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付出不怕心碎》 第一章(一) 一九九八年的除夕,陈子璇是在大街上过的,她家乡会宁的大街上。 会宁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城,虽然当地人一致认定这里曾经出过金朝的皇帝,而且据省城哈尔滨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城不是净土。 尽管是除夕,东北那种铺天盖地的红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形只影单的子璇还没有徘徊到二十分钟,已经有流里流气的口哨声在身边响起。 不管不顾的当然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们笑容邪恶叵测心地却并没那么肮脏下流,不过是图个好玩儿,发自本性的恶作剧。 子璇却真的害怕,她虽然上了大学,却还没满二十岁,也是个孩子,女孩子自尊自重的本能也使她意识到深夜在大街上闲逛不是明智的举动,所以听到调戏,立刻低了头掉转方向往家的方向急走。 假若她站定了怒斥两声,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坏小子顶多不怀好意地笑几声,并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可是她的样子露了怯,小混蛋们的劣性更被激发起来,他们不依不饶地跟着子璇,声音越来越缺德:“怎么了小妹妹?害怕了?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路上转什么啊?没人陪你吧?哥陪陪你吧?” 子璇越走越急,后来几乎是跑,起了性的猢狲们就更不放过她:“哎,走那么急干什么?你出来不就是散心来啦?哥们陪你啊!” 子璇甩不脱骚扰,女孩子的脆弱立刻浮现,惊慌地停住,带了哭音喊:“你们干什么?” 没见过世面的男孩们被子璇吼得一愣,随之在她的泪光中兴奋起来:“什么干什么?你把哥几个当成什么人了?跟你交个朋友嘛!” 子璇的恐惧掩饰不住:“谁要跟你们交朋友?” “不交朋友?”坏家伙们嘿嘿笑起来:“三更半夜你出来游荡什么?勾引谁啊?” 子璇见他们团团围住自己,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眼泪不争气地向下淌,声音气愤哆嗦:“你们走开,走开!” 并没真正想干什么坏事的半大孩子们眼看着一个漂亮小姑娘真的哭了,立刻于心不忍:“哎,哎,你别哭啊!不交就不交,又没把你怎么样?” 子璇听说,干脆蹲在原地哭了起来,两手捂住头,呜呜的。 小子们没辙了,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强弱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对峙的时间其实不过几分钟,陷在惊恐里的子璇却觉得漫长成一个世纪,她渴盼着有人来搭救她,把她拽出这可怕去,不然,她要吓死了! 杨飞的红色丰田车就在此时停下来,他把头伸出车窗,对着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孩子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捣蛋的孩子们以为子璇的家人赶到,呼啦一声做鸟兽散。 子璇抬起朦胧的泪眼观看救驾的恩人,只一眼,就把满脸关切疑惑的杨飞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杨飞的五官并不特别精致合理,可是放在一处,会令看的人觉得舒服,觉得男孩子本应该长成这样——随意帅气。他恰到好处地留了长发,留得风情干净,梦幻特别。九八年的小城,杨飞的这头长发和他胯下的丰田佳美一样醒目拉风,与众不同。子璇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刚刚历险,虽然眼泪还在脸上,但已经对这个如同天将的男子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她恍惚地想:不是在做梦吧? 杨飞无意救了身处困境的子璇,心中嘲弄自己也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本想纵车走掉了事,却见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孩子仍旧一脸傻傻,蹲在原地不知道起来,所以没好气地问:“你还不回家啊?”他对半夜在街上做游魂的姑娘没什么好感,虽然他看清子璇长相不赖,仍然克制不住地想:女孩子家,不知道自重,大晚上的,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跑出来鬼撞?不是跟父母怄气就是同男朋友吵嘴,拿出走和失踪威胁人! 杨飞没有想错,子璇确实是和父亲生了气,但她并没有存心失踪出走,她只是受不了父亲那句“和你那死妈一个样儿”的话,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争辩,心里一气一急,自然而然地就跑出来了。杨飞的问话提醒了她,吃了吓的她气早消了,开始担心起内向寡言的父亲来——大过年的,自己跑了,父亲不定多懊恼多难过呢! 杨飞问了一句,见子璇仍旧傻傻,一动不动,心里的火上来,喝道:“你吓呆了?” 子璇这才猛然一惊,听清楚杨飞话里的轻视和鄙夷,虽然刚刚受了他的恩,也不舒服起来:“谁呆了?你喊什么?” 杨飞见她还有力气对嘴,放下心来:“没呆就赶紧回家吧!大街上没什么好玩的。”他说完驾车就走,速度没飙起来之前却在倒车镜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孩子脸上的无助和惊恐,想想,把车停下来,回头问道:“哎,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吧!”子璇对他生出的那点儿类似敬慕恩人的好感被他一句瞧不起人的问话打消了个干净,见他又来问自己,满心拒绝,可是刚才的遭遇还在眼前,惊弓之鸟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顶着气走出这么老远,对回去的路程充满了恐惧,只好不硬撑英雄,不情愿地低声下气:“那好吧!谢谢你啊!”杨飞看着子璇一脸委屈地坐上车来,心里好笑:明明是我帮你,倒象是求你了!子璇的家位于快近城郊的一片平房区里。小城虽说谈不上繁华,可是平房已经不多,还在固守的少数,明明白白地说明着贫穷和落后。路当然是不好走的,积雪覆盖住坑洼,显然不熟悉路况的杨飞把车开得惊险而艰难。状况出的多了,车内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都别扭起来,在子璇,是对自身所处的恶劣环境的羞愧,而杨飞,则是在意女孩子眼中自己的车技。两个年轻人都处在争强好胜的阶段,即使没什么实质关系,暗自较量的心态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他们都没有认真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他们真的太年轻,不知道在乎计较的含义。 终于到了子璇家门前,杨飞停下车时竟有些气喘。 子璇轻轻地推开后座门,礼貌地告别:“谢谢你!” 心细的杨飞却发现子璇家的窗户上并没有灯光,所以并没立刻挑头离开。 果不出所料,子璇敲了半天门,屋子里毫无反应。她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爸爸去哪儿了呢? 杨飞再度伸出头来,一语提醒梦中人:“不在家啊?找你去了吧?” 子璇只好懊恼地承认,她无奈地抱抱臂膀,东北的除夕之夜,正是最冷的时候。 杨飞按按喇叭:“我好人做到底吧!陪你等等!” 子璇疑惑地看看风挡玻璃后的年轻人,一时没做反应。 杨飞又按了按喇叭:“上车啊?你想变成冰棍儿?” 子璇连忙跑到车上去,搓了搓已经僵硬起来的手,对杨飞说:“谢谢你啊!你真是好人!” 杨飞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要不是美女是老头老太太,我才不管你呢!” 尽管是滋味不太对的夸赞,子璇还是受用起来,她忘了刚才的记恨,笑道:“你挺怪的啊!人家都怕别人说自己不是好人,你偏不承认是好人呢!” 杨飞又哼了一声:“好人坏人那看对谁说!” 子璇不知道怎么接他这个话,毕竟,两个人还不够熟。 就冷了场。 杨飞不在乎,好像也并没准备跟子璇做什么交谈,很自然地按开了音响。 黄家驹的《灰色轨迹》立刻在车厢里回荡起来。 杨飞把声音调得很大,子璇的耳朵有些受不了,她皱皱眉头,扯着嗓子喊:“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beyond,也不用这么大声吧?” 杨飞在后视镜里看清子璇的表情,把声音旋小了,笑笑。 子璇看到他的笑容,轻松起来,跟着音乐哼。 杨飞不哼,他朝窗外的黑暗里看了一会儿,很突然地问:“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街上晃什么?” 子璇不想跟他说起与父亲的龃龉,反问:“你呢?大过年的,你在大街上晃什么?虽然多部车,不还是一个人?” 杨飞没有吭气,脸板起来。 子璇见他完全一幅想谈就谈不想谈就不谈的神气,从小积累起来的自傲发作,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他,完全忘了这个人片刻之前救过自己,而此刻,也正在帮自己。 车厢里又只剩下黄家驹的声音。 一亮出租车顶在胡同口,用大灯晃杨飞的丰田。 杨飞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别人的去路,连忙把车从胡同的另一头开出去,停在一个稍微空旷的雪地上,回头对子璇说:“这儿能不能看见你家人回来?” 子璇点点头,这才意识到司机座上的人熬着油开着暖气陪自己,自己只不过是他萍水相逢的人,心脏不由得柔软,自然而然地诉起苦来:“大过年的,我爸骂我!” 杨飞丝毫没有意外,淡淡地:“父母骂孩子很正常的。” “可是他一骂我就那句话‘象你死妈一个样儿’!”子璇委屈地说。 杨飞笑了:“象妈有什么不好?” “你不知道!”子璇低下头:“我小时候妈妈跟别人跑了,我爸恨她!可我怎么就象她了?”妈妈跟人跑了的事情对子璇而言,是奇耻大辱,连至近的同学她都不曾提起,不知为什么,此刻竟很自然地对杨飞说了出来。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暗暗问心:这么信任他?就因为他救了自己? 杨飞沉默了好半天,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子璇的委屈被彻底问出来:“为什么?他动不动就这样说!今天本来好好的,我和他一起做的年夜饭,还挺丰盛呢,刚吃,我闲话似地跟他说上学期在生活费里攒下三百块钱来,想趁着假期把牙齿整一整,他不同意,说牙齿也没坏,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有钱应该买书。我不过反驳他一句,说牙齿是门面啊,他就恼了,就骂我,你说,他讲理吗?” 杨飞微微笑了:“不讲理。” 子璇得到认可,平静些,嘟着嘴不出声。 杨飞仍从后视镜里看她:“你的牙齿怎么了?” “也没怎么!”子璇淡淡地说:“下面的一个门齿,不知怎么回事,换牙的时候没有换掉,不仅比别的牙齿小,颜色也不一样,我觉得丑,想拔掉它,换一个烤瓷的。” 杨飞又笑了:“乳牙?你可真是乳臭未干了!” 子璇遭到嘲笑,立刻翻脸:“你才乳臭未干呢!我都快二十了,什么不懂?不就是一颗牙没脱吗?肯定是缺钙什么的,有什么好笑的?” 杨飞仍笑着:“什么都懂,还懂得追求完美,因为一颗牙,大除夕的离家出走,犯得上吗?” 子璇久等父亲不归,心里已经着急后悔,此刻听到杨飞的调侃,竟无心辩驳。 杨飞见她不语,轻轻地道:“他说你象妈妈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他一直留恋你妈妈,看见你,不自然就想起她来。我妈妈也丢下我……跟父亲一起生活那几年,他也总这样说我……现在,想听人这样说,也听不见了!” 一下子听人说起类似的身世遭遇,子璇年轻柔软的女孩子内心,立刻生出同病相怜的亲近来,她好奇地问:“现在你不跟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吗?” 杨飞的脸一暗:“他死了好几年了!” 子璇立刻打了个寒噤,她太年轻了,很少接触到死亡,本能地排斥这个字眼,何况,此刻正是举家团圆的时刻,她也不愿意听到这个字眼。 杨飞从后视镜里发现了她的变化,默不做声。 子璇静了一会儿,觉得杨飞比自己还要不幸,似乎应该安慰安慰他,可是一时间真的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只好保持沉默。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杨飞突然说:“咦?那个人,是不是你爸?” 子璇立刻向车外张望,虽然没看清眉眼,但那熟悉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势使她立刻认出了父亲,推门就要下车:“我回家了,以后再和你联系!” 杨飞反手抓住她。 子璇一愣。 杨飞低低地说:“忙什么?等他过去你再下车。不然,你爸看见你和我单独在一起,更要骂你了!” 子璇听他这样说,才意识到所谓“孤男寡女”的含义,她知道杨飞说的对,父亲是个保守的人,他不会容忍自己与陌生男人深夜共处,推门的手立刻失了力道。 杨飞见她坐好,递给她一张薄薄的东西。 子璇一时糊涂:“什么?” 杨飞淡淡地:“你不是说以后联系吗?我电话!” 子璇这才意识到他递给自己的东西是一张名片,握了握,问自己:以后联系?自己到底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这样想? 父女之间的不快在彼此都无言的低头下不了了之。 年夜饭都没再吃,父亲只是放缓了声音问子璇一句:“手脚冻着没?” 子璇摇摇头。父亲便点头:“那就睡吧!” 这就是陈子璇的除夕之夜,不快的沉闷的除夕之夜。 躺到床上时年轻压抑的陈子璇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从小到大,每个除夕都是这么过的吧?好菜好饭,却吃不出好滋味来!以为上了大学一切会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 不过,她摸摸枕边外套口袋里那张硬硬的名片,接着想:今年总算是不一样的,有一个同样不幸的人,陪了自己两个小时。陈子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杨飞脸上的酷和柔软,不知为何,竟甜甜地笑了。 杨飞看着陈子璇跟父亲进门之后驱车离开了平房区,一路上,他恍惚闻到车里有种淡淡的香气,觉得奇怪——车里并没有喷洒什么香水之类的,哪来的香气?莫非,是刚才那个看上去任性天真的女孩子留下的?这香气使他不由自主地舒服,觉得两个多小时的义工没有白做,兴致很好地回了家。 家当然是楼房,而且,是小城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在小城,当然不是普通人,所以停车场看车的老头虽然冒着寒风来开门,态度还是挺客气:“飞子,回来啦?” 杨飞对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封红包:“蒋大爷,过年了,小小意思!” 蒋大爷满脸笑纹地接过去:“看你飞子,老这么客气!” 杨飞用钥匙打开门就被一个温热的胴体抱住,他毫不意外地道:“还不睡?” “除夕啊!谁睡觉?”身体紧紧地贴着杨飞,柔情蜜意地说。 杨飞推开她,换鞋,脱外套,看看眼前的面孔:“哭什么?” 分明红肿的眼睛再度湿润起来:“你还问?大过年的,你丢下我……” 杨飞没有为女人的脆弱动摇:“你也知道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去陪陪你爸妈?” “我回去,你呢?”眼泪无用,自然干涸,可心不死。 “你管我干什么?”杨飞在沙发里坐下,点烟:“你弄明白,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 当面的直接,当面的绝望,只能幽怨:“飞子,你这么无情?” 杨飞不说话。 红色睡裙慢慢飘到杨飞眼前:“飞子,我想你……” 杨飞任自己的头被柔软的胸脯贴住,任红唇吻上自己冰冷的嘴,他终究是男人,终于渐渐喘息,渐渐放纵…… 杨飞的除夕,不似陈子璇的孤清,而是放浪形骸…… 第一章(二) 假若不是又和父亲吵了架,子璇是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杨飞的——她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虽然杨飞在除夕夜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不自知的子璇已经糊里糊涂地芳心暗许,可是女孩子本性的骄傲和高高在上是不会允许陈子璇主动打电话给还不熟识的杨飞的。 可是现实偏偏就赶着命运走。 初二来做客的姑姑送给子璇一套熨烫头发的工具,父亲当时就不允许子璇收:“她还上学呢!用这个东西干嘛?你净瞎花钱,拿回去自己用吧!” 子璇早见过宿舍的同学用这个东西,心中当然是欣喜渴望的,听父亲这样说,不能避免地沮丧,又不能当着姑姑的面过于表露,只好隐忍着。 好在姑姑不吃父亲那一套:“都上大学了,大姑娘了!买都买了,我自己早有了,费不了你几个电字儿,你别管!” 父亲只好作罢。 子璇藏宝一样藏了好几天,初七洗了头发终于忍不住拿出来试,父亲立刻不高兴:“姑姑送给你你收着就是了,往头发上摆弄什么?学生家,多用点儿心思到书本上,老想着头发脸的,有什么出息?” 子璇被父亲批评得扫兴,不自主地反嘴:“姑姑送给我不就是用的?同学们早都在用了,就您古板!书本是书本,头发脸怎么就不能想?也不冲突?” 父亲见子璇一脸的不乐意,立刻叹息:“你现在越来越能说了,我管不了你了!唉,我早晚管不了你!我能管得了谁呢?” 父亲一处于下风,总会做出这样伤心失望的姿态来,而子璇每每无计,因为她听得出父亲在慨叹这么多年鳏居的艰难,提醒她他的付出和失意,只要这样一来,无论她多么理直气壮也只能自认落败,低头认罪。这一次,父亲的招数当然也奏效了,子璇立刻失去了打扮的兴致,悻悻地收了工具,一句话不说。可是她年轻向往美好的心到底受了挫折,不由得心酸,默默地哭了起来。父亲看见她哭了,没理她,长久的共同生活使他对女儿的脾性了如指掌,知道她自己哭一会儿,终究是会好的。子璇的心情却没能象小时候那么容易平复,她毕竟大了,毕竟上了大学,知道外面的世界别人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对自己所处的境况深深的抵触和惆怅,她连饭也不想吃,电视和书本也不想看,一门心思觉得压抑气闷,想出去走走。 她就真的走出来了,离开了家,无目的地瞎逛。逛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无趣,想找人聊聊。可是找谁呢?姑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快二十岁的子璇已经知道,小事情上姑姑是宠自己的,可是她的心始终是站在父亲那边的。这个时候她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正好触摸到了杨飞留给她的那张名片,就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孤独的需要朋友的陈子璇丝毫没有意识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个电话,她和杨飞两个本来互不相干的生命,从此都彻底地偏离了原本的运动轨道。 杨飞在听到“陈子璇”这个名字时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是等女孩略带嗔怪地责问他这么快就忘了除夕夜时才醒过神来,他自嘲地笑笑,顺口问:“你有什么事啊?” 捧着电话的子璇就一愣——什么事?哪有什么事?她突然意识到杨飞是不可能象她这样无所事事的,连忙带了歉意地说:“没有事,就是给你打个电话!那天,也没有认真谢谢你!你有事吧?有事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啊!” 杨飞不知怎么就听出子璇声音里的怅然来,没等她挂电话,毫不生疏地邀请:“没事就来玩儿吧!大过年的,我能有什么事?就在厅里闲呆着。来吗?来去接你!” 子璇没弄明白他说的“厅”是什么地方,光顾着为他的邀请高兴了:“行吗?你真的没事?” 杨飞闲散不羁的心立刻被子璇的兴奋感染了:“骗你干嘛?你在哪儿呢?” 杨飞的红色佳美白天看起来更耀眼气派,子璇在一个自选超市门口看着它风驰电掣而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和骄傲。她自己也说不清高兴什么骄傲什么,是长久寂寞后有了朋友?还是那样一个醒目的男人那样一辆醒目的车子竟是为了一向少人关注的自己而来? 杨飞再次见到子璇时这个女孩仍旧一脸的傻傻,就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爱怜来,推开车门相识已久地问:“冷吗?” 子璇一屁股坐进车里,使劲儿跺脚:“不冷,你来的真快!” 杨飞看出子璇分明是冷了,悄悄调大暖风,转动车身,拿出少年人的顽皮:“这么快就想我了?” 子璇在后座上瞪他一眼:“你带我玩就带我玩,不带就不带,占什么便宜!” 杨飞听她说话的口气十足没出校门的幼稚,忍不住笑,加了车速问:“愿意上歌厅玩儿吗?” “歌厅?”子璇惊奇地问,她年轻单纯没见过世面,满世界林立的歌厅歌屋对她来说无异于火星月球。 杨飞在后视镜里瞄一眼她张口瞠目的样子,不再问,一溜儿烟将车开了出去。 歌厅的门面挺大挺火爆,名字也挺有意思——挪威森林。 子璇站在车下,看看那几个故意歪扭的大字,好奇地问:“怎么叫这个名字?” 杨飞看她的眼神也好奇:“没听过吗?伍佰的歌。” 伍佰?子璇疑惑地想,一个歌手还是一个乐队?正值青春年华的她就是这么土,没有办法,苛责的父亲纸包纸裹地将她养大,不给她一点儿分心于书本之外的机会,即使是上了大学,刚刚过去的两个学期里,子璇每个礼拜也只能在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宿舍里住上五天。 杨飞见子璇的脸上又浮现出一贯的傻来,好笑地拉过她的手,走进歌厅的大门。 门口站着的服务生立刻点头哈腰:“飞哥!” 子璇又疑惑地看看那个毕恭毕敬地服务生,心想:他是老板吗?还没想明白,眼前就黑了。歌厅的光线是刻意的暗,没有准备的子璇立刻什么都看不见,她反客为主地握紧了杨飞的手,惊慌地道:“慢点儿,慢点儿,我要摔跟头了!” 杨飞听着身边女孩毫不掩饰的叫喊,心底更笑起来,慢慢停下脚步,道:“站一会儿就好了!” 子璇听话地站住,等待眼睛适应这个山洞隧道一样的房子,待到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才发现眼前果真是一个从不曾经历的世界。足足有她家两三个那么大的一间屋子,转圈摆着看上去挺高档的皮沙发,圆圆的吧台迎面矗着,微弱的射灯底下站着两个似笑非笑的服务生。南边的角上辟出挺大一块面积,转圈儿用透明玻璃围住了,里面支了直至天棚的架子,上面摆满了酒水饮料和吃的零食,五颜六色的昏暗光线不知道从何处折射出来,晃到器物和人身上,让子璇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处身人世,而是电影小说里的盘丝洞之类的魔界。 杨飞一直等她傻傻地巡视一圈儿,才压了笑地问:“看清楚了吗?能走了吗?” “哦?”子璇缓过神来,意识到杨飞还在等她,问:“走?上哪儿啊?” 杨飞还没有说话,已经有服务生模样的人迎上来,复杂地看看子璇,问杨飞:“飞哥来啦?还包二行吗?” 杨飞看看来人,想想:“别包二了,包一吧!” 说话的人点点头,对楼梯上站立的人招呼:“飞哥,包一!” 楼梯上的答应了,转身飞奔上楼。 子璇好奇地看着他们,觉出杨飞握着自己的手加了力,便跟着他上楼。 杨飞轻车熟路地在二楼更加昏暗的光线里把子璇引领到已经打开门的包一里。 子璇觉得眼前豁然一亮,连忙闭眼,好半天才睁开,看清楚三十多平方的房间里除了一个硕大的电视屏幕和沙发茶几之外,只有杨飞和自己,不禁奇怪地问:“你就领我上这儿来玩吗?” 杨飞松开她的手,自己坐到沙发里去,打开果盘旁边的红酒问:“你来玩儿过吗?” 子璇诚实地摇摇头,在杨飞的身边坐下来:“没有!这里的装修真特别……可是,有什么好玩的呢?” 杨飞看看她,倒了两杯红酒,问:“你喝不喝?” 子璇立刻捂着嘴笑了:“什么?喝?” 杨飞再看看她,拿起几上的遥控器,按开电视屏幕:“那就唱歌吧!你会唱什么歌?” “呃?”子璇十分吃惊,满脸讶然地看看屏幕:“歌?我还真不会唱什么歌!” 杨飞微微欠了欠身,带了笑研究她,学着她的口气道:“你还真有趣,是不是现代人啊?” 子璇总算听出讥讽调侃来,板下脸来:“不会唱歌就不是现代人啦?” 杨飞看看她生气的俏脸,仍笑:“当然!我上小学时就会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了!” 子璇立刻绷不住,笑着看杨飞:“那也算?” “怎么不算?”杨飞一本正经:“你唱不唱?你唱我立刻给你放!” 子璇的注意力再次被电视屏幕吸引过去:“放这个东西?伴奏吗?” 杨飞往身后的沙发里靠了靠,深深地看着好奇的子璇。 子璇研究了一会儿,回头问杨飞:“这房间要收钱的吧?” 杨飞把双手叠到脑后,舒服地挺了挺身体,点头。 “多少钱?”子璇追问。 “一个小时四十块!”杨飞平淡地说。 子璇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她立刻站起来:“我不玩了,咱们走吧!” 杨飞好笑地去拉她的手:“你干嘛?” “干嘛?”子璇一脸的不能相信:“一个小时四十块?咱们上这儿玩什么?快走吧!” 杨飞无奈地直起身:“这是我的歌厅,一个小时四十块是收别人的价儿,谁敢问我要钱?” 子璇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相信了,想坐下,半途又直起身:“那也别玩了,别占着地方,留着挣钱吧!” 杨飞终于忍不住笑:“你怎么那么财迷啊?一个小时四十块,得有人来才值四十块,没人来,空着不也是空着?歌厅全指夜里赚钱,大白天的,你当这儿是金屋?” 子璇仍旧看着他,衡量着他话的真实性,杨飞使劲拽了她一把:“大小姐,坐下吧!” 子璇终于坐下了,却颇有点儿忐忑:“是吗?我也没来过,怎么知道?” 杨飞懒懒地递给子璇一片冬季难得的西瓜,不说话。 子璇接过西瓜,刚想吃,想起什么地问:“哎对了,我见到你就想问你来着,不知怎么给忘了,咱们俩见过两回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杨飞颇有兴致地侧身看她:“怎么陈子璇小姐?想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子璇再单纯也知道以身相许的意思,立刻红了脸:“我把你当朋友,你再闹我回去了!” 杨飞端详着她的认真,收了玩笑:“我叫杨飞!” “杨飞?”子璇立刻忘了他的调笑:“挺好听的名字!” “好听吗?”杨飞看着她。“ 好听!“子璇一本正经地点头,”听到这名字就看到你的人了,开着辆破车扬天乱飞!“ 杨飞没想到子璇会这么严肃地挖苦人,听她把自己那辆不知羡煞多少人的丰田叫做破车,无可奈何地笑了,转了话题道:“你究竟唱不唱歌?到歌屋来不唱歌可是浪费哦!” 子璇也来了兴致:“真有‘捡到一分钱’吗?” 两个人就这样成了朋友,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在情调暧昧的包间里神侃,杨飞的话也不少,却多是被子璇牵着走的。子璇的谈性很高,毫无心机地倾诉和询问,亲热地开玩笑,仿佛杨飞是她熟悉了一辈子的人。杨飞不知不觉就被她的单纯快乐感染了,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耽误时间听一个傻傻的女大学生废话,饶有兴致地陪她乐呵。 不知不觉大半天的光阴就过去了,子璇肚子饿了,才醒起看手表来:“哎呀,两点多了,我说怎么饿了呢!不跟你玩儿了,我还要回家吃饭去呢!” 杨飞好笑地看着她:“这么多水果都被你吃了,还饿?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子璇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不行,不行,我爸还在家等着我呢!这大过年的,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吃饭呢?再说,我老不回去,他该担心了!改天再玩儿吧啊?” 杨飞见她的神情完全是贪玩误了回家的孩子般急切自然,只好站起来:“那就走吧!大小姐!” 杨飞的车在子璇家胡同口停下的时候,天下了雪。 子璇高兴地说:“你看下雪了!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啊!” 杨飞见她快快乐乐地下车,不由自主地叮嘱了句:“别跟你爸提我,小心他说你!” 子璇调皮地伸伸舌头:“你以为我傻吗?” 杨飞无奈地笑着,调转车头。 第一章(三) 子璇的寒假因为杨飞而生动起来,她瞒着父亲偷偷地把他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在此之前,子璇虽然反感父亲的过于严厉刻板,但一直没有想过要隐瞒着他干什么,她已经习惯了什么都要干涉的父亲,即使偶有反抗也只是出于本能。可是杨飞开始就提醒了她,这段友情在父亲处很可能不受欢迎,为了保留一点小小的快乐和自由,子璇毫无罪恶感地按照杨飞的叮嘱做了。她惊奇地发现父亲其实是很好隐瞒的——父亲是房地局的小职员,过了元宵节就被工作彻底缠住了。长长的白天,子璇完全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她甚至把家里的电话也告诉了杨飞,毫不设防地对他说:“八点之后,五点之前,包括中午,你随时打电话来,我保证在!” 杨飞见她随随便便就跟自己下保证,挺好笑:“你肯定?万一别的朋友找你来玩儿呢?” 子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哪有什么朋友?倒有几个还好的同学,因为爸爸管得严,走得也不近,整个儿假期,陪着我的,只有书本!” 杨飞从她漫不经心的回答里听出真切的寂寞孤单来,想也没想地承诺:“那好,反正我也没什么事,真就找你玩儿啦?” 子璇听着就高兴起来:“不真的还假的?爸爸整天让我看书看书的,都放假了还看什么书?闷都闷死啦!” 有了杨飞的日子就不闷啦!杨飞是玩中的高手,很轻易地就弄出花样来。 第二次背着父亲的偷溜,子璇这个彻头彻尾的东北孩子生平第一次与冰雪做了亲密接触。杨飞用车将她拉到一个不怎么景气的小滑雪场,租了个挺大的爬犁让子璇坐在上面,然后他拉到高坡上往下放。子璇惊叫连连人仰马翻,常常被硕大的爬犁扣到风雪里不能动弹,可是她对这种原始的运动兴致很高,总是刚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就兴奋地对杨飞喊:“哈哈,再来,再来!” 她那种不知疲惫不怕失败的高涨的孩子玩性十分打动杨飞,难得地不知厌倦,陪着她傻小子一样疯闹——拉她上来送她下去时安心不将爬犁摆正,乐得欣赏她摔成狗啃屎的惨像。子璇完全不疑有它,还以为爬犁就是这个玩法,足足心甘情愿地被杨飞捉弄了几十把,直至筋疲力尽,再也挣扎不动,才任命地赖在雪地里。 杨飞见她放赖了,乐呵呵地跑到她身边,躺下,高兴地问:“过瘾吗?” “过瘾!”子璇气喘吁吁地答,她歪过通红的脸蛋,信赖地问:“你说这个爬犁怎么回事?我怎么就制服不了它呢?它活象个不听话的小马驹!” 杨飞看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庞,叹息:“你个笨蛋!” 子璇没听懂:“什么?” 杨飞不答,问:“怎么样?练了半天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想不想完完整整地从山头滑倒山脚?” “想啊!”子璇仰面叹息:“可是我没劲儿了!我是个笨蛋!” 杨飞翻身起来拍拍她:“叫我声哥,我带你滑!” 子璇立刻被吸引,毫不犹豫地:“飞哥!” 杨飞摇摇头:“不是这个,就叫哥!” 子璇不太乐意:“你是我哥吗?我爸就生了我一个!” 杨飞立刻躺下:“那算啦!” 子璇看看他,仰头看看远远的山头,俯身看看不远处的山脚,终于耐受不住诱惑,放软了声音道:“好啦!哥,你起来吧!” “什么?”杨飞起来,装做没听清楚,子璇气得将手套丢到他脸上。 杨飞等子璇抱紧自己的腰,招呼也不打就风一般从山坡上滑下来,子璇惊得大喊:“啊……” 婉转尖利地叫喊漂浮在整个滑雪场上空,三三俩俩的游人瞅着她笑。爬犁转眼到了坡底,子璇仍旧惊魂未定地搂住杨飞的腰不放,杨飞等了半天,见她还不撒手,使劲拍她:“行啦,行啦,腰断了!” 子璇迷迷糊糊地松手,不相信地回头望:“真下来了吗?” 杨飞拍净身上的雪沫,又替子璇拍拍:“没下来你在哪儿呢?玩够没?玩够了走吧!” 子璇立刻反对:“不!不!没玩够!” 杨飞不纵容她:“行啦!玩半天啦!时间长了小心感冒。” 子璇只好跟着他退还了爬犁和滑雪用具,坐进车里往市区走。 独自回味了半天,子璇趴在司机座的靠背上意犹未尽地对杨飞说:“滑雪这么好玩呢?滑冰也一定好玩吧?什么时候你有时间,咱俩滑冰去?” 杨飞看也不看她:“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那么好玩儿呢?除了玩,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子璇被他打击了积极性,沮丧地向后靠了靠:“有!有一大堆事呢!”她低声嘟囔:“可我的世界里,缺的就是玩儿!” 杨飞听见了她的不满,认真地开车,不搭话。 子璇自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杨飞和自己的不同来,悄悄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啊?歌厅的事?那就别玩了!正经事要紧!” 杨飞见她刚刚耍过小孩子脾气,立刻又深明大义起来,忍不住笑:“是有正经事,最正经不过的事情,吃东西!” 杨飞拉着子璇来到一家当时东北很盛行的涮肚店,指着红红的辣油问她:“能吃吗?” 子璇头一次见到这种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反问杨飞:“能吃吗?” 杨飞笑了:“试试吧?” 子璇没吃上十串涮肚,却足足喝了两大瓶矿泉水,出了饭店上了车还嚷辣。 杨飞见她的嘴唇周围都红红的,乐不可支:“行不行啊你?” 子璇毫不掩饰:“不行,不行,天啊,辣得要命!” 此后八点钟一过父亲出了门,就是子璇的游戏时间,杨飞带着她过足了风雪瘾,滑冰瘾,小吃瘾、逛街瘾。 连着一个礼拜玩了过来,子璇自己都觉得过分,杨飞再来的时候,不肯跟他出去:“这几天我们浪费了多少汽油啊?”她说,“再玩儿就不象话了!” “有什么不象话的?”杨飞笑:“我还想领你去极地馆看看那些不怕冷的动物呢!” 子璇向往地咽了口唾沫,强把理智摆在感情的上风:“以后再去吧!” “那怎么?”杨飞问她:“今天我算白来啦?” “也不白来啊?”子璇牵着他的胳膊笑:“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今天我也请你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杨飞瞪大了眼睛看她:“你?请我吃东西?” “怎么啦?”子璇气愤他的表情:“我就不能请你吃东西了?小瞧人!我自己做的!” 杨飞的表情更惊讶:“你做的?能吃吗?” 子璇鼻子皱起来:“吃死你!”率下下了车。 这就算是正式邀请了,杨飞站在子璇家低矮的房门前,稍微踌躇了一下,弯身走进他多次等在外面却一直没有机会看看里面情况的小屋来。屋子里很简陋,却很干净,没有缺少女主人的不堪,一切井井有条。杨飞在窄窄的客厅站定了,问:“哪儿是你的房间啊?” 子璇还在计较刚才的事,板着脸道:“你不是不吃吗?进来干嘛?”但身体还是转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撅着嘴道:“这儿!检查?” 杨飞很有兴致地凑到房间门口张望。子璇的房间更小,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写字桌,连个衣柜也没有,蓝色碎花的床单和窗帘昭示着主人的雅致和少女情怀。杨飞没进门,故意呕子璇:“比你本人干净啊!知道我要来,收拾过吧?” 相处多了,子璇也被他呕惯了,并不真正放在心上:“是!平时我家到处都是臭袜子!” 杨飞笑了:“这么厉害?到处都是臭袜子,你和你爸得几个月不洗啊?” 子璇也就笑了:“缺德吧你!” 杨飞转到厨房门口看看,问:“请我吃好东西吗?什么好东西?”子璇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跟前:“拔丝地瓜!我昨天跟电视上学的?” “拔丝地瓜?”杨飞失笑:“还是跟电视上学的?你行不行啊你?” “怎么不行?”子璇白他一眼:“等会儿你就夸我了!坐这儿,看电视,等着!” 杨飞见子璇真的进厨房去了,规矩地在客厅的老式沙发里坐下来,没有去看电视,而是随手抓过茶几底层的相簿来。相簿里几乎都是子璇的照片,从流口水的,到扎羊角辫的,然后是小学、中学、高中……杨飞看出照片里的子璇虽然张张在笑,却分明带了没有母亲的胆怯和自卑,没有一副真正灿烂,不禁黯然,默默地放回相簿,起身到厨房门口观看忙碌的子璇。 厨房的排烟设施不是很好,子璇纤细的身体裹在淡蓝色的烟雾里,美丽得让人心疼。 杨飞不放心地问:“你真行啊?别烫着!” 子璇回过身来对他笑:“乌鸦嘴!” 杨飞看清这个笑容同认识以来见过的全部笑容一样真挚诚恳,不似照片里的做作牵强,一时无语。 子璇撵他:“你坐着等去,看我我真要烫着了!” 拔丝地瓜做得并不够纯熟,丝不够长,地瓜只是熟了,并没有香甜得恰到好处。 子璇却自信满满,紧着问:“怎么样?好吃吗?” 杨飞心疼她忙碌半天,分明不爱吃甜的,仍旧吃了半盘子多,边吃边点头:“还真不错,看不出来啊!再接再励!” 子璇笑得合不拢嘴:“你不小瞧我吗?” 杨飞实在吃不下去,推开盘子:“吃人家的嘴短!你说,怎么才能让我收回刚才的话吧?” 子璇正中下怀,颠颠地跑回房间去拿出一副开了头的十字绣来:“咱们俩齐心协力,今天准能弄完它!” 杨飞一见啼笑皆非:“姑奶奶你饶了我成不成?我给你买一个一样的回来行不行?” 子璇脸一拉:“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买现成的和自己绣的怎么能一样呢?你看这上面两片叶子,红叶子是男的,就是你,该你绣;绿叶子是女人,是我,该我绣!两片叶子在一起,代表咱俩的友情呢!我还想带到寝室里去炫耀炫耀呢!” 杨飞低头看看,红叶子的图形比绿叶子大上许多,拍额道:“谁规定红叶子是男的?我看都是女的,不绣不绣!” 子璇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杨飞的手:“就是男的,就得你绣!” 杨飞硬着头皮绣了两针,一心逃离这可怕的处境,急中生智地说:“我还真忘了,歌厅的饮水机不太好使,得找人修修,你自己绣吧啊!” 子璇听他提起正事,不勉强他,只拦了一拦:“你等等!” 杨飞疑惑地看着她放下十字绣再度走进卧室去,不知她还有什么古灵精怪。 子璇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百块钱,认真地递给杨飞。 杨飞一愣。 子璇说:“这是我攒的三百块钱!” 杨飞看着钱,笑笑:“是那牙钱吧?” 子璇却没笑:“这几天你领着我到处玩,不说我也知道,花了不少钱,三百不多,你先拿着,等我……” 杨飞听她说着才明白过来,立刻翻了脸,将钱哗地一撇:“陈子璇你太好笑了,你以为有钱就有人陪你玩儿?” 子璇没料到杨飞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我?” 杨飞嘿嘿冷笑:“你把我杨飞当成什么了?跟包儿?随从?司机?” 子璇彻底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飞看也不看她,踩着地上的钱跨出门,上了车扬长而去。 子璇没熬到下午就给杨飞打电话。 杨飞起初不接,后来忍不住接起来,声音很冷淡。 子璇知道他还气着,加倍地陪了小心:“你别那么想嘛!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飞不听她解释,把话说得很绝情:“不管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自己很驴,以后我没时间陪你玩儿啦!” 子璇没想到杨飞突然这样不近情理,被噎得愕了一愕,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察觉到眼泪要滚落,连忙挂了电话。 盛怒的杨飞没听到子璇的接话,听到了忙音,坚挺的双肩松懈下来。 第一章(四) 如果可以就此不再联系,对杨飞和子璇来说,可能都是好事。可是如果从来是如果,从来是假设,事实是,单纯的子璇为了杨飞的突然发作深深地忧伤起来,她连续很长时间没有出门,表面在看书,实际上一直在回想,回想与杨飞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回想争吵起来的情形,她不明白,杨飞一直担当大度,怎么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而且翻得那样彻底坚决,连解释和挽回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流了很多说不清楚的眼泪,做了很多不切实际的猜想和分析,最后仍然忍不住,直接去了挪威森林找杨飞。 子璇去的那天路上的雪有些化了。东北的春天从来出其不意,前一天还滴水成冰,第二天就冰消雪融一派温暖要到了的景象。很久没有出门的子璇没做好准备,没有换上一双防水防滑的鞋,虽然一路小心,裤腿上还是溅了许多泥水,快到挪威森林的时候甚至摔了个跟头。子璇当然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她也想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来,但往回走了没几步心里突然就急切起来,仿佛不立刻见到杨飞会怎样似的,她问自己找杨飞想干什么,道歉吗?她已经道过了。质问吗?她凭什么质问?子璇说不清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但她明白,挪威森林就在眼前,如果她不立刻进去,可能就不再有勇气踏入这个自己只来过一次的地方。所以她就进去了,不管不顾地进去了。 走进经历过一次的黑暗,几个见多识广的服务生的诧异眼神使子璇立刻自惭形秽,她忘了自己的坚决和勇气,声若蚊哼地询问那个接待过自己的人杨飞在否。 当日对杨飞毕恭毕敬的小哈巴狗此刻的目光却居高临下不屑一顾,他只瞟了瞟子璇就不耐烦地说杨飞不在。 子璇不甘心地问:“那他什么时候来啊?通常什么时候?” 伺候惯人的家伙更加不耐烦,甚至挥手向门外赶她道:“什么时候来我们怎么知道呢?通常?老板啊!哪有通常?” 子璇被轰出门来的心情是无法言说的黯然,她并不知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把她当成了遭玩弄遭抛弃的蠢货,但她仍然为没有受到礼遇和尊重难过,天真地想:我和杨飞分明是朋友嘛!他们怎么这样对待老板的朋友? 傻瓜一样在挪威森林门口站一会儿,子璇的年轻气盛重生出来,心想反正来了干嘛灰溜溜地回去?不是有电话吗?再打一个怎么了?隔着话筒骂过来? 杨飞没有骂过来,他只是懒散,对一个公共电话号码:“你好!” 子璇听到他的声音竟恍如隔世,眩晕了一小会儿。 杨飞的声音就带了不悦:“你好,哪位?” “是我!”子璇不得不控制自己的神经,话音却不知不觉带了委屈:“我去歌厅找你啦!他们说你不在,把我赶出来啦!我……我想见你……你在哪儿呢?” 杨飞很是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你在哪儿呢?” 子璇看看歌厅的大门:“我就在挪威森林外面呢!你忙吗?我就说几句话!” 杨飞慢慢地说:“我马上出来!” 杨飞出来时太阳正好走到头顶,满世界的光明和灿烂。 子璇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身污浊,一脸可怜,活象落难的公主。 杨飞打量着她走近,叹息:“你怎么啦?” 子璇还一怔,片刻之后知道他是问身上的脏,傻傻地笑了:“摔了!” 杨飞不知道她怎么还笑得出来,无奈地转开目光,往远处看了看,问:“什么事啊?” 子璇听出他问话里的距离来,强笑着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已经完工的十字绣,涎着脸递到杨飞别着的脑袋前:“红叶子绿叶子,漂亮不漂亮?” 杨飞不看叶子,皱着眉看她:“你来就是让我看这个的?我挺忙,没事我回去了!” 子璇见他真的转身就走,心寒冷得一抽,不由自主地道:“你怎么这么难说话了?” 杨飞听见,慢慢顿住。 子璇低头看着手里的十字绣:“你也不仔细看看它,上面还有你绣的两针呢!虽然你绣得一点也不均匀工整,我也没拆,只要有一针也算咱俩一起绣的啊!我还想着它是咱们友情的见证,可是……可是……” 一个女孩子这样的低声软语里,没人能不心软,杨飞慢慢地转过身来,走到子璇跟前,扯过十字绣去看看,再问:“你来就是让我看这个的?” 子璇见他返回,生出希望,重新笑道:“我知道我用钱把你惹恼啦!知道你生气啦!所以也不敢给你打电话。这么多天你的气也该消了吧?没消的话我再跟你道歉还不行吗?当面道歉!你男子汉大丈夫别跟我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啦,是我不好,用肮脏的金钱亵渎了我们纯洁的友情,我以后不再犯了还不行吗?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我没有朋友惯了,冷丁儿有了你,冷丁儿又没了,心里……” 杨飞看着她那么快又笑出来,委曲求全地哀求,又看着她渐渐笑不出来,脸上的坚冰不由自主地瓦解,叹了一口气:“你还真当真?谁跟你生气了?我只是最近忙,没时间跟你玩儿!” 子璇听了他的话立刻就高兴:“我就说嘛,你挺大个男人哪能那么小心眼儿?” 杨飞看着她的灿烂,无法说话。 子璇的情绪却渐渐高涨起来:“咱们又是朋友啦!你不忙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吧?哦……对啦,我马上就开学了,你打电话也找不到我,这样吧,等周末我给你打电话吧?” 杨飞见她只知道自说自话,不禁冷笑:“你给我打电话干嘛?” 子璇见他又冷淡,立刻小心:“干嘛?咱们……是朋友啊!” 杨飞躲闪不开地看到她的一片清澈无邪,终于不忍心再用冷漠伤害,笑:“是朋友啊?说话可得算数!” 他似乎没法跟子璇深谈,忙忙地把十字绣塞回子璇手上去:“不过我最近可是真的忙,不能陪你,你先回去吧!我帮你叫个车!” 子璇把十字绣叠起来,装好,拒绝道:“叫什么车?我走来的,走不回去?行了,你忙吧!别管我啦!” 杨飞只好把叫车的手放下来,看着子璇拉好挎包的拉链,心满意足地对自己笑笑,然后,毫无心机地走到阳光下去了。 杨飞在原处站了半天,直到子璇轻松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慢慢转身,踱进歌厅去。歌厅里没有客人,几个服务生懒懒地干着一些准备工作。杨飞驻足看了看,喊那个将子璇打发出去的人:“二强!” 二强听杨飞喊他,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跑上前来:“飞哥!叫我?” 杨飞看着他谄媚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刚才有个女的来找我?” 二强没料到杨飞会问这个,琢磨着杨飞的意思:“是……” “你说我不在?杨飞很快问。 二强只得承认。 杨飞的眼神严厉起来:“你不认识她吗?” 二强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他。 “她跟我一起来过吧?我领着来的!”杨飞的眼神渐渐冷。 二强胆寒起来,不期然地解释:“总有人来找飞哥,我们也不敢都让上楼……” “行了!”杨飞打断他:“别人我不管,这女孩是我的朋友。以后她来,我在,你领她上楼;我不在,你打电话给我,不许狗眼看人低,记住了吗?” 二强连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子璇没把十字绣拿给寝室里的同学看,她突然不知该如何跟别人解释自己和杨飞的友情。子璇只是单纯,不是绝缘体,她知道自己和杨飞这种性别不同的友情未必能得到其他人的认可,说不定他们会把它理解成男女关系什么的,她觉得那样就亵渎了她宝贵的友情,也亵渎了杨飞那种不计较金钱不贪图回报的情谊。于是她把本是个小靠垫的十字绣沿着叶子周围认真地绞了下来,绞成一幅方方的手帕,细细锁了边儿,见天随身带着。有一天和她挺亲密的田雨不经意地见了,惊讶地对她说:“子璇,你拿这个当手绢啊?十字绣不抗洗的!”子璇只淡淡地笑:“谁说要洗来着?” 子璇时隔两个星期之后才跟杨飞通了第一个电话。 杨飞并没十分惊喜,只淡淡地谴责她:“说话没算啊!” 子璇笑着解释:“其实我没忘,可是上礼拜学校开学庆典来着,我抽不开身,等过了,宿舍楼的电话就锁上了!” 杨飞仍旧淡淡:“那这个礼拜呢?你这号码还是哈尔滨的啊!不回家了吗?” “不回家!”子璇斩钉截铁地说:“回去也没意思,爸爸就知道让我看书,他自己看电视。我跟他说了,同学们都去做家教,我也试试!勤工俭学嘛!” 杨飞被她这个新奇的想法勾起了兴趣:“家教?你一个医学院学生能教什么?” “教什么?”子璇不太高兴:“你总是瞧不起我,医学院学生没读过高中?我帮人家补习嘛!” 虽然隔着电话,杨飞却似乎看见了她撅嘴皱鼻的模样,笑了:“你不要误人子弟啊!” 第二个电话按时按晌。杨飞劈头就问:“当成老师了吗?” “哪那么容易呢?”子璇说,“我们还算新生呢!也许大家都不太信任我们!上礼拜在商场门口站了一天,连问的都没有。” 杨飞听着就心疼了:“那就算啦!你爸也不差你挣那两个钱儿,回来吧!” “我不想回去!”子璇说实话:“我爸整天整天陪着我,不说话也不出去,比上学还闷呢!” “那,”杨飞想想:“你上我这儿来?我最近不忙,陪你玩儿!” “那怎么行?”子璇笑:“两天呢!我住哪儿?” 她无心的话提醒了杨飞,杨飞一时无言。 “要不,你来玩儿吧?”子璇建议,“你有车,嗖儿地就回去了!” 杨飞听她说得象开火箭般容易,笑了,想想:“好啊!那明天早上,你别赖床,我不等你!” 杨飞和丰田佳美一起出现在哈医大校园里的那天,虽然适逢周日,留校的学生并不多,还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也许是杨飞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气质和满校园的医药味儿书卷味儿太不协调,凡是经过的人都怪异地瞄上人车两眼。子璇打扮停当从宿舍楼里出来的时候,迎面听到两个打饭回来的女孩子悄声咬耳朵:“这谁啊?”“哪儿的老板吧?”“够帅的!”“你动心啦?”“动什么心?比我哥还大呢!”“比你哥大怎么了?你将来嫁你哥?”“不嫁哥我也不敢嫁这种人啊!你看那气势,目中无人啊!肯定大男子主义!”子璇忍着笑跑到杨飞跟前:“嘿,大男子主义!” 杨飞没听明白:“说什么呢?” 子璇围着他转转,研究他的眼睛:“目中无人吗?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杨飞搞不清楚她调皮什么,无奈地拉开车门:“走吧!群众!” 汽车从学府路开出来,杨飞问子璇:“吃饭了吗?” 子璇点头:“吃过了!” “这么早?吃的什么?” “稀饭!” “饮食癖好跟人很合拍!”杨飞点头道。 “你说我没滋味儿是不是?”子璇立刻不依。 杨飞笑:“你说你这人,聪明时真聪明,傻时傻得不靠谱!” “你不傻?”子璇不承认,“你以为我爱吃稀饭啊?学校食堂有什么好吃的?” 杨飞听见,不接她的话,问:“哪儿玩去?” 子璇似乎毫无准备:“哪儿玩?你这么好玩不知道?” 杨飞见她一副等自己带领的模样,偏了头:“我是会宁土包子,到你地盘儿不是你安排我吗?” 子璇竟然被问住,很认真地思考着说:“上哪儿呢?我还真不知道。哦,对了,他们说红博和秋林可漂亮了,好东西多了,我还没去过呢,要不,咱俩上那儿逛逛?” 杨飞听她提出逛商场,眼神立刻复杂,转过头看看前方,沉吟一下,道:“好,那去吧!” 子璇逛高级商场的样子才是真正的土包子,她耸肩缩脑,小心谨慎,看看这个标签张张嘴,瞅瞅那个价格伸伸舌,要不是有副青春甜美的脸庞加上身后的杨飞坐镇,恐怕早被保安请出门去了! 杨飞不动声色地跟在没见过世面的子璇身后,逢到有适合她的,就问一句:“试试?” 子璇的表情和回答总是一样:“你疯啦?” 一个小时下来,杨飞不陪她走了:“光看不买什么意思?” “你这人?”子璇嗔他:“看就得买?那么多逛的人,都买?”见杨飞没反应,想想:“不好玩是吗?那咱们换个地方吧!” 出来不远是索菲亚教堂,到处是换下冬装的红男绿女,杨飞指指那些人,对子璇说:“看看人家都穿什么?再看你,老气横秋的!” 子璇被他说得不高兴,板起脸:“丢你的人啦?” 杨飞看着她:“逛商场嘛!白浪费脚力干嘛?换换季呗!” 子璇见他仍然绕在消费上,只好严肃地说:“大老板,穷人家孩子逛大商场就是过个眼瘾!花钱?爹妈能卖吗?” 杨飞看着她也严肃:“你也说我是老板?我送你不行吗?”子璇见杨飞不象是开玩笑,垂下眼睛说:“上次我给你钱你翻了脸,现在你这么说,我不能翻脸。可是咱俩是朋友,朋友不谈钱,你记住!” 杨飞见她说完先向前走了,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朋友怎么就不能谈钱呢?谈不得钱叫什么朋友?难道我将来有难你手里掐着钱就是不跟我谈?” “那是两回事!”子璇继续低头前行。 “什么两回事?通财之谊嘛!就不高尚了?” “不是不高尚!”子璇站下,“可是通财之谊应该是落难时的雪中送炭,不是没有必要的贪婪和侵占!” 杨飞也站下,看着子璇:“什么贪婪和侵占?你倒认真!女孩子爱美是天性,那么多漂亮衣服,你不喜欢?” “喜欢啊!”子璇大方地承认,“等我工作了,有钱了,一定买两件穿穿!” 杨飞见她一副远大志向的样子,笑了:“出息!两件?” “那怎么?成天买?不活着了?” 第二章(一) 心思简单的陈子璇并不知道,她无心的逛商场提议已经触及到杨飞敏感的惯于防备的神经,更不知道那番关于朋友关于金钱的讨论根本是杨飞的有意试探,她只知道自己的游兴淡了,不想再逛,便对杨飞笑着:“我是地主吧?说好我安排你!稀饭没影儿了,我请你吃东西去!” 杨飞见她提吃就眼睛放光,打趣:“拔丝地瓜就免了啊!” 子璇瞪他一眼:“想吃也没有。” “有什么呀?”杨飞问她。 “别管了!好东西!”子璇见他还站着不动,来拉他。 好东西是东北很普通的卷饼,薄薄的象纸一样的面饼,里面紧紧地卷住土豆丝豆芽菜肉酱和生葱。 杨飞好气地笑:“就这好东西?” 子璇已经咬了一口在嘴里,含糊地道:“这还不是好东西?我爸就不会切土豆丝,一到冬天,老是白菜片土豆片干豆腐片,整个儿一片子开会!更别说这么薄的饼!我姑来就好了,来就给我做卷饼,我最爱吃了!” 杨飞见她边说边很香甜地大嚼,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泄露了家庭的贫苦和没有母亲的凄惶,不由自主地酸楚,连忙抓起卷饼掩饰道:“真的吗?那么好吃吗?我还真不知道!” “你尝尝!这儿的虽然没有我姑姑弄的好吃,也挺不错!”子璇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杨飞的心思,将装卷饼的盘子向前推了推。 三个卷饼就将两个人都糊弄饱了,坐在车上一时无处可去,杨飞笑着挖苦子璇:“你个抠门地主,花几块钱就把我打发了?” 子璇打开买来的矿泉水,递到杨飞嘴边:“那你下礼拜再来啊!我再请你!” 杨飞紧着摇头:“算啦!你请我?不是地瓜就是土豆!” “不好吃?”子璇奇怪地看着他:“认肉是不是?你个兽性不改的家伙!” “兽性?”杨飞笑了:“你小心,小心我兽性大发!” 子璇哈哈笑起来:“你看你?把自己说成流氓了!” 杨飞却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流氓?” 子璇笑不动,使劲打他一下:“傻啊你?哪有说自己是流氓的?” 杨飞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不还手,不说话。 子璇见他突然就没了声,关切地看看他:“你怎么了?逛累了?” 杨飞慢慢把眼睛转到窗外去:“子璇,你愿意让我陪你玩儿吗?” “愿意啊!”子璇很快地回答,“不愿意我给你打电话干嘛?你怎么了?怎么问这个?不愿意跟我玩儿啦?没意思是不是?那下次你说玩什么就玩什么好不好?” 杨飞不动,仍旧看着窗外:“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子璇糊涂起来,“你说什么呢?怕我爸知道啊?他顶天骂我贪玩嘛!礼拜天,老师同学又不管的!” 杨飞叹息,不再问。 子璇推他一把:“叹什么气?跟我玩儿耽误了正事,觉得玩物丧志了是不是?那就直说呗,拐弯抹角的!你不陪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杨飞猛地挥却萎顿,大声道:“什么玩物丧志?人生得意需尽欢!走,贪玩的小妹妹,哥哥领你玩儿去!” 子璇见他说完立刻发动了车子,速度很快地冲到道路上,兴奋地拍拍他:“喂,疯子,上哪儿去!” “疯子领你兜兜省城!”杨飞大声说。 这圈省城兜了大半个下午。 还是乍暖,杨飞就把自己和子璇身边的玻璃都落下来,让冰冰凉的春风肆无忌惮地吹到两人脸上,他把车开到偏僻的郊区,油门踩得很深,毫无目的地乱转,专门领略飙风掠景的快意。 子璇开始“哎!哎!”了两声,后来也跟他兴奋起来,傻呵呵地坐在客座上狂笑,大声唱歌。 她的态度更纵容了杨飞,更加不顾一切,直到下午四点,才在一片农家的菜地边上停了下来。 菜地里还什么都没有,子璇四处看看,绯红着脸蛋对杨飞说:“还说逛省城?都逛农村来啦!怎么停了?过瘾了?” 杨飞不看她,看看油表:“油箱里的油只够送你回去了!” 子璇噗哧笑出来:“疯子!男疯子!” 杨飞回过头来,痴痴地看着她笑,道:“你不疯?女疯子!” 子璇笑靥更深:“咱俩都疯,男疯子女疯子!” 杨飞把脸伏在方向盘上:“嗨!女疯子!” “干嘛?”子璇问他。 “不干嘛!”杨飞说,“女疯子!” “男疯子!” “女疯子!” …… 回到市区加油时子璇见杨飞拿出两张百钞去,心疼得伸伸舌头:“发疯的代价是昂贵的!” 杨飞笑着看她:“怎么样女疯子?喝了一下午风,卷饼消化干净了,请我吃什么呀?吃饱了我得赶路了!” 子璇眼睛转转:“你喜欢肉,我请你吃肯德基吧?” 杨飞笑了,点头:“最近的肯德基在哪儿啊?” 礼拜天的肯德基里大多是不用上学的孩子,子璇和杨飞坐在里面就有些扎眼。 子璇是浑没在意,笑着看那些调皮疯闹的孩子,对杨飞说:“他们多快乐?” 杨飞却没她放得开,没法将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也没法安然享用眼前的汉堡。 子璇见他不说不动就知道看自己,推他一下:“你不吃吗?饿着怎么赶路?” 杨飞笑:“我骗你呢,我不饿!” “什么不饿!”子璇抓起汉堡塞在他嘴里:“一下午了你不饿?” 一天的相聚让很久没在一起的两人再度亲近起来,送子璇回去的时候,杨飞觉出自己竟然有点依依不舍,他看看眼前的校舍,看看明显疲累了的子璇,不期然地叮嘱:“周末再给我打电话!” 子璇听话地点头:“你真的没事儿吗?” 杨飞低头:“我把事情都赶在周五之前做完!” 傻傻的子璇没有听出杨飞话里的柔情,笑着道:“那你想好了去哪儿玩,我可是没主意的!” 接下来的五天杨飞竟然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他完全没有心思理睬挪威森林,没有心思做事,迫不及待地期望周末早点儿到来。 子璇的这个星期过得也很艰难,挥金如土的杨飞没法知道,对于生活费十分有限的大学生来说,一顿奢侈的肯德基就意味着很长时间的捉襟见肘。 所以再见面时杨飞发现子璇明显瘦了,不过瘦得很有精神,分外惹人怜爱,小孩子脾气也没改,见了面就问:“上哪儿玩去?” 杨飞仔细地看她几眼:“学习累?” 子璇奇怪他会问:“还好啊!考试早着呢!” 杨飞瞅瞅她微微塌进去的眼眶:“食堂除了稀饭是不是什么好吃的也没有?” 子璇笑了:“你关心我们食堂干嘛?想转行?不做歌厅了?为学生服务?” 杨飞见她一门儿玩笑,开车出校门,直冲会宁方向。 子璇发现了着急地喊:“我不能回去,回去被爸爸发现就玩不成了!” 杨飞轻轻抖开她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你爸爸能上挪威森林去发现你吗?” 车子直接开到挪威森林门口,杨飞看也没看迎上来的服务生,直接将子璇领到楼上的包二里。 子璇以为包二是和包一差不多的歌屋,没想到进去之后发现小多了,虽然也有电视点唱机和沙发茶几,风格却很不相同——包一大气豪华,包二则偏于舒适温馨,沙发也是榻式的。 子璇笑着对杨飞说:“一大天,你就准备把我圈在这个小屋子里?” 杨飞脱下外套,对她伸出两个手指:“两天两夜!周一早上,我送你回去!” 子璇愕住:“什么?” 杨飞见她反应不小:“怎么?信不着我?” “不是,”子璇尴尬地说:“女孩子不能在外面过夜的!” “谁规定的?”杨飞眯起眼睛看她:“是不能在外面过夜还是不能和男的一起过夜?你和我疯的时候,好像没把我当男的?” “谁没把你当男的了?”子璇觉得自己再多说倒显得不光明磊落了似的,只好皮:“男疯子!” 杨飞满意对对她伸手:“来女疯子!这儿一个观众也没有,哥哥教教你什么是真正发疯!” 音响振聋发聩地喧闹起来,杨飞递给子璇一只麦克风,自己领先高声吟唱。扩音器将子璇的笑声传出包房:“呵呵,你真的疯了!” 一只接一只的歌曲都是伍佰和beyond的摇滚,子璇瞪着眼睛看杨飞唱,杨飞拍她的头:“不是不会唱吗?哥哥教你啊!” 子璇用麦克风回敬他:“教我这个?疯子!” 疯子唱功很好,每首都演绎得有滋有味儿,子璇很快被他带到一个从未体验过的世界里,她丢了麦克风坐进沙发,发烧友一样托腮看着纵情的杨飞! 杨飞过足了瘾,见子璇并不来应和,关了音响凑到她身边:“不好玩啊?” 子璇笑着:“还行啊!个人专场!” “你包的场?”杨飞反问她。 “那我可牛啦!”子璇格格笑。 杨飞转转眼睛:“不唱歌玩会儿游戏怎么样?那边有手提电脑!” 子璇摇摇头:“又开枪又流血的那种?我可不爱玩!” “那你爱玩什么?”杨飞看着她,一心讨她的欢喜。 子璇想想,笑:“玩扑克牌吧? “杨飞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喊二强他们上来凑数!“ 子璇一把拉住他:“谁跟他们玩儿?就咱俩,贴乌龟的!” 杨飞回身看着她,笑了。 子璇很快贴了一脸纸乌龟,虽然是两个人的游戏,杨飞的情绪却被彻底调动起来,不但不手下留情,还趁子璇不注意的时候偷牌,安心让她脸上看不到缝隙。 子璇一开始还咬牙切齿地嚷嚷报仇,越往后越没了气力,最后连眼睛都长了。 杨飞以为她输晕了头,又兴高采烈地占了两把便宜才终于发现子璇是真的累了,忙问:“你怎么了?” 子璇勉强挑着眼皮:“啊?哦,昨天寝室里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大家在午夜频道给她点了歌,等着听,睡晚了!” 杨飞见她昏昏的,说:“别睡别睡,该吃午饭了!” 子璇勉强支撑着:“买两个面包算了,出去被我爸爸看见,不被他骂死?”杨飞想想,下楼吩咐服务生叫外卖,回来再进包房的时候,子璇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杨飞见她睡得那样随意,那样没有防备,那样香甜,那样美,呆呆地站在地上很久没动。 子璇整整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天已黄昏。 杨飞见她的马尾辫歪到一边去倒象个公鸡尾巴,好笑地说:“懒猪,中午饭都没吃呢,饿不饿呀?” 子璇还真的觉得饿了,但是她看到手表上的时间,慌乱地说:“这么晚了?你送我回学校吧!” 杨飞把脸一板:“不是说好不回去了吗?” 子璇微笑:“谁说不回去了?” 杨飞转过头去不出声。 子璇见他的意思是不送自己,有点急,推推他:“别闹!”“我没和你闹!” 杨飞低声说,“你是不是不敢跟我一起过夜?” 子璇有点失语:“啊?” 杨飞转过头来看她:“你害怕我的话,刚才又那么放心大胆地睡?” 子璇彻底说不出话。 杨飞等着她,等不着,接着说:“陈子璇,你一直把我当朋友,就真的没想过我是男的?” 子璇防备地看着杨飞。 杨飞也看着她,很缓慢但很清晰地说:“你就没想过,如果我不喜欢你,凭什么陪着你玩儿?” 子璇立刻把头转开,血液迅速从心脏里蹿出来,扑到她粉嫩的脸上。 杨飞伸手把她的头转过来:“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愿意让我陪你玩儿?” 两个回合,从未经历过的子璇已经气若游丝,她觉得脑袋里乱急了,仿佛有一大堆蜜蜂挤在里面嗡叫,她语无伦次地想撇清,话出口却成了挑逗:“我……我即使喜欢……也不能,不能跟你过夜……” 杨飞猛地就吻住了她。 无比紧张的子璇眼前一黑,泪就喷洒出来。 狂乱的杨飞蹭了一脸泪水,如炽的激情暂冷,捧着子璇的脸问:“你怎么了?” 子璇止不住惊恐,哭着道:“你这样,我真的害怕了!” 第二章(二) 回学校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子璇的脸庞被泪水洗得亮亮的,眼神却迷茫。 杨飞则充满了懊恼,痛恨自己的情不自禁和鲁莽,他并不是男欢女爱的初试者,没想到 这一次竟混蛋得如饥似渴。快到学校门口时杨飞被自责自怨搅乱了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他 省起子璇几乎一天没有吃东西,将车停在路边的小饭店门口。 子璇恍恍惚惚看着他把车停下,看着他下车,没明白他的意图,自己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杨飞看出她仍在困顿,没有强求,自己进饭馆要了饭菜打包出来。 车子再驶到宿舍楼跟前时,杨飞把吃的递给子璇:“回去吃吧!” 子璇顺从地接过来,呆呆地下车。 杨飞坐在车里看她,看她脚步无力、肩膀松垂,忍不住喊她:“下周末再给我打电话吧?” 子璇愣愣地回头看他,似乎终于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垂下头婉转地说:“我看看,有没有事儿!” 杨飞看着她困难地把话说完,加快脚步进楼去了,心脏死命地疼痛起来——他知道,自己把无邪单纯的子璇吓着了,而且这一吓,可能就再也拉不回来啦! 后来的几个周末子璇果然没有再给杨飞打电话,起初是她不明白好好的友谊怎么突然变了味儿,再以后体会出杨飞没有恶意,只不过最直接最本能的表达了爱,又渐渐羞涩起来,觉得没法先给杨飞打电话。打电话代表什么呢?代表自己愿意让他那样待自己?愿意跟他过夜?何况她根本是怕的,怕变成了爱的交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伤害,带来无法预知的不良后果,所以她本能地躲着。 什么都能躲开,自己的心怎么躲得开呢?它诚诚恳恳不离不弃,即使明知你不愿意面对,也总是持之以恒地温柔提醒。懵懂的子璇渐渐明白自己其实开始就是喜欢杨飞的,就如杨飞问她的那句话——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愿意让我陪你玩儿?明白了之后思念就打败了恐惧,她真真切切地想起杨飞来,想他来接她,将她从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暂时拉出去,领她去玩儿,给她欢笑。因此她不止一次冲动地抓起电话,但每每,又缺乏勇气地放下,甚至有一次,电话已经拨出去了,马上要通了,她竟逃一样丢下跑回宿舍钻进被窝里去了!可怜的子璇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当天的反应和接下来的躲避做注解,她疯狂地想见杨飞,却不知见了他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天真的女孩子不知道,两个心中有爱的人只要相见就可以了,什么也不用说什么样也不必做,解释和理由更是多余的。子璇太缺乏经验了,所以不得不自苦。 杨飞也苦着,也疯狂地想念着,想念那个傻傻的,完全信赖自己的女孩子,他在思念之外还比子璇多着一重自责,他恨自己冒冒失失地把不设防备的子璇吓走了,他对自己说一切还没有水到渠成急什么急?难道你惯于被别人投怀送抱就以为所有人都能接受你,会无往不利?他也太年轻,察觉不到自责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受了挫折伤害的自尊心,那自尊心裹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不可一世麻痹着他,让他纵使煎熬也无法率先去道歉和补救。 日子就在这对青年男女的自我斗争和彼此都不自知的较劲中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天就热了,五一就来了!父亲早早地告诉了子璇今年五一不能陪她,因为单位组织去八达岭旅游,言明了谁也不准缺席。子璇本打算不回家了,没有了父亲的节日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同学们几乎都回家了,她的家那么近却不回去就显得奇怪,子璇只好坐上了回会宁的汽车。回到会宁,子璇连脸也没洗一把就偷偷地跑到挪威森林的门口去,远远地张望杨飞停在道边的丰田佳美。红红的佳美也不似前些日子娇艳,厚厚地披了灰,放佛一个有了心事愁怨懒得梳洗的少妇,哀伤地憔悴着。子璇看着就心疼起来,忍不住踱到跟前去细细地打量细细地端详,象看一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她不知不觉地站了很久,不知不觉地在佳美前盖的灰尘上用手指划出一个“飞”字来。杨飞没到晚上就见到了那个分明带着惆怅带着倾诉的“飞”字,立刻知道子璇来过了,他觉得胸口猛地热起来,压抑已久的思念和痛苦瞬间爆发,一刻也没有等,站在车边情绪激动地给子璇打电话,他甚至没有去想子璇父亲接电话的可能,准备劈头就说“子璇我爱你我爱你!” 可是上帝偏偏要捉弄这个被相思折磨的青年,电话疯狂做响的时候,子璇正蹲在院子里的小菜圃前对着刚刚冒锥儿的菠菜想心事,没有听到杨飞远远的焦急,等到后来好不容易听到了一声,电话已经无可奈何地停止了呼唤。子璇没有起身,她想当然地断定电话是父亲的朋友同事来的节日问候,反正父亲也不在家,接不接也无所谓。 失望的杨飞以为子璇没有在家,无奈地放下手机,准备过会儿再打过去,可是手机里随之进来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把一切又改变了。 二强看见已经出去的杨飞又踅回歌厅来,很奇怪,问:“飞哥?” 杨飞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用问:“前天我放你那儿的两万块钱呢?给我拿上来!” 二强立刻心领神会地到款台的保险柜里取出钱来送到包一去,很自然地问:“龙哥什么时候到啊?” “马上吧!”杨飞接过钱去,放在茶几上。 二强点点头:“我去接!” 二强刚走到楼梯口,秦月龙已经上来,笑着拍拍二强道:“强子,越来越象人样了啊!你飞哥会调教人啊!” 二强连忙陪笑:“龙哥来啦?飞哥在包一打哈欠呢!” 秦月龙再拍拍他:“我知道,你忙去吧!” 包一的房门没有关,杨飞已经在对上楼来的秦月龙笑:“龙哥!长假没出去玩儿?我还寻思过了五一再给你打电话呢!” 秦月龙瞄瞄几上的钱,哈哈着:“玩儿个屁,这不又严打了吗?风儿下来啦,五一期间,不许发生一起恶劣案件!” 杨飞也笑了:“这要求可就不靠谱了,什么叫‘恶劣案件’?” 秦月龙晃晃头:“公安厅什么时候靠谱过?没办法,谁叫咱是小兵呢?”他摆弄摆弄几上的钱,接着道:“我这可不是来催你的,我是有点儿事要跟你说!” 杨飞亲热地嗔怪:“说啥呢?这不是顺便吗?要不我还得跑一趟!跑我倒不怕,躲着这个躲着那个的!什么事儿龙哥你直说,兄弟能办到的肯定……” 秦月龙伸手打断他:“我不是让你办事儿,是你的事儿!” “我的事儿?”杨飞有些奇怪,笑了:“我有什么事儿?” 秦月龙道:“你别和我打哈哈!什么事儿你不知道?”见杨飞仍旧一脸糊涂看自己,秦月龙只好接着道:“媛媛跟你嫂子哭了几次啦!说你根本不回家住,不理她!” 杨飞的脸沉下来:“告诉我嫂子别理她!” 秦月龙不赞同地看着杨飞:“听听!看来媛媛没冤枉你!飞子,听哥一句话,女人这东西,不能给脸也不能太不给脸。媛媛跟着你的时间也不短了,长得也不赖,打骂随你,还想怎么的?家和万事兴,后院别起火,男人才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外面!” 杨飞皱着眉头:“她还到处去说?真把自己当成我老婆?” 秦月龙给他一下:“她还不是你老婆?你睡够了不认账?” 杨飞还想说:“龙哥!”。 秦月龙把手一伸,不让他说:“行了飞子,哥哥的话也只能点到为止。这年月劝赌不劝嫖。媛媛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也长了,你肯定腻了。你嫂子也跟媛媛这么说的,男人图新鲜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可是飞子,哪个女人都一样,长了都是那么回事,男人要想干大事,不能栽在色字上头。你甩了媛媛不要紧,他爹他叔能让你?这是会宁,是姓孙的地盘!你倒是不怕他们,可是一纠缠起来,脸上好看吗?弟弟,男人什么事最要紧?挣钱啊!哥是处在那个不自由地地方没办法,可还指望拉巴着弟弟捞点儿呢!你不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哥可没招了啊!” 杨飞听他软硬皆施,只能不出声。 秦月龙又立刻笑了起来:“老弟,差不多就行啦啊!媛媛又不敢惹你,多少给点儿脸吧啊!真把女人惹急了,你找多可心的情儿她给你祸害了你怎么的?” 这句话戳了杨飞的心,他想到柔弱的子璇,脸色微微变了。 秦月龙见自己似乎说动了杨飞,就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拍拍钱道:“还行啊?最近生意还算火?” 杨飞点点头:“还行!” 秦月龙也点点头,往走廊里看:“强子也还算卖力!”他突然出其不意地问:“有吸粉儿的没有?” 杨飞一愣:“房门都关着,怎么知道?” 秦月龙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点点头:“飞子,咱这买卖,打着正行的旗号,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不沾点儿黄不沾点儿赌能他妈的挣着钱?可咱东北这地方就是不能沾毒,比不了南方省份,头头们最厌恶的就是带面儿的东西。哥再提醒你一遍儿,别的事儿哥都能替你兜着,有找茬闹事的你尽管拿棒子给我往出晃!就这个东西,你加倍小心了,绝不能摊上窝毒贩毒的嫌隙,不然哥保不了你!” 杨飞连忙道:“龙哥还用跟我说这个?别说窝、贩,就是有偷着来吸的被我知道,也叫强子下次不招待他们!真动那个心,还在会宁呆着干什么?” 秦月龙满意地笑笑:“哥知道你聪明,要不然怎么就和你有缘分呢?”他把钱放进随身的手机包,站起身来道:“那我就走了,多坐了不好!回头我给媛媛打电话,让她来找你!” 杨飞无奈,送秦月龙下楼。 秦月龙的一番话打消了杨飞继续给子璇打电话的念头,兜头的冷水浇灭了他胸中燃烧的激情,他猛醒到自己跟子璇的差距,觉得自己一个捞偏门的男人无论怎么有钱有势也配不上清纯简单的女大学生,况且,秦月强说的也对,自己不放过子璇,可能就是为她招惹杀身之祸,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他不能,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孙媛媛找到挪威森林时杨飞的脸色并没有好,他冷冷地看着打扮入时的她:“不是跟你说过了少来这儿?” 孙媛媛算准了他会这么说似的,隐忍地站在包一的地中央,看着他,不出声。 杨飞的眉头就更皱起来:“以后少上龙嫂那儿去诉苦,人家烦不烦你?” 孙媛媛仍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开始可怜巴巴。 杨飞无话可说,板着脸掏烟。 孙媛媛慢慢将包房的门关上,慢慢放下手里拎着的挎包,捱到吸烟的杨飞身边来,小狗一样趴在他膝上,满脸邀宠地看着他。 杨飞不看她,心事重重地喷云吐雾,放软的身体却多少泄露了于心不忍。 孙媛媛就得到鼓励一般,动作娴熟地直起身来,下贱地去吻杨飞的脸颊、耳垂、脖子、胸口,两只涂满蔻丹的双手,在杨飞的身上乱抚乱摸。 杨飞开始时厌恶地躲避,但最终还是克制不住,本能地兴奋起来,翻身将浑身喷发着欲望的孙媛媛压在身底…… 而此刻的子璇,一天没有吃饭,兀自傻傻地对着一畦嫩绿发呆。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杨飞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更没有想到他片刻之前曾经满怀激情地给自己打过电话,而此刻,又放弃了对她的渴求,放弃了拥她入怀的念头,和另一个不甘撒手的女人一起在包一漂亮的沙发榻上悲怆地翻云覆雨。 第二章(三) 子璇的煎熬在考试临近的时候淡了一些,她毕竟是理智聪明的,知道眼前什么东西最重要。医学院的课业很重,考试也很严格,有时候并不问是否及格,而是一定要抓住几个成绩最差的尾巴补考,四门不过就要留级。子璇从小优秀惯了也被父亲骄傲惯了,不能允许自己补考甚至留级,知道自己已经落下了课程,所以临时抱佛脚地发奋起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专注到一件事情上另一件就要放下,所以学习竟成了子璇疗伤的良药。 考试过去后,她的疼就不那么尖锐了,有了思考的能力,因此不免常常问自己:我没法去找他他怎么也不来找我呢?从那以后就彻底干净地消失了?他有我的电话来过我的学校找我很容易啊?没来就剩下一种可能,他生气了!或者,恼羞成怒,觉得自己不上路,假矜持?这样想着少女容易受伤的心就不由分说地坚硬了,下了断言地决定:不来是好事呢!他终究跟我不一样,有了社会经验见多识广,说不定她答应了他也会很快厌倦的,那又何必自取其辱?还是干脆地断了好! 想是这样想,终于不能完全若无其事,况且子璇也真的不愿意回去守着呆板的父亲,所以暑假里真的做了家教,每天辅导一个初三的孩子两个小时,并以此为借口不回近在咫尺的家。父亲并没有反对子璇的做法,虽然他一直将女儿奉若珍宝,但毕竟明白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父母过于牵绊就是往她飞行的翅膀上负重,所以只是嘱咐她常打电话,自己一个人在家守着孤寂。 进入大二后半部分的子璇这才真正开始了脱离父亲脱离家庭的独立生活,小姑娘尽量把日子安排得充实满档,逼自己于青春韶华里多吸收一点儿有用的东西,少一点儿旁骛。她太过天真了,什么是正骛什么是旁骛呢?对于人生,没有任何事情具有如此严格的界限。而有些东西,往往越经意越不可灭,历久而不衰亡。 成长中的子璇慢慢也发现了这一点,她察觉到被自己压在心灰底下那些东西看似老实了,却说不定什么时候抽冷子蹦出来酸你一下刺你一下将你从坚强拉回到脆弱里去以示它的存在。譬如有次寝室里聚众玩扑克,吃够了零食顶惯了枕头的女孩们就想出一个另类的惩罚方法——谁输了局就自动站在走廊里大喊一个最思念人的名字,说我想你。子璇听到这个提议时心就乱了,自己最思念的人是谁呢?应该是父亲,可是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家就那么近,她都不愿意回去看看,怎么证明思念?杨飞的影子不可抵挡地跳到眼前来,子璇又恨——没出息,凭什么想他呢?没有凭什么,不肯说谎的内心质诘拷问着她,让她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胜利输赢,所以竟第一个被推到走廊上去。无奈的子璇对着长长的走廊连喊了十几个“我想你”,就是挤不出人的名字来。伙伴们当然不依,笑着说这怎么行?不合规矩啊! 当夜子璇失眠了,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和杨飞在一起的每个细节,包括他微笑着注视自己吃东西,兴高采烈地往自己脸上贴纸乌龟,深情款款地喊自己“女疯子”,激情炽烈地问自己索要情感。子璇甜蜜而又痛苦地承认,杨飞这个人势将牢牢地扎根于她心里,抹杀不掉了。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珍藏着的抹杀不掉,但都未必可以真正地左右属于他的人生。子璇也是这样想的,她想忘不掉就忘不掉吧,没事时拿出来想想,慰藉慰藉孤独的心灵,该怎么活着还得怎么活着啊!可是她没有料到自己和杨飞的缘分还远远未尽,还有许多后招在前方等待着她。 不经意的重逢在九九年春节前夕,说来也巧,子璇和杨飞的故事好像离不开春节似的。那年,一向碌碌无为的父亲突然就鸿运当了头,要被提拔为评估科的科长。谁都知道这评估科是房地局的肥地,交易、抵押,没有一个和税和钱有关的环节绕得过它去,科长当然是现管的实权者,怎能不巴结呢?请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大年二十八也逃不过去。姑姑眼见着子璇日日在家蛋炒饭迎年,心里不忍,那天就来了电话:“璇啊!日月潭洗浴广场你知不知道啊?我和你姑父在这儿开的店,你来找我啊!忙完了我领你去吃锅子!”子璇并不想给姑姑添麻烦,姑姑开的是理发店,春节前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可是姑姑不同意:“你不来我就不吃饭了?钱有赚完的时候?你上学老不在家,我多想你啊?” 子璇只好答应了,她的亲人一向少,多病的奶奶去后,就只剩下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姑姑了,不能轻视。 特意晚些去的,姑姑的店里还是人满为患,忙得闲不下手的姑父招呼子璇说:“璇啊!坐下等会儿,就到九点,来人也不干了!” 子璇见屋里不少人端了杂志坐等,心知九点未必能完事儿,还是懂事地坐下等。 一个正在焗油的女客听见姑父的话,笑问:“浴池昼夜营业,你九点就想关门?” 姑姑听了,疼爱地看看子璇,对那人道:“媛媛你跟老板说说,我家璇儿老也见不着我的面,越到年节越想亲人不是?” 焗油的人就转过头来看子璇:“这就是你老唠叨的侄女儿啊?大学生吗?长得可真漂亮!” 璇听见她夸自己,客气礼貌地对她微笑,看清彩色油膏之下是一张挺妖娆吸引的脸。姑姑笑着跟她介绍:“璇儿,这是我们老板娘!漂亮吗?” 子璇刚点了点头,姑父就笑着说:“提谁谁就来啦!”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子璇身边响起:“你什么时候完啊?” 子璇惊讶地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杨飞询问焗油者的脸,顿时呆了! 杨飞也看见了子璇,也呆了,没听见孙媛媛那句“你别急,等我一会儿”,震惊地注视着本不应该在此出现的子璇。 忙碌的姑姑姑父没有注意到两人脸上的表情,纷纷道:“正和老板娘说呢,我们今天早点走,领侄女吃饭去!”“璇儿,这就是我们老板,怎么样?跟老板娘郎才女貌吧?” 子璇率先回过神去,痛苦地掩饰:“哦!”杨飞也终于回过神,立刻收了目光,不再看她,转了身往门外走,说:“是吗?那就早点回去!孙媛媛你快点儿,龙哥等急了!” 谢天谢地,那些排队的熟客最终没能允许姑姑脱身,不然,子璇的眼泪恐怕忍不到无人之处。她恍惚地离开姑姑租赁的理发店,回家的一路上,耳边都在回响着姑姑姑父无心的问话——“这是我们老板娘,漂亮吗?”“这就是我们老板,怎么样?跟老板娘郎才女貌吧?”子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杨飞竟成了洗浴中心的老板,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结了婚,更没有想到至亲的姑姑姑父竟会租赁了他的地方,而这早晚必然的相遇,怎能不是天大的打击?跌跌撞撞地扑进门,父亲还没有回来,子璇放松地扑到自己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父亲一直忙起来,他老实惯了认真惯了,不知道如何拒绝那些他并不期冀的邀请,所以没有时间发现女儿的落寞。子璇的寒假再度不能避免地煎熬,她痛恨却不知道如何避免。无论接下来的日子姑姑怎么邀请,子璇也不肯再踏入日月潭洗浴中心一步,她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见那个迅速转变了角色的男人,那个曾经要过她也深深伤害了她的男人。 见不见一个人,并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无心的邂逅,有意的安排,年少的她都躲闪不过。 初三父亲到单位去参加新春聚会时子璇还懒懒地没有起床,她拒绝了父亲一起去的邀请,觉得天下再没有一件事情能比睡觉更吸引。 父亲没强求她,女孩子长大了,他渐渐不敢强求,生怕她懒惰的原因是对他不能出口的生理变化。 父亲刚走杨飞就来了电话,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我在你家胡同口,你不出来我进来找你!” 子璇意外之后,只剩叹气——杨飞早料到她会拒绝,当然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再见仿如隔世,杨飞在车里看着憔悴慵懒的子璇慢慢走近,几个月的刻意淡忘全部作废,他几乎想什么都不管地冲下车去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 可是,子璇脸上的距离和隐隐的凄然阻止了他,他僵僵地看着没有认真梳洗的她蓬着头发带着长久甜睡中积攒起来的体香慢慢坐进自己的车里,冷淡地说:“什么事?我爸爸很快就回来,你快说!” 杨飞看着那个躲避自己目光的脸庞,不知怎么就将车自作主张开了出去,开离平房区,开离胡同口。 子璇任杨飞把自己从家门口拉走,她静静地坐在后座上,听天由命地望着车外的风景,仿佛此刻即便杨飞把她拉进一个永劫不复的境地里去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杨飞后来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水库旁边,忍不住地开口解释:“我没娶她!” 子璇依旧静静,依旧看着窗外,不出声。 杨飞在她的不反应中品出淡淡的谴责来——没娶能说明什么呢?不是你的女人,别人为什么叫她老板娘?而你,又为什么在她理发时出现? 杨飞无奈,很无奈,似乎只剩道歉:“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木然的子璇惊异了:“什么?” 是啊!道什么歉?他用得着跟她道歉吗?而她的苦,又是这三个字能够改变的吗? 杨飞只有沉默了,他只能沉默。 子璇就再去看风景,看视野里的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直到一大片厚厚的乌云将太阳遮挡起来,才象做够了梦似地醒过来:“你送我回去吧!” 杨飞却早在她的无言里心碎了,他无力送她回去。 子璇等了等,不见他搭话,只好慢慢地开了车门,下了车,往回走。 她洁净的皮鞋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悦耳的吱嘎声,声声刺激着车内杨飞的耳鼓,他猛地推开车门跑出来,追上子璇,拉住她。 子璇被动地站下,慢慢地回头,掩饰不住一脸泪痕。 杨飞震惊地看着,看着,然后,猛然吻住她。 什么是天荒地老? 子璇在眩惑的初吻里只有那一种幻觉——她融在杨飞的身体里了,而杨飞融在雪地里了,雪地融在无边无际的空旷宇宙里……万物无形。 第二章(四) 杨飞在身上的最后一点暖意散失在寒风里之后才清醒过来,他将几乎僵掉的子璇抱进车厢,开大了暖风,苦恼而又惆怅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孩儿。从前,只是他不敢爱她,只是他独自煎熬,现在他知道她根本是爱着他也根本需要着他的爱,怎么还能不动心?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给这个分明渴望简单渴望纯洁的女孩子一个完美无暇的自己,人生路不能改写,他就是现在这个他。 子璇在温暖中苏醒过来后看清了杨飞的眼神,却没了一贯的懦弱,杨飞甘甜热烈的吻给了从没品尝过情味儿的姑娘莫大的勇气,她不顾一切地看着杨飞:“你没娶她,你爱她吗?不爱,去和她说!” 杨飞一下就被震动了,她说,“去和她说”,是啊,有什么艰难的?不爱,说就是了!她在等着他来爱啊!对她来说,此刻还有什么能比他的爱更重要?而他,此刻还有什么比爱身边这个女孩儿更重要?他什么也没说,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头再度吻住她,这次,不再是吃人参果的急切和囫囵,而是细细的,慢慢的,满怀珍惜。 子璇的直接干脆影响了一向精细的杨飞,他果真直接了当地跟孙媛媛说了,他说:“孙媛媛咱俩分手吧!虽然我从来没承认过你,可是,毕竟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少付出,我们有商有量好聚好散吧!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 孙媛媛的吃惊没法用文字形容,虽然杨飞一直对她不冷不热,一直没有重视过她在乎过她,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她自己,甚至周围的人都把她理所当然地当成是杨飞的女人了,现在他毫不掩饰地说出分道扬镳的话,她怎么接受得了?她的眼泪一下子糊了一脸,声音颤抖:“怎么了飞子?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你可以骂我,说什么分不分手的话?谁都知道我是你的人啊!你撵我,我上哪儿去?” 杨飞见孙媛媛一下子小孩样脆弱,多少不忍,低了头道:“我把房子过到你名下吧?明天我就去办!什么谁的人?我们都是自己的人!” 孙媛媛听杨飞连送房子的话都说出来,知道这次是非同小可,满脸的惊恐:“飞子你别这样!我到底怎么了你说,我怎么惹你了我改还不行吗?我一定改!你别不要我!” 杨飞见她说着扑到自己身边,愧疚深切起来,轻轻推开,道:“你没怎么,是我爱上了别人!” 哭泣的孙媛媛一下子顿住,长久的相处里,她从没听杨飞提起过爱字,而此刻,他这么明白清楚地说,她只剩下吃惊,哭不出来。 杨飞不看她,不说话。 孙媛媛渐渐恢复理智,轻轻地问杨飞:“你爱上谁啦?她比我好吗?” “她比任何人都好!”杨飞老老实实地回答,“以前我从不知道女人的好,以为她们不过是构造和男人不同的另一类,而所谓婚姻和爱情,不过是生理需要或者说性的幌子。可是认识了她我才知道女人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全部追求!” 孙媛媛彻底不哭了,她哭不出来,她绝望了。她太了解杨飞的个性,那是个吝于说情说爱的人,而他一旦说出,定是板子上的铁钉,改变不了的事实。她慢慢地直起身,擦干眼泪。 杨飞看着她走出门,说:“明天我们就去过户吧?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孙媛媛置若罔闻。 子璇回到家后低低地发了烧,迅猛而来的激情和抵抗不了的寒冷一起虚弱了她的身体。先回家的父亲询问她去哪儿啦,她随口就撒了个谎说看电影去了,父亲就没再说什么,他对大过年的自己将青春年少的女儿独自丢下充满了歉意,小小的一场电影不能成为责备的理由。 杨飞再见到子璇时子璇的病不但没有好,反而更严重了些,他心疼地问她吃药了吗?要不要打针。 子璇并不关心自己的小感冒,只关心杨飞的进展,她急切着问:“你和她,说了吗?” “说了!”杨飞点头。 “那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哭了,走了!” “那她……伤心吧?”子璇为另一个女人的失败唏嘘。 杨飞看看她:“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孙媛媛身上没用过心,体会不到她的痛苦,要是子璇的就不一样,子璇的任何感受,好像都是他的。他皱眉摸摸她的额头:“有点儿烫啊!我领你上医院吧?” 子璇被爱情充斥的内心无法长久地记挂其他女人的苦楚,轻轻拉下杨飞的手来:“我吃了药了,你陪我一会儿我就好多了!” 杨飞听话地陪着她,陪了一会儿想起车里多么温暖对一个感冒的病人也没什么好处,说:“我们去挪威森林吧?” 子璇疑惑地看他:“挪威森林还在吗?还是你的?” 杨飞笑了:“当然还在,二强看着呢!” 二强看到久未到来的杨飞,言语间是真的亲热。 杨飞却没精神跟他闲话,皱眉看看萎靡的子璇:“她感冒了,上去睡一会儿!” 二强点头哈腰地答应:“包一空着呢,我都不怎么给客人使,干净着呢!” 进了包一,当日杨飞突然索要的情景一下子扑到子璇眼前来,她羞涩地看看扶着自己的心上人,觉得感冒好象突然好了许多。 杨飞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燥热起来,关上门就吻住她,用身体语言明明白白地表达着渴望。 满头满脑爱情的子璇不再抗拒,她任凭杨飞供奉神器一样将她小心放倒在榻上,闭着眼睛让他一层层脱去厚重的冬衣。 当子璇洁白朴素的内衣和莹润光泽的肌肤一起展露在杨飞面前时,久勘男女之道的杨飞竟然微微颤栗了,他哆嗦着双手去抚摸爱人的身体,不明白它为什么可以那样美好。他不敢去直接获取,而是久久地吻,爱不释手地流连,直至子璇的皮肤因寒冷和激动绽出了一粒粒细密的小疙瘩,他才疼惜地俯身上去,摸索着褪去她最后的防备。 子璇的神经已彻底麻痹,她不能思考思想,意识不到如此一来的后果和意义,她几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奉献了自己,甚至都没有过多地感到疼痛。 性的快乐大概是造物主给这个单纯女孩的最大回报,子璇在自己的第一次里就品尝到了杨飞带给她的愉悦与欣快,这使早早晋升为女人的她分外迷人,充满了许多人追求一而不可得的性感。 杨飞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纯洁和干净,但他不能因此遏制拼命要她的冲动,他一次一次将身体里最大的热情传送给她,不知疲倦。直到承受不住的子璇温了声音求他:“哥,我受不了啦!”,杨飞才彻底在她的柔软里懈怠下来,他伏在子璇温暖的颈窝里不动,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两个相互给予了彼此的年轻人筋疲力尽之后却都没有睡,就那么拥着,围着衣服躺在沙发里。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用说,就躺着,肌肤贴着肌肤,最大程度地感受对方——呼吸、毛发、心跳、体温、脉搏,还有气味儿…… 二强来敲门的时候子璇先惊跳起来,扑面而来的现实终于使她意识到自己和杨飞的结合还不能肆无忌惮,她慌乱地找着衣服穿着衣服,神情紧张。 杨飞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帮她找衣服,皱着眉头问门外人:“干什么?” 二强的声音充满关心:“飞哥,都四点多了,吃不吃晚饭啊?” “四点多了?”子璇不能置信地问,她不明白一天的光阴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而直到此时,她也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学生还是个女儿,才知道为突破了尺度着急羞愧起来。 杨飞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变化,嘴里打发着二强:“你不用管了,一会儿我们出去吃!” 子璇却无心跟他吃饭,她管自穿好衣服,甚至连杨飞也不想等就要冲下楼去回家。 杨飞一把拉住她:“你别急!跑的能有车快吗?” 到子璇家的胡同口,杨飞仔细地把她蓬乱的头发理好,深情地叮嘱:“别怕!没什么好怕的!” 子璇的紧张和忐忑被他一安抚,竟真的减轻了不少,她听话地点头:“我知道,你别担心!” 杨飞不愿意松脱她柔若无骨的手:“明天给我打电话!” 子璇任他握着,点头。 父亲当然追问了子璇的去向,一向诚实的子璇竟然福至心灵地脱口撒谎:“我逛书店去了,光顾着看书,忘了时间!”木讷的父亲就真的信了,也许是因为乖巧的女儿从没跟他说过谎,所以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丝毫也没察觉她脸上的红晕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仅仅是不应该的婚前性行为,或者违反了学生守则的越轨,杨飞和子璇的这段恋情都算不上基调浓重。可是贪欢贪爱的年轻人怎么会知道,爱情从不只带着美好而来,它向来习惯与坎坷苦难为伴。孙媛媛的无言一走令脑袋里只有爱情的杨飞如释重负却失去了一贯的清醒冷静。子璇是稀少动物,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象她一样简单直接坦荡而没心机?孙媛媛很快摸清了杨飞痴迷的就是理发店老板的侄女儿,她不动声色地隐忍着,终于等到了子璇落单的机会。 子璇在胡同口被孙媛媛截住时还不知道何事,傻傻地问:“你找我吗?我不认识你啊?” 孙媛媛就冷笑了:“你当然不记得我!你多有办法?抢走了我的男人,却连我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子璇这才看出貂皮领子后面的脸就是当日姑姑叫做“老板娘”的那个人,心里立刻升起了不详的预感:“有事吗?” 孙媛媛仍旧嘿嘿冷笑:“我向你举手投降来啦!我跟了杨飞四年,你轻轻易易就撬去了,你能啊!” 子璇无奈地承受着孙媛媛的不友好,保护着自己:“你有什么气冲杨飞撒去吧!我,我也不想这样!” “哈哈!”孙媛媛的笑声大了:“不想?多无辜!飞子今年二十四,他十九我就认识他了!那年我也就二十,比他有经验多了,他跟我,还是个处男!哈哈!” 子璇受不了她的彪悍和直接,下意识地躲了躲! 孙媛媛的声音却变了,变得沙哑:“我虽然不是处女跟他,可这四年,我一点出格的事情都没做过,飞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让我干什么我就不敢干,我一心一意跟他好好过日子,做他的女人,他让我怎么样都行!可是我还是没干过你啊小妹妹,我二十五了,老了,没有你吸引,拿学生味儿勾引人!可是我告诉你,”她的声音凶狠起来,“别惹恼了我,没了窝的女人会吃人的!” 子璇吓了一跳,目光转不开孙媛媛扭曲的脸:“我……我……” 孙媛媛凶够了,再度悲伤:“不要逼我……你愿意跟飞子睡觉我不管,别逼他不要我,我为他做了两个孩子了,没有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孙媛媛最后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子璇,光顾贪享爱情美好的女学生终于意识到要一个人彻底割断过往不是简单的事情,孙媛媛和杨飞始她之前的缘分也不是一个爱或者不爱可以轻易解除的。这一切注定是纠葛。子璇尽管年轻,也知道一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堕两次胎代表着什么。可她没有去难为杨飞,她新得到,新拥有,不忍心去难为,她只是在后来见面时淡淡地说了句:“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与孙媛媛一起那么久了!刚认识的时候也没说过。” 聪明的杨飞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立刻知道脆弱的子璇根本不是孙媛媛的对手,他立刻怒气冲冲地找到孙媛媛,再无不忍地谴责她:“孙媛媛,你这么深的城府?去难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我们怎么在一起的?我爱上了你吗?在广州,你被鸡头控制住了,一天出几个台捞不到半分钱,你求的我,求我救你!我帮五哥挑了一个抢行的混蛋,五哥给我五万块我都没要,救出了同乡同土的你!你说报答我,结果,就是诱惑血气方刚的我,我要你这报答干嘛?五万块我随时找上几百个比你漂亮的小姐!我告没告诉过你我们没有爱?你怎么说的?说不贪心,说我爱怎样怎样有了心上人随时给我让路,都他妈是屁话?” 孙媛媛被他骂得放声大哭:“是我贱!是我不要脸!可是,四年了飞子,四年了,你对我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第三章 1。 杨飞不去看孙媛媛的绝望和凄惨,也不去回答她的问题。感情?孙媛媛说的没错,四年了,能没有一点感情?假若她饿肚子,或者在外面被别人打,被别人欺负,他是不能坐视不理的。这四年她影子一样没有自我地跟着他,平常可以忽略,可是真的有人践踏羞辱,他还是不能忍受。这算感情吗?算的吧!一个宠物养久了也会有感情,一个饰品戴久了也会珍惜,可这种感情跟他对子璇的怎么比?美丽的子璇现在,是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有多少东西能比生命更重要? 孙媛媛哭着,看着杨飞的无情,心慢慢冷下去,冷到哭不出来,她抽泣着,恨着,咬牙切齿:“你的样子多高高在上?把我当一堆臭狗屎!我是臭狗屎,也受过你的恩。可你杨飞别忘了,不是我这堆臭狗屎,你现在还在广州给人家当打手呢!说不定,早都横尸街头了!光是我欠你的你没欠我的吗?不是我孙媛媛,你一个农村小子凭什么在会宁呼风唤雨?你开歌厅开浴池?会宁比你有本钱有本事的人多了!不是我爸我叔摆在那儿,不是他们介绍你认识了秦月龙,就凭你自己?飞哥?开名车穿名牌?到处去划拉小姑娘?” 孙媛媛的连续反问驱散了杨飞心头最后一点怜惜,他冷冷地看着这个泪痕未干的女人,看着这个一向让他呼来喝去的女人突然变了面孔,想起她当日跪在自己面前的情景——“飞子,你救救我吧!再这样下去我要残了,再也回不去家了!你看在老乡的份上救救我吧!”他就真的救了她,嫌恶她不爱她也要了她,听了她的哀求一起回会宁来,见她爸爸,认识秦月龙,然后开歌厅,开浴池。她忘了当日的低声下气,以此辖制他来了,她忘了这么多年是他自己在跟秦月龙交涉周旋而她舒舒服服地当着寄生虫,她根本不是表面看来那么无所求,她极度贪婪。 杨飞什么也没说,不屑说,他只是告诉孙媛媛:“就一栋房子,要,就来找我!” 孙媛媛要不要根本不在杨飞心上,一栋房子也根本不在杨飞心上,他的心上,只有子璇。他抓住每个子璇父亲不在的机会把她从家里接出来,哪儿也不去,就窝在挪威森里的包房里厮守。吻够了爱够了,他会唱歌给她听,多是伍佰或者beyond的摇滚。mv看多了,子璇对那两个音乐才子的了解也渐渐多了起来,问过杨飞:“你就喜欢他们吗?”杨飞的回答很绝妙:“我就喜欢你!”子璇听了当然受用,抿嘴笑:“你先喜欢他们的,不然歌厅为什么叫挪威森林?” 幸福是奢侈短暂的,因为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省城虽然近,分开的时间和距离虽然一定短暂,但对热恋里的男女来收,却一定是煎熬的。杨飞不放过每个共同相处的机会,子璇的笑容,爱意的眼神,微小的身体语言,甚至一个哈欠喷嚏,对他都是致命的诱惑,他不厌其烦地要她,以至常常不能完整地聊一次天,吃一顿饭,听一首曲子,洗一个澡。二十岁的子璇彻底迷住声色场所爬滚出来的杨飞,他一天没有她就受不了。 时光不肯为任何人停歇,开学的日子还是来了。 杨飞在驱车送子璇去学校的路上再次要求她为他说谎:“骗你爸爸又做家教了好不好?我等五天,周末不能跟你爸分你!” 子璇听杨飞说这些话时眼神里充满了疼爱和纵容,明明是杨飞大四岁,然而女人在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后通常会把那个男人当孩子一样娇宠起来,顺从和予取予求常常是出于因爱而泛滥的母性。 父亲在听到子璇说出又去做家教的事情之后,反对了一下:“你大三了,功课紧了,别贪那几个小钱了!” 子璇却轻而易举地说服了父亲:“不是钱的事,是态度的事,别的同学都做,我不做,显得懒惰!” 此后的周末就是杨飞和子璇的狂欢日。节目是雷同的——吃东西,做爱,腻在一起;两个年轻人却乐此不疲,或者说,热恋的人只能做这些事情,干不了别的。初识人事的子璇每次都是只饱满到极致的花苞,一遇春风雨露就要尽情地绽放;而杨飞的细润持久则将这种绽放滋养得分外美丽,以至于他常常不明白上帝怎么会赐给了他这样一个女孩儿——分明单纯无暇,连心都干净,入了怀,却那般蚀骨销魂,让人欲罢不能。没有一种文字能够准确形容杨飞的切实感受,他只觉得,从前的经历都是狗屁,就如喝茶的人,极品之前的所有牛饮都只是原始的需要和本能,感动不了自己。 秦月龙在子璇开学后的第三周再次为孙媛媛的事情找到杨飞,他开场就说:“飞子,如今不同以往,歌厅我只是出力,钱是你自己的,可是洗浴中心有我和你嫂子一辈子的积蓄在里面,我亏不起。” 杨飞知道他的中心意思,很干脆地打断他:“龙哥,咱们是哥们,是合作者。哥们谈情,合作者谈钱,都谈不到彼此的私事,你要是觉得我离开孙媛媛搞不好浴池,我可以撤股,我们怨言。” 秦月龙没想到杨飞上来就点透了他的心思,而且态度明确,叹息:“飞子,媛媛不好吗?她是风尘,可是咱们这行,没见识过风尘怎么干得好?” 杨飞干脆把脸沉下来:“我还以为龙哥欣赏我是因为我的能力,原来一直都是为了媛媛,那你们合作好了,我让贤。” 秦月强见话马上说僵了,连忙拿出亲热:“你犯倔的时候还不多啊?看来那个女大学生果真有两下子!兄弟之间别说气话,我只是建议,你和媛媛的事情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和生意扯不上!弟不爱听,哥以后就不说了!” 秦月龙回去就对自己的二婚妻子说:“以后孙媛媛来你别理她!再管,你上哪儿找飞子这种稳赚不赔的合伙人去?” 无计的孙媛媛三天后直接找到了杨飞,杨飞对她仍旧一如既往:“什么事?” 孙媛媛惨笑:“你不说把房子给我吗?我总不能鸡飞蛋打一场空吧?” 杨飞想也没想:“那走吧!” 过户的手续办得很快,没过两个小时,杨飞的高档住宅就变成了孙媛媛的私产。 拿着三日后领取新房证的收据,看看毫不心痛吝啬的杨飞,一直克制情绪的孙媛媛忍不住站在大厅里当众哭起来。当然引来了围观,可是孙媛媛根本不管不顾,哭得酣畅淋漓蔑视天下,惹得房地局的办公人员都丢了工作来看热闹,纷纷议论:“这是怎么了?上当受骗了?” 看热闹的人中,当然有晋升为科长的父亲,他淡淡地看了看袖手忍耐的杨飞,再看看那个穿着打扮都很上档次的女人,只把不能知道谜底的闹剧当成职业生涯的一个小小插曲,根本没想到会和自己后来的生活发生什么关联。 杨飞在做到仁至义尽之后驱车离开了房地局。 工作人员把几近崩溃疯狂的孙媛媛请到保卫处去,给她的亲人打了电话。孙媛媛在当地威名赫赫的父兄很快赶到了房地局,询问情况。情绪已经渐渐平稳的孙媛媛凄然把收据递给父亲,带泪笑道:“怎么样?四年,我又给你挣个大房子啦!” 孙媛媛父亲将女儿接上车后沉重地对儿子说:“当年爸吃了亏,蹲了监狱不能管你们,你妹没办法走了下路,要不是她的那点血汗钱,咱能这么快爬起来?杨飞不要她,说到底还是因为当初的污点,你心里要有数,别亏待了你妹!” 孙媛媛哥哥孙大宇听了就咬牙切齿:“这个玩恩负义的杨飞,我饶不了他!” 后座上呆呆的孙媛媛听了哥哥这话,转过被泪水洗掉了彩妆的脸对父亲说:“你们要是动他我就不活了!” 父亲安慰地搂搂女儿,瞪了儿子一眼。 杨飞一点也没担心孙媛媛报复自己,他对孙媛媛的人性有信心,觉得她还不至于如此,也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觉得拥有应变的胆略和办法,但他低估了混混的下作,忘记了子璇的不堪一击。 陈子璇从教室复习功课回来还不到九点,校园还是人多不平静的时候,坏蛋们就明目张胆地动了手,用木棒和铁棍招呼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学生。陈子璇在遭到第一下袭击之后就倒了下去,头破血流,呼救无力。幸亏附近的学生们立刻呼喊起来,否则,心狠手辣的歹徒们似乎做了打死她的准备。饶是学校保安来的迅速,倒在血泊里的子璇已经不辨模样。 子璇父亲赶到医院时一阵阵天旋地转,他不明白一向与世无争的女儿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厄运,她甚至连嘴都没和人吵过,是谁,这样恨她? 案子当然是悬案,公安局和保卫科都没有头绪,但是他们看惯了这样的血腥,想当然地理解成暗中嫉妒者的刻意施为,职业地安慰受害者会早日破案。 柔弱的子璇竟然耐得住打,除了脑震荡和踝骨骨折,竟没有太致命地伤害,系主任看了医生的诊断之后庆幸地对子璇父亲说:“好在不用休学,不然耽误了孩子了!” 事情发生在周三,杨飞却是在周末不见子璇人影也不见她电话心急如焚地找到学校来才从子璇要好的室友田雨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发疯一样找到医院去,扑进病房见到满身绷带的子璇就紧紧抱住不肯松手,打饭回来的子璇父亲惊见女儿和那个当日在单位见过的男青年抱在一处才猛然悟到女儿谈恋爱了,几日的谜团随之解开——这场意外,恐怕就跟这个男人有关。谨慎理智的父亲并没有立刻冲上去质问发作,他甚至躲开了,妻子当年的毅然出走使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明白,硬生生地断折女人的爱情是不明智的,子璇大了,恋爱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她追求的是不是真正的幸福,却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必须关注和衡量的,他要认真仔细,步步为营,帮女儿撅出真实真相来,如果是美是好,他愿意祝福,如果是假是虚,他不惜阻挠羁绊。 子璇急急地将杨飞劝走了,她也意识到了飞来横祸的不同寻常,生怕父亲和学校发现点儿什么对自己和杨飞不利的东西来,几乎是哀求着告诉杨飞忍一忍,说自己好点儿就给他打电话。 杨飞心疼万分地看着急切的子璇,不忍她过度焦虑,点头不舍地离开,回会宁的路上却几乎目眦尽裂。他连浴池也没有去,直接闯到挪威森林的包房去找出平日收藏的一把片刀掖在衣服里转身就走。 察言观色的二强看出杨飞红了眼,懒腰从后面抱住他,喊:“飞哥,出什么事了?你要发泄老弟不拦你,可我是你从广州带回来的死党,你干什么去不带着我吗?” 杨飞回头看看他,压制着怒火说:“好,你拿上家伙,跟我走。” 杨飞带着二强一路风驰电掣,猛踩刹车停在一个门面挺大灯光黯淡的洗头房前。 门口知客的服务生认出他来,带着笑招呼:“飞哥来啦?这可闲着呢?” 杨飞看也没看他,伸脚踹开门,两步跨进屋去。 身后的二强看看洗头房的招牌,脸上的两肋插刀却消散下去,对服务生低声说:“告诉领班的,给龙哥打个电话!” 孙媛媛百无聊赖地在洗头发暗厅里坐着,猛见杨飞怒火熊熊地闯进来,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杨飞看也没看她,冲她身边的洗头小姐大声喊:“孙大宇呢?” 孙媛媛一震,看到他眼里如炽的杀气,呆了。 孙大宇从一间包房里探出头来,看见立在厅内的杨飞,毫不在乎地晃身出来。杨飞哗啦抽出片刀,一个健步蹿到孙大宇身边,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孙媛媛一声尖叫:“杨飞!” 杨飞充耳不闻,瞪着一双血目问孙大宇:“都有谁?说!” 孙大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也不否认,嘿嘿冷笑:“姓杨的,你装大了吧?上这儿来撒野?能耐你抹了我,看看能不能出门?” 已有几个健壮的男人围到跟前来,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瞪著杨飞,拉开扑啖的架势。 杨飞看都不看他们,一脚揣在孙大宇的腘弯里:“说,都有谁?” 孙大宇一下子扑跪在地,表情充满痛苦。 孙媛媛哭叫着说:“飞子,他是我哥啊!你要整死他啊?” 杨飞听到孙媛媛的哭叫,怒焰稍低:“看在她的份上,我今天放过你,你说,都谁去了?” 激怒的孙大宇反手挥开杨飞架在身上的刀,全不顾胳膊上迅速喷出来的血,疯狂地骂:“操你妈!” 等待着的帮凶立刻将杨飞围在中间,一起招呼。杨飞势如困虎,凛凛神威,个个击破,不在乎吃亏。一旁的二强立刻冲上去拼命相帮,嘴里骂:“操你妈,也不看看是谁?都他妈敢上?” 孙媛媛哭完了哥哥,立刻担心起人单力寡的杨飞,边哭边骂:“别打了!别他妈打了,打坏了他我要你们的命!” 受了刀伤的孙大宇撤出战团,听见孙媛媛的哭喊,恼怒地道:“你闭嘴,没你的事!” 2。 混战。 杨飞勇如天将,终归是血肉之身,很快挂了彩。 围攻的已有倒下者,呻吟和呼喝不绝于耳。 二强也小小地受了伤,他将更多的力气用在叫骂上——“混蛋,飞哥也敢打?要你们的命!”“飞哥打仗的时候你们还喝尿呢!” 门外的服务生拦住不知内情的顾客,少数已经在内的怕事地躲在包间里,时而好奇地探头偷窥一下战局。 孙媛媛的哭泣一直没有停:“怎么了啊飞子?你疯了吗?”看到杨飞受伤,她不顾哥哥的制止想扑上前去相帮。 孙大宇一把拉回她:“你傻了?他来踢场的!” 孙媛媛充耳不闻地哭着,使劲地和哥哥撕扯…… 秦月龙穿着警服冲进来,抬脚踹到战团里一个小卒,大喝:“别打了!” 厮杀的人们见来了警察,纷纷住手,只有杨飞打得性起,趁身边小子愣神的瞬间,一记窝心脚将他踹翻在地。 秦月龙再喝一声:“杨飞!” 二强见状,连忙抱住红了眼的杨飞。 厅内一时静了。 秦月龙先回头看看手臂流血的孙大宇,柔和了声音问:“大宇,没事吧?” 孙大宇哼了一声,恨恨地看看杨飞,不出声。 秦月龙这才回头去看浑身伤痕的杨飞:“飞子,你要不要紧?” 杨飞怒视着孙大宇,也不出声。 二强连忙放开手,低头仔细看看杨飞的伤,见并无特别要紧处,才恨恨地踹了一个倒地者一脚:“操你妈!” 孙大宇眼睛一立,刚欲动作,秦月龙连忙喝道:“强子!” 二强不出声了。 孙大宇想想,顿下。 屋里只剩下孙媛媛的抽答声。 秦月龙无奈地瞅瞅众人,问:“怎么回事啊?” 没人回答。 秦月龙只好把目光对准孙大宇:“大宇?” 孙大宇也不撒谎:“我收拾了他找的那个新娘们,他不服,找死来啦!” 杨飞的怒火复炽,抬腿踹孙大宇,孙大宇一闪身躲过去了,边往上扑边骂:“你小子没完了?” 秦月龙一把拉住孙大宇,回头喝止杨飞:“飞子,我在这儿呢!” 杨飞看看他,咬住牙。 孙大宇只好停下,也咬住牙。 秦月龙放开手,叹了口气,对哭泣的孙媛媛说:“媛媛你也是,两口子吵架嘛,淡淡再说就是了!非得闹成这样?飞子的脾气你不知道?上来劲儿敢杀人!非得火上浇油干什么?” 孙媛媛仍旧低低饮泣,不出声。 孙大宇不服气地道:“他他妈地杀谁?甩了我妹妹还有理了?” 秦月龙微微板起脸:“大宇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不管了!你挑了事,飞子砸了场,都不对,回局里等处理吧?生意都别做了?” 孙大宇不出声。 秦月龙见震慑起到作用,又拉拢:“都是自己人,撕破脸干什么?大宇,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心疼妹妹嘛!可是这年头分分合合是常事,我不就离婚了吗?媛媛想不开,你劝着她点儿,还往上赶?打人总是你不对!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再说,校园里动手殴打学生,性质多恶劣?” 孙大宇不出声了。 秦月龙放过他,又回头教训杨飞:“飞子你性子也太急了!怎么说媛媛也跟你夫妻一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情分全没了?为了个女人什么也不顾了,要不是看你也受了伤,哥今天也不能让你!” 杨飞也只好不做声。 秦月龙见两方都不说话,知道自己半威半哄的劝解起了作用,不欲废话,打着哈哈道:“算了!算了!都让一步,事情就过去了啊!虽说我穿着这身衣服,可是本乡本土的,能讲情的时候还是不愿意讲法的,都别把事情闹大了,要不我也兜不住你们!不提媛媛,这么小的会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做了仇?今天都吃了亏,就算扯平了啊!” 杨飞盯着孙大宇,仍旧一言不发。 秦月龙也不强求他,问孙大宇:“大宇?” 孙大宇看看秦月龙,看看满脸泪痕的妹妹,闷闷地把头别向别处:“龙哥都来了,我能不给面子?” 秦月龙哈哈笑了:“就是!这才象男人说的话。龙哥心里有数!”他转头对杨飞说:“行了,飞子,跟我吧?看你那吃人的横样,我得好好说说你!” 杨飞无奈,丢了手上的刀,跟着秦月龙往外走。 秦月龙出门前拍拍孙大宇的肩,假情假意地关怀:“胳膊包上点儿啊!” 孙大宇看着秦月龙和杨飞、二强扬长而去,郁闷地瞅瞅那些因受伤而龇牙咧嘴的手下,恨恨地对孙媛媛说:“看着没有?杨飞现在翅膀硬了,姓秦的根本站在他那边儿!” 孙媛媛停止哭泣,木着脸不出声。 杨飞坐着秦月龙的车回到挪威森林,一路上声也未出。 秦月龙也没有像嘴里说的那样教训他,到了地方,连屋也没打算进,平平淡淡地拍拍杨飞的背:“让强子帮你弄弄伤,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啊!那姑娘不没什么大事吗?你砸了孙大宇的场,等于扇了他的脸,也就算了啊!生那么大气有什么用?” 杨飞仍旧不出声,对秦月龙点点头,皱着眉进歌厅去了。 随后开佳美回来的二强在洗漱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拿了酒精绷带上楼给杨飞裹伤。 杨飞连门都不让他进,将腿支在包房门上问他:“你通知的龙哥?” 二强支支吾吾:“我不是怕你吃亏吗?” 杨飞瞪着眼睛看他:“你给我记住,从此以后孙媛媛和我半点干系没有,她的亲戚朋友到我这儿来也不是贵客,听见没有?” 相爱的人先后受了伤,又碍于家人和学校的关注,暂时无法见面,牵挂成沸腾的煎熬。杨飞在子璇偷偷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沉不住气地说:“我去看看你怎么了?不行你就跟你爸直说得了,他心疼你受了伤,大不了骂我一顿。” 子璇倒比他要清醒了:“我还是学生呢,怎么跟他说?光是骂一顿的事?他知道我因为你受了伤,还不担心死?”。 杨飞苦恼地说:“可是我想你啊!” “你忍一忍,我的脚这两天能下地了,过几天就能回去上课了,上课了我爸就没法照顾我了,到时候你偷偷地来,不就能看见我了?”子璇安慰杨飞。 年轻人把一切都考虑得简单容易,却没想到这么大的事件之后深沉了一辈子的子璇父亲怎么还能无知无觉?他在女儿出院之前去了学校宿舍一趟,借口整理衣服床铺偷看了女儿的日记。好在子璇每天记日记的习惯因为和杨飞的缠绵缱绻搁下了,否则真要把保守老派的父亲吓死,饶是如此,子璇父亲仍旧在女儿倾诉意外重逢的那一篇里知道了杨飞就是妹妹妹夫开理发店的浴池老板。接下来的日子当然是秘密调查了。父亲将女儿送回学校,拜托给老师和亲密的同学后若无其事地回了会宁,下了车却连家和单位都没有到,直接去了妹妹的理发店。 子璇姑姑见哥哥难得地光临还挺奇怪,以为侄女儿的伤有什么变化,着急地问:“是不是脚不行啊?不行就别硬撑了,休学一年吧啊!” 子璇父亲摇摇头:“你别惦记!好差不多了,都上课去了,我就怕你惦记才特意来的。” 姑姑这才放下心,不满地嘟囔:“你说现在这什么社会啊?学校里治安都那么不好?还说孩子得罪人了,孩子能得罪谁啊?我看多半是看到单身小姑娘不怀好意,不是动财的心就是动了色心!” 姑姑的“色心”触得子璇父亲一动,他假装平静地看看妹妹的小店:“人还不少啊?” “不少!”姑姑不虑其他地答:“浴池档次高,来的人多,顺便理发也把我成全了!” 子璇父亲就把话扯到正题上去:“老板怎么样?” “挺好相处的!年轻人,有钱,不太计较细节!”姑姑说。 父亲点点头:“老板娘呢?” “原先有一个,也还行。前几天跟老板生气走了!唉,说是老板娘,也没结婚,就那么回事儿!”姑姑道。 父亲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当日在房地局哭泣的女人,无法再多问,含糊着没出声。 更细的事情只能依靠外人了,父亲找到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老邻居,特意买了东西求人家帮着摸摸杨飞的底,托词为妹妹跟他合伙做生意。热心人两天后就给了父亲回复:杨飞,二十四岁,祖籍黑龙江省五常市沙河镇人,初中未毕业,曾经闯荡沿海,一九九六年回到会宁,以开歌厅为生,九八年又开了洗浴中心,经济实力雄厚,人面广,交际多,信誉不错,人品难测,疑为黑道分子…… 父亲一夜没有睡觉,反复想着老邻居的那些话——初中未毕业,闯荡沿海,人品难测,疑为黑道分子……他深深地恐惧害怕起来:女儿,怎么爱上了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太出意外,父亲一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这给饱受相思之苦的杨飞和子璇创造了难得的相处机会。不能再接子璇回会宁,杨飞就半宿半夜地将车停在学校门口的小路上,拥着子璇疼惜。可惜这样的约会也不能随心所欲了,因为受伤,子璇一下子成了老师同学们的重点关注对象,虽说大学里恋爱是平常事,但毕竟不能获得支持,何况,子璇的这个人还是学校之外的人?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好在有密友田雨的帮助,否则,还真是艰难。杨飞十分感谢田雨,几次要请她吃饭,都被愿意成人好事的姑娘拒绝了,她说:“机会有的是呢!现在子璇的脚也不方便,等她好了,上哪儿去不行?” 提起子璇的脚杨飞的心就痛,他不止一次褪下子璇的裤管观察那一点一点缩小的红肿,感同身受地疼。 子璇倒没太在意身上的伤,她在意的是殴打中丢失了的十字绣,几次说:“你说谁捡去了呢?说不定给扔垃圾堆去了吧?” 杨飞听得多了,终于忍不住安慰:“丢了就丢了,下次我来,给你带个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东西太难买,被委以重任的二强找了几天,龇牙咧嘴地跟杨飞诉苦:“哥你整死我吧!卖十字绣的都把我当精神病了,说没有就是没有磨叽什么?你说我一大老爷们我丢不丢人?” 杨飞只好放弃,心想没办法只好找个别的新鲜东西糊弄糊弄小气的子璇。 新鲜东西还没找到,子璇的父亲就找上了挪威森林的大门。 子璇父亲是在久经考虑之后才上门的,他见了杨飞很平静:“我是陈子璇的父亲。” 杨飞讶了一讶,明白恋情曝光了,也没太紧张,很礼貌地将子璇父亲让上楼,问:“叔叔,喝什么茶?” 父亲坐在女儿付出童真的房间里目不斜视,开门见山:“你和子璇的事我已 第四章 一、 杨飞的大动作当然没有瞒过对他关注起来的子璇父亲。正经巴交的评估科科长听到办公室里的小年轻们津津乐道地夸大着这段当地传奇的时候,除了震惊,只剩额手称庆——子璇要是跟了这样一个人,未来还用预想吗? 子璇没有预想自己的未来,她还没有能力预想自己的未来,她只知道认真地读书,认真地学吉他,认真地过日子。日子原来很好过,认真也过了,糊弄着也过了,转眼,忙碌紧张的大四生活又结束了,陈子璇的大学生涯,只剩下为期一年的临床实习。本来学校里将她安排在哈尔滨一家省立医院里,但她自己主动要求到偏远一点儿的地方去。学校以为是高风亮节,当然欣然答应,但始终默默的子璇父亲和相伴她一起度过四年大学生涯的田雨都知道子璇心里在想什么。子璇父亲的心微微疼了一下:孩子的痛竟然如此绵长。但他很快又释然了——到艰苦一点儿的地方去锻炼锻炼也没什么不好,子璇从小娇生惯养,不知道世界的样子,出去看看,对她将来的职业生涯有好处。同龄的田雨却不这么想,她为好友不值,一路相伴走来,她清清楚楚地感觉着子璇的清澈透明,也在子璇不设防的倾诉里知道了杨飞和她发生过的一切,她不甘心地想:陈子璇即使不算倾国倾城也是人间少有了,一个有点儿臭钱的花心男子,凭什么让她伤得这样重?年轻人的不平之心激荡起来,田雨背着陈子璇求一个男同学以朋友的名义打通了那个原本属于杨飞后来给了二强的电话号。一向知道杨飞交游广阔的二强没有怀疑地将杨飞的新电话泄露出来。如愿以偿的田雨谢过了不知情的同学,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公用电话,义愤填膺地拨了号码,连开场都没有就一路骂将过去:“你是杨飞吗?我是陈子璇的朋友田雨。我想你还记得我吧?以前我帮了你你还要请我吃饭!不但我没等着你,可怜的子璇也没等着你啊!你这个色欲熏心占完了便宜就跑的大混蛋!玩弄别人感情践踏别人心灵的臭狗屎!子璇那么聪明,怎么就爱上你了呢?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大学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是浪漫的!美好的!充满回忆的!可是你,生生毁掉了子璇的这五年!你让她挣扎,让她痛苦,让她挨打,让她绝望!这一年多来,她木头人似地话少笑少,成了学习机器!你高兴了吧?混蛋!混蛋!”田雨不知道怎么咒骂才能解气,她连话也不让杨飞说,一口气地表达完自己的愤怒:“子璇的成绩是从前面数的,学校安排她在省里实习,可是她自己要求到偏远的地方去,为什么你知道吗?你个坏蛋,你坑了人连眼睛都不知道眨,你还做生意,赚大钱?你早晚遭报应,不得好死!”骂够了,田雨啪地挂上了电话,为一吐积累的不忿而痛快,什么事儿都没有似地跟同学们聚会话别去了。 凭空遭了一顿口诛的杨飞却呆在电话对面,他刚结了痂皮的伤口又被一个不知内情的小姑娘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痛得更甚,心膜上的血水一直没有规则地流淌,流得他满腔满腹,外表却看不出丝毫异样。他踉跄着把自己关进几乎是专属于自己的包二,死死地抵住门,抵住五脏六腑里一阵阵蹿上来的痛楚,声嘶力竭地问自己:混蛋?这是田雨的话,还是子璇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恨,田雨怎么会那么清楚地知道发生过的一切?如果已经恨,子璇为什么还要那么自苦?为什么话少笑少,自己要求到偏远的地方去实习?她在为这段错误的感情放逐自己?子璇,何苦?何苦?如果杨飞毁了你,毁了你的快乐幸福,你尽管咒骂吧!恨吧!让杨飞去遭报应,不得好死!别难为你自己,你知道吗?知道吗? 子璇不能知道。因为她根本不清楚爱护她的人都背着她做了些什么,她只清楚自己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忘记心中的杨飞,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彻底释然驱逐痛苦。去伊春一家林场医院实习前的夜晚,陈子璇久久地站在校园的草地上,回想着杨飞每次来看望她的情景,盟誓一般对自己说:陈子璇,一切都过去了。大学生活,美好的痛苦的记忆,都过去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遗忘吧!用时光和距离。等回来,哈尔滨和会宁都不再是伤感的城市。 以为可以遗忘仍旧是年轻者的单纯,有些东西强记而记不来,而有些东西,用一辈子去忘记,仍旧挥之不去。林场医院是忙碌的,因为够不上大医院,伤患多,林场医院也是寂寞的,被生活劳累得连自己都无心真切关注的人们是没有精力去关心一个掩藏起伤痛的女孩子的。陈子璇除了拼命积累正式行医的经验,除了一遍一遍的温习功课,全部的业余生活就是和远在省城的田雨通电话,独自弹奏吉他。这样无欢无爱的苦行生活,怎么去遗忘? 谁都无法遗忘。 杨飞强压下实习前去看望陈子璇的念头,把一切精力都用到生意上去。秦月龙的督促、孙家的眈视他可以忽略,可是胸中要自焚的痛苦火焰却不能轻视,他觉得唯有成功可以冲淡痛苦,而他的成功,除了生意还有什么呢?他甚至下意识地想:田雨不是说他会遭报应吗?生意做得越大,事情做得越多,报应大概就来得越早吧?反正活着已是行尸走肉,了无生趣,就报应吧! 命运却惧怕拼了命的人,源源不断地把好处主动送上门来。杨飞不容置疑地成了会宁娱乐界的头号人物,捧场者越来越众,钱财滚滚而入,许多想寻点出路露点儿头脸的家伙纷纷投奔而来。不但日月潭越发火了,挪威森林也夜夜人满为患,紧接着开业的按摩房、足疗屋都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去处。不论生意场还是官场,不论黑道还是白道,甚至普通的市井小民,都以认识杨飞为荣,仿佛不和他沾上点儿干系,就不配在会宁找饭吃一样。 秦月龙当然跟着坐收渔利,连二强也抖起来了,名衫贵车,所到之处一派迎逢。 对此恨恨于心的只有孙家父子,隙怨已不止是孙媛媛的被弃,也不止是孙大宇胸前的点点伤痕,更是威名倒下之后随之黯淡的财路。众人的炎凉嘴脸他们恨不过来,唯有刻骨铭心地记住是杨飞推倒了他们的大墙,他们随时等待着报复反扑的机会,虽然,一时,毫无办法。 孙家暂时肯定是毫无办法的,虽然会宁是他们的老窝子,虽然他们的根基远比外来的杨飞雄厚,可是过了千禧年之后的东北就是一个尊重新贵的世界,是一个不问你过往不管你祖宗三代只要你现在出人头地就争相献花的社会。众人拾柴,火焰必高。 二十六岁的杨飞尽管天性冷静,仍然忍不住眩晕了,他淋漓尽致地享受着发达,享受着成功——穿最好的衣服,喝最好的酒,开最好的车,找最漂亮的女人。灯红酒绿的奢靡生活使他象吸毒的人一样,常常在不真实的快感里迷失了自己的心。外人渐渐看不到他的颓废,他的痛苦,连亲近的二强也一样,以为越发威风起来的杨飞早把那个漂亮却淡素得不起眼的女学生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有午夜梦回蓦然在女人臂弯里醒来的杨飞自己知道,陈子璇以一种怎样顽固的姿态站立在他心里,让他触摸一回,痛一回。 这样的痛逼着他在抵挡不住的锦上添花下清醒地意识到所谓意气风发不过是站在薄冰上舞蹈,得来嫉妒艳羡的同时,处处是跌入湖底的危险。一切成功都是不堪一击的,而这些不堪一击是怀里掩藏不住的和氏璧,时时为他准备好了屠刀和枷锁。 越清醒,杨飞越感到子璇父亲的反对是正确的——难道要因为爱将她引入超生不得的苦地去?让她伴着他毁灭或者尝遍心酸?他不要,他要她好,要她幸福。 什么是她的幸福呢?杨飞不知道。他只能设想,只能帮着她期冀——毕了业就好了,工作了就好了,恋爱了就好了,成家了就好了,有了孩子就好了…… 可他常常越设想越痛苦,好了好了都是以后,现在怎么办呢?她一个人,远远地疼着寂寞着。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面前杨飞不必不伪装,那就是子璇的父亲。他曾将他看得那般清楚透彻,弱点痛处一清二楚,他根本伪装不来,又何必伪装?所以他干脆直接找到房地局去,坐在子璇父亲没有外人的办公室里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叔叔,我按照你的要求做了,您是不是也能成全成全我?”他掏出一万块钱放在子璇父亲的桌子上:“子璇在那边儿一定寂寞,给她买部电脑吧!这钱是我炒股挣回来的,干净的!只要你答应我,我保证,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子璇父亲却没给杨飞为心灵松绑的机会,他抱定和杨飞泾渭分明的原则,很轻蔑地对杨飞笑:“杨先生,不提无功不受禄的古话,原始资本是肮脏的,累生的财富怎么会干净?” 受辱回来的杨飞几乎疯掉,他歇斯底里地将油门踩到一百八十迈上,恨不得自己立刻出车祸死去。他不恨子璇父亲的挖苦,只恨自己生来是配不起子璇的人,却偏偏为此痛苦。 痛苦的日子对人的折磨如同眼睁睁看着蜗牛上路,耐死不见尽头。杨飞任命地割断了所有自我麻醉,痛吗?干干脆脆地痛吧!痛吧! 时间却弄人地加快了脚步,陈子璇的实习生活结束了!躲在学校门口的杨飞看着那些“欢迎九七届同学学成归来”的标语,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又近在咫尺了,耐不住思念地一次次流连、苦候,盼伊人一面。 造物就故意挑逗地,第n次无果的等待之后,让他无意看见了那张欢迎亲友参加的送别晚会传单,痴情焚身的杨飞赫然发现传单上的节目预告栏里写着:吉他弹唱,表演者陈子璇。 一生从没如此刻意过,盛夏的七月夜晚,杨飞穿着夹克戴着李宁帽,脸上还架了一副宽大的墨镜,尽管如此他仍旧不敢和那些附会的同学亲友们一起堂而皇之地走进晚会礼堂去,而是一直捱到晚会开始,才偷偷地坐进那个人头攒动谁也不注意谁的大会场上。他偷偷地举目查看,渴望地寻觅着陈子璇一别经年的身影,这种努力当然是徒劳的,陈子璇只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不会因为他的思念便在焦距中轻松出现。好在一个个对杨飞来说毫无意义的节目很快过去了,千思万年的陈子璇总算登台了。杨飞在心脏控制不住的狂跳了震惊地发现,不过一年,陈子璇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女孩了,那条让他万分熟悉的马尾辫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飘逸利落的过耳短发,它们微微散着栗色的光芒,衬着主人娴静从容的微笑,吸引着每一个投注过来的目光。 子璇依旧美丽,少了少年青涩,多了成熟和知性气质。她身穿一条普通的淡蓝色仔裤,上配一件毫无赘饰的纯白衬衫,淡定地捧着一把质地良好的吉他,深深地给台下的观众们鞠了个躬,端庄地坐进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折椅里,轻拨琴弦,唱起了许巍那首家喻户晓的《完美生活》。 不知是谁替子璇挑选的这首歌,它孕低婉于平淡,藏深刻于寻常,太适合子璇的声线,也太适合子璇的性格了。 ……青春的岁月,放浪的生涯……体会这狂野,体会孤独,体会这欢乐,爱恨离别……这是我完美生活,也是你,完美生活…… 杨飞如痴如醉地听着,听着台上人轻轻的如此如诉,觉得自己慢慢拼凑在一处的心脏再次碎裂离析——曾几何时,子璇连一首完整的歌都唱不出来,而如今,不但万人之前从容开口,那轻吟的吉他也被她纤长的手指拨弄得撩拨动人。她,没有他的这两年,都做了些什么?那张遥远的但分明清晰的纯净的脸,真如表面看来那么平静没有波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