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一 吉普车猛地拐了一个弯,冲进一个大院,在一幢楼房前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我跟在两个公安后面下了车。他们把我带进这幢楼房的一个房间里,打开我手上的手铐,让我坐在一个凳子上。那个年纪大的公安在门口喊了两声:“老吴!老吴!”见没有人回答,他就出去了。 这间房子看上去像个值班室。中间有两张并在一起的办公桌,里面是一张单人床,床的对面是一个大柜子,柜子上有一台电视机。年轻的公安走过去打开电视,坐在床上看起来。但他的目光不时警觉地向我一扫。我看着手腕上的两道被手铐压出来的红印,那冰凉的沉甸甸的手铐压在手腕上的感觉还没有消失。 自从被戴上手铐,我一直恍恍惚惚,像在梦里一样。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手铐会扣在我的手腕上,我会去坐牢,成为一个劳改犯。虽然平时在电影上、电视里或者偶尔在现实中看见有人被戴上手铐,但我总觉得他们离我的生活太远,除了当时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之外,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太出我的意料之外了,以致于我老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但那被手铐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腕却在顽强地提醒我,这件事确实已经在我的身上发生了。我坐在这儿,在这间陌生的看守所的办公室里,旁边还有一个公安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二 今天早上,我刚上班,车间主任就派人来找我。我来到办公室,“坐”,办公桌后面的车间主任一反平时的冷漠傲慢的神情,指着墙边的沙发用亲切的语气说,他走过去把门关上。“刚才派出所王干事打电话来,说让你到他那儿去一下,他们有件事想向你了解一下。”  “什么事?”我问道,心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只是说让你去,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我的活谁来接替呢?”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会安排的。” 我有些迟疑地站起来,说:“那,我去了。” “好,你去吧”,我打开门,主任跟了过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紧张,好好地跟他们说。” 好好地跟他们说,说什么呢?不要紧张,是什么事会使我紧张呢?为什么主任一反平时的态度,对我表示关切呢?他平时可是个冷傲而又决断的人呀,他这样的对下级的态度,两年多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让我不要紧张,但我看得出来,他自己分明有些紧张。他一定知道派出所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且肯定是一件对我来说不祥的事情,他只是不愿告诉我。是什么跟我有关的不祥的事情使他不能保持镇静呢?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主任的话和他当时的神情,我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安起来。我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派出所,把这件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但我又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害怕了,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王干事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呢?我这个人平时最怕和派出所的人打交道,人一旦和派出所有什么牵扯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他有麻烦了。王干事我是认识的,之所以认识是因为上次那件事。难道他这次找我还是为了上次那件事?王干事不是说过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吗?他还劝我不要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呢? 那件事是这样的,去年春节的一个晚上,我和我的未婚妻小翠在外面幽会,一直缠绵到午夜十二点多钟,然后我送她回家。小翠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很要面子,他坚决不允许小翠在结婚前有性行为,更不允许她在外面过夜。我们分手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我的住处是两间低矮的小瓦房,进门前必须要低头,门前有个篱笆小院子。这房子是我父亲在他去世前买下的。我母亲去世的早,丢下父亲和我兄妹二人。当时我十岁,妹妹七岁。父亲靠在路边摆一个修鞋摊,艰难地把我们兄妹两人拉扯大。他省吃俭用,攒了钱买下这两间小屋,打算再过两年把这屋子翻掉重建。父亲觉得孩子都渐渐大了,一家三口住在原来不到二十平方的又破又旧的刮风风透墙、下雨家里滑的老房子实在不行了,所以才买下这两间房子的。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一开始,他咬牙硬撑着,没有告诉我们。他以为像平时那样撑几天下来就会自己好的,他不舍得花钱吃药打针,他觉得现在药这么贵,吃药就是吃钱。可几天下来,他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连吃饭都感到恶心呕吐了。到医院一检查,父亲得的是慢性乙型肝炎,已经很严重了,必须立即住院治疗。住院须要预交一万块钱的住院费。父亲被一万块钱这个天文数字吓呆了,他攒了好几年才攒下几千块钱,这住院费一下子就得要一万,他哪里拿得出来。他从医院回来,找民间的土医生开了些中草药煎服。起先,病情似乎有一些好转,后来他觉得肚子胀,终于有一天晚上,父亲在灯下修鞋的时候,突然吐起血来。我和妹妹当时正在做作业,见父亲吐血,我吓呆了,妹妹哇哇地哭了起来。我把父亲扶到床上,向邻居借了一辆三轮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医院说病情危急,他们已无法接收了,必须送到市里的医院去。他们打了120电话,急救站派来救护车把已经昏迷的父亲送到市二院。医院的诊断是肝硬化引起的静脉血管曲张,血管破裂导致大出血,需要立即进行输血,经过一个晚上的抢救,父亲终于回过来了。又住了两天院,父亲坚决要求出院。医生说现在正处在治疗期间,病情尚未稳定,出院会很危险。可是父亲已经没有钱支付住院费了,他的那点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 医生对父亲和我家的处境非常同情,他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他给父亲开了一些必备的药物,然后教我打吊水。他拿来一瓶葡萄糖和一根针管,在我的胳膊上做示范。他说:“一定要找到静脉血管,针头几乎与血管平行,否则容易把血管刺穿,针头又跑到血管外面去了。针头刺进血管后,要回放一下,看看有没有回血到针管里来。就这样,看见没有,一定要有回血才行。在扎针前,要把针管里的空气排出去。你看,就这样,看清楚了没有?我再做一遍给你看看。”他示范过后,让我照他那样做了一遍,又对一些细节做了强调。然后他又带我去看护士给别人打吊水。他问我明白了没有,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他说:“不要紧张,几次一做就熟练了。”最后,他把每天配在葡萄糖瓶里的其它针剂的剂量和父亲每天按时服用的各种药片的数量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嘱咐我一定要让父亲卧床休息,尽量少活动。他私下里对我说:“肝炎是富贵病,要吃得好,休息得好。像你父亲这样已经到了晚期肝硬化,想恢复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寄希望于保持不再恶化或者延缓恶化,每半个月送你父亲来复查一次,有什么情况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我和妹妹把父亲接回家。每天早上上课之前,我代行护士之职,按照医生写的药物剂量,用注射器把各个小瓶里的药剂抽出来注射到葡萄糖瓶里,然后把瓶子挂在父亲的床头,找到父亲胳膊上的静脉血管,用棉球擦拭消毒过后,把针扎进去。刚开始,我的手直发抖,扎了几次针头都扎不到血管里去。父亲叫我不要担心,后来渐渐地熟练了。有一次,我把针头扎进血管,看见针管里有了回血后,就用胶布把针头固定在父亲的胳膊上,然后匆匆忙忙吃了点早饭,准备去上课,却听见父亲在床上呻吟起来。我跑过去一看,父亲胳膊上的针头处鼓起了一个大包。我连忙把针拔出来,重新换一个地方找到静脉血管把针扎进去,并坐在一旁观察了好长时间,直到父亲催我,我才去了学校。 每天,在我上课去了之后,父亲并没有按医生的嘱咐好好休息,他吊完水,自己把针头拔下来,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又把鞋摊子挑到街上。晚上,那熟悉的钉鞋掌的锤声,伴着我和妹妹学习到深夜。后来,父亲又一次大吐血,送到医院后一连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医院几次给父亲输血,血液流到了父亲的腹腔里,又从嘴里、鼻子里流出来,用了好几种止血药都没止住血。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就在这时,血止住了,输血才起到了效果。父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护士过来通知我,父亲住院时交的钱已经用完了,必须再交五千块钱,否则就要停药。父亲几年来的积蓄已经被这两场病耗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钱交费呢?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去死吧。我和妹妹华子商量了一下,准备去找亲戚借钱。我跟医生说,我们去借钱,让他们不要停药,他们同意了。 我和华子分头行动起来。我来到舅舅家,让他救我父亲一命。舅舅是个木工,家里多少有些积蓄。他大骂父亲根本就不该生这种病,简直就是个讨债鬼、害人精。最后不得已,在念了一番苦经之后,他拿出了五百块钱。我顾不得舅母留我吃饭,赶到表哥家。表哥听说我来借钱,就找借口躲起来,让表嫂来应付我。就这样,三天之后,我们凑足了五千块钱,等到我们赶到医院去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太平间。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听一位护士说,父亲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她的手,流着泪用含糊不清的微弱的声音念叨着什么,那景象十分凄惨。 安葬了父亲之后,我和妹妹华子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们失去了生活的来源。虽然再过半年我就要参加高考了,但我还是退了学,到开发区去打工。父亲死后,我们欠了一屁股搭两胯子债,为了还债,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能让妹妹继续读书,我必须去打工。父亲买的两间小瓦房重建已经不可能了。我打工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为了不打扰华子的学习和休息,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方便,我就用石灰水把这两间房子刷了一遍,下班后就到这边来休息。 这两间房子虽然又矮又小,却很幽静,房子前面是一片小树林,平时很少有人经过这里。对于好热闹的人来说,这里似乎太偏僻了些,但对像我这样的好静、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来说,这地方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我非常喜欢这个门前篱笆上开满了紫色喇叭花的小院子。 送小翠回家后,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当我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却轰隆一声倒了下去。我吓了一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屋里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别开灯,进来讲。”一个拿着小手电的人从里屋走出来,从他照在地上昏暗的手电筒光里,我看出他是我家隔壁的一个青年小许。 小许过来扶起倒在地上的门,我开了锁,小许把门装进门轴,然后关上门,插上门闩。我跟着小许走进屋里,看见一个坐在我床上的人站起来。“这是我的朋友小文子。”小许对我说,然后他用大拇指朝我一指,“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晓明。” 小文子对我点点头,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了一支给我。我朝他摆摆手说:“我不抽烟。”他以为我客气,坚持要把那支烟塞给我。小许说:“他是不抽烟”。小文子这才把那支烟抛给小许,然后自己又叼上一支。小许用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眯着眼说:“晓明,我们今晚想在你这儿过一夜,行不行?” 我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呢?只要你们不嫌挤得慌。” 小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够朋友,我们怎么会嫌挤呢?嫌挤,我们就不会到你这儿来了。”小许让小文子出去搞点吃的来。小文子出去了,我对他说:“门边上有辆自行车,你骑车去吧。”小文子答应着,骑上自行车走了。 没过多大工夫,小文子回来了。他拎了几瓶啤酒,一袋油炒花生米,一袋卤菜和两个泡沫饭盒装的炒菜。小许把菜排在桌子上,用牙咬开一瓶啤酒,推到我的面前,然后又递给我一双小塑料袋装的方便筷。他指着桌上的菜说:“快吃,趁热吃。”我刚好肚子有些饿了,也就不客气了。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吃,一边聊天。吃饱喝足之后,三个人就在我那不宽的床上挤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他们还在呼呼大睡。我把昨晚吃剩的残汤剩菜收拾掉之后,就回家洗漱,和华子一起吃了点烫饭,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过了两天,我下班刚回家,小许来了,他热情地邀我到饭店到吃饭。我推辞说还要给我妹妹烧饭。小许说:“烧什么饭?我们吃过了带点回来给她吃不就行了。”我却不过他的盛情,就留了张字条在桌上,让华子不要烧饭,我带饭回来给她吃。 等我们来到饭店的时候,小文子已经等在那儿了。在酒桌上,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们偷了香烟没处放,因为我那儿清静,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就把香烟藏在我那儿了。我说:“那我怎么没看见香烟?”小许说:“我们把它塞在你的床底下,你没有注意。现在东西已经卖掉了,所以我们请你来喝酒。” 小许好偷东西,这我是知道的。他曾经被拘留过两次,还劳教过一次。但他的名声还不算坏。他从不在家门口操练他的手艺,恪守“兔子不打窝边草”的信条。他甚至很讲义气,在金钱上出手很大方。虽然他有这样那样不光彩的记录,隔壁邻居都不拿他当坏人。他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赌钱,他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得把燕子李三的刹手锏拿出来。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在几个月前,他又一次掉进笼子里,这回事情给闹大了,他们把上次偷东西放在我家的那些事也给捅了出来。当时派出所王干事为此找过我两次。我心想,我又没偷东西,问到我,我就实话实说呗。王干事似乎也没把这当回事,他让我把事情的经过写一下。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一遍交给他。现在王干事又来找我,难道这件事又出现了什么新的变故? 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它甚至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来到派出所门口,王干事迎住了我,他笑着说:“姚晓明,你来啦,到办公室里坐坐吧。”我跟在王干事后面来到办公室,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两个穿警服的公安。王干事冲他们点点头,说:“他就是姚晓明。”然后他立即转过身,出去了,并且把办公室的门也给带上了。我觉得王干事的举动有些古怪,心不由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两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公安,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另一个二十出头,脸上写满了稚气的轻蔑。两个人的目光紧紧盯在我的脸上,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办公室一下子静得出奇,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蓝幽幽的灯光照在对面两个人的脸上,看上去有些狰狞。我的手心出汗了。那个年纪大的公安用一种凛然的口吻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叫姚—晓—明?” “是”,我不由自在主地嗫嚅起来,感觉到心里自尊筑起的堤坝一下子布满了裂痕,我仿佛听得见它一块块崩塌的声音。 “你知道我们今天找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几近于厉声喝斥。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拍案而起,“你伙同盗窃犯,窝藏赃物,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我们今天来逮捕你,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我的头轰的一声,像炸开来似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他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当他说完以后,那个年轻的公安从放在桌上的那个小手提包里拿出一副锃亮的手铐要给我戴上。我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中,我哭着说:“不,我不,我不戴,我不戴手铐。” 我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我抱住那个年轻公安的腿说:“我没有犯罪,我没有犯罪呀,我还年轻,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不顾羞耻,我抛却自尊,我给那个年轻人叩头,又给那个年老的叩头。我求他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那个年纪大的公安用略带同情的口气说:“早知今日,当初为什么要跟犯罪分子来往呢?”大概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他不想和我多说话。他让那个年轻人强行给我戴上手铐。当那冰凉的手铐扣在我的手腕上的时候,我的心碎了。看到年轻的脸上流露出不屑和兴灾乐祸的笑容,惭愧、耻辱、痛苦、愤怒、自卑、恐惧等各种情绪一下子都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就这么一头撞死在墙上算了,可他们却死死地拉住了我。 我是第一次,而且我想这也将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感受如此复杂而巨大的痛苦。从那以后,即使我会被判处死刑,我想,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痛苦了 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我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我的心麻木了,他们让我在逮捕证上签字,我顺从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时候,无论他们让我干什么,我都会照办的。那个年纪大的公安说:“逮捕了不一定会判刑,还可能免于起诉,就是被起诉了,法院也可以判定你无罪,即使判了刑,你还可以上诉。机会多得是,你不要老往绝路上想,要有信心。”他就这样哄我,安慰我,等我的情绪平静下来以后,他们问我要不要和家里人见个面,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说。 我看着自己被铐着的双手,眼泪又涌了出来,在眼眶里直打转。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什么脸面见华子,小翠要是看到我这副模样,她会怎么想呢?岂止是她们,就是现在遇到熟人,我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我摇摇头说:“算了,不和家里人见面了,我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就这样,两个公安用吉普车把我送到看守所。 三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个年纪较大的公安和一个又矮又胖,皮肤黝黑的人走进来。这个人挺着的肚子,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抬着头,目光向下,把我打量了一番。他叉着腰的两只手把他那身敞开的那件灰色茄克捋到了背后。“老吴,又给你送来一个。”年纪较大的公安坐下来用下巴向我指了指。矮胖子老吴把一个挂在墙上的蓝色塑料封面的大登记簿拿了下来。他走到办公桌的后面坐下,打开登记簿,两眼狠狠地瞪着我。然后他用圆珠笔向我一指说:“你,过来!”我忐忑地走到办公桌旁边,站在他面前。他往椅背上一靠,两边胳膊抱在胸前,把他那剑一样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我感到脸上有许多小蚂蚁在咬。这样持续了一分多钟,他开始问我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哪地方人,我都一一作了回答。他把这些登记在那个大簿子上。  “像你们这种人,判你窝赃罪算是便宜你了,应该判你和他们共同犯罪。好了好了,别噜唆了,进去吧。裤带呢?裤带解下来,还有鞋带,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统统拿出来。” 我掏出口袋里的钥匙,还有几块钱硬币,老吴把它们和我的裤带一起扔进了一个抽屉。老吴不放心,又在我身上摸捏了一阵,然后把墙上的一大串钥匙取下来,朝我摆了一下头,示意我跟他一道走。 老吴吹着口哨,把钥匙在手指上摇得哗哗直响。他领着我走进一个漆成黑色的大铁门,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喊报告班长。”我一时不习惯,又见四下里无人,就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老吴在我的头上打了一巴掌,怒气冲冲地说:“大声点!”我只好大声叫道: “报告班长!” 老吴说:“以后进出门都要报告,不然就当逃跑论处,一枪嘣了你。” 我就这样提着被解掉裤带的裤子,趿着被解了鞋带的球鞋,跟着老吴穿过二道黑漆的大铁门,来到一个长长的走廊上,对面是一道高五米的大墙,墙上有三道电网,走廊上的一个个铁门用巨大的铁挂锁紧锁着。铁门窄小,四角呈圆形,是用轮船上密封舱门改装的。每道铁门的钢板上用割枪割出一个四方的小铁窗,这些小铁窗从外面用铁插销插上,关得死死的。厚重的铁门里面传来嘈杂的喧哗声,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这些嘈杂声又被对面高墙挡了回来,在走廊上发出嗡嗡的回响。 老吴让我停在一个铁门前,门楣上写着一个大大的“5”字。我听见铁门里面有人用低低的声音说:“又来了一个,是送到我们号子里的。”另一个声音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嗯,不错,身上还有点菜。” 老吴从他那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熟练地捅开铁门上的大挂锁。吱吱扭扭地扳动着大铁栓。铁门里面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老吴咣的一声打开厚重的钢板号门,一股恶臭从里面扑了出来,这股臭味中有烫鸡挦毛时的那股腥味,大便的臭味,小便的骚味,还有潮湿的地下室中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霉腐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我感到一阵恶心,咽喉下有东西要往上涌。我本能地向后退去,老吴一把揪住我的肩膀,猛的一下把我推进门去。我听见身后咣的一声巨响,两耳一阵发鸣。 一进号子,散发着那种怪味的滚滚热浪就一下子裹住了我,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嗓子眼发痒,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人见我要吐,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说:“要拉稀到便池里拉。”我赶紧跑到号子尽里头的墙角边的搪瓷便器的蹲位上,哇的一声吐了起来。不知谁骂了一声:“他妈的,一进来就拉。”我抹了一把眼泪,又干呕了几下,便池里污浊的肥皂水上漂着几节黄澄澄的粪便。我回头想找点水漱漱嘴,可地上除了几只空塑料盆外,一滴水也没有。我拎起拴在通往便池的自来水管上的那根用破布条编成的绳子,一下子提起了塞在便池排污口上的那个大布团,粪便和污水哗的一声淌了下去。一个形容猥琐的五十多岁的老头急忙跑过来说:“你怎么把水放了呢?” 我说:“这水还能要吗?臭死人。” “放了你从哪儿弄水呢?”,老头说。他惶恐地看了看坐在铺板上的人。 老头看我在拧便池水管上的阀门,说道:“就你聪明,别人都不知道,你放,你有本事把水放出来!”我把阀门开到位,也没见一滴水出来。 “我来两个多月了,还没有见过这水管子滴过一滴水。”老头显得很在行的样子。“听老号子说,这管子有好几年没有淌过水了,所长怕浪费水,把总阀给关了。” 我说:“没有水总比有尿屎在里面好吧。” “你水放掉了,别人要屙屎撒尿怎么办?那不更臭么?有水掺着,总比没水好吧。便池下面是化粪池,比屎的味道还难闻。”老头嘀咕着,把我推向一边,把塞住便池洞上的布团踩踏实。 我走到一边,打量着号子里的情形。在我的对面是一溜铺板,有一尺来高,有点像北方的大炕,只是矮得多。铺板上坐着八九个剃着光头的人,他们高矮胖瘦不一,表情也各不相同,像是罗汉堂的罗汉。他们的脸上苍白油亮,像刚蒸出来的大馍,没有一点血色。后来,我知道这是浮肿,是营养不良,长期不见阳光很少活动所造成的。在号子里呆长了的人都会这样。铺板周围坐着一圈衣着破旧,同样剃着光头,脸色苍白的人。和铺板上人不同的是,他们的脸上全都流露出一种无奈,悲哀和漠然的神情。号子墙的下半段漆着约两米高的绿漆,上半段用涂料刷成白色。在靠铺板的那面墙上刻着乱七八糟的图案和文字。红漆斑驳的铁门上也刻满了文字。铺板对面的墙中间有一块黄底红边用黑漆成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监规》。《监规》下面贴满了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毛巾。还有用肥皂把牙膏蒂子粘在墙上做成的衣服挂钩,不过只能挂一些轻便的衣服,厚重一些的衣服会把这些挂钩坠掉的。在我进来的那扇铁门对面,是一扇用白铁皮包着的木门,和铁门一样,这扇门也紧紧地关闭着。门上的白铁已经锈迹斑斑,靠近下部,铁皮已经烂得露出了里面的木板。整个号房长约七米,宽约三米,铺板占去号房面积的三分之二。铺板下面是一条一米宽的过道,连通着前后两个门,便池就在过道和后门相连的角落里。过道上全是鞋子和塑料盆,走路时必须十分小心。号房大约有四米高,在两个门的上方,几乎靠近房顶的地方,各有一个扁形的小窗户,窗户上密密地排着大约三十毫米粗的螺纹钢的窗栅。每个窗户上各挂着一盏白炽灯。在木头门上方的窗户上还挂着一只钟,钟上的时间告诉我现在是中午12点20分。整个号房像一个大箱子,使人有一种沉重的压抑和局促感。 这时,铺板是有一个高大粗壮,满脸横肉的人站了起来。他背着手,挺着胸,迈着大步在铺板上来回踱步。他拧着眉,做出一副对什么都不满意的样子。他猛一回头,像想起什么似的,快步来到我的跟前,问道:“搞什么进来的?” 我有些惶恐地回答:“他们说我窝赃。” “没扯谎吧?”他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没有。” 他又背着手在铺板上来回走起来,并做出一副沉思状。过了一会儿,他又故伎重施,快速地冲到我的面前,问我是哪地方的。如此反复多次,使他对我有一个大概的了解。看他那样子,似乎也很满意他的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使我知道在这个号子里他说了算。他趾高气扬地在他那用两床被子垒起来的宝座上坐下。那神情分明告诉我,号子里他是主人。 铺板上其他人一直用敌意和警惕的目光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在琢磨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出什么破绽来。有时他们也互相咬咬耳朵,并对我指指点点。 我觉得号子里的空气沉闷而又紧张,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恐怖。我预感到他们将有什么行动,而且这行动是针对我的。我的全身颤抖了起来,想从号子里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可是在这四四方方的大笼子里,就是插翅也难飞呀! “喂,这是你老乡,你可认得他?”那个主宰号子的粗壮大汉指着他身边的一个正在和别人说话的人对我说。他又拍了拍那个人的屁股,“你老乡来了,你也不跟他打个招呼”。 那个人走过来,在我旁边的铺板上蹲下,他拍拍铺板让我坐下。他问起了我的情况,对我被抓表示同情,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在这特殊的境遇里,一下子唤起了我内心的感激之情,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喜悦使我立即和他攀谈起来。我急不可耐地把我如何被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却发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鄙视的神情。我以为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又说了几个我家附近经常在外面混的熟人,以证明我们确实是老乡。谁知他竟冷笑了起来。我感到很困惑,就问他家住在哪里,他勃然大怒,重重地一巴掌掴在我的脸上。他恶狠狠地骂道:“才来就这么老屄,居然敢问到老子头上来了。”我懵了,捂着脸站在那儿。铺板上的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指在我额头上戳了戳,咬牙切齿地说:“刚来就想叙老乡,想拉关系是不是?看你这屌样子,谱子还厚得很呢(谱子的意思是心机、伎俩,谱子厚是指诡计多端的意思),告诉你,就是你老子在这儿,你也得过号子。” 我不知道“过号子”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决不是什么好事。从早上到现在我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永远也想像不到的。我觉得自己太疲倦了,就在铺板的边缘坐了下来。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悄悄地挨到我的身边,猛地一脚踹在我的腰上,我从铺板上跌了下来,头咚的一声撞在对面的墙上,我的眼前金花乱飞,头上慢慢地鼓起一个大包。我跳起来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他。 这个又矮又胖的家伙看起来二十六七岁,走起路来像冬瓜在地上滚动。矮冬瓜干笑了两声,说:“你晓得我为什么踢你?马哥没叫你坐,你就坐下来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个被称为马哥的粗壮的大汉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说:“朱丁,小五子,你们调教调教他,让他知道号子里的规矩。”两上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青年从铺板上下来,他们穿上鞋子,在地上蹦了两蹦,把两只手的手指压得叭叭直响,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中的一个对我说:“每个人进来都得过号子,你晓得吧?”我摇摇头。另一个说:“你不知道,那我们来教教你。”他们一个人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架到便池上站好,我的两臂被他们紧紧地夹在腋下。矮冬瓜笑着走了过来,他那满脸的小麻子也跟着跳动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胸脯上按了两按,仿佛是在确定一下方位。然后,他的双拳如连珠炮似的在我的胸膛上击打起来,就像一个练拳击的人在击打沙袋。我本能地想用手去挡,但我的手却被另外两个人牢牢地钳住了。我一脚踢在矮冬瓜的肚子上,那家伙朝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猛听得铺板上响起一阵铁链子的声音。一个三十岁左右,面孔看上去很和善的人站了起来。他的脚脖子上拖着一副铁镣。他两腿叉开,迈着八字步走到铺板的边缘说:“过号子是规矩,规矩人人都得遵守,不能因为你就坏了号子里的规矩吧。你咬咬牙,一会儿不就挺过去了吗?再说,你现在不让过号子,等一下大家一齐上来把你按住,用被子裹起来拳打脚踢,你的日子更不好过。” 矮冬瓜见他过来说话,从地上爬起来,悄没声息地溜到铺板边缘坐下,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这个戴脚镣的人,就像一条挨打的狗望着主人,等待着主人给它出气。 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戴脚镣的人。刚才他坐在铺板上,脚上盖着被子,我一直没有看见脚镣。现在乍一看见,听那脚镣在铺板上发出哗哗的脆响,一股寒意陡然从我的脚下升到头顶。仿佛这脚镣已经套在我的脚上,我的全身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我觉得马上就会有人来把我拎出去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以前我听人说过,看守所里有一种电床,审问犯人的时候,就把他绑在床上用电打。还有一种黑房,里面有用机器带动的鞭子,把你往黑房里一推,然后开动机器,那鞭子就像漫天大雨一样呼呼地朝你抽过来。你在黑暗中只听到鞭子的呜呜声和抽打在身上的扑扑声。你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该住哪里躲,直到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我似乎觉得马上就会有人来把我绑到电床上或者推到黑房中去,我的心里一阵阵绞痛,像有一把小刀子在那里慢慢地割。 我很难受,简直透不过气来,我同意让他们过号子。我咬着牙让他们在我身上打起来。他们一个人打累了又换一个人。先让铺板下面的人打,再轮到铺板上面的人过瘾。铺板下面的人无论从体能上或拳头的分量上都无法和板上人相比。他们中有的人只是在我身上做做样子,根本没有用力,我看得出来,他们是出于板上的人的威逼才打我的,他们在打我的时候,流露出同情和无奈,但又害怕被别人知道他们没有用力,就尽可能地装出很卖力的样子,他们的目光似乎在向我请求宽恕,向我诉说他们是不得已的。 八九个人轮番打下来,我的身上都已经湿透了,嘴里涌起一股腥甜的味道。前胸一开始是被击打的钝痛,然后变成一片火烫和针刺的感觉,再后来开始变得麻木起来。每一拳似乎都要把我的心脏从嗓子眼里震出来,头上的汗水随着拳头的击打洒得到处都是。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两耳轰轰作响。我想号子里一共二十个人,到现在一半还没有打完,而且越往后拳头的份量越重,只怕坚持不到最后我就会变成一个废人。 铺板上面的人这时正得意地望着我笑。我隐约觉得自己上当了,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趁我还没有失去意识,还有挣扎的力气,不然即使不死我也会被他们打成残废。我不顾一切地突然挣脱那两个人的手,把我面前正在打我的那个人一下子撞倒在地。我的两只没有鞋带的鞋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裤带的裤子也掉到了膝盖下面。 铺板上面的人看见我反抗,一下子都紧张起来。有两个人跳下铺板,他们和先前抓住我的胳膊的朱丁及小五子一道,揪着我的头发,搂住我的胳膊,抱着我的腿,想把我按倒在地。有一个人用膝盖抵住我的腰部,拽着我的头发把我使劲往后扳,我听见自己的脊椎骨发出啪啪的声响,我感觉到它们要断了。我往后一倒,压在了这个人的身上,收起双腿奋力地蹬出去,我听见有人撞在铺板上的声音,我的两腿顿时松了下来。我翻过身,用肘狠捣我下面的那个人的脸,我的胳膊也解放了出来。我想站起来,却被小腿上的裤子绊住了,我顺势一头撞在一个扑向我的人的裆部。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两手紧捂住裆部慢慢地蹲了下去。 俗话说:song的怕狠的,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两眼通红,不顾性命地跟他们拼斗,竟使他们奈何不得我。也许他们在号子里呆得时间太长,身子虚弱的缘故。他们带着伤,呲牙咧嘴地又撤回到铺板上。有一个人脸上和嘴角都是血,另一个人捂着头在吸气,那个被我撞在裆部的家伙勾着腰,慢慢地挪到了铺板上。 我坐在地上,喘着气,觉得嘴里有一股咸味,一吐唾沫,全是血。我的左边的胳膊火烧火燎的痛,一看,上面有一条十几厘米长、两厘米宽的皮都破了,上面渗出了一个个的小血珠,估计是在搏斗中的水泥地上蹭的。 马哥默默地坐在铺板上,刚才他和其他人一道目睹了这幕闹剧,他紧锁眉头,不满地看着他手下的残兵败将。戴脚镣的人若有所思,他抿着嘴,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从嘴里流露出来。 那些没有将我征服就撤到板上去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然后他们大声说:“他妈的,算了算了,等晚上他睡着了的时候,用被子把他裹起来好好地收拾他。”他们说这话的口气好像他们刚才并不是没有把我制服,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想这么做,他们之所以不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等到晚上再来给我颜色看的。他们又开始说笑起来,似乎刚才失败的羞辱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只是他们不时阴郁地朝我一瞥,道出了他们心中的不安。 除了马哥和戴脚镣的人之外,板上还有两个人没有参加对我的围攻。我看得出来他们两人和板上其他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们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和其他人应酬几句。这在场搏斗结束以后,他们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相视一笑,并且悄悄地互击了一下手掌。他们互相点点头,好像在为一种隐秘的决定达成一种默契。他们中的一个人在铺板上走来走去。他走到背对其他人的地方,朝我挤了挤眼,并且翘了一下大拇指。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回到那一伙人中去,跟他们聊了起来。 危机暂时解除了,我的胸部又像针一般地疼痛起来,我尽量微微地喘气,以减少肺部膨胀与收缩的幅度,缓解胸部因起伏运动而产生的疼痛。我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我真想就这么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什么也不去想,可我还得防备着他们对我的偷袭,盘算着如何化解晚上的第二轮打击。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一天来的痛苦经历和险像环生的搏斗所导致的身心疲惫,我坐在那里进入了一种幻觉状态。我渐渐地听不到号子里的说话声,周围的人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曾经历的过去的景像却走马灯似的在我面前闪现。 四 叮铃铃……  一阵尖利的电铃声吓得我打了个冷战。号子里的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向那个包着铁皮的木头门涌去。铺板上有个人一脚跺开了那道门,一下子跳了出去,其他人也跟着一窝蜂地挤出去。一股清新的空气从外面灌进来,外面原来是一个小院子。我想跟在他们后面出去看看,可我怎么也站不起来,稍稍晃动一下身子,被他们打过的地方竟撕裂般的痛。我的心里一阵悲哀,如果他们今晚再对我发动攻击,我想我是抵挡不住了。难道我会像条狗一样死在这里,难道我的人生刚开始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我感到脸上痒酥酥的,两颗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滚落下来。 “出来!新来的出来!”有人在院子里叫着,“出来洗个澡,把身上的臭味洗掉。”那个冲洗便池穿着破旧形容委琐的老头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搀到院子里。这是个十几平方,略成长方形的小院子,顶上是16毫米粗的钢筋网,大约能容得下一只胳膊伸出去。我顿时产生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虽然今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飘浮着白云的蓝天却被钢筋网割成了无数碎块,就连照到院子里来的阳光也变得支离破碎了。这种感觉刚来的时候体会得尤为深刻,时间一长,就麻木了,习惯了。 在院门上方两米高的地方,沿着墙有一个走廊,它将所有的号子连在一起。走廊与钢筋网齐平,两个背着枪的武警在走廊上转悠,他们严密地监视着号房里的动静。有时他们也跨过走廊的栏杆走到钢筋网上来,他们脚下的泥土掉在院子里,掉在犯人头上。 院子里的犯人忙成一团,乍看有些混乱,仔细观察一下却觉得有条有理。有两个人把挂在钢筋下面的一根横贯院子的粗钢筋上的衣服和被子收进号子叠好。另外几个人在洗衣服,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搓,一个人些用刷子刷,另一个人在用干净的清水清洗他们洗过的衣服。有一个人在墙角边一个流得很慢的水龙头上接水。由于放风时所有的号子同时用水,所以水龙头上的水流只有细细的一线。他把接满水的盆子端给正在清洗衣服的人,清洗衣服的人把洗过的水留给搓衣服的人,搓衣服的人洗过后把剩下来的水倒在一个大盆里,冲便池的老头把这大盆里的水端进号子冲洗便池。他用牙刷在搪瓷便池内外仔细地刷来刷去。另外一个端了一盆清过衣服的水进号房抹地,他跪在地上很耐心地一点点地抹着,不时地把抹布在盆里搓洗一下。抹铺板的把板上的被子一床床叠好,摞在墙角边,然后从接水人手中端过一盆清水,开始抹铺板。衣服洗好后,接水人就把一盆盆的水端进号子里,顺着墙边码在过道上。这些干活的人很少说话,他们小心仔细地干着自己手中的活,甚至有些战战兢兢。那些属于铺板上的人,他们洗过脸之后在院子中的一块干爽而又有阳光的地方围着马哥和那个戴脚镣的人在谈笑着。 马哥见我站在院子门的旁边,就招手让我过去,我慢慢地挪到他的身边,他把我的外衣衣领拽开来看了看,说:“你这件羊毛衫还不错嘛,脱下来让他们洗洗。”我说:“我的衣服还不脏,不用麻烦他们了。”我的还没说完,哗的一声,一盆冰凉的水从我的头顶一直浇到了脚跟。我打了个寒战,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矮冬瓜,我真想扑过去把他撕碎了。他闪到马哥的身后,嘿嘿地冷笑说:“叫你脱,你就脱,噜嗦那么多干什么?”看着我浑身是水,一脸愤怒的滑稽样子,马哥和那几个在吹牛的家伙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咬着牙,艰难地脱掉了冰凉湿透的衣服。 “拿两件衣服给他换上”,那个戴脚镣的人说。一个正在洗衣服的人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跑进了号子里拿了两件衣服出来。我不得己,只好换上了这些不伦不类的衣服。马哥他们看见我穿上这身衣服,又哈哈大笑起来。马哥边笑边说:“看守所不错吧,你没有衣服穿,马上就有人给你送来,你看我们多关心你,你是掉到福窝里来了。”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我当作取笑的对像。 我的这身打扮,如果扮演战争时期逃难的难民一点都不用化妆。一条皱巴巴的洗得发白的蓝球裤,屁股上用一块不规则的灰布打了一个大补丁,曾经绽开的裆部用很粗的白卡线草草地缝了起来,两条裤腿一只没松紧,另一只已经开了岔,短得几乎吊在膝盖上。上身是件破黄球衫,外面披着一件散发着怪味的没有钮扣的棉袄。这时有人递给我一根用破布编成的裤带让我系上,这样可以使断了松紧的球裤不至于掉下来。 又是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电铃声,犯人们开始懒洋洋地回到号子里。走廊上武警一个号子一个号子地吆喝:“进去!进去!”他们把仍然逗留在院子里的犯人赶进号子里。咣的一声,电动插销又牢牢地把院子门锁死了。 号子里又恢复了放风以前的情形。马哥懒懒地在别人铺好的两床被子上躺下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他叫道:“麻鸭,过来。”矮冬瓜的脸上立即堆满了谄媚的笑,赶忙跑过去脱掉鞋子,跪爬着偎到马哥的身边。 原来这家伙叫麻鸭,看他又矮又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的确像一只鸭子,再加上他满脸的小麻子,麻鸭这个名字再形像不过了。我坐在地上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疼痛立马使我的头上沁满了汗珠。我不得不放弃在短时间内让身体恢复的企图,这使我失去了应付突然打击的信心。 马哥摊手摊脚地趴在被子上,任由麻鸭在他身上揉捏,嘴里发出快活的哼哼声。麻鸭一会儿骑在马哥的背上给他松皮,一会儿猛抖他的胳膊,一会儿又扳起他的大腿来,弄得马哥身上的骨节啪啪作响。就在麻鸭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院子门上方的窗户晃过一道黑影,号子里的光线下一子暗了许多。马哥一脚踢开麻鸭,一个鹞子翻身坐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是上午送我进来的老吴。 老吴站在走廊上正伸长脖子隔着窗栅朝下看。因为背着光,他黑乎乎的脸上看不清具体表情。只听得他一字一顿地说:“马-成-武,又-在-享-受-了。”马哥马成武一改平时的狂傲和无所顾忌的表情,脸上霎时漾起了谦卑讨好的笑容,他扭捏着用带有一点口吃的声音说:“所,所长,我这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让他们帮我捶捶。” “我知道,每次你都有理由。”老吴所长在不耐烦中流露出一种洞察一切但又不屑计较的口气说。他又把头朝下看起来,“新来的呢?” 马成武从铺板上跳起来,用手指着我说:“新来的,所长叫你呢。” 我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所长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然后扑嗤一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像哮喘病人艰难的呼吸声,是那种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嘶嘶的声音,像蝙蝠发出的超声波,非常刺耳。他佝着腰,晃动全身的大笑,让人担心他会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而导致心脏停止跳动。所长过了一把笑瘾之后,又把目光投向马成武,说:“他来了,你们有没有向他表示表示?” 马成武说:“已经表示过了,不过这小狗日的还挺犟,我们准备等一下接着向他表示。” 所长点点头,说:“好,不过要适可而止。” 所长走了以后,马成武从铺板上跳下来,趿着拖鞋,得意洋洋地来到我面前说:“听到了吧,所长讲的,每个新来的都要过号子,这是规矩,怕也不行。牙一咬,眼一闭,不就挺过来了吗?到那时候,我们还佩服你够种,你也可以到板上来,就像这些弟兄们。”他用手向身后的铺板上一指,“他们既不要干活,又有人伺候。”这时,我又注意到那两个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板上人,他们站在马成武的背后,脸上现出一副鄙夷的神情,鼻子抽动了一下,那是一声没有发出来的冷笑。其中一个人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马成武在过道上踱了几个来回,又重新回到铺板上躺下来。他朝麻鸭招了一下手,麻鸭像一条时刻等待着主人呼唤的狗,立即又偎到了马成武的身边。铺板上的其他人也摊开被子躺下休息了。号子里开始静了下来,只有那个老头还在耐心地刷着便器,牙刷在便池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板下人则规规矩矩地坐在铺板边缘,一动也不动。 我坐在墙角边,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我担心自己万一到了晚上支持不住睡着了,被他们用被子捂起来拳打脚踢。是不是还让他们过号子呢?已经过了一半了,痛不过是一时的,如果我能坚持下来,他们会因为我够种而倍加敬重我,以后我就不用再受罪了。一些武打电影电视和武侠小说上带有一些侠肝义胆的英雄在面临别人对他们进行生死悠关的考验,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毫不畏惧,结果感动了对方,使他们彼此结为兄弟,从此同舟共济。在看守所里大多是这类在江湖上混的人,他们很看重这个规矩,他们想用过号子来考验我的胆量,以便确定是否值得与我相交。 不,决不是,考验人的胆量只是点到为止,决不是以摧残别人的肉体为代价。马成武他们也决不是什么江湖侠义之人。侠士遇到豪杰,既有比试一番不服输心理,又有惺惺相惜之情,决不会倚仗人多,用暴力蹂躏别人。这不是对新来的进行考验,而是想借过号子使你屈服,然后好任意支配你。像马成武这样对所长卑躬曲膝,对新来的施以暴虐的人,决没有什么信义可言。另外,刚才那个人向我摇头,一定是叫我不要答应让他们过号子,看来其中大有文章。 经过反复权衡,我决心不向马成武妥协。就在这个时候,铁门上小铁窗铛啷一声开了,窗口出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的面孔。他警觉地朝号子里瞅了瞅,嗅了嗅又瘪又皱地鼻子,问道:“新来的姚晓明在不在这个号子?” 我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像一个在河里淹得快要死的人突然抓到了块漂在水中的木板似的应道:“我在这里。”我一下子忘掉了身上的疼痛,飞快地跑到小铁窗前。我觉得这老头一定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我多么希望这是公安局来人告诉我,我被错抓了。我刚准备和老头说话,小铁窗在我面前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外传来了钥匙碰撞的声音,接着是刺耳的扭动铁栓的声音,门开了。一个干瘦、矮小,一身黑衣服的老头说:“你家里送被子来了,抱进去吧。”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绪一下子裹住了我。我跨出门,两边一看,除了老头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我抱起地上熟悉的被子,眼泪禁不住涌了上来,我问老头被子是谁送来的,他没有理睬,一把把我推进号子,咣当一声,锁上了铁门。 我抱着被子,呆呆地站在门口,心想一定是华子送来的,她已经知道我被抓了,肯定是派出所告诉他的。现在我不在家她可怎么办呢?没有生活来源她还能念得成书吗?还有大半年她高中就要毕业了,现在正是她高考前冲刺的阶段,可我却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我真该死呀。华子会怎样看我这个哥哥呢?她会恨我吗?唉,难道华子只能和我一样,靠打工来维持一生吗?难道我们兄妹只配有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命运吗?我自己没有机会考大学,我的内心常常感到很痛苦,现在华子又要踏上这条让人心酸的路,我对不起华子,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啊。 我五内俱焚,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地想了很久,抱着被子的胳膊实在太酸了。我把被子搁在铺板上,麻鸭一下子跳过来把我的被子踢到了地上,我扑过去想揪住他,却被朱丁和小五子挡住了。我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瞪着麻鸭。那个曾经向我使眼色并悄悄地向我摇头的人从铺板上站起来,他把朱丁和小五子推开,然后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说:“火气不小嘛。”他好像不经意地身子向前一倾,嘴巴凑到了我的耳边,飞快地小声说:“别怕,跟他们搞。”然后他又搂着我的脖子说:“想家了吧,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见到家里送来的东西,总要好一阵难过。” 我拾起被子,把它叠好,放在墙角边,然后我坐在被子上面。我默默地回想着一天来我所经历的一切,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痛苦暂时让位于对眼前现实的恐惧,我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躲过晚上的伏击。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门上的小铁窗再次当啷一响,一个坐在门边上的人一下子跳到窗前,他从窗口接过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饭进来。他对窗外那个送饭的人说:“今天我们号子新来了一个人,加一碗饭,一共二十一碗。”他把二十一碗饭端进来,又把地上的那摞铝碗递了出去。那些坐在铺板边缘的人或是从墙边的小塑料杯中,或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黄色透明的小塑料勺。他们站在饭碗前,两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饭碗。 那个叫朱丁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从铺板上下来,穿好鞋子。他拿了一个干净的塑料盆和一把小勺,把饭碗在铺板边缘排成一溜,从第十碗开始,每个碗里他都用勺子挖去大约五分之一的饭放在塑料盆里,最后一碗挖去更多,已经超过了四分之一。在他挖饭的时候,所有板下的人目光都随着他的勺子而动,看似木然的表情后面抑制着一种强烈的痛苦,这种痛苦是通过他们喉节上下运动而表现出来的。 朱丁把挖出来的饭端到铺板中间,又从铺板下面端出一个小塑料盆装的卤肉,那没挖的九碗饭是板上人的,麻鸭分别用毛巾托起两碗饭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坐在被子上的马成武和那个戴脚镣的人,然后拿出两把小塑料勺在一个盛干净水的盆里洗了洗,递给他们两人。那些站在饭碗面前早已等得心焦的人们,这才迅速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个端饭进来的瘦高个指着被挖去最多的那碗饭对我说:“新来的,那是你的。”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吃。”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却没有一点想吃的欲望。 “你现在不吃,以后想吃都吃不到了,要是能吃的话,尽量吃一点。”他说着放下碗,走到铺板一头,探身从板下拽出一个蛇皮袋,从里面拿出一把新的黄塑料小勺递给我。“这把勺子给你,下次开大帐的时候,记住要多开几把勺子。”他端起碗,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先吃饭,吃的时候要小心,这小勺子好断,等一下我用牙膏皮替你把勺子包起来,要不然你两顿饭一吃,就断了。” 我看着手上的这把黄色的小塑料勺,跟街上吃冰淇淋的勺子差不多,又脆又小又薄,舀在饭里稍不注意就会折断。怪不得他们的勺子把上都裹上了一层铝牙膏皮。我端起这蒸出来的饭,上面有几块半生不熟的白菜帮子。我用勺子舀了一小团比干饭稀又比稀饭稠的饭放在嘴里,一股浓浓的烂木头味道让我无法下咽。我看看身边的人,他们蹲在铺板旁边,两眼瞪着饭碗,飞快地将一勺勺的饭送进嘴里,还没有用牙嚼就已经吞了下去,这些饭就像被扔进了一个黑洞,一到里面就不见了。这些人好像有几年时间没有吃过饭了。 相比之下,板上人吃饭就显得斯文得多。他们边吃边聊,不时从小塑料盆中舀起两块卤肉放在碗里,有两个人先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又把朱丁挖在盆里的饭赶了一些在自己的碗里。 我强迫自己吃了两勺饭,就实在吃不下去了。我端起饭碗,准备把剩下的饭倒进便池,突然从我的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把我的饭碗夺了过去。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在院子里拿衣服给我换的老头,他正飞快地把那剩饭朝他自己碗里赶,同时偷偷地窥视着马成武的脸色。马成武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一边吃饭,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现在一个个都混大胆了,什么事都敢做了。”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在老头身上,老头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 麻鸭放下自己的饭碗,走过去把老头手里的碗一脚踢在地上,碗在地上滚出了老远,饭洒得一地都是。麻鸭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啪啪,煽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装疯卖傻,你以为你混得比别人好,是不是?看来不好好治治,你不会长记性,你自己说,该受什么处罚?” 老头跪下来向马成武求饶:“我老糊涂了,我饿糊涂了。我这嘴好吃,该打,马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他不停地用手抽打自己的嘴巴。 马成武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说:“号子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不用我提醒了,吃过饭照规矩办。” 号子里沉默了,老头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还没吃完饭的人继续吃饭,已经吃过饭的人轻手轻脚地把碗摞起来。抹地的把洒在地上的饭一粒粒地拣起来放进一个碗里,然后用抹布在地上抹起来。看到这种情形,我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饭后,热水来了。那个接饭的瘦高个从地上拿起一个大塑料盆跑到窗口,他把塑料盆在小铁窗前端平,外面有人把一瓢瓢的热水舀在这个大盆里。瘦高个把这个装满热水的盆子放在铺板上,拿了一个塑料杯放在盆子旁边,其他人用这个塑料杯把热水舀在自己的杯中或碗里喝了起来,有人把杯子舀满水,放在过道上的墙根处,准备留到口渴时再喝。 经过大家这么一舀,一大盆热水只剩下了小半盆。麻鸭把这小半盆分别倒进两个盆里兑了些冷水,放进毛巾,然后把这两个盆端给马成武和那个戴脚镣的人。他们洗了脸和脚,用麻鸭端给他们的漱嘴水漱了口,麻鸭这才把两盆水倒在一个大盆里,让冲便池的老头端走。其他板上人用冷水洗了脸和脚,板下人则三个人伙用小半盆水,等他们依次洗完脸,盆里水已经很脏了,再用这水洗脚,最后这水几乎成了泥巴浆。瘦高个留下的半盆干净水洗碗,马成武说过,即使不洗脸和脚,也要留下洗碗水。抹铺板的把板抹干净重新铺上被子。 我坐在墙角里的被子上,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我静静地看着号子里的人在忙碌,心想,二十多人生活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一点也不混乱,马成武居然把号子治得如此服服贴贴,井然有序。 等马成武在他那两条被子叠成的宝座上躺下来,朱丁和小五子把仍然把跪在那里老头拖到便池的蹲位上跪下,麻鸭和那个曾被我撞在裆部的胖大汉轮番用拳头、肘和膝盖砸在这可怜的老头身上。老头的身子往下瘫,又被朱丁和小五子提起来,胖大汉感到差不多了,担心这个练拳脚的“沙袋”有翘辫子的危险,才住了手,他制止了还没有过足瘾的麻鸭。朱丁和小五子放下老头,他趴了下去,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慢慢地流出来,流在白色的便器上。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奇怪老头竟如此驯服,甚至连吭都不吭一声。在可怜他的同时,我更为自己担心,等待我的将是多么可怕的一场灾难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等到号子里已经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时,两头窗户上的大约15w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棺材般的号子里,几个板上人有一句无一句地在闲聊,被打的老头被人挪到号子中间,靠着墙坐在地上。 突然,隔壁号子的铺板上一阵乱响,像是有许多人在跑来跑去,同时还伴有叫骂声。朱丁和小五子跑到铁门边听起来。这种杂乱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听见有人在猛烈地打着铁门,震耳欲聋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惨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杀猪般的嚎叫让人听了不禁汗毛直竖。 不一会儿功夫,走廊上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几个人影从窗户上闪过。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叫:“住手!住手!全部跪下!面朝墙,面朝墙跪下!”铁门吱吱扭扭,咣当一声开了,走廊上传来了咒骂声、哇哇的哭声以及激烈争辩的声音。又过了一会,传来了别的号子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然后走廊上又恢复了平静。 朱丁和小五子回来铺板上说:“是六号反号子,调出来四个人”。 戴脚镣的人说:“周老三怎么搞的?让人反了号子,这家伙能打能拼,脑子好使,又是三进宫,怎么轻易就被人翻了船呢?明天问问他们。” 麻鸭激动地在号子里来回踱步,他握着拳头,猛甩了几下胳膊,说:“这么快就搞完了,孬种,一点都不过瘾。” 天完全黑下来了,白炽灯显得比先前亮了些。马成武说:“老母鸡,你搞点墨水,晚上我要写东西。”那个被称为老母鸡的人立即用小塑料勺舀了一点水,倒在水泥地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牙膏,他挤了些牙膏在这一小摊水里,找了一只黑橡胶底的球鞋,往地上一跪,用鞋底在那一小摊水和牙膏的混和物中使劲地磨起来。鞋底在水泥地上被一点点地磨成碎沫混和在水和牙膏中,最后变成了一小摊黑乎乎的粘稠的液体。老母鸡小心地用食指把那一小摊粘液刮进小塑料勺中,再把这小勺放在靠近墙边的铺板下。 又过了些时候,走廊上传来了哨子和说话的声音。哨子声一点点地近了,终于来到我们这个号子的窗户上。两上背枪的武警用一个本子敲击着窗户叫道:“起来报数!”号子里的人在铺板前列队站好,那个挨打的老头也被人扶进队伍中。报数完毕,武警在本子上记了几个字,把窗户上的钟上了劲,说了声“睡觉”,就走了。那钟上的时间是九点四十分。号子里又忙碌了起来,他们掀起铺板,从下面拿出一床又一床的被子铺在地上,我坐的那一小块地方也得让给别人,有人指着便池对我说:“你睡那儿。”我只好把被子挪到便池旁边。 我靠墙坐在被子上,看他们把过道上的盆和鞋子全部摞在一起塞到铺板下面。他们铺好被子就到便池上来小便,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直冲我的鼻子,尿水溅在我的被子和脚上,我站起来把被子抱在手里,等着他们解完小便。直到大家都钻进被窝以后,我才把被子放下来。那些睡在板下的人,三个人伙一个被筒,像码柴禾一样码在过道上,他们睡的一颠一倒,头脚相抵,他们的被子又脏又破,而板上人的被子则是干净整洁的。板上睡的九个人,马成武和戴镣的睡在靠近铁门的那一头,他们离便池最远,睡得也宽敞,跟在后面的是那两个曾向我递眼色说悄悄话的人。胖大汉、朱丁和小五子陆续在后面,他们睡觉的空间也相应缩小了。端饭的瘦高个和麻鸭在最尾端,他们直接靠近便池。 等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号子里开始响起鼾声时,马成武离开自己的铺位,把麻鸭踢起来。麻鸭揉揉眼,顺从地到铺板下面,裹着被子,蜷缩着挤在我身边睡了。 马成武坐在墙角里,这是一个死角,站在走廊上根本看不见。他从板下找出一些卫生纸和老母鸡磨的那一小勺所谓的墨汁。他把卫生纸裁开,叠成像麻将那么大小的方块。他叠了一大堆,数了数,从墙边抠出一根小木棍,这根小木棍削得很尖,他用这小木棍在墨汁里蘸了蘸,然后在小方块上画点子,原来他是在做牌九。 我突然灵机一动,慢慢地站起来挪到他身边。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去睡觉,跑过来干什么?” 我说:“我想给你帮帮忙。” “去去去,不用你帮忙。” “你做了这么长时间,大概累了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我什么都不想听,你有什么屌故事,有多远滚多远,别在这儿烦我。” “你听了我的故事,我敢保证你不会后悔。” 他没有吱声,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我。显然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我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就直接说了下去: 在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当时的中国分裂成许多小国家,它们互相打来打去,谁也不服谁。这些小国家的统治者都希望自己的国家强盛,能吃掉别的国家。这就要求武将能征善战,文臣足智多谋。统治者们绞尽脑汁,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尽力拉拢那些有能力和有才智的人。 有一个国家的国王,为了笼络 五 刺耳的电铃声把我惊醒的时候,那些端着脸盆的人已经涌到了院子里。号子门一开,就有人蹲在了便池上,热烘烘的屎臭在号子里飘散开来。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着拉屎。老母鸡让我把被子叠好放到铺板上去,递给我一把已经挤上牙膏的牙刷,说:“我们伙用一个脸盆洗脸。” 马成武和许文兵从被子上坐起来,一直等在旁边的麻鸭给他们拿来衣服,又把他们的鞋子在铺板下放好。两人穿好衣服到院子里去,马成武打了个哈欠,好像还没有睡醒。他们在一块空地上蹲下,麻鸭给他们端来水和牙刷,麻鸭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踮着小碎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像宫廷里的太监。 老母鸡站了好长时间队,终于接来了一盆水,我没有漱嘴杯,就对着脸盆喝上一口,开始刷牙。洗过脸,老母鸡让我把毛巾贴在号子里的墙上。“就这样,把里面的空气排出来就行了。”他把毛巾一头蘸上水,贴在墙上,用手拍了拍。我照他那样把毛巾贴在了墙上。 院子里和昨天一样,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被子没有拿出来晒。我摸了摸晾在钢筋上的衣服,昨天换下来被他们洗过,除了羊毛衫外,其它都干了。我脱下身上那付小丑的行头,换上自己的衣服,天气有些冷,我把破棉袄重新披在身上。 小五子靠在连着隔壁六号的那面墙上,踮起脚尖看了看走廊,他用鞋后跟敲了两下墙,见没有回应,又敲了两下。隔壁回应了两下,同时喧哗声也小了下来。小五子低着头,好像跟旁边人讲话似的道:“昨天老周怎么搞的?”六号那边有人说:“老周狗日的招子不亮(招子即眼睛,招子不亮就是不识相,认不清形势),他这猪脑子能干什么,我们已经请他滚蛋了。” “你们现在哪个在掌瓢把子?” “现在是孟哥。” “哪个孟哥?” “老子,孟辉。”一个嗡声嗡气、霸道专横的声音说。 “孟哥,恭喜你,昨天真精彩,那么快就解决了问题,你们送出去几个人?” “连老周一起四个,进来两个。”先前的那个声音回答。 “那你们现在多少人?” “十七。” “还是你们那边宽敞,我们这边二十一个,都快挤成油渣子了。” “再挤也挤不了你,你别讨好卖乖。” “哎,孟哥,你搞什么进来的?怎么……”马成武用手在小五子背后一戳,小五子立即提高嗓门,对着洗衣服的人嚷道:“你们衣服怎么洗的,长这么大了,衣服都不会洗,平时在家当老爷享福惯了,现在应该让你们多洗洗。” 武警站在走廊上,冷冷地看着小五子表演,然后默默地走开了。小五子伸了伸舌头。 “卢干部,今天你值班?”马成武堆满笑脸向一个刚走过来的胖干部打招呼。胖干部站在走廊上点点头:“我值班,号子里还好吧,没什么事吧?” “好得很,卢干部你放心,号子里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嗯,给我添麻烦就是给你们自己添麻烦,马成武,你开过庭了吧,你估计会判多少?” “像我这样只不过跟人打打架的流氓罪,又没有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我估计大概在三四年左右。” 卢干部点点头:“你要记住这次教训,你想,这三四年时间,人家都在挣钱发财,你却蹲在劳改队,值得么?” “卢干部,你讲得对,想想在社会上的时候,我是个愣头青,一句话不对头就跟人家干,现在觉得太蠢了。” “现在想过来还不晚,在劳改队锻炼几年,你会变得稳重些。” 卢干部是个又高又胖的中年人,左边的脸上从眼角到下巴有一块很大的疤痕,像一条大蜈蚣爬在脸上。他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来,没有多少语气的变化。 小五子见卢干部和马成武聊得热乎,也忍不住插起嘴来:“卢伯伯,你今天心情很好。” 卢干部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心情好?” “一看就知道,你脸上红光满面,气色很好,跟以前相比,年轻了十岁。卢干部,你越来越年轻了。” “死呱嘴”,卢干部责备小五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问其他人。”小五子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我从卢干部的表情看出来,他还是比较喜欢小五子的。聊了一会儿,卢干部走了,我听得见他和别的号子说话的声音。 放风一结束,号子里就热闹起来。板上人议论着姓孟的反号子的事,猜测着六号调出来的四个人是谁。马成武走到许文兵跟前说:“新来的小姚,号子就不过了吧,我看他人还不错,可以让他到板上来。” 许文兵笑了起来,抿起的嘴角微微向下弯去。那意思是:老马,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咱们就心照不宣了吧。他站起来,在马成武的胳膊上拍了拍,很亲热地说:“号子里你当家,一切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马成武叫了声麻鸭,麻鸭喜孜孜地跑过去。马成武说:“麻鸭,你暂时搬下去,把你那地方让出来给小姚,以后空出来地方你再上来。” 麻鸭那胖乎乎的笑脸顿时拉了下来,他失神地坐在铺板上。马成武没有理睬他,回过头和板上其他人聊起来。 早饭来了,是稀饭和萝卜干。稀饭没有征税,大家都吃自己的本份。朱丁拿了一些糕点放在铺板中间,有桃酥、饼干和酥糖,板上人用糕点就稀饭吃,许文兵扔给我两包酥糖。我用勺子舀了一点稀饭放在嘴里,觉得挺香,没有异味,萝卜干又苦又咸,有些臭烘烘的。我刚想把分给我的两块萝干扔掉,老母鸡示意我放在他的碗里。我想给他一包酥糖,可他不敢要。 饭后,板下人忙着自己的活。马成武说他昨晚做了一副牌九,想找几个人玩玩。许文兵、小五子和那个曾被我撞在裆部的胖大汉自告奋勇地要陪马成武推牌九。四个人在昨晚马成武呆的那个角落里玩起来。 昨天那个向我使眼色,又对我说悄悄话的人走到我的跟前说:“你怎么不到板上来,你现在已经是板上人了。” 我说:“我喜欢在地下走走。” “上来吧,上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抓住我的手把我往上拉。“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冷吧?我有几件衣服你拿去穿。” “不用了,我的羊毛衫快干了,等一下就行了。” “那怎么行,等你羊毛衫干了,你会冻生病的。在号子里,你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你看你身上的那年棉袄,脏死人了,你难道闻不到那上面有一股怪味?”他让我帮他抬起铺板,从下面的一个包里拿出一件羊毛衫,非让我换上。“把那棉袄脱掉,换上这件羊毛衫,我这羊毛衫还不错,不会丢你的面子的。” 我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就脱掉了棉袄,换上了他的羊毛衫。 “这羊毛衫很配你,还冷不冷,要不要添一件棉毛裤?”他说着又要伸手去拿包。我说:“行了,行了,有这件羊毛衫足够了,你太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能在号子里碰到一起,也算是一种缘份。说不定将来我们会成为朋友呢?” “我很高兴能结识你这样一位朋友,真的,谢谢你。” “快别说什么谢不谢的,这算什么呢?你这样讲,反而使我们生分了,”他笑了起来,“你的羊毛衫昨天已经姓马了,今天又回来跟你姓了。” 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说:“昨天马成武让你洗澡换衣服,就是看中了你的羊毛衫。洗好晒干后,羊毛衫就装到他的包里去了。现在你是板上人,所以你的羊毛衫又回来了。” 我还不大明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上来吧,上来我详细讲给你听。”我上了铺板,跟他一起坐到和马成武相反的号子的另一头。“刚才铺板下有两个装得满满的大包,你看见了吧?” 我说:“是的,是有两个大包。” “那两个大包是马成武的,都是从新号子那里吃过来的东西。凡新号子进来,像衣服鞋袜之类,只要被号头看中了,就理所当然属于他的。昨天马成武看中了你的羊毛衫,你的羊毛衫就是他的了。这种规矩连看守所干部都知道。不过马成武自己也不能肯定他吃的东西能不能属于他。” “这话怎么讲?” “是这样的,马成武现在是五号号头,但他能否把这号头一直干下去,还得打一个问号。如果发生像昨天六号那样的反号子,那他吃来的东西当然就不属于他了。再说,即使他能把号子统治到底,他拿了判决,家里人接见时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了,也不能肯定就属于他了,只有在他离开了看守所,才算保险了,那时,看守所就是想追究也鞭长莫及了。” “他家里人都把东西带回去了,怎么能说不属于他呢?” “是这样的,前一段时间,七号有个号头,叫胡本强,这家伙在号子里呆了一年多,一直干号头,吃了大概有五六包东西,接见时让家里人带回去了。等他调到后面号子,马上就要送到劳改队去的时候,他原来号子里的人一起报告干部,说他吃了他们的东西。看守所干部打电话让他家里把东西送来,他家里人不送,看守所就通知他家里,再不送来就按东西的价值给胡本强加刑。他家里人慌了,才把东西送来。对马成武来说,也面临同样的困难,在他走之前,不能把板上人得罪了。如果板上人在他走了之后鼓动下面的人要衣服,那他就不得不把吃掉的东西吐出来。一般来说,板上人不会这么做,因为他吃的又不是板上人的东西,而他的下一任还要继续吃,如果开了一个要东西的先例,对他们也不利。” 他说到这里,眼睛紧紧地盯在我的脸上,我觉得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亮闪闪的。 “小姚”,他仿佛是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你进号子连头带尾已经快一天时间了。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从表面上看,这些事都是孤零零的,互不相干的,但它们之间都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也许一般人看不到这种联系,但我相信你会看出来的。你觉得目前号子里处于一种什么状况?” 我说:“你太过奖了,高估了我的能力,我也许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聪明。” “你不要谦虚了,从你昨天给马成武讲的那个故事,我就知道你的才智绝在我的估计之下。” “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信口胡说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从目前来看,号子里至少有两股势力,这两股势力几乎势均力敌,就像一架两边等重的天平,处于平衡状态。一旦有一边加进一颗砝码,整个天平就会倾向那一边。这两股势力,为了巩固自己,都在寻找这颗砝码。从表面上,目前的号子非常平静,但这种平静就像涨满水的大坝的平静,而且这座大坝的根基已被水泡软,只要有一根棍子捅进这座大坝,顷刻间就会造成大坝的崩溃。” “好,说的好,既精辟又形象。你很清楚现在你就是那个砝码和棍子。你已经到了必须进行选择的时候了。是加进天平的左边呢,还是右边?是捅向大坝呢,还是撑住坝体,这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过,我想把目前号子里的情况跟你讲讲,为你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提供一些参考。我相信你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谢谢”,我说,“我正想对号子里的情况有所了解。” “我想你已经看出来了,在号子里,要想能站住脚,不受别人欺侮,自身必须具有两个条件,就是智谋和力量。按马成武的话说,他之所以能统治这个号子,是因为他拳头硬,招子亮。昨天中午你和他们进行的那场决斗,使我看到了你的勇气和力量,后来你又用讲故事的方式证明了你的智慧。马成武很清楚他目前的处境,而你正好利用了他的这种处境。他放弃对你过号子,不是他对你的一种施恩,而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从感情上讲,你并不因此觉得欠他什么,你们之间只存在一种互利互惠的关系,而不是施恩与报答的关系。如果计较起来,他还欠你过号子这一笔债,虽然只是过了一半。你完全可以发挥你的自由意志,而不必因为良心上的不安妨碍你作出正确的选择。马成武不对你过号子,而且让你上了铺板,不过是把你当成一枚棋子。如果你昨天没有让他骑虎难下,如果号子里的形势不是这么微妙,他肯定不会作出这样的让步。他既然以自身的利益作为抉择的标准,你也应该如此。而且,他欠你的过号子的这笔债,应该成为你抛弃他的一个理由。现在对你来说,选择势力强大或者有可能成为势力强大的一方将对你更有利。从目前来看,板上有九个人,我和董贵堂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一点我想你已经看出来了。其他人看起来都是马成武的左膀右臂,其实不然。马成武其实只有朱丁和小五子两个人跟着他,这两个人都是他的老乡,来的时候由于他的庇护,都没有过号子,这两小子一直在马成武的卵翼下,他们会死心踏地地跟着他。死刑犯许文兵一向对马成武很恼火,因为在别的号子里,死刑犯说话最有分量,号子里的活动基本上都围绕他展开,这已经成了看守所的传统,也算是对将死的人一种尊重和安慰吧。因为他已来日无多,应该满足他这一点点小小的虚荣。而马成武的独裁,使他面子上很过不去,只要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抛弃马成武的。再说程军,就是那个胖大汉,你昨天差点把他的蛋给废了。他有奶便是娘,哪边势大他往哪边靠。小四川,就是端饭的那个瘦高个,他在过号子的时候被打得吐了血,差一点见阎王去了,现在身上还有内伤。马成武让他上板,是因为他比较干净,又不太多话。他对马成武恨不得吃其肉,啃其骨。他曾向我暗示,一有机会,他会首先向马成武报仇。这就是目前板上的情况。马成武那边一共三个人,我和董贵堂是两个人。如果你加入到我们这边,我们就和马成武势均力敌。一旦发生冲突,小四川立马就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这样我们的势力就大于马成武他们。程军这家伙平时除了喜欢作弄新号子,对老号子他一向谨慎,不待大局已定,他不会投向任何一方。如果他见我们这边势力明显大于马成武那边,他会倒向我们这边。也许有人认为麻鸭是马成武的忠实走狗,那他就大错特错了。这小子是一条狗不错,但他是一条两眼向上看,两脚向下踩的狗。他根本不认哪个固定的主子,任何人,只要当权,他就会成为他的忠实走狗。为了在主子面前表现他的忠诚,他会扑向任何一个主子不喜欢的人。一旦他的主子失去了权势,他会为了自身的利益,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他过去的主子。可以预料,一旦形势对马成武不利,他一定会弃他于不顾。对于像他这种人,我们根本用不着操心。” “再说板下这些人,也就是号子里称为烂脓的人。他们平时受尽了马成武及其打手的欺压,他们恨透了这些作威作福、使他们饱受痛苦的人。而我们却不欠他们的债,他们在感情上是比较倾向于认同我们的。这是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却一直被板上人所忽视。虽然他们平时任人宰割,毫无反抗的能力和勇气,当风暴来临的时候,他们就会冲出来替自己报仇雪恨,他们做梦都在盼望这种风暴的来临。尽管在统治者当权的时候,他们低眉顺眼、畏畏缩缩。因此,我们可以引发这一风暴,并利用他们的情绪来实现我们的目的。这样,我们就站到了正义的一方,打倒马成武不仅符合我们的利益,而且代表了号子里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们可以通过板下人来证明马成武是不得人心的。尽管所长平时很迁就马成武,但他会考虑众怒难犯。为了号子里的秩序和安全,他必须,也肯定会牺牲马成武。到那时,马成武除了滚蛋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会身上带着板下人的牙印灰溜溜地离开的。” …… 他的话让我沉思了好半天,我钦佩他的洞察力。但我还不大赞成他说的我和马成武之间的关系可以随时抛弃的说法。是的,我和马成武之间确实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毕竟是我们双方都同意的。见风使舵、风吹二边倒的人一向是我痛恨的,可结果我自己却成了这样的人。这一点让我不好接受。 我说:“你的高论让我大开眼界,到现在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大名呢?” “我姓张,叫张定邦,弯弓张,定国安邦的定邦。” 我问张定邦:“昨天过号子的时候,你和董贵堂为什么不去帮那些人,难道那时候就打算让我做你的搭档。” 张定邦说:“也可以这么说,你一进号子,我就预感号子里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后来你同意让他们过号子让我很失望。如果你一直让人把号子过下去,那我和董贵堂也会上去过把瘾的。因为你已经用行动证明我的判断错了。你再也不能对马成武构成威胁了,我们也只能放弃你了。后来,你反抗起来,使我们又看到了希望,我们于是用壁上观来暗助你。” “如果我的反抗被他们制服了呢?你们还会静观下去吗?” 张定邦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你把我逼到墙角里去了。说实在的,你当时的处境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一旦你支撑不下去了,那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铺板,对你进行更加毁灭性的打击。幸好你破釜沉舟,拼死一搏。而他们可不愿像你这样拼命,他们只愿做那些让无力还手的人更加恐怖的事。他们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 我和张定邦谈了很长时间,彼此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张定邦是城关人,因为私藏枪支罪而进号子的。 张定邦从小就对战争和军事特别感兴趣。读过许多有关战争史、著名战例分析研究以及不少战争理论。像《孙子兵法》、《战国策》、《左传》、《孙膑兵法》等古典著作他反复研究过许多遍。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有关军事天才的那一章他甚至能全文背诵出来。他常常想象自己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指挥战斗的情形,在他的身边是炮弹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爆炸掀起的土块溅得他一身,而他却岿然不动。 高中毕业后,他报名参军,那时候参军的大多数是初中生,高中生很少,所以在激烈的竞争中他轻易地就拿到了报名的表格。在通过体检以后,人武部长找到他家,动员他把自己的名额让出来,给他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因为其他参军的人都有关系,只有张定邦既没有背景也没有钱。所以人武部长找到了他。人武部长拍着胸脯保证,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让咚咚哐(送参军的锣鼓声)打到他家来。第二年,张定邦去找人武部长,人武部长却躲着不肯见他,结果他连报名的表格都没拿到。 参军的希望化了泡影,他又补习准备考军事学院。可是由于分数不够,只进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税务局当会计,税务局会计是个闲差,除了发发工资,做做报表外没有多少别的事情。由于不善于钻营,他在这个会计位子上老是不动窝。后来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他更把进身之途看得淡漠了。但他对军事的爱好却一直没有改变,而且他还是个武器爱好者,家里订了许多军事和兵器方面的杂志。谈起各种兵器,什么型号什么年代的产品,出自哪个国家,什么公司,他都能如数家珍地道出。他对各种武器的爱好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这样还不过瘾,在一次出差到广州的时候,他从一个枪贩子手里买了一把仿六四式手枪。后来他用这把枪打狗,被人举报了。从六月份进来,他在号子里已经呆了四个多月,估计不久就要开庭了。 他的搭档董贵堂是他表哥老婆的堂兄弟,在他表哥结婚的时候在酒桌上认识的。以后再没见过,董贵堂因为啃地皮(黑话,指在农村偷一些不太值钱而又笨重的东西)进来的,他摸掉了人家两条牛,在卖牛的时候被发现了。董贵堂进来的时候,和张定邦已经不认识了,那时号子里不像现在这么紧,马成武的前任刚走,马成武在号子里还没有完全做主,板上的几个人分成了三派,张定邦和马成武属于一派,新号子进来可以跟他们聊天,老号子很想子解外面的世界,特别是自己家乡的一些情况,叙老乡、拉关系都很正常。张定邦问董贵堂是哪地方人,叫什么名字,这样,他们又重新认识了。董贵堂没有过号子就被拉上铺板,马成武的势力一下子壮大了,他们通过分化瓦解和武力征服统一了号子。马成武怕有人颠覆他,规定了不准叙老乡拉关系,不准板下人私下里说话。他实行高压恐怖统治,不仅过号子残酷,而且搞了许多号规,使板下人动辄得咎,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中。马成武的老乡朱丁和小五子进来后,马成武就渐渐地和张定邦疏远了。董贵堂和张定邦多少有些亲戚关系,他一直跟着张定邦。号子里就形成了今天的这种局面。 六 咚咚咚,隔壁有人在墙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小五子立即回了三下,对方又来了三下。小五子看看钟,用拳头在墙上敲了十一下,又用指关节敲了一下,最后用拳头连击两下。  在号子里,敲墙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像刚才对方在墙上敲了三下,就是问现在几点钟了。在看守所,一、三、五、七、九几个号子有钟。死囚犯都放在单号里,单号值班需要钟。别的号子想要知道时间,就敲墙问。小五子回应了他们三下,意思就是:我要告诉你们了,你们听好。对方又敲过来三下,表示我们准备好了,你告诉我们吧。小五子敲了十一下,意思是十一点,指关节点一下,是十分钟,意思就是现在是十一点十分了。最后连敲两下是结束,到此为止。这种时间信息最多只能精确到十分钟。敲墙不仅可以问时间,还可以传递其他信息。如在墙上连敲两下,是告诉对方让他们注意,我有话要说。对方回应两下表示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这时我就可以到铁门旁边跟他们讲话。如果我想让所有号子都知道,比如我听到看守所干部或送饭的外劳犯说某人进来了,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知道他分在哪个号子,要是一个号子一个号子的问,时间太长,很危险。和邻近的号子讲话,问题还不大,一旦喊远处的号子,就必须加大嗓门,干部和武警一听到喊号子,就会立即赶来,轻则吃老驴屌,重则戴土铐子。为了速战速决,就必须让所有号子同时听到我的喊话。我在墙上连敲两下,和隔壁号子联系上了以后,再继续敲两下,他们就知道我需要把这个信息传递到下一个号子,于是他们就在下一个号子的墙上连敲两下,下一个号子再告诉他们的下一个号子,这样所有的号子都在等等着我的喊话。我一喊,他们全都听见了,我要找的那个人就会立即予以答复,有些同案犯就用这种方式串供,即使他们被隔离开来。 在看守所,许多犯人不怕老驴屌,不怕绳子捆,不怕鞭子打,他们却很怕戴土铐子。这种土铐子是民间的铁匠打出来的,像两个半边的手镯,戴上铐子的人两条胳膊被扭到背后,手背向里紧紧并在一起,用这两半的手镯卡在手腕上,手镯的两头有两个小眼,一根细铁条插进这个小眼,从并在一起的手腕中间穿过,然后在下面用一把锁锁上,这样手腕就被牢牢地固定在手镯中,丝毫动弹不得,几个小时之后,胳膊开始发麻,腋下像针刺一样,土铐子一戴二十四小时,如果是胖子,就等于在上刑。半天下来就浑身大汗,胳膊像要断了一样,嘴也歪了,眼也斜了,眼泪鼻涕一把流。土铐子下了之后,胳膊要过好几天才能正常活动。中午开饭的时候,送饭的扔进来一张小纸条。小四川拾起来交给马成武,马成武看了哈哈大笑起来:“小五子,你马子来信了。” “我看看”,许文兵把纸条接过去,小五子眉飞色舞地偎在许文兵身上看了起来。许文兵把纸条递给小五子,“你小狗日的艳福不浅,要请客。” 小五子笑着说:“请客,保证请客,开大帐的时候我请大家吃卤肉。” 许文兵说:“卤肉我没吃过?开大帐我自己不晓得开?” 小五子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那怎么搞呢?要是在社会上,我请大家到饭店,一醉方休。” 胖子程军拍拍小五子的头说:“你小狗日的倒聪明,明明晓得办不到,却许这个空头愿,你给我们搞精神会餐啊?” 马成武说:“看来李彩霞在女号子混得不错,三天两头跟你喊话,带给你写信,连送饭的都能支使动。” 程军说:“送饭的不会白为她冒风险的,她的脸蛋子肯定经常被送饭的捏。” 小五子说:“管他呢,捏捏脸蛋又捏不坏,她在号子里我一百个放心,送饭的除了捏捏脸蛋什么也捞不到。” 朱丁说:“小五子,你他妈吃狗屎运气,坐牢还拣一个老婆。” 小五子说:“还拣一个老婆呢,我为她都倒了血霉了,要不是她,我能来坐牢,你怎么不说她断送了我的青春呢?” 小五子原来在社会上是个小混混,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二吊蛋”。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干活。打麻将、赌钱是他最大的乐趣,但他自己又没钱。他成天泡在赌场,专门迎合那些赢了钱的赌客。那些赌客被他的马屁拍得晕晕乎乎,一高兴,就扔给他一两张老人头。和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小五子把自己扮成一个小丑。他的话虽粗野俚俗,却也滑稽幽默,很对这些人的胃口,常常让他们捧腹。他眼头子活,会来事,善于揣摸别人的心思,有钱的赌客们也乐得有这个活宝笑料在身边。当他们上饭店或到朋友家聚餐的时候,总喜欢带上这个笑话篓子。他给他们泡茶、端椅子,哥长姐短的嘴巴很甜。在酒桌上,斟酒劝酒也特别在行,有时还能让他的恩主们在自己身上显显威风出出气,让他们享受享受做老板当角儿的派头。而他自己则赚的是肚皮溜圆嘴巴流油。双方互利互惠,彼此都很满意。有些旁观者为小五子捏了一把汗,担心他有一天找不到买单的对象,他的父母也为这个混世儿子伤透了脑筋,他们曾对他施以武力,却没有能够迫使他就范,对他晓以利害,儿子却嗤之以鼻。伤心失望之后,只得听任其所为。小五子嗅觉很灵,每当他感到手头不畅,或者肚皮向他提出抗议的时候,他总能找到满足他的冤大头,他凭着本能和多年的经验,能迅速地俘获猎物,他的猎物们也乐得让这条小鮣鱼在附他们的身上。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小五子对自己的这套生活方式非常满意。有一天他和酒桌的上几个哥们逛进路边一家小理发店,看见一个漂亮的理发小姐,小五子一下子像丢了魂,从此以后,他三天两头独自往这家理发店里跑。不是理理发,就是吹吹头,再不就刮刮胡子。小五子是什么人?那些能把天玩得转的人都被他胡得头晕,区区一个理发小姐还能摆不平?几次一跑,小五子就和理发小姐混熟了,知道她叫李彩霞,还知道她有一个未婚夫。小五子在社会上混了多年,讨女人欢心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正是碰在他的强项上面。他那一张嘴像抹上了蜜糖,哄得李彩霞整天飘在天上,以为自己真的成了天边的一片彩霞。她的心里装满了小五子,连理发店的生意都没心思做了。 李彩霞是农村人,两年前由父母做主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订了婚。这个小伙子老实巴交,不爱说话,整天只晓得在田里干活。他们刚订婚的时候,未婚夫家见李彩霞细皮嫩肉,知道她娇生惯养干不了农活。他们心疼这个儿媳,打算让她学一门轻巧的技术。一家人商量了好久,最后老两口对李彩霞的父母说,由未婚夫家出钱,送李彩霞去学理发。李彩霞当然巴不得有这个摆脱农活,到外面开开眼的机会。这样她就到了县城一家时髦的美发厅当了学徒。混了一年回来后,未婚夫家又给她在街上租了一个小门面,置备了一些理发工具,这样李彩霞自己当了家,李彩霞从一个羞涩的农家姑娘转变成一个发廊小姐,经过美发厅一年的培训,理发的手艺没有多少令人称道的地方,女人的风情却懂得了不少。她的眼界高了,穿着打扮也变得时髦讲究起来。刚到美发厅的时候,新顾客老熟人的荤素笑话还让她脸红,后来他们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奶总让她感到快慰,甚至想入非非。 李彩霞虽然订了婚,但她一直不喜欢她的未婚夫,觉得他土气、窝囊。以前没有学理发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那么明显。经过一年使她眼界大开的美发厅生活,她对未婚夫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未婚夫家几次提出结婚的要求都被她借故推托了。她不愿跟他结婚,但又不想退婚,因为一退婚,她就要偿还未婚夫家的损失。两年多来,她已经用了未婚夫家不少钱,她娘家也不会同意她退婚的,除非她自己有钱还债。她的未婚夫心里喜欢她,但他笨嘴拙舌,总是无法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这使得李彩霞越发看不起他,在李彩霞面前,只要他一说话,不管对与错,都会遭到她的反唇相讥。这样,他除了傻笑之外再也不敢开口了,这更惹得李彩霞火冒三丈。未婚夫虽然巴不得早一点结婚,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迁就李彩霞。直到小五子和李彩霞之间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告诉了李彩霞的未婚夫家。李彩霞的父母虽然平时很宠爱自己的女儿,但也觉得这次女儿搞得太不像话,使他们丢了面子。于是两家就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准备强行把李彩霞嫁过去。 李彩霞哭着找到小五子,让他想办法。小五子被她这么一哭,心里早乱成了一团麻。他本来只想跟李彩霞做情人,并没有想到要和她结婚。现在李彩霞逼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一时也抹不下自己的面子。小五子跟李彩霞一道上她的未婚夫家,本打算威胁威胁那个未婚夫,让他退婚。至于他愿不愿退,那不是他小五子的事。他只是要给李彩霞一个交代,以后的事他就管不着了。如果李彩霞真的退了婚,愿意嫁给他,他也不反对,他什么也没有,白拣一个老婆,并不吃亏。 他们赶到未婚夫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未婚夫家的人已经睡了。小五子借着酒力在外面叫骂,未婚夫的父母也是老实人,他们怕小五子来闹事,就隔着门求小五子明天再来。小五子见对方软弱,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一脚把门踹开,闯了进去。未婚夫的块头虽然比小五子大得多,却不敢面对小五子,小五子见他懦弱,就越发胆壮。他拾起被他踹断的掉在地上的门闩,一下子打在未婚夫的头上。谁知门闩上有一根一寸多长的铁钉,一下子钉进了未婚夫的头里,未婚夫头上带着门闩,慢慢地倒在地上。小五子吓坏了,他强作镇静骂未婚夫装死,慢慢地挪到门口,一下子溜走了。李彩霞也慌忙跟在后面跑掉了。未婚夫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了。小五子和李彩霞因故意伤害罪而被逮捕。 进了看守所,小五子经常喊号子向李彩霞表白自己的爱情。李彩霞也喊不管谁先出来,一定要等对方。两人边哭边喊:一定等你!一定等你! “七号周庆东,七号周庆东。”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叫喊声,声音撞在铁门上发出嗡嗡的回音。接着听见一阵铺板乱响,有人应道:“什么事?” “请问你们号子里有一个叫纪林的吗?” “有。” “麻烦你们让他跟我讲几句话。”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回答:“他在生病,不能讲话。” “老兄,请高抬贵手,我有重要事情跟他讲。” 又是一了沉默,然后一个带有哭腔的童稚的声音喊起来:“是张玉哥吗?” “是我,听说你进来了,我就喊你,你不要乱讲,除了百货大楼那一次,别的你都说不知道,晓得吧?” “张玉哥,我怕,我已经都讲了。” “怕你妈勒格屄,有什么好怕的,老子跟你讲过多少次……” “你们这些东西,吃饱了是不是?又在喊号子了。”老卢干部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 武警的声音在另一头:“谁在喊号子!谁在喊号子!是不是你们?”武警一个号子一个号子地问过来。小五子说:“报告班长,大概是那头喊的,不是二号就是三号,我听得很清楚。” “我刚才问过了,他们说这边喊的。” “你听他们的?他们在骗你,不信你再去问问。”小五子说。武警没吱声,走了。小五子打了个响指说:“小武警,人五人六的,老子知道也不告诉你。” 我问小五子,刚才那人生病了,不能喊号子,后来怎么又喊起来了呢? 小五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这说明那个小屌在号子里混得倒板(混得差,潦倒被人看不起),号子里不准他喊号子。后来又让他喊了。” 卢干部在走廊上和隔壁号子聊天。许文兵拖着脚镣在铺板上踱了两步,说:“老卢这个人真不错,他不愿当面抓喊号子的,就老远叫了一声。换了所长,他会偷偷地摸上来逮个活的。” 张定邦说:“是的,他对犯人还是比较同情的,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老卢年轻的时候在刑警队,是出了名的性情暴烈、心狠手辣的人。犯人落到他手里最少要脱一层皮。有一次老卢办了一个案子,那个案子的当事人被他打得很惨。那人释放以后,开了一辆大卡车在公安局附近等着老卢。老卢下班回家,那人开着车子从后面冲上去撞他。老卢很机灵,觉得后面有道黑影冲过来,飞快地向旁边一闪,他躲过了车头,却被后面的车厢板刮到了脸上。老卢被撞在地上一滚,血顿时从他的脸上涌了出来,那人调转车头又向他冲过来,老卢顾不得疼痛,爬起来跑上人行道。车子也随之冲上了人行道,把人行道上的两个人撞得飞了起来,当场死亡。卡车撞进了路边的一座房子停了下来。那人后来被枪毙了。老卢算是捡了一条命,但脸上却留下了一个大疤。从此以后,老卢调到看守所工作,变得性情和善起来。 许文兵说:“说起来还得感谢那个司机,是他把老卢变成了一个好人。” 放风了,外面空气清新,和号子里浑浊闷人的空气比起来让人顿时神清气爽。我已经对号子里的浊气不那么敏感了,要不是放风使内外有一个对比,我甚至感觉不出号子里的那股浊气。人的适应性是多么得强啊! 早上还是阴沉沉的天空现在已经转晴了。天上活动着灰白色的云朵。踮起脚尖从院墙上望出去,能看见不远处的法国梧桐树的树冠和远处的无线电发射塔。 我的羊毛衫已经干了,我洗了脸,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然后端了盆水坐在铺板上洗脚,省得晚上和大家挤在一起用那么一点水洗。老母鸡从他的包里找出一块破布,撕成一根根的小布条,给我编了两根鞋带。他的手很巧,又快又麻利,像是做针线活的女人的手。 我坐在铺板上,号子里空空的,只剩下我和那个在便池上忙碌的老头。院子里的喧哗声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老头的牙刷在便池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像一个潜伏在角落里的小动物在啃啮着什么东西。我掀起衣服,看着自己的胸口,昨天红肿发烫的部位已经开始发紫,针扎般的疼痛变成了隐隐的钝痛。 我站到铺板上,看墙上多年来犯人留下的密密麻麻的记录。绿漆墙面由于刻蚀和年长日久,许多地方的油漆都已剥落,露出黑乎乎的水泥墙体,一摸满是油腻,这是多年来犯人蹭上去的,靠近角落里的墙面上生了一层霉,像落下的一层霜。墙上到处刻的是xxx到此一游;xxx在此留念;再不就是xxx在x年x月进来,判x年等等。墙上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大字很显眼,还刻着一块灵位牌,上面是汤有平之灵位,四周饰在花纹,下面是汤有平生平。其他还有我爱你呀,小肉肉;老婆你不要在家乱搞,不然我杀了你;他妈的,人是不可信的,连父母都一样等。还有一则谜语: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其乐无穷。在一个地方刻着一对交缠在一起的男女,女人的乳房卡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的手抱在女人的屁股上…… “小姚,小姚”,张定邦在院子里叫我,我赶忙走出去。“你整天在号子里还呆不够啊,放风很难得,空气这么好,来来来,来晒晒太阳。在号子里想晒太阳不容易,你看我们的脸,都像死人一样的颜色。晒太阳有助于身体内维生素的合成,对身体有好处。” 许文兵说:“小姚,想家了吧?一个人躲在号子里想心思?” 我说:“不是,我刚才进去洗洗脚,两天没洗了,我怕自己的脚太臭了影响大家,外面没地方坐,我才到号子里去洗的。” 张定邦说:“外面也可以洗脚,换双拖鞋不就行了,哪个的拖鞋你不能穿?” 马成武说:“小姚,你的人缘不错啊,有这么多人关心你。这在号子里很难得,你要记住这些朋友啊。” 我感到马成武的话里别有意味,是暗示我们之间的合同,还是对我与别人亲近的一个警告?也许二者皆有吧。我说:“马哥,我不会忘记号子里的这些患难之友的,如果有机会,我会用行动来证明的。” 张定邦朝我会意地一笑,大家山南海北地胡侃起来。 放风结束后,我问小四川有没有牙膏皮,因为我的小塑料勺的把子已经开裂了。小四川说:“哦,我忘了,昨天答应给你包的,到现在还没包。不好意思。” 我说;“是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急得慌。”他在铺板下找出一块挤空了的皱巴巴的铝牙膏筒子,小心地把上面的嘴部撕下来放回铺板下,“这个以后还有用,可以做拔胡子的夹子。”他把牙膏筒子沿折缝处小心地撕开,放在水里洗去残余的牙膏。然后贴在墙上用牙刷刮平展,他从这块平展的铝皮上折下一小块将我的勺子小心仔细地包起来。他说:“早点包就好了,这勺子用不长了,早包起来可以用十天,现在最多能用两天。” 我说:“看守所怎么不买些大一点的耐用的勺子呢?” “大概是怕人自杀或行凶吧。” 我和小四川聊起来,小四川名叫郑龙平,四川人,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四川。他是因拐卖进来的。他家在四川万县的一个深山沟里,那里的老百姓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仅仅能填饱肚皮,能一日三餐吃饱白米饭的算是很不错的人家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口味。改革开放,使许多人走出大山去打工。小四川初中毕业后也外出四处打工,他看到别人吃一顿饭的耗费相当于他家几年的收入,别人身上的一件衣服抵他拼死拼活地干上一年,别人住宾馆搂女人,他打地铺遭白眼,心里就难免不平起来。虽然在外打工吃遍千辛万苦,但回家的时候他还是把那张饱经艰辛和痛苦的脸藏起来,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装出一副见过大世面,享受过豪华生活的志满意得的样子。家乡的许多年轻人都想跟他出来打工,他不想让乡亲们知道自己在外打工的经历,那种只能在社会底层挣扎,像畜生一样的生活会使他大丢面子。小四川看到家乡许多姑娘都盼望着能飞出大山,过上像电视里那样的日子,她们希望通过嫁出去的途径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他试着从家乡带出来一位姑娘,给她找了一户农村人家。这户人家虽然不算太富裕,却也算殷实。小伙子年纪虽然大了些,却本份善良,知道疼老婆。他们给了小四川三千块谢媒钱。姑娘也觉得很满意,写信告诉家里说她很幸福。这样,又有几个姑娘跟着小四川出来了。他觉得这样挺不错,比打工强得多。可是他的联系人把其中的一个姑娘诱奸了,姑娘非要跟这个联系人结婚。可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就骗她说,等他离了婚再娶她。私下里他却把她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后来姑娘千方百计地逃了出来,联系人于是被抓,小四川的发财梦还没有做完,也跟着进了看守所。 “听说你过号子的时候被打得吐血了”,我说。 “是的,不仅吐血,还屙血,那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不行了。我报告所长让他带我出去看病。他却说没事,让我受受罪也好,这样我记得牢,省得我回去还走老路。整整三个月,我呼吸困难,嘴巴不敢张大,吃饭不能吞咽。胸部像蒙了一块紫色的胶皮。太阳穴一天到晚嘣嘣直跳,头像要炸开来似的,老是做恶梦。就这样,他们还强迫我抹地,一天三遍,我只能爬在地上和抹布一起挪动。” 我和小四川聊着,突然发现马成武盯着我的目光,那目光阴沉沉的,抑郁中透着恼怒。他躺在那里,麻鸭像平时一样正在给他按摩,麻鸭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动作小心,显得拘谨。马成武踢了他一脚,叫他滚。麻鸭从板上下去的时候瞥了我一眼,那是一种兴灾乐祸的眼神。 我想起在院子里的时候马成武说的话。是的,我已经引起他的不安了。我这么快就与别人打得火热,而且这些人都是他心目中的危险人物,他产生这种危机感也是正常的。麻鸭肯定已经知道了马成武的心思,说不定他还从中挑拔了一番。我还是暂回避一下吧。我对小四川说:“我瞌睡来了,昨天一夜到天亮几乎没睡,等一会我们再聊。” 我解了个小便,回到铺板上躺下来。马成武的表情明显的缓和了下来。我想向他解释一下,但又一想,不能解释,越描越黑,反而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以后用事实说明吧。我和马成武能有以后吗?张定邦还在迫切地等着我的答复。如果选择马成武,我与他没有患难之交的考验,他难免不信任我,像这样的猜忌肯定经常会有。他和张定邦的矛盾开始走向表面化,要是他为了考验我的忠诚,让我挑战张定邦,我该怎么办?我不愿伤害张定邦,更不愿张定邦伤害我。能按他的要求去做吗?照他说的做,我和张定邦都将成为牺牲品,马成武会从中渔利。事后,他会不会再让别人来对付我?就像他让我对付张定邦那样。到那时我能与谁靠把(结盟)?谁会信任我?不按马成武说的做,那我自食其言,在马成武眼里是个十足的骗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五子跑到马成武的跟前说:“我喊一下李彩霞。” 马成武说:“要喊就快,卢干部现在肯定在睡觉。” 小五子招了一下手说:“庞明林,老母鸡。”这两个人脱掉鞋子上了铺板,熟练地蹲在走廊窗户下面。胖子程军爬到两人的肩上蹲下来。小五子爬到程军的肩头慢慢地站起来,程军扶着墙也站了起来,最底下的两个人也跟着慢慢地站起来。这样小五子的上半身就趴在走廊的窗户上。他警惕地朝四下里看了看,亮开嗓门大叫道:“李彩霞!李彩霞!”对面传来一声女人脆生生的应答:“嗳!” 小五子说:“信我收到了。你好吗?” “很好,我想你。” “我也想你。” “好了,我下去了。” 庞明林和老母鸡慢慢蹲下来,程军也蹲下来,小五子从他的肩头跳到铺板上,脸上红扑扑的。 马成武说:“听你俩个猫叫春,我心里都痒起来了。你记住欠我一笔人情,以后李彩霞要跟我睡一觉。” “一句话,只怕到时候你不愿意”,小五子很爽快地说。 “怎么不愿意,我还嫌女人多了吗?” “不是,将来马哥一定混得比我们好,李彩霞那时候已经成了老菜帮子了,只怕你看不上。” 马成武笑了起来:“你小狗日的嘴巴甜,李彩霞就是这么被你骗上的。” “哪里呀,我都被她害惨了。” “李彩霞能爬到窗子上来吗?”我问小五子。 “她不上来,她站在号子里跟我喊。” “那你不是看不见她吗?” “就是呀,进来几个月了,喊了也不下十几次,却一次都没见过她的面,真他妈的不爽。” 别的号子也跟着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听我武警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和喝斥声。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像一块投进水里的石头,激起一阵浪花,波浪跳动了几下,便沉寂下来。 小五子和李彩霞的相互问候,使我觉得他们不是在忍受这种人为的隔绝,而是在创造一种浪漫,一种对常规的平庸生活的反叛。现实的阻碍反而激起他们心中的渴望。就像牛郎和织女隔着银河,反而更能激起双方的激情。 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饭里的烂木头味不那么浓了,这大概是饥不择食的原因吧。虽然这样,我还是剩下半碗饭怎么也吃不下去。板下有几个人紧紧挤在我身边,他们边吃饭边盯在我手里的碗。许文兵已经同意我剩下的饭可以给他们吃。我刚把碗推出去,就有几只手同 七 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板下面的人大多数已经起来了。他们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悄悄地拿起盆子和毛巾。我起来解了个小便,又钻进了被窝。我对老母鸡说:“天都亮了,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喊我起来值班?”老母鸡说:“你现在睡板上了,就不用值班了。”我心想,板上的特权还真不少。  早上来放风的是一个年轻的干部,大家都叫他刘干部。他默默地在走廊上转来转去,不像所长和卢干部和号子里犯人说话。他表情严肃地履行着他的职责,犯人也很少主动与他打招呼。张定邦告诉我,刘干部刚从警校分来时间不长。他很少打人,如果谁把他惹急了,他会叫你把身上的衣服脱光,把你五花大绑起来,他捆人很有一手,能把绳子勒进你的肉里去。我觉得刘干部看起来很冷漠,人还是比较善良的,他只是用冷漠掩盖着自己的羞怯内向的性格。 早饭后,大家开始聊天。马成武对我说:“小姚,我对你还不错吧?”我心里一咯噔,知道他话里有话,就说:“当然,你让我免于过号子,又让我上了铺板,我心里很感激。” “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我又不是幼稚的小屌,听人家说句漂亮话就高兴得不得了。” “我讲的是心里话,并不是想讨好你,我想你能理解我。” “别跟我搞这些酸不拉叽的东西。什么理解不理解的,你们这些喝了几瓶墨水的人就喜欢在别人面前显摆。我连自己都不理解。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骗。”他的话里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板上人全都站了起来。 张定邦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故意问道:“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把马哥给得罪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 马成武声音高了起来:“别把人家当傻屌,就你一个是聪明人。” “马哥,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或者你对我有什么地方感到不满,就直接告诉我吧,不要这样拐弯抹角的,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申辩着,其实我早已明白他的心思.他太沉不住气了。“请你把话说开来吧,也许你误解了我,也许有人在你面前挑拔,你总得让我有个为自己分辨的机会吧。” “你心里很清楚,根本用不着我说,你们这种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心思多得不得了。有什么想法,你会告诉我?”马成武发泄着内心的不满,“你活跃得很啊,才来两天就跟这个谈,跟那个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你把我当傻屄了。” 我说:“马哥,你不要乱猜疑,我可以发誓,我根本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还没等我说完,张定邦就接过话茬:“老马,你是不是说我在鼓动新号子,不就我跟他多谈了一会儿吗?你要是对我有意见,直接跟我说,不要借新号子来敲我。小姚是新来的,他知道个屁啊。” 马成武面孔紫涨,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说:“我说你啦?就你跟他叙啦?你别没事找事,把什么事都往身上揽!” 小四川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他脸上的愤怒,他那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 张定邦说:“要是你看不惯小姚,你可以跟他单挑。” “跟他单挑,他配?”,马成武明显地感觉到张定邦话里的侮辱成份。像他这样作为号头,居然让他去跟新号子单挑,这不是等于把他降到同新号子一样的地位了吗?但他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张定邦。他心里直骂朱丁和小五子,关键的时候不出来替他挽回面子,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他已经到了下不了台的地步了吗?他在情急中骂了一句:“他算什么东西,跟他单挑还脏了我的手?” 我说:“马哥,你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你不应该侮辱我。” “老子侮辱你?老子还揍你呢。”马成武恼羞成怒,猛一挥拳,朝我的脸上打来。我躲闪不及,被他打在腮帮上,左边的脸一下子麻木了,一股咸咸的味道在嘴里漫延开来。这一拳打得好,它把我的债一下子还清了,我身上的包袱也卸下来了,我不再欠他什么了。我吐了一口唾沫,全是血。我冷冷地看着马成武。 马成武被我盯得直发毛,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但他的骄傲和虚荣心使他无法冷静下来。他又一拳向我打来,我抬起胳膊挡住了他这一击。随着胳膊上撞击,我的胸口骤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痛。我说:“马哥,你已经做了初一,别怪我做十五。” “做你妈勒格屄”,他朝我扑过来。我也挥拳向他捣去。由于紧张,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得铁紧,胸部像裹上了一件用荆棘做的紧身衣。疼痛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麻木。马成武的身子比我灵活,拳头的份量也比我的重。我的耳朵后面和肩膀上又挨了两拳,我也一拳打在他的头上。 张定邦一见我和马成武打了起来,立即高声对板下人叫道:“马成武已经众叛亲离了,他的末日已经到了,你们怎么还不上来为自己报仇?马成武过你们的号子,强迫你们干活,他挖走你们的饭,抢走你们的大帐和衣服,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难道你们就是这么无动于衷,就这么窝囊吗?你们还算是男人吗?你们身上还流着热血吗?你们平时受尽了欺压,现在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你们还不动手?你们想过吗,为什么马成武高高在上,你们却被他踩在脚下?难道不想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的大帐自己用?难道你们不想结束这种痛苦的生活?弟兄们,上来吧,我们一起干,打倒马成武,让他滚蛋,这样你们才能得到解放!上来吧,为你们自己报仇,为你们曾受的痛苦放手去干!” 在张定邦的鼓动下,板下人一下子群情激愤起来。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他们想冲上铺板,但又害怕,马成武曾给他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像,一想到反对马成武,他们的浑身都痛疼起来。有一个人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地登上铺板。这时我和马成武搂在一起摔倒在铺板上,马成武骑在我的身上,他挥起拳打在我的脸上、眼睛上。张定邦抱起一床被子,一下子盖在马成武的头上,把他从我身上拖了下来。那个上了铺板的人乘机向马成武踹了两脚。这两脚使板下的人胆子一下子壮了起来,他们呼的一下全都冲到了板上。他们把马成武压在被子下又踢又打又咬。外面的人打不到,就把腿从人缝里伸进去,使劲地踢,真是一场血腥的战斗…… 马成武在被子里已不再挣扎,张定邦怕出人命,又拉又劝想把板下的人隔开。板下人的热血刚刚沸腾起来,他们战胜恐惧,刚把潜伏在心中的复仇和嗜血的欲望释放出来。张定邦拉起这个,那个又扑上去;挡住这人的手,那人的脚又上来了。张定邦反复晓以利害,许文兵也过来加以劝阻,总算把这些眼中喷火、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叫骂的人劝开。 张定邦掀开被子,见马成武两眼紧闭,双手抱在胸前蜷缩在铺板上。他的衣服被撕破了,露出了满是牙印的胳膊。他的一只眼乌青,鼻子流血不止。被子上、铺板上到处血渍斑斑。张定邦叫人舀了一杯水泼在他脸上,马成武睁开眼,挣扎着跪起来,他捏着鼻子,抬起头。有人还想上来踢他,被张定邦拦住了。 事后,他们对我说,就在我跟马成武交手的时候,朱丁一下子冲过来在我的背上踹了一脚。我打了个踉跄,让马成武在我的头上狠揍了一拳。小四川一看朱丁动手了,马上截住和他打了起来。董贵堂迎上小五子交起手来。胖子程军刚想寻找打击目标,许文兵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坐下坐下,我俩好好谈谈,这事你别插手,你插手只有吃亏,没的讨巧。程军一看势头不好,立马给自己下了台阶。他说:“我哪会管他们的闲事,我跟谁都没冤没仇,犯得着找麻烦吗?你放心,我决不会动手。”决斗中,小四川和朱丁棋逢对手,小五子哪里招架得住董贵堂的拳头,三下五除二,就被董贵堂揍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也许是故意装的)。董贵堂看小五子倒下了,就跳过去把朱丁也给制服了。麻鸭早就缩到一边去了,恐惧地望着眼前的这场大战。 张定邦见马成武缓过劲来,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说:“马成武,两条路任你选,要么过号子,要么出去。”然后他走到铁门跟前劲地跺起门来,边跺边叫:“打架了!打死人了!” 不一会儿,刘干部就跑过来开了号子门,走廊上也来了几个武警站在窗户上朝下看。张定邦站在门口对刘干部说:“马成武在号子里搞牢头狱霸,欺压号子里的其他人,打他们,不给他们饭吃。你看,这个新来的被他打成什么样子”,他一把把我拉到刘干部面前。当时我的眼角被打破了,在搏斗中抹了一脸血,再加上眼睛乌青,这种效果在刘干部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印像。张定邦又掀起我的上衣,把我的胸部亮给刘干部看,“这都是马成武打的,刘干部你看,肿成了什么样子。”他又把两天前因为吃我的剩饭被打的老头搀了过来,说:“还有他,这么老大的年纪,马成武也下得去手,老伯伯,把你的衣服掀开来给刘干部看看。”老头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嘴一瘪,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刘干部顿时怒目圆睁,脸上涨得通红。他说:“马成武,你胆子不小啊。”张定邦回过头去,指着号子里其他人说:“刘干部,你问问他们,他们哪个没被马成武打过,他们哪一顿吃过自己本份的饭。还有,你看……”他又飞快地奔过去掀起铺板,拉出两个大包,“这都是他吃的号子里人的衣服,他太霸道了,只要他看上别人的衣服,就强行地剥下来。刘干部,马成武在号子里干的坏事数不胜数,你问问其他人,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刘干部狠狠地瞪着马成武,喝问道:“是不是这样,马成武?这些是不是你干的?……你怎么不回答?平时我还觉得你不错,想不到你在号子时竟这样作恶。要知道,你是犯了罪才进来的,你不但不反省你的罪行,反而如此猖獗,与我们干部的要求对着干。你胆大妄为,无视国法,你的这些行为完全可以算得上是犯罪,我们完全可以给你加刑。你,你对得起你家人对你的期望吗?你对得起我们政府干部对你苦口婆心地挽救和教育吗?你老婆前几天还来了,跟我们又哭又讲,说你家里生活困难,她打算带着孩子出去讨饭了,你一点都不反思你的犯罪给你家人带来多大痛苦,还成天在号子里逞凶霸道。你要清楚,看守所是专政机关,不是养老院。” 刘干部越说越气,“对你这种人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必须对你进行惩罚。”他怒气冲冲地锁上门。马成武默默地坐在那儿,既不申辩,也不认错,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刘干部也不是在训斥他。 很快,门又开了,刘干部拎着老驴屌和绳子站在门口。“马成武,出来!”马成武慢慢地挪下铺板,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刘干部喝道:“跪下!”马成武顺从地跪在门口。刘干部用老驴屌在他的头上和肩膀上狠砸了几下,用绳子把他五花大绑起来。刘干部打开老驴屌的电源,在马成武的头上、脸上和颈窝里搅了起来。老驴屌的头上噼噼啪啪地闪着两道像蛇信子一样的火舌,在马成武的头上、脸上跳跃,马成武的头跟着摆动起来,身子痉挛着,脸上沁出了汗珠,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我能闻到电火花烤灸皮肉时散发出来的糊味。 刘干部教训了马成武一顿之后,把绳子松开,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说:“滚进去!”马成武跪在地上没动,他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刘干部,麻烦你给我调个号子吧。”刘干部说:“你想调号子就调号子啦?你还想回家呢,我放你回去?”马成武转过身来,面向刘干部跪下,对他磕了一个头道:“你行行好吧,刘干部,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找麻烦了。” 朱丁和小五子一听马成武说要调号子,马上跑到门口跪在刘干部的脚下,也要求调号子。他们担心,一旦马成武走了,他们在号子里就别想过太平的日子了。小五子说:“刘干部,你要是不给我们调号子,迟早会出事的。”刘干部问他出什么事。小五子说反正会出事的。刘干部说:“你们先进去,等所长来了再给你们调号子。”“等所长来了就来不及了”,小五子带着哭腔说,“刘干部,你心善,我们虽然犯了罪,但我们晓得你是好人,指望所长不如指望你,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滚起来,进去”,刘干部叹了一口气说。三个人都没动,刘干部故作生气起来:“叫你们进去收拾收拾,怎么,你们都不愿意?” 三人一听,立即爬起来进了号子,收拾起来。马成武只拿了一个蛇皮袋,里面是几件他自己的衣服,还有一个脸盆,他把自己的牙膏、牙刷和毛巾放在脸盆里,那两个大包的衣服他也不要了。当他准备走的时候,有个人拉住了他,指着他脚上的皮鞋说:“这是我的。”马成武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默默地换了一双拖鞋,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骄傲和自尊的表情。 “马成武,你等一下”,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冲动。我跑到铺板上,从被子下面拿出我的羊毛衫递给他,“你把你的羊毛衫忘了带了。” “这不是我的羊毛衫。” “是你昨天借给我穿的,我有衣服了,这件羊毛衫还给你。” 马成武还是不愿要。刘干部有些不耐烦了,他说:“马成武,这到底是不是你的羊毛衫?” 我说:“是他的,他昨天借给我穿的。” 刘干部威严地说:“是你的,你就拿着,推来推去的搞什么?” 我把羊毛衫塞进了马成武的蛇皮袋里。 马成武走了以后,张定邦让老母鸡把铺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被子整理好,把板上的血迹和鞋印抹干净,两条有血迹的被套也拆了下来,等到中午放风的时候再洗。 三个人出去了,当马成武的背影在号子门口消失的时候,号子里一片寂静。板下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号子门,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知谁用低低的声音说:“马成武终于走了,这家伙终于滚蛋了。”这时号子里的人才如梦初醒。他们互相议论了起来,接着这种议论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喧哗声。那些板下人,一改平时沉重、压抑和冷漠的表情,他们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他们有的在号子里走来走去;有的用拳头在墙上不住地敲打;有的拍着巴掌,屁股扭来扭去;有着唱了起来;的有高声叫着:马成武滚蛋啦!解放啦!他们互相谈论着刚才战斗经历。这个说他怎么搂马成武的头,那个说他怎么踢马成武的背,有的说他咬了马成武的肩膀,有的说他打了马成武的屁股。他们用手比划着,高声谈笑着,兴高采烈。 张定邦站在铺板中间,被大家的情绪感染了,他微笑着。等到这中情绪稍稍缓和一下之后,他说:“请大家安静一下,请大家安静一下。”号子里的说话声慢慢地静了下来。人们用热烈而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认为是张定邦把他们从奴役中解放出来的。如果没有张定邦,他们现在仍处于马成武的残暴统治之下;如果没有张定邦,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起来和马成武进行斗争。张定邦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他们的大救星。他们一个个竖起耳朵准备听张定邦讲话。 “马成武已经走了”,张定邦说,“压在你们头上大山已经搬掉了,从现在起,你们解放了。有一点,我不说你们也知道,马成武不管走不走,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那我为什么要反对他呢?我之所以反对他,是为了你们。我看不惯他把你们不当人,看不惯他对你们过号子,看不惯他挖去你们的饭,看不惯他霸占你们的大帐,看不惯他把你们的衣服据为己有,看不惯他强迫你们干活,而他自己动整天游手好闲,享受着别人的侍候。同样是人,同样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为什么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却被踩在脚下?” 说到这里,有几个人抹起眼泪,唏嘘起来。张定邦抿起嘴唇微微一笑。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虽然我们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地方,要不是进号子,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相识。我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种缘分。我觉得,普天之下皆兄弟,我同情你们,关心你们,就像同情关心我的兄弟。如果大家看得起我的话,我想提几个建议。” 板下人一起叫了起来:“张哥,你在什么话都说出来吧,我们晓得,你的话都是为了我们好,在号子里,我们大家都听你的。” 张定邦说:“诸位老兄老弟,从今天开始,废除马成武的那一套,不再过号子,不再挖你们的饭,你们的大帐归你们自己支配。号子里大家一律平等。”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几个人把颤抖的双手抱在胸前,朝张定邦一个劲的作揖。等人们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张定邦接着说:“从今以后,各人的衣服自己洗,各人自己的事自己干,不再有专人抹地抹铺板了。如果脏了的话,大家一起干。”说到这里,他高声大叫,“大家同不同意?” “同意!”,人群里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场响亮的回答。接着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还有一点”,张定邦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是一个群体,就必须要有一个秩序。号子里人多,如果没有秩序就会造成混乱,而且大家相互之间会产生磨擦。我们虽然不搞马成武的那一套,但我们需要一个公平公正的人来解决号子里的这些矛盾。我认为,许文兵许哥在号子里比我们哪一个人呆得时间都长,他一向为人正直,对解决号子里的问题很有经验,大家觉得让许哥做我们的领头人怎么样?” 板下人一起叫好:“就让许哥来管理我们的号子吧!” 许文兵面上微红,他很高兴别人推举他做号子里的号头,但他又强烈地意识到,这个号头不是靠他自己的能力挣来的,而是别人施舍的。这种施舍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况且这中靠施舍得来的号头,肯定不能完全行使自己的权力,多少有点像个傀儡,暗中必须接受别人的操纵和节制。但他又不能在语言上把这种伤害和不满表现出来,他试着说了几句谦逊的推托的话,张定邦并没有因他推托而顺势把他丢在一边,自己走到台前。张定邦说请他出来是号子里众望所归,希望他不要只想着自己清闲,应该为弟兄们出点力。许文兵最终接受了张定邦的建议。 张定邦对板下人说:“刚才我跟许哥商量了,你们被马成武吃掉的衣服可以拿回去了,现在你们到董贵堂那儿去领你们的东西。” 板下人又是一阵欢呼。等他们领完自己的东西以后,还剩下半包。这是那些已经走掉的人的东西。张定邦把包提到许文兵的面前说:“这些都是你的了。” 许文兵不要,说还是分给弟兄们吧。张定邦从包里翻出一件羊毛衫来给我,说:“这件羊毛衫不错,给你。” 我说:“我身上穿着你的羊毛衫呢”。 “那是我送给你的,这是马成武还给你的,因为他把你的羊毛衫带走了。” 张定邦又从包里拿出一双毛皮鞋给许文兵,说:“冬天快来了,你戴着镣,脚上肯定冷,这双鞋保暖。”许文兵收下了皮鞋。张定邦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说以后打发送饭的。 在看守所,犯人要想买什么东西或者向其他号子送个信、传个话什么的,只有通过送饭的才能做到,像昨天送饭的帮李彩霞送给小五子一张字条一样。但送饭的不轻易帮人买东西或传递消息,他们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一旦被发现,他们就可能被闷号子,一个月之后才让他们出来干活,但不一定让他们送饭了。不过他们被抓住的可以性很小,因为他们事先已把值班干部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在看守所,判刑一年以下的犯人,都不送住劳改队,而是留在看守所干活。送饭是其中最肥的差使,就是因为他们有机会接触其他号子里的犯人,他们为号子里的犯人传递消息和买东西的风险可不是白冒的。比如说,给他们一百块钱,关系好的可以给你买二十几块钱的烟,关系不好或者不熟,只给你买十块钱的香烟。有时没有钱,衣服鞋子他们也要。号子里有人进行过统计,一个送饭的,每个月通过给别人买东西至少要赚三千块钱以上,其他衣服鞋子不算。那些留在看守所干活的劳动号子,个个都想送饭,送饭的都是所长钦点的,他们都是所长的关系户,或者家里人找过所长。在看守所一年,抵得上在社会上打工几年时间,所以有的犯人说,要是有关系的话,与其有外打工,不如到看守所来坐牢。 马成武他们走了以后,张定邦想从下面挑几个人上板来,他问我哪几个适合,我说:“这个你不用问我。” “唉,我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问你,是想找几个让你顺眼的,你怎么无动于衷呢?” “对不起,我把你的好心当驴肝肺了,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庞明林和老母鸡可以上来。” “好。还有一个呢?” “其他人我不太清楚。” “麻鸭,要不要让他上来?” “如果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那我不希望他上来。” “那好吧,就让洗衣的刘富春上来。” 下午要开大帐了,刘干部把大帐本送进号子,还有几张收据。刘干部是看守所的会计,负责管理犯人的大帐。大帐本是用练习本做的,在原来的格子上分了三栏,分别是收入、支出和余额。收入是家里送来的钱,支出是开大帐花的钱。粉红色的收据上写着:犯人家属xxx送现金xx元,底下是家属签名。这次董贵堂家送来100元,庞明林家送来50元,板下一个叫张树林的家里送来200元,一个叫崔好的家里送来100元。我和许文兵、小四川家里没有送过钱,所以没有大帐本。大帐一个礼拜开一次。以前号子里的大帐都是先从板下人的本子上开支,板下人的钱用完了,才用板上人的钱。像我这样刚来的新号子,可以预支一笔大帐,不过只能开日用品,不能开吃的东西。 开大帐是两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子,大家叫她们方妈和吴妈。她们是公安局的家属,平时负责在伙房监督犯人烧饭做菜,掌管油盐。看守所开大帐,日用品的价格和社会上差不多,食品和卤菜就贵多了,外面卖十二块钱一斤的卤鸭,这里卖二十;猪头肉外面卖十块,这里卖十五。糕点、方便面和饼干之类也是这样。 过去马成武在的时候,开多少日用品、多少食品、多少卤菜,数目一报,老妈子把这些数目乘上单价,累计起来,在大帐本上一扣就行了。现在每本大帐都得单独核算,因为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需要开大帐,这使得老妈子很不耐烦。她们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张定邦闻了闻手上的桃酥,说:“方妈,这桃酥坏了,都变味了。”方妈把桃酥接过去,“是有一点”,她说,“没关系,吃了保证你不会死,你要是死了,我给你偿命。” “坐牢还讲究,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捡四的,真是”,吴妈也跟着说起来,“你们这些人,只配什么都没得吃,你想想,你是在坐牢啊,又不是在挣钱,别以为你们是在当官,有什么资格挑三捡四的,我看你们是改不好了。” 张定邦陪着笑脸说:“吴妈,你老人家心眼好,你儿子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大吧,你想,你会把这样的东西给你儿子吃吗?” “我儿子决不会像你这样,让我丢脸,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早不打死,晚也要把他打死”,吴妈气鼓鼓地说。 张定邦说:“吴妈教育得对。我是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政府没有一棍子把我们打死,而是给我们吃,给我们住,还让你们两位老 八 在老干部之后,又轮到所长值班。看守所一共六个干部,轮换值班,他们有时也互相代班。干部值班的顺序以及临时的变动是犯人特别关心的。他们了解每个干部的个性、习惯和特点,并根据这些情况来决定他们的号子里的活动。什么时候喊号子是安全,在什么干部面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很清楚。  所长从走廊那头一路走过来。他两手背在背后,抬着头,低垂目光扫视着脚下院子里的犯人。他像一位帝王巡幸他的疆土一样在走廊上巡视了一圈。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阳光似乎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脚下的人这才仰起堆满笑容的脸,用一种恭敬而又亲热的声音和所长打着招呼。所长在这个号子上面逗留一下,跟那个号子里的犯人聊上两句,不时地可以听到他得意地骂着:“他妈的,你们这些狗日的东西……”一听到所长的这种骂声,犯人决都知道,所长的心情肯定很好。 所长在跟不远处的一个号子里的犯人在聊天,由于围墙阻隔,听不见犯人说话,所长洪亮的话语和嘿嘿的笑声却听得清楚:“你们这些狗日的,纯粹是社会的渣滓。国家每年花大量的资金养活你们,让你们在这里白吃白住,一点价值都不能创造,我要是有权的话,把你们这些东西统统枪毙。你们这些垃圾,看守所就是垃圾中转站,把你们集中起来送到劳改队去,就像把垃圾集中起来送到垃圾场一样。你们这些臭垃圾,你们家娘老子还把你们当宝贝,三天两头来看你们。有什么好看的,生了这样的儿子也不嫌丢人,还来看?像你们这些东西只配枪毙!” “你狗日的还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下来治你。”那个号子里的犯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惹恼了所长,所长风风火火地从走廊上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开铁门的咣当声。是谁要挨揍了,我仔细地听着,除了左右两边号子的嘈杂声外,听不到什么异常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所长拎着老驴屌上来了。他拧着眉毛,嘟着嘴,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院子里的人不敢抬头正视他。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马成武不在你们号子了吧?” 张定邦说:“马成武调到别的号子去了。” “你们怎么把马成武搞走的?” “没人搞他,是他自己要求调走,刘干部就把他调走了。” “你们这些狐狸,那点小伎俩我看不出来?”所长的脸上又开始由阴转晴了,“马成武那点小名堂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们不给他下套子,刘干部会把他调走?” 张定邦陪着笑脸说:“所长,我们真冤枉,是他自己要走的,跟我们一点都不相干。” “死嘴!你们什么货色我不知道?马成武就是我放在你们号子里的一只狼,整天咬你们,喝你们的血,你们才老实。要是没有这只狼,你们不翻天才怪?可惜这只狼力气足够,狡猾差了点,让你们这些狐狸钻了空子。” “所长,你看,马成武这只狼走了,我们并没有翻天。” “你们敢?”所长两眼一瞪,喝道。号子里没人吱声了。所长想了想,又说:“张定邦,马成武走了,号子我就交给你了,要是出什么事的话,我拿你是问。” 张定邦说:“现在号子里许文兵协助干部管理。” 许文兵说:“所长别听他的,我这样不方便能干什么?” “你们协商着办,给我把秩序搞好。还有,今天上面来检查,一定要给我保证秩序,听见没有?” 张定邦说:“所长,你放心。” 所长突然用手向我一指:“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姚晓明。” “看你样子,在号子里混得不错嘛。狼,一条狼,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吃人。” “所长,所长,怎么不给我们送两个人进来,我们都等急了”。四号有人在叫。 “你们等不及了,是吧?”所长扶在栏杆上和四号的犯人聊起来。 四号所长称作狼号子。里面的犯人原先都是各个号子里的号头,不是被人反了号子,就是搞得过分了,被干部集中到四号。这些号头住在一起,谁也不服谁,他们很想要几个受他们支配、给他们干活的人。因为有这么多狼在一个号子里,其他犯人都不敢进去。所长把那些判过刑还要求上诉的犯人调到四号,让他们在里面受罪。有些人本想上诉,一听所长要把他们调到四号去,就不敢再上诉了。 “中午要加餐了,又有口福了。”犯人们高兴地议论着。程军说:“有什么口福,这不过是把下顿的加餐提前吃了,还不是蜻蜓吃尾巴,自吃自!” 董贵堂说:“不管怎么样,能提前加餐也不错,早吃早痛快,说不定明天我们就翘辫子了呢。” 在看守所,每个月逢十五、三十加餐。遇到有人来检查或参观,就提前加餐,然后在下一顿扣掉。所以,程军认为吃来吃去还是吃自己的本份。 “查号子!”一直站在铁门前的小四川叫了起来。许文兵叫大家安静。董贵堂跑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着,又把关着的小铁窗推开一条细缝外看。远处传来开铁门的声音,还有搬动铺板的声音。董贵堂肯定地说:“是查号子,赶紧把东西转移掉。” 张定邦叫人把铺板掀开,找出香烟和打火机,装进一个塑料袋,又把卫生纸做的牌九、扑克装进袋子,小四川把他的拔胡子工具也放进袋子。张定邦把袋子左一层右一层裹好,再用布条捆紧。冲便池的老头把便池里的水放掉,把这包东西捆在塞便池的那团破布下,然后,再把布团塞住便池,踩踏实,倒上一池水。 号子里的犯人显得有些慌乱,他们把裤带解下来,拆成布条扔在铺板下面的一推破衣服里,老母鸡把他的针线以及他用手工编织的一些小玩意塞在一件又破又脏的棉袄的棉絮里,再把棉袄扔在板下的角落里,踩上几脚。有人把写过字的纸放在嘴里嚼烂,吐在便池里。张定邦用牙刷把把塞在板缝里的小刀住里捅紧。 一个号子门关了,又一个号子门开了,声音一步步逼近过来,大家的脸上都显得很紧张。门开了,所长一手拎着老驴屌,一只手握着一根一米多长、一寸多宽的竹批子进来。四个背着微冲的武警也跟着进了号子。所长用竹批子点着我们说:“你们,统统给我下来,把铺板抬出去。”我们把铺板抬出去靠在墙上,所长让大家各自把包、袋子全部打开,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我们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按所长的要求面朝墙站成一排。我听见武警把包里的衣服倒出来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所长见我回头,抡起竹批子在我的肩上狠狠地来了一下,同时咬牙切齿地说:“叫你看!叫你看!”我疼得浑身哆嗦起来,肩上很快就鼓出了一块紫红色的“肩章”。 随着铁门关上,大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小铁窗当啷一响,所长的脸又出现在窗口,犯人刚刚浮现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所长用他那锥子一样的目光在号子里一扫,又把小铁窗关上了。 张定邦跑到门口仔细听了听,确定所长已经走了,才把便池下面的塑料袋取出来:“还好,里面没湿。”大家开始清理号子,各人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叠好,放进包里,把拆散的布条重新编好系上。 等把一切收拾好,中午饭来了。是土豆烧肉。小四川把饭接进来,板下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碗碗加餐饭。他们屏住呼吸,面色紧张,从这个碗瞟到那个碗,他们在掂量比较哪个碗的肉多、块大。他们全都挤在肉块多而且大的碗跟前。等最后一碗饭进来,许文兵说开饭时,几只手同时伸向了一只碗,他们抢了起来,几乎把旁边的碗打翻了,那些没有抢到的人迅速地把手伸向肉次多的碗。他们喘息着,每个人都抱了一只碗在胸前。偷偷地窥视板上人一眼。板上人显然很气愤,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他们默默地看着板下人争抢,等板下人把碗都端在手里以后,他们才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随便端了一碗来吃。 我的碗里除了五六块没有去皮的发黑的马铃薯之外,还有一块肉骨头和两块肥肉。那个肉骨头,我一开始以为是块大瘦肉,它躺在马铃薯下面,只露出一个小角,其实,上面只沾了一点点肉。我在肉骨头上啃来啃去,又吮吸了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弃了它。我嘬了一下指头,吞了几口饭,开始对付那块肉皮占一大半的肥肉。这是一块猪奶子肉,上面有不少白毛,我用手拔、牙咬,都没把它们弄下来,只好借助小四川的拔胡子工具,才把它们解决掉。我旁边的一个人说:“下次加餐,你就不会再拔这毛了,你会觉得毛是非常好的营养品。”猪奶子没烂,我撕咬了半天,才把它分化瓦解吞了下走。至于那块肥泡子,我看了有些恶心,想把它扔了,又觉得可惜,因为我的胃已经对每天填进去的那点食物感到不满了,它开始向我提抗议了。我想用撕咬猪奶子的办法把它解决掉,却没有成功,这块肥泡子拽起来一长条,放下一去一小团,塞到牙缝里,使牙齿涨得难受。最后我决定把它整个儿吞下去,结果弄得我满脸泪水,差一点没喘过气来。 饭后,许文兵大声宣布:“从今以后,吃饭的时候大家站在小四川后面排队,每人端一碗,饭好饭坏凭运气。像这样抢饭,太不像话了。” 董贵堂说:“还是马成武在的时候好,让他们宣誓。” 我问小四川宣什么誓,小四川告诉我,马成武在的时候,新号子都得宣誓效忠他,做一个忠实的回民,加餐不吃肉,平时交党费。 “交什么党费?” 麻鸭插嘴说:“交党费就是把大帐交出来。” “荆利元,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出来。”所长在门口叫道。号子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低声说:“荆利元要回家了,荆利元熬出头了。”荆利元就是我那天来的时候抢我剩饭吃被打的老头。他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眼里泪光闪烁。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收拾东西了。板下人把他的衣服被子收拾好交给他,他机械地接过别人交给他的东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所长说:“怎么,还不想走吗?”号子里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出了号子。 荆利元是刑事拘留进来的。他因为家里穷,没钱交电费,供电所来人剪他家电线。他说谁要剪他家电线,他就跟谁拼命。供电所人打电话向110报了警。他又和110的人发生了冲突。当时被铐了起来,以妨碍公务罪被刑事拘留。他在号子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月,刚进来的时候,硬得像块石头,一遍号子过下来,就软得像摊泥。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求饶。把号子里的人都搞得笑了起来。马成武考虑到他年纪大,怕出事,而且他凭经验觉得这老头可能在号子里呆不长,就没有痛下狠手。即使这样,老头还是彻底垮了,大小便都拉在了身上。他被打坏了,而且也被吓坏了,像他这个年纪恐怕永远也恢复不过来了。 又过了两天,老母鸡开庭。他从外面带进来一些吃的东西,还有两包烟。大家抽着烟,吃着老母鸡家送来的东西。刘干部闻到号子里的烟味,追问香烟是哪里来的。老母鸡说是他开庭的时候,在外面路上拾的几个烟屁股,已经抽完了。刘干部说:“你们好自为之,少找麻烦,不然对你们没好处,我再发现你们抽烟就对你们不客气了。”大家虽然被刘干部训了一顿,还是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天。 老母鸡告诉我,他叫王春明,有一次在铺板上蹲着找饭粒的时候,马成武说他看起来像一只正在觅食的老母鸡,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老母鸡。 老母鸡是破坏电力设备罪。在此之前,他打算办一个水泥预制件厂,又不舍得花钱买电力设备,觉得那些东西太贵了。他四处打探,最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看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和他老婆的弟弟在晚上带了钳子等工具,骑上三轮车去搞这些东西。他带电作业,在黑暗中剪掉了变压器上的下火线,然后把需要的东西统统拆下来,和他的小舅子抬上三轮车运回家。公安机关经过调查,发现了他们,他和小舅子就这样进了看守所。 进看守所已经有半个月了,我开始熟悉号子里的生活,原先的恐惧和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天比一天无聊起来。号子里的人我都熟悉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就是开玩笑、打趣都没有新鲜话题了。大家共同生活在这二十来平方的空间里,所见所闻所感相同,也就越发觉得无聊乏味。这种无聊使我觉得时间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一天仿佛就像一年。早上,我看见一长溜淡淡的发白的阳光从铁门上方的窗户上照进来,映在号子的白墙上。慢慢地,阳光变成了黄色,变得明亮起来,也变得一点点地短起来,并从墙上一点点地向下移动。到了中午的时候,变成了一条斜线,最后,它消失了。下午放过风以后,它又从另一边的窗户上照进来,先是在墙上形成一条亮亮的白线,然后渐渐变粗,变成一块菱形的光斑。光斑慢慢拉长,变成一格一格的,这一格格的菱形光斑,一点点地向长方形靠近,并且逐渐柔和起来,最后慢慢变淡,消失了。天空开始暗了下来。 我盯着窗户上的钟,那秒针跳动着,不停地绕着钟面旋转,分钟好像纹丝不动似的。有时我故意低下头不去看钟,觉得等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分钟刚走过两小格。时间好似有意在跟我作对,每一小时都耗去了我巨大的忍耐和等待。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别人在无聊的时候可以打牌、推牌九、做针线活,甚至互相抬杠,可我对这都不感兴趣。我无法通过其他方式打发时光。要是现在手中有一本书该多好啊,哪怕是本枯燥乏味的书,是我早已看过多少遍的书,也会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有一个犯人家送衣服来,里面夹带了半张报纸。我把这半张报纸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连广告都没放过。 老母鸡见我很烦躁,想让我跟他学编织。他和庞明林擅长编一些小玩意儿,像小金鱼、小葫芦、蚂蚱、虾子之类。他说当他沉浸在编织中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快,而且可以使自己摆脱无聊。他手把手地教我,让我把这根线从这边绕过去,那根线从那边穿过来,这儿打个结,那儿留个扣。我对这种女人干的活没兴趣,强迫自己耐着性子学。当这些线在我手里绕来绕去的时候,我的头上和脊背上汗水直冒,我的心里也像这些线一样纷乱。我觉得,这哪是在学编织,简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我喜欢散步,并且一直认为散步是一种促进思考的方式,它有助于把我的思绪集中起来。在号子里散步很不容易,每次我都先得把这条一米宽、七米长的过道上的鞋子碗盆之类收拾干净,才能来回走动。当我感到心浮气躁,时间难熬的时候,我就在过道上散步。 散步和胡思乱想可以消磨时间,可一天比一天的饥饿感又使的难以忍受,特别是在无所事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时,肚子更是不依不饶。我的嗅觉一天比一天灵敏起来,我已经能闻出每天伙房里烧的什么菜。当围墙外公安局家属区烧菜的香味飘进来,我能清楚地分辨出炒鸡蛋、红烧鱼还是沌鸡汤的味道。我的嘴里顿时涌满了口水,我想把它们咽回去,可它们变得更多了,而且好像马上就要顺着嘴角流出来。我为这种不能自制暗自难堪,不知道是意志薄弱的表现,还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在我抵挡不住的时候,我装着到便池上去吐痰。我觉得别人也许和我一样,他们也选择这个时候去吐痰。现在,我把早上的咸萝卜留着不吃,和其他人一样,肚子饿了的时候,咬上一小口放在嘴里,让萝卜的盐味在嘴里化开,等到盐味被嗫尽了,再把萝卜吃掉。这可以抵挡一阵饥饿和流口水的感觉。 早上,我散步的时候,老母鸡和庞明林在纺线。他们把别人不要的破袜子、羊毛衫拆掉,留着编东西。尼龙袜子的线很细,必须加粗,两人各牵一根线头,坐在号子两边的铺板上,在腿上搓线上劲。劲上得差不多了,老母鸡向我点点头,让我拿着尼龙线的中间部位,他和庞明林两人迅速地把线头并在一起,打上结,线头旋转起来,他们把合并起来已经退了劲的线捋直,绕在一个卫生纸卷上。 我对庞明林说:“你的裤带很好看,是你自己编的吧?” “这个不算好看,我给马成武编过一条裤带,用各种颜色的毛线织成图案,整整编了一个月,那才叫好看……” 门外传来钥匙响动的声音,老母鸡和庞明林赶紧收拾起东西。门开了,进来一个新犯人,这是个又瘦又小又黑的年轻人,别人问他话,他一声不吭。他蹲在门旁发呆,又像在想什么心思。 中午放风的时候,我们都在院子里,他把便池里别人拉的屎抓起来抹在头上、脸上,他手里握着的屎从手指间冒出来,嘴里嚼着的屎往下直掉,他走到院子里,旋即带来一股臭味。大家一下子呆住了,然后轰的一声跑开!我感到恶心欲吐,有几个人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武警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站在钢筋上哇哇大叫。刘干部也过来了,他让那个满身是屎的家伙立即把身上洗干净,那家伙抬头朝上翻了翻白眼,抬起胳膊,刘干部以为他要扔手中的屎,赶紧避到一旁。麻鸭在这个满身是屎的人背后端起一盆水,猛地浇在他的头上。他回过身来,麻鸭用脸盆遮挡着逃到了一边。刘干部站在钢筋网上大叫,恨不得把他手中的老驴屌扔下来让犯人制服他。程军和董贵堂脱光自己上身衣服,用毛巾狠抽这个人的脸,把他逼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蹲下,犯人端水使劲往他身上猛冲!天很冷,这家伙冻得直打哆嗦!麻鸭上去狠狠踢了他几脚。张定邦让冲便池的老头上去把他的衣服脱掉,把他身上洗干净。刘干部这才下来把他带出去捆了起来,狠揍了一顿。 第二天,所长亲自带他去精神病医院,再也没有回来。号子里的犯人既失望又嫉妒,他们说他是装的,根本没有精神病。即使是装的,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我躺在铺板上,老母鸡给我拔胡子。现在拔胡子已经不痛了,而且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感,让人昏昏欲睡。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叫喊声,号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女人声音清晰起来,是在马路对面百货公司的楼顶上。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胡根啦--,胡根啦--”声音凄厉,像民间招魂时的叫喊,但比那声音更响亮。 猛然听得有人发出像狼一样的长嗥:“噢——”,接着传来铁镣在铺板上的哗哗响声。许文兵说:“是三号胡根,他老婆在喊他。”胡根大概上了走廊的窗户,他对着多外面叫了起来:“哎,素芬,我是胡根。”那女人哭喊了起来:“胡根——,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啊,你有儿子啦。你看看你的儿子吧。你儿子想你啊。他要喊你爸爸呐,你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 胡根大叫:“我看见啦,我看见啦!我的儿子啊,素芬啊,你们要保重啊,保重啊——” 那女人哇哇大哭起来:“胡根啦——,阿哈哈——,胡根啦——,阿哈哈——” 武警从走廊上跑过来叫:“不许喊,不许喊!”老卢也过来了,他说:“胡根,你要冷静,下去,下去,别再喊了。”胡根伏在窗户上大哭,接着传来“嗵”的一声,好像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在铺板上,胡根的哭声在号子里响起来。老卢站在窗户上劝着胡根,过了一会儿,楼顶上那女人的声音消失了,大概被武警拉下去了。在静静的看守所时里,胡根的哭声响亮、阴森,渐渐地变成哽咽,消失了。 胡根是一个流氓团伙的主犯,去年上半年被公安机关一网打尽。法院认为该流氓团伙有黑社会性质,长期以来横行不法,给社会治安带来了极大的危害,应该予以从重处罚。虽然他们没有伤害过人的性命,作为第一被告的胡根仍然被判了死刑。现在胡根在上诉期间。胡根进来之前,他老婆就怀了孕,后来生了个儿子。他老婆经常抱着儿子到看守所来看他。因为他是重刑犯,所以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这一次,她不知怎么想起来跑到对面的大楼去喊胡根。 过了几天,号子里正在放风的时候,胡根老婆又在楼上喊了起来,胡根在院子里哇哇大叫。所长没等风放完,就把所有的人关进了号子。 九 程军开庭了,张干部来带他。他脱掉身上的那件老头衫,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衬衫和裤子,张定邦把自己那件一直没有穿的西服拿出来递给他。董贵堂小声说:“别忘了,香烟。”程军点点头,套上号子里最好的皮鞋出去了。  程军原来是钢铁厂的一名工人,钢铁厂多年不景气,让人承包了。承包以后厂里的效益还是不好,后来干脆卖给了私人。私人当然不会再用原班人马,除了极少数技术骨干外,其余的人发了一点补助就遣散回家了。他们重新从农村招来一批打工的。这批从农村招来的人,工资低,不要求待遇,最重要的是好管理,每天让他们干十几个小时都毫无怨言。 程军成了一个失业者之后,整天闲在家中。他做了点小生意,由于平时大大咧咧,不太会斤斤计较,他除了亏本还是亏本。他只好又缩回到家中去了。程军老婆在街上摆了个馄饨摊,每天起早趟黑挣几个辛苦钱维持家用。一个女儿上初中了,家里连学费都凑不起来。程军很要面子,不愿开口向朋友和熟人借钱,只好让老婆回娘家哼去。 程军觉得自己混得蹩脚,渐渐地断绝了与别人的往来。平时他几乎不出家门一步。虽然他讨厌干女人的活,也不得不在家里洗洗涮涮烧锅做饭。为了让老婆少辛苦一点,他每天早上把那辆用板车改装的活动馄饨摊推到门口,把下馄饨用的煤炉搬到车子上,再把工具、碗筷、油盐酱醋和面皮在车子上码好,然后,侍候老婆刷牙洗脸吃饭,最后站在门口目送老婆推着车子走远。晚上老婆回来,把车子往门口一推,程军又将她服侍得周周到到。他把炉子搬回家换煤封好,把碗筷和瓶瓶罐罐洗涮干净,打卤面、擀馄饨皮、配佐料、炼油。等他把一切忙完后,老婆已经吃过饭,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程军整天不出门,他怕熟人看见,问他现在混得怎么样。要是遇到这种场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认为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下辈子宁可做猪牛鸡鸭被人宰杀,也不愿再投胎做人了。有时候,他在家里实在憋得慌,就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沿着马路散散步,或者乘着月光在附近的田间小路上呼吸呼吸野外的空气。 有一天,一个和他一样失业在家的同事来他家串门。他们谈到一个叫王玉林的人最近在兴隆街开了一个大超市,雇了好多漂亮姑娘给他站店。王玉林的舅舅是教育局的局长,曾把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承建合同给了王玉林。王玉林把这份合同转手卖给别人,从中赚了八九十万。一下子在兴隆街买了四套门面房。兴隆街去年实行旧城改造,所有房子全部拆掉按规划重建。街上的原住居民必须到城建会重新购买新的商品房。同样大的占地面积,是新房子原有住房拆迁费的十倍以上。居民大多数买不起新房子,这些房子就高价卖给了有钱人。 许多住户拒绝拆迁,最后带是被强制执行了。政府为那些买不起房子的居区在城区边缘建了一些简易瓦房。居民为此到法院告状,法院让他们庭外调解,可拆迁办和开发商根本不理睬居民的要求。这些居民就自发地组织起来,准备到省里去打官司。近百户人家在诉状上签了名。他们每家出五十块钱,派了四个代表去省城。 他们的行动派出所头天晚上已经知道了,提前派人在火车站拦截他们。四个代表刚到省城,从火车是下来,还没出站,就被派出所的人以法轮功分子到处串联的罪名给铐了起来,不由分说就押回了派出所。四个代表被关在一间很小的装杂物的空房子里,再也没有人来过问他们。那时候正好是腊月寒冬的季节,小屋子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加上屋里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北风拼命地住屋子里灌。四个人冻得在屋子里乱蹦。天快要黑了,四个人连蹦的力气都没有了。从早上到现在,他们没有任何东西下肚,身上显得格外的冷。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寒风中熬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奄奄一息的他们才被派出所放了出来。派出所的人在他们临走的时候警告他们说:“我们有权对你们实行二十四小时拘押,从抓你们到现在刚好二十四小时。我劝你们打消上告的念头,如果你们不死心,我们还可以再拘押你们二十四小时。” 四个人又冻又饿,早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有两个人回家之后就病倒了。另外两个人,打死他们也不敢再出头告状了。程军也是当时的拆迁户之一,他实在咽不下之口气,就鼓动其他居民再告状。可是没人出头承揽这件事,拆迁户的告状风波就这样不了了之。程军心里一直愤愤不平。 王玉林一出手就是一百万,在兴隆街闹市中心买了四套门面房,然后又用这些房子抵押贷款,办了这个大超市。 王玉林是程军的小学同学,念书的时候,笨得像头猪,鼻涕一年到头挂在他那肥大的鼻子下面。想不到现在他却陡发起来了。程军的同事说:“那个王玉林,以前在街上人们都不把他当人。自从他做了老板以后,许多所谓的朋友亲戚都找上门去攀亲叙旧。有一天下着小雨,王老板在街上没有打伞,街道两边的人家看见了,争着要把伞借给他。有一个特别殷勤的人,从家里撑出一把伞来,跑到王老板身边,恭恭敬敬地打着伞,一直把他送到了家。” 最后,这位同事说:“现在的人真他妈不是东西,眼里除了钱,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尊和羞耻都扔到一边去了。像姓王的这种暴发户应该把他抢光。” 程军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对,像这种不义之财,不抢他干什么?朱德当年还吃大户呢?《水浒传》里的智取生辰冈,不就是说这种人该抢吗?”他把这种想法跟同事一说,让他跟着自己合伙干。他的同事有些害怕。程军说:“你我都是失业的人,我是靠老婆混饭吃的,你每天在市场上兑点小菜卖,也只够糊你那张嘴。你老婆跟你离婚不就是因为你穷吗?你现在一个人,自己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就算我们栽了,只要死不掉,哪里不是吃饭的地方?劳改队不会饿死人,更不会要你的命。话再说回来,像你我这样的人烂命一条,能值几个钱?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还以为你活在这个世上有多大意思?像你我这样的人早死早解脱。我有老婆孩子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同事被他说动了心。两个人天天晚上去王玉林的超市门口遛跶,观察超市里人员进出和上下班的规律。他们发现,超市每晚九点半下班。当售货小组下班以后,王玉林总是把超市的铝合金门拉到离地面一米来高,然后一个人坐在收银台前清理现金,对当日的销售情况进行盘帐。程军认为,这时候是下手的最好机会。 于是两人开始进行策划。在超市街道的斜对面,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小巷子,巷子里没有路灯,一到晚上,漆黑一团。巷子的另一头通向一个小山坡,上面全是树,两人打算用这个小巷子作掩护,实施抢劫。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两人站在黑暗的小巷口盯着对面的超市。街上因为下雨,行人很少。到九点多钟的时候,售货小姐把门口的货物搬进超市,就陆陆续续地下班了。王玉林从楼上下来,和售货小姐打了声招呼,交待了几句,然后把卷闸门哗地一声拉了下来。 程军说了声“行动”,两个戴摩托车头盔,把一根两尺来长的钢管别在腰间,从街上走过去。他们在超市门口向四下时看了看,迅速地从卷闸门下钻了进去,程军猛地一下把卷闸门拉了下来。 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王玉林吃了一惊,问他们要干什么,程军在头盔里嗡声嗡气地回答:“买东西。”王玉林见这两个戴头盔的人迅速向自己逼来,连忙起来向后退去。他边退边说:“现在下班了,不卖东西了。”程军抢步上前,从腰际摸出那根钢管,指着王玉林说:“别动,动一动打死你。把收银台的柜子打开。” 王玉林说:“柜子是开着的。”程军的同事拿出一个塑料袋,把柜子里的钱全部装进袋子里。 程军说:“里面的那个柜子也打开。”王玉林顺从地打开柜子门,程军的同事又把钱装进了袋子。他们逼着王玉林上了二楼,把二楼收银台里的钱也都装进了袋子。程军正准备把王玉林一棍打晕,然后走人,没想到王玉林早有防备,他用胳膊往上一架,挡住了钢管,钢管打在他的胳膊上发出一种破罐子的咔嗒声。王玉林抱着胳膊,飞快地冲上三楼。他拼命地大叫:“抢劫啦——,抢劫啦——”,声音颤抖,令人毛骨悚然。 程军在王玉林往楼上窜的时候,本想赶上去给他一顿猛击。但听到他的叫喊声不禁慌了手脚,他和同事赶紧冲下楼去。当他们拎起卷闸门的时候,王玉林的老婆在三楼窗户大叫:“抢劫啦——,杀人啦——!” 这时,超市隔壁的饭店老板正站在饭店门口,他隐约听见王玉林的嚎叫,接着又听到他老婆的尖声大叫。他跑到超市门口,刚好程军哗地一声拉起卷闸门冲了出来,饭店老板一把搂住跟在他后面的程军同事的脖子,挣扎中程军同事的头盔给弄掉了。程军回过头来,一棍打在饭店老板的背上,饭店老板放开他的同事蹲了下去。程军同事捡起头盔,跟在程军后面穿过马路,钻进黑暗的小巷子里去了。他们从小山上的树林穿过去,从山的另一边下去了。然后找个地方把钱分了,每人得了一万多块钱。程军对他的同事说:“你已经被他们看见了,想法到外面去躲一躲,到你亲戚家去,有什么情况我去找你。”两人谈过后,就分手了。 程军赶到家里,把一万多块钱交给老婆。他像交待临终遗言那样嘱咐老婆,说他很可能要被抓,他要老婆带好她们的女儿,让她好好读书。如果他一旦被抓,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同意跟她离婚。他说他很愿意看到她重新组成一个家庭,找一个比他有能耐,可以依靠的男人。他走了以后,家里的一切全都给她。 老婆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他让老婆不要哭出声,声音大了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而且女儿已经睡了,不能让她听见。他老婆赶紧收住哭声,扑倒在床上,把头捂在被子里痛哭。等老婆冷静下来以后,程军说:“我肚子饿了,你就亲手下一碗馄饨给我吃吧,也算是给我一个纪念。” 他老婆呜咽着给程军下了一碗馄饨,看着他吃馄饨。她说:“你不该走这条路,我做小生意,平时节省点,还是可以把这个家维持住的,你在家里呆着,我根本没有怪过你。只要你在家,我们的日子虽然苦一点,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过日子比有钱而提心吊胆过日子要好得多。” 程军说:“我走这条路是不得已的,要不然我不是疯掉,也得自杀。我知道我欠你和孩子太多了。这几年来,我嘴上没有说过,但我心里一直在责怪自己:我是一个无用的窝囊废,我不能养活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还让老婆来养活我。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一事无成,坐在家里靠老婆吃饭。我常常晚上睡不着觉,觉得前面有一个无底的深坑,我随时可能掉下去。有时候,我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但我又不放心你和孩子。我就是死,也得要为你们作点贡献,就算我还你和孩子的一笔债。今天晚上我干的这件事,一点都不后悔,我终于能为你和孩子做一点事情,我心里的那块石头也稍稍放下去一些。” 程军老婆抽泣说:“那你现在怎么办呢?万一他们发现了你怎么办?你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况且又能到哪里躲呢?还不如听天由命,就呆在家里,我已经做好了被抓的思想准备,要是我被抓了,你不要太难过。我估计这次被抓,判刑肯定不轻,那时候你就走自己的路吧。我一个人,随便怎么都能过,你不要掂记我。” “你不要这样想,你就是死,我也跟你一块死。我哪儿也不去,不管你判多长时间,我都等着你。” 没过几天,这件案子就被公安机关破获了。因为王玉林的老婆当时从窗户上看见了程军同事的脸。她虽然不认识他,但她觉得这个人面熟,他向公安人员描述了程军同事的长相,并肯定他住在不远的地方。公安人员根据王玉林老婆提供的作案人的特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找到了程军的同事,程军也跟着束手就擒。 程军被捕后,公安人员提审他,问他钱都藏哪去了?程军说:“吃了,花了,用光了。”提审他的人不相信,问他怎么会三天时间花一万多块钱?他说:“像我这样的穷了半辈子的人,终于有一天有了这么多钱,我就快快活活地享受了一下。我吃大餐,嫖女人、赌钱,一万多块钱花三天时间,你们再给我一万我也花得掉。”提审他的人不再追问他钱的事,程军这才放了心。他宁可在量刑时被加重,也不愿把钱交出来。他觉得必须让女儿不再为了学费发愁,让老婆能改善改善生活条件。 程军开庭的时间较长,一直到号子里吃过饭以后才回来。号子门一关上,他就从袜子里、鞋垫下面和袖筒里把拆散了的香烟拿出来。董贵堂把这些烟用卫生纸包上交给张定邦。程军的情绪很激动,在铺板上走来走去。 张定邦说:“给你留了饭,快吃,等一下就冷掉了。” 程军说:“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许文兵笑着说:“今天开庭在外面吃什么好东西了?老婆孩子都来了吧?” “都来了,还给我炖了一只老母鸡。家里亲戚来了一大帮。老婆一看见我就哭。开庭的时候,她坐在下面一直抹眼泪。搞得我心里十分难受。我都没心思听公诉人和法官讲些什么了。他们问我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反正我也无所谓了。庭审中间休息了半个小时,法警把我带到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我老婆让法警把用保温桶装的老母鸡汤递给我,他们全都挤在窗子旁边看我吃。我只喝了几口汤,吃了一只鸡腿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太激动了。平时在号子里像个饿死鬼,恨不得吃一头牛,可在那种场合下,我什么都吃不下去。家里人又是递香烟,又是递水果。我向他们要了几包烟藏了起来。我抽了一根烟,肚子里难受得要命。最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女儿抓着窗子的钢筋,含着眼泪不停地叫我爸爸,叫得我心里像猫抓的一样。我跟老婆说,这次我判得重,叫他不要等我了,她就是不干,一边哭一边叫我放心,她一定把女儿带好等我回来。嗳,就在那一会儿,我真感动,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可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法警就把我带出去做最后的陈述。我陈述个屁啊,我满脑子都是老婆女儿,女儿老婆,连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知道。我那同案倒很冷静,这次开庭他家里一个人也没来。我趁法警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包烟。 “你应该请律师为你辩护。法庭调查很重要,它直接影响到对你的量刑。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许文兵说。 “请个屁律师,不就那么点破事么,他们爱怎么整就怎么整。我现在就是案板上的肉,要割要剁,随他们的便。请律师不得要花钱,我不就是为了钱么?花那冤枉钱给律师,又起不了多大作用,我不是发神经么?哦,我倒忘了,老婆还给了我二百块钱。”程军从西服衬里一个用香烟烫出来的小洞里抠出一个卷成小卷的二百块钱来递给许文兵说。“这给号子里买香烟抽吧。” 许文兵把钱交给张定邦说:“还是你把收起来。” 许文兵坐在那里沉思了好久,长长地出一口气说:“我都开庭两个月了,判决还没下来。如果能判死缓的话,那我就满足了。” 张定邦说:“快了,你不要急,肯定是死缓。” “我心里很矛盾,既想早一点知道判决的结果,又害怕判决下来。我怕自己接受不了死刑的判决。”许文兵两眼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常想,要是判决就这样永远不下来多好,就像他们已经忘记了我这个人,我情愿一辈子蹲在号子里,把牢底坐穿。不过这得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事先知道判决不会下来,否则,我一辈子在焦虑、恐惧和心惊肉跳中度过,那我情愿选择死。死固然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但死了之后,这种痛苦也就没有了。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忍受钝刀子割肉,不如一下子砍掉脑袋,这样就一了百了了。有时我又想,人活着不就是活得一种感觉么?幸福的感受、不幸的感受、痛苦的感受、快乐的感受、悲伤的感受、喜悦的感受,毕竟还是有感受的。而死了呢,什么感受也没有了,我活着,就能看到蓝天白云,感受到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温暖,我能感到蚊虫叮咬时的痛痒和吃到可口美味时的快感,我能从别人的表情上感受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也能感受到自己大脑中隐秘的思想。我有时感到在恨,有时感到在爱,我的感受使我的心灵像大海的波涛一样起伏激荡,像彩虹一样五彩缤纷。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有时我又觉得,每一个人,迟早都是一死。对于已死的人来说,他已经死了。死了,也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他就不会再有什么留恋了,也不会再需要什么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那些还没有死的人,最终也得要死,哪怕他春风得意,应有尽有,当死亡到来的时候,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能两手空空而去。死亡是每个人的最后归宿。活着的时候,无论怎样奋斗,怎样追求,怎样享乐,怎样痛苦,在死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无论你怎样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无论你怎样讲究养生之道,但最终还是逃不脱死亡的拥抱。就像那些留恋热闹舞会的人们,最终还得在散场的时候回到自己冷寂的家中。有时我想,既然人都逃不脱死亡,我还不如慷慨赴死。但又想到自己将被绑赴刑场,让炽热的子弹穿透我的头颅,我就感到死亡的可怖。我常常被死亡的狰狞面目从梦中吓醒,浑身沾满了又粘又稠的冷汗。” 张定邦说:“你不要想得太多,你不会死的,我看过你的起诉书,你有自首情节,你杀她不过是一时冲动,并非蓄谋已久,而且情节又非恶劣。现在国家对判死刑很慎重,轻易不会判死刑的,像你这种情况最多是死缓。” 许文兵握住张定邦的手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你要是我的审判长那就好了。话虽这么说,我还得做好死的准备,不然到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我有一个预感,你的判决很快就会下来了,绝对是死缓。到那时,用程军带来的这钱,叫送饭的买你最喜欢吃的牛脯。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呢?人是活在希望中的,你要想开一点。” “苏格拉底说过,哲学家应该为死而生,我不是哲学家,但我的处境告诉我,我必须在生中想着死。我只有先到死中去,不断地体味死亡,练习死亡,等我熟悉了死亡,领悟了死亡的真谛,我才能不害怕死亡,从而超越死亡”,许文兵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沉痛起来,“当初,我之所以杀了她,就是因为我的世俗欲望太强烈了,在生活中遭受一点挫折就受不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节制。其实,人生还有什么挫折比死亡大呢?现在想来,那些所谓挫折,只不过是我们在理解人生时所必须要做的练习题,也是我们为了掌握人生所必须要交的学费。说来真可笑,如今走到这一步,我还不能免俗,在号子里整天为一些蝇头小利、蜗角虚名争来夺去。” 我觉得许文兵的思想很深刻,很想了解他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他怎样走上杀人这条路的经历。但他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提起这段往事。仿佛一回忆过去的经历,他的内心就会不得安宁。 我从他的起诉书中得知,他杀死的是他的情妇。他们已经同居三年多了。许文兵在前有一个老婆,没有孩子,在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他的情妇。她主动地追求他,两人经常在一起幽会。后来,许文兵的老婆知道了,跟他离了婚。他就正式跟情妇同居,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结婚。后来他的情妇迷上了网上聊天,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个男人,并和这男人见了面。她提出要和许文兵分手,许文兵不同意,他的情妇就说反正他们没有结婚,她有行动的自由。她和那个男人私奔了。许文兵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他们的住处,恰好那个男人不在,他要她的情妇跟他回家,她不愿,两人话不投机,争吵起来。他一气之下跑到街上买了一把水果刀,胁迫他的情妇。他的情妇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跟你回去。”两人撕打起来,在争夺刀子的过程中,刀子划破了他情妇的胳膊,她大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他又急又气,惊慌之下朝他的情妇捅了两刀就跑了,其中一刀捅进了心脏,他的情妇当时就死了。他慌不择路,跑到一座山上,当晚公安局组织群众搜山,他躲在灌木丛中没有被搜到。公安局派人在山下巡逻,他不敢下山。一连三天,他只能用石块和手扒些草根在嘴里嚼嚼,他又饿又渴,又没有勇气自杀,只好下山投案自首了。 十 一转眼,我在号子里已经呆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老母鸡和板下的一个犯人已经拿过判决调到后面号子去了。号子里又进来两个新犯人,一个叫盛和志,一个叫刘明胜。刘明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长相平庸俗气。他的脸肿了,看起来像和别人打过架。他的罪名是抢劫和强奸。他没有别人刚进号子里的那种拘谨和恐惧,显得很平静。他把腋下夹着的一条脏乎乎的棉被放在门边的地上,冲着号子里人傻笑,那条用广告横幅缝成的红黄两色的被套上还可以看到“电信”“钻山风”等字样。他对号子里的环境似乎很熟悉,也很能适应。他把进来时的第一顿饭一扫而光,好像觉察不到号子里的饭菜与社会上的差异,或者他原本在社会上吃的饭菜就跟号子里一样。他能吃能睡,一点也不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担忧。  董贵堂让麻鸭在刘明胜身上练了一通拳脚之后,他还是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号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问他是怎么强奸的,强奸是姑娘还是妇女。人们叫他描述一下细节,他说他说不上来,也记不太清楚了,等他干完之后,还不知道是怎么干的。 张定邦让他把被套拆下来等放风的时候好好洗一洗。那被套的两头像在酱油中泡过一样乌黑,整个被面到处是灰土和一块块的污渍。拆下被套后,里面破旧的棉絮像是从冻库里拿出来又掉在灰堆里的猪板油,灰扑扑沉甸甸的,中间已经成块地脱落,被人用线勉强连在一起,原先覆盖在被子上的鱼网状纱线,已结成了团,长短不齐地拖挂着。就这样一条被子,扔在街上都不会有人要。 盛和志是贩毒进来的。他先是吸毒,而后贩毒。来之前已在戒毒所蹲了一年多时间。他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我们以为他是从别的看守所转过来的。他把被子往铺板上一扔,踢掉鞋子就跑到铺板上睡起来。麻鸭狠狠地踹了他几脚,抓起他的衣领把他从板上拖下去。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顿时变得凶狠起来。他扑到麻鸭身上,想把麻鸭摔倒。董贵堂冲上去照着他的后脖颈猛击一肘。他大叫一声,双手抱着脖子蹲了下去。董贵堂又对着他的胸口来了一脚,把他踢得仰面朝天倒下去。董贵堂还不罢休,又在他的脸上来了两拳,血顿时顺着他的鼻子流了下来。他恐怖地大叫起来:“救命啦!救命啦!” 所长打开小铁窗,问:“哪个喊救命?” 他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哭腔指着董贵堂说:“他打我,他打我。” 所长点点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嗯,打得好,打得好!” 盛和志说:“他打我,你怎么不管呢?”“管,老子马上就管。你他妈的,你以为你是谁?你这屌东西配打,日你妈,看你这屌味道,老子都想进来打你”,所长对板上人说,“他要是再叫的话,给老子治他,不老实的东西,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所长走了,盛和志变得老实了,脸上显得憔悴起来。麻鸭把他的被子踢到地上去。他把被子团成一团,在墙边上坐下。号子里人问他进来的原因,他谈了自己贩毒的经历。 那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盛和志做起了服装生产,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走在了别人的前面。他建了一幢豪华的住宅,买了轿车,讨了一个温柔漂亮的老婆。这些在普通人看来是无法企及的梦想。可他还是认为自己不幸福,他觉得生活既枯燥又单调,成天除了打麻将泡酒吧以外,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干。他的那些朋友为了给他找刺激,带他去玩小姐。他觉得玩小姐很过瘾,自己的老婆虽然漂亮,但没有小姐会调情。她们经验丰富,很善于把他的情欲调动起来,让他得到满足。时间一长,他对玩小姐也厌烦了,觉得她们娇揉造作,太过夸张,不懂含蓄和矜持的魅力。他的朋友又带他结识了一些娱乐圈里的人,这些娱乐圈里的人很多都是瘾君子,他们在盛和志面前并不回避这种嗜好,还当仁不让地向他介绍这种嗜好的种种妙处,说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身份高贵气质出众的人都在其中寻找乐趣,它能给人带来一种特殊的超人间的体验,是人们终生寻求却无法得到的幸福的体验。 盛和志一开始不相信,但禁不住这些朋友的规劝和敦促,他便尝了尝,觉得这东西很苦,让人想吐。朋友们笑着说:“一开始都这样,多来两次就适应了。”就这样,他走上了吸毒之路。他先是放在香烟是里吸,后来直接吸食,再后来,这种靠肺部的吸收已经不过瘾了,他就开始注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注射的剂量逐渐加大起来。吸毒以后,他的生意荒废了,就干脆转让给了别人。四五年下来,他引以为自豪的靠自己的双手积累起来的家产也陆续被他吸光了。他卖掉房子和汽车,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可他的毒瘾并不因他的金钱减少而变小。他很后悔,就尝试着戒毒,可毒瘾像一头怪兽牢牢地抓住他不放,迫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个企图。没有钱买毒品,他就发展产新的吸毒者,然后卖毒品给这些新上瘾的人,从中赚取自己的那一份。这样他正式做起了贩毒生意。终于有一天,他栽了下去,先被送进戒毒所,然后又被关进了看守所。 从表面上看,盛和志对号子里的其他人恭恭敬敬,但在内心,他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第一天因为挨打的恐惧和对新环境的不适应,他老老实实地讲了自己的犯罪经过,等他开始熟悉了这个环境,感觉到危险已经解除了的时候,他立即将自己封闭起来。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号子里的一切不是冷眼相看,就是视而不见。我几次主动和他接近,他都用各种方式回避了。与他相比,刘明胜倒很好相处,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很乐意巴结我。我只要对他说几句表示关心的话,他就很感动。他对现实的理解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熟悉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对当今社会很陌生。好像他是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人,突然间乘坐穿越时空的时间机器,或者误入时空邃道,来到当今这个世界似的。有一天,刘明胜对我说:“我们到边上去,我有一件事跟你讲。”我心中一动,就和他来到一个墙角里坐下来。 刘明胜说:“我这次犯罪是故意的。” 我说:“除了少数过失犯罪,所有的犯罪都是故意的。” 他见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急忙分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这次强奸、抢劫是因为我想到劳改队去,才故意这样做的。” 我很吃惊,又问了一句:“怎么,你是为了想到劳改队去坐牢,才故意动强奸抢劫的?” “是的”,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为了想去劳改队而犯罪,难道他是一个受虐狂,把接受惩罚当作生活中的一种需要?我迫不急待地问他为什么想到劳改队去,还有他这次犯罪的经过。他尽自己所能告诉我。他的叙述很零乱,时间上常常前后颠倒,而且啰嗦,反反复复。我对其中不太清楚的地方和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都进行了追问,最后对他的故事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十一 刘明胜出生在三山镇上,他父母都是老实而胆小,从不为人所注意的普通百姓。他是个独生子,父母从小就对他十分宠爱,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晒了。刘明胜生活在这平静而又温暖的家庭中。那时候人们普遍清贫,混得好的,也不过关起门来多吃几顿肉。刘明胜初中毕业后,在家里混了两年,被街道的建筑队招去当了工人。一开始工资十八块钱一个月,后来涨到二十一。刘明胜很满意,这份工资不仅够他的伙食费,而且还能留几个花花。这时他已经二十出头了,他父母暗中留意想给他讨个老婆。他自己也感到有一种追求异性的渴望。  那个时代的三山镇,年青人谈恋爱常常在马路上。那是一条横贯小镇的柏油马路,两头都通向遥远的地方。据说,沿着马路可以到达全国的任何地方。每到傍晚,人们吃过饭后,便喜欢到马路上来蹓跶,一家人悠闲地在马路上边走边聊,和熟人打着招呼,孩子们跑前跑后,吵吵嚷嚷。那时候,马路上的汽车不像现在这么多,偶尔才有一辆开过来,汽车的速度也不像现在这样发了疯似的狂奔。汽车开过去,也不会扬起漫天的灰尘。 马路两边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树,茂盛的枝叶拱卫在一起,在马路上行走,如同走在一个游廊里。天一黑,马路就成了年轻人的天下。姑娘们三五成群在马路上散步,她们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漂亮衣裙,时而像路边的蟋蟀那样咯咯地笑起来,时而像百灵鸟那样轻快地唱上两句。汽车开过来,车灯照亮了浓荫覆盖的马路,如同穿行在一个幽深的邃道里。在灯光的映照下,姑娘们像绕着灯火飞翔的五彩缤纷的蝴蝶,她们的头发被车灯照耀得像是燃烧了起来。她们时而搂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时而又清脆地放声大笑。 在姑娘们的后面,时常跟着几个小伙子。每当此时,姑娘们就显得骚动不安而又沾沾自喜。小伙子则装得沉着老练而又不急不躁,他们互相打趣,开玩笑以吸引姑娘们的注意力。寻找机会向姑娘们献殷勤。如果男方圈子中的一个小伙子看中了女方圈子中的一个姑娘,他就会把话题集中在这个姑娘身上,虽然他没有直接说出他的话针对这个姑娘,但姑娘们马上就明白他的意图。她们便把“火力”集中到那位姑娘身上,开玩笑让她请客,让她老实交代。姑娘被姐妹们弄得很窘,那位小伙子便挺身而出为她辩护。这下姐妹们更是不依不饶,她们呵着姑娘的痒痒,说还没到一起过日子,就开始护着了。如果这位姑娘同意跟小伙子交往,她就会对姐妹们说,我累了,想回家睡觉了。她的姐妹们心照不宣,都说回去吧,回去睡个好觉,做梦找一个好男朋友。小伙子也会离开自己的圈子,悄悄地跟上姑娘。两人从此走到了一起,开始单独来往。这条马路目睹了年轻人恋爱的秘密,充当了他们的媒人和保护神。这条马路给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带来无数温馨的回忆,特别是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的时候。 刘明胜正处在谈情说爱的年龄,他常常和建筑队的几个同伴在吃过晚饭以后到马路上来追寻自己的梦想。他已经看中了一位姑娘,每次见到她,他把自己的满腔热情用最平常的语调掩饰起来向她倾诉。姑娘的小姐妹们一见到刘明胜来了,就都问他什么时候买糖给她们吃。姑娘追着打她们,要撕她们的嘴,姐妹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向姑娘求饶。她们向刘明胜告状说她太凶。她们说刘明胜将来讨了这样的老婆肯定没好日子过。刘明胜说他最喜欢这样的老婆。说她的粉拳捶打在他的身上如同在给他按摩。对刘明胜的大胆进攻,姑娘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她总是羞怯地低着头。有时她喜欢和刘明胜顶牛,刘明胜说正,她偏说反,刘明胜说对,她偏说错,反正刘明胜说什么她就否定什么。她在刘明胜身上行使自己的威权,却说不敢干涉刘明胜的自由。刘明胜每次都迁就她,说她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姑娘,自己是天下最笨的傻瓜。他知道姑娘喜欢他,可他几次暗示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她却装作不知道。 这一天傍晚,刘明胜又和他的两个同伴,一道去马路上迎接那群出来散步的姑娘。三人走走停停,等了好久,还是没见姑娘们露面,他们边聊边沿着马路走出镇外。越往前,出来散步的人就越少。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对面开来,昏黄的灯光在马路上跳动。刘明胜的一个同伴心血来潮,说:“把拖拉机拦住,找他搞包烟抽。”三个人于是站在马路当中,迫使小拖拉机停下来。 刘明胜的同伴模仿着刘兰芳的口吻,学着评书《岳飞传》中的山大王的神气,大声叫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刘明胜把挂在腰间的钥匙拍得叮当直响,说:“快把钱掏出来,不然的话,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开拖拉机的是个又瘦又黑、衣着肮脏破烂的中年人。他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毛六分钱,交给了刘明胜的同伴,然后把身上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刘明胜指着他那满是灰土的红球衫胸前的口袋说:“那个呢?”开拖拉机的呐呐地说:“哦哦,这个我忘了。”他从那个口袋里掏出当时只卖八分钱一包的丰收香烟,交给了刘明胜的同伴。刘明胜的同伴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了一句:“老东西,不老实。”然后手一挥,让拖拉机滚蛋了。开拖拉机的直接把拖拉机开到派出所报案了。 三个人在睡梦中被叫了起来,用绳子捆到了派出所,第二天又转到了看守所。这一年正好是八三年,他们赶上了那次著名的全国性的大逮捕。大逮捕的那天晚上,全国各地的公安局、派出所、民兵、联防队汇同政府工作人员同时行动,展开了秘密的抓捕活动。当时各乡镇都下达了具体抓人的数字,人数够不上的,就由当地派出所和政府工作人员商定抓谁。许多得罪过乡镇或大队干部的人,没有任何犯罪行为都被抓了起来。由于抓得人太多,塞满了看守所的号子,还把学校的教室和部队的仓库腾出来关人。刘明胜等三人被疏散到了部队的仓库。三个月后,他们被判了刑,刘明胜的一个同伴判了死刑,另一个十五年,刘明胜被判无期徒刑。他庆幸自己捡到了一条命。 刘明胜到劳改队不久,家里来了一封信。信是他母亲央求邻居写给他的。告诉他,他的父亲因为他犯了罪,又羞又气,就在他被抓的第二天上吊自杀了,他的母亲同时失去了儿子和丈夫,整天以泪洗面,结果哭瞎了双眼。第二年家里又来了一封信,还是那个邻居写的。告诉他,他的母亲去世了,是邻居们合伙安葬的。刘明胜受到了这两次打击,变得沉默起来。他认为是他间接杀了自己的父母,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对自己那一时的荒唐痛悔不已。两年后,他的无期徒刑改为十五年。刘明胜默默地干着自己的那份活,他像一部机器,每天按时出工收工,吃饭睡觉,很少与别人往来。别人为了记功减刑,挖空心思在政府干部面前表现自己,暗地里互相打小报告,争得不可开交,刘明胜总是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心思。他现在真正体会出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开始,他恨自己,恨命运的不公平。后来想开了,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玩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天爷跟他开的一场荒诞而带在悲剧色彩的玩笑,人生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他在劳改队蹲满自己的刑期,别的犯人祝贺他即将获得自由时,他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个吃饭的地方。 回到家乡,刘明胜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家乡的变化太大了。他记忆中原来那条青砖小瓦的徽派建筑的古旧街道,已变成墙上贴满瓷砖的高大水泥楼房的大街。原来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寂静而幽深的小巷,已变成了人来车往的水泥马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在街边找到一根没有被拆掉的熟悉的电线杆,并在电线杆的参照下,找到自己原先家的地址。那儿现在开着一家鲜花让。鲜花店装璜得富丽堂皇,高大的玻璃门上贴着显目的唐人诗句:一束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诗句的意思正好与鲜花店的目的相反。 刘明胜问老板,这儿原来的房子是怎么拆掉的?店老板问他干什么?他说:“这儿原来是我家,我有快二十年没有回来了,现在我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让老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花了三十多万才买得了这两套门面房。这条街上以前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从外地来的。你要找的话就去找政府吧,是他们拆的这条街,我这两套房子也是从他们手里买的。刘明胜觉得店老板讲得也对,就向他打听镇政府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来的时候看见政府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店老板告诉他,政府在新马路上,新马路朝东方向,一直向前走,在左手边能看到政府门楼子上的大铜字。 新马路比他记忆中的那条马路宽了四五倍,各种车辆呼啸往来跑个不停。马路两边宽阔的绿化带后面是一幢幢高大的楼房。那是税务秘、工商所、派出所、计生办、法庭等政府机关,没有一家私人住宅。这些楼房看起来刚建成不久,有的还在装璜。在一幢豪华的大酒店隔壁,刘明胜看见了镇政府大楼。他走进大院,在一间办公室里看见有三四个人在聊天。办公室里的人看见一个衣着古怪,脸色苍白而且呆头呆脑的人进来,一下子都往了嘴,他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换成了一种警惕的冷漠,上下打量着刘明胜。刘明胜的这身衣服,是几年前流行的一种服饰。他的一个狱友在他临走的时候,看到他身上除了劳改服,已经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就把自己几年前带进劳改队,一直舍不得穿的一套衣服送给了刘明胜。这身衣服还是大半新的,只是款式与今天相比已经很落伍了。办公室里的人经过短暂的沉默问刘明胜来干什么?刘明胜很紧张,他掏出释放证给他们看,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办公室的人说:“这个,我们管不了,你去找书记。”刘明胜又问书记在哪里,他们说书记现在不在,让他明天早上来,早上八点在书记办公室门口等他。刘明胜谢过他们回头要走,有一个人补充说:“三楼,三楼办公室。” 从政府出来,刘明胜又加到了他家原来住的那条街上。他仔细打量街上和店铺里的每一个人,看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他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一个熟人也没看到。他离家快二十年了,那些老面孔很多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初他在家时的那些小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他又怎么能认识呢?那些和他差不多大的人,现在都已经老了,乍一见面,也不容易认出来。除非双方在交谈时提到过去的经历,这才恍然大悟,依稀从对方苍老的脸上辨别出过去的痕迹。况且现在这条街已经成了有钱的生意人的街道,他们是从各地汇聚到这儿来淘金的。街上原来的老住户绝大多数都已经搬走了,刘明胜怎么能找到他们呢?他从街道的另一边又走了一趟,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他感到亲切的熟人。在这个陌生的故乡大街上,他像来到一处从未到过的异地他乡。他感到孤独和恐慌,鼻子一阵发酸,眼前的各种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他真想扑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连父母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暮色慢慢地从四面聚拢,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两边的店铺更是灯火辉煌,饭店、餐馆和大排档都已到了生意最火红的时候。酒气混着菜肴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大街。刘明胜觉得自己已经很饿了。早上在劳改队吃了一碗稀饭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他摸出口袋里的三块二毛钱,这是他回来的时候,劳改队给他的路费中剩下的。三块二毛钱,连一盒快餐饭也买不到。他咽了一下口水,继续往前走。前面一盏路灯底下有一个烧饼炉子,一个胡须巴拉的老头正用火钳往外夹烧饼。刘明胜走过去问烧饼多少钱一个,老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一块钱两个”。刘明胜买了两个烧饼边吃边走,又来到了新马路上。他吃完烧饼觉得口渴,在路边一处正在建设的大楼工地上,他找到一处露天的自来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饱。 他沿着大马路闲逛起来,路边大楼的窗帘后面灯火通明。马路上除了汽车只有他一个人。大风把过往车辆扬起的灰尘撒得满天都是。虽然已经是三月份了,他穿的单薄,在晚风中冷得瑟瑟发抖。他多么想走进一个温暖而明亮的家中。他想象着那些映出灯光的窗帘后面,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的情景: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房间里流溢着温暖的气息和饭菜的香味。那该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生活。而他只能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清冷的大马路上漂泊。马路已经出了小镇,穿行在一片黑暗的田野之中,他累了,脚也麻木了。要是眼前有一张床,他会马上倒在上面呼呼大睡。可是除了汽车的呼啸而过,只有耳边的呜呜风声。 刘明胜快步往回走,镇上的灯光又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闪烁。他走进了路灯的灯光下,看见工商所的大楼旁边有一间用石棉瓦盖起来的简易停车棚,车棚的两扇钢筋大铁门半开着。他从前面院子大半人高的栅栏上翻进去。车棚用砖砌成,虽然没有粉刷却可以遮风挡雨。里面除了一个塑料袋和几张废报纸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想了想,又翻出院子,在乱七八糟的建筑工地上偷偷地扛了一块竹笆子放进车棚,又从附近农家的草堆上抱来一些稻草在竹笆子上铺好,再从院子里找来一块砖头当枕头。他脱掉鞋子,满意地倒在这个简易的床上。 哗啦啦,一阵卷闸门的响声把刘明胜惊醒。天已大亮,院子里工商所的大门前传来了说话声。“坏了,上班了。”刘明胜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套上鞋子,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稻草,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飞快地向镇政府跑去。刘明胜在书记办公室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走进去。办公桌前面有个人正在往茶杯里抓茶叶。刘明胜说:“请问,书记在不在?”那人回头打量着刘明胜:“什么事?我就是书记。” 刘明胜在些口吃地说:“我,我想找你有个事。”他掏出释放证,双手递给书记。书记看了一下,握了握刘明胜的手。刘明胜心里很激动,二十年来,除了犯人,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握手,而且是书记,他的父母官。书记指着门边的一个沙发让他坐下,说了几句回来后要重新做人,不可重蹈覆辙的官话。最后他说:“你有什么事?”刘明胜把自己回家后,房子被拆,自己没有去处说了一遍。书记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很棘手,当时拆房子安置居民往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 刘明胜说:“我那时还在劳改队。” “在劳改队也可以打电话或者写信回来嘛。” “我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拆迁这回事。” 书记点点头,又沉默起来。最后他用一种做出决定的口气说:“这样吧,你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们要调查一下,你先到居委会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书记做出一副送客的样子,刘明胜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他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办公室。 刘明胜找到居委会,居委会的楼下租给了人做生意,楼上只有一个办公室门开着,两个年轻的男女聊得正热乎。刘明胜问主任在不在?男青年说:“你等一下,主任出去有事了。”他们又聊了起来,刘明胜不自在,就到走廊上望街上发呆。一个中年人进了办公室。男青年说:“主任,那个人找你。”刘明胜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说是镇党委书记让他找他的。主任一听顿时沉下脸来:“事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抬出书记来就能解决问题吗?” “是这样的”,刘明胜急忙解释,“我找书记,书记说也许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你要是早回来一年,这个问题还好解决”,主任口气缓和了下来,“现在拆迁安置都已经结束了,你叫我怎么办?旧房子拆了,新房子卖了,我从哪里弄房子来给你住呢?总不能把我家搬出来让你住吧。你说是不是?再说,你以前住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凭什么给你解决呢?” 刘明胜说:“我家以前就住在现在新街道鲜花店的地址上。” 主任很恼火:“你说住哪儿,我们就能相信吗?你有什么证据?” 刘明胜急了:“这个你可以问问原来住在那条街上的人,他们都知道。” “我哪有时间问这些事,他们都搬走了,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旁边那个男青年说:“你的身份证呢?身份证上有地址的。” 刘明胜说:“我在劳改队都快二十年了,哪有什么身份证,我在家的时候还没有办身份证呢。” 女青年说:“户口呢?” “户口我又不能随身带着,以前在家里的,现在家都没有了,户口哪里去找?” 男青年说:“你既没户口,又没身份证,我们凭什么相信呢?” 刘明胜头上冒出了汗珠:“难道我还会来诈骗你们不成?” 女青年说:“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什么点子都想得出来。” 刘明胜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想不通,自己这个站在人们面前的大活人,竟被当作不存在的。 主任说:“当初逮你的是派出所,他们应该有你的档案,你去找派出所,也许他们能帮你解决。” 刘明胜马不停蹄地赶到派出所,楼上楼下跑了一通,只见到两个下棋的人,他向两人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希望派出所给他开一个证明。那两人说:“现在下班了,你下午再来吧。” 刘明胜无可奈何地来到街上,已经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昨天晚上的两块烧饼根本没有吃饱,他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摸摸口袋里剩下的两块二毛钱,又在烧饼摊上买了两块烧饼。他想早一点把房子问题解决了,至少政府可以给他一笔补偿安置费,这样,这样他的生活就有了着落,以后再看一步走一步。关键是要尽快解决目前的温饱问题。现在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想借点钱都不可能,可怕的处境使他一刻也不敢迟缓。下午他找到派出所所长,所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有什么人,现在住哪儿,今后有什么打算。刘明胜说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所长说:“至少有个住的地方吧,有什么事,我们好找你。”刘明胜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住在哪儿。”所长没有再问下去,他在一张纸上做了笔录。然后让刘明胜做了十个手指的印模。他见刘明胜还呆呆地坐在那儿,就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刘明胜说:“你给我开一个证明吧,居委会非要这个证明。” “不要开证明的,把释放证给他们看了,就行了,他们会给你办户口的。” “他们说不行,非得要证明。” 所长在一张纸上写道:刘明胜是我街道居民,特此证明。所长签了名,郑重地盖上公章。刘明胜揣着证明,向居委会奔去。居委会一个人也没有,刘明胜等到暮色降临,只好怏怏地从楼上下来。街上又飘满了饭菜的香味,刘明胜和卖烧饼的老头磨了半天嘴皮子,才用一块二毛钱买了三个烧饼。他吃过烧饼,喝了一饱自来水,就跑到车棚里躺下来。饥饿伴着焦虑使他透不过气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不住地打摆子。 他重新到街上,商店里人头涌动,按摩厅、洗头房的广告灯箱霓虹闪烁,棋牌室的电视机声伴着麻将的哗哗声。刘明胜走到一家饭店门口,看见一个系着绣花围裙的服务小姐正要把顾客吃剩下来的饭菜往门口泔水桶里倒。刘明胜急忙拽住她的围裙低声说:“别倒,给我吃吧。”服务小姐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吃惊地说:“你吃这个?”刘明胜点点头:“我太饿了。” 服务小姐把碗递给他,说:“你进来吃吧,这里还有菜,饭不够,锅里还有。”她让刘明胜到后面的厨房去吃饭。刘明胜就不客气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个胖女人走进来,服务小姐说:“这个人好可怜哦,跟我要人家的剩饭吃。”胖女人问刘明胜哪地方人,怎么搞到这步田地?刘明胜把自己的身世和奔波了两天的经过说了一遍。胖女人流下了眼泪,说:“那时你家跟我丈夫家住的不远。”她走出厨房,大声叫着:“来俊!来俊!”一个男人从楼上下来,他边走边说:“什么事啊,咋咋唬唬的,好像天塌下来似的。”胖女人跟他讲了刘明胜的情况。那人走到刘明胜的跟前,仔细地看了看他说:“明胜,你还认得我么?”刘明胜心中一阵惊喜,终于遇见一个认识自己的熟人了,但他一下子无法从记忆中找到过去的这个人。那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忘了?我是来俊,住在小龙家隔壁。” “来俊!是你?!”刘明胜一下子想了起来,这是他年轻时的一个朋友,那时他们两家相隔不到几十米远。他放下碗,抓住来俊的手。他太激动了,他感到有太多的话要问来俊,可他一句也说不上来。来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刘明胜把自己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来俊说:“我们都是朋友,我就不用客套了,你现在不是没有吃饭的地方吗?从明天开始,你上午去办你的事,中午十点到我这儿来帮忙,给我打打杂,就在我这儿吃饭,下午四点钟再来给我帮忙。如果你在我这儿干的时候长的话,我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以后你能找到什么好的去处,那更好。我现在经济上也很困难,买这房子背了好多债,不能给你其他什么帮助,只能这样了。”来俊又问刘明胜现在住什么地方,刘明胜把自己在车棚搭铺的事说了。来俊说:“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到我家……”那胖女人在来俊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她抢着说:“我家现在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等有空的时候我把家里拾掇拾掇,那时候,你可以到我家来住。” 来俊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老婆,玉英,你有什么事要帮忙的,跟我老婆说也行。”刘明胜很感动,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他松了口气。他问起关于房子拆迁的事,来俊告诉他,拆迁是从前年上半年开始的,拆拆停停拖了好几个月,有些人家不愿拆,拆迁办派人把他们家里人硬拽出来,把值钱一点的家具、电器搬出来,然后用推土机直接把房子推倒。街上原来的住户,现在还不到四分之一,其余人家,政府用拆迁费给他们在偏僻的地方建了一些瓦房。来俊说:“我家原来的房子你是知道的,楼上楼下一共九十来平方,补偿了一万七千几百块钱,你看我买这两套门面房,三层,占地面积跟我家原来的房子差不多,拆迁费不算,还花了将近三十万。我东挪西借,还用房子抵押贷了款,才凑足了这笔钱。政府和开发商这么一拆一建,一条街,近四百个间门面房,他们赚的钱还得了?” 刘明胜家的房子是怎么拆掉的,来俊一点也不知道。他说:“这事得找政府,你家房子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平方,按拆迁费算,至少得补偿你一万多块。”刘明胜又问起他父母当年死的情况,是哪些人帮忙安葬的,葬在哪里,来俊也不太清楚。他只记得安葬刘明胜的母亲是高大伯一手张罗的,具体情况可以去问高大伯。两个就这样絮絮叨叨地一直谈到深夜。临走的时候来俊老婆给了刘明胜一床棉被(就是刘明胜带进看守所的那床),她说:“老刘,睡稻草容易受凉,这床被子是原先在我家打工的一个人丢下的,你先拿去盖盖肚子。”来俊说:“你明天早上要是醒得早的话,到我这儿来帮忙,在我这儿吃早饭。”刘明胜答应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明胜就赶到来俊家。来俊两口子和服务小姐已经在准备早点了。来俊对他点点头说:“人还没来,你先吃碗稀饭,等一下就没时间吃了。”刘明胜在自来水上抹了把脸,含了一口水漱漱嘴,吃起稀饭来。来俊把面团拉长擀平,用刀切成一溜溜小条,他把两根小面条合在一起,用一个小竹片从中间一压,拉长后在案板上一 十二 吃过早饭,许文兵、程军和另外两个人在玩牌,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大家扔下牌跑开,程军抖开一床被子盖在牌上,一屁股坐在被子上。门开了,于干部四下里打量着,嗅了嗅鼻子。问道:“姚晓明在不在这个号子里?”  我从铺板上跳起来,说:“是我,于干部。” 于干部指着门口的一个塑料袋说:“你家里送衣服来了,拿进去吧。” 我把袋子拎到铺板上,张定邦把衣服全都倒出来,“我看看,送了什么衣服。唷,冬天还没到,棉鞋都送来了。”他把我那双保暖鞋套在脚上,刚想站起来,却叫了一声,“你这鞋里放的什么东西啊?”他脱下鞋,从里面掏出一个用小纸条包着的螺丝帽。他又叫了起来,“一封信,你家来了一封信。” 我一把夺过小纸条,看了起来。 哥哥: 自从你进了看守所,我去看过你好几次,但他们都不让我见你。没有办法,我只好给你写了这封信。我现在已经退学了,在一家私人办的服装厂打工。现在我还是学徒,等三个月后,才能正式上岗,那时我每月能拿四百块钱的工资,这保我自己的生活绰绰有余。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就写信给我,听说看守所给写明信片。我这次来,给你送几件衣服,另外还给你带来了二百块钱。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难过。小翠的爸爸来过我家两次,他要求退婚,还把你和小翠订婚时你给她买东西的三千块钱退了回来。我告诉他,这件事要等你回来再说,他就是不听。你走以后,小翠一直没有来过我家,也没问过你的事情。我告诉你这些,希望你有个思想准备。好了,就说这些,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再见。 张定邦说:“信是谁写来的?” “是我妹妹,华子。” “你妹妹很聪明,她把信包在螺丝帽上面,塞在鞋帮上被脚趾头顶破的小洞里,干部再查也发现不了,除非穿鞋,一穿就知道。” “鞋里还有东西,信上说还有二百块钱,你再找找。” 张定邦又在鞋子里抠了起来。“哦,是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是钱,是圆珠笔芯。”他从鞋子里摸出半支圆珠笔芯来,“这笔芯子来的正是时候。” “还有钱,再找找。” “没有了,的确没有了,两只鞋子我都找遍了,也许在衣服里面。”张定邦说。我们在衣服里找起来,连一个细小的线缝也不放过,却什么也没找到。许文兵说:“肯定给你上大帐了,你放心,不会丢的。” 我把华子的来信又看了好几遍。我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现在轮到华子也念不成书了。难道我们兄妹只有打工的命。她念不成书,完全是因为我害了她。在今天这样的社会里,如果上不了大学,就得一辈子在社会底层挣扎。父亲临死前曾嘱咐我,要我好好地照顾华子,可我不但没有照顾好她,反而让她为我担心。 至于小翠想解除婚约,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遗憾和失望。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和小翠从相识到订婚,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深沟,之所以没有分手,是因为我和她都没有这个勇气。 我和小翠是在制药厂打工时认识的。那时侯,我负责把车间里生产出来的一箱箱药品送到仓库去。我把药箱码在平板车上,推到电梯里面,由电梯送上三楼,在三楼仓库里分门别类地把这些药品码好。小翠则在生产线上数药片装瓶。 我每天上班都从小翠身边经过好多趟,看到她那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在生产线上熟练地忙碌着。小翠并不漂亮,她长得小巧玲珑。有时,我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把茶杯递给我,让我顺便帮她到开水房打杯开水。时间一长,我们就熟悉起来。在车间里干活为两班制,每班十二个小时,白天,厂里为工人提供一顿午餐,夜班提供一顿晚饭。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总共是一个小时。在吃饭的铃声响了的时候,她常常让我帮她拿了衣服和茶杯,我们一起去餐厅。 我们俩总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盒饭是事先放好在桌子上的,每人一份。小翠每次都把菜里的肥肉挑出来给我,她说吃肥肉容易胖。我们就这样边吃边聊,有时桌子上来了另外的人,我们就换一张桌子。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天天变得亲密进来。虽说亲密,但远没有达到谈情说爱的地步。小翠总是回避与她有关的这类话题,她在这方面,看起来很老练。 小翠对我很有好感,我想如果不是我家境贫寒,又没有父母可以依靠,她会同意和我确定恋爱关系的。她常常开玩笑似的对我说:“一个姑娘嫁给像你这样的人,受苦的日子在后头。”每当我想把我们的友情向前推进一步的时候,她立即会变得拘谨和严肃起来,有时甚至好几天不理睬我。就在我受不了这种痛苦,决心斩断单相思的时候,她又开始叫我,让我帮她打开水,拿衣服。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过去那种亲密的状态。这种状态使我感到既快乐又心烦。 我非常喜欢看小翠在不高兴的时候噘着嘴的样子,那种娇嗔,似怒还羞的楚楚可爱的神情,撩得我心里直痒痒。我真想上前一把抱住她,亲她那两片玫瑰花瓣似的嘴唇。可是我不敢。我最多不过借送茶杯、拿衣服或者拿饭盒的机会碰碰她的手。小翠的手很软,很暖和,每次碰到她手上,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小翠知道我喜欢看她噘嘴的样子,她总能找到机会在我面前表演她的这出拿手好戏。每当撩得我不能自持的时候,她总是用她那小手的手背掩在嘴上咯咯地笑个不停。在小翠身上,我能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那不是香水或护肤霜的香味,而是一种奶香,一种我早已忘记的,曾经在我母亲身上才有的香味。那还是在我年幼的时候,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我整天都能闻到这种香味。每当我饿了,不舒服了,或者感到孤独,感到害怕的时候,我一哭,母亲就来了,她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立刻,这种香味就紧紧地把我包裹了起来。于是,我就感到了安全、舒适,感到了母亲的爱。后来长大了,我忘记了这种曾经在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忘记了这种让我感到陶醉感到幸福的香味。 在小翠身上,我又闻到了这种香味,使我一下子回想起许多幼儿时期的往事。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本来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音容笑貌了,是小翠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她,想起了她抱我、亲我,给我穿衣服、搀着我的手散步的往事。她那双温柔的眼睛又清楚地映在了我的脑海里。在焦虑和动荡不安中,这香味能使我平静,在悲伤和痛苦中,这种香味使我得到安慰。 每当在小翠身上闻到这股香味,我的心里就升腾起一种温情。那不是性欲,而是一种信赖,一种想为她献身的感情。我常常想,要是有一天我发现一伙流氓劫持小翠, 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和他们搏斗,当几个流氓用刀把我捅倒在血泊里, 小翠抱着我,哭喊着叫我不要死,我将会带着这最后的记忆,幸福地闭上眼睛。或者,小翠得了病,需要换肾,我很乐意将自己的肾献给小翠。我一想到自己的器官能在小翠身上继续发挥它的功能,就会有一莫名其妙的激动。可是小翠不理解我的这种感情。她把我对她的依恋,对她的忠诚当成一种无能。我在她面前从不愿使用心计,从不违背她的意愿,使她把我看成了一个傻瓜。她喜欢我在她面前俯首贴耳,却抱怨我没有潇洒的风度。虽然我知道要赢得小翠的感情,光靠做傻瓜是不行的,我必须展示自己的魅力去征服她,可我无法把自己的感情凌驾于她之上。直到一件偶然的事件发生,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才有了新的突破。 那天中午,我们在餐厅吃饭,餐厅像往常一样充满了嗡嗡的嘈杂声。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天。不知谁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你这个人真是形而上学”,大家把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但马上又习以为常。小翠问我,形而上学是什么意思。我看了她一眼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讲给我听听。” 我说:“形而上学”这个词从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人们把它说出来的时候,也无非是说某人或某事僵化、教条和片面。这种理解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对立面来理解的。其实,形而上学本来的含义极其博大精深。它几乎与人类文明的起源一样久远,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它不断演化着,直到今天,它依然充满了魅力。可以说,形而上学涵盖了人类文明的一切伟大成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社会能够发展到今天,就是因为有无数人不断对形而上学进行思考和实践的结果。真正的形而上学不像我们理解的那么简单,那么具有贬意。” “你把形而上学说得这么神秘,这么深奥,那它到底是什么呢?你快讲讲。” “我怕你听了不感兴趣,嫌烦。” “你没讲,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你这样吊我的胃口,我更要听了,你讲讲吧。” 我平时很想在小翠面前表现表现自己,而小翠总喜欢以她的意志来支配我的言行,使我无法在她面前依照自己的个性行事。我的本来面目小翠一直无法了解。这一次给了我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于是我加以发挥,夸夸其谈地卖弄了一番。 “形而上学”这个词,出自我国古代典籍《易经系辞》,那上面有一句话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里面的“形”字是指卦像,可以理解为形象。“道”字的原意是指道路,在这里可以指宇宙间万事万物包括人的思想、感情的发生、发展、运动、变化所遵循的规律。道普及万物,就连最低贱的瓦砾和尿屎中也有道。“器”是指器物,是指有形体存在的事物,或者说显现为实体的事物,也是指宇宙中存在的万事万物,大到天体星系,小到分子、原子和电子。“形而上者谓之道”就是说,处在形之上的是道,道高于形。“形而下者谓之器”是说处在形之下的是器,器低于形。“形”在这里,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外在事物反映在人的感官中的形象,是人的感官对事物的理解和认识。因此它高于事物本身。而道是对形的进一步抽象,它追求宇宙间万事万物之所以存在和发展的最后根源。“形而上学”就是关于道的学说。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有一部著作,后人称之为第一哲学。他自己称他的这部著作是研究最高尚、最普遍、最精确的智慧的,是其他学术研究的基本原理。这与中国古代的形而上学的意思很切近,因此翻译者把这部著作译为《形而上学》。我尽量用浅显形象的语言把中国和西方的哲学史概况向小翠作了一番解说。 我不知道我的这番说教是否打动了小翠,还是小翠耐着性子听我说教,反正她一直瞪大眼睛看着我,始终没有说话。上班的铃声响了起来,把我又唤回到现实中来,就像一根线,把企图随风而去的风筝又扯到地面上来。我意犹未尽地和小翠一道向车间走去。小翠说:“想不到你还懂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虽然不清楚你讲的这些道理,但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说话,从你的眼神和你说话的语气中,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那是一个富有朝气、充满自信的你,那才应该是真正的你,我喜欢那样一个你。你要是在企业管理上懂得这么多,那该多好。” 正是我的这另外一面打动了小翠,使她觉得我还是个有用的人,就同意和我发展恋爱关系。 我和小翠成了恋人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进展。除了上班时我们能够见面外,小翠拒绝在下班后同我有任何约会,也不允许我去她家。我向她表示亲热,她总是以怕被别人看见来回避。以前,她还下意识地挑逗我,现在连这种挑逗也没有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吻只有在我做了让她满意的事情之后,才赏给我。对于小翠来说,我不是她理想中的恋人,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为一直没有让她更满意的人来追求她。小翠不甘心就这么辛辛苦苦打一辈子工,她希望找一个可以终生依靠的人,像我这样的穷光蛋当然不能让她满意。小翠对我不冷不热让我感到很受伤。我的自尊心一再敦促我退出。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小翠的爸爸要见见我。下班后,小翠向我传达了这个最高指示,让我去她家一趟。我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心里忐忑不安地去了她家。虽然我早就知道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些什么人,但跨进她家的门,这还是第一次。小翠看见我来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她像个大家闺秀的小姐一样,钻进闺房再也不出来了。小翠的爸爸是个小学教师,他向我点点头,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像审问犯人一样盘问我跟小翠认识的经过。他说:“听小翠说,你懂形而上学,年轻人学点东西我不反对,但形而上学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被它毒害了,你应该学一点辩证法,才能认清和批判形而上学。”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小翠的妈妈,不时从厨房出来上下打量我,我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的一只猴子。 小翠的爸爸拿来一盒火柴,用其中的十二根火柴在桌子上摆成一个“田”字。他说:“这是四个‘口’字,你移动其中的三根,把它们变成三个‘口’字。记住,移动三根,不是拿掉。”我暗自觉得好笑,心想,他大概是教小学生教出了瘾,把我当作需要启蒙的对像了,或者他怕我是个傻瓜,要测试测试我的智力。我移动了三根火柴,把那个“田”字变成了“品”字。小翠的爸爸用手捏着下巴满意地点点头。他又从厨房里拿出个西红柿,问我用三刀,最多能把这个西红柿切成几块。我接过刀,在西红柿上交叉切成一个“十”字,再拦腰一刀把它切成八块。小翠的爸爸更满意了,他严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 小翠的爸爸又问起我家里的事。他说:“以你现在的家庭状况,我们本来不想同意你跟小翠来往,但现在是新社会,我们也不是封建保守的人,小翠既然自己愿意,我们也不想多干涉。你和小翠来往大概有一年多时间了吧?你们双方也应该都比较了解了。今天我让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回去找一个年纪大些的人来提亲,然后你跟小翠订婚,这样你们在一起才能名正言顺。”我觉得小翠的爸爸像个老古董,不过,既然他已经说了,提亲就提亲吧。 小翠的爸爸留我在他家吃饭,晚饭吃得很沉闷。小翠在饭碗里夹了些菜又进了她的房间。小翠的爸爸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喝,他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自斟自饮起来。小翠的妈妈不善于讲话,她用使劲向我碗里夹菜来表示她对我的满意,直到把我撑得不能动弹。吃过饭我连忙告别,小翠呆在房里没有出来。走在晚风习习的路上,尽管没有喝酒,我还是觉得脸上滚烫。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才把心放下来。刚才的几个小时,我脸上的肌肉和骨头关节都变得僵硬了。 我和小翠订婚了,我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两套衣服和一双皮鞋,还有一些女人用的小玩意儿。小翠的爸爸算是体谅了我的困难,让我给他家十来个亲戚每家送两瓶酒,四包烟和一些糖果,算是通知这些亲戚,她的女儿订婚了。他对我有一个要求,就是结婚前必须把房子做起来。 小翠这时觉得有义务劝我迷途知返。她说她愿意嫁给我,并不是为了贪图享受,但我至少应该让她的生活有保障。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不属于公司的正式员工,我们每月拿500块钱干巴巴的工资,只能保住基本生活费,万一有个什么灾病怎么办?将来我们拿什么给孩子念书?等我们岁数大了,干不动活了,那就只有死。如果能进入公司的管理层,哪怕是车间里的一个小组长,工资也是我们现在的三倍,要是能干到车间主任,工资是现在的六七倍。而且公司还为这些管理人员买养老和医疗保险。小翠劝我参加年底的岗位竞聘。 我也不想就这么一直搬药箱搬下去,我一直梦想着有一个能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公司的管理层每年都作一次调整,裁掉部分不称职的人,再从基层员工中挑选出一些人作为管理人员。由员工自己报名,展开竞聘,每年都有许多人把头削尖了往里钻。这些所谓的管理人员,大多数是车间里的小组长、质量监督员。他们整天在车间里巡视,像猫逮老鼠一样,及时逮住那些干活时企图投机取巧或者打瞌睡的员工,检查瓶子上的标签是否贴得符合标准,药片是否数得正确,上班时是否穿了工作服,胸前有没有佩戴操作证等等。他们给那些违反操作规程的人开罚单,使这些倒霉蛋一天白忙活了十二小时。这些管理人员的权力很大,在车间干活的员工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里。每年公司都要裁员百分之十,再从社会上招人,这一方面使员工的队伍始终保持年轻,使那些不称职的员工得以淘汰,更重要的是起了杀一儆百的作用,其他员工必须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干活中,以防止自己被淘汰,这种诚惶诚恐,唯恐动辄得咎的精神压力是巨大的,甚至超过了干活本身的劳累。公司每年裁员,都是管理人员提供的黑名单。所以员工对管理人员既怕又恨。每一个新来的员工都要请这些管理人员吃饭。管理人员一头连着基层员工,另一头连着公司的中层领导,这些领导一般不进车间,美其名曰权力下放,他们是通过这些管理人员来了解在一线干活的员工,如果某位员工得罪了管理人员,或者管理人员看不惯他,管理人员就总是派重活给他干,员工只有服从分配,认真干活的义务,没有申辩的权利,而且管理人员可以随时在他干的活中找麻烦,可想而知,要是得罪了管理人员,这位员工的命运将会如何。管理人员经常到办公室向领导汇报工作,陪着领导聊聊天。他们要善于揣摸每一位领导的心思,要会来事,逗得领导开心。这样他们的位子才能坐得长久。 我虽然对能否应聘得上管理人员缺乏信心,但我还是答应了小翠,一定全力以赴做好准备。小翠给我打气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比车间里的那些管理人员差,你要是被聘上了,每天八个小时班,坐坐办公室,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天累十二个小时了。” 订婚后,小翠的身子稍稍对我开放了一些,我可以吻吻他的嘴唇,虽然她对我的吻从来没有回应过。我还可以隔着衣服摸摸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很小,刚刚一只手可以握住。我同意小翠说的把纯洁保持到结婚以后,小翠对我的保证从没有相信过。有时我的手无意中摸到了她裤带以下的部位,她立刻就会全身僵挺从我的怀里挣开。每当这时,我心里很恨她,暗下决心要冷淡她。虽然这种决心和恨要不了多久就消散了,但我的热情还是渐渐了降温了,我们之间变得客气起来,距离也在不断地拉大。 有时我晚上到小翠家去找她出来玩(没有我去请她,她是从来不会找我的),必须先向她爸爸请示,得到她爸爸的首肯,她才会跟我一道出来。她爸爸每次都叮嘱一句“早点回家”。我觉得他根本不信任我们。有时候我冷静下来想一想,小翠除了对我有肉体上的吸引外,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心灵相通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同时想到过一件事,恋人之间的那种为爱情而嫉妒的既痛苦又甜蜜的感情在我们之间从没有出现过。我们越来越互相较劲,互相伤害,还没有结婚,我们就已经像结婚多年的夫妻那样互相厌倦了。但我们谁也没有提出分手,我们在惯性的支配下维持着现状。现在小翠的爸爸要求退婚,对我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甚至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十三 许文兵叫我去打牌,他说:“不会我教你,你一定要学会打牌,不然在号子里时间不好打发”。张定邦悄悄对我说:“不是打牌,是商量个事情。”董贵堂和小四川也被召集过来,我们五个人坐在墙角里以打牌作掩护,商议起紧号子的事情来。号子里的嘈杂声掩盖了我们的密谋。除了我们五个当事者,谁也不知道在这轻松的外表下的山雨欲来之势。 张定邦说:“号子已经解放一个月了,板下人已经忘记了他们过去生活在恐怖中的日子,他们开始滋长怠惰和傲慢之心,并且无视号子里的秩序。板上的权威和优越感正在不知不觉中迅速失去,板上板下的鸿沟正在填平。有些意志薄弱的板上人为了得到板下人的一点小利,开始和板下人打成一片。这对板上人来说是个危险的信号,它预示着号子里将凭金钱来统治,谁的钱多,谁的大帐开得多,谁将拥有号令别人的权威,才智和力量将成为金钱的幕僚和打手。每个头脑清醒的人都应该充分意识到这一点。这些板下人不仅贪婪,斤斤计较,而且为一点小事争吵不休,唠叨不止,他们会使号子里不得安宁,甚至会把我们赶下铺板。我认为,现在已经到了收紧号子的时候了。 听了张定邦的话,董贵堂激动得直搓手。他说:“你讲得很对,早就应该这么干么了。说吧,有什么计划,我负责执行,保证不折不扣地完成。” 是的,号子里最近的状况的确像张定邦所说的那样,已经比以前混乱得多了,而且正在朝进一步混乱发展。由于没有约束,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号子里整天闹哄哄的。比如:我盆里的水不许你用;你怎么乱穿我的鞋子;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你别蹲在这里;谁偷了我的洗衣粉?你干吗踩我的衣服?我凭什么要让你?大家为这些小事吵来吵去,火气越来越旺。特别是在放风的时候,谁先抢到水龙头,就站在那儿不愿挪窝,后面等着的人急得不得了,这样一来,自来水老是不够用,放风结束的时候,许多人的盆子里都没接到水。为了抢占自来水,常常有人打架。一个月来,便池从没有擦洗过,原先负责擦洗便池的老头,现在只是用水冲一下就完事,白色的瓷面上已经结了一层黄色的尿碱,号子里的空气变得更混浊了。刚解放的时候,板下人对板上人还抱着恭顺敬畏的态度,无论干什么都让板上人先行。板上人接水,他们就立刻让开,时间一长,他们就不那么客气了,有的人甚至在私下里抱怨板上人不值班。由于各人洗各人的饭碗,有的板上人觉得自己洗碗很丢面子,就把吃过的脏碗和大家洗过的碗放在一起,这些碗蒸了饭,又送到号子里来,谁吃到谁倒霉。这样,许多人都不洗碗了。那些后进来的新号子,以为号子里一惯如此,他们更是无所顾忌。号子里的空间本来就小,十几个人在一起吃喝拉撒睡,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大家互不相让,一天到晚争吵不断。板上人在吃食品的时候,出于面子,还互相邀请对方,客气一番。像我、小四川和许文兵没有钱,我们在张定邦的大帐上伙吃,而板下人则把他们的食品藏得严严实实,每次取出一点揣在口袋里,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掰一小块飞快地塞进嘴里,好像怕人家抢掉似的,这一点让板上人很不痛快。那些大帐上没钱,或者钱已经吃完的人,乘晚上值班的时候,钻到铺板下面偷别人的食品吃。所有这一切,使号子里一刻也不得安宁。张定邦和许文兵对号子里的现状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他们像春秋时期的周天子,面对诸侯混战,不敢擅用自己仅的有一点权威。 张定邦所说的为一点小利而和板下人打成一片,我想他指的是胖子程军。程军是个大肚汉,自从马成武被打走后,他就没有吃饱过,大帐上的一点钱,早就被他吃光了。张定邦每次开大帐都分一些食品给他,但离填饱他的肚子还差得很远。在饥饿的摧逼下,他放下板上的人的面子,常跟板下人在一起玩笑,迎合他们。板下人本来对板上人有一种敬畏之心,过去他们敬畏的人现在反过来吹捧他们,使他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们在得意和感激之下很乐意和程军分享自己的食品。这种通过迎合板下人来博取他们的好感,从而分享他们食品的做法是不能长久的,一旦他们看出程军只不过是为了哄他们的食品,或者对程军的这一套习惯了,他们就会像对待板下人一样来对待程军,进而由程军想到其他板上人也不过如此。程军破坏了板上人长期以来的在板下人心目中形成的高人一等的习惯心理。也许正是这一点使张定邦感到不安。这必然会毁灭板上人已经脆弱不堪的威势。所以张定邦和许文兵商量,决定结束目前这种状态,对号子进行一番整治,把号子紧起来。 小四川说:“当初推翻马成武也是借助板下人的力量,况且你曾当着大家的面承诺决不再搞马成武那一套,现在反悔,恐怕板下人不会答应。” 我说:“小四川讲得有道理。马成武之所以被打走,原因大家很清楚,现在重新回过头来走马成武那条路,难道马成武的下场不值得我们借鉴。号子紧起来后,谁也不能肯定不会有人出来挑战,与其那时被人掀翻在地,还不如现在就有自知之明。” “就算那时被人翻在地,也比现在窝窝囊囊活着强。你看板下那些人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你也不问问他们有没有自知之明,要不是我们仁慈,他们能这么自在?他们一点也不珍惜,甚至想把我们赶到板下去”,董贵堂愤愤不平地说。在马成武统治时期,他有吃有喝,大帐本上还存了几百块钱,现在张定邦把自己的大帐上的钱用光后,还逼着他多开大帐,这就好像在割他的肉,使他觉得还不如马成武在的时候好。他早就想把号子紧起来,并且首先把板下人的大帐夺过来。“推翻马成武,完全是我们板上人的努力,板下人只是在大势已定提时候顺便出出他们心中的恶气,他们只是在墙要倒的时候才出来推一把的,在马成武得势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敢站出来向他挑战。是我们赶走了马成武,马成武遗留下来的权力理应由我们掌握。” 张定邦说:“对于马成武的下场,我并不是没有考虑。我认为这主要是他太独裁,没有团结好板上人,还有他不能识别并及时把可能动摇他地位的人从板下提上来。如果他注意和板上人搞好关系,就不会造成板上人的分裂,如果他能及时把有头脑有力量的人提到板上来,就不会在下面形成挑战的势力。板下的人胆子小,脑子笨,而且他们自身也不团结,根本就不会对板上构成威胁。但如果对他们太过宽容,他们的自我就会膨胀,就会使号子里的秩序受到威胁,不仅是板上人,就连他们自己也会成为受害者。必须对他们重新实行高压政策,使他们的精神专注于高压而无暇与周围的人争斗。” 许文兵点点头,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一个月来的混乱,板下人已经到了呼唤强权给他们秩序和安宁的时候了。我们这个时候紧号子,可以说顺应了人心所向,估计不会遇到什么阻力。” 小四川争辩说:“板下人也是人,为什么他们就应该被剥夺自己的权利?” 张定邦说:“你这是妇人之仁,你难道看不到,岂止是在号子里,当今世界不都是这样?那些抢先一步富裕起来的聪明人,他们哪个不在剥夺那些为温饱而奔波的可怜虫。他们利用自己资本的优势,投资实业,合法地榨尽了那些可怜虫的血汗。生物的本性就是努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摄取营养,来使自己得到繁衍和发展。人类也逃脱不了这一规律,只是由于社会的进步,这种亏人自利的生存方式变得更加隐讳罢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些进化得好的生物,就是善于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和利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用这种优势为自己服务呢?不过我们可以废除一部分马成武的残酷手段,比如像过号子之类,不到万不得已,尽量少打人。板下人的大帐必须收归板上人所有,这是号子得以稳定的首要条件。” 许文兵说:“我赞成温和一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稳定号子里的秩序,我们必须这样做。小四川,你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呢?” “我保留自己的意见,我只听从我良心的呼唤”,小四川说。 许文兵又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虽然不太赞成紧号子,但我也没有其它能够维护号子里秩序的办法。我想,他们的决心已下,即使我有什么其他意见也不会被采纳的。我对他说:“我还没有什么成熟的意见,就免了吧。” 许文兵说:“三票赞成,两票弃权,通过这个决定。” 张定邦转过脸对董贵堂说:“紧号子的任务交给你了。” 董贵堂说:“这个你放心,我保证万无一失。” “弟兄们,安静一下”,下午放过风,张定邦走到铺板中间拍了拍手说,“弟兄们安静一下,我有一个事情要说一说。”号子里嘈杂声静了下来,大家把目光转到张定邦脸上。 “弟兄们,号子里解放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大家都是平等的。但这种平等是以秩序混乱为代价的。秩序混乱,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这不用我说,大家都深有体会。号子里人多地方小,没有秩序会给我们的生活和卫生带来了许多麻烦。我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来的,能在号子里认识,并且在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可以说是一种缘分。将来到社会上我们或许会成为朋友,我不希望在这几个月里大家为一点生活上的小事撕破脸皮,搞得都不痛快。我想,要想在这几个月内,大家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过下去,必须在号子里建立一种秩序。” 板下人纷纷点头,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他们觉得张定邦说得对,就说:“张哥,你觉得号子里该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安排,我们都听你的。” 张定邦说:“好。既然大家信得过我,那我就谈谈我的看法。为了使号子里有秩序,我们必须安排专人接水、洗衣、洗碗、抹地、抹铺板、刷便池。省得大家都来动手,反而耽误了时间。另外也能避免在有些事上,大家互相踢皮球,结果什么也做不成。我们不像马成武那样,使用暴力手段,我们凭大家自觉。也许有人觉得板上人不干活,很不公平,但大家想一想,以后来了新号子,把你们换下来,你们不也同样可以到板上来吗?即使有的人没有机会上铺板,吃亏不就这几个月么,世上哪有绝对公平的事呢?话再说回来,号子时不就那么点事么?又不是什么重活,做点事还能消磨消磨时间,锻炼锻炼身体,你们大家觉得呢?” 张定邦用热情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板下人,板下人被他的谦和态度打动了,他们说:“张哥,谁在乎干这么点活呢?你吩咐就是了,我们大家都乐意听从你的调遣,决没有二话。” “那好,我就安排了,如果有谁觉得安排得不妥当,可以再跟我谈”。张定邦安排过去在马成武手里干什么事的,现在还干什么事,调走的或上铺板以后造成的空缺,由新号子顶上。本来张定邦打算让毒贩子盛和志上板的,但许文兵觉得这家伙有点自以为是,所以张定邦安排他洗衣服,以挫挫他的傲气。最后,张定邦问有谁对他的这个安排有意见,大家都说没意见。“那么这么定了,新号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老号子。许哥,你讲两句吧”,张定邦转过脸,对坐在被子上的许文兵说。 许文兵拖着脚镣,走到铺板前面。他说:“我非常感激大家的合作,使号子有一个正常的秩序。从现在开始,大家履行自己的义务吧。” 板下人各就各位,号子里的秩序很快有了明显的好转。 两天后的中午,张定邦悄悄地授意董贵堂在铺板抹过后,乘人不注意时悄悄地把几颗饭粒塞在铺板的一条板缝里。然后,他装着铺被子睡觉,突然高声叫起来:“怎么搞的,连个铺板都抹不干净,你们这些人做事太马虎了。你们看看,你们看看。” 有好几个人凑过来,咂着嘴说:“真是的,连个铺板都抹不干净,也太不像话了。” 抹铺板的脸上通红,赶紧用指甲把那几颗饭粒从板缝里抠出来。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董贵堂说:“下次可不能再这样马虎了,你岁数也不小了,我们也不好深讲,你要是觉得不愿或者干不了,你可以讲嘛,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抹铺板的无地自容了,他连连表示歉意:“不是,不是,是我疏忽了,下次我一定,一定注意。” 张定邦说:“算了算了,你也不必太自责了,谁没有个疏忽的时候,下次注意就行了。” 几天以后,麻鸭从铺板上下来,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就把拖鞋的鞋底翻过来,鞋底上沾了一块被踩得漆黑的小饭团。他骂道:“他妈的,这地是怎么抹的。”董贵堂把拖鞋接过去,叫道:“抹地的呢?”抹地的赶紧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董贵堂顺势将鞋底抽在他的脸上,然后把拖鞋往前一伸,抹地的以为又要来打他,吓得往后一退。董贵堂说:“你看,这是什么东西,你他妈眼珠兜到裤裆里去啦?你成心跟我们作对是不是?” 张定邦走过来冷冷地说:“上次铺板没抹干净,这次你把地上也留了饭,你们不是互相打拼?要是马成武在,你们难道敢这么大胆?是不是觉得我们心慈手软,你们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难道非得要我把马成武那一套拿出来你们才肯服?我不是不会马成武的那一套。要是你们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希望今后别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你们自己考虑考虑。” 板下人面面相觑,一个都不敢吱声。有人悄悄埋怨抹地的,说他做事太不小心了。 又过了几天,董贵堂到便池上解小便的时候,突然滑了一跤,他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麻鸭跑过来把他扶到铺板上,他呲牙咧嘴地摸着屁股。张定邦和许文兵问他跌得怎么样?他闭着眼,一脸痛苦的样子。许文兵问刷便池的老头怎么没把便池上的水擦干净。老头结结巴巴地说,已经擦过好几遍了,怎么还会有水呢?董贵堂冲到老头面前搧了他一个耳光,说:“没水我怎么会滑倒,你的意思说我是故意的?”老头捂着脸,眼里噙着泪水,嗫嚅地说:“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把便池好好擦擦?”张定邦把老头打发开,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沉痛的口吻说:“既然大家不自觉,不愿过好日子,那我就给你们施加一点压力,从今天开始,谁干活吊儿郎当,就严惩不怠。董贵堂,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负责对他们干活进行监督。我们不像马成武那样人人动手过号子,但至少要让他们收收心。” 董贵堂让麻鸭给了老头一通拳脚。要求麻鸭今后随时检查干活情况,遇到不认真或者偷懒的,立即向他报告。下次再逮到决不会像这一次这么客气。” 号子里面一片寂静,板下人显得惶恐不安起来的。张定邦乘这个当口,宣布将他们的大帐收归板上,作为对他们的惩戒。呆若木鸡的板下人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在这个时候,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敢于跳出来振臂一呼,那一定会得到所有板下人的响应。张定邦等人酝酿已久,并且予以实施的计划就会变成泡影。但没有人利用这一短暂的机会。等板下人骚动的心平静下来,等他们认命了以后,即使有人再想这么做,都已不可能了。除非他有力量和勇气直接向板上挑战。 董贵堂利用麻鸭严密地控制着板下人的活动,对稍有不满情绪流露的人,立即找借口予以打击。恐怖再次弥漫了整个号子,板下人再也没有谈天说地,互相争执的机会了,更不敢在私下里进行交谈。他们除了吃饭、干活、睡觉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铺板边缘。短短一个月的自由散漫,对他们来说已成了记忆。 麻鸭这个小丑,我一直痛恨他。总想找机会打他一顿,以出出心里的那口悪气。可是这家伙很狡猾,马成武刚一倒下,他就立刻抱住董贵堂的大腿,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揣摸着他的心思,顺着他的喜好说话,给他端饭、按摩,就差没用嘴去舔他的屁股了。麻鸭这小子很乘觉,号子解放后,他没有像别人那样任性而为,他对板上人依然很恭顺。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奴才本性,还是他深谋远虑。对我,他一改我刚来时的那种凶横霸道,在我面前表现得既殷勤又谨慎。他对我献殷勤很含蓄,如果不留心观察,会觉得做得很真诚,很自然,并非有意为某人而献的殷勤。他看见我要下铺板,就把我的鞋子拿了放在我的面前,放风的时候,他看我的盆是空的,就把自己刚接的水倒进我的盆里。从表面上看,他给我拿鞋是因为他刚好顺便,给我盆里倒水,也是因为他刚好接了水。其实他一直在观察着我,他估计我要下地,便事先坐在我鞋子旁边。他知道我不会抢着去接水,就端了一盆水来给我。在许许多多不起眼的小事上他对我显得很体贴。他并没有为自己当初折磨我而辩解,而是在用行动默默地感化我。有好几次可以揍他的机会到来的时候,我都不忍下手。现在,他成了董贵堂的红人,扮演着板下人又恨又怕的角色。我想,像他这样的人,自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而且常常在现实中行之有效。 “姚晓明,出来”,于干部在门口叫我。张定邦悄声对我说:“你现在进预审股了,免于起诉已经不可能了。”我早已失去了能够免于起诉的希望,对他的话并不感到吃惊。于干部跟在我后面经过伙房和两道大门走出去。我来到前面大楼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顶里头一个很高的像柜台一样的大桌子后面坐着两个公安,他们指着前面地上的一块石头让我坐下。我坐在石头上,抬起头,两个公安威严地俯视着我。其中一个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姚晓明。” “多大岁数?” “二十二。” “什么民族?” “汉族。” “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 “我觉得我并没有犯罪,他们把东西放在我家,当时我并不知道……” “现在不是你辩解的时候,你现在只须回答我的问题。逮捕上定的你什么罪?” “窝赃。” “窝赃就窝赃是了,你不说就能赖得掉吗?” “我……” “我不是说了吗?你现在不要辩解,我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回答什么,以后会给你机会辩解的。”那个公安拍着桌子说。另一个公安在做着笔录。他们简单地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五分钟不到就结束了。他们让我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我想看看那笔录,那个记录的人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按你说的记的。这儿,这儿,按个手印。”他抓着我的手蘸上印泥,按在他指定的地方。他们把笔录装进公事包转身要走。我急忙说:“我是无辜的,我没有犯罪,你们要调查清楚。”“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你先回去吧。” 于干部送我回号子。那两个烧饭的外劳犯,一个蹶着屁股用大铁钎朝炉膛里捅,另一个在冲洗大竹筐里的包菜。回到号子里,张定邦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只问了几句就走了。” “你没有把你的特殊情况跟他们讲?” “我想讲,他们不让我讲,说以后会调查清楚的。” “他们这是在敷衍你。” “那有什么办法,在他们面前我只能回答提问,没有讲其它话的资格。” “算了,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下次检察院来提审你,你还要跟他们讲。” 没过几天,张定邦开庭了,接着许文兵拿了判决。他判的是死刑。那天,所长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对他说:“许文兵,你出来一下好吗?”许文兵一下子僵在那里,脸上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张定邦帮他穿上外套,扶着他下了铺板。麻鸭给他穿上鞋子。他拖着铁镣,慢慢地向门口走去,号子里一片寂静,铁镣在水泥地上发出不同于在铺板上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许文兵的两腿不住颤抖,他艰难地跨过号子的门槛,铁镣拖在厚厚的钢板门槛上,发出一阵空洞的洋铁筒子的声音。所长关上门,铁镣的叮当声渐渐远去,消失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连板下的人也变得活跃了。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许文兵会被判死刑,因为所长从未有过的温和态度说明了这一点。 许文兵回来了。他的脸上一片死灰色,身子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所长说:“不要急,上诉还有希望,许多人上诉都改判了。”所长走了以后,许文兵把判决书往铺板上一扔,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容说:“完了,这下我也死心了,省得老是提心吊胆的。”他的笑容使他的脸扭曲了,让人看了心中不忍。他慢吞吞地爬上铺板,躺在被子上默默地想心思。号子里的人都知道,现在劝他无济于事,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反而更好些。大家说话压低声音,走路轻手轻脚,以免惊扰了他。中午饭他没吃,晚饭也只吃了一点点。第二天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内心的狂涛巨澜已化作了平静的湖面。他沉浸在一种严肃的思考中,或许是在对过去进行追忆。为了表示自己不会把判决放在心上,他晚饭吃得很香,还和其他人说了几句笑话。他对张定邦说,以后号子里的事他就不过问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心。张定邦满口答应:“我们不会有什么事让你操心的,你好好休息吧。 十四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所长送进来一个人,他向号子里环顾了一下,说:“不要动他!动他一根毫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进来的这个新犯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副养尊处优、大腹便便的样子。所长一走,他就急不可耐地从怀里摸出两包高级迎客松香烟递过来。董贵堂像怕人抢去似的,一把夺了过去。老头说:“这是给弟兄们抽的。”程军问他香烟是怎么带进来的?他说是检察院的人买给他,让他带进来的。 董贵堂说:“你混得不错嘛,检察院的人还给你买烟?” 老头说:“我不抽烟,他们让我带给你们抽的。” 程军说:“检察院的人是不是怕我们打你,所以让你带两包烟进来的?” “是的,他们说里面打人厉害。” “你是犯什么罪进来的?” “贪污受贿。” “原来是个当官的,怪不得检察院的人给你买烟,所长对你又这么照顾。”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所长亲自打招呼,说不要动他。”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老头,相互间议论着。坐在一旁的张定邦站了起来,他走到老头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陈局长,你可认得我?” 老头看着张定邦,在记忆中紧张地搜索着,想马上回忆起这个认识他的人。当初在社会上,他曾风光一时,没有多少人能在他的眼里,能被他记住的人也并不太多。眼下,他还是希望能有这么一个熟人,使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据说打人厉害的号子里有所依靠,至少有一份亲近感,使自己不至于太孤立无援。最后,他还是失望地摇摇头,很抱歉地说:“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认不得我也算正常,你是大局长,认得你的人多,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敢指望局长记得”,张定邦语气里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你以前混得再好,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老头不敢计较张定邦的嘲弄,他苦笑了一下,诚惶诚恐地说:“我那时接触的人多,不少人只有一面之缘,后来就忘记了,为此,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并不是有意的。请问,你是……” “我叫张定邦,原来在税务局工作,我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在大富豪酒楼。” “好像有点印象”,老头想了想,迟疑地说,“瞧我这记性,太差了。” “没关系,你又不靠这些人吃饭,记得有什么用?”张定邦说,“陈局长,你把鞋子脱了,到板上来坐。” 老头笨手笨脚地脱掉鞋子,爬到铺板上,和板上人聊了起来。大家问他当局长期间捞钱的诀窍。面对大家的殷勤,老头自信心开始有所恢复,不再像刚才那样战战兢兢,他叙起自己在局长任上的往事。不时地还来两句官场上的幽默。他说:“不要叫我陈局长了,我现在跟大家都一样了,还是叫我老陈吧。我当局长的时候,除了上级,只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人才叫我老陈。” 老陈在供电局局长期间,利用手中的职权,在变电工程的设备、材料以及配件的采购招标中,收取贿赂一百三十多万元,贪污五十多万元。案发后,老陈退掉了所有的赃款,积极配合办案人员调查,争取了立功。 第二天,老陈家有人来接见,老陈回来时,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除了衣服和日用品外,还有许多精制的糖果糕点及茶叶和小药瓶。老陈有高血压,平时从不断药,他家里把药也给送来了。程军说:“号子里又没有开水,你带茶叶来有什么用?”老陈说:“所长答应了,每天给我两瓶开水。” 所长让烧饭的每天早上送两瓶开水给老陈,吃过晚饭后再把空瓶收走。刚进看守所第二天就允许接见,是很少有的,犯人一般都得按照规定等到判决下来,上诉期过了之后才允许接见。像送开水这样的事更没有听说过。不仅如此,看守所还允许老陈家每天送两顿饭,除了早上的稀饭,老陈就不用吃看守所里的东西了。老陈见我们吃不饱,就叫他老婆每天多送些饭菜来。他老婆用两个保温桶,一个装饭,一个装菜。这样,连许文兵也不用吃号子里的饭了。他和老陈的两份饭,解决了板上的人温饱问题。老陈的菜,号子里所有的人,多少都能享受到一些。这在看守所,算得上是一种小康生活了。有一次,老陈接见时还带了一千块钱的现金,号子里就更显得富足了。连一向傲慢的送饭的犯人,也常来问问需要什么东西?大家都觉得老陈的面子大,看守所简直就是他家开的。老陈说:“狗屁,要不是我把他们喂饱了,他们会睬我?官场上的人最现实,你今天下台了,明天就没人理你,即使是过去最好的朋友。你们以为他们给我面子?其实是给钱面子,看守所干部哪一家我没有孝敬过。在我还没进来前,我就把他们打点好了。上次中秋节,我老婆给所长家送去了一筐螃蟹,还有其它过节的礼品,给他的儿子女儿每人包了一千块钱。只要我还在看守所,过年过节,哪个干部家有什么事情,我不都得去个人情。” 程军说:“老陈,还是有钱好啊,你财大气粗,到我们号子里来,是我们的福气。” 老陈说:“没钱寸步难行,什么事也干不成。我这次进来之前,花了二十多万铺路子,法院有人向我透了底,尽可能给我判缓刑。这样,我在号子里呆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回家了。对我判刑不过是象征性的,像我这样丢了乌纱帽,已经是够倒霉的了,何必把我往死里整呢?他们也不是不知道,有几个当官的屁股后面是干净的,只不过他们比我运气好,不像我这样玩漏了,其实捞得比我多的大有人在。” 老陈喜欢回忆自己过去的辉煌,他津津乐道过去所享受的一切。在谈到玩小姐的时候,老陈故意说得很含蓄,勾引得其他人心里直痒痒。他们用羡慕敬佩的目光注视着老陈。在这些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人面前,老陈有一种优越感,这多少补偿了一些他受到的挫折。 老陈说:“假如我判不了缓刑,到劳改队要了不了半年,我就可以保外就医。回去以后,我自己办一个公司,弟兄们出来后,要是没有别的去处,就到我的公司里去干。我们是患难之交,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弟兄们挨饿。” 董贵堂天真地说:“你不是说钱都退了吗?哪来的钱办公司?” “哼”,老陈冷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程军说:“退掉的只是查出来的部分,老陈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什么没见过?难道这点心计都没有?” 春节到了,看守所给每个犯人发了两包酥糖,四个茶叶蛋。春节的前后十天时间,允许犯人家里送食品。平时看守所不接受犯人家属送来吃的东西,虽然有些犯人家里能够把食品送进来,但都是些关系户。看守所每个干部都有自己的关系户,在他值班的时候,他的关系户就来送吃的东西。家里跟看守所没有关系,也没有找过看守所干部,除了衣服和日用品,其他东西是一概送不进来。 许多犯人怕家里不知道春节允许送吃的东西,就请求干部允许他们往家里写明信片。对这些犯人来说,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不能就这么错过了。他们让家里送些实惠的、抵饱的,能长时间存放的食品。有个犯人家里送来半蛇皮袋大馍,还有个犯人家里送来三四十斤锅巴粉。值班干部本来不想接受这些东西,但经不住犯人家属的哀求,就让送饭的把这些东西送进号子。 在春节的前几天,号子里就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犯人们请求所长给他们洗个热水澡,过一个干净的春节,因为除了几个敢在大冬天洗冷水澡的犯人,大家都几个月没洗过澡了。所长叫伙房里的犯人用那两口可以煮整头牛的大锅烧水,倒在洗菜的水泥池子里,让号子里的犯人把衣服脱光,拿上脸盆和毛巾,排队去伙房洗澡。大家围在水泥池子四周,用脸盆把热水舀出来,蹲在地上洗。伙房里顿时热气腾腾,肥皂水淌得到处都是。就这样,一个号子两锅水,伙房用了三天时间,让所有的犯人都洗了个澡。 老陈把号子里吃过的酥糖纸收集起来,用稀饭粘成两幅长条。他知道我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就让我写一幅春联。老陈说:“过年了,写副对联,活跃活跃气氛。你想想,这副对联该怎么写,最好能反映号子里的生活。” 我在右手的食指上缠了一块小布条,蘸上用鞋底磨出来的墨水,用行书在粉红色的酥糖纸上写下“耳听鞭炮齐鸣,鼻闻鱼肉喷香”的联句。老陈说:“好,很贴切,耳朵能听到鞭炮声却看不见;鼻子能闻到鱼肉香却吃不到。这正是号子里生活的写照。而且对仗工整,书法也很有功底。” 春节期间,三十晚上,初一、初二的中午加餐。号子里绝大多数犯人家里都送来了菜和吃的东西。我妹妹也给我炖了一只鸡。大家互相之间交换食物,拼命地往肚子里填,个个都吃得满嘴流油。谁知一夜过后,除了老陈外,所有的人都拉起了肚子。因为犯人平时很少吃到油荤,现在突然间猛吃,肠胃无法接受消化得了,拉肚子也就不足为奇了。本来号子里只有在放风的时候才解大便,现在便池只好二十四小时开放,号子里的臭气终日不散。就是这样,许多人还舍不得倒掉剩菜,他们一边拉着肚子一边在臭气中把冻得白乎乎的猪油和肥肉往嘴里塞。他们说:“倒掉太浪费了,吃了多少能让嘴巴快活快活,肚子和屁股受点罪没关系。” 十五 董贵堂越来越专横了……。春节之前,程军和张定邦都拿了判决。程军判了十三年,张定邦判了一年。他们调到后面号子去了,许文兵因为判了死刑,觉得万念俱灰,再也不管号子里的事了。董贵堂不再感到有任何束缚,开始在号子里发号施令起来。最近又来了个叫熊大力的新犯人,长得和董贵堂一样人高马大,粗壮有力。董贵堂把他提到板上,作为自己的心腹臂膀,两人在一起合把,让麻鸭做他们的打手和开路先锋。他们甚至想恢复过号子,这使得号子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恐怖,甚至连板上人都感到不自在起来。老陈对他们行为虽然看不惯,但也不敢管他们的事。  张定邦走后,号子里大帐管理和支配的权力实际上落到了董贵堂的手里,每次大帐开什么,不开什么,都由他做主。早上吃稀饭的时候,也由他分发食品。这样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习惯,板上人想吃食品必须得经过董贵堂的同意。有几次,在吃早饭的时候,他故意不把食品拿出来,大家也不追问是不是已经吃完了。这样过了几天,他再把食品拿出来的时候,就好像把他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施舍给大家一样。他就这样用渗透的办法一步步攫取号子里的权势,一开始是试探,如果没人反对,他就把这种试探转为理所当然。号子里的人都能感到来自董贵堂的压力,但每个人都认为这不是针对自己的,谁都力求自保,不愿跳出来表示反对,这使得董贵堂更加得寸进尺。他常常找借口处罚板下的人,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他让板下人在地上爬,学狗叫,把食品撒在地上,让他们用嘴叼,他站在铺板上看着这些“狗”吃东西,哈哈大笑。他玩起了一种叫做盖大印的花样。谁要是想吃食品,就得让熊大力用鞋底子抽屁股,抽一下两包酥糖,或者两个小饼子,或者十块桃酥。有些饿得厉害的板下人,抵挡不住这种吃的诱惑,就忍着屁股痛换食品吃。熊大力甩起皮鞋的鞋根,叭的一声抽在屁股上,立马屁股上就出现一个紫红色的马蹄形鞋印。被抽的人泪水还在眼里打转,就已经把食品放进了嘴里。 董贵堂让一个叫李会的犯人,扮作太监李莲英,还让人用卫生纸糊了一顶帽子给他戴在头上。只要董贵堂叫一声“小李子”,李会马上应一声“喳”,然后躬着腰,踮着小碎步,跑到董贵堂跟前一跪,听候他的吩咐。 自从得势以来,董贵堂养成了爱听故事的习惯。他知道我曾给马成武讲过一个故事,就天天叫小李子请我讲故事。他说:“小李子,去,请你姚大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小李子就到我面前跪下求我。我要是不讲,他就一个劲地叩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给他们讲故事。每天上午一个故事,下午一个故事。我搜肠刮肚,从古讲到今。我觉得董贵堂不仅仅是为了听故事,而是以此来摆谱,他用让我讲故事来显示他的地位的优越。他的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使我沦为取悦他的角色,就像皇帝身边的那些弄臣,为了使皇帝高兴,而千方百计地讨好皇帝一样。他这种强烈的一心想骑在别人头上的欲望,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把小李子拉到一边,问他干吗总是这么自轻自贱?动不动就下跪叩头,一点骨气也没有。小李子说他怕挨打,他不敢违背董贵堂的意志。董贵堂一瞪眼,他就感到呼吸不畅,浑身像有许多小蚂蚁在咬,更不用说要打他了。麻鸭经常作弄他,威胁说要过他号子,他为了避免肉体上的痛苦,情愿牺牲自尊和羞耻。小李子长得很瘦小,容貌、声音和神态都有些像女人,当他手里拿着东西,翘起纤细的兰花指,更显出一副娇媚的女人相。他的性格也像女人一样柔弱,缺乏男人的阳刚之气。董贵堂就是通过对这种柔弱的蹂躏,来显示自己的强大。 小李子知道我不愿讲故事,我只是不忍看他受罪才把故事讲下去的。我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应该是个女人,大概是投错了胎,你才比女人多长了一个东西。”小李子也为他这副男人的躯壳,女人的气质伤透了脑筋。他觉得自己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即是男人,也是女人,这种双重性给他带来许多痛苦,甚至也可以说是导致他犯罪的根源。 小李子从小的时候,家里把他当姑娘养的。父母把他当作女孩看待,给他梳辫子,穿裙子。他也整天和小女孩们混在一起,甚至像女孩那样蹲下身子解小便。一直到七岁,他快要念书的时候,他的父母似乎才想起他是个男孩。他们剪掉他的辫子,给他换上男孩的衣服,他感到头上像少了什么东西,浑身一直都不自在。就好像他本来是个姑娘,现在被打扮成男孩一样。念书的时候,他讨厌男同学的粗野,喜欢跟女同学们在一起玩。他常常想,自己是否天生就该是个女孩,还是父母无意中使他养成了女孩的习惯?他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女孩,看女同学们穿着裙子,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他很想对她们说:把你的裙子脱下来给我穿一会儿吧!可他不敢开这个口,他怕同学们嘲笑他。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晚自习下课后,他从女生宿舍后面的窗户下经过,无意中看见一个女同学在脱衣服准备睡觉,女同学的肌肤在灯光下闪着玉一样的温润的光泽,粉红色的胸罩上绣着一朵玫瑰花。他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跑开,却挪不动脚步。他的下身胀得难受,一阵痉挛之后,他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裤裆里却粘糊糊地湿了一片。他觉得很惭愧,一连几天不敢从女生宿舍旁边经过。那个戴粉红色胸罩的女生老是在他的眼前浮现,使他在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他终于忍不住,又跑到女生宿舍后窗户下偷看起来。有一天,他在偷看一个女生脱衣服的时候,一时激动,忘了把自己掩藏好,被那女生看见了他,高声大叫起来。他被学校老师当场抓住。 这件事的后果导致了他的退学。他的父母得知他干了这样的事情,觉得很丢人,就把他成天关在家里。他自己因为羞耻与屈辱,也不愿走出家门。在孤独寂寞的时候,他的想象力充分发挥了作用:女生们漂亮、小巧,富有弹性的内裤紧紧地绷在身上,鲜红的颜色和洁白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她们的乳房,有的丰满圆润,有的小巧玲珑,把胸罩撑得鼓鼓的。他在回忆、想象这些情景的时候,心里有种莫名的痛快与激动。在幻想的世界里,他把自己变成一个女孩,用女孩的身份生活在他自己想象的世界中,并用女孩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 无聊的时候,他看电视和vcd,他从碟片上看到一部美国的科幻电影,讲的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被一个具有野心的科学家提取了大脑中的感觉、记忆和思想等所有的数据,注入到一个同样被抽取了大脑数据的美丽姑娘的头脑里。于是这个肉体上的姑娘具有了男性的灵魂,她(他)一直不满自己的女人身体,拼命地寻找那个科学家,企图夺回自己原来的身体。他发现那个曾经生命垂危的科学家已经把他强壮的肉体据为己有,并利用这个精力充沛的身体从事毁灭人类的科学实验。她(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经过艰难的抉择,忍痛消灭了那个科学家,也就是毁灭了她(他)原来的身体。这样,她(他)只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在与那个科学家进行不懈斗争中,逐渐认同了自己女性的角色,最后嫁给了一个帮助她战胜科学家的男人。 他把碟片一连看了好几遍,每次都让他产生一种性交的快感。故事的本身并没有色情的内容,使他感到情不自禁的是,那个由男人变成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具有男人和女人的双重属性。这种双重性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女人,他在那个女人与科学家进行斗争所遭受的苦难中,获得了一种受虐的快感。 他读了弗吉尼亚·沃尔芙的小说《奥兰多》。温柔多情的外交官奥兰多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他(她)一开始不适应,后来逐渐领略到作为女人的幸福,并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女人而感到骄傲。她坐在船上,想象着自己身穿丝织长裙掉进水里,被水手救起来的快乐,她温顺地接受了有衬架的女裙,裙子沉重、单调,妨碍了她的行动,但她从这种约束和妨碍中获得了快感。她坚持女人要驯服、贞洁、洒香水,屈服和抵抗会使女人进入一种消魂状态。所有这些描写,激起了他内心的快感,使他产生了性兴奋。 他觉得女人应该戴耳环、手镯,穿高跟鞋和限制行动的裙子。只有通过这种限制,女人才能体会到自己是女人,并从这种限制中享受到一种隐秘的乐趣。他认为过去女人之所以喜欢裹小脚,固然有迎合男人喜好的目的,但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她们能从裹脚的痛苦中获得一种隐密的快感。如果没有这种快感的支撑,女人裹小脚恐怕不会如此风行。当他把自己想象成女人,他就能充分地领略到这种快感,这是他作为男人所无法享受到的乐趣。 他想像着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女人,或者他被一个科学家注入到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就理直气壮地穿上裙子和高跟鞋,戴上胸罩、耳环和手镯,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他有时甚至想要做变性手术,如果有钱的话。 他的父母见他整天闷在家里,反而担心起来,他们怕他这样下去会憋出什么毛病来,就催着他出去走走。晚上,他走在街上,路边人家窗帘后面的灯光勾起了他的想象:在他所不知道的空间和时间里,有着无数的隐秘。那种偷窥的欲望又在他心中涌动起来,他抵御不住这种诱惑,在既紧张又兴奋,既恐惧又刺激的复杂的心态下,他又开始扒上人家的窗户,特别是家中有年轻女人的窗户,他很想知道她们在隐私状态下的生活。在偷窥的时候,他看见窗户里有性感的女人内衣或胸罩,就用棍子把它们挑出来。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脸色煞白,全身颤抖,心里却涌动着一种强烈的快感。有时他还把人家晒在外面的女人衣服收走。他把这些衣服带回家,关上门,自己换上,他浑身滚烫,下身迅速地膨胀起来…… 他收藏了许多女人的内衣,每种衣服上都曾散发着不同女人的气味,他把衣服穿在身上,闭上眼闻着嗅着,想象着衣服主人的长相和性格,想象着她们在别人所不知的那一面的生活。衣服上的气味慢慢地消散了,他的激情也随之平淡下来。他把它们脱下来,洗干净,锁在箱子里,再换上别的刚收来的女人的衣服。他把女人的内衣穿地在里面,走在街上,总觉得人们的目光能够穿透他的外衣,发现他的秘密,他从每个看见他的人的脸上都能发现一种诡谲的神色。他想,假如他被汽车撞伤了,他是不是该拒绝去医院呢?因为一到医院,他的秘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时刻提防着,生怕有人会撩开他的衣服。这种担惊受怕,不断地为他提供新鲜的刺激。 他一方面享受着这种刺激带给他的快感,一方面又觉得这样做不应该。他觉得自己精神上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就找来一些心理和精神分析方面的书来看。太专业的书他看不下去,粗浅的解释他又觉得没说清楚,而且许多问题解释得牵强附会,甚至生搬硬套一些术语,根本不能让他信服。他从一本书上看到,像他这种情况,是因为他对女性身体的好奇而引起的探索,只要对女性身体熟悉了,了解了,就自然会中止这种好奇和探索,这种心理上的毛病也就因此不治而愈。 于是,他到有全套服务的澡堂子里洗了一把澡,要了一个包厢。他试图通过小姐来探索女人的奥秘。小姐进来问他用不用套子,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小姐什么套子?小姐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避孕套递给他。小姐匆匆忙忙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躺,他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让他上,他根据从碟片中看来的镜头,试图把他那软塌塌的家伙塞进小姐的洞里去。小姐说不行,翻身起来,把他的家伙含在嘴里吮吸起来,他的家伙慢慢地变得坚挺。小姐重又躺下,让他再上,他羞怯地趴在小姐身上运动起来。他觉得这种运动没有丝毫的快感,一点也享受不到他在独自幻想中的那种乐趣。小姐见他心不在焉,就让他想想他平时最喜欢的女人,还让他闭上眼睛,把她当成他最喜欢的那个女人。他从来没有单独地喜欢过哪个女人,他喜欢的是她们的动作,她们的神韵,她们的衣着打扮,还有她们见不得人的隐私。他在她们身上找寻和体验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和她们性交。他只有穿上女人的衣服,在幻想中把自己当作那个女人,才会有那种快感。小姐见他又不行了,把他从身上掀下去,说他是个窝囊废,根本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说着,又不顾他的尴尬,摔上门就走了。 这次不成功的尝试,使他彻底放弃了矫治自己的希望。他完全沉湎在这种病态的情感中,任由欲望把他带走,他不想再挣扎了。他用自行车内胎做了两个可以充气的乳房,买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假发。每次从家里出来,就把这些东西和一些女人的衣服放在包里,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他把两个假乳房戴在胸罩里面,披上假发,换上女人的裙子和高跟鞋,抹上口红,洒上香水。从外表上看,他成了一个十足的女人。他穿着这身行头,心里既激动又害怕,一看见熟人,他顿时脸上通红,心咚咚直跳,他低着头,慌慌张张地从熟人身边穿过,可熟人并没有看出化了装了他。他慢慢地镇定下来,试着走进女人的圈子,他观察女人,模仿她们的举动,跟她们交往,他很怕别人识破他是个假女人,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刺激。他甚至跑到女厕所去看女人大小便。他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他发现女澡堂子是观察女人的最好地方,而且又是锻炼胆量,获得快感的最佳场所,就经常跑进女澡堂子装作等人。他跑的次数多了,又不洗澡,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卖票的女人怀疑他是小偷,就盯着问他,他一慌,起身想走,被卖票的女人揪住了,两个人在拉拉扯扯之中暴露了他的身份。于是,他被人扭送到派出所。 …… 我肚子里的一点东西,差不多已经搜刮尽了,可董贵堂还要让我讲故事。我想了半天,就把自己编的一个故事讲给他听。 从前有个人,叫阿象。阿象的父母早亡,剩下他一个孤儿靠打柴为生。这一年冬天,他在打柴的时候,捡到一条已经冻僵了的蛇。他把蛇揣在口袋里带回家,蛇在他的体温下又活了过来,阿象就把它养起来。冬天阿象捉老鼠喂它,夏天捉青蛙喂它。蛇很快就长大了,白天,它躺在阿象的床底下睡觉,晚上自己出去找东西吃。这条蛇越长越大,它盘在阿象的床底下,把地都占满了。当它长到四五丈长,有水桶那么粗的时候,阿象的两间小草房已经装不下它了,而且它的食量越来越大,附近的东西差不多给它吃光了。阿象对蛇说,让它到山林中去独自生活,那蛇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围着阿象作出一副很眷恋的样子。阿象依依不舍地和蛇告别。蛇突然说起话来,它告诉阿象,今后,他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就到山林里他经常打柴的地方,连喊三声大蛇,它就出来给他帮忙。说完之后,蛇趁着夜色游走了。 阿象家里很穷,吃了上顿愁下顿,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连老婆也讨不起。这时候,从邻县传来一个消息,有一个豪富乡绅,家中唯一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忽然间得了一种怪病,浑身奇痒难熬。乡绅遍请名医,用尽办法也止不住这痒。年方二八的妙龄女郎,浑身洁白的肌肤上,已被抓得满是血痕,让人看了心中不忍。有个医生说,这病可以治,但有一味药恐怕无法得到。乡绅爱女心切,说:“你说是什么药,只要世上有,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它弄到手。”医生写下处方,说需要四五丈长、水桶粗的大蛇的鳞片。这样的大蛇,人们见都没见过,哪里能得到它的鳞片呢?为了治好女儿的病,乡绅悬赏,凡能获得大蛇鳞片,治好女儿的病的人,可以分得他的一半家产,没有成亲的,还把自己女儿嫁给他。阿象得知这个消息,就赶到山林中,连喊了三声大蛇,一阵夹着腥味的狂风大作,大蛇出现在他面前。阿象把乡绅悬赏,自己想要几块鳞片的事一说,大蛇点点头,让阿象从自己身上割下鳞片。 阿象用大蛇身上的鳞片治好了乡绅女儿的病。乡绅依照诺言分了一半家产给他,招他做了自己的女婿,将他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看待。阿象一下子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少爷,又娶了一个像花朵一样的娇妻,日子过得像蜜糖一样甜。 过了几年,太守的老娘眼睛瞎了。太守是个孝子,征集各地的名医为母亲看病,医生说需要四五丈长、水桶粗的巨蛇胆,方可治愈。太守于是出了榜文,风能获得巨蛇胆者,将使他升官发财。阿象在家游手好闲,觉得很无聊,很想捞个一官半职做做。他找到大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它,大蛇默默地爬到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划开自己的肚子,阿象摘去了它的碗口大的蛇胆。太守看到母亲眼睛复明,非常高兴,就奏请皇帝,给阿象封官进爵。阿象更加春风得意。 皇帝有个宠爱的妃子得了急病,需要巨蛇的双目作药引子,皇帝下旨,凡能获得巨蛇的双目,治好他妃子病的,他情愿分一半江山给他。阿象得知这个消息,又去找大蛇。他想也不想,大蛇没有了双眼怎么能活下去。这一次大蛇听了他的话之后,没有照他的话去做,而是张开口把阿象吸进了肚子里。 这个故事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董贵堂听了这个故事后,默不作声。从此他再也不提要我讲故事了。他知道我用讲故事来讽刺他,因此对我怀恨在心。他觉得,在号子里,其他板上人都对他怀有畏惧之心,唯有我时常对他的话不买帐。他要想在号子里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必须要收服我,或者让我滚蛋。对于收服我,他没有信心,他想以不断地给我找麻烦,来达到我主动请求干部调号子的目的。于是,他常常在一些小事上给我难堪,但又不愿过分地激怒我,以免我不顾一切,造成两败俱伤。 有一次,他让麻鸭串通板下的一个犯人,说在我半夜里的时候,爬到铺板下面偷吃食品。董贵堂说:“小姚,你要是想吃,跟我说一声,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呢?” “我根本没有偷过食品,我们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清楚我的为人,我会干这样的事吗?” “我虽然很愿相信你,可人家说亲眼看见的,这你又怎么解释?” “他说我偷了食品你就相信他,我说我没有偷,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我觉得,板下人指证板上人,没有根据他们是不敢轻易开口的。他之所以敢这么讲,肯定是事实确凿,否则,号子里的规矩他们难道不怕?” 我冲到那个说我偷东西的人跟前,质问他为什么要诬陷我,他心虚地躲在董贵堂的身后。董贵堂说:“你没有必要吓唬他,他是板下人,怎么敢跟你对质,他怕你以后报复他。再说,有理不在声高,你又何必这样气势汹汹呢?” 我气得要命,几乎失去了理智。老陈把我拉到一边。他虽然久经官场历练,但对号子里发生的这种事情,还是不能适应。他想帮我的忙,但又不敢得罪董贵堂,让董贵堂看出他站在我一边。他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小姚,你消消气,何必为这点小事弄得不痛快呢?我在你背上写两个字,看看你能不能猜出来。”他用手指头在我背上连划了两个“忍”字。我渐渐地平静下来,为自己这么容易冲动而感到惭愧,差一点上了董贵堂的当。 我和董贵堂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他把我视为必须要予以清除的对像。他威胁利诱并用,打击和拉拢可能向我靠近的人,企图完全孤立我。像小四川这样和我保持密切关系的老号子,他利用一切机会在我们之间制造隔阂。小四川家从没有来过人,他的生活用品全部要靠别人接济。董贵堂利用自己手中掌握大帐,亲热地问小四川需要什么,喜欢吃什么食品。他说:“别不好意思,都是老号子了,我不照顾你们照顾谁?你有什么需要,开大帐的时候跟我讲就是了。”对董贵堂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殷勤,小四川笑着拒绝了。我感到号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连老陈都为我担心起来。我做好了跟董贵堂他们干一场的准备,拼个鱼死网破,然后调号子。 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一个新号子,是我的老乡刘二。我和刘二在社会上的时候就曾认识,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但在号子里这个特殊的环境下,他立即机灵地靠在了我的一边。刘二人长得精瘦,可身体活溜,是个打架的老手。 董贵堂见来了一个我的老乡,使我有一个帮手,实力一下子增强了许多,他已经不比我占什么优势了。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想趁刘二还没有完全熟悉号子里的情势,立即剪断我的羽翼。他提出,从刘二开始,恢复过号子。我理所当然地表示反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董贵堂对刘二过号子,这不仅折断了我的臂膀,使我在危急的时候失去了依靠,更重要的是,我竟连自己的老乡都不敢出头保护,号子里还有谁敢向我靠拢。如果是这样,不仅号子里其他人骂我懦夫,连董贵堂也会因此看不起我。我的自尊心更不允许我这么做。 董贵堂说:“我打算恢复过号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管是不是你老乡,我都准备过号子,凑巧是你老乡来了,那就从你的老乡开始,也显得我们一视同仁。” 我说:“我反对过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是因为我的老乡来了,我才持不同意见,你忘记了马成武的教训,无视张定邦的忠告,这样做只会使号子里不得安宁。” “马成武炸了号子,是因为他的无能,这并不能说明我就会失败。张定邦不愿做的事也不能说明我就不能做。过号子是看守所的传统,你看看,除了我们,还有哪个号子不过号子的?” “你坚持要过号子,应该给刘二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他向你挑战,你赢了,刘二任你们过号子,我不再干涉;如果刘二赢了,你从此以后别提过号子的事。” 董贵堂看了看刘二,他不知道刘二的身手,觉得这样一个瘦子不应该是他的对手,但他不屑于接受一个新号子对自己的挑战,那样即使胜了,也没有多大的面子。他说:“并不是我怕他,新来的没有资格向我挑战,要是你够种,就代表他,我们来单挑。” 董贵堂的身体比我魁,力气比我大,跟他单挑,我胜算的把握很小。他既然已经向我提出了挑战,我也就不能再退缩了。我决心竭尽全力,跟他拼一场,不论胜败,我都不会让他过刘二的号子,到时候大不了是一场混战。我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一句话,我奉陪到底。” 号子里的人忙着把被子叠起来堆到墙边,让整个铺板空出来。董贵堂脱掉身上的衣服活动着胳膊腿。我从墙上扯下两条毛巾,裹在自己的拳头上,我低声吩咐刘二,让他留心熊大力,防止他突然跳出来暗算我。刘二说:“你放心,那家伙包在我身上。” 我和董贵堂在铺板上兜着圈子,谨慎地拳来脚往。董贵堂做了一个假动作,我用双手遮挡,被他一脚踢在屁股上,我打了个踉跄,他冲上来在我的头上砸了两拳,我趁势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退出去,利用身高的优势,专门袭击我的头部。我低下头,看着他的脚尖,两条胳膊左右开弓,胡乱地挥打起来。董贵堂不慌不忙地闪避,瞅空对我来一拳或踢一脚。我的运动幅度大,体力消耗快,没过多久就气喘吁吁起来。我的脖子上又中了一拳,我不顾挨打的危险,径直向董贵堂冲过去。董贵堂向后急退,一脚踩在一块已经朽烂的铺板上,铺板断了,他的脚陷了进去,身子收不住平衡,向后轰嗵一声倒在铺板上。与此同时,他的那条没能及 【后记】 感谢朋友们阅读我的小说,这是我是第一次写东西。原先一直担心它不受欢迎,没想到反响不错。小说我只写到这儿,只能暂时与大家告别了。我觉得很累,想休息几天。另外,我的粮草已经告罄,我必须出去打一段时间的工,积攒一点弹药。到时候再回来接着写,相信我们不久还会见面的。再次向朋友们表示感谢,你们的支持是我能够写下去的动力。   怒发冲冠 06.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