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遮天》 第一章 大晋公主 南国三月,春和景明,连绵的营辕如同其他万物一样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军马吃饱了草,舒服地打着响鼻,匹匹皮毛缎子一样闪闪发亮。 众多营帐的中央,有一顶乌金的大帐,象征东晋的翼虎旗在帐前耸立,高高飘扬。 从帐口往里看去,可以看到左右两排高低不同的武将席地而坐,一直延伸到中间黑檀木的案几和白虎皮的帅椅。 帅椅上斜坐了一个年约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皮肤黝黑,但胜在宽肩细腰,身材匀称,一对眼睛极有神气,整个人称得上英武卓然。 这便是此次南征主帅,大晋当朝皇帝万翟了。 “此次南汉送来国书,愿不战而降,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数年来平三藩,定秦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威震天下,南汉弹丸小地,慑于天威,上表呈降,也是理所当然!”大将军赵胜第一个答道。 万翟眯着眼睛微笑,他知道说他威震江南可能并不为过,但威震天下的话……北边那乱成一锅粥他可完全无暇顾及呢,不过,皇帝没有义务对马屁表示谦虚,因为也就照单全收。 “臣观南汉使节恭敬有加,恪守分礼,应无异志”,这是长史的话。 “陛下此一路亲征,所过城池感于隆恩厚德,开城投降,十之七八,此次南汉举国来降,亦不为怪”,这是参军之词。 …… 左将军陆道听着这一片赞同之声,心中涌起一丝担忧,想劝皇上还是谨慎些,可知道皇上为人百般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自负喜功,他现在泼冷水出去,只怕不能收效,反而逆了龙鳞。 但看在这一片皇上爱听的话中,这次评议就要解散了,又由不得他不说,犹豫半晌,他决定还是开口。 没想到,他一口气正提到喉咙,外头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军士,看服色是皇室侍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陛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难道南汉……”晋帝噌地一声站起身来。 “公主跟人打起来了!” 万翟面上一红,知道一众武将一定都在心里暗暗失笑。他自命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拿这唯一的宝贝丫头没办法,宫中嫔妃的怨言融于戏言,都说那才是大晋国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三年前他提出出征时要把公主万素飞带在身边,受到的反对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但他还是力排众议那么做了,因为公主的母妃就是在他出征的时候像朵火苗一样无声无息地消灭在深宫中,他真的怕,这可爱的女儿也会那么消灭。 好在,面对战争这种东西,大家都难免会有些迷信,上次打胜仗时穿了一条破洞的袜子,下次也会接着穿,第一次带着素飞公主随军,他就取得大捷,攻克秦州,而之后几年更是顺风顺水,现在只差这个南汉就可以统一江南,当初那些反对的将领也都笑逐颜开,把小丫头当吉祥物一样供着。 不过,跟这群如狼似虎的军士混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淑女样子,想到将来怎么把她嫁出去,他就头疼。 皇上回过神,一边看军事会议大体已经有结果了,便解散了众人,一边不轻不重地骂了那侍卫几句,跟着赶去了。 “案发现场”是在营地后头的射箭场上,万翟离了老远就听见稚嫩的童音:“不准拉!谁拉架我砍谁脑袋!” 他皱起眉头,赶紧几步过去。 尽管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小小吓了一跳,好家伙,两个小人儿在操场上滚来滚去,浑身土猴儿一样,还不忘互相老拳相向。 待他看清,跟万素飞厮打的好像是陆道十二岁的儿子陆涛,左将军早上去一把把男孩子拉开,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光,然后压住头就父子一同往地上磕,面无人色地连称死罪。 素飞本来还有点意犹未尽想继续去打,突然看见父皇铁青着脸站在面前,也吐吐舌头,跑过来拉住父皇衣角,不作声了。 万翟虽然看女儿额角的伤有点心疼,但总是明理的人,于是笑道,“陆爱卿不必如此,朕哪里气量小到跟个孩子计较了?” 说着,他听当时在场的人七嘴八舌禀告了事情来龙去脉,原来是这样的:素飞拉着人家要比箭法,但这次军中用的箭靶有所变化,从原来较软的柳木变成硬山木质地,素飞的箭虽然准,但是吃年幼力弱的亏,射不进去,而陆涛一板一眼,箭箭红心,弄得她下不来台,就跳过去打了,陆涛本来并非完全不知轻重,让了几拳,但毕竟孩子心性,吃疼不过,恼怒起来,就变成后来大家所见的局面了…… “我就说这事十有八九是飞丫头先挑的头,果然不差”,皇上听完,哈哈大笑,“陆爱卿带小将军回去吧,只是将来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可别在家里头打女人就好。” 一众武夫也都笑起来,紧张的气氛被这句玩笑化解无形。 ******************** “父皇找我什么事?”话音未落,大晋的公主从门外的黑夜里跑进来,小野驴一样直通通地撞到爹爹宽阔的怀里去。 万翟苦笑,虽说是乱世不怎么注重礼法,这丫头也越来越不象话了,可是,偏偏他又就喜欢这点,要是女儿变成早晚跪叩请安说些场面上的屁话,才让人难过吧。 他捧起女儿的小脸,笑道,“父皇要告诉你,你也快十岁了,以后别跟男孩子打架,打架也不要滚到地上去。” “为什么?”亮晶晶眼睛颇为无辜地睁大,画着一脸的问号。 “因为……”,跟半大的孩子解释这个总是尴尬,万翟想想,含含糊糊地说道,“反正以后再让父皇看到这样的事,父皇就只好把你嫁给他了。” “啊——素飞不要!”,小丫头头摇得像拨浪鼓,“素飞才不要嫁人呢,素飞要一直跟父皇在一块儿。” 万翟笑笑,这是不是天底下每个女儿的谎话啊,不过听起来还是满受用的。 “父皇不信?”素飞看到他的神色,硬气地补充道,“我是大晋的公主对不对?大晋的公主喜欢谁,就能跟谁在一块儿对不对?” “傻丫头,再过三四年,你就知道喜欢别人,要跟他在一块了”,万翟这句话,虽是劝慰,却带了点酸溜溜的味道。 “不会的!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比父皇好吗?”素飞斩钉截铁地回答。 皇上被她逗笑了,放弃了无谓的劝解,反正再过三四年,这些话怕是他拿钱买也听不到了,还不如能听到时多听听。于是他抱起素飞来,轻轻去蹭她娇嫩的脸蛋,小丫头大体轮廓和白皙的皮肤像她娘虞妃,但因为眉毛和鼻子像他,没有虞妃那么婉转柔美,高雅出尘,却多了几分英挺俊逸,神采飞扬,也是十足的美人胎子。固然他知道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但目前所知道的贵族适龄男孩子,竟也想不到一个把素飞配过去自己能觉得不委屈的 “对了,这个给你”,万翟觉得自己想太远了,把思绪收回来,从身后拿出一张小驽给素飞,笑道,“前些日子父皇得了条夔兽筋,这是世上最好的弓弦,一点力气就可以能让箭飞得很远,可父皇不缺力气,原来的虎偾弓也用着顺手,正想着怎么办呢,今日发现,给我的飞丫头是最好的。” 素飞接了弓,也不道谢,乐得上串下跳地比划,她是熟手,只拨一拨就知道这弓的威力,于是摆个西北望射天狼的姿势,接续着刚才的话叫道,“我要跟父皇一块儿,帮父皇打天下呢!” 万翟笑着摇摇头,道,“有时朕真的想,你要是男孩子,朕就后顾无忧了……” 素飞转过来,刚要说话,却突然浑身一哆嗦,因为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吓到了。 皇上忙整衣衫与人出去查看。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满天星星都不见了,月亮从浓厚的乌云中透出些微的光来,起了很大的风,在旷野里呜咽着,而刚才那一声巨响,来自被折断的帅旗…… 第二章 弑君弑父 万里乌云翻滚,将天空压得如墨般黑沉,极远处天与地的交界,迸射出一片血红色的光芒,仿佛将人心魄都要摄去。 城下,翼虎旗在风中翻卷得噼啪作响,森森刀戟反射出冷冷寒光,每个人的脸上,却写满了愤怒、不甘与绝望,有烈性的战马习惯地昂首嘶鸣起来,也被骑手把嚼子紧紧勒进肉里,不能前进半步,全场静得出奇,也压抑得出奇。 这是因为,城头上满身血痕那个男人,是他们的帝王…… 曾经克三藩定秦州平百越一统江南的帝王,曾经以五千精骑倒追着三万大军跑的勇将,此时因一时的大意,只余下令人扼腕的四个字:虎落平阳。 “底下的晋军听着!你们的主君在此,若想留他姓命,速速解甲投降!”城头他身边的南汉守将手拢在嘴边,向下大喊。 沉默。 “投降!”“投降!”城上的军士开始制造声浪,有节奏地高喊。 “妈的!攻进城去拼了!”下头几个暴躁的士兵打破沉默,冲出方阵去,没跑几步,却又不得已刹住了脚步。 雪亮的刀刃从背部宽厚的肌肉中拔出来时,带起一道血泉,男人一直低垂的头,猛地一扬,一声闷哼梗在喉咙里,硬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敢有一个人动,我们便杀了他!”城头上瓮声瓮气地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随后还附上了一个尖细的高声,“赵大将军,你大概是想攻进来的吧?!谁都知道,你们主上没有儿子,若他一死……” “放你娘的臭狗屁!!我赵某岂是那不忠不义之人!”赵胜忙一声大喝,打断了对方,但也不得不将跑出去的人拘管回来。 “给你们二十个数的时间!数一下,便在他身上扎一刀,难道你们就真舍得你们的主君吃这些苦?与其数到十九再投降,不如早点放下武器吧!” “一”…… 被张开绑紧在木柱上的手臂,肌肉的线条突然绷紧。 “二” 灼热的鲜血溅出,开成一片桃花。 “三” …… 城下最普通的士卒,也快要被怒火给烧化了,然而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将军们怕背负弑君的名义,绝不敢轻举妄动,局面就只能这样一直僵持着,僵持着。 数到十的时候,城上声音尖细的谋士跟声音粗犷的将军耳语了几句,因为看大晋皇帝的挣扎越来越弱,如果真的断气,不但他们想不废丝毫力气就收编十万大军的美梦化为泡影,只怕愤怒的马蹄踩进来,也能把这城夷为白地。 将军皱了皱眉头,然而听从了他的建议,将男人下身遮羞的衣物扯下,大声笑道,“看来你们还真不心疼你们的皇帝,不过放心,我们不会杀了他的,我们还打算放他回去,看你们一国之人,对个太监三拜九叩呢!” 说着,他一刀下去,剜下男人的左睾,而后高高提起来,血便从他的指缝间溢出,顺着胳膊流下。 本来奄奄一息的男人爆发出最后的挣扎,颈上青筋蚯蚓般突起,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了我吧!一刀杀了我吧!!” 城下的士卒骚动起来,一些义愤填膺地高喊,一些则嘤嘤哭泣起来,虽然知道即使他们投降也未必能救主君,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受这样的羞辱,因此放下了武器。大将军呼喝着,拔出佩剑,将带头欲冲与放下武器的都斩去几名,但因为立场的模糊,反让场面更加混乱。 当一切都不可开交之时,虚空里响彻一声弓弦。 弓弦的声音自然不可能压过这些吵嚷,但当它完成它的使命,整个天地都在瞬间寂静。 极细的一根金箭,插在晋帝的心口,细密的红珠,一点点沁出,凝聚,滚落…… 男人的头,在一瞬间低了下去,嘴角,却挂上一丝令人费解的笑意。 城上的人顺着箭的轨迹把目光一点点移过去,那似乎是一匹空马,上头连骑士都看不到。 但城下的人是可以看清楚的,一个小小的白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僵硬在那里,已经被咬得青白的嘴唇,终于裂开,两道鲜红的血迹,自嘴角缓缓流下。 万素飞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世界上好像只有她和她的目标,周围的一切,都是虚空,而当金箭飞抵目的时,那虚空突然迸裂了,大片的血红喷涌而出,整个天地,都在动摇中崩毁。 于是她眼前一黑,倒栽下马去…… “照顾公主!”赵胜一边喝令几个亲兵,一边扬起手中宝剑大喊,“冲锋!” 而实际上,不用他喊,这静止的方阵也已经变成奔流的洪水,喊杀震天,颦鼓动地,向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城头席卷而去。 翻滚的乌云,也终于被一道电光划破,豆大的雨珠落下,顷刻变成雨线、雨帘,雷声在不时被映得惨白的天地间怒吼着…… 清理晋帝尸身的时候,万素飞冲着要去看,被两个兵士拼死架住,说是不想让她一辈子忘不了。 她挣不进去,但两个兵士一时也架不走她,就在那里僵持住了。因为那间房门是开着的,万素飞还是能看到父亲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受伤相对少的双腿,因为血迹不那么多,还可以清楚地看见黝黑的皮肤和漂亮的肌肉。 万素飞觉得心里是空白的,也没有痛,也没有泪,虽然后来她想起这场景哭得天昏地暗,这时唯一的执念却只是想往前挣一点,可以多看清楚父亲一点。 这时一个背对着她的清理人员突然走开了,她的视野也骤然扩大,猝不及防地,那双腿间暗红色的血痂和的严重突起的下体刺痛了她的眼睛,那种心中一片空白的感觉突然像被扎醒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异常复杂而奇怪的情绪。 十岁的孩子,正是对异性的身体开始感到好奇而又并不真懂什么的时候,因在军中,万素飞多少误撞过小便的士兵,以为那东西不过是垂顺的而已,所以此时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正因为这种意料之外,让她似乎突然感受到父亲当时全部的疼痛、愤怒、屈辱、紧张…… 她吓坏了,怕得浑身发抖。而这之余,世俗世界的规范也忽然钻入她脑子里了,让她感到强烈的害羞,整个脸都红了,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两只眼睛只贪婪地盯着。 后来,她见过被收敛好了化了尸妆的父皇,她也曾努力去记住他最后的样貌,可是不知为何,每次想到他已死的样子,印象最深的总是那坚硬直立的雄器。 也许,这也算一种成人仪式吧,大晋公主的童年,从这一天起,结束了。不管有多少理由,不管她是否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国君,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自己最在乎的人的事实,一生都将与她如影随形…… 第三章 十年 十年有多长? 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对它来说,十年不过永恒间的一瞬。 彭祖传年八百而终,十年对他,也不过轻轻弹指一挥。 然而,对这世间脱不了喜怒悲欢的人们,十年还是太长,长到沧海变成桑田。 尤其,在这纷繁乱世…… 万素飞没想到十年后,她会走进另一座深宫,叫另一个人皇上。 父亲最后抱她在膝头的那一夜,这个国家还未尝存在,而现在,万素飞穿着粗使宫女的衣服,站在大周皇宫洗染坊侧院面对着三车锦绡的时候,她的故国已经消亡。 那一夜的每一句话对她都历历在耳,因为,每一句都是上天最恶毒的玩笑。 他送她弓,没想到自己会死在那张弓下。 她说一辈子,第二天却亲手夺走他的下半生。 连那句豪情万丈的“我是大晋的公主”,也沦为纯粹的笑柄。 大晋已经没有了,它的血肉,被三只野狼吞食。 或许这么说,也是有点不公平的,在乱世里,很多东西比在治世更难以忠奸善恶评判,但总之,江南的版图上,现在赫然立着韩赵魏三国,还有一个弹丸大的南汉。 没错,南汉没有消失。 在大将军赵胜的铁骑快要攻入它的都城时,后方传来权变谋篡的消息。 开始的时候,万素飞跟许多将士一样,以为这次留它一命,如同留下一个苟延残喘的痨病鬼,随时都可以过去再补上一刀。 没想到,这一喘,就让它喘了十年。 赵胜回师后,晋国正式分裂成韩赵魏三家,而这三国又陷入无休止的争斗,无暇顾及它了。 开始的时候,大家为争一个正统,还打一个给先帝复仇的旗号争取人心,但很快,大家都能发现那真的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而乱世里,人的忘性是尤其好的,没有过太久,也许抱持着这个执念的人,只有万素飞一个了。 十年,已经足够让人学会很多,很多,但要说万素飞现在要走的路,讲出来还是颇为骇人。 天下,并不是只有江南而已! 在北方,这些年间,已经崛起了新贵之国,国号大周,将西秦迫回函谷,东齐完全攻灭,正面与有戎族强大支援的高唐相抗,周太祖在立国一年后薨逝,继任的周帝却显出比父亲还要锐猛的气势,在唐军欺其年少新立,大举犯境的时候,力排众议亲征,大破敌军于平阳,军威大震,四方忌惮。 万素飞在赵国宫殿里听说平阳大捷的那一天,心里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不可抑制:看样子这个少帝有吞食天下的志向了,那么,自然也包括南汉,所以,她想要去参与这个过程,或者更胆大包天一点说,去在背后驱使这个男人,作为她复仇的利刃。 借刀杀人,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诡计,只是,当这柄刀是天下最大的一把,反而让人想不到罢了。 当然,真做起来,不可能像说说这么豪气,里头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从一个最卑贱的身份重新开始,也许会像许多一辈子也没见过皇上的宫人一样,白了头谈一些过时的话题,也许半路上身不由己地卷入宫妃的斗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也许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功败垂成…… 但是,这是她的路,自己选的路。当她决定离开江南那虽然让人失望但毕竟还锦衣玉食的宫殿,她就做好准备,每一步都踩着荆棘。 如果没命走到底,那是她的造化低,而如果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想尽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为着她的目标而努力下去,因为,那执念沉淀着,似乎已经是支撑她生命的唯一意义。 “哎哟妈啊”,对面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把万素飞的思绪拉回来,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周国、汴京、皇宫、染坊、侧院,面对着三辆垂花宫车,以及一个叫苦连天的粗使宫女,名叫小翠的。 这个境遇源自万素飞正式进宫的第一天,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本来藏在贴身的一个玉坠掉出在衣领外头,而她自己没有注意到。 很多年后她想,如果当时不绊那么一小下呢?事情会怎样发展? 但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从那枚带有寒光的小玉坠划出优美的曲线落出衣物之时,世上的风云已经隐秘而突然地开始转动。 新入宫的下等宫女们需要去内务府见差,当万素飞发现总管太监王福喜一双眼睛绿绿地盯住自己颈上的坠子时,一个寒颤,想收起来,却早已来不及了。 那坠子最外行的人一眼看去也知道是绝世之品,最内行的人鉴识多年却也不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玉系:比白玉青,比秀玉硬,比青玉净,比英玉柔,一种内敛的清光,朦朦如水气般氤氲。 万素飞不是不知道,已经是那么明显的索要了,一千个一万个该识趣地呈上去,但她的手抖着,僵持着,终于还是没有把它从脖子上摘下。 王福喜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不出他眼色的,是蠢人,看出了居然还不打算给他的,是蠢驴,也罢,到收尸的时候从你脖子上拿下来,能费多大的事——虽说晦气了点,可这乱世里头,死人也实在算不得一等一晦气的事了。 万素飞得到的下马威不只是被分进宫里最脏最累的洗染坊,还在第一天被安排将这些锦绡送到宫衣司去。 那布车主要用于大量运送宫中的绸缎布匹,长五尺,高半丈,四面垂花,全名叫做金缕镂万字垂四时花宫车,做成这个样子,皇家威仪倒是显出来了,但对推车的人来说,就十分辛苦,按例,这运送之职多半是二人合力,推拉垂花宫车,由西角内门出入,是最近的路,还常常累的人满头大汗,是个没人愿意的差事。 但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叫整人。 小翠是万素飞这次的搭档,那一声尖叫,就是因为当她试着推了一下其中一辆,差点跌倒:一个轮子突然从底下喷出去了,滴溜溜滚得老远。 “攮千刀的老肥猪!烂舌头的下流胚!”她跺着脚骂起来,“肯定是他叫人干的!” “你说王福喜?这事未必是他吩咐的”,万素飞听她抱怨许久,终于淡淡开口插了一句。 “不是他还能是谁?” “因为他应该知道,即使不用他开口,也一定会有人为讨他欢心去这么做。” 小翠一愣,她听明白了,或者至少字面上听明白了,于是继续骂骂咧咧,所不同的是连王福喜身边常出现的几个小太监也骂了进去。 万素飞叹口气,心说,他们欺负你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你在这个低下的位置上,你仇恨他们,又有何用,不过能提点的,她提点一句,那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她也没心思去谆谆教诲。 半晌,她从宫车里堆积如山的布匹中抱出一捆,道,“走吧。” “去哪里?”小翠犹自不解,问。 “宫衣司。” “就这么自己用手抱用脚走?!”小翠睁大了眼睛,问。 “嗯”,万素飞看着她,正色道,“如果明天早上前不能都送到,我们会被罚得更厉害,你明白吗?” 小翠低了头,噘起嘴,嘟嘟囔囔地抱起一匹,跟在万素飞身后走了。 万素飞听清她嘟囔的内容,心里吐血数升,那是,“以前在村里,都有不知多少小伙子抢着帮我的……” 但是,也不是没有一丝的悲悯,小翠,如果你这辈子都在那个小村子里生活,也许会是个幸福的女人吧。 第四章 飞天 太阳逐渐落下山去,余晖均匀涂抹在重华、顺华、瑶华、玉华等几处后宫最重要的宫殿殿脊上,而洗染坊这样被套在正经后宫之外的杂役地方,也被镀上一层金色。 万素飞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洗染坊来了,西角内门不出所料地上了锁,她们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宫衣司去。 小翠没有跟她在一起,那丫头在路上一会儿“素飞,我崴脚了”一会儿“素飞,我心口疼”,走得比蜗牛还慢,万素飞何尝不知道,她不过是想偷懒少走几趟,但也没怎么在乎,与其一路跟她同步,听那些絮絮叨叨怨天尤人的话,还不如自己累点但乐得清静呢。 想到这里,万素飞抬起宫袖,抹抹头上的汗,把手伸向了第二辆宫车。 但当她伸手下去,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 “哎呀”一声,同时出自她的口中和车里,她的目瞪口呆中,布车里爬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来,奶声奶气地拍手笑叫道,“找到了,找到了!”,但马上,发现万素飞不是他熟识的宫女,便转过头一溜烟跑了,小孩子的心性,又怕生,又喜欢让别人注意到他,一路跑,一路还回头看素飞有没有在盯着他看。 在一阵子惊讶后,万素飞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孩子当然不可能是从布车里生出来的“布太郎”,而是前皇后的儿子,也是大周皇宫里目前唯一的皇子,小名意哥儿,听说最爱玩捉迷藏,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因这屋院破落,不被想起,所以趁刚才没人注意,躲进布车里的。 她抬眼看了四周,小翠还不知在路上什么地方肉着,而这里本来是冷清的庭院,四下更无他人,心中不禁思量,这算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了吧,如果能有机会接近皇子,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换了地方藏身呢,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机会,于是笑笑,也就抛到脑后去。 到月亮挂得老高,万素飞看看面前还剩下的整整一车,不由皱起了眉头。 真的来不及了,或者说,王福喜大概也考虑到了她们会用笨办法来抱,自然安排的量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之后才有说她怠工不力,继续惩罚的口实。 这一套在万素飞眼里简直是毫无智慧含量的陷害,但重要的是,它有力量含量…… 她烦郁地在院中踱起步来,手指将一片草叶绞缠得稀烂。 这时,老远地就传来哎哟喂呀的声音,是小翠,她一进院就一屁股坐到地下,“不行了不行了!那肥猪明日怎么罚,姑奶奶这时也走不动了!” 万素飞心说,到明天挨罚的时候你大概会叫着不如今天多做点吧。 “x那肥猪祖宗十八代,让我们送布,他奶奶个x好车子都不给,叫我们飞过去不成?!”,小翠还在坚持不懈地骂着。 万素飞本来打算依旧对这些弱智而无效的辱骂听而不闻,但这次,里面的一个字突然拨动了她的神经。 飞? 飞过去? 原来在一百句废话中,也会出现一句有用的。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抬眼望去,果然,洗染坊的正殿染霞阁是比宫衣司的正殿霓裳宫高不少的! 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内,她已经大概衡量完毕并做出决定,这办法可能冒险了点,但大半夜的,估计也没人注意这偏僻处的事情,何况,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于是和悦地转向小翠道:“不然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小翠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嘴上说着,“那怎么好呢,这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儿”,脚下却已经后退几步,就想开溜了。 “我一个人能弄完,不会受罚的”,万素飞装作没看见她的表现,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说服小翠显然不是一件难事,很快空旷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万素飞一个人。她四周环顾一下,快步通过穿花门,来到洗染坊的正院。 这庭院直面染霞阁,院内高竿大架,舒展晾着许多锦绡,这是大周的特产,用一种特制染料漂过,将干未干之时,晾在月光之下,成品后细观之似隐隐有月光之泽流荡其上,唤作“月露绡”。 此绡卷成大匹后呈乳白色,而展开则达数丈之长,质地十分轻透,故而此时微风袭来,飞扬鼓动,此起彼伏,好像海浪在那些架子上拂过,令见者心神都为之动荡。 万素飞见此情景,微笑着赞叹几声,脚下却不停歇,一路噌噌爬上染霞阁高处,眺望霓裳宫,这两宫直线的距离并不远,是宫里道路盘曲才让她这下午那么辛苦的。 她眯起眼睛瞄了瞄,从衣物里摸出几件部件,麻利地组成了一只小弩,将一股从大架上拆下来的细绳一端系在箭尾,另一端系在这边的栏杆上,然后素手轻勾,弓弦响处,箭如流星,正正插在霓裳宫的吞脊兽口中,形成一条铺设在空中的“天路”。 于是她笑了一下,将二匹锦绡担入怀中,另一手摘下腕上金环,将金环上缺口对着那绷紧的细绳一套,用手抓住,稍一咬牙,蹬开这边的实地,整个人便向霓裳宫滑翔而去。 夜风猎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她特意散开了一匹锦绡,锦绡受风,在夜空里上下张狂,却减轻了她们的重量,这本来是沉重负担的东西,变成她飞翔的羽翼。也许是她到底有些张扬,也许是无巧不成书,她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飞,居然名动了整个紫禁皇城。 甘露殿里,周荣穿着淡黄色团龙睡袍,懒懒地看着太监宫女给身旁的贵妃杨丽华收拾,要送回她的重华殿去,而接郭昭仪前来承宠的宫轿大约已经在路上了。 自打他登基,都是这样一夜召幸不同妃子,而且这些妃子的封位,还不看出身,只看美色。开始,很有些老骨头上表劝谏的,叫他打发去守陵两个后,基本只敢腹诽了。不过,乱世里头,大家对跟着这皇帝有没有前途的重视远远大于皇帝是否好色,基本上,他在朝臣中的认同度还是颇高的。 好色?他笑笑,也许是吧,可如果有心人来看,那笑意似有似无地带了一抹苦涩。 这本来也是至为寻常的一夜,除了月亮好一点——如果不是一个眼尖口敞的小太监发出一声惊叫“仙,仙女!”的话。 周荣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最不信的就是妖仙之论,真是大惊小怪的奴才。 不过后来的情形似乎不对,没听到杨妃的喝斥管教,也没有任何喧哗,好像一切突然没了声音似的。 他忍不住仗剑披衣跑出来,喝道,“何方妖物!在此惑……” 然而他也僵住了。 对面是很大的一轮满月,一个白衣胜雪,青丝如瀑的女子,从这满月清辉中间惊鸿般翩然滑过,身后拖着的两道长绫,看上去几乎透明,可随风翻舞时偶又荡漾出月光的水色,仿佛缥缈的云气,若即若离,无心追绕。其身姿婉逸,若轻云拂月,回雪流风,丹青难画,意态天成;风神绝美,如秋水伊人,缥缈迷离,永在彼岸,求之不得,道什么广寒洛水,云雨高唐,便是那壁画里的飞天活了,也输她一段恣意飞扬…… 不成文的规矩,皇帝召幸,两顶一来一去的轿子是错开的,两宫妃子更不会迎头撞见,可是这天,郭昭仪到时,见到了百年不遇的奇景。 周帝、杨妃、太监、宫女、杨妃养的猫,一起歪着脖子盯着洗染坊与宫衣司的方向。 所以……这天的霓裳宫可就蓬荜生辉了,平时不管是皇帝、杨贵妃、郭昭仪哪个来都够这帮宫衣司的薄命人应付一阵子的,而这天,一下来了三个。 万素飞先解了染霞阁栏杆上的细绳,又赶去从霓裳宫屋顶把箭拔出来,把绳子收好,跳下来拍拍手看看自己的成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果然还是得想办法,这下看来她还能有小半个时辰的觉睡呢。 就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皇上驾到!” 第五章 见 郭凝玉看着面前跪的女子,心中稍宽,因为方才景象实在惊才绝艳,现在近距离见了,反倒觉得没那么威胁。女子身穿的是粗使宫女的绢衣,素净无华,面上也未施粉黛,论姿色,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以皇上对美女的高标准,大概封个三品婕妤算不错了。 杨丽华看着面前跪的女子,眉头却不禁蹙起,她发现,尽管面前的女子素衣无妆,亦非绝色,但整个人的气质像一把利剑,锋芒沉郁,色如秋水,让她心中突然一阵惊悸,感到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周荣看着面前跪的女子,白玉色的肌肤,刀削般直下的鼻梁,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瞳仁黑得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上面则高高挑起两条剑眉,这个长相,实在谈不上是大周流行的袅婷美女,可就是能感到眉眼间积蓄着强大的生命力,让人一看之下好像受到了强大冲击似的。 而且……是剑眉…… 他心中突然微微刺痛,本来以为无数的柳眉,可以淹没那剑眉的影子,却原来,还没有么? 万素飞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三个人,心里则涌上两句话,却是来自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 第一句:真他妈的倒霉…… 第二句:真是把好刀啊! 如果一旁侍立的宫衣司其他宫女知道她第一个想法,一定会恨不得扇她几记大耳光,宫里不知多少人处心积虑谋求见皇上一面,她一个刚入宫的粗使宫女,就这么大出风头,还敢喊倒霉,不是太无耻了吗? 但万素飞明白自己并不是矫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她对这位皇上的性情毫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自打他登基后,对一个妃子宠爱的最长纪录是一年零八个月又十九天——她可不想做这个纪录的挑战者——本来她想在最低处潜伏一段,等收集了足够的情报,统筹谋划,逐步接近她的目标,这下可好,不但计划被打乱了,还把自己摆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成为明晃晃的靶子,还不是背运么? 不过,另一种满意和欢欣也同时占据她的心里,很奇怪的,她明明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多么凶险,但莫名竟有一种自信,觉得最终她是可以达到她的目标的,而现在,至少她离目标近了一步:没见到这位大周少帝之前,她担心这个人或英锐不足,或急躁冒进,或阴郁诡谲,或面相不寿——总之,害怕这柄让她赌上全部身家的刀是残缺损钝,而现在,周荣的形容映入她眼底,只见身材俊伟,器貌英奇,一种明朗的傲气流连在眉宇间,万素飞感到一阵安心,这真的是把好刀啊,接下来就要看她的本事,能不能借得住这把天下最大的利刃了。如果周荣能看穿万素飞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气得当场把她剁了…… 但他能看穿吗? 所以他只是问万素飞为什么会在天上飞,而万素飞没吃准他的脾气,也只好说最保险的实话:宫车坏了。当然她不会说为什么坏,现在可不是告状的时候,何况那是没有根据的事情。 如果周荣开始认为是仙子下凡,这时可能会失望,但因为他并不信妖仙,初时以为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现在听说这个答案,反而激赞这奇思妙想,大笑不止。 本来他还想多问几句,奈何鸡人报晓,早朝时间已到,无论想做什么,都要等晚上再说,于是只是笑笑留了句话,“王总管,给她换台好的宫车。” 皇上匆匆离去,几位后妃和诸多宫奴却还留在那里,再愚钝的人也有意识,皇上留心了这个女子,如果没别的意外,召幸册封,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呢? 杨妃美丽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然而暗地里,银牙已经紧紧咬在朱唇之上,她能成为仅次于皇后位阶的一品贵妃,目前宫中品级最高的女人,并不因为头脑最聪明,而是因为手段最狠辣,并不深谋远虑,但善于杜渐防微,并不精心巧算,但向来斩草除根。所以,当她意识到,这将是个潜在的威胁,心中已经动了杀机。她心中权衡一下,皇上刚刚注意的女子就奇怪殒命,虽然也可能惹人起疑,但怎么说不过是个粗使宫女,没两天可能就被淡忘了;另外,说不定可以找机会顺水推舟嫁祸近来势头正猛的郭妃,总之一切看她筹谋了,不涉险中险,又如何为人上人! 所以在这短短一瞬的工夫,她已经决定,要趁万素飞羽翼未丰,除之后快。 她却不知道,其实万素飞原本根本无意成为她的敌人,在不想去侍寝这一点上,当事人跟她的立场惊人的一致。 粗使宫女此时心中正在叫苦连天,好比从军想做个谋士,怎么一上来就送到前线当炮灰去了。维持男人的宠爱并不是她的强项,分心对付其他宫妃的暗箭也决不利于她的目标,何况,尽管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跟一个头一次见面的男人上床这种事,想起来还是令人恶寒,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打算能避免就避免的。 不过,因为她跪的低,当微微抬眼,正对上杨妃的目光,不由心头一凛,舌灿莲花倒还容易,眼神却是最难骗人的,这看来是“已被杨妃遥侧目”了,忙凝聚心神,准备好好应付接下来的一天。 众人散去后,万素飞也回到了洗染坊。在皇上没有进一步表示前,她始终还是这里的粗使宫女,而且,也得到了跟昨天一样的任务,要不是宫车换了几辆没有损坏的,简直让人怀疑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因此,她也进一步确定了前途的凶险:王福喜大总管看了今天的一幕,最可能的反应有两种,其中一种,是赶紧来巴结她,化解昨天那小小的得罪,而如果他没有这样做,大概就说明,他打算采用另一种更彻底的解决办法…… 不知道他和杨丽华是早有牵连,还是因为此时因为共同的目标才站在一起? 万素飞思忖着这些,暗自咬牙,一下子卷入后宫的争斗,固然并非她所愿,但如果一定要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完成她的目标,那她也绝对不会退缩。 就让那些人来吧,看看什么是军旅中锤炼出的机谋百变,立断决绝。 第六章 纵火 昨日紧紧锁着的西角内门,今天开了。 万素飞在门前停下,唇边浮起一丝隐秘的笑意。 出发前,小翠被她打发走了,今天没昨天那么好打发,直到她淡淡笑着说一句“听说今天皇上去黄河了,不到晚上不能回来”,才“哎、哎”地溜走了。 于是此时万素飞一个人推着垂花宫车,额头微有些汗意,站在黑洞洞的西角内门前,月亮刚刚升起,幽淡的光透过宫车花帘,斑驳地洒在地上。 她斜眯起眼睛看看那角门,又瞄瞄另一条昨天累得她们半死的绕远的路,心下笑笑,看来八成会如她所料。 宫里毕竟是宫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话,又没有强盗响马可以推罪,作为谋杀第一利器的是谗言,第二是毒药,第三么,就是所谓的水火无情了。对于想谋算一个刚刚受到皇上注意的女子来说,前两种多少还是过于明显了,不及这最后一种来的自然,而且,这一整天来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想要对她做点什么,也就只有现在了吧。 她知道,如果从这近路走,将会必经一个叫博望殿的地方,那里衰败已久,人迹罕至,老高的草漫断了路,用一句军事术语讲:此处必防火攻。 终于,她收敛了笑意,手中多了一串积福玛瑙串珠,是小孩儿带着保平安的那种,纤指稍微用力,那穿线便一下绷断,淡红的珠子滴溜溜都滚落在她手里。 她紧紧握起那些珠子,脚下用力,推起宫车,咯吱咯吱地向那扇仿佛怪兽之口般洞开的西角内门而去…… 周荣很晚才打外头回来,看看月色,心里有点荡漾起来,今天一天,他都有些惦记着早上新鲜有趣的小宫女,犹如孩提时代听说晚上娘亲会煮好菜吃的那份期待,这种感觉真是久违,因此,这时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回赶,恨不得马上能把她抱在怀中。 可当他迈进内宫的一刹那,这心思一下被丢到了九霄云外:远处后宫的外围,博望殿方向,红光冲天,人声鼎沸,看来竟是起了大火! 他忙赶过去看,越近了,却觉得越不对,一路上太监宫女见了他,都仆倒在地,抖得筛糠一样。 不管先帝还是他本人,小时都是尝过人间疾苦的,对下人并不十分严苛,去年一个小太监失手打翻风炉,在瑶华殿的后偏殿引发了一场小火灾,念其无意,也没有人员伤亡,最后也就打了顿板子了事,为此,瑶华殿的主人淑妃章氏还抱怨过几句罚的轻了。而如今,洗染坊那一带尚且不能算正经后宫,博望殿更是荒无人迹,既然走水,扑灭就是了,怎么这些下人吓成这样。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过来,哆哆嗦嗦地将几颗红珠举过头顶,语无伦次地道,“皇,皇上……殿外……这个……” 周荣看那珠子,脑中嗡地一响,这似乎是他亲赐给爱子意哥儿的玛瑙手串!于是忙喝道,“王嬷嬷,皇子何在?” 一旁老妇出列,叩头如捣蒜,“……皇子……本来与小宫女们玩藏猫猫的,平时都能找到……今日却怎也不见,到处都寻了,只在这博望殿外……找着这个……” 她一面说,一面自己扇起了自己的耳光,口中老奴千该死万该死个不停。周荣却哪有功夫理会她,不等听完,就向前跑去。 跑到近前,愈见浓烟滚滚,冷不防一股黑烟迎面扑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满脸黑灰的王福喜忙跑过来:“如今奴才们已将火势控制住了,皇上保重龙体,请千万退后!” 周荣急气攻心,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控制!孩子也不知早成一团黑炭了!于是也不答话,一脚踢翻,自顾自向前冲去,亲自指挥抬水赶烟,压制烈焰。 赤红的天,赤红的地,赤红的天地中间,万素飞匍匐蜷缩在一小块没有火焰的草地,身上盖着一幅锦绡,身下压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哭叫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藏到布车里,会突然间睡着了,醒来就是在这样的处境。 当然万素飞是清楚的,这个赌,她可是押了全副的身家。 打发走小翠之后,她也躲在暗处,就在与昨天差不多的时候,小皇子跑来了。 于是她从后头蹑足而至,拧开腰带关节,取一点迷迭香粉撒到手帕上,在意哥儿口鼻处轻轻一捂,可怜那幼儿便昏睡过去。 然后她迅速在洗染坊的大池里将数匹锦绡打得湿透,与迷晕过去的小皇子一起放在布车中间,运到博望殿里来,宫车广大,外头也看不出什么。 在此之前她没忘记取下小皇子手腕上的玛瑙串珠,在博望殿外把它们丢在草丛里,那些晶莹的小珠子,躺在草窝里头,星星一样显眼。 如她所料,在她踏入博望殿正中的时候,身后燃起了熊熊火光。 于是她找一处火势稍小的地方,把那些湿透的锦绡找出来覆盖在身上,连身周草地一起打湿,在烈焰中撑起一隅顽抗。 但是这会儿,最后一匹沾湿的锦绡也被蒸干了,烤干的布料会反噬附近的一切水分,于是万素飞果断地将其掀下身去,抛入火海,留棉绢质地吸足了水的宫裙作最后一道防线。失去这个屏障后,她更加真实地感到热浪排山倒海而来,简直疑心自己会被隔空烤熟。 她贴地匍匐,避开令人窒息的浓烟,但是飞扬的灰烬、灼人的热气以及刺眼的火光,还是让人涕泪涟涟,难以睁眼。 意哥儿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用带着破音的稚嫩童声抽泣着,听得万素飞也心中惨然。她把他往身下送了送,尽量让他所受的炙烤痛苦减轻一点。利用话还说不全的孩子,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愧疚,但是,为了她的选择,她连自己都不惜毫无顾忌地伤害,又叫她如何去疼惜别人? 外头叫喊连天,水与火相交的咝咝声不断传来,火势似乎是在减小,但无论如何都觉得减弱得比期待的要慢。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是一回事,身体渐渐达到极限是另一回事,她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但她绝不能睡过去,睡过去,一切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终于,一团明黄的影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已经没有力气抬头看清那人的脸面,但是,皇宫里,还有谁敢用这个颜色呢? 她的嘴角僵硬地扯动,自己这个疯狂的赌徒,又一次,赢了…… 于是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手臂,露出身下的皇子,好像一只母鸟终于保护了它的幼雏一样。 “奴婢让殿下受苦了……” 话没说完,配上的是恰到好处的,昏厥…… 第七章 辞封 万素飞醒来时,床头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皇上,吓得她连忙翻身下地,口称万死。 早有两个小太监上来扶住,另一个便展开黄绸开始宣旨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万氏忠义智勇,保皇嗣于水火……特册为三品婕…… “皇上且慢!”万素飞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两个宫奴,向前叩首打断道。 “怎么,难道你想抗旨不成?”周荣眯起眼睛着看她,半开玩笑半作真地说。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并无寸功,怎敢受此厚赐?”万素飞说着,感到半个脸面好像被什么紧紧扯着,随着开口闭口,火辣辣地疼痛,想起火场中寻躲避处时,曾被条断梁扫了一下,一时没有镜子,不知伤得如何,但估计就轻不了。 “没有你,朕的爱子只怕性命难保,怎么能说无功呢?”周荣笑笑,以为她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过也不甚在意,只要别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想多要点就多要点吧。 “就算那不是殿下,而是民家孩子,奴婢相信,凡有恻隐之心者,都不会见死不救,而皇上现在要是赏赐奴婢,则是损害了天下人心的纯朴,所以这个赏,奴婢是万万受不得的。” 周荣一愣,没想到这丫头说出这番话来,听着有点像诡辩,可因为意外,一时竟没了答词。 “再者,奴婢虽然浅薄,也听说妇有四德:德、言、容、工”,万素飞继续强忍着疼痛说道,“奴婢本来貌陋,如今更遭火伤,如蒙皇上不弃,依旧做个粗使宫女,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怎敢觊觎那天下女子楷模之位。” “不妨,烫伤是皮肉伤,朕也遭过,两个月便好利索了”,周荣笑道,“你未伤时样貌,朕是见了的,今日又知德行如此,现在,朕只怕三品婕妤委屈了你呢。” 此言一出,身后的太监宫嫔皆微微震动,有熟识的,默默交换一下眼色,婕妤之上,可就是二品的九嫔,接近后宫权力中央的地方,看来这后宫的风水,又要转动了。 万素飞面向这些人,能看见他们的表情,心中暗笑,后宫是会动荡,但大概不是你们预期的那样。 “皇上隆恩浩荡,奴婢再拒不恭”,于是她叩首道,“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奴婢昨日,不知今日这一场事,又如何能知二月之后?若是二月后伤口不能痊愈,一个毁容的婕妤,必定沦为宫中笑柄,若皇上有心垂怜,这册封之事,就请两月后再提吧。” 周荣听这句话,好像隐有所指,当然,就是没有这句,刚遇到的美人就遭了火险,也巧合得令人不得不起疑。而后头那句,看似是万素飞自己的自私,其实却是在委婉提醒着他的自私:如果两月后她的脸真的没好,他会骑虎难下。给她恩宠吧,内心里当然是不愿意整天面对一张疤痕脸的,可若因此毫不光顾她,又显得太凉薄,还不如不封赏。 他又想到,反正现在她伤着,就受了册封,也不能马上承宠,还不如等好了,实至名归,直接封个二品昭仪,是他一番心意,如果她不幸毁容,他会给她一个好差事和优渥的财物赏赐,也算报答了她,双方又都不尴尬。于是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万素飞的要求,暂时不改变她的身份,但辟出北偏宫顺华宫后面的沁芳阁,让她休息静养。 东偏宫瑶华宫中,金炉兽口中吐出缕缕沉香,淑妃章扶柳斜倚在青牙帐子里,媚眼半眯,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着心腹侍女弄珠使美人槌捶着腿。 半晌,弄珠开口道,“娘娘说,今日那火,是谁放的?” 章淑妃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也不睁眼,道,“下手迅疾狠辣,是那杨家小娼妇门风,可惜这次人算不如天算,如今皇上下令彻查,只怕她要喝一壶喽。” “奴婢担心……” “担心什么?”章淑妃打断她道,“担心小娼妇咬过来?我瑶华宫此次可当真是一点关联没有,若她还没疯,也是先咬郭秃子才对。” 她口中的郭秃子是指玉华宫偏殿住的昭仪郭凝玉,郭妃相貌绝美,肤如凝脂,唯有遗憾是头发天生不够茂盛,难以营造青丝若瀑乌发如云的效果,不过当然没有到秃的程度,只是放在章扶柳这刻薄嘴里,天宫仙子也是只有毛病的。 “奴婢不是担心南边……”,弄珠答道,“南边”自然是暗指南宫重华宫,杨贵妃的居处。 “难不成,你说的是那姓万的丫头?”章扶柳一双媚眼淡淡张开,笑道,“大概是个狗屎运的女人罢了,不碍事的,史太医是我们的人,她脸上那燎浆大泡,怕是一辈子也消不下去了,没接受婕妤封号,算她还有点小聪明。” 弄珠低头寻思一下,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奴婢奇怪的是,她能在大火中存活下来这件事本身。” “她的解释,是抱着皇子在殿内奔走,寻找没火的地方躲藏,不是么?” “奴婢后来也去走水的地方看了,整个博望殿剩了焦黑的半扇,满地烧塌的梁柱,还有残火明明灭灭的,奴婢不相信,有那么多没火的地方让她支撑将近两个时辰。” “那你说怎么回事?”章扶柳眉头蹙起,问道。 “现场还找到一块锦绡的残片,按说这东西最容易起火,第一个便应烧没了——奴婢斗胆猜测,她是有备而去,事先将布匹用水都湿透了,甚至皇子的串珠,也不是碰巧才出现在哪个地方的……” 章淑妃美目陡然一睁,寒光四射,但转瞬又平息下来,笑道,“她一个才进宫的下贱丫头,哪里有这等心智,弄珠你也不要草木皆兵了。但看一月过后,史太医的药就该有迹象了,若她无知无觉饮药,伤疤自然是没有好的道理,就是月里嫦娥,顶着张烂脸,何足为惧?而若是伤疤见好,说明是有防备,那时再对付她也不迟。” 弄珠心下有些惴惴,自己的主子位次渐高,人也慢慢托大起来,不复早前“打天下”时步步为营的谨慎,只怕终有一日会栽了跟头,但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诺诺退下,前去安排诸事不提。 第八章 谋划 朱漆万字花纹窗棂中透出幽暗的光芒,在杨丽华脸上明明灭灭,她面前跪着的人一身漆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念瑶这丫头没别的好,只是一片忠心难得……” “那娘娘打算押宝在她的忠心吗?” “也罢”,杨妃沉默许久,顾不得对方的回答带了三分讥诮,长叹一声道,“只好丢卒保车了。” 黑衣人闻言,起身欲去,却又被轻轻一声叫住,“皇上今儿回来,去哪里了?” “听说是摆驾顺华宫。” “怎么突然想起沈德妃来?” “因为沁芳阁在顺华宫后头。”回答简短而又非常明确。 杨妃默然,半晌,才挥挥手示意黑衣人下去。 打上次事情后,过了多半个月,皇上视察黄河去了,不在宫里,失火缘由,正在详查,宫里呈现一种表面的宁静。 这段时间,万素飞将得到的金银赏赐兑换成金豆子,凡有照面的宫女太监都给一两颗。 一般的人,都是向上逢迎向下践踏的,他们却不知道,下位者,也有他们的妙用。 例如现在万素飞面前站着的小翠。 短短二十日不见,小翠瘦了一圈,神色有些畏缩,看见万素飞,第一句话是“难为素飞姐姐还想着我”,眼眶就红了。 “哪儿的话,这才几天不见,何况我们还一起吃过苦的”,万素飞浅淡而和悦地笑,给她看座。 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小翠有点放松下来,一时口敞,道,“姐姐可听说了,那走水的事,竟是有人放火?” “不会吧,在皇宫里放火,不要命了?”万素飞等的就是这句,却故意瞪大眼睛道,想听听小翠到底知道多少。 “姐姐还不知道呢?现在满宫传的都是,九月十七那天,有人看见重华宫的红人曲念瑶,穿身黑衣服,在博望殿外倒下火油……” 万素飞“哦?”了一声,托那些金豆子的福,这半个月来,她对各宫主子以及最有头脸的丫头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正宫凤仪宫,空置,周荣当年为景王时王妃去世,至其即位,未立新后,追封前妻为睿德皇后。 南面重华宫,居贵妃杨丽华,是目前宫里位阶最高的女人,手下得力宫娥曲念瑶,武功高强,忠心耿耿。 东面瑶华宫,居淑妃章扶柳,与杨妃分庭抗礼,明争暗斗,手下心腹宫女陈弄珠,敏锐洞察,心窍玲珑。 北面顺华宫,居德妃沈兰亭,虽有其位,宠爱平平,胜在行事低调,明哲保身。手下的人也多是这个路线,并不十分出挑。贵、德、淑、惠等一品四妃中,惠妃位空缺,下头是二品的九嫔,以最近势头颇猛的昭仪郭凝玉为首,暂不详述。 “还有什么?”万素飞又问。 “只听说这些” 小翠又说,“不过姐姐现在好了,得便见到皇上,把这话跟皇上一说,那害你的人一定就倒霉了” 再怎么复杂的地方,最底层的人往往也是相对单纯的,谁对他们好,就向着谁些,这会儿她是真心站在万素飞这边的。 万素飞却不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对了”,她拿过一个小布包来,摊开了,是一些黑黑的药渣,笑问,“小翠,你说过家里原来是郎中对吧,可识得这些东西?” “这个……像是麻胡子,作用……叫什么发散郁结,畅旺气血”,小翠一听,有些卖弄,分辨了其中一种麻点点的小种子,忙道,“可有伤口的话,千万不能吃这个,因为……” 小翠突然停住了,就算她说话有点不经过大脑,这时也意识到,是谁在吃这个药,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说下去为好。 她正略有犹疑,却听万素飞“哎呀”一声,打翻了身旁茶碗,待擦拭干净,话题也自然被打断了,让小翠暗自庆幸,两人谈些别的,直到小翠告辞,又被贴补了点东西,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她走后,万素飞笑岑岑地收拾了药渣,手上拿起一枚铜钱,正面反面下意识地翻转个不停。她叫小翠来,有两个目的,都达成得不错。 第一, 她确证了药里有问题。她姓万,可绝不是万能的,因为邪门歪道的东西往往比较有趣,小时她对于迷药、毒药、易容这些都稍微有所涉猎,治疗外伤的药膏也因为在军中而懂一点,但说到正儿八经的医术,则可谓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小翠虽然只是个村野医生的女儿,在这点上也帮了她大忙。 第二, 更重要的一点——某种意义上,小翠是一个标杆,要是连她这样最底层宫女都听说了,这宫里还有人不知道么? 万素飞笑了一下,看来章淑妃宣传功夫做的十分到位,现在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想到,说东风,东风就来了。 “气死朕了!此等大逆不道,心如蛇蝎的女人,是断不能留了!”周荣的声音伴着蹬蹬的脚步声,直通通从两旁跪着的宫人中间穿过,来到沁芳阁的卧殿。 “皇上恕奴婢礼数不周”,万素飞忙下地见了礼,“不知圣上为何事发怒?为天下万民,请千万保重龙体。” 周荣一眼看到,这半月不见,万素飞愈发憔悴清减,大半个脸上蒙着一块纱布,扎挣着下床给他行礼,他心里一阵疼惜。 且不说他对这女人是否有感念之心,也且不说那对未到手东西的一种特别热情,单是以人之常情,看到曾经那么美的东西损毁若此,也让人扼腕痛惜。 于是他忙把她扶起来,道,“朕不是说你,朕刚回来,就听说走水那天似乎有人看见一个丫头往博望殿去……那火竟是人特意放的,这还了得?” “啊,这些都是宫闱谣传,不知真假,皇上日理万机,何必为这点小事挂怀,让贵妃淑妃两位娘娘审理清楚就是了。” 周荣摇摇头,冷笑道,“靠她们?不知道多少事是她们自己做下的呢!朕就是因为外头事多,没心力顾着后宫,这次借这个机会,也好好整肃一下,明日你放心,朕把所有当事人召集起来,亲自主审,一定还你个公道。” 万素飞表演了一顿感激涕零的把戏,又说了些闲话,直到将皇上送走,周荣晚上顺便就过顺华宫去歇了,多日不见圣驾的德妃沈兰亭喜出望外,侍奉殷勤不提。 皇上离开后,万素飞又开始摆弄那枚铜钱,抛开利害,其实她还颇欣赏杨妃的狠辣果决,因为自己也是个好弄险的。 凡弄险者,多有沉不住气、冒进急躁之病,而在这些天听说杨妃的一些小事迹后,她感到杨妃这个弱点可能还相当严重。 大概一炷香时间,一个小宫女悄悄进来,对她轻声道“曲念瑶出重华宫了,好像是到徐昭容那里去。” “奥”,万素飞轻应一声,将手里铜钱一抛,扑地落回手上,笑道,“正面!” 第九章 意外 夜色幽沉,无月的天空下,听雨塘中的残荷翻起一波波墨色波浪,犹如暗处倾舞的舞娘。 这个时辰,这里通常是没有人迹的。 然而今天,有三个。 荷塘边上,两团衣影,一黑一碧,上下翻飞,打斗绞缠。 而树后,还有一条人影,使弹弓满怀土石,向那两人方向射去。 土石击空的声音惊破两人,暗夜之中,一片铺洒,不辨来处,黑衣人知道被人发现,略一权衡,不宜再斗,虚晃一招,向后纵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浅碧的女子略追了两步,自知气血翻涌,再战不敌,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深灰的人形则从树后绕出来,直面着她。 这深灰人形正是万素飞。 “是你?”碧衣女子看她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道。 她的惊讶一部分来自万素飞的容貌:那面孔的一半剑眉凤目,顾盼神飞,而另一半,被蚯蚓状的伤疤盘踞,焦黑的疤痕和鲜红的嫩肉夹杂在一起,两相对比,更显惊心动魄。 而另一部分,来自万素飞的身份,现在满宫都传说她曲念瑶受杨妃之命纵火,意图烧死这名新进宫女——而且,这也的确是事实——那么,她应该是她头号的仇敌,可看她刚才的行径,竟像是出手救她? 万素飞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大笑道,“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只是我还不想死太早,玩点施恩的把戏罢了。” 曲念瑶又一愣,口蜜腹剑绵里藏针的事她见得多了,倒还真没遇到过这样把险恶居心直接说出来的家伙,因此半晌才接上话:“怎讲?” 于是万素飞继续笑道:“我今天救你,好歹你会感念,下次对我下手时能抬一分便抬一分,我今天不救你,下次换个人来害我,还是往死里害,权衡一下,觉得还是救你合适些。” “呵,原来如此,只怕你把我看得太君子了些”,念瑶也冷笑起来,“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什么地方,也有有良心的人和没良心的人。” “你不会以为我是第一种吧?” “是前者还是后者”,万素飞诡异地笑道,“不能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人怎么做。” “我怎么不记得在你面前作过什么仁心善事。” “你样貌比贵德淑三妃不遑多让,你自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万素飞神色渐转正肃,“可是,你从来不曾侍寝,听说皇上在贵妃那里时,你不是刻意躲避,便是故作粗丑,这都是因为,你不希望被皇上看见册封,对你家娘娘有所伤害,我说的可对?”曲念瑶一震,在此之前她与万素飞没有任何的正面接触,没想到她明了到这个份上。于是沉吟片刻,也认真答道,“我是孤儿,杨家将我养大,就是为了侍奉小姐,如今已有十年。小姐要做的事,有她的不得已——你不知道,她当初是怎样走过来的——所以小姐说什么,我便去做,就算你救我这次,下次我亦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是么,可若今天那黑衣人,是你家小姐派来的呢?”万素飞吃吃笑道。 “什么?”曲念瑶身形一震,但马上强自压住翻涌的气血,仗剑横眉,使自己不显得过于吃惊。 “你今晚出来,是被派去给徐昭容送点桂花糕——可有什么桂花糕这么急着吃?原因正是,昭容少不得留你坐坐,回来就彻底黑了,一路上,有几处稳便的地方下手,也方便嫁祸给其他宫妃。再说,我看你今天身形迟滞,呼吸不均,似乎气血配不上武功,久战必败,你觉得,谁有可能给你下散功的药呢?”万素飞神情突转冷厉,目光如电,不疾不徐,字字清晰。 曲念瑶并不是傻瓜,杨妃的脾气,她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只是心里终究还不愿意相信对方会真的这样做,而现在,最后一层窗纸也被无情地捅破了,让她隐隐觉得一阵眩晕,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万素飞看她沉默,又开口道,“你现在的出路,大概只有去找章扶柳了。” “去首告我家小姐,把她的秘密都抖出来,换自己一条命?”曲念瑶本来低下的眼睛突然抬起,反应颇有些激烈。 “对君子,有君子的方法,对小人,自然也有小人的方法”,万素飞倒是有些没想到她这个反应,忙缓和了些语气,安抚道,“杨妃既然已经如此待你,不仁在先,你出首她,不过为了自保,又何必愧疚?” “你是章扶柳的人?” “似乎不是”,万素飞耸肩笑起来,“我只是怕你轻易就死了,枉费我伤还没好大半夜特特跑来救你的精神儿。” 曲念瑶又是一段沉默,将目光投向天边,许久,终于一声长叹,“你错了,因为我行踪不密,竟然被人发现形迹,现在满宫都是传言,连累了我家小姐,所以,现在终归是我欠她。如果小姐要这样做,我也不会怨恨。” “我会再给小姐一次机会,即使要还她一条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念瑶看着素飞,眼神平静而坚定,接着说道,“你的情我领了,但我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还望你不要多费唇舌。” 万素飞眼睛陡然一睁,但旋即又眯下去,打着哈哈道,“你这么任性的人是怎么在宫里活到现在的?” 曲念瑶没理她,径自走了。 万素飞看着她的背影,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她料到杨妃会杀人灭口,也如愿地按照计划救下了曲念瑶——本以为这样念瑶不管出于愤怒或是自保,都一定会连夜去投靠章扶柳,交待大量杨妃的秘密,那样明天杨妃就铁定万劫不复——可没想到,在认为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 看来,有的时候,这人太有良心了,也是不好办哪,万素飞叹息一声,摇摇头也往回走去,虽然她精于谋划,可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第二条极稳妥的计来,只好明天见机行事了。 但走了几步,她还是 忍不住回头看看,见那浅碧的影子已经几乎隐没在夜色里,心里不由涌上一丝感慨:这样的人,现在也真的不多了! 第十章 审讯 审问宫人,不在刑部大理寺等处,而是在后宫掖幽庭。周荣说亲自审问,因为事情不小,除了万素飞、曲念瑶这些当事人之外,正一品三妃以及司礼太监、内务总管等有些头面的宦官也都到现场,没想到,才刚开了个头,前头来报,灾民闹事,冲击粮仓,周荣只恨分身乏术,权衡一下,不得已还是先去处理那边的事,匆匆交待德妃沈兰亭继续主审,重在收集证据,决断等他回来再说。 沈兰亭能在德妃的位置坐这么久,反而是得益于她的个性不强势,她自忖没有杨妃的狠厉果断,没有章妃的妩媚张扬,于是便奉行保身第一,争宠第二的策略,凡事小心不出错处,这样,一来她不算得宠,便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二来德妃毕竟是个高位,别人想动她时,好歹也要掂量掂量。 这次皇上把主审权力交给她,众人虽然开始时略有讶异,但旋即也就认同,而东边和南边那两位知道,这次审讯,还是她俩的斗争而已。 “曲念瑶!你一介小奴,竟敢纵火烧宫,危害皇嗣!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拿不出这个主意,还不快招出谁是幕后主使,也可少受点皮肉之苦!”章扶柳果然没给德妃什么面子,皇上一走便先声夺人,直指对手。 “按章妹妹这话,案子竟是不用审了”,杨妃呵呵冷笑,针锋相对,“也请沈妹妹少劳些力,直接将我主仆绑缚,送交圣上,要什么人证物证?单凭章妹妹一张利嘴,圣上自然相信。” “两位姐妹都消消气”,沈妃忙打圆场,“皇上吩咐会审,证人自然是早站在这儿的,咱们先听听他怎么说。” 于是一个青灰服色苦瓜脸面的小太监应宣出列,行了礼,现场的几位见了他,可谓是各有心肠。 杨妃心内一片铁青,昨日黑衣人失手,她亦无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另生一计灭口,便知今日大事不妙,但不管如何,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便不会放弃希望,如今之计,死扛到底,乱中求胜大概是唯一的出路。 沈妃则打定主意,一方面尽量不偏不倚,一方面则要绝无效率,能坚持拖到皇上回来定夺,就是她的胜利。 最满意的应该是章妃,昨夜曲念瑶遇险的事她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一切,似乎都在按她的计划走下去。 小太监开始絮絮说起来:“奴才是马才人殿里的小李子,九月十七那晚奉主子命到敬事房领些红线,行经博望殿处,忽然瞧见一个宫女急慌慌走过。奴才看她行动奇怪,忍不住在后头偷偷跟了几步,哪知……接下来,竟然看到大逆不道的情景……” “看到什么?快如实说来!”章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奴才看到……奴才看到,那宫女在博望殿口暗暗浇上火油……而奴才认出,她居然是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宫娥曲念瑶!” “大胆的狗奴才!分明是谗言构陷,血口喷人!念瑶的功夫炉火纯青,如果真如你所言,难道她发现不了你么?”杨妃一听此言,再也沉不住气,大怒喝道。 “奴才猜想,当时念瑶姑娘心里全是一件事,恐怕无暇顾及其他”,小太监比较沉稳地说道, “再者,奴才也没敢跟太紧,当时在一颗大树后头藏身,相隔有三四丈远,没被发现也寻常。” 杨妃冷哼一声,又道,“既然相隔三四丈,你又如何看清是我宫念瑶” “那天的月亮很亮,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奴才不会认错的。” “曲念瑶,你对此有何话说?”杨妃一时稍有语塞,章妃便趁机插上,毕竟这才是她的突破口。 “九月十七,整晚奴婢都在自己房中,并不曾出去过”,曲念瑶略一迟疑,答道,她没敢说跟别人在一起,因为担心对质的话,两人的口供对不上。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骨头!”章妃呵呵冷笑,“还不来人,大刑伺候!” “章扶柳,你买通他人构陷本宫宫女不够,还想滥施刑讯么?!”杨妃连最后一点面子上的客套都顾不得了,拍着桌子吼道。 “买通他人构陷?姐姐何出此言?”章妃笑道,“妹妹心里清楚,姐姐也是很想买通他人构陷于我的,奈何我的弄珠那日不曾”一个人在房里“,有好多人证明呢。妹妹听说,就算刑部审案,遇到那没办法证明自己所说还死不招认的臭石头,也都是用大刑的,再说,奉旨要我等多多收集证据,等皇上回来,还是只有那一篇人证,也说不过去吧——你说呢,沈妹妹?”她突然转向那名义上的主审人道。 “这,这……”,沈妃一慌,赔笑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她不想得罪杨妃,但看目前形势,显然章妃更加得罪不起,终于还是默然应允。 曲念瑶被几个嬷嬷带到暗房里去了,这些嬷嬷惯是会用私刑的,何况今日公开会审,是让她们光明正大地用。杨妃又作了些抵抗,虽然无补,但终究还是安插进一个自己的嬷嬷也跟着进去。 沉闷的惨叫声从房中传来,有胆小的宫女眼皮开始一个劲的跳。 中间有嬷嬷出来过两次,汇报说死活不招,听得章妃是黑口黑面,杨妃却暗暗松一口气。 连开始那些磨嘴皮子的时间都算的话,大概三个时辰上,杨妃的嬷嬷突然跑出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屈打死人了!” 章妃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其他人脸上也闪过惊惶之色,将几个嬷嬷叫出来,只是互相推诿,说本来还明白着事,正在逼问,突然就闭过气去了,一时间这掖幽庭乱成一团。 正一锅粥间,皇上回来了…… 第十一章 逆转 周荣相当窝火了,果不其然,他一不在,就非要弄出点事不行(虽然他也明白后宫这个样子他有很大责任)。 脚下一边杨妃伏地哭嚎,说什么丫头跟了十年被活活屈死,一边章妃理直气壮地辩解,说什么做贼心虚畏罪自裁,让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像两只苍蝇在身边飞绕。 “好了!!”他一手在案上砰地一砸,震落了一个茶盏在地上,乒乓摔得粉碎,两个女人也被吓得一震,鼻涕都在一半僵住,一时不敢吸上去也不敢落下来。 “都跟朕上博望殿看去”,周荣阴沉着道一声,于是各怀鬼胎的一行人逶迤前进,静默不语,重到案发现场。 “人证何在?” 小李子闻声出列,忙不迭给皇上指演当初他在何处,放火人又在何处,如何看见,如何判断,所说的与方才审讯时说的一致,一直立着耳朵想找碴的杨妃也没听出什么破绽来。 然而却有另一个今天从头到尾沉默着的人发现了一点什么。 万素飞孤身进宫,本来是抱持着一个计划的,虽然有飞天纵火的突发事件打乱了她的计划,但这一段时间,她已经谋算着,尽量利用时局,回到她的轨道上来。 她抬头看看落日,偏西的斜阳给每个人在相反方向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下亮起来了。 她小时候,玩过一种纸卡游戏,一副纸卡中有竹、桃、梅、兰、菊、荷等等,每样五张,大家都把卡背面放置,内容只有自己知道,若第一个游戏者放一张牌说“荷花”,后面的人都要在上面也跟“荷花”,然而这时若被人伸手啪地掀起来,是个假的,最后跟卡的人就要把出来的所有卡片都拿走,可怜那高高一叠十七八张所谓的“荷花”,有时竟然连一张真的也没有。 万素飞笑起来,没想到,长大了,还有机会玩到这个游戏。 她意识到一件事,让她确定,放火当天在现场的,除了她和曲念瑶,一个都没有! 回头想那谣言,“有人看见重华宫的红人曲念瑶,穿身黑衣服”,似乎言之凿凿,可仔细琢磨一下,如果她是杨丽华,不派曲念瑶去做这等大事,难道派阿猫阿狗去?夜里行事,不穿黑衣服,难道穿身灯笼?以曲念瑶的身手,就那么容易被人发现?这人就这么巧是章淑妃派系里的马才人的下人? 换句话说,章淑妃所出的,根本也是一张“假荷花”,她大胆地放出一个本来自己也并无把握的谣言,如果猜对了,杨妃八成会以为事情败露,阵脚大乱,自毁长城,如果猜错了,至少对她也没什么损失。 而现在,看来不幸那谣言很接近事实,让杨妃沉不住气地去杀人灭口,在这一局上,她可是真的输给老对手了。 可惜章妃百密一疏,她所精心安排的说辞,还是有一个破绽。 更大的问题是,她遇到一个有目的要打破现有格局的人。 所以万素飞就呵呵冷笑起来了。 周荣在前头正聚精会神地听小太监介绍,突然身后有笑声,一看,竟然是一直不曾说话的万素飞,忙道,“你笑什么?” “奴婢笑这小太监当着皇上的面,一套谎话说的还挺溜。”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现场静了半秒钟,然后突然爆发起来,章妃派系的自然指着她大加戕挞,杨妃派系的却叫她赶快说下去,就是中间派的,也都瞪圆了眼,想听她如何敢在这时放这样一句话。 周荣好容易平息了众人,直勾勾看着她道,“这话怎讲?” 万素飞于是浅浅一躬,不卑不亢,朗声说道,“民谣说,”十五月亮十六圆,到了十七少半边“,九月十七,月亮已呈亏相,从东方升起,斜照向偏西方向,当时奴婢所见的,也确是这样。” “那么”,她指着现场的景物,接着说道,“小李子原话,他当时在这颗大树后头藏身,离放火人相隔有三四丈远,看见月光正照在宫门处的放火人脸上。不用说,放火人背对着他,他不可能能看清人家的脸,所以放火人必然是面对着他的,可是,宫门在东,大树在西,这样一来,月光是照在放火人后脑勺上的,小李子怎么能看见月亮照着她的脸?又怎么能从三四丈外看清那是贵妃娘娘处的曲念瑶呢?” 如果刚才那句话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段则像北风卷地百草折,一时间,所有人都泥塑木雕般愣在那里。 万素飞也不记得后来是谁说了第一句话,印象里便都是那叩头如捣蒜的“皇上饶命”,以及空气里弥漫出的一股尿味了。 小李子可不像曲念瑶那么能熬刑,不几下,便把黄的白的都一五一十招了,为了脱罪,又咬出好些人来,由于事出突然,这些人大多没有防备,一时说得更是前言不搭后语,矛盾错漏百出,一时间鸡飞狗跳,场面热闹得很。 但有人还怕它不够热闹。 正乱着,周荣面前突然又扑通一声跪下一个人。 那人正是万素飞。 只见她忽地将面上纱布扯下,露出另一半间杂的焦黑与嫩红,那个样子,甚至比她初烧伤时还要可怕,不止那些宫妃,连见惯打仗死人的周荣,都冷不防地心头一悸。 “奴婢服用太医药物,近一月矣!如今不见丝毫起色,反而恶化,奴婢斗胆,请皇上能当面查验奴婢所服之药,给奴婢一个公道!”万素飞情辞恳切,语声哀婉,手中捧上一个布包,正是她所服之药的药渣。 既然有炮仗,就都在过年时候放吧,事情搞得越大,就越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来交代,更何况,她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毁容理由…… 本来已经面如土色的章扶柳见这阵仗,身形一软,差点晕了过去。 后来,在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单独跟万素飞说话时,问后者,杨丽华放火烧你成这样,我不过是补些后手而已,为何你竟要帮她害我? 万素飞轻轻答道,有的时候,推谁下水,关键在于谁站在河边。在宫里这么久,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于是章扶柳大笑而逝。 就这样,章妃与杨妃一年多来的斗争,在一场前者精心谋划的布局中,却以后者的突然逆转而告终。这逆转来得那么意外,章妃的派系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杨妃的党羽还擦着脖子上的冷汗,当她们回过神来,那个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女子,又已经好像入鞘的宝剑,重新陷入无声与低调——可没人能忘记她出鞘的寒光,大家纷纷猜测,她到底是仅仅为了揭露真相而揭露真相,还是希望章妃的垮台,或者根本就是杨妃的暗桩。 末了,倒有一件小事,先前确实没有气脉了的曲念瑶,过了一天,竟然悠悠醒转过来,不过这时她已经不是事情的焦点所在,也没有多么值得一提。 第十二章 招揽 “素飞妹妹可大好了?”沁芳阁里,人还没见,这一声先随着环佩琳琅飞了进来。 万素飞自然听出是谁,忙起身披衣下拜,“奴婢一介宫女,娘娘怎可姐妹相称,是折杀奴婢了。” “哎,妹妹哪里话,若不是妹妹兰心彗质,揭穿那章扶柳,本宫就要含冤不白了”,杨妃上前,呵呵笑道,将万素飞亲手扶了起来,“再说,妹妹本属绝色,待这小小皮肉伤好了,还怕没个封号不成?” “娘娘取笑了”,万素飞眉头蹙起,似有哀容,“想必是奴婢先吃了一个月的恶药,伤势已经不可逆转,后来虽然皇上恩典,重新开了药方,也一直不见起色,奴婢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宫女的命了。” “素飞妹妹太过悲观了”,杨妃笑道,“本宫此次来,正是给妹妹带个好信儿,这是特意从赵国弄来的黑玉膏,对烫伤最有效的,妹妹若不嫌弃,不妨试用一下。” 说着,她身后侍女拿过一个小瓶儿来,递给万素飞,笑道,“姐姐不知道我家娘娘找这药膏多难呢,是托……” “好了,蝶儿,讲这些干什么?”杨妃回头打断,又转过来笑道,“想妹妹原来,月里嫦娥也逊三分,如今这样,可叫人心疼死了,本宫这心里头就盼着妹妹什么时候大好了,与妹妹恩睦共处,共留佳话呢。” “娘娘如此费心找来之物,素飞命浅福薄,如何敢领受。” “一同侍奉主君,为大周开枝散叶,是我们做妃子的本分,区区药膏,何足挂齿。妹妹如此推辞,该不会怕里头也有什么不该有的吧”,杨妃眼睛眯起,“这个妹妹尽管找人查验,本宫的一片真心,保证是验不出假的。” “奴婢怎敢怀疑娘娘!”万素飞闻言忙又下拜,慷慨道,“既然娘娘如此深恩,奴婢再拒不恭,当肝脑涂地,报效娘娘!” “好,好,这才是本宫的好妹妹!”,杨妃哈哈大笑,一手将素飞扶上床边,二人相挨着坐了,又道,“本宫第一眼见妹妹,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那眉眼,像极了睿德皇后,难怪皇上疼你呢。” “睿德皇后?”万素飞轻轻重复了一句。 “皇上做景王时的王妃,听说感情好得很,可惜薄命,早早病故了。妹妹知道这后位一直空着,就是为了追念她。” “告诉妹妹个小事,妹妹不要外传”,杨妃继续笑着说道,“跟皇上谈起这位娘娘,皇上都会特别高兴呢,妹妹本来有几分神似,正可以打听打听这位娘娘的事儿,讨得圣上欢心,岂非易如反掌?” “素飞记下了,一定谨遵娘娘教诲”,万素飞故意露出欣喜表情,顿首道。 杨妃又说了些闲话,坐了一会,回宫去了。 她一走,万素飞拿出那瓶子,挖了一点黑玉膏出来,左右闻闻,她对外用药膏比较熟悉,判断大概是真的。 那么难道杨妃是真心来招揽的?自己先前想错了? 不,还是不会,万素飞笑起来,对这一点,她觉得还是有点看人的把握:多疑寡恩的毛病,是世上最难改的一种,就算自己现在向她表忠心,她也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知道失火真相(事实上,已经知道了),所以基本是不可能打算放过自己的。 于是万素飞起身整理一下,唤过照顾的宫人,吩咐道,“去告诉前头等着那些人,今儿我睡了,不必干等”,然后她换身暗灰,从沁芳阁后院出去,很快隐没在夜的洪流中。 轰动宫闱的失火事件已经尘埃落定一个多月。 事件的结论是天干物燥,秋草自燃;淑妃章氏,不修德行;买通宫奴,蓄意构陷;勾结太医,谋毒宫娥;欺君罔上,罪莫大焉;念其侍奉,去其妃位,降为庶人,冷宫幽闭,不使轻出,钦此…… 章扶柳并没有去冷宫,因为她在去之前自尽了。 所谓一招走错,满盘皆输,就是这样吧。 因此,后宫格局发生了震荡,由以前的二虎相争变成杨妃的一枝独秀。 对万素飞来说,这符合她不可告人的计划。 她在审讯时的表现,让所有人都不敢轻视,而之后,完全没有参与宫禁斗争,又更让人们觉得她更加神秘莫测,但是至少,这神秘又不至于带有过分的敌意。 她的烧伤到底没有好,斑驳焦黑的一大块留在脸上,宫人私下传言说,大约是因为先吃了一个月的错药,打了太糟的底子,而看这架势,以后估计也好不了了。 皇上来看过她几次,并不奇怪地,每次都赐予些东西,但再没提过册封的事。 不过,这却导致了万素飞在宫妃中的走红。 一个有头脑、无美色,有恩泽、无爱宠,可以利用她的智力,沾染她的恩泽,却不必担心她会成为竞争对手的宫女,上哪找去? 于是沁芳阁的门槛就倒了霉了。 最先来的是沈兰亭,因为万素飞在她后边住着,这些日子皇上常常也就顺便去顺华宫里歇了,她得了这甜头,自然不想放弃;然后是郭凝玉,她已经贵为九嫔之首,然而离一品的四妃,似乎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和身边的人谋略还不够,因此也颇为热络地前来延揽;接着是李美人,她原来是章妃派系的,侥幸这次事件中并没参与,但毕竟主子倒了,杨妃又不是什么善待降卒的,便惶惶不可终日起来,着急来找万素飞,就是是为了自保;再之后,还有徐昭容、蔡婕妤、吕才人…… 万素飞对她们每个人都是客气相迎,若是那高位的,她恪守本分,不亢不卑,若是美人才人之类中等主子,她也笑面相迎,礼数周全,像杨妃这样看起来无比热情的,她也回应得慷慨激昂,但她心中真正的主意,却是无人知晓。 打审讯那天,到万素飞的门庭若市,这一段时间里纷纷扰扰,引人注目的事件太多,以至于一个小小才人的新近册立,分派在一间偏远的独殿,唤作落英殿的,也并没有多少人注意。 而现在,暗灰色的人形就停在了落英殿外头,这次是万素飞的声音先着人进去,笑道:“你好大的架子,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第十三章 择人 一个穿碧罗宫衣的女子迎出来,只见她浅匀胭脂,淡扫娥眉,身如秀树,目若寒星,庄中有艳,澈里透媚,姿容清丽,见之忘俗。 看见万素飞,她略略惊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来投靠曲才人”,万素飞淡淡笑着,也不跟她客气,直接打起帘子就往门里走。 “我曲念瑶何德何能,能要你这第一会审时度势的人前来”,碧衣女子哼出一声,别人再不知道,她却是清清楚楚,万素飞对失火一事的真相是完全明白的,一般人都会仇恨加害自己的人,她却竟然帮杨妃脱罪,可见心机隐忍,唯利是从。 “就是因为我审时度势,才看出你有利用价值”,万素飞已经进了屋,屋里没有旁人,她便大剌剌地坐下。 “我?”曲念瑶笑道,“新近受封,根基浅薄,美色平平,不通媚术,但求平平淡淡过这一生。你居然说我有利用价值,不怕人嘲笑你看走眼了?” “你为什么会变成才人的?”万素飞没有直接应她,而是眯起眼睛道。 “皇上上次去贵妃那里,看见我了。”曲念瑶愣了一下,如此回答。 “你是故意让他看见的吧?” “不用你管。” 于是万素飞大笑起来,“我听说,武功中有一种闭气之法,修炼之人,可以短时间闭塞经脉,全无鼻息,如同身死,审讯那日,你就是用此法诈死,对也不对?” 曲念瑶没有应答,于是万素飞接着说下去,“你这种榆木脑袋,说了愿意还人一命,便做的到的。令你改变主意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个下手要害死你的,不是章扶柳的人,正是你家主子安排进去的嬷嬷!” 曲念瑶身形一震,当时她正是发现,处处暗里往她死穴上下针的,是最面熟的一个嬷嬷,如果她不曾诈死,只怕现在是真的死了!不过,尽管寒心彻骨,她后来也没将此事向外人提起,如何万素飞竟像亲眼见到一般? “你既然出来,想必也是明白,杨丽华对自己曾经下手害过的人,绝对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得罪了,总怕对方有机会会报复,还不如彻底消灭。即使你还想像以前一样忠心,有这个嫌隙在,杨妃也不会放心,始终,你知道她太多的秘密”,万素飞语气一转,阴冷非常,“那么你以为你出来了,真的就可以平平淡淡一辈子做个才人么?”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曲念瑶被人说中,气势不由有些软下来,“可我就更是不明白,这种处境,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说了,来投靠的。” “我也说了,我没有东西让你利用。” “你条件是不怎么样,可你有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就是那颗榆木脑袋”,万素飞吃吃笑起来。 曲念瑶默然,半晌,说道,“我知道你是狠角色,就算是我这样身无所长的,也能捧得起来,如果我什么都听你的,也许不但可以多活几年,而且还能坐上妃位,但即使这样,你以为我便一定会收留你么?” 万素飞叫这句话呛得一愣,但旋即笑起来了,听曲念瑶接着说下去:“若你认为我因为处境危险就易于控制,对你言听计从,帮你实行任何狠毒的计划,那就错了。我为我家小姐效力时,做过许多逼不得已的事情,那种矛盾违心而不断自责的痛苦,你不会明白。而今,既然我出来了,便不会再做任何人的傀儡,所以你这种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恕我敬谢不敏,你另谋你的高枝,我自生自灭,两不相干,彼此利落,你走吧。” 万素飞揉揉鼻子,好像被什么撞了一样,脸上保持着笑意,也不多说,转身向外去了,那脚步却挪得极慢,走着,又絮絮道,“今天杨丽华来找我,给我一瓶黑玉膏,说我长得有几分像睿德皇后,要是伤好了,想必更像,让我跟皇上多多谈起她呢……” “不要提!”急切的一声突然从后面爆发出来。 “为什么?不是说皇上跟她感情很好么?”要走的人转回来,两眼睁得大大的,十分无辜地问道。 “叫你不要提就不要提!” 万素飞突然就笑了,两眼眯成一条线,拖长了声音道,“江山易改啊本性难移,你不是说我们两不相干么,为何又要提醒于我?难不成是还顾念着我救你的事?——可那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诡计手段的一种罢了。” 曲念瑶脸一下子红了,知道是上了小套儿,狠狠瞪对方一眼,不再说话。 “其实,早些年,我跟你的性子是蛮像的,所以一见你,才觉得投契,我变成现在这样,中间也有不少事情……就不提了……你觉得看不透我,讨厌与这种人相处的心,我明白,因为我曾经也是那样”,万素飞收了调侃,敛容正色道,“但是,我来找你,并不是要你帮我实行什么狠毒手段,只是不想前头拼着命,背后还叫捅一刀罢了。” “而且”,她又活泼起来,补充笑道,“你若不放心,可以让我在这里呆两个月试试,如果当真觉得我行事阴险毒辣,有你在,好歹还能拘管着些,你不收我,落到其他人手中去,做更多坏事,岂不是你的责任?” 曲念瑶看着万素飞,她真的说不清楚眼前的女子,明明一肚子阴谋诡诈,可有时竟又显得直爽诚挚——杨丽华也喜欢表现虚假的热络,可那感觉,说不上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是我……真的可以……”,曲念瑶思忖良久,嘴角肌肉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完。 “你想问,”可是我真的可以收下你吗?“”,她的疑虑却被万素飞看出来了,直视她道。 曲念瑶又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眼中惊异而佩服的神色说明了一切,毕竟万素飞的容颜毁坏的直接造成者就是她,一方面,她心中有愧,另一方面,她也无法想象对方会不在意这件事。 而万素飞只是淡淡笑笑,低头想想又抬起来,目光越过曲念瑶没有焦点地落向远方,幽幽道,“不必担心。” “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仇恨一个人是多么累的事情。我想我这辈子,或许都没力气去仇恨第二个人了……” 第十四章 周荣 “对了,你说不要提睿德皇后的事,却是为什么?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万素飞到底遂了心愿,调入落英殿来,不顾身后掉了一地的眼珠子。这会儿她想起那天说的事情,便问曲念瑶道。 小事情上最能见人的性情,曲念瑶与之相处了些时日,给她的感觉,万素飞心里似乎有件什么东西,是谁也碰不得的,但一旦离开那件事,其实很愿意过一种坦诚而率真的生活,有时甚至还有孩子气的一面。两人的性子都颇为直接,又难得对胭脂女红这些不感兴趣,而都喜欢武功的,故而很有话聊,一来二去,不但原本惴惴的心大半放下,甚至于有些像熟络的朋友了。 于是她答道:“说起来,我也只见过一次,毕竟皇上做景王的时候,她便故去了。听说过一些事情,倒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奥,什么事?” “她姓许,单名讳一个瑶字,第一任丈夫是河内侯李康,当时大周尚未立国,先帝奉唐主命讨伐李康,攻破了城,李康见大势已去,持剑回家,打算斩杀妻妾后自尽,她带着儿子偷藏于屏风之后,李康找她不到,便自己了断了。然后乱军冲进李府,可见了她,盛装朝服,端坐于正堂之上,啪地一拍案几,”我父亲与你家周令公是故交,你们休得无礼!“,气势竟把数百如狼似虎的兵士镇住了,众军恭恭敬敬地把她送到先帝处,聊起来,倒是确实知道她父亲,但只是点头之交罢了,不过没想到,皇上却对她一见倾心,成就了一段姻缘。” “倒是个奇女子”,万素飞叹道,“可跟皇上这段姻缘也怪了,难不成这女子是天姿国色?” “眼睛挺好看的,但整个论起来,容貌大概中上等人而已。” 万素飞一脸疑惑,惊道,“你说,皇上自己的意思,娶了一个有过婚史,带着儿子,又不很漂亮的女子?” “还不止呢”,曲念瑶笑道,“那女子比他大八岁,跟自个的儿子还有皇上站一处,一眼看去跟姐弟仨似的。” “那皇上娶她是做做样子,反正愿意做景王侧室的身家清白的美女也多的是,对不对?”万素飞显出释然的神色,笑道。 不料曲念瑶的话又再次惊诧了她,“那时候景王好像就这么一个女人,因为听说过,一次先帝和太子取笑他,在酒席上故意就给他一盘素菜,别的不让他碰,他也笑着都吃光了。” “咱俩说的是真是一个人么?”万素飞圆睁了眼道。 曲念瑶笑起来,“你这样听着,可能是怪了点,不过我看见那一次,倒是觉得他俩挺配的,听说皇上小时候性情燥得很,跟这女子在一起后,心性稳了许多,才建了不少功勋。” “那这女子怎么死的?” “听说是大周立国之前,突发暴病病故了。” “我也打听过她的事,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却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好歹我也在宫中呆了些日子好不好,若这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真枉费你来扶持我了”,念瑶笑笑,又说,“倒也难怪你打听不到,想必你也知道,皇上不是先帝亲生,做景王时本来留意的人不多,而去年初又发生件事,连我们这些知道点儿的都不敢谈了。” 万素飞“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周荣不是亲生这点,旋即又惊问,“年初那是什么事?难道就是你让我不要跟皇上提她的原因?” 曲念瑶点头,说,“不是说皇上跟她感情很好么,去年一场宫宴,有个梅宝林就去拍这个马屁,做了什么歌功颂德的文字称颂已故的皇后,可皇上听着听着,脸色就不知道怎么不对劲了,梅宝林看着不好,又少不得硬撑着念完,结果最后皇上不知怎么就失控了,一把将手上的酒觞丢出来,可怜梅宝林也是霉运当头,太阳穴上正着,竟然香消玉殒了,后来皇上也是追悔厚葬,可毕竟从此以后,没人敢再提睿德皇后半个字。” 万素飞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皇上的行为咋这么诡异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诡异的家伙这时正在金殿上,连打了三个喷嚏。 然后他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前头正要说话的两人继续。 于是,一个绯袍秀士先开言道:“臣以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冲击粮仓,公然抢夺,必当严惩,以儆效尤!” “刘大人此言差矣,凡事岂会有果无因?黄河决口,洪水泛滥,千里沃土,化为汪洋,灾民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纵有违法乱纪之处,不过是为了身家性命,微臣以为,当怀仁爱之心,从轻发落,以彰皇上体恤生民之德才好”,另一个长须官吏反驳道。 “傅大人以为天下只有你是体恤生民的么?”秀士冷笑道,“皇上已经调遣官军,第一时刻前往修堤治坝,为灾民重建家园,又开太谷、廪实二仓,早晚施粥,殚精竭虑,实为灾民,此情之下,犹有暴民抢劫,可谓大逆不道,若不严惩,何来法制?只怕普天下的人,受了灾便去抢劫了!” “刘大人这话真是”何不食肉糜“也”,长须者反唇相讥,“乱世日久,官军骄纵,治水本是他们分外之事,即便多给那一二分赏银,他们也并不十分尽力;何况,灾民数以万计,纵开二仓,也是杯水车薪,泥涂之泮,尽有饿殍,野菜树皮,连根不剩,更有哀哭遍野,易子而食,刘大人统统看不到吗?” 周荣摸摸额头,心说把这些都说出来傅明你这死老头还真不给我留面子。但当然并不是真的怨恨,这两个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直臣,穿绯袍的叫刘斐,官拜六品刑部员外郎,按制六品不能服绯,那绯袍还是他特赐的,刘斐此人果决坚毅,最尚韩非,主张一向强硬,虽然有时失之峻苛,在乱世里,倒也自有他的效果在;长须者名傅明,官居五品参议,尊孔孟,主张仁孝,也有时会失之迂腐,但难得敢于犯颜直谏,算是传统意义上受人尊敬的文官。这二人的针锋相对,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臣以为,当今之计,当在太谷、廪实二仓之外,增开黄粱、拓粟,加大赈灾之力……”,傅明继续说道。 但他的话还没完就被另一个红脸汉子,兵部尚书李匡狠狠打断了,“傅大人,那是军饷!” “军粮又怎样?若赈灾得力,不止汴京之民可安,周边高唐、西秦之民心亦会向我大周,古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相权之下,孰利孰害,岂不见哉?”傅明大声反驳。 三人争执不下,最终一起跪请圣裁。 圣裁、圣裁,周荣心里骂,你们不知道,我就知道了么? 他承认刘斐说的有理,无法不立国,在天子脚下的暴乱行为,肯定要惩处;但另一方面,傅明所说也是事实,这次的暴乱,确实因为许多灾民已经没有生计,一味严刑峻法,只会带来反效果;至于开仓的问题,傅明大原则上没有错,西秦国主暴虐,伐秦之时,秦民主动做向导间谍,使周军兵不血刃而得数城,这个甜头,周荣自己也是尝过的,但毕竟民心这个东西不是实刀真枪,这个时局,也实在不适宜高唱理想,军粮,是敢随便动用的东西么? 最后,在这天的朝堂之上,周荣暂时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反正黄粱仓已经受袭,便索性将其也开放赈灾,其他问题暂时搁置再议。但他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在晚上回宫的路上,心里还一直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 第十五章 喜好 “听说昨日皇上召蔡婕妤了,也不知她花了好几个月新练出来那‘步步生莲’舞效果怎样?”御花园内,几位后宫妃嫔闲坐在一顶小亭内,背景是尽染了金红的林叶,其中一个长脸儿的说道。 “看来是不怎样”,另一个皮肤略黑的咯咯笑道,“今天一早,看她宫里的坠儿出门,脸上带着座五指山哩,你们说,蔡婕妤的心情是如何?” “吕妹妹也休笑别人”,又一个下颏颇有些尖削的开口,“上次你巴巴儿弄来骊宣的两颗猫眼儿,足有鸽子蛋大,晋给皇上,也不过是多召了你三天罢了。” “你——”,略黑的美人儿被抢白到痛处,一时气结,但旋即冷笑反唇相讥,“我那不过两块破石头,也值不得什么钱,倒是姐姐,脸面都不顾向太医打探来的销魂方,结果又怎样?” “两位妹妹别在这儿自己人吵了”,见现场火药味突然浓烈,一个容貌端方些的忙打圆场道,“说起来,连杨妃娘娘都不晓得皇上到底喜欢什么,何况我等。” ` ——同一时间,同一话题也在落英殿内进行。 “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有人专意新编歌舞,有人想方设法找来珍稀奇货,甚至有人弄风月媚药”,曲念瑶搜肠刮肚地想道,“宫里妃子,谁不想知道皇上偏好?可到现在都没人说得出来,除了脸蛋之外,还真不知皇上在乎什么,无论拿什么来邀荣宠,他都是新鲜个几天就淡了。” 万素飞听她絮絮说着,一直眯着眼睛笑,末了,才伸个懒腰站起身来,一脸神秘地凑近了道:“我知道皇上喜欢什么。” “什么?”曲念瑶睁大了眼睛问。 从万素飞朱唇间郑重其事地吐出来的是一个单字: “钱。” “不要说笑”,曲念瑶擦擦汗道。显然,作为一个皇帝,这个爱好似乎太没品味了一点。 “谁跟你说笑”,万素飞转回去,倒趴在一把红木椅子上,用手垫着下巴笑道,“供养这一宫的人,不得使钱?官员俸禄,不得使钱?典礼祭祀,不得使钱?赈灾救济,不得使钱?整治水利,不得使钱?至于用兵一时,养兵千日,就更不用说,可这连年征战,国库早见底了,你说,他不是天底下最穷疯了的人,谁是?” 曲念瑶如醍醐灌顶,难怪后宫妃嫔摸不到皇上的喜好,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有很大一块糕,她们的眼界、所追求的东西,眉毛如何画,胭脂怎样香,乃至女工针指、歌舞珍玩,不过像这糕上一颗芝麻如何摆放才漂亮,而对皇上来说,因为这颗芝麻本身在他心里占的比重实在太小,所以,无论怎么摆放,其实他都不怎么介意。 但就算知道了这一点,要怎样呢?皇上需要的,不是几十几百两,而是上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她又不能点石成金地变出来——于是她疑惑地看向万素飞。 后者依然倒趴在椅子上,但把头抬了起来,神色也转为严正,道,“我既然提到,自然是有办法的,我的法子有三步,第一步,如果用得好,可以让你至少提升一级;第二步,若是运气够,能够让你升列四妃;第三步,假使真能实现,你就是当朝独一无二的皇后。” 曲念瑶吃了一惊,她知道万素飞是不会胡乱放话的,可母仪天下的位置,她自己都没敢想过,这话,说得未免也太轻巧了吧? 万素飞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笑非笑地道,“当然,这三步也都有其相应的代价,第一步还好,如果皇上没有勃然大怒说你妇人干政的话,基本就成功了;至于第三步,在第二步完成之前,也没有说的必要;现在的关键在于第二步,你敢不敢走?” “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么?” “算不得。” “是戮义负恩的事情么?” “也不是。” “那在怕什么?” “你将得罪整个后宫。” 念瑶略有迟疑,但旋即眸子中冷光闪动,“只要我认定的事,我便不怕。” “即使被在身后戳脊梁骨,面前被刻薄挤兑,或者被联名上告,甚至被构陷暗杀,也是吗?” “宫里什么时候缺过这些事情?” 万素飞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算我小看了你的榆木脑袋,凡决定的事,都是死且不惧的。” “如果我说不敢,会怎样?”念瑶想了想,好奇地问没发生的另一种结局。 “说实在的,大概会没命”,万素飞笑着耸耸肩,“因为你只有这个长处,我也设计不出其他套系的方法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跟着倒霉吧?” 万素飞表情整个一僵,良久方舒缓回来,笑道,“不会,因为我早提前投靠别人去了。” “还好我答应了”,于是念瑶也吐吐舌头笑起来,又换了戏曲里念白的腔调道,“请万军师说那奇谋。” “也不算什么,这第一步,不过是四个字‘以工代赈’罢了”,万素飞答道。 “以工代赈?” “虽然是后宫里,黄河的灾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万素飞看对方点了头,耐心解释道,“当初黄河一决口,皇上第一个反应是拉官军前去救灾,这自然是不错的,当有突发事件时,官兵是最容易迅速集结应对的力量。” “但日子一久,弊病就出来了”,她继续说下去,“第一,官兵来自全国各地,受灾的又不是他们自己家,人之惰性使然,必然出现偷懒磨工,不能尽力的局面;第二,乱世日久,士兵骄纵,出现军纪不严,抢掠百姓,奸淫妇女之事,尽属寻常;第三,用官军修堤,虽然说是为国效力,实则少不得额外赏赐,要惠及大部军众,数目亦是不小;第四,数万灾民,坐等乞食,虽开两仓以赈灾,也是杯水车薪,其中青壮年者,最易闹事,甚至集结落草,为贼为寇,上次冲击黄粱谷仓,抓捕了几百号人,还都等着发落呢。” “以工代赈,简言之,就是让有力气的灾民劳作去换取食物钱财,而不是单纯施舍”,万素飞接着道,“征集灾民中能劳作者,重建两岸田庄,因为是自己家园,即使只有很少的工钱,相信也会比人都尽力,而且这样一来,青壮年人也会被固定下来,就是有别有用心者想煽动闹事的,靠老弱妇孺也闹不起来。同时,民夫得钱,以钱购粮,赈济方面的压力多少也会减轻。” “与之相辅的,可以限制京城商贾囤积居奇;抢劫粮仓那些人,与其判他们死罪,不如判他们苦役;灾民中不能干力气活却有一技之长的,例如许多老妇善编草鞋,可以发给苇草,令其自食其力,贩卖谋生,等等这些,目的是尽力做到少死人,不起暴乱,若能保证来年春耕,国家的元气就可以恢复了。” 万素飞徐徐说着,将每种举措,都阐述得更加详细,看到曲念瑶惊奇得五体投地的目光,不由笑笑,“你也不用觉得多厉害,我是晋人,晋地多江河,也就多洪涝,这些,不过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抗灾之法,我亲身经历,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你跟皇上进言时,也可以如此说,不然太过引人注意。” “我不是奇怪这个,我是奇怪你为什么不自己采用那三步?”曲念瑶犹豫半晌,到底忍不住把话说出来了。 “因为这个嘛”,素飞指着脸笑道。 “那就更奇怪,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会着了这种小道儿?” “百密一疏,人人都有”,万素飞淡淡答道,旋即又岔开了话,“帮我弄支祁连雪参来怎样?” “我会尽量,但那个很难得”,念瑶答道,她不太懂药,心里猜测也许是治伤的吧。 “如果你当上惠妃,就不再是那么难得了”,万素飞慧黠地笑笑,“不着急,到那时时间正好。” 第十六章 化石 后宫诸妃,只知道皇上一连三晚召幸一个新册封的才人,而且中途一次没换过人,这算非常稀罕的事情,让她们很是议论了一阵。 前殿众臣,只知道皇上挂着黑眼圈出来的三天,每天都有新诏令处理治水赈灾事宜,思虑周密,详尽可行,最后实施效果不能说完美,但至少,一出一入,为国家节省了几十万两的银子,也保障了整个京城的基本稳定。大家猜想,可能是找到先朝什么文书资料,记载了这方面的成例吧。 周荣本人,很有些奇怪,为何先前没注意过曲念瑶这一号人物——他似乎在杨妃处也曾见过她一两次,朴素的穿戴,粗黑的皮肤,当时还想,大约是从家里带来的丫头,时间久了有些感情,才没有被换掉吧。可没料到,上个月偶然再看到她,却是十分惊艳,极俊秀标致的一张面孔,身姿修挺,举止大方,让他忍不住问她的名字。 当她吐气如兰地答出三个字“曲念瑶”时,他突然感到浑身为之一震。 念……瑶…… 他仔细看她的脸,她不像她。 但是闭上眼睛,单只这名字,竟好像有那么一点温暖的慰藉。 当晚他就拥她入怀,册封为五品才人。 更没想到的是,在这次治灾的事情上,她帮了大忙,将晋国对付洪灾的方略,一条条地娓娓道来,许多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怎么处理的问题,都讲得头头是道。 而且,在他用了她的进言而取得偌大成绩之后,这个女子也是很安静的,言语间丝毫没有炫耀居功的意思,反让他说是查看了先朝的史书,安享众多的溢美之词。 但他周荣不是不知投桃报李的人,熙德二年年末,才人曲氏晋为三品婕妤。 曲念瑶接到降旨封赏后,第一个反应是兴冲冲地去告诉万素飞。 万素飞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她敲了几下没人应便推门进去了,看见素飞和衣歪在枕头上,不由笑起来,大概是太累了,就这么睡着了,于是过去想给她披件衣服。 不料,走近一看,却发现后者的眼角有泪痕,浑身微微发抖,含混不清地呓语着什么。待曲念瑶听清,不由吓了一跳,不知是该叫醒她还是默默走出去。 正在这时,睡梦中人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下子惊醒过来。 **** 白雾,白雾…… 万素飞在一片茫茫中仿佛无止境地走,却突然发现,站在一阙宫殿的中央。 云母屏,鲛绡帐,玉炉里升起袅袅沉香。 好像……是有些熟悉的地方…… 然后,白雾里传来男子的笑声,接着影影绰绰出现一个人形。 是二十八九岁的男子,皮肤很黑,可线条明朗而坚决,有种不可言传的味道在。 是他?他没死?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 可是,似乎有些奇怪,她在他的脖子上,从来都是秋千一样晃荡,可今天,脚是可以挨到地的。 他连忙给她擦眼泪,抱起她,抱到水精的床上,贴着她的耳朵安慰,“兮儿,别哭了,朕不是回来了吗?” 兮儿? 她突然骇异,这是她母亲的名字:虞兮。难道他认错人了? 于是她惊惶地想推开他,“……帝君……我不是……我是素飞。” 帝君? 这是哪来的奇怪名称?她不是一向叫他父皇的么,为什么这次死活都不愿意说出这两个字? 而他也很讶异,“兮儿,你发烧了么?素飞才九岁,素飞在那里呀。” 于是她抬头望去,真的,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那正是九岁的万素飞。 而看看自己的身上,长长的曳地宫裙,颈间一枚荡漾着淡淡光芒的玉坠,身材高挑,腰身窈窕,胸前已经有了起伏,那一刻,她感到给雷击中,是的,她是个大人了,万素飞才九岁,她不是万素飞!那她是谁? 她惊惶地想找镜子,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在身边一声声唤着她“兮儿”,让她最后也迷惘了。 也许,她真的是虞兮吧,大晋皇帝最宠爱的虞辰妃…… 于是她紧紧环上他的脖子,也回应地在他耳边呢喃着“四郎”。 她隐约记得,母亲都是这样叫他的——可这记忆又让她搞不清楚,她不就是虞兮本人么,为什么记得是别人这样做? 但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真的很想这样喊他。仿佛之前有什么东西捂着她的嘴让她不能喊出来一样。 这让她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幸福,整个身体都不由微微颤抖,纤指顺着他的鼻梁、喉结、锁骨一直向下。 然而停在了胸膛…… 突然感到手上有粘稠腥热的东西,整个人一哆嗦,拿出来一看,满手刺目的猩红。 那猩红在他的白衣服上渐渐茵开,变成华丽的一片。 “疼啊,素飞”,他就那么看着她,表情诚恳而痛苦,“真的很疼啊。” 他拉开衣服,那里赫然一支金箭的伤痕…… 她的幸福刹那间碎裂,猛然觉得血都变得冰凉,拼命想喊“不是我,不是我”,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是的,她不是万素飞,万素飞不是在一边站着的么?她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光看向旁边站着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还是一动不动,她害怕得去摇晃她,那头就突然掉下来了。 颈子里没有血喷出来——那是一具标本! 然而,当她望向那掉下来的头颅,头颅也在看着她,两只眼睛黑洞洞、直勾勾地…… 然后她就突然尖叫起来了。 **** 万素飞喘息许久,才惊魂略定,抬袖擦擦头上的冷汗。 看见床头挂着一件小吊饰,她苦笑一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那是一块琥珀,半透明的金黄中,有一只振翅欲飞的小虫,小虫有着纤弱的淡绿色身体,两只晶莹的纱翅微微张开,翅膀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据说,这是因为在很久之前,小虫正要飞走那一刹那,一滴树脂滚落,将它困在这金黄的牢笼,凝固了它那一刻的形状,无论过多久,都会原封不动地保持下去。 她的感情,也是这样吧。 对许多女子来说,小的时候,父亲是天,是山,是浑身闪耀光芒的神灵,是她们全心依恋的第一个男子,然而,当她们渐渐长大,那神灵的光芒也不知不觉间消去,女儿们扑扑翅膀,飞向她们生命中另一个归宿,这本来,就像候鸟南飞,鱼儿回游,是神圣而自然的一个轨迹。 然而,一只叫万素飞的小虫子,在张开翅膀的一瞬,世界上滚落了一滴树脂…… 那一天的所有爱恨、抉择、惊愕、恐慌、愧疚、冲击、浓烈、偏执、逃避……,在这一瞬都活生生地被困入一个混乱的梦境,成了一块琥珀化石,以最鲜艳的色泽,每一条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美丽而痛苦地一直存在着,让她在里面永远、永远也走不出来。 ` “四郎……是你喜欢过的人么……”,身后突然传来这样一声,吓得她一激灵,转过去看,原来是曲念瑶。 曲念瑶本来是误入进来,想赶快退出去的,没想到万素飞一下子醒了,现在走的话也怕让人心生芥蒂,所以不如诚恳地都说开了。 万素飞一惊,先是对内心深处被刺中的猛地一痛,继而一股火红从她脖子上升起,向两颊扩散。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念瑶看她如此,只道是说着了,忙道,“你放心,我是无意中听见的,也绝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停了停,又道,“我看你的心性,并不是在乎荣华富贵的,为什么有喜欢的人,还要入宫来呢?” “死了”,万素飞知道她误会,但也不想置辩,只凄然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哦”,念瑶自知失言,一时有点接不下去话。 “不妨,好久的事了”,素飞看她尴尬,笑道,不过即使是她,有时也难免犯些欲盖弥彰的错误,于是又说,“他跟现在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入宫来,只是因为孤身女子在外头很难活下去,扶你上位,也只是想在后宫找个靠山,今儿不过偶然梦到他,不然都想不起来了呢。” “是么?”曲念瑶淡淡笑笑,心内却早已明了,不胜唏嘘,原来这女子进宫来,处心积虑成这个样子,又是脸上留疤,又是曲尽心思扶持别人,所有的原因,竟然只是不愿接受其他的男子,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在这刀戟森森的地方,她何必要固守着那份永远不可能回头的感情?这般,真是比榆木脑袋还榆木脑袋了。 她本想取笑一句,但终归心存厚道,没有点破,心里却又泛上另一种酸楚…… 第十七章 背景 万素飞斜躺在檀木雕花床上,左手边一叠厚厚的卷宗,右手一盘腊梅糕,这本是南方的点心,虽然后来也传到周地,到底不如她小时的正宗,不过,手上这盘还算不错。 这些文书都是她托曲念瑶弄来的,她的第一步既然已经成功,就想抓紧实施第二步的谋划,但这要比借机取巧的第一步艰险得多,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而曲念瑶当年被杨妃视为得力手下,虽说最重要的是忠诚,但至少,她也决不蠢笨,自然有她的资料库和人脉网,这些卷宗,可说是非常宝贵而翔实的了。 万素飞率先从周朝的由来和周荣的出身查起,先前她零散地听说一些,这里借由资料,有了更系统的了解。 这要从头说起了,五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并举,乃有不世出之明君圣主,荡平诸侯,归于一统,国号大夏,国势兴盛,威震远邦。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夏帝国在度过四百多个年头之后,终于也走向衰亡,夏哀帝弘化三年二月,天降大灾,饥民流离失所,而哀帝依旧纵情声色,不理朝政,走投无路的灾民于彭城揭竿,数月内席卷半壁江山,因义军以赤色画额,史称赤额之乱,哀帝慌忙,调遣各地势力勤王,镇压起义,然而,这却是更大乱世的序幕,各地豪强趁机扩张实力,拥兵自重,互相攻伐,争斗不休,终于,金殿之上,一道血光,终结了大夏近五百年的辉煌,马夫出身的军阀马壮一刀割断哀帝的喉管,于汴京自立,国号顺,这个头儿一开不要紧,整片国土上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十几个国君来,有的打着旗号为大夏复国,有的说要造福一方百姓,有的干脆什么旗号都不打,天下正式陷入割据。 未几,马壮又被部下袁猛杀死,袁猛建国,国号成,成居十年,传四代,又被唐所取代,一时百姓不敢言时事,上元节制灯,人物乘马,流转迅速,呼为“走马灯”。 大周的先帝周昭,就做过前唐的虎威将军。在他还不是皇帝,而是这个职位的时候,有一天从外地回来,带回了一个十二岁左右穿重孝的小男孩,就是周荣。 万素飞本来有耳闻他不是亲生的,不过现在知道得更详细了一些。 有人怀疑过他是周昭在外头的私生子,但看面容,实在不像,而且开始他都叫周昭“恩公”,想来男子风流本来寻常的很,并没有必要这样遮掩,大概确实不是亲生。 小时有人问他父母,他都只摇头,不说话,不过说实在的,也并没有多少人真正那么关心这个问题,很快也就没人打听了。 过了两个月,他被周昭收为养子,赐姓周。万素飞忙乱翻一下,好像确实到处都查不到皇上的父母,加之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资料不齐,甚至连本姓也不知道,唯一的线索是一份手诏上,有个“瑟”字讳了一笔。 她脑子里不自觉地推理一下,名字里有这个字的,大抵是母亲了,这个字又不比红翠之类流俗,看来还是个大家闺秀,或至少书香门第的出身。 接着看下去,有军旅中的一些记载,周荣16岁上,河内侯谋反,奉命镇压,作为先锋,骁勇善战,因而声名鹊起,也在这一年大婚,妻子就是后来追封睿德皇后的许瑶,据说,当时受了很大反对,不过终于还是没坳过他自己的意思。 又过了三年,周昭被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唐末帝派去攻打北戎国,因功高震主,小人猜忌,物资匮乏,粮草不继,监军更是皇帝亲信,对军务一窍不通又专门指手画脚,处处压制,大军行至运城,周昭忍不住放声大哭,于是军士感愤,一拥而入,杀死监军,叩拜周昭,山呼万岁,军队掉头向汴京而去。 当时周荣正在梁城镇守,地理位置上基本位于汴京和运城中间,得到消息父亲起兵,亦挥军星夜兼程,与之汇合,经过血战,攻克汴京,建立大周,唐帝出逃,受到北戎扶植,在北戎与大周之间苟延残喘,世人称为高唐。 同年,许妃病逝。 周昭自己有一子三女,立国后,封长子周世为太子,周荣为景王。 本来周荣虽然有点军功,对太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毕竟谁都知道,他不是先帝亲生的,但太子还是颇为排挤他,千挤万挤,快挤到西秦境内去才罢休。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接下来的事情极富戏剧性。 太祖立国近一年时,亲征西秦,虽然从战果来说是大胜利,但周昭本人被流箭所伤,不几日,竟然驾崩在军中了,周荣于是与西秦议和,全军举哀,携父亲灵柩暂且退兵。 太子在朝中,听见这个消息,却慌了神,他怎么也想不到,挤来挤去,倒把自己挤远了,因为怕生变数,连夜启程,要赶到现场去,据记载,大宛良马都鞭死了三匹。 马死了倒是可以再换,车在陡峭的山路上突然散架子,可就没辙了。 于是天上掉下一顶皇位,砸在周荣脑袋上…… 万素飞看到这一段时,真想用头往床牙子猛撞…… 原来她看周荣时还有点纳闷,觉得他一个养子从景王变成皇上,不知经过多惨烈的斗争,为啥看起来完全不够毒呢?这时才知道,说不定这家伙真的缺心眼儿。 世界上咋有这么狗屎运的人?史官居然还要把这个叫做天意…… ` 在心里呼天抢地够了后,她开始拿笔抄记把这些资料里有用的部分,正抄着,看见曲念瑶推门进来,忙笑着喊道,“你那腊梅糕还有没有?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味道了。” “今天在角门口碰到钟侍卫,听说是他老家亲戚捎来的,你爱吃,大不了我厚着脸皮再去要些”,念瑶亦笑答。 万素飞笑容却一下塌了,一骨碌爬起来正色道,“你说侍卫给的?” 曲念瑶知道她担心,解释道,“他给我这个,原是谢我曾为他说情免死,并非私意。再者,当时我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侍女,他是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外人在……” “难道他本人是‘内人’么?”万素飞冷了脸,打断道,“整个事情都说不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操控的。” “上次的事里见的,他的人品我还信得过”,念瑶忙道,“退一万步说,若有私通宫妃的罪名,第一个死的是他,他怎么敢玩这样的火。” “今天是我生日。” 曲念瑶看着万素飞,不知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半晌,才惋惜道,“怎么不早说呢,我多少也好准备点东西给你。” 然后万素飞就狡猾地笑起来了,曲念瑶也明白过来了,她想到一层,却没想到转过来还有一层。 “人,是可以暗示的。你现在不是有杨丽华保着的小宫女,而是三品的婕妤了知道么?” “那现在要怎么办?” 万素飞看她真有些害怕了的样子,反倒不想再给她压力,淡淡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说不定是巧合,只是今后行事要更加小心罢了。” 念瑶点点头,二人闲话几句,万素飞展开那些笔记,关上房门,念瑶猜到她有重要的话题,也点燃红烛,正襟危坐。 第十八章 第二步 “在我说这第二步之前,先要问你,觉得当今治下,哪里流弊最重?”万素飞关上房门,与曲念瑶密室相对,秉烛而谈。 念瑶想想,答道,“别处我也不知道,但这后宫,绝对数得着。第一个,宫人冗杂,花费繁多,宫里一共六千宫女,单拿一个才人跟前二等的丫头来说,月钱就有三两,宫里一月支出,十万两银子都打不住,再说,人一多,是非也多,有赌钱的,有争斗打架的,有偷转宫里的东西出去卖的,把个内宫弄得乌烟瘴气;第二个,宫里的风气,忠正者不能出头,狠毒者高居上位,各立山头,结党拉派,口蜜腹剑,佛口蛇心的事儿屡见不鲜,阿谀奉承,逢迎拍马的路子常走不败,而所谓物以类聚,内宫有头脸的主子都是这等,外头自然也有心术不正的前来勾结,可说是国之大害。” “那你说这些流弊,是因为什么?” “第一那点,你也知道,乱世至今,大概四五十年,在此之前,是五百年盛世的大夏帝国,汴京作为帝都,自然被建得宫阙巍峨,大夏中期,皇家愈发讲求威仪气派,建定礼制,每年采选,充实后宫,最多时宫女达到万人,香汗成雨,舞袖如云,奢侈糜费,人莫之非,而之后在汴京定都的国家,都宣扬是中原正统,便把那一套都承继下来,却不想想大夏当时是何等富饶,如今又是什么状况?因此,这一点可算积年流弊,历史成因。” “第二个弊病,在这里不怕外人听见,根子在当今圣上身上,皇上选妃,不问德才,只看美色,废立随心,反复无常,没有基本规则的地方,人就会变得像野狼一样,最狠的,不择手段上位,中等的,阿谀奉承自保,至于宅心仁厚为人正直的,不是被逼无奈同流合污,就是永无出头之日。” 万素飞闻言抚掌大笑,“看不出你还挺明白的嘛。” “明白有什么用?先前受了催逼,还不是一样无法独善其身。”念瑶叹口气,答道。 “可我这第二步,就是要你整、治、后、宫”,万素飞笑得月白风清,口中内容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整治后宫?” “没错,首先,要遣散宫女,削减冗杂,能一个人做的活计,不留两个人;其二,须裁夺分例,脂粉,头油,衣料,这些杂项都可归在一处,不消领个七八次,又麻烦,又好藏猫腻儿;第三,那开坛设赌,偷盗宫禁的风气一定要刹住……。” “素飞,你向来是没把握不开声的,如今却如何讲这么不切实际的话”,念瑶微微一愣,打断了她,“你说这些,固然有理,可我一个小小婕妤,怎么可能作的到?”“你做得到,而且只有你做得到,因为你占着人和、地利、天时。”万素飞诡异地笑道。 “此话怎讲?”念瑶惊问。 “人和者,归于你个人之品性。第一,后宫乱就乱在人心茫惑,而你秉性善正,处事公道,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 只有这样的人来整治,才能令行禁止,海晏河清;第二,整治自然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带来极大反弹,而你为人有种凡认定的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百折不回的坚韧,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能把这条路走到底。” 万素飞顿了一下,看曲念瑶专注地听着,于是继续说下去,“地利者,来自其他宫妃的支援——我知道你奇怪,待我慢慢说来。” “首先,章妃一倒,株连者不少,可杨妃毕竟也没能力一下子赶尽杀绝,现在宫里就有不少原先站错了队,现在战战兢兢不敢出一步错的人呢,如果现在有另一个人崛起,不说百分之百提供给她们庇护,至少跟她们没有仇怨,你说她们会不会趋之若鹜?她们,将是你最先也最容易可以拉拢的对象。” “如果集合了这些人,少说你也有章妃鼎盛时期三分之一的势力了。这样你就有了筹码,让大家陷入观望。原先你家小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因为够狠才能坐到这个位子,但是凡事过犹不及,长此以往,谁还敢为她办事?你比她宽厚能容人,知道感恩,这些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镜似的,在一段观望之后,相信不少人会明里暗里投过来。” “第三,我相信,大部分人,心中还存有是非曲直,也不愿意过天天阿谀拍马,绞尽脑汁的生活,如果你能给她们比较公平和轻松的环境,她们会不在乎失去一点利益而支持你的——何况,她们现在不法得来的利益,也大多是被上头盘剥了去。” 万素飞喝口水,继续说下去:“有了地利,有了人和,再来说说天时。” “你现在的机会千载难逢,后宫的混乱,已经到了皇上忍耐的底线,前头亲审重惩章淑妃一案,就是明证。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整顿内宫,所缺少的,正是一个能帮他做这件事情的人,而你,就应该去证明你是这个人”,万素飞说到这里,字间微顿,声如玉珠,清晰分明。 “等等” ,曲念瑶却忍不住插话,“我前头说皇上是造成后宫混乱的根源之一,你也没否认,现在又这样讲,真让人糊涂了。” “没错,后宫的局面是他一手造成,他在前头的表现可圈可点,回到后头来十足像个昏君呢”,万素飞淡淡笑道,“但另外一方面,他是个有志于天下的皇帝,如果内宫混乱到影响他霸业的程度,他是明白应该整顿一下的。这两种表现,你觉得很矛盾是么?” 曲念瑶点点头,确实有些奇怪。 “他是皇帝,可他首先也是人哪”,万素飞嘴角上挑,可那笑容不知怎的有一丝凄凉,“我经常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人都那么复杂。” “他想整顿的话,是出于理智”,她接着说道,“而故意弄得乱七八糟的心,却是出于感情。或者,也不能说是故意,而是一种意识以下的东西,控制着他这么去做,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种倾向的存在。” “啊?”曲念瑶的嘴张得老大。 “你说过他跟前皇后感情很好,我看那些资料,也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情深缘浅,阴阳永隔。所以后来他纵情美色,一个是为了逃避,再一个,他故意选择那些美若天仙却毒若蛇蝎的女子,因为他想看她们的丑态。” “丑态?” “他在用力证明,没人比他爱过的那个人好”,万素飞回答得很慢,好像在字斟句酌,“换句话说,他在抗拒爱上其他人……” 曲念瑶一下子没声音了,本来这对她还是有点难以理解的一种情绪,但想起万素飞睡梦中的呓语,突然就可以感受得非常清晰。 不过万素飞倒好像没留意她的反应,眼中换上无可置辩的冷光,咄咄逼人地看着念瑶继续说下去,“如果他真如我猜测的这样,我也没办法教你如何勾引到这个男人,但是,我可以教你如何勾引一个皇帝,尤其是有心成就大业的。” “你现在新近得宠,见他并不难,借着以工代赈进言的余热,你可以强烈地建议整顿后宫,而你愿意为他做这件事情,毫无条件地支持他的利益,并帮他分担震荡的巨大压力。” “也许是考验,也许是他还有迟疑,我想,他会先给你一个开始,看看你的态度和能力。这时,你所要做的,就是尽力把他向理智那一边推去,并且绝对坚定地站在那里。” “如果你能成为他的臂膀,他自然也是你的身躯。如果他把整治后宫这偌大的责任交给你,你自然也不会是三品的婕妤,而会有一个能担得起这个责任的头衔与之相称,依我之见,这个名号会是一直空置的惠妃之位。” “以上,就是我所说的‘第二步’,你看如何?” 这是问句,但曲念瑶没有回答,因为她佩服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听完什么天时地利人和,觉得万素飞却漏说了一点,假如这个计划能成功,根本是因为有她在! 但是万素飞本人的目标是什么呢? 曲念瑶凭直觉感到,那也许与她睡梦中叫出的名字有着什么关系,在她扶她一步步上位的过程中,其实也在一点点接近着自己的目标。 她心里苦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毕竟,人家一开始就明言了是利用,但是,还是有一点期待,如果她始终以诚待她,或许有一天也可以了解到她的秘密吧。 第十九章 罗刹 顺华宫侧殿明雪殿这日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又有两拨人,从高空俯瞰,仿佛一个大的圆圈,围住一个“>”与“ 第二十章 威权 周荣赶到时,也是又惊又气,他确实给了曲念瑶牌子,也下了可以先斩后奏的口谕,可,口谕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空口白牙,就是让你掌握分寸!历朝历代,哪有在后宫当众行凶的?难道真是看错这曲念瑶了,是个一朝发迹就作威作福起来的人?在炫耀她的权柄和专横? 然后他看到万素飞,又是小小一惊: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火灾事件后,本想把她调去照顾太子,但她自己禀报一回,说是跟曲念瑶同乡,愿意去侍奉,也就随了她自己的意思。后来他忙起来,渐渐忘了此事,没想到,她却会在这里出现,而且是行凶的执行人。 他还有点没回过神,徐昭容已经扑过来,“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是嬷嬷一手带大的,如今嬷嬷不过顶撞了她们两句,遭此横祸,死不瞑目啊!” 说着,她又一手指向万素飞撒泼打滚道,“皇上不下旨让这小贱人赔一条命来,臣妾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那是落英殿的下人,有什么事,自然是我授意的,昭容你何必找她麻烦?”曲念瑶忙赶上一步道。 “皇上,听见了吧,这新婕妤仗着几分恩宠,到处放狗咬人呢!”徐妃继续哭天抹泪,“皇上不如赐臣妾一根白绫,也随着嬷嬷去了吧,不然,也迟早被她们给当众砍了。” 周荣终于铁青着脸,转过来向曲念瑶道,“内宫之内,斩杀宫人,血溅七尺,历朝累世,闻所未闻,朕给你威权,不是让你滥施的!” 他这一句话,大家都听出了风向,看来,皇上还是对此事非常不满的,素日有些倾向杨妃的,不由松了一口气,倾向曲妃的,则皱紧了眉头。 曲念瑶却不慌忙,朗声答道,“臣妾虽然浅陋,也知孙武斩杀吴王爱姬之事。” 周荣闻言,脸上一红。这是史记中的故事,孙武用吴王宫中女子演示兵法的可操作性,初时宫女只是嬉笑,不听号令,于是孙子下令处斩领队的两名吴王爱姬,吴王慌忙遣人求情,然而孙武不为所动,执行军法,当再次击鼓时,所有宫女动作都整齐成形,不敢出声,但吴王因失去爱姬而不悦,当孙武请他检阅时托词不去,孙子便呛声他:“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这会儿,曲念瑶提这典故,一来是表明为法令斩杀宫人的事早有先例,二来也是骂他“徒好其言,不能用实”呢,好在她说话还算厚道,点到为止,也没让他太难看了。 这样一想,他也转过弯来,曲念瑶并不是跋扈弄权,而是她必须做到这个份上,才能逼迫他当众表态,如果他的支持不够,那整个整治就进行不下去。 虽然理智上他明白,但突然受人压迫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正在周荣略有踌躇,还未再说出话时,徐昭容又抢道,“宫禁森严,你们竟然可以将刀剑随便带进来,难道想要谋刺圣上吗?” 曲念瑶又笑道,“昭容此话说得好,这正是后宫需要整顿的原因!”,说着,她将那剑从万素飞手中取来,展示道,“这是从宫里礼乐库领来的,大家可以看看。” 众人观之,果然剑柄上有宫里的烙印。 “本来,这剑是用于有时宫宴,表演乐舞之用,因是利器,当经过许多程序,层层核准,才可以领得出来”,她继续说着,“臣妾想着奉了皇上旨意,可以先斩后奏,总要一把剑来撑撑场面,皇上又没赐,少不得臣妾自己想想办法,所以近日去库里领,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拿到了,皇上可想,宝剑都如此,其他东西的管理,又是如何?皇上的安全,到底是因为整治而没保证,还是不整治而没保证呢?” 周荣看着,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他想到,虽然孙子触怒吴王,但后来吴王怒气下去,还是任用孙武为将,才得以建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显名诸侯”的功业,现在话题一转回深重的后宫积弊,让他感到不能不支持曲念瑶。 徐昭容没想到自己的话倒给人铺了路,气得直翻白眼。 万素飞则还是冷漠地站着,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事不关己,而实际上,关于会受到的攻击和如何应对,她花了几个晚上不眠不休地准备。 “皇上”,昭容一句不成,再想一句,又哭道,“就算臣妾的嬷嬷阻挡了她们,顶撞了她们几句,难道就该死吗?皇上以仁孝治国,如果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妇,因为顶了几句嘴,就被活活腰斩,传扬出去,让天下人怎么信服皇上?” “臣妾不是因为她顶撞臣妾才下此狠手,而是因为她辱骂皇上,罪不容赦!”曲念瑶忙上前解释道,“这么多人都是证见,皇上可以问问,当时她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周荣依言,随便唤过一个小宫女来询问,毕竟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想她也不敢说谎。 这小宫女倒还伶俐,连叩了几次头,说“奴婢不敢重复”,直到周荣答应赦她无罪,才大声道,“厉嬷嬷最后说:‘没爹没娘的小杂种!拿块什么狗入的牌子也来跟老娘逞威风!!’” 周荣的脸色一下白了。 围观的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很多人想,那婆子最后当真是骂顺嘴了,皇上大概是在气那句口头禅似的脏话吧。 但是有一些更聪明的人明白,这句话错在什么地方。这也是万素飞一定要抓住那一瞬间斩杀婆子的原因,只有这样,最后这句才不会淹没在流水一样的辱骂里,而可以被大部分人原封不动地再现,达到它的最佳效果。 “没爹没娘的杂种……没爹没娘的杂种……”,周荣很久都没听到这句话了,正因如此,这时它才好像突然从不防处刺来,席卷着从小到大所有的惊痛。 他问了一点关于曲念瑶的身世,听说是孤儿,无疑厉嬷嬷这句话是骂她的,但所谓物伤其类,刚才他因觉得受人压迫催逼的那点不快,以及基于同情弱者而对徐昭容这边的几分支持,此刻全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所取代了。 于是曲念瑶的搜查队伍得以轻易地开了进去,很快,在厉嬷嬷所住的耳房里搜出金累凤一顶、丁香露八瓶、宫绣十数件。而按账册核对,她根本没领过这些东西。 徐昭容看得脑袋也嗡嗡响,以防万一她时曾经吩咐厉嬷嬷把自己的东西先处理一下的,也不知这老婆子是太过自信曲念瑶没法查进来,还是太过爱财没来得及处理又舍不得丢掉,只不过在藏得更深一点而已,可统共一间耳房,能有什么地方好藏,这下可好,抓了个现世贼赃。 随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也慌了,从开始的为嬷嬷求情,到赶紧撇清关系,“这都是那嬷嬷,不,那婆子的业障,臣妾实在也是被蒙蔽的,请皇上明察啊!” “天天在你眼皮下的嬷嬷,多了这些东西,你说不知道,昭容的眼神,还真应该好好治治”,周荣冷哼一声,从她身边一步跨过去。 一干人等,听着想笑又不敢笑,只有徐昭容,不像刚才放刁干嚎,而是哇地一声,伏地大哭了。 ` 这次事件后不久,后宫的整顿开始正式启动,曲念瑶赐赤金牌朱漆印,代惠妃职行权。宫里也几乎没有观望的人了,要不就是踏实地归附曲念瑶,要不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坚定地倒向杨丽华。 万素飞依然默默站在曲念瑶身后,宫里其他人也有畏惧她的,也有佩服她的,也有以为她不过是个执行的机器,就没怎么注意她的,而她全不介意,只是在她自己的路上一意孤行下去。 第二十一章 杨妃 修长的玉手贴合着金属冰冷的温度,杨丽华看向那镶金菱花镜里的女子,一头乌云盘成百鸟朝凰式的发髻,斜插着两支点翠流云簪;羊脂玉一样的肌肤上,细贴了今年最新样的额黄;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大眼睛,眼尾处用朱红淡淡地扫上;两片桃花瓣似的嘴唇,轻点了宫里最上好的胭脂…… 可是,为什么连她这种倾国倾城美貌的人,都要面临这么多不顺利呢? 她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上街,不小心撞到人家停放在院外的木桶,跌破了头,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带她出来的乳母慌忙赶上,乒乓连踢了那木桶好几脚,才把她劝转回家。 她也还记得,八九岁的时候,下人给她梳头,揪痛了她一绺头发,她气得大叫起来,让爹爹把那侍女拉出去掌嘴三十记。 那木桶真是找死,为什么横在那里?那丫头也是活该,谁让她笨手笨脚? 那时的日子多么爽快,对弄疼她的东西,都可以给与迅速而严厉的报复。 难过的时节好像是从入宫开始的,出众的美貌和骄横的性子,让她受了不少排挤。 开始她气得睡不着觉,但很快,多少也学会了些隐忍和手段。 她到底是太漂亮了,不久,就得到了皇上的垂青和宠幸,这时,她开始拿出那些得罪过她的人的名单,一个个秋后算账。 她的报复够狠够厉,完全没有因妇人之仁或优柔寡断导致失败的例子。 但这和万素飞的坚毅铁血又是不同的,杨妃的狠,是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有过体恤他人痛苦的能力,听着别人被活活杖死时的惨叫,可以发自内心地大笑出声——就像人踩死虫子,谁会考虑虫子的感觉呢? 她开始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皇上应该有一点耳闻,但是没有任何的行动,这让她更加大胆,一时宫禁中谈杨色变。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屈服,踏过那些尸体,她走上了宫中能走到的最高地位。 但是,为什么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先前最恼恨的一个,便是瑶华宫的章扶柳,一个戏子出身,狐狸眼睛的女人,怎么就也能勾住万岁的宠爱,弄到跟她分庭抗礼的地步? 好容易,阴差阳错,章扶柳意外地倒台,可她气还没松一口,一家独大的日子还没享受两个月,居然宫里又起了新的风向。 而且,这个人是她原本的奴才,跟自己的奴才平起平坐,甚至被爬到头上去,让她情何以堪? 听说血溅明雪殿的事情时,她惊得柳眉倒竖,气得咬碎银牙,可恨那徐昭容废物,老龟婆无能,曲贱人专横,皇上迷了心窍了!搞成那样子,无异于当场扇她杨丽华的耳光! 罢,罢,就算这些争气斗势的事情都不提,可那贱人,如今仗着什么金牌御令“整顿宫禁”,凡事核算得一板一眼,不是生生要断她的财路么?就是章妃在时,也未曾这样赤裸裸地触犯过她的利益。 许多年来,她一直把曲念瑶的忠心看作理所当然,这样一朝与她直接对立,而且给她强大的压力,还真让人不习惯。 不过,她也谈不上后悔,她家旗下有多家镖局,训练另一个会武功的女孩子来侍奉,并不是多大难事——事实上,她家也早就如此做了,早前派去刺杀念瑶的黑衣人,就是一个暗处的补充后备。 而智计谋略方面,也并没有受曲念瑶离去的影响而削弱,因为她得到了另一个丫头——环佩轻响,那人来了。 “奴婢弄珠叩见贵妃娘娘,请娘娘金安”,说话的女子身材高瘦,语调中平,看上去颇为冷静内敛。 没错,她正是先前章妃的心腹宫女陈弄珠。 在和章扶柳曾走得很近的人中,在杨丽华曾咬牙切齿过的人中,活下来的,有且只有她一个。 在月亮谎言被揭破的一刹那,她意识到原来的主子已经大势已去,因此当机立断向杨妃投靠,哭诉章妃对她的刻薄,并揭露出许多外界难以查证的秘密,向新主人大表忠心。 毕竟,后宫之中,没有永远的仇敌,只有永远的利益。相应地,杨妃也给了她足够的庇护,将许多原来她主谋参与的事情归罪到别人身上,最后,将她收归自己身边,作为对付曲念瑶的利器。 她并非信任杨妃,正如她知道杨妃不是绝对地信任她一样,但不断有新发展的情势,让两人像二个齿轮一样,一面龃龉,一面咬合,一步步前进着。 “起来吧”,杨妃放下镜子,笑答道,“看不出来,你对钟侍卫那一句‘曲婕妤是南人,又对你有恩,这等家乡之物何不给她送点去’还真有用。” “谢娘娘褒奖”,弄珠低着头,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依然是平静的。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杨妃眉毛一挑,又问。 “宫里本是无风三尺浪的地方,何况如今有了实柄,娘娘要做的就是尽量将此事散播出去”,弄珠答道。 杨妃沉吟片刻,道,“此计固然不错,但吃食东西,要证明私情,终归不够力度,本宫就将话儿放大数倍,说是那天侍卫送了玉佩一枚,小贱人回了素帕一方,另外找人将这两件证物安排在他们房里,让他们万劫不复!”“娘娘万万不可”,弄珠忙跪下禀道。 “为何?”杨妃三分不悦,问。 “娘娘英明,当知过犹不及,欲速不达。现在宫中尽知娘娘与那边不睦,找人安排这两件证物,毕竟落了痕迹,若是托人不当,言语差失,反怕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纵然杨妃行事向来猛厉,听这话也不由微微一悸,毕竟章扶柳前车之鉴就躺在不到几个月前的地方。于是她神色稍稍舒缓,道,“那你说怎么办?” “娘娘只要传三件事就够了:第一,那侍卫原与曲某人是同乡;第二,曲某人对他有相救之恩;第三,便是这次赠糕的事。这三件都是实有其事,追查起来,她不敢矢口否认,也没人能说娘娘是蓄意构陷”,陈弄珠说着,眼中寒光闪过,“至于这实事中间的细节,奴婢以为,最好莫过于让皇上自己来填啊。” 杨丽华一怔,继而爆发一阵大笑,“弄珠,难怪说你是个女张良了,本宫听你的,就下去安排吧。” 弄珠伏地应了一句,“娘娘再生之德,奴婢没齿难忘,必当肝脑涂地,报效娘娘”,礼数再三,才起身去了。 杨丽华看着她的背影,牙齿却忍不住咬紧了,她可还不曾忘记,数月之前,她可正是吃了这虚虚实实的大亏,因为听说一部分实事,自己先慌了,还派人去刺杀曲念瑶,才弄成今天这个局面…… 第二十二章 谣言 “回皇上话,目前为止,已经遣散宫女中未蒙召册者二千七百三十人,令其归民间,自行婚嫁,为大周繁衍人口;妃嫔用度,严格按账册核实,按礼仪规制,三品婕妤以下不得衣紫罗,不得带金翠步摇,六品宝林以下不得衣绯绢,一月脂粉头油等物,不得超过三十两之限额;凡下人假托主子之名冒领宫禁之物,杖三十,主妃管教不严,罚一月月俸……奴婢查看财库统计,去年内宫耗费最少的一个月是七月,共支出雪花银十一万二千三百两,而自皇上下令整顿以来,这个数字逐步减少,上个月,内宫花销一共为六万八千二百两,明细在此,请皇上过目。” 周荣拿过曲念瑶的侍女绣儿抱上来的一叠资料,随手翻了翻,有些疲惫地笑道,“爱妃辛苦了,朕信得过你”,便挥挥手让绣儿下去。 绣儿退下,迎儿便知趣地上前,这些日子的惯例,皇上找她主子都是先谈一会儿公事,然后就寝的,她忙上前放下帐子,熄了大灯,将金猊炉里的香也换上一种香气幽弥的,之后也退出去。 于是曲念瑶轻轻移上龙榻,伸手小心地给早就坐在那里的男人解开扣子。 不少女子入宫前也许还曾恋慕过邻家的少年,但她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只是保护小姐,所以在个人感情方面一片空白,从未真心地爱恋过一个男子。 而现在,她也并没想过自己是否喜欢周荣——他只是她的稻草,寒了心想要逃命时的稻草,在宫里,他是天经地义而且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比在民间的女人更糟,因为她们也一样无从选择自己是不是嫁给大字不识一个的村牛。 总之,爱情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她只是按照臣子之道侍奉着这个男人,甚至在床第之时,她既不怎么害羞,也不觉得如何喜悦,好像那也有点像公事中的一种。 周荣看着对面的女子,心里却突然燥郁起来。 到这天晚上为止,他应该已经听过不下二十次有关腊梅糕的传言了。 开始,他嗤之以鼻,觉得她的整顿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没有谣言诋毁才怪,但渐渐地,所谓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他心里也淡淡有一点阴影。 终于他忍不住私下去查了一下,谣言里言之凿凿地说曲念瑶和那侍卫是同乡,又说她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那么要是这两条是假的,就不攻自破了吧。 但很不幸,似乎都是真的——曲念瑶献以工代赈之计时说是晋人,那侍卫也是,而且一年前真有她为他求情免死的事。 于是他尽量用理智去想,以曲念瑶看起来颇为端正的性子,以她来之不易的地位,不太可能去跟一个侍卫有奸情苟且,毕竟吃食东西,以同乡之谊赠与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但是,人对于听到的东西,往往会有一种反方向上的猜测,他感情上就总忍不住想犯点嘀咕,真的就是腊梅糕那么简单吗,有没有别的什么呢? 所以当曲念瑶轻轻扶他躺下时,他脑中突然闪过画面:这双手是不是也这样落在过别人身上?这话他不能直说出来问曲念瑶,但闷回心里,又觉得格外烦躁了。 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餐桌上突然不想吃一个菜了似的,他突然有点不舒服她碰他。 于是他有些粗鲁地将她的手一格,含混道,“朕今天累了,要不爱妃回宫歇息去吧。” 曲念瑶一愣,旋即跪下接旨。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在被抬回自己寝宫的一路上,泪水盈满眼眶。 ` ` “怎么抬去的怎么抬回来,没见过那么丢人的呢。” “自己不知道检点,怪得谁?” “早说了这宫里头还是我们的天下!那些投靠了那贱人的,只怕现在哭都来不及了。” …… 这些闲言碎语荡漾在落英殿外,曲念瑶可以不在乎它们,但不能不在乎中午关于整顿的例行会议一下缺了北面的黄美人、西边的吕才人、南边的胡宝林…… 宫里的人,果然鼻子比狗还灵呢,一旦看你得势,飞来的比苍蝇扑血还快,而一旦有失宠的信息,巴不得赶快撇清得几辈子都没见过你。 不过,也难怪她们,皇上叫去了一位妃子,却没留她过夜的事,两年以来还真是前所未有,而现在的形势,要怎么跟皇上解释,才能让人信服,而不是越描越黑呢? 曲念瑶叹息着,走到万素飞房门前,透过帘子,可以看到后者对着一段蜡烛,一手托腮,双眉微蹙,似乎在闭目养神。 “果然如你所料,是我太不小心了”,曲念瑶走进门,向她说道,“现在这传得满城风雨,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你觉得是谁透露消息?”万素飞看她进来,忙让了座,问道。 “唉,当天看是没什么人,可现在想起来也不好查”,曲念瑶叹道,“若按你说的,是有人暗示那侍卫来送东西,就也许有我们没发现的人在暗处观察;要么,是迎儿绣儿里有内鬼;再不然,可能两个丫头并非成心,一时口敞说出去,被有心之人听到,就传到杨妃耳朵里了。” “嗯,不如一个个吊起来打,讯问是谁吧。” “素飞!”曲念瑶急气跺脚,这种时候这家伙还在那儿不说正经的。“我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万素飞站起身来,摊手道,但旋即又笑起来,“你放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只管继续你的整顿,谣言的事不久自然会过去。” 曲念瑶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万素飞也不是神仙,反而感到原来是自己太依赖她,于是闲话几句,愁眉不展地离去了。 她走后,万素飞眯起眼睛望了一会,接着低下头拿过一张纸来,随手涂写几笔,却在落款工工整整写下“陈弄珠”三个小字。 她确实不是神仙,但“读心术”却会一点,她现在是不知道谁走露风声,但明天想必就会明了。 不过这方法她没告诉曲念瑶,其实也不能说是猜忌她转头会泄露或是怎样,而是个人的一种习惯,什么事情,能信任自己决不假手他人,站在黑暗里,永远不被人所看清的习惯…… 于是她笑着,将那张纸移近蜡烛,烧成一片焦黑,连最后的名字也燃去一半,勉勉强强才能认出来,然后吹熄火苗,笑着投到贴着“敬惜字纸”的小篓子里。 杨丽华,你能跟我玩火烧博望,我跟你玩把蒋干盗书,也是礼尚往来嘛。 第二十三章 捉奸 “陈弄珠那小贱人,果然居心叵测,吃里扒外!”半截焦黑的小字条在杨丽华愤怒的手指中揉成一团,又被狠狠地扔在地上。 “娘娘要按老规矩来么?”说话的人一身玄衣,黑纱覆面,她在曲念瑶身边的唤作“迎儿”,在这里却又是一种身份。 杨丽华长叹一声,重重坐回鎏金鸾椅上。她心里想说的是,如今不比往日,对宫中私刑泛滥的情况也在严查禁止,如果这时候她身边的宫女突然暴毙,只怕是撞在枪口上,但这个心思她断不肯讲出来,好像怕了曲念瑶那奴才一样,半晌,幽幽道,“本宫自会处理,你盯好现在你那‘主子’与姓钟的侍卫便是。” 说罢,她神色渐渐平稳,又自己将地上的纸条捡起来,慢慢展开,凑近蜡烛,让火舌将那一点残余也吞噬殆尽,道,“这条子的事,你亦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黑衣人低声遵命,因担心曲念瑶那边长时间不见了她生疑,也就拜别。 她穿夜行衣,自然寻着落英殿的后门想要悄悄潜回去,却不意,到后门时,忽然见另一条深灰的人影小心掩门出去,忙一闪身躲在草丛里。 那深灰人影东西张望一下,然后脚步匆匆地走了,样子颇有些鬼祟,她左顾右盼时有一道光正打在脸上,让迎儿不由大吃一惊。 那不是曲念瑶的心腹万素飞么?她不穿惯常的白色,一身黑灰,明显是为了夜行,又这般慌慌张张的,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一瞬间她决定跟上去,捉贼要赃,要是真能发现什么实证,可比谣言有效一百倍。 目标七拐八绕,似乎很警觉,她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可速度又很快,让她追得气喘吁吁,无暇他顾,而最终到底还是跟丢了。 迎儿有些懊恼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看看四周,却一下十分诧异:这里已经出了内宫,正是外头的侍卫营,难道万素飞跑到侍卫营里去了? 她正犹疑要不要再靠近一点,身后突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一看,赫然一双男靴,在墙头一蹬,嗖地翻过去了。 月夜——男靴——翻墙——谣言——万素飞——曲念瑶,这些线索在她脑中陡然连通,原来曲念瑶跟那侍卫真的有染?可能是现在看情况不妙,派心腹前来给他通风报信,或是串供之类的吧! 她不由为自己的发现大大惊愕了一把,顾不上什么万素飞,赶紧去追那男子。 男子看起来十分情急,并未花很大力气掩藏形迹,只是一路急奔,那方向却让她越追越心跳加速——没错,是落英殿。 她勉力跟上,待看那男子进了落英殿,并且没有很快出来的动静,心下稍安,忙换上宫女衣饰,以曲念瑶侍女身份跑回殿中,一路上没怎么见到殿内其他下人,愈发印证了她的疑心。到主卧房门外,眼见朱门紧闭,纸窗上却有两个灯影,其中一个带束发冠的,赫然是男子! 迎儿差点惊呼出来,这不就是杨妃千方百计想设计出来的局面么?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慌忙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心里祈祷着门里的人尽情欢乐,可不要半途走掉,一边以最高速度冲向重华宫,报告去了。 ` “什么?你可看真切了?”杨丽华本来已经梳洗准备就寝了,听到这个消息,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不敢有半句虚言”,迎儿喘咻咻地道。 “你速去,在外头将门堵着,让那对奸夫淫妇不能出来,本宫这就去面见皇上……真是天助本宫!” “娘娘……”迎儿面有难色道。 “你怕什么,这一来他们就再无翻身余地,就闹开了,你暴露了又怎样?快去!”杨妃一手扯着半扇衣服,一边向外急走,再不理她,又唤人吩咐速把这消息传到除落英殿外各处去,闹大了才好。 轿辇很快备下了,杨丽华顾不上人扶,自己迈上去,身后却被一个人扯住了,回头看时,却是陈弄珠,披发跣足,看来也是睡一半忙着跑来的。 “娘娘不可轻忽,这事来得太容易,小心有诈!”弄珠也有些顾不上礼数,抓住杨妃衣摆一股脑把话都说出来。 杨妃看见她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起早上那条子,这会儿她又劝阻,看来这女人确实狡兔三窟,两边讨好无疑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训斥她,只是用力一踢,激起一声尖叫,上轿去了。 陈弄珠擦擦嘴角的血迹,看着远去的轿子,却突然爆发出一声长笑,“我陈弄珠空有玲珑心窍,一生所适非人!” ` 迎儿在黑夜中跑回落英殿,本来就偏远的地方此时显得更加遥不可及,她还是从后门进,直到跑回主卧房门前,看见里头依然两个身影晃来晃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心里石头方才落地,房中突然传来一句“难不成外头有人来了?”是曲念瑶的声音,吓得她又一下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别疑神疑鬼了,小心肝,你不是把下人都支走了吗?”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鼻音很重,有些怪异。 “也对,许是风吧。” 听见往门边移来的脚步声又移回去,迎儿才感到一身的冷汗,更漏在滴,仿佛一滴滴都滴在她心坎上,好在,里头的人似乎一直没发现什么,看影子是转坐着饮酒去了。 好像一百年那么长的一炷香时间过去,她主子终于来了,身边是黄袍的男子。 仪仗浩大而无声,压抑的愤怒却尖刺一样荡漾在空气里,从前头过来的,总会遇到下人,看到那“嘘”的手势,都树桩一样跪下却把一句“恭迎万岁”生生咽回去。 周荣立在那里,看窗纸上两条人影好像在舞台上一样活动,喉咙里不由发出呵呵冷笑,突然间,拔出长剑,一剑向那门扇劈了过去。 整个门扇轰然倒下,门内人吓得一声惊叫,在一瞬间映入周荣眼中的是两个人,女子曳地宫裙,姿容秀丽,正是曲念瑶,身边却正是一名身穿短打锦衫,戴朝天冠,踏步云靴,剑眉高挑,英气逼人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