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冻人之恋》 第一节 一九九四年秋,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大雨倾盆而下…… 冷寂的街道上远远地飘来一个中年女人模糊而带着哭腔的声音:“葶,一定要…坚持住,快到了,我们就快…到了!”声音由远及近,在淅沥的雨声中打着颤。 阴冷的雨雾疏散开,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男孩费力地蹬着三轮车,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被大雨冲刷的夜幕中。 雨很大,但他并没有穿雨衣,单薄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瘦削的身上,嘴巴不得已张开,大口地喘息,这样雨水无孔不入的直接冲进去,他不能有一丝分心,所以没有吐出,而是艰涩地咽下。前额的湿发紧贴住了眼睛,他急躁地甩着头,而没有移动一下紧握车把的手。阴冷的雨、迷暗的夜、恼人的疲乏,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快速地蹬着脚踏。 三轮车不时陷进积满水的坑坑坎坎中,男孩努力睁大眼睛,来不及抹去积聚在眼中的雨水,他要保证坐在后面的人的绝对安全。 三轮车上坐着一对母女,母亲一手紧紧地搂着女儿,一手握着一把破旧的伞,勉强遮挡着她们蜷缩的身体。握伞的手不住地抖着,不是因为道路不平,而是由于母亲内心的紧张与恐惧。女儿忍耐地闭着眼睛,嘴唇痛苦地抿在一起,手捂着心口,无力地靠在母亲的肩上,面色惨白,额角沁着汗珠。她在隐忍着疼痛,疲惫而耐心的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大雨无情地浇在三个人的身上,甚至穿透无法抵御它的肉体直接浇在他们的心里,挤出无限的忧伤笼罩了周围的一切。 “葶,再忍…一会儿,我们马上…马上就要到了。” 伴随着不愿停止的雨声,母亲瑟瑟发抖的声音在冷酷的半空中回想…… 医院里,灯光昏暗,发黄的墙壁上斑驳着水渍,被虫噬过的长椅呈现着年久失修的惨淡。雷声经久不息一个一个紧接着袭来,房子,连同房子里的人都在跟着一起震动。恶劣的天气,恶劣的心情,母亲和男孩在急救室外坐立不安,紧张的等待着。 “甄姨,你坐会儿吧,葶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她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挺过去。” 尽管男孩嘴上这么说,但他很清楚自己是在习惯性的自我安慰,同时还要去安慰那因为女儿的病而疲惫不堪永无宁日的母亲。 男孩扶她坐在陈旧的土红色的长椅上,椅子发出吱扭吱扭…烦躁的刺耳声,促使他们的心更紧地纠结在一起。 母亲颓然地坐下来,把自己沉重的躯体交付给古老的长椅。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就算清瘦苍白的脸庞始终痛苦万分愁眉不展,还是无法妨碍到她的美。尽管眉间的一道深壑正在逐渐的加深,眼角的皱纹也清晰可见,但她看上去依然年轻。她的眼中写满沧桑,和她的美貌很不相配的一双小巧而粗糙的手,在不停地抹去无声的泪。头发也受伤似的凌乱地散在肩上,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颤抖。暗格子外衣不规整的套在身上,没来得及扣上扣子,原本洗得发白的黑裤子完全被雨水打湿了,这时反而黑得浓郁了。 她是甄忆秋,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她的丈夫西门云开十年前死于心脏病,那个时候西门葶只有八岁。现在急诊室里正被抢救的女孩就是西门葶,十八岁。从八岁起就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对于父亲全部的记忆就是他总是躺在昏暗的病房里,静静地望着窗外。只是她不得不清楚的记得父亲的死因,因为她遗传了父亲的病,是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从一生下来就必须跟病魔竭力抗争的可怜女孩。 这些年,她苦于奔波在医院和学校之间,频频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让她努力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身边的两个人——母亲,还有魏今晨,如果没有他们,她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魏今晨,就是今晚送她来医院的男孩,同样十八岁。他们是那种一出生就注定会在一起的,他们两家人从爷爷那代就是邻居,小学时他们还一起当过甄忆秋的学生,所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 这些年来魏今晨都在扮演着父亲哥哥朋友的多重角色,心甘情愿的守护在西门葶的身边,因为……因为他们互相喜欢!虽然他们还不能十分确定这就是爱情,但两个人都有永远这样一起生活下去的心愿,不想改变。 他木然地靠在卷着枯黄的墙皮冷漠而哀伤的墙壁上,乌暗的眼底盛着心痛与抗争,两条胳膊疲惫的下垂着,水滴滑过他修长的手指,一滴一滴重重的落下,他却感觉自己的血液要尽了。陈旧的灰尘与污渍腐蚀着电灯,令人们的心深不见底的暗下去。全身上下拼命滴着水,脚下已经聚积了一些,像正午太阳下人的影子,他却只能感到从体内渗透出来的令人恐惧的冰冷。 虽然这样的生活他早应习惯,可他永远都无法做好下一秒钟可能就会分别的准备。 忘记从何时起,照顾西门葶成为他生活的重心,和她在一起成为最快乐的事,他无法去想象没有西门葶的日子要怎样过,所以他小心地生活、小心地过好每一天、小心地守护着西门葶直到此刻。 急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甄忆秋和魏今晨紧张地迎上去,焦急而渴望地注视着走出来的中年男医生,他是江主沉,西门葶的主治医师。 “江医师…葶…怎么样?”甄忆秋简短而颤抖的询问看出她的急切以及不好的预感。 江主沉面色凝重,犹豫的嘴唇斟酌着要如何回答,不料魏今晨等不及结果便要直接闯进急诊室,他要立即见到西门葶,他要知道她没事,他等不及。 江主沉一把拦住了他:“她需要安静!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略迟疑,又接着说,“今晨,陪你甄姨到我的办公室来。”通过西门葶他们早已熟识。 魏今晨的眉间更紧皱了,他担忧地回望一眼急诊室,就搀扶着虚弱无力的甄忆秋随江主沉去了,他们都敏感地觉察到西门葶的病似乎是更严重了。 同样阴冷破旧的办公室里,隔着同样土红色古老的办公桌,甄忆秋与江主沉相对而坐,魏今晨则站在门边,保持着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姿势。黎明的曙光透过污浊的玻璃,微弱的裹覆着他们,灰色的脸上永恒了痛苦的印记。 “你们……准备好了么?”一向沉着冷静的江医师先开口了。 甄忆秋和魏今晨同时心痛的睁大眼睛,紧张、胆怯、不敢相信地望向江医师,他的眼中颤抖着真诚的伤感、怜悯与同情。 甄忆秋刚止住的泪又一次倾泻而出无法开口,魏今晨则冲过去,双手用尽全力按在摇摇欲坠的办公桌上支撑着几乎要垮下去的身体,上半身向江医师倾去,埋怨的瞪视着他,狠狠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我们要准备什么?”他的眼睛红得可怕,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侵蚀的结果。 “今晨,别这么激动,对葶来说…这是迟早的事!希望你们能……能有所准备。”江医师缓缓地说。 尽管他是一位称职的医师,但他的哀伤是难以掩饰的,毕竟西门葶从小就是他的病人,可以说,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她与病魔顽强的抗争,他喜爱她、敬佩她,不忍心看到她即将离去,更加不甘心面对她的死亡,可是,他也无能为力。 魏今晨怎么能够平静,什么“准备”,什么“迟早的事”,他根本无法承受,狂躁地一把抓住江医师的领子,“你骗人,葶不会有事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没、事!……你说呀,她没事!”他近乎咆哮地摇晃着江主沉。 “…好,我告诉你,葶……撑不了多久了!” 这每个字都好像一块块石头重重地砸向魏今晨,砸在他的脑袋里心里胃里,砸得他心神俱散遍体鳞伤,他抓着江医师的手沉重地摔在办公桌上,声音好响,桌子受惊的颤动着,他握起仅存的力气沉重的追加了一拳,然后就行尸走肉般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移出了这间办公室。 甄忆秋完全麻木在那里不为任何事所动,她彻底绝望了,早早失去丈夫的她如果再没有了女儿,就等于一无所有的失去活着的最后理由,现实对于她太残酷了! 魏今晨站在病房门外,呆呆的从门上的透明玻璃望向已转至普通病房的西门葶,她罩着氧气罩躺在那里安静地睡着,美丽清秀的脸上泛着光,柔软的长发掩映着白皙的面庞,弯弯的睫毛下飘浮着一抹暗紫色的弧影。 难道上天真的忍心夺走这可爱鲜活的生命?难道再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看到这璀璨如花的人?难道美好注定不能在这个世上停留太久?两行苦涩的清泪顺着魏今晨那张精致俊秀又坚韧倔强的脸庞流下来…… 第二节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太阳早早地出来了,阳光散在医院住院部户外疗养区每一个人的身上。西门葶独自一人坐在斑驳的白色长椅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乖巧的垂在耳边,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的病服。除了脸色比正常人白了一些,她完全像一个正常而健康的人,一个美丽温柔的花季女孩。 远远的看到江医师带着他九岁的儿子江初向她走来,她轻轻地站起来向他们挥着手,真诚而灿烂地微笑,足以让人终身难忘的微笑。 “感觉好点了吗?今天江初不用上学,我带他来陪你玩儿。” 西门葶感激的看着江医师,“好多了。”继而转向江初,俯下身,疼爱地捧着他的脸,很郑重地对他说:“江初,好久不见,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姐姐?” “我也很想姐姐。”小江初认真地回答。 江主沉温和地注视着他们,“我还有些事,你们玩儿吧。”说完就走开了。他说话很爽快,几乎没有多余的话,总是直接明了。他的背影是那么的潇洒自若,如果西门云开还活着,也是他这个年纪了。 “姐姐,你的病又犯了吗?现在你的心还疼吗?”江初仰着头关心地问,稚嫩的脸上闪现着不符合他年龄的忧愁。他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孩子,而且出奇的懂事,只是他从不跟那些年纪与他相仿的女孩子接触,一见到她们就会躲起来或者是跑开,很奇怪。西门葶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江初都不肯说,所以西门葶就成为他唯一的女性朋友,虽然比他大九岁,但江初还是非常珍惜。他好喜欢这个姐姐,尽管她总是一脸病容憔悴而弱不禁风,每次西门葶住院他都会吵着要来看望。 “不疼了,咱们今天玩什么?”西门葶拉着江初并排坐在长椅上。 “听姐姐的。” “让我想想……江初,你听过美人鱼的故事吗?” “听过,美人鱼为了她喜欢的王子,变成了哑巴,但她没有得到王子的爱,最后跳进海里死了,但是又变成泡沫升到天上去了。” “对!…变成了白色的泡沫……或许人死后,他的灵魂真的可以变成什么,留在这里……如果很久很久以后你死了,希望自己变成什么?” “嗯……如果我死了,我要变成一个和姐姐一样大的男人。” “为什么?好奇怪的想法。” “因为那样就可以和姐姐永远在一起了。” “……什么呀?傻瓜,很快你就会长到姐姐这么大的,那时…我可能不会看到了。…你真的希望和姐姐永远在一起吗?”“嗯。”小江初认真点头的样子可爱得让人心疼。 “谢谢你江初!…真乖,姐姐也好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她笑着轻轻地拍了拍江初的脸,感受到这个小家伙带给她的弥足珍贵的温暖。 “那你呢?你想变什么?” “我……如果我死了,也想变成洁白的泡沫,慢慢的升入天空,落在云朵上,让每一个思念我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够看到。” “姐姐会死吗?”真是多愁善感的孩子,他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不说这个了,江初好乖,最近你们小朋友们有没有什么新的游戏?教我,咱们玩儿吧。” “有啊!”江初开心地跳了起来,他最喜欢和西门葶一起玩游戏了,立即把纯真的担心抛在了脑后,急忙拉起西门葶,愉快又生动地传授着。 “‘蝴蝶飞呀飞,马儿追呀追,隔壁屋后大黄狗,看见骨头眼不走,英台随山伯,仙女爱董永,人间牛郎最痴情,七夕鹊桥会织女,世间万物均有爱,输了的人说出来。’说完这些再说‘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得马上说出自己喜欢的东西,说的慢是要受到惩罚的。” “哇!好长啊,到底是谁编的?这个好难。再说,你们小孩子哪里懂得七仙女和董永,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呀!真是的!” “哎呀,不要管这些了,真的很有趣,姐姐,快点啦!” “随便说吗?吃的、玩的、用的都可以吗?” “对呀,玩之前先规定好要说的。” “慢的话…会有什么样的惩罚?” “打屁股。” “什么?!…好吧,来,开始吧!”他们郑重其事的面对面站好。 “先说最喜欢的水果吧。”江初提议。 “好。” “预备…开始,蝴蝶飞呀飞,马儿追呀追,隔壁屋后大黄狗看见骨头眼不走,英台随山伯,仙女爱董永,人间牛郎最痴情七夕鹊桥会织女,世间万物均有爱,输了的人说出来,剪刀…石头…布。” 两个人一边说还一边做着动作,无非是些模仿蝴蝶啦马儿啦大黄狗啦男人女人的动作,幼稚得有些可笑,但也可以视为充满童真的可爱。 西门葶输了,她马上说“苹果!”就算过关,只是没被打屁股而已,她居然非常夸张的庆幸地笑。 “姐姐好棒!再说最喜欢做的事情。”还是江初提议,他似乎经验老道了。 “预备开始,蝴蝶飞呀飞,马儿追呀追,……剪刀石头布。” 西门葶又输了,她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活着!”说完以后两个人都不免感伤,但她很快调整好自己,“怎么样,我学得很快吧,接下来咱们说点有新意的,就说最喜欢的人。” 小江初认真地点头,“预备开始,蝴蝶飞呀飞,……剪刀石头布。” 关键而有趣的问题,江初输了,他却有些害羞,犹豫着不肯说,两只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西门葶。 “哇!你慢说,太好了!江初,你输了!把屁股给我,快点!”西门葶幸灾乐祸的耍着胜利者的威风。 “不给,我要说的。”江初转身逃跑。 “不行,你耍赖,快点把屁股拿来!”西门葶紧追不舍,“江初,你这个坏小子,是不是有秘密喜欢的人不敢跟姐姐说呀?…不可以,快点说!”没跑几步她就感到呼吸困难了,只好蹲下来休息。 江初一个人跑得没意思就返回来:“姐姐,你没事吧?” 等他渐渐地靠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跃而起的西门葶突然抱住,“哈,抓住你了,快说你最喜欢的人,是谁?要不打你屁股喽!”她虚张声势地抬起一只手。 “不要打,我说,我本来就是要说的……”西门葶一副即将窥探到别人的隐私愉悦而好奇的笑脸,“快点!”她催促着,“…我喜欢的人……是姐姐。”江初没有继续逃跑,而是极其认真地回答,镇静稳重仿佛什么都懂的样子,这样的表情似乎可以瞬间模糊人的意志,忘记他还只是个孩子。 西门葶望着如此可爱的小东西,忍不住任笑容继续蔓延,她捧起小江初的脑袋轻轻地摇晃着,充满爱意地说:“你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姐姐也好喜欢你!”两个人对望着开心地笑着。 “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魏今晨捧着一束新鲜的野花,笑意融融地走近他们,那束野花里赫然插着三支水烛香蒲。 “今晨哥!”江初快乐地叫着跑了过去,这是他的另一个亲密朋友。 魏今晨抱着他转了几圈,“哇,好沉!江初,你又长高了!” “哥哥你更帅了!”安全着地,魏今晨乱抚了几下江初的头发,“答应哥一件事,自己先到那边玩一会儿,我有话跟姐姐说。” “好。”江初乖乖的答应着,跑去旁边的草地上捉起了虫子。 其实魏今晨早就来了,他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西门葶,看着她跑、看着她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要永远记住,永远不忘记。西门葶的眼中充满了感动与心酸,两人久久的深情地对望着,“晨,你来了。”声音里弥漫着幸福,夹杂着苦涩。 “嗯,感觉好些了吗?你今天的气色很不错。”他的眼中已积满了泪水,在努力撑着不让它流出来,西门葶全看在眼里,于是连忙说:“已经完全没事了!哇,这些花好漂亮!”她捧过来嗅着,“好香,你看,还有露珠呢,真可爱!”不知是花香酥软了骨骼,还是刚才不该那样跑,她感觉浑身乏力,几乎有些站不稳,“我有些累了,咱们休息一下。” 她拉起魏今晨的手刚一转身,却被他拉了回来,扑进他的怀中,手中的花散落一地。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在西门葶的背后滑落,他的神情和举动已经证实了西门葶的猜测——她来日无多了!软弱无力垂着的手也紧紧的搂住了他,她的泪浸湿了魏今晨胸前的衣服,一切想说的话都化在了泪中。小江初痴痴地望着他们,他应该还不太清楚哥哥和姐姐为什么会抱在一起哭。 第三节 甄忆秋面色衰弱步履维艰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办公室里江主沉跟她的秘密谈话。 “江医师,葶…还剩下……多少时间?” “唉……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再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只要能救她…让我死都可以!把我的心脏给她,我的心脏都不行吗?…求求你,只要能救活她,求你!” “忆秋,你应该知道,葶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的恩惠了,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唉……我们现在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法治愈这种病,她已经从最初的室间隔缺损发展到了艾森曼格综合症(先天性心脏病合并严重肺动脉高压,出现右向左分流,导致艾森曼格综合症),已经失去了进行常规心脏手术的机会,她的肺高压越来越严重,如果不做手术,随时都可能死亡,但就算手术,就现在的医疗水平而言,手术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葶所患的是一种极度恶性的疾病,你是知道的,可以说这种病就是心血管疾病中的癌症。就国外的一些医疗实例来看,心肺联合移植是唯一的办法,可是我们根本担负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就算有钱,这在国内基本上还不可行,也许若干年后,会发展到预期的水平……但是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个事实。” “不!我不接受!江医师,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她死了我要怎么活!我求你,再想想办法,再想一想,一定还会有办法是不是?一定还有,求求你再想想办法!” 两个人久久的凝望,为了即将死去的人。……终于,江主沉艰难地开口了,“忆秋,你敢不敢赌一次?如果让葶继续活下去,还有一个办法。” “真的吗?!她还有机会?什么办法?要我赌什么都可以!你快说,什么办法?” “你听我说,如果采用这个办法,这个最后的办法,一旦施行,西门葶就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秘密?!” “对,我是说假如她能够活过来的话。…但是我,并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也不能确定她在多少年后才会醒过来,而且,这个手术一旦开始,就必须以葶的暂时死亡为前提。” “暂时死亡?!” “没错,这个最后的办法就是,对她实施‘冰冻计划’!” “冰冻!?” “对,把她冰冻起来待到医疗技术发展成熟以后,对其实施解冻,再度进行治疗,说不定在若干年后,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你是说,葶还有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活下去,这……这是真的吗?” 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词汇令甄忆秋惊异、担忧、难以理解的同时也看到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如果冰冻的过程中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科学的说,她会活过来。只是,这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即使病人和家属都同意,负责手术的人也会被判为……谋杀!所以手术得秘密进行,接下来的每个步骤都不能出错。费用方面,我会想办法,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就必须…必须面、对、死、亡!葶的时间不多了,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只要女儿能够活下去,甄忆秋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可是,她吃力地挪动着脚步,眼神迷离而无助的不知该落向何处,手颤抖地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次呼吸都连着心痛。无情的时间在滞浊的空气中悄悄地离去,昏暗的过道如同死寂的墓穴,令人窒息,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女儿被埋葬在这里。 葶,妈妈该怎么办?…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妈妈要认命吗?我真的舍不得你,舍不得!她唯有在心底独自承受一切独自呐喊。“不,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活下去!”她还是艰难地做出了选择,即使一个人孤苦一生,即使等不到再见到女儿的那一天,即使这一刻就要面对死别,她认了!只要西门葶能够活下去!像个正常人一样把生命延续下去! 终于,甄忆秋做好了决定,毅然向女儿的病房走去…… 第四节 没有人愿意面对死亡,尤其是确定死亡就在眼前的人,在现在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最心爱的人,与还有可能的苏醒还有可能活下去还有可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两者之间,西门葶跟母亲一样选择了后者。听母亲说完一切,她没有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了病房,冲出了医院,她要去找魏今晨,“死亡”之前她要再看他最后一眼。 就这样,穿着病服的西门葶站在她原本所在高中的校门口,等待魏今晨放学。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睛挣扎地吞咽泪水,就要离去的眼波冰冷着她的心,两条麻花辫却仍旧那样光洁。她艰难地喘息,用衣袖轻轻揩去额上的虚汗,目不斜视地盯着校门口。…终于等到放学的铃声,魏今晨随便地抓着书包,快跑着绕开挡着他的人们,他急切地想要看到西门葶,每次西门葶住院,他总是会在放学后匆忙地跑去看她。西门葶远远的看见他,露出苦涩的笑容,眼泪还是沉重地飞落飘散,她朝魏今晨跑去。 魏今晨没有想到她会来,被突然迎面抱住他的西门葶吓了一跳,愣住片刻之后,书包从他手中滑落,他紧紧地环抱住西门葶,预感到了临近的死别,预感到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再感触到她,泪又在眼中打转,闪闪发光。其他的同学好奇地看着他们,大家所感到的恐怕只有莫名其妙吧。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有开始枯黄的草地、开始翩飞的落叶、开始别离的惆怅……两个年轻的人面对面拉着双手泣不成声。 “晨,我的时间到了。”眼泪滑落到嘴边,西门葶挤出一个使人心痛的笑,“我……”她狠狠地咬着没有血色的唇,“我…我就要走了,你…不要伤心,答应我…好好活下去!”眼泪模糊了双眼,她很快擦拭干净,必须用剩下的每分每秒望着深爱之人的脸,但是再一次模糊了视线,她紧接着擦干。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离开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一次也会像以前那样过去的,不是吗?…不要这么说,葶,你不会死!不可能!”魏今晨的脸色几乎与西门葶一样煞白,眼中的血丝清楚的跳跃着,心被抽紧,渗出了血。 “晨,有一句话早就想对你说。”为了平静魏今晨的情绪,疲惫的西门葶又挤出一个更加令人心痛的笑,“如果现在不说,我担心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你快说,我会认真听着。”泪水释放出来,有的渗入泥土中,有的干在脸上,有的还在眼中恍惚地摇曳。 西门葶忽然变得好勇敢,其实她一直都很勇敢,面对病魔的时候,但是面对魏今晨,有一些话她从不敢说出来。“暂时死亡”或许也能变成“永久死亡”,没有人能保证她一定会被唤醒,更没有人能保证假如再次醒来,还能看到他。所以,她暂时忘却繁杂的一切,动情地望着魏今晨,坚定地说出:“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恨不得一直说到自己合上眼睛的那一刻。 望着眼前即将逝去的心爱的人,魏今晨把西门葶猛地拥入怀中,他甚至想要和她一起去。稀薄的空气似乎受到感召,窸窸窣窣地聚拢了来,簇拥着他们,轻飘飘地被托起来痛苦地旋转。时间仿佛停顿住,这一刻,他们终于确定这份超越生死、超越爱情、超越时间、超越一切的爱,这一瞬间,他们更真确的感受到彼此在各自心中的重量。如果可以,魏今晨会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把他的心脏给西门葶,如果要离去的是魏今晨,哪怕让西门葶献出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他的吻慢慢地落下去,晶莹的泪和温柔的吻交织在一起,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真爱之吻吧,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会拥有的,人世间最美妙的吻,刻骨铭心的吻!也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死别之吻,还是缘定三生的约定之吻! “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或许……不,我相信!我们会再遇到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暂时死亡前渺茫的希望在心的外沿摇摇晃晃。 “我会一直等着你,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都要等到你!” “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再遇见,如果,你不曾结婚,如果你…还爱我,我一定要嫁给你,生生世世我都要嫁给你!……但是,只可以等到三十岁,如果那时,我还没有回来,请你…不要再等下去。” “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会一直等下去,我相信你…会回来!到时候我…娶你,生生世世都只娶你!” “不,不可以!答应我,只等到三十岁,那时我还不回来,就不许你再等下去!…晨,答应我!”他们深深地凝望着彼此,如果可以,但愿记忆能将碎裂的心轻轻缝合,而不是更加残忍地刺痛。 “……”没有等到魏今晨的回答,西门葶轻吻了他那恐惧、无奈、瑟瑟发抖的双唇。 或许是最后一次感受彼此温暖的怀抱,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有幸再次感受到,或许……西门葶希望自己会有未来。他们久久地抱在一起,甚至没有时间去祈求奇迹的降生,甚至没有机会去实现任何一个小小的愿望,只有任翩飞的落叶打在身上,任冷酷的风吹进就要停止跳动的心里,任浮云遮住微弱的阳光,任天旋地转痛苦而幸福的过往渐渐远去,任时间把他们推向痛彻心扉暗不见底的深渊…… “晨,保重!”西门葶残忍地撕扯开紧贴着魏今晨的自己猛地转身跑开了,越来越远,没有再回头……魏今晨始终盯着渐渐远去成一点的西门葶直到消失不见,终于仰面朝天,放开堵塞喉咙的闸门,绝望而绵长的大吼一声,继而放开了声音,悲痛欲绝地哭泣…… 第五节 幽暗的病房里,母女两人相拥而泣。 “妈…别哭了…不要再哭了……让我看看你……再好好地看看你!”西门葶双手捧起母亲那被泪水淹没的脸,泪眼相望。“妈……你要相信江医师…也要相信我……我会活过来的!” 甄忆秋也珍爱地捧着女儿那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脸,深深地凝视着,牢牢地记住这可能是最后的回忆,只有哭泣。她不住地抚摸着女儿冰冷的面颊、柔顺的长发,每一根细弱的发丝都牵着绊着她被撕裂的心,紧紧地握起她没有温度的手,不愿再松开。 病房的门被打开了,江医师站在门外,严肃的脸上掩饰不住阵阵哀痛。“要开始了。”整个房间里都在回荡着这个中年男人低沉而浑厚的声音,母女两人信任地望向他。 医院过道上,几名护士习惯性地快速推着西门葶的轮床,母亲小跑着跟着依然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依旧泪眼婆娑,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参与这次手术的人。 手术室的门沉重地打开了,西门葶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贪婪地望向母亲,依旧年轻美丽的母亲,命运坎坷的母亲。 “妈,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眼泪滴落在颤栗的病服上留下最后的印记。 母亲用力地点着头,飘散的泪水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妈妈等你,妈妈等着你!” 手术室的门死死地关上了,也同时永远地关上了这对母女之间的门,甄忆秋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那扇门,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死灰色的水泥地面上……“葶,我可怜的孩子!” 手术室里,西门葶被放置在一条铺满干冰的管道里,用一个人工辅助呼吸器使她维持呼吸,医生护士们将冰块均匀地贴放在她的身上,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放大了的呼吸声。 生命终止前的最后几分钟里,西门葶的脑中贪恋着回忆,与那个她深爱着的人的回忆,那个即将认为她死了的人的回忆,那个叫做魏今晨的人的回忆。 * 一棵高大茂密的杨树下,穿着校服的晨跨着单车,焦急地朝着一扇大门喊着西门葶的名字,良久,同样穿着校服,梳着两条麻花辫的葶才慌慌张张地推车出来,晨挤在一起的眉立即舒展开,嘴角不自觉地向两边上扬。 晨一手握自己的车把,一手握葶的,飞快地骑着。 “快点,再快点嘛,又要迟到了!”葶一边往嘴里塞作为早餐的包子,一边抱怨着。 “都是你啦,每天懒被窝,害我和你一起迟到。” “我就是起不来嘛,又有什么办法。”终于在骑车的同时吃完了早餐,她随意地抹了一下嘴角。 “你以后不要把闹钟关掉又继续睡就行了。” “我身不由己啊。”终于开始自己全心全意地骑车。 两个迟到的人并排站在教室门外,葶愁眉苦脸地噘着嘴巴,晨却依旧笑意盈盈,他夺过葶的书包,自己扛两个书包在肩上,两人相视一笑。 手术室里只有仪器设备、手术工具相互碰触的声音,和西门葶微弱的呼吸声,回忆又一次袭来。 * 雪地上,很清晰的兔子脚印,一直延伸到那边枯干了的杂草堆。晨拿着一节木棒小心地拨开杂草,像职业侦探一样神情凝重,葶抓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歪着脑袋往前面努力地看着。 “晨,你确定能找到兔子吗?都找了这么长时间了,肯定不会有啦。” “嘘,你小声一点,就算有兔子也被你吓得搬家了。”晨捏着嗓子小声地说。 “不会啦,搬家很麻烦的,上次隔壁……”晨突然扭过来,用无奈的眼神制止了一脸无辜的葶,“怎么了?”她不明就里疑惑地问道,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你再说话下次不带你来了。” 葶赶紧捂好自己的嘴巴。…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她警觉地转过头,发现离他们不远处的另一片可疑的杂草堆,“晨,你看那边!” 好奇心促使两人慢慢地靠近,晨用木棒拨开微微抖动的杂草,然后两个人都惊呆了,一只不知是狼是狗的东西正在啃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啊!”两个人同时大叫一声,用最快的速度跑开了。没有地方可以躲,晨扛起葶帮她爬上一棵树,他也敏捷地爬了上去。那东西追到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爬上树,却无能为力,盘旋在树下久久不肯离去。星星出来了,两人依偎在树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开心地笑着。 “晨,你看,仙后座!好清楚。” “嗯,你只认识仙后座。” 手术室里仍在忙碌着,西门葶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再一次回忆。 * 漫天飞雪纷纷地飘落,晨和葶背着画夹拉着手,在雪地上快活地跑着叫着,晨突然扔掉画夹背起了葶,声称要表演特技滑雪,葶在他的背上害怕的大呼小叫……突然脚下一滑,两个人都摔在了松软的新雪中,四肢伸展仰面朝天,剧烈地喘息。 葶诡异地笑着,忽然坐起来,不停地把雪撒在晨的身上 ,晨起初毫无反应,任由她得逞后的忘乎所以,片刻后他才进行了有力的反击,葶就只有逃跑的份儿了。终于体力不支葶倒下来,费力地喘息,紧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红晕在脸颊上可爱地泛起。晨趁机靠了过去,恶作剧地慢慢把头俯下去,就在他的唇快要接触到葶的时候,葶感觉到不对突然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尴尬地对视着。…葶偷偷地把雪泼到晨的脸上,趁他不备将他推倒,自己做着鬼脸跑开了…… 手术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西门葶的眼睛已经不能睁开了,她却又听到了那首歌,那个有着迷幻般落日的下午,他们一起唱的歌。 * 远远地望着落日,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被包裹在落日的余晖中,很久远的歌从他们嘴里轻轻地飘出,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变成了一幅剪影,越来越模糊,渐渐地融进昏黄的天际…… “晨,我…爱…你…”没有人听到她蠕动的嘴唇发出的声音,西门葶停止了呼吸。 她的体温降低到快要接近零度时,江医师拿着粗管子把她全身的血液都抽了出来,然后将甘油溶剂和水性溶液注入她的静脉中,以防止冻伤,被抽出的血首先被冰冻了,得精心保存好,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会用的到。 手术就要完成了! 五 死尸般的西门葶被抬到冷藏室里一张光滑的手术床上。 四 西门葶的全身被严密地包裹着箔片,像一块人形的金属。 三 西门葶被放进一个贮满液体氮的透明的圆柱体内,自此告别了外面的世界。 二 透明圆柱体内的温度被调至华氏零下三百二十度。 一 圆柱体缩进到隐秘的墙壁里。 手术成功!西门葶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冰冻人! 第六节 天空阴沉着,云层很低,雾蒙蒙的笼罩着每一个站在西门葶牌位前的人:甄忆秋、魏今晨,还有江主沉带着江初。他们都是一身素服,乌暗得抑郁,和模糊的空气融为一体。魏今晨和江初分别把鲜花放在西门葶那连照片都未曾留下的牌位前,轻缓地、安静地,怕惊扰到她。哀伤像是一阵风,穿透每一个人的心。 甄忆秋这些天平添了许多白发,在这个不该有白发的年纪,她颓然得苍冷憔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悲极无泪,木然地、冷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女儿的牌位。 魏今晨的脸上,浮刻着汞似的泪痕,眼中凄迷的水雾淡淡地飘起来,像一朵朵灰紫色的花,留下不属于年轻人的深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流着泪的石像。 江主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望向阴郁的天空,也许在祈祷,祈祷那一天快点到来。 只有江初哭出了声,“姐姐……姐姐,你快点回来!…我又学会了新游戏……还没跟你一起玩过,姐姐……”他最喜欢的姐姐从此消失了,幼小的心灵似乎失去了美好的寄托,对他来说,五彩缤纷的世界瞬间变成了灰白色。孩子失去他喜欢的人,是最残酷的事。 江主沉和甄忆秋必须让一切都看起来天衣无缝,他们买下了这块公共墓地的一席牌位,骨灰盒也是伪造的,关于西门葶的一切都不曾留下,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她!如果她有幸活过来,也只能用另一个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心碎的意念加重了雾气的颜色,像浑浊的沙隐没掉一切。……甄忆秋最先消失了,只剩下三个人。…江主沉随后消失了,剩下两个人。…江初继而消失了,就只有魏今晨一个人站在那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只是他换了一身衣服,是一套笔挺的黑色西服。 雾散尽,从背后看去,他似乎不是他,身子强壮了许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没错,已经是十五年后。 十五年后 还是一样在西门葶的牌位前,还是一样雾蒙蒙的天气,已经三十三岁的魏今晨同样站在那个位置上,凝视着西门葶的牌位。 牌位前摆放着一束白色百合,沉静的花瓣是记忆的片段,淡淡地收拢起随风而逝的过去。只是极不协调的,三支土色的水烛香蒲,显眼的夹杂其中。 他的手沉重地揣在裤口袋里,长大的脸上除了英气逼人之外还多了成熟,除了倔强之外还多了自信,除了悲伤之外还多了缅怀。 他缓慢地走下冰冷的台阶,走向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很快地开走了…… 第七节 秋天的午后,落木萧瑟,原本简陋落后的城市,经过十五年的精心建设焕然一新,马路拓宽、高楼林立、绿化带随处可见。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不曾改变。 一群人正在一处景色宜人的场景中拍摄婚纱照片,秋天的景色再好也不免有些凄美,在这样的景色中拍摄的人再美也不免有些凄凉。远远的看去,一对新人珠联璧合,在阳光的掩映下如同一对落入凡间的精灵。只是,新郎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似乎与新娘很生疏,配合的动作也很生硬,引得那个穿着打扮很时尚的高个子中年摄影师频频抱怨: “我说,总经理,你能不能尽量配合一下,我时间很赶,我不想因为模特的关系而浪费胶片。”……“嗯,对对对,就是这样,再亲密一点。”……“不要总是让我提醒,拜托。”……“总、经、理!”…… 慢慢地看清楚了,那个新郎竟然是……魏今晨!那身白色礼服朦胧飘渺,让人感觉他是童话中的王子,但他的动作和表情极其的不自然,像是被迫去做一件很不情愿的事。他僵立在那里,只有新娘一个人热情地变换着姿势,摄影师皱着眉头发表了意见以后,他稍稍给面子的换了一个姿势,却还是一样的不体贴。漫长的岁月一定从他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同时也一定带来了一些。 “这个臭小子,又玩儿迟到。”晨的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朝着那边一个手拿黑色记事本的年轻人大喊,“不开,再给江初打电话,让他快点!”不开则马上拿出电话再次打给江初。 不开,魏今晨的特别助理,大众脸,三十岁,已婚,理想是家庭美满衣食无忧。工作认真负责刻苦耐劳忠诚勤勉,性情温和值得信赖善解人意,实际、不浮夸、稳重平实,凡事讲求规则及合理性,对事物的看法富有建设性,有牺牲奉献的精神并且善于察言观色,但是相当抠门、固执、物欲和占有欲极强。 繁华的街道上,一个时尚女孩的鞋跟断了,她坐在路边拿起鞋子懊丧地发着脾气,一辆宝蓝色的敞篷跑车不偏不倚地停在女孩的身边。 “上车吧,我载你。” 女孩抬起头,接触到的是一张洋溢着阳光、帅气十足、年轻而且虚幻的脸,他是……江初,十五年后的江初,已经二十四岁的江初。这次又是因为与时尚女孩的热情搭讪而耽误了工作时间,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是家常便饭。虽说他对工作也能基本做到尽职尽责,但他更加热衷于女人,像这样的时尚美丽型。 女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专注地看着他,心有所想,疑惑、惊奇、幸运、分析……各种表情复杂地交错在她的脸上。 “到哪里?”连声音都是那么超脱随意,令人心动。 “紫金北路华阳大厦。” 有时候这辆炫酷的跑车更像是出租车,没有它不去的地方,而且它的乘客都是年轻貌美的时尚女孩儿,真是艳福不浅! 很快到了,江初在路边停好车,熟练地拿出名片递给对方,然后迷人而邪气地微笑着,慢慢靠近女孩的耳边,“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一丝薄薄的清香拂过女孩的面庞,用吐气如兰来形容他也一点不为过,让人恋恋不舍。女孩对他妩媚而感激的一笑,迟钝地打开车门。 “等一下。”江初从后座位上取过来一个精美的手提袋递给女孩,“拿去,你总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吧。” “是什么?” 江初只是神秘地笑着,女孩下了车,望着那辆宝蓝色跑车渐渐远去。她打开手提袋里的盒子,里面是一双精致的黑色皮鞋。她惊讶而焕彩的眼睛又去追寻那个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人,细致的感受着他带给她的惊喜。其实江初的车上还多的是这样的道具。 不开的电话打来,江初开着车用耳机接听。 “江初,什么时候到?总经理快撑不住了。” “五分钟后。”他摘下耳机,加快了车速。 换上“工作服”的江初更加熠熠生辉,在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九岁小男孩的影子,有的只是潇洒自如热情大方纯熟精湛。照片很快一组一组地超效率完成,自然而生动,站在一旁监工的魏今晨把要教训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眼神流露出欣赏与赞许。 “哥,谢了,不是你,那个暴戾摄影师又要狂轰滥炸了。”江初趁休息时间递给晨一杯咖啡表示感谢。晨总是会在江初迟到的时候替他补场,尤其是请来那位不友善的摄影师时。 “不要谢我,你下次能准时,我现在就谢你。” “哥,我是因为帮助别人才……” “这次是负伤的?失恋的?受欺负的?还是鞋跟断了的?” “鞋跟。”江初摆出一脸被识破的尴尬的笑,“哥,我得继续了,再聊。” 晨端着咖啡无奈而又疼爱地笑着,但是笑容渐渐退去,无声无息地收敛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换成另一副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站在西门葶牌位前的那副脸孔。 第八节 这几天拍外景,每天要辗转好几个场地,魏今晨几乎全程参加,这在平时是极少见的。按他的习惯,只有月初和月末才现身,如果不是“幻影”五周年庆,在这种时候,大家根本找不到他。 “幻”是魏今晨的公司,一家婚纱摄影公司,大家习惯称它为“幻影”。这里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经常人满为患。一个个年轻漂亮统一着装的化妆师,仔细熟稔地为新娘子们化妆,亲和地跟她们沟通交流;迎宾小姐们热情地招待着每一位顾客;几位年轻的摄影师,一边安排着人们的姿势一边捕捉镜头,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尽心尽力地工作着。 江初大学一毕业就来同晨一起打拼,有他的加入,幻影这两年更加一往无前成绩斐然。他大学主修生命科学技术,却莫名其妙地成为炙手可热的模特,频频出现在各大畅销杂志、海报、还有幻影的橱窗和宣传册上,早已跻身于社会名人之列。而魏今晨呢,这些年来,他做过许多份工作,打工、推销、贩卖货物……总之,没有靠家里,完全是自己一个人闯来的事业。 他总是得时不时的帮江初顶岗,因为迟到对于江初来说是时有的事,身为总经理的晨,总不能把大家都凉在那里,所以只好勉为其难的亲自出马,维护公司的形象,稳定士气低落的局面,尤其是请那位暴戾摄影师来的时候,更不能有丝毫怠慢。这次可是为“幻影五周年庆”专门请来的特级摄影师,他的性格绝对不敢恭维,大概一些“特级的”都是这样的派头,好在晨有经验,否则现状不可设想。 总经理办公室的布置简单朴实,和幻影整个的装饰风格完全相悖。这里就是魏今晨工作的地方,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可都是保洁员的功劳。他经常在外奔波,不是出差就是考察取经,幸好有一帮忠诚的得力助手,他才可以放心地经常在外游荡。只是稍一休息的心就会被一个人所占据着,每当闲暇时,他都会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久久地凝视。 过去的一些难熬的日子,他都是靠着这张照片靠着回忆努力撑过来的,提醒着他曾经也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十五年了,记忆却不曾远去,时而侵蚀着他的心,他的内心深处仍在渴望着……再次遇到她……再次遇到……西门葶!他知道不会再有,却始终不愿相信,无意识的傻傻地等待着,只是为了葶的那句“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相信!我们会再遇到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又是那个梦:模模糊糊中,两个年轻的人面对面拉着手泣不成声。 “我…我就要走了,你…不要伤心,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离开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一次也会像以前那样过去的,不是吗?…不要这么说,葶,你不会死!不可能!” “晨,有一句话早就想对你说。……如果现在不说,我担心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你快说,我会认真听着。” 西门葶动情地望着魏今晨,坚定地说出:“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晨把葶猛地拥入怀中,然后,他的吻慢慢的落了下去,泪和吻交织在一起…… “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或许……不,我相信!我们会再遇到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会一直等着你,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都要等到你!” “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再遇见,如果,你不曾结婚,如果你…还爱我,我一定要嫁给你,生生世世我都要嫁给你!……但是,只可以等到三十岁,如果那时,我还没有回来,请你…不要再等下去。” ……西门葶轻吻了他那恐惧、无奈、瑟瑟发抖的双唇。 最后一次感受彼此温暖的怀抱,…“晨,保重!”西门葶残忍地撕扯开紧贴着魏今晨的自己猛地转身跑开了,越来越远…… 只剩下晨的呼唤,“不要走!……葶…不要走……”带到现实中的呼唤。他突然惊恐地坐了起来,梦醒了,死寂的夜,只有他孤身一人。 又是因为那个梦,反反复复做过无数次的梦。他无法再次入睡,拉开窗帘,远处的天边已经微微泛白,他穿好衣服开车出去了。 又到了那些有着他和西门葶永久记忆的地方,同样的回忆:雪中嬉戏、相依之树、落日之歌……思念的情绪像一缕轻纱浮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然后紧紧地缠绕着束缚住他的全身,一圈、两圈、三圈……终于还是化开了随着初升的旭日,飘散在那些生命中深深烙印了的地方,融进了微风中,似乎风中也充满了思念的味道。 第九节 “总经理早!”…“总经理早!”…“总经理早!”……每天早上魏今晨一进入幻影,就会听到仿佛录音版的“总经理早”,还有那些忽闪着满含笑意的眼睛,过于精致的面孔,日复一日经久不变。不开呢,则尾随在晨的身后,保持着既踩不到他的后脚跟,又相当紧密的距离,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总经理室里,晨面朝落地窗坐在黑色高背转椅上,背对着不开,不知是欣赏窗外的风景,还是独自想着心事,不开则用惊人的语速汇报着工作。 “报告总经理,‘幻影五周年庆’系列照片已经拍完两组,正在后期处理中。以往的一些经典照片也正在加紧扩印,宴会邀请函已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妥当,并且会提前一星期准时发出。会场所需要的装饰花卉已经预订,当然,有您最喜欢的水烛香蒲。还有,场地是租用室内展厅,还是就在公司的专属草坪,需要总经理定夺。” “……” “总经理,你在听吗?” “专属草坪。” “报告总经理,保洁员郝阿姨回乡下去了,咱们能否录用学生工?因为第一次有高中生来应聘这个职位,所以需要问一下你的意见。” “高中生?” “是。” 晨犹豫了一下,“可以。” 不开看了看手中的记事本又接着说:“报告总经理,今天上午十点已经约好和mm时尚杂志编辑见面,下午三点开始拍摄五周年庆的第三组照片。” “嗯。” “报告总经理,……” “还有?!” “我是想问,你吃过早餐了没?” “吃过了,谢谢。” “那么,报告完毕,我先出去了。” “好,辛苦了!”说这句话的同时晨转了回来,也只能看到不开的背影了。这个不开,聪明能干尽职尽责,很得晨的赏识,但是最好不要看着他说话,否则他的嘴巴会像决了堤的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晨打开电脑浏览图片,眼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墙角那一束插在黑色金属长瓶中的干花——水烛香蒲上,放在那里不但不能说美观,反而很碍眼,孤零零地没有其它衬花,而且傻乎乎的像一根根细细的棍子顶着一个个大号的火腿肠,还有那死气沉沉的颜色,简直搞不懂晨为什么会对它情有独钟。 第十节 没有拍摄任务的江初总是那样游手好闲,不断地往漂亮女生身边凑,他这一类人可以毫不夸张地形容成:没有女人就会死!江初绝对是那种没有女人就活不下去的人。真的很想不通,当年那个可爱懂事的九岁小男生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曲儿,这可是本季度最流行的款式,你已经拥有了吗?不会是分期付款吧?”江初捏起那条软绵绵地挂在曲儿脖子上的造型别致的项链,研究性地说,两个人近得眼睫毛都快重叠了。 “是朋友送的啦,我哪能买得起。” “男朋友?” “也不算是,我还没有固定的……” “什么嘛,一看就是赝品,现在满大街都有卖。”千页插嘴。 “千页!!!”曲儿暴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厌恶而愤恨地瞪视着千页。 曲儿,幻影的迎宾小姐,二十岁,单身,最大的理想是在姿色衰败之前遇到有钱的白马王子。绝对的浪漫主义者,另类的圆满主义者,爱幻想爱做梦,优柔寡断缺乏自信,自尊心却很强。擅长装腔作势,缺乏自制力,行为思考模式非常善变,缺乏理性的判断,容易受到外界人事物的左右,却拥有水一般的高度适应力,不美丽但新潮,不漂亮但妖娆。 这样,千页就成功地把江初吸引到她那边去了。 “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直言直语,我最讨厌那种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到死都说不出来的人。”江初就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没有营养的闲聊。 千页有些羞涩的微微垂下头,应该可以说是“羞涩”吧,因为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小女生,和刚才的出口不逊完全判若两人,本来嘛,再跋扈的女人在江初这样的超级帅哥面前也会变得很温顺。 “哇,千页,有人对你说过吗?” “什么?”千页这样一脸别扭的天真,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啊? “你真的好可爱!” 千页的眼睛顿时熠熠生辉含情脉脉,激动而羞赧地注视着江初,虽然有些滑稽,但她的笑容确实很甜美。 千页,幻影的迎宾小姐,二十二岁,刚恢复单身,理想是游戏人生。绝对自由派的享乐主义者,崇尚自由我行我素,永远无法被束缚,座右铭是不自由毋宁死。厌恶规则标新立异,不像生活妥协,凡事追求速度。生性乐观外向健谈,喜欢新的经验与尝试,精力充沛活动力强,主观好辩不喜自我反省,做事不计后果但也刚直率真时尚前卫。 再看那边,曲儿已经气得五官严重变形。她无法容忍别人揭她的短处,更无法容忍关注他的男人再去跟别的女人搭讪,所以,她努力压抑着自己心里那座随时要爆发的活火山,双手奋力地交叉在胸前走向千页,“知道你为什么被男朋友甩了吗?因为你实在是太逊了!” 千页也陡然转过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终于又恢复了她的本色。 “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你说什么,我这是赝品,那么,你有真的吗?你有吗?拿出来呀。” “就算没有真的,我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带着假的招摇过市,哼!” “你…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假的?” “哈,证据?就凭没有能买得起这条项链的人认识你。” “你!……” “上班时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蕊欣姐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们习惯性的争吵。 “千页,你等着,我跟你没完。”曲儿小声说完就悻悻地回到她的岗位上。千页则仍旧昂着头,似乎在说谁怕谁,有种你就过来,但她立即接触到蕊欣姐那冰冷严厉的目光,也就乖乖地走开了。 “上班时间禁止大声喧哗,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发生了什么事,谁来给我解释一下?” “……” 蕊欣姐,幻影主管,三十五岁,剩女,理想是永远年轻。有着敏锐的观察力,高度的判断力和积极的工作态度。个性强悍好胜以自我为中心,表面上看起来异常平静温文尔雅,但内心却是波涛汹涌,典型的外表冰冷内心火热。支配欲强烈敢爱敢恨,不断的自我要求,有刺穿人灵魂深处的眼神,不会主动招惹别人就像她不希望有人来招惹她一样,一把年纪了尚无结婚的打算。 江初抱着息事宁人的姿态走到蕊欣姐面前,双手力度适中的握住她的肩膀,真诚的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蕊欣姐,千万不要生气,会有皱纹的,要知道,你笑的时候最迷人。” “真的吗?我有皱纹了?哪里,眼角?还是眉间?” “嗯,就是这里。”轻轻按了一下蕊欣姐的眼角处认真地说,“对了,我正好有一瓶效果很好的眼部护理霜,走,我拿给你试试。” 蕊欣姐摸着自己的眼角,听话的被江初搂着肩膀走了,江初还不忘回过头,朝曲儿千页她们眨眼睛,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曲儿千页都对他竖着大拇指。 不开从总经理室出来,他们正好碰到,“蕊欣姐。”他恭敬地招呼道。 “嗯…不开,你看我的鱼尾纹,真的很严重吗?” 不开和江初很默契地对视一眼,“好像有几条很明显。” “啊,对了,蕊欣姐,我突然想到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开哥说,那个眼霜我待会给你送去。”江初说着就搂着不开飞速地离开了,转到一个相对隐秘的角落。 “欸……”蕊欣姐被凉在了那里。 “今天下午是不是有外援模特?”还是女人,不管是关注的、谈论的、身边围绕的、没事遇到的……总之,江初的生活处处离不开女人。 “你消息挺灵通的嘛,就知道你要打听这事。” “怎样,哪种路线的?” “早帮你选好了,包你满意。” “谢了。”江初和不开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第十一节 会议室里聚集了幻影的主管以上级别的人,包括江初以及mm时尚杂志的代表,一位代表正在动情地讲解着大屏幕上所显示的贵杂志社以往的经典之作,紧接着介绍为幻影量身定做的这期杂志的整体构思和表现手法:不仅要展现幻影服装方面的多元化时尚感,还要宣传幻影拍摄场地丰富的内外景及其先进的设备,最重要的是,要充分展示幻影团队的整体面貌。 伴随着鼓掌声,会议室的灯被打开了,接下来是问答环节,晨耐心地回答并讲解着,大家也都踊跃发言…… “魏总,除此之外,能不能再次得到贵公司的鼎力相助?” “你指的是?” “江初。” 大家一起望向江初,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尴尬,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晨连忙圆场,“他可能是太累了,最近他的安排很紧张。”其实他知道这是江初的习惯——开会的时候睡觉。晨亲自走过去熟练地取出江初耳朵里的棉花,摇醒了他。 “……哥,结束了吗?”依旧睡眼惺忪。其他人都忍不住偷笑起来,江初不好意思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那个外援模特果真气质不凡,江初毫不避讳的直直地盯着人家看,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最有精神。两人合拍时江初特…别投入,动作特…别到位,就好像人家是他老婆一样,好在人家专业素养高,也好在江初那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拍摄一切顺利。 这个年代,男女速配的效率特别高,不管熟不熟悉,只要累积到一定的对视时间,立马就亲密无间了。江初和那个外援模特互相传递了几个令人心领神会的眼神之后,接下来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工作结束后他们一起去了被人们称作“旅馆”的地方。…… 第十二节 秋天的中午仍不免有些热,幻影的工作人员都收工去吃饭了,在一楼封闭式电梯的不远处,一个年轻的保洁员在拖着地,不时用手轻轻拭着汗,看得出她很吃力。电梯门打开了,晨走了出来,他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向玻璃大门,和年轻的保洁员擦身而过。 这些年来,他变得好怪,不太会主动去结识别人,甚至都不怎么和不熟悉的人说话,也许是心底深处的苦闷和未曾断绝的思念使他变成这样,所以受过重创的命运有时会恶性循环地让他错过,错过一些想努力找回来的东西。 年轻的保洁员回望到地板上那一串清晰的脚印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梳着两条光洁的麻花辫,苍白的脸色,疲惫的眼神,她……她竟然是……西门葶!……十五年前的西门葶!没有丝毫改变的西门葶!不曾被无情的岁月侵蚀过的西门葶!!! 晨已经推开大门走了出去,西门葶只看到玻璃门后,他的背影。 “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她继续拖干净那些在此刻只会惹她讨厌的脚印,如果她知道这是谁的脚印,如果她认出玻璃门外的背影,如果…… “甄西……甄西,看我给你带回什么来了!”一个活蹦乱跳青春靓丽的女孩子跑了进来,递给西门葶一块用白色的油纸包着的小蛋糕,透着诱人的色彩,“给你,你一定还没吃饭,饿了吧?”她是周期。 “我不饿,还是你吃吧。”西门葶本想坚持拒绝,“咕噜…咕噜……”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哎呀,快吃嘛,不要客气了。”周期把蛋糕塞进西门葶的手里,笑得好温柔,让人心里暖融融的,西门葶接受了她的心意,因为她真的好饿。 周期,幻影的摄影助理,十九岁,已经有两年的工作经验了,还有一个不错的男朋友,现在她是西门葶唯一的朋友,理想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聪慧且极富理性,心胸宽大爱好和平,乐于助人热爱生命,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有优秀的推理力和创造力,客观冷静善于思考,价值观很强。在爱情上非常实际,友善待人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很热心地做一些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大家都亲切地叫她“期”。 西门葶感激地望着她,仔细地咀嚼着美味的糕点。…是的,西门葶活过来了,十五年后,她完好无缺地活过来了!解冻手术很成功!她的病情现在处于基本稳定的状态,除了不能剧烈运动,她可以暂时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只是,作为冰冻人,有着不可预知的未来,没有人能够保证她会活到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哪分哪秒。刚醒过来的张惶无助到现在已渐渐平息,她必须尽快适应这个对她来说变得全然陌生的城市。 西门葶的解冻是必定会施行的,在江主沉的有生之年。好在她成功的被唤醒,那一刻,江主沉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年人,他忘乎所以开心的心情一周后才得以平静。他毕生致力研究的实验,因为西门葶的苏醒而成功了!现在的西门葶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虽然活过来的她生命仍旧岌岌可危,随时面临着猝死的危险,但是现在的她拥有了希望,因为只要有供体,只要有和她的心肺匹配的供体,她的生命就可以延续,江主沉在她醒过来的第三天就这样对她说。但是,尽管在医学高速发展的今天,像西门葶这样的病症,就算获得匹配的心肺供体,也仅仅是延迟或者阻止病程进展,延续的时间一般是五年,就算进行了心肺移植,她在这个世上也只能活五年,而且一旦出现感染、排异反应,还是会死亡。 可是,江主沉是必须要将西门葶解冻的,因为这是他毕生研究的课题——冰冻人,他不能放弃,也不能把她交付给任何一个人,他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她醒过来。 西门葶在这个世上的每一天都必须好好的珍惜!她很清楚这个和十五年前同样残忍的事实。“甄西”是甄忆秋临终前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希望有可能活过来的西门葶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在没有她陪伴的日子里坚强地活下去! 江主沉把甄忆秋的死讯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心仿佛再一次冰冻,这就是她的重生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可是,她得活下去,努力活下去!母亲死了,江医师老了,一切都变了,她却依然年轻,不能再回头,只有珍惜,一定要珍惜!哪怕明天就会真正死去,她还能把握的今天也一定要珍惜!从此以后她叫做“甄西”! 江主沉执意要照顾孤苦无依的甄西,却被她坚持地拒绝了,她不想成为江主沉的负担,她觉得自己欠他的已经太多了,不想再给他增添任何的麻烦。江主沉已经五十五岁,头发也花白了,他变成了甄西所不熟悉的人,十五年的时间有太多的改变。 由于某种原因,江主沉的家里是不欢迎任何女孩子的,甄西的现状还算乐观,所以他极不忍心的暂时答应了她的要求。接下来,甄西得去拼命地适应,接受岁月的流失,回到现实,她倔强地决定一切靠自己。 江主沉帮她安排好就读的学校、住处以及所有他想到的一切,但她固执的只接受了学校,其他通通拒绝。在得知江主沉为她租住房子的租金后,她偷偷地退掉,换了一间虽然简陋但很实惠的房子。江主沉知道后竭力制止,却强扭不过她,也只好暂时由她。 甄西打算半工半读,却无缘无故地找到了幻影,居然还被录用了。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幻影的总经理就是深埋在她心底的那个人,现在比她大了十五岁的人——魏今晨!或许是老天有意安排他们再次相遇吧。 第十三节 甄西每天中午和晚上来幻影上班,负责打扫一楼接待区和顶楼工作区的卫生,新来的都会被分配到这两个最脏最累的楼层。甄西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毫无怨言,能够活过来的她,不应该对生活有任何的不满,因为她还活着,所以每时每刻都心存感激。 她还和以前一样,梳着两条光洁的麻花辫,大多时候只穿校服。她有时很难听懂别人所说的话,一些时代语言令她头昏脑胀,而且她还不太习惯开口说话,所以总是独来独往,尽量不惹人注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与周围相融合。不过,她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这些议论无非都是些拿来解闷的鄙视的嘲笑,什么活化石、古代人、土到掉渣、稀有动物、原始、古董……许多千奇百怪的词汇朝她铺天盖地地卷来。十五年的时间确实很不容易填补,但没有什么可以打败这个获得重生的人,她只要活着! 打扫时间是幻影职员午餐的时候以及晚上下班后,所以甄西和魏今晨就好像是分别生活在地球的两端,无法相见。命运总是找来一些拐弯抹角的路摆在人们的面前,总是晨走后甄西才到总经理室打扫,他回来了,她也早已打扫完。有时甚至能匆匆一瞥到彼此的背影,只是不可能认出,现实不允许他们认出,毕竟已经十五年了,毕竟西门葶已经“死了”! 魏今晨也无意中远远地看到过她忙碌的身影,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隐隐触动过他的心,但总被他自嘲地淡去,从没注意过她的脸,其实他根本没有兴趣去在乎她长什么样子。 又有谁见到过这个世界上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即使是孪生也会有所差别,如果哪一天,一个你所熟识的已经过世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大概没有几个人不会被当场吓死吧。就算他们相见了,又会怎样?还会彼此认出吗?甄西不敢想也不敢去奢望还能够遇见他,十五年了,谁也不能再回到从前。 这天中午,晨刚离开办公室,甄西就拿着拖布进去了,仍是认真地拖着其实已很干净的地板。晨似乎是忘记拿什么东西又返了回来,眼看就要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前了…… 难道他们会在这里重逢?会在这一刻重逢吗?十五年岁月的煎熬会让两个人如何再面对,是相拥而泣互诉情衷,还是无法接受叹世事弄人?十五年后不可预知、无法相信的见面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种可能,可是会是怎样的呢?没有丝毫变化的人,和原本同自己一样年纪却突然之间长大十五岁的人,多么奇怪又不可思议的组合,世间又有谁可以坦然平静的面对! ……好在,“总经理!”不开神情紧张,急匆匆地走过来,“刚才接到投诉电话,说咱们的相册质量出现严重问题!” “哪批货?”晨边听边跟着不开去了公司的仓库。 “上个月采用最新模板订制的。”…… 难道老天也在犹豫着是否该让这两个可怜的人相见?难道真正相恋的两个人就必须忍受永无止境的折磨?难道要得到真正的爱就一定得付出无边无沿的心力?难道近在咫尺却终难再见?…… 第十四节 像江初这样的超级花花公子,是绝对不屑于跟土里土气的女生说话的,除非,“欸,拿去,我等下要穿,你现在把它擦干净。”似乎天经地义的命令语气。 甄西抬起头,一双满是灰尘的白皮鞋垂在她的面前,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就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全神贯注的,让人不忍心去打扰的眼神,脑袋里飞速地搜索着,却无法想起。 当江初看清楚甄西清秀的脸庞时,不由得一阵心悸,几乎暂停了呼吸,心竟然狂跳不止。好亲切、好熟悉,他几乎可以确定见过眼前的这个人,是在梦中还是……他却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好奇怪的感觉。……江初的潜意识不允许他这样失态,所以,“喂,你愣着干嘛,给你,快点!擦、干、净!”他把鞋塞给甄西就扭头走开了,又一头扎进了女人堆里。 甄西想得有些头痛,她轻轻捶了捶沉重而迟钝的脑袋,又轻轻晃了晃,还是无法想起,于是就去仔细地擦起鞋来。如果她知道手中的这双鞋是江初的,长大后的江初的,她会怎么样,真的不敢想象。 为了生活为了学费,最重要的是为了将来心肺移植的手术费,不能只靠江医师,不能把一切烦劳都推给他,所以每天,甄西要打好几份工,送报纸送牛奶扫卫生发传单……只要是不耽误上课时间,不要求学历的工作她都可以。向江主沉借的自行车她小心爱护着,这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了。 每个疲惫不堪的夜晚,回到那个简陋的勉强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她还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现在的学生真是苦,要学的科目一大推,甄西感觉自己仿佛跟没上过学一样,几乎什么都不太懂,尤其是英语,对她来说比重生还要难。可是已经高三的她还是很想考大学,因为她要摆脱现在这样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因为拥有这样的希望,似乎可以麻醉她的神经,让她忘记自己不是一个正常人。 好在冰冻不曾损伤她的记忆,这漫长的十五年就像是一个无梦的睡眠,所以她醒来之后,第一个钻进她脑子里的就是和母亲还有魏今晨分别的情景,或许,保留着十五年前的记忆并不是一件好事。一张小小的桌子是她唯一的家具,没有多余的衣服不需要衣橱,没有要做摆设的东西不需要柜子。 第十五节 甄西每周的例行检查都会让江主沉出一身冷汗,她这样的身体素质根本无法支持那还未痊愈的身体,“不行,甄西,你不能再这样顽固地坚持下去了,这会毁掉你的身体!”江主沉神情激愤。 “没关系,我可以的。”还是一样令人心痛的天真。 “最近有没有咯血、心悸、呼吸困难?” “偶尔会有,但是我一般都不会感到气急、乏力,还有我的声音,也没有嘶哑,你仔细听,没有嘶哑对吧?” “……”看到甄西依然这样顽固地争取,江主沉的心更加被抽紧,继续为甄西进行全面彻底的检查。“现在你部分身体机能不正常运作,四肢寒冷,脉搏细小,周围性紫绀更加严重,右心衰竭,再加上营养不良、运动过量,你的心脏只会更加的脆弱,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我不能再放任你毫无理由的坚持!” “江医师,我的生命都是你给的,我不能再麻烦你什么了,我能活下去,相信我!” “甄西,你听好,咱俩的命运早在十五年前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你是我毕生致力研究的唯一对象,就算不是为了你,就算只是为了我所付出的心血,我也得好好的保护你照顾你,所以,到我家来吧。”…… 甄西走在医院的小路上,仔细考虑着江主沉的话。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医院的变化也很大,大部分建筑都扩建重建,绿化面积也明显地扩大了,树的种类也有所增多,还有那些草坪上、小路旁的长椅,虽然还是白色的,却崭新得反射着温暖的阳光。 现在的自己真的很窘迫,体力不支是常有的事,每天晚上一个人会很害怕,无法很好地适应现代生活,不过,真的已经到了要靠别人生活的地步吗?……看来是的,不然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就真的会死了!…住在江医师家只是暂时的,有好的身体以后才能报答嘛。…可是,我好像不应该打扰到别人的生活,那么……甄西边走边想。 身后有一个人在离她不远不近处走着,是魏今晨!他无意中看到甄西的背影,有一种非常熟悉异常奇妙的感觉,收紧的心拧成稀薄的一缕,在沉重的呼吸里游移。原本悠闲的脚步加快了,潜意识推搡着他去看看那个女孩的脸。就要追到甄西的时候,他的肩膀被有力地拍了一下,只好停下来站住转过头,是江主沉,与此同时,甄西拐了一个弯走出医院的大门。 “伯父!”晨的心跳还未恢复到正常的速度,望着江主沉的眼神有些恍惚。 “怎么会来这里,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来看望一个朋友”心不在焉的回答。 “朋友得了什么病?”江主沉故意拖延着时间。 “没什么大病,就要出院了。”晨甚至有些急切。 “哦,江初最近工作还努力吧?” “他一直表现很好。”晨的身体虽然还被迫留在这里,不安的灵魂早已跑去追赶那个有着熟悉背影的女孩。 “那就好,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狠狠地教训,不用顾忌。”江主沉估摸甄西已经走远了,又拍了拍晨的肩膀,“那你去忙吧。”随即转身离开了。晨急切地跑出医院四处张望,再没看到那个令他魂不附体的背影…… 第十六节 午餐时间,大家都去吃饭了,江初大概也肚子饿了,所以他醒了过来,不知已经躺在椅子上睡了多久。他拿开盖在脸上的杂志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幻影顶楼的办公室里除了正在打扫的甄西就只剩他了。江初不喜欢独立的办公室,喜欢和大家挤在一起,他讨厌一个人待着。 “喂,你帮我买午餐回来。”他冲着甄西吼,又是命令的口气,极度不友善,假如甄西知道他就是长大了的江初,一定会被气死。 尽管气候已经转冷,甄西还是会出汗(心功能不全的人会比较容易出汗)。她抹去额上细致的汗珠,扭过来,“你在跟我说话吗?” 除了期她不喜欢这里的任何人,包括这个帅得一塌糊涂但却很讨人厌的家伙。 “除了你还有谁。” “可是,我还没有打扫完,能不能再等一下?” “我、很、饿,不能等了。” “那,你要吃什么?”甄西就是心肠太软,这样怎么能在如今的社会上待下去呀! “厢锅门的鹅肝牛排、陶蓝居的乌冬面、田园的东坡肉、伊索比亚的杏脯、蒙娜丽莎音乐餐厅的推荐甜点,还有……”天哪!他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吗?这么多怎么能吃得下去? “请等一下!”甄西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脑袋几乎要炸掉了,她根本就听不懂江初要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大概对她来说,听到的只是一条极其恐怖的咒语。“包子可以吗?”她真诚而小心地问道。 “……” “我是说,我去帮你买包子,我知道一家包子店,那里的包子很好吃,而且物美价廉。”甄西尴尬地笑着祈求他改变主意,最好不要再让她听到令她恐惧的咒语。 “……你最好…按我说的…做!”什么人嘛,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 “……” “不想看到我被饿死,最好快、点、去!” 他以为他是谁呀,他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甄西心里这样想着,但那颗善良的心还是胁迫她硬着头皮问:“我可以问一下,这些地方都在哪里吗?”江初傻掉了足有十秒钟,甄西又慌忙地边找纸笔边说:“还是你把地址,还有食物的名称写下来,我去找。” 虽说这个城市也不算小,但江初所说的这几家餐厅都是每一个身为这个城市的市民都应当熟识的,可是,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找着纸笔的这个人,居然说她不、知、道。江初用了半天功夫才缓过神来,“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噢,不是…对,我是外地人,刚来这里没多久,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熟悉。”甄西胡乱地答着,还莫名其妙的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别人看出她是冰冻人,真是傻瓜,这个从外表怎么能够看出来,完全没有必要的担心。 “不用找了,我发给你吧。”江初说着便拿出了手机。 “发…给我?什么…发给我?怎么…发?”此刻,甄西无比后悔答应了他的要求。 “开什么玩笑,发到你手机上。” “手机?!”甄西咬着下唇,眉头微皱,脑袋里在拼命的搜索是否储存了这个词汇,没有,没有,手机到底是什么?“我…好像…没有…手!机!” 江初的脑中再次出现了空白,他又傻在了那里,觉得自己是碰到了外星人,无奈之下他只好接过来纸和笔,在边写边看着甄西的浑浑噩噩的情况下,字迹扭曲地写下地址,然后乖乖的顺便把钱一起递了过去。甄西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就很快地走了,只留下傻傻愣在那里的江初,他的脑子恐怕还有些不能反应。上帝啊,什么年代了,难以置信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居然让我遇到!江初这样想着,表情绝对比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到还要夸张。 ……经过漫长的两个多小时,甄西终于买齐了所有的东西,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她找到江初,郑重地把东西交给他,“你要的,我买回来了。”她开心地笑着,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一样,有一种胜利的喜悦感。汗水凝结了两鬓的发丝,额上还有大颗的汗珠沁出来,没顾得上擦掉。 “怎么这么长时间?要等你来,我非饿死不可。…这个你拿去吧,我已经吃过了。”见过讨厌的人,可是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但甄西不会这么想,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忽然感到很惭愧,心里在拼命责怪自己的没用,而害别人饿肚子,于是,“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再骑快一点,那些地址我都记住了,保证不再让你饿肚子。”愧疚的笑容又浮了上来。 江初本想撇下她径自走开的,这时他又忍不住奇怪地问道:“你说什么?你骑车去?是自行车吗?”甄西点点头,“为什么不打车?你脑子有问题吗?”可恶,怎么忍心对可怜的甄西说这样的话! “坐车很贵的。”楚楚可怜的小声地说。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噢,对了。”甄西掏出找回来的钱递给江初,“这是剩下的,给你,还有这些,你可以晚上吃。”她把一大包食物塞给江初,“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去工作了。” 江初看着手里的钱追问道:“这钱里也包括打车费,你为什么不用?” 甄西回头认真地说:“那是你的。”然后微笑着离开了。… “喂,新来的,你刚才去哪了?怎么现在才打扫?这样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工作,你知不知道?”曲儿抱怨。 “就是嘛,好讨厌,害得我连工作的情绪都丧失了,真是的…哎…你慢点儿,我的呼吸道很脆弱的,小心整理你那些灰尘。”千页更夸张。 “对不起。”甄西小心地说。 “你是叫甄西对吧,我记得在录用你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必!须!在员工去吃午饭和下班后进行打扫,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蕊欣姐严肃的表情差点把甄西吓哭。 “对不起。”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打颤。 “请你记住,以后呢,我不想再看到有一次这种事情发生,现在你最好给我快点打扫干净!”蕊欣姐拿出主管的派头很过瘾地训斥着新近人员,这是她的兴趣也是她的习惯。 “我知道了,真的很对不起。”泪在眼中打转。 甄西已经在尽快打扫了,蕊欣姐却还在喋喋不休:“我就说学生工不可靠,当初录用时我就及时地反映了我的观点,总经理却固执己见,这下他要是看到的话,一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唉,真是……”蕊欣姐正说着却被人从后面环抱着轻轻地捂住了嘴巴,是江初,他只是一时良心发现,过来要把那些吃的送给甄西,他看到甄西被训斥的一幕,不知为什么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 “蕊欣姐,不要再说喽,要不我会觉得很没面子,刚才是我耽误了她的时间,是去给我买东西才误了打扫,你就别责怪她了。”江初撒娇的本领还真有一套,蕊欣姐被捂着嘴,人就整个软了下来,她轻轻握住江初的手转过身来。“你呀,怎么不早说呢,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算了,我原谅她了。”就说这么一句话,蕊欣姐还要卖力地使出她自认为最强势的媚功,惹的人们都有想吐的冲动。 甄西的眼里早有泪在打转,她一直忍着,现在听到江初在帮她说话,就再也忍不住了,泪就这样一滴接着一滴的落下来,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头俯得更低了。 “你午饭还没吃吧,这个给你。”江初走到甄西的身边,不容拒绝地把东西又塞回到她的怀里,然后转身就走。 “谢谢你!可是…还给你,这个我不要。”甄西终于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回转过来的江初,这是怎样的一张惹人生怜又令人尊敬的脸孔,大概江初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吧,因为他再一次傻在了那里,再一次感到似曾相识,但还是没能想起。就算想起,也绝不可能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跟西门葶联系在一起。甄西还是把东西还给了江初,拿着拖布离开了,曲儿和千页面面相觑,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 “虽然是因为那个人我才被骂,但他毕竟也维护了我,还算不错啦,总之,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像江医师、期、还有,那个人叫什么?管他呢,一定要加油,甄西,加油!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可是,下午的课要怎么办?”卫生间里,甄西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第十七节 双子树中学,高三145班,一个又矮又胖但精神饱满的中年男教师走进来,一眼望见一张空着的座位,边走上讲台边说:“别告诉我那张空着的桌子是甄西的。”大家都见怪不怪没人吱声,胖老师没继续说什么就开始讲课。 甄西已经躲在教室外面的窗子下面好半天了,过了上课时间是不允许进校门的,鬼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现在她正在等待着时机。…好嘞,陈老师转过去在黑板上写板书,甄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门溜进去坐在了那张空座位上,书包顺势塞进了桌膛,早已拿在手里的书本在她坐下的同时也摆在了桌子上,她立即进入状态,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大家仍是见怪不怪。 陈老师很快扭了过来,先是一愣,看到甄西在对着他抱歉地笑,于是他也见怪不怪地回报了一个无奈的笑,继续讲课。 甄西的一些特殊情况学校是清楚的,她的成绩虽然还不是很好,但她的努力用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所以老师们对于她的迟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再加上不太会跟现代人交流,所以在这里也是独来独往。其实她一直把自己定位为随时会死去的人,所以不想跟任何人发生感情,只要能够看看世间的人事、风景,呼吸氧气、随处走动,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的要求只有简单地活着。 在幻影工作也是一样,她很少和别人说话,总是在认真地打扫着。每当见到江初,她都会装作没看见躲着走,害怕他再说出什么令她心惊胆战的咒语。每当江初想对她说什么的时候,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闪人,害得江初总是对着镜子怀疑地问自己“还是那么帅嘛,那个丫头,真是……” 第十八节 北方的秋天,雨有时会很多,最近总是阴着天,云层低低地压着,好像随时要下雨的样子,却迟迟没有雨滴的讯息,老天的心情真是难以琢磨,所以甄西今天也一样没带雨衣。 没想到,到了晚上,大颗的饱满的雨滴突然毫无预示地坠落下来,渐渐地连在一起变成了银质的粗笨的链子,一条一条密密斜斜的。甄西打扫完从幻影出来时,雨已经很大了,如果等它停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冲入雨中,把书包紧紧地搂在怀里。江初正系好安全带准备发动车子,不经意地抬头看到甄西跑进雨中,再看看那雨,还真不小呢! 湿淋淋的甄西骑着湿淋淋的车子,冒着雨孤独地在大街上移动,只有车篓里的书包被塑料袋包裹着,她不时用手抹去那些企图钻进眼中模糊视线的雨水。江初转了个弯,水雾蒙蒙中仍看到狼狈不堪的甄西,他不由地放慢车速,不远不近地跟着。有一瞬间,他想要帮助她,可是只有那么一瞬间,好心转瞬即逝,似乎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干笑一声猛地加速开走了,江初还没好心到要让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把他的爱车弄脏也无所谓。这个社会让同情心贬值,人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帮助别人是傻子所为,不管闲事是天经地义。 魏今晨其实一直都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但还是被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的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给狠狠地吓了一跳,伴随着紧急刹车声,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应声倒下,车子几乎是被扔出去的,而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几乎是跳起来然后趴倒在水洼中。这段道路最近在施工,到处堆满黄土,这个不算浅的水洼就像一个烂泥坑,那人被雨水浸透的衣服上大概又多了一层浑浊的泥。 晨慌张地打开车门,跑过来蹲下身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吧?” 那人似乎摔得不轻,她轻揉着自己的膝盖,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车根本没有撞到她,完全是她大惊小怪的保命意识,在第一时间扔掉车子自己跳下来的,所以她不好意思地垂着头慌乱地回答:“没事,我很好,你没有撞到我,是我自己不小心。” “看样子你伤得不轻,我送你去医院。”晨说着就要抱起她。 “啊!不用!不用!”那人用沾满泥的手撩开粘在额上遮住眼睛的流海,抬眼看着晨,好在是大雨滂沱的黑夜,好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些泥痕,也好在他们之间还隔着薄薄的雨雾,所以,晨并没有认出这个人就是——西门葶!!! 恍惚中,甄西看到眼前的这个人时,心不由自主地一阵乱跳……好熟悉的面孔,即使不是很清晰,好熟悉的语气,差点勾起她不曾远去的记忆。一定是曾经认识的人,一定是!但是她始终没有认出,这个陪着她傻傻地淋在雨中的男人就是——魏今晨。她慌张地把头深埋下去,“不用管我了,我真的没事!” “不行,一定得去医院!”就要被这个似曾相识固执己见的人抱起来了,没办法,甄西突然“哎呦!”大叫一声,一使劲儿又坐回到水洼里,索性又用粘满污泥的手往脸上抹去,这下就不会再有人会认出她了,就算眼前的这个人是曾经认识的人,也一定不可能认出她。 “是不是很疼?你别乱动,我抱你就好。” “不用!我真的没事,我自己能行,不用你管!” “怎么会有你这样固执的人?!快点,不要耽误时间!” “不要动我!你走开!”慌乱中,甄西用力推倒了眼前这个没完没了热情过度的男人。 晨也坐在了浑浊的泥泞中,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糊了满身满脸泥的人,突然有种异样的情愫在身体里慢慢游荡,他终于还是没能再开口再做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吃力地站起来,吃力地扶起自行车,吃力地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灯下昏黄的雨雾中…… 19 终于回到所谓的那个家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甄西顾不得换去那身沾满泥湿答答的衣服,也顾不得全身的酸痛,就忙乱地找来各种可以勉强称为容器的东西,接住那些从天花板上不断地滴落下来的水。 ……把文具盒放在最后一个滴雨处的下方,甄西脱掉衣服胡乱地擦干头发和身子,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片刻后,她就开始检查伤势,她可不想自己的身体再出什么麻烦,还好,只是有几处淤青,应该很快就会好的。 甄西疲惫地支起放在床上的小桌子,拿出书本,复习功课。一些书本的边缘湿了水,变得厚了许多,她小心地把它们展开摆在床上……滴滴答答的水滴变奏曲使这样的夜更加安寂。 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甄西都好想妈妈好想晨,失去他们的甄西好孤单,没有他们的日子好难过。她好像突然之间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突然分辨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无法醒来的噩梦里,眼圈渐渐地晕红了,泪接连不断地滑落下来。整个屋子都在跟着响彻云霄的雷声一起震动,门窗脆弱得似乎随时都能被震开,甄西躲进被子里,再坚强的人也会害怕这样的时候。她放开了声音毫无顾忌地哭泣,在这样的雷雨轰鸣的夜里,她的声音也融入其中。 她选择了不被允许的重生,就要付出代价!妈妈死了,什么都不曾留下,晨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就算知道又有什么用,毕竟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一切都变了,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再度改变,只剩下孤苦无依的她,活着,苦苦等待着的活着! 魏今晨宽阔舒适的房间里,他刚洗完澡,正用一条白色的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浴袍也是白色的,看得出他还是那么爱干净,屋子被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他坐在松软的大床上打开了电脑,随即,电脑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今晨,你好过分,这么长时间都不和我见面,我发送的视频请求你为什么都不接受?……你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姣好美丽的脸,她是乔悠如,晨的未婚妻,这些年来晨唯一交往过的女人,唯一让他决定要结婚的女人。现实迫使他决定不再傻傻地等下去,疲惫的心告诉他不会再得到很久以前的那种幸福。 “没有啊,我很好。”晨素来平静的表情平静的语气,目前为止还是只有西门葶可以让他失常让他疯狂,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心,哪怕是就要跟他结婚的乔悠如。 “想我了没?要不要我马上飞回去?” “……想了,你什么时候回国?” “下周……对了,伯父伯母都挺好的,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 “有你陪他们,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当然了,好嫉妒你那么幸运遇到我这么好的人。最近工作辛不辛苦,有没有按时吃饭?” “还好。” “你就不舍得多和我说几句吗?总是这样,惜字如金。” “有在说啊。” “好了好了,笑一个乖,下个月咱们就结婚了,我好开心啊,你也要提起精神,好好准备。” “好。” “我有点困了,那先不说了,晚安,拜拜,亲一个,你也早点睡吧。” “晚安。” 晨合上了电脑,沉寂的夜,又只剩下这个和十五年前判若两人稳重沉闷的男人。也许是没有西门葶的日子促成了今天这般的魏今晨,今夜,等待他的还会是那个梦吗?…… 20 “到了,就是这里。”甄西终于还是跟着江主沉来到他家,今天是周日,难得他休息。把车停好,他就朝着那扇华丽庄严的大门走去。甄西愣在那里,惊奇地望着眼前这栋壮观华丽的住宅,不敢相信自己能够住在这里。 “甄西?” “噢。”他们沿着精心铺就而成的石子路径直走向一楼的会客厅。 “这是你江阿姨。”江主沉把一位美丽华贵的中年女人介绍给甄西,甄西从没想过江夫人竟然会如此年轻,如此貌美出众。纤细娇小的身材,白皙光滑的皮肤,如果偶然遇到,甄西一定会喊她姐姐而不是阿姨。但她那精致的面庞难以掩饰住苍白无力的病容,微笑的背后隐藏着警觉与防备,眼神中流露出怀疑与紧张,她是沈玥瑶,江初的母亲,小江主沉十二岁的妻子。甄西有些胆怯,很小心地叫了一声:“江阿姨。” “甄西,你终于来了,快坐下。…王嫂,泡茶。”令人瑟瑟发抖的气息缠绕着甄西,沈玥瑶盯着她看,想通过眼睛搞清楚江主沉到底是什么原因,把这个女孩带回家。“听主沉说,有个病人会到家里来住,没想到竟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甄西,你多大了?还在上学吗?” “十八岁,读高三。” “功课还好吧。” “还可以。” “你真的是孤儿吗?没有亲戚吗?” “有一些,不过都失去联系了。” “哦,那你……” “好了,哪来那么多问题,你就少说几句吧。”江主沉阴沉着脸打断了沈玥瑶。 “我这是关心,关心,你懂吗?…算了,你这种人不会懂这些的。”她提高了嗓门,反而更显出她不同于常人的神经衰弱。 王嫂泡好茶端了过来,好奇地斜觑着甄西。江主沉转而体贴地说:“甄西,喝完茶就让王嫂带你去看看房间,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沈玥瑶灰白的脸上又蒙上一层青色,江主沉是这个家的权威,不过很显然,他们夫妻之间有些不和,从他们说话的语气就能够看出来,甄西感觉这个家里的空气很冷。 “对对对,让王嫂带你四处看看,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沈玥瑶的讪笑让甄西更加害怕。 “嗯,江阿姨,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告诉我,我会尽力做好的。” “不用不用,主沉说了,你来我们家是为了养病,所以什么都不用你做。”她的语气总会让人感到不舒服,甄西有些犹豫该不该来这里。 “在这里,你要好好养病,别的什么事你也不用管。好了,王嫂,带甄西去看看房间。”还好有江医师在,否则,甄西一定会因为沈玥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而手足无措。 对于甄西来说,即将暂时属于她的这个房间简直就是梦幻般的,淡粉色的墙壁、桃红色的窗帘、玫紫色的床罩、精致简约的白色桌子柜子椅子、还有一个乳白色的大玩具熊,毛茸茸的有着粉色的领结和脚掌,她把它疼爱的搂在怀中忘情地抚摸着每一件东西。王嫂反手关上房间的门,好奇而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王嫂是江家的保姆,五十多岁,身体硬朗,看上去很和善。“这下我可有伴儿了,你来了真好。” “啊,王嫂,我是甄西,以后请多多指教。”突然听到王嫂说话,甄西才回过神来,立即扭过头来,恭恭敬敬地说。 “好,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嗯,谢谢王嫂,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让我做,做饭、做家务,我都可以的。” “不用,不用,你可是江医师重要的病人,他第一次带病人回家,我可不能烦劳你。”王嫂微笑着,继而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对了,你最好不要靠近那个女人。” “谁?!……江阿姨吗?为什么?”甄西也不自觉的捏起了嗓子。 “我跟你说……”王嫂的声音更低了,“这个家平时连个人气儿都没有,江医师工作忙得很,不常在家,那个女人……有病!”王嫂的话印证了甄西心里模糊的猜测。“要不是工资高,我才不会待在这,每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都闷死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也会生病的。这下好了,你来了,以后有人说话了。”王嫂可能是压抑太久了,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抖搂出主人家里不好的情况是很不礼貌的,亦或许她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直来直去。 “江医师不是有个孩子叫江初么,他现在还好吗?”甄西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也不知道小江初变成什么样子了,他还会记得我吗?……但愿不记得。他一定长成大孩子了,真的很滑稽,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他跟晨还有联系吗?……最好没有。但还是好想见到他们,哪怕只是一面也好。……不,不要想晨,我不能打扰到他的生活,不能!可是……甄西总是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 “他呀,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了,和他老子一样不常回家,经常在外面过夜。江医师是为了工作,他呀……别看在家里装的人模人样孝顺听话的,在外面就全变了。”说到这里,王嫂诡异地靠近甄西的耳朵,“我在外面看见过他好几次,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恶心死了。” “真的?这孩子变成这样了吗?”甄西没有理会王嫂主观的评价,她反而为江初高兴,因为他再不是孤单一人,也学会交朋友了。 “什么这孩子?他可比你大多了。” “……啊,对!他该有二十四岁了吧,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子了。” “你认识他?” “啊…不是,我只是听江医师提到过。…那个,王嫂,卫生间在哪?你带我去吧。”…… 江初正开着车在车辆稀少的环城公路上狂飙,他的身边理所应当地坐着一位时尚美女,细滑的手里挥舞着丝巾,眉飞色舞地狂喊着,车里飘出粗犷劲爆的音乐,很合适宜地烘托着气氛,江初带着防风墨镜神态自若全神贯注地驾驶着。 他们开到一处人烟稀少但却景色宜人的地方停了下来,两个人对望着,狂飙过后,浑身洋溢着激情的两个人狂野的吻交融在了一起…… 21 魏今晨把工作安排好后就给自己放了一个假,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他想好好收拾一下用来作为新房的家。翻箱倒柜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有用的没用的分类整理,很起劲儿地忙得不亦乐乎,直到……他发现了压在柜底的那本画册。 晨迟疑了片刻还是缓缓地把它拿了出来,犹豫着要不要翻开要不要看。十五年了,自从西门葶死后他再没打开过它,现在他有把握去翻看它吗?他能确定这记载下来的过去不会再削割他的心吗?……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不具备任何作用,只会把他的痛苦传递给身边的人,所以婚前一定要把过去的一切都了结。……他小心地翻开了那本画册,这是一本画满西门葶和魏今晨的彩色画册,有葶画的也有晨画的,画的有葶也有晨,有写生的也有创作的,每一幅画上都有相应的注解,就如: 一幅晨睡觉的,就写着“睡觉的样子就像一个可爱的孩子,好想每一次醒来都能看见这张沉睡的脸。”是女生娟秀的字迹。 一幅葶穿着连衣裙的正面全身,就写着“飘逸的裙摆让你变成风中的仙子,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迷人的气息。”是男生潇洒的字迹。 一幅晨扛着葶的,就写着“就是要让你扛着不依不饶。”女生字迹。“没关系,我愿意。”男生字迹。 一幅两个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看日落的剪影,就写着“永远这样靠在一起伴随着日出日落,心息相依,哪怕沧海桑田人事变幻。”…… 最后一页上画的是分别,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着,下雨的天空,离别的痛……纸的最底部有一行被水渍模糊了的小字,不仔细看就会被忽略,写着“葶爱晨永生永世……”一滴泪在纸上晕开……晨沉重地合上了画册,眼泪早已由零星点点转化为汹涌澎湃,现在的他难以抑制自己隐藏在心底深处最最真实的感情,内心的痛苦暴露无遗,眼泪从一个外表坚强的男人眼中恣意流出,宣泄着十五年来生死离别之苦。…晨突然暴躁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推散了一地,桌子空了,他又去踢地上分类堆放好的东西,这个家更加的狼藉,差点踢到那本画册,他收住了脚,慢慢地拿起它颓废地坐在了地上,怀抱着画册又放声哭了起来…… 谁说男人不会专情,只是大多数的女人没有碰到这样的男人而已;谁说无论什么都会被时间冲淡,只是那些被冲淡的不曾深深烙印在人们的心里;谁说十五年前的感情十五年后就会忘记,只是就算情还在人已去…… 甄西没有休息日,周日也得来幻影打扫卫生,她没有告诉江主沉还有一份工作没有辞掉,因为她还是想尽量挣些钱,不能除了在别人家白吃白住外其余的花销也靠别人出。她只是想减轻一点自己心里的负担,不这样的话她心里会更不好受,所以此刻,她依然认真打扫着幻影的卫生间。 “你听说了没?总经理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不会吧!唉……咱们又没希望了。不过,我很好奇总经理的女朋友会是谁。” “你不知道吗?听说就是那个服装设计师,好像是在法国工作,幻影的很多婚纱礼服都是她设计的。” “怪不得总经理从来不怎么爱答理咱们,原来早就有心上人了。” “就算是他结婚了,我还是会一样喜欢他的。” “你醒醒吧,小心得花痴。” “难道你不觉得总经理人很正派,又帅又有风度又不花心!” “那倒是,哪像那个江初,每天招蜂引蝶的,典型的花花公子。”…… 两个幻影的职员趁着上厕所的空挡抓紧聊着八卦,甄西本无意去听她们聊的内容,但一个异常熟悉的名字硬是钻进了她的耳朵。江初!!!她们说的是江初吗?哪个“江初”?江河的“江”当初的“初”吗?…还是我听错了?甄西心语,于是她忍不住问:“幻影有人叫江初吗?” “不会吧,你不知道江初?!”其中一个惊讶地反问。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这种条件的怎么会有机会认识江初,江初只会跟那些时尚美眉来往,长得不好没关系,关键得时尚。”两个人洗完手,轻蔑地看了甄西一眼就出去了。 “现在同名同姓的人会很多吗?”甄西自言自语,根本没去理会那些令人生厌的话,如果连这些都要计较,她的心脏会抗议的。 22 已经半夜两点多了,江初蹑手蹑脚地进了家没敢开灯,直接走去浴室洗澡。一楼的卫生间和浴室在一起,幸亏隔音效果好,否则流水声一定会惊醒所有的人。 甄西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去上厕所,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摸到了卫生间的门把手,费了半天劲儿才打开,走进去,正好和洗完澡的江初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了。甄西瞬间清醒过来,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的同时张开嘴巴想要大叫,幸好江初反应快,一个箭步跨过来用毛巾塞住了甄西的嘴,避免了一场尴尬的灾难。 深更半夜在江医师的家里见到这个半裸的人已经够害怕了,现在还被毛巾塞住了嘴巴,甄西更不敢动了,僵立在那里。可更惨的是,这个家伙居然紧紧地竖抱起她,像个贼一样轻手轻脚地关了灯走出去。……甄西终于想到挣扎,却无济于事,只会迫使她被搂得更紧。 她被抱到一楼的另一个房间里,江初用脚粗鲁地关上了门。甄西以为自己这下完蛋了,脑袋却在飞速地运作着:这个人怎么会在江医师家里?难道他是坏人?入室抢劫?他不会杀了我吧?怎么办?怎么办?他为什么要裸着上半身?难道……一定得告诉江医师家里进坏人了!她疯狂地活动着仅剩的未被控制住的双脚,使劲儿踢着这个曾以为他是好人的人。 也许是不堪忍受双腿被冰雹般频频砸来的疼痛,江初终于“啊”了两声后怒喝道:“你干嘛踢我,很疼你知不知道?”甄西并没放弃,喉咙里尽量传出一些声音,“你不要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好不好,你安静一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甄西瞬间僵住了,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眼睛睁得更大:什么?什么?这个人在说什么?他在问我为什么会在他家,他是在问我为什么会在他家吗?难道…难道…这个人就是…就是江初!……不会吧,这个人就是江初吗?……真的吗?他就是江初!她完全傻掉了,不敢相信自己拙劣地猜到的事实。 江初看到甄西这副惊异、惊喜、顺便夹杂着恐惧、怀疑……总之,让人捉摸不定的复杂表情,还有那此刻老老实实垂下来的双脚,才放心地说:“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鬼吗?被毛巾塞着嘴很难受吧,谁让你深更半夜出现在我家里。不过你得保证,我拿掉毛巾后不会大叫。”甄西木然地点点头,江初放下一直处于悬空状态的甄西,取出她嘴里的毛巾,打开了灯。 “你……你就是……江初?!”甄西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就算她超效发挥有限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可爱懂事和她一起玩耍过的小江初。她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不知该笑还是哭,就这样望着江初,长大了的江初,就这样痴痴地望着他。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是、我、家,你为什么会在这?”江初的惊异程度完全不亚于甄西。 “你真的是……江初?!江医师的儿子,江初!” “……”江初奇怪地看着她,甄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激动地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着,动情的泪在眼中泛着晶莹的水花。江初被她这怪异的举动震惊到凝滞住,更使他震惊的是,这张模糊的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脸……片刻后,“你……是谁?”他疑惑地问道。甄西像被突然惊醒一样,被残酷的现实弹开,迅速地后退几步,垂下头,眼泪滴落下来,她慌忙转过身,偷偷地抹去,深呼吸,平定了一下动乱的心。 “我……我是江医师的病人……”她轻轻转过来,“以后…不,暂时会住在这里。” “我爸的病人?…你……你难道没有家?没有父母吗?” “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跟我爸关系很好?” “我生下来就成为他的病人,所以感情很深……那个,你真的是江初?”甄西难以置信无法抑制地再次毫不遮掩地看向他,不会错,他小时候的神态还不时从他顽皮的嘴角掠过。 “哼……”江初不禁冷笑一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怀疑身份的真实性。” “不是,我只是有点不能适应。”怪不得第一次看到他时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真的没想到他就是江初,这孩子变得她完全认不出了。“你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好快,没有人能跟时间背道而驰。”甄西感伤地低语着。 “你在说什么,丫头?我们很熟吗?……听你这么说,会让人误以为你已经很大了似的,依我看,你只不过还是个高中生吧?” “噢,对,我是高中生,我们不熟,而且我以前也不认识你,我只是从江医师那里听到过你,我保证没有跟你一起玩过,我……”甄西慌不择言,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在说些什么,幸好更加搞不清楚状况的江初及时打断了她。 “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算了,我很困,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说吧。”还好他没有因为甄西乱七八糟的表达而疑心到什么,说完他就打算上床睡觉。 “你真的是江初?江医师的儿子——江初?”甄西又不识时务的追问了一句,她的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她大概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够在那个可爱懂事的小江初和眼前的这个人之间划等号。 “你?!你耳朵有毛病吗?还是你的脑筋不够用,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我是江初!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睡觉的时候不习惯有人看着。”江初躺下去,盖好被子。甄西还是任惊喜、难以置信、兴奋、不知所措缠绕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怎么还不走?想和我一起睡吗?”他邪气地诡笑着。 “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和姐…哦,不是,和我说话!没大没小。”听到江初这样说,甄西一时不知该如何看待这句话,不禁又疑虑重重地追问一遍,“你…真的是……江初吗?” “……”江初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一直重复着可笑问题的人,“你好像不太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不…不是!我只是有些不太习惯已经这、么、大的你。” “……我们以前……认识吗?” “嗯……哦,不是,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保证,我们绝对不认识!” “你真的很奇怪耶!”他干脆又坐起来,“不过,我觉得你很眼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啊…不会!…怎么可能!…哈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真的,我保证!你眼花了吧,不对,应该是我长得比较大众化,比较容易混淆。…晚安,不打扰你了,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说完,甄西就打算一走了之。 “等一下!” “……哦,对了!”甄西又稳定了一下自己,慢吞吞地走去床边,“甄西,十八岁,双子树高中,高三,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她大方地递出自己的手。 “……江初,二十四岁,幻影首席模特,未婚,记住哦,是未婚!”江初鬼使神差地跟着甄西一样正式地介绍了自己,笑着握住了甄西的手。甄西对他来说总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一握就再也松不开。 已经很晚了,刚才被吓跑的瞌睡虫又回来了,“那我去睡了,你也赶快休息吧。”甄西打着哈欠刚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又神秘兮兮地扭过来小声地说,“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跟江医师提起,就是我去幻影上班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 “江医师不希望我出去工作,他会担心的,我不想他为我再操心。” “我爸对你也太好了吧。” “因为江医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乖,赶快睡吧,晚安。”甄西不自觉地轻抚着江初的头,也许等号是歪歪扭扭地划上了,可是划上的结果,是在她的眼中,江初或许又变成了十五年前的那个九岁小男孩。 虽然江初有些糊涂、有些熟悉、有些无法理解,但他的眼神绝对是那种小孩子看着自己所崇拜、喜爱、向往、渴望的对象时,才会有的纯净、清澈与坦诚的眼神。他一定猜不到,眼前这个抚摸着他的头的人就是曾经最喜欢的姐姐——西门葶! 23 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晨又开车去了那些拥有人生中最美好回忆的地方,他背靠着车,眼睛迷离地望向一个地方,一棵树被包裹在淡紫色的雾气中,是那棵和葶一起在上面并肩看星星的树,耳边萦绕着那首落日之歌。树还在这片属于活着之人的土地上,歌还在属于他和葶的记忆中,可是人呢?他至今还深爱着的人呢?她在哪里?绝对无神论者的魏今晨,居然在十五年前就开始逼迫自己去相信“天堂”这东西,逼迫自己去深信不疑,深信不疑葶会在天堂过着快乐并且没有病痛折磨的生活。甚至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和葶会在天堂相遇,在那个不属于活着之人的地方,继续他们想要的生活。 葶,最近过得好吗?我已经三十三岁了,生日的时候有很多人来一起庆祝,你为什么不来?你在那里,也会有许多朋友帮你庆祝生日吧,一定会的,人们总是原意待在你身边,你在那里一定不会孤单的。…葶,其实我想说…你很坏,真的很坏!十五年了,你都不允许我把你忘记,你丢下我一个人活在没有你的世上,却把我的心带走了,我就这样利用着没有心的躯体活着,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没有心的日子里…就这样活着。…你能看得见我吧,你会不会笑我?笑我还是那么的傻?…记得要多吃饭,争取变胖一些,那里的饭菜还合你的口味吧?不过你不会挑食,什么都吃,很容易满足。但是你应该还是那么瘦弱吧,就是因为你太瘦了才会一直病着不能好转。衣服要多穿一些,秋天的风也是会刺骨的,有时间的话…一定要来梦里看看我。……十五年前习惯性的自我安慰延续下来,或许,他还是不能接受西门葶已经去世的“事实”。 很快地,他还是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又回到忙碌的工作中,会议、文件、签字、监场、管理……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记。 整个中午,江初都在偷偷看着甄西,他记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她,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一直有一种很久远的记忆萦绕在脑中,但是总也想不起,或许是真的太久远了。管他呢,他更为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江主沉把这个女孩带回家。 今天的安排满满的,但魏今晨还是抽出中午的空闲时间去参观一个摄影展。大概是中午的缘故,展厅里的人不是很多,参观起来也比较方便,不会有那种人头攒动的景象。他一幅一幅地欣赏着,在他看来没有太出色的作品,直到他的眼光落在一幅整开的剪影式的照片上,他的注意力被它全部吸引了过去。 飘渺的昏黄中,若隐若现的橘红色光线为背景,一棵酷似半把雨伞形状的大树下,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应该是一对恩爱的情侣并肩看着远处的落日。他敢确定那是秋末的落日,能够确定是因为,他和葶一起看过照片中日落的景象,如此相像的落日,他永远记得。他梦呓般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那首落日之歌,似乎融入到照片中,葶就坐在他身边,一时间,他竟分不出哪是照片哪是现实。 “你很喜欢这张照片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打断了晨飘渺的思绪,他终于清醒过来,受惊而疑惑地侧目看到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你在跟我说话?” “照片中的那两个人一定很幸福!”女孩子没有理会晨的疑惑,而是自顾自的发表着她的看法。 “……” “相恋的人很容易坐在一起,那如果是单恋呢?…单恋的话只可以…看着相恋的人们坐在一起。” “不是所有相恋的两个人都能够那么容易的坐在一起,有时,相恋的两个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在一起。” “叔叔,你失恋了?”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永远失去深爱的恋人,也可以算作失恋吧。……你呢?单恋着某个人?” “嗯,苦苦的单恋,唉……不管怎么说,落日好美!” “秋末的凄美。”…… 甄西打扫完就匆匆忙忙买来两个包子,一边骑车往学校赶一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晨,想起晨拉着她的车把飞快地骑车,而她就像这样往嘴里塞着包子。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咽下的都是苦味,落在胃里像锋利的石头,但还是和着泪吞咽着。好想躲起来大哭一场,可是现实将她紧紧地捆绑,所以她还是努力骑着车,穿梭在陌生而冷漠的人潮中。 晨还没有从刚才的失落中走出来,耳边依旧萦绕着那首落日之歌,心不在焉地开着车,神情衰弱地隔着玻璃望向外面的世界,都是一样的灰色。昏昏沉沉中,他的眼睛突然被什么攫住没办法移开,透过车窗,他看到迎面而来正大口大口塞着包子的甄西!!! 时间被卡住,他的心脏暂停了跳动,眼睛黏在她的脸上直到交错着驶过。紧急刹车差点引起突发的交通事故,后面绕过来粗鲁谩骂着的声音他根本听不到。面色惨白的僵坐着,惊悸从头皮一直蔓延到脚尖……是葶?!刚才看到的是她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会是她的,这怎么可能?…只是思念过度,只是这样。……魏今晨,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调头,为什么车会自动调头?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猛地调转车头,不顾随时都有可能因此而引发的事故,加速向甄西追去。 他的眼睛紧紧追随着甄西,祈祷着和她一起被红灯拦截,眼看就到十字路口了,眼看就要变成红灯了,可是眼看甄西就要过去了,他的前面还有几辆无意于可恶的车,制造出他们之间的距离。“该死!”晨诅咒着一切挡在他前面的东西,他企图超车,可是没有成功。他的额上因为急迫、慌乱、惊喜、疑惑而满是汗,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微微地颤抖,浑身的血液凝固,麻木传输到指尖。 …没想到的是,甄西居然放慢了速度,在红灯前和晨一起停了下来,只可惜,他们之间还隔着三辆车。感谢老天!车窗缓慢地摇下,晨静静而贪婪地注视着前面近在咫尺酷似葶的女孩,手迟疑地摸去车门把手。…这时,甄西忽然很配合地左顾右盼,被晨捕捉到她的侧脸,仅仅是侧脸,但从晨那难以置信而泛着光的眸中便可看出,他断定,是她没错!是葶没错!……血液又一齐涌向脑际,他想冲过去抓住她,牢牢地抓住她,不再让她跑掉,他想这样,他不顾一切地想!可是…可是,他根本动不了,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肯听他的使唤,他动不了,动不了! 甄西猛地塞完最后一口包子,在左转指示灯即将变成红色的前五秒钟,她快速地转了过去,就这样,她和晨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就在这一刻,刚刚回来的心又被残忍地拽了出去,前面的三辆车开始缓缓地移动,在晨看来,这绝对是比蜗牛还要慢的缓缓地移动。不能就这样任她走掉,一定要追到她,一定! 晨的意志唤醒僵住的身躯,他猛地推开车门,矫健地越过栏杆,朝着甄西消逝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他的脑中残留下最后的信号——“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 他的车严重堵塞了繁荣的交通,平时很难听到的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马路上一片混乱。混乱的代价就是,甄西从晨的眼中彻底地消逝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他心碎地伫立在那里,听不见、看不见、不相信、不接受、天旋、地转、绝望、苦涩、凄迷…… 24 一天晚上,甄西刚走下幻影大门前的台阶,旁边的阴影里忽地闪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江初,“走吧,一起回家。”他难得的好心邀请。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我有自行车。” “那好吧。”江初没再多说,很怪异地笑了一下,开车走了。 甄西走到平时存放自行车的地方,奇怪,车子不见了!她傻傻地四处看了看才突然想起,早晨发现车子坏了就没有骑。“真是蠢,这种事都能忘记。”她轻轻地捶着脑袋。 其实江初早晨出来时就看到她的自行车放在院子里,现在只是假装开走,要看她的反应。他开得很慢,从后视镜里看到甄西懊恼地捶头,觉得很好笑……车慢慢地倒了回来,“上来吧,浆糊脑袋。” 甄西不好意思地上了车,“你怎么没有走?” “因为我的脑袋里装的是智慧,而你的脑袋里装的是浆糊。”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坐你的车……哇!这辆车真好!好喜欢坐车的感觉,在不知不觉中就能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而且很节省时间。” “没错,车确实是个好东西,不仅方便快捷,更重要的是,有时,它还可以帮助你实现很多事情,比如说……”江初看了一眼单纯得似乎有点傻的甄西接着说,“算了,你还小,不跟你说了。” “我不小了,如果可以倒退十五年的话,我可是……嗯,没什么,你说嘛。” “……你知道,你现在的那个座位上,坐过多少个女人?” “多少?会很多吗?” “让我算算,按照平均每星期三个的话,一个月十二个,一年一百四十四个,两年就是二百八十八个,你…正好是第二百八十九个。” “哇!你算术真好,这么快就可以算出来,我的心算很糟糕,还是笔算适合我。……不过,你是在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吧,哪会有那么多女人要坐你的车?”甄西真切地怀疑她身边的这个人是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个江初。 “这就多亏我的帅车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那迷人的面孔以及诱人的身材。” “你这样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自恋?” “难道你……不会被这样的我所吸引吗?” “什么?”甄西诧异地看着江初,忽然想起王嫂对她说过的话。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江初,她只喜欢执着于爱情的人,在相爱的情况下执着于爱情的人。这样的江初,长大后的江初,她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现在的你。”甄西脱口而出,她经常会把心里正在想着的话突然说出来,她的语言是受心的支配而不是语言中枢。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不会被你吸引,还是小时候的你比较惹人喜爱,你变了。” “小时候?你是说小时候的我?你认识吗?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你很喜欢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吗,丫头!” “我好像是有这个习惯吧,…我是在想象,大部分男人的童年时期都会比长大后可爱。……但是,丫头?你是在称呼我吗?臭小子!” “叫哥。” “什么哥?” “我比你大六岁,所以你要称呼我为哥,难道你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吗?快点,叫哥!” 甄西心想:这个臭小子,不知道姐姐我是谁,居然让我叫他哥,真是!太好笑了!…不过,又有谁还会再记起我,我的重生本身就具有滑稽的色彩,还能指望什么呢,长大了的江初,我要怎样对待呢?……晨,你在哪里?假如有一天能够相见,我又该如何对待你?要忘记自己是西门葶怎么就这样难。 “你很为难吗?” “是……哦,不是…我不知道…我…你…咱们…好像…应该…或许……” “……算了,不勉强你了,你舌头打结了?” “……” 很快就到家了,甄西不舍得下来,“这么快就到了,可是我不想下车,怎么办?…江初,我可以请求你再开一会儿吗?我还想感受一下这奇妙的感觉。对了,你这个车不是可以打开吗,现在就打开好不好?”江初只是看了甄西一眼就鬼使神差地又发动了车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你没坐过车吗?有这么让你不舍吗?” “不瞒你说,我已经十几年没坐过车了,像这种可以轻而易举就把车顶掀开的车,我以前都没见过。” “没搞错吧,现在怎么还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外星人对吧?” “不是,但也差不多,也可以这么说吧。……我可以站起来吗?” “随便你。” 风迎面吹来感觉真好!就像轻快地低飞,嗅着真实的户外风的味道,甄西庆幸自己活过来。“谢谢你!”她动情而感激地注视着江初。江初只能以不自然的笑来掩饰尴尬,对于甄西这种类型他完全没有套路,面对她居然会有招架不来手足无措的感觉。 很快又绕了回来,甄西恋恋不舍地下了车,两个人一起走进家。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二楼一扇没有开灯的窗子后面,在月光的反射下,沈玥瑶那张阴沉冰冷苍白的脸,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人。 与此同时,晨在机场接机,乔悠如出现了,黑色的长卷发,妩媚的眼睛,硕大的背包和小巧的旅行箱,水晶紫色的大领子敞怀风衣,蓝白色简约的紧身牛仔裤,高挑的身材,微笑着的美丽的脸,朝着晨翩翩走来。晨难得的绽开了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不自如,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孩子谄媚的不好意思的笑。拥抱在语言之前,爱人之间的惯例,然后是久久的深情的注视。 “欢迎回国!”晨接过悠如的包和旅行箱,悠如搂着他的胳膊,一起走出机场大厅,在任何人看来都是那么亲密无间。 晨在客厅一边打电话给不开,一边整理明天要用的文件,“明天确切会有多少人……嗯,我会提前赶去……鲜花什么时候送到……好的……可以,就按原定计划……嗯…辛苦了……好的,早点休息吧……拜拜。”明天就是幻影五周年庆,他核实着繁琐的事务。 悠如已经站在浴室门口好些时候了,在晨工作或通电话的时候,她从来都是静悄悄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默默地等待。欣赏的眼光始终落在晨的身上,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交流,仅仅是注视着,心里便会落实温馨饱含幸福的享受。晨抬起头来,接触到悠如那含着笑意的眼睛,他的身体就有一种好像泡在温泉中一样很舒适的感觉。 “亲爱的,累了吧,我来帮你放松一下。”她的笑能让人骨骼软化。 “不用了,你刚下飞机,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累人的苦差事。” “没关系,我不累,只要见到你,我那疲惫的神经就会立即精神抖擞的,快点,趴到床上去,听话!” 这个时候的晨再不是那个每天绷着脸严肃冷静独挡一面的总经理,而是一个很乖很可爱很温顺的孩子,全身都被甜蜜的柔情包裹着,忘记过去忘记心底的痛,他乖乖地趴在床上,悠如体贴地帮他按摩着。人真的是多面的生物。 “这次什么时候走?”晨侧脸紧贴着床,歪着脑袋说。 “大概一周以后。” “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呀,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总不会结婚那天才回来吧。” “这次不能不走吗?” “不能。” “……”晨脸色阴郁,因为想到了寂寞。 “哎呦,我的乖宝宝,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呀,来,让我亲一口。” “不行,除非你答应我不走。”晨把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并用两只手把脸的两侧捂了起来。 “老公最好了,快点,让我亲一下!…哎呀,有必要捂得那么严吗?”悠如费力地掰着晨捂着脸的手。 “不要!” “……”根本掰不动,“好,再不听话我就要使用杀手锏喽!…还是不要吗?” “嗯!” 悠如柔软的嘴唇轻轻落在晨的肩膀上,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啊!”晨惨叫一声,瞬间翻转过来,“你又咬我!”他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上面留下悠如乖巧的齿印。 “谁让你不让我亲……咸咸的,你确定洗干净了吗?” “什么呀,打了两次浴液,怎么可能还会有咸味?” “是吗?……让我检查一下。” 或许在晨惯常的严肃表情之下,也有着一颗激情跳动的心,面对裹着白色浴巾妩媚动人的悠如,他同样不能自控。他一把拉过悠如按在身下,两对眸里都满含着渴望,吻像雨点一样温柔地落下去…… 老天啊!这个人是…晨吗?是…魏今晨吗?抛开已经“去世”的西门葶不说,只说现在的晨和平时的晨之间的反差,已经大到让人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外、想象的界限之外。人真是多面化,你所看到的人,就是平时站在你面前你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的人,其实并不一定就是你所看到的那个样子,要想彻底地了解他,最有效的时间恐怕也无力帮忙,了解一个人真的很难!或许能始终如一的人只属于稀有物种吧,又有谁能够幸运的遇到?当然了,西门葶已经“死了”嘛,魏今晨应该有属于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生活。有些人能够同时爱着几个人,有些人阶段性的爱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有些人在失去了所爱的人后还可以爱上别的人……而失去所爱之人后不会再爱的人,这种人,从古至今加起来算,也一定不会超过个位数吧。 25 甄西做着奇怪的梦:朦朦胧胧中看到长大的晨和一个美丽的女人举行婚礼,梦中的晨竟是雨夜中遇到的那个人!他们好开心,接受着别人的祝福,淡淡的雨雾弥漫着所有的人,洁白的沙绕过人们的眼睛。蓦然间,甄西出现在晨的面前,梦中的她穿着病服,凄婉地望着晨,他却没能认出,冷漠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其他人纷纷指责她,想赶走这个破坏婚礼的人,并一起朝她走来推搡着,她被吓坏了,奋力挣扎着想回到晨的身边,竭尽全力大喊着“晨,我是葶啊!你仔细看看我,我是西门葶!晨,晨……”没有任何回应,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搂着新娘子的晨在对新娘温柔地耳语,隐隐约约传来“别管她,也许是个疯子。”他的眼神蕴含着埋怨、谴责、厌恶和不能理解。 甄西停止了呼喊,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流满面,这样的晨让她肝肠寸断,剩下的只有她苦涩地哭泣的声音…… 梦醒了,泪早已打湿枕巾,甄西仍在抽泣着,不管是梦是现实,恐怕她都无法承受。她仍傻傻的痴望着,痴望着能够遇到晨,遇到干干净净始终如一等着她的晨。 看了一眼闹钟,五点了,再不能睡着,干脆起来吧。拉开窗帘,外面还是黑暗中的世界,星星还在一闪一闪活跃地舞蹈。甄西记得半夜模模糊糊的听到江医师下夜班回来的声音,她总想找机会为江医师做点什么。努力不去回想刚才的梦,她蹑手蹑脚地摸索到厨房,没有开灯,也没有惊醒任何人。 甄西跟着王嫂基本学会使用一些现代的家用电器,她轻轻地关上厨房门。“好吧,可爱的小家伙们,我要开始喽!”她对自然界的一切都有着最原始的崇拜,醒过来后才有的,尤其是那些令人开心的食物,面对它们时她总是忍不住地喜悦。 系好围裙,亲热地抚摸着那些微波炉、煤气灶、电磁炉、抽油烟机…小巧可爱的西红柿、黄色的青椒、新鲜的苤蓝…她好喜欢现在的一些东西,所以做饭都成为一种享受,她在享受着这种全新的生活。 江初似乎是渴醒了,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他绝不会醒来。他在餐厅找到了凉开水,闭着眼猛灌了几口,正要回去接着睡,却听到厨房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门缝里乍眼的灯光。 “喂,半夜三更不睡觉,你在这里干什么?” “啊!”甄西惊吓过度地惨叫一声,眼睛一时很难定焦在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江初身上,就这样傻傻地盯着他看了五秒钟,才用食指紧贴在撅起的厚嘟嘟的嘴巴上“嘘……” “好像刚才是你在大叫。”“是吗?…反正你小声一点,别把大家吵醒。” “你是在做早饭?” “对呀,这些工具我都学会使用了。”孩子般自豪的语气,“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也可以做给你吃。”甄西用筷子搅拌着鸡蛋,她还是不习惯使用打蛋器。“你不想睡了吗?”没等江初回答,“那你帮我吧,这个需要再洗一遍,这个…需要不停地搅拌…还有这个…给你,快点,……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给,拿着!”甄西把一个堆满生菜的菜筐塞给江初,就去忙别的了,嘀嘀咕咕着以防自己忘东忘西。 有可能是看到一个小妹妹在他面前忙来忙去,而身为大哥哥的他也不能太过于袖手旁观,江初居然大发慈悲的待在厨房超过一分钟的时间,在有生之年里他是很少进厨房的。 江初打开水龙头的同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洗菜!他的两只手刚接触到一片生菜,它就碎裂成两半,第二片、第三片……都是同样的下场,而且根本控制不了水流的走势,水流小了洗得费力,大了又溅了一身……他原本就先天不足的耐心消失殆尽后,突然烦躁地把手里最新成为两半的生菜用力地扔向角落里的垃圾桶,“奇怪了,我干嘛要在这里洗菜?” “啊!你这是干什么?”生菜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四处穿梭着的甄西的侧脸,然后极不情愿地落在了地上。她怒视着江初一副想吵架的样子,唉,都怪她在厨房里没有条理地走来走去。 江初看了看甄西,又看了看地上的生菜,更加没好气地抱怨:“怎么了?你干嘛瞪着我?” 甄西用手抹去粘在头发上的水,刚才想吵架的情绪随着指尖滴下来的水珠排出体外。“没什么,你还是去睡觉吧。”无奈但很有耐心地说,语气平缓,没有责备。 “……” “快出去啦,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快点。”甄西把江初推出了厨房,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王嫂……王嫂……”换好校服的甄西在门外小声地招呼着还没起来的王嫂,“王嫂,你醒了吗?”听到含糊的回答,“今天我做早饭了,放在暖箱里,我去上学了,记得饭在暖箱里啊,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