凡,不知卢公子可否愿为皇上分忧?” 卢销愁望了望李慕鱼,又望了望程元镇,对李慕鱼长跪道:“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君臣之间,且又事关社稷 ,请皇上示下!” 李慕鱼见状,急忙将卢销愁扶起,道:“销愁不必多礼,一切自有程公公安排。” 说,转身对程元镇道:“程公公,你带着销愁,万事谨慎!” “尊旨!”程元镇行礼应道。又转身对卢销愁道:“卢公子请随洒家来,先委屈公子更衣!” 大雨之中,两队太监,撑着雨伞,护着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向宫外,一路上,只见御道两边,禁军林立,每个军卫,一身重甲之外,还披了雨具,只见枪戟如林,刀剑外露,杀气腾腾,眼前所见,恐怕是靖乱之后,三年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紧张的局面。马车之上,只有程元镇,卢销愁,和手捧圣旨的小济子。此时的卢销愁自然也是一身太监打扮。 这小济子不过十五六岁,因长得俊秀,手脚伶利,不久才被皇上选至身边,甚得皇上器重。不过终因年少,还没经过什么历练,此时捧着圣旨的小手,竟微微在颤抖。卢销愁见了,双手伸过过去,握在两只小手上,那小济子只觉一股暖流从对方手里传来,心头一热,微微向卢销愁点点头,神情似乎镇定了许多。卢销愁将双手松开,向小济了嘉许地点点头,那小济子见了,俏脸一红,微微地笑了一笑,竟露出两排整齐的白净的小牙齿来——卢销愁心里一痛:那笑容里,分明还有没褪完的幼稚之气。 马车驶出宫来,只见玄武门外,密密麻麻的,竟全是身披雨具,全副武装的禁军。中间只余一条过道,仅可供马车穿行,马车行近之后,只听见一声威武的号令,整齐的脚步声轰然而起,无数的禁军,竟夹随着马车,向博陆王府开去。 博陆王府。 内堂上寂静无声,李傅国正闭着眼,斜躺在盘龙乌木大椅上,等着该来的一切到来,忽地听到微微的脚步声响起,立时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太监,正轻轻地走将进来,定眼一看,竟是自己刚提拔上来的司礼太监副总管鱼朝恩,当下喝道:“余公公,你不在宫里当值,待在这做何?” 余朝恩上前向李傅国微微行礼道:“李公公,朝恩一直受您教诲,当然明白一个道理:这乱世之时,正是愚者所失,智者所取的大好时机。” 李傅国听了,忽地开怀大笑起来:“好一个余朝恩,像足了当年的李傅国!” 余朝恩再次施礼道:“朝恩再次铭谢李公公的教诲!” 李傅国忽地脸色一沉,喝道:“余朝恩,李傅国的项上人头,你敢要吗?” 余朝恩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道:“李公公吓着小人了!李公公的人头,恐怕连皇上也不一定敢要!更何况李公公还要留着有用之躯,待会给那程元镇一记重礼!” 李傅国听了,脸色一缓,连说三个“好”字。才又问道:“哪你要想何物?” “当然是皇上的心头肉,也是李公公的心头肉!”余朝恩一字一句地道,说罢,长跪于地,方又道:“望李公公成全!” 李傅国听了,长叹一声道:“好!果然是大有可为之材,我李傅国成全你!” 说罢,将右手之中的两枚黑珠收入袖袋之中,然后伸手在盘龙乌木大椅上一阵摸索,只听见咔嚓一声,椅腹上现出一个暗门来,李傅国将双手伸进去,捧出一个一尺见方,镶着金线龙纹的紫木盒,李傅国双手微颤,缓缓将木盒打开,立时现出盒中四枚四方古玉大印,说道:“此四印,分别是飞龙禁军都统使大印,兵部尚书大印,大元帅行军司马大印,和中书省令大印,你拿去献给皇上,保你官升三级!过来,接印!” 余朝恩见了,急忙上前,双手刚接个紫木盒,李傅国忽地发难,龙爪已扣住余朝恩的咽喉,余朝恩大惊之下,吓得闭上了眼睛,心思急转,道:“李公公,只要我余朝恩在皇上身边立稳了脚,我保证程元镇那贼,在皇宫里呆不了多久!到时,一个丧家之犬,还能逃出紫禁四凶千里追杀的手段吗?” “余朝恩,你以为今夜,我李傅国会让程元镇活着离开这博陆王府吗?”李傅国冷喝道。 余朝恩听了,急忙道:“李公公,你能保证程元镇他一定……一定会来吗?再说,留有后着,方显得李公公的高明之处!” 李傅国盯着余朝恩,良久,方又冷冷地道:“鱼公公,千万记住,在任何时候,千万不要像洒家一样,受人以柄!因为洒家现在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罢,轻轻地松开了手,缓缓地卧倒在盘龙大椅上。 余朝恩捧着紫木盒,顾不得擦拭额上的冷汗,说了一声:“谢李公公最后的教诲!”便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鲁长飞 于2007年11月2日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七章 马嵬遗事 大雨之中,一大群提着大包小包的武官和太监,正在冒雨赶路,跑着跑着,忽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后面的人正要叫骂,忽然觉得空气中有股异样的气息,除了正喧泄不停的大雨,四周是死死的寂静,然后耳里忽地清晰响起轰然如雷的脚步声,那脚步似乎不快,声音却异常地整齐,似要将一切都踩在脚下,然后再踏个粉碎般地——一步一步滚滚而来! 于是众人惊呼一声,各自转身乱蹿。跑得稍慢的,纷纷惨叫着栽倒下去——背上插着数支长长的箭羽。跑得快的,刚蹿至别的路口,连庆幸的念头还没有生出,就听见一阵弦鸣,一股钻心的痛传来,身体已被极锐利的箭簇穿透…… 密集的禁军,踩着地上的尸体,像无数道川流,从各个路口涌来,汇聚在通往博陆王府的主大街,水泄不通地向博陆王府逼近。 马车在博陆王府外的大街上停了下来,程元镇刚要喝问,车外已有人在外禀报道:“启禀程公公,于有威将军带着羽林军正在和护卫王府的飞龙军激战,请程公公暂避!” 程元镇一听,大怒,立时从马车上钻了出来,一看,见是一名禁军校尉,一把揪住那人,喝道:“是怎么打起来的?” 立时有一个太监将雨伞伸了过来。 那校尉立时被程元镇吓得慌了神,好在口齿还伶利,急忙道:“于有威将军带着大队人马,闯进博陆王府,见人就杀!可是堂堂飞龙禁军也不是孬种,个个拼死反抗,竟将于有威将军赶了出来。于有威将军冲了几次,连大门都没有攻进去!却死伤了好几百个弟兄——” 程元镇听到此,气得一脚将那校尉踹开。此时卢销愁和小济子也下了马车,程元镇叫道:“快跟洒家一起过去看看!” 说罢领着众人,分开禁军,向前行去,一路行来,只听见喊杀之声不断,方来到博陆王府门前,只见一名大将似杀红了眼,正不住地嚎叫着,呼喝众禁军往门里冲,大门内,一千多名飞龙军,拼死堵塞着大门,前面以重盾相阻,后面设下长枪弓箭,冲进去的羽林军不是被弓箭射杀,就是被长枪刺死。 程元镇见了那员大将,冲上前,劈头劈脸的就是几个巴掌扫过去,打得那个大将一时懵在那里。只听见程元镇怒气冲天地道:“于有威,你干的好事!还不叫你的羽林军退下!” 于有威顿时像斗败了公鸡一样,急忙传令羽林军后撤十丈,并叫人立即清理战场,将死伤的军卫抬走。待战场清理完毕,程元镇带着众太监就往府里行去,卢销愁装作太监,也跟了过去。于有威见状,急忙拦住:“程公公,小心——” 程元镇冷哼一声道:“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于有威碰了一鼻子灰,正要退开,乍见众太监里一人长得极其出众,虽然也身着太监服饰,却是玉树临风,风度超凡,混在众太监之中,竟如鹤立鸡群,心里不由奇道:如此人材,做太监实在太可惜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年头,还是做太监有前途呀! 这时只见程元镇领着众人,直向府门行去,门里的飞龙禁军一见程元镇,立时挪开重盾,纷纷叫道:“程公公,于有威那龟孙子,带着羽林军那帮混帐东西,闯进来,见人就杀,伤了我们一百多个兄弟,请程公公为我们做主!”“杀了于有威,为兄弟们报仇!”…… 程元镇冷冷地喝道:“龟崽子们,吵什么吵呀!你们真敢反了不成!人家羽林军还被你们放倒了三百多个呢!靖乱之时,怎么不见你们凶成这样?是不是杀自己人杀起来顺手一些!” 说毕,从怀里取出一物,扔在一名校尉身上,那校尉接住一看,竟是一道圣旨,不由一惊,问道:“程公公,这是——” 程元镇喝道:“皇上圣喻,还不快念!” 那校尉吓得急忙扔掉手中兵器,手忙脚乱地将圣旨展开,正要喧读,程元镇扫了众飞龙军卫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跪下听旨!” 众飞龙军卫一听,皆扔掉手中兵器,纷纷跪倒一大片。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现特令飞龙禁军副都统使程元镇接管飞龙禁军,如有抗命者,杀无赦!钦此。”那校尉念罢,竟一时愣在当场。 程元镇见众人跪在地上一片寂静,不由大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老子滚回飞龙厩呆着,听候安置,想在这里等死呀!” 这时府墙之上,一名军卫忽地喝道:“程元镇,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受死吧!”那军卫叫毕,张弓搭箭,铮地一箭向程元镇射来,众太监见了大惊,正欲护住程元镇,只见程元镇冷哼一声,龙爪探出将来箭如探襄取物般扣在手里,然后反手一掷,那箭羽呼啸着向墙上军卫标去,眼看那军卫立遭穿喉之祸,忽地一道人影从众太监中蹿出,蹦跃如起飞之鹤,就在箭簇离那军卫只有一寸之时,伸出右手将箭夹住。同时左手往那军卫胸前一拂,再扣住那军卫右手手腕,拉着那军卫自半空轻轻落下,在场所有人此时才看清他的面孔,竟是一个风神绝美不在当年李辅国之下的英俊太监。 此人正是混在众太监里的卢销愁,只见卢销愁将那军卫掷在地上,喝道:“还不快谢程公公不杀之恩!” 那军卫被卢销愁掷在地上,不屈地挣扎了几下,竟是跪在地上起不来! 程元镇看了,冷哼一声,带着众人太监,往里行去,一路之上,众飞龙禁军军卫再也没有人敢出头阻拦。 行至一处回廊时,卢销愁忽觉有异,抬头一看,只见大雨之中一道红色的艳影,背缚长剑,如一团飘渺的云霞一般,轻轻地从廊外树稍之上滑过,那人似感应到卢销愁的眼神,回首瞟了卢销愁一眼,微微一怔,身形却不慢丝毫地落入远处楼阁台榭之中去了。 卢销愁见那艳影里,美眸流波,幽怨的一瞟,不由一呆,程元镇忽地轻咳一声,卢销愁蓦然惊醒过来,急忙随众人往前行去。 众人行至内院,只见四处一片狼籍,象是刚遭过洗劫一般,却不见一个人影,让人不由生出一股凄凉之感,程元镇见了也是微微一叹。 方行至内堂外,只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远远传来:“洒家身体不适,不见外人,程元镇,你一人进来吧!” 程元镇冷声应道:“君命不可违,凡事也由不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虽如此说,还是示意众人留在了门外,只身向内堂走来。 博陆王府,内堂。堂内光线阴暗,幽静深远,只有李傅国一人卧坐在正中的盘龙乌木大椅上,右手正缓慢地拨弄着两枚龙纹黑珠。 程元镇穿过长长的堂道,走近李傅国,冷冷地道:“李公公,恭喜了,还不快起来接旨!” 李傅国微微坐直了身子,望着程元镇,重重地冷哼一声,道:“你我之间,开门见山,少来这些俗套!” 程元镇听了,冷笑道:“看来傅国兄误会了,元镇只是来奉旨传喻,别无它意!” “好一个‘别无它意’,那么,这问心针,无愧毒,又是何意?”李傅国扬了扬已呈紫色的右手,冷哼一声道。 程元镇面罩寒霜,阴沉地道:“李公公,你我虽为当朝权贵,一朝得势,可别忘了你我这一切是如何得来的。” “你是指‘龙隐’!”李傅国一怔,道。 “不错,当年沈金刚沈公公一番苦心,栽培你我,使你成为‘龙隐’之首,我为刑堂执掌,你我方有今日地位……” 李傅国听到这里,冷哼一声,打断道:“那是沈金刚见高力士受先朝皇帝宠信,却无法与之相争,方才选中你我,他只所以如此,只因为凭他的长相才智,自知无法,也无颜与一个一步登天的小太监争宠。” 程元镇听了,脸现怒意,却只冷笑道:“如果李公公现在若是当年的沈公公,那高力士一个小太监,现在还有命在吗?” 说到此,见李傅国听了不语,方又道:“沈公公将‘龙隐’传与你我,是将一个莫大的责任托付了你我!何谓‘龙隐’,如龙渊藏,不见其形,天子有难,现其左右,除妖降魔,状如雷噬……” 李傅国冷哼道:“沈金刚不就是要你我做只会那护驶的影子太监吗!那只是内隐,古人言: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却不知隐还有内外之分,内隐隐于宫禁内庭,这外隐当然就得隐于朝堂紫禁权势之颠,一但大权在手,别说皇宫里的一个天子,就是天下百姓,哪个不是过得稳稳当当的!如此,总比权柄受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际,才发那雷霆一击要好上百倍!” 程元镇冷喝道:“可是李公公这么多年以来,似乎忘了两个字!” 李傅国冷道:“有话就说!” 程元镇道:“分寸!” 李傅国一听,大怒道:“程元镇,这些年来你是一直不甘居我之下,是不是现在有人给你撑腰了,竟敢跟洒家说教了,分寸!哼——” “这无愧毒,还有一个名字叫紫灭!这种毒是专门为‘龙隐’之首设计的,紫灭一出,必是执龙杖者已发怒,辅国兄,到现在你还未曾醒悟吗?” 相传龙隐组织设有龙首,主刑二职来主持龙隐,而执龙杖者则是由上代龙首在传位下一代龙首时,设立的一个若虚若无的职位,负责监察下一代龙首是否称职,这个执龙杖者,通常由退位的龙首担任,也可由退位龙首指定人担任,这执龙杖者虽形同虚设,却随时可以出来解除现任龙首的职位,甚至将现任龙首处死! “自从那沈金刚,将‘龙隐’交与你我之后,便不知下落,这么多年,皇宫内禁一直在我掌握之中,如有可疑人等,怎能逃过我的耳目,这执龙杖者,不知又从何而来!”李傅国极为自负地道。 程元镇冷嘲道:“李公公身为‘龙隐’之首,难道就没有听说过‘龙隐’源自何处吗?” 李傅国听了,一震,道:“你是说少林寺!” 程元镇道:“不错!沈公公将大任交付你我之后,便归隐少林寺。当年,先皇太宗落难之际,少林寺曾派达摩堂高手率罗汉堂十八名武僧,解救太宗于危难之时,从那时起,就有不少少林寺高手留在了皇宫之中做了影子太监,后来太宗发动玄武兵变,那些少林高手因与太宗见解不合,才纷纷请辞回山,虽然如此,少林高手还是挑选资质优秀的太监,将‘龙隐’组织延续了下来,少林寺虽然不再管理‘龙隐’但如发现‘龙隐’之中,犯有大过而不能自绝者,便派执龙杖者出来清理‘龙隐’。” “简直一派胡言,我李傅国于乱世之中,先后拥立大唐两代天子登位,翻云覆雨,化危难于股掌之间,使大唐江山固若金汤,如此旷世奇功……”李傅国大怒道。 程元镇冷笑道:“知李公公者,莫过元镇是也!李公公把诛杀皇后皇子皇亲国戚,结党谋私,扰乱纲纪,妄图凌驾天子之上,如果把这些当成旷世奇功,你叫古往今来那些乱臣贼子如何自处,更不堪的是,你于马嵬兵变之际,蹂禁嫣妃,如此丑事,一但败露,你又叫这大唐帝国颜面何存!” “住口!”李傅国狂叫道。 程元镇却接着道:“我们‘龙隐’之中的何千手何公公,素来精通易容,奇门盾甲等异术,马嵬兵变之时,我一直见他鬼鬼祟祟的,而事后不到十日,却无端地死于非命,想是何公公在马嵬驿中为嫣妃做了手脚,使嫣妃得免一死,何公公仍我们‘龙隐’的心腹之士,能让何公公做下此事的,恐怕只有李公公你了!” 良久,李傅国方才略做平息,方长叹一声道:“此事我千万小心,竟也瞒不过你,看来你是早就积心处虚要置我于死地了!想不到你我共事多年,竟是今日局面!” 程元镇也是一叹道:“元镇能有今日,实仍辅国兄恩惠,若论谋略手段,元镇又那能和傅国兄比,不过元镇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做人做事择强者而自庸,傅国兄只所以能容元镇,正是因为元镇有这个好处!在傅国兄呼风唤雨之时,元镇却从来不显耀自己,唯傅国兄马首是瞻。如今皇上亲政,元镇当然要追随皇上的办事,为皇上排忧解难。这也是我们做奴才的本份。不过以傅国兄的才智,却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而甘冒此大违,元镇却甚是不解!” 李傅国听到此,忽地神情悲痛地道:“说到此事,也不怕元镇笑话,我李傅国一生苦难,皆为了她!少时曾与她共为村友,两小无猜之时,彼此心里却已是默默相许。只是她出身富贵,而洒家出身贫贱——那时却是一个心比天高,意气风发,且多愁善感的少年郎,只盼痴心所至,金石为开,却不知人世间的风刀霜剑有如此残酷。她十七岁那年,因父亲病故,她被送往叔叔家中。等我筹够路资,千里寻去之时,没有想到,苍天所负——她竟已被选秀入宫!心里想到恐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期了,正要一死了之,心里忽地发狠:生不如死,而死也不如生,生死之间已无甚乐趣!当下一狠心,决定入宫做个太监,天若有眼,也许还能让我再见她一面,谁知一入宫帏,方知禁宫深似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处处受人欺凌管制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做为,只是想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意外的碰见她,就可以好好的看她一眼,抱着这份痴念儿,所以才活了下来。如此一过就是数年,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的消息,她却已成寿王的妃子。那时心里也淡了许多,反正不能象一个正常男人一样爱她,也就这样想着她过一辈子算了!进宫久了,也就明白了宫里的一切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寿王在竟争太子之位时,我也曾暗暗地出过力,却是出自私心儿,只盼寿王成为太子,以后登上皇位,说不定就可以在宫里天天看见她了,岂料世事难料,风流成性的明皇帝,不知哪天见过她以后,竟把她从儿子的手里夺了过来,她被明皇帝从寿王府中强召入宫,不久成了明皇帝的贵妃,我终于在久别十三年之后,在皇宫之中第一次见到了她!没有人可以想象,那时我心里有多么地痛苦——如此艳丽可人的一个女子,我竟不能爱她,我只能傻傻地在躲在一旁看着她!于是,我发誓,一定要成为宫里的强者,好好地保护她,为她排除一切异己。可是当有一天,看见她和那个肥得像猪一样的反贼安禄山偷欢通奸时,我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怒火,原来那么丑的男人也可以占据她那完美无缺的身子——而我李傅国只不过是天下最蠢的人而已。于是我开始恨她,恨宫里的一切,我发誓总有一天,把这肮脏的一切全毁掉……” 长长倾诉,长长的沉默。 堂外无休无此的大雨,无助地喧泄着,似要将一切冲洗干净。堂内,寂静如灰,两个垂暮的老太监,似各自在想着一些已过去很久的往事。 良久,程元镇忽然喝问道:“李傅国,你将嫣妃藏在何处?” 李傅国听了,仰天泣笑道:“马嵬驿,多么完美的一场兵变,从那以后,这个天下,只有我李傅国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爱她,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恨她,因为她,就在我李傅国手掌之中!” 鲁长飞 于2007年冬平安夜,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八章 诛龙之役 博陆王府,内堂。 程元镇盯着状若疯狂的李傅国,再次冷冷地喝问道:“李公公如不将嫣妃交出,只怕皇上追究下来,‘龙隐’之中无一能逃干系,到时只怕‘龙隐’就此烟消灰灭,李公公不为我等着想,也要为以后千秋万代的小太监们想一想,没有‘龙隐’,这些龟崽子们就无非是一些任人鱼肉的废人!一入这皇宫内禁,就一点盼头也没有了!” 李傅国听了,神智微醒,想到方才一时心情激荡,竟将如此隐秘之事说了出来,心中十分懊悔——但凡一个人做了自己以为做了一件万分得意之事,迟早有一天会忍将不住说出来,哪怕此事是如何地惊天动地,如何地不堪入耳。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于是急忙道:“这些已是前朝的芝麻旧事,皇上又翻出来干嘛!再说我李傅国做事机巧,身后也不会遗什么把柄,嫣妃之事,就让烂在尘土里吧!” 程元镇压见李傅国如此说,自是无可奈何,心里一想,也觉无趣,其实此事也只不过是他自己捕风捉影地察出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是想用来打击一下李傅国,真的弄得天下皆知,他程元镇也下不了场。当下心念一转,还是当务之急的大事最重要。 当下对李傅国说道:“事已如此,还请李公公做个了断!” 此时李傅国神智复原,听了心里一怒,道:“我李傅国日夜为皇上操劳,自问从无有负皇上,皇上自也不敢负我!” 程元镇听了,只好道:“如此,李公公听旨吧!也好知道皇上的圣意。” 说毕,转身对着堂外高声叫道:“小济子,还不宣读圣旨!” 只见小济子捧着圣旨,在卢销愁和众太监的护卫下,一步步穿过长长的堂道,徐徐走了进来,展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当小济子读到“天命有时,春盛冬衰,尚望持重卸苛以养暮岁……”忽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心里一颤,竟读不下去了,抬头一看,竟是李傅国大怒之下,一掌将乌木椅的扶手拍得粉碎。 程元镇见状,冷笑道:“李公公,内宦封王,古今未有,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李公公欢喜尚且不及,为何如此大动肝火?” 李傅国于朱雀大街上中了程元镇的问心针无愧毒,一直运功苦苦压着,只是李傅国一向骄横跋扈,哪里受得了这般冷嘲热讽,先后两次大动肝火,这无愧毒本来利害无比,一但侵入心脉,就是连神仙也救不了。程元镇一直发言激他,无非盼他毒发身亡,好省却一翻手脚。 只见那李傅国此时脸色发紫,眼现凶光,阴森森地盯着小济子,那小济子虽被吓得面色发青,却不退却半步,似鼓足了勇气方道:“李公公,我宣读圣旨,如皇上亲临,你骄慢无礼,已犯下欺君之罪!” “兔崽子,洒家呼风唤雨,动一动脚趾,天下随着震荡的时候,你还未曾出生呢!竟敢在洒家面前出言不逊!”李傅国狂喝道,喝毕,举掌向数丈之外的小济子劈去,一道锐利的劲风已向小济子当头罩来。同时右脚在地上用力一跺—— 众太监见状,立时纷纷闪身向前,挡在小济子身前。 卢销愁见状却急忙喝道:“小心四周!” 一旁的程元镇后发先至,砰地一声,接下了李傅国那一记掌风,却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方稳住身形,冷喝一声:“撑伞布阵!” 这时只见四周墙壁上忽然一阵晃动,裂现出无数状如蜂巢的小孔,密集的银针立时暴射而出。 卢销愁急忙从怀中取白玉长箫在手,挟住小济子,鹤步后跃,只听见箫声锐响,手中白玉长箫带过一道道气流,舞得密不透风地向堂外落去。 众人见状。纷纷地将手中雨伞撑开,将程元镇护在中间。 此时银针飞至,如瀑雨倾盆般打在伞上,只见雨伞飞旋,纷纷将飞针弹开,也有不少竟射入伞中,只听见伞内惨叫不绝,十余名太监,倒下大半。 针雨方歇,伞内众人忽觉一股至强之极的旋涡卷来,程元镇大喝一声,双袖向两旁一扫,气劲所至,立时将剩下数名太监扫得向两旁跌去,伞阵方裂开一道缝,只见李傅国因为发紫而显得异常狰狞的面孔已出现在伞外,龙爪无声无息地向程元镇当头扣下。 程元镇受李傅国压制了数十年,也苦等了数十年,无非就是等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好出心头一口恶气。当下不躲不闪,一式“苍龙出水”,全力向李傅国迎去。自是欺李傅国为压制无愧剧毒,已经消耗不少真气,也是心头发狠,想全力一击,和李傅国一决高下! 只听见砰地一声闷响,两人口中同时喷出一道血雾,程元镇被震得向后跌出,李傅国身形也被震得向后翻飞出去,半空中,李傅国大喝一声:“龙腾四海!”身形竟如游龙般,在半空中辗转游走直若骄龙,前后左右,手脚齐出,同时再次大呼一声道:“龙霸五方,逆我者死!” 兔起鹄落之间,只听见乒乒乓乓,落花流水,血肉横飞,四周的众太监无一合之将,应声而毙于李傅国掌下。 此时卢销愁护着小济子站得较远,一边打手势让小济子快走,一边喝阻道:“李傅国,不可乱杀无辜!” 李傅国举手之间,将身旁最后一名太监击毙,转身见卢销愁一副太监服饰,喝问道:“想不到风流自赏的卢公子竟也入我宦门?” “为除国蠹,责无旁贷!”卢销愁扬声应道。卢销愁上前一步道:“销愁在此领教李公公的神功!” 李傅国盯着卢销愁道:“当年朱武王自言‘三岁始习武,九年练掌,三年练刀,七年练剑,从此天下无敌。’他的三大绝学乾坤捭合掌,轻狂放肆刀,黯然销魂剑,无一不练到极至,不知你学到他几成功夫?” 卢销愁淡淡地道:“销愁不才,不敢仰仗师尊大名!” 说毕,收起白玉长箫,双手缓缓提起至胸前,虚按成掌势,一凝一挺,同时左脚虚划半圆踏出,浑身意会神涌,通身脉力骤集,竟有足踏乾坤,手按四海之气度。 此时李傅国仿若杀红了眼的恶,一双龙爪带着劲风舞动着,以“双龙戏珠”式,向卢销愁扑来。卢销愁见状,双掌在胸前交插虚划,身随掌动,脚步轻提重落,周身带着一股旋转气流,身形似慢实快地向李傅国迎去。只听见砰砰声不断,卢销愁以乾坤捭合掌中的“覆雨翻云”式与李傅国的“双龙戏珠”式,互相抢攻,龙诛手灵动,锐利而且强横,乾坤捭合掌大气,沉稳却不失轻快,卢销愁就内力来说,与之相差甚远,但卢销愁避实击虚,以手刀掌剑,劈斩斫刺,一连将李傅国的十余次抢攻化解。 李傅国见十余招竟拿不下卢销愁,心头一怒,当下招式一变,决定狠下痛手,只见脚跟在地上一划,身周带出一股强横之极的旋涡气场,身形如龙腾跃而起,以居高临下之势,双手凝掌聚气,接连不断地五掌,一掌快似一掌地向卢销愁当胸拍去,正是方才击毙众太监时所用的“龙霸五方”掌,比时,李傅国一连用上“龙盘江山”,“龙腾四海”,“龙霸五方”三式配合,竟是想一举将卢销愁击毙了! 卢销愁一连接下李傅国十余次抢攻,已有些吃力,忽觉一股强横的气劲如惊涛骇浪般,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身形顿时犹如陷入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一般,不由身形一晃,竟有些站立不稳,大惊之下,双手同时向左右拍出,将身形一定,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形己向后鹤跃而起,随着一声长啸响起,卢销愁白玉长箫在手,身形已越升越高,只见箫影晃动,箫声激澈,一道道气流护住身体四周,尤如春蚕吐丝,结茧成蛹,蛹既成,卢销愁全身内劲奔涌向手中白玉长箫,只见卢销愁修长的手指,在那冰凉的白玉长箫上轻轻地抚动,箫声徘徊缠绵,如怨如泣,声调不住上升,竟成一曲凄凉销魂绝唱,白玉长箫破茧刺激出,一道道寒气逼人的剑气,自白玉长箫中激射而出,半空中竟凝结成泪滴状的冰凌寒剑,刺向李傅国势如奔雷般滚滚而来的“龙霸五方”掌五道掌影。 半空中,李傅国眼看要立毙卢销愁于掌下,忽见数道寒冰射来,只觉那些寒冰气剑以锐不可挡之势,竟将他强如实物的掌劲割裂,同时觉得周身一寒,身形竟不由自主地慢了几分。大惊之下,心里暗想:既使击杀此子,却不免要受其重创!当下不待第五掌全力击出,急忙双手回撤,对着迎面而来的寒冰剑气,拧指虚弹数指,只听见乒乒乓乓,犹如珠玉崩裂,却还是慢了一分,其中一记寒冰剑气呼啸着已至眉间,生死之关头,李傅国急忙将头向右一让,只见那道寒冰剑气如利剑般自左脸庞处划过,留下一记剑痕,鲜血顿时沁了出来,李辅国羞恼成怒,狂啸一声,左手一式“苍龙出水”向卢销愁当头击下。 此时四道“龙霸五方”掌劲正向卢销愁扑天盖地般地涌来。硬撼之下,只觉地动天摇,身如怒海孤舟,全身气血翻涌,直至第四掌击来,他护身剑气崩溃,顿时天地恍惚,一口血雾自口中狂喷而出。忽见李傅国狂啸着向自己扑来,索命龙爪当头击下,卢销愁本能地将头向后一避,只听见砰地一声,头上的太监宫帽,立时化为齑粉。 卢销愁太监宫帽一碎,一头长发飘荡而起,只见卢销愁英俊绝伦的脸上,满是悲慽,一双忧郁的眼神,呆呆的神游远处——仿佛那里有他日思夜念的人儿!李傅国竟然一怔,任卢销愁被自己的掌气震得飘飞出去。 当卢销愁落在地上连退数步方踉跄稳住身形时,李傅国的身形已立在身前一丈处。 李傅国左手爱怜地轻抚着受伤的左脸,盯着神情渐渐平静的卢销愁,不由赞道:“好一记‘销愁剑气’!你的剑法虽源自朱武王的‘黯然销魂剑’,却花费了自己很大的一番心机,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说到此,竟是一叹,方道:“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卢公子曲现哀音,其哀之切,几催人泪下,而剑气所形,竟如泪滴,是为不祥……不知卢公子这一记剑气,叫何名字?” 卢销愁淡淡地道:“心泪!” 李傅国这狂傲之极的一代权宦枭雄,听了,语音竟成呜咽之声,最后又是淡淡地一声叹息:“若不是洒家念你心中之苦未了,方才你已毙于洒家掌下!” 卢销愁听得一怔,道:“尘世辛苦,李公公为何不找个世外之所,歇一歇。” 李傅国一听,不由仰天发出一阵狂笑:“卢公子,洒家原以为你是聪明绝顶之人,原来还有许多的事,你还不曾明白——人生在世,如不站在权利的顶峰,又怎能随心所欲地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有些东西,一但握在手里,要想放弃,除死而已!” 笑声未绝,只见李傅国身形一动,右手之中忽地现出的一枚龙纹黑珠,喝道:“我李傅国一向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赠我一记‘心泪’,我还你一枚龙纹黑珠!”说罢,身形一转,带出一股巨大的回旋气劲,在身形转回的一刹那,手中龙纹黑珠呼啸着向卢销愁飞去。 卢销愁见龙纹黑珠来势惊人,刚要闪避,却蓦地瞧见李傅国将手一挥,另一枚龙纹黑珠忽地以更快的速度,走弧线,势要绕过卢销愁,向卢销愁身后飞去——卢销愁急忙回头一瞟,只见小济子正呆呆地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竟是全然不知杀身大祸刹那将至,卢销愁见了,不待两珠飞近,身形一动,全力身后退去,方退至小济子身前,两枚龙纹黑珠已呼啸而至,卢销愁情急之下,将手中白玉长箫掷向半空,同时沉腰立马,双手以《乾坤捭合掌》中的“拨江分流”式,将两枚龙纹黑珠强横之力卸往向两边,紧接着一式“宛转星斗”以双掌兜着两枚龙纹黑珠连转数转,待珠中真气耗尽,最后一式“指天问道”使出,两枚龙纹黑珠在卢销愁左右食指上旋转数圈,便静止下来。 卢销愁翻手将双珠收入衣襟之中,伸手接住坠下的白玉长箫,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方向李傅国道:“谢李公公厚赏!”说毕一个“鹤翔江滨”,伸手抓住小济子的衣领,提着惊若呆滞的小济子向堂外飘去,将小济子掷在堂外,复一飘而回。 李傅国在发出两枚龙纹黑珠的同时,身形一转,已向一旁的程元镇扑去,程元镇此时以“龙藏六脉”之式疗伤,此时行功未满,李傅国已一飘而至,一双龙爪掀风赶雨般,舞动不休,一式威力之极的“七龙吐珠”,双手幻出七道爪影,发出七道真气,一道快似一道,每道真气隐隐如飞龙之形,犹如驱着七条索命恶龙,向程元镇胸前七大死穴射去。 程元镇此时方知李辅国内力之深,自己与之相差甚远,见李傅国使出必杀之技:“七龙吐珠”,大惊之下,生死存亡之际,立时双手齐出,也使出“七龙吐珠”式,拼死向李傅国发出的七道真气迎去。 只见两人所发真气在空中相撞,竟发出砰砰巨响,到第六道真气相撞之际,哇地一声,程元镇口中忽地再次喷出一道血雾,显已是内伤加剧,第七道真气立时弱了几分,立时被李傅国的第七道真气撞散,李傅国这第七道真气,本来是射向程元镇的“中府”大穴,与程元镇的第七道真气一撞,虽失了准头,却状如疯龙一般,钻入程元镇左肩之中去了。程元镇只觉左肩一阵巨痛传来,还在舞动的左手,立时垂了下去。 程元镇大惊之下,身形一个晃,立时向后跃去,不料身形方动,李傅国的狰狞面孔已出现在眼前,同时左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见左手竟已被李傅国的右手扣住。忽觉劲风扑面,抬头一看,只见李傅国左手一式“苍龙出水”已迎面抓来。程元镇见状,右手急忙也以“苍龙出水”相格,同时脚尖在地上狠力一点,身形冲天而起,想借这一冲之力,摆脱李傅国的控制。李傅国冷笑一声,脚尖也在地上一跺,竟也随着程元镇跃起。半空中,两人以那式“苍龙出水”不断攻守,恰似龙诛手的第二式“双龙戏珠”那情景宛如师兄弟在砌磋武学,却不知竟是生死相搏! 两人互相缠斗,竟越升越高。直至大堂之顶,势要破瓦而出之际,忽地堂顶之上,轰地裂开一个大洞,一团剑光,夹着雨珠,寒星四射地向李傅国头顶罩了下来。 李傅国见状,尖喝一声:“来得正好,洒家等你多时了!”同时右手一松,一爪击在程元镇胸口上,将程元镇打得自半空中飞跌出去。然后身形一沉,直向下坠去。剑光追逐而来,一道红色艳影如一抹晚霞一般,从破洞之中飘了下来。 卢销愁见程元镇也受了重创,当下顾不得小济子,立时斜步跃起,将半空中的程元镇接住,落地之时,回头一看,只见李傅国身形随不住在下坠,右手宛转如龙,攻入剑网之中,忽见血肉四溅,碎布飘飞,李傅国一条右手,至肩膀处,只剩下半条千疮百孔的袖子。那红影见了不由一怔,剑势一顿,李傅国忽地左手攻出,出奇不意地一爪击在红影胸口,砰地一声,那道红影如飞絮般飘落了出去。 卢销愁见状,急忙放下程元镇,再次一跃而起,自半空中将红影接住,立时闻到一丝淡淡的玉兰幽香,软香柔玉入怀,心神不由一荡,低头一看,只见怀中女子玉容艳光四溢,娇艳的红唇,沁出一丝血痕,一双美眸流波,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卢销愁只觉心头一阵荡漾,却听见那女子娇吟一声道:“靖远,艳娘想你想得好苦……” 卢销愁听得一怔,再看怀中女子,只见她依旧望着自己出神,美眸之中竟有泪影浮动,心里不由也痴了,眼前不由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来,那容颜上也有一双如此美得让人心悸的眸子,雪花正漫天飞舞,箫声轻澈,那女子妙曼无匹的身影,在梨花盛开的树下翩翩起舞——如果怀里此时抱的是她,此时,也许就是天长地久了。不知不觉间,卢销愁抱着那女子,已飘落回地上。 此时程元镇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叫道:“卢公子,李傅国已心智入魔,留下恐成大患!大家合力除之!” 卢销愁立时回过神来,怀中红衣女子也似清醒过来,轻轻地问了一声:“你就是今日方到长安的卢公子?小女子公孙艳娘,早闻卢公子大名,多谢公子援手。” 卢销愁一听,急忙轻轻将那公孙艳娘放开,施礼道:“在下卢销愁,方才心急之下,失礼了!”说毕急忙过身去,却听见身后公孙艳娘幽幽地道:“刚才卢公子风仪令小女子失神,让小女子误以为是见到故人,还请公子勿怪!” 卢销愁虽然年少时风流放纵不羁,这些年尝得“情”字之苦,实为害人不浅,为人处世已是大为收敛,也是因为心有所属,当下淡淡地应道:“大敌当前,不必拘礼!”说毕只顾盯着远处的李傅国,见李傅国左手运指如飞,在自己右肩断臂处连点数下,伤口处本来流血不止,竟立时此住。 ——那血,竟是鲜红色的! 程元镇神情凝重地盯着李傅国的断臂处,道:“想不到李公公竟能将无愧之毒压制在右手,使之无法漫延,如今右臂已断,执龙杖者的一翻苦功,算是白费了!” 李傅国狞笑道:“蜥蜴弃尾,壮士断臂,若不如此,如何让各位入我彀中!” 鲁长飞 于2008年1月28日日本冲绳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九章 一线光明 程元镇,卢销愁,公孙艳娘,三人一听, 立时一字排开,全神戒备,公孙艳娘静静地凝视着李傅国,终于贝齿一咬,似鼓足了勇气地上前一步道:“艳娘这些年的怨狠辛酸,偕由你这阉贼所赐,艳娘今番要你一一尝还!” 李傅国一听,再次发出一阵狂笑,不屑地瞟了公孙艳娘一眼,冷哼一声,道:“如若不是洒家将杨靖远那小子除去,你这些年过得恐怕更是生不如死!” 说到此,李傅国忽地神情激烈,状若颠狂地一一指着眼前众人道:“当年你——朱武王,你——杨靖远,你——安禄山,还有你你……整个天下,所有男人,那个不是为了她神魂颠倒,昼思夜想,无非不是想要一尝那销魂滋味!最可恨的是那杨靖远,自以为自己一表人材,武功了得,也不顾什么先来后到,趁着身为禁军侍卫的职务之便,夜里时常潜入龙寝之中,做那隔崖观火之事!”说到此,忽地一顿,终是李傅国神智还有几分清醒,没将自己那不堪之事一一说将出来,只听他话锋一转,指着公艳娘道:“当年你这个小花痴,偷偷在御花园里的假山之中,献身给那杨靖远之时,却不曾想到那杨靖远当时虽然是百般温柔,又哄又骗,用尽手段,其实心里却把你当成另一个女人……” “阉贼,你胡说!”公孙艳娘听得又羞又气,忍不住怒叱道。 李傅国听了,并不以忤地抬头望天,似陷入沉思之中,良久方一叹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是何等迷人的一种丽色!杨靖远那小子一向自命风流多情,又叫他如何抗拒,而那时你只不过是一个年少幼稚的女孩,在杨靖远心中,又怎能与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相比!” 听到这,卢销愁忽地上前一步道:“逝人已矣,李公公又何必再让世间生者,受那无谓之苦!” 李傅国忽地转身盯着卢销愁,冷笑道:“洒家曾闻卢公子也是风流多情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是不是佳人在旁,就忍不住想怜惜一番了!” 忽听一声清呤,只见公孙艳娘一抖手中剑器,喝道:“阉贼,今日艳娘在此,为九泉之下的靖远,向你索命来了!”说毕,只见清光一闪,公孙艳娘手中的长剑已向李傅国胸口急刺而去。这一剑竟不顾一切,势要与李傅国同归于尽了! 一旁一直不语的程元镇,忽地喝道:“艳娘,大仇未报,不要中了李傅国的攻心术!” 李傅国见了,冷哼一声,待剑锋逼近,左袖一卷,带出一股强劲的回旋气劲,荡得剑身一颤,接着伸手,拧指向剑脊处弹去。 公孙艳娘听得程元镇的一声叫喝,又见一剑刺出,如入一个强大的旋涡之中,竟带得她有点站立不稳,此时心里一惊,立时清醒了许多,当下不待李傅国一指弹下,急忙收剑急退。 李傅国见了,并不追赶,而是左手凝掌成爪伸出,再缓缓回掌,似在拉动千斤重物,收入腑脏之中,程元镇见李傅国如此模样,惊喝道:“‘龙啸八方’,大家小心!”说罢,以“双龙戏珠”之式,聚真气双爪之间,凝气成形,炼气为珠,双爪带着那珠形真气,全身上下游走,护住全身大穴。 卢销愁看了身旁的公孙艳娘一眼,公孙艳娘玉容一红,向卢销愁回眸相应,卢销愁见了,白玉长箫一晃,箫声响起,一道气流紧随箫走,护住全身,而公孙艳娘一抖剑器,一道清丽的剑光立时绕走于那妙曼身姿之间。 此时只见李傅国伸颈而出,做苍龙吐水状,随着一声低沉的长啸如龙吟之声从李傅国口中发出,三人顿时觉得一股无形的气流迎面滚滚而来,那气流竟震得三人衣发飞扬,各自向后连退数步,随着龙吟长啸此起彼伏,那气流竟一波强似一波地攻了过来,其势之猛,如苍海发怒,惊涛横空,压迫得三人如状如风中残荷,眼看不支之时,一阵箫音激荡而起,卢销愁手中白玉长箫卷起一团气劲,向李傅国劈头射去,同时程元镇也大喝一声,将双掌之中的气珠形真气全力推出,只听见轰地一声,三道真气,半路相逢,发出惊天一声巨响。 左右两壁上的四盏琉璃宫灯砰砰破灭,整个内堂之中,仅余下乌木盘龙大椅两侧的两盏宫灯。 卢销愁,程元镇,李傅国三人同时嗤地一声,各自吐出一道血雾。 场面刹那静极,公孙艳娘忽然急跃而起,左脚向卢销愁点去,同时轻呼一声:“销愁助我!” 卢销愁急忙托住公孙艳娘秀巧金莲,全力一送,只见公孙艳娘身影如离弦之箭,手中的剑器化做一道闪电,直向李辅国射去。 李傅国见了,狂喝一声:“神龙九现”,只见李傅国身形一晃,竟现出虚虚幻幻的九道身影,九道爪影如苍龙出水,向半空中公孙艳娘抓来。半空中,只见公孙艳娘手中的闪电,由一道化做三道,三道化做六道,六道化做九道,正是公孙大娘剑器舞中最霸道的一式“羿射九日”,九道闪电,一道快似一道的向李傅国九道身影刺去。 剑锋愈近,幻影重重叠叠,公孙艳娘却觉得阻力愈剧,她以全部内力,驾御九道闪电,飞蛾扑火一击,势如破釜沉舟,此时每剑刺出,内力正如逝水般从她身体里流走。 曜如闪电的每一剑,仿佛都刺入虚飘不定的无…… 雷霆万钧的每一击,仿佛都击在浮羽荡漾的轻…… 无尽的虚空,无尽的幻影,无尽的束缚,还有那生命里无尽的苦与累,爱与恨……她想放弃,因为她已无法承受那虚无后的轻,那负累后的倦,那一次次企盼成空,那一场场思念成灾,那一夜夜的幽怨爱恨交织的沉沦—— 可是她怎能放弃,情人已逝,仇人就在眼前,爱与恨已是她的全部。正是那爱与恨,激荡着她生命里的荣光与烈火,做这一次,最后的迸发。 最后一道剑光,绽出一朵血花,如凿破千年冰封,铜墙铁壁,于李辅国胸口长驱直入。 两颗晶莹的泪朱,从她玉眸中轻轻滑落…… 与此同时,龙诛手,劈头向公孙艳娘抓下。 公孙艳娘忽地觉得纤腰被轻轻一挽,整个人儿向后一仰,靠入一人温暖的怀抱之中。恍惚间,那一刹已是天荒,地老,旧欢如梦——砰地一声巨响,两掌相交,激荡的真气在身前炸开,公孙艳娘玉颈一扭,正看见卢销愁那张风华绝代的俊脸,刹时苍白,唔地一声,一道血泉从卢销愁口中喷出。 为了救她,卢销愁竟拼死接下李傅国龙诛手那夺命一击。 这时,一道灰影斜冲而起,半空中与李傅国身形交错而过——程元镇现身李傅国身后,身形在半空中一个回旋,右手一记“苍龙出水”,龙爪向向李傅国的后背抓去。 李傅国身受剑创,已是垂死之际。此时却忽地霜发飞荡,长啸一声:“飞龙在天!”身形猛烈地旋转起来,竟凭空上升,程元镇一记“苍龙出水”,一击落空。 李傅国一双脚在身形的带动下,以三百六十度,如龙卷旋风般,狂扫而出!凶猛的劲气,以李傅国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射去。 “飞龙在天”——李傅国竟真的练成了龙诛手最后半式:龙卷旋风腿! 砰,砰,砰 …… 仅余下乌木盘龙大椅两侧的两盏宫灯,应声破灭。 李傅国旋风腿已呼啸而来,扫中程元镇的左肩,程元镇砰的一声飞出,撞在李傅国的乌木盘龙大椅上,将大椅撞得四分五裂。卢销愁与公孙艳娘也同时被脚风扫中,如秋风中的两片落叶,卷上半空,再砰然坠地。 灯灭,堂内陷入一片漆黑。 在灯灭的一瞬间,一道血剑忽地从李傅国口中标出,半空中,李傅国忽地如一个失控的风筝般,一头栽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堂内一片沉寂。雨却弱了,稀稀拉拉地从屋顶破洞里垂落下来。黑暗中,卢销愁轻轻地挣扎着想动一动,立觉身上一阵剧痛传来,手一松,立时放弃了,只好软软地躺在地上,默默地运功调息。 正在运功疗伤之际,忽地感觉有人正向自己这边缓缓地挪动,那人还未曾靠近,一丝淡淡的玉兰幽香,已飘入卢销愁鼻中,卢销愁心里不由一动,知道这熟悉的熏香来自公孙艳娘身上,忍着剧痛,缓缓将左手探过去,就在手臂完全伸直时,中指指尖正好碰到对方的指尖,那只指尖一碰立时收了回去,紧接着,一只温若无骨的纤细小手伸了过来,入手却是一片冰凉,卢销愁心头一叹,不由生出一股怜惜之心,轻轻将那只手握住了。然后将一丝的真气,从对方手中送过去,却刚好碰到对方将一股柔柔的真气送过来,两人似乎都想探察一下对方伤势,于是两道真气同时堵在手腕处各不相让,如此礓持了一会,对方终于退步了,将那股真气缓缓收回,于是卢销愁将真气传入对方体内,一探之下,只觉对方内息混乱之极,伤势之重,恐怕要危及生命了,当下也顾不得自己重伤在身,将体内仅余的真气,缓缓送了过去,渐渐的,卢销愁真气耗尽,手一松,立时一阵晕旋,好像生命已离体而去,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那只纤细的小手忽地抵住卢销愁的掌心,竟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送了回来,不一会,卢销愁神志渐渐清醒过来,却发现对方手掌越来越冰冷,心头一惊,急忙又将真气输送过去,如此轮回几圈下来,两人阴阳两道真气合而为一,竟是越越强,在二人体内不断地来回游走,先是任督二脉,大小周天,最后竟是四肢百胲,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无所不至。而真气所到之处,闭塞於血渐渐化散,剧烈的疼痛亦渐渐消失……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打破了堂内的寂静,那人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渐渐穿过长长的过道,一直走入大堂的深处,走着走着,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竟是被地上的死尸绊了一跤。 四周又是一静。 不一会,又听见那声音响起,似已站起来行走,走着走着,那声音又停下了,然后是呲地一声,一团微弱的光茫亮起,随着光影扩散,渐渐现出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一张的幼稚俏脸来。 ——那人竟是小济子,只见小济子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火折子,有点惊惶失措地注视着四周,面前忽地现出一个黑影来,小济子竟差点撞在那黑影身上,就在火折照亮四周的一刹那,那黑影也渐渐清晰——竟是一身紫袍的李傅国,正面目狰狞地礓立在那,胸口上插着一柄长剑,犹自在那里微微晃荡。 “小济子,小心——”随着卢销愁一声急喝,还未等小济子反应过来,李傅国忽然一声冷笑,左手探出,龙爪手已紧紧锁住小济子的喉咙。 “李傅国,他还是一个孩子!”卢销愁发出一声狂叫,再也顾不得自己伤势,松开公孙艳娘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缓缓向李辅国逼去。 公孙艳娘亦急忙挣扎着起身,依着卢销愁而立。 李傅国提着小济子缓缓转过身来,迎向卢销愁,“我李傅国一生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小兔崽子仗着皇上与程元镇,竟敢对洒家无礼,李傅国不能拿皇上怎么样,就拿这个小兔崽子出出心头之气!” “李公公,你要是杀了他,龙隐可就真的从此而绝了,这小子法名济世,正是少林寺派来接替你的执龙杖者!”黑暗中,程元镇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简直一派胡言!”李傅国声音沙哑地狂叫着,“程元镇,什么时候变得贪生怕死了,别躲在一旁鬼鬼祟祟的。” “贪生怕死,鬼鬼祟祟,元镇愧不敢当,原封奉还,元镇正躺在李公公这张破椅子上,已被李公公打得不能动弹却是真的。” 说到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良久方道:“沈金刚坐化之前,曾亲手为他点上的九个受戒香疤,李公公若是不信,大可扯掉小济子的帽子看一看,立即便能分辨真伪!” 李傅国听了神色一震,却随即冷哼一声:“程公公,若论阴谋算计,你还差一点,洒家如若一松手,你等三人同时上来抡人,洒家重伤在身,自问还是不好应付。” 说罢,忽地盯着小济子,龙爪微微一用力,冷喝道:“如果你真是少林寺派来的执龙杖者,少林武学中有一门专门克制‘龙诛手’的指法,叫‘灭神指’,你不可能没有修练过,你既然是执龙杖者,你点洒家一指试试!” 小济子此时喉咙被龙爪锁得异常难受,在那里憋得直摇晃,口中忽地断断续续地“嘛,尼,摩,咪……”地乱叫起来。 李傅国一时没听明白,龙爪微微一松,喝道:“小兔崽子,乱叫什么,说清楚些!” 小济子此时方喘过气来,于是接着呤道:“……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李傅国一听,大怒道:“我叫你用‘灭神指’点我!不是叫你读《金刚经》!”说毕龙爪发力,死死地扣住小济子的喉咙,小济子顿时脸色苍白,眼看就要被李傅国扣得气绝而亡。卢销愁等三人在一旁却是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李傅国再次狂叫道:“小兔崽子,你再不出指,洒家就送你去见佛主!” 这时,只见小济子缓缓地举起右手,单手做佛礼状,两行眼泪自眼中垂下,忽地右手食指刺出,嗤地一声,点在李傅国眉心印堂之上。淡淡火光中,只见李傅国忽地惨叫一声,眼,口,鼻……七窍竟同时流出鲜血来,接着松手抱住自己的头,卜跌在地,身如蛇卷,口中狂号不已。 不一会,整个大堂便沉寂下来。 夜雨,依旧从堂顶破洞处,稀稀拉拉地落下。 鲁长飞 2008年2月14日,日本神户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章 何去何从 随着李傅国最后一声狂号,内堂里归于沉寂,卢销愁,公孙艳娘,程元镇,竟一直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李傅国,全回不过神来。 却听见小济子傻傻地看着自己手指发呆,惊惶失措地自语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你这个臭小子——哎呀——”卢销愁拭了拭脸上的冷汗,指着小济子,想对他笑一笑,心里却涌起一丝苦涩,话没说完,只觉浑身一阵剧痛传来,痛得沉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程元镇此时也回过神来,冷冷地长哼了一声,道:“小济子,你此时已身担龙隐大任,往后不知还有多少事要你面对,不要辜负沈公公的教诲。还不快去安排马车进来,此地不可久留!” 小济子听了,神情更是一阵迷惘。一双大眼睛不由向卢销愁望来,却见卢销愁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当下心头一热,转身向外奔去。 卢销愁看了一眼身边的公孙艳娘,道:“不知公孙夫人是否和我们一道离开?” 程元镇一听,却道:“不必了,记住,今夜你我谁也不曾见过艳娘。” 公孙艳娘听得卢销愁以“夫人”相称,心思无端地一乱,淡淡地道:“艳娘何去何从,不必卢公子劳心了!”说毕,忽地一抬手,一枚袖箭自堂顶破洞处飞出,发出一阵锐响。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立时由远及近地在房顶上响起,不一会立时听见上面有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唤道:“大姐可好!”声音里堪是关切之意。 公孙艳娘轻声道:“还好。” 立时一道绳索掷下,公孙艳娘伸手扣住绳子,身影如一道艳丽的晚霞,缓缓地向破洞处升了上去。卢销愁抬头向公孙艳娘望去,却看见公孙艳娘一双美眸正向自己望来,不由一呆,心里也有一丝迷乱了。 * * * * * * * 一辆马车在于有威等羽林军禁卫护卫下,正缓缓驰出博陆王府。就在这时,只听见马蹄雷鸣般轰响,似有大队人马向这边奔来。马车就那么被堵在了博陆王府大门处。 马车里,卢销愁和程元镇正各靠在车壁左右,各自盘膝而坐,运功疗伤,见马车忽地停下,程元镇心头一怒,刚要喝问,小济子已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却是一怔:“怎么余公公带着神策军来了?” “哪个余公公?”程元镇心头一火。 “观军容处置史,新任的司礼太监副总管余朝恩鱼公公。”小济子应道。 此时,只听见一人远远尖锐地唱道:“圣旨到——”大队人马已逼至近前。 “不知程元镇程公公,于有威于将军何在?请现身接旨!”马车外,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冷冷地问道。 马车外,扑嗵一声,一人长跪道:“羽林军统领于有威接旨!”此人一跪,立即跟着跪倒一大片。 余朝恩展旨唱道:“羽林军都统使于有威,擅自带兵围攻博陆王府,与飞龙卫冲突,死伤无数,惊扰尚父,罪大恶极,就地处绝!钦此。” 于有威一听,大惊失色地向马车叫道:“程公公救我——” 话没说完,只听见其一声惨叫,竟被涌上来的神策军卫乱刀捅死。 众羽林军卫一见,顿时乱作一团,余朝恩忽地喝道:“仇凶年,马上接管羽林军,如有抗命不服者,杀无赦!” “仇凶年遵命!”神策军中闪出一员黑塔般的大将,带着一队人向羽林军逼去,在仇凶年的等人威迫下,群龙无首的羽林军纷纷丢掉兵器,站立一旁。 “程公公,请出来接旨!”余朝恩对着马车扬声叫道。 程元镇见于有威死于非命,早气炸了肝,只是因重伤在身,却又动弹不得,听余朝恩在外叫唤,当下冷哼一声,道:“洒家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便下马接旨!”说到此,对小济子道:“小济子,你代洒家接旨。” 小济子听了,神情虽是万分紧张,却还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 余朝恩一见小济子,却是十分亲切地叫了声:“有劳杜公公了。”方取出另一道圣旨展开念道:“程元镇近日为朕奔波辛苦,与朕分忧无数,今特加封骠骑大将军,元帅行军司马,节制天下兵马,飞龙禁军,暂由神武军校尉李长河统领。钦此。”念毕,冷笑一声:“恭喜程公公了!”便将圣旨交到小济子手中,然后伸手将小济子扶起,问道:“不知是否惊扰了博陆王?” 小济子一听愣住了,不知做何回答,忽听马车上程元镇道:“洒家众人奉圣意前来传旨,加封李公公为博陆王,不料以贺天驼为首的飞龙军将领,李悬羊,何指鹿,雷布驹四人,竟因妒生恨,将李公公刺杀,反出王府,不知去向。” 余朝恩听了,眉头一动,却不动声色地叫道:“京畿左右金吾卫何在?” 余朝恩身后闪出二人跪下道:“下官王必安,武重兴在,愿听公公调遣。” 余朝恩冷哼一声道:“听程公公说,李公公被贺天驼等人刺杀,你立时去追查此事,务必将凶手揖获,十日为限,如若无功,立斩不赦!” 王必安,武重兴二人一听,吓得当场出了一身冷汗,声音发颤地应了,急匆匆地领着属下去了。 余朝恩见事已毕,瞟了马车一眼,笑着对小济子说:“杜公公,大家折腾了一夜,想必都很累了,就麻烦杜公公先送程公公回去歇息吧!”然后领着神策军,扬长而去。 马车上,程元镇此时早气得脸色铁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口中嗤地吐出一口於血,接着便截倒在车卧上。 也难怪程元镇如此生气,他助皇上除去李傅国,前前后后,来回奔走,最后和李傅国拼了个鱼死网破,却被余朝恩冒出来捡了个大便宜,一上来就接手了神策,羽林两军,实力之强,甚至超过了当年李傅国。他好不容易拢络到门下的大将于有威,被皇上一道圣旨给斩了,而他一直视为嫡系的飞龙军,竟也被皇上安排心腹李长河接管。名义上他虽被加封为骠骑大将军,元帅行军司马,节制天下兵马,这时的天下各路节度使个个拥兵自重,各有图谋,就连皇上也不一定支配得了,要他去节制,不知能节制什么,他虽得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心虚的封诰,却一下子成了光杆统帅——这摆明就是一个李傅国第二嘛! 卢销愁此时虽在运功疗伤,外面的声音全听耳中,不知为何心里忽地就那么一凉,程元镇的宦海浮沉当然对他来说早已是意料中的事,皇上却忽然重用另一个宦官余朝恩,让他如何接受!他竟然忽然不知皇上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也不知皇上为何一定要大操大办地要他进京,难道是要他来看这长安城里,原来是这般的热闹,这般地残酷,血流得是那样的多…… 他忽然觉得皇上是那么地陌生。 当年那个至情至情,与他诗酒唱和,笑谈天下,苍歌古今的风流佳公子,那个英明神武,驱驰千里,平定靖乱的红马太子,也许,已随着尘埃的起伏,风云的变幻,湮灭在过去的岁月里。 他心里的厌倦更重了,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时,他忽地对小济子叫了一声:“停车!” 马车缓缓地停下,小济子不解地看着他,道:“皇上还在等着召见公子您……” 卢销愁心里一怒:召见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江南土著——要我看他是如何杀掉一个太监,又如何重用另一个太监! 卢销愁看着小济子那双闪着稚气的乌黑大眼,怒气终没发作出来,只是淡淡地道:“销愁累了,想回去歇歇,有劳杜公公将书童有心,有耳送至清和街卢府别院。”说毕,起身下车而去。 * * * * 凌晨的朱雀大街空旷凄清,飘着稀疏的雨点,空气显得潮湿沉闷,卢销愁此时浑身是伤,神情也是疲倦之极,自马车上下来,立在朱雀大街上,只觉这长安城,犹如一个极其庄严整齐,又密布着无数旋涡暗流的巨大迷宫,夜风呜呜吹过,风里尽是萧杀的寒。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心里负着一丝怨气,漫无目标地沿着朱雀大街走着,渐渐只觉双腿沉重,举步唯艰,而一身衣发亦是被雨水沁湿透。恍恍惚惚之间,心里所有哀愁,寂寞,相思,全涌了出来,口中不知不觉地呤唱起那首——在以往的岁月里,在每次酒醉的午夜,在寂寞溢满他心田的时候,不知唱过多少遍的古曲《蒹葭》。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 凄凉苍古的歌声,在这写满繁华富庶,天子威仪的大街上回荡,卢销愁只觉得自己空虚得快要破空而去,在这迷离与神游之间,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大街上,一个修长的身影向他迈步走来,那人一袭白衣,手撑着一把油布黑伞,背上似斜缚着一个黑色长方形包裹,在左肩上露出一角,一头长发,微染霜色,不揖不束,在这湿度极重的空气中,竟也不时飘逸起伏,有出尘之态。 远远地,那来者竟也行歌相应, 蒹—葭——萋—萋—— 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 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 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坻—— …… 正所谓一人为伤,二人为慽。卢销愁听到来者之歌,大有天下同悲之感,心中百般伤痛如地下岩浆崩涌出来,心里苦苦地念了一声:“轻梦,你在哪里……”顿时眼前一黑,截倒下去。 那来者近了,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削瘦,神仪淡雅从容,唇上蓄着一字隶书短髭,额下留着大约三寸长须,整个人有一股无法形容的仙骨风范。只见他走看着躺在地上的卢销愁,淡淡一叹,自语道:“想不名满天下的卢公子,竟也有如此落泊的时候!” 这时,一队禁军护着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只见领头的竟是李长河。 李长河远远地带头勒住马缰,扬声叫道:“这位可是梨园总教张先生?” 白衣人道:“正是张月狐。卢公子不知因何晕厥于此!”说毕,弃伞,俯身,伸手在卢销愁的左手脉博上一搭,心里一镇,当下对李长河道:“想不到卢公子竟身受如此重伤!” 李长河一听,大惊,急忙从马上滚落,将卢销愁扶住,道:“皇上急令在下找寻卢公子,万一有个差错,叫在下如何担待!” 这时,小济子忽地从马车上钻了出来,和李长河一起扶持住卢销愁道:“李将军,快把卢公子扶上马车,送进宫里叫太医诊治。” 两人匆匆将卢销愁扶上马车去了。 张月狐却道:“杜公公,我正好要进宫见驾,不知可否载我一程?” 小济子忙道:“张先生,请上车。” 张月狐拾起地上的雨伞,上得车来,将雨伞搁在一旁,再将背上的长方形包裹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在车榻上,伸手便搭在了卢销愁的背上,方道:“我刚进城,见城里乱哄哄的,不知出了什么事?竟闹得如此利害!” 小济子进宫不到一年,仅与张月狐见过一次面,自然不是很熟悉,见张月狐的手一直抚在卢销愁的背上,知是张月狐在用内力为卢销愁疗伤,立时觉得亲切起来。见张月狐一边为卢销愁疗伤,一边还能分心说话,当下道:“张先生,是飞龙军与羽林军打起来。今夜禁宵,城门早就戒严了,不知张先生是如何进来的?” 张月狐一听,脸色微微地一变,却道:“城墙虽高,却难不着我,只是差点被城防卫的箭雨射成了刺猬。”说到此,就不再言语了。毕竟,这皇城里的风风雨雨,不是可妄言的,有些事,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放在心上的。 小济子本是一个乖巧的人,见张月狐神色不愉,复又道:“很久不见张先生,不知张先生是不是离开了长安一些日子?” 张月狐道:“皇上命我主持‘飞天舞’的采排,有些地方,不是很满意,于是花了二个月时间去了一趟敦煌,那里有一个神密的峡谷,里面有许多美妙的壁画,我特意去看了看。” “张先生看过先朝的‘霓裳羽衣舞’吗?听皇上说这‘飞天舞’比先朝的‘霓裳羽衣舞’有许多超越之处!” 张月狐一听,叹了口气,方道:“先朝明皇帝的风情才华,岂是我等可以比拟的!只是那场繁华的盛世,杜公公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小济子一怔,道:“张先生何出此言?” 张月狐不答,却问道:“皇上是在含元殿吗?” 小济子道:“是呀,正等着见卢公子呢!” 张月狐道:“我有急事要密奏皇上,还请杜公公——” 小济子道:“我尽力吧!皇上正在生卢公子的气呢!” (因为要工作,因为要生存,忙于奔命,写作甚慢,请读者和编辑见谅,在此谢过!) 鲁长飞 2008年清明新加坡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一章 天罡真气 含元殿后侧,御书房。 坐在书案后的李慕鱼忽地将手中一书札狠狠地掷在地上,骂道:“ ‘飞天舞’尚未排完,正是关键之时,朱武王竟来书要将义女遣回。真是岂有此理!” 骂毕,斜视了候立在一旁的余朝恩,问道:“朱武王是何用意?” 余朝恩神色微动,低首道:“奴才想了一想,不知当不当讲?” “快说!”李慕鱼急道:“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余朝恩定了定神,道:“是不是与卢公子有关……” 砰——李慕鱼大怒道:“李傅国容不下一个书生,你余朝恩也容不下一个书生!” 余朝恩一听,吓得跪伏在地上,道:“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息怒!” 李慕鱼良久一叹道:“起来吧!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朕刚才说了,恕你无罪!” 余朝恩一听,悄悄地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起身道:“传说卢公子当年与师兄高虎城为了朱武王的义女,二人曾大打出手,此事当年闹得整个江南家喻户哓,虞侯卢谦也曾亲自登门为卢公子求亲,却被朱武王一口拒绝,说二人生辰八字不合,天生的命里相克,不死不休。后来,朱武王干脆将义女送到长安,拜在梨园总教席张月狐门下,学习音乐舞蹈。而高虎城那小子,竟也是性情中人,为了这朱小姐,千里追踪,孤身来到长安,可是朱小姐进了宫,不是他一个庶民想见就可以见的,谁知这小子为了能见心上人一面,也够狠的,竟投了军,一时打遍军中无敌手,皇上不是刚把他调到潼关做总兵吗?这小子离开长安之时,还在春明门给了卢公子一个下马威呢!” 李慕鱼转身盯着余朝恩道:“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哓的?” 余朝恩急忙道:“皇上命奴才做这观军容处置使,自然要经常出入军营,这高虎城投军后,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到处找人比武,自然在军中得罪了不少人,有关他的流言诽语,在军中也是到处暗传,奴才想不听也难。” 李慕鱼听到此却是一叹,道:“原来卢兄一直风流放诞,郁郁寡欢,却是因为……这叫朕好生为难!” 余朝恩一听,道:“朱小姐的容貌才情绝不在当年明皇帝的嫣妃之下,难道皇上也对那朱小姐……” “放肆!”李慕鱼喝道。 余朝恩一听,吓得长跪在地,低头伏首道:“奴才只是想为皇上分忧!奴才做事只站在皇上的立场!” 说到此微微抬头一瞟,见李慕鱼神色稍憩,又道:“再说那朱小姐仍人间绝色,奴才看这后宫佳丽三千,也绝无一人可比,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自然只有皇上您才可以……” “皇上,卢公子他——”这时小济子勿勿地跑进来。 李慕鱼神色一变:“卢销愁怎么了,找到了没有?” 小济子弓身道:“回皇上,卢公子人找到了,不过却忽然病了,在朱雀大街上昏厥过去,现已送太医院,太医们正在救治!” 李慕鱼听了,低头略一思索,便道:“小济子,你随朕立即去太医院。” 小济子刚要应承,忽地想起一事,禀道:“皇上,梨园总教张月狐刚从敦煌回来,说有要事要密奏皇上。” “宣!”李慕鱼一听张月狐的名字,心里一喜,急道。 * * * * * 张月狐听到宣召,立时走了进来。 李慕鱼迫不及待地问道:“张先生,‘飞天舞’的采排是不是已完成?” 张月狐跪禀道:“皇上,在下去了一趟敦煌,细细地观摩了一翻神密谷中的壁画,正是获益良多。不过在下急着要见皇上,并不是为‘飞天舞’一事,而是——” 李慕鱼一听,心里有点不奈烦:“说吧!” 张月狐目光扫了一下一旁的余朝恩,李慕鱼道:“张先生但说无妨。” 张月狐只好道:“在下本来只是一个闲人,军国大事本不想过问,只是这次在下从西边归来,正好撞见吐蕃人正在大规模的集结军队,呈兵赤岭,人数之多,漫山遍野,恐怕不下几十万,兵锋直指大震关,兰廓,河鄯,洮岷等州,于是在下急急赶回,一路上却见我大唐河西陇右之地,军心涣散,兵事荒无,戒备松懈,各地守将却纵容士兵,对边民以及过往商旅,横征暴佥,烧杀抢掠,几如乱匪,泾州,邠州,仍长安之门户,兵力却不过……” 李慕鱼一听,神情一震,向余朝恩问道:“余公公,你掌管军机,可收到边庭急报?” 余朝恩见问,急道:“回皇上,边庭安宁,并无急报!” “皇上——”张月狐听了,心急如焚地叫道。 “张先生,这军国大事,自有军机处和兵部的人操劳,张先生不必过问!”李慕鱼忍不住道。 一旁的余朝恩早就变了脸色,听得皇上如此说,亦讥讽道:“张总教,吐蕃异族,人口稀少,哪来的几十万大军,张先生莫不是痴人说梦话,还是此去敦煌,撞邪了,要不怎么说出如此荒谬怪诞的事来,再说边庭有事,自有边庭守军禀报军机处,张先生不会是说我大唐军中没有一个是忠君爱国之士?” 张月狐只觉心里一凉,知道多说无益,只好长跪在地。李慕鱼看了一眼张月狐,道:“张先生一片忠心,朕已知,张先生要把心思放在‘飞天舞’之上,‘飞天舞’要在天下大试之前完成最后的采排,到时,朕要设宴大明宫,与文武百官,天下才子,一同共赏这太平盛事! 说罢,对小济子道:“小济子,朕累了,侍候朕归寝。” 书生郭一横悠悠地从梦里醒来,张眼四处一看,只见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厢房里,房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包括床上垂挂的幔帐,房中的事物,俱已陈旧,却是很洁净。他忽地想起一事,急地抬头四处找寻,却是一看就看见那柄随身多年的大斧,此时正静静地放在木桌上。心里一松,叹息一声,重重地又倒了下去,再看那大斧时,却见那大斧已不是往时模样,象是刚被猛火炙烤过一般,只见斧身变得深黑如炭,郭一横想起那夜在荒山之上,举斧问天,似遭雷噬之事来,当下起身坐起,将大斧捧在手里,细细一看,只见斧刃处,依旧是往时粗厚,并无开锋,只是双手所触,立时满是黑色的铁锈,除此之处,这无锋大斧,似并无异处,不由喃喃自叹道:“终究是一块凡铁罢了,传言的‘凡铁辟地,神斧无锋’,只不过是古时那些当权之人,为了愚弄世人,用来祭祀天地,假借神权的一种象征,或许它的用途,连一柄普通的斧头也比不上,至少——一柄普通的斧头,可以用来劈柴! 大概,正因为如此,草莽出身的汉太祖刘邦,才将它赐给手下大将鲁啸,以至鲁家以神斧自藏,当成至宝传了下来。却不知母亲为何冒如此大不违,将它从外公鲁镇东处偷了出来,且要他用一生守护此斧…… 忽地,郭一横惊呆了——那柄重达三十六斤的大斧,在他手中,竟是举若鸿羽!再低头一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只见往日饥瘦如柴的身体,此时已是龙筋虎骨般的强横肌体,本来纤细的双臂,此时竟如两条巨蟒一般,微一弯曲,立时凸现出两大块粗硬的肌肉来…… 几如梦游,郭一横赤着上身,惶惶不安地提着大斧从房里奔了出来,却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寂静的小院子里,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柴,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上,是尉蓝的天,一朵白云轻轻地飘过…… 天井下,院子正中,有一口深幽幽的井。轳辘上盘着麻绳,绳子上系着一个木桶,轳辘也有些腐旧,麻绳磨得油亮,木桶的桶边也用得缺损了一角。 这是哪里? 我又是谁? 郭一横几步抢到井边,对着清幽幽的井水一照——还好,井中的印影还是自己,虽然头发有些逢乱,至少不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郭一横心里稍安,放下大斧,转动轳辘,将木桶放入井中,提上一桶井水来,举起当头罩下,沁凉的井水终于让他的神志完全清醒过来。 呆立片刻,郭一横忽地提起那柄大斧,一手搬过一段木头,竖在当场,用力一劈而下,木头立时从中裂为两片,郭一横看着无锋的大斧,心里一叹道:“原来这斧头还有一些用处!”便接二连三的搬过木头,手起斧落,劈起柴来,郭一横渐渐地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于是越劈越快,口中竟不知不觉地咏道:“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郭一横的心此时全定了下来,他终于找回他自己:一个会劈柴,会读书的泰山庶民郭一横。 “天或有缺,列罗周星以运行;地或有缺,滋长万物以荣枯;道或有缺,万流归藏成大统;人或有缺,仰俯天地以虚蓄……”咏着咏着,郭一横竟不知不觉中背起了幼时他母亲传受他的气功心法,只是他不知道,他从小修行十余年的竟是天罡真气,只不过他母亲所授的是一部几经战乱挣夺,而残缺不全的《天罡真决》。 他更不知道,因无意中遭雷噬,如醍醐灌顶般,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潜能,将他全身经脉梳理,使原本隐藏在身体各处的真气,强行融沤贯通,此时,他修行的天罡真气,已突破内甲,达到天罡真决所说的无上顶峰:不死真体。 只是,他还不知道,如何运用这股巨大得可怕的能量。 他此时正蹲在地上,一手搬柴,一手劈柴,不知不觉中,他蹲的位置与那些没劈过的木头渐渐地有一些距离了,他的手不经意地伸出,想抓住一段木头,谁知抓了一个空,于是他把手伸得更长一些,一抓,还是抓了个空,就在那一瞬间,他恰好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距离他三尺外的一段木头,竟在他那虚指一抓下,竟然轻轻地动了一动…… 郭一横再次惊呆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段木头,良久地不敢动弹一下。 忽地,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他大喝一声:“起!”伸手对着那一段木头用力一抓,接着手掌回力一拉,奇迹出现了,只见那段木头呼地向他手掌撞来,砰地一声,他的五指竟全深深地扣入木头之中,他再微微一用力,那段木头竟极速腐朽般地在他中裂成无数的碎片。 他猛地站起来,丢掉手中的木头残渣,手掌对着不远处的一大堆木头用力虚扫,只见那些木头竟在他的掌力带动下,全部竖了起来,移向半空中,他再次大喝一声,运斧如飞,对着半空中的木头,一段段地劈了过去…… 院子门被轻轻地推开,两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外,穿白衣的提着个食盒,着翠绿的捧着一叠衣物,那两个女子看见院子里的一切,不由一呆,随即抿着嘴,笑将起来,那翠绿少女边笑边道:“我早说他是个砍柴的,春兰,你还不信,这回打赌打输了吧!这个月,大姐的衣服,就得你洗了。” “可是,夏荷,你看,他好像在读书——” 这时,只见院中,所有的木柴已全部劈完,且垒得整整齐齐的,郭一横正赤着上身,手提着大斧,口中念念有词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嗳!呆子,你在干什么?这院子里的木柴是你劈的吗?”夏荷叫道。 郭一横听见叫唤,一怔,转身应道:“这位姑娘是在唤在下吗?” 夏荷扑嗤地又笑道:“果然是个呆子,这院子里,除了我和春兰,就只有你,不叫你叫谁 ?” 郭一横听了,急忙施礼道:“在下山东书生郭直,草字一横,见过两位姑娘。不知二位姑娘怎么称呼?” 春兰连忙还礼道:“我叫春兰,她叫夏荷!” 夏荷却道:“嗳!呆子,你自称是书生,书生我见多了,书生哪有你这个样子的!” 郭一横一听,竟惊愕住了,不由喃喃自语道:“郭直呀郭直!你自以为博览经书典籍,原来在世人眼中,你连一个书生也不是,枉你还自以为超凡入圣,以贤达之士自居。可是,郭直呀郭直,如果你连书生也不是,你又是什么呢?” 春兰和夏荷见郭一横如此神情,此时又忍不住笑将起来。 夏荷边笑边道:“你到底是书生,还是砍柴的,如果这些柴是你劈的,那么你就是一个砍柴的!” 春兰仔细地看了一下整个院子,不由惊讶道:“要劈好这么多的木柴,以前的伙计老张,至少要半个月呀!我和夏荷也就几个时辰没过来,你是如何做到的?” “两个小蹄子,不得无礼!”随着一声轻叱,一个红色的倩影如一道艳丽无比的晚霞一般,轻轻地出现在院门外。 郭一横忽地又呆住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艳丽的一个女子。 那红影在院门一晃,便又轻飘飘地离去了,这时院门外现出一个粉衣女子,对春兰和夏荷叫道:“春兰,夏荷,大姐叫你们赶紧服侍郭公子更衣,进食,待会大姐要见郭公子。” “嗳!那呆子,待会你要好好谢谢我家大姐,可是我家大姐救了你呀!你知不知,你已昏迷了七天七夜了。” 郭一横这时转过神来,急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鲁长飞 2008年5月9日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二章 蝼蚁之困 醉仙雅阁,后园精舍:挽霞居。 “郭公子大才,公孙艳娘怠慢了,还请郭公子见谅!”公孙艳娘一身桃艳的轻衣,披着一袭红纱,乌黑的长发轻垂,她不说话的时候,寂静得尤如深谷里一株幽兰,可是,这世间,哪里有如此艳丽的兰花。 “郭直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只是在下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不知如何报答小姐。”郭一横长揖施礼道。 此时,郭一横身着一袭白色的华丽长衫,这是公孙艳娘特意为他订做的,他从未曾穿过如此珍贵的衣服,站在那里,尽是伧促不安。 那是他一生之中从来未曾有过的慌乱,心的慌乱。 尤如一颗种子在荒芜的沙漠里沉埋几十年,忽地有那么一年,地下的喷泉裂土而出,湿润了种子,于是,种子开始萌芽…… “你我皆为江湖同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差点误伤了公子,还望见谅!”公孙艳娘淡淡地道。 郭一横急忙道:“听那几个姐姐说在下已昏迷了七天七夜,在下也不知七天前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又做了些什么,如今想来,一定非常唐突,应该道谦的是在下才对!” 郭一横说到此,搔了搔脑袋,红着脸问道:“公孙小姐,在下才疏学浅,只读过孔孟儒学,实不知这江湖同道,是哪一个学派……” 此语一出,门外传来好一阵嘻笑之声,竟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人躲在门外偷听的,此时个个笑得东倒西歪,人仰马翻。 郭一横的老脸更红了。 公孙艳娘听了,也是秀眉微蹙:“郭公子随身携带着山东猛斧世家的镇门之宝‘辟地神斧’,不知郭公子与猛斧世家的鲁镇东鲁老爷子有何渊源?” 郭一横道:“听家慈生前说过,鲁老爷子是在下的外祖,只是在下却从来没有见过。” “为何?”公孙艳娘问道。 “在下也不知其中原由,只是隐约觉得,可能是外祖不喜欢家严,因为家严生前,只是一个寒门书生,且体弱多病,为人寂静少语,不喜与世人往来,毕生又不曾举试,连秀才也没中过。”郭一横说到此,脸上神光一闪,却是十分地骄傲地道:“在下却知道,其实家严是一代大儒,他是一个真正的隐者。” 公孙艳娘听了,不由叹息道:“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听郭公子说来,令尊实为不世之才,艳娘失敬了。郭公子一身武学,定是令堂所授了。” 郭一横听了不解地道:“在下哪里懂什么武学,只是家慈在在下年幼之时,口授一篇《养生经》,要在下一定要牢记熟背,在下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有忘。不过家慈的力气之大,在下现在想来,也为之惊叹,在下五岁时,有一次外祖家里的人来看家慈,家慈不知为何避而不见,一手提挟着家严,一手提挟着在下,翻山越岭,穿峪过涧,一口气奔出数十里,躲进了泰山深处。” 说到此,心神似飞到了远处,飞到了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被母亲紧紧地挟在怀里,风在耳边荡漾,树影向后倒飞,那时年幼无知的他,只觉得当时是那么地新奇好玩。 郭一横良久方收回思絮,长叹道:“家慈不能长寿,在下认为正是那《养生经》所害。有一天深夜,家慈在练习养生经时,忽地神情大变,状如疯狂,狂奔上泰山绝顶,最后坠峰而逝,从此家严一直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也弃在下而去了。在下亦深知那《养生经》害人不浅,只是那是家慈留给在下唯一的纪念,每当在下呤颂那经文时,过往的时光仿佛沥沥在目,家慈仿佛还一直在我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公孙艳娘听了,好想告诉他,那所谓的《养生经》其实是一部天下无数英雄梦寐以求的绝世宝典,一但拥有它,就有了天下无人可以抗衡的力量,只是—— 她不能说! 她不能说他的母亲其实一直在骗他。 她也不想告诉他,她不想让他承担拥有那些力量后要承担的一切。 至少现在不想让他承担——或许他现在也承担不了。 除了自己与程元镇,她不能再让天下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已拥有了可以改天换地,扭转乾坤的力量。 包括拥有这力量的本人。 因为这消息一但传出去,没有人可以承担——承担因此而发生的祸福之间的瞬息巨变。 于是道:“郭公子既然是山东人,此来长安,定是来参加今年的天下大试的了?” 郭一横听了,神色一黯:“本来是的,只是在下见过卢销愁卢公子以后,自知学识才情,无法与之相比,便决定放弃参加今年的天下大试了。不过三年后的大试,状元一定是我郭直!” “这又是为何?就算不能高中状元,中个榜眼,探花,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呀,就算再次一点,中个进士,也同样是在朝为官,出人投地的。”公孙艳娘忽然觉得这个呆头呆脑的郭一横,处处都藏着怪异,不由产生些许好奇。 “家慈生前有严令,在下如不能高中状元,以后就不能从父姓郭,在下不能有辱家严在天之灵,所以这状元,一定要考上的……” 说着说着,抬头一看,却见公孙艳娘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出神,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公孙小姐——” 说完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却听见公孙艳娘幽幽地一叹道:“原来你也见过卢公子了……” 她本以为,杀了李傅国,为心中之人报了血海深仇,从此万事皆了,可是,上天弄人,让她在博陆王府中,遇见如此风流俊俏的一个男子。她那风雨不惊,寂静如井,尘封多年的芳心,也起了一丝涟旎。 郭一横应和道:“是呀!卢公子的人品才情,让人倾倒。”话说出来后,心里却忽然地觉得有一丝冰凉。 “不知郭公子以后有何打算?”公孙艳娘忽然问道。 郭一横听了一愣,心里就那么惘然了:她是在叫我走吗?他一直是个不畏任何曲折,做事决绝果断的人,这一次,他却忧豫了。 在他眼中,公孙艳娘是一个美得让他不敢直视的女子,可是他不明白,这样美的一个女子,为什么眼神是如此的忧郁,忧郁得看他一眼,就会让他的心碎掉。 可是,那些忧郁,他不明白——她的心事,他永远也不会懂。他想弄明白,可是她的心,就像雾里的花,水中的月,他永远也看不清楚,看不透彻。 他一直在想,多年以后,都没有想明白。 公孙艳娘纤纤细手,忽地拂过案几上的五弦古琴,一阵轻快悦耳的琴声立时响起,公孙艳娘一双美眸凝视着郭一横道:“郭公子可通音律?” 郭一横看着那双美眸,心里砰然一动,却只能木然地摇了摇头。 “那琴棋书画,有何所精?” 郭一横还是木然地摇着头,那一刻,他是那么地恨自己,却又不知恨自己什么,良久方喃喃地道:“在下家境贫寒,除了苦读过四书五经,字还写得比较工整以外,别的都不会。” 他好想说:他有匡扶江山社稷,改革旧制,解万民于倒悬的雄心壮志! 可是,这些却说不出口,他的心里很虚。 因为此时,他可能连自己也解救不了。 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的如此的悲哀。他只恨自己,以如此面目,存活于这个世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意中掉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里。 而且,他掉下去的时候,自己竟不想挣扎。接着,他说出的话,竟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公孙小姐,我力气很大,我可以为小姐姐劈柴——” 公孙艳娘听了,淡淡地一笑,那一笑,却分明无法掩藏眼神里的失望:“好呀!刚好柴房的伙计老张生病回家去了,如果郭公子不觉得委屈,你就留在我这,帮我干干杂活吧!” 说完这后,她不知为何觉得一阵轻松,她很想告诉他,他是一个身怀不世武功的高手,他可以做一个旷古绝今的大英雄。 因为那时,她忽然想:做一个大英雄,他就会很快乐吗?古往今来的那些不世英雄,不世豪杰,谁又是快乐的? 无名困蝼蚁,又何尝不好。 郭一横离开她的挽霞居以后,她把春兰秋菊等四人叫进来吩咐道:“你们留心一下,最近有无去山东的熟客,我要修书一封,托人带给山东的鲁镇东老爷子。” 说毕又道:“这段时间,我要运静坐疗伤,不见任何客人。” 博陆王府一场恶战,公孙艳娘身受重伤,经过这几天的运功疗治,伤势虽以得控制,只是功力损耗之大,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想复原,没有几年时间,恐怕是不成的。 卢销愁醒来时,睁开眼就看见小济子坐在床边,心里一暖,急欲起身,却被小济子忙按住他:“卢公子不要乱动,身体要紧。” 卢销愁双臂用力一张,伸了一个懒腰,微微一笑道:“你看,我这不都好了。” “公子,你已昏迷了七天七夜了,谢太医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内伤。大家都以为你……”小济子喃喃地道。 “是吗?”卢销愁拍了拍小济子的脑袋,道:“我不会有事的。”说毕,扫视了一下四周:“我这是在皇宫里吧!其实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掌控,这天下毕竟是他的!” 小济子听了,不由一愣,道:“公子何出此言,就算皇上有些事不让公子满意,可是他毕竟是皇上。是天下万民之主,杜济从小受沈公公的教诲,无非是忠君爱国,杜济来到这皇宫之中,唯一的使命,就是保卫皇上。沈公公给了我这个使命,让我有了一个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否则象我这样一个孤儿,就算活活地饿死在这长安城的大街上,也许不会有人理会!” “所以,在杜济心里,保住了皇上,也就是保住了杜济,保住了皇上,才保住了天下安定这个大局,天下百姓才可以在这个安定的大局里安居乐业,生生不息。一但这个局被打破,天下不知又要动荡多久,不知又会出现多少的像我杜济这样的孤儿。” 卢销愁听了,心头一震,异样地看着小济子道:“想不你小小年纪,竟懂得如此多的道理!” 小济子听了嫩脸一红,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 卢销愁心却是一叹又道:“你说的是有理,可是,如果主持这天下大局的人,不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如果想保住这个局的人越来越来少,而想打破这个局的人越来越多,那么这个天下之局,就会换成别的人来重新主持。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此语一出,小济子吓得脸色发青,惶惶不安地急叫道:“公子!” 卢销愁看了一眼小济子害怕之极的样子,不忍再说下去,于是道:“有心有耳两个臭小子呢?” 小济子有些迟疑地道:“我本来想按公子所嘱,将两个小哥送往尊府,可是皇上要两个小哥暂住宫中。” 卢销愁呆呆地望着窗外,道:“我知道了。” 窗外一片林荫苍郁,一只黄雀,叽地一声轻鸣,展翅折冲上蔚蓝的天空。 天空中,白云悠悠,静静地变幻起伏着…… 小济子这时又道:“皇上几次吩咐下来,只要公子醒来,要马上上禀皇上。皇上急着要召见公子!” 备注:郭直之父《临绝悼赋》: 登临绝顶兮 吾心哀绝 茫然四顾兮 旧影何处 梦里追忆兮 素裙红颜 心烛含泪 醒来愁怅兮 流连空谷 寂寞忘返 此生何幸兮 贤雅解语慰忿心 此生何不幸兮 孤峰坠却落花人 惶惶兮 犹如鸿雁之离群 慽慽兮 几若杜鹃欲啼血 天何其高兮 渺渺仙乡不可探 地何其广兮 吾之魂将何以安…… 鲁长飞 2008年5月13日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三章 旧影如梦 麟德殿,御书房。 那个尊贵的身影立在书案背后,静静地看着袅袅绕绕的龙涎香,他的心,已在那迷离的雾霭中沉溺。 那人身后,卢销愁长跪于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良久,那人方低声地道:“卢兄,起来吧!” 卢销愁道声谢恩,起身静立。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天下任何人都不理解我李慕鱼,你卢销愁还是会知道我的心,可是,连你也要背弃我吗?” 卢销愁面容沉寂,水波不惊地道:“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自从皇上以三百禁军,护皇室车辇,将在下从江南召至长安,销愁心里充满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然而,在下在长安所见这一切,实不是在下所能想象,在下不能体皇上之心,也不知自己能有何所为。既然事不可为,在下只有远遁于江湖。” “原来如此,朕知错了,可是,天下如此之局,朕也力不从心呀!” “皇上,正因为如今政局混乱,更该励精图治呀!想太宗皇帝贞观初年,是何等困迫,于是偃武修文,抚民以静,不过十年光景,便治理出一个足以光耀千古的盛世。皇上,如今兵戈方息,正是大力整顿朝纲的大好时机!” 李慕鱼听了,神情大动,问道:“卢兄教我!” 卢销愁道:“罢天下各道节度使,集兵权于朝,精选干吏出任各州,抚民以治,闲置宦官,清除宫危……” 李慕鱼一听,脸就变色了。 卢销愁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要做的事,如果没有皇上全力以赴,坚决果断的支持,那么他是做不了的,不但做不了,而且提都不能提,一但泄露出去,那后果,就不堪想象了,他一人之安危,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他的背后,必竟有那么一大家子。百年富贵,世代缨侯,恐怕也会随之湮灭。 李慕鱼来回地踱着步,以他堂堂的帝王之尊,那些忧虑与不安,竟如此明显地出现在脸上。 良久,李慕鱼道:“此事干系重大,待朕好好想想,你写一份详细的谏书,供朕参考参考。” 卢销愁心里一声叹息,忽地再次长身跪道:“在下就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皇上知遇之恩,只是要成不世之功,自然要雷霆手段,当年胆气冲天的红马太子,今还在否?” 李慕鱼听了,脸色一愠:“你这是在逼朕!” 此语一出,卢销愁一颗心顿时如坠深渊。 整个御书房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不经意地传来,那琴声,是轻盈的,轻盈的如清晨的湖面升起的一团水雾,就那么朦朦胧胧的一下子,就沁湿了听者的心:那琴声,也是飘渺的,飘渺的就像梦里的偶得的一句寂廖的诗,就在沉睡的人还在迷迷糊糊之际,已被蜇伏在心里的那些时隐时现的往事,深深地刺痛了…… 那琴声,连这堂堂的帝王之尊,也为之忘机,也为之动情。 李慕鱼悠悠一叹道:“卢兄,这琴声如何?” 卢销愁起身道:“这琴声虽淡雅清远,却直醉人心魄,令人倾倒,当世恐怕只有张月狐先生有此功力!” 李慕鱼展颜一笑道:“想不到你也是张先生的知音。” 说到欣然地道:“卢兄不是想天下大治吗?我正要办两件大事,让天下所有的人明的朕的决心!” 卢销愁一怔道:“皇上,哪两件大事?” 李慕鱼道:“其一便是天下大试:这第二件便是张月狐正在采排的《飞天舞》,当大试完之后,我要在含元大殿上,与文武百官,以及天下书生,共赏此舞——借此盛举,以宣朕德泽教化之心。” 说毕,拉着卢销愁的手一边往外就走,一边道:“走,朕带你去先睹为快!” 卢销愁就这样被李慕鱼拉着奔出了御书房,卢销愁心里一颤:拉着自己的,还是当年那个落迫寡欢的王子? 一路之上,穿廊过院,一直向南行去,二人身后,一群太监慌乱地追随着…… 眼前就是太液池了,池中荷莲丰盛,四周回廊围绕,亭台楼榭,隐现在绿树丛荫之中,景色秀丽清雅,精美绝伦。 那琴声自太液池上偏东处的小岛上传来。小岛上有一处凉亭,一名白衣人正在亭中抚琴。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一轮金灿灿的夕阳斜挂在麟德殿的檐角上,将太液池中洒满一池的金碧辉煌。回首向麟德殿那边了望,那处的晚霞正烧红了半边天。 凉风轻送,琴音缠绕,远远望去,只见亭中抚琴的白衣男子,举止风雅洒脱,神情宁静歉和,气度中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出尘之态,不由地生出让人仰而观止之感。 李慕鱼拉着卢销愁徐徐来到亭中,琴声铮然而止。那白衣男子起身迎道:“张月狐恭迎皇上圣驾。” 不待张月狐行行礼,李慕鱼已上前扶住。 卢销愁长揖道:“卢销愁拜见张先生!” 张月狐看着卢销愁道:“七天前的一个夜晚,在下回长安时,遇见卢公子当街长歌,神情哀痛欲绝,一曲《蒹葭》尤在心头回荡。想卢公子乃冠绝天下的风流人物,却不知为何如此?” 李慕鱼听了,笑道:“是朕让卢大才子伤心失望,以至于此。朕可是让卢兄逼得无路可退了,所以带他过来,想用张先生的《飞天舞》分分他的心!” 张月狐盯着卢销愁道:“卢公子重伤未愈,实应多多静养,不可妄动心气,否则,极易留下隐疾!” 卢销愁听得心头一暖,应道:“多谢先生关爱,在下定当珍惜!” 张月狐却悠悠一叹道:“但凡至情至性之人,虽然多情于斯,最不关爱的却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说毕,携卢销愁手道:“卢公子一品人材,足堪大用,不要让皇上失望,也不要让天下黎民百姓失望!” 卢销愁淡然一笑道:“先生教诲,在下铭刻在心,不过在下乃不羁之人,恐怕让先生错爱了!” 李慕鱼此时道:“张先生,不知你的《飞天舞》,是否排演完毕,朕和卢兄都想先睹为快呀!” “此舞共分五段,分别为”有凤来仪“”百鸟朝鸣“”灵凤沐霞“”凤凰涅盤“”凤舞飞天“前面四段已基本完成,最后一段”凤舞九天“尚有不足之处,臣正日夜捉摸,今奉旨在此恭候,只因”有凤来仪“”百鸟朝鸣“”凤凰涅盤“三段场面之华丽盛大,已完全超越当年的《霓裳羽衣舞》中任何一段,只有第三段”灵凤沐霞“是一段独舞,臣的弟子凤羽,已准备就绪,先请皇上与卢公子指教!” 说毕,行至琴前端坐,双手分花拂柳般各在琴上一抚,一阵轻快的琴声响起。 随着琴声飘荡,回廊之中,两排彩衣宫娥,拥着一个身披白纱双臂缠着两条纤长白绫的绝色丽人徐徐行来。 远远只见那女子云髻雾鬟,娥眉青黛,明眸流盼,朱唇皓齿,玉指素臂,白纱里隐隐透着细腰雪肤,就像玉蟾宫中的仙子一样,轻烟袅袅般地行来——尚未及近,在场的男子,已看得心魂俱醉了。 张月狐轻轻地一叹,手指轻灵地一动,在琴弦上飞快地抚动起来,一阵悦耳之极的琴声,如和风一缕流过水面,如丝雀轻鸣冲上云宵,在天地间揉魂荡魄般地飘扬。 琴声之中,只见那白纱女子,在黄昏的夕照之中,双臂徒张,拽着两道白绫,如一幻幽幽梦影,从回廊中轻轻地跃起,向太液池中飘去,半空中,一跃之势将尽的刹那,只见她凌空虚踏一个弓步,一双纤手将两道白绫一扬,两道白绫向半空中飞起,形成两道优美的弧—— 然后是,一双修长的美腿轻轻一合,双手各拧着白绫的两端,湖光水影中,只见娇肌似雪,人美如玉,她轻轻地坠下,白绫受风蓬开,如两朵无瑕的云。 她下坠之速似缓到了极点,尤如一个天外的仙子,穿过那岁月的蹉叹,不沾一点风尘地来到这人世间。 忽地,她双臂一收,同时将手中白绫放开一端,白绫如两道白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她却极快地坠下—— 水面,正好有一颗荷花,荷叶青幽,莲子长得正丰实。 那秀巧的足尖在荷叶上轻轻的一点,那娥娜的身影,冲天而起,就在升腾的同时,只见她双臂平伸,身形如陀螺般地飞旋起来,牵着那两道白绫,绕成一道一道的由大渐小圆弧,追逐着她,向半空而去—— 半空中,她直升至一个极限的高度,于是转势渐缓,似乎就在那霞光清风中一静,她就那样神彩飞扬,容光照人地站在那虚空之中,仿佛恒古。接着,她沉腰轻旋,旋转着,轻快地向那一圈一圈,由大渐小的圆弧中轻轻地坠去—— 那轻纱,那白绫,那曼妙之极的身影,那灵动轻盈的舞姿,在那黄昏的晚照中,美得象一个梦,一场如诗,如画,如幻,如影,迷离今生的春梦…… 卢销愁在看清那舞者清丽无匹的容颜的一瞬间,已然呆愕住了,那容颜,分明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系了近十年的人儿呀! 凤羽一舞,倾国倾城。 原来名动天下的舞者凤羽,就是她! “轻梦——”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两颗清泪,从他眼中轻轻地坠下…… 这一声轻唤,仿佛又将那被风刀霜剑割裂了的前生和今世——连了起来!原来梦未灭,灰未烬,心未死,她还在! ——她还在这人世间! ——她就在眼前…… 人生若只如初见般地出现在眼前。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二岁,还有那个高虎城,十五岁。就是那一年的寒冬里,他被父亲领着,他第一次走进朱武王的府第。 “这第一拜,是敬朱老爷子纵横驰骋的气度!” “这第二拜,是敬朱老爷子神鬼莫测的修为!” “这第三拜,是敬朱老爷子静守虚淡的情怀!” 在朱府的大堂上,卢销愁每磕一个头,便说出一句跪拜的理由,拜完以后,又道:“以此三敬,朱老爷子可以为我师:有此三拜,卢乐可以为汝之弟子!” 此翻言语,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口,以名动天下的朱武王,竟也刮目相看。 ********************************************** “你们卢家虽是以军功封侯,但至今已是三代书香,这百余年,你们卢家出的进士以上者,不下十数人,不知卢侯爷为何要送长公子来习武?”朱武王问道。 卢谦道:“此子虽然天生顽劣,可是天资却还聪诲,在下虽不才,于文墨经典却还有些修为,只是,在下虽为人父,却已无力教他,说来惭愧,此子五岁之前,于问答之际,尚可有难于他,可是五岁之后,此子不但应对如流,每有奇思,在下也有力不从心之感,在下也曾为此子遍聘名士以教之,可是当世之名士每教之数日,无不请辞而去。” 朱武王听了,大笑道:“想当年你卢谦以文采名动江南之时,风光无限,整个江南无一人可比,如今也总算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可是,让你领教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竟是你的儿子!哈哈,此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武王生平为人,虽亲和平淡,神情却常是寂静严肃,唯那天一场大笑,却是良久不止。 好不容易止住笑,复又笑道:“你不想让你儿子灭你翰林威风,也不用送他来习武,大不了把他闲置家中,用声色犬马来消磨他既可。却来折腾我一介武夫,也亏你想得出来,哈哈哈……” 卢谦听了,却是长叹道:“此子让人可喜之处虽多,可是,纵观心性,实仍孤臣孽子不羁放纵之流,纵有大才,恐不见容于天下,为人父母的,并不万分地想他如何名动天下,只求他一生平安,已足矣。” 听到这里,朱武王方神情一动,竟是严肃起来。 卢谦接着道:“如今天下虽然看似太平昌盛,纵观朝中人事,隐有极大的祸犯,万一战乱一起,恐一发而不可收拾,到那时,天下唯强者为尊,而观之卢门,尽是文弱,在下为国为家,已是日夜忧患。” 朱武王听了,笑骂道:“是呀,在太平盛世,卢贤弟还可以唱唱高调,做个应景的人儿,一但身逢乱世,那就真的百无一用了!” 卢谦听了,并不以为忤,却长叹一声,方又道:“在下虽然身列侯门,却也常觉无力可为,只能做到尽忠职守而已,在下为国家社稷做得不够,那为子孙后代,总要多尽点心吧!朱兄虽然无爵无职,威名却震荡天地,且在军中多有门人故吏,只要朱兄肯收此子为徒,纵然此子于武学并无所成,世人念着他是朱兄的弟子,至少不敢加害于他!此仍为人父母的一翻苦心,朱兄定能理解。” 朱武王听了,良久不语,最后方叹息道:“我肯收此子为徒,不是因为你我交往日深,也不是因为你方才一翻言语,而是此子生性甚合我意!” ******************************************卢销愁完成拜师之礼以后,以卢销愁生性好动的性情,自然在客厅里呆不住,于是,就趁两位长辈聊得投机之时,偷偷地跑了出去。 在朱武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株苍古的老梨树,那株巍峨如一个巨大的华盖,树干要四五个人拉着手才能的围抱的老梨树,是他终生难忘的。 那年下着江南罕见的一场大雪,天地间漫天飞舞着玉宵般的雪花,远远地,他被那一树净洁如玉的梨花深深地迷住了,于是不顾佣仆的阻拦,穿廊过院地向后面跑去,在那株巨大梨树下,他见到了今生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人儿。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肌肤倩丽,与白雪争辉,与梨花争艳的粉衣少女,裹着一卷白狐裘,正在梨树下翩翩起舞…… 卢销愁出身侯门,见惯了富丽繁华,耳闻目睹的是声色犬马,可是,却第一次看见一个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孩,那时,懞朣初开,神情痴迷——原来,这一生,为的就是要找这样一个女孩子…… 那漫天的飞雪,那白灿灿的一树梨花,那梨树下漫步轻舞的粉衣少女,构成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图画,此情此景,永远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以后午夜梦回追忆的渊源。 那时,他着了魔一般,向那个女孩走去,越到近前,越看得发呆,忽然,他用力抱住那个女孩,在她如画的两道秀眉之间的印堂处,深深地吻了一下,口中却在胡言乱语地道:“神仙妹妹,你长大以后,我要你做我的娘子……” 眼前的事太过奇怪,让那女孩一怔,明丽的眼神闪有一丝慌乱,玉脂般的俏脸一红,现出颠倒众生的羞色,只见她贝齿轻咬,双手由里向外一拂,已将卢销愁的双手扫开,接着左手上扬,按住卢销愁的左肩,右手下沉,托住卢销愁的右足,卢销愁忽地觉得一阵昏眩,乾坤倒置,就那么头上脚下地被轻轻的一掷,就掷了出去——那一招是卢销愁后来才知道的《乾坤捭阖掌》中的“拨江分流”式。 那时,耳边忽地传来那女孩的一声惊叫,只觉那女孩的一双纤手忽地追来,用力扣住自己的双脚,往回一拉,却终究慢了分毫,只听见砰地一声,卢销愁的头正撞在梨树下的一张石凳的角上。只觉眼前一黑,剧痛传来,卢销愁已昏死过去。 卢府的佣仆,与朱府的家人,闻声赶来,只见血流满地,白的雪,红的血,触目惊心,整个朱府顿时乱作一团。 鲁长飞 于2008年6月21日广西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四章 往事何堪 卢销愁醒来之际,已是掌灯时分。 这一次昏厥,仿佛是睡了好久好久,在梦里,一片黑暗,他仿佛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里,他不住地挣扎,不住地唤喊,却发现自己使不出一丝劲,也叫不出任何的声音。而身体却在不住的下坠,下坠…… 终于,他好不容易发出一声惨叫,才发现自己已经醒来,一个长相俊俏丫环模样的小女孩,静静地立在床前。他呆呆地看着她,问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家小姐呢?我是不是吓着她了?” 那小女孩小嘴一抿,模样清甜,嗔道:“你这个大坏蛋,你把小姐吓昏过去了!” 卢销愁了“啊”的一声惊呼,起身道:“你快带我去看她!” 谁知身体一动,头上立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那小女孩见状,吓得惊惶失措地上来将他扶住,让他慢慢地躺倒,口中却急急地道:“我家小姐早就醒来了,她现在很好呀!” 卢销愁迷迷糊糊中听见了,竟微微一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那小女孩一听,更急了,叫道:“你可千万别死呀!你死了,小姐会被老爷打死的!” 那小女孩见卢销愁没了声音,吓得尖叫一声,急忙跑了出去。卢销愁这时又醒传过来,他不明白那小女孩为什么会吓成那样,只是他看不见自己,此时他的脸苍白得已有些发青,只要闭上眼睛,就和死人一般了。 房门被砰地推开了,他看见父亲和朱武王急冲冲地闯了进来,两位长辈的脸上尽是忧虑之色。 这时,他忽然觉得害怕了,他想:万一自己死了,父亲该怎么办?朱武王又该怎么办?那个美得如仙子般让他目眩神迷的朱小姐又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很痛苦?朱武王真会打死她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害怕了,他害怕就这样死去。 这时,也许是他正睁着眼睛的缘故,他看见自己父亲站那里竟是一怔。然后忽地怒气冲冲地摘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柄古剑,一声龙呤,他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竟然拔出了剑,怒喝道:“你这孽子,我平时是如何教你的,你竟做出如此无礼之事!” 那剑呼地一声,就向自己劈来。 “卢贤弟!”剑已被朱武王拧住,卢谦手中的剑自然动弹不得,只听朱武王板着脸道:“怎么?你今天平白无故的让我收了你儿子做徒弟,已经让你赚了一个大便宜,现在又想要我的龙泉宝剑送给你儿子,都说商贾爱贪,原来文人比商贾更贪!这龙泉宝剑可是我唯一的家当了,打死也不送人的!” 卢谦挣扎了一下,宝剑却依旧是纹风不动。当下叫道:“朱兄,这蓄生如此无礼,我怎能容他……” “卢贤弟!”卢谦还未刚叫一声来,己被朱武王打断。朱武王轻轻把剑取过,插入剑鞘,方道:“这孩子已经这样了,你还怪他作甚!” 卢谦气冲冲地来回踱着步,忽地叫道:“不怪他怪谁? 难道怪你那宝贝梦儿生得太漂亮!“ 朱武王听了一叹,淡淡地道:“正是。” 卢谦一听,急忙指着卢销愁叫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干脆把你那宝贝梦儿许配给他!” 朱武王却道:“我的梦儿不嫁蓄生!” 卢谦一听,详怒道:“我们卢家,别说在金陵,就是整个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户,那点配不上你的宝贝梦儿……” 朱武王听了,神情一肃,道:“配不配得上,先把你儿子的生辰八字送过来,我看了再说!” 说毕,忽地详怒道:“你刚才想要我的宝剑送你儿子,现在又帮你儿子打我宝贝义女的主意,你这分明是想抄家!就算想抄小民的家,你也要有皇上的圣旨。就是当今皇上,我掂量他也不敢抄我朱某人的家!” 卢谦双手在腰上一叉,叫道:“就是抄家,又待怎样?如果你有儿子,我就我把的女儿嫁给他,我有三个女儿,任他挑选!还赠以一百部珍藏孤本古卷做嫁妆——我明天就将他的生辰八字送过来,到时你可不许反悔!”说到此,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咦!我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大声,一定是近朱者黑也!” 朱武王也将腰一叉道:“那我是当兵的遇见秀才了!你明明知道我老婆都没娶成,哪来的儿子,却偏偏拿大话来挤我!” 在二人的争吵声中,卢销愁早已昏沉沉地睡去了…… 卢销愁伤愈后,在左额的鬓角里,留下一个凹陷的伤痕,永远地磨灭不去了,那处伤痕,离太阳穴已是非常的近了,只是头发长出来以后,就看不见了,偶尔地触摸到那里,卢销愁心里便升起一丝柔情来,多年以后,却成了他心里最珍贵的回忆。 从此,卢销愁就在朱府里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五年。 朱武王首先传授卢销愁《乾坤捭阖掌》掌法,这套掌法传闻是出自荒洪古天书《冥宇圣经》中的下卷《乾坤大略》。 这套掌法包容甚广,朱武王正是凭借掌法,修练出雄霸天下的沌正内力,和独步天下轻功步法,而其中掌法之精妙,深广无垠,连朱武王也未完全参透,似有一道禁锢,局限着修习这套掌法的每一代人,如果能突破这道禁锢,就能达到另一个旷古绝今,匪议所思的境界。 可是每一代修练此掌法集大成者,最后无不似蒙眼夜行,明明可以感觉到远处的火光,却永远也无法到达那光明之处…… 这数百年来,这部涉及天下气数的武学至宝——《冥宇圣经》,久经战乱,你争我夺,流传下来,早已残缺不全了。 朱武王每当念及此经书,无不引为毕生憾事,只好常常以“大道无边”四字来打发那求知求解的心思。 朱武王传习武艺,远不象他性情那样随和,是非常的苛刻与古板,有时竟至严厉得不近人情,直到三年后,卢销愁的轻功,内力已均有小成,一套《乾坤捭阖掌》打得连朱武王也挑不出毛病,朱武王开始教他习剑。 朱武王仍开天元年间的武状元,曾做过三年禁军十二卫的总教头,明皇帝尊称为一代武王,在武学上号称刀,剑,掌,三绝,当问道卢销愁是学刀还是剑时,卢销愁选择了学剑。 朱武王问他为何学剑时,他答道:剑耿直,锐利,轻动灵敏,不折不绕,有君子之风。 朱武王:虎城学刀,你习剑,吾之三绝,得以传亦。 朱武王教他习剑时,却大改往日风格,只教了一些剑的最基本的常识:如何提,握,抖,甩,推,拉,收,送:如何刺,斩,劈,斫,横,扫,格…… 以及一些用剑的心得—— 剑,利器也,无畏者用之,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剑在我心,我心是剑,剑未出,已丧敌胆。 我心有剑,其剑势锐利,迅猛,刚毅,如烈火,如奔雷。 我心无剑,剑出,则风云变幻之莫测,神鬼俱惊…… 除此以外,于剑之道,并未曾教卢销愁一招一式。 只一年有余,卢销愁凭其天纵之才,剑术大成。时逢长江水盗猖厥,杀人劫货,奸淫搙掠,无恶不作,江南商贾纷纷出面,请朱武王以除之。一夜,卢销愁一人一剑一袭黑衣,闯入长江水盗贼窟,斩贼酋首十数人,衣未沾血而还。 其后,卢销愁弃剑,以白玉长箫代之,朱武王对此却甚为嘉许。 第五年末,卢销愁含恨出师。 自从进朱府第一天发生的事后,朱府的后院,便成了卢销愁的禁地。卢销愁一直客居在朱府大堂后的厢房里,他平时活动的范围无非是朱府的演武场和演武厅,以及书房,就是膳食之时,也是见不到朱府的女眷,因为真正算得上朱府的女眷的,除了嫫嫫丫环,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朱武王的义女朱轻梦。 在朱府呆了没几天,卢销愁就隐隐地感觉到——朱武王似乎刻意地不让他和朱轻梦见面,可是朱府虽大,两人总有见面的机会。 妾居长干里,君骑竹马来。 只是这骑竹马而来的,并不是卢销愁一人。 这另外一人,便是高虎城。 高虎城,名猛,字虎城,原是朱府一个外聘长工之子,高虎城十二岁那年,替他父亲挑着一担百余斤柴薪,行十余里,送至朱府,朱武王恰好看见,见他长相奇异,有鹰鹫虎狼之姿,于是收为弟子。 那高虎城仍生性义烈刚猛之人,为酬师恩,每日必伐柴一担,送至朱府,一年三百五十天,风雨寒暑不缀。 卢销愁进朱府时,高虎城已从师三年,一套《乾坤捭合掌》已打得虎虎生风。 于是很快,卢销愁再一次尝到《乾坤捭阖掌》的利害。那高虎城似乎打见卢销愁第一面就看卢销愁不顺眼,卢销愁第一次与之拆招,便被他打得皮青脸肿。 朱武王在一旁看着卢销愁捱了一顿痛揙,并不制止,事后,只说了一句:“实战,是习武者的最佳途径!” 待朱武王走后,高虎城指着躺在地上的卢销愁道:“以后你若再敢欺负她,小心我折了你的骨头!” 原来如此——卢销愁心里想。 卢销愁贵为卢家长子,且天资聪明,在卢府深得上下长幼的喜爱,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当下卢销愁咬牙切齿地,竟挣扎着爬了起来,指着正待要离去高虎城叫道:“你今天打赢了我,可是我并不服你!” 卢销愁那种世家子弟清高傲慢的声音,似乎忽地刺激了高虎城,高虎城忽地转身一脚,砰地一声,踢在卢销愁胸堂上,将卢销愁踢得飞了出去…… 从此,卢销愁身上常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两人每有私斗,总是以卢销愁被打得爬不起来为止。但每次卢销愁总是那句话:“你今天打赢了我,可是我并不服你!” 卢销愁愈战愈勇,不屈不绕,终于渐渐赢得了高虎城的尊敬,高虎城下手也轻了许多,两人也渐渐由私斗转变为师兄弟之间的武技砌磋,但两人之间的争强好胜之心,却没有减少半分。 为了能赢过高虎城一次,卢销愁日夜苦练,不眠不休,其勤奋的程度,连朱武王亦为之惊叹。三年下来,已可以与高虎城连拆三四百招,也不见落下风了。 卢销愁习剑之时,高虎城已练了一年的轻狂刀法。二人用木剑木刀对拆,又是卢销愁吃尽苦头。于是卢销愁奋起直追,在被高虎城劈断了十数柄木剑后,卢销愁终于也偶尔可以小胜了几次! 一年后,卢销愁终于不论是拳脚,还是兵器,已可与高虎城平分秋色了。 一剑销魂,一代剑客,终于腾空出世。 然而,不论卢销愁学武多么勤奋,偶有闲情逸致,与朱武王纵谈古今时事,或是诗歌赋对,除玄学以外,每每让朱武王惊为天人,虽如此,朱府后院的红楼,总是无形中总让卢销愁望而却步。 那是从朱武王的神情之中,给他施加的一道无形的禁制——每次他当面问及朱轻梦的情形,朱武王总是冷冷地将话叉开。 而高虎城在朱府之中,任何一处,进出自由,二人“哥哥”“妹妹”的,叫得也甚是亲切,这无形中,又给卢销愁添加无数的痛苦。 他与朱轻梦偶有相遇,两人之间也是若即若离,似亲还疏。虽然,他每次都能从朱轻梦幽幽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来,只是,眼前的一切,总让他觉得,所有的痴妄,只不过是一个永远,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苦不堪言,痛及一生的恶梦! 虽说一眼一万年。 可是对他来说,今生已太难—— 每一夜,卢销愁都会在红楼对面的回廊里,远远地对着红楼,吹箫一曲,直红楼里的灯火熄灭,他才黯然离去。 直到有一天傍晚,那时天正下着大雨,卢销愁呆呆的在回廊里徘徊,不时隔着雨帘凝视着远处红楼里若隐若现的倩影,想到在朱府五年,出师在即!以后就是相见无期了。忧心如焚之际,所有的,日积夜累的情思,在那一刻崩发。那是第一次为朱轻梦吟唱古曲《蒹葭》。他冲进暴雨之中,仰天长泣而歌,歌声哀痛欲绝,惊动了天,惊动了地,惊动了整个朱府,也惊动了朱轻梦。 那是她第一次,为了他——奔出红楼,她飘然而来,打着一把白色的碎花油布小伞,为他遮挡住冰冷风和雨。 卢销愁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着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住她撑伞的纤手,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一刻,仿佛天长,仿佛地久,仿佛恒古至永远。在卢销愁的心里,一刹那,滋生出前世今生最大的,唯一的快意! 二人相对无语,跓立风雨通宵。 在不远处,朱武王也是寂然长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夜,由于风侵雨淋,悲喜过度,加上这五年来,一直落寞寡欢,郁结在心,第二天起,一连数日,卢销愁一直高烧不退,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时哭时笑,而哭笑之间,口中喃喃而语的,总是她的名字——朱轻梦! 这件事再次惊动了卢家的长辈,以卢谦为首的卢氏家族里十数名德高望重的长辈,在卢谦的纠集下,备着重礼,亲自登门,为卢销愁提亲。 在朱府大堂里,十数名卢家长辈,起初是车轮战,论资排辈,一波比一波来势汹涌,后来见朱武王孺子可欺,干脆一哄而上,群起攻之,这些卢家长辈,无不俱是江南文坛名宿,唇枪舌剑,何等锐利,纵横捭合,海阔天空,简直是一说倾人城,再说倾人国——几个回合下来,满堂飞溅的唾沫星子,呛得朱武王绝无还口的余地。 朱武王终于被逼得走投无路,心想:堂堂武夫,竟被一群腐孺文人如此欺凌!于忍无可忍之际,大怒之下,一声大喝,状如狮吼,震得房梁一抖,尘埃瑟落,惊得众人一颤,个个呆若木鸡。 朱武王趁机大手一伸,扣住卢谦手腕,将其挟往书房之中。砰地一声,将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你们何苦如此逼我!”书房之中,朱武王将卢谦放开,敷手而立,呆呆地望着墙上一幅狂草书法: 处世若大梦 胡为劳其生 这幅书法为卢谦亲笔所书,朱武王隐居以后,以文会友,与卢谦交往颇深,为无话不说的至友。 卢谦带着卢门中人,如此大张旗鼓而来,只因心里早存怒意,只是忍着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此时仅他二人在书房之中,当下怒气冲冲地道:“朱老匹夫!乐儿虽然是我卢谦之子,也是你的徒弟,如今他到了如此田地,你就真的忍心见死不救不吗?你这是于心何忍?” 朱武王听了,气得浑身一震,良久,方淡淡地道:“义女轻梦,已被我送走了,你们就当我朱武王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女儿,叫乐儿忘了她吧!这个世界,原本轻梦就从未曾来过!” “你——”卢谦一听,怒火更甚,大叫道:“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匹夫,我卢谦真是错交了你!”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如果你真的认为错交了我朱某人,我又如之奈何!”朱武王依旧淡淡地道。 卢谦已到了怒不可抑的地步,忽地上前扯住朱武王的衣襟,怒嚎道:“这是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你今天不说出一个让我认下的理儿来,我卢谦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朱武王伸手,轻轻地拂开卢谦的手,叹道:“他二人生辰八字天生不合,命理相克,刑凶之极,若在一起,上苍不容,二人必有死伤,如不忘情,必定注定一生一世痛苦……” 卢谦听了,神色更怒,似怒到极限,却强自忍住,讥笑道:“你找不到借口,你竟请出鬼神来搪塞我,如此荒谬之言……” 朱武王冷哼一声道:“我朱某人,三十岁以前奋力习武,武技之道,自认第二,天下谁人敢认第一!三十岁以后,穷究易理,自认已察神鬼之机,莫测之道,你竟敢说我胡说八道!” 此语一出,卢谦也无言以对了。因为这些年,卢家诸事,大的如决策方略,人事升迁:小的如出行择日,小孩取名,卜吉问凶,无不劳烦朱武王,卢家上下,敬朱武王有如神明。卢谦一向自视才高,又加上出身显赫,整个江南,能让他由衷敬服的,也只有朱武王一人一口一句话而已。 这时,朱武王虎背微颤,在他抬头,再次仰视那幅卢谦亲笔的狂草书法时,卢谦一瞥之下,竟看见朱武王那满是风霜的老脸上,已垂下两行热泪。 卢谦一愣,怔怔地道:“朱兄——” 朱武举起右手轻轻地摆了摆,将卢谦的话打住,长叹道:“乐儿虽是你卢贤弟的儿子,这五年来,我虽为师长,亦尽父职,有时虽为严厉,行的也是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只是将他与梦儿生生拆开,我心亦非铁石,若究其中缘由,只不过是不忍心见二人受那无妄之灾!当年,梦儿尚还在襁褓之中,我为保这孩子一命,结果公主没娶成,官也做不了,连长安城也没办法呆下去了,甚至还累得长乐公主大婚之夜丢了性命!” 说到此一顿,长叹一声,复道:“如今,我已养了梦儿十余年,梦儿已长大成人,剩下苦与难,就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吧!天下之大,总该有个她可以去的地方!” 卢谦一听,此事竟牵涉到宫内派系争斗,脸色顿时就变了,但人总有好奇之心,当下竟忍不问道:“这梦儿的出身究竟是……” 朱武王忽地转身望着卢谦,做了一个抹勃子的手势,冷冷地一笑道:“知道她的身世者,灭九族!” 鲁长飞 于2008-6-26广西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五章 输去长安 此语一出,宛若一记惊雷,卢谦吓得汗流浃背,浑身一软,站立不住,颤抖着扶着一张椅子坐了下去。良久方喃喃地道:“罢了,罢了,乐儿要死,就让他一个人去死吧!” 正好此时,病榻在卧的卢销愁,被卢门中的长辈,令佣仆强行扶至书房前。 这些长辈见朱武王在大堂上动怒,挟着卢谦进了书房,怕闹出什么事来,俱认为:有些事,还是需要当事人来,才好解决。 朱武王与卢谦一翻争吵,神情激烈,也不防门外有人,所以声音极大,一一被卢销愁听到,卢销愁顿时心如刀割,胸中一闷,气血翻涌,天地也为这一暗。 正在这气息奄奄之时,忽听传来一声怒喝:“卢乐,是你逼走了轻梦妹妹,我杀了你!” 迷迷糊糊之间,只见高虎城手持木刀,狂奔而来。于一丈之外,忽地斜冲而起,一个鹞子翻身,手中木刀呼啸着向卢销愁的背上凌空劈下。 卢销愁此时大悲之下,气血攻心,已似不能言语,更别说闪躲,他呆呆地望着高虎城,竟是凄凉地一笑。 砰地一声,那一记木刀重重地劈在卢销愁的背上,一阵巨痛传来,嗤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高虎城见卢销愁不闪不躲,竟是一击而中,不由一愣,见卢销愁吐血倒地昏厥,生死未卜,不由一慌,他本是怒发冲冠而来,此时全然不知所措了。忽地劲风扑面而来,啪地一声,一记耳光抽在高虎城脸上,抽得高虎城几个踉跄,跌倒在地,才闻一声怒喝:“劣徒,你竟敢对师弟下如此重手!” 一个高大威武之极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朱武王。 朱武王在书房之中,听见高虎城怒吼而来,忽忙开门看时,却已迟了一步。 这时,在场的几个卢家长辈方从剧变中惊醒过来,顾不得指责高虎城,纷纷上前扶住卢销愁。 一人在卢销愁鼻前一探,见卢销愁尚有微弱气息,稍稍放下心来。这时,卢谦也从书房中赶了出来,见状大惊道:“乐儿,都是为父害了你呀!” “快,扶乐儿坐好!” 朱武王拨开众人,大手在卢销愁背上轻轻一按,将内力源源不断向卢销愁体内传去,一会,只见卢销愁全身被汗水湿透,苍白得发青的脸色也渐渐现出一丝红润来, 朱武王此时变掌为指,瞬间连点卢销愁周身十二处穴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处处将内力透入,起初他点得极快,然而越到后来落指便是越慢,头顶渐渐有白汽腾起,印堂隐隐暗红,似是将全身内息都凝在了指尖。不久,卢销愁哇地吐出一口於血,在众人的惊呼之中,悠悠醒来。 朱武王此时方收手,微微一叹道:“天缘巧合,虎城,想不到你狂怒一刀,要杀你师弟,反是救了他一命。若非如此,你卢师弟伤心太甚,恐怕此时已气火焚心而死。” 高虎城一听了,满是惶恐的脸上方稍稍一定。 这时,只听见朱武王注视着二人,神情悲痛之极地道:“你们二人,为了梦儿,一个如此自伤:一个却连同门师弟也要杀了,你二人是想将为师活活地气死吗?” 高虎城忽地将手中的木刀掷在地上,长跪于地,道:“弟子不肖,请恩师见谅!同时,弟子也请恩师宽恕弟子不请而别之罪,不论天涯海角,弟子一定将轻梦妹妹寻回来,到时所有罪责,再请恩师一并处罚!” 高虎城说毕,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起身飞奔而去。 这时卢销愁神智稍清,见师兄不在了,忽忙问道:“师父,师兄呢?您千万不要责难于他!” 朱武王叹道:“他走了!” 卢销愁一听,神情一痛,心事忽发,缓缓地跪在地上,道:“恩师,请恕弟子不肖,向您请辞,回家以养残生……” 卢谦向朱武王一揖道:“朱兄珍重!” 说毕和众人掺扶着卢销愁,就此离去了。众人气盛而来,却如此败兴而归,自然个个垂头丧气,脸面无光。 卢家一个年岁甚高的长辈边行边摇头叹息道:“年少吐血,不祥之兆呀!” 朱武王形影单吊地独自立在那里,触景生情,不由老泪纵横,引天长叹道:“我朱某人,如此之幸,有此义女弟子三人!此三人如此不幸,竟同出自我朱某人之门!呜呼哀哉!” …… 往事,不堪回首。 自从离开朱府后,那些年里,卢销愁于莫愁湖畔的桃花林里结草庐隐居,自号夭逝居士,每日里过着狂饮放涎的生活,千金买醉,只为可以忘怀心里一丝一毫的苦与痛,而每夜,于午夜梦回,清冷中追忆的,却还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回眸…… 其后五年,卢销愁那颗疲倦的,伤痕累累的心里,早已积满了尘埃,当年那些年少轻狂的燥动,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卢销愁于闲暇之际,开始遍览古今群书,典籍野史,拾遗扑缺,不择而阅。曾在读书练武之余,为遣情怀,著《桃花坞浮生记》一书。此书,卢销愁记载了一些对往事的追忆,以及生平的情怀感悟。其中一篇《梦影》,饱诉哀怨幽思,文笔甚是勾魂夺魄,其情悲天动地——卢销愁每次重读此文,俱是声泪俱下,痛不欲生。此书一经流传出,人人争相抢阅。始,一卷手抄本,竟贵达数十金,后一经刊印,江南震动,人人读之,有艳羡不已者,有心醉惊叹者,有号啕大哭者,更有甚者,竟为之成痴成狂…… 时有诗传: 一页桃花写春色 寂寞箫声向红楼 少女闻之芳心颤 天下风流卢销愁 更有谬传: 谁怜女儿心 江南卢公卿 只是,一向隐居于草庐之中的卢销愁却不知,就在他离开朱府的那一年末,一场浩劫整个中原的战乱发生了,皇城长安,东都洛阳,先后沦陷。唐明皇帝于马嵬,为乱兵之逼,缢杀嫣妃,后幸蜀地。 当大唐王子李慕鱼,狼狈得如同乞丐般,逃难避至卢家,与卢销愁相识,卢销愁才知天下已经乱到如此地步。 于是,为平乱奔走之余,心里又多了份担忧:如此可人的一个佳丽,在这乱世之中,可否平安无恙。只是天涯相隔,断无消息,徒添一翻烦恼心事而已。 一日,卢销愁与李慕鱼在金陵街上行走之时,见到两个从中原逃难来孩童,正于街乞讨,卢销愁见二人身上虽然脏乱,却长得眉清目秀,于是收留了下来,此二人就是卢销愁的书童:有心和有耳。 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在太液池里那轻轻的一舞,把他心里所有尘埃拂去,梦里不知呼唤了多少遍的人儿,竟又如梦如幻地出现在眼前。 那年的容华 叫人怎生得忘 你若是那闭月 舞影便是那羞花 当沉鱼浮起 落雁升起 你抿嘴笑过多少风流云散 皓齿启合过多少渔樵耕读 但我是谁呢 你可知否—— 我就是那个在金陵城里,夜夜为你吹箫的少年。 那一场舞后 书生就输去了长安…… “轻梦——”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两颗清泪,从他眼中 轻轻地坠下…… 随着他那声轻唤,他看见她对他轻轻地一笑,那一笑,一如当年。 他的心里,忽地一轻,藏在心里的所有的忧郁与悲哀,就那么烟消云散,他仿佛凌风飞起,应和着那飘荡的琴声,与她携手共舞在这天地间,在这水光辉色中…… 就在他神情晃惚之时,忽地有无数个声音,如乱马奔腾,如狂风怒号,如电闪雷鸣……一齐涌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他二人生辰八字天生不合,命理相克,刑凶之极,若在一起,上苍不容,二人必有死伤,如不忘情,必定注定一生一世痛苦……” “……只是将他与梦儿生生拆开,我心亦非铁石,若究其中缘由,只不过是不忍心见二人受那无妄之灾……” “知道她的身世者,灭九族!” ——那是师父朱武王在朱府书房里所说。 “李傅国,程元镇,将大批的美女充盈后宫,这些老榆木疙瘩,又怎知我李慕鱼的心思……” ——那是李慕鱼在凌风阁夜宴之时所说。 那些声音,如一记闷雷,在他脑海里炸开,神智一乱:心里却忽觉如被万箭射穿,痛苦不堪。顿时,万念俱灰,旧疾复发,只觉口中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卢销愁这次昏迷,最为持久,将近半月。 醒来之时,见有心有耳二人均守在床前,二人见卢销愁醒来,不由激动得哭了起来。 只听见有心边哭边道:“公子,要不是张月狐先生,耗尽全身功力救你,公子,你恐怕就醒不过来了!” 卢销愁听了,微微一笑道:“生死有命!我这不是醒来了吗!” 有耳这时也道:“公子,有个好漂亮的姐姐来看过你一次,她坐在你身边,说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只是她说话的时候,不让我们在一旁,所以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我出去的时候,见公子你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还以为你要醒了呢!谁知你还是昏迷了这么久,那个姐姐叫我们转告你一句话,哎呀……” 有耳刚说到这里,有心忽地踹了他一脚。有耳忍不住叫了出来。 卢销愁眉头微微一皱,叫道:“有心,你说!” 有心微微抬头一看,见卢销愁神情严肃,只好道:“那位漂亮姐姐说”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卢销愁听了,神情一礓,喃喃自语道:“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如此反复,不知将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最后叹息道:“君,就如此无情吗。” 良久方稍稍清醒,暂且淡淡地将心里的哀愁扫去,道:“有耳,你去告诉小济子,我三日后,求见皇上。” 此后三日,卢销愁于太医院中,闭门不出,终日不言不语。他让李慕鱼知道,三天后的见面,他是想让李慕鱼准备好一个答案给他,他也必须准备好一个答案给李慕鱼。 三日后,紫辰宫,凌风阁。 李慕鱼于傍晚时分,宴请卢销愁。 卢销愁奉召入入座,并不行臣子之礼。两人相对无言,举杯相碰,各自沉闷地一饮而尽。 一旁的小济子提着酒壶,分别再将二人的酒杯满上。 于是,二人再次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如此反复,一连饮了十余杯,眼看两人就要醉了。李慕鱼终于说道:“销愁兄,认识你,是李慕鱼今生最大的幸事,你知道,当年虽时逢战乱,避祸于你们卢家,可是,那段时光,却是李慕鱼今生最快乐的日子。” 卢销愁一杯饮尽,口中满是苦涩,淡淡地笑了笑,道:“卢销愁本存布衣之志,于莫愁湖畔的桃林之中隐居,以了此残生,想不到今生还可以与大唐天子斜兄弟之义,这也是我卢销愁今生最大的幸事。” “你师兄高虎城,就先让他在潼关带兵,三年后,调他去做兰廓,河鄯,洮岷,三州防御吏,总领河西陇右之地兵马。” 说到这里,一顿,盯着卢销愁道:“卢兄,你就直接到中书省做个从二品侍郎。” 要知中书侍郎,官职虽不是非常大,却是帝王近臣,从协起草皇帝诏书,直接参政军国大事,是个升迁最快的职位。 这个职位,可比李慕鱼上次提出的那个专门得罪人的章台御史侍郎,要风光多了。 卢销愁一听,脸就变了:“销愁何德何能……” 李慕鱼却挥手将卢销愁的话打住道:“当年,卢兄为平乱筹措军资粮草,谋划军机,已显示卓越的纵横捭阖之才。卢兄的文笔,慕鱼也早就见识过了,《桃花坞浮生记》一书,实为旷古绝今的美文。卢兄至情至性,文采风流,最近就连翰林院,也有不少人上书举荐卢兄到翰林院做个大学士,这不是明摆着想跟我李慕鱼抢人吗?” 说到此,忽地想起一事来似的,笑道:“还有许多王公大臣,一听说卢兄到了长安,竟纷纷要我李慕鱼做那保媒之人,想要卢兄做那乘龙快婿。想不到卢兄的风情万种,不仅让江南的女子心怡,就连这长安城里的女子,也为卢兄倾倒!” 这番话,不由说得卢销愁老脸一红。急忙举杯而饮,却发现洒杯中已无酒,见小济子此时竟不知去向,便自己伸手去提酒壶,手却被李慕鱼按住了。 李慕鱼静静地看着卢销愁,道:“还有一事,要和卢兄相商,为兄想在天下大试那天,《飞天舞》演练完毕之后,正式下旨,立朱武王义女朱轻梦为凤妃!” 此语一出,卢销愁脸色忽地一白,就那么呆住了,他静静地望着李慕鱼,笑了一笑,那笑容里,分明满是幽怨与绝望,连李慕鱼看了,也是一阵心寒。 那笑容终于渐渐地隐去,两行热泪缓缓地从卢销愁眼中流出。 他伸出左手,两手微微颤抖着握紧李慕鱼的右手,道:“卢销愁一身孤寂,虽然薄有虚名在外,然以自身之负心薄性,却从未结交天下任何一人,当年慕鱼兄小住江南,慕鱼兄不以销愁孤臣孽子不肖之徒为贱!销愁也不以慕鱼兄皇族帝孙为贵!我与慕鱼兄诗酒唱和,兴之所至,如沐春风,销愁引以为必生挚交。与慕鱼兄相交虽短,慕鱼兄教销愁实多,销愁至今铭刻。” 李慕鱼听了,不由伸出左手,与卢销愁四手相握,动情地道:“说来惭愧,只因国事沉苛,没有与卢兄多多亲近,实慕鱼之之憾事,所以不得不动用三百禁军,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卢兄请来相见。还望卢兄能长伴左右,引为臂助。” 卢销愁却缓缓将双手收回,从怀中捧出一道书帛,双手递与李慕鱼道:“销愁自知于家于国,实仍不肖之人,今苦思良久,追忆古之圣贤,以文景,贞观为鉴,费三日三夜之功,特书此《治国十三策》,望慕鱼兄能大治天下,以全销愁之名!” 李慕鱼听了,面容一肃,却忽地长身而起,转身背立,叫道:“余公公。” 一人自幕后闪出,面容阴沉,身着太监朱赤官服,竟是卢销愁在博陆王府前见过的余朝恩。 余朝恩双手将卢销愁手中书帛接过,展开一看,惊得呀的一声,竟将书帛跌落在地。 李慕鱼一眼瞥见,冷哼道:“余公公,如此紧要之物,可要小心保管!” 余朝恩一听,吓得冷汗直出,急忙长跪于地,小心翼翼地将书帛拾起。 就在这时,小济子急冲冲地走进来跪禀道:“皇上,程元镇程公求见!说有军机要事面陈皇上。” 李慕鱼听了,面容一愠,冷哼道:“不见,军机要事自有余朝恩处理!” 小济子见了,神色一慌,却还是忍不住道:“今夜已是程公公第三次求见皇上……” “说不见就是不见!”李慕鱼忽然发怒道。 “皇上如此绝情乎!”一个阴鹫沙哑的声音忽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阵浓浓的药味开始弥漫整个凌风阁。一个身形萎缩干瘦之极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卢销愁一看,眼前如此行动迟缓,气息奄奄的老者,实想不到,竟是不久前见到的那个频指意使,手段狠辣,权势薰天的程元镇。 只见程元镇此时倦伏于地,向着李慕鱼的背影,哀求道:“皇上呀!就算不顾念老奴为皇上出生入死立下的汗马功劳,也要顾念老奴做牛做马,服等皇上这么多年呀!” 李慕鱼听了,淡淡地道:“程公公身体有恙,自应多加安养。今来见朕,所为何事?” 程元镇又是一阵剧咳,方喘息着道:“老奴求见皇上,自是有军机要事!”说毕向四周一瞟。 李慕鱼冷哼道:“以后军国大事,就交与余公公处置。程公公就不要费心了。你退下吧!” 程元镇一听,神情激动:“皇上,为何此厌恶老奴呀!” 卢销愁见了眼前情景,早已心灰意冷,万事俱灰,长揖道:“皇上事忙,销愁就此别过,请皇上珍重!” 说毕,卢销愁转身向外走去。 就在他抬脚向外走去的那一瞬间,他忽地觉得,许多在心头负累已久的东西,就那么放弃了,不由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意与轻松。 长安,就此输去。 长安,这堂堂帝王之都,于他,再无任何意义了。 李慕鱼见了,忽忙转身,右手伸出,叫道:“销愁!”, 那只右手,本似想抓住什么,却还是无力地放下了。 鲁长飞 于2008-6-30广西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六章 惊天秘密 “程公公,天黑了,要不要点上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躬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 房间的阴影里,传来程元镇一阵剧烈的咳嗽。 良久,程元镇用力抚了抚胸口,鼓风机般喘息着,沙哑地冷哼一声道:“天黑了,当然要点灯,小安子呀,你以为洒家失宠了,就不想服侍酒家了是吧?你想去服侍皇上对吧!只不过,你恐怕没那份福气!” “小安子不敢!”小安子战战兢兢地道。 程元镇听了,又是一声冷哼。 却忽地轻和地道:“小安子,过来!” “小安子不敢!”小安子一听,吓得脸就变了。 程元镇一听,复又冷冷地道:“小安子,你是被洒家打怕了,还是学乖了?还不快过来!” 小安子吓得浑身发颤,还是缓缓地挨了过来。抬着一张小脸,那样子,是要准备挨巴掌了。 程元镇缓缓地伸出右手,在小安子脸上轻轻地拧了拧,叹息道:“多嫩的小脸呀!想当年,洒家进宫时,也是你这小兔崽子这般大小。如今洒家老了,可是到老来,却什么也没有了!” 说到此,忽地双手向上一扬,狂怒道:“不——洒家得不到的,就让它毁灭吧!不是洒家狠心,是皇上你无情呀!是天意如此呀!” 紧接着,却是一阵剧烈之极的咳嗽。咳得程元镇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安子见这次程元镇没有打他,如逢大赫,急忙蹿起来,摸索着,把一盏宫灯点上。 却听见程元镇这时缓缓地道:“小安子,去,拿个小火炉子过来!” 小安子一听,虽是不解,却急忙跑到放置杂物的房间里,提了个冬天烤火用的小瓷盆过来,放在程公公面前。 这时却听见程元镇缓缓地道:“小安子,将案上那些有朱潦火字的文书,全扔进火盆里。” 小安子一听,吓得大惊到:“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军机密函!” 程元镇听了,冷冷地笑道:“是呀!正是军机密函,所以洒家才叫你烧掉它,免得让它传出去,扰乱人心。” 小安子一听,愣了一下,还是将那一大堆文书,用火折子将那些文书点燃了。火光一起,顿时映得整个房间里一遍通亮。 火光中,只见程元镇忽地发出一阵狰狞狂笑。 可是剧烈的咳嗽,很快又将那笑声打断。火光渐熄,房间里又渐渐地暗淡了下去。 程元镇这时却发出一阵呜呜如鬼枭的哭声。 小安子不安地问道:“程公公,你这是怎么了?” 程元镇哭声就那么一止,忽地阴森森地道:“小安子,你知道你烧掉的是什么吗?那是一个长安城呀!” 小安子一听,吓得呀地一声,痪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之声,一人在门外叫道:“程公公安息了吗?我是小济子呀!” 程元镇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安子,冷哼一声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崽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开门,迎杜公公进来!” 小济子低着头,神情落寞地跟着小安子走了进来。 程元镇抬头一看,只见小济子脸上有一道发赤的手掌印,不由问道:“皇上打你了!” 小济子不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程元镇见了,冷哼一声,对小安子道:“小安子,你瞅瞅,别以为皇上就是那么好侍候的!” 见小安子在那里发呆,又道:“小兔崽子,还不快出去守着,洒家和杜公公有事要谈!” 小安子听了,呆呆地走了出去。 程元镇这时却叹道:“杜公公,一定是洒家连累了你,害得皇上连你也打了。” 小济子听了,摇了摇头,却道:“不知皇上自上次与那余公公秘密商量了什么事以后,就变得喜怒无常了,最近,咱们龙隐里的里的几个长辈,不是离奇死亡,就是无缘无故地失踪,我估算了一下,龙隐,就剩下咱们两人了。” 此语一出,程元镇咬牙切齿地道:“余朝恩,一定是余朝恩这兔崽子做的好事!只有他,曾跟过李傅国,知道许多咱们龙隐的事。” “可是,我上次隐隐听到皇上和余公公谈的好象是张月狐先生的弟子凤羽先生的事……” “凤羽——朱武王的义女,原来皇上在打她的主意,看来朱武王一系要得重用了,那么卢销愁呢?皇上给了他一个什么职位?” 小济子道:“是中书省侍郎,从二品。今日下午方见拟好了圣旨。” 程元镇听了,冷哼一声道:“中书省侍郎,还是从二品的,这职位可不小了。” 小济子却满是愁闷地道:“可是,卢公子却走了,他走时,曾咐托我将有心有耳两个小哥,送到卢府在长安的别院。看卢公子神情,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哦!”程元镇听了,很是意外,沉思了一会,方道:“卢销愁是朱武王的弟子,难道卢销愁为了凤羽,与皇上闹矛盾了!” 说到此,忽地想起事来,竟忍不住冷笑起来:“要是皇上真的和凤羽……那可就天下大乱了!余朝恩呀!你自以为聪明一世,想不到是作茧自缚呀!它日,你余朝恩恐怕死无葬生之地。” 小济子听了,一愣,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程元镇似忍不住心头的得意,向小济子招招手,示意小济子贴近一些。 小济子忍不住好奇心,俯身过来。 只听见程元镇小心翼翼地道:“凤羽可是寿王与嫣妃生之女,她可是皇上的堂妹呀!” 小济子一听,呀地一声惊道:“凤羽先生竟是大唐的公主。” 程元镇接着道:“当年,明皇帝强召嫣妃,宠幸一翻以后,才发现嫣妃竟已有孕在身。可是嫣妃怎么也不肯打掉那孩子,有几次竟是以死相协。明皇帝一见那嫣妃美色,早已授与魂销,迷恋得自是神魂颠倒。直到嫣妃临盆,生下这凤羽,明皇帝才惊然发现这孩子其实是个祸害——你想想,儿子的婴儿,却出生在他老子的龙床上,传将出去,大唐的颜面何存!可是那嫣妃心里早也知道明皇帝不会放过凤羽,所以平时看得甚紧,明皇帝自是无处下手。在小凤羽快满两周岁之际,嫣妃也觉得这孩子在宫里再也不能呆了。却不知这嫣妃如何与那朱武王勾搭上了,朱武王竟敢冒大不违,想保住小凤羽。就在长乐公主与朱武王大婚之夜,嫣妃将那小凤羽藏在花轿里送至了朱府。明皇帝察觉后,立即下令李公公和洒家,夜闯朱府,一定要将那孩子灭了。朱武王的功夫也当真了得,那夜,于洞房之中,李傅国与洒家连手,双方也只斗了个两败俱伤……” 烛影在晃动,孩子的啼哭,长乐公主的惊叫,双方掌影交错,劲风猎猎,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战,程元镇似心里犹有余悸,说到此竟不由停住了。程元镇一生卷入大唐权利之争的涡窝中心,自是杀人无数,说到平生大战,却是朱武王府,与博陆王府两次最为惨烈。 长叹了一声后,接着说道:“现在想来,定是李傅国心里念着嫣妃,不忍心下重手对小凤羽,在打斗中因误伤了抱着小凤羽的长乐公主,李傅国以此为借口,便与洒家退出朱府。 只不过,临走时,逼朱武王答应下——永世不许泄露凤羽的身份,且毕生不许进长安的条件…… “当夜,长乐公主因为伤势过重,又加上惊吓过度,不治而亡,此事对明皇帝震憾很大,又加上李傅国呈诉对朱武王施加的条件,明皇帝也只好暂且作罢。” 说到此,程元镇瞥了一眼早已听得直冒冷汗的小济子,忽地道:“不过,明皇帝曾留下过一道密旨,那就是——凡知道此女生世者,诛九族!” 小济子一听,顿时吓懞了。 良久,方喃喃自语道:“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也想离开这,可是,我是一个孤儿,我又能去哪呀……”程元镇也叹息道:“走吧!都走吧!再不走——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卢销愁出了凌风阁,心里竟是空荡荡的,走着走着,竟在这巨大的大明宫里迷失了方向。 卢销愁方才在李慕鱼面前,负气而别,看似坚强,其实正心头的那一份气愤,支撑着他走出了凌风阁。 此时,心情一但松懈下来,无形的痛苦,很快将他那颗脆弱的心吞噬。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这句话真的是她说的吗? 她真的如无情至斯吗? 不,就算是她说的,也要当面听她说出来!就算她无情,也要见她最后一面。 五年没见了,她的样子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了,再见她一面吧!好好的再看看她——这样,在以后的岁月里,还可以清楚地想起她的样子来。 夜幕垂下,大明宫里华灯初上,放眼眼望去,琉璃金壁,一片奢华得耀眼的辉煌。卢销愁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这巨大的迷宫里走着,各处值勤的太监或禁军卫,见卢销愁腰上挂着一面御赐的大内金牌,也不敢阻拦他。 一个小太监见卢销愁神情沮丧,于是上前问道:“卢公子,天黑了,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卢销愁听了一怔,神情却清醒了许多,问道:“小公公,你怎么认识我卢销愁?” 那小太监十四五岁模样,一脸老成,十分分恭敬地道:“卢公子现在可是皇上的大红人。小的怎敢不留心。不知有没有让小的效力的地方?” 卢销愁听了,一时沉默不语,他想去见心上人,自是不能对那小太监说。 那小太监见了,小眼珠一转,道:“莫非公子有难言之隐?” 卢销愁忽地道:“在下十分仰慕张月狐先生,想见一见他。只是这皇宫道路曲折,却不知怎么走,才能寻到?” 那小太监听了,心里沉思:张教席住的可是梨园禁苑,且是让人随便进出的!可是如不帮这卢公子,眼前岂不是就此将卢公子得罪了,万一将来皇上重用此人,到时此人若是能在皇上跟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岂不是一场富贵——是福是祸,可全自己一念之间。想到此,随即道:“这样呀!按宫里的规矩,小的万不敢带卢公子去梨园禁苑,可是小的刚好要去那边看看同乡小定子……”说到此,不再言语,提着灯笼自顾在前走了。 卢销愁何等聪明之人,当下明白了,只是远远地跟着那小太监,一路走之上,东躲西藏,不知走了多久,只见到一门庭处,上书宜春北院四字。门下立着一队禁卫军,那小太监走到近前,向为首的军官问道:“陈将军,不知今夜小定子是否当值?” 那军官应道:“当值。” 那小太监摇了摇头道:“看来今夜来得不是时候,洒家还是先回去吧!” 说毕,转身,自来路返回。 方行到此,卢销愁已隐隐听见一阵悠悠的琴声,又远远见那小太监折了回来,心想:大概就是此处了。 于是四下一看,只见四周林木茂盛,阴影重叠,极易藏身,当下跃上一颗大树之上,将身形隐入树阴里。探明方向,复向另一棵树飘去,待到距那院墙大约一两丈之处,见院中梨树甚多,此时正值金秋,树上硕果累累,林中假山水榭,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画廊别院,闪着宁静的灯火,于梨树丛中,若隐若现。当下纵身一个鹤意步中的“白鹤渡江”轻轻地向院里的一棵大梨树上落去,在此树上轻轻一荡,复向梨林深处纵去。 行了一会,那悠悠琴声,已是极为清晰,于是,跃上前面一株巨大的梨树,轻轻地拨开树枝一看,只见眼前一处清幽小池,小池旁边一座凉亭,一袭白衣的张月狐,正在亭中抚琴。 卢销愁忽地心里一震,只见在凉亭外的一处大理石平台上,随着那琴声起伏,水雾飘渺中,一道白影浮动,袅袅绕绕地轻舞着。 梦里曾经长追忆 一别数年望佳期 那身影映入卢销愁眼中,卢销愁一颗心立时砰然直跳,魂飞天外了。 那舞者,正是让他魂牵梦系的人儿。 卢销愁此时身处的这株巨大的梨树,枝繁叶茂,有一处树干,从主干中平横伸出,尤如一张天然而成的木椅,卢销愁呆呆地坐在那里,随着清凉的夜风,轻轻地摇晃,那时,卢销愁呆呆地看着幻动的舞影,已不知今生是何生,今夕是何夕…… 渐渐琴音歇去,那舞影也缓缓地静了下来。 卢销愁看着那圣洁如玉的容颜,一行清泪就缓缓自眼中流了出来,在那一刹那,卢销愁忽然地明白,他那颗孤高清傲的心,为什么总是不能忘情,眼前这倾国倾城的丽色,确实是天下凡尘之中,无人可比拟的。 她,拧着舞裙,轻轻地走下平台,拾阶而下,来到小池边,就坐在了最低的一处石阶上,纤手将脚上的绣花舞鞋脱下,将一双雪白的纤足,伸入清澈的池水之中,双足在池中轻轻一划,微微的波韵就荡漾开了…… 她就那样坐在池边,以手撑腮,似已陷入幽幽的思索之中。 张月狐此时起身,为自己倒上一盏清茗,细品一口,将茶盏放下,长叹一声道:“羽儿最近好像心事频多呀?”朱轻梦闻言,回过神来,微微一嗔道:“师尊,你又取笑弟子了。”一双玉足又开始在池中,漫不经心地摆动着。 张月狐见了一叹道:“为师有时竟常恨自己为何不生为女子,这样,羽儿的心事,是不是会对为师多倾诉一些呢?” 朱轻梦听了,不由嗤地一笑,道:“师尊,真会开玩笑!” 说毕神情一静,复道:“凤羽哪有什么心事呀!” 张月狐忽地问道:“卢公子为你多情于斯,羽儿就真的不会动情吗?” 此语一出,朱轻梦愣住了。 “我回长安之夜,偶见卢公子长歌于街,其声悲吟如泣,情深如此,闻者伤怀,羽儿真若无情,想那卢公子一品人才,恐怕也将英年早逝呀!” 朱轻梦听了,呆呆地,无语。 良久方道:“那个呆子多情,凤羽又如何不知!” 张月狐道:“难道羽儿芳心之中,还有别人?”见朱轻梦不答,复又道:“我听说高虎城那小子,对羽儿也是一往情深,最近观之皇上的心思,恐怕也已为羽儿动情了!此事堪忧呀!” 朱轻梦听了,神情一慌:“怎会这样?高虎城,我一直当他是我的大哥哥呀!至于皇上,他不是已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了吗?如果要我进宫,整天和那一大堆女人争风吃醋,鸡犬不宁,还不如死了清静!” “那卢公子呢?他在羽儿心中,又是何地位?” “那呆子很好呀!我的一个眼神,他就能读出许多含义来,而每次见到他,羽儿的心,也不能自抑了。还有,在羽儿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羽儿,就在羽儿的眉间吻了一下,说将来要我做他的娘子……”说到此,朱轻梦的玉颊上,轻轻地浮起一丝红韵来。 “可是,义父他说我与那呆子生辰八字,天生不和,两人在一起,必有死伤,如不忘情,我和他恐怕会一生一世都会痛不欲生。羽儿实在不忍心害他!” 说到此,朱轻梦玉容上已是一片哀慽. 张月狐一听,不由一怒道:“我张月狐一直敬朱武王一世英雄,想不到竟如此荒谬!这般鬼话,他也说得出来!” 朱轻梦听了,淡淡地叹息道:“此事,不怪义父,义父也是为羽儿好。我与他,可能是缘份太薄了。” “你也信这些此鬼话!”张月狐一听,更是怒不可止。 “是真的,由不得羽儿不信,羽儿每次与他在一起,他必受那无妄之灾,不是重伤流血,就是大病不起,我怕,师尊,羽儿真的好怕,万一卢公子真的因我遭受不测,如果有一天,他在我面前痛苦地死去,师尊,你叫羽儿如何原谅自己……” 说到此,朱轻梦已是泣不成声了。 张月狐听了,也只是无奈地一声长叹:“难怪当年朱武王会将你托付于我,就是不想让你与他相见。” 说到此,忽地想起一事,道:“朱武王不久前来信,要我将你遣归,我因为忙着排演《飞天舞》,此事一直没有与你相商,皇上那里也应收到了朱武王的书函,却未见皇上题起,看来皇上是想要永远将你留在宫中了!” 张月狐说到此,不由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朱轻梦见了,急忙起身,趿着舞鞋,跑过去将张月狐扶住:“师尊,你怎么了?” “当日,卢公子在太液亭中吐血昏厥,我耗尽了全身功力,方将他的性命保住,只是为师也是元气大伤。为师老矣,只是羽儿你正当芳华,要早做打算,不要误己误人呀!” “师尊,弟子的心思已向您表明,弟子该当如何是好?” “羽儿,你就真的忍心不见卢公子吗?” 这一问,朱轻梦怔住了。 此时,梨树之上的卢销愁听到这里,早已心魂彭湃,泪如雨下,就要不顾一切地飞身而下,与之相见。 就此时,树下传来一人轻声道:“皇上,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呀!” 卢销愁听了,心头一惊,低头一看,只见树下立着两人,一身黄色龙袍的竟是当今天子李慕鱼,另一人则是朱衣大太监余朝恩。 卢销愁于意乱神迷之际,竟未曾发觉此二人是何时来的。 只见李慕鱼正呆呆地望着凉亭中的朱轻梦出神,双目之中也竟是泪光闪闪。 听到余朝恩说话,李慕鱼似也回过神来,良久忽地叹息道:“凤羽与销愁,我得一人,如沐春风,失一人,则终生遗憾!我虽贵为大唐天子,然此二人,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之奈何!”说毕,步履艰难地转过身,就要离去,谁知身形一晃,差点倒下。 余朝恩急忙上前将李慕鱼扶住,道:“皇上如此重情重义,他二人若能体察,方才不辜负皇上的一翻苦心呀!” 说罢,扶着李慕鱼缓缓地离去了。 卢销愁听了,心里百味翻腾,苦若黄连。右手不由在树上狠狠一抓,五指指甲顿时崩裂,痛得卢销愁一个激凌,神情稍为清醒。忽觉树干上有异,借着灯火,俯身细看,只见树干上被人用匕首刻着一首歪诗: 相望冷雨隔红楼 君不成眠吾更愁 如若开天刃在手 斫破乾坤出囚笼 题诗之人并未留下自己的名字,如此文采如此也罢,那字也甚是丑陋,其中透出的胆气却是大得惊人。 想那开天神刃,当年仍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兵器,与辟地神斧同现于荒洪山,项羽得开天神刃,冲锋陷阵,无往不利,以三万之众,于彭城,大破刘邦五十六万之众,一战天下惊叹,永著青史。后来,此神刃,一直为历代帝王奉为镇国至宝。但凡战乱一起,为争夺此神刃,血流成河。每有传言,“得此刃者,得天下。” 大唐建国后,传说太宗皇帝将此神刃,放在了禁宫密处,以此镇着长安城下的龙脉。 此人欲图那开天神刃,岂不是想要叛逆。 卢销愁想到此,再细细看那字,忽觉有些眼熟,不由想起一个人来——高虎城。 莫非,高师兄也是为了见轻梦一面,而甘冒大不违,来到此处。 想到此处,卢销愁心里更不滋味,当下苦苦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人生如斯,何苦如此!” 说毕,转身一纵,沿来路离去了。 此时,凉亭中,那朱轻梦方忧郁地道:“羽儿已将那绝情的话,托人转告于他,只怕他已不会再见我了!” 张月狐却轻轻地叹息道:“羽儿,不用说了,他们都走了!” 朱轻梦听了,芳心一乱,怔怔地道:“他方才来过了吗?” “羽儿呀,这《飞天舞》仍为师半生的心血,可是为师也不会因此当误羽儿的一生幸福,待《飞天舞》大演过后,如果羽儿放得下——皇宫中的荣华富贵,你就出宫去寻他吧!” 鲁长飞 于2008-7-3广西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七章 通天彻地 灶里的火烧得很旺。郭一横不时的添上几段木柴。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陈胖子那肥大的身影。 铁锅在陈胖子的左手上轻快地起伏翻飞着,锅中的菜冒着阵阵香味,陈胖子的右手也没闲着,不时勾,挑,舀,撮地动着,给锅中添加佐料…… 陈胖子是醉仙雅阁的大厨。郭一横听此人说曾在宫里呆过,只因太过老实,不善奉迎之道,得罪了御膳司的太监头头,便被踢了出来。 别看陈胖子年过半百,身形肥胖之极,手脚却是灵活,做出来的菜也是一绝,来醉仙雅阁的常常是达官显赫,巨商大贾,虽然其中大部分是冲着公孙艳娘的美色而来,但尝过陈胖子的手艺者,无不纷纷叫好。 所以,陈胖子的存在,也是醉仙雅阁生意红火的一个重要原因。 原来,菜,可以做得如此地好看,如此地好吃,如此地诱人! 在厨房中打了半个月的杂的郭一横,自从见识了陈胖子的手艺,一直这样想。 古贤者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郭一横心想:我既无法去治国安邦,那不如就学着烹小鲜吧! 等陈胖子忙完后,郭一横见厨房里四下无人,手轻轻地拿起那只被他洗得发亮的大铁锅…… 良久,厨房里传出郭一横一声尖锐的长啸。 那时,已是中午过后,醉仙雅阁里的上下人等,俱在午休,纷纷被郭一横的那声长啸惊醒,无不匆匆现身,看个究竟。 特别是春兰夏荷等四俾,自公孙艳娘博陆王府一战以后,对醉仙雅阁里的任何动静,无不小心警惕。闻声各提着长剑,从各自的房里抢出,向声音来源处飞奔而来。 等众人赶到厨房门口,只见郭一横一头一脸尽是灰烬,端着一盘炒得乌七八黑的菜,兴冲冲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见人就说:“我做的‘宫堡鸡丁’,尝一尝!”见众人怪怪地看着他,似乎没什么食欲,于是又说道:“我尝过了,很好吃的!我是照着陈大叔的样子做的呀……” 说着说着,不由愣住了,这时他才发现,众人手中竟都提着剑。 春兰夏荷等众人,见到郭一横如此神情模样,各自心里一乐,都抿嘴哄笑起来。 “郭直,你过来!” 一声愠怒的娇喝传来,郭一横了急忙转身一看,只见公孙艳娘身披着幽艳的霞纱,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的走廊下。 公孙艳娘说完,便转身向自己的挽霞居走去了。 郭一横老脸一红,端着手中的“宫堡鸡丁”, 手足无措地来到跟着公孙艳娘,来到挽霞居。 在挽霞居会客厅里,公孙艳面屏而立。宽大的屏风上,绣着一幅月出东海图,那图绣得极气势滂磅礴,又深得沧海明月的幽远境界,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那是最近,醉仙雅阁的一个常客,公孙艳娘众多的爱慕者之一——长安城里最有钱的商贾沈万海,花了十万两银子,买来送给公孙艳娘的。 沈万海不久前妻室新亡。从此,几乎天天泡在这醉仙雅阁,每天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得醉仙雅阁都快塌了。 沈万海虽然没有开口向公孙艳娘倾诉爱慕之情,可是久经风月场合的公孙艳娘心里自是非常清楚。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更何况像沈万海深谙男女之道,又如此不可一世的男人。沈万海只所以一直不可口,是怕万一开口说了,却被公孙艳娘拒绝了,下不了台面。 因为公孙艳娘这些年来,不知已经拒绝了多少个痴心妄想的男人。 沈万海只相信钱的力量,一分钱可以逼死英雄,大把的钱可以买尽天下美女。 沈万海要以自己不可一世的气势,挥洒着无数的金钱,一寸一寸地,攻破公孙艳娘那道尤如千军万马守卫的心里防线。 沈万海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知道要得到像公孙艳娘这样的见惯男人的女人,不能心急,他相信,自己如此做为,只要是女人,总有一天,就会沉不住气的,到那时,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公孙艳娘手到擒来。 此时,公孙艳娘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呆呆地看着那屏风出神——那个神情老练,面目深沉,两道卧蚕浓眉下,一双细长的眼,有着可以穿透一切的冷光,那两横让所有女人都着迷的隶字短须,在油滑的嘴唇坏坏的笑着时,总是性感地抖动着…… 那是一个非常成熟精炼的男子。 那深邃眼神,和坏坏的笑,可以轻易地勾引上任何一个良家妇女。 想到沈万海此人,公孙艳娘芳心一阵轻颤,一些烦恼涌上的心头。 郭一横此时灰头灰脸地立在那里,心里有些不知来由的慌乱——空气中流浮着让他意乱神迷的幽香,他忍不住轻轻地抬头,入眼的是公孙艳娘披着霞衣的妙曼身影,若隐若现的迷人曲线,他不由感到一阵燥热,心忽然地砰砰狂跳起来。 那轻薄的屏风,和屏风后那轻晃的珠帘,还有珠帘里偶露的一角轻纱烟霞幔帐,流苏描金香酥枕,蚕丝红软华锦被——那里可是眼前的佳人,云卧春睡的地方…… 汗,沁满郭一横的额头,他不断为自己脑中的幻想,感到羞耻,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象。 “想不到你竟真的愿意在这醉仙雅阁做一个杂工?”良久,公孙艳娘似乎终于想起郭一横的存在,也似乎感觉郭一横的不安与燥动。 “为报姐姐相救之恩,郭直为姐姐做什么都愿意!”听到公孙艳娘说话,郭一横方神情稍清。 “郭公子自诩状元之才,不会就这点出息吧!” 郭一横老脸一红,半响方细如蚊蠳地道:“在下既然不会为姐姐吹箫抚琴,能学着为姐姐做菜,想来也是好的!” 公孙艳娘听到“吹箫”二字,不由竟想起在博陆王府见到的那个风流神俊的卢销愁来,心里不由一阵气闷,冷冷地道:“我不喜欢只会做菜的男人!” 此语一出,郭一横愣在当场。 忽然,他觉得很委屈,,是生不如死的委屈。同时,心里没有来地涌出一阵刺痛。 苍天何生我郭直——这般无用之人! 热泪已盈眶。郭一横哀伤地道:“姐姐是要赶我走吗?” 公孙艳娘听得声音有异,转身一看,见郭一横竟已泪流满面。心里一软,将郭一横手中端着的菜接过,轻轻放在案几上,柔声道:“我怎会赶你走!这醉仙雅阁,你想呆多久,都可以的!如果有一天,你高中状元,那时,姐姐自然不会再留你。” “不!只要能守着姐姐,郭直宁可不做状元!”郭一横神情绝决地道。 公孙艳娘听了,心里一股暖流荡漾,不由嘤嘤地甜笑道:“姐姐已经是个老女人了,你守着姐姐干啥?再说一个男人如果不求个功名,生在这世上,还有何趣味!” 郭一横听了,神情一寂,良久方喃喃地道:“在郭直心中,姐姐永远不会老,姐姐的美丽,岂是世上所有的功名利禄,可以比拟的!只要能时时看见姐姐,郭直此生,夫复何求!” 公孙艳娘听了,心里不由一呆住了,常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公孙艳娘经历过无数的声色犬马,风花雪月之后,在她心中,最渴求的,或许只是一个忠厚男子的温馨与真情! 良久,公孙艳娘俏脸一红,嗔道:“姐姐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等你遇到一个比姐姐更年轻漂亮的,你就会将姐姐忘了。” “不会的!我——”郭一横听了,急得搔搔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一急,忘了自持,情不禁地向公孙艳娘看去,只见眼前佳人俏脸如花,红韵羞涩,不由痴了,目眩神迷之际,喃喃地语道:“我想,如果天上有仙子,大概就像姐姐这样,美得让人痴迷吧!” 公孙艳娘听了竟是一怔,因为这句话,竟是当年杨靖远说过的,只不过,杨靖远当时是叫她“妹妹” “如果天上有仙子,大概就像妹妹这样,美得让人痴迷吧!” 就是因为这句话,在那个夜晚,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把一切都给了那个说这句话的风流男子。 那男子,没有给她任何承诺,任何期许,就匆匆地走了,甚至伧促得不允许她可以等待——他已为另一个女人,轰轰烈烈地战死在了马嵬坡。 她得到的,仅仅是半生的思念,半生的寂寞,和爱恨交织的羞耻…… 这句话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公孙艳娘心头涌起一阵凄凉。哀伤,沁满她那艳丽的容颜。 郭一横见了,呆呆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公孙艳娘止住心事,没好气地白了郭一横一眼,嗔怪道:“姐姐最恨油嘴滑舌的男人!” 原来,有许多男人,是让她恨过的。 郭一横再傻再笨,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当然可以听出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 他心里没由来地一痛,是怜惜的痛。 他忽然跪在公孙艳娘面前,捧起公孙艳娘的手,说道:“郭直不希望姐姐再去恨谁,郭直可以守在姐姐身边,让姐姐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一世!” 公孙艳娘听了,淡淡地一声叹息。轻轻地抽开手,转过身去。她的心里很感动,却早已没有了激情。 或许一个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与寂寞,已无心无力,再去爱了。更何况是一个女人——一个走过乱世的而不倒的女人。 她在想:如果自己今生遇见的第一个男子是眼前的郭一横,自己会爱上他吗? 没有答案。 她现在需要的,或许是一个像沈万海那样的人,没有爱,却可以依靠…… “不考状元,你不是就得从令慈之姓,改姓鲁!”此时,公孙艳娘已从爱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她问道。声音平淡如水。 “如果真的那样,我想家父在天有灵,一定会体谅我的心志!”郭一横依旧跪在地上,道:“如果姐姐不肯示爱于我,郭直此生于世,就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了!” 公孙艳娘避而不答,神情肃静地道:“既然你愿意从令慈之姓,有人托我将一物交付于你!” 说毕,转身从壁柜里取出一个黄绢包裹,递给郭一横。 郭一横见了,不由一愣,郭一横仍饱读圣贤书之人,自然知道这黄绢乃是帝王宫禁之物,心里不由一阵紧张。 当下双手接过,起身捧至案前,轻轻放下,小心翼翼地将黄绢打开,绢中现出一个紫木小合,郭一横再将木合打开,合中竟是一卷锦绸制的古旧书本,只见书本封面上以工整的古隶写着《猛斧世家劈雳破阵斧法》,郭一横见了,双手不由微微发颤地将书本取出,谨慎地将书本轻轻翻开,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几个极为丑陋的古隶:“永镇东南”不由一愣,再细细一看,只见“永镇东南”四字之下,题着一个名字,竟是——“刘邦”二字。 “汉高祖刘邦!”郭一横一惊道:“这本书怎会和汉高祖刘邦有关连?” 公孙艳娘听了,心里一叹道:“想不到有关令慈娘家之事,令慈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你外祖的先人鲁啸公,当年曾是最早追随刘邦起兵反秦的几个大将之一,鲁啸公为人忠厚重义,刘邦一直用做护卫队统领,所以在历史上,没有像曹参,灌婴之流那么出名,实际上却是刘邦真正的心腹之人,从刘邦将自荒洪山得来的辟地神斧赐与他这件事看来,刘邦对其的信任非同一般。 在与项羽几次大战中,都是鲁啸公挥着辟地神斧,拼死护卫,方从项羽的开天刃下保住刘邦的性命,刘邦一统天下后,鲁啸公自以江湖中人出身,不愿在朝为官,请辞而归,刘邦感念鲁啸公护卫之恩,封鲁啸公为东山公,封地就在你外祖所居的曲阜县内,并在此斧谱上题下‘永镇东南’四字,以做表彰。字是丑了一点,不过必竟也是帝王手笔。想那刘邦出身草莽,能写出这几个字,也确实为难他了。” 说到这里,公孙艳娘凝视着郭一横道:“现在,辟地神斧,和斧谱都在你手里,你也算是猛斧世家的半个门主了,你可别让你外祖鲁镇东老爷子失望呀!” 想到那个从未谋面,却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的长者鲁镇东,郭一横心里有点惶惑不安地问道:“我怎么才能不让他老人家失望?” 公孙艳娘淡淡地笑道:“当然是练好斧法,接任门主之职,做一个像传说中那样的,以‘心怀乾坤,手掌劈雳,忠勇报国,永卫山河’为毕生信念的鲁门子弟!因为你也是鲁老爷子唯一至亲之人!” “心怀乾坤,手掌劈雳,忠勇报国,永卫山河!”郭一横怔怔地念道。 一个永生不忘的信念,就此铭刻他那至朴的心里。忽地,他想起一事,不由叫道:“可是我从来不会武功呀!” 公孙艳娘听了,不由嗤地一笑道:“你修习的《养生经》就是天下最历害的武功——‘天罡真气’。如果你再练成一些武功招术,放眼天下,我看没人是你的对手!” 郭一横一听,不由惊呆了。 ——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人,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竟是天下第一高手,这样的转变,一时之间,他怎么能接受得了。他心头一阵悲哀,道:“姐姐,郭直知道自己无用,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说到此,不待公孙艳娘开口,又道:“不过,只要是姐姐要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好,不就是练武功吗!姐姐要我做天下第一,那我就是天下第一了,天下事最难莫过于考状元,考状元对我来说易如反掌,这学武功,我,我就不信,我……” “你先回去吧!” 公孙艳娘将斧谱轻轻放入紫木合中,用黄绢包好,交到郭一横手中,将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胡言乱语的郭一横打断道:“记得用你心里的力量,去使辟地神斧!” 她知道,有些事,一时半会,和这呆子说不清楚,不如让他回去好好想想吧!好在此人虽呆,心智天赋却是奇高,只不过,不谙世事罢了。 郭一横此时心潮澎湃,只是好多想说的话,却一时已无法说出来。只好捧着斧谱向外走去。 背后又传来公孙艳娘的声音:“一横,让我做你的姐姐好吗?刚才你行的大礼,就算是你认我做姐之礼吧!” 不等郭一横回答,公孙艳娘又道:“一横,你记住了,你我相逢于江湖,是江湖同道,是可以担待任何事情的江湖儿女!” 明月东升,夜凉如水,半山寂静。 柴院里斧风锐利,真气流动,凸兀如龙筋虎骨般强横肌体上,蒸腾着滚滚的热汗,一式威猛迅捷的“横扫千军”旋风斩之后,紧接着又是力大势沉的劈砍式“力劈昆仑”,辟地神斧在郭一横手中舞得虎虎生风,快若奔雷。 十余日下来,在强大的天罡真气的驱动下,《猛斧世家劈雳破阵斧法》中的上篇《三十六路劈雳斧法》,郭一横轻易地练成,所缺的,只是实战的经验了。而下篇《七十二门破阵方略》,则是写的是斧阵破敌阵的一些阵战之术,以及鲁门中的一些机关利器的制造与使用方法。这些,从未在军中呆过,也不曾受教于鲁门的郭一横,一时半刻是学不会的,郭一横细看几遍,也只不过将其牢记在心中而已。 夜渐渐深了,郭一横觉得一阵疲倦,于是放下大斧,来到井边,转动轳辘,将木桶放入井中,提上一桶井水来,举起当头罩下,沁凉的井水让他一阵销魂透骨般的舒畅。 忽然,郭一横觉得四周一静,然后是——天地间一静。 他的神识,在向四周慢慢地扩散,沁透…… 他听见柴堆里有三只蟋蟀在轻轻悸动,隔壁的厨房里的灶台上,一只小老鼠正在找寻食物,而井底里,几只不知名的小鱼,在轻闲写意地游动…… 夜幕中,风清晰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道痕迹,追逐着云,向远方流去。 醉仙雅阁中,不论客人,还是待俾,不论静坐的,还是在走动的,所有的人,犹如一幅夜游图一般栩栩如生,竟全在他的意识中一一浮现。 再远处,忽地现出一个一身白衣的虎健老者,伫立在一处山峰上,郭一横可以感觉得到此人,负手而立,看着月明星稀的天际。那人似乎感应到他的神识,竟转身向他这边看来,郭一横心里一震,明明知道那人看不见自己,竟在对方那王者般霸气的眼神里,生出自己的赤裸之体,全被看遍之感。 虽然如此,郭一横从那人眼神之中,竟还生出一丝熟悉的亲切感来。 同时,随着那白衣老者转身向自己看来的一瞬,郭一横感受到,在白衣老者的脚下,无数席地而坐的白衣人,随着白衣老者的转身遥望,纷纷轻轻地起身,随着老者的眼神,向自己看来…… ——而自己,竟也是那无数的白衣人中一个,也和众人一般,正向自己看来。 (写到这里,心情不好,忽地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诗来,想和大家分享:瀚海无春色,沾衣总是沙,驼铃沉旷漠,随梦到天涯。) 鲁长飞 2008-8-21印度尼西亚三马林达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八章 局外一击 郭一横只觉神思忽地一乱,脑袋仿佛要爆炸般地剧烈疼痛,同时,体内无数道真气,纷纷象无头苍蝇般乱蹿起来,郭一横一时不知原由,大惊之下,急忙静止神识,可是头脑和体内,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混战,厮杀,一切失去了控制。 郭一横痛苦地嚎叫一声,忽地甩掉鞋子,纵身而起,向井中跃去,扑通一声,落入井水之中,身体极快地向下沉去,井水冰凉的感觉让郭一横神智稍清,郭一横心里一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当年母亲修练那所谓的《养生经》,最后也是这般痛苦地死去了。 或许,如此死去,从此再没有人世间的苦难挫折,风霜雪雨;或许,就可以与父亲母亲相见于另一个天地之间…… 想到此,郭一横心里一阵痛苦的快意,一阵窒息的苦闷感同时而来,显然是气息将尽。 这一刻,郭一横己沉至幽暗的井底。 知道自己再无生机,郭一横亦是天生绝决之人,事已至此,索性不再挣扎,静静地将双眼闭上,忍受着窒息的痛苦,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就在郭一横因气息将尽,渐渐昏厥之际,忽地隐隐觉得脚下似有物体,在不断地,轻柔地碰撞着自己的脚心——那是泉眼,井水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忽地心里一动:“天或有缺,列罗周星以运行;地或有缺,滋长万物以荣枯;道或有缺,万流归藏成大统;人或有缺,仰俯天地以虚蓄……” 想到此,似有所悟,两道澎湃真气,忽地聚集在左右脚心,却渐渐开始沿着下肢经脉,向上流蹿,稍向上一些,竟渐渐分成十数道,循着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飞快地运转着。慢慢地将体内如如千军万马般混战的无数道真气,归川入流般纠合在一起……全身热得难受到了极限,偏又感受到井水的冰凉,从全身肌肤所有的地方沁透进来。 就在郭一横神识一片黑暗之际,一口气息,竟然自体内回了过来。 郭一横渐渐从死亡的边沿清醒过来,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十数道真气在自然而然地,静静地运转着。那是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然后是每当他一口气息将尽之时,另一口气又自动地由体内生出来。 郭一横忽然心里一动,既然是自己体内之物,何不可以控制它在体内的行走,想到此,不知不觉,体内的真气,竟无形中聚集在他神识所到之处。 郭一横大喜之下,竟然站起身来,绕着井底狭窄的空间,来回走动着,而体内的真气,随着他的神识,渐渐无所不至了,如此一个时辰以后,他已可以对体内的真气,操控自如了。倏地,郭一横抬头,透过深深的井水,正好看见高挂在天上的一轮明月,那明月仿佛比平日明媚了许多,看着眼前的情形,郭一横心里一阵触动,一种悲喜到了极限的情绪涌上心头。 天地如此美丽,人世间如此美好,而我却如此——只若局外人般地旁观着…… 泪水,从郭一横一双明亮而忧郁的大眼中流出,极快地和入井水之中。 天地间,没人能看见自己的悲伤,与喜悦。 良久,郭一横心情平静下来,缓缓地浮出水面来,入眼的明月更加熠灿亮丽,顿觉天地一新。 他忽然觉得对天地,对自己,有了一翻超然物外的全新的认识。他知道:郭一横,再也不是以前的郭一横了。 井的圆形四壁在建造时凿得异常光滑,而井水水面距离井口大约有一丈之高,郭一横浮出水面,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才能上去呢? 天上有明月,为何他只能呆在幽暗的井里。 他尝试着想爬上去,可是,井壁太光滑了,每次,他都失败了。 他很想镇定。可是当一种绝望的孤独,无助涌上心头时,恐惧感也同时而来。 他为人虽然坚韧而决绝,可是他的心,同时也是脆弱的,正因为脆弱,所以他总是那么地坚韧而决绝。 此时,他就像困在囚笼里的一只野兽,惶惶地挣扎着,喘息着,却不愿示弱地发声求救。 一种不祥之感,清晰地映现在他的神识里—— 他的神识,如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一般,从寂静的深井之中,向四周无限地延伸开去。整个醉仙雅阁的任何动与静,再次一一浮现在他的神识之中。他甚至可以感到,公孙艳娘此时那非常不安的心跳…… 醉仙雅阁,最大,最安静,也是装饰得最豪华的包间“十丈软红”门外,除了侍立的春兰夏荷以外,还守卫着数名陌生的黑衣大汉。 “十丈软红醉”包间里,公孙艳娘正陪着一个身着棕色华服的中年男子在饮酒。 酒已半酣,公孙艳娘的玉容,因为美酒沉醉,而变得一片桃艳晕红。 或许是曾经太寂寞,或许是此刻太温馨,她的媚艳的眼神,已变得有些迷离。 此时,那男子,神密而感性地微微一笑,似乎方才一场豪饮,连下两坛“玉泉仙酿”,对他来说似乎一点妨碍也没有。 随着那男子轻轻地一击掌,立时有数名黑衣随从上来,将包间里的酒菜撤去。然后,有两名黑衣随从,在二人之间的案上,摆上一个精巧的木合,和一个密封着的长颈白玉瓶,白玉瓶上,纹着一个抱着琵琶的幽怨美人。 包间里的琉璃灯,尽数暗灭。只余案上一盏,在轻柔的夜风中微微晃动烛光。 公孙艳娘眼神愈发迷离了…… 那男子用他那双白净而修长的手,轻轻地将木合揭开,就在他将木合揭开的一瞬,他的手腕一动,长袖生风,最后一烛火冒着淡淡的轻烟熄灭掉了——包间里,在那一瞬间却是光华万丈。 两只几近透明的白玉高脚杯出现在木合之中,每个杯子的两侧,各盘着两条金光灿灿的金龙,而光华的来源却不是那四条栩栩如生的金龙,而是在每个玉杯的底座上,镂空着,各镶着两枚比鸡蛋还要略大的夜明珠,这两颗旷世罕见的夜明珠,正幽幽地散发着的明丽的光华。 一生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公孙艳娘,此时也不由在那极其明丽眩目的光华中痴呆住了。 在公孙艳娘痴迷的眼神中,那男子轻快地取过长颈玉瓶,将封口开启,向两只玉杯中,倾倒上两杯如血色般妖艳的液体。 “此酒仍西域极品,吐蕃王室将其珍藏数百年之久,只是此酒尚未有佳名,此时此刻,应着此间的情景,不妨就叫它‘滚滚红尘’,如何?”那男子意味深长地道,说毕,将其中一杯,捧至公孙艳娘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美人,请饮此杯!” “沈爷是将要远行吗?”公孙艳娘从那男子手中接过玉樽时,心里忽地一动,幽幽地问道。 那男子静静地盯着公孙艳娘,眼里闪过一丝神光,道:“如果今夜这一场玉樽明珠,滚滚红尘,我沈万海还不能抱得美人归,那么我只好远遁千里,去那遥远的西域,用无尽的风霜,或者艳遇,来治愈艳娘留在我心中的创伤。” 公孙艳娘听了,叹息道:“沈爷真的就放得下这长安城里,用尽半生才挣得的财富,地位,与纸醉金迷的生活?” “人生如梦,财富,地位,甚至于美色,没有一样是永远可以抓在手里的,也没有一样是不可以放弃的,如果你不快乐,那么就放弃,就离去,这是沈某最近才悟出的人人生至理。”那男子道。 她的心,在缓缓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 或许,眼前之举,正是面前这位心机颇测的男子最大却是最有效的败笔——他竟然不知她在宫里呆过漫长的一段时间。 她知道,眼前这对金龙琥珀夜光杯,乃是宫中御用之品,天元年间,有一次,她在宫里曾见明皇帝与嫣妃对饮时,用的正是这对天下罕见的金龙琥珀夜光杯。 这个数月来,用一连窜攻势,逼得她已无路可退的深沉男子,绝不只是长安第一商贾那么简单。就算商人有通天的手段,也不敢据御用之物为己有。 她忽然不知道,坐在她对面这个深情款款的男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此情此景,不论眼前的这个男子出于何种目地,她都已无法抗拒。 或许只有借“滚滚红尘”,销魂一醉。来忘却所有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残存的——对爱的期盼。 两颗晶莹的泪珠,忽然从公孙艳娘的眼中坠落,坠入手中玉樽琼浆中:“其实,你不用这么逼我的,可是——” 说到此,公孙艳娘忽地无言,就那么举杯一饮而尽。 美酒入娇喉,立时起了阵奇妙的变化。在公孙艳娘心里,忽地燃起一场妖艳的火,焚烧着她的灵与肉。公孙艳娘在朦胧与迷离之间,一种飘飘然的快意,涌上她那寂寞的心田,她娇俏的唇角挂着一丝笑意,眼里的妩媚却更浓了。 她的心里,却是极度犹疑,恐惧与不安。 可是一切为时已晚。 寂寞,让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她无可救药地象抓住救命稻草般,想抓住眼前的这个迷一样的男子。 她醉了,醉在一场红尘里。 “我宁可相信这是一场梦,也不要知道,你是在骗我……” 公孙艳娘喃喃如梦呓地语道,手中玉樽噹啷一声,失手坠在案几上,公孙艳娘梦游般地起身,水袖长舞,腰姿妙曼。然后飘荡着,如一只飞过千山万水,已疲软万分的美丽蝴蝶,栖入花丛中一般,落坐在琴旁,玉手在一旁的琴弦上飞快地一抚,琴上立时跃出一窜轻快的音符。 在那轻快而散漫的琴声中,那男子无声无息地来到她的身后,挽着她的细腰坐在她的身后,将她缓缓地拥入怀中,温柔地道:“美人,我本想将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慢慢地陪你玩下去,可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毕,冷酷地笑道:“果然是天生尤物,大益于采补之道。这天下,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抗拒此酒中的极品春药‘蛊蚕钻’!也没有一个我赤雷心看中的女人,可以逃出我的手心!” 只可惜,这些话,她己听不到了。 门外,忽地传来春兰一声惊叫,那惊叫很快被扼断。数名黑衣大汉中的两人,忽地向站在一旁的春兰夏荷出手,在春兰发出一声极短的惊叫后,两人缓缓地倒入两名大汉怀里—— 包间里,那双修长而有力的手,开始正在她极度燥热,沸腾的身上,缓缓地移动着,罗衣轻解,琴声愈发乱了,弱了,平息了。 这一幕幕,如风过水面,留下的短暂痕迹般,一一出现在郭一横的神识里,郭一横此时急得怒火攻心,狂喝一声,双手硬生生地抓入井壁之中,血,同时从他的十指里流出,他就这样一抓一抓,如壁虎游墙般一步步艰难地向上爬去。 待郭一横爬至井口时,郭一横一张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变成了死灰色。 他立在井边,微微地喘了一口气,右手一张,木架上的辟地神斧无声无息地移至他手中。紧接着,柴房的木门呈粉碎性向外暴裂。同时,一道快似鬼魅的身影急掠而出。 “十丈软红醉”包间里,赤雷心用力将轻衣散乱的公孙艳娘抱起,向里间的软榻走去,就在此时,门外惨叫四起,一人自门中跌飞而入,在身形着地的那一瞬间,赤雷心已看见那人面目,以及胸前狂喷的血雾——天下竟有人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将他最得力的手下击毙。 不,不是一人,而是所有的手下。 赤雷心在纠正自己判断的一刹那,一个赤着上身,浑身水淋淋的男子,如狂风一般已扑将进来。 生死一念间,赤雷心挥手将抱在手上的公孙艳娘掷落,公孙艳娘额角砰地撞在案角上,滚落在地,血,从她额间沁出。 同时,赤雷心身形一转,右手呈变幻不定掌势,向来者心口印去。掌出,无声无息,掌心,却在出手的瞬间,变得通红——西域密宗大手印。 郭一横冷笑着,用极度鄙视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不理其掌风逼近,左手紧握成拳,直向对方胸口击去。 赤雷心见来者如此轻视自己全力一掌,心道: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当下左手迎着飞来的拳头,轻巧地一托,再向左侧一引,想将对方拳劲卸下,同时,右掌无声无息地按在对方胸口上。 砰—— 赤雷心忽地发觉自己一掌,竟击在对方斧头上,在那刹那之间,对方竟以斧为盾,护在了胸前。赤雷心忽地觉得不妙时,对方重重的拳头,忽地轻飘飘地脱出了他的掌心,在他面前划出一道圆弧,再次向胸口击来。赤雷心大惊之下,身形向后全力一蹦,同时双掌向胸前一收,再全力推出,妄图挡住对方重拳一击。 郭一横似乎就是要逼他全力抗自己这一拳。忽地大喝一声,侧身向前踏出半步,随着他半步踏实,只见地上无数道裂痕向四周龟裂开来,重重的一拳,呼啸着击在赤雷心交叠在一起的双掌之上。 轰—— 强横到极限的拳劲,首先将赤雷心一双长袖震成粉麡,随着衣襟的飞裂,赤雷心强健的胸肌向内一陷,一口鲜血自口中狂标而出。随着头上一物被震落,光头,赤裸的赤雷心,呈抛物线向后飞跌而出,在包间的木壁上留下一个人形大洞,消失外面的夜色里。 郭一横也是震得身形一晃。随即稳住,向赤雷心掉在地上的物体看去,竟是一个带着头皮的假发。 想不到赤雷心竟是一个和尚。 待要追出去,查看此人生死,却见公孙艳娘正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心里不由一叹,轻轻走过去,将她扶起一看,只是额角处撞破了,当下将公孙艳娘的水袖撕下一段,将其包扎好了。 这时,公孙艳娘发嘤地一声娇咛,悠悠地醒来,呆呆地看了郭一横一眼,只见那媚眼如丝,极是勾魂,郭一横心里一阵狂跳之际,公孙艳娘灸热的身形一晃,腰肢拧动,双手如蛇一样向郭一横的勃子缠来。 鲁长飞 于2008年中秋苏禄海 第一卷 朱颜记 第十九章 山东猛斧 赤雷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到下一刻! 此时,他狂奔如飞地逃窜着。只要停下来,就可能气绝而亡,或者被人杀死。 以他的地位尊贵,和狡诈狠辣,从来,都是他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他必须要活下去,否则,此仇永世不得以报。 他逃出醉仙雅阁之前,一直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杀气笼罩着他,当他跃出醉仙雅阁的白色围墙以后,那股杀气似乎淡去,消失了。 可是,凭他灵敏的感触,他总是觉得,他已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里。 口中的血,还在不停地溢出,他狠狠地一咬牙,逼出最后一丝力气,向前狂纵着,最后,一道血雾从口中喷射而出,他身形不甘地截倒在地。 “黑龙尊者赤雷心!”有人用吐蕃人的语言叫道。黑暗中,十数条黑影,向他扑了过来。他狰狞地笑着,昏死过去。 他被极快地救醒过来,他知道,他一定被同门喂下一颗了还阳丹。 他醒来,看了看围在身周的同门弟子,用吐蕃语问道:“师尊距此还有多远?” “回黑龙尊者,大国师明夜可至长安。”有人应道。 他心里一惊,立即叫道:“此次行动取消,立即送我去见师尊!” 众黑衣人齐声喝应,两人上前,将他扶持着,正要离去,他忽地叹一声:“走不了!你们中有人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告知师尊,《天罡真气》重现人间,叫他一定要为我报仇!”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却忽然发现无数的白衣人从四周缓缓地围了过来。 众人见了,纷纷将用黑布包裹的兵器取出。一人大喝一声:“护着黑龙尊者杀出去!”叫毕,刚要向前冲杀,一枚巨大的鸣镝,呼啸着飞来,砰地一声,钉在此人脚下。那人一怔,犹豫之间,赤雷心淡淡地道:“铁果达,不要妄动!” 说毕,扬声叫道:“听说中原频多高手,且是礼仪之邦,原来是仗着人多势众!” “对付豺狼,人人得而诛之,从来不分人多人少!”白衣人当中,一个留着短髭,形体健朔的壮年大汉扬声应道。 赤雷心听了,阴沉地道:“来者何派之人,说话如此无礼!” “山东猛斧!”白衣人群中,有一个英俊的美少年,骄傲地道。 此语一出,包括赤雷心在内的众黑衣人,无不大惊失色,要知山东猛斧世家,天下太平之时,此门中人,个个虽然默默无闻地隐于山野之间,一逢天下有事,却峰涌而聚,对付入侵的外族和乱臣贼子,尤其凶狠。若逢中原战乱,却又善于审时度世,择明主而事之,当功成之日,却又往往激流勇退,不留痕迹。 赤雷心心知今夜事无善了,强自镇定道:“早闻山东猛斧世家乃中原第一仁义之门,原来只不过也是一群落井下石之徒,我已被你们中原第一高手所伤,否则一定好好会一会享有‘永镇东南’之威名的中原第一大门阙中的高手。” 此语一出,方才那白衣中年大汉,略一沉呤,道:“尔等虽也可算江湖中人,可是此次潜入我中原,所做之事,已危及我大唐江山杜稷,我等行事,再也不能按湖规矩来做。所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各位人头留下!” 此语一出,众黑衣人,各自心头一震,却没有人敢站出来发言。 赤雷心冷笑道:“如果是你们猛斧世家之人,伤了在下,在下也无话可说,可是如今你们趁人之危,也不怕传出去,让天下英雄笑话!” 赤雷心话刚说完,挡在他身前的铁果达忽地抛跌出去,同时,赤雷心只觉一道强横如实物的杀气,当头罩下,早已身受重伤的赤雷心如何承受得起,哇地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来。 待那道力劲略一缓,赤雷心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前三丈外背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高健老者。只看那身形与气势,赤雷心立时浑身一软,坐倒在地上。 “说!”那老者只是冷冷地吐出这一个字。 赤雷心忽地觉得一股巨大的威仪,从天而降,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平生的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瞬时皆被击碎。当下,不由软软地道:“今次奉尊师之命,潜入长安,刺杀大唐王朝中之名臣大将,今夜本欲先控制醉仙雅阁,待明晚,朝中百官来此为裴冕萧华二人饯行之际,将这些朝中大员于此地格杀,大唐王朝必乱!那时……” “滚!”那白发老者听到这里,忽地低声喝道。 随着那一声“滚”字传来,赤雷心只觉全身压力一轻,不由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忽地想起自己的师尊摩天大国师,何等尊贵,禅学武道,高深莫测,自己怎可有做出有辱师门之事,当下强撑着站了起来,扬声道:“阁下可是山东鲁镇东鲁老爷子,我师尊摩天大国师将于明日入暮之前可至长安,到时尚请阁下移尊驾,过来一会!” “不错,老夫正是鲁镇东,有老夫在此,摩天老贼进不了长安城!” 赤雷心听了,阴沉沉地哼了一下,欲待说些什么,众黑衣人如蒙大赫,急忙扶起赤雷心与铁果达,匆匆离去。 待赤雷心众人离去后,散布在四周的白衣人,纷纷席地而坐,那留着短髭的中年男子走到鲁镇东身后,轻声叫了一声:“大伯……” 却被鲁镇东轻轻一个手势止住。 鲁镇东抬头凝视天上的明月,淡淡地道:“怀林,你可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放走这帮贼子!” 鲁怀林道:“大伯以仁义立世,当为我等后辈处世之楷模!可是这些人狼子野心,不杀,恐有危于大唐社稷。” 鲁镇东听了,淡淡地一笑,而后,仰天长叹道:“大唐的天子,己不能凭他的威仪来镇伏天下!杀戮,只会让大唐亡得更快!” 说到此,一顿,又道:“看着天上的明月,你就会明白很多的道理,这人世间的事情,本来就如这天上的明月一般,圆了又缺,天道循环,是非某一个人意愿和力量可以改变的。我等鲁门子弟,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 说到此,忽地神情一肃:“我意已决,将鲁门门主之位传于我的孙子鲁纵横!” 鲁怀林听了,不由一怔:“鲁纵横?” 鲁镇东解释道:“是你姊姊的儿子,他已改姓鲁。” 鲁怀林心里略一思索,神情忧虑地道:“伯父,你如此匆匆地将门主之位传出去,是否决定与那摩天老贼一战?可是,万一要是您老不在了,将来谁来主持大局?纵横侄子,流落人间多年,缺乏您老的教诲,尚不知能否胜任门主之职责?” 鲁镇东淡淡笑道:“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之间,我鲁镇东虽然薄有虚名,可是一生也是碌碌无为而过,虽如此,放眼天下,值得我鲁镇东一战的,也是寥寥数人而已!如今垂暮之年,能为国家做点事,也是我鲁镇东的荣耀!” 说到此一叹道:“我等循规蹈矩,穷究武学,奋发经年,可惜天资与机缘有限,终不能攀上武学的极顶!想不到,唉,真是想不到,一个从小失爱的孩子,竟练成了绝迹人间数百年的《天罡真气》,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可见上苍终有眷顾之情呀!鲁门有后,天何幸之!” 鲁镇东说到此,不由老泪纵横,然欣喜之情,流于外表。 鲁怀林听了,也是欣喜万分,长跪于地,吟道:“毛裦载羹,笾豆大房;万舞洋洋,孝孙有庆……” 散于四周的鲁门众弟子见状,纷纷聚集,长跪于地,齐声低呤道:“俾而炽而昌,俾而寿而藏;保彼东方,鲁邦是常……” 卢销愁出了皇宫后,在长安城里茫然若失地走了许久,却不知要去哪里。 如若能寻一醉,或许能销我愁。 这是许多人在失意之时的想法,李太白的《将进酒》中诗曰:“人生得意须尽欢。”虽是劝人极时行乐,观之此首诗中,却大有苦中做乐,借酒销愁之味。 此时的卢销愁,心里无事无牵,无非是想寻得一醉,好做那无梦之眠,以此将息。 “大——大——大——” “小——小——小——” 城墙上,一队城卫在聚集在一起,三颗筛子毂中摇得哗哗响。众人似皆下了赌注,叫得非常起劲。 叫着叫着,有人忽然静了下来,开始是一两个,后来众人渐渐发觉有异,纷纷转头一看,只见距他们数丈远城墩处,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白衣人,那人提着一支白玉长箫,垂手而立,抬头望天,而不言不语,虽然神情寂寥,看起来风采气度,极其不凡。 白衣人见众人惊疑相视,轻叹一声,道:“在下冒昧来此,看样子是打忧众人雅兴了。实在抱歉之极!” 那人说话时并不转身,说完以后,依旧默默地抬头看着月色净洁的夜空。 众人见白衣人语言客气,均松了一口气,其中一名伍长似甚是恼怒,喝道:“阁下何人,竟敢黑夜来此,天子脚下,夜行可是犯禁的!” 众军卫见伍长发怒,顿时壮了胆气,纷纷操起军械,缓缓向那白衣人围去。 那白衣却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望着那弥漫于天地间的月华,似呆住了,半响方自言自语地道:“月太满,必不能持久,后夜或有风雨!” 见白衣人并不理会自己,又是如此置人千里之外的神情,这些爷们,平时眼里就容不下半粒沙子,怎忍让一个神神道道的人轻贱,众人个个恕火中烧,直逼向前,就要当场拿人。 忽地一人惊惶失措地指着白衣人腰间悬挂的一面金牌,声音发颤地道:“大……大……” 那伍长今晚似乎呡了几口小酒,此时满脸通红,又正是在气头上,顿时,一脚踢在那士兵屁股上,喝道:“大什么大?这里我最大!” 那士兵被一脚踢翻在地,口中之气却一顺,竟然清晰叫出两个字来:“大内!”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还没待那伍长吩咐,刷地一声,全跪倒在地,那伍长见了,吓得酒气顿时醒了大半,也急忙跪倒在地,连声叫道:“小人该死,有眼无珠,不知大人驾临。请大人宽恕!” 白衣人听了,又是淡淡地一叹道:“你们弄错了!我哪里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一介布衣而已!” 那伍长一听,以为是讽刺自己刚说的“这里我最大!”的话,吓得更是汗流浃背,跪头如捣蒜。 白衣见眼前情景,甚是无趣,便欲离去,便道:“在下在此,甚是无聊,打扰各位了,各位请勿见怪!”众人见他语气还是如此客气,那伍长在这长安城中,也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便大着胆子站了起来,众人见了也纷纷跟着起身。 白衣人看看四周,一片茫然,不知往何处去,不由问道:“这长安城中既然禁夜,那么不知这长安城外,何处有美酒佳酿?” 那伍长一听,仿遇故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远处一队打着灯笼,浩浩荡荡前行的车队道:“大人,您只要跟着前面的队伍,就一定可以找到最好的美酒佳酿,说不定还可以一饱眼福——见到长安城外第一美人!只是相距甚远,不知大人能否赶上?” “长安城外第一美人?”白衣人听了不由一愣。 “长安城里,最美的佳人当然是在内里,那是没人敢品评的。所以坊间名花榜,也是要注明是‘长安城外’……想不到大人与小的有此同好!小的可是三生有幸呀!” 那伍长见白衣人如此神情,低眉哈腰地不住说到,正要和那白衣人套近乎一翻,转身一看,只见那白衣人忽地双臂一张,就那么迎风着风,向城墙下斜冲飘落,灰色的夜幕中,只见一道渐渐逝去的白影,一溜烟地向远处那车队追去,那伍长与众军卫见到眼前情景,不由个个惊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长安,城西郊外,十里坡。 醉仙雅阁。 酒店里忽然来了一大队客人,且个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这些人看起来,身份已不低,只见众人神情毕恭毕敬地拥引着两个白发老者,进了醉仙雅阁最大,最豪华的两间包厢之一的“冠盖满京华”。 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人,平时虽于这迎来送往之事,已做得十分熟练,可是这么一大帮身份显赫的人忽然齐集此间,也让她们四人闹了个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待众人坐定,却忽听一人怒喝道:“我等俱是当朝大员,公孙夫人不亲自来迎接也罢了,为何直到此时也不现身?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竟在案几上重重地一拍,砰地一声,震得茶俱翻滚,茶水四溢。 众人向那人看去,见是一个武官模样的人。 春兰,夏荷二人昨夜受了吐蕃高手用重手法制住了穴位,虽后来为鲁镇东所救,因为惊吓过度,心情一直郁郁少欢。见秋菊冬梅二人实在忙不过来,所以强打起精神出来帮忙,见那武将如此言行,各自心头火起,只见春兰顶撞道:“我家姐姐又不是你家什么人,你想见就见!” 此语一出,那武官不由大恕,呼地站起来。 夏荷见状,上前一步,双手在小蛮腰上一插,叫道:“你个大爷们,还挺威风的,有本事向那些乱巨贼子威风去!” 铮—— 那武官竟一恕拨剑。 “武重兴,不得放肆!”只见坐在主陪席上的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喝道。 那叫武重兴的武官见了,只得悻悻地收了长剑,冷哼一声,重重地坐下,谁知道此人身形极肥大,加上下坐之力太猛,只听见咔嚓一声,木椅塌裂,武重兴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众人见了,顿时哄堂大笑。包间里的气氛由是一缓。只见方才喝止武重兴的文官起身向春兰夏荷道:“两位姑娘,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前任左仆射裴冕礼部尚书萧华,携同当朝文武,想一睹公孙夫人芳容。” 此语一出,春兰等人听得一震,还是秋菊知理,上前一个万福,道:“我家姐姐因为偶染风寒,已经半月没有起床了!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此语一出,众人皆露出失望之色。 却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众人寻声望去,见叹息者竟是高坐左首主席之位的前任左仆射裴冕。只听见裴冕一张老脸,满是遗憾地道:“天元年间,老夫曾在宫里观赏过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引为生平幸事,后经靖乱之变,梨园名流零散,以为今生再也不得见那些风流繁华,今偶闻有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隐居于此,心喜之余,所以邀朋引伴而来,不想你家夫人竟染病在身,而老夫将被流放施州,迟暮受挫,必将来日无多,如此失之交臂,想来此行,又将成老夫此生一大憾事!” 说到此,只听见坐在右首的萧华竟是一边低头连声叹息着,一边以长袖拭脸,此老听闻裴冕这一番言语,却已忍不住老泪横流。 那武重兴听到此,却是极度不耐了,此人本非裴萧一党的重要人物,眼巴巴地跟着来,无非是想一睹美人风采,看此情形,美人肯定是见不着了,想到自己必竟也是长安城的右金吾卫,不由又发起横来,起身叫道:“侍卫何在?” 门外立时有二名甲兵闻声闯入。 武重兴道:“你二人立时带人,挨门挨户地搜,把那个小娘们给我搜出来。” 此语一出,些许文官立时起身劝阻。 可是这武重兴恕上心头,那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了,见两个手下还愣在那里,当下抓起一个茶怀飞掷过去:“你们两个猪头,还不快去!”吓得那两个手下急忙抱头向外就窜。 就在这时,一阵奇妙的箫声轻轻飘来,那清澈之极箫声在众人耳中一抚而过,立即将众人的心神全牵系住了,随着那箫声的起伏荡漾,而忘乎所以。在场的大都是声色场中久泡的人,却听不出曲子的由来,因此更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之心,引得众人无不倾耳细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声符。却惊讶地发现,此箫声的音节没有一定的调子,似是随手挥来的即兴之作。却令人难以相信的浑融,音符与音符问的呼吸、乐句与乐句间的转折,透过箫音水乳交融的流溢出来,纵有间断,怛听音亦只会有延锦不休、死而后已的缠绵感觉,其火侯造谙,确已臻登烽造极的箫道化境。 就连粗俗如武重兴之人,虽不通音律,也被那箫声中的清贵高雅之气势,深深地震憾住了。 这时,刚要出门的两个甲卫,也不由自主地缓缓地退了进来,小心翼翼为一个白衣公子让路。 只见那白衣公子身形修长,容貌俊美非凡,气度从容地一边吹着箫,一边如庭中漫步般,走了进来。 箫声静去,那白衣公子立在包间中央,做了个四方长揖,方道:“销愁信手一曲,实为不恭,不知可否略解各位大人的失望之情?” 众人见白衣人进来,认识的早已离席相迎,不认识的,虽缓了半分,一听“销愁”二字,无不急步过来,与之寒喧,就连高坐左右首席的裴冕与萧华,以其德高望重的身份,也是起身而迎。 那武重兴虽是粗人,必竟也在官场院混了多年,当下打了个手势,叫那两个甲兵退下,然后冲着春兰等人叫道:“还不快将好酒好菜端上来!我要与卢公子痛饮三大杯!” 叫了过后,却见春兰夏荷四人,个个木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卢销愁发呆。 鲁长飞 2008-11-10福建江阴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二十章 天外惊雷 明丽的月华,洒满一地,幽凉的夜风,轻抚着艳如晚霞的窗纱,那时的明月,那时的夜风,衬托得“挽霞居”里格外地清静。 烟霞幔帐里,公孙艳娘静静地躺在她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乌黑的长发,温柔地从流苏描金香酥枕上流趟开来,露在蚕丝红软华锦被外的肌肤,凝脂如玉,在昏晕的琉璃宫灯的光线中,泛着勾人心魂的丽色。 梦境在淡薄中消失。 她睁开眼,轻轻地坐起,才发现自己身上空荡荡的,没穿任何衣物,那时,她忽然发现,珠帘外,屏风里,静静地立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华衣男子。她的心里涌起一丝羞涩,急忙将身子裹在锦被里,再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白晰晰的玉臂,斜着身子,去勾散放在梳妆台上的霞衣——却忽然发现,铜镜中的美人,不知何时,额头上缠着一道包扎伤口的白纱,白纱上,还有淡淡的血痕。 她的心里一痛,不挣气地纤手一扫,梳妆台上的装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砰地一声,碎裂一地。 公孙艳娘蓦然一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依然纤美如玉,可是,方才那不经意一挥之下,竟似有千钧之力。 “你说过,我们是江湖儿女,是可以担待任何事情的!你中了那斯的‘蛊蚕钻’之毒,听爷爷说,只有爱你,才能救你,所以我……只好那样……救你!” 等一切安静下来,那白衣男子忽然静静地道。 珠帘里,传来公孙艳娘的一声幽怨地叹息:“我不会怪你,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那白衣男子听了,轻轻转身,掀帘而入。 公孙艳娘一身艳丽的霞衣,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双纤手已被对方捉住,然后,那白衣男子用他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公孙艳娘凝视着眼前的人,望着那张略显瘦削,却满是铮锵与坚韧,还有一丝苍桑的男子的脸,还有脸上从来没有过的——如此的从容与镇定。公孙艳娘神情不由有些发呆地道:“你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白衣人道:“有些人,你要非常用心地,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他,你才会真正地明白他!” 一顿,白衣男子微微一笑,道:“这句话是当年我爹对我娘说过的。” 公孙艳娘听了,不由俏脸一红,不由嗔道:“你越来越会油腔滑调了!” 白衣男子静静地道:“这是迫不得已,还不是你们这些女子逼的!” 说毕,微微叹了一口气,用一双大手,将公孙艳娘的臻首抱在自己的胸前,喃喃细语道:“你知道的,我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可是,我会永远静静地陪在你身边,一如今夜,月华千年!”说到此,一顿,方又道:“还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帮你打通了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 公孙艳娘忽地用一双纤手,轻轻地捶打着白衣男子的胸堂,轻泣着,道“从来没有一个男子是真心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白衣男子用一双大手轻柔地捧起她那欺霜胜雪的玉腮,痴痴迷地道:“艳娘,你救过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可是,我对你,心里不仅仅是感激,看见你的第一眼,人世间的繁华与苍桑,已离我而去,我的心,就此淡薄了下来,只想就这样,静静地看你一辈子……” 说毕,用袖角,轻轻地拭去她脸上轻轻滑坠的两颗泪珠。扶着怀里的佳人,轻轻地坐在梳妆台前,然后俯身,将掉在地上的瓶瓶罐罐,一一拾起,道:“艳娘,你睡了好久了,一定饿了,我堡了鸡汤,你等着,我给你端来。” 说毕,转身向外走去。 公孙艳娘望着那白色的背影,心里一暖,叫道:“一横,你快些回来!” 白衣回头一笑,道:“你叫我纵横吧,我已改鲁!” 说毕继续向外走去了。 公孙艳娘一怔,不由问道:“你见过鲁老爷子了?” 鲁纵横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应道:“是呀!爷爷来过了,不过当时忙着,没有好好的和他说上话!” 公孙艳娘坐在那里,不由一阵发呆:叫一横多好,简简单单的。纵横,鲁纵横。一个男人,如果有了纵横天下的大志,他还会静静地守着你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公孙艳娘的心不由一乱,她匆匆地站起,不安地来回徘徊着,却不知自己心里,担忧着什么! 一阵悠扬清澈,起伏连绵的箫声轻轻地传入她耳中,她轻轻喘了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去,那箫声越来越悦耳,她的心,渐渐在箫声中起伏飞荡,也渐渐在箫声中沉醉痴迷…… “艳娘!”鲁纵横端着木盘,盘上盛着一碗鸡汤,轻轻地走了进来,房里静静的,没有人应他。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盘放在案几上,向四周看看,他已可以确定公孙艳娘不在房里,他的心里就那样莫名其妙地一乱,呼吸也急促了。 他轻轻地一叹:我的心,已清沏明静了,可是为何还会如此之乱,这就是牵挂吗?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挂!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慢发呼出去,然后,轻轻地将窗扉打开,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竟是一阵喧哗,然而那喧哗又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天地似乎忽然一静,然后一声清脆的箫声,明丽如黄鹂欢叫着,冲上灰蒙蒙的夜空,同时,一阵优美之极的琴声响起,在箫声的起伏激荡的间隙里,缠绕着,流涟着,宛如一缕魂牵梦系的柔情,应着那清快明丽的箫声,和成曲宛若天成的天簌之音。 能吹出这般动人的箫声的,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人? 鲁纵横心里忽然想到在长安城东城门见到那个风华绝代的佳公子。 天下风流卢销愁! 想着此,不由心里一阵黯然,却不由自主地走将出去,默默地穿过回廊小榭,花树亭台,来到琴箫源处,只见包间里灯火辉煌,“冠盖满京华”,那是醉仙雅阁里最大的两处包间之一,透过朦胧窗帘,依稀可见一身霞衣的公孙艳娘正坐在琴前,纤手抚动,而珠帘之外的外间,无数锦衣华服之人,正分席而坐,各自神静如禅。 当中坐有一人,一身白衣如玉,神态风雅绝世,正抚箫而吹,虽然在坐之人,各个仪容不凡,但是远远的一眼相望,那白衣佳公子,如鸡群之鹤,格外醒目。 鲁纵横在那琴箫之中,已有些物外神游,此时再见到卢销愁的容貌,不由心里一叹道:“如此人才,天下男子都为之倾倒,更何况女子乎!” 一时之间,百般滋味在心头,不由愣在当场。 良久,那琴声纠缠着箫声,渐渐于这楼阁亭台,山水小榭之间隐去,四周一静,然后,包间里一阵彼起彼伏的赞叹之声。 这时,醉仙雅阁里的乐手和舞伎徐徐而入,随着公孙艳娘纤手在琴弦上一挥,一阵轻快的琴声响起,吹觱栗的吹起觱栗,拍箜篌拍起箜篌,弄铁拨的拨弄铁拨,敲檀板敲起檀板,在一阵阵靡迷的声乐中,舞伎们纤腰一扭,曼舞顿起……包间里一时觥酬交错,卢销愁每每是酒到杯干,引得喝彩之声无数,独占鳌头。起初众人极力结交他,是误把他当成当今皇上即将重用的第一红人,后来见识了卢销愁的风流豪爽,无不满心折服,就连粗俗如武重兴这样的武将,此时也情不自禁不住捧着酒坛与之拼酒。 不久,这些文臣武将,无不在痛饮中醉倒,最后只余卢销愁一人兀自在那里自饮自酌。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天外忽地响起一声惊雷。震得楼阁也似一晃,吓得众舞伎一声惊叫,乐声立止,无数原本醉倒的文臣武将,也纷纷吓醒。 这些当朝大员所带的侍从,纷纷进来禀报,说:“天地阴惨,恐有不测风雨,益早归……”于是众人在各自的侍从服侍下,纷纷告辞离去,其中裴冕与萧华二人更是醉得一塌糊涂,被侍从抬着上的马车。想此二人迟暮之年,却遭远蹢,今夜此情此景,以后恐怕只会在追忆中出现。 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而贪一时之欢娱。 渐渐地,若大的“冠盖满京华”包间里,只剩余卢销愁一个客人。 里间的公孙艳娘轻轻地一拍手掌,众乐手与舞伎徐徐退下。待众人走尽,公孙艳娘轻轻地从珠帘之中走出,来到卢销愁身边坐下,替卢销愁斟上一杯酒,并寻来备用新杯,自斟一杯,方道:“外面风云忽变,卢公子也应早些归去。” 卢销愁转首凝视着公孙艳娘一会,举杯相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在下来此,一为借酒销愁,二为欣赏美人,此中事无一俱了,在下怎能归去?” 公孙艳娘一边饮酒,一双俏眸,却瞟着卢销愁,只见眼前人儿,虽然神情萧寂,却掩蔽不了丝毫那风流雅绝世的神采,不由看得一呆,本作浅饮状,听得卢销愁之语,情不自禁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时酒意微熏,略带一丝苍白的玉颜,飞起两朵红晕,幽幽一笑,嗔道:“满朝文武都被卢公子喝倒下了,今夜此间,饮酒最多的恐怕是卢公子了,小女子的陋容,此时卢公子也见过了,卢公子还不知足吗?” 卢销愁闻言,转首再次凝视眼前佳人,心里不由轻波荡漾,当下自行将杯中之酒斟满,递至公孙艳娘面前,道:“销愁饮酒甚是奇怪,与凡俗之人饮酒,向来千杯不醉;而与美人同饮一杯,则会马上醉倒!” 公孙艳娘听了,幽眸生辉,玉容绯红,艳乍得就象烧天的晚霞,心神亦是悸动飘荡,神情大嗔,戏谑地吟道: “一页桃花写春色, 寂寞箫声向红楼; 多情女子芳心颤, 天下风流卢销愁。” 吟毕,说道:“传说卢公子是天下第一风流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到此,却不由伸出一双纤手,将杯接过,小饮一口,复将留有一记红色唇印酒杯递给卢销愁。 卢销愁看得一呆,不由双手伸出,小心慎重地将酒杯接过——公孙艳娘那温凉如玉的纤手,在他手里一触后,轻轻地从他的指尖滑出…… 那凉凉的,柔柔的感觉,刹那之间不由让卢销愁心魂激荡,不由举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忽地外面惊雷滚滚,电光闪慄,顿时风雨大作,天地之间一片凄凉,只有这几尽豪华的包间里,琉璃灯明丽的灯光下,还有一丝温暖。 卢销愁借着酒劲在心里烧出来一阵快意,激扬地道:“在博陆王府里,有幸与君共历生死,今日,销愁落泊至此,君又肯陪销愁一醉,卢销愁今生有幸遇如此一知己,已无憾亦!” 说罢,将手中之杯轻轻放于案上,携公孙艳娘的手,起身道:“传说公孙大娘当年的剑器舞乃天下一绝,艳娘是公孙大娘的关门弟子,剑术之神绝,当日在博陆王府已见识一二,今日有幸,不如以箫代剑,共舞一场如何?” 说罢,从衣襟中取出白玉长箫,与公孙艳娘合握之。公孙艳娘开始有些拘禁,又想戏弄一下眼前的佳公子,不由拧腰将手中长箫一抖,向前斜刺而出,这一连贯的动作,竟没有将卢销愁的手抖落,只觉握在自己纤手上的那只手,力道不轻不重,甚是温柔地随着自己移动着,节奏嵌合得恰到好处。此时,二人如此之距,声息相闻,公孙艳娘芳心颤动,不由渐渐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只见灯影幻动下,两人身形似心有灵犀一般,随着舞姿变换起伏,尤如的两只蝴蝶,自由自在的在花丛中飞翔戏嬉 …… 良久,风雨渐弱。包间里,二人舞姿渐缓,却是竟犹未了之间,卢销愁凝视着眼前佳人艳丽无匹的容颜,一时目玄神迷,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朱武王府,那时大雪纷飞,那个让他魂牵梦系的女子,正在那株古老的梨树下逐雪而舞,然后,他向她走过去,在她额间轻轻一吻道:“神仙妹妹,将来做我的娘子好不好……” 幻相一变,那是在大唐皇宫太液池上,她飞舞如仙的身影,他与她眼神痴对,然后,她那妙曼的身影,轻轻地坠向绿波荡漾的太液池中…… 幻相又变,滂沱大雨中,他绝望地呤唱着古曲《蒹葭》,一遍又一遍,然后,他看见她从朱武王府的红楼里冲出来,撑起一把白色的碎花小伞,向自己奔来…… 幻相里的情景一暗,他发现自己在恶梦里挣扎着,最后大汗淋漓地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朱武府的客房里,然后,他看见她正守在床前,呆呆地看着自己,他看见她伸出白净如玉的纤纤细手,轻轻抚了抚他额间发角缚着白纱的伤处,声音发颤地问道:“还疼吗……” 正在似梦似幻之间,物外神游的卢销愁,凝视着公孙艳娘娇艳如花的容颜,情不自禁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公孙艳娘额间缚着白纱的伤处,温柔地问道:“还疼吗?” 而此时沉浸在迷醉中的公孙艳娘,完全没有发现卢销愁神情的异样,心里春波激荡,也不由一阵意乱神迷,眼前之人也变幻成当年“一品公子俏侍卫”杨靖远的模样来,当年在皇宫御花园假山之后,一番云雨之后,他也是如此问自己,当下不由自主地重复起当初说过话来:“疼,要你一辈子都疼我!” 二人不知在各自往事里痴迷了多久,虽佳人携手,四目相对,却是各自忆往情深,情到深处,不由俩俩深情呼唤—— 一个唤的竟是:“轻梦……” 一个唤的竟是:“靖远……” 忽然听到稀漓的夜雨声中,有人长吟道:“……不偏之谓中,不易谓之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此时,二人方恍恍忽忽地清醒过来,急忙松开互相紧握的手,公孙艳娘却发现手中还握着卢销愁的白玉长箫,不由俏脸又是一红,复急忙将玉箫递还给卢销愁。 面对此情此景,想起方才轻薄浪语,卢销愁此时心里霍然一惊,不由满脸愧疚地道:“艳娘,真是惭愧,销愁方才放肆了。” 公孙艳娘听了,也是淡淡地道:“卢公子不必自扰,人生何其苦短,偶尔一醉,贪得片刻欢娱,能将所有烦恼暂忘,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有幸遇见卢公子,实艳娘平生一大快事,只是你我各有情怀,此情不关风月,不是胜过千万凡俗吗?” 卢销愁听了,更是问心自责。正在耿耿于怀之际,外面读书之声,再入耳中,不由转身细听了一会儿,听见那人读的竟是《中庸》里面的章句,当下神情一正,道:“大雨之中,还在吟咏先贤圣文,此人定是当世大才!” 转身对公孙艳娘道:“不知可否请此君进来相见?”看见公孙艳娘神情有异,一时不解,却听见公孙艳娘说道:“即是当世大才,理应你我一同前往相邀!” 卢销愁听了,道:“正该如此。” 说毕与公孙艳娘正要往外行去,却忽又听见外面那人吟道:“天或有缺,列罗周星以运行;地或有缺,滋长万物以荣枯;道或有缺,万流归藏成大统;人或有缺,仰俯天地以虚蓄……” “……首辩浮沉,脉明虚实,务别深浅,疏导脏腑,去伪存真,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经气已至,慎守勿失,推之则前,引之则止。须知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它既若有若无,我则若得若失……” 顿了一顿,又道:“其行时,目无外视,手如握虎,心无内慕,伏如横弩。所谓见其鸟鸟,见其稷稷,从见其飞,不知其谁。总要有内外相得,神犹雾豹之势,更须有如临深渊,不知所往,如待所贵,不知日暮之意。切记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泻,循经取之……” 卢销愁听了,不由神色一变,当下立正那里,不由呆住了。此时,卢销愁眼前仿制出现一幅幅奇妙之极的图形,上面星罗密布,正各依着一种奇异的方式运行变化着,情景一变,那些奇异的行星,仿佛正印合着身上无数穴位,而它们运行的轨道,连接起来,竟正是人身上的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最后如万流入海般集汇于丹田之处…… 在外面那人的吟咏声中,卢销愁不知不觉手舞足蹈地动将起来,只觉全身真气,忽然突破以往的规律,正在按一种奇妙无比的方式运行着,良久,卢销愁忽地发现,自己舞动的身形与步法,正是当年朱武王传他的那一套《乾坤捭阖掌》,只是体内的真气运行的方式,却与以前大不相同,只觉无数道平时想也不敢想的经脉,此时竟是真气汹涌不绝。却就在此时,忽觉胸口一阵滞塞,接着口中一甜,哇地一声,一口淤血喷将出来。 公孙艳娘见壮大惊,忽忙向前扶住卢销愁道:“卢公子,你怎么了?” 卢销愁此时一口淤血吐出后,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的舒畅,平日积郁在心头的无尽忧虑,此时也在无形中消散许多,不由轻轻止住公孙艳娘,小声地道:“我没事,只是好象忽然悟到了什么!”正在疑惑之间,忽地顿悟道:“外面那人,吟咏的竟是失传已久的天下第一武学奇书《开天古卷》” 鲁长飞 2009-1-30于秦皇岛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二十一章 临危受命 天近卯时,夜幕深垂,雷电疾风过后,天地一幕,如一副拨墨浓卷,此刻渐归于沉寂。 夜雨正凄凄地下着,如幽如泣。 醉仙雅阁,“冠盖满京华”包间里,卢销愁听到外面之人,吟咏的竟是失传已久的天下第一武学奇书《开天古卷》,震惊之余,不由想到,当年听师父朱武王曾说过,《乾坤捭阖掌》是出自《开天古卷》中的一套掌法,虽有招势,却少了心诀,所以这一门派的武功总是达不到天人合一的至乘之境,师父朱武王之所以武技惊人,大概是从《乾坤捭阖掌》中领悟到前人没有领悟到的东西,然而虽穷尽大半生时间,却始终无法打破最后的瓶顶局限,说到底,是因为这套掌法在历年的战乱中遗失了心诀,只是不知这套掌法的心诀,竟是鲁门中历代门主口传心授的《天罡真气》,然而,鲁门历代口传的这套《天罡真气》心诀,也是残缺不全的,要不是鲁纵横误遭天雷之击,被天雷强行打通了经脉,又在走火入魔,受巨大真气反噬,如黄河之水决堤泛滥之际,误撞误打地受程元镇与公孙艳娘两大高手,各以傲世绝学“七龙吐珠”与“羿射九日”全力合击之下,反将真气疏通,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世造化,否则鲁纵横早已全身暴裂而亡。 此时,卢销愁听到夜雨之中有人吟咏《天罡真气》的心诀,瞬时之间,想通了师门中数代人穷其一生,也想不通,悟不到的一些东西,当真如饮甘露,受益非浅。 当下急忙与公孙艳娘走出来一看,只见夜雨轻雾之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白衣男子,腰悬巨斧,正抬头看着灰朦朦的天幕,神情萧索地背对着二人,立在花树之中。 更让卢销愁震惊的是——只见天上那些灰亮的雨点,落在那白衣人头上时,竟立时化成雾气,随风飘散。他听此人吟咏之声,至少已有半个时辰了,而此时那白衣男子一身白衣,竟没沾上一丝水迹,依然干燥无比。待卢销愁走近一看,不由呆住,只见那白衣人身形之外真气流动,全身隐隐如笼罩在一个无形的气场中一般,别说说雨点,就是万箭射来,一时之间,恐怕也无法使其如到一丝伤损。 当下敬若神明一般,一揖到地:“在下卢销愁,在此见到当世高人,实乃平生大幸!” 那人听了,转身淡淡地道:“卢公子多礼了!” 就在那人转身之际,身上流动的真气气场,已淡淡地消散。 卢销愁听得声音似有几分熟悉,当下抬头一看,只见那人身形肖瘦,长相清奇,神情之中有着出尘寂静与从容。却一时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一时模棱两可,矛盾丛生。 那人见了卢销愁的神情,淡淡一笑道:“想不到江南第一才子,也有摸不着边际的无力感,在下山东鲁纵横,就是不久前在长安城东门里见过的穷书生郭直郭一横。” 卢销愁听了,心里一阵恍然,再看眼前之人,却与当时所见之人,又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虽然事隔数十日,但卢销愁有过目不忘之能,况当时鲁纵横离去时那种决绝的神情,异常深刻——卢销愁一直以鲁纵横因为自己而弃考离去,心里一直有几分愧疚。 然比较起来,眼前之人,与当时的书生郭直,似乎已有太多的变化。当下道:“在此能再见鲁兄,实了销愁平生一憾!” 鲁纵横听了,立时明白卢销愁指的是他因嫉卢销愁之才而弃考离去之事,当下神情微跫,随即叹息道:“纵横当日狂妄之举,卢兄不必在意,今有缘再见卢兄,纵横亦有一种再世为人之感。” 说罢与卢销愁相视一笑。 卢销愁道:“当日与鲁兄一见如故,今日再续前缘,当一醉方休!只是不知鲁兄为何独立雨中?” 鲁纵横听了,道:“纵横被卢兄的箫声吸引来此,只是碍于满朝文武在此,不便相见,只好在相候,如此秋高气爽,花好月圆之夜,不料竟有不测之风雨,一时心有感触,不知不觉走入雨中,是想感应一下天威的无情与可惧。” 卢销愁听了,想到平生之遭遇,似有所悟,也不由自主抬头看了一眼灰朦朦的天空,叹道:“是呀,天威难测!” 鲁纵横见卢销愁被自己一翻话说得神情凝重,不由笑道:“其实人生一世,悲喜由心,手掌握紧,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手掌松开,又什么也没有了。天地万物,时刻都在变化,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唯一不变的,只是世人心里的执迷不悟。” 卢销愁听了,竟不由缓缓地伸出右手,在虚空中一抓,然后紧紧握住,再对着天空缓缓地松开——天上,是漫天的乌云,扑天盖地游动着…… 卢销愁神情寂灭地脸上,不知何时竟已垂下两行清泪:“我明白了!” 鲁纵横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卢销愁的手道:“纵横言过其实,卢兄不要放在心上,卢兄要是还能再饮,纵横一定奉陪!当与君图一大醉!” “鲁兄为销愁解开心结,销愁不胜感激!”卢销愁道双手握住鲁纵横的手,道:“销愁以前一直活在很狭窄空间里,现在,忽然觉得天地是如此地辽阔,有缘认识鲁兄,真是卢销愁三生之幸!走,喝酒,会须当饮三百杯,与君同销万古愁!” 鲁纵横听了,想起自己半生清贫,虽然穷于志,然志亦生于穷,半生之中,却是一直人穷志苦地挣扎着活着,要不是一朝放下,不知还要困顿不堪地活多久,不由心里也生出许多同感来。 当下二人四手紧握,一起抬头望天,再度相视一笑。笑毕携手向“冠盖满京华”包间走来。 走着走着,鲁纵横忽地站住,卢销愁以为鲁纵横有话要说,也不由停下来,只见鲁纵横一会似在低头倾听,一会又抬头看天,脸上神色渐渐严峻起来。 渐渐地,卢销愁也感觉到了什么——一种巨大得似乎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缓缓地逼近,不,来得极快。 开始,卢销愁以为是天上又要打雷了,于是抬头看天,可是天上只有滚滚的乌云。 这时,大地仿佛开始颤抖,眼前的一切,这花树亭台,楼阁香榭,还有这曲回徘徊的长廊,小池碧水,残莲浮萍……似乎都渐渐地颤抖起来。 “是骑兵,无数的骑兵!” 此时公孙艳娘正站在包间门前的回廊下,忽地发出一声尖叫。 鲁纵横和卢销愁听了,心里恍然大悟,却不由都惊呆了,二人一时之间竟手中无措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公孙艳娘。 而公孙艳娘此时无数的惊惶涌上心头,也是目光呆滞,无助地看着二人。 这里是帝王之都! 大唐王朝有哪支军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天子脚下纵掠奔驰,而大唐经过两节之乱以后,又怎会有如此庞大的军队,又怎会有如此声势浩荡的军威。 如此来势汹汹,惊天地,摧山河,直指长安城的兵锋,在大唐的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突利可汗的二十余万铁骑,千里奔袭,那时尚有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以区区不到二万老弱残兵,虽谈笑间将其退去,还是与其结下了耻辱的白马之盟。第二次是安史十余万联军,鼓涌而至,那时的明皇帝,除了惶惶如丧家之犬般亡命逃窜外,甚至连后宫的三千佳丽也顾不上了,最后竟连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嫣妃,也在乱兵的逼迫下,魂断马嵬坡。 而这次,当朝天子李慕鱼又能如何—— 卢销愁想到这,已是心乱欲绝。 当下提身一跃,上了醉仙雅阁的楼顶,向远处眺望,只听见身后衣襟之声轻响,立觉鲁纵横与公孙艳娘二人也跟了上来。 远处一片漆黑,却是什么也看不见,正在心头火燎之际,却听见鲁纵横喝道:“来者何人?” 卢销愁也觉有异,低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白衣人影正飞奔而来,当下与众人跃下楼顶,当头迎去。 只见那人速度极快,刹那之间已至跟前,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人持剑拦住,那人却对着鲁纵一边跪下,一边扬声道:“山东鲁门鲁怀林,恭迎门主。” 鲁纵横不待那人漆盖着地,长袖一挥,鲁怀林立时跪不下去。 鲁怀林猛地一咬牙,狠狠地再向地下一跪,却是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却硬是跪不下去,当下大喝一声,向后一翻,半空中又一次向地上跪下。却不料身形尚未着地,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竟托着自己稳稳地站住了。 鲁纵横对着鲁怀林一揖道:“晚辈原姓郭名直,奉外祖之命,改姓鲁,名纵横,却非什么一门之主!” 鲁怀林此时急道:“事情紧急,只有长话短说了,老爷子此时已孤身一人前去迎战吐蕃国师,只恐有不测,老爷子出发前,已将门主之位传于你,命我等迎你归位,方才收到急报,吐蕃二十万精骑,突袭长安,前锋已抵渭水。前一段时间,我鲁门密密探知吐蕃人欲对我大唐不利,已有弟子三百在此集结,现已在渭水之畔,以霹雳车布下木甲城一座。此江山社稷,面临倾覆之际,请门主马上归位,主持大局!” 鲁纵横听了,不由一怔。当下看了看卢销愁与公孙艳娘二人,见二人神情惶愤,显然也是忽闻恶耗,心头之震憾到了极限。 此时鲁纵横心里也是百味横杂,即有临危受命的沉重,又有书生拜将的惶惑。同时,外敌来犯的危机,又激起了他心中那些不屈不饶的血性,还有“男儿至死心如铁,试将手,补天裂”的决绝! 当下道:“事已至此,鲁纵横不敢推脱,请前前辈带路。” 鲁怀林道:“请门主随我来!” 鲁纵横刚要离去,忽地想起一事,不由说道:“艳娘,我煲的鸡汤,放在你房里了,现在可能已凉了,你要喝的话,记得叫春兰秋菊她们去热一热。” 说毕便要随鲁怀林而去,却听见卢销愁到:“倾覆之下,安有完卵,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鲁兄,销愁可否随你一起上阵杀敌!” 鲁纵横听了,伸手在卢销愁胸前轻擂一拳,道:“天下将乱,你我当舍生取义!” “还有我——公孙氏!”公孙艳娘忽然拦在鲁纵横面前道。不待鲁纵横反对,便又对春兰道:“春兰,还不取我剑器来!” 雨珠缓缓地从细竹编织的斗笠的边沿滴下,一双有些苍茫的眼神,从那一道道雨珠,向远处凝视。 斗笠下,遮着一头如霜白发,一身洗得已褪色的白衣,一条灰色的粗布麻利地系紧那精壮的腰身,上面别着一柄开山利斧,鲁镇东双手抱胸,高大雄健的身躯,静如山岳般立在长安城的西门外。 夜色将他笼罩着,他的心如止水,他在等,等着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战。 他已在此等了将近十个时辰,而他等的人,却迟迟还没有来。 天近卯时了,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异动。 是他期待已久的蹄声。 不,不是,绝不是。他的神情就那么一震,他那两道霜眉竟似被那蹄声震得颤抖起来。 此时,前面十里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来的不是摩天老贼,而是——数十万的精锐骑兵!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杀气。 扑嗵一声,一颗带血的人头从城头上滚了下来,掉在他的脚下。 于是,他扭头向城头上看去。 夜幕,在那一刻渐渐淡去。 他正看见——城头上,一颗颗的人头在往下掉,站在城头上的一排士兵,此时就像被割断的稻草一样,截倒下去。 三个凶神恶煞般的金甲大汉,正挥舞着手中的屠刀,将剩余的士兵斩杀。 就在这时,城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缓缓地打开了,门里列着两队刀剑出鞘,杀气腾腾的士兵,当中领头那人,头戴龙纹金盔,一身金黄重甲,印堂之上,有一寸剑痕,凶残之气尢比城头上那三人更为出众,手持一柄正在滴血的锯齿大刀,冷冷地看着城外的鲁镇东,神色里显然有些意外。 当即对着鲁镇东喝道:“喏,那山野樵夫,天下将乱了,想活命的,赶快给我滚远点,老子不杀无用之人!” 鲁镇东听了淡淡地道:“老夫山东鲁镇东!贺天驼,你们紫禁四凶这是要开门迎贼,做那千古唾骂的汉奸吗?” 此语一出,那人浑身巨震,不由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稳。 这时一阵衣襟轻响,城头上跃下三人,与贺天驼并肩而立。正是紫禁四凶中的李悬羊,何指鹿,雷布驹。 只听见火暴异常的雷布驹叫道:“大哥,他只有一人,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的大事,杀了他!” 贺天驼一记手掌扇在雷布驹脸上,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他是谁吗?” 雷布驹摸着留下五着指印的脸,阴沉沉地道:“管他是谁!担我者死!” 贺天驼举手又要给他一记,这回雷布驹见机得快,马上向后一跃,人已远远躲开了。 贺天驼向鲁镇东一揖道:“鲁老爷子教训得极是,不过事情我们已做下,开弓没有回头箭,鲁老爷子想收我们四兄弟的命,就请出手吧!” 鲁镇东冷喝道:“你们忘了你们曾是大唐的将军,为何要做出如此不耻之事!” 一旁的何指鹿道:“鲁老爷子,你身处江湖之远,不知朝中之事,我等也是被大唐天子逼得无路可走,才做出这番违心之事,请鲁老爷子体谅!” 鲁镇东缓缓地取下腰上大斧,斧锋一晃,刺得何指鹿眼里一寒:“我鲁镇东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们这类卖国求荣的狗贼!” 李悬羊此时却冷冷地道:“鲁老爷大驾来此,原本该不是为了我们这些小辈吧!” 鲁镇东听了,一怔,心里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大惊道:“你们可否见过吐蕃的摩天老贼?” 李悬羊一听,冷笑道:“摩天国师此刻恐怕已将李慕鱼那狗皇帝擒住了!” 李悬羊刚说完,只听见贺天驼一声大喝:“大家小心——” 话刚出口,只见鲁镇东狂怒之下,斗笠碎裂,须发狂飞,大吼一声,向四人狂奔而来,所过之处,两旁的士兵无不向后飞跌,身影未至,立觉一阵真气如狂涛般扑天盖地般的涌来,刚要全力相抗,那一道白影已一晃而至,忽觉各自胸口一阵巨震,四人皆口喷鲜血,如断线的风筝般,四下抛飞出去。 待四人挣扎着站起,却已不已不见了鲁镇东的身影,众人都明白刚才在鬼门关打了个转,不由各自相望一眼,纷纷喘了一口粗气。 鲁长飞 2009-3-23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二十二章 敌骑来袭 天幕里最后一丝阴影终于淡去,天色却是浑浑稀稀地亮爽不起来,一股阴寒揪心的恐惧,如瘟疫般在漫延着,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 整个长安城在黎明来临时,忽地炸开了锅。 长安城里,哭声震天。 不论富贵,贫贱,男女,老幼,或骑马,或坐车,或步行,拉着扯着,背着牵着,哭着喊着,一个个惶惶不安如丧家之犬,从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里涌出,涌堵在朱雀大街上,将宽阔的朱雀大街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之间,这巨大的人潮,全乱了套,哭声喊声更烈,大家全慌了神,全嘶叫着向前推挤,人涌来回地晃动着,如波涛之起伏。当中竟有无数的老弱妇幼,竟被人潮活活踏死。 就在这些丢国,抛家,舍业,“亲人离散不堪顾,唯惜己命纵奔走”的人流之中,忽地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巨喝 “皇上,有谁见过皇上?皇上,有谁见过皇上……” 随着那声巨喝发出,只见人群里竟让出一小块空地来,只见一个白发霜须的雄健老者,手持一柄大斧,怒发冲冠的立在那里。 那几声极其洪亮,声传数里,将整条朱雀大街震得一静。在场的数千万人,竟无一人应答。这时人潮渐松动,众人各个各低头,随着流动人潮,缓缓地分流成数道洪流,一个紧挨着一个,挤着顶着,一点一点地向长安城的明德,安化,启夏,春明,延兴等门涌去。 那老者正是山东猛斧世家的门主鲁镇东,此时他见众人无不自顾逃命,竟无一人理他,不由也觉得一阵茫然,正在不知如何举措之际,心头正惶急如火之时,忽地见人流中,一个身形极其高大威猛的红袍官服大汉,正被一群军伍挟持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混在人流中向前走着,那红袍大汉似酒醉将醒未醒,正借着酒性做狂徒状,似极不愿离去,却无奈被十数人苦苦挟持着,此时困在人群中,行不得半步,更遭人流不断地辗挤,不由大怒,只见那大汉巨掌一挥,一记掌风,将相持的一个军伍扇得翻倒在地,那军伍被打得和血吐出了两三颗门牙,依旧挣扎着爬将起来,死死地拉着马缰不放,只听了大汉气得大叫:“罢了罢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龟孙子,害得老子做这不忠不义的王八,我武重兴一世英名,就全毁在你们这些胆小怕死的畜生身上,皇上皇恩浩荡,刚让老子做了一年的右金吾卫,就将长安城给丢了,老子还有什么脸活着这世上,就是死了也没法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说毕竟一头栽下马,是要撞死在地了,却不料上身之已倾倒,而下身却被众军伍死死地按在马鞍之上,竟是摔将不下来。 “左金吾卫王必安大人早得了风声,此时逃得已不见人了,武爷你就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了,你要有个好歹,你叫我们这些下人如何活下去呀!”那武重兴此时歪着身子,却动弹不得,只好将头靠在一名军伍的肩上,任众人挟弄着向前行去。 鲁镇东刚好看见这一幕,大叫一声:“穿红袍的,勿走!”叫毕,只见那人正斜在马上,浑浑愕愕的,并不理会,鲁镇东此时正心头火燎,当下一跃数丈,狂扑过来,一把将武重兴从马提掷下来,谁知竟是拨个罗卜带把泥,连着那些死抓着不放的军伍一起摔了个七荤八素,那武重兴正也是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当下从人堆中挣扎着爬将起来,指着鲁镇东发浑道:“你这老樵夫,是不是活得嫌命长了,爷爷我是你能碰的吗?”说毕,一把向鲁镇东的衣襟就抓将过来。 却听见“啪啪啪”几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武重兴的脸上,一时竟把这堂堂的大唐从二品大员,主管长安城治安右金吾卫当场连着那一众军伍都打懵了。 鲁镇东此时也没时间跟武重兴费话,一把反将武重兴提将起来,喝问道:“皇上在哪?” 武重兴此时身在半空,惊得一身冷汗,顿时清醒过来,当下大叫道:“尔等乌龟王八蛋,还不快将这斯拿下!” 不等众军伍靠近,鲁镇东举着武重兴一个回旋,同时右脚一个“横扫千军”式,立时将这些刚从地上爬起,尚未站稳的众军伍扫得东倒西荡,落花流水。当下反手将武重兴掷出,在武重兴的惨叫声刚叫出口,已将武重兴一把拉近身来,喝道:“老夫是山东鲁镇东,是来护驾的!你再不告示皇上下落,皇上就被吐蕃高手擒住了!” 武重兴虽是朝庭命官,也算是习武之人,鲁镇东之名一叫出,立时浑身一震,急忙大叫道:“原来是鲁老爷子,小子对你的敬仰就像……” 啪地一声,鲁镇东当下又是一个耳光挥去,将武重兴下半句话打回了肚子里。 这一记耳光立时起了效果,却听见武重兴急忙叫道:“鲁……皇上,皇上一大早就从春明门出城了!” 鲁镇东听了,心头一松,当下喝道:“都有哪些人护的驾?” 武重兴道:“禁军十二卫的全跟去了,领军的主帅是余朝恩余公公!长安城现在是一座空城了!下官的职责只是主管治安的,手下没有多少人马,这长安城下官是守不住了!” 鲁镇东一听,当下将武重兴放开,道声:“得罪了!”便向春明门奔去,那武重兴却一把扯着鲁镇东的衣摆叫道:“鲁老爷子,等等小的,小的愿随您一起去护驾!” 鲁镇东转身挥手欲打,那武重兴吓得急忙放开手,却听见鲁镇东叫道:“有胆的,只管跟来,你拉着老夫不放,岂不坏了老夫的大事!” 说罢,鲁镇东一跃而起,踏着无数人头,向春明门奔去。 黑暗中,卢销愁,鲁纵横,公孙艳娘还有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七人,随着鲁怀林一路向着渭水平原一路飞奔,只见在长安城北十余里处,隐隐约约可见一个方方正正的巨型怪物,正缓缓向渭水便桥移动。 鲁怀林指着那移动的怪物叫道:“那就是鲁门子弟结成的木甲阵。” 众人一听,立时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追着那正在移动的木甲阵赶去。 不一会逼近阵前,只见此阵四周密布着以牛拉动的铁刺破阵盾车,上面则以数百方盾相接,远远看去,整个木甲阵就像一个巨大的刺猬。 只听见鲁怀林大喝一声:“淮夷来同!” 阵中有人应大声应道:“莫不率从!” 不一会,木甲阵裂开一道数尺宽的缝来,众人勿勿而入,战阵立时又随即合拢。 入到里面,却不是十分黑暗,却有无数盏设计精巧的风灯,流出一丝丝灯光,一晃一晃地照在众人脚下,卢销愁四下里一望,只风周围都是一些年青而陌生的面孔,却是个个神情坚毅,沉寂不语,他们列着整齐的队形,其中每隔三人,便有一人头上戴着一个方形大盾,以一只手扶持着,另一只手则提着一柄大斧,而另外二人,一个持长枪,一人持着一个大型的驽弓,背上背着一大袋羽箭。 鲁怀林等众人刚融入阵形中,便道:“你们要注意跟着大家的步法!” 站在最前面的鲁纵横却立即道:“卢公子,艳娘,还有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你们紧跟着我就是!” 说毕,大喝一声:“大家全速前进,匆必赶在吐蕃骑兵到来前,在渭水便桥前的小山丘上集结!” 鲁怀林听了,不由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当下也扬声道:“现在所有鲁门子弟,皆听从新门主鲁纵横指挥,如有违反者,按门规处置!” “诺!”众人大声应道。 不一会儿,众人便奔行至渭水河边的小山丘上,微微松散的阵形,立时合得密不透风。 鲁怀林伸手拨开一面盾牌,观看了一会四周的地形,故意问道:“门主为何不在桥前列阵,反将便桥放在右边,这样敌骑岂不一冲而过?” 鲁纵横听了,应道:“我正是要敌骑一冲而过,敌人的目标是急着想进城,而我们却咁腰咬他一口,要他欲罢不能,却又一时无法将我摆脱,如此而已。敌人就像一头大象,而我们只是一群小蚂蚁,怎能与其正面相抗,再有,这渭水便桥有数十座之多,今时秋季,渭水浅旱,就算我们早有准备,将所有的便桥都拆除,也拦不住敌骑遍刻!” 鲁怀林听了,道:“老爷子果然目光独到,没有选错人,我鲁怀林今日就是把命留在这里,也是死而无憾了!” 此时,轰鸣如雷的蹄音滚滚而来。 天,却开始亮了。 鲁纵横看了看不远处的平原上,渐渐升起一线黑线,犹如长长的一道黑潮,待那黑潮涌近,大家都不由吸了一口凉气,此时放眼望去,整个渭北平原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如狂风般飞奔而来的吐蕃铁骑。 “破阵雷弩,准备!” “解牛车,系火尾!” 鲁纵横连声叫道,此时,冷汗却已将他整个后背沁湿,此时,一只柔软的手忽地伸过来,碰了碰他,他轻轻地将那只手握住,转身看了一眼静静地立在左边的公孙艳娘,后者向他抛个来一记笑媚,眸子里是一些嘉许与鼓励。 鲁纵横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冷冷地凝望前方,将右手的大斧与左手的纤手握紧。 此时阵中,大家齐齐动手,粗如儿臂的特大箭羽一支支地架上三人才能拉开的大弩之上,拉着木甲罡车的牛也都被解下,集中在阵中间,牛尾上一一系上易燃的油布。 敌骑渐近,尘埃滚滚。 “一千步,八百步,七百步……”一名鲁门弟子不时地大声报道。 鲁怀林此时小声地提醒道:“雷驽射距可达八百步!” 鲁纵横听了,并不言语。 “五百步,四百步……” 待“四百步”一报出,鲁纵横大喝一声:“雷驽,放!” 一阵如雷鸣的巨大声响呼啸而起,巨大的雷驽巨箭,激飞而出。巨大而密集的声响,竟震慑得飞奔的敌骑纷纷提缰立马,一时敌阵前扑后挤,乱成一团,雷鸣之声瞬时而至,巨大的而锋利箭簇,强大无匹的穿透力,轻易将吐蕃骑兵的皮甲洞穿,然而强大的力道并不停歇地透身而过,如穿肉丸般地将数人钉在一起。 惨叫之声顿时撕裂天地,来势汹汹的气势立时被挫。 敌骑纷纷左右游走,胆怵不前。敌骑中现出一员黑披铜甲大将,将手中战刀向前着木甲阵一指,然后一马当先,带头冲出,不一会儿,众敌骑发出一阵嘶喊,打马直涌过来。 “破阵雷弩,准备!”鲁纵横大声喝道,说毕,当下抢过一张放在木甲罡车上的大弓,一跃而起,站在木甲罡车上,左臂托着弓,右手搭箭上弦,将弦拉至极限后,一箭向当前那员大将射去,巨大的箭簇呼啸而出的同时,大喝一声道:“射!” 雷鸣响起,数百枚巨箭立时跟着飞出。 那员敌将见状不妙,刚要闪躲,巨箭已至,裂甲而入的瞬间,他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看,只见胸前只见护心镜已裂成一个大洞,却不见那枚巨箭他急忙转身一看,只见身后一名亲兵正急得向他大叫:“将军你——”话没说完,却发现自已胸前喷出一股血泉,当下惨叫一声,坠下马来。 那大将最后坚持着向后追着那只箭望去,只见一个个士兵,正惨叫着坠马,直到射入第七人身里,方停住,将那名士兵带得飞抛出去,看到此那员大将眼前一黑,坠马而亡。 那一箭之威,震得众人心头一慌,正忙然失措之间,雷雨又至,又是数百人马被穿了肉丸。 此时敌骑已至三百步。 鲁纵横一箭射出后,立时从车上跃下,大喝一声:“龟缩!” 立时,木甲阵所有的缝被用大盾挡住。木甲阵中,看不见一丝光亮。木盾上立时传来一阵暴风骤雨。那是敌骑报复的对射,三百步,已至敌骑的有效射距。 箭雨声中,鲁纵横大叫一声:“连环驽和长弓准备!”等箭雨一停,鲁纵横大叫一声:“射!” 木甲阵中顿时裂开无数道细缝,无数的箭矢接连不断地向已逼近至二百步左右的敌骑投去。密集的箭雨立时将敌骑前锋射得人翻马倒。飞奔而至的敌骑这时已纷纷涌上最近的一座渭河便桥,无数的箭矢一波一波地向木甲阵射来,整个木甲阵被射得宛如一个巨大的刺猬,不断有箭羽从裂开的缝中飞入,不时有鲁门子弟惨叫着中箭倒下。 眼看敌骑就要冲过渭河便桥,鲁纵横大叫道:“飞斧准备!目标便桥。” 此时头上的大盾一撤,众鲁门子弟放下手中的兵器,纷纷抓起木甲罡车上储备的短斧,向渭河便桥上的骑掷去,这时,头上一失去防护,立时无数的箭矢飞入,鲁门子弟一时亡大增。但数百柄飞斧却将涌上渭水便桥的敌骑大部分剁成了肉浆。仅有十余骑冲过来了渭水便桥,飞奔而至,却对着整个木甲阵束手无策,只好绕着木甲阵来回飞奔,手中的大刀长枪不住地向木甲阵斫砸,不时便被木甲阵中飞出的箭矢一一射死。 这时,已宛如人间地狱的渭水平原,此时竟忽然地安静了下来,敌骑在折损近三千人马后,竟将攻势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胡笳数声,悠悠飘起,跟着鼍鼓雷动,吐蕃大军发一声喊,仿佛晴天霹雳,山河也为之颤抖。数面大旗拥着一面黑色飞马帅字大纛,在阴阴的晨风中不住摇拽。 鲁纵横从盾缝中冷冷盯着那面大纛,静静地道:“吐蕃主帅到了,大家准备奋死一战!” 鲁长飞 2009-4-23桂林兴安 第一卷 朱颜记 第二十三章 长安之乱 昏暗中,飞龙军统领李长河的心里,就象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人喊马嘶中,随着狂奔的战马向未知的方向,盲目地前进着。 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皇上靠得如此之近。不知是臣子之幸还是天子之不幸。 当今皇上李慕鱼骑着那匹火红的战马“烈焰”,与他并行着向前奔走,往昔那个高高高在上,一派威严的大唐皇帝,此时,竟也是一脸的苍惶不安,与茫然失措。 在皇上的左边,是如今最红的大太监观军容处置使,司礼太监总管,神策军统领余朝恩。和余朝恩手下第一大将羽林军统领仇凶年。 此时禁军十二卫近两三万人,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乱成一窝蜂地拥着大唐天子,亡命地奔逃着。 出了春明门,打马狂走了十余里,大家一阵茫然,纷纷勒马不前,就连李慕鱼也望着灰茫茫的苍穹,天下之大,却不知去哪。 当下声音发颤地问余朝恩:“事到如今,朕也不知去哪了?爱卿有何良策?” 余朝恩此时也是心头一阵混乱,半天答不上来。 这时几个太监骑着战马,拥着一匹灰马蹿将上来,只见灰马上驼着一个灰衣霜发的老者,那老者匆匆向前,似有话要说,却是一阵急咳,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慕鱼看得有些不奈,冷哼道:“程公公,你身体不好,就小心养歇着,不要乱动!” 那老者正是不久前刚刚失宠的大太监程元镇。程元镇虽然不久前被特旨加封为骠骑大将军,元帅行军司马,节制天下兵马,可是如今他可以节制的,大概只有现在还追随在身边这几个太监了。 不过直到逃出长安之前,所有军情谍报,都还由他程元镇撑控着,所以如今的情形之下,也只有他是个明白人了。 如果李慕鱼知道了程元镇一直压着军情不报,李慕鱼恐怕早已活活气死了。 不过那时李慕鱼一心要过河折桥,正和余朝恩打得火热,那里还有心情去理会这个被李傅国打得要死不活的程元镇。 这时程元镇好不容易喘过气来,道:“禀皇上,事情危急,请皇上马上摆驾陕州,并留飞龙军断后,如有追兵,却将其引往潼关。如此将可保万全!” 李慕鱼听了,不由微微点头,却听余朝恩此时冷哼道:“本来就兵少,再分兵两路,如有不测,程公公你老恐怕担待不起!” 此语一出,程元镇听了气得老脸发青,却又是一阵剧咳。李慕鱼听了也一时也忧虑不决。 程元镇知道一生生死荣辱全在此一举,能否咸鱼翻身,就要看眼前这唯一的机会了。程元镇当下急得举手一掌拍在胸口上,嗤地一声,一口亏血喷出。看得在场众人一惊怵。 这时程元镇和着满嘴的血,从马上载倒在地,道:“事情急迫,大唐江山已至倾覆之间,皇上可马上发召天下各道,令各路节度使领兵前来护驾。” 程元镇话说完,包括仇凶年,李长河等大将,无不纷纷下马跪下:“请皇上早做决断,我等万死不辞!” 李慕鱼终于长袖一挥道:“程公公,你代朕拟召传檄天下,令各路节度使领兵前来护驾,余公公,仇凶年,你等随朕前往陕州,李长河,你领飞龙军为朕断后,事后前往潼关与高虎城将军会和,一同坚守潼关!” 各人各自领命谢恩。正起身上马,驿道上忽然一阵蹄间奔踏而来。李长河等上马向蹄音来处一看,却见数十匹骆驼,拥着一头巨大的白象,正对着众军飞奔而来,众战马很少见到如此怪兽,纷纷受惊嘶叫举蹄乱蹬,一时之间,众人竟纷纷坠下马来,只有李慕鱼乘坐的“烈焰”依旧丝纹不动,大有天子坐骑的威严风度。李长河一边死死地控制着受惊的战马,一边冷冷地盯着极快逼近的骆驼队。 只见每匹骆驼上坐着一名手持法器黄衣喇叭,而中间白象之上,设一莲花法坐,上面支着一座白纱华盖,法座之上,坐着一个肥厚长脸,颧骨耸起,目光如鹰,神情阴鹫而沉寂的红衣喇叭。 那喇叭身形极其高健,远远看去,给人灼灼逼人的压迫气息。 李长河此时已生惊觉,大喝一声:“护驾!” 说毕,张弓搭箭,指向最前面的骆驼上的黄衣喇叭。 众军士纷纷亮出刀剑,却还未摆成阵形,那些喇叭的骆驼队已行至百余步左右了。 李长河拉弓,凝而不发。 仇凶年驱马上前,提着大刀,喝问到:“来者何人,竟敢犯驾!” 当前一名黄衣喇叭喧一声佛号,后喝道:“贫僧师尊摩天大法师,料到大唐天子有大难,今特来为天子赐福,尔等俗人,心藏污垢,意带杀戮,还不快快闪开,难道要大唐天子受那无妄之灾!” 仇凶年听了,不由一怔,竟不敢言语了。要知道佛教在唐朝倍受历代君王敬仰,僧侣的地位也因此变得殊然尊贵。 果然,李慕鱼听得是名扬西域的摩托车天法师驾监,竟立时下马,以弟子礼迎之。 程元镇见了,不由发出一阵冷笑一声,对着白象法座上的红衣喇叭道:“摩天喇叭,你不久前被吐蕃奉为国师,此番前来,是来擒大唐之龙的吧!” 那白象法座上之人听了,高喧一声佛号,法相威严地道:“世间万般劫难已生,吾不忍见大唐天子身受荼毒,今特来请唐主去西方极乐之界,以养天年!” 摩天说毕,立时十数名黄衣喇叭同时驱逐着骆驼飞快奔来, “皇上,小心!”仇凶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