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 题记 本想走进这间房子,却走进了另一间。——人生往往如此。 第一章 绿葡萄 序 都知道葡萄生绿熟紫,殊不知有叫京玉的葡萄,自生至死都是绿莹莹的。不知情的人,只能错过品尝或全部占有的机会。 第一章 绿葡萄 第一节 清粼粼的相思河把陵河镇一分为二。 河东连三庄:白家寨、洪家圩、郝家巷。前者居南,后者坐北。三庄相聚,白姓占多。河西只有刘家湾,村内只有几户杂姓。四村分为四个生产队,均归陵南大队领导,属陵河公社辖制。陵河公社社址在刘家湾的北头,陵南大队队部居郝家巷中,皆距相思河的桥不远。 相思河上的那座双孔桥将东西四个庄相牵。桥墩是马陵山三仙洞外的红石浇砌,桥身乃古窑湾的红砖垒成。据说,此桥建于光绪年间。当年建桥时,有个县令路过,应地方之求,赐名鹊桥。之所以赐名鹊桥,因为里面有个传说。 相传刘家湾人是汉高祖刘邦的子孙,而白家寨人乃楚霸王项羽的后代。刘邦灭了项羽后,项羽的后人为躲避株连,逃到相思河东隐居,改姓为白。后来,刘邦的子孙封地扩展到相思河西,不知白姓乃项羽后裔,故未加害。在仇人眼皮底下生存,相反觉得安全,倘若突然搬走,倒会引起怀疑。所以,项羽的后代也就世世代代地隐居下来,没有逃走。 不知过了多少年,刘家的一位金枝玉叶竟看中了诗坛小有名气的白家公子。当时,刘家位居显赫,白公子不过是个穷秀才。刘家仗势逼亲,白家宁死不从。后来,白公子得知刘小姐乃是个知书达理的贤淑女子,为追求他,几次与父母抗争。父母因疼爱这个独生女儿,才想着点子逼婚的。白公子知道冤枉了刘小姐,便苦劝父母答应这门婚事,谁知白家以同刘家有世仇为由,说什么也不应允儿子。刘小姐得不到白公子,被父母逼嫁皇公国戚,远走他乡。白公子闻讯,终日郁郁寡欢,后病重投河而死。回家探亲的刘小姐,得知白公子为己而死,万分伤心,也来到白公子投河的地方送走香魂。为纪念这对殉情的男女,后人将此河改为相思河。这条河发源于沂蒙山脉,原名乃沂河是也。那位古县令将此桥赐名鹊桥,其意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公元一九五八年十月,马陵县的县长杨兰亭来家乡视察,又将鹊桥改为红桥。红,当然是象征革命的意思。 这天晚上,也就是公元一九七零年的一天晚上,红桥分外安谧、迷人。你看,那珠圆玉润的月亮,沁凉如水的月光;那深蓝泛灰的天幕,轻柔迷茫的夜色;那绿叶茸茸的麦苗,姹紫嫣红的野花;那碧透清冽的相思河水,此伏彼起的蛙鸣……。呵,红桥,大自然赋予她童话般的色彩,梦幻般的意境,足以让人陶醉,让人心旷神怡。 就在这月色迷人的春夜,就在这美丽古老的红桥上,有一个年轻人在徘徊。他大约二十岁,上穿褪色的旧军干服,下穿深蓝色西裤,足蹬解放鞋。生就一副长方脸,虽未经田野的风吹日晒,仍显得黝黑,——黑里透红。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两道墨抹似的剑眉,是端正的国字脸,现得格外英俊。他叫郝天生,陵河镇小学的代课教师。此刻,他正在等人。等谁呢?——这不,要等的人踏着柔柔的月色,哼着柳琴戏,蹦蹦跳跳地来了。 她叫刘春巧,十八岁,回乡知识青年。这是一个发育丰满身材苗条的姑娘,圆圆的脸上,带着一种娇嫩固执的神气,浅浅的双眼皮底下,镶着一对多情的眸子,甜甜的红嘴巴包着一对白白的糯米牙,倘若开口一笑,你可以看见她那迷人的一对小虎牙。 “我以为你不来呢。”天生笑津津地说,看得出,那笑中还有点嗔怪的味道。 “我早就急着想来了,谁知今晚响排《秀姐》,前三场都有我的戏,根本脱不了身。”春巧嫣然一笑,她口中正含着水果糖。她好吃糖,她剥了一块糖塞进天生嘴里,表示歉意。 他们离开红桥,沿着相思河慢慢走去。月亮笑眯眯地给他们披上薄薄的轻纱。微风不时地送来大队俱乐部的锣鼓声。 “后天星期六,我想去东海市一趟。”天生望着春巧那动人的眼睛说,“你看行吗?” “你去干嘛?” “我想把户口迁回来,反正老三届都下放,回乡还好一些。” “不是说那儿还在武斗吗?” “听一个同学说,武斗停止了,中央正在着手解决这个地方的问题,看样子革委会就要成立了。” “那就再等一阵子吧,等革委会成立了再去也不迟。” 郝天生本想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一看春巧那不可动摇的神态,只得让步。当然,他知道这是春巧对他的关心,她怕他到东海市发生意外。可是,他之所以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迁户口,主要是想和春巧早点结婚。天生的心思,春巧当然也明白。相爱一年了,谁不了解谁呢?对春巧来说,天生就是她命根子。分开一会儿,她都心神不安。她仿佛觉得自己失去了独立的个性,喜怒哀乐皆随天生的感情而变化。他幸福了,她就高兴;他痛苦了,她就不由自主地悲伤。他就是她自己,自己也就是他。她巴不得和天生即刻结婚,可是,美好的爱情,能得到顺利地成功吗?她似乎有种预感,预感到她与天之间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阻力,而且这股阻力似乎很大,时刻破坏他们之间的爱情。她清楚自己的处境:父亲有麻风病,在医院隔离治疗,如今生死未卜;姐姐在南京工作,远离家乡千里之外;家中只有母亲和她。好在姐姐经常寄点钱来,父亲利用养病之机,养羊、猪、兔,贴补家里,家中生活还算富裕,在刘家湾算不上头等,中上等家庭还是够的。母亲样样依着她,惟独婚姻一事却给她立了个死杠杠:要么是找个城里工人,要么是招女婿。她与天生相爱,母亲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母亲对她说:“天生这孩子好是好,人也长得不错,怪忠厚老实的。可是,如今学生下放,他能逃过这一关吗?再有本事的人,一到泥土地下刨食吃,还能有什么大章程?再说,他父母做事太呆板,你看,哪个干部家里不是肥得淌油?他们呢?混到现在还是草屋三间,屋里吊是吊,蛋是蛋,你到他家找罪受吗?当然喽,你硬要跟他谈,当娘的也不强求你,不过,话要跟你讲清,你得叫他到俺家来,不行的话,趁早算!”让天生招女婿,他能愿意吗?他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即便天生能迁就,他家里又会愿意吗?他们假如都不让步,这婚事岂不麻烦?怎么办才能好呢? “你在想什么?”天生看春巧呆望月亮,有点奇怪。 “没,没想什么。”春巧急忙掩饰不安情绪,“我是在看月亮,你看,月亮总是笑眯眯的,它大概从来没有烦恼。” “不,它只有在圆的时候才有笑脸,月缺的时候,你看它的脸,保证是苦丧的。” “要永远都是圆的话就好了。” “傻家伙!有圆就有缺,这是自然规律。” 相思河的水听了这对年轻恋人的话,虽然觉得好笑,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流着;草丛的小虫,唧唧地叫着;夜来的风,轻轻地吹着;路畔的花,在柔柔的月色中散播着醉人的香味。 “春巧,等我把户口迁来就结婚好吗?” “你家里怎么说?” “你家里呢?” “……。” 春巧没有说话,一缕愁思拉紧了她那弯弯的柳叶眉。 “本来,今天晚上不找你的,可是,中午表大娘找了我。”天生低低地说。 “俺娘跟你讲什么了?”春巧慌了,急了,她真怪母亲,不该不通过她就和天生谈话,“俺娘,她,不能代表我。” “什么不能代表?” “她想叫你到俺家来,我可没这样想法。” “你反对?” “不,不,这,你看我会反对吗?” “表大娘是想让我到你家去。” “你答应了?”春巧急切地问。 天生摇了摇头。 春巧见天生拒绝母亲的要求,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你天生既然爱我,为什么不答应?我说母亲不能代表我,那是我的态度,我不想让爱情遭到夭折。为了你,我春巧什么都可以牺牲,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这样呢?到俺家来还能有你罪受?还不是你一人当家?你死要那臭面子有什么用?难道面子还能有我们两人的感情重要吗?你要是答应娘多好,说不定马上就可以结婚。实在不行,你可以先答应母亲,到俺家过一时期,然后生米做成熟饭,我同你一起回你家也可以嘛!你不是很聪明的吗?为什么今天的脑瓜这样笨呢? 天生看春巧沉默不语,有点难过的样子,便笑了笑:“怎么,不高兴了?告诉你,没答应那是当时,不是现在。说实在的,让我到你家当养老女婿,我一下子是不能接受。你想想,我堂堂的一个老师,一个顶呱呱的高中生,一个大队干部子弟,到你家去,别人不笑话吗?家里也不会愿意呀。可是,不去,我们的爱情就可能出麻烦。你知道,失去你,我的心灵上会永远留下不可弥补的创伤,还有比初恋更神圣、更伟大、更不可亵渎的吗?何况,你母亲要求并不苛刻,她老人家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表大爷生病,自顾不暇。表姐工作在外,离家太远,无法顾及你们。现如今,家里只有你,表大娘怎能舍得丢手呢?我家兄妹四个,他们都大了,少我一个无关紧要。春巧,今天下午,我反复掂量过了,决定到你家,户口一来就安在你家,你回去,把我的意见告诉表大娘,免得她老人家操心。” “真的?”春巧听了天生的话,顿时兴奋地心都要跳了出来。 “骗你,就是小狗。” “你——真坏!”春巧激动地扑到天生怀里。 天生搂着她那纤纤细腰,——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相处一年来的第一次。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嘴唇、眼睛、额头、双颊……初始,春巧还有点挣扎,看挣不脱,干脆一动不动地贴在天生的胸前,就像一只小鸟,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枝头,一只历尽风波的小帆,总算到达了幸福的港湾。天生想把手插进春巧胸前的衣服里,那意思是很明白的。春巧慌忙按住天生的手,不准去碰那圣洁的乳峰,那是姑娘最神秘的地方,轻易是不能让人沾的。天生笑笑,只得停止。他知道春巧的脾气,该给你的就给你,不该给你的,你永远也别想得到。她不愿意,何必要破坏一个纯洁的爱情呢。 “哈哈!这下子可让我们抓到了!” 天生和春巧正在卿卿我我之际,身后的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串尖脆的笑声,不用回头,他们就知道是谁。 第一章 绿葡萄 第二节 来者何人? 就是在大队宣传队里演丑角的调皮鬼——麻庆明。麻庆明并非姓麻,而是姓高。因为天老爷成全他,让他脸上坑坑洼洼的比别人多些点子,所以,人都喊他麻庆明或麻子。他也不忌讳,忌讳又能怎样?也不知是他家不太宽裕呢,还是那张麻脸不太受姑娘们赏识,三十来岁了,还没找到老婆,只得和患有哮喘病的父亲相依为命。虽说他是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应该是稳稳重重的,——他却整日嘻嘻哈哈的,是个典型的乐观派。 麻庆明跟天生是表兄弟,因为他是天生奶奶的娘家人。天生的姥太爷姓高,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天生奶奶是大姐,二姐嫁在窑湾,三姐在洪家圩坐家招夫。天生姥太爷看天生老爹家太穷,就把女儿女婿揽到跟前,给几亩薄地,让其种田度日。郝家巷虽然姓郝,但跟天生的祖上不是一支。 天生和春巧听到嬉笑声,转脸一看,只见周围一下子冒出七八个嘻嘻哈哈的大姑娘小伙子,他们都是大队宣传队的演员,天生曾当过他们的导演,天生弟弟天鸿也是宣传队的演员,因为开学,教书的教书,上学的上学,天生弟兄俩就没继续参加。此刻,春巧羞得头一低,真想变个老鼠钻到地底下去。 “好你个春巧,这下子赖不了了吧!你一走,我就断定,约会!和郝老师约会,怎么样,我才得没错吧。”刘大翠亮起大炮嗓门,风风火火地叫,“掏钱买糖,快!” “掏吧,老表,不要多,一人一毛,辛苦费。”麻庆明嬉皮笑脸地说,“玉禄,数数多少人。” “嗨,我早数过了,九个人,十八条腿。”白玉禄调皮地张着笑脸说。 “天太晚,小店早关门了,明天买好不好?”天生红着脸搪塞。 “不行,小店关门有雪梅呢,她能叫开。洪雪梅,洪雪梅——”麻庆明朝人窝里扫了一眼,“咦,雪梅不是跟俺们一块来的吗?她跑哪去了?” “不要紧,钱掏出来我跑腿,包你们今晚吃到糖。”大翠说。 “你跑腿我一百个同意,不过,还有人也得掏。”天生瞟了一眼罗山虎,言外之意,大翠你别叫,你也有朋友。 罗山虎一看天生把火引到他身上,便向白玉娥身后转移。大翠一点也不在乎,双手叉腰,头一抬说:“谁?你说谁?是不是我?” “哎呀,我的老表妹,本人岂敢冒犯您的虎威。我说的是——” “罗山虎。”春巧这是对大翠一闪调皮的眼色说。 “对对对,歪虎,你也得掏。”罗山虎看人头有点歪,所以麻庆明常叫他歪虎,因为罗山虎性子有点焉,人们又叫他瘟虎。麻庆明和白玉禄将罗山虎拎了出来。 “哎,哎哎,表哥表姐,我可没要吃你们喜糖,你不能冤枉好人,都是她——”歪虎本想指刘 大翠,大翠对他一瞪眼,他吓得舌头一伸,忙改口说,“都是他们逼我来的。特别是麻哥,出了不少坏点子。” “这家伙是叛徒,糖买来不给他吃。”白玉禄故意把头一伸对大翠作了个鬼脸说。 “那不行,这样一来,表姨心里可就难受了。嘻嘻嘻嘻——”麻庆明笑道。大翠的叔伯姐是麻庆明的堂叔媳妇,所以麻庆明叫大翠表姨。 “是难受,你不馋得慌吗?”大翠一点也不在乎,她转脸对歪虎发话,“哎,掏钱!” “我掏什么钱?”歪虎急了,“你还没跟我表态呢。” 众人闻听,哄堂大笑。 “叫你掏你就掏!”大翠命令歪虎。 “好好好,我掏,我掏。可是,我身上就落五毛钱了,那五毛钱昨天给你买雪花膏了。”罗山虎慢腾腾地从内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皮夹,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锁链,清一色的毛票,挺括括地新,他真有点舍不得。要知道,一个工才八分钱,他干一天农活,队里给他最高分才九分,这五毛钱相当于他干七八天活呢。但是,在大翠面前,又不得不硬充好汉。拽了半天,他才拽四毛,到地留下一张。大翠一看,很不满意,伸手就躲过他手中的皮夹和四毛钱,将五毛钱全部交给麻庆明:“你奶奶个头,拿去买吧,不过,我劝你还是不吃为好,省得蚂蚁闻到甜味,在你脸上做窝。” “表姨,那不要紧,这样我的脸又平又光滑了。”庆明笑着接过钱。 玉禄从天生身上也掏出一块钱,交给了麻庆明,庆明学者演戏时那种丑角模样,洋腔怪调地说:“先生们,女士们,老爷,太太,哦,不对,小姐们,今天晚上,郝老师和春巧同志,罗山虎和老,老表姨同志,那个了,就是那个了,哎哎,别笑,他们请客,哎哟,(大翠扭他耳朵)别扭我,这个嘛,我代表大家表示感谢,大家呱唧呱唧,喂,响一点!” 众人嬉闹着簇拥着天生、春巧、山虎、大翠。大翠边挣扎边出麻庆明的洋相:“奶奶的,我看你这辈子不能成人,烦烦你自己的神吧,快找个小媳妇来,免得天天抱着枕头睡觉!”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陵河的夜,简直成了他们的天下。 “走吧,买糖去。”玉禄看玩笑开得差不多了,便对庆明眨眨眼,暗示:“别耽误人家事。” “对了,走走走,大家都走!”庆明招呼大家后,又笑着对天生和春巧说,“放心吧,我们不会再来的。小心舌头咬掉了。”他看大翠没走,歪虎走了两步也停在那儿,就对大翠说:“走吧,走吧,表姨,另换地方吧,在一块不方便,再说了,先来后到嘛,啊,嘻嘻嘻嘻——” 麻庆明和大家一哄而散。 正当大家逗得热闹之时,雪梅和保娟早就离开了。保娟是先走的,走得悻悻;雪梅是后走的,走得闷闷。两人家各一方,所以各奔东西。 保娟是春巧的妹妹,一个老爹奶奶。春巧长保娟一岁,保娟比春巧略高一点。保娟待任何人都比较诚实,独与春巧格格不入,形同水火。春巧要是穿一件新衣服,保娟说什么也要做一件。质地比不上就比花色,花色比不上就比质地。反正不能比春巧差。 今晚,她本想来看看春巧的笑话,看春巧和天生在外野合被发现时的丑态,谁知他们没干那种事,这帮人不是来捉奸,而是来闹喜的,她看那场合难受。她也爱天生,可是天生偏偏给春巧抢去了,春巧占了她的先,说什么她也咽不下这口气。她爱天生比春巧早,可是天生不睬她。那年八月十五,她省一块月饼,那是蜜糖馅的,又酥又香又甜,她送天生,天生却不要。那个狗东西不领她的情!爱不成,她就恨,她恨天生不死,恨天生怎么不变成麻子,秃子,瘸子。恨天生怎么出门不被车轧死,下雨让雷劈死。她天天诅咒天生,谁知,天生不仅不像她诅咒的那样,相反过得很好,尤其是和她的对头打得火热,她怎能不气?每每看到春巧和天生眉来眼去时,她心里就咕嘟嘟地往外冒火。既生我保娟,又何生她春巧! 捞不到天生,她就想找一个比天生强的人,这强表现在三方面:美、钱、权。或是比天生美,或是比天生富,或是比天生有权。三者居一就行。比天生美,家中穷得像乞丐,她不嫌;比天生富或有权,六十岁老头她也要。特别是有权,能管到陵南大队的权,更好。这样,她能管春巧和天生他们,可以骑在他们俩头上作威作福。 保娟一路做着黄粱美梦,想不到路边麦地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从背后夹着她的脖子,就往麦地中间拖。 保娟被夹得大气喘不出,头也动弹不得。想喊,张不开口;想跑,挣不脱,只得任人拖去。 那人将保娟放在麦地中间,没膝的麦苗把他们着挡得严严实实。那人低声喝道:“不准吱声!要喊就掐死你!”说着,就用手去扯保娟的裤带,那是绿布带。那人用绿裤带将保娟手栓牢,然后才扯下裤子,保娟那雪白雪白的圆腿,和那羞羞的胴体,顿时暴露无遗。 保娟本能地蜷起双腿,哀求说:“别这样,别——”她想看那人是谁,长啥模样,可是看不到,那人头上套着一把捋的黑色老头线帽,只露两只咕噜乱转的贼眼睛。 那人没脱裤子,只是松开裤带,掏出那家伙,那家伙又硬又长,直挺挺的。他掰开保娟双腿,扑了上去。保娟疼得惊叫一声,两声都没捞到喊,嘴就被堵上了。玩有大半个小时,那人才下来,满意地拍拍保娟的屁股,捏着嗓子说:“快穿上,被人看见俺可不负责!” 那人看保娟不动,——手被捆上怎么动?——便骂骂咧咧地帮保娟穿上裤子,不过,没系裤带,裤带还拴在保娟的手上。那人威胁说:“以后我一找你,你就得来!不来,俺就讲出去,让你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保娟哭说:“玩都给你玩过了,你还不让我知道你是谁吗?” 那人说:“让你知道,俺也不怕!”他拽掉老头帽,月光下,那缝上的豁嘴,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白豁子!你这个婊子养的,看我不告你去!” “告去吧,老子不怕!” 白豁子那家伙又挺了起来,顾不得保娟的挣扎,又挺了进去。他一边用力一边低声喝道:“你告,看谁吃亏!我爹是公社书记,还怕你告!你个小骚货,你要告,我就说是你想找工作不干农活,拉干部子弟下水,让我找爹爹给你安排,我不同意你就诬陷我的。看公安人员信你还是信我。以我说,我也喜欢你,你告也别告了,做我老婆算了。” “放你娘的狗屁!做你老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豁样,让你娘做你老婆还差不多!” “你不答应也行,反正你跟谁谈对象,我都告诉他们你给我睡过了,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到男人!”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保娟哭也没用,干脆不哭:“白豁子,你个婊子养的,你要我当老婆,行,算我倒楣,认了!不过,你得明媒正娶,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会把你杀了,即便不杀你,也要把你废了!你让我嫁不出去,我也能让你一辈子找不到老婆!你要不信,就走着瞧!” 白豁子很丑不错,但,保娟知道,他的确是公社书记的儿子。 公社书记权大着呢! 第一章 绿葡萄 第三节 三间草屋,一盘磨,不成间的地锅棚,这便是郝天生的家。草屋,三路桁条,风雨使屋顶的麦秸与泥土混为一体,远看像块青褐色的高低不平的水泥预制板,那立起的泥墙,坑坑洼洼,就像在显微镜里看到的麻庆明的脸。地锅屋之高,可以使你抬头碰到屋脊,鼻尖沾到屋顶的烟灰。地锅屋之大,足以容下一张锅,一个风箱,一盘鏊子和一个做饭的人。那盘小磨,夹在堂屋和锅屋中间。如果说堂屋和锅屋是直角三角形的勾和股,那么,这盘磨就是弦上的一点。上盘磨太厚,可是没超过九公分;底盘太薄,仅够六厘米。一个旧平车轮钢圈,正好把已经开裂的底盘箍住。据说,这是天生奶奶娘家的东西,少说也用了几十年。 没有院墙,参参差差的洋槐、稀稀拉拉的泡桐、歪歪扭扭的桃杏、挺挺拔拔的白杨围在四周,除了冰雪的冬天,这里树影婆娑,花明叶暗,倒也别有景致。 正当天生和春巧在相思河畔私定终身之时,天生的家里来了三个人:天生的舅爹高万富、五十多岁,圆圆的和尚头紧连着双肩,几乎没有脖子。他盘腿坐在地上,像个弥勒佛,不同的是弥勒佛肚子大,他肚子干瘪。弥勒佛整日笑脸,他脸上只有高兴时才露出笑容。他的眼睛不大,视力欠佳,看东西总是眯细着绿豆眼。上唇较短,笑起来嘴角上翘,宛如汤匙。第二哥来人是天生的姨大爷洪松。洪松人高马大,紫铜色的长方脸,端正的眉毛,虽到知天命之年,仍遗留年轻时的英姿。稀疏的头发,修长的眉毛,短短的胡茬,都成了灰白色,他在陵河镇的铁木业社里修自行车。第三个人是天生的姨奶。她上穿旧大襟蓝布褂,褂长过膝,下穿黑士林便裤,两根旧布带紧扎着两只裤脚,一双尖头小脚布鞋上面落着斑斑点点的灰尘。藏青色的头巾,包着满头银发,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挂着自然的笑容。 天生家的那扇旧楠木门微微掩闭,正好把皎洁的月光关在外面。屋里烟雾缭绕,使本来就不太明亮的煤油灯,显得更加灰黄。 “你二嫂子,天生的亲事,你们是到底怎么打算的?”天生父亲排行老二,所以称二嫂。万福嘴里含着一根小草棒,——这是他的习惯,慢慢地嚼着,但不咬烂,大概是牙齿脱落的缘故吧。他手里还不停地拨弄着一根草棒,并用长辈的口吻,劝告坐在床边的天生母亲,“我总觉得春巧不太合适,你们得好好掂量掂量。”他又把圆圆的头转向天生姨奶说:“俺二姐,你看呢?” “嗯,是不太合适。这丫头一脸苦相,耳朵也长得不主贵。”天生姨奶坐在小板凳上,抄着手,笑眯眯地说。“春巧这丫头个性是强一些,不过,人还可以。”天生母亲吸一口烟说,“俺家条件差,能这样人也行了。何况,这个事是他们自己谈的,是好是坏,他们心甘情愿,也不会怨我们。” “他二嫂说这话我不赞成,儿女婚姻大事,当娘老子的不重视那还行啊。”洪松蹲在门口,背靠山芋干折子,磕了磕烟灰,把老烟袋斜插在腰里说,“俗话说,槽头买马看母亲,春巧本人是不错,可她母亲太差了,年轻时野男人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娘能带出什么好闺女?你看春巧她那个叔伯哥刘保东,猫不吃狗不吣,儿女婚姻是一辈子大事,当父母的不慎重还行?” “如今只能图猪不图圈,天生自己要这样,俺也没法。”天生母亲掏出“徐海”牌香烟,甩一枝给万富,递一枝给洪松。三根香烟齐抽,烟呛得天生大妹天爱直流眼泪,小妹天霞干咳嗽。天爱默声不响地点了一盏小油灯,到里间纳鞋底去了。天霞对三个抽烟人翻了一下白眼,嘴里不知咕哝一句什么,一抽身也钻到里屋继续做针线活。 “雪梅那丫头不是很好吗?人有人,文化有文化,人家洪家门又是个老户人家,家里有的是钱,听人说那丫头对天生很有意思呢。天生要是能跟她结婚,俺看还是合适的,为什么不托人去说呢?”万富惋惜地说。 “雪梅是比春巧强,人也长得富态,耳朵我瞅过,比春巧主贵多了,这丫头心眼也忠厚,天生妈,就怕你们郝家没福担哟。”姨奶赞成舅爹的看法。 “是的,就怕人家看不中俺家。”天生母亲说。 “只要两个孩子之间没问题,洪家肯定没意见。”洪松是洪雪梅的堂大爷,两家没出五服,他对雪梅父亲是很了解的,“洪家底子是厚些,但底牌不硬,雪梅她二爷是国民党三青团员,能狠起来吗?郝家一家两个大队干部,陵河镇能有几个?如果要谈雪梅,我把洪家没意见。” “雪梅是不错,俺,也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如今天生跟春巧正火热着呢,能听俺话吗?” “你们老公俩可以多数劝数劝嘛,天生是个孝顺孩子,能不听你们话?”洪松说。 几个人又掂量了一阵子,最后,万富也不管天生母亲同不同意,主动要到洪家提亲,并大包承揽地说一定能办妥。天生母亲知道他们是一番好心,也就不再阻拦。送走三人后,她弯腰进了地锅屋,把风箱搬出来放在堂屋里,又把拴在锅屋南面的花猪牵进锅屋栓起来,她望着膘肥正壮的花猪,心里乐滋滋的。猪,就是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儿子若是结婚,可以用来办喜事;不结婚,春荒到了,可以买粮食度饥;孩子还可以做新衣服。特别是天霞,早就叫衣服破了,如今连换洗衣服都没有。这次无论若何也要给她扯一件。天生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猪身,恨不得它现在就有五百斤,——虽然二百斤还不到。 花猪对天生母亲撅撅嘴,扇了扇大耳朵,哼哼两声,像是理解主人的心思。心想,你主人舍得花本钱,俺就使劲长,长到你心满意足为止。 天生母亲好像也知道花猪的心思,又端来半盆猪食,看着花猪大口大口地吞食。直到花猪把猪食盆用舌头舔干净了,她才离去。她是不需要收拾猪食盆的,花猪每次吃完食,就用嘴含在它睡觉的地方收着,无需主人过问。 天生母亲将门外的东西尽量往屋里收拾,没有院墙,小偷小摸还是要防的,可是,又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收拾呢?没有。大不了就是白天使用的扁担啦,罐子啦,铁锨啦,粪箕啦,等等等等。家里固然穷,她不悲观。只要能过得去就行,中国农民谁又有过高的要求呢?天生母亲认为,家里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孩子们渐渐大了,也没人吃闲饭,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公家的东西,她想不想?想。当干部也是人嘛,说不想,说一点私心也没有,那是骗人的。锅里没米了,队里有粮食,你不想要吗?儿子要结婚,没有房子,该不该盖?该盖。想盖没钱,队里有,你不想要吗?当然想要。他们都是大队干部,又是大队书记信赖的人,手里也有点权,伸手到生产队里掏,肯定能掏到需要的东西,他们想掏吗?想。可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也从来不愿意这样做。一切靠自己双手去挣,喝别人的血是有罪的,是亏良心的。他们不能做这种缺德事。也从来不想做。 天生母亲始终信奉一条真理,多做善事必有善果。好多人家条件都比天生家好,娶媳妇却比天生家难,不少人花了很多钱,连个媳妇影子都看不到,天生呢?却拣着说,媒人挤破门,你说天生母亲能不高兴吗?她不信神,但却相信这些好事,都是郝家积德的好报应。 “妈,还没睡?” 天生母亲抬头一看,是二儿子天鸿和白玉莲站在面前。玉莲羞怩地招呼一声:“表大娘。” 这低低的一声,就像一块冰糖含在了天生母亲的嘴里,一直甜到了心。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上晚自习的。”天鸿回答。 “快到屋里坐。”母亲亲热地对白玉莲说。 “不了,表大娘,我回去了。” “这么急干什么,我烧点汤给你们喝再走。” “天不早了,回去晚了妈要说的。” “天鸿,你把玉莲送回去。路上坑坑洼洼的,不好走。” 望着天鸿和玉莲渐渐远去的影子,母亲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这两个孩子倒也是很好的一对,若能成功那是太好不过了,只恐怕她那个当公社书记的父亲不愿意哟。 月亮笑嘻嘻地挂到天上。 母亲乐滋滋地走进屋里。 门关上了,她在做针线活。那是在等丈夫,等儿子。 第一章 绿葡萄 第四节 在这样深的夜晚,单独地和白玉莲走路,这是第二次了。天鸿浑身感到热乎乎的。他仿佛觉得玉莲那颀长的身体有一种无形的拉力,这拉力紧紧地牵着他的心。使他挣不开,扯不掉。 月亮静静地挂在天幕上,他们默默地走在路中。静静的月亮,让喜悦的笑容堆在脸上;默默的他们,让激动的情感藏在心里。他们并排地走着,远看,像是连在一起;近看,才知道两人中间还隔有一丝空隙。 他们都想多看对方一眼,——虽然天天见面。可是,谁也不敢先看对方一眼。当炙热的情感支配着双方的眼睛时,他们便大着胆儿,不约而同地偷偷瞟一眼对方。热恋的目光,倘若相遇,便迅速闪开,像做贼一样,心咚咚地跳着,脸颊也随之发烫起来。一直要等好长时间,方才安静。当然,安静也只是暂时的。 “她真的爱我吗?” 这个问题像古刹的钟声,在天鸿和玉莲的头脑峡谷中不断传响。他们像一个侦察员,尽力地向探查对方的内心秘密。谁都想向意中人倾吐自己的爱情,然而,谁也不敢第一个向对方吐露真情:怕羞,难为情,怕错误地理解对方的友谊,怕碰到意想不到的钉子。可是,不表达自己的情感,又憋不住。这种矛盾像火,燎烤着双方的心;像丝,紧紧地缠着初恋的男女。即使对所爱着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了解,也不敢鲁莽从事。 天鸿了解玉莲吗?当然了解。同学九年,他们同坐在一张课桌里,从没红过一次脸,相处得像亲兄妹一般。玉莲和天鸿同龄,天鸿月份比玉莲大一些,玉莲总是把天鸿当作哥哥看待,天鸿也相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他们一同放过牛,一同割过草,一同到落马湖逮过鱼,也一同下塘洗过澡。同堂洗澡,那是儿时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大,玉莲渐渐腼腆起来。天鸿也不好意思再让她和自己一起游泳。尤其是现在,玉莲已经出脱成大姑娘,天鸿也成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两人坐在一张书桌前,就更觉得别扭。他们怕人发现心中的秘密,因为他们才是初三学生。虽然马上面临回乡务农,可是,谁也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他们相爱。他们怕同学议论这尚未成熟的爱情。 “你愿意送我吗?”白玉莲终于打破沉静先开了口。 “当然愿意。”天鸿巴不得天天送才好。 “为什么呢?” “你说呢?怎么,不欢迎?” “谁说不欢迎啦?”玉莲深深地剜了天鸿一眼,“求都求不到呢。” “你为什么欢喜我送?” “无可奉告。”玉莲调皮地卖起“关子”。 两人又沉默了,慢慢地走着。微风吹乱了玉莲的鬓发,也吹乱了天鸿的心。他又偷偷地望了望玉莲,月下的玉莲真迷人。那鸭梨型的脸蛋,雪白粉嫩;水灵灵的眸子,犹如两潭秋水;眼皮是单的,并不枯燥;两根辫子拖在身后,辫梢上系着两个黑蝴蝶,飘来飘去;那阿娜的身材,张扬着清晰的曲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如果你有画家的眼睛,透过衣服,可以想象出她那丰满的乳峰,如腊似玉;如果你有科学家的头脑,透过青春的胴体,能分析出她那火热的心里有多少爱的成分。 “玉莲,还记得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吗?”这次天鸿先发话了。 “哪天晚上?” “到花厅公社玩乡会的那天晚上。” “嘿嘿,干什么?”玉莲狡黠地笑着反问。 “他们那样开玩笑,你怎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两个月前的那天,也是这样月圆的夜晚,大队宣传队到十里以外的花厅公社演出,戏散后,歪虎、大翠、天鸿、玉莲四人结伴回家。快到陵河镇时,快嘴大翠说:“哎,对不起,我们到家了,你们走吧。” 歪虎迟疑不决,想说“再送一段路”的话,被大翠抵了一下,歪虎先是一愣,后突然明白,神秘地做了个鬼脸,表示赞成大翠的意见。 “哎呀,行行好,再陪我们走一阵子吧。”天鸿听说他们要回家,有点慌。他一个人在黑夜里陪女孩走路,似乎不妥。他央求说。 “怎么,小表弟,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俺可是说一不二的。我说不陪,就是不陪。”大翠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这个小表妹,你还得保护好,若有半点差错(说这话时,大翠语气故意拖长,含义自然是明白的),俺可要揪你耳朵当棉花弹,嗯,明白吗?哈哈哈哈,傻瓜蛋!在谈情说爱上,你们这对小夫妻俩还得像天生和春巧多取取经,嗯,嘿嘿嘿嘿。” 歪虎和大翠一溜烟跑了,路上丢下了玉莲和天鸿。 天鸿和玉莲是宣传队里主角,常在戏里扮演小夫妻,他们在戏里演得活灵活现,此刻却“倒了台”。玉莲满面通红,一言不发,头低着只管瞅路;天鸿通红满面,哑口无语,脸仰着呆看月亮。他俩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等也不是。 “送她,还是不送?”天鸿心问月亮。 “让他送,还是不让送?”玉莲口含辫梢,心问小草。 天鸿想送她吗?日思夜盼。 玉莲想他送吗?求之不得。 他们谁也没开口,谁也不用开口,两双脚都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走着,走着,走得很慢,很慢。 “今晚月亮真好。”天鸿从回忆中走了出来。 “今晚人不好吗?”玉莲看天鸿那种死要面子的思想,感到好笑。 “人,当然更好。”天鸿尴尬地笑笑。 “为什么人又当然更好呢?”在天鸿跟前,玉莲总是咄咄逼人。 “因为——因为月亮固然美丽,皎洁,但只能远望,不能接近,而人却能天天在一起。” “你这个看法是片面的。月亮离我们虽然很远,加加林不照样可以上去?有些人虽然天天见面,却恍若生人,心与心之间是从不接近的,你说不是吗?” “是的,你的话不仅正确,还怪有哲理,我的白大哲学家。” “人都说哲学家是疯子,你意思说我也是疯子?” “说你是疯子的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呢。” 他们再度默默地走着,好长好长时间,没人说话。实际上,此时无声胜有声。 “毕业后,你想当兵吗?”玉莲突然问。 “当然想啦,做梦都想。” 玉莲并没有看天鸿,眼睛正盯着脚下的泥路。 当兵,这是玉莲母亲对天鸿的要求。玉莲和天鸿之间的事情,玉莲母亲早已经耳风昭昭。女儿的一举一动,焉能瞒过母亲的眼睛?她盘问郭玉莲,玉莲也大胆地承认对天鸿有感情。做母亲的没有过多地责备女儿,既然女儿看中了,母亲又何必刁难呢?何况,她也了解天鸿这孩子的人品,只是天鸿家太穷。论地位,玉莲是公社书记的女儿,天鸿只不过是大队干部的儿子,又是个学生,没什么地位。她只是希望天鸿能当兵,如果天鸿能当上兵,这种鸿沟就能填平。因为这年月当兵是青年的最大荣誉,一个农村知识青年,当兵是最好的出路。论经济,玉莲的条件要高于天鸿多少倍,天鸿也只有当兵,才能相配。因为,她相信天鸿到部队里一定能干好,说不定就能提干。当然,这只是玉莲母亲的想法,玉莲并非一定要天鸿当兵。当然,若能真去当兵,那是求之不得。 “你去年怎么不去当兵?” “家里不同意。带兵的要我,武装部的朱部长也要保送我,可是——” “为什么不让你去?” “说我太小,叫我今年再去。今年朱部长调走了,新来的部长又不了解我,能不能当兵还得打个问号。你喜欢当兵的吗?” “不,我喜欢我喜欢的人。” “今年冬季征兵时,你能不能叫你当书记的父亲帮我讲讲话?人说上头有人,不仅能当兵,还能摊到好兵种。”“到时试试看。不过,不能指望。我认为,凡事靠自己争取。” “我当然知道,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争取就能争取到的。” “我说的是当兵。比如说,体检你身体没问题,政审也没事,稍微努力努力怎么不行?”玉莲很自信,“反正我相信毛主席说的那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你要不登攀,当然什么事情也办不成。” “好吧,到时我就去登攀登攀。”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非要你去当兵,当不上兵,在农村也照样大有作为嘛。毛主席不是说过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我服了你啦,登攀不上兵,咱们就登攀农村的大有作为吧。” “咱们是谁?” “我和你呀?大翠不是说了吗,——小夫妻俩!”天鸿笑嘻嘻地索性说出早就想说却不敢出口的话。窗纸不舔不破,油灯不点不明。干脆把心里话来个竹筒倒豆子,不然闷在心里胀得慌。 “瞧我不打你!你这个烂舌头的!”玉莲想不到天鸿今天能说出她早就盼他说出的话,害羞地用拳头连连捶打天鸿。 天鸿任她捶打。打是亲,骂是爱嘛。 玉莲捶了一阵,看天鸿不动也不说话,便停了下来。低低地说:“当兵的事我倒是会肯定帮你说的。不过,我没把握,你也别指望,我还是那句话,一切靠自己,明白吗?” “嗯。” “快到家了,你回去吧。” 天鸿没有动,似乎还有话说。 “走呀,站着干什么?”玉莲知道他在想什么。 “给我——” 天鸿真想亲一下玉莲那红润润的脸蛋。 “别想歪点子,咱们农村不行那一套。” “你不爱我吗?” “吻一下就是爱吗?如果吻就是爱,以后有你吻的,让你吻个够!嘻嘻嘻嘻嘻—— ” 玉莲跑走了,笑着跑的。 夜色淹没她的身影,她的银铃般的笑声。 第一章 绿葡萄 第五节 “娘——” “哎——” “开门。” “来了。” 春巧娘听到女儿娇甜的声音,急急忙忙来到院门口,挪动抵门的木杠,拉开竹片编的笆门:“不是早就散戏了吗?怎么到现在才来?” “不对你说。”春巧撒娇地对母亲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挡门。 “锅里还有一碗面条,刚才热过,你去吃吧。”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天天到深更半夜的,不吃点垫垫怎么行?” 春巧对母亲用鼻子“唉嗯”一声,径直向屋里走去。 “你个死丫头,就是这么犟。” 春巧娘走进锅屋,将铁锅里的面条端出。嗬!热气淌淌的,香喷喷的,香酱甜油醋,五味俱全,望一眼口水也要馋得三尺长。这是春巧她爹在医院里省下来的细面,专留给宝贝女儿吃的。她把面条端到女儿跟前:“喏,少吃一点。” “娘,不吃不吃不吃——”春巧推开面条碗,歪着头对母亲说,“我跟你说过几回了,这面条留给你吃,我不需要,我有山芋干煎饼就行。你身体不好,得好好补养。你就是不听,哼!我真想生气了。” “好,不吃!我的姑奶奶,疼你还疼出气来了,早知不下。”春巧娘假装生气。 “娘!”春巧轻轻地晃了晃母亲的肩膀。 春巧娘故作不睬。 “娘!”春巧又晃了晃母亲的肩膀。 “你要死啦!看,面条都要晃出来了。”春巧娘把面条放在桌上。春巧娘和刘连廷是后组的家庭,刘连庭原有个女儿在家排行老大,称大姐,出嫁在附近乡下;春巧娘原有个女儿,排行老二,嫁在南京。春巧是春巧娘和刘连廷生的,所以老两口最疼她。 “娘,你吃了,我告诉你一件事。”春巧神秘地说。 “你说吧,我听得中意就吃。” “真的?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为娘的还能跟你说瞎话?” “我说这事啊,你听了保准高兴。” “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个死丫头,玩得什么鬼!” “这你别管。”春巧还未开口脸先红了,“娘,你到底喜不喜欢天生?” “我不喜欢他!”春巧娘一听天生二字,就像潜水员入海时身上背的氧气瓶,一入水中,就咕嘟嘟地往外冒气。 “真的不喜欢?” “一点也不假。” “那,你以前为什么在我跟前老是夸他?什么忠厚啦,老实啦,漂亮啦,有本事啦,将来肯定有出息啦,哼,多着了,还一次一次叫我喊他来家吃饭,一有点好的,就生给他吃——” “好啦好啦,别叨咕啦,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他讨我喜欢,现在他惹我讨厌。我就是不喜欢他!” “他怎么讨你厌啦?” “这,反正我不喜欢他。你今后也别提他,别沾他,别理他!” “娘,你大概是叫他当养老女婿,他不同意,你就不喜欢他了,是吧?” “嗯,不错,是的。他要想我女儿,就得来俺家;不来俺家,就别想俺女儿。” “女儿——要是愿意呢?” “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说,女儿要是愿意跟他呢?” “你——?!”春巧娘一听此话,伤心透了。她想,我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中怕丢了,身上肉都想割给你吃,就换你这个?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真是女大不由娘了。一个宝贝闺女要离娘而去,能不伤心吗?想着想着眼泪就溜了出来,先是暗流,无声地流,接着嘴一撇,竟放声大哭起来。她大骂自己没本事,要是有本事生个儿子出来,也不会担心养老这些事。 春巧本想逗逗娘玩的,想不到娘竟当成真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还就不能看别人流泪,否则,自己的泪水也会像连锁反应一样,跟随而出。她取出手帕,——这洁白的手帕上绣有一对鸳鸯,那是天生在供销社里买来送她的。她替母亲揩了揩眼泪,说:“娘,我逗你玩的,看你——” “不管你是逗我也罢,不是逗我也罢,反正你不能跟他,要是我闺女,你就得听我的;不是我闺女,你就跟那小子去!咿,咿咿——”春巧娘仍然在哭,哭得悲悲切切。 “娘,瞧你,我哪天没听你的?” “嗯,能听我的就好。”春巧娘终于堵住了破堤的黄河花园口。她用袖头揩了一下脸说:“乖乖,娘非要给你找个像样的不行,我看他天生能绕什么猴!” “娘,你真不喜欢天生?” “不喜欢,一辈子也不喜欢!” “他,要是听你话,愿意来俺家呢?” “他,能愿意?” “能。” “哼,我才不信呢!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他愿意?哼!他觉得他了不起,怕来俺家辱了他的人格。呸!什么人格,臭老九!哼,干部儿子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今天是座上客,说不定明天就是阶下囚。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我看得多了,哼,代课先生又不是国家主席,有什么值得洋的?我眼角都不夹他一下!” 春巧娘越说越来气,恨不能一口吞掉天生。 “娘,瞧你,人家跟你说正经的!”春巧不高兴地嘟着嘴说,“天生真的愿意到俺家。” “真的?” “谁骗你啦?他刚刚跟我说的,叫我一定跟你说。” “你个死丫头,又来逗娘了。”春巧娘看女儿认真的样子,还有点半信半疑。 “真的,不逗你,他说等淮海市武斗结束了,就把户口迁来安俺家。” “这,他家里能同意吗?” “他说问题不大,他的事他自己能做主。” “嗯,这孩子脾气我知道,他只要能说这话,他肯定能办到。再说,俺家条件也不错,我跟他娘处得也好,他娘会同意的。就是他那个爹,好讲蛮理,难缠。不过,只要她母子同意,他爹不愿意也没办法。” “这下,你不讨厌天生了?” “讨厌!” “真的吗?” “一点也不假,谁叫他现在不来俺家,你看,俺闺女头发都等白了,咯咯咯咯——”春巧娘刚才还大哭一通,现在又开心地大笑起来。她就是这样的人,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娘。”春巧看母亲开心,娇嗔地把头靠在母亲怀里,爱的甜蜜染红了他那又白又嫩的双颊。 夜里,春巧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家里的两间草房,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变成了两间,不,是三间高大敞亮的大瓦房。透明的玻璃窗,贴着斗大的大红喜字。房间里粉刷一新,桌子、椅子、箱子、床,都是红色的。这些新添的家具,都长着鼻子、眼睛和嘴巴,它们一齐张着笑脸跟春巧讨喜糖吃,向母亲要喜酒喝。真怪,这些家具怎么又变成了麻庆明、刘大翠、歪虎、玉录——不,它们又好像是洪雪梅、白玉莲、白玉娥——不过,这些姑娘的笑脸好像不太自然。怎么?他们怎么走了?哦,原来迎新郎去了。他来了,真的来了,穿了一身崭新军装的心上人,笑眯眯地来了。院中的葡萄架上,一串串碧绿的葡萄,竟变成了一串串爆竹,噼噼啪啪地响了个震天,响了个不停。闹喜的孩子们,不时地伸手去捡地下未响的鞭炮,他们把这些鞭炮竟含在嘴里吃着、嚼着,有的说酸,有的说甜。 母亲把闹房的孩子都挡住了,哄走了,看着女儿女婿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她高兴极了,嘴咧得像个瓢,眼眯得像条线,大喊:“俺招闺女婿了!俺招闺女婿了!” 春巧望着身边的天生,羞答答地问:“你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天生笑眯眯地吻了一下春巧。“不走了?” “不走了。” “永远?” “永远。” “我们变成小鸟吧。”春巧深情地说。 “好。” 一对小鸟自由自在地在碧蓝碧蓝的蓝天上飞翔,飞翔—— “我们好像是一对蝴蝶。”天生说。 “什么好像,本来就是。”春巧说。 一双粉蝶翩翩起舞在翠绿的葡萄架中。 “你,真好。特别是那双深情的眼睛。”天生说。 “你,可爱。特别是有颗忠贞的良心。”春巧说。 天生兴奋地抱着春巧,春巧热情地贴着天生。他们渐渐合拢了,合拢了,合成了一个人。 “喂!你个死丫头,想把我搂死啊!”春巧娘掰开女儿的纤纤玉手,笑着说。 春巧看搂的不是天生,而是年迈的母亲,脸上顿时飞上红云,多亏夜幕掩盖了这处女的心中奥妙。 “又在做梦了吧?你呀,单相思,不害臊!”母亲用手指羞了羞春巧。 春巧嫣然一笑。 “刚才我琢磨一下,”春巧娘躺在床上,望着女儿,“到秋半天,堂屋请人再来修修,锅屋再接一间。我搬到锅屋去,你爹病好了来家也好住。这两间屋就腾给你两个人。俺家那头黑猪,再喂个把月,我估量也能卖百十块钱,留给天生扯几身衣服。赶明有钱再给他买块手表,当老师没手表怎么行?这样吧,叫你二姐支持一下,给他买块上海牌手表。你爹那儿还喂三只绵羊,今年剪下来的羊毛就不卖了,留给你们俩人一人再织一件羊毛衫。存折上还有九十多块钱,也够你们喜事用的了。喜事咱们也办得热热闹闹的,不能给人笑话。只要你们能高高兴兴的,我跟你爹也就满意了。等俺老公俩不能动的时候,你们能尽一份孝心,给俺端茶煎药,送汤送水,这也不枉俺养你一趟。我看天生这孩子还不错,不是那种无理欺性之人,我向他不会怠慢俺老公俩。当然了,这全看你了。当闺女的要是没味,女婿还能有什么疼热?” “娘,你还不相信自己的闺女吗?” 春巧娘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儿也知道她。 人世间,母女是心心相印的。 第一章 绿葡萄 第六节 吃过晚饭,洪家儒从书架上取出《古代汉语》,对正在床边做针线的老伴嘟囔说:“雪梅又乱翻我的书。一个姑娘家哪能天天看《红楼梦》呢!嗯,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 他连连摇头,躺到对面的小软床上。枕头垫得高高的,两腿伸得直直的,怀里抱着书,活像准备下种的耩子。 雪梅娘停了一下手中的针线,不满意地盯着丈夫:“有你这样的老书呆子,还能没有那样的小书呆子?你从学校回来,不是看书,就是改本子,她劳动回来,不是弹琴,就是看书,家里的事,都叫我一个人问——” “喂,”家儒插了一句,“这叫大权独揽嘛!” “俺才不揽这个大权呢。”雪梅娘似乎有点怨气,“我问你,自留地你不该看看吗?菜园子你不能调理吗?你张口书,闭口书,书,书,书,书就是你的命!你辛辛苦苦教那么多年书,俺也没看到你捞到什么名,赚到什么利。到如今,还不是像一些人说的,臭老九!” “老婆啊,随便人家怎么说,你放心,老酒臭不了。只要他们不喊我酸老酒就好,嘿嘿,酒一酸可就成醋了。” 洪家儒没有一点气。再说,现在的知识分子能敢有气吗?妻子责怪,习以为常。别看她嘴上凶,心里还是疼他的。他从学校回来,有几次想帮她做点事,雪梅娘总是不答应:“好好去备课吧,咱们可不能误人子弟。”“快去改你那一大堆作业吧,不然又要熬到深更半夜的。” 洪家儒认为,妻在气头应该让让,“文物之道,一张一弛”嘛。她没文化,少见识,队里活、家里事让她整天累得半死,跟她争,能争个什么道道。搞不好眼泪鼻涕一起来,惹得起吗?惹她也对不起她呀! 洪家大院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家儒的曾祖父在大比之年中过举人,当过几年的朝廷命官,曾是马陵县显赫一时的人物。到家儒祖父这一辈时,有人密告洪家是太平军的本家,遭了满门抄斩的大祸,后虽昭雪,家业已经败落,到家儒父亲时,这个陵河镇的“诗礼簪缨之族”、“隆盛昌明之邦”,已经是“陋室空堂”,“蛛丝儿结满雕梁”,彻底败落了。没法子,家儒父亲只好靠教书谋生。于是,这个“为人师表”的宝座,一直到家儒,又被接过坐在屁股底下。 家儒住在洪家院的东三间。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洪家虽然败落,但草堂高大,丈二净,七路桁条,四尺多高石腿,在陵南大队还是数得着的好房子。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屋里东西满满的。有八仙桌,长供桌,大站柜,大衣箱,坐床子,靠背椅,墙上有挂钟,桌上有水瓶,床上有蚊帐。这些东西有的是兄弟分家时分的,有的是雪梅娘陪嫁时的嫁妆,有的是家儒以前得的奖品,但大多还是家儒夫妻俩省吃俭用治的,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家。 三间草房,一明两暗,家儒夫妻俩带着小儿子住东间,中间是堂屋,西屋住的是雪梅。雪梅在相思河畔发现天生和春巧约会后,便匆匆回家,挂好琵琶后,和衣躺在被窝里看《红楼梦》,看得很投入。 雪梅娘正在给儿子缝补衣服。咳!这孩子太调皮,一件新衣服上身没两个月,就破了。她看看儿子,儿子睡得正香,小嘴唇不时蠕动着。她又看看丈夫,丈夫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哼,老东西,书虫。她舒心地笑了笑。 “喂,雪梅她爹,”她咬断手中的线头,见丈夫没有答应,又叫,“臭老九!” “啊,”家儒一惊,转过脸,眼镜耷了下来,从镜梁上方望着妻子,“什么事?” “雪梅不小了,交新年都二十啦。” 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十就二十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嗯了一声,又恢复原样:头枕得高高的,腿伸得直直的,看书。 “该找个婆家了。” “嗯。”看书。 “你看,”雪梅娘问,“附近有没有合适的?特别是你们学校里有吗?” “有。”家儒不知他说什么,随口应一句,敷衍敷衍。 “谁?” “什么水?你说什么,要水呀?” “水个屁!我跟你说雪梅该找个婆家,你嗯嗯呵呵的,想哪去啦?” “噢,这个嘛——”家儒把眼镜往上一推,说,“闺女是娘的事,儿子是爹的事,咱俩各有分工,你看着办吧。” “你呀,什么事都不问,有你这个爹,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哟嗬,有我这个爹,算她命大福大。” “哼,福分大,还大粪胡呢!凭你那个出身,凭你那个臭老九,哪样能使孩子走人前立人后的?” “出身不好是爹娘给的,有什么法子?”家儒心里伤疤被戳了一下,他皱皱眉,但马上又松开了,仍然一副笑脸,他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也不知发火,“不过,我教书并不丢人,谁见我不尊一声老师?何况,咱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不坑骗拐拿,不敲诈勒索,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为什么孩子不能走人前立人后?嘿嘿,我说雪梅娘,人家想我这个老酒坛子,我还不给呢,只给你,真的。” “都一大把岁数了,还老无正形。”雪梅娘责怪地望了一眼丈夫,“哎,我说你呀,最近两天是不是把天生请来,嗯,今天是初三,明天初四,后天初五逢陵河集,又正好是星期六,对了,后天你一定把天生请来。” “请天生干吗?” “喝酒呗。” “不年不节喝什么酒?” “我看天生这孩子不错,人有人,文化有文化,在陵河镇可是百里挑一,若是雪梅能和他结婚,倒是天生的一对。” “噢,你的意思是先请他来吃饭,然后来个拉郎配?” “谁是这样意思?”雪梅娘争辩说,“我是说,常叫天生来俺家玩玩,这样长了,两个孩子不就有感情了吗?” “咳!我说老婆子,你大概是想女婿想昏了头。我问你——”家儒转过身来,脸太瘦,眼镜又耷了下来,他往上一推,“雪梅她爱天生吗?” “好像——有点。” “天生爱雪梅吗?” “这得问人家,我上哪儿知道?不过,我看天生对雪梅怪有意的。” “我再问你,郝家托人来说了吗?” “没有。” “你闺女没人要啦?” “怎么没人要,人家抢都抢不到呢。” “既然这样,你急啥?” “这——你说咋办?反正我看天生不错,你不也常夸他吗?什么忠厚老实,什么教学认真,有才华,这些你没说过吗?” “说过,天生好就是好。跟他爹一样耿直。” “对了,你知道郝家不错,人家也知道。”雪梅娘愈加认真起来,“我听说到郝家提亲的不少,尤其是刘家湾的春巧,追天生追得紧着呢,我们晚了可不行。” “雪梅她娘,别说春巧正在追天生,就是天生在彩楼上把彩球抛给雪梅,俺也不让雪梅接。我洪家儒从来不做兴巴结人家,别说拿姑娘去高攀人家。我说你呀,茶馆里摆起了龙门镇,想哪说哪儿,也不怕脸上臊得慌。” 家儒又躺到了床上,头枕得高高的,腿伸得直直的,看书。只是心里有一点火,一点点,不太多。 “照你这样说,人家上门说亲就是巴结?都是拍马屁?”雪梅娘很不高兴,反问,“你这样背后糟蹋人,脸就不害臊?” “我没说春巧是的。”家儒又坐了起来。嚓,眼镜又耷了下来,他往上一推,“不过,有些人眼睛睁得像个鸡蛋,看的不是天生,而是天生月月使的那几十块钱,是天生的父母。郝仁贵夫妻俩要不是大队干部,他们能去吗?天生要是不使钱,他们能爱吗?” “照你这样说,郝家因为当了个芝麻粒大的官,就不该有人上门提亲?天生使钱就该打光棍?否则,就是拍马屁,溜沟子?除非郝家下台了,天生种田了,上门说亲才是真的?” “那也看具体情况。” “什么具体情况?” “我也说不清,反正这门亲事我不同意主动提。” “我要提你怎么办?” “你同意我也得考虑考虑。” “你不是说让我大权独揽吗?”好,将军。 “这,小权也得分散嘛。” “你不说闺女归我管吗?”嘿,再将军。 “闺女人归你管,但她走那条路,上谁家我不能不问。明显是个坑,你让她跳,我能不问吗?” “我叫闺女跳坑?人家郝家是坑?亏你说的出口!”雪梅娘真火了,嗓门又尖,又脆。 家儒看妻真火了,赶紧收兵。又躺到床上装作看书。小不忍,则乱大谋。忍。 屋里突然静了,只有挂钟的钟摆左右摇晃,并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好像在看笑话。你听:“哈哈,洪家,哈哈,洪家。” 还是雪梅娘先说话:“你那个心思我不知道吗?你不喜欢天生吗?喜欢。你不想和郝家结亲吗?想。你不想说罢了。谁儿子大了不想找个合适的媳妇?谁闺女大了,不想寻个称心的女婿?我看中天生,是看中他的人。从没想过他家出身好,他使钱。这个,别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吗?是的,咱这是剃头匠子的扁担——一头热。人家怎么想的,俺孩子怎么想的,都不知道。不过,恋爱恋爱,不恋能爱?对象对象,不对能像?雪梅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连我跟前都不说,成天看书、干活、弹琴,跟男孩子开个玩笑都不愿意。她本来就接触不到多少男孩子,再加上白家寨、陵河镇,穷山僻岭,一泡尿能满街饶几圈,做爹娘的不问,难道让她当一辈子老姑娘?怪不得人喊你臭老酒,你整天迷迷糊糊的不知东三西四,闺女的大事你不该在脑子里掂量掂量吗?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跟郝家结亲,可以。你给另找好的也行,反正不能拖。” 妻子的话像上课的钟声,在耳边轰轰作响。书,上哪儿能看得进去。他索性丢在床头,闭目思过。此时,妻子、女儿、天生、郝仁贵,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绕来绕去。是的,他光顾把心思扑到学生身上了,闺女的事却从来没考虑过。二十岁了,是到找婆家的年龄了。农村姑娘年龄大了,就很难找到婆家。可是找谁呢?雪梅的脾气怪得很,不投脾气,她不睬;靠自谈吧,她不谈。真烦人!比改现在的学生作文还难。家儒和天生处得很好,天生非常尊重他。他也喜欢天生,洪郝两家世代相处不错,能结为秦晋,当然求之不得。可是,结婚不是处朋友,郝家能看上出身不好的雪梅吗?唉,要是没有闺女多好。 “家里都睡了吗?” 外面有人敲门。 第一章 绿葡萄 第八节 郝天生送走了春巧,便折身回家。看到自家门缝里射出的一缕灯光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站在盛开的杏花树旁。他答应到春巧家当养老女婿,家里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来硬的?当然能行,可是那样会伤了父母的心。来软的?哭,不行;哄,不行;骗,不行。对了,俗话说,好事多磨。我就来磨,父母总是迁就儿子的。特别是母亲,心肠软,耳朵根也软,几句好话,准能打通她的思想。至于父亲么,话是难讲些,但父亲讲理。实在不行,就去搬大队严书记,严老总的话,父亲总是听的。 天生信心十足地推开房门。母亲和衣靠在床上打盹,两个妹妹睡了,床前的小油灯还在忽闪着灯花。天生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房间,点上戴罩灯。只见弟弟天鸿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嘴里忽然叽咕几声呓语,脸上透出甜蜜的笑容。他给弟弟整了整被子,然后走到堂间,准备倒杯水喝,母亲醒了。老年人的感觉很灵,别看睡得很熟,只要有点动静,就会惊醒。 “天生回来了?”母亲问。 “嗯,爹还没回来?” “到你四叔家喝酒去了,他呀,见酒走不动路。”母亲抱怨说。 父亲不在家,正好做母亲工作。他倒杯茶,来到母亲床前:“妈,听说二赖想到白家寨招女婿?” “你知人家女方愿不愿意,二赖这孩子不讨人喜欢,如今招女婿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你不一老把稳,人家女方也不要。” “哟,招女婿还这样难?叫我说呀,八抬大轿抬我都不去。”天生故意说。 “人哪能一样,像二赖这样人磕头作揖恐怕都不行。人不能洋,你看上二年,他当了几天造反派头头,身上就扎翅膀了,如今跟个龟种似的。” “妈,你是妇联主任,天天宣传计划生育,男婚女嫁,说句实话,招闺女婿到底好不好?” “到人家当养老女婿总归不好,谁有一点门路,也不想走这条路。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依我看,当个养老女婿也不吃亏,洪家圩的君哲,刘家湾的小楞子,到人家混得还不错。老婆有了,儿子生了,家也红红火火,总比在家找不到老婆强。” 天生看母亲思想怪开通,暗自高兴,趁机说:“妈。照你这样说,不如也叫我去当人家养老女婿吧。” “叫你也去?上哪去?” “到春巧家呀。” “这是谁的主意?春巧的,还是春巧娘的?” “谁都不是,是我自己。” “你跟他们家说了?” “说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见天生说真的,来了气,“你又不是讨不到老婆,非要到他们家去?刚才你舅爹和你姨奶还在这儿议论过,他们连让你娶春巧都不同意,别说到她家去了。刘连廷是个什么人?要不是看春巧,谁沾他那个家?这倒好,你自己要上人家去。你去吧,今后也别喊我妈。”母亲气得眼泪丝丝的,脸拉得老长。 “妈,你别生气,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你都答应人家了,还来商量什么?” “妈,事先没跟你说,这是我不对。不过,这事我是慎重考虑过的。春巧父母解放前是不太本分,但解放以来,他们是老老实实做人的。总不能因为以前她父亲当过土匪,他母亲改过嫁,就说人家一辈子不好吧。春巧父母自从结婚后,不是什么坏事、错事也没做过吗?妈,春巧父母年纪都大了,她父亲又生病,平时家中压个屋、泥个墙、秋半天分个山芋都没法搞,如果我再把春巧取回家,让她母亲一人在家受罪,你于心何忍呢?妈,你平时一再要我们学善良,你自己就不想行善吗?你现在答应这件事,就等于做一件善事、好事。” 天生知道母亲的弱点:心肠软。女人大多都是有怜悯心的。 母亲听了儿子这一番话,又气又心疼。气的是孩子做事太荒唐,婚姻大事不该瞒着家里;疼得是儿子那种可怜巴巴相。 天生看母亲有点心动,继续软磨:“妈,我知道你和爹都要面子,实际上,你答应我才有面子,不答应才没面子。你看报纸上还表扬那些男到女家落户的事呢。如果你同意我到春巧家,说不定报纸上也会表扬你,那样的话,你和爹的面子可就真大了。妈,你就答应了吧。说真的,我在春巧家都替你打下包票了,说你们会同意,人家相信你和爹的觉悟高,如果不答应,人家背后,不会议论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只会讲好听的话,劝别人做好事,自己不做实事,不敢好事吗?” “我不是非要不答应,只是这事为什么不早说呢?”母亲在天生的软磨下,已经不生气,“刚才你舅爹说到雪梅家提亲,万一他要提成了,俺家变卦,人洪家会怎么看,不说俺是半吊子吗?” “这——”天生此刻倒真的为难起来。他知道雪梅的脾气,万一她答应这门亲事,还真不好办。舅爹到她家提亲,雪梅肯定认为是受我们家委托的,也肯定认为是我天生叫的。如果她知道我现在一面答应春巧的婚事,一面又托人向她求婚,她不会说我在玩弄女性吗?不会说我欺负她吗?若是这样,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如何是好呢?对,马上到她家说明情况,现在还来得及,“妈,我到雪梅家去。” “去干什么?” “向她说明情况。” “不行,再说,现在去可能也晚了。” “那怎么办呢?” “等你爹来家再说。他若答应谁就答应谁。” “妈,我把话说在前面,我是非春巧不娶,雪梅那边事是你们惹出来的,你们自己想点子吧。”天生一肚子不高兴,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母亲看儿子真的生气了,自己倒又没了主张。 月亮默默地挂在天上,夜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立在乳白色月光里的树,静静的,无声无息。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使陵河镇显得更加寂静,安谧。在这万籁无声之际,一串踢踏的脚步声,来到郝家门口。 “开、开门。”天生父亲郝仁贵因为酒喝多了,说话舌头有点硬。 房门本是虚掩的,没等屋里人回话,郝仁贵歪歪斜斜就进了屋。 “俺就不能少喝点,非喝得跟狗熊似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母亲不高兴地怪罪说。 “你胡说,谁,谁喝多了?”郝仁贵笑嘻嘻地来到两个女儿的床前,伸手刮了一下天霞的鼻子,又对天生母亲说,“还有茶吗?起来给我倒。” “谁给你倒,要喝你自己倒锅屋里去。”母亲并没有起来,“锅里米汤恐怕还没有凉。” 郝仁贵趔趔趄趄地来到小锅屋,揭开锅拍,碗也不要,扯起勺子一起就喝了六七勺。他又折身回屋,关好门,蹲在床前,背靠山芋干折子,抽出老烟袋,叨在嘴里,然后找出烟叶,用双手揉碎,剔出烟筋,折到一只手心里握着,又撕一片烟叶,将手里揉碎的烟叶包在里面,卷成烟卷,那烟卷大拇指粗细,硬塞进烟袋锅里,划了两次火柴,才点着了烟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淡蓝色烟雾,薰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他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往鞋帮上一擦,接着又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当板凳坐。无鞋的脚,搭在另一只脚上,脚趾头不时地下意识的搓动,嘴里喘着粗气。他这是在过烟瘾。 “你儿子事,还问不问?”母亲说。 “他们怎么啦?”父亲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反问。 “天生要去刘连庭家当养老女婿。” “噢。” “你想想看,俺又不是找不到儿媳妇,可天生就是不听。” “噢。” “你光是哦哦,到底怎么办?” “那就让他去。” “什么?让他去?” “他那么大了,你强逼能行吗?” “二舅又到雪梅家提亲去了,万一雪梅也答应了怎么办?” “谁让你叫二舅去的?” “俺也不知天生已经答应春巧。” “这个事,明天跟严武商量商量。”仁贵就是这样,凡事都要跟严书记商量。没法子,他信任严武。他抹了抹脚上的灰,上了床,“天生真要到春巧家,我想,除了名声不大好听外,其他的还不错。一来不要花钱,二来离家又不远,天天能看到。不过,你得个天生说,去春巧家行,还得有个条件,不准改姓,喊爹喊娘不要紧,谁家都有两头父母。至于雪梅这边,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我们也不能求人家。她家出身不好,这样会对儿子前途有影响。”仁贵打了一个饱嗝,劝告妻子。 母亲看丈夫和儿子都反对自己,只得让步。她毕竟当了不少年的大队干部,懂得共产党的这样一个道理: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服从归服从,心里还是挺难过的。自己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如今要送给人家使唤,这到底图啥?不管怎样说,儿子到人家,还是穷困所致。家里有什么呢?三间堂屋破烂不堪,最值钱的也不过就是一合楠木门,一个旧大床,两样折起来不值五十块钱。两个绳编的小软床,是给四个孩子睡的。儿子床上的被,还是东海市小姑一个死了的亲戚的被,被虽然旧,在家算是最好的,绸子面,白洋布里。女儿盖的被,里子是老粗蓝布,面子是一面就红旗,算是贪污的。旗子原是儿子的造反旗,后来不干了,旗子没交公,硬改成了被面,儿子虽然揪了几天嘴,还是屈而从之。那么冷的天,怎不能看着两个妹妹受冻。老夫妻俩盖的被,又脏,又有气味,特别是被头,油渍渍的,几乎成了擦鏊子用的油絮。被里也是老蓝粗布,面子时旧棉毯改的,不过,这种被子也有条好处:暖和。母亲认为细布做被里,盖在身上冷。家里还有什么呢?原来的一张地八仙桌,自然灾害时,换二斤鱼吃了。如今只有一张歪三扭四的小桌子,三个人都坐不下。案桌是队里统一用土坯垒的,上面专供放毛泽东的宝书、宝像。不用看了,不用想了,越看越想越生气,当了十几年干部,如今还是这样穷,到底图个啥? “你就不能跟大队借点钱,咱们咬咬牙把东屋盖上,院子也拾起来,孩子都大了,家里总归要拾得像个样呀!”母亲心想,俺不像别人那样贪污公家东西,借总归可以吧,何况家中口粮已经不多了呢。 “你唠叨个啥?大队这不是救济俺五十块钱了吗?”父亲不高兴地翻了一下眼,“这钱我本来还不想要的,大队里比俺困难的人多的是,要不是他四叔说是严书记叫给的,而且不收不行,俺才不拿呢。别忘了,你我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多考虑别人的困难才对。” 母亲听说给了五十块钱,总算放点心,孩子不挨饿就行。当共产党干部,也不能不顾孩子呀。她本想跟丈夫再唠叨一些家里事,一看仁贵早已经呼呼入了爪哇国,只好作罢,谁叫自己在河东拉游击时找这样一个固执的共产党丈夫呢! 第一章 绿葡萄 第九节 实际上,洪家儒是老私塾先生的大老婆生的。 老私塾先生后来跟小老婆又生了五个儿子。洪家大院一溜九间房子,家儒住东三间,老二家文另立门户,住外边。老五家权在外工作,老三家平在家种田,老四家武在马车行当会计,老六上学。老四、老六和他们的母亲住中间四间,西头两间是老三住的。家儒这三间收拾得最干净,最整洁,院里还种了些花草。 万福看洪家,越看越羡慕,越看越眼馋。他想,人家洪门到底是过日子人家,天生若能攀上这门亲戚,也是糠箩掉到米箩里了。 他又喝了一口苦茶,杯里快控干了,想再倒一杯,怕家儒笑话;不倒吧,口渴得慌。看看雪梅娘仍没出来,家儒又盯着自己的书,顾不上他,他只得自己倒。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水瓶,生怕碰坏了,碰坏了赔不起,不赔人情也担不起。他提着劲,慢慢地倒,若说他眼睛不好,倒也有点冤枉,你看他倒的水,加一滴则溢;减一滴则缺。平平的一杯水,不多不少。他放下水瓶,又慢慢地品起茶来。 大约过了根把香烟的功夫,西屋的唧咕声才结束。雪梅娘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对万福表示歉意说:“表舅,实在对不起,雪梅这死丫头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她这辈子也不嫁人,你看,叫你老人家深更半夜地跑一趟,实在有点难为情。” 万福听到这话,感到太意外了。他原来担心的是家儒夫妻俩,谁料想竟是这个小丫头。他暗骂道:你个小丫头是个什么东西!四类分子的后代,你烧什么烧的?人家本来就没托我来,只不过是我多插了一句嘴,想成全你们,谁知你还拿跷!这叫我老脸往哪儿放? 万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紫一阵,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看雪梅娘那副热心的样子,又拉不下来脸。于是勉强地笑笑说:“是不是再劝劝看,抹过这村,可找不到这个店啊!” 家儒听说雪梅不愿意,也感到意外。雪梅跟天生不是相处得很好嘛,怎么会这样?他本想去劝,到底没去。他理解女儿,女儿不愿意肯定有不愿意的原因。 “唉,我看天生不错,可这死丫头说什么也不同意。”雪梅娘左解释,右解释,“这孩子说,不是天生不好,是她自己不愿意嫁人。这孩子脾气太犟,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我也说不了她,她父亲更说不了她,随她去!她没这个命担怨谁。表舅,你回去跟郝家说说,承蒙他们瞧得起俺,俺实在对不起他们。”说着,说着,竟要流下泪来。 “那没什么,不过,你还是劝劝,我再等几天看看,实在不行了,我再跟郝家说。我候你消息。” 万福非常扫兴地离开洪家。他本想到天生家去销账,转念一想,不合适。这样会让外甥外孙笑话。唉,不去也罢,不去了,天生家也能猜出个七达八。不管怎样,等几天再说,说不定那丫头会回心转意,到时再去也不迟。 他紧了紧腰带,忽然想起,茶叶没带,真是晦气。他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慢地往家走。想想也没吃多少亏,茶叶没带,茶还是喝了两杯。反正话也不要钱买,多说一句少说一句无所谓。 http://。philmultic/china-pipa/music_gb。htm 雪梅娘送走万福后,又逼家儒去数说雪梅,家儒死活不去,无奈,自己又去数劝雪梅一遍,还是嘴头抹石灰——白说,只得回房休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就是弄不明白,以前她说过此话,雪梅并不反对呀,这次为什么拒绝呢?她真想当一辈子老姑娘吗? 雪梅的心思,谁也不知道。她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看万福舅爹走了,母亲回房了,父亲也不看书了,那书正压在父亲的脸上,看样子是睡了,于是抱起琵琶,走到院外的菜园里,坐在一棵梨花树下,叮叮咚咚地谈起了她自编的曲子《女儿红》中第七节《女儿泪》。那琴声阴郁,低沉,如哭如泣,如说如诉,如哀如怨,如愁如怒,向出塞的昭君,哭别了十里长亭;像归汉的文姬,抛下了一双儿女;像潇湘的黛玉,庭院葬花;像江南的唐琬,泪洒诗笺……那树,那花,那草,那菜,都默默地,没有声息;那月,那星,那鸟,那虫,都静静地,大气不出。它们在那低沉的琴声中,倾听着雪梅的心声。是的,雪梅爱天生。姑娘大了,谁都想找一个理想的伴侣,雪梅又何曾不是?她早就爱上了天生,每当她单独和天生在一起的时候,心就怦怦直跳;每当她听到天生的声音,脸就飞上红云。她每天都想多看天生一眼,但真碰到了,却又慌忙躲开;她几次想和天生倾吐爱意,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她发誓过,不管天生愿意与否,她都永远属于天生,哪怕是献上她最珍贵的东西。 可是,残酷的现实,打碎了她爱的梦幻。今天晚上,她分明看到天生和春巧在相思河畔约会,尤其是那可恶的亲吻,宣传队里的人都看到了,陵河镇能不知道吗?她真恨春巧,为什么你要吻我心爱的人?她又不能怪春巧,因为春巧并不知道她爱天生呀?她也不能恨天生,因为她从未向天生表露过爱情。她只能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去努力争取?在任何事上都好强的人,在爱情上为何当了懦夫?不,她还不能恨自己。不轻易吐露真情,这也是姑娘必要的防卫。爱情的大门能轻易打开吗?她还是恨起了天生。你已经跟春巧亲吻了,为何这边还托人来说我?你要是想来说我,为何又在野外吻春巧?你想脚踏两只船吗?你的良心道德何在?同时想骗取两个姑娘的心,你不感到可耻吗?以前,我敬你,爱你,想嫁给你,不是羡慕你的干部家庭;现在,我恨你,弃你,拒绝你,不是因为你的家庭贫困。我要的是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一个同志,一个忠贞不渝的丈夫,而不是一个骗子,一个不道德的男人。天生,我恨你,我恨你!唉,为什么就恨不起来呢! “雪梅,回家睡觉吧,天不早了。”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雪梅的头说。她知道,那是父亲的手。她分明感到那手在微微地颤抖。不用回头,她就能看到父亲眼镜后面有双流泪的眼。她爱父亲,因为父亲最理解她,最明白她的心思。她从来不恨她那忠厚老实无能的父亲,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全靠自己走。可是,父亲想要走路,有些人非用出身这根绳索套着他,不让他前进。能怨他吗?他带着这根沉重的绳索,还在呕心沥血地为孩子们传授知识,对整天夹着尾巴做人的父亲,她怎么能有半点怨言? 她停下弹琴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父亲那张苍老的脸,那张受尽委屈饱经风霜的脸,那慈善敦厚却又隐含坚毅的脸猛地扑了过去,尽力地抽泣起来。她真想放声大哭,她不敢放声,她只能在父亲的怀里抽泣。 “雪梅,爹知道你心中难过,也明白你现在想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爹给你造成的,要恨,要怨,要哭,都对你这个无能的爹来吧。” 家儒的话说得很慢,很沉,很酸。 “爹,我为什么要怨你?你没错!你女儿永远都不会怨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好爹!” 雪梅娘不知何时也来到跟前,她看着伤心流泪的父女,又怎能不落泪呢? 第一章 绿葡萄 第十节 绯红绯红的太阳,慢慢地落到了绿色的地平线下,蔚蓝蔚蓝的天空,好像披上了仙女的轻纱,透明而又橘红。马陵山淡蓝如烟,落马湖归帆点点,相思河畔,几头水牛悠闲地摇着尾巴,咀嚼岸边青草。两个放牛娃,不顾河水的清冽,卷起裤脚,赤脚走在浅浅的河水里,弯腰摸鱼。他们每个人的嘴上,都叼着一串用柳条串的三两条小鱼。收工的社员们,正追逐嬉闹着进入绿树掩映的陵河镇。村里的鸡鸣、犬吠、大人呼喊孩子的叫声,不是冲破那缥缈而又浅淡的炊烟,向野外、碧空散去。 天生斜躺在相思河畔,尽情欣赏这如诗入画的家乡景色。 “喂,看你那个脸,演戏不要化妆了,快下来洗洗。”正在河边洗脸的春巧对天生说。 天生乖乖地来到河边。河水清澈的可以看到水底一切。他掬起河水,嗬,好凉。他只得像猫洗脸一样,抄洗几下。 “累坏了吧?”春巧把手帕递给天生揩脸,并关切地问。今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春巧就把天生喊到田里,帮她一起种地。 “不累。” “一个星期干一次活,说布雷才骗人呢。” “你没听人说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何况是跟你在一起,累也感觉不出来。” “鬼东西!”春巧脸一红。 两人洗好脸,走上岸坡,天生说歇一会再走,春巧只得随从。坐在草地上,天生躺在那儿看天。 “生活真美。”天生望着天空掠过的燕子,感叹地说。 “乡村生活本来就是美嘛。”春巧摘了一叶小草,放在鼻子上闻。 “真的吗?” “当然啦。” “家里要是不同意我俩的亲事,我看你保证不会说生活美。” “那也不一定,死了胡屠户,还能连毛吃猪。”春巧故意说,“没你郝天生,我生活照样美,美死了!” “好,我现在就走,看会不会美死你。”天生也故意逗巧妹。他坐起来假装要走,却突然笑着对春巧的脖颈、胳肢窝胳肢起来。两人笑闹成一团。天生看四处无人,深深地吻了一下春巧,然后坐起来说:“春巧,我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谁?” “雪梅。” “梅姐可是个好人,你怎么得罪她的?” “那天,我跟你约会,谁知舅爹到雪梅家给我提亲,说是我托他的。” “她同意了吗?”春巧有点不悦。 “不知道。”天生懊丧地说,“不过,看得出她现在对我不太高兴。她如果真地认为我这边跟你好,那边找她提亲,一脚踏两只船,那可就冤枉我了。春巧,你能不能替我去解释一下?” “解铃还须系铃人嘛。”春巧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好了,快回家吧,今天,俺娘说包饺子犒劳你呢。” 事情合该凑巧。正当天生和春巧谈雪梅事时,恰巧雪梅路过。雪梅因帮别人干活走得晚了一点,想在河边洗个脸回家,一看天生和春巧在河边说话,本想回避,偶尔听到自己名字,就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听过天生话后,知道错怪了天生,想去解释,又觉得不妥,只得悄悄闪到一边,绕道而回。 回到春巧家,天刚擦黑,春巧娘正在和面。天生想帮助做点事情,娘儿俩偏不让,只叫他坐在一旁看。春巧接过母亲手中的面团,没有卷袖子,只是将紫花紧身小夹袄的袖口朝上翻了翻,然后用那双洁白、粉嫩、富有弹性的手揉了起来。揉好面后,将大面团切成四瓣,然后一瓣一瓣揉成四个小面团,放在面盆里。她拿起一个小面团,用手在中间插个洞,再捏成圆圈,圆圈粗细如牛眼酒盅,用刀切开,使手一个一个揪,排排地放在桌上,即均匀,又整齐。接着抓把干面粉撒在上面,再用双手一个一个捏成小圆饼。母亲包,春巧用擀面轴擀饺皮。春巧看饺皮擀多了,就腾出手来包。娘儿俩有说有笑,配合得非常默契、和谐。 闲着无事,再加上一天的劳动,天生显得很疲倦。娘儿俩非要天生上床休息一会儿,天生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去了。说实在的,她们的床,天生也不知道躺过多少次了。自从两家答应结亲后,每天下午放学后,天生都来到春巧家。院门虽关,但没上锁。房门有锁,却锁不住天生。因为天生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不是在磨石底下,就是在门上方的墙缝里。打开房门,天生便坐在床边看书,写日记,改本子,等春巧劳动回来。春巧娘在队里种棉花,属于专业。每天活不重,但收工很晚。即便早些回来,她总是在院门外先吆喝鸡一声。这种吆喝,当然是给春巧和天生听的。她生怕两个年轻人在屋里搞名堂被她撞见。 春巧娘怕也是可以理解的。年轻人容易感情冲动,春巧和天生是两家公认的婚姻,只是没办结婚手续罢了。她不信这些孩子们能那样老实。再加上天生每天来,总是学习之后躺在床上睡觉,春巧娘一来就看到,怎能不怀疑呢? 天生并不是瞌睡多,有时是想讨点爱的乐趣。比如,他觉得春巧快收工的时候,便赶紧躺到床上,假装睡觉。听到春巧进屋的脚步声,他就打起呼噜。这时,春巧便会轻手轻脚地放下工具,悄悄地来到床前,用一根头发插进他的耳朵里或鼻孔里搅。如果真睡,这样肯定会醒的。可是,天生是假睡,她当然搞不醒了。于是,她便俯下身来,刮天生的鼻子,揪天生的耳朵。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伴随她那少女的青春气息,一齐向天生袭来。此刻的天生,会感到非常舒服、开心。不过,这一切都是春巧娘所看不到的。如今当着春巧娘的面,躺在床上,天生的确不好意思。但他毕竟还是钻进了被窝。那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对天生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实际上,那床有什么好,既不是钢丝弹簧床,又不是法式棕绷床,只不过是个地铺。两边靠墙,两边用秫秸捆遮拦。中间铺的是厚厚的麦秸或稻草,上面放一张蒲垫子。——蒲垫子并非蒲所编,而是用干高粱叶编织而成的。这种垫子,陵河镇几乎家家都有,再穷的人家买不起芦席子,但这种东西是不会缺的。因为高粱叶子地里多的是,可以打到,高粱叶子晒大半干后,就可以编了,再笨的人家也会编这种蒲垫子。这种垫子结实、暖和,经济实惠。哪一个蒲垫子都能用个三五年,谁家不搞一个呢?春巧家当然也不例外。 春巧娘儿俩的床上还铺了一张芦席,——这在陵河还是比较少的。席上有一床粗布里的棉被,又大又厚。暖和是暖和,但不美观。同那些绸、缎面子被相比,同那些鸭绒、羊毛被相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陵河镇人的床上大多不用垫被或垫单,用不起,仅是光席一条,夏天如此,冬天也如此。春巧家虽然富些,也是这样。 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天生此刻真的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天生似乎觉得有人拿他手。睁眼一看,屋里小油灯也灭了,黑漆漆的。春巧娘在锅屋里烧水下水饺子,春巧正坐在他身旁。没有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春巧把天生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拿了起来,掀开自己的小夹袄,放在肚子上。她是用身体的温暖来焐天生冻凉的手。 天生心里热乎乎的,放在柔软细嫩肚皮上的手,似乎射出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激情。他控制不住这种激情,像破坏那纯洁的、圣母般的举动。他将手顺着春巧的肚皮一点一点向上移动,像登山运动员那样,去攀登那高高的神女峰。初时,春巧企图阻止,不准上移。可是,拗不住天生那种执著穷追的决心。当天生的手触到她的乳峰,捏搓她的乳头时,浑身顿时瘫软,神酥,一股强烈的幸福之火在燎烤着她的心房,她像干燥的柴火,浇到了春油,烧得她口干、舌焦、浑身起火。她春心烦乱,甚至想让天生马上扑到她的怀里,去刺破那神圣的一点,驶入幸福的港湾,开垦心中那片春草地。 但是,他们都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巧,饺子好了,叫天生起来趁热吃。” 春巧娘在锅屋里小声地喊。 门外,月色正浓。 第二章 黑太阳 序 丽日朗朗的蓝天,如果飘来几片乌云,大地就会出现斑斑的阴影。天狗吞吃太阳之时,只要太阳不死,就能重见光明。 第二章 黑太阳 第一节 细心的保娟娘发现女儿近些日子越来越不对头:菜酸得蜇牙,她竟能吃上一大碗;上天小猪死了,没舍得扔,杀了烧萝卜吃,她问到荤味就吐了;一个姑娘家,脸上不是有红似白,不是细皮嫩肉,竟长了倒霉的蝴蝶斑,你说怪不?她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倘若出事,老脸朝哪儿放?后院若是知道了,还不笑话一辈子! “娟儿,你过来。”保娟娘把正在灯下做针线的保娟叫到跟前,低声问,“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 保娟脸一红,心慌神乱地说:“娘,你瞎说什么……” “娘没瞎说,告诉我,有多长时间了?” 保娟低下头,没有吱声。 自从那次被白玉贤强暴后,好像神差鬼使似的,白玉贤一招她,她就去,一去就来那事。起初她还担心会怀孕,可是白玉贤说不要紧,有时给她避孕药吃,有时给她用避孕套,又是什么安全期,还有,就是把那脏东西射到外面来。总之,白玉贤什么鬼名堂都使了,——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些鬼点子,到后来还是怀上了。那天,白玉贤又把她招到赵庄顶的麦地里,裤子一脱,就要想好事。保娟这次没让他扯裤带,而是焦急地告诉白玉贤,说怀上了他的种。不想法早点结婚,就见不得人了。她原以为白玉贤听了这件事,会高兴地去操劳此事,谁知那狗东西不以为然。竟很随便地说,有了就打掉。打掉也行,你白玉贤就得带我去医院。他又不去。说他是大队干部,——什么了不起的大队干部,不就是个青年副书记嘛。既然你是大队干部,又为何干这种缺德事?不管保娟怎样说,白玉贤就是不答应带她去流产。不带去拉到,俺就是不打掉。看你怎么办!我献丑你也不能光采到哪里。谁知这个婊子养的听说她不打胎,竟说什么孩子生下来他也不承认是他的。听这话,保娟顿时呆了。她哭天不灵,叫地不应,不知怎么才好。她用布带紧紧地裹住肚子,想把孽种勒下来,不行;她在没人的地方,使劲地蹦、跳,想把孩子蹦下来,也不行;听说吃堕胎药管,就托人搞来,还是不见效。看来,不到医院动手术,是不行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到医院开这个口呢?她打算随它去,等孩子生下来,就去找白玉贤。假如白玉贤不接受她母子俩,她就叫白玉贤这个豁x养的不得好死!出于这样考虑,所以也就没想法堕胎。 “这孩子谁的?”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保娟娘怕娟儿出事,事还是出了。怎么办?事到头不自由,出了事就得想办法摆平。 “娟儿,你告诉娘,那个狗日的是谁?他是怎么打算的,你不好意思去找,娘去。” 保娟娘做梦也没想到是那个狗东西,那是个人没人样谁见谁恶的家伙,你怎么能跟他的呢?天下男人多的是,找谁不好,偏要找那个甩种!保娟说,她是被强奸的。保娟娘听了更是生气,便将此事告诉了丈夫和大儿子刘保东,想让他们去找白豁子算账。 刘保东听说这事,摸把菜刀就要去砍白玉贤。刘连朝连忙拦住,直说:“正好!正好!” 娘儿仨听刘连朝说这话,简直像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 刘连朝不慌不忙地刁起旱烟袋,用火石打着了火纸煤子,点好旱烟,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后,才说:“保娟,你去把那孬种叫来。” “那个孬种能来吗?”保娟娘不解地问。“叫去找,就去找!他要是来了,什么都好说。要是不来的话,你跟那个孬种说,我今晚就拎个蒲垫子到他家去,躺在他家里就不走了。” 保娟真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 白玉贤正在田里通知人家开会,说县里派出的基本路线教育宣传队要进驻陵南大队,要揭陵南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他见保娟羞答答地来找他,以为又说怀孕的事,不耐烦地说:“我正有事,你找我干什么?我跟你说过一万遍了,孩子我不承认,你早点打掉,我还认你,你要是不打掉,今后,我睬你都不睬。” “这事,家里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着?我不要他闺女,他们还能来个拉郎配呀!” “白豁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保娟气得脸发白身发抖,“你别以为我离开你不行,要不是这事,你磕头求我,我也不会要你那个豁样!” “那你来找我干啥?” “俺爹叫你去!” “我不去!” “你不去?行!俺爹说了,你要不去见他,他今晚就搬你堂屋里睡,吃喝拉尿,让你家里不得安生!”保娟说完,屁股一扭,气呼呼地走了。 白玉贤还真得去。他知道刘连朝是个恶死赖,谁也惹不起,何况是自己日了他的闺女。理屈,不去不行。他又怕刘连朝父子俩揍他,还怕事情吵大,让村里人知道了,脸没处放。这还不算,万一县宣队来了,定它个流氓分子,这个帽子一旦带上,他这辈子抬不起头,下辈子也抬不起头呀!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保娟家。 保娟正躲在屋里哭。 刘连朝阴沉着脸,坐在堂屋吧嗒着旱烟,看样子是在想什么鬼点子。刘保东火爆爆地蹲在磨腿上,保娟娘正唠唠叨叨地,正骂他白玉贤。想他白玉贤也是个堂堂的公社书记的儿子,大大小小也是个大队的官,若不是小头作怪,他这个大头才不愿受这份罪呢。 “你来啦?”刘连朝看白玉贤来了,气似乎消了一些,“坐吧!” 白玉贤没敢坐,仍低着头站在堂屋门里面,他准备着,一看势头不好,拔腿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跟保娟的事,打算怎么办的?”刘连朝慢声慢语地问。 白玉贤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你要想公了呢,俺就跟你见官。你要想私了呢,俺就跟你谈谈条件。俺这个条件也不高,使你举手之劳的事。”刘连朝扫了白玉贤一眼,见他猥猥琐琐的样子,很不高兴,闺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能好吗?“你要不要保娟,这不要紧。你带不带保娟去打胎,也不要紧。孩子生下来,你承认不承认,这还不要紧。俺也不会找你,保娟也不会求你,不过,你得答应一件事,这事要是答应了,一切都好说。” 白玉贤见刘连朝说这番话,不知道脏老头壶里装得什么药。不管什么药,先打开他的“壶盖”再说。他小心翼翼地问:“表大爷,你,你说什么事。” “你不是在搞保东的材料吗?” “那时大队叫搞的,再说,那是严书记叫天生搞的,也不是我搞的,我只不过在里挂个虚名罢了。” “俺不管你挂的什么名,反正这材料你参与搞了,现在俺要你说材料是假的。县宣队不是要来了吗?你给俺写个证明,俺递上去,干不干?” 这个老家伙!原来打这个主意。白玉贤斜瞟了一眼刘连朝:人是个老土条,点子还不少。白玉贤本来对天生就嫉妒,对严武就抱怨。他嫉妒天生的才学和容貌,抱怨严武不赏识他,所以,县宣队一到陵南,他就“反戈一击”了。保东一案,也正是他反戈的一部分。他的反戈,并不是为了保东,而是为了打倒天生和严武。——这是后话。 “我给你写证明。不过,你们也得给我写个证明。”白玉贤狡黠地瞟了一眼走出里屋的保娟。保娟的奶子真鼓,看了瘾就上来了,下边也就硬了起来。 “你要写什么证明?”刘连朝问。 “证明保娟没跟我。她现在这个样子,是严书记或郝天生搞的。——无论哪一个都行。你要写,我就写。” 这个孬种!跟俺讲起价钱来了。刘连朝说:“也行,现在就写。”为了儿子,他得舍弃女儿,没有金弹子,怎能打得巧鸳鸯? 白玉贤和刘保东各人找张皱巴巴的白纸写好旁证,按上手指印,交给了对方。那模样,那神情,就象两国谈判代表,互换签字文书一样。 白玉贤走后,保东抱怨他爹,怎么能答应这件事。说什么这样一来,以后抓不到把柄了,怎么掌握白玉贤。 刘连朝冷冷地说:“你小子太笨!跟那个孬种一样笨!你没想想,你给他那个证明,不是保娟写的,管个熊?如果今后那孬种听话,俺就拉倒。不听话,照样告他!” 保东真佩服自己老子的聪明。 “保娟,听说严武娘病了,你买两包点心送去。” 保娟见父亲两面三刀,很不高兴,嘟着嘴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妈个x,你敢不去!快去,这就去!” 保娟不敢违拗,只得去。 严武家在大队部南面,三间堂屋,两间东屋,院门朝西。堂屋后面是菜园,园四周是又高又密的臭桔杖。他母亲是个老胃病,正疼得躺在床上哼哼。大队赤脚医生白群昭正在给她挂盐水。 正在喂猪的沈如华见丈夫进了家院,就放下猪食瓢,迎了上去:“刚才连朝表哥叫他闺女保娟送了两盒点心。” 如华什么事都不敢瞒着丈夫。 “你怎么收他家的礼!”严武一听,火顿时冒出,“刘保东到处反告我,你不知道吗?” “刘保东告的,又不是保娟告的。你发什么火?俺娘病了,她送给俺娘吃,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家邦亲邻,谁没收过谁的礼?”如华满不在乎。 “刘连朝这个时候让保娟送礼,能按什么好心?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赶紧给我送回去!” 如华还从来没看过丈夫发这么大的火,只好委屈地把点心送走。 群昭替严武母亲挂好盐水,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问严武:“听说县宣队要来了?” “嗯。”严武仍未消气。 “能顶住吗?”群昭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能把我怎样?” “是的嘛,只要有理就不怕。表哥你放心,不管你怎样,俺都跟你一条心。”为人不能昧良心。严武待他群昭一向不错,在这个时候,他能不站在严武一边吗? 望着群昭,他是那样的普通:中等身材,瘦瘦的脸,嘴巴和他哥哥一样,上唇短,像个油撇子。以往,除了看病才想到他,因为他从来就不多话。在哪里都像影子一样,静静地飘来飘去,没有一点声音。如今,他能挺身而出站在他一边,同县宣队抗争,严武心里能不感动吗?他紧紧地握了一下群昭的手,这是下意识的,不,也是突然的,因为乡里人不作兴握手。群照看严武眼红红的,自己也差点落了泪。 “咿咿咿——”当严武和群昭正要分手时,躺在床上的严武母亲一抽一泣地哭了起来,消瘦的双肩在床上一耸一耸的。 “娘,你怎么啦?”严武是个孝子,听见母亲哭了,急忙来到床前。 “表大娘,哪里还不舒服?”群昭也慌忙掏出听诊器,他以为严武娘又发病了。 “侉子(严武乳名),娘怕你受冤。” 严武心头一酸,真想在娘怀里大哭一场,但他忍住了。他替娘揩了一下眼泪,安慰说:“娘,我不要紧,他们不能把我怎样。” “表大娘,你放心,陵南大队千把口人,都支持严书记,共产党还能诬陷好人呀!”群昭也劝说。 “真能那样,我死也安心了。”严武娘闭上二目,暗暗祷告上天,保佑儿子平安。 第二章 黑太阳 第二节 整个陵河镇都吃惊了。 陵南大队,这块弹丸之地,这个偏僻的山村,竟能招惹马陵县革委会的重视。 马陵县革委会组成一支由县革会常委李三谦、部队连指导员马伯思、陵河镇革委会副主任徐先同参加的十人工作队,威风凛凛开进了郝家巷,——陵南大队革命领导小组所在地,砸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盖子,清理阶级队伍。 陵河人用各种眼光看着这些“钦差大臣”。有的人想从这十人的队伍里挖一点与己有利的东西,——因为,每次运动,都在群众中提拔一些干部;也有人担心自己引火烧身,——的确,每次运动都或多或少地冤枉一些好人。 “你知道县宣队为什么到陵南大队吗?”刘平是个邮递员,矮墩墩的个头,脸上有雀斑,像苍蝇屎落在山芋干煎饼上一样。他是春巧的叔伯哥哥,当过几年兵,他蹲在那儿,用神秘的口气问正在给他修自行车的洪松。 “我听说是严武书记跑县里要来的。”洪松叨着烟袋,烟袋锅的旱烟早已经抽完。他一边修车,一边回答。 “哼哼——”刘平冷笑笑,“工作队是他要来的不错,不过,这些人可不是他想要的。” “照你这样说,里面还有弯弯绕?” “表大爷,实话告诉你吧,这伙人是刘保东告严武强奸小大姐告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要问,反正底细我知道,严武还有好多事被告了呢。”刘平递一枝“红旗”牌香烟给红松,然后推过修好的自行车,狡猾地眨了眨小眼,说,“以后你瞧吧,陵南有好戏看呢。” 洪松用棉纱头擦了擦油污的手,望着刘平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暗暗琢磨他的话。洪松光听说严武整刘保东的材料,现在怎么反过来刘保东告严书记呢?要讲刘保东,陵河镇没人说他好。这家伙一天到晚头勾着,专门算计人,抠人眼珠吃,跟他婶娘家都搞不好,纵然不是现行反革命,也不是个好孩子。严武呢,虽说不是十全十美,但还说得过去。陵河镇十三个大队,书记中只能数他是人物尖子。他怎么会强奸小大姐呢?这上头怎么就分不清谁真谁假谁好谁坏呢?县宣队来陵南,不管是不是对付严武的,他得去看看。因为他跟严武父亲是八拜之交。吃过晚饭,他打算先到郝仁贵家探探情况。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天上眨着鬼眼睛。乡村夜晚,最使人不满意的,就是一片黑灯瞎火。陵南的狗还多,三两家一条,走不多远,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就盯上了你,汪汪地吵你心烦。有些狗坏,它不声不响地跟在你后面,稍不留神,就会挨上一口。洪松一面喝斥前面的叫狗,一面提放跟在后面的闷狗,高一脚低一脚,走得真不潇洒。 郝家的房门关得很紧。他还没走到院中,就听见坐在磨腿上的天霞大声搭话:“哟,姨大爷来啦,妈,姨大爷来了。” “你爹在家吗?”洪松问。 “在。” 洪松推门,门插了。准备敲门,天生母亲却开了房门。 洪松进屋扫眼一看,只见暗间有盏小油灯,灯旁坐着四五个人:郝仁贵、天生、天鸿、麻庆明、使牛汉刘满金。他们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蹲在地上,有的依在山芋折子旁,一起在抽烟。天鸿正趴在缸盖上,缸盖上放了张十六开的白纸,那纸还折了角。一枝黑钢笔摆在纸边。他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起掉过头来,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洪松。 仁贵夫妻连忙让座。 “李三谦来陵南大队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洪松没有坐天生母亲递过来的小板凳,而是蹲在暗间门口。 “知道。他们刚召开过大队社员会。”仁贵递给洪松一根香烟,自己则坐在地上抽起老烟叶来。 “他们是怎么讲的?” “哼,他们在会上,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清理阶级队伍。第二件事,让大队干部只能抓生产,其他事归县宣队管。第三件事,就是号召贫下中农检举揭发大队领导班子问题。”刘满金在仁贵的烟口袋里按了一烟锅烟叶,不满地说。 “严书记在会上想讲几句话都不准许,我真想不通,你县宣队既没罢他的官,又没撤他的职,凭什么不容他讲话?这不明显是打击报复吗?”天鸿气呼呼地说,“姨大爷,俺想写张小字报质问一下县宣队行不?” “天生,你读的书多,你看呢?”洪松相信天生的眼力。 “我认为没什么了不起。”天生说,“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是毛主席提倡的,对县宣队有不同看法,认为他们某些做法不符合党的政策,写张大字报质问质问,这是正常现象,又不是恶毒攻击,怕什么?” “你们这样搞,李三谦会不会说你们搞阴谋活动?会不会说你们干扰运动?”洪松提醒大家。 “这倒也是,他们无屎要扭个屁怎么办?”郝仁贵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俺几个人再掂量掂量,看合适不。” “哎呀,你们这,这些人前怕狼后怕虎,能,能做什么大事!天鸿,你照,照我刚才的话写,上面签我名,出事我担。我就不信了,共产党还能不让老百姓讲理?”麻庆明看别人犹犹豫豫,不由得气上心头,“天鸿,你,你,只管写,一切,有,有我。” “严书记知道这回事吗?”洪松没有计较麻庆明,又问郝仁贵。 “他现在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他对这事无法表态。”天生说。 “我看,是不是问问他。”洪松说。 “我说不用问!刚才我说啦,你们要怕呢,我一个人写。”麻庆明板着麻脸,那生气的样子,倒也怪吓唬人的。 “庆明你这是说哪里话,我们这些人怕谁?”郝仁贵磕了磕烟袋,对洪松、满金说,“你们看呢,我说贴!管他娘的,头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打破头使扇子扇吧!” 洪松还想劝劝,看大家主意已定,也就不阻拦。心想,讲理嘛,又不是放毒,怕什么!他说:“贴就贴,叫县宣队也知道知道陵河人有的是能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小字报写好后,谁也没让签名,落款是:陵南大队部分革命群众。 麻庆明本来要去贴的,刘满金说他来,后因没弄到浆糊,刘满金就把小字报包块土块甩进了县宣队安在陵南大队的办公室里。刘满金后来向县宣队交待说,当时不是没有浆糊,是他怕被发现,所以才甩进去的。 第二章 黑太阳 第三节 春巧娘天天起得很早。 起来后,她粪箕一背,村里湖里转一遭,拾满了一粪箕粪天才放亮。回家后,打开鸡笼,放出鸡,抓一把玉米,喂一会儿,再把猪从圈里牵出,送到菜园西头的沟边拴着,薅一堆青草喂好猪,这才回来准备早饭。 春巧正在浇院中的月季花,昨天晚上,才鼓出花蕾,一夜过来,竟满枝生辉。这簇月季花是天生从他舅舅家要来的,——当然是为她要的。去年,他们到山庄演戏,春巧看天生舅舅家有一大簇月季花,就叫天生要一棵。天生本想叫舅舅压一枝,等来年再移,谁知舅舅立即拣一棵好的挖给他。当舅舅的,听说外甥的女友要的,别说是花,就是命也给呀。花移来后,栽上就活了。天生对春巧说,这合该如此,花与葡萄正好相配,花是留看的,葡萄是留吃的,春巧当然知道天生说话的含意。 此刻,她嗅着那喷鼻的花香,有说不出的愉快。去年,她与天生的爱情,还像这花一样,刚栽进地下,今年春天,这爱情之花竟在家里开了。而且开得那样旺盛。她怎能不高兴呢!花瓶里有一枝花,满屋都会生辉;院里有一簇花,整个家庭都会香味四溢。想着想着,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荷花出水一呀点红, 不下雨来,不刮风, 打鱼的哥哥你不要碰我, 让我开花结莲蓬, 打鱼的哥哥也,你不要碰我, 让我开花结莲蓬—— 春巧娘看女儿那种高兴的样子,心里也非常适宜。母女连心嘛,要是退回三十年,她也准会唱起来。想想自己年轻时,也像春巧一样喜欢跳呀,蹦呀,唱呀。逢集时,扬琴场上总是少不了她。每年玩乡会,她都参加。不是扮青衣,就是演花旦,有时还反串小生,像红娘啦,秦香莲啦,杨宗保啦,她都演过。周围十里八里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唉,现如今老了。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只能看着年轻人疯啦。 “娘,你闻这花多香。” “嗯,是香,怎么,你今天还浇水呀?” “不天天浇水行吗?” “死丫头,浇水也得看看天,天热,干,就多浇几遍;不热,就少浇或不浇,浇多了会烂根的。今天,眼看就要下雨了,你还浇它干啥?” 春巧抬头看看天,可不是嘛,大块大块的乌云,已经遮了太阳。 “天生也不知有没有伞。”她惦记着天生,“娘,多会给他买把伞吧。” “好好,闺女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春巧娘笑呵呵地说,“今早你不叫天生来吃饭?家里还剩点面条,吃完算了,省得在那儿招虫。” “我哪天也没叫他,他不照样来。”春巧笑着对娘说,“他是个馋猫呢。” “这几天他情绪不太好,你也该多照顾照顾他。”春巧娘叹了一口气说,“唉,他家怎么想起来写小字报的呢?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们这样一来,不是自找麻烦吗?李三谦来陵河又不是搞他们的,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那天李三谦不是在会上讲得很清楚吗?要整走资派,要挖阶级敌人,要清理蜕化变质分子,他们什么也不是,写什么小字报呢?天生也是识文解字的,怎么不前思后虑呢?你能抗过县宣队吗?” “写小字报有什么大不了的?县宣队有不对的地方,老百姓就不能说了?” “唉,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是,你看上天李三谦那架势,像是要把他们吃了似的。这年头还是安分守己不出头好。” 母女俩正在谈心,天生闷头不乐地走了进来。 “怎么啦?”春巧感到不妙,问天生。 “李三谦一早就派人通知我,叫我不要去学校了。” “是不是不让你教书了?”春巧娘瞪大了眼睛惊异地问。 “还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留你?”春巧不解。 “他们说小字报是严书记和我幕后操纵的,是想转移斗争大方向。叫我今天留在家里写检查。还说什么,如不老实交待,后果自负。哼,我真感到好笑,好像我是一个小孩子,经他们一吓唬,就把我唬倒似的。”天生冷笑笑说。 “就叫你谈小字报的事?别的没说?有没有提刘保东的事?”春巧知道天生是刘保东专案组的主要骨干。刘保东是春巧叔伯哥哥,一个老爹奶。严书记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提了。李三谦说,是我和严书记合起伙来打击报复一个回乡知识青年。我问他有什么根据,他叫我自己考虑,还劝我反戈一击,检举揭发严书记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不理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 春巧娘听说县宣队叫天生检查,心里慌得不得了,他怕天生出事,到底还是出了:“乖乖,你千万别跟他们硬。鸡蛋碰不过石头。他有权,你无权。无权人不能跟有权人对着搞。你装孬一点,人家不会说你孬,依我看呀,他们叫你检查,你就检查。不过,千万别说真话。说真话你也倒霉。他们那些人都是属秦桧的,嘴里一套,心里又一套。你不说实话,他们想点子搞你;你要说了实话,他们就有了把柄搞你。特别是你这些识文解字的,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千万马虎不得。不是我说的,你那个爹,那个娘,做事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你们都是当干部的,怎还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呢?哪次运动来了,干部不倒霉?共产党不怕你硬。要想当稳干部,上,你不能抗;下,你不能压。你光照顾下面,上边对你没好印象,你就当不成官;你光考虑上面,下边对你有意见,你也干不好工作,上头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你也倒霉。所以,上上下下都要摆得平。像你爹你娘那样怎么行?这次,他们能听李三谦的话,官还能当下去。要不然,非吃亏不行。不信走着瞧!乖乖,你是初生的牛犊,不知辣害。一步错了,收回还不吃。不能再错第二步,不然,你非跌大跟头不可!” “我不怕他们,只要照党的政策,照毛主席的话去做,看他们能把我怎样?”天生不服气。 “这还不怕你能,你说你是照毛主席话去做的,他们也说是照毛主席话去做的。你是小百姓,人家是当官的。何况,人家又是上头派来的,上头能不听他们的?”春巧娘看天生一副书呆子相,很不放心,觉得很有必要数劝数劝。不然的话,出了纰漏,春巧不光彩,她老脸也无光。一名出语,天生是未过门的女婿,家里将来还靠他这根大梁撑着呢!若倒了怎么行呢? “娘,瞧你,罗索起来就每个完。”春巧看母亲没完没了地数劝天生,很不自在,“他还没吃早饭呢!” “你懂什么!”春巧娘白了女儿一眼,又对天生说,“乖乖,你是聪明人,属窗户纸的,一点就破,千万要注意。县宣队叫你检查,你就检查。叫你揭发,你就揭发。反正叫你干啥你干啥就不会有错。当然了,也不能黑了良心害人。懂吗?” 天生不想和未来丈母娘闹不愉快,只能装作理解的样子,点点头。春巧娘看天生能听自己的,便放心地下面条去了。 春巧看母亲进了锅屋,小声对天生说:“别听俺娘那一套。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点。” 天生耸耸肩,苦笑笑,没说话。 乌云越来越多,越堆越厚,黑压压的,把天都压低了,太阳早被黑云裹得不知哪儿去了。起风了,一阵紧一阵,一阵猛一阵,像要把树撕烂,把屋吹跑。鸡仓惶地躲进了鸡窝,麻雀惊叫着藏到了屋檐下,燕子胆还不小,为了孵育雏燕,斜着尾巴在低空中飞来飞去,捕捉小虫。最勇敢的要算百灵鸟,高高地飞在空中,迎着风儿叫得正欢。 远处,沉雷滚滚,像巨大的车轮在铁板上滚动。 暴风雨就要来了。 第二章 黑太阳 第四节 天生刚离开春巧家,又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来到春巧家。 春巧挑水去了,没看见来人。 春巧娘看见来人,却又装作没看见,径自坐在哪儿吃饭,当然,脸是板着的。 来人并不计较这些,因为心中有愧。 那人面朝着春巧娘,蹲在门口。他那两条朽木棒私的腿,蜷曲成m状。上衣没扣,敞着怀,裸露的前胸,像个剖开的已经被太阳和风晒干吹透了的又皱又黄的咸鱼片。两个软塌塌黑乎乎的奶头,分明是两只失去光泽、又干又瘪的鱼眼。左右胸是咸鱼的双腮,折叠的肚皮,像紧缩的鱼鳞。他那青灰透紫的脸上,点满了大大小小的讨人厌恶的老人黑斑。一双阴郁的眼睛长了翳,淡黄的眼屎,像两粒谷米,点在眼角上。他的头发稀稀拉拉,是个和尚头。那双枯瘦的手,不时地抓着头皮,随着手起处,几道白色的头皮屑,不自觉地泛在头发上炫耀着。他的脖子,本来就是酱色,再加上成年累月不洗脸,酱色脖子已经被铜钱厚的灰垢遮住,成了墨色的车轴。那一口残缺的牙,黄黄的,从来也没有刷过。由于山乡的偏僻,或他不大出门,所以至今还没看过别人刷牙。倘若有人在他面前刷牙,他一定感到好笑,认为这个人嘴里大概脏得像个毛厕,不也像个马桶,不然的话,用毛刷子七捣八戳地干什么? 春巧娘看到他那副邋遢相,就腻烦,就想吐。她并不是不懂礼的人。她一生恪守一个信条:尽量不得罪哪一个人,倘若得罪,就得罪到底。当然,在陵河镇周围十三个大队,她还没有一个得罪到底的人。她总认为,不能把人看死,说不定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就会有用。尽管春巧娘善于周旋,陵河镇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好。相反说她刁、滑,不可相处。不过,她也不在乎。谁人背后没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太善的人和太恶的人都不好做,只要自己能说得过去就行。 面前这个人,是春巧二爷。春巧爹和他是胞兄弟俩,春巧奶也就生这两个儿子。按说,一母同胞应该相处得很好,但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实际上还算不上鸡毛蒜皮小事,而是几句话,春巧娘便把春巧二爷列为“得罪到底”之列。 春巧娘什么话都能忍受,惟独前院(春巧二爷住前院,她们住后院)骂她断子绝孙,绝户头,她是最忌讳、最不能忍受的了。树怕揭皮,人怕揭短。春巧娘一辈子就生两个女儿,管用什么法,也挖不出个带把的。在乡村,对女人来说,最丢人现眼的事,就是不生儿子。没有儿子,就意味这户人家要绝户。因为女儿再多也要嫁到人家去,即便招个女婿上门,生下的儿子也不是刘家的后代,春巧娘心里怎么不难过呢?她样样好强,惟独在这件事上低前院 一等,因为前院有一闺女一儿,儿女双全。前院一揭她这个短,这比要她命挖她祖坟还恨,她当然要很前院一辈子。她侄子刘保东挨大队整,她畅快死了。她把不得县里把刘保东逮去,关大牢,枪毙更好。这样,前院就没法笑话她了。天生参加整保东材料时,你知她怎样高兴法,常常在春巧二爷门前指桑骂槐,让春巧二娘气得差点吐血。 “俺嫂子,今天我是舍脸来求你的。”刘连朝一看春巧娘那个浪样,恨不得咬一口也不嫌腥。要不是为了儿子刘保东,八抬大轿请他,他也不会迈进这后院一步。十几年来,他的确也没踏进过春巧家,“我那个孬种,孬孬好好是你侄子,过去,他不知天高地厚,早知这样,俺不给他上学,要不也不会惹这个纰漏。我常跟他说,人家严书记是地方父母官,咱在人手下过日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家,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严书记安他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你想这反革命得了吗?共产党天下,跟铁桶似的,你连个蚂蚁都不到,还想拱翻铁桶?你不是做梦吗?(刘连朝说这话时,明反映儿子,实指春巧娘,叫她别高兴太早了。春巧娘当然也能听出他的话音,刘连朝那两下子,在她跟前别想耍得开)可是,俺嫂子,你猜你侄子说什么?这都是严武和天生的陷害——” “你不要无来由地诬陷人!天生怎么能害你儿子?大队叫他拿材料,他能不拿吗?何况又不是他一个人。再说,你儿子要是不讲那些反动话,人家要是不检举揭发,天生就能凭空整材料了吗?” “是呀,俺说这事不能怪天生,天生不过是听人喝使,俺也相信天生是好人,不过,俺儿子案能不能翻,关键还在天生。” “怎么在他呢?县里不是派工作队来了吗?” “不错,苍天有眼,上面来的宣传队说俺儿子有冤。现在不少人也证实俺儿子没说过反动话,就是天生还坚持,俺嫂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什么面都不看,也得看看他是刘家一条根呀?你就不能劝劝天生嘛!” “俺可不能做这没屁眼的事。如果你儿子没说过那些反动话,倒也罢了。假若说了,叫天生替他隐瞒,将来事情败露了,上边不说天生包庇反革命吗?那样的话,你儿子倒霉了,我的女婿岂不是也跟着倒霉?再说,人家严书记若是对的,俺出尔反尔,严书记就要蒙冤受屈,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你良心上就能说得过去吗?” “嫂子,不管你怎么说,你得先帮你侄子忙,如今谁不想着自己?你不想?严书记不想?县宣队又不想吗?你想想,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俺老弟兄俩两房头关一个,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品论我没管好,就不会品论你女婿整你侄子?嫂子,过去有怨有仇,一张纸掀过去,今天我来这儿,就等于向你赔不是,过去前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刘连朝果真直挺挺地跪在了春巧娘面前,m状变成了l形,“今天你要不帮,我就不起来。” 春巧娘见他突然来这一套,倒是一下子不知所措。春巧这时挑水回来,看二爷跪在母亲面前,感到奇怪,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水挑,走进屋里,想拉二爷起来。 刘连朝见春巧进屋,又转过身来,连连给春巧磕头。那本来酱土色的额头,沾了一大块泥巴,活像一个耍美的老猩猩,错把灰土当白粉抹到了脸上。 春巧连忙扯住刘连朝:“二爷,你这不是折寿我吗?快起来,给人家看见多不象话!” 春巧娘也让了一步,毕竟她占了上风。因为连朝跪她了:“你起来吧,有什么事情慢慢商议。” 刘连朝见这炮起了作用,仍在继续发挥。他带着哭腔说:“你娘俩今天不答应帮我,俺就不起,唔唔唔唔——”他索性哭了起来,那一耸一耸的双肩,就像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峰。春巧娘俩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吵、打、闹,春巧娘不在乎,但是碰到这种提起来一大串,放下去一大摊的猪大肠,一时还真没了主意。 “老二呢,俺答应你是了,你快起来!” 刘连朝看娘俩都松了手,知道再闹下去也没意思,只得就地坐在一旁。他也清楚春巧娘现在是哄他,骗他,但他仍装作信她的话。他心中暗骂,你个老梆子,我这是以柔克刚,只要能让你上钩,我以后有好果子给你吃。 春巧娘看刘连朝坐下了,松了口气,对春巧说:“你二爷今天来,是为你哥事。叫俺帮帮忙,讲讲好话,把你哥说的那些坏话给隐瞒了,你看能不能跟天生说,叫他到县宣队里把材料改了。” 春巧没有吱声,对娘翻了翻眼,心里责怪老娘糊涂了。怎么能答应这件事呢?现在为这事闹得天翻地覆,在这当口,我怎么能让天生帮助县宣队,天生也不会同意这样做呀。 春巧娘看女儿不答话,又使了使眼色,言外之意,俺这是骗他,俺这边答应,那边可以叫天生坚持嘛。 春巧看娘只对他使眼色,她只得点点头。 “春巧答应了,你走吧。” 刘连朝虽然眼里长了翳,但对春巧娘俩的举动还是看在眼里的。他心想,随你娘俩怎么挤眉弄眼,你有你的主意,俺有俺的打算。俺今天来,明是求你们,暗是警告你们,倘若你们不帮忙,那就走着瞧。 他站起来,故意掸了掸屁股上的灰,那浮灰经他一掸,纷纷扬扬落了满屋,春巧娘想发作不好发作,怕他又赖在这儿不走。 刘连朝走出门外,嘴里声音也随着院子天地之大而大了起来:“俺嫂子,你说话得算数,俺儿子的好坏,都看你啦。” 刘连朝刚一离开小院,春巧娘就对他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声,倘若不是雷声大,这“呸”声将会随风飞到天外,传遍陵河镇。 也不只是刘连朝听了“呸”声,还是别的,他走了老远又转了回来,对春巧娘俩说:“俺嫂子,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第二章 黑太阳 第五节 陵南大队部是三间草房。 这草房的泥墙和陵河上千户人家的泥墙一样,坑坑洼洼,斑斑驳驳,是久经风云考验的楷模。 这草屋的房龄三十余岁。 别看这屋陈陋,它却和京都相仿,是陵南大队历代当权者居住或办公的场所。土改工作队、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的大队支管委、社教工作队、文化革命中的造反派、大队革命委员会都在这儿办公。如今,这不又成了县路线教育宣传队的办公室。这草屋是陵南大队权利的象征。 别看这草屋窄小,它却牵动着陵南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升迁、入学、做工、外出、婚丧嫁娶等等等等,陵南人谁没从此走过?谁也不敢越门而过。 天生从春巧家吃过饭,刚回到家中,就被县宣队传到了大队办公室。 好几天没来了,大队屋里的布置和摆设几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几张供宣传队员住的木板床。床上都挂着白蚊帐子,这是庄户人家少见的东西。不是陵河人皮厚,不怕蚊子叮,而是没钱买这种高档的消费品。小小的蚊子咬几口也不要紧,老农民哪来的细皮嫩肉,扇子扇几下,也就能带着劳累进入梦乡。 “天生同志,”先开口的是县宣队的二把手徐先同,胖胖的,说话嗓门洪亮,他是陵河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本地人。他对严武和天生一家比较了解,也同情他们。可是,他毕竟是下级,为了保住乌纱帽,他只能遵照县革会指示去做。他看天生沉默不语地站在门里,脸上略露一丝笑容,像是要缓和屋里郁闷的气氛似的,“我们今天请你来,想了解个问题。” “什么事?说吧。”天生冷冷地翻了一下眼。在你县宣队跟前,不求名,不图利,怕你什么! “有人检举,说你有军大衣,这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能讲讲军大衣是怎么来的吗?” “是从部队借的。” 天生听到提这事,知道县宣队开始找他麻烦。小字报事发后,李三谦在社员大会上咬牙切齿地说过要治幕后策划者的罪。 天生说:“六七年底,我们在学校被另一派‘反到底’包围,后来撤到东海港,上千名学生无家可归,寻求部队保护。守备部队借给我们包袱行装,我领到一件军大衣,一床垫被,垫被被我送给同学了,那个同学姓张,新店人,你可以去查。” “我听说当时不都是借的吧。”这时,李三谦插了嘴。他也知道徐先同同情严武和天生一家,水平问题嘛,乡村干部的水平毕竟不会太高,他并不责怪徐先同,相反要让徐先同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提高自己的觉悟。他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天生,“再说,借也不能借两件呀?这两件军大衣如何解释呢?” 李三谦这一剑刺得很厉害,不愧是老同志。天生显然有点慌,徐先同也有点急。 “是的,当时是借一件。” “那一件是哪来的?”李三谦紧追不舍。 “既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天生不屑一顾,“是同学留下的遗物,不信去查。” “哪个同学?” “张进军。” “哪里人?” “古邳人,他父亲原来是县长,去问吧。”张进军被造反派枪走火打死了,问谁去?天生故意骗李三谦。不过,大衣也确实是张进军给他的。 “我们会调查的。”李三谦看天生自信的样子,很恼火。他想整他,可抓不到把柄。他清楚,要打倒严武,就得先打倒郝仁贵,要打倒郝仁贵,就得先搬倒天生。李三谦并不想搞天生,他对知识青年很爱护。不然,也不会保护刘保东。进驻陵河,主要是想整走资派。他想过要争取和依靠郝仁贵这样一批老干部,孤立严武。可是,天生等人的小字报一出来,他的整个计划被打乱了。为了保证运动的顺利进行,他只能采取第二方案:先搬掉郝家这块绊脚石。搬天生,他知道不容易。论口才,辩不过他;天生经多见广,又是文化革命闯将,肚子里有的是词。论经验,虽说比他资格老,可是地方情况没有他熟悉;天生占天时地利人和,稍不注意,就会给他抓住把柄,不好下台。鉴于此,李三谦对天生不像对其他社员那样连哄加压,而是寻找充分证据,治他口服心服。李三谦对天生采取的第一步骤,就是不让他代课,刹刹他的锐气。第二步就是查军大衣,灭灭他的威风。郝天生如果有问题,他搞的材料当然也站不住脚了。郝天生的堡垒一旦攻破,严武会不攻自垮。刘保东一旦没问题,严武当然就有问题了。他自信这个想法是合乎逻辑的。不管怎样,他要在精神防线上摧垮天生,要不遗余力。 李三谦从桌上抽一枝“红旗”牌香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他仔细地打量着天生,这个小青年,黑黑的,很精干,很有朝气,一看就是不会轻易屈服强权的后生。他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然后集中目光盯着天生的眼睛。他想从对方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发现是否有可以进攻的不诚实的东西。 天生也把锐利的目光射向李三谦。这个老头,高高的,瘦瘦的,显得很老练,典型的马列主义老爷子派头。天生不敢马虎面对这个强权,他也在寻找这个马列主义老爷子的薄弱环节,以便搏击。 两人相互对视,各不相让,互相挑战。 “李书记,你看——?”徐先同打破了这种沉闷的僵局,“是不是叫他先回去?” “嗯。”李三谦颓废地点了一下头,不过,从心里他还是佩服这个倔强的青年的。 “天生同志,那你就——”徐先同刚想叫天生走,李三谦又截住了他的话。 “等一下,郝天生,你讲的我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李三谦停了一下,又说,“大衣嘛,我们还要调查,不过,你也得配合我们工作,我意见,你把两件大衣拿来,放在我们这儿。你不说你不是抢的吗?那好,你拿个证明来,我们根据证明和调查的情况,再处理大衣问题。” 李三谦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干部,他这一着很厉害,是个回马枪。未叫天生来之前,县宣队派出的调查人员才从东海市回来,对天生的文革中表现没查出名堂。天生开始在学校参加红卫兵,——那个时候,红卫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加入的,必须是三好学生,必须是红五类子女。后来走向社会,天生大多和外校学生、部门的革命干部在一起,学校对他的情况当然不熟悉,调查人员到学校当然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不过,李三谦并不放松,他打算在军大衣上大做文章。 天生知道李三谦这一招很狠,但也没法,只得同意将大衣交出。 那两件军大衣是老式服装,没有毛领,黄平布,已经很旧,颜色发淡,是军用仓库里褪旧的衣服。大衣领上沾了很厚很厚的脑油,一件是天生穿的,另一件破得露了几处棉花,是天生父亲穿的。两件大衣送到旧货商场卖,不值五块钱。不过,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李、郝两方实力较量的焦点,谁输了面子都不好看。 天生的大衣一送到县宣队,风声就吹遍了陵河镇。 刘保东逢人便说:“天生那小子是打砸抢分子,军大衣是抢来的,现在给没收了,县宣队要定他罪呢。” 刘连朝说:“嘿!县宣队抄了郝仁贵的家,把军大衣都抄去了,听说他家里还有枪,手榴弹。瞧吧,好戏就要来了,一根绳拴三个蚂蚱,飞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 后来,消息越传越玄乎:“呀,我亲眼看到的,严武、郝仁贵、天生都给抓走了。” 天生的妗子听说天生给抓走了,哭了整整一天,急忙催天生舅舅来陵河看望,还让带了十元钱,叫他交给天生,说牢里没钱不好过。天生舅舅吓得两腿发软,连夜从十八里外的山庄赶到陵河,一看天生父子没事,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春巧娘、洪松、天生姨奶也都来探听虚实。天生一次一次跟他们解释经过。 “证明怎么办?能搞到吗?”众人关心地问。 “也许问题不大。”天生苦笑笑说。 “你这大衣到底是不是抢的?”天生舅舅是条耿直的汉子,五十多岁,背有点驼,他可是个要脸的人,“错了,就承认。要是抢的,就抓紧还给公家,跟共产党办事,只有老老实实,瞒是瞒不住的。” “要是抢的,我就跟你们说是抢的,何必瞒自家人呢!”天生争辩得脸红脖粗。 “不是抢的就好。那就不怕他们,共产党还能不讲真理呀?”天生舅舅听说大衣来路正当,心里踏实多了。 “那就快把证明搞来,快把大衣拿回来,这样就能堵住那些狗日的嘴。”天生母亲焦急地说。 天生考虑了一两天,决定还是先去信,后去人。东海市成立一个“文化革命物资清理回收办公室”,专门回收文革中被人占去的国家财产,天生想,写给别人,回信不一定迅速,写给这个办公室,是非回信不可的。信的着笔点是在“借”字上。如果对方能够在回信中承认是“借”的,那就行了。从县宣队手里拿回大衣还给东海市也是胜利。 “文化革命物资清理回收办公室”里没他的熟人,要想对方说一个“借”字,那只有在自己写的信上做文章来套对方的话。天生琢磨了一下后,提笔写道:“负责同志,你们好。我原是东海市毛泽东主义人民公社的社员(这是东海市大联合组织,天生听说这个组织掌权,所以才故意把身份显露在前面,以争取好感),六七年冬天,我和其他红卫兵被“反到底”包围后追逐到海边,部队首长看我们没有棉衣,便借给我们旧军大衣穿,我得了一件,后同学又送我一件代为保管,共两件,你们是否会收?如回收,请来信告诉。” 五天不到,对方果然回信:“郝天生同志:来信收到,内情尽知。你这种积极主动地反映情况精神很好。根据东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第七号文件精神,你所借的军大衣(两件)应该上缴,请你在适当的时候,把军大衣火速送交我处,特去信,谢谢。”落款上盖着一个鲜红鲜红的大印。 看到这封信,天生兴奋极了。因为心中“借”、“送”二字正是求之不得的。他立即将信拿到县宣队办公室。 李三谦和大家正在谈笑风生。满屋人看见天生的到来,马上戛然无声。 “徐书记,我的证明来了。”天生把信直接递给徐先同,“请看吧。” 徐先同看了信,暗暗高兴。他马上把信转给李三谦。李三谦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找不出破绽,又转给徐先同:“老徐,你看着办吧。” 李三谦这句话是官话,能攻能守,能进能退。如今有不少当权者,就是用这句话来处理棘手问题。问题解决了,他有功劳,是“领导有方”;失败了,他没责任。“我叫你看着办嘛,你怎么能这样处理呢?”,一推了之,倒霉的是他的下级。成了无功,败了有罪。 李三谦原来断定军大衣是不义之财,想不到真是借的,他不愿意当这天生的面认输,怎么办呢?只能推给徐先同,让他当挡箭牌。徐先同心想,也好,不管你李书记怎么想,我反正把大衣还给天生。 天生接过军大衣,故意在屋里掸了掸灰,用嘲讽的目光扫了一下屋里人:瞧,大衣还是我的,你们不是看着我拿走吗?气死你们! 天生母亲也听从了春巧娘的意见,把大衣放在门口晒了几天。看起来是晒霉气,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是对县宣队示威,是对李三谦示威。 李三谦能咽下这口气吗? 第二章 黑太阳 第六节 春巧娘有好几天没叫天生来家吃饭了,也没叫春巧做点好吃的送去,春巧有点不高兴。 自从两家婚事谈妥以后,春巧娘不是叫春巧把天生接来家吃饭,就是把娘儿俩省下的鸡蛋、小麦煎饼、玉米馒头亲自送去。她一再叮嘱天生母亲要照顾好天生。她说天生是动脑子人,没好东西将养不行。“我送点东西不上眼,但总比没有强。你一定叫天生吃,只要他身体好,俺娘俩也就放心啦。”她这是怕送去的东西天生吃不到。她常常问天生前几天送某样东西吃到没有,这几天送去的小麦煎饼又吃到没有。她甚至还会突然闯到天生家试探实情。俗话说,丈母娘疼女婿,越疼越不够。看春巧娘那种言语,举动,心情,一点也不错。 这阵子怎么啦?春巧娘清楚,春巧当然不知道。不几天前,也就是天生军大衣被县宣队收缴后,春巧娘碰到刘保东,尽管她讨厌这个侄子,还是跟他说了话。刘保东也不喜欢他这个婶娘,但是,为了报复严武和郝天生,他得装作亲热的样子:“俺大娘,亲一点是一点,胳臂肘不能往外拐。我有话不能不对你说,天生不会有前途的。李三谦来陵河就是要打倒严郝两家, 而不是整我。你看他们来后问过我的案子吗?相反呢?今天停严武的职,明天又批郝仁贵。天生,还让他教书吗?门眼也没有。这不,又抄了他的军大衣,以后还多着呢。你再让春巧跟天生来往,不仅坑了春巧,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你们。” 保东的话,她不能不听。当然,听归听,做归做。春巧娘终究是春巧娘,她要等着瞧,因为女儿的婚姻大事的确不是儿戏,天生倒了就断,那叫划清界线;天生不倒,就办,那叫患难夫妻。如今世道猜不透,昨天还是被打倒的,说不定今天就在台上。刚才还在夸你,转眼就会送你到牢房。眼皮子不能浅,倘若眼皮子浅,非吃亏不行。 现在,她决定对郝家外冷内热。在大伙面前,尽量不和郝家见面;偶尔见面,若左右无人,她的热火劲准会让郝家感动得五体投地。 自从天生被停教后,春巧娘就在实施这个“冷热”政策,没有像以前那样,天天叫春巧邀天生来家吃饭。近来天生也不知忙什么,自己也不来,春巧总有点不放心。她跟她娘不一样,对天生没有任何二心。 这天收工时,刘大翠对春巧说,晚上老演员在她家聚会,如果春巧有空,不怕李三谦怀疑就来。同时,她还叫春巧通知天生和天鸿都去。她才不管李三谦怎么看呢! 春巧吃过晚饭,饭碗一推,就来到小菜园里,干什么?摘点蔬菜送给天生吃,顺便让天生陪她上大翠家。她也不怕县宣队有什么看法,她是天生的女友,不,爱人,在这个时候,更需要给天生送去温暖。她摘了辣椒,那是天生最喜欢吃的,天生吃半张煎饼,能包半斤辣椒。她又摘了些鲜嫩的茄子,拔了些清脆的芹菜,拾拾收收一大篮子,春巧娘想阻止,没敢说,因为她疼爱孩子,一切由她去,也只能让她去。孩子正热的时候,你突然泼冷水,只会适得其反。 天鸿上学去了,天生父母也不在家,大概又给叫到哪儿陪斗去了。县宣队有个习惯,批严武,就叫郝仁贵去陪;批郝仁贵,就叫严武陪。开始,他们还有点害羞,怕丑,喊冤枉,和县宣队怄气,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批斗场上下来,回到家里照样喝酒,照样唱戏,照样说笑。倘若见到李三谦,那就是讲理喊冤。说过的理,讲过一遍再讲一遍,你不听,我照样讲,你烦我不烦。 天生本不想去,怕给别人带来牵连,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大翠已经多次邀他,若不去怕冷了大家的心。何况这次是春巧来邀的。 刘大翠家在刘家湾村的西南拐。三间堂屋,三间个屋,两间西屋。三间个屋是过道和锅屋,三间堂屋两暗一明,上首住大翠父母,下首是大翠闺房。两间西屋是大翠的哥哥嫂子住的。近来,刘尚武嫌儿子没脖骨,跟宣传队走来转去,让人背后指脊梁骨,所以,把他们赶出了家门。几年以后,刘尚武退休时,也没让儿子顶职,位子留给了大翠。 哥哥嫂子走后,大翠就住进了西屋,哥嫂被赶,大翠认为活该,凡是不孝顺父母,拍马溜须的人,都该受惩。 尚武每晚都喜欢串门,他是个屠夫,直肠子,看不惯就说。他每晚都打牌,不打牌干什么?他才不愿参加什么整人的会呢!他不是社员,李三谦当然也无权叫他参加。 大翠娘天一黑就坐在屋里干针线活,这是北方妇女的习惯。不认字,不好打牌,没热闹地方去,不做针线又能干什么? 大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县宣队进驻陵河后,大队俱乐部被解散了,她好像丢了魂似的,听到人家琴响,嗓子就发痒。早就想约几个人来家玩玩,今天总算如了心愿。 西屋里笑语喧喧。 大翠推开个屋虚掩的门,天生和春巧尾随后面,到了西屋门口,大翠故意咳嗽一声,对屋里的人喊道:“郝司令到——” 屋里的青年们一起转过脸来。 “大翠姐,你说错了。”玉琴是玉禄的弟弟,和他哥哥正相反,长得像个女孩。白白的皮肤,俊秀的脸,他调皮地说,“不是郝司令,是新郎新娘驾到。大家欢迎!” 屋里一场哄笑。 “你个倒头的,烂舌头,生瘟鬼!”春巧圆圆的脸上顿飞红云,两只纤秀的手直捶玉琴的肩膀,“叫你嚼舌!叫你嚼舌!” “好,再打重一点,我这儿正痒痒呢。”玉琴嬉皮笑脸地说着,又用眼一扫天生,“天生哥,新嫂子给我挠痒痒你可别见外呀!嘻嘻嘻嘻,哎哟,哎哟——” 春巧用手拧玉琴的耳朵,玉琴两手赶紧护着,连连讨饶。 “我给你挠痒痒,你叫什么?是不是轻了?我再加把劲!”春巧笑着说。 “好姐姐快松手,下次绝不敢冒犯你了!” 众人又趁势戏耍了一番,方才止息。 玉禄大概酒喝得高了些,说话有点咬舌头:“大翠姐,我嗓子快冒烟了,你也搞点茶来喝喝。” “谁叫你喝那么多猫尿了?渴死你才好!”大翠笑着用手敲了敲玉禄,“死一边坐等着,我给你烧!” 大翠身一扭,迈着大步到个屋烧水。天生用眼点了点人数:玉琴、玉禄、雪梅,好跟大队乡会跑的“编外演员”瞎根柱也来了。瞎根柱是麻庆明堂兄,根柱是乳名。瞎根柱并不瞎,眼小,看人看物总是眯眯眼,那眼原本不大,两眼一眯,就像是用保险刀片在他那胖嘟嘟的倒萝卜脸上划了两道小口子。故演员们给他起个绰号:瞎根柱。瞎根柱眼不瞎,头倒是秃的,是个稀毛秃。瞎根柱不是演员,却到处跟大队乡会跑。而且从不闲着。不是帮助提锣背鼓,就是帮演员看衣服,或收拾道具。大家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从来不偷人家东西。待人处事实心眼。咦,庆明怎没来?他不来,晚会可就不热闹了。再说,到这儿来,而且是现在,不是一伙人是不会到的。玉娥和歪虎说有事,没捞到来,玉莲上晚自习了。自然,又是要扯到县宣队上。 “那天,李三谦到俺对搞批斗会,斗严书记和郝主席,叫人喊口号,没人睬。”瞎根柱说,“他叫俺喊打倒,俺不喊你能怎么着?李三谦气得要命,说谁不喊谁就是对抗运动,对抗运动就是反革命!结果,还是没人喊。你能把大家都打成反革命?” “麻子更管更来劲。”玉琴说,“听人说,他因为一句话,丢了政治队长的官,还挨斗了一场。” “怎么回事?”天生问。 “县宣队叫他那个队揭发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打倒严武和郝仁贵表叔。他公开反对当然不敢,就把《毛主席语录》或两报一刊社论上有关干部问题的内容,摘抄在黑板上,叫县宣队哭笑不得。你说要打倒,他说绝大多数干部是好的。那是毛主席的话,你敢反驳吗?上天,县宣队又到他那个队发动群众,开会时背毛主席语录:‘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他看去的宣传队都是男的,故意背成‘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男的一辈子做坏事,女的一辈子做好事。’篡改毛主席语录,那还得了,马上动员会改成批斗会,人给斗个七死八活,官也给撤了。” “别谈那些混帐事了!”玉禄对雪梅说,“梅姐,来,把琴弹起来,俺一人唱一段《杜鹃山》。” 雪梅始终默默无言。遇到别人捧腹大笑时,她也不过是让笑丝在脸上一闪。她清楚,每到运动的时候,她都是外围,不能作为依靠对象。她永远都是受人冷落的灰姑娘。可是,她对生活并不失去信心。她调好琴,问:“弹哪一段?” “当然是雷刚的《大火熊熊》啦。” 悲愤、激昂的琴声,从雪梅的纤纤玉手中倾斜了出来。 “大火熊熊从天降——” 玉禄是唱花脸的,嗓音虽不能和裘盛戎、袁世海比,却也是陵河镇上花脸的头块牌子。他的唱功音若洪钟,声震屋瓦。龙虎十字音,阴阳四声字,出诸其口,回异凡响。金少山当年能唱得华乐剧院嗡嗡作响,柏玉禄也能唱的百步开外的水缸里隆隆有声。 玉禄正唱得起劲时,只见大翠眼泪涟涟,频频咳嗽,来到西屋:“出了鬼了!” 满屋人一惊。 “怎么回事?”天生急忙问。 “我正在烧水,忽然灶里烟直往屋里钻。”大翠抹了把眼泪,弄得一脸锅灰,真的成了彩旦,“我出去一看,他妈个巴子(大翠有意学一句南人骂人的口语),不知谁用砖头把烟囱口给堵上了,四下又没人,你们说不是出了鬼了吗?” “嘻嘻嘻嘻——” 大翠正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一阵笑声。麻庆明笑嘻嘻地冒了进来。众人不用猜,就只是他干的事。 “促寿鬼,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找你‘老汉爷’麻烦!”大翠责怪地骂了一句。 “表姨,你问我从哪里来?”庆明头随着说话一伸一晃地,像个正在封茧的春蚕。他捏着嗓门,细声细气地说:“我从云水而来。” “何谓云水?”玉琴也俏皮地插了一句。 “心似白云终常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云散水枯。” “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高,实在是高。”玉禄一拍大腿,跷起大拇指,“想不到麻哥还有这一手。” “那当然啦,”庆明洋洋自得,拍拍玉禄的头说,“老弟,不是往你嘴里吹牛皮,不是在你头上拉大蛋,在这方面,你可比我差十万八千里呢!” “俺要能跟你比,李三谦见俺也怕来。”玉禄憨厚地说。 “庆明弟,跟李三谦讲理不要紧,”瞎根柱故意亮庆明的老底说,“可不能再去钻他的尿罐。” “谁钻了?”庆明狡辩说。 “我看你钻的。”瞎根柱说。 “怪不得李三谦那天晒被子呢。”玉琴说,“下次我也用钻子钻试试。” “有理讲理,这可不能开玩笑。”天生劝说,“他们说给你上纲上线,就能给你上纲上线。” “怕他个蛋球!上纲上线能怎么?砍头不过碗大疤,他们撤了我这个政治队长的职,我这不是活得很自在吗?”庆明愤愤地说,“今天,我们在这聚会,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不会上纲上线了?俺不怕,让他们上吧!” “对,还能把俺这些三等三的老社员开除了?俺们唱!唱响些,让那些狗日的算计吧!”大翠说。 雪梅的琴又响了起来。 郝天生到大翠家聚会的事,当晚就传到李三谦的耳朵里,不用猜,传话人也会添枝加叶说这次聚会的坏话。 李三谦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聚会,其根子在严武那里。郝天生既会是严武幕后的参与策划者,也可能是严武阴谋的实施者。严武现在是装死,上阵的只有郝天生。县宣队要想揭开陵南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要快速搬掉这块绊脚石。必须从各方面,利用各种关系、各种办法,赶走郝天生。逼、哄、吓都行,反正不能让郝天生留在陵南大队。天生只要一走,严武就会失去膀臂,就会孤立。 必须逼走郝天生,哪怕是抓! 第二章 黑太阳 第七节 天生一家正在吃早饭,罗修德带着大赖、二赖到了。民兵营长白克昭和治保主任刘其义跟在后面。 罗修德是罗山虎的堂叔,瘦长个头,白净面皮,瓜子脸,乍看霜打似的,焉搭搭的,不笑不说话,实际是属辣椒的,不咬不辣,越咬越辣。罗修德怕老婆。他老婆比他高半头,是刘家湾有名的傻大个,一笑两个扁酒靥。走起路来,步子迈得比男人还大。她为人谦和,轻易不得罪人。她疼修德,爱修德,就是不同意修德现在当刘家湾的生产队长。县宣队做了几次工作,她才不吱声,算是默许。修德走马上任第一件大事,就是到郝仁贵家逼债。他老婆撅着嘴跟他吵,不给他干这种缺德事,修德什么都依她,唯独在政治上的事不让步。女人懂什么?县宣队这样信任他,他能不来吗? “仁贵哥,今天我受大小队之托,”罗修德强扭着笑脸,左手抠了抠鼻孔,“特来你家收账。” “什么帐?”郝仁贵瓮声瓮气地问,头也不抬,仍旧吃饭,好像这饭比皇家御宴还好。细一看,原不过是玉米糊糊,大不了里面多了一点宝贝——山芋干。 “咦,你是明知,还是故问?”刘其意脖子一伸,光溜溜的小头连着长长的身体,犹如个鼓棒锤,在阳光下晃动,“昨天晚上社员会上不是讲清楚了吗?对你实行经济退赔,知道吗?” “我退赔什么?”郝仁贵看刘其意那种叛徒的模样,火就咕嘟嘟地往外冒。他饭碗朝桌子上一掼,噌地抽身出门,头一歪,对刘秃头吼,“我凭什么退赔?你说凭什么?!” “你想干什么?相翻天!?”想不到郝仁贵气焰如此嚣张,白克昭挺身向前。他是党的人,就得听从李三谦的安排。党指挥枪嘛。原来他维护严武,以为严武正确。县宣队来了,说严武和郝仁贵不好,他就信县宣队的,听上级的没错。 “郝仁贵,你别糊涂,我们是代表陵南大队千把口社员来的。”罗修德拍拍郝仁贵的肩膀,话里明显含有一种威胁。 “罗队长,你说凭什么跟我搞经济退赔?”郝仁贵一脸冤屈和愤懑,“我当了这些年干部,风里来雨里去,福没想到,罪受了不少,功劳没有,难道苦劳也没有?你们天天跟我在一起,能不了解我吗?我贪污过公家什么东西?我沾过谁的便宜?凭什么叫我退赔?李三谦搞我对不对?还讲不讲真理?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你们不能逼人太甚!” “谁逼你啦?”罗修德不高兴地说,“我们这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 “喂,姓郝的,”大赖一脸横肉,四十来岁,是刘尚武的徒弟,但为人和刘尚武相反。刘尚武耿直,他野蛮。他杀过猪,支过油条锅,说话口气贼大,“你说你对共产党有功劳也罢,有苦劳也罢,我们管不着,你有功,就去找共产党领赏,别跟我们诉。我们现在就是要你退赔,你说你不知道退赔什么,我再告诉你,前时期,你贪污大队五百块钱,现在就要赔!另外,你还钱队里来往帐五十块钱,知道不?现在拿钱来!” “你是诬陷!你——”郝仁贵气得话也说不连贯,“你说我贪污大队五百块钱有什么根据?” “那晚在酒桌上,有个大队干部把钱交给你的。说是严武给的,没这事吗?”大赖说。 “哪个大队干部?”郝仁贵听这无中生有的话,倒不急了。 “郝仁春。” “你把他叫来,俺当面对质,问他什么时候给我五百块钱?”郝仁春只给他五十块钱,说是大队救济的,何来五百块? “郝仁春的检举揭发材料在县宣队手里摆着呢,你一家子还能害你?”二赖插嘴凑个热闹。 在争吵中,郝仁贵一家都出了屋。像是两军对垒,一边气势汹汹,一边义愤填膺。 左邻右舍,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可是谁也不敢前来劝架,——他们不是吵架啊,是“公事公办”,“公事公办”,谁敢插嘴。搞不好就挂到自己,还是躲远点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虽然知道这伙人是明目张胆地欺负郝仁贵,谁也不敢打抱不平。要知道,他们是代表县宣队,代表共产党,跟共产党打官司,这不是拿鸡蛋在石头上砸吗? 罗修德知道郝仁贵没有钱。别说现在,就是以往也没有钱。庄户人家,不拿薪水,称盐打油,全靠养鸡卖蛋。毛把钱一个工,干一天活连一包香烟都买不起,哪来存钱呢?郝仁贵是大队附属干部,就是想贪也贪不到,何况他比较清廉?这一点罗修德还是钦佩的。可是,县宣队叫他来讨这个账,他不能不遵旨。怎么讨?队委会也研究了一下,用实物抵。这是刘其意和大赖的意见。郝仁贵家有什么值钱物呢?二赖说,一合楠木门,一张老式床,一盘鏊子,一个风箱,一头小猪,只有这几样有人要。李三谦说,鏊子和风箱留给他们做饭吧,共产党是讲政策的,不能不让他们吃饭。其他东西可以考虑。罗修德想,只要能把这些东西弄到手就行了。他对郝仁贵说:“仁贵哥,你不要生气,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也该原谅我们,你是当过干部的人,上头的话你能不听?吃哪家饭受哪家管,我看这样吧,贪污五百块钱的事,看样子你还不承认,我们今天就不要。可是队里这五十块钱——” “我们少队里什么钱?”郝天生怀疑地问。 “这,你怎么问我呢?”罗修德一摊双手,“钱是你家少的,我怎么清楚?” “罗队长,俺家是欠过大队的往来账。穷人入社时,都欠过队里的帐。入社时,我家欠了一百块钱,不过,二十年了,年年还,年年扣,我一年扣五块钱也该还清了,怎么还没还清?”郝仁贵不解地问。 “账本上是这样记的,我又不能胡说八道。”罗修德说,“就是我赖你,钱也不能进我腰包,何况,我跟你一无仇二无怨,我这样做又何苦呢?” “爹,这个账肯定有问题,可以找会计。”天生说。 “队里欠账的多着呢,有的比俺还多,他们都还清了吗?”天鸿气呼呼地质问罗修的,“为什么不先到别人家?是不是看俺家好欺负?” “天鸿,话不能这样说!”罗修的心里话,就是看你家好欺负,你能怎么?但是,他是个笑面虎,不愿把这话明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何况这是队委会决定的,可不是哪个人的自作主张。” “废话别说了!”郝仁贵脸一寒,“钱我没有,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们看着搬是了,不过,我讲清楚,账没查清前,就照你们说的,还队里账。” “仁贵哥,这,我们就对不起了。”罗修德客气了一下,说,“队里决定,将你的楠木门,抵卖给俺二叔洪标,折价两块;队里跟二叔打过招呼了,不能搞坏,你有钱随时可以赎。大床,刘大赖想要,他准备结婚用,本来他不想要的,后来队里做了他的工作。”罗修德转脸对大赖说:“大赖是吧,你给五块钱,床就归你了。”罗修德又对仁贵说:“猪归队里,折价二十块,天生、天鸿在大队排戏,算一百个工,折十块,这样,一共三十七块,你还欠队里十三块,等决分是再扣。”罗修德像账房先生,搬着指头和郝仁贵算账。 郝仁贵一家气得不能再气了。天生母亲默默流泪;天霞眼红红的,泪噙在眼里;天爱低低哭泣;天鸿眼里喷火;天生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郝仁贵冷笑笑:“罗队长,谢谢你关心,这还差的十三块钱,是不是把屋抵给你们?别看这三间草屋外表简陋,可骨子还是硬邦邦的,大梁是楠木的,正料。” “这是哪里话?俺也不能做这样缺德的事,你看,这锅,这风箱也能值点钱,我们都不要,留着你们吃饭用,何况这屋?人有错,哦,不,就是过去欠地主的债,也不能不叫人吃饭呀,今天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天下,当然更不会了。仁贵哥,你们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好了,我罗修德保证帮忙,不帮忙不是人!”罗修德笑眯眯地说。不管怎样,他不来火,这是他老婆教的。 罗修德说话也不会说,讲现在就讲现在,何必提过去?你看,郝仁贵听着“过去”二字,心就冷了。 二十多年前,共产党部队北撤,国民党保公所因为郝仁贵兄弟俩参加共产党,抄过郝仁贵的家。那时带人抄家的竟是罗修德的哥哥罗修道。罗修道是三青团员,保公所的书记员。他和几个保丁,把郝仁贵家抄得干干净净,连个墙橛子都拔走了。门,也就是这个门,被搬走了,大门用土坯封了起来。土改时,这门才归还。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带人抄家的竟是罗修德,郝仁贵能不气吗?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李三谦,你叫人抄吧,罗修德,俺还你队里的帐!俺还!俺还——!” 一家人围着郝仁贵痛哭起来。 郝家的哭声,并不能让罗修德一伙怜悯,换不来李三谦的良知,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要揭开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他们必须这样做。 洪标搬走了郝仁贵的楠木门,大赖、二赖、白克昭抬走了郝仁贵的床。——这床是郝仁贵母亲结婚时留下来的,后来郝仁贵又用它结了婚。床料子是檀木的,床架的黑漆,明光锃亮。那上面雕刻的各种花鸟,栩栩如生。床框已经磨得发光,像涂了层清漆。床上没有支架,平平的,中间横担几根架梁。大赖抬回家中,高兴得好几天没睡觉。 最后是刘其意帮罗修德赶猪。刘其意虽是个大队干部,但,那是附属的,何况家在罗修德的队里,所以,处处让罗队长三分,不然的话,他才不去牵猪呢。 也不知是猪不想离开主人家,还是不愿意跟秃老刘走。秃老刘朝前拖一步,它就朝后退一步。秃老刘先是面对着猪,边退边拖,两只脚立地,身子朝后斜倾成45度,两只手用力地牵着猪绳,像是和猪进行拔河比赛。遗憾的是,他的力气没猪大,常常被猪拉着直跑。他气得大骂,猪也不客气,对他嗷嗷叫,人不懂猪语,若懂的话,一定会知道,它是在骂秃老刘:“秃——儿”,“秃——儿”。秃老刘手拉不成,就把拴猪绳往身上一背,像拉车一样拉猪。猪也拼命后挣。猪四条腿撑在哪儿,像是坐车的再赶驾车的秃驴。人猪正相持不下时,猪绳不乐意了,我得罪你们啦,你拚命拉我?我受得了吗?只听啪的一声,猪绳断了。秃老刘跌了个嘴啃地,幸亏是泥地,前面还有小水洼,当然,那水是猪尿的尿,秃老刘只落得一脸泥尿水,否则,鼻子肯定跌平,脸上必然开花。猪像脱缰的野马,撒腿便逃。秃老刘又气又羞,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尿水,和罗修德一起追猪去了。 天生姨奶听说天生家被抄了,便慌慌忙忙颤颤巍巍地赶了来。见天生家门没有了,屋里祖传的床也没有了,叫人羡慕的猪更不知去向,心里酸楚楚的,眼里便落了泪:“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的呢?郝家哪辈子做亏心事了,竟遭这样报应?” 郝仁贵不在家,天爱急忙服姨奶坐下。姨奶问天生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生母亲便把事情的前前后讲了一遍。姨奶用拐棍连连捣地:“你这些人在家干什么的?怎们能随便让他们来洋乱?” “俺能搞过他们?他们有县宣队撑腰,俺有啥?”天生母亲叹了口气,“唉,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这不,天生他爹说了几句不服气的话,李三谦又把他叫去训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难道一点王法都没有了?”姨奶气得浑身直哆嗦。 “王法?哼!”天生嘟着嘴,忿忿地说,“要是有王法就好了!” “别的俺不讲,叫罗修德来抄家,俺就不服气。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哥过去骑在俺头上,现在又轮到他了吗?走,你们跟俺到公社讲理去!公社要讲不赢,俺就到县里找杨蛋,俺就不信,中国就每个讲理地方!” 姨奶是“不是烈属”的烈属。姨爹因为给姨外甥,——也就是天生的大爷送信,被国民党抓走,秘密杀害,后来无人追问,如今连个烈士也没混上。前几年姨奶的儿子去找过天生大爷郝仁善,准备讨回这个“烈士家属”的荣誉,因为郝仁善已经不在台上,说话不硬,当权人并不在乎你是什么老干部,何况郝仁山又在外省,所以,找一两次没见效果。郝仁善家距陵河千里,又不可能天天在马陵县,姨奶儿子看希望不大,也就没去争,争来又能管什么? 天生姨奶虽然没有当上“烈士家属”,但根子硬。想当年,她和姐姐也革过命。姐姐当妇救会长,她也给八路推过煎饼,做过军鞋。特别让她骄傲的是她救过县长杨蛋。杨蛋就是马陵县长杨兰亭。因为小名叫蛋蛋,所以喊他杨蛋。陵河人有个风俗,只要是同辈,大的喊小的,可以直呼乳名。哪怕到一百岁,也是这样。长辈叫晚辈的乳名,那就更理所当然了。杨兰亭也是陵河人,跟天生姨奶家相隔不远,从小两人青梅竹马,杨兰亭小天生姨奶一岁,若不是杨兰亭后来参加革命,说不定两人还能结为夫妻。也就是天生姨奶结婚的那天,杨兰亭遭日本鬼子追捕,躲进天生姨奶家,藏在洞房里,冒充新郎才免遭一死。那时候老百姓都护着八路军,天生的姨爹当然也是。他新郎让位去当了伙夫头,冒充办喜酒的,因为他老实,不会讲话,差点露了相。杨兰亭当了县长后,听说天生姨爹被国民党杀害,曾来接过天生姨奶,想让她到城里享几天福,她说什么也不去。乡里乡亲的,做点好事也不求回报。再说,她也离不开家,到城里也蹲不惯。何况,一个寡母娘到一个男人家去,别人会说什么!人眼毒着呢,人心也变坏了。 天生奶奶不是个饶人茬,要是活到现在,肯定会带着儿孙去县里闹的。 天生姨奶也不是个饶人茬,别看她平时笑眯眯的,不笑不说话,——那是自打丈夫死后信佛信的。一旦毛起来,她可就谁的帐也不买。打过江山的人,如今平白无故受人欺负怎么行!今天姐姐先走了,她有这个义务来照顾好姐姐的后代。 她本想带天生母亲到公社伸冤,怕被人说党员带头闹事。她不是党员,天生母亲可是党员呀。这不能胡来。天鸿劝她不要到公社,说公社没有用,只有到县里才行。因为根子在县里。天生姨奶认为有理,便准备第二天去马陵县城找杨蛋。天生说杨县长可能不在县城,就是在,也不知被结合了没有,如果没结合,找也没有用。天生姨奶说,他毕竟当过县长,老面子还是有的。 天生一家都同意去县里讲理。姨奶的闺女婿郝仁宽也极力支持,准备亲自赶着毛驴送天生姨奶进城。别看马陵县距离陵河才五十里路,可是没到过县城的人大有人在。虽说不是百分之百,却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天生姨奶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离开过陵河。白天到田里干活,晚上回家做针线、睡觉,逢集时,到街上买点东西后便赶紧回家,没事在街上转什么?又不是二流子。后来,天生姨奶要不是学会弄神弄鬼,也不会去外村转悠。人家信她来请能不去吗?当然,外村最远的也不会超过十里。如今她嘴上说去县城,心里还是打怵的。她不是怕见官,是怕路不熟,找不倒不是白跑一趟吗? 天生姨奶为了稳妥,又找到高万福,高万福怕见官,但拗不过三姐(他比天生姨奶小)的执意,只得陪着。但他一再跟天生姨奶说:“三姐,俺跟你去行,但话得你说。” “你只管去就行,一切有我担待。” 天生姨奶很不高兴。仁贵家没事时,你三天两头跑来,现在,倒想当其缩头乌龟了,像话么! 第二章 黑太阳 第八节 好家伙,这县政府的大门真宽! 三五辆驴马车并排着往里走,谁也碰不着谁。可是,这门咋看咋不像个门。用几根铁棍焊得跟个大猪圈棂子似的,这能叫门吗?这种门怎能挡住贼呢?按理说,这县政府的大门应该跟过去的县衙门一样:高高的门槛,厚厚的门脸,那门脸上还得砸上一排排的铜钉,——那铜钉刘巴锅说能卖几头黄牛钱。门环得是个铜虎头,龇牙咧嘴的,虽说不咬人,但能吓唬人。门口还得有个大红牛皮鼓,好让人击鼓含冤呀。这没有鼓,怎么让县长升堂问案呢? 不管他,往里闯再说。过去就有个小丫头春草闯堂,现在我这个“高大娘”——不,高奶奶,还不能闯吗?——高奶奶在沭河东拉过游击,救过共产党的县长,所以,那时解放区的干部,有的称她“高大娘”,有的称她“高大姐”,是个有名的“革命老奶奶”。 看大门的是马陵县革命委员会的一个常委委员的公子,二十多岁,油头粉面的正和一个姑娘在门卫的值班室里调情呢。他看外面进来三个人,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这三个人的装束:骑在小黑毛驴上的老太太(那就是高奶奶),包着个团头,穿着旧的灰布大襟褂,风一吹,分明可以看到褂里镶边的是大红布。裤子是黑的,扎着裤脚,也不怕热着呢。尖脚不小,称不上三寸金莲。牵驴的是个壮年的庄稼汉,(——那是高奶奶的女婿,叫犟牛,三十多岁。)他上身赤精巴,下面穿着大腰裤。破旧的白布裤腰是掖着的,没勒裤带,若不小心,一使劲裤子就能掉下来。裤子要是掉下来那就坏事了,因为,没裤头穿,裤里的家伙肯定不安分,会好奇地露出头来。那家伙不小,因为隔着裤子就可以看到那鼓鼓的一大堆。庄稼汉的裤子卷到了膝盖上,长裤子当作短裤头穿。没穿鞋袜,赤着的脚叉开着,又粗又壮。剃的是和尚头,一个磨没了尖顶的破斗笠挂在脖子后面。跟在毛驴后面的是个弥陀佛似的老汉,(——那就是万富,高奶奶的堂兄弟,六十来岁。)一个旧斗笠遮住了半个扁圆脸,穿的那件长大褂,是破的,蓝得发灰,灰得发白,前后掖在腰间。足蹬的是一双老蒲鞋。说是蒲鞋,并不是蒲编的。而是细麻绳编制的,硬虽硬,但结实,马陵县的男人几乎都穿过,可是在城里那就希奇了。这三个不速之客,进县革命委员会大院也不打招呼,目中无人似的,直往里闯,能不气人吗?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们随便进出走动吗?说实在的,你们要是做个轿车来的,我倒可以不问,不问也知道是个官。你这骑毛驴的日闯县革命委员会,成何体统?我不问能行吗?革命警惕性是不可少的,坏人都会装成穷人来破坏。 “喂,你们找谁?!”公子哥边喊边出了值班室。 “俺找杨蛋。”高奶奶说着又要往里走。 “什么羊蛋、猪蛋的!”公子哥拦住毛驴,“这是县革会,又不是羊圈,哪来的羊蛋?” “小同志,杨蛋就是杨县长杨兰亭。”万富陪着笑脸解释,并连忙递上一根“大铁桥”香烟。——那是临来时买的,一毛四分钱一包。准备招待公家人,一毛四,两个工的价钱,他吃不起,只能抽老烟叶。 公子抽烟最低也是“大前门”,——虽然那是他偷他爸爸受贿来的烟,一毛四分钱一包的“大铁桥”,配拿出来上贡吗?他看也不看万富,双手招着,像赶鸡赶猪赶羊似的,把他们三人往外赶。他不愿沾他们身上,怕脏了手。他不耐烦地说:“这里没羊蛋,也没羊蛋县长,只有朱主任是这里的一把手,你们走错地方了,也找错人了,快走吧。” “你烧包什么的?你赶谁走!”犟牛有点发毛了,看他那个男不男女不女油头粉面的熊样,犟牛就不舒服,“没有杨蛋,找猪蛋也行,你叫谁走的?!” “你个小熊样,能什么的?”高奶奶看人家出出进进没人问,也没人赶,偏偏赶他们,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你老姑太太今天就要往里走,看你能怎么着?犟牛,俺就进去见那个什么猪蛋!” 小黑驴似乎也看不惯看大门的公子哥,仰起头对着公子哥咴咴一声长叫,那意思分明是说:“嘿儿——嘿儿,看你小子咋办!” 犟牛拉起驴缰绳往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院里走,公子哥气急败坏想阻拦,——在女朋友面前让三个乡下人奚落不丢面子吗?他伸手就勾住犟牛的光肩膀想往后拖,谁知犟牛一反手,却扣住了公子哥的手,犟牛那又粗又大的手,就像个铁箍,把个公子哥细皮嫩肉的手勒得红印爆出,痛得公子哥亲娘皇妈直叫喊:“哎哟哎哟,你怎么打人!” “你看我打你了吗?”犟牛对公子哥不屑一顾,“是你抓我,我把你手拿下来,就叫打吗?大天白日的,你怎么诬陷人!” 这时,周围围上来不少人,高奶奶骑在驴上对看热闹的人说:“俺是来替人打官司告状的,他看俺是农村人,就是不给俺进,这难道不是讲理的地方?不是共产党地盘?是皇宫还是土匪窝?为什么不给俺这些老百姓进?难道当官的还怕见老百姓不成?俺们能去杀他吗?俺也不呆,杀他一个两个能管什么?” “小青年,你别生气,”万富怕事情闹僵,忙打圆场,拉开犟牛的手,“俺是来找县长替人申冤的,你让俺进去吧。” “不行,就是不让进!”公子哥揉了揉手脖子,像只掐了屁股的蝈蝈妈妈——母蚰子,一肚子蹿火,“你们要是硬进,我就通知公安局来逮你们!” “就冲你这话,俺非进不行!”这位“革命老奶奶”更吃热了,圆脸一板成了烧饼, “犟牛呢,进去,看这小子能怎么着!” 公子哥想拦,怕那黑大汉又勒手脖子,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狠不起来,便要打电话通知公安局。正在这时,院里面走来一个人,那人头戴旧军帽,身穿旧军衣,足蹬黑布鞋,那鞋一看就知道是自家手工做的。尽管那人衣着简朴,但红光满面,看得出此人很注意保养和修饰。 公子哥一见此人,就像落水狗见了救命的稻草,忙喊道:“朱主任,这三个人不听劝阻,硬要往县革会里闯,我拦他们,他们竟打我。” 朱主任对公子哥送去一个不快的眼色,不过,这眼色送得很快,除了公子哥有所觉察外,其他人谁也看不出来。 朱主任笑呵呵地来到高奶奶他们身旁,很客气地问:“老人家,你们有什么事?” “俺找杨县长告状。”高奶奶说。 “杨县长早就调走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可以吗?” “跟你说能管?”高奶奶怀疑地问。 “他是一把手,是马陵县最大的官,怎能不管事?”门卫公子哥插嘴。 “两只手都不管用,一只手就行啦?”犟牛鄙视地望着公子哥:小样,我整不死你! “有什么事,你们跟我说,也许我能问问。”朱主任仍然是春风满面。群众的水平本来就低嘛,不能要求太高,“走,老人家,跟我到办公室里坐坐,慢慢谈。” “毛驴也给进?”高奶奶问。 “给进。今后你什么时候骑驴来,都给进,谁要不给进,就说是我叫进去的。”朱主任笑容可掬。 嗯,这个人还像共产党的官样。实际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打游击时,县长就是背个大屎粪箕子,东躲西藏。有什么事就到俺家问,再不就叫俺打听。这如今一坐江山,就摆起架子了吗? 朱主任头扬着在前面带路,犟牛牵驴跟后,高奶奶没有下驴,头扬得高高的。她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她就是要挺直身子往前走。这也是让城里人看看,俺这些乡下人躺下去的是条路,立起的就是堵墙。万福仍然缩手缩脚地跟在毛驴后面。好在驴没尥蹶子,不然,他准被踢着。 犟牛本想把毛驴牵进办公室,无奈高奶奶得下来,不然,头会碰到办公室门上框。再说,毛驴喜欢外面的大自然,不愿进办公室嗅那血腥的权力味。 毛驴很自觉,散在办公室门口也不跑远,只要犟牛在,它哪儿也不去,来个母驴也休想勾引走,它比人忠诚,守纪律,懂规矩多了。 三人进了屋,高奶奶坐在椅子边上,万福背后有椅子偏不坐,非要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地上,犟牛则蹲在椅子边。 朱主任再三叫他们坐在椅子上,他们偏不,说这样舒服。秘书是个漂亮的女孩,给他们三个人一人倒了一杯茶,一人一根“大前门”香烟。黑汉犟牛抽烟不喝茶,万福喝茶不抽烟,——五十多里路,从早晨走到现在的小晌午,累还不太累,就是有点渴,再说,这是什么“一把手”的茶,马陵县最大官的茶,肯定比雪梅家的茶好喝,不喝白不喝。高奶奶既不抽烟,也不喝茶,坐在椅子边上还是板着个脸,——气还没消呢。 “你们有什么事就说吧。”朱主任依然笑津津的。只是,黑汉犟牛总觉得他这个笑没有万福舅笑得自然。那是装出来的,是假笑。 “俺想问问,现在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高奶奶板着的脸略微有点松动。 “当然是啦。” “还允不允许老百姓讲理?” “当然允许啦!如果不允许能让你们坐在这儿吗?” “允许讲理就好。”高奶奶呷了一口茶,那是为了润润嗓子,“俺问你们,既然天没变,既然还是老共天下,为什么共产党的干部要受那些地痞流氓摆布?过去三青团员罗修道抄过俺姐的家,那是因为俺姐和俺两个侄子干八路。现在俺姐的儿子儿媳妇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们派去的县宣队又让罗修道的弟弟罗修德来抄俺姐家,这到底因为什么?” “是的,罗修道过去是个保丁,天天来敲仁贵家竹杠,最后没办法,一家人都跑到河东拉游击去了。罗修德虽说不是三青团员,也没当过保丁,但他毕竟是罗修道的弟弟。仁贵和仁贵家里虽说是共产党干部,没贪公家的,没沾老百姓的,是大家公认的好干部。现在,县宣队让罗修德当队长,管着仁贵家,俺看这样安排不合适。”万富舅爹附合说。 “朱主任,你们派出的县宣队,在陵河镇好坏不分。老百姓说严武、仁贵是好干部,县宣队就偏要打倒他们。老百姓说刘大赖那小子是个无赖,是个懒汉,专讲共产党的坏话,县宣队就是不信,还让他当生产队长,如今,陵河成什么了?谁跟李三谦跑,谁替县宣队帮腔,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三教九流,都能成红人。你要不听李三谦的话,就是坏蛋,这样怎么行呢?”高奶奶愤愤地说。 “噢,如果真像你们讲的那样,不依靠贫下中农,那当然是不允许的。”朱主任理了一下军帽,笑笑说,“不过,像严武、郝仁贵的事,下面群众反映也很大,有不少人民来信呢。” “什么人民来信?那都是些好捣蛋的家伙,在干部那里捞不到好处,着急了,就背后捅刀子,有本事可以公开说嘛。”犟牛仁款插嘴说。 “你说的只能是你个人看法。” “俺说的就是陵河老百姓的看法!”犟牛根本不买朱主任的帐,“俺们在陵河生,陵河长,陵河人哪个好,哪个坏,他们有什么举动,有什么想法,俺难道不清楚?县宣队才去几天,他知道个屁!” “是的,犟牛说得不错。”万福说,“严武是好人,仁贵是好人,共产党中像他们这样的干部不多了。县宣队去时间不长,时间长了肯定能识别谁好谁坏的。” “不管怎样说,李三谦要是这样搞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信,你试试瞧。”高奶奶说,“你一个共产党干部,不听老百姓的话,独断专行,想怎么就怎么,老子天下第一,非倒霉不行!” “朱主任,时候也不早了。”万福看朱主任并不注意他们反映的情况,便进攻一次, “俺这大老远来一趟,你给俺个说法吧。” “严武、仁贵让你们今天来,就是想个答复吗?”朱主任别有用心地问。 “他们俩有什么权力叫俺们来!”高奶奶反驳说。 “那你们大老远来图的什么?” “俺什么也不图,俺只是看路不平,俺只是想看看还是不是共产党当家。”高奶奶说。 “你也别问这问那了,俺今天来只想讨个说法,我们反映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犟牛不耐烦地说。 “这个事呢,我们还得调查一下。”朱主任依然笑眯眯地说,“你们先回去,等候我们消息,不管怎样说,你们能主动来县革会反映问题,这就很好。说明老百姓对我们党相信,对我们县革会相信,我代表县革会向你们表示感谢。” 到底是个大官,说话办事都通情达理。高奶奶心里比较佩服。像这样的官多一些,共产党就有望了,老百姓就有福了。在朱主任说话期间,高奶奶又死死地端详了一下他的面相:方脸,大脑门,——那是天庭饱满;双下巴颏,嘴角上翘,——那是地角方圆;细皮嫩肉,两耳下垂,——那是做大官的料;两只胳臂过膝,那是帝王的坯子。 黑脸犟牛也在观察着朱主任:肥头大耳,想个吃饱喝足的白洋猪;虽然面带笑容,但仔细看,就能看出那是笑里藏刀。他不相信朱主任的话,李三谦是他派出的狗腿子,那样事情都会跟他汇报的。他也坚信官官相护这个死理。他护着下级,下级能拍他马屁。护你老百姓,你老百姓能给他什么? 万福对朱主任的话,谈不上信与不信,信又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当官的能说他们想说的话,能干他们想干的事,老百姓只能说该说的话,干该干的事,不然就没好果子吃。严武、仁贵就是例子。今天到这里来,只要把心里该说的话说出来就行了,至于下步怎么样,那就只能看他们良心了。 三个人又诉了一通苦,说了一会儿冤,讲了一会儿理,把陵南的事又颠来倒去重复几遍,看看时候不早,只得“打道回府”。临走时,高奶奶一再追问朱主任:“俺反映这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什么时候给俺个说法?” 朱主任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笑说:“很快,不久,你们就会知道结果的。” 很快有多块?不久有多久?结果又会是什么?高奶奶想打破砂缸(璺)问到底,但看朱主任没有马上想回答的意思,只得作罢。是的,总得给他们一个思考研究落实的时间嘛。 再说,黑毛驴也等急了,在外咴咴直叫唤,还有五十里路要走,朱主任可以得罪,毛驴是不能得罪的。 三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尽管都还捉摸不透朱主任的“结果”,但心里还是兴奋的,坦然的。因为他们闯了一趟县革会,还受到“朱一把”的接见。这在陵河解放几十年来,都是没有过的,从来也没有,从来!不过,高奶奶还有一点不满意:这县革会的大门,怎么非要做成猪圈栏呢! 第二章 黑太阳 第九节 高奶奶大闹县革会,就像晴天一个霹雳,震得陵河镇上上下下沸沸扬扬。 同情雪梅家和严武、仁贵的人,当然都说好。 县宣队可气坏了。 李三谦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说明陵南大队的“走资派”还在走,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失败,并猖狂地向无产阶级政权反扑。县革会朱主任当然相信李三谦,他派出去的县宣队、军宣队、公社宣传队十几个人在陵南大地蹲了这么长时间,什么情况摸不清楚?他在笑嘻嘻接待高奶奶的同时,已经对高奶奶几个人的背景了解过了,他在思考:是谁在幕后指使他们?若没人操纵,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是不会闯到县里来的。所以,他赞成李三谦的分析,这个幕后指挥人,就是严武和郝仁贵,就是“臭老九”洪家儒。朱主任原则上同意召开批判大会,煞煞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必要时,可以拘捕洪家儒。——当然,那必须是他不服气闹会场时才可以。 得了朱主任的“尚方宝剑”,李三谦就打算把这个权力用好、用足。陵南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揭不开,他这个脸皮往哪放! 批斗会选在早上出工前,抓革命不能误生产,李三谦毕竟是农村出来的干部,他知道生产的重要性。 又是个大太阳。还没落山,东面的半个天就红了。 陵南大队部门口挂着巨幅横幅,“批斗大会”四个黑体大字,显得庄重,严肃。会场上黑压压的人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人的心都拎着,生怕说错了话,被当场揪到台上批斗。小孩子不懂得什么阶级斗争不斗争的,满场撒欢地跑来跑去,相互追逐嬉闹。白克照带着几个扛着三八式步枪的民兵站在会场周围,——虽然那枪里没子弹,只能当烧火棍吓唬人。——那是随时准备听从李三谦的召唤,——他们认为李三谦是党派来的,所以就是共产党。——李三谦叫抓谁,就抓谁,叫斗谁,就斗谁,党指挥枪嘛。刘佩是刚被县宣队提起来的大队副书记,主持日常工作,这次当然也主持批判会;白豁子也是县宣队刚提起来的的青年书记,负责纪录;刘大赖和他弟弟刘二赖临时负责看押批斗人员;罗修德负责喊口号。李三谦等和县宣队、军宣队、公社宣传队队员只坐在主席台后面听,不发言,实际是“垂帘听政”。 刘佩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的话音刚落,大赖、二赖就把批斗人员押上了主席台。 严武和郝仁贵已经是“老运动员”了,上台挂大牌子挨批,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严武和郝仁贵已经习以为常。开始他们还有点怕羞,不敢见人,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上台就低头不说话,随你怎么批,下台后,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的,说;该唱的,唱。他们精神已经麻木了。 人们以为又来老一套,谁知,会场里大赖、二赖又揪出两个人上了主席台时,大家一看,是刘连庭和洪家儒。这两个人犯的什么法呢?洪家儒,死老实鬼一个,从来不得罪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一心只顾教书育人。刘连庭是个病人,在麻风病院治病好几年了,能有什么错? 人们嗡嗡地小声议论着,猜测着,不知县宣队又卖的什么药。 第一个上台作批判发言的是刘连朝。 他磕了磕烟袋,用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后指着刘连庭说:“我今天揭的就是刘连庭这个叛徒的疮疤。革命社员同志们,北撤的时候,我这个哥哥,不,叛徒刘连庭偷偷从山东跑回来,身上背支盒子枪,对俺说,八路军共产党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干脆向国民党投降吧。我说不行,你还得走,国民党能不了几天,共产党肯定能打回来,他说,他跟国民党乡长通过气了,乡长马上来找他。我一听气得要命,恨不得一枪打死这个叛徒!只怪我当时手软,没杀他,谁叫他跟俺是一个老爹奶奶呢。我逼着他立即走,我带他刚出陵河镇,就听后面有人打枪,看样子是国民党追来了。好在天黑,看不到,俺趴在红芋沟里才没被发现。俺一直把他送到山东后才回家。大军南下时,他从山东回来,又说受伤了,窝在家里不走了,实际上,他根本没受伤,是怕死,是恋着媳妇才不走的。后来又跟土匪混在一起,欺压百姓。解放后,共产党就不该安排他当老师,他是个道道地地的叛徒!”说到这里,他竟喊起了口号:“打倒叛徒刘连庭!” 可惜,没人响应,他连呼两声,看没有动静,自觉没趣,便灰溜溜退下会场。 这是李三谦亮出的一件“秘密武器”。前几天刘连朝向他检举刘连庭,他真是如获至宝。他本想打倒严武和郝仁贵后,再把刘连庭揭出来,谁知天生姨奶他们竟跑到县里去闹,如果不把天生的这种气焰打下去,运动就没法顺利进行下去。所以,李三谦又放出一把飞刀:搞臭你天生的未来丈母爷。 刘连庭到底是不是叛徒,他刘连朝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不错,刘连庭当年是背过盒子枪,他是县游击大队的文书,能没盒子枪吗?他也是回过陵河。北撤时,县大队被打散了,刘连庭找不到部队,只好回家暂避一时,等打听到部队再回去。谁知回来后,刘连朝在国民党乡公所里混,叫他投国民党,他不愿意又连夜逃走的。逃到河东后,被还乡团抓到,当晚便被拉出去枪毙。谁知顽保丁一枪打偏,子弹从耳边穿过,并揭掉一块头皮,刘连庭昏了过去。顽保丁看刘连庭满头满脸都是血,以为打死了,就走了。半夜,刘连庭被冻醒,爬到附近一个村庄又昏了过去,恰被庄上一个瘸大爷发现救了回去,收做义子,并养好了刘连庭的伤。谁知那瘸大爷是个土匪头子,但这个土匪杀富济贫,不伤百姓,后被共产党收编。他在瘸大爷那里干了一时期,大军南下时,因实在找不到自己的组织,只好回家。这段历史,以前已经向组织交代清清楚楚了。 刘连朝为什么要害他叔伯哥哥呢?一来是他在国民党的保公所里混过,想立功赎罪。二来,刘连庭夫妻俩勤劳,家里就富些。刘连朝好赌,常赌常输,当然穷了。刘连庭看不惯刘连朝那种懒劲,平时不太理他,所以刘连朝就嫉妒刘连庭。更主要的事,刘连庭未来女婿天生竟然整他儿子刘保东的材料,要治他儿子死罪,他就这么一个儿,想让他断子绝孙,他能不仇恨吗?你没有儿子,也想叫我没有,我能让你过安吗?所以,他一方面装作求嫂子,一方面找李三谦检举揭发。这次批判会,他没考虑发言,因为自己历史上有污点,所以不敢逞能。可是,李三谦一定要他讲,要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儿子,他索性公开陷害起刘连庭来。无毒不丈夫嘛,你平时看不起我,现在我也叫你抬不起头! 春巧娘看刘连朝发这样陷害自己丈夫,恨不能跳到台上生啃他一口肉吃,但她毕竟是个娘们,再说,她看今天会场的气氛跟以往不同,所以,没赶上台闹。还有一点不敢闹的原因,就是家发讲的话是真是假她还吃不准。她从来也没听丈夫谈过这事,如果刘连朝谈的不是事实,丈夫应该当场反驳呀?丈夫为什么就是不吱声呢? 第二个上场发言的是刘大赖。他用手敲着洪家儒的脑袋说:“你这个地主羔子!你这个叛徒!表面上装得老老实实,实际你是一肚子坏水。你以为俺这些贫下中农没文化呀?你说俺什么不懂!三月十四的那天晚上,你跟你老婆说,不给洪雪梅看红什么梦,对了,《红楼梦》,说什么看这书会把雪梅看坏了,你这是公开跟毛主席唱反调!毛主席说《红楼梦》好,你为什么说不好?你那个梦是白的,白日做梦嘛,人那个梦是红的,红是革命的,白是反革命,你白当然怕红、反对红了。还有一天,你在改作业时,看到俺村贫下中农的孩子孬蛋作业,你就咬牙切齿地扔到一边去,还把孬蛋叫到你跟前罚站,骂孬蛋是蠢货,一辈子不能成材!你这不是故意侮辱我们贫下中农吗?俺这些孩子成材了,你当然没好日子过了!你以为我们无产阶级政权是吃干饭的呀,你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我们手心里!还有,你包庇走资派严武、包庇阶级异己分子郝仁贵,背后在社员面前说他们好话,跟县宣队唱反调,你跟县宣队唱反调,你就是反党!就是反人民!所以,我们一定要打倒你!”刘大赖跟洪家发一样,说到激动时高喊起口号来:“打倒洪家儒!打倒地主羔子洪家儒!打倒叛徒洪家儒!”刘大赖喊口号跟洪家发不一样,洪家发喊口号时,爱翻白眼。而且是先喊口号后举手;刘大赖呢?喊口号时,右手举右脚跺同时进行,刘大赖发言好淌虚汗,——虽然他是实话实说;洪家发假话真说,仍面不改色心不跳。 刘大赖的发言,洪家儒听了好笑,不敢笑。他今天被莫名其妙拉到场上批斗,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不过,他也想得开,在黑白不分的时候,你又何必去明辨是非?你能明辨得了吗?人家嘴大,说什么都对,你只能听着。说实在的,洪家儒也比较满足,像他这样家庭的教师,早就被批斗好几次了,他现在才一次,该知足了。毕竟,他还没被清理出教师队伍,他还是幸运的。 最要面子的是雪梅娘和春巧娘。看丈夫被挂上大牌子,就像自己挂上似的,羞得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他们趁人们不注意时,悄悄地溜出会场,躲回家里,偷偷哭泣。 雪梅听说父亲被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父亲一辈子好强,从来没得罪过人,也没被人背后指一指头子,今天,遭受这种耻辱,能受了吗?她默默来到会场外,暗暗观察父亲,她怕大牌子把父亲压垮。 春巧也没想到父亲会被揪来批斗,不过,这也是她早已经预料到的事,她知道那伙人不会放过她,会想个点子来整她,谁叫她是天生的未婚妻呢!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被整,而且整她父亲的竟是她亲二爷,她心里无论若何也不能平衡,她要去找二爷讲理,问他凭什么根据诬陷父亲。春巧娘怕她闯祸,说什么也不让去会场,闹会场就是反革命,找日霉呀!春巧被母亲拦在家里不能出去,只能大骂她二爷不是东西,是畜牲! 批判严武和郝仁贵的,还是罗修德、刘其义、白克昭那些人,批来批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没有新内容。 李三谦本来是不打算发言的,最后还是坐不住了。他说:“陵南的阶级斗争盖子还要深揭,走资派还在走,臭老九还在发臭!阶级异己分子还在扇阴风,点鬼火,四处活动,挑动群众上访,妄想转移斗争大方向。但是,只要县宣队在,只要我李三谦在,这个盖子一定要砸烂!这个走资派一定要揪出来!这个臭老九一定要批倒批臭!”批斗大会一直开到东南晌午,李三谦看会场上人群躁动,等着回家吃饭好下地干活,只得散会。散会后,严武、郝仁贵、刘连庭、洪家儒,都没给回家吃饭,而是让刘大赖带民兵们押着他们游村。当然,他们都得戴纸糊的高帽子,郝仁贵负责打锣,前面开道,洪家儒紧跟在后敲破鼓,刘连庭、严武在最后。严武的高帽子两边还有纱帽翅,肩上得扛着木头做的大印,他们边走边喊,好的口号就是:打倒走资派严武!打倒阶级异己分子郝仁贵!打倒叛徒刘连庭!打倒地主羔子洪家儒!洪家儒还有点害羞,怕丑,严武和郝仁贵还是无所谓。游完后,回到家中照样吃喝,照样说笑,他们好像不是受批判,而是在演戏,而且,两个人还非常进角色。 天生没有参加批判大会,县宣队也无权通知他。因为他户口不在陵河,县宣队管不到。天生没有闹会场,李三谦当然也就无法下手了。天生原以为县革会能明镜高悬,结果他发现,这些人是县革会派来的,原本是一丘之貉,怎么可能帮天生他们说话呢? 看来,陵河真是没法蹲了! 高奶奶从县里回来,因为劳累,身体不舒服,没参加批判会;县宣队怕犟牛闹会场,先让队里指使下湖去了,万福虽说参加了批判会,他胆小,当然不敢起来说什么。 高奶奶会后听说这事非常气愤,气有何用?这些人是县革会派来的,县革会不听李三谦的还能听你老百姓的?唉,告状不仅没帮上郝家的忙,相反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啊!于是,高奶奶对着北方的马陵县革会大骂:“什么朱主任,是你祖个x猪大肠!臭猪屎!共产党用这样一些当官非垮台不可!” 第二章 黑太阳 第十节 下午,不知是哪个家伙在搞恶作剧,竟捉弄起太阳来。它把太阳一点一点往嘴里吞,直到太阳变成了发光的圆环,才慢慢吐出来。 从吞到吐,竟长达一顿饭功夫。 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陵河镇的鸡乱飞,狗乱跑,人也显得惊慌。管大队俱乐部道具的牛鼻子,竟嘡嘡嘡地敲起了锣。他说是天狗在吃太阳,敲锣是想吓跑天狗。麻庆明买了一挂鞭,拴到狗尾巴上,点燃鞭炮后,让狗惊慌地在大队部门口跑,李三谦看了很不高兴。他知道麻庆明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没法批。因为麻庆明这样做,没违法,也不能说是犯错误。日全食过后,县宣队照例,又是组织全大队社员到大队部学习两报一刊的社论,学习中央有关文件,揭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 父母亲都去开会去了,天生便来到春巧家。 好几天没来了,一切仍是原样。院中心的一盘大石磨,占去院子的四分之一,猪圈和鸡圈各占四分之一,京玉葡萄藤几乎遮住了大半个院顶,一串串绿葡萄,又大又圆挂在葡萄架上。院内农具有点凌乱。春巧娘几天没见, 似乎苍老了不少。她刚喂好猪,关上猪圈门,见天生来了,亲切地招呼着,并对在屋里做针线活的春巧说:“巧,天生来了,我到大队开会去,你们把院门关好,奶奶的,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地会,天天开不完。” “怎么还想到俺家来的?”春巧剜了天生一眼,那是含有责怪和深情的一“剜”。她关好院门,回到屋里,从桌上拿起一块糖,剥好塞到天生嘴里,自己也含了一块。从春巧手里塞来的糖,天生感到特甜。 “这些时候给搅得心神不定,没精神来,也怕给你们惹麻烦。” “有什么麻烦?我才不在乎呢!他们不是批判俺爹了吗?让他们批是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春巧做在灯下正在缝裤头。那裤头是粉底、紫花,春巧就喜欢紫色。裤头是新裁的,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裤头,前几天身上突然来了朋友,她不得不做件裤头穿在里面。煤油灯光红扑扑的,把春巧的脸照得愈加美丽动人。 天生发现后山墙上多了一个相片框,相片框里有二十多张照片,有的是春巧单人照,有的是春巧和姐姐的合影,和女同学的合影,和母亲的合影,这些照片包围着一张照片,那就是他天生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在淮海市的云龙山上照的,照片上的天生戴着领章帽徽,披着军大衣,抱着五六式全自动冲锋枪,坐在石头上,眼睛望着远方,人显得很帅气。 “春巧,这张照片不如拿下来吧。” “为什么要拿?要拿你拿!” “挂在上面会影响你们,再说,我就落着一张照片了。” “那你拿下来就是了。” 天生真的要去拿相框。 “哎,别动!”春巧看天生真的要拿照片,急忙起来,拉住了天生的手。 “你不是叫——”天生缩回手,望着她那一双深沉的眼睛,觉得这里面有沸腾的热血,有激烈的青春之火,又缠缠绵绵的情意。这双迷人的眼睛,也不知给天生望过多少次,也不知给天生吻过多少次。反正,天生觉得春巧最想他的时候,总是留出这样的一种眼神,叫人看上去分外的陶醉,着迷。一种欲望被这种眼神勾起,他非常想把春巧立即揽在怀里亲个够。 “坐下!”春巧发现了他的这种冲动,她红着脸命令天生,“别想歪门邪道!” 天生只得坐下:“春巧,我准备走了。” “上哪儿去?” “鸠兹。” “你不说不去的吗?” “你看我在这儿还能蹲下去吗?县宣队整天找我事,凡是跟我或我家不错的,不是被审查,就是被打击,家儒表叔和你爸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们有什么问题,还不是因为跟我们好吗?” “鸠兹能收你吗?” “我原来就是从鸠兹迁到淮海市的,大姐已经跟鸠兹公安局联系好了,他们同意接受。“ “你打算多会走?” “三两天内,现在主要是没钱作路费。” “走也好。”春巧很矛盾,她既怕天生离开,又怕天生留在这儿受罪。 “我到那儿,若能找到工作,就来接你。” “奶奶的,到那时你还不把俺给忘了!”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哼,城里姑娘多漂亮,又是烫发,又是红嘴头,多洋乎,倒是你还能看中俺这些乡下老土?” “照你这样说,我到了城里就肯定当陈世美了?” “你呀,还不够资格当陈世美呢!”春巧将缝好的裤头叠好,“陈世美有老婆孩子,你有什么?” “我有你呀!”天生一把扯过春巧就要吻。 “去你的!”春巧羞红着脸,想挣脱天生的怀抱,“门没关,人会看到的。” “看就让他们看是了,我们又不是藏着的掖着的,谁爱看谁看。”天生把春巧抱得更紧,春巧胸前的那对迷人的红眼白兔,逗得天生浑身上下痒丝丝的,他恨不能立刻把它们抓在手里。 “你们男的脸皮反正很厚。”春巧软绵绵地靠在天生怀里,任他拥抱,她感到,天生把她抱越紧,她越兴奋,越舒服。 天生深深地亲了一下春巧,说:“我真不想离开你,说实在的,我现在就想和你结婚。” “现在怎么结?你户口又不在这儿,运动又那么紧。”春巧轻轻地吻了一下天生,“你说我不想咱们能早一点在一起吗?” “我走后,你会想我吗?” “不想!”春巧故意说。 “真的?” “真的!” “好,我叫你真的!”天生说着就要咯吱春巧,春巧最怕咯吱,连忙笑着讨饶说:“假的,假的!” “你要承认是假的,就再来吻我一次。” 春巧只得吻,吻得特别有情,有意,有甜,有美。 天越来越黑,夜越来越静。一点小小的灯火,映着天生和春巧相拥一起的大大身影,那身影像诗,像画。 “春巧,我走后对你真放心不下。”天生望着春巧那充满柔情的眼睛说。 “怎么放心不下?你把俺看成什么人了!”春巧错解了天生,不高兴地说。 “瞧你想哪去了!”天生说,“我是怕你太累,太辛苦。表大娘越来越老,表大爷又受那么多委屈,这家中的担子,你能担起来吗?” “俺就是这样的和尚,这样的命。摊到这样,怕也怕不了。”春巧有点酸楚,倘若天生不走,她也不会一个人担这副沉重的生活担子呀。 “以后有什么困难,多给我去信,我会尽力帮你的。” “你能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说真的,俺倒是担心你呢!”春巧说,“在那儿是大爷家,不是自己家。样样有很多不方便的,如果有工作还好些,要是找不到工作,生活都是个事,大爷家人口那么多,他顾自家都顾不来,还能顾得上你吗?” “我是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实在找不到工作,就下放。别人能上山下乡,我又有什么不能?到那儿下放,比在这儿强,起码不受李三谦气。” “真要是那样,也只有如此。” “我要下放了,你愿意到我那儿和我结婚吗?” “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表大娘他们怎么办?” “只要你不嫌恶,我带着一起走。” “真的?” “我骗过你吗?” “春巧,你真好!” 天生痴痴地望着春巧,那眼神很撩人,撩得春巧心慌意乱。她慌忙地低下那羞红的脸,她不敢看天生那双深情迷人的眼。她知道那双眼想说什么,天生想干什么,她也想,却不能。也不敢。她还不想过早地让天生犁破她的少女之梦,她想把那纯洁的少女之梦,保留在洞房花烛夜再让天生破译。可是…… 在春巧的一声惊叫和愉快的呻吟声中,天生送走了两个人的童贞。 那晚,天上的星贼亮,屋里的灯羞红。 第三章 红裤带 第一节 人的不幸常常是自己还没弄清自己就步入尘网。 说不想,是假话。 相爱的人一旦分离,那情思意缕怎能扯断?除非变心。天生和春巧相隔三月,春巧那颗思念天生的心,犹如指南的磁针,虽受震动,摇摆过几下,但仍指向天生。 这天傍晚,春巧收工回来,又忙着整理菜园。她拔掉枯萎的辣椒秧,茄子棵,然后从院里扛出两股铁锸挖地,再用钉耙敲碎土块,将菜地耧平整齐。如果问刘连庭夫妻俩传到春巧身上最好的是什么?除了漂亮的面孔外,那就是勤劳。小小的菜园在她的调理下,花样百出:春韭、夏芹、秋蒜、冬菜;挂在枝上的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躺在地上的是冬瓜、南瓜、嫩黄瓜;藏在土里的有萝卜、荸荠、马铃薯……逢年过节,来人来客,除非到食品站买刀肉,鸡蛋家里有,十盘八盘,到菜园里走一趟就配齐了。 两畦菜地很快就调理好了,春巧那张汗津津的圆脸,在夕阳余辉的涂抹下,更加红润、秀丽。她掏出彩帕,——那是天生送她的,——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上的香汗,又向西南眺望起来。因为鸠州在陵河的西南方向。天生在那个地方,她能不望吗? 天空真美,美得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接近大地的是青莲色,茫茫的村庄全都融进了这青莲色中。往上是橘红、橘黄、淡黄色。那淡黄中透绿,淡绿中又显出浅蓝,但整个天空浑然成金黄色,一派灿烂辉煌。 菜园西边的柳树、白杨、楝树、泡桐等,纹丝不动,由于天空明亮的衬托,显得更加端庄、清晰。落叶后的粗枝细杈,有的轻佻,有的软弱,有的咄咄逼人,有的攀龙附凤,独泡桐显得峻拔,老槐显得持重,椿树干净利索,松柏仍郁郁葱葱。这一切的一切,又都像木刻、布贴画。近处的树干呈灰白色,稍远即黑,再远又呈灰白色。枝杈上偶尔残留的几片枯叶,就像宿鸟栖立枝头,大自然真美啊! 突然,一声雁鸣从天外传来。 春巧抬头一看,只见一行大雁向南飞去。先是一字排开,不一会又列成人字形。“一”、“人”南下,“一人南下”。大雁好像告诉春巧,你忘记了吗?天生正一人南下呢。是啊,春巧多想托大雁送信,叫它们转告天生,春巧很想念他。问问他近来身体怎样,生活好吗?工作找到了吗?为什么最近不来信?可是,大雁忙着自己的旅程,听不到春巧的心声,春巧真想自己有翅膀,那样,她就可以一下子飞到天生身边。真笑人,人怎能像大雁那样飞呢?春巧对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感到好笑。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大雁走了,大雁飞进了南天的尽头。“啊,它们离我而飞走了。”她自言自语,心中掠过一丝寒意。 “巧,地挖好了吗?”春巧娘走出院子,看春巧呆站在那儿,关切地说,“饭好了,快来吃吧。” 春巧没有吱声。她根本没听到母亲的话。 “巧——”春巧娘又喊了一声。 “哎。”春巧从思念中惊醒。 “快回来吃饭,傻站那儿干什么?” “我?”春巧嘴一抿,稍停,然后头一扭,娇滴滴地一笑,“我在看风景。” “傻丫头,乡里有什么风景好看!又不是南京,灯红酒绿,人来车往,你二姐那里才有好景看呢。这里有什么,大不了是青菜萝卜土疙瘩,天天看,天天吃,天天摸——” “娘,瞧你。”春巧对母亲撒娇得一嘟嘴,弯弯的眉排成个一字,“扯哪去啦?”她又走到母亲身旁小声说:“我看南飞的大雁。” “什么大雁?”春巧娘明白女儿的用意,故作不懂。 “天上飞的大雁呗。” “我怎么没看到?”春巧娘抬起昏花的眼,对天空一扫。 “早飞走了。” “飞走了还呆看什么?” “雁飞走了。”春巧说,“可它叫声还留在我耳边呢。” “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春巧娘用手指轻轻地一点女儿的脸,疼爱地说,“你呀,哼!快回去吃饭吧,成天迷着天生,还不知天生想不想你呢!” 母女俩收拾好工具,挡好园门,回到家中。堂间已经点起了煤油灯。煤油灯是原来带罩灯改装的。玻璃灯罩早就破碎了,——那是花猫咪干的好事!——灯头不知怎么没有了,天生给灯换的是一个墨水瓶盖,瓶盖上钻个洞,又用铁皮卷一个灯捻管,管里的捻子是草纸卷的,灯捻熏得漆黑,灯头、灯身、灯座上沾了不少油污。油灯虽简陋,但给屋里带来了光明。 春巧用黑瓦罐盆——陵河人叫温罐子,——舀来半盆水,又从水瓶里到了点热水,摸过香肥皂,——陵河人叫胰子,在潮毛巾上擦擦,然后用毛巾在脸上饶圆形揉搓。 “雪花膏是你爹托人送来的,放在供桌上。”春巧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看看又不放心,生怕女儿找不到,亲自又将雪花膏瓶放在女儿面前,“这要经常搽,不搽皴脸。” 等春巧洗好,搽好,倒了洗脸水,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和饭,两碗玉米糊糊稀饭,热气直冒。一盘盐豆,又鲜、又咸、又辣。一盘热炒:萝卜烧肉。那肉是腊肉,自家腌的,很香。笼布里包着蒸热的煎饼:一种是小麦的,一种是山芋干的。春巧娘把小麦煎饼递给女儿,自己却吃山芋干煎饼。春巧把母亲手里的煎饼夺了下来,自己吃,叫母亲吃小麦的,母亲当然舍不得。母女俩互相推让,最后终于听春巧的,都吃小麦煎饼。 “你怎么就吃那一点?”春巧娘看春巧仅仅吃一张煎饼,喝一碗稀饭,关切地说:“再吃张煎饼。” “饱了。” “不行,再吃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一顿饭能吃四五张呢。”春巧娘硬把小麦煎饼塞给女儿,“你以前不是也能吃吗?最近怎么啦?” “娘,瞧你,我也不是你拾来的,不吃饱还能留肚子?” “再不吃,你看你瘦得还有人样吗?”春巧娘耐心地劝女儿,“你呀,哼,我知道你想什么。巧,你的事娘这几天在心里也反复地掂量过,我也跟你爹说过,我总觉得你跟天生这事不太妥。他一走几个月才来两封信,什么名堂也没说,到底将来会怎么样,很难说。你也不小了,凡事不能凭这一股热情,得细掂量掂量。以上有几个人来说媒,我看很好。你就那样迷天生?你看你觉睡不香,饭吃不香,这样长了不生病才怪呢。巧,你看新提起的白书记不是很好吗?我看他对你满有意的。你不睬人家,人家还是照顾我们,见我不笑不说话,无论在那碰到我,老远就下车打招呼,你看他当书记后,你爹批判也少了——” “娘,白豁子是光对你来的。”春巧不高兴地打断母亲的话,白豁子是白玉莲的哥哥,虽说春巧对白玉莲不错,但非常讨厌白豁子,“他对别人能那样吗?他仗着他当官的爹就不得了啦,陵河人哪一个不恨他?他比保东好不到哪里去!哼,对上级,点头哈腰,拍马溜须;对老百姓呢?挺腰凸肚,吹胡子瞪眼,看到他都恶心!” “你要不喜欢哪个,就把人臭得狗屎不如。人家就像你讲得那样坏?要像你说得那样,上级还能重用他?李三谦还能让他当陵南大队千把口人的父母官?” “还不是亏他那个爹!哼,踩严武表叔和仁贵表叔的肋巴骨上去,不会有好结果。”春巧愤愤地说。 “不管怎样,人家现在在台上,跟他就没罪受。你看现在人家多红火,又盖了三家大瓦房,青石腿子垒有半人高,家里东西堆得满满合合的,玉莲保送高中,天鸿就没上成学,县宣队不给他去。你要是跟了白书记,说不定他能把你送到社办工厂去。他门路广,给你找个工作还能费什么事!如果真能那样多好,总比整天在地里风吹日晒捋牛尾巴好吧。当然了,光我说好没用,是好是坏你自己掂量。好,你享福;坏,你受罪。俺跟你爹都老了,有福能跟你享几年?有罪又能受几天?瞎想没用,瞎想不能当饭吃。白书记嘴唇豁点是不咋的,可是,人家有本事。如今还是有本事人好过。我觉得白书记不错,不过,俺这是剃头匠的扁担——一头热,还不知人家是什么想法呢,人家能不能看中俺这个家呢?” 尽管春巧娘说的这一大通不入春巧的耳,春巧还是让母亲说下去。她知道母亲是出于一片好心,做父母的那有不关心孩子的婚姻大事的?不管是打,是骂,是说,是劝,是哄,是骗,都是为孩子的将来考虑的。 春巧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挽着抓髻的鬓发已经斑白,鼓鼓的脸膛,分明又多了一些细长的鱼肚纹。一双眼睛,显得忧愁、枯沉。风皴的面孔,灰黄发青,谁看谁都知道她一生失意居多,得意太少;操劳太多,享受太少。看到这里,春巧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父亲得了麻风病隔离治疗后,她和母亲朝夕相处,非常清楚母亲为支撑这个小家熬进了多少心血。她知道母亲希望这个农家小院能兴旺发达。这个希望的能否实现,当然是看她春巧。说实话,她看到母亲那可可怜怜的样子,几次想顺从母亲。唉,一切将就着吧。世上能有几个婚姻大事能称心如意呢?可是,一想到白豁子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丑恶的人品,心就灰,就冷。再说,天生毕竟和她相亲相爱那么长时间,她已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天生,这种感情,一下子怎么能磨灭?天生现在是在难处,和他反悔,能对得起他吗?人家不会指脊梁骨骂吗?她狠狠心对母亲说:“娘,我跟你老人家说过多少次了,我爱天生,不爱任何男人,你今后不要劝了,你疼我,爱我,省给我吃,省给我穿,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是三岁小孩,不是不知孬好的人,不管怎样,我都养活你和爹。我什么时候都不离开你,你生病,我端茶倒水;百年以后,我披麻戴孝给你顶棺下地。娘,你现在不要替我担心思,有好吃的,你就吃;有好喝的,你就喝。把身体养好,就是女儿最大的安慰。” 春巧娘看女儿讲得有情有意,知疼知热,也就不说什么了。也许巧是对的,她自己的事,尽量让她自己当家吧。 春巧娘想刷锅洗碗,被春巧拦住了,只得去看看猪圈关好没有,然后,又望望鸡笼。一只芦花大公鸡守在鸡笼门口,观风守寨,那五只母鸡偎挤在里面闭目养神。嗯,它们怪会调排。天色不早,人觉疲倦,春巧娘看没事可做,索性上床早早睡觉。 春巧刷好锅,洗好碗,抹好桌子,抵紧院门——院门是秫秸杆编在木框上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她又关好房门,没有插门,把煤油灯端在床前的缸盖上。脱去罩裤,卫生裤,仅留贴身的花布衬裤,紧绷在富有弹性的洁白迷人的大腿上。她坐进被窝,被窝被母亲早已焐热。她想把冰冷的腿离母亲远一些,春巧娘却把女儿的腿拉到自己的怀里,用暖烘烘的胸口来驱赶女儿身上的寒气。 春巧搓了搓红润的手,把放在缸盖上的针线框里的毛线拿到床上,给天生打起线衣来。她打的是棒花针,那是天生捧着棒针编织书教她的。她一点也没忘记,不用眼睛看,一针也不会编错。谁见了谁都会称她手巧。不一会,毛线衣的底部花纹就显了出来,不紧不松,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天生穿在身上,肯定像穿了件“火龙毡”,又暖和,又英俊。 月牙儿早就追赶太阳去了,留在天幕的,只有点点繁星。夜并不太黑,乳白色的夜雾淡淡的,弥漫在田野、村庄里,没有小虫嘶鸣,没有萤火虫在空中飞行,知有关在柴门后的狗,偶尔吠叫三两声,这才打破秋夜的寂静。 突然,一个黑影从春巧院门边缘的墙上,像树叶似的轻轻飘入她的院内。鸡笼里的芦花大公鸡惊慌地咯咯几声,抖立翅膀注视着夜行人。 黑影不是来偷它的,别怕。 第三章 红裤带 第二节 信发出快半个月了,春巧没有回音。天生像断了帆篷的舵手,一时束手无策,只能任凭生活之舟在波涛间飘摇。 她没收到信吗?他失望地看着邮递员从门前走过。她是不是——?他不想从坏处想。 说实在的,没有人什么事也办不成。天生从东海市到鸠兹,两处都找了人。县宣队李三谦当时有一个想法,把天生从东海市要到陵河镇劳动改造,这正中东海市中学总务主任的下怀。文革时,这个总务主任曾受过天生的批斗,——因为她克扣学生的伙食费。此刻,正好报一箭之仇。按规定,东海中学是省立学校,学生统统分配到黄埔农场,——农场是国营的,使工资,生活有保障。这位负责分配的总务主任,却一下子把天生的户口粮油关系寄到了陵河。这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天生的户口原是从鸠兹市迁去的。(东海中学,因为是省立重点中学,到这里上学的学生,不管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户口一律迁入,享受居民生活待遇。)如果县宣队没有进驻陵河,天生接到户口粮油关系肯定会安在陵南大队,可是,处在这种情况下,把户口安在陵河,就等于飞蛾投火。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陵河。他接到户口粮油关系后,立即返回东海市,多亏了当权的文革战友,只是一张条子,户口迁移关系就重新改了。鸠兹方面是天生大姐走的派出所关系,几个民警没有告诉所长,就将天生的户口悄悄地安上了。事后,郝家很高兴,那几个片儿警却揪长了嘴,——没有得到郝家应允的礼,上当了。 安上户口,就可以找到工作。可是,街道书记靳开慈却卡了郝仁善的脖子。郝仁善因为资格老,不买靳开慈的帐,靳开慈是当权派,看不起退休的老干部郝仁善。两人关系不好,台上人当人要给台下人小鞋穿。 天生要想工作,不买通靳开慈,或者不能寻到其他门路,那是比登天还难。按规定,知识青年全部上山下乡,靳开慈叫天生下放,天经地义。这是中央政策,谁也不敢违反。但是,想给天生安排个工作也可以。因为鸠兹的学生早就下放过了,再者,天生学校开的证明信上,要求鸠兹市照顾安排工作。更重要的是,郝仁善是三八式抗日干部,家中子女多,七个,该下放的都下放了,一个也没让组织照顾过,现在照顾一个,也是符合中央政策的。可是,郝仁善和靳开慈不和,当然,天生就得不到这个优惠了。 天生看大爷整天唉声叹气,便想下放。特别是受不了大娘的冷脸。这也不能怨大娘,家里本来就困难,突然增加一个人开支,负担太重,她受不了。天生并不厌恶农村,相反,他对农村颇有感情。他之所以拼死拼活来到鸠兹,那是为了摆脱李三谦的锁链,也可以说是一场较量吧。李三谦想赶他走,他偏不走!李三谦想扣留他,他却一走了之。他是强者。 城里不能蹲,他只能下放。无论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在马陵县。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安了城市户口,再下放,太可惜。春巧会愿意吗?家里答应吗?他征求意见的信都寄给弟弟天鸿了,为什么不见回信呢?特别是春巧,弟弟能不把信转给她吗?也许没转,他们可能怕春巧变心。 天生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妮妮笑了,妮妮笑了!哎,你看,笑得多好玩。”一个推着摇篮车的少妇,喜滋滋地告诉身旁的爱人。那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推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急忙看着摇篮里的婴儿,笑嘻嘻地说:“妮妮好,再笑一个,哈哈哈,她笑得真甜。”他们都是工人,有个温暖的家,天生却没有。他用羡慕、妒忌、忧烦的目光送走了这对夫妻。我要能这样多好!唉,春巧啊,春巧!她偏偏连信都不回,竟然偏偏! “丫头!”屋里传来郝仁善沙哑的喊声。——丫头是天生的乳名。郝仁善一发愁、发火、发怒、发闷,嗓子就哑,“找你大娘要点钱,买一斤酒来,你吴伯伯和你王伯伯中午在这儿喝酒,我想请他们再帮你跑跑。” 要是在家里,每逢请酒,天生都会上桌陪着。别人请酒,也总是邀请他们爷俩一起去。在这儿么,天生只能靠边站着。在郝仁善的眼里,天生还是个毛孩子,不配!——酒要钱买,何况。 在天生的思想里,认为自己低下,缺少金钱和地位,酒要是他天生掏钱买的,大爷会不让他上桌?谁叫自己——唉,他现在是“卧薪尝胆”啊。 郝仁善他们在喝酒。 郝天生在一边看酒。看。 三个人,半斤酒,两盘菜:一冷一热。半杯酒下肚,吴来俊脸上就像蒙层大红布,王根宝说话,口里好像含了汤圆,郝仁善嗓门又像大炮似的,——声音不高听不到,耳朵不好,那是战争给的。 “郝老。”说话的王根宝,是鸠兹中学的后勤主任,五十来岁。他身材不高。精练、干瘦,这在脸上似乎得到了充分、完美、恰如其分地表现。眼眶凹陷,两腮坍塌,那颧骨,额头,嘴唇,鼻子正好成反比,凹陷的地方越低,他们凸出的越高。调皮的学生背后都叫他老猴子。他说话:短促、干脆、利索,像冲锋枪点射,嗒,嗒嗒,嗒嗒嗒。开口有时始重尾轻,有时始轻尾重。头还不断地牵动身体,像挂在绿叶上拉着长丝的毛毛虫,不时把头伸出茧壳,收丝封茧。一见面,给你的印象就是:精明、能干、倔强、骄傲、自尊心强、脾气暴躁、感情外露。他叨起一块菜,问:“小儿子工作有头绪了吗?” “还没有,你们二位老弟给小二子也多烦烦神。”郝仁善说。这口音不是求,而是含有命令的意味。 小二子是天生的排行。上面是大姐。外人只知道是郝仁善的儿子,不清楚是侄儿。天生听到要谈自己的事,赶紧递上三杯茶。 “郝老,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王根宝和郝仁善相识不是太久。那次郝仁善为女儿上学一事,狠狠克了鸠兹中学革委会主任一顿,正和王根宝之意,因为王根宝跟头头不和。以后,王根宝便找到郝仁善攀友,——找个老革命攀友,那就是招牌,就是强大的后盾。王根宝醉眼朦胧地说,“听说教育局要找一批代课教师,到时我给你想办法。” “上次征兵他怎么不去?”吴来俊问。他是1942年参加革命的退休干部。他额头很窄,脸庞很大,脖子短,鼻头是他的脸部中心,那前额、下颚、眉峰、颧骨、眼球、嘴、耳朵,一齐向鼻子集中,惟有短发后梳,然而,鬓发还拼命地向中心靠拢,生怕遭到冷落,关进“牛棚”。他忘了一眼天生,“他身体这样结实,当兵没问题,部队里有奔头,你有本领就能提拔,不像社会上歪门邪道多,没有人,你本领再大也没有用,在部队里没问题。如果不想干了,回来就得优先安排工作,根本不要烦神。嗯,这个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吴来俊摇了摇头,表示惋惜。 “我身体检查过了,人武部说街道不同意,因为我是老三届,不能入伍。”天生插言。 “屁!老三届怎么啦?丁局长儿子不也是老三届?他为什么能入伍?”吴来俊脸让酒熏得更红了,他又呷了一口酒,“哼,一切都得有人,没人不行!” “他妈的,我们这个社会成什么啦!”郝仁善嗓门大得吓人,也不怕别人听见。王根宝劝他小声点,郝仁善根本不在乎。“贪污、腐化、拉帮结派、走后门,到处都是。我们这个党,我们这个国家,真的就断送在他们这些人手里了吗?!我们的血汗难道白流了!” 郝仁善气得连连捶桌子,桌子上的酒杯、菜盘,叮叮作响:“哼!天天叫我们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要干,他们又不给干!怕我们这些老家伙抢了他们的宝座。我说去看大门,看仓库,免得人家看我们拿百十块钱眼红,可他们又怕难看。(“一个革命几十年的老党员去替他们看大门,他们是不好看。”王根宝插话)干什么他们都不同意,那咱就在家蹲着,啥事不管,可他们又说咱们吃老本,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摆老资格,他妈的,咱们到底碍他们什么事了?这样摆弄我们这些老头子干什么!?” “怎能不碍事呢?凭资格,咱们比他们老,战场上滚爬得次数比他们看得还多,现在咱们在家呆着,他们坐在台上,想捞点什么,怕咱们找他们麻烦。他们住着一栋栋漂亮的洋房,咱们是阁子间,像你郝老这样,连个自来水都不给安,一天几担水,不是小二子挑,你们连吃水都困难。他们子女为什么不下放?有的表面下放了,人根本不去,空挂户口,两年一过,就上调了,这是为什么?咱们子女就该下放?就该送那么远?中央政策是一视同仁嘛,为什么光对着老百姓?不对着他们!共产党还分等级吗?郝老,我真想不通。我承认我有私心,你没有吗?人人都有,马克思也有,可是,我爱这个党,爱这个国家,爱咱们的事业,为这些我们能够抛除私心,这不是大话,郝老,你不是吗?想想看,在革命岁月,咱们拿枪杆子,谁考虑过自己的利益?谁想过将来能做官?那时谁要想这些,谁就不会参加革命!即使参加革命了,也会投降叛变。这些你能说不是吗?可是现在你看,他们都在瓜分,都在贪污,都在为牟利用足用好手中权力。现在,国家给搞得像个讨饭花子,还在穷吹,这样下去还不吹坏!” “光说空话没有用,应该讲究实际的。”王根宝两眼附近好像贴了两块红布。他呷了一口酒,呛得连连咳嗽,“现在关键是要解决小二子工作问题,如今社会上就兴关系,小二子要想找工作,不求人不行。” “求谁?求靳开慈?”吴来俊反问。 “求他?他妈的,杀我头我也不干!”郝仁善愤愤地说,“我跟他靳开慈势不两立!” “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的时候,你一伸就断。屈,并不丢人。”王根宝说,“当年韩信受辱于胯下,乞食而漂母,他不是屈了?勾践如果不卧薪尝胆,后来就不能打败吴王。屈,不是耻辱。” “如果老是被人骑在下面,那还不如死。”吴来俊说。 “对他靳开慈点头哈腰?办不到!让我跟他说句好话,那是空想!”郝仁善喊道,“至于小二子工作,按政策办,我绝不走后门,共产党员不兴这一套!” “难道就没有共产党员走后门、拉关系?”王根宝不高兴。 “走后门、拉关系就不是共产党员,最起码不是好党员!”郝仁善好像跟王根宝打赌。 “照你这样说,我们国家的好党员就几乎没有了。”王根宝不服气。 “有也不多。有些人只不过挂羊头卖狗肉罢了,如果咱们党员有一半是好的,是大公无私的,我们国家早就富起来了。老吴,你说呢?” 吴来俊连连点头。 王根宝不高兴。天生怕他生气,连忙递上一条热毛巾,附耳低声说:“王伯伯,您不要见怪,大爷就是这个脾气,如果他要像靳开慈说一句话,我早当兵走了。” 王根宝对天生笑笑:“你放心,二子,你爸爸的脾气我知道,我不计较他。你的工作问题我想办法,我给你找人,这次招代课教师的事,我给你跑。” “王伯伯,那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后,我一定感谢你!”天生感激地说。 几个老头继续喝酒,继续争论。 突然,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邮递员。信。春巧的信。 天生慌忙接过信,来到卧室,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一张洁白的信纸露了出来。 生哥哥,您好: 近来身体好吗?工作有着落了吗?我很挂念。几个月不见,实在想你,常常在梦中见到你。我多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到你的身旁呀。生哥哥,我的一切都给你了,你会永远爱我吗?你工作后不会变心吗?不会抛弃我吗?我想不会的。母亲怕你变心,我不怕。我了解你,只要你一安顿好,我就到你那儿结婚。县宣队李三谦他们走了,白豁子当了大队书记,玉莲被推荐上高中了,没给天鸿去。严武书记仍未解放,你父母亲的党员还没恢复,官职也没恢复,在家当普通社员。这样也好,没有烦恼。我那个哥哥刘保东,顶了你的代课教师位子,天鸿跟玉莲之间的关系还不错,玉莲虽然上高中了,但对天鸿仍有心情。就怕她那个哥哥和父亲反对。大翠和罗山虎还没结婚,庆明也没找到对象。雪梅让我代问你好,她说你走时她不知道,所以没送你,叫你不要怪她。她现在也没谈到对象。我现在一切都好,娘身体也好,你一家也都好,不要挂念。你要多来信,看到你的信,我就像看到你的人。天气冷了,要多保证身体,我正在给你织毛衣,马上寄去。我织得不好,但不管怎样,那是用我的心织的,你要时刻珍惜它,不要把它甩掉了。别不多谈,紧握你的手,吻你。 春巧。下半夜。 天生的心在剧烈地颤动,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几个月来,这是春巧寄来的第一封信,它像一股轻轻的泉水,流进了他那焦枯的心田。他激动,兴奋,像迷航的小帆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彼岸,浑身顿时增满了信心和力量。 “丫头,快盛饭!”郝仁善喊。 他的弟妹们都放学了,几个老头酒已经喝好,天生喜笑颜开地装饭、端菜,尽管小四妹嫌他烧的饭不好,菜没味,他也没气,要是以往,他准会搡她几句,今天不。大娘还在居委会开会,不管她,先和大家一起吃饭再说,反正大娘不吃荤菜,她有病,忌荤。 第三章 红裤带 第三节 那瘦长的黑影飘入春巧的院内后,悄悄移到窗户跟前。土屋的窗口一尺见方,没有窗棂,没有玻璃,等于是在土墙上开了个方洞。天热了,洞口就敞开,让屋内透风,透光;天冷了,用一把干草堵死。春巧的窗户是用麦草堵的,另外还塞了一些破布。 窗外人蹑手蹑脚搬来一块压磨石,放在窗下,然后立在上面,伸头向窗内窥视。看不到,他又用手轻轻拨开草团,慢慢地抽出破布,一缕灯光从屋里射出。他那淫秽的眼睛正好对着洞口,屋内的一切尽在眼底:春巧娘呼噜呼噜睡得正香,老妈子睡相不雅,手脚在床上伸成个大字,如不是棉被遮身,那可就难看了。因为陵河人男女睡觉都不穿衣服。——除了大姑娘。春巧大概眼皮发涩,瞌睡上来了,只见她放下没织好的毛衣,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她看灯光渐渐减弱,灯油不多了,便挑挑摇曳的灯光,准备睡觉。她脱去紫花布小棉夹袄,褪掉羊毛衫,扒下毛蓝衬衫,只留下一件贴身的短袖月蓝衫。月蓝衫是浅色苹果绿的确凉布做的,圆领绣着花边。春巧低头看见胸前高高耸起的乳峰,在月蓝衫下微微颤动,羞得脸一红,赶紧钻进被窝。 哎呀,该死,灯没吹,门没插。 她又爬起来披上蓝色短大衣,靸着母亲的棉鞋,去插房门。刚到门口,忽听外面扑通一声,拉开门一看,吓得尖叫一声“娘——”,门也不关,三两步跑到母亲床头,使劲地摇晃母亲。 春巧娘被摇醒,看见女儿像秋后遭雨淋的小鸡,瑟瑟发抖,忙问:“巧,怎么啦?” “外面,有贼。”春巧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眼中噙泪,浑身鸡皮疙瘩暴起,“你出去看看。” 春巧娘一听,连忙起床,披上棉袄,伸手就捞起身旁的一把爪钩,——这是她每晚放在床头的自卫武器。 “在哪?贼在哪?”说着她就急忙向门外奔去,“偷什么没有?” 春巧似乎安静了一些。有母亲在身旁,她什么也不怕了。她也跟到门外边说:“我刚才准备插门,忽听外面扑通一声,好像外面有个什么东西掉下来,开门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从院墙上一纵跳下去了。” 春巧娘俩战战兢兢地来到黑影跳墙的地方一看,墙头豁了个口子,那是刚才爬的,因为土墙日久未修,风化得不结实。一块土块落在墙脚下,不用看,是那家伙从墙上踩落的。春巧娘仔细地看看鸡笼,鸡都在笼里;瞅瞅猪圈,猪睡得正香;她来到锅屋,只见锅在灶上,风箱在锅灶旁,鏊子立在墙边,一样东西也不少;她和女儿又打开院门,看了看菜园,——白菜一棵不缺,站在那儿;罗卜动也没动,藏在地下。 “真怪,这个贼想偷什么呢?”春巧娘问女儿,“你会不会看花眼?” “怎能看花眼呢?我明明看到一个人从院墙上跳出去的,那掉下的大土块还能假了吗?” 春巧也奇怪,贼来干什么呢?她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偷呀? “像不像前院来的人?” 春巧娘一碰到倒霉的事,就会想到前院。他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能出卖,还有什么坏事不能干? 春巧摇摇头,在沉思。 “那人个头有多高?胖还是瘦?年纪有多大?是不是本庄人?” “那样子我总觉得有点熟——”春巧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脸一红,忿忿地说,“对了,像他,对,肯定是他!” “谁呀?” “白豁子,肯定是他!” “你别瞎扯!”春巧娘不相信此事,“人家一个堂堂的大队书记,会来偷东西?巧,这可不能瞎赖人,说错了可不得了。你想想,人家缺什么搞不到?非到俺家偷东西?” “哼,他非偷东西就不能偷别的?” “别的?”春巧娘忽然明白了。她急忙走到窗前,弯腰向地下一瞅,只见窗台下铺块压磨石。她站在压磨石上翘脚向窗里望,果然,屋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巧,这窗子你没堵死呀?” “堵死啦!” “你来看。” 春巧一看,肺都气炸了,她连骂几声:“流氓!”想到自己刚才宽衣解带,裸露处女身姿,气得直跺脚:“明天,我非到公社告他不可!” “别说丢人话了,快进屋睡觉吧。”春巧娘心疼地拉着女儿朝屋里走去。春巧上了床,这才觉得冷,牙齿直打颤。她放下棉大衣,重新套上卫生衫。她真懊恼,当时要是不脱卫生衫多好。 春巧娘重新关好院门,插上房门,堵好窗洞,一切妥当了,这才上床:“还坐什么,快睡吧。叫你早点睡,你偏织什么倒头毛衣,哼!”她看女儿钻进被窝,扑地吹灭了灯,也躺了下去,可是,娘儿俩谁也睡不着。 春巧娘想,白书记呀白书记,你要是看中俺女儿,就派人来说是了,何必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是一个书记,万一给人当作贼抓住怎么办? 春巧暗暗骂白豁子缺德。她早就发觉这家伙对自己心怀不轨,没跟天生谈时,白豁子常盯她的梢,她骂过几次,后来大概是看跟天生谈对象了,才似乎死了心。天生走后,想不到这家伙又来磨她。你当大队书记有什么了不起,我春巧不买你这一套! 芦花大公鸡仰起头喔喔地叫了,叫得那样响亮、清脆。寒鸡半夜啼,它是提醒春巧娘儿俩,现在才半夜,离天亮还早着呢,不要睡得太死。 “巧,这事不能说出去,更不能到公社去告。”春巧娘嘱托说。 “为什么不能告?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人还能当大队书记呀!”春巧很不高兴娘的胆小。 “你想过没有,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没抓到他的把柄,他能承认?假若是你看错人了呢?你不是污人清白?就是没错,你也没办法告。谁给你证明?没有证明,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那狗日的又是饶人茬吗?他要是反咬你一口,说你陷害他,你有口也难辩。屎不扬不臭,这是俺不说,人家不知道,吃个闷亏算了。” “那就这样算啦,白让他讨便宜?” “不算怎么办?到处败坏他能行吗?好话无好说,别人听到这事会怎么想呢?咱不能逗笑话给人看。批斗你爹,前院都高兴地又唱又跳,差点没放鞭炮。现在,再露这个风,那他们不笑掉牙呀?!!”春巧娘劝道,“以后小心慎重就是了。” 春巧管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不咽下去又没办法,她知道自己斗不过白豁子他们,他们有后台,李三谦支持他,他那个当公社书记的爹支持他。严武书记和仁贵表大爷那么有本事,那么硬,现在还被他们踩在脚下,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她只得顺从母亲,只是日后更加提防白豁子了。唉,天生要是在身边,能出这种事吗?做姑娘真难呀! 跳进院内偷看春巧的是白玉贤,春巧猜得不错。殊不知院外还有一个没捞到偷看的人。白豁子老早就迷上了春巧,他几次托妹妹白玉莲来说媒,玉莲都不答应。玉莲也不喜欢她这个哥哥。说是哥哥,实际是同天不同地。白豁子是前房生的,玉莲是后房养的。白豁子跟他奶奶在一起生活,不跟玉莲在一起。白豁子能当大队书记,当然是他父亲的功劳。本来这个位子,应该是刘沛的,后来他父亲托人打了个招呼,李三谦便让他干了。他原不是共产党员,是火线突击入的党。这个火线,就是批斗严武和郝仁贵。 白豁子等于是拾来的大队书记,陵河人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他能坐上大队书记这个宝座,为此,刘沛气得差点吐血。刘沛拼死拼活跟李三谦跑,得罪了陵河的老老少少,结果位子让白豁子捡个便宜,他刘沛只捞个副职,能不气得吐血吗? 白豁子当上书记后,对春巧的追求有增无减,特别是天走后,他更是穷追不舍。今晚是借查岗为名,偷偷潜入春巧家的。 他的这个举动没有躲过罗修德的眼。白豁子刚进刘家湾,罗修德就盯上了。罗修德一直跟到春巧家门口。白豁子跳入垸内后,他没有走,而是想等着看好戏。如果春巧给白豁子入港,他罗修德也就趁火打劫,去办春巧的事。女人就是这样,一旦你抓住了她的把柄,想叫她怎样,她就得怎样。 可惜的是,春巧没上白豁子的钩。 他当然也无法“趁火打劫”了。 第三章 红裤带 第四节 “丫头,还不起来吗?!” 尖脆、响亮、含有嗔怒、抱怨、斥责、使奴唤婢味道的声音,从躺在被窝里的宋玉英口中发出,经卧室、堂间,拐进两米宽、三米长的暗房内,落在天生的耳朵里。 真想多睡一会儿,可是不行,寄人篱下,只能委屈点。天生无可奈何地钻出被窝。——唉,什么被,不过一团破旧的棉絮,被面没有,里子是回纺布,不过,洗得很干净,比破短大衣强。这件短大衣,少说也有十几年,前前后后有四五个人穿过。如今面子破了,里子绽了,黑面子成了灰面子,白里子已经发黄变绉,油渍斑斑,不少地方露出棉花,爱打扮的人对它皱眉噘嘴翘鼻子,谁也不想穿它。前两天,郝仁善又像战争年代那样,戴起老花眼镜,找来几块旧布,粗针大线地缝好补齐,里子绽开的地方又绗了几道,天气渐冷,总不能冻着孩子。天生穿在身上倒也不觉得难为情,冻得发抖总不是好滋味。既然是大爷的怜悯,那就领情了吧,总比没有强。 好大一场雾啊。那雾沉得像黑云,浓得像炊烟,几步开外不见人影,骑车人不停地摇铃,汽车都打开了明亮刺眼的灯。 天生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扫地。先院里,后门口。浓雾被他扫得缠来绕去,淡淡浓浓,浓浓淡淡。他的头发、眉毛、身上不一会儿就缀上了晶莹的小水珠。接着生炉子,擦桌抹碗,烧剩饭,几个月的磨练,他已经适应这种保姆工作。没有分配工作之前,他不想蹲在家里吃闲饭。 “二哥,几点了?”每天第二个起床的便是五妹天月。她蓬散着头发,眼角上的眼屎都没有揉去。不过,这并不能使俊秀的面孔减色。她话多,一天到晚喋喋不休。放学后在家讲的话,可以超过一家人半天讲的话。她跟天生和得来,相处投机。她听说快七点了,便对屋里喊:“四姐,快起来,七点了!” 天月忙着刷牙,洗脸,梳头。郝仁善起来后,提个菜篮出门买菜,——这是他的专利。篮子里有个小酒瓶,只能装二两酒。这是郝仁善的心爱之物,无论走亲访友,还是提篮上街,决不会忘记它。一天三顿,每顿二两,雷打不动。 小八子天龙、小六子天冠、小七子天莺,也纷纷起床。大姐天枝上夜班,正蒙头大睡。宋玉英不到日出三杆,是不会起床的。最晚的是小四姐天珊,宋玉英催促几次,她才不高兴地嘟囔着下床。等她走到门外,天生已经担了五担水。天生每天担九担水,最少也得八担。冲、洗、擦、吃,样样用水。百十斤重的水挑,全家人谁都不愿意上肩,但用起来却非常大方,好像不是用钱买来似的。看到大量水浪费,天生很难受,他倒不是心疼自己的汗水受到糟蹋,而是心疼钱。在这样艰苦条件下,一分钱都想掰八瓣用,可他们——!唉,反正自己是外人,说也没用。 “喂,饭糊了闻不到吗?”天珊一边梳头一边对正在挑水的天生喝唤,她好像是长辈,竟敢越来越不尊重他天生,真气人! “你自己不能动动手?!”天生不喜欢天珊。别看她平时沉默寡言,她那眼睛、脸、嘴巴,比说什么刻薄话还厉害。她还常常冷言冷语地噎他,他真想揍她。在自己家中,弟弟妹妹从来不敢对他龇牙翻眼,这是规矩。晚辈要尊重长辈,小的要尊重大的,当然,长辈或当大的,也要爱护晚辈或小的。可是,她却——,天生牙咬了几次想打她,还是抬不起手来。虽然他们是叔伯兄妹,一个奶奶的后代,但这毕竟是她的家,这个家还在沉重地负担着他,何况大娘最喜欢小四姐,处处惯着她。 “我就不动!”天珊故意刺激天生,“就得你动!” “什么?”天生火被刺了出来,“就得你动,你不动就别吃!” “你有什么权力不给我吃?你不吃我还得吃呢!哼!这又不是你家,你算什么?想管你回家管,跑这儿来干啥?谁也没请你来!”天珊不紧不慢的话说得很平淡,但却像一枝枝利剑插进天生的心,天生把扁担一掼,耳边又听到天珊飞来一句:“哼!摔断扁担你得赔!”天生气得顿时脸发白,嘴哆嗦,他把饭锅往桌上一放:“今天你不动手,就不给你吃!” 天珊哭着一阵风跑到里屋对母亲诉苦。天生也来到里屋。天珊看天生铁青的脸,以为要打她:“妈,你看他!” 宋玉英不高兴地对天生一板脸:“丫头想干什么?!” “大娘,她太不像话了!我正忙着挑水,她闲着没事看饭糊了都不端,我讲她几句,她就犟嘴——” “她小你大,你就不能让她一点?”宋玉英拦住天生的话,明显护着天珊。天珊能如此对待天生,主要怪宋玉英,做长辈的若能体贴他天生,天珊能干慢待他吗?天生气得扭头就出了门,拾起扁担又去挑水。 “四姐最坏了!”小六子天冠边吃饭边叽咕。小七子天莺也对四姐这样霸道不满意,小八子天龙更对天珊不满,天珊昨晚打了他一巴掌,现在还记着呢。他愤愤地说:“四姐死了才好!” “二哥,你别睬四姐。”小五子天月安慰天生,“我们几个跟你好。” 天生听了弟弟妹妹的话,心里像装满了醋,酸得心血要从眼里流出,他真想哭,但忍住了。他对天月等人说:“都上学去吧,明天不让你们吃糊饭。” 什么情况,大姐天枝都清楚,她躺在被窝里一声不吱。她知道母亲对天生另眼相待,知道小四姐太懒太馋,特别是不该欺负天生。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就是她和爸爸拿工资,一个月收入一百六十元,十口人吃饭,爸爸每月没有三十块钱开支是不行的,他好烟好酒,不给他吃行吗?他年纪这么大了,革命时期流血流汗,现在到了晚年,吃点喝点也是应该的。妈妈不会料理家务,钱花得淌水似的,没个计划。三个弟弟妹妹全上学,仅书学费、簿本费,哪学期不得几十块钱?妹妹也渐渐大了,总不能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吧。本来,家里困难就大,有时吃上顿少下顿,现在再加一个人吃饭,母亲怎能高兴?她谅解母亲的处境,当然,她对小四姐过分的做法很不高兴,不高兴又怎么办?一切还不是贫困造成的!只要天生找到工作,这一切都会改变的。 郝仁善买了两棵大白菜,还有一些雪里蕻,手上捧张纸,纸里有四个煎得油光晶亮的锅贴。他匆匆进门,放下菜篮,一面说“妈妈呢,起来了吗?”一面走进里屋,“快,热的。”他把肉锅贴送到坐在床上的宋玉英手里。他称呼“妈妈”,是为了省事,本应喊“天枝妈”,但进城以后,改叫“妈妈”,既有玩笑味,又有亲热味。老夫老妻几十年,他们总是相互关心的。天珊伸手拿了一个锅贴,边吃边上学去了。 宋玉英将早晨的一段风波低低地跟丈夫说了一遍:“我看,你得想办法快给他找工作。不然来不了。当初叫你不给来,你非叫来,来了没事做能行吗?今天你再到市委跑跑,我再去找找吕主任,他是老街道主任了,大寨路哪家他不清楚?对我们难道连一点照顾都没有吗?” “照顾?哼!打江山时想着我们,现在早忘了。”郝仁善站在床边,点起烟斗,“老子革命是他们还在穿开裆裤,现在抖起来了,房子要大,车子要小,出门还带个小娘们,对外说是秘书,实际上就是他妈的姘头!昨天市委办公室的那个吊主任给我骂得不清,我准备着,他要还口,我就揍他!这些吊东西,见到上级点头哈腰,对我们这些老头子却官腔官调。我找他们解决问题,他搬政策。政策是对的,你不能光对我们,不对当官的。如果大家都按政策办,什么事都好办了。” “你光跟他们吵有什么用?愈吵愈僵。”宋玉英焦愁地说,“现在主要是给丫头找工作,你家穷得叮当响,能养起一个大活人吗?就是不吃菜,他一天也得斤把二斤米。” “爸爸,光找市里没有用。我看你还得找片里的靳书记,只要他点头,区办的生产摊子就好安排。”天枝再也睡不着了,她爬起来对郝仁善说,“如今硬碰硬吃亏,不走后门不行。” “找靳开慈?”郝仁善听到这个名字就恼火,“叫我求那狗日的,我死都不干!” 靳开慈是大寨路街道党支部书记,四十多岁,身材魁伟,一脸横肉,给人一种土匪的感觉。郝仁善资格比他老,职务比他高,级别比他大,但因为退休,组织生活归街道管,这样,郝仁善就得归靳开慈管。靳开慈是文革中提起来的干部,他看不惯郝仁善:这些老家伙,啥事不做,工资拿那么多,比他高几倍,还整天喊救济,稍不如意,横眉竖眼,还想找他靳开慈麻烦,他当然不能吞下这壶药,于是,常常给郝仁善小鞋穿,再不就敲郝仁善,敲了也让郝仁善说不出道不明。比如,郝仁善的儿子天一下放一事,按理应该照顾在郊区,或者不下放,他偏让天一下放到最偏远的地方。天生来鸠兹后,他几次让居委会逼天生下放,无奈天生有校方关于照顾安排工作的证明,再加上居委会老主任吕老头子讲情,天生才没下放。可是,他就不给安排工作,兵也不让当,让天生在家闲蹲,叫郝仁善干气。 “大娘,王妈来了。”天生满脸喜悦闯进里屋,“她说我的工作有门了。” 郝家都露出笑脸,一起出去迎接贵客。 王妈五十多岁,方方脸,二道毛,头发乌黑,脸上皱纹不多,只因有点气喘病,所以说话时给人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特别是凉天厉害些。不过,她性格开朗,说话大声大气,她就是王根宝的爱人。郝王两家相处得比较热火,所以王家也很关心天生的工作问题。近来王根宝探听到教育局决定招收代课教师,大寨路居委会有五个名额,她就匆匆忙忙地来到郝家。 王妈坐了好一会儿,还在喘粗气,宋玉英忙着递烟,天生忙着倒茶,郝仁善忙着送座。王妈面前伸来的都是企盼喜讯的长脸、方脸、圆脸,还有天生那张黝黑的脸。 王妈喘息安定,这才喷一口香烟,笑容可掬地说:“这下好啦,小二子工作有希望啦。我家老头子说大寨路有五个代课教师名额,论条件,小二子样样都够。家庭出身好,本人又是高中毕业,居委会吕主任那儿我也打过招呼了,他同意推荐小二子。今天小二子跟我到区里先把表拿来,填好表叫居委会盖个章,半个月不要,小二子就能上班了。” “那太麻烦你了。”宋玉英感激地又递上一枝香烟。 “王妈,你要给小二子工作搞好了,我们一家都要好好感谢你。”郝仁善笑呵呵地说。 “那有什么,都是自己人,谁还能用不着谁?”王妈谦让说,“二子,现在就跟我到区里去。” “中午来我们家吃饭呀!”宋玉英兴致勃勃,精神十足。她这人就是这样,没钱,百病皆出,愁眉苦脸;一有钱,或者像天生能找到工作这样的喜事碰到了,她马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说有笑,好像突然年轻到十八岁似的。 第三章 红裤带 第五节 漂亮的姑娘一天不结婚,说媒的人就能踏破门槛。 春巧家就是如此。 春巧讨厌这些说媒者和登门求婚者。 这些来访者,有的烧包蛋,有的是好青年,有的愿意当养老女婿,有的甚至相当刘连庭的干儿子,以便勾引春巧。 春巧很清楚,上门无好货,好货不上门。她与天生的关系,谁都知道,天生虽然走了,他们的爱情没走。天生父母倒台了,他们的婚约没撕毁。这些都是秃子头上明摆的事,他们还来求婚,岂不是投井下石?一天,春巧专门跑到马陵县城,把天生送她的半身一寸照片,放大十二倍,还上了彩,然后挂在堂间的大镜框里,让求婚者、说媒着进门就能看到。 天生的这张照片拍得很帅气:乌黑的头发,国字形的脸,一双大眼睛显得坚毅、敏慧、充满希望和力量。只是棱角分明的嘴唇上的那一丝笑容有点别扭,这也是他苦恼不得志的显现。那浓浓的眉毛,如同化妆师修饰过一样整齐,恰到好处。富有弹性的鼻子,使整个脸盘更加匀称。整幅照片给人一种英俊、刚毅、朝气蓬勃的感觉。虽然比不上电影明星王心刚,就像春巧比不上王晓棠一样,但在陵河镇的周围三二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小伙子。有些求婚者或说媒人,看到这张炫耀的照片,自愧不如,掩面而去;胆大的或脸皮厚的,还想张口碰碰运气,但一看到春巧那张绷紧的脸,只吓得舌头一伸,缩头溜走。 春巧娘可不是这样。她认为上门求亲的人像母鸡生蛋,多多益善。春巧跟天生虽然谈妥了,并不等于结婚。天生远走高飞了,倘若在城里找到工作,会不会变心,这很难保证。城里姑娘会打扮,也风流,那软软绵绵的媚眼一勾,天生那还不跟下锅的面条——又软又热。到那时后悔就晚了。如果天生仍下放,——老三届学生全都下放嘛。——人隔千里,家中又照顾不到,小夫妻俩像牛郎织女,那不是害苦了女儿?她想劝春巧趁早改弦易辙,但一看女儿那种热乎劲,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闺女是娘身上的肉,将来生活的靠山,能让就让,见缝再插针。人有见面之情,但分开久了,感情便会渐渐冷下来。假若再能碰个合适的整天在她跟前吊,不怕她不改变原来的想法。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春巧娘要想春巧那样拒绝说媒,家里也就不会有人上门。无奈春巧娘闪开一条门缝,可以求婚的气嘟嘟外冒,当然吸引不少光棍汉。 一次来了一个食品站的会计胡来恩,人称胡屠户,现年三十五岁,国家正式工,月工资三十五块五毛,妻子死了两个月,抛下一位千金,他亲自登上春巧门,提了十斤猪肉,那肉乍巴长的膘;十斤点心,都是羊角蜜;十瓶洋河大曲,十条前门香烟,笑孜孜地想做老刘家的养老女婿。 春巧娘一看到这多的东西,这么重的礼物,心里便痒丝丝的,像十五只小老鼠钻进蜜罐里——七进八出。晚上睡觉时,便劝春巧:“巧,食品站的胡会计不错啊。” 春巧以为母亲是赞扬胡的为人,便“嗯”了一声,还追了一句:“我几次去买肉,他都满照顾的。” 春巧娘看女儿对胡的印象还不错,就把胡屠户送礼求亲的事说了出来:“巧,你看胡会计人也老实,钱也有钱,又是使硬壳小本本的(指国家正式工),结交的朋友也多,一个食品站的会计,就是陵河镇的半个皇帝呢,能屈驾到俺家来,这是千金难买的机会,你——” 春巧娘还想说什么,被春巧气呼呼地打断了:“娘,你老糊涂了,他是结过婚的人,又有小孩,你叫我去给他填房?进门就当妈!那些礼物叫他快拿走,俺不稀罕!除了天生我谁也不要!”说着说这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春巧娘又是哄,又是劝,只得依了女儿,第二天就把礼物退给了胡会计,还说了好多抱歉的话。胡会计仗着财大气粗,原以为会水到渠成,想不到碰了钉子,老大的不高兴,但看春巧娘那样谦恭,气也就没了。他检查了一下礼物,少了包点心,想问春巧娘,看她影踪皆无,只得摇摇头,自认晦气。像胡屠户这样有光有彩的人都碰得鼻青脸肿,大多数光棍汉都灰了心,但陵南大队的白书记却不死心。于是就派大队妇联主任刘天华出面提亲。 一夜白霜染黑了山芋秧上的绿叶,染黄了残留枝头的树叶,染紫了晒桃的棉花叶。初冬的色彩并不单调,你看春巧园里:红的萝卜,红的辣椒,绿的韭菜,绿的芹菜,还有那葱绿的大白菜,彩色的扁茶豆,不是一幅五彩缤纷的景象吗? 这天上午,春巧娘正忙着把园里的大白菜,用稻草一棵一棵地捆起来。只有捆,菜心才又白又嫩不松,不然长不好菜心。晨露融在菜心上的点点水珠,凉丝丝的,湿了她的灰布衣袖,小脚布鞋。她看看自己的大白菜,棵棵肥壮,白的淌水,绿得流油,再看看前院的菜,稀稀拉拉,像个瘌痢头,心中便飘出一种畅快的笑意,宝娟样样想比春巧强,春巧娘样样想比宝娟家强。 “大嫂子,你在绑菜?” 春巧娘正在美滋滋地欣赏菜园时,忽听园外传来一串娇滴滴的声音。庄亲庄邻,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大队妇联主任刘天华。 刘天华是秃老刘刘其意的闺女,也是这次李三谦在运动中培养起来的年轻女干部,今年刚交二十三岁。细长的身材,和春巧差不多高,只因刘天华纤细根秃老刘一样,所以显得更高一些。刘天华长得还是很标志的:瓜子脸,丹凤眼,通稍鼻子,玲珑的嘴,不足之处,就是太瘦,给人一种瘦溜溜酸塌塌的感觉。她也是回乡知识青年,比春巧早两届。她人虽年轻,但辈分颇长,和春巧娘同班辈,再加上是大队干部,无形中那口气、那举动都显得架子大一些。这也难怪,谁当了干部能没有架子? 春巧娘看刘天华站在菜园外,连忙招呼,三两步走出园外,往家里让坐吃茶。春巧在屋里忙着拧羊毛线,——这些羊毛都是刘连庭在麻风院里喂的绵羊身上剪下来的,因为羊毛没有开丝,只出来的线衣,样子难看些,但暖和,耐穿。 春巧看刘天华笑嘻嘻地和母亲进了门,知道必然有事。大队干部来她家坐,这是难得的事,她连忙端张凳子给天华,又客气地倒杯开水,里面还放了一把红糖。 “哟,春巧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天华满面春风,啧啧称赞。又拿起线团子瞧了瞧,“好家伙,手巧、心巧、模样巧,名字也巧,巧处给你占全了!没看到倒也罢了,一看到你这俊模样,灵巧劲,我要是个男人也想娶你了,咯咯咯咯——”天华笑得满身乱抖。 “瞧你,老无正形。”春巧娘笑着责怪天华说。 春巧脸一红,对天华翻了一下笑眼说:“你要是男的,准会摆起大架子,我搬梯子也够不到你的脸。” “哟,大侄女,俺是蹲你眼眶里了,还是哪炉香没烧到?你怎说这话来!”刘天华笑着一摊双手,“你要在说这样话,我可要跳黄河了。” “你要跳我保证不救。”春巧和天华年龄相差无几,所以不太计较辈分,“人家救你,我还挡着。” “那可使不得,这样俺可就少个大主任了。”春巧娘也插一句笑话。 “好,你们娘儿俩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得给你们点厉害看看。” 三个人又嬉闹一番,天华才扯到正题。天华掸眼就看到天生的照片。嘿,小伙子是好看,要不是辈分长,岁数大,保不准自己也要爱上天生。无怪乎春巧死抱天生不放呢,换了她,也会如此。姑娘的妒忌心很重,自己的不到的东西,也总希望别人也得不到。 “天生来信了吗?”天华用带有醋意的眼神盯着春巧。 “来了。”春巧应道。 “找到工作了吗?” 春巧摇摇头。 “城里工作很难找,学生都得下放,社会青年想找个工作那比登天还难,除非你有后台。天生的大爷不是老红军吗?他是鸠州的市长,还能没法子?” “他大爷早就退休不干了。”春巧娘撅着嘴显出不理想的神情。 “不在台上,资格再老也没用,人家不睬你。你再台上嘛,人家就会巴结你,不管是多大的官,总有好处给人捞。世道就这样,明知不合理,你也没办法。”天华喋喋不休地说。看样子,她早下乡几年,学了不少做人的诀窍。“天生他大爷要是还在台上,天生找工作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惜,他不再台上,所以——”天华停顿了一下,呷了口糖茶,顺势扫一下春巧娘俩:春巧娘闷闷的,似有懊悔之意;春巧焦急的,似有挂念之心。天华想说天生肯定会下放,或肯定找不到工作,话到嘴边又挪了方向:“天生想找工作比较困难,话说回来,假使天生找到工作了,能包他不变心?这个你娘俩得慎重考虑,我跟你们是一家,处得不错才说这话的,换了别人请我说我也不说。讲好了好,讲不好还讨人骂。” “她小姑,你说这话正碰我心坎。”春巧娘担忧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天生这孩子还不错,他那个大爷大娘不好缠。天生到他们那生活,能不听他大爷大娘的?苦点钱,他大爷大娘能不刮?” “我知道天生,他才不会变心呢!” 春巧很自信,相处一两年了,她还能不知道天生的为人? “不变心当然好。万一变心呢?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变了呢?你们又没有结婚手续,靠两家私下传的喜有什么用?它不受法律保护。他要变了,你告到哪儿也高不赢。到那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讲也讲不出。当然了,事情也许不像我说得那么严重。”天华真不愧是个大队干部,说出话来,点水不漏,像个阿庆嫂似的。 春巧娘让天华这样一说,原本想动的心,如今更加想动了。像个正在转动的陀螺,转久了会停下,加一鞭,会转动更快。 春巧也陷入沉思中。人在落难之时,会想到他的亲戚朋友,一旦地位变了,环境变了,人能不变吗?“春巧,相信我,我永远爱你。你永远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我永远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不管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不管干什么工作,哪怕是中央主席,我都是你的。”天生在相思桥畔分手时说的话和他的来信像录音机一样,在她耳畔重新播放,“亲爱的,我对你倒是有点不放心,我不在你身旁,你能永远记住我吗?你能保证不变心吗?” 那相思桥畔的深情一吻,那天夜晚的销魂一击,已经把春巧的心紧紧地拴到了天生的那颗心上,“他怎么会变心呢?我又怎么会变心呢?” 春巧暗自责备自己,不该不相信天生。 “春巧,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天华装作严肃的样子,凤眼往上一吊,柳叶眉呈一字形。 “瞧你,巧是俺孩子,也跟你孩子一样,有话你就说。”春巧娘兴扑扑地说。 “说得不妥,你们也别生气。” “这是哪儿话?”春巧看天华吞吞吐吐的样子,很不高兴。不过,她没露出。相反更加热情。从学校走向社会,做人的诀窍,也学了一点。特别是这场运动,使她更精了。明明想发火,但在公共场合只是笑笑。明明痛苦,在外人面前,她仍装作高兴。天华的突然上门,尽管对方很会说话,但那来意是掩饰不了的。春巧干脆给她捅开,省得她绕来绕去。春巧似笑非笑地对天华说:“小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来说媒的。你怕说不好挨我讲是吗?” 天华先是一愣,想不到春巧能如此开门见山地捅破她的窗户纸,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大侄女,你还真不愧是个巧丫头!我还没张口,心思就给你猜到了,下次我可不敢见你了。” “她小姑,不知你提的是哪一家?”春巧娘看女儿没有嫌弃的意思,很高兴,估计这丫头可能想开了。她转脸问天华,“说吧,不管是好是孬,你大侄女还能怪你吗?” 好家伙,她先给女儿打了包票。 “我说这个人,保你满意。也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天华又呷了口糖茶,清清嗓音。那说话的腔调,姿势,就像逢集时在猪市拍卖小猪似的,说到激动时眉飞色舞;说到高兴处,喷涎吐沫。她像这家里的至亲好友,说的话,做的事,样样都往她们心坎上碰。你是顽石,也会让她说得点头;是铁树,也会让她讲得开花。她反反复复地说,但并不让你觉得讨厌。她复复反反讲,却并不让你感到重复。她从各方面来证明郝刘两家结亲之不妥,而且也不可能成功,应该早点悔亲。接着,在不知不觉中推出白豁子:“白书记这人不错,年轻有为,是公社,不,是县里培养的对象。人有人,地位有地位,家庭有家庭,让他做女婿,真是刘家的福分。打灯笼也难找的。春巧,你别不高兴,听我说完。你想过没有,白家是当今红人,郝家是背时的鸡,你跟郝家结婚,这辈子倒霉,下辈子也受牵连。你要是跟白书记结婚,不管怎样,都有照顾。老嫂子,你想想,天生远隔千里,你们将来靠谁?人家还有兄弟姊妹,你们有什么?大哥生病住院,一时恐怕不能回来。因为他这种病不治好,医院是不会放回来的。何况这种病还一时难治好。老嫂子,我是讲真话,你别见怪。哄人的话说得再好听,还是哄人的。我也希望大哥明天就能出院,可能吗?大哥一时又回不来,天生不能来,将来春巧结婚后,再有个把两个孩子,还不把你们难为死?一个家没有男人不行。没有男人的家就等于没有顶梁柱,也容易受人欺负。这些你们都考虑了吗?刨个红芋,起个花生,送肥下湖,这些没男人行吗?如果和白书记结亲,那就不一样了。首先说,没人敢朝你们龇牙。再说白书记这个人,相貌差点,但心眼不错。对女人知疼知热,保不会亏待春巧。白书记到底怎样,都是本庄本土的,谁不知道谁?我也不需多讲,一切留你们自己考虑。”刘天华又深深地喝了一口糖开水,粉红色的舌头微微地舔了一下栗壳色的唇,她好像做了一通报告,此刻,正用那丹凤眼观察听众的反应。 春巧娘听说白书记真的想做她的东床快婿,又高兴又犯愁。能攀到书记做女婿,这当然是做梦也没想到的,能不高兴吗?可是,使她犯愁的是春巧愿不愿意。倘若她记住批斗会上白书记踹他爹一脚的话,打死她也不会愿意。再者,白玉贤跟白玉莲是两种人,白玉莲老实,白玉贤滑;白玉莲正派,白玉贤可是风月场老手。春巧能降住她吗?再说,白玉贤比春巧大头十岁,春巧若不愿意,白玉贤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那样,日子就不太平了。她沉默了一会,把望着地面的眼睛抬起来,问春巧:“乖乖,你看怎样?” “花咪,咄!”春巧伸手打了一下爬到她盛羊毛篮子的花猫,“死一边去!” 叫谁死一边去?天华当然能听出春巧话中的含义。 “你看白书记怎样?合适吗?”春巧娘又追问一声,她想把担子卸给女儿。 “小姑,你这样关心我,不嫌弃我们这个叛徒家庭,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春巧此时恨不能生啃天华一口都不嫌腥,那一双眼里略露一丝冷笑,明白地告诉天华:你这是找和尚借梳子,——找错人啦。可是,她那一张灵巧的小嘴却甜蜜蜜的。她好像对天华没有一点气,相反很感激天华:“白书记能看中俺,说心里话,我也很,怎么讲呢,(她装作害羞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吧。(她停了一下,叭了叭嘴,眼睛盯着手,那双勤劳的手正搓动着毛线)可是,我跟天生是先谈好的,这个陵河镇人没有不知道的。(言外之意,他打书记不怕人说他啃人嚼过的馍)不管怎样,如今还没定断,即使要谈,也得断过以后再说呀?不然人家说他抢别人老婆,那样的话,岂不影响白书记的威信?陵南大队千把口人,白书记的威信还是很高的。(这是给他戴高帽)不高,他也当不了书记。(实际他那个书记是李三谦指定的,没有人选他)再说,我是个叛徒的女儿,——当然,我不承认我父亲是叛徒,可是李三谦说他是的,李书记是代表县革会的,他想必掌握我父亲的材料,我不能不信。小姑,白书记找一个叛徒的女儿谈婚事,这对他的前途有影响,你说是吗?” “啊,这——”天华苦笑笑,“者,问题不大。”她似乎又坚定了信心,苦笑改为微笑,“是的,我考虑问题不大,这说明组织上并不歧视有历史问题人的子女,这样一来,倒是对你有利,这也是政策允许的。说不定县广播站还能广播表扬呢。” 天华对自己的这种说法,感到好笑。她明知春巧不会相信,但还是说了。 “小姑,你说他不怕和阶级敌人同流合污,还说当不了能表扬白书记,那我可受不了!”春巧听天华说“有历史问题的人”这几个字,心里就在滴血。俺二爷说我父亲有问题你就信了吗?你们有什么证据?白书记想霸占我,你还认为是照顾,该表扬,这就是你刘天华说的话?你要是看白豁子好,你就跟他是了!春巧尽管心里在滴血,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对天华说:“如果真要跟白书记结婚,陵河老老少少不指我脊梁骨骂吗?骂我不要脸,巴结书记连自己原来的对象都不要了,这样,我今后怎么做人?” “你这是考虑太多了。谁吃饱饭没事做,专门嚼舌头?”天华不太自在。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没人说。都像小姑你这样的人有几个?我对自己都包不了,换个别人,说不定我也会讲。”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呢?”春巧娘不太高兴,“说那些废话干什么,幸亏是你小姑,不然人不说你没家教!” “春巧说这话也在理。”天华知道这是春巧敲她麻筋,但是,为了白书记,她不露不快之容,“我要是你,也可能有这样想法。人心都是肉做的嘛,我说侄女子,对白书记这事,你就讲开吧,同意还是不同意,由你,父母也做不了主,何况别人。毕竟今后是你们在一起过日子,强扭的瓜是不甜的。” 天华不是呆子,别看她年轻,但很世故。苍蝇从她面前飞过,她都能辨出公母,何况小小的刘春巧!你满意也罢,不满意也罢,吃亏你吃,便宜你占,她可不想做恶人。你春巧说好,她天华就说好上加好;你春巧不高兴,她天华也顺着你,倒霉的是你,不是她刘天华。 春巧看看天华。好个转轴子嘴!转得好快呀!抗顺风旗倒抗得不错,怪不得李三谦赏识你,白豁子喜欢你呢。 天华还在喝糖开水,虽然水已不多。春巧稍微皱皱眉,本想一推了之,转而一想,不妥。白豁子惹不起。可是,若不起,躲得起。她强装笑脸说:“小姑,白书记的确不错,我也没什么说的。(春巧娘嘴角上闪出一丝笑意,天华也装做笑津津的,她再看春巧又在耍什么道道)不过,暂时我不能答应。过一时期再说吧,不管怎样,白书记这一片心意我领了,我又不到之处,小姑你也不会介意,白书记也会理解的。” “那当然,那当然。”刘天华觉得话已说尽,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于是站起来说:“我看就这样吧,我回去跟白书记说,叫他等候你们的信。” 春巧娘儿俩一直把天华送出院门。 外面阳光和煦,没有一丝儿风,真有点十月小阳春的味道。那只芦花大公鸡,正带着一群母鸡在粪堆里剔扒寻食。圈里肥猪正哼哼唧唧拱着栅栏,大概是饿了。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天华把春巧园里的菜顺口又赞美几句,并特意加一句:“前院的菜真不如你们。”春巧娘听这话,就像怀抱火炉,心里热烘烘的。 送走天华后,春巧娘又问女儿:“巧,你真的看中白书记了?” “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不轻!”春巧鄙视地说。她又拿起毛线拧了起来,拧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那是给天生织毛衣用的线,能不认真吗? 线陀滴溜溜地转着,线团绕得越来越大。 第三章 红裤带 第六节 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门前的马路上人来人往,汽车喇叭声,行人说笑声,垃圾车的铃声,小商贩的叫卖声,浑然一体,外面热闹极了。 郝仁善家却静悄悄的,他们在静等着好的消息来临。 有些人烧香拜佛,并非就是信神信鬼,他们有的明知没有鬼神,却仍然要去烧香拜佛,目的就是祈求一种希望,一种幻想,一种吉祥。天生还没走到烧香拜佛的处境,不过,他此刻心里也在叨咕着:“苍天保佑,让我马到成功!” 区服务队办公室设在一座低矮的小楼里,那楼很陈旧,墙壁上的石灰多处剥落。楼后对面是又高又大、富丽堂皇的九州宾馆,前面几步开外就是民房,那些民房一排连着一排,纵横交错,散乱无章,房顶是一色的小瓦,乌黑乌黑的,远看真以为是个大煤厂。 服务队办公室的小楼虽然已经灰黄,但在这个“煤厂”里,还是“鹤立鸡群”的。 办公室在楼上。 天生扶着王妈妈惴惴地上楼。尽管上得很慢,天生的心仍然跳得很激烈,那是为未来在担忧。楼梯狭窄,仅够王妈妈和半个天生行走。天生让王妈妈在前,自己从后面用双手尽力托着王妈妈的一只胳臂。王妈妈也许年迈体弱,也许根本不用力,依仗着天生的扶持。上得楼来,天生也是脸红红的,汗津津的。和王妈妈一样,喘起粗气来。 办公室里早有十几个青年等在哪里。他们有男有女,有的戴眼镜,有的不戴。有的衣着华丽,有的简单朴素。他们唧唧咕咕,交谈各人的情况。没有笑语,神情严肃。像是交易所里的商人,紧张地窥测着行情。像是产房外的亲人,在企盼着美的生灵诞生。 等,等,等! 只要听到楼梯响,他们会一齐停止说话,一齐望着楼梯口。看上楼的人不是他们盼望的救星,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唧唧咕咕,咕咕唧唧。 天生让王妈妈坐在一张长木椅上后,对办公的里屋扫了一眼,办公室没人。看样子他们要找的何科长不在。何科长是个女人,是服务队的实权派,这是王妈妈在路上告诉他的。王妈妈说,她跟何科长很熟悉。那是再好不过的了,熟人好办事嘛。 “怎么来这么多人呀?” 楼底下突然传来一个高嗓门的女人声音。王妈妈轻轻地告诉天生:“是何科长来了。” 屋里人并没有听清王妈妈的话,可是,他们都蜂拥到楼梯口。 王妈妈没有动,天生看王妈妈没动,也没动。天生本来也想抢先一睹何科长的尊容,王妈妈没答应。何必挤呢?争着去求人的人,并不一定能求到。这说明他们和被求者没有交情往来,倘若有情,无需急着上前,照样解决问题。如果你的权力超过对方,不仅不要求,相反,对方会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周周到到,社会就是这样,弱者强食,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胖胖的脸上有雀斑的四十余岁的女人,昂首挺胸,稳步上楼,那简直是一个救世主的派头。蜂拥而上的人,有的问候,有的叙说,有的哀求,有的用手比划,有的点头哈腰,有的媚形于色,有的闷声不语,有的横眉不语,但是,没有一个是叉手叉腰指挥的,没有一个头敢扬高的。因为,他们不够资格,有资格的是何科长,何科长时被人求的,他们是来求何科长的。何科长好像习惯了这种场面,就像戏台上的演员习惯了台下的观众一样,不管观众多少,演员照样唱戏,当然,观众越多,演员就唱得越带劲。何科长又犹如一只老母鸡,那些围着求食的就是羽毛未丰的雏鸡,他们拥拥挤挤地跟随着老鸡,老鸡高兴了就咯咯两声,不高兴了,就只管自己走路不问小鸡之事。 何科长路过王妈妈跟前,王妈妈想张口说话,何科长却走过去了,竟没有看到被王妈妈自称为好朋友的王妈妈,王妈妈觉得脸上无光,因为她跟天生吹过,现在见面何科长却洋洋不睬,王妈妈能不觉得脸上无光吗? “人太多了,她大概没看到你。”天生看出了王妈妈的尴尬,忙着解释。 也许是的,这么多人,她怎么能看到我王妈妈,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突出的人物嘛,王妈妈想。 “你们不要老围着俺!喳喳喳喳,烦死人!俺到底听谁的?!”何科长发威了,她操的是半口山东话,半口普通话,“都坐下去!一个一个讲,该分配工作的,俺就分配;不该分配的,你就是话说一火车,俺也不给你工作!” 围着的人都乖乖地坐了下来,跟碰到厉害阿姨的幼儿园孩子一样。但谁都想靠近何科长,谁都想先说话。无奈长木椅距离办公桌太远,只有王妈妈和天生坐的那头距离何科长近。众人退到一旁,他们两人倒突出出来了。 何科长板着脸。当官的就要板脸,不然就没有威风。没有威严,老百姓还不翻天? 何科长慢慢地擦着办公桌、靠椅、台板,看得出,她是个爱整洁的人。能自己动手打扫,不叫别人干,还算是架子不大。她整理好桌上的书籍,乱七八糟的笔记本、废纸、信件,翻了一下台历,然后,细细地捏出一点茶叶,泡了一杯茶,——看样子那茶叶不错,因为都是带尖的,碧绿的小毛尖,在水中一起向上。茶泡好后,何科长这才坐下来,双手抱着热茶杯,两眼望着外边的人。 “哟,王码你来干啥?”王妈妈终于被何科长发现了。何科长挤出一脸笑容,很客气地招呼,“喝水吧?给你泡杯茶?”她嘴上说泡茶,身手却没动,“这几天怎么不来俺家玩?” 有门了。天生心想。 “何科长,我这几天比较忙,就没有捞到去。你也不来俺家玩,俺家大老王上天还念叨你呢。”王妈妈眼睛眯成一条线,咯咯地笑着,走到何的面前,天生也紧紧跟着,生怕被遗落,“你家大老李好吗?”大老李是房管科长,天生听王妈妈说过。 “好好,他今天还念叨大老王呢。” “真难为他挂念。” “王妈妈。你来有事吗?”何科长头往前一伸,压低声音说,“有什么事你说,凡是俺能办到的,俺就给你办。” “我倒没什么事,只是俺这个侄儿——”王妈妈指着天生说。 “你侄子?俺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从哪儿来的?” “东海市。”天生急忙回答。 “这是俺认的侄子,高中毕业生,他爸爸就是大寨路的老红军。”王妈妈补充说,并递上“前门”香烟。 “大寨路的老红军?”何科长接过香烟,重复了一句。 “就是郝仁善。”王妈妈给她点上火。 “噢,他呀。”何科长似乎很了解郝仁善,也似乎看不起郝仁善,因为从她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她抽了一口香烟,“那是个要酒不要命的人。不过,人倒满直的,这也是咱们北方人的性格。王妈妈,能不能托你家大老王给俺买点木头,俺那个小子五一结婚,想打点家具。” “我回去跟他讲,叫他想法给你买点。我估计问题不大吧。不过,你也别指望,万一不成,可别说我没费心。” “哎,这时哪里话。我还不知道你王妈妈的为人吗?” 王妈妈看后面的人急等着何科长,不好意思再多谈什么,实际上她也不想多谈别的,只想早点解决天生的事。她用嘴对天生一撅,眼睛望着何科长,那意思分明是说:你的事我给你办,我的事你也得尽心哟。 何科长当然懂得其中奥妙,她对秘书说:“小刘,拿一张表来。” 小刘是一个年轻姑娘,两个羊角辫,一张芙蓉脸,既不突出,又不一般。一切很自然,清秀并不做作,娴熟又露腼腆,端庄赋有母性。她是跟何科长一起上楼的,因为有何科长这颗太阳照着,她这颗小星星当然就显不出光来。她递过一张表格给何科长,不太乐意地说:“写报告的人太多了,就落几张表了。”她看不惯何科长那种工作作风,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干部!当然,那只能是心里话,不能讲出来,也不能在脸上显露,她稍有不快,何科长就不高兴。何科长只要不高兴,她就得滚蛋。这老女人本事大着呢! “对老干部子女应该优先照顾嘛!”何科长见小刘如此说话,脸一寒,甩去一句酸溜溜沉甸甸的话。小刘不声不响,又做自己的事去了。 何科长把表格递给天生:“表填好后,让街道签个字,今天是——”她想了想,“星期二,你礼拜六送来,最迟不能到下礼拜一。” 接过表格后,天生就想接了金銮殿皇帝老儿恩赐的圣旨,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闪出了激动、兴奋、感激的神态。王妈妈又和何科长说了些什么,怎样分别的;他又是怎样缠着王妈妈下楼的,都记不清。他脑子里闪出的只有表格。要知道,这就是走向工作岗位的敲门砖,是他即将自立的起跑线。有了它,就有了工作,有了钱,就可以在鸠兹市立足,就可以不吃闲饭不停气话,就能支援家中,让父母弟妹不再挨饿。家里太苦了,几次来信说吃烧皆无,到处借债,差点没去讨饭了。这都是李三谦那些王八蛋搞的。天生估计工作后,工资能拿三十块钱左右,十块钱寄给父母,五块钱寄给春巧,自己留十五块钱做生活费。寄给家里钱虽然不多,但能救急,也让陵河镇那帮小子知道,他天生工作了,他们看不到笑话了。他们逼走我天生,相反我混得更好,气死李三谦!气死罗修德他们! 天生到家就填表,表填好后就送居委会,居委会吕主任盖好章自己亲自送到片里。 “什么?叫他去当代课教师?不行!绝对不行!”靳开慈用手指砰砰地敲着天生的表格,对吕主任大发脾气,“他是老三届,应该下放!这是党中央的政策,我们谁也无权破坏!一个党员,还是一个老党员,带头不执行党的政策,群众会怎么看!你也有客观,他也有客观,谁没有客观?照这样下去,还要不要下放?” “我们认为,党的政策也是灵活的。”吕主任是个犟老头子,头发花白。他是北乡逃难过来的,解放这么多年了,他仍是一副北乡人打扮:对襟黑棉袄,外罩便装铁灰色的确凉褂子,直通通的大棉裤,脚上穿的是一双老棉鞋,手工做的。他最看不惯歪风邪气,特别是看不惯那些坐在台上嘴里讲得好听实际干得又是一样的官。吕主任水平不高,心里有话,嘴上讲不出。越气越哆嗦。他捡起报去的表格,脸气得苍白,脖子上青筋暴得像蠕动的蚯蚓。他说:“你靳书记,不相信我们基层干部,算啦!你不批,我去找市里,我就不信这个邪!” 郝仁善知道这事后,气得从院里到屋外进出不停,他大喊大叫,要去找靳开慈算账。宋玉英把他拉住:“老头子,你现在不能去。你一去,不是把吕主任卖了吗?这样今后谁还敢给你讲话?” “那你说怎么办!?”郝仁善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我日他靳开慈的奶奶,他想逼我们死,他太欺负人了!”他越想越气,越说越气,又跳起来大骂靳开慈不是靳开慈,是靳“该死”。 大门是开着的,门口围了很多人。他们伸头张脑地看着这家热闹。城里人就是这样:好奇。不是老红军吗?老红军怎么也骂人? “你们看什么看!”宋玉英把那些讨厌的嘴脸都关到了门外。门外好奇者,有的自觉退去,有的不甘心,隔着窗户向里看,只恨玻璃太厚,又是毛玻璃,只能在外听。 郝仁善还在捶桌砸板凳,穷嚼乱骂,宋玉英对着他的脸说:“俺老爹,俺跟你喊老爹好不好?你能不能不骂?能不能?你说!” “他狗日的太欺负人了!”郝仁善在宋玉英的苦劝下,火气小了一些。 “他不是不同意吗?俺再找别人不行吗?区里、市里,都可以找嘛。能照顾俺,就照顾;不能照顾俺,就拉倒。俺也不喊,俺也不叫,看他们以后怎么办。俺就不信他们都是铁面包公。如今,你喊,你叫,你死,都没有用。相反让他靳开慈看笑话,俺不让他看笑话行不?” “他们要是都不同意呢?” “大爷——”天生此刻很难过,他不想让大爷为自己气坏身体,这个家还指望他呢。他说,“他们不同意,我就下放。人家能干,我也能干。反正也不是在陵河下放,北方的李三谦他们也看不到笑话。” “唉!”郝仁善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命不好。” 这天夜里,天生躺在被窝里抽抽泣泣哭了半夜,光哭不能了事呀。他又拉开了电灯。这间小屋是前屋的一个套间,后将窗户开成门,做了厨房。天生迁来鸠兹后,就成了他的卧室。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单人竹凉床,正好靠三面墙,床上铺的是破被套,盖的是旧棉絮,床前放一张方凳子,这就是屋里的所有财产。灯光下,一切显得分外凄凉。 他翻开信纸,掏出笔,打算给家里写信。他实在不想在这个家里蹲下去了。大爷的忧愁,大娘的抱怨,小四姐的白眼,还有其他弟妹们偶尔说出的难以下咽的气话,——他受不了,看不下去。他不怨恨他们,因为这一切都是生活所迫。他告诉父母,告诉春巧,向下放到皖南山区去,云南也行,他实在蹲不下去了!他满满地写了三张纸,还想再写,忽听后屋传来尖脆的声音:“丫头,怎么还不关灯?浪费电不知道吗!” 他只得停下笔,蜷缩在破棉絮里。 灯熄了,屋里一片漆黑。 真冷啊,这天! 第三章 红裤带 第七节 子夜。寒风嗖嗖。南京火车站灯火辉煌。 春巧慢慢地走下火车,没有忙着出站。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将印有大黑方格的粉绿色头巾系在脖子上,戴好口罩,然后才提着南京派旅行包,尾随人群走向出口。包太重,她将身体拼命向左倾斜,一贯步履轻盈的春巧,如今不得不蹒跚而行。 早就侯在站外的太保、素琴,一看小姨娘走出站台,便张开笑脸,连蹦带跳地向春巧扑去。素琴牵着春巧的手,问这问那,太保伸手就想帮小姨娘拎包,嘿,十岁的孩子那能提得动。 “我来吧。” 一个陌生的青年,微笑地站在春巧的面前。 也不知她脑子里都是天生还是怎么搞得,这个青年站在面前,就像天生来到了她的跟前。瞧那眉毛,瞧那眼,那鼻子,那嘴,活像跟天生 一个模子里烧出来似的。连他的身材,他的举动都像,就是脸白一些,人也显得潇洒。他的笑真甜。旅行包能让他拎吗?她想让,但一种农村姑娘特有的羞怩心理制止了她。她脸一红,笑笑说:“谢谢,我能拎。” “我就是和太保、素琴一块来接你的。”那青年说话不紧不慢,脸上始终洋溢着友善的笑容。 “姨娘,杨伟叔叔是爸爸的同事,爸爸叫他带我们来的。”太保怕春巧不知道,连忙介绍。 “姨娘,杨伟叔叔可好啦,妈妈非常非常喜欢他,真的,不信你问哥哥。”素琴八岁,模样很天真。她摇摇太保的手,“哥哥,你说,是吗?” 姐姐、姐夫派来的,那就让他拎吧。说实话,要是把包拎到姐姐家,春巧准会累昏。 杨伟力气不小,几十斤重的包,在他那粗大的手里,好像失去了分量,——也许他也累,只是今天不累。他头也不回,默声不响地走着,乌亮的黑皮鞋踏在冰硬的柏油路上铮铮有声。他穿了一条麦尔登裤子,上面是工作服,外罩一件深灰色的风雪短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大概才刮过,光溜溜的,散着一丝悠悠的香味。一定是搽了雪花膏,那雪花膏的质地肯定也不错,不然不会香得如此沁人。 春巧偷偷地对杨伟瞟了一眼,小伙子很拘谨,跟天生差不多漂亮。只是那一抹小胡子讨厌,年纪轻轻的,留那胡子干啥! 杨伟虽然不回头,但第六感觉告诉他:姑娘在看你。对你还有点好感,只是胡子——小意思,改天刮掉不就得啦!这不是他一人的创造,南京城里的小伙子都留着小胡子,有的还留着满脸大胡子呢。胡子是城市青年的象征。他头扬得高高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走得很精神,很帅。 春兰是春巧的二姐,住在光华门的一条巷子里,两间平瓦房,往东是光华路,路畔宝塔松郁郁葱葱,枝影婆娑。路上行人稀少,商店早已关上大门。向西是区办工厂,春兰就在厂里当挡车工。房前是围墙,再往西都是住家户。从火车站到春兰家,需换乘两次公共汽车,下车后还得走十五分钟的路才能到。夜风虽微,却吹得人凉飕飕的,老是叫杨伟拎包真不好意思。 “我来拎吧。”春桥一闪微笑。 “不。”杨伟回眸一笑,“我不累。” 很温柔。 春巧坚持要换,杨伟说什么也不让。 “姨娘,都别争,一人拎一半,不就平均了吗?”太保这小家伙真调皮。 “好吧,咱们俩人拎。” 杨伟让步了。他求之不得。因为这可以和她靠近了。春巧也很高兴,他多像天生啊,和他走在一起,又好像回到天生的身旁。 两人默默地走着,默默地。 太保真调皮,他一会儿也不得安稳。不是用脚踢踢路边的石头,就是用根小棍敲打路边的松树。素琴很文静,不是撅着圆圆的小嘴,生哥哥的气:哥哥太不听妈妈的话了,走路都不好好走,哼!不听妈妈话,就不是好孩子。真的,妈妈说的。 “听你口音,好像也是北方人。” 春巧先开了口。出门在外,看到家乡人,或听到家乡口音,无形中就亲近了不少。 “是的。我是棋盘人,离陵河只有十二里路。” “怪不得呢,你怎么到南京来的?” “杨伟叔叔原来是解放军叔叔。”素琴说。 “复员以后,组织上把我安排在南京无线电厂工作,和善奎大哥一起,现在搞修理,有机会到我们厂里玩。我们厂在南京是数一数二的,很大,条件也不错,有三千多工人。厂里有商店,菜场,电影院,澡堂,还有粮店,煤场,学校,不出厂门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沉默了这么长时间,他总算找到了炫耀自己的机会。是呀,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姑娘面前,谁不夸自己的单位呢。单位的好坏,似乎是人尊严的象征呢。春巧不也在外边夸自己的家乡好吗:咱们陵河呀,可好啦。那里盛产花生、小麦、玉米、棉花。春天花红柳绿,桃李满园。夏天,家乡的羊角蜜香瓜可甜啦,砂糖包香瓜也是绝门的,个个队里都有瓜地,夜晚洗过澡,到瓜地走一趟,保你吃个痛快。到了秋天,你看那个花生,场上、地里、仓库、人家,到处都是。冬天,乡会可热闹啦,到处唱戏。逢到年关,一天能有几个地方来陵河唱戏,家乡人玩狮子、旱船、高跷,特别是狮子,周围没有佩服的。陵河也有汽车,也有电灯,也经常放电影。呵,那真是迷人的村庄。 炫耀自己的家乡,是人的天性。尽管一些人对家乡厌倦,甚至讨厌,可是一到外面,或在外人面前却一反常态,会拼命维护家乡。倘若有谁侮辱自己的家乡,肯定会遭到拳头。不信你就试试。 春兰家总算到了。太保和素琴急忙跑去打门。 “妈,小姨娘来啦!”太保大声喊。 春兰的丈夫杨善奎是南京无线电厂的建筑工。人生的魁伟,膀大腰圆,那方方的脸,略显得有些扁,大鼻子大嘴大眼睛,给人一种粗犷、威猛、充满野性的男人味。他正忙着漆五斗橱。他真能,瓦工、木工、漆工、电工,样样都会。家里的桌椅板凳,床头柜子,大衣橱,都是他自己打得,自己漆的,比商店里卖得毫不逊色。春兰生得苗条,丰满,春巧和春兰长得都像母亲,特别是春兰,那就更像。不同的是,春兰年轻,母亲年老。春兰身上糅合着一种现代化城市妇女的风度,而春巧娘则是三十年代乡下老妈子的打扮。春兰和杨善奎结婚也是一种巧合,杨善奎老家宿迁,春兰的大姑也在宿迁。两家是一墙相隔的老邻居。六零年杨善奎回老家奔丧,正好碰到走亲戚的春兰,两人一见钟情,丧事办好后,杨善奎失去了一个老人,却得到了一个妻子。开始,刘连庭夫妇不愿意,——可是,春兰住在杨善奎的宿舍不回家,直到生了太保,生米做成了熟饭,老两口才松口。杨善奎人缘也好,关系也熟,很快便给春兰找到了工作,还安上了南京的户口,不能耐能行吗?这不,他们这个小家庭组成了,夫妻俩人,一对孩子,生活还蛮宽裕的。看到这些,你不能不承认杨善奎的本事,人就得有本事,没有本事不好过。 “妈,小姨娘是我接来的。”素琴歪着头对母亲献功。 春兰正坐在床头织线衣,——女人们似乎都有这个爱好。她欣喜地对丈夫说:“不要漆了,快给他们下点面条吃。” 杨伟放下旅行包就走,春兰夫妻盛情挽留。杨伟说什么也不留下。他说明天还得上早班,下次一定来,不请自到。春兰夫妻俩十分过意不去,看他真的要走,也就不再强留。 杨伟临出门时对春巧深深地望了一眼,笑笑说:“失陪了,有机会到我们厂里玩。” 春兰笑着连忙说:“一定去,一定去!你可要把酒席准备好,特别是酒,没个三斤五斤的可不够咱家这个酒桶灌的。” 杨伟连连应诺。春巧也微笑着送他出门。看到春巧的那迷人一笑,杨伟有说不出的亢奋。他有一种感觉,这姑娘肯定能成为自己的人。他信心很足,精神抖擞地朝厂里走去。吧嗒吧嗒的皮鞋声,在春兰门口渐渐消失。 春兰看看杨伟,再看看春巧,会心地笑了。 夜更深了,善奎和两个孩子早已入睡,只有春兰和妹妹还在兴趣十足地唧咕着过去的事情。 “姐,你不说你病得蛮厉害的吗?你来骗我。”春巧娇嗔地勾了姐姐一眼,“一接到你信,俺跟娘可急死了,娘连忙催着我来。她本来也要来的,我没同意,天太冷,年纪大了出门不方便。她给你准备了花生米,娘说你最喜欢吃啦,还说你小时候因偷吃花生米种,挨她打一顿呢,嘿嘿。” “是的,那次娘把我打得可不轻,她从来都没打过我。”春兰也笑着说。 “娘还叫我带了小麦煎饼,还有两只母鸡,是杀好了的,说留给你补身体。娘恨不能把身上肉都割来给你吃,娘真的可疼你呢。” “就不疼你?恐怕含在嘴里怕咬着,揣在怀里怕冻着你。”春兰望着妹妹那张俊秀的脸,心里非常高兴。呀,几个月不见,长得越发标志,漂亮。杨伟刚才那神态,说明已经看中妹妹,她本来就没病,主要是想让妹妹来南京和杨伟相亲。当然,这事是瞒着妹妹的。如果此事能成功,到时候把父母一块接来,一家人偎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又能相互照应。她也是娘的心上肉,怎能不疼娘?娘在陵河,她不放心;妹妹在陵河,她也不放心。她就这一个妹妹,若找不到好婆家,她能安心吗?杨伟,她是知道了解的,人很本分,配妹妹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她也不反对妹妹和天生相爱,天生在鸠州,离南京也不远,还是方便的。 “娘身体近来还好吗?” “还好。只是老多了,经常伤风感冒。她还不喜欢打针吃药,一打针吃药就像要她的命,唉,生起病来可急人啦。你不在家不知道哟。” “是啊,我离得又远,一点也没法照顾。爹又在住院,你是吃苦了。”春兰伤心地叹了一口气,“等你结婚了再说吧,若不行,到时我把她老人家接来,要不我早就接来了,还不是因为你,我把娘接来了你一个人在家怎办?” 春巧低头不语。 “天生有工作了吗?” “没有。” “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说不清。” “听说他父亲现在还受管制?” “那都是李三谦陷害的,他父亲那人,你也该知道,一辈子是个好人,他一家都不错。” “爹到底是不是叛徒,俺娘跟你说过没有?”“爹自己说是受二爷害的。娘不清楚,你自家人检举你,别人能不相信吗?” “不管是真是假,不能跟杨伟说。” “俺跟他说什么?俺又不认识他。” “他是俺家乡人,跟你姐夫在一块,让他知道了,对你姐夫不利。”春兰又有点懊悔,她真怕杨伟知道爹的事。 “知道了。我打算等几天到鸠州一趟。” “行,不过,等我病好了再去。” 在杨伟和天生的选择上,春兰也是犹豫不决的。看得出妹妹对天生的一片深情,没有其他情况,想叫他们一下子短是不可能的。她不了解天生,但她相信自己的妹妹。如果天生能找到工作也不错,只是他是老三届,能找到工作吗?他大爷大娘会不会反对妹妹?春兰不想让妹妹去鸠州,如果妹妹一定要去,她也不反对。这样可以让妹妹亲眼看看天生的处境。这边呢,让杨伟和妹妹多接触,到那时谁好谁坏,让妹妹自己选择。不管怎样,要对得起妹妹,对得起父母,他们太苦了,应该换换环境。 第三章 红裤带 第八节 天交小晌午,天爱和天霞才从田里收工回家吃早饭。 天生母亲正在锅屋里烙煎饼,天爱在母亲耳边唧咕着。 “真的?”天生母亲露处惊讶的神情。她很自信地摇摇头,“俺不信,说是他俺更不信。” “人家都讲反了!”天霞大声大气地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急到南京的吗?哼,她有了!不过不是俺哥的,人都说是白豁子的,白豁子自己也不否认。俺哥真瞎了八辈子眼,怎么偏偏爱上她!” “你喊什么的!”母亲斥责天霞,“不怕丢人现眼?” “俺怕什么,她现在又不是俺家人。”天霞气哼哼地摸过一张煎饼,剥了两棵大葱卷在里面,又包了一点盐豆,从茶壶里到了一碗开水,站在小锅屋门口又吃又喝。 天爱没有忙着吃饭,她看盆里的糊糊不多了,便替母亲坐进鏊窝里烙起了煎饼。她烙得很厚,像二抹头,这不要紧,开始烙不好,慢慢会行的。身为姑娘家,在陵河不会烙煎饼不行,因为不会烙煎饼到了婆家,人家会笑掉大牙。马陵的豆腐窑湾的碗,陵河的煎饼不要拣。陵河人吃豆腐,讲究一个硬度。不像南方人喜欢吃软豆腐。马陵的豆腐是盐卤点的,压成豆腐后,切一块拿在手里像拿块砖头一样硬,但吃在嘴里是香软的。窑湾的碗是青瓷,它的特点是“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其釉色确有“千峰翠色”、“雨过天青”之美。陵河的煎饼薄如纸,吃得香,咬得脆,堪称是陵河女人的一绝。能烙一手好煎饼的姑娘,走哪儿都会受人敬佩。 天生母亲走出地锅屋,从鏊窝旁拎出温罐子,在瓦罐盆里倒了点热水,擦了擦脸,然后递给天爱一个锅拍子,将盛满煎饼的锅拍子换了下来,端在院里的小桌上,掸了掸身上的灰,坐在桌边一面叠煎饼,一面说:“她不是说她姐小产吗?她去南京是她娘叫去照看她姐的,怎能是打胎呢?怪不得临走时她对我那样客气,又说给你哥寄毛线衣了,又说要到鸠州看你哥了,兴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不是好心。天生离开她才几个月,有两三个月了吧,怎么该出这种故障?表面看她还怪老实的嘛,怎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呢!” “槽头买马看母亲,哼!有那样娘,还能带出好闺女!”天霞本来对春巧就看不顺眼:娇,嗲,媚。脸上笑嘻嘻,心里跟蒜瓣似的。还好拍马屁,过去就拍严武书记,送鸡蛋啦,织毛衣啦,跟严书记讨好卖乖,活像个狐狸精。跟谁谁晦气!天生一跟春巧恋上时,天霞就不高兴。爱雪梅,爱玉莲,爱哪一个都比她强,可大哥偏要爱她!他是哥,俺是妹,说他他也不听,爹娘都不管,做妹妹的又何必烦那个心!自讨苦吃,活该! “妈,等二哥来家,叫他赶紧写信告诉大哥。”天爱说话做事稳当,有心计,大一点的确好一点。她对母亲说,“这个事一定要告诉大哥,不管是真是假,防备点好,叫大哥不要沾她,不然她赖大哥,大哥还讲不清。” “大哥能不沾她?哼,你讲得再多,还不如她眼泪一把,她一哭,大哥非软不行。” “等你爹来家再说吧,也许是人家造她的谣,故意挑拨俺两家的婚事。等摸清底细再去信也不迟。她姐有病,她得照顾她姐,不会马上到你哥那儿去的。”母亲心太善良,她把任何人都看作好人。她也最能忍辱负重。虽说她是一个老党员,也当了不少年的大队干部,但她还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望了望后移一个墙根的三间堂屋,心想,真能像小姨娘讲得那样,墙根只能前移不能后坐,后坐主家中后来遭殃?去年,堂屋坍塌,盖屋时,天生让屋往后移移,这样,前面院子能大一些,以后盖东西屋拉个院墙也方便些。父母没意见,就照天生说的那样盖了。正盖时,天生姨奶来了,想阻拦,地基已经垒好了,就是没垒好,也阻拦不了。天生一家不相信迷信。姨奶悄悄地跟天生父母说:“丫头他妈,这屋怎么能这样盖呢?你姥爷死的时候一再嘱托,屋只能前上,不能后移,后移主家败,你懂吗?”当时天生听母亲一讲,觉得姨奶的话太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迷信!可是,自从这屋盖好之后,事情还果真接连出现了:天生不给当老师,硬逼南下,在鸠州现在工作还没找到,整天忍气吞声,给人使奴唤婢;天鸿高中考上了,县宣队硬是不给上;家里被定成九种人家庭,连过去地主白一者都不如。民兵打靶子,竟把靶子插到家中的磨眼上;如今,春巧又出这种事,听说怀的孽种竟是当今的大队书记白豁子的。这一切的一切,真好像应了小姨的说法。她不信迷信吧,这些事又都是明摆着的。若信吧,可这神在哪里呢?倘若真有神鬼,这神鬼又公平吗?如果神鬼公平,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 郝仁贵根本不相信春巧怀孕一事。 春巧娘年轻时是不太正派,可是,那时生活所迫。人穷极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呢?何况,那种社会里,有权有势的人,杀人就像杀只鸡,春巧娘能敢做对吗?谁叫她长着一副漂亮的脸蛋呢!女人长得俊就是惹祸的根子。自打解放以来,特别是跟了刘连庭以后,春心就收了,这是人所共知的。难道一个女人,过去遭土匪霸占过,就该一辈子背黑锅?男人就该欺负女人吗?实际上有些女人,自己比春巧娘年轻时还差,只是没暴露,人家不知道罢了,难道因为人家不知道,这种女人就是好女人了? 郝仁贵是看着春巧长大的。春巧有点机巧伶俐,这是事实。但是说她跟白豁子这种人鬼混,还不至于。白豁子是个什么货色?罗修德是个什么货色?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话,十句有十句是空的。说不定,那两个孬种在打春巧的主意。很可能春巧不睬他们,他们就反咬一口,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这年月应该多长个心眼,老实巴交吃亏。更不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些人越是讲得活灵活现,你越要冷静,越要朝鬼话上考虑。 天鸿也赞同父亲的意见。凡事不能轻信,要多摸摸底,因为大哥和春巧的婚事,从中捣蛋的人太多了。他决定多听听一些好朋友的意见。 刘大翠家,歪虎正在帮大翠粉刷里屋。大翠在指挥,歪虎在干。大翠对天鸿说,这是胡扯,春巧不是那种人,这肯定是白豁子那帮人故意糟蹋她的。若不信,马上拍电报叫春巧回来到医院检查。 天鸿让白玉娥调出玉莲。天鸿说,白玉贤是你哥,有什么情况你该知道,你看你哥对春巧如何?玉莲说,俺哥是早就打春巧主意,可是,我知道春巧不睬他,根本不会跟俺哥谈。更谈不上他们之间有什么。我也不知俺哥怎么搞的,宝娟跟他谈得火热,他怎么突然又答应跟别人谈;追雪梅追一阵子,雪梅不睬他,他就造雪梅姐的谣。我看这也是俺哥胡说的。玉娥说,俺那个书记哥也太难了,见到哪个女人就走不动路,不管搞到的人还是没搞到的人,他都要胡吣!玉莲对天鸿说,等她再摸摸底,过去不睬他,所以不太注意。 瞎根柱眼睛眯眯地问天鸿,春巧是不是真有了,是不是到南京打胎的,这是最主要的。如果本来就没什么事,随他们怎样胡扯都无关紧要。如果真有,写信给你哥倒是必要的,问问你哥跟春巧沾过吗?是不是他的?要是他的岂不更好?那就叫春巧别打胎跟你哥结婚算了,这样,谁造谣也没有用。天鸿说,万一大哥和白豁子都沾过你?瞎根柱说,那化验不就得了。 白玉禄坚信,春巧跟白豁子有瓜葛。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凡事皆有因。人家怎么不说别人专说春巧?现在人心难测,郝家倒台了,想指望不能指望,她很可能会巴结新贵。再说白豁子那家伙玩女人手段很高明,只要看中哪个姑娘,很少有脱手的。谁不知道他玩女人,可是一次也没露馅过。他把宝娟当成他玩物玩,宝娟却情愿当他玩物。春巧会不会上当?不敢说。当然了,话说回来,春巧就是跟他有什么,也可能是迫不得已,我是这样看法。麻庆明说,白豁子的确到过春巧家,而且是夜里。他说这是他亲自碰上的。天鸿大吃一惊。 “那天夜里,我在街里看人排戏,大约到半夜才回家。”麻庆明眼一挤,一本正经地说,“回来的时候,我想跟春巧开开玩笑,堵她烟囱子薰她,顺便想请她跟她南京的姐夫说,能不能给我买一个便宜的收音机。当我走到她家院门口时,伸头想望望春巧睡了没有,一看屋里还有灯光,说明没水,便想敲门。可是,我突然发现窗外有人,本想喊,没喊。捉贼捉赃嘛。若是春巧约来的,一喊,岂不打破了人家的鸳鸯梦。我一声不吭,蹩到一个僻静处,也就是那个猪圈边上,想看看来人是谁。她常说我是促狭鬼,俺就当一趟促狭鬼。他妈的,那晚没月亮,天黝黑,那个贼脸始终看不清。风还怪刺人。不一会,院门外又飘来一个瘦长的影子,真是碰了鬼了。怎么一个晚上来两个贼呢?这真有热闹瞧了。不过,后来的那家伙没有翻墙入内,他只是搬块石头放在院外,踩在石头上望院里瞅。一个往屋里瞅,一个望院里瞅,说也不说什么,他们不是神经病吗?不一会,突然院里有动静,院里家伙溜出来了,院外那家伙没动,看院里人走了,也跟着后面走了。我偷偷跟了上去,看他们到底是谁?实际上,看背影我也能知道是谁,不过,为了弄准,我还是跟到底,你猜头一个到哪去了?白豁子家。” “看样子是白豁子了。” “那还有错。”麻庆明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不碰到,我真不相信。” “这还不能一定,万一他们是想去偷东西呢。“天鸿怀疑。 “偷东西?她春巧家有什么给书记偷,还不是人!” “偷毕竟不是约会,怎么会有两个人共同去约会呢?哪一个你看清是谁了吗?” “没看清。” 天鸿跟父母最后商议,不管怎样,给哥去一封信,让他心里有底,还是那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 尽管陵河人把这种桃色事件议论得沸沸扬扬,有的甚至越说越玄乎,越说越有鼻子有眼,可是,春巧娘却一点也不知道。 第三章 红裤带 第九节 这是一件灰色的毛线衣。 毛线是原色原毛靠手工搓成的,所以用这种毛线编织的毛线衣,很厚,很沉,约有三四斤重,穿在身上顶个小皮袄。 天生收到春巧寄来的这件毛线衣,心头很热很热。不过,他没有把着心爱之物穿在身上,而是给了大娘。说实在的,他也不想给,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衣服,何况这是春巧日白昼夜编织的爱情信物? 可是,毛线衣寄来后,大娘看到爱不释手,说穿试试,谁知一穿到身上,正正好好,好像是春巧专门为大娘织似的,大娘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脱下来,也没打算脱下来,天生看这架势,知道索回面子上不好看,干脆咬牙送她,落个人情。这样一来表示孝心;二来也算是感谢大娘的收养之恩。大娘听说天生把毛衣送她了,嘴说不要,但就是没有脱下来。她也脱不下来,因为有胃病,每遇天冷,胃受凉就痛得厉害。有这件毛线衣护胃,那会好多了。 天生收到毛衣没多少天,便接到天鸿寄来的挂号信。陵河人认为挂号信快,所以有急事,不是拍电报,就是写挂号信。殊不知挂号信比平信还慢。 看了天鸿的来信,天生可凉了大半截。他根本不相信春巧会变心。更不相信春巧会跟白豁子怀上孽种。可是,弟弟的信却写得千真万确呀。虽然弟弟没有肯定春巧有那种事,可是,弟弟叫他提防一下也是必要的。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世道过于相信别人总是要吃亏的。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他决定到南京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他向大娘要了单趟的火车费:一块九毛钱。回来的路费有两种打算:一是从春兰那儿借。如果春巧没什么事,仍和以前一样,这回来的路费根本不要他考虑,春兰会准备的。如果春巧真的有变,他可以向同学借。他在南京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叫赵玲,原是淮海市的文革生死战友,一同办过《红卫兵报》,赵玲上的是技校,所以文革结束后,他便分到南京一家工厂里上班。前几天他还叫天生去南京玩玩,他在信上说:“天生,您是我的亲兄弟,有什么困难对我说。虽然我不富足,但是每月还有工资,可以帮助您一点。即便没有,我还可以借。我一定会满足您要求的,哪怕割我身上肉,我也高兴。”有这样的朋友在南京,天生是不怕没回来的路费的。 宋玉英这次钱给得很快。一来天生送了件毛衣给她,这是一块九毛钱买不到的。二来,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她不能不关心。 第二天上午九时左右,天生在南京中华门车站下了车。天不作美,竟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来。虽然没有风,但气候寒冷。天生没有去赵玲的单位,而是冒雪直奔春兰家。 从中华门到光华门没有直达公交车,需换两次车才能到。天生这次却没坐车的福,因为雪大,路上积雪很厚,公交车没法行驶。他只能步行,——何况,他本来就没有坐公交车的钱。待赶到春兰家门口时,他简直成了一个雪人:从头到脚,凡是能挂雪的地方,都让雪塞足了又寒又冷的白色。他真想一步踏进春兰家里暖和一下,谁知春兰家房门紧闭。他知道春兰家无论有人无人,一年四季几乎天天关门,城里人都是这样,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闩,和任何人也不想往来。邻里几年甚至十几年,有的连对方姓啥名谁,干什么工作都一无所知。这也许是做人的悲哀吧,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接触,多一点沟通,少一点自我封闭呢? 门是木门,旧的。因常敲,门中间的酱紫色油漆早已剥落,天生在剥落处“嘭嘭嘭”连敲三声,并喊了两声“春巧”、一声“春兰姐”,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素琴、太保可能没放学,春兰夫妇可能没下班,可是,大雪封门的天,春巧能跑哪儿去呢? 他得等。不管怎样,他要见到人。——观察其是否有打胎的痕迹。听老人说,姑娘一旦怀孕,脸上就会长上蝴蝶斑,即便打过胎了,蝴蝶斑是一时半时褪不掉的。他要听到话。——当面问他对婚姻问题到底是什么态度。反正,得有个说法。 春兰门口无法躲雪,天生便钻到马路对面的候车亭里张望。好几个月没见了,他真想一下子见到春巧。他希望北方的话都是假的,他不相信春巧会背着他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约摸抽半根香烟的功夫,马路北面的雪花丛里冒出一对男女。女的拎着菜篮子,篮里有肉、有蛋、有蔬菜。男的左手提着两条鲤鱼,每条二斤多重,巧个;右手支撑一把黑色太阳伞,伞是新的。那伞没有给男人避雪,因为罩在了女人头上。尽管如此,姑娘身上仍积了不少雪。雪不是雨,它无孔不入,伞是挡不住的。两人肩挨肩,有说有笑,显得很亲热。 不用猜,天生就知道那姑娘是春巧。相处那么长时间,春巧的姿势、神态、举止、言谈、声调,都深深地刻在天生的脑海里,不用看就能知道。那男的会是谁呢?他在春兰家没见过这样的人,莫非…… 天生不愿意多想,紧紧地跟了上去。 今天是太保十周岁的生日,杨善奎夫妻俩因为上班不能请假,所以,一大早春兰就安排春巧去买菜办饭。他们没请任何亲戚朋友,只请了杨伟一个人。春巧和杨伟在菜市场买了菜,——鱼当然是杨伟出的钱。姐姐和姐夫都说杨伟会办饭,有他当帮手,春巧当然不反对。春巧做梦也没想到,她和杨伟回到姐姐家时,天生会在候车亭里等她,她只顾和杨伟搭话,上哪儿能知道身后有心爱的人披一身雪花在跟着她。她一进门便把房门关上了,城里本来就有关门的习惯,何况这样的大雪天,门又是朝北,她能不关吗?她又怎能想到她将自己的爱情关到了门外? 听到屋里时不时飘来的笑声,天生真想冲进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怕被春兰的家人发现,因为放学下班的时间到了,便决定先到同学家商量商量再说。 赵玲很热情地款待了天生。吃饭时,赵玲抱怨天生太优柔寡断,应该冲进去问个明白。是亲戚,他们会说清楚的。若是新谈的朋友,那更好,你谈不成,也别让她谈成。你把前后情况一说,那男人肯定不会吃别人嚼过的馍。 天生觉得有道理,醉醺醺地二返春兰家。 春兰家里很热闹。天生从窗外望里瞅,只见那小伙子坐在春巧身旁,正眉飞色舞地讲什么,还不是把肉叨到春巧碗里。天生越看越气,恨不能一脚把门踹开,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强扭的瓜不甜,女人心若变了,硬拉过来也无味,一切只能随它去。 天生痛苦地离开了春兰家,大雪掩埋了他的足迹。 当夜,天生便愤愤地返回鸠州。 第二天一大早,天生刚起床,准备繁忙一天的家务事,只见居委会的吕主任笑眯眯地来了。他仍是一副北方农村人的打扮:对襟黑棉袄,外罩便装铁灰色的的确良褂子,直通通的大棉裤,脚上穿的是一双老棉鞋,手工作的。他看到天生后,高兴地说:“孩子,你当代课教师的事,市里同意了,你今天就去教育局报到。” 郝家大院听到这个喜讯,简直高兴极了。大家都张着笑脸,听吕老头叙述经过:“天生还算有福气,前阵子,我找市里,市里推到区里,区里又推到片里,到片里我是不能再去找的,就在找市里,我就问问市里对下放政策是否是一刀切,有没有灵活性?若由灵活性,像郝老的子女应不应该照顾?基层干部反映的问题还能不能被重视?他们回答的仍是千篇一律:天生应该下放,因为他大姐已经照顾回城工作了。我说人家大姐原本是有工作的,人家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放弃舒适工作去艰苦地方锻炼的,人家大姐在乡下蹲了三年,因父母身体不好,省里才照顾安排回城的。正在我和他们争论之际,市委常委、武装部长丁民来了,我记得丁部长是郝老的部下,就向丁部长说了此事,丁部长把我们居委会的报告和天生的表要了去。第二天,丁部长便派人将表送给了我,叫我转告你们。若不是丁部长帮忙,这次招代课教师,天生是望也望不到的。” 宋玉英听后,千谢万谢吕主任:“你老那么大年纪,为我们一趟一趟跑,茶没喝过一口,烟没抽过一枝,今天说什么也要喝杯酒,丫头,快去打酒!” 吕主任连忙拦住天生:“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喝酒,做这点事是应该的,群众有困难,不能去帮助解决,那还算是什么党的干部?更何况天生是老同志的孩子,我们不帮助谁帮助?做这点事,就在这儿喝酒,人家知道还不怎么想?” 郝家看真留不住吕主任,只得让他走。望着这个老同志的背影,天生不由得从心里升起一股敬重之情。世上还是好人多,好人做好事是从来不索取回报的。索回报的好人,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好人,当然,就是那样也比坏人好。 天生还是给春巧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像以前那样长了。以前去信少则三页,多则五七页信纸。这次仅仅几句话:“春巧,寄来的毛衣收到,谢谢。我现在已经决定下放云南西双版纳,还有一个星期即动身,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就立即来鸠兹,我等你五天,过时不候。天生急草。” 天生写这封信等于是对春巧的再次考验。春巧如果真的爱他,接他信后,说什么也回来的。如果有二心,她就不回来了。 天生的这封信如若真地落在春巧手里,春巧肯定会去的。虽然她舍不得父母,但是,对于爱情,对天生还是专一的。然而,命运似乎捉弄了这位姑娘,天生的信她偏偏没有及时拿到。 信是及时到的。春兰的目的是想让春巧和杨伟结婚。杨伟已经跟杨善奎说过,他愿意和春巧谈对象。如果杨伟和春巧成功,那比跟天生强多了。因为天生毕竟在鸠州,远南京一大截子。要是跟杨伟,姊妹俩都在南京,再把父母接来,都偎在一块,相互就好照应了。所以她极力想阻挠春巧和天生的关系。天生信到后,她没让春巧知道,先拆开看了。看了天生的信后,就更坚定了她让妹妹断绝与郝家亲事的决心。 她把信原封不动地糊好,藏了起来,又急忙给北方母亲去了一封信。让母亲装病催春巧回去。 整整过了七天,春巧才从姐姐手里拿到信。春巧一点也没想到,这封信的迟到是她姐姐造成的。她从来都相信姐姐。因为她知道,姐姐和娘一样疼她。 “姐,他说不定还没走,我得去鸠州。” “他信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现在去,根本见不到他。” “那怎么办呢?”春巧急得差点掉下了眼泪。 “妹妹,不信命你也得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随它去。” “天生不会抱怨我吗?我不去鸠州,他会怎么想?” “天生要是有心,这次没等到你,到云南以后还会给你来信的。到那时你再解释一下不就行了?”春兰看春巧着急,就劝,“妹妹,你的事我不能不问,但也不过多地问。因为我相信妹妹自己有眼光,有头脑,能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天生今天下放云南,你还要去找他,我有不同看法。我知道你爱天生,天生也爱你。但是,你还应该设身处地替娘想一想。娘能跟你去云南吗?如果她不去,留在家里怎么办?当然了,你如能做通娘的工作,去云南我也不反对。” 不管姐姐说什么,春巧仍是去了鸠州。 问了七八个人,春巧总算找到了鸠兹的大寨路。她在临街的一家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敲开了那淡黄色的大门。 “你找谁?”开门的是四姐天珊,她是天生的小对头。天珊用审视的眼光望着面前的陌生姑娘。 “这是郝天生的大爷家吗?” “是的。” “俺是从陵河来的,像找郝天生。” “他不在!”天珊听说是找二哥的,脸一寒,冷冷地甩下一句话,马上缩回屋里,向后院走去。 春巧迎面吃了个闭门羹。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她没有责怪对方无礼貌,谁叫自己不按约来鸠州的呢?若是按时来了,人家会气吗?既然是负荆请罪的,就不能考虑面子。对方不邀请也得进屋。只要能找到天生或知道天生的下落就行。她必须要当面向天生解释清楚。 春巧走进屋里,正碰上从后院走出来的天生大娘。宋玉英打量了一下春巧,不冷不热地问:“你找天生干什么?” “你是大娘吧?我是春巧。”春巧满脸堆笑说,“天生前几天约我来鸠兹,因为信接晚了,没及时赶来。他说他要下放去云南,我也不知道他走没走。如果走了,我想了解一下他下放在什么地方,我好去找他。” “天生跟你说他下放到云南的?”宋玉英在心里暗暗责备天生,不愿意就不愿意是了,何必骗人家!你明明是分配工作了,为什么跟人家姑娘说下放了?对了,也许他这是考验女孩,不管属于那种情况,她暂时还是不把事情的真相挑明。何况,她本来也不赞成跟老家姓刘的结亲。她是从陵河走出来的,春巧家过去什么情况她都清楚。再说,天生在城里只要好好干,前途很大,不愁找不到对象。找个有工作的城里姑娘,总比找个乡下没工作的姑娘好吧。宋玉英也不愿意天生跟北方牵连,她怕天生将来把微薄的工资都支持北方。若是那样的话,这几个月的心不是白费了?目前,家里经济紧张,她希望把天生攥在自己手里,这样天生的钱就在她控制之下。总之,各种因素促使她对眼前的这位痴情的姑娘怜悯不起来,她不能站在姑娘一边。 “他在信上说的。” “他下放那么远,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找他?” “鼻(逼)下杭州嘴是路嘛,何况,我也不是小孩子。” “你找到他以后怎么办?” 春巧毫不思索地顺口答道:“跟他结婚。” “你爸爸妈妈同意吗?” 春巧犹豫了一下,说:“他们会听我的。” “云南很苦,你知道吗?” “再苦我也不在乎。” “婚姻是大事。”看春巧如此执著,宋玉英真有点不忍心骗她,“你要慎重考虑,不能感情用事,要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春巧看宋玉英这样关心她,愈加内疚,愈觉得没按时来鸠兹对不起天生。天生要是去当官,去工作,她没按时来还好说些,如今他下放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就像充军似的,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候,在最需要她关心和安慰的时候,她却没来,从良心上说,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天生了! “大娘,我早就考虑过了,天生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就永远跟着他。哪怕一起逃荒要饭,我都不在乎。”春巧说得很动情,宋玉英差点被感动地掉下眼泪,她望望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心里说,孩子,你真是错投了娘胎,你为什么偏偏生在农村呢! “孩子,你看这样吧,”宋玉英口气不由得变得亲切了一些,“这个事你再回家跟你父母协商一下,这边等天生通讯地址来了,我叫人写信告诉你,到那时你再去也不迟。” 春巧觉得这也是个理,便点了点头。 “你看你如果有时间,就在鸠兹玩几天?”宋玉英并不想春巧留在鸠兹,这倒不是怕春巧碰到天生,天生被教育局派到省城培训去了,得一个月才能回来呢。 她只是不愿家中增加开支。 春巧不是呆子,当然看得出宋玉英的态度:“不,以后再来玩吧。” 宋玉英没有留春巧的意思,天生不在,春巧也没有留在鸠兹的想法。她连天生大爷家的板凳都没坐一下,就离开了这个贫穷的“高干”大院。 她走得很伤感,很失望,很空虚,很难过。约摸走了百十公尺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真希望天生会突然出现。然而,留在她眼前的,仍是紧紧关闭的淡黄色的大门,此刻,她不由得心一酸,眼泪像泉水般流了出来。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来!要是早来了,不就见到天生了吗?天生去云南时多么急切地盼望她的到来呀?要知道那是他最困难的时刻,是最需要她帮助、最需要她在跟前的时刻,可是,她却不在。她也真想大哭一场,但是,在这个地方她不能哭,不能! 春巧刚到南京,二姐就给她一封电报:“巧儿速归,娘病。” 既然娘病了,只得回去。不能再等天生的信,再说,也快过年了,不回去也不行,一切等年后再说吧。 春兰对春巧说,本来她也该跟妹妹一块去北方的,可是单位请不下来假,再加上自己身体也不好,节前车上挤,她受不了,别回娘病没看怎样,自己先倒了,那样岂不是让娘更急?她让春巧先回去,倘若娘病的确不轻,再拍电报来。她又说,正巧杨伟也回家探亲,一路上相互能照应,不然,让春巧一个人回去,她还真有点不放心。 春巧只得听春兰的。春兰送春巧上车时,还一再叮嘱,天生不给你去信,你就不给他信。那有女的一个劲追男的,又不是找不到婆家。 第三章 红裤带 第十节 说心里话,春巧对杨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她似乎觉察出姐姐让小伙子接她送她的含义。 如果没有天生,她一定会跟杨伟相爱。 春巧娘对杨伟当然满意。小伙子人有人,个有个,又是个吃硬壳小本的(只有工作的人,硬壳小本指工作正),打灯笼也找不到。她巴不得春巧马上跟杨伟结婚才好。 她拍电报让春巧回来,当然是春兰的主意。他们得知天生下放云南,都怕春巧跟了去。眼前有这样好条件的小伙子不要,岂不可惜?杨伟当然不只到春巧有朋友,就是有,他也想争,要把春巧争到自己的怀抱。 “娘,不说你有病了吗?”春巧急忙忙赶到家,看母亲好好的,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接到你电报,我可吓坏了。” “前几天是病得起不来,医生检查说是重感冒,发烧40度,我以为从此起不来呢,所以才叫人拍电报给你的。”春巧娘对春巧撒谎说。为了春巧的婚姻大事,她不能不撒谎,撒谎也值得。 “娘,这是二姐夫同事。”春巧介绍说,“他叫杨伟,老家在棋盘。” “好,好。”春巧娘实际早听春兰说过了,但仍装作不知道。她望着杨伟,喜得合不拢嘴,“快洗洗,天不早了,今晚就别走了。” “我得回家,路不远。”杨伟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嘀咕:“我当然不走啦,我来是干什么的。” “娘叫你不走,你就不走。”春巧也不想叫杨伟走。千里迢迢送到家,哪能饭不吃茶不喝就让走了呢,从哪方面讲也说不过去。何况,在南京期间,杨伟还请过她,陪她逛公园,看过电影。 “娘,天生相片怎么不在相框里了?”春巧进屋第一眼就看到天生的相片没有了。 “哪个天生相片?”春巧娘慌了。天生相片是她藏起来的,她知道杨伟要陪春巧回来,怕被杨伟看到。这小丫头怎么也不知道遮掩,她忙掩饰说,“噢,我想起来了,那照片给他家里拿去了,说要干什么用的。” “拿相片能干什么用?” “俺上哪儿能知道,说是给谁看的吧。”春巧娘一边掩饰,一边招呼杨伟,“快坐,我烧水给你们洗脸。” “哟,娘,你今晚还准备不少菜呀?”春巧看桌上摆了不少菜,笑嘻嘻地说。姑娘特别爱面子,在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面前,她并不愿意让对方看出家庭的寒酸。穷,谁也瞧不起。 “你姐拍电报给我,说你们今天晚上到,我能不准备点菜?今晚我还叫几个人来陪你们吃饭呢。”春巧娘的确请了几个人:队长罗修德,玉莲,刘平媳妇,刘法媳妇(那都是春巧本家嫂子)。 “都请谁?” “来了你就知道了。” “娘,又没什么大事,你请人干什么?” “几天不见,人家都想你,请来坐坐有什么不好?你这个小丫头子,太不懂人事!” “好好好,随你怎么办。” 杨伟把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从包里掏出来,放在供桌上,让里面唱歌,说话。家里有了半导体,顿时热闹了许多。春巧娘还从来没看过这家伙,这家伙真怪了,怎么能装下人在里面唱戏呢?她想问春巧,但没好意思开口。 不一会,邀请的人都到了。小小的茅屋里,让几个人一到,急得满满合合的。快喝酒时,春巧突然想起,今晚请人怎么没有天生家里人?便不快地问娘,是怎么回事? 春巧娘低声说:“一言难尽,等人走后再说吧。” 这就怪了?她也不过离开个把月,天生家会出什么故障呢?她本想追问,看家里来了那么多人,还有杨伟在这儿,就把疑团埋到了心里。 席间,杨伟把南京的风土人情,还有省里一些达官显贵人的趣闻野史,大侃特侃了一通。桌上的人好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全被吸引住了。当然,还有一个颇有醋意。那就是罗修德。罗修德虽然有老婆,但对自己的臣民春巧,还是垂涎三尺的。白豁子是明臊,看到女人眼就放光。罗修德是暗臊,他越想占有某个女人,却越掩饰自己的感情。比如对春巧,明里他正正派派,总以大哥的身份待之,让春巧不会感到他是流氓,暗中,却时时想点子勾引春巧。春巧娘为什么要请罗修德呢?罗修德曾斗过她丈夫呀!但是,春巧娘认为,人能知错就改就行。罗修德曾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在她娘而俩跟前赔过不是,罗修德当了队长后,对春巧娘俩非常照顾。春巧原来很恨他,后来看罗修德处处关心她们娘儿俩,也就渐渐消了气。谁又能十全十美呢!罗修德看杨伟这样炫耀自己,心里当然不快。在女人面前显到他,而显不到自己能行吗!想什么点子治他呢?有了,比喝酒。 “杨师傅,今天咱第一次相识,是三生有幸。我敬你两杯酒。”罗修德端起酒杯,一口一杯。那酒杯虽然不大,但三杯也有一两多。 “罗队长,我不会喝酒。”杨伟只有两把量,看罗修德这架势,哪敢较量。 “杨师傅,你要不喝,那就是瞧不起俺这个乡下人。” “罗队长,你这样说,我就扛不动了。”杨伟无奈,只得端起酒杯,“好吧,我和这两杯。” “杨师傅,你跟罗队长喝了,也得跟俺喝两杯。”白玉莲笑眯眯地也端起了酒杯,虽然她酒量不大。她这是给天生打抱不平。她看得出春巧娘的用意,也看得出杨伟的来意。春巧是什么含意,她还吃不准,但不管怎样,她不能让这家伙夺走春巧。 “这是白书记的妹妹,”罗修德说,“你得喝。” 杨伟听说是大队书记的妹妹,不喝当然不行。只得咬牙又喝两杯。 刘平和刘法媳妇喜欢凑热闹,这种场合当然也不甘落后,边开玩笑边扯着杨伟,一人又灌了两杯。此刻,杨伟已经头晕目眩,但仍硬撑当好汉。 春巧娘俩怕把杨伟灌醉了,一齐阻止。但是,陵河人请酒,都希望把客人灌醉,客人喝得越醉,主人越开心。所以,春巧娘俩看阻止不住,也就不拦了。过多的阻拦,怕人说小气,扫了酒兴。 一连灌了十八杯,杨伟再也撑不住,一头钻到了桌底。 春巧娘俩把杨伟扶到里屋躺下,又出来陪大家喝了一会儿。春巧娘请酒的用意,不用说,大家都清楚。众人把杨伟灌倒了,春巧娘也没什么意见,因为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请玉莲,名义上是因为玉莲跟春巧是同学,实际上,是让玉莲告诉白豁子,春巧有主了,不能再来缠了。请两个侄媳妇,是想请她们说说杨伟的好话,帮助春巧转弯。再者,她知道这两个侄媳妇跟郝家不错,目的是让她们向郝家放风,让郝家断了要春巧的念头。 春巧送走大家后,看杨伟睡得正香,就悄悄来到外间,为娘不请郝家人的原因。 春巧娘说:“你到南京去,是因为你姐流产,叫你去是照顾你姐的,他家却造谣说,你跟人怀了,是到南京打胎的。现在,陵河上上下下,谁不说反了?” 春巧听这话气得发抖,但是,她不相信这话是天生父母说的:“娘,这谣言肯定不是他们造的。你想想,天生在鸠兹正准备下放,又不是什么好条件,他们败坏我干啥?天生又不是有头了,我不信!肯定是别人造的谣!坏了,怪不得天生突然来信说要下放云南的呢,他这是考验我。娘,这下你跟姐害苦我了!” “怎么害苦你了?”春巧娘不乐意。 “姐叫杨伟陪我回来,你在家又宴请杨伟,这样,不是造声势,让人知道我跟杨伟好了吗?”春巧发觉上当了,气得哭了起来。 “你个小祖宗,哭什么,叫什么!杨伟还在里面睡觉,让他听到像什么啦?”春巧娘慌忙阻止春巧哭闹。 春巧的确也不敢放声大哭,深更半夜的,哭哭喊喊,人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到头,不自由,只能冷静下来。 杨伟既然半路杀出来,也只好让他杀。暂时装作和他不错的样子,不说和他谈,也不说不和他谈。如果天生那儿没希望了,就决定跟他;如果天生那儿有希望,就推开他。反正也没跟他表过态。 她需要抓紧写信给天生,向他解释一切,并向他表示,永远爱他,过年后就去鸠兹和他结婚。不管他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只要天生要她,相信她,不嫌弃她。 春巧连夜写好信,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邮局寄走了。当然,信发出后,她还是没底。她不知天生上次信说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到云南去了,没有地址,她可就找不到了。若是那样的话,那可就冤枉死了。 杨伟醉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醒。 他真不好意思,第一次上门就出了这么大的丑。不过,他看得出,春巧娘儿俩并没有讨厌他。当然,他也很清楚,他不能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因为春巧好像并不太热心。热情不是热心。他把早在南京写好的求爱信,偷偷塞进收音机的皮套里。他打算把收音机当作爱情的信物丢在春巧的家里,他也舍不得失去收音机。那是他的宠物,可是,为了爱情,只有付出。 杨伟告别时,春巧娘一再挽留,春巧却没有像昨天那样热情,杨伟把收音机送给春巧,春巧说什么也不收。杨伟说,你要是不要也行,不过,春节期间留着听几天可以了吧?我过完假回南京路过这儿带走。 春巧的确也爱那收音机,她本准备叫姐给买一个的,因为走得太急,没捞到说。杨伟要把那收音机留在这儿的用意,春巧当然明白。她不愿意收,但拒绝不过,就干脆留下。她这人就是这样脾气,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什么也不怕。收了他的东西,并不等于买个了他。 春巧娘和杨伟看春巧收下礼物,暗暗高兴,仿佛这婚事像板上钉钉子,板子有了,钉子也有了,只不过等着钉钉而已。 春巧在杨伟走后,收拾收音机时,发现了杨伟的求爱信。 她脸看都不看,点根火柴就把信烧了起来。 纸灰像黑蝴蝶,向四边飞去。 第三章 红裤带 第十一节 天生没有直接给春巧回信。 那信是在给家里的信时附带在里面的。 “春巧同志: 来信收到,内情尽知。说实话,我并没有下放,而是分配到学校当了一名人民教师。我接到分配工作的通知时,便给你写了封下放云南的信。我让你五天之内赶到鸠州并不过分,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当天就可以赶个来回。可是,你没来。原因你不用解释,我也明白。还记得年前的一场大雪么?那天听人说你变心了,我不相信,特赶到南京找你,却看到你和一个男青年有说有笑在一起吃饭喝酒,我很生气。回去后才写了那封催你来鸠州的信,可是,你没来。如今我才明白,你和那个漂亮的南京工人正热恋着。当然不会来鸠州,我只能恨我无能,没这个命,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据说那工人很能喝酒,我表示祝贺。望你结婚时,也请我去。我一定要同这位喝酒大王比比高低。别不多谈,祝你们白头到老,婚姻美满。郝天生敬上。” 春巧欲哭无泪。 她似乎觉得自己受到所有人的愚弄。她恨天生!你既然工作了,为什么要骗我?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你还要怎么样考验?你在陵河并不是呼风道寡,我不是照样爱你?我没有向贫困地头,没有向李三谦低头,没向所有的压力低头。我爱你的心是那样的坚强,你为什么对我还不相信?我向你解释,你的信我收晚了,也许是姐姐压了我的信,我没有按时赴约。我告诉你,我去过鸠州寻你,可你不在。只因母亲病重,我只得含泪从南京返回。因为我记挂着在云南的天生。为什么我的话你不相信呢?我同白豁子势不两立,我身上只流过你的情,你凭什么要污我清白?我与杨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因为他是棋盘人,所以春节探家和我同路,并送我回家,他是我姐夫的同事,我招待他一顿又有何罪?郝天生,你的用心,谁都明白。你有工作了,你是城里人了,你有了资本了,怕我当你的累赘,告诉你,郝天生,你尽管放心去骗城里的姑娘,我不会拖累你的!我刘春巧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人,你不说我把杨伟招成女婿了吗?我就招了,招定了!没有你郝天生,我刘春巧不会当尼姑子! 春巧说干就干,马上叫娘派人送信,告诉杨伟,春巧愿意和他结婚。 春巧娘看女儿转得这样快,当然高兴。她也没叫人,自个找头毛驴骑到杨伟家。一来是想看看杨家是穷还是富,二来是快点把新女婿接过来。 双方合了生辰八字,确定正月初八传喜。 春巧娘回到陵河,一路张扬,她要让陵河人都知道,春巧找了一个在南京吃硬壳小本的人。 陵河人对过年时看重的,风俗习惯也不少。腊月二十四祭灶。本来家家请来的灶老爷画要贴到锅门上,春巧却把它贴到堂屋的侧面墙上,当年画一样欣赏。大概是怕灶老爷和灶老娘脸上抹了锅灰,不能见玉皇大帝。也许是拍拍灶老爷夫妻俩的马屁,让他们登堂入室,别窝在锅屋里,像个佣人。春巧贴的这张灶老爷画,因得很粗糙,着色也很简单,仅红绿两种。线条是青莲色的,鲜明倒是鲜明,这张画是民间艺人刻板印刷的。画面上方有三个人的半身像:中间是灶老爷,两边是女人,据说是灶老娘。他妈的!这世道就是不公平,男人凭什么要有两个老婆,女人为何就不能有两个男人!春巧对她娘说,灶老爷两边的女人,一个是灶老爷的娘,一个是灶老爷的妻子。春巧娘听后说春巧是神经病,胡说八道,得罪了灶老爷可不好,他上天会讲你坏话。春巧笑说,讲他妈拉个巴子就讲吧,俺不怕!春巧这种口气说话,春巧娘还从来没见过,这孩子还许真的神经不正常了! 年三十要贴门吊子,门对子。门吊子是买的,红、黄、蓝、绿、紫,五色电光纸上刻着花纹图案,图案中刻了五个字:忠厚传家远。春巧认为刘家是忠厚的,虽然没有儿子,照样传家远。她决定,无论跟谁结婚,生个孩子就姓刘。她妈的,为什么要随男姓,我偏要孩子随母姓!门对子时春巧自己写的,字写得不咋样,但高兴。因为是自己写的,自己动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不写反动的东西就不怕。春联写的这幅对联是:爱所爱之人,恨所恨之事。按说,春联写的多是升官发财之类的吉祥话,或是歌颂党和社会主义祖国的话,可春巧偏要这样写,春巧娘又不识字,只能由她写。刘连庭虽说识几个字,可女儿要这样写他也没办法。 烧过上坟纸,回家放鞭炮。放过鞭炮后,便是吃年夜饭。“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吃顿团圆饭。”年夜饭是重要的家庭聚会,俗称“合家欢”或团圆饭。春巧当然要把父亲接回家。她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叛徒。是叛徒,还是她父亲;不是叛徒,他也是父亲。不管别人怎样说,她相信父亲是好人,她也不在乎父亲的病,特别是近年。父亲六十多岁的人了,由他过还能过几年?不能让他孤零零地呆在医院里。尽管母亲有点揪嘴,春巧还是让父亲坐到了桌子的正上方。她要敬她父亲酒,她要祝父母健康长寿。 以往过年包饺子,都是母女俩共同干的,天生在时,有时也插一手。今年,春巧不让母亲插手,自己一人干。 春巧娘看春巧今年啥事都是自己动手,让他们坐在一边享福,并不乐意,相反觉得酸楚。女儿马上要嫁出去了,要飞出这个窝,要离开娘的身边了,她能不难受吗?为了过个快乐年,她没有哭。 春节过后,春巧一家留了不少菜,专等杨伟的到来。 初八那天,春巧一家把屋里屋外又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刘连庭还是避回医院去了,春巧要留父亲看看杨伟,刘连庭没有同意。他怕未来的女婿知道他有麻风病,会嫌恶他,影响女儿的婚事。 春巧娘一大早起来,拿包南京牌香烟,——那是杨伟留下来的一包烟,到处散发,见人就给一枝,说是散喜烟。郝仁贵也接到一枝。郝仁贵看春巧娘春风得意的样子,很恶心。他本想当面把香烟摔了,但没这样做。人家不跟你结亲了,想必你不行,你要行的话,人家能毁亲吗?毁亲不是毁人,亲毁人不能毁。何况,天生现在有工作了,说不定能找到比春巧更好的姑娘,不谈就不谈是了,烟照样抽。 最不高兴春巧找到好婆家的当然是前院。刘连朝自从检举亲哥哥刘连庭是叛徒后,就没打算同后院和好。他把不得春巧一家真的断子绝孙,他好霸占家业。刘连朝的媳妇还比较老实,但是不当家。一切得刘连朝说了算,别看刘连朝一副穷酸丑陋的样子,对老婆说打就打,说骂就骂。那女人也从来不敢还嘴,更不要说还手了。她男人昧着良心陷害亲哥哥,她是反对的,可是,没用。在这个家,她只有生儿育女和下田劳动的权利。保东当然也不喜欢春巧,天生搞他,春巧不帮助他说话,他能不记仇吗?他希望春巧一辈子也找不到男人才好。宝娟没坏心,但忌妒心重,她比春巧并不丑,只不过稍黑一点,但黑的俏。那眼睛,那眉毛,那小嘴,很能挑逗男人。追她的男人也不少,只是没有天生和这个才来的杨伟漂亮,她很不服气。她的观点是,凡事不能输给春巧。春巧和天生谈的时候,宝娟曾追过食品站的胡会计,后来听说胡会计是春巧抛弃的人,便马上放弃目标。我找的人,貌相比不过你,但权力要比你大,你要找个城里的,我就找个有钱的,在城里没钱不好过。在乡里有钱照样过城里的日子。正因为有这样观点,所以春巧找杨伟后,她就盯住白豁子不放。你说白书记玩我,我还说我玩白书记呢。谁能叫白书记言听计从?我刘宝娟能。我叫白书记当狗爬,他就得当狗爬。春巧你别能,你想跟杨伟结婚,能不要介绍信吗?你要是叫大队开介绍信,我就能叫白书记出你家洋相。说你是一个叛徒的女儿,看你能不能成好事。 尽管春巧答应跟杨伟谈恋爱,杨伟真正上门来时,她总觉得不是滋味。第一次恋爱,第一个相爱的人,一下子是不能从心里剜掉的。她至今还不承认失掉天生。 陪杨伟吃饭的,都是家邦亲邻。请来都是讲好话的,大家自然对杨伟大加夸赞,对春巧大加吹捧。认为他们是“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他们吹得越玄乎,春巧越不舒服。杨伟越洋洋得意,春巧越是如坐针毯。把杨伟当作朋友时,她看杨伟还样样顺眼;可是,现在真要被他搂如怀抱,她总觉得不舒心。她也努力想从心里赶走天生,可是她不能。 杨伟上次喝酒吃了亏,这次说什么也不喝,大家看派不下去,也只好不派,自己喝自己的。 上次春巧没喝多少酒,今晚她却一个劲地喝酒。大家看春巧喝得太多,都连忙劝阻。春巧不听,还是喝。春巧娘看春巧醉成那样,很不好受。她知道春巧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她这是以酒浇愁呀!她怕春巧喝坏了身体,连忙夺下酒杯,扶她到里屋休息。春巧喝酒有个特点,醉了就睡觉,不说狂话,不乱说话,不是酒乱子。 春巧娘送走客人后,又给杨伟在外间铺了个地铺。不过,春巧娘这晚没在家睡觉,是睡在别人家的。临去睡觉时,她一再嘱托杨伟要照顾好春巧,别给她着凉了。春巧娘走得很伤感,她不知道春巧已经是天生的人。今晚,她让开,既想杨伟和春巧有染,又怕两人真有关系。把女儿养这么大,今晚可能被杨伟夺走,她能不凄楚吗?很凄楚。 屋里静悄悄的,一盏小油灯闪着橘红橘红的小火光,那光很弱。 春巧浑身难受,胃里直翻,口里不断涌清水。她头不敢动,一动就晕;眼不敢睁,一睁天转地也转。不动又不行,她想吐。 “娘!”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并挣扎着想到外边去吐。 杨伟正想脱衣睡觉,忽然听到春巧呼唤,赶紧来到里屋的春巧床前:“大娘走了,你有什么事?” “娘上哪儿去了?”春巧醉眼朦胧,头脑糊里糊涂,“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杨伟。” “噢,杨伟,你就是那个好吹牛皮的杨师傅?”春巧迷迷糊糊地嘟哝着,“把我扶出去,我想吐——”春巧吐字还没说完,就把胃里的酒饭菜,一下子吐到准备扶她的杨伟身上。 糟了,一套新衣服被吐脏了。杨伟赶紧脱去外套,准备再去扶春巧,只见春巧趴在铺边正吐个不停。杨伟到锅屋里端一锹锅灰,盖在呕吐物上,又去搞盆热水,放在春巧跟前,用冷水配得不烫为止。他看春巧不能动,就主动拧个毛巾巴子,帮春巧擦脸。赃物被打扫掉后,他又找只碗来,放了点红糖,泡了一碗糖水。接着又单兑点温水让春巧漱口,口漱过后,才让春巧喝糖茶。一切都做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那么周到,比女人的心还细。 春巧有点感激地望望杨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嘛!”杨伟殷勤地笑笑说。 “娘没说上哪儿去啦?” “她说别人找她看门,今晚不能回来,叫我好好照顾你。”杨伟说这话,心里呼呼跳,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一个整夜守着一个姑娘,不,未婚妻。 春巧看母亲走了,很不自在。毕竟她和杨伟还没结婚,怎么能这样就放心走了呢? 春巧披件衣服,靠在床头。 “你坐到这儿来。”她叫杨伟坐到床边。她头很痛,脑壳像要炸了似的。她强忍着又喝了点糖水,“你是城里工人,能看上俺这个农村人?” “我要是有意见,还能来吗?”杨伟憨厚地笑笑。 “你了解我吗?” “从接触这一段时间看,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杨伟说的是实话,不爱她能来吗?“至于别人对你什么评论,我不管。谁都不能十全十美,都让人说好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我跟别人谈过吗?” “姑娘大了,还能不谈恋爱?” “你不怕我跟别人谈时有关系?”如果不是喝酒,如果不是想气气杨伟,春巧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当然,话出口后,她还是有点后悔的。 杨伟心想,这女的是想考验我。她说得越真,我越不能相信。他望着春巧那醉眯眯的眼说:“无论你怎么样,我都爱你。春巧,我四岁就死了母亲,七岁死了爹,是俺小爷把我带大的。俺小爷跟俺爹是一母同胞,他还能疼疼我,俺小娘就不行了,这也难怪,她有儿有女,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得上我。我逃过荒,讨过饭,吃过榆树皮,睡过牛屋,什么苦都吃过,你想想,没爹没娘的孩子,日子能好过吗?虽然,村里的婶婶大爷对我有照顾,但那毕竟不是常事,寒不蔽体、饥不饱腹的日子常常有。我常跑到爹娘的坟前哭,人说只要半夜里,没有月亮,特别是阴天,头顶鞋子,赤着脚,到坟前跪能见到亲人,我就试过几次,哪次不是跪几个小时,可是看不到。有一次,因为又累又饿,我昏倒在父母的坟前,差点被野狗吃了,如今我脚后跟还有块疤,那是给狗啃的。后来多亏一个好心人将我救起,送到医院里抢救了过来,至今,这个救我的好心人,我还不知道他姓啥名谁,家住哪里。后来,征兵时,公社把我保荐到部队,干了五年的工程兵。复员时,部队首长看我表现不错,就叫地方分配工作。当时南京无线电厂正在招收一批复员军人,我就被招了去。春巧,我条件就是这样,虽说每月有几十块钱工资,但家里太苦,不过,保我们两人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到时,你可以两头过。如果高兴,把你母亲带到南京,我们一起生活也行。要不你就在家,我每年回来探亲。不管怎样,我都会待你好的,我需要得到你的爱,我太苦了。” 春巧看杨伟说得如此真切,心也渐渐软了下来:“睡到我脚头吧,外间屋太冷。不过,你不准脱内衣,也不准想别的心思。虽然我们谈了,毕竟还没办合法手续,我们都不能动心。” 杨伟巴不得春巧让他上床,一上床什么事都好办。他三两下脱去毛衣,里面只留内衣内裤。内衣裤很薄,胸肌突起,显示一种阳刚之气。下面有点不听使唤,杨伟只能弓着腰,不让撑起的内裤出丑。春巧佯装不见,任凭他钻入被窝。 春巧吹灭了灯,坐了一会,看杨伟老老实实地蜷睡在脚头,才慢慢地躺了下来。她虽然跟天生有过那回事,但还从没有和天生睡进一个被窝。如今让杨伟睡在脚头,也就是说让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睡在身边,身上不由得产生一种燥热感,但是,她努力克制这种感情,不让杨伟有任何觉察。保护自己的那方圣地,仿佛是女人的一种天性。她双腿蜷着,双手缩在胸前,侧身而卧。也许是放松了警惕,也许是酒精作怪,也许是故意如此,不管怎样猜测,春巧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杨伟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他也不想入睡。春巧娘让出房间,春巧让出床头,这明显是让他干自己想干的事。不过,他没敢贸然行事,而是伺机而动。 他将春巧那双热乎乎的脚,轻轻地握在手里,慢慢地用手指摩挲脚心、脚面。春巧那双笋白似的脚似乎轻轻一震,便没有再动,任他揉磨。揉磨一会后,杨伟便一点点地拉到自己的怀里,同样是轻轻地揉磨那挺直秀美的玉腿。过了一段时间,看春巧似乎睡熟了,他就悄悄地从被窝里往春巧那头钻。钻出被头后,春巧仍没醒。他偷偷地吻了一下春巧的唇。那唇柔软,香甜,热乎乎的。 这家伙不是要跟我断绝关系了吗?怎么又来了,从那西双版纳的竹楼来了。你也不知我还有没有意见,就紧紧地搂着我,亲着我,又解下了我的红裤带,将我放在碧绿的麦地里,那绿油油的麦苗能挡住别人的眼睛吗?在这漫天野地里,说不定会冒出调皮鬼来,那多难为情!再说啦,万一怀了怎么办?未婚先孕,我丑你不丑吗?到时候麻庆明那些人又要出你洋相了。你不能轻一点吗?再轻一点,哎哟,你弄疼我了! 春巧惊叫了一声,睁眼一看,那是什么天生和她在麦地里做爱,而是杨伟压在她身上作恶。她羞怒地一脚把杨伟踢到了床下。春巧哭着骂他不是人,不该欺负她! 杨伟此刻那还顾得什么人不人的,重新扑到床上,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是我的,随便多会你还得跟我做那事,今晚就玩个痛快吧。”说这有硬搂春巧。 “你再这样,我就叫人了!”春巧惊慌地直往被窝里缩。 “你叫吧,反正我不怕。” 春巧哪是杨伟的对手,无论怎样厮打挣扎,还是让杨伟完成了自己的伟业。 一场急风暴雨式的蹂躏过去了,杨伟满意地瘫倒在床的一边。 春巧的心,却在滴血。 第四章 白布鞋 第一节 痛苦使人思索,思索使人明智,智慧使生命持久。 总算收工了。 这是一九七零年的早春。天鸿对着血红的晚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和社员们一起回家。“一打三反”运动,抹去了他往日的笑容,留下的只是苦闷、沉默、忧郁。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慢腾腾地往家走,早春的风还有点刺骨,而且刺骨得恨呢。他没有多少衣服穿,还是他哥丢下的那套黑裤褂。里面的卫生衣也是旧的,旧就旧吧,无所谓。 南园是天鸿回家的必经之路,刚过南园,突然,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吓一跳,转脸一看,是白玉娥。 “跟我来。”白玉娥神秘地一笑说。 郝天鸿一愣,刚想问干什么,只见白玉娥匆匆地闪进南园的瓜棚里。天鸿犹豫了一下,也急慌忙地钻了进去。 南园是白家寨生产队的菜园。之所以称南园,是因为白家寨在陵河大队的南边。刘家湾生产队的菜园叫西园,洪家圩生产队的菜园叫东园,郝家巷生产队的菜园叫北园。看园种园的,一般都是老农民,独南园是年轻的姑娘白玉娥。 玉娥和玉莲是一个老爹奶奶,玉娥父亲是老大,玉莲父亲是老三。玉娥是独生女,所以玉娥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县宣队”李三谦走后,玉莲的哥哥白玉贤就被推荐当了陵河大队的支部书记。玉贤当了大队书记后,玉娥父亲什么条件也不要,只要求玉贤照顾玉娥别下湖劳动,给个轻快活干。玉贤就安排玉娥种了园。 那瓜棚两檐着地,是名副其实的地趴屋。说瓜棚,实际上南园只种菜不种瓜,称园屋才恰如其分。但是,陵河人都是这样叫,那只能随它去。 白玉莲正站在瓜屋里面,两眼肿得像红桃,不用说,是哭的。玉娥在玉莲耳边小声地唧咕着,见天鸿进了屋,便知趣地走出瓜棚,样子像是看鸡,实际上她这是给玉莲姐姐站岗放哨。 “怎么啦?是不是家里打你的?为什么打你的?”天鸿揣揣不安地问。 玉莲没说话,猛地扑到天鸿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那泪水差点渗透了天鸿的卫生衣。天鸿的心也好像被泪水淹没了,他尽量克制自己,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玉莲的眼睛、脸颊:“喂,到底怎么回事?你讲啊,哭什么?” “明天早上我到马陵去。”玉莲终于止住了哭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成正方形的纸条,往天鸿手里一塞,扭头就跑了。 天鸿望着她消失的背影,觉得那样突然,那样莫名其妙。他急忙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道:“明天早上我去马陵,中午在马陵汽车站接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切记,又要事相商,务必前来,过时不候。” 看过纸条,也不知什么滋味,天鸿的心像纸条上的字一样,潦潦草草,弯七别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急人。他问白玉娥,白玉娥回答的只是一笑。看样子,她知道内情,就是不告诉他。不告诉就算,明天去马陵城,一切会明白的。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急急忙忙向家里走去。 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地笼罩着大地。 第二天,天鸿老远就看见站在车站门口翘首张望的玉莲。玉莲也早就注意了正在下车的天鸿。隔着车站的栅栏铁门,两人相对无言。天鸿尚未检票,玉莲就缓缓地离开站台的检票口。 玉莲今天穿的是白底紫圆点外衣,土色的纤维裤子,脚上蹬的是小白鞋。她神情颓丧,对紧跟上来的天鸿说:“我们再到沂河公园去。” 不是星期天,又是早春二月,天气清冷,公园里游人很少。天鸿和玉莲从后门直入公园。公园左边是花圃,进去观赏要收一毛钱,两人得两毛钱,天鸿有点舍不得,经不住玉莲的邀请,他还是答应了,反正是玉莲出钱。 花圃布置得古色古香,花径铺得几曲几折,数百盆温室培育的紫花叠成一个高大的圆台,一层一层的像是宝塔。盘在花盆中的腊梅,已经绽出黄花。园中的垂柳似乎还未返青,看桃花却鼓出花蕾。经园丁们修剪得花树,有的如南极仙翁,老态龙钟;有的似怀春少女,脉脉含情;有的盘根错节;有的伸三抓四;有的状若奔腾烈马,仰天长啸;有的似飞天蛟龙,驾雾腾云…… 走进这里,他们好像进入仙境。没有尘世的喧嚣,只有一派闲情雅意。不足之处,这里缺少古松仙鹤,因为,仙鹤被关进了沂河的动物园里。 “我要能有这个小花园就好了。”天鸿眼馋地对玉莲笑笑说。 “想法搞嘛。” “哎,我不是资本家,没有钱,就是有钱,在咱们国家里恐怕也不行。” 玉莲没有吱声。 他们又来到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时沂河公园最幽静的地方——流香岛。去年谷雨,天鸿和玉莲曾偷偷来到这里游玩。那时,未入岛门,微风就送来一缕缕沁人心扉的幽香。那淡淡的清香,极像来自世外的轻烟,丝丝缕缕如诗如梦地绕在人间。那一天,天鸿曾拾了几朵鲜花,夹在玉莲的书页里,让余香长留在玉莲的翡翠色的书包里。今天,流香岛还未进入“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境,四处枯枝凋零,很少有绿意。偌大的地方,仅有两对情人遥遥相对。天鸿和玉莲还在第一次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望着冰冷的太阳西坠,无情的月亮东升。月亮虽是明洁的,但尚未圆满。他们真盼望月圆,可又不喜欢月圆。因为没有月圆,可在残缺中追求;一旦得到月圆,就等于瞬间失去圆满。圆月是短暂的。 “知道约你来干什么吗?”玉莲望着天鸿那张被夜色渐渐染黑的脸问,“玉娥跟你说没说?” “她什么也没说呀。” “你出来跟家里是怎么打招呼的?” “我说到一个同学家办点事,家里也就没问什么。” “实话跟你说,为着我俩的事,我跟家里吵翻了,不打算回去了。如果你带我走,我就走;你不带我走,也就别管我了。”她的话说得那样轻巧,随便,态度又是那样的冷漠,没有一点表情,仿佛一朵娇艳的花,罩进了浓浓的雾中。 听到这话,天鸿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男女私奔,家乡人会笑话,议论一辈子的。倘若她哥哥知道了,我日子就没法过了。他八下找茬整父亲和俺的一家,这正是难得的材料。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话也都能说出来,死的能说成活的,假的能讲成真的,何况这本身就是真的。玉莲是大队书记的妹妹,是公社书记的女儿,这还了得呀!她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倘若他们以拐骗女学生的罪强加在自己身上,自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即便以后有清官来明辨是非曲直,罪可受过了。就算自己为了爱情乐意挨整,又怎能对得起父母呢?一旦玉莲家里知道这事,肯定要大闹一番。一个公社书记的家庭,一个批斗人员的家庭,两者本就无法可比。公社书记不说话,就足以让百姓生畏,何况,他们要大发雷霆呢?父母亲已经受够了运动的苦,哥哥走后,我这个做儿子的本应替父母分担痛苦才是,怎能再给父母增加麻烦?再说,他俩又没正式结婚,怎么住?怎么生活?到哪里能够安身? 天鸿痛苦地摇摇头。他想张口拒绝,一看到玉莲那副忧郁、悲伤、苦闷的样子,又不忍出口。他知道,拒绝之话一出口,那就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捅进了她那真诚的心窝。他爱她,她也爱他。她为了他,不顾家庭、社会的压力,不顾处女的贞操名誉,弃学、弃家私奔,这颗贞洁、执着、忠于爱情的心,她怎能忍心伤害?她,在陵河数万人口的心目中,就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谁对她不羡慕、崇敬、迷恋?自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小人物,家被抄,父被斗,哥被逼走,自己学不给上,逼着在家劳动。她视这一切不顾,仍忠于爱情,要和自己结婚,就凭这些,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听她的呢?既然她迈出家门,这说明她下了最大的决心。如果她的爱情得不到,她想不开就能去死。而且也肯定能死。假如这样的话,那就更坏事了。一来自己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二来自己倒霉更大些。为什么呢?你想想,玉莲早晨从家出走,自己中午就跟了出来,人家肯定会说是两个人约好了的。他与玉莲相爱,这也是众所周知的。玉莲一死,她家里能不说是他造成的吗?不是他害死的,别人也会说是他害的。想到这些,他又软了下来。他恨玉莲,这样大的事情,事先为何要瞒着他?然而,他更爱玉莲。他知道这是玉莲愿意嫁给他的最坚决也是最实际的行动。怎么办才好呢?唉,哥哥要是在家就好了,他能帮助自己出点主意。可是现在---他真恨自己脑子太笨,要是有诸葛亮的锦囊妙计那该多好。 “天鸿,你考虑好了吗?”玉莲看天鸿犹豫不决的样子,也有点担心。万一天鸿反对自己这样的行动怎么办?真的去死?自己才十八岁,正是少女的黄金时代,还应该为国家有所贡献,这样不三不四地去死,不值得。再说,这会给天鸿带来更大的痛苦。她应该活着,为天鸿活着,而不是为天鸿去死。她清楚天鸿的难处,现在需要和天鸿携起手来斗争,去争取爱情的胜利。 “玉莲,你说我不爱你吗?我巴不得马上就跟你结婚,跑到渺无人烟的孤岛上,或是深山老林,过世外桃源生活。可是,这是美丽的空想,不是现实。困难随时在跟踪我们,逃不走,躲不掉,即使我们能够摆脱这种困苦的处境,何处又能让我们安身呢?工作在哪里?钱怎么办?没有钱怎么生活?这些你都考虑了吗?”天鸿紧锁眉头,静静地叙说。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玉莲爱抚地紧握着天鸿的手,“我们可以先到你哥那儿住两个月,钱和粮票我都带了,以后,你先回来,不回来也行,叫你哥回来,把你户口迁到你舅舅家,我们在山洼洼里安家落户不是很好吗?我们都能干活,凭我们的两双手,还怕苦不到一碗饭吃?就是艰苦一点,也不要紧,我已经做好了最苦的准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说到这里,玉莲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好吧,我听你的,你能不哭吗?”天鸿尽力安慰玉莲,虽然自己心里如刀刺一样难过。她是多好的一位姑娘啊,为了她,再大的苦,我也得吃。再大的罪,也愿意受。他暗暗地下了决心。 早春的夜风,仍然很冷很冷。月亮和星星都冻成了冰块,贴到了天上。 “冷吗?”天鸿问。 “跟你在一起,”玉莲深情地望着天鸿,“不冷。”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一吻道情。她那甜蜜的唇,羞怩的眼,灼热的腮,天鸿曾吻过无数次。每一次吻,就像给天鸿注入同命运抗争的活力。突然,天鸿看到一个姑娘在一簇万年青的枯草地上打滚哭泣,一个男人插着手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走来走去。 玉莲望着这情景,紧紧抱着天鸿,轻轻地说:“我真有点怕。” “怕什么?”天鸿又吻了她一下,给她安慰和壮胆,“我在你身边。” “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总有点害怕。”在茫茫的夜色中,天鸿仍分明看到玉莲那深情而又惆怅的眼神,玉莲大概怕冷了他们之间爱的激情,又补充说,“不过,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忘了,什么也不怕。只是有一条,我必须要你说清楚,你不会离开我吧?” 天鸿理解玉莲。他知道玉莲这次不顾一切约他私奔,来个“背水一战”,倘若事情办坏了,将来怎么见人? “我永远不会,我只怕离开的是你而不是我。”天鸿保证说。 “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停了一会,玉莲望着家乡方向,挂念地说,“家里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愿菩萨保佑家里平安无事。”天鸿沉沉地遥望着远方。 “你不说不信神吗?怎么又念起菩萨来了?”玉莲望着天鸿那虔诚的样子,又感到好笑起来。 “是呀,往往就是这样,不相信的东西,有时也想去相信。明明知道是假的,还希望它是真的,唉,做人难呐——” 天鸿对黑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气逼人,天鸿脚被冻得像猫咬似的。玉莲仍然穿着那双白白的白布鞋。在陵河穿白鞋的很少,主要是忌讳,因为只有家里死人,亲属才在鞋面上缝上白布,以示孝敬。玉莲不在乎这些,她爱穿白鞋,城里人穿的是白力士鞋,她没这个条件,就自己做白鞋穿。她认为,白象征纯洁。穿白鞋也秀气,所以,一年四季她都这样穿。父亲不在家,母亲也管不着,她爱咋穿就咋穿。 天鸿怕冻坏了玉莲,决定带她到火车站候车室。因为没带证明,旅馆不能住,城里又没亲戚,只有到火车站。候车室里人多,又不是露天,当然要暖和些。熬过今夜,明天决定南下鸠州。他们相信,到鸠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想不到,他俩在嗡嗡的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坐了没一根烟的功夫,麻庆明、白玉娥、刘大翠等人都赶到了。 第四章 白布鞋 第二节 “俺就估计你们会到这儿来的。”麻庆明笑嘻嘻将天生留下的旧军大衣递给天鸿,“这是表婶叫带来的。” “家里怎么样?妈知道我们事了吗?”天鸿感激地接过军大衣,急忙探听家中情况。 “咳!家里可就翻了锅了!”大翠大着嗓门说,“比唱戏还热闹呢。” “小声点。”玉娥抵了一下大翠说。 “怕什么,俺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哼,他奶奶的!”大翠满不在乎地瞟了一样周围骂了一句。 “表姨,今天你嗓门也要喊哑了,现在让我说吧。”麻庆明也怕大翠放“大炮”。他说,“这里毕竟不是陵河,说话不注意影响怎么行呢?咱们到车站外边去说吧。” 刘大翠看麻庆明说得有理,也就没有反对。众人来到候车室门外的广场上,麻庆明看左右没人,清了清嗓子,拿出他演小丑的看家本领,一五一十,有声有色,惟妙惟肖地叙说起来:“你们俩走后,玉莲你母亲就冲了天鸿的家。你母亲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扯,硬说你天鸿拐走了她女儿,逼着你天鸿母亲要人。说什么要不交出玉莲,她就死在你天鸿家里。呵,玉莲,你母亲真厉害,凭我这样鬼都能让三分的人,见了你母亲,我也得怵几分。真不愧是官妈妈,说话的口气比碾盘还粗,一点道理也不讲。你闺女走了,凭什么赖人天鸿家?(大翠插话:别扯远了,快将后来情况。)是,是,后来你哥,我们那个白书记带了几个民兵也去了。听说是你玉莲父亲从公社来了电话,授权给你哥处理此事的。你哥对天鸿父亲要挟说:‘喂,姓郝的,你不要装孬种,我妹妹你要不给找到,我就召开大会批斗你,我就要你的命!不过,我也警告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交待,你儿子也跑不出我手心。我们这个国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到处都布下天罗地网,任何牛鬼蛇神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了,何况小小的郝天鸿?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抓到他,不信你就试试瞧,抓不到他,我白字倒写!’你哥那几个狗腿子大赖二赖等也跟着虚张声势喝二汤,看上去真好笑,好像你天鸿就是潜逃的罪犯,作恶的反革命似的。(大翠插话:你们俩不要怕,俺琢磨着你们没有犯法的地方,是正当的恋爱关系,之所以跑,是家里逼的,陵和群众眼睛是亮的,心里是清楚的,大家都同情你们,支持你们!)对,一点不错,背后很少有人说你们不对,除了春巧娘。那个老娘们不是东西!她以前想要你哥作她女婿时,简直把你们郝家吹得像一朵花。现在呢?你们郝家倒霉了,她女儿也不给了,还到处臭你们。这次你俩私奔,她可有了话柄,逢人便讲,见人就说,百般挑拨离间,还用冷言冷语刺激天鸿母亲。哼!要不是怕犯错误,我真想揍这个老娘们一顿!不过,她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背后挨人指脊梁骨,连刘金家里,刘法家里都当面出她洋相,给她下不来台。” 庆明的一席话,如同一团乱麻缠到了天鸿的心上。他神情呆滞、麻木,不知怎么办才好。 玉莲也不安地低下了头。她恨父母亲,恨她哥哥,又惦记着天鸿的家中。她原以为,自己一走,父母亲考虑面子,会让步,会迫不得已同意她和天鸿结婚。想不到他们竟那样不顾名誉,不顾脸皮。事到如今怎么办呢?出去,还是回去?若不回去,他们还会闹到什么地步?不管它!死也不会去。她问天鸿:“你后悔了?” “不。”天鸿摇摇头。 “恨我吗?”玉莲又问。 “不!”天鸿坚定地说,“我为什么恨你呢?” “你打算怎么办?”白玉娥关切地问。 天鸿望望玉莲,玉莲望望天鸿。天鸿的眼神是征求玉莲的意见。因为他如今头发胀,像一粒泡透泡胖的种子,已经长不出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嫩芽。玉莲的思想是坚定的,她只是想得到天鸿的支持,就像在逆水里行驶的小船,虽然舵掌在她手中,没有天鸿的用力划桨,船也是不能前进的。 “依俺看,你俩还是走得好。不要怕他们,天塌了又能怎样!”大翠愤愤地说,“嘻,真怪,正当的倒变成不正当,该支持的,倒变成了该打倒的,一切都颠倒了!” “你们俩要走,将来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庆明也同意大翠意见,只是担心天鸿和玉莲后来怎么办。 “我原打算把玉莲送到哥哥那儿住一时期,我回来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准备将来在舅舅那个庄上安家落户。可是现在,我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万一我们走了,他们来抓怎么办?他们要逼父母怎么办?” 玉莲看天鸿说这种话,心里不太满意。心想,为你,我一个大姑娘家什么都不顾了,你怎么还这样迟迟疑疑呢?不过,她没把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只是对天鸿说:“这样吧,你回去好了。” “那你?”天鸿听玉莲说这话,知道味不正。 “我?你就别管了。”玉莲淡淡地说。你担心父母,就是不担心我,我还要你问干啥?她想,但是不说出口。 “我看这样。”玉娥看天鸿和玉莲意见不一,沉思了一会说,“你俩走还是要走的,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前面就是困难再多,也要硬着头皮走到底,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如果你俩现在就打退堂鼓,你们早干什么的?我意见天鸿连夜把玉莲送到你哥哥那儿去,第二天下午,最迟到后天上午要赶到陵河。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吃饭、干活、睡觉。他们要来找你要玉莲,你可以斥责他们。叫他们拿出证据,找出理由,他们是拿不出的。暗地里,你叫你家人,不,最好找一个能说会将靠得住的人,到你舅舅家,说明情况,争取你舅舅支持。你户口暂时不可能迁出,他们会刁难。如果你舅舅能支持,没户口,半年之内,我想法托人帮你办好。这个问题包在我身上。不过,这事一定要做得绝密,一点风声也不能漏。” “好,好!”大翠连连叫好,“就这样做。” “那,这两天天鸿怎么说呢?”庆明问。 “马陵城里有熟人吗?如果有,就说在熟人家的。”玉娥建议说。 “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在这儿。”天鸿说。 “他能帮你忙吗?”庆明问。 “能。” “俗话说,一辈同学三辈亲,三辈同学入老林。这点小事不帮助还行?”大翠说,“况且天鸿又不吃他的,不喝他的,他不过就是讲两句话,话又不能当钱使,真是的---” “那就这样,玉莲,你看呢?”玉娥掉过头征求玉莲的意见。她知道这台戏唱得好与坏,关键是玉莲。她在这出戏里担任的是头牌角儿。 玉莲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快走吧,现在还有一班去淮海的车,走得越快越远越好,防止有人来找。”玉娥催促说。 “喂,别慌,你们都检查检查自己。”大翠叫住众人。众人面面相关,不知其意。大翠笑道:“呆什么,看看你们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众人明白大翠的意思,除留下路费,全部归公。数数共计十五元九角八分。粮票十二斤。 天鸿和玉莲说什么也不收。庆明看不收,就对大翠说:“不要也行,他哥哥会想办法的。” 玉娥听得懂庆明的话意,大翠却不懂,正欲发火,见庆明对她挤眼,她明白麻子会有办法让天鸿收下的。 果然不错,当天鸿和玉莲坐上开往淮海的车缓缓启动时,天鸿发觉大衣口袋里装着鼓鼓的一包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钱和粮票。他心头一热,泪水津津流出,急忙向站台望去,只见大翠他们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留在耳边的只是“代问你哥天生好”的声音,一时不能散去…… 第四章 白布鞋 第三节 车到鸠兹市才四点钟,被冻成冰块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融化了,留在天幕上的,只有瑟瑟发抖的星星。 路灯已经熄了,四周一片漆黑,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小商贩尖着嗓子喊叫:“馄饨,大馄饨,两毛钱一碗——”“稀饭,热的绿豆稀饭,喝一碗包你出汗——”“面条,虾子面,阳春面——” “天太早了,去还得喊传达室开门,咱们吃点东西再去吧。”天鸿对玉莲说。 玉莲点点头,嫣然一笑,挽着天鸿的胳臂向前走去。在大马路上让一个姑娘挽着走,天鸿真有点不好意思,浑身感到拘毛拘束的,想不交挽吧,玉莲却毫不害羞地紧紧地挽着,他又不好意思说,只得任其所以然,除非碰到人,他才急忙抽手,装作揩鼻涕的样子。人过之后,又被勾住了。几次过后,玉莲才略有觉察。她对天鸿抿嘴一笑,说:“胆小鬼,孔老二!”以后见人索性勾得更紧,让天鸿想抽抽不出手来。天鸿知道玉莲任性,心里还是求之不得的,只不过是吊死鬼搽粉——死要脸罢了。 鲜红鲜红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可惜离他们太远,他们只觉得光明来临,却体会不出阳光的温暖。 “你来过鸠兹吗?你哥在什么学校?”玉莲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生怕迷了路。 “以前来过,那会还很小,我跟俺哥一起来的,是俺奶带来的。现在鸠兹变化太大了,以前的模样没有了。我记得以前马路两旁草房不少,现在一点也看不到,全变成楼房了。对了,俺哥在什么学校呢,我忘了。”天鸿焦急地拍了一下头。 “一个字也不记着吗?”玉莲听说地址忘了,也很急,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不到人可就麻烦了。 “让我想想。”天鸿挠了挠头,好一阵才说,“对了,我记得有个二字,我想,俺哥不是在二中,就是十二中、二十二中、三十二中,俺俩一个个问。” “路不熟怎么办?” “鼻下杭州嘴是路嘛,实在找不到,就到大姐单位去找大姐。” “你不是到过你大爷家吗?先到你大爷家不好吗?再说,在你大爷家也方便些。” “不到大爷家去。最近我们两家有矛盾。”天鸿心里想,哥哥上次来信说,头一次发工资,因为寄给家里十块钱,没有全交给大娘,大娘很不高兴,就鼓动大爷把哥哥赶出家门。大爷原来不同意,怕哥哥单立门户不方便,大娘却说:‘丫头有工作了,一人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留在家不好,北方老二会说俺独吞丫头工资,丫头出去过,可以省点钱照顾北方嘛。’大爷认为大娘说得在理,就叫哥哥住进学校。学校给了半间小屋,那里原是放体育教学器材的,哥哥是披着一件旧棉袄住进学校的,没有被子,没有一切生活用品。大姐给买了脸盆、毛巾、牙膏等。表姑夫是哥哥的朋友,送了一条旧被。哥哥把体操垫子当成了垫被,就这样,他独立地生活了。天鸿想,如果突然把玉莲带到大爷家,万一大爷大娘不热情,那多难为情。天鸿对玉莲说:“还是招俺哥好。” 几个学校,地处东西南北,绕来绕去,到下午两点,才找到天生的所在单位:二中。二中在小山坡上,东边是部队干休所,西边是菜地,北边是工厂,南边是地委家属大院。校内高楼耸立,庄重、大方、漂亮的大门,关不住校园里阵阵的书声笑语。玉莲用羡慕的眼光一扫校园,心想,咱们陵河中学要能像这个学校多好呀。天鸿也赞叹不止。城市总比农村强啊,这种差别恐怕一辈子也消除不掉。 看大门的是一个老头,鼻梁上夹着一副老花眼镜,大概是长期饮酒的缘故,高高的颧骨上,因这两片红红的酒斑。他驼背,所以使他永远保持着对人谦恭的姿态。他坐在值班室里,正在分发报纸和信件。面前火炉上可能刚刚放上潮炭,热气和煤烟熏得他泪眼涟涟。他一点也不在乎。 “老大爷,郝天生老师在吗?”天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打听着。 “啥么子?烟火?有咯。”看门老头用浓重的上海方言回答,并递给天鸿一盒火柴。 “我问天生、郝天生。”天鸿连连摇手,知道老头耳朵有点背,领会错他的意思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烟囱?嗬嗬,勿用烟囱。”老头以为天鸿看到炉子冒烟,叫他找个烟囱套上就无烟了,他用谢谢的眼神看着这个颇懂礼貌的青年,热情地招呼,“侬到屋里厢坐坐。” 玉莲真想笑。她走上前靠近老人的耳朵说:“我们找一个人。” 天鸿连忙用手指在他面前的报纸上划一个人字。老头明白了他俩的来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侬找啥个人?” 玉莲怕他听不清,拿出钢笔在纸上写了“郝天生”三个字。 “噢,郝老师,郝老师这个青年不错,很能干,来我伲学校不久,大家对他印象很好咯。”老头很客气,似乎天生的朋友亲戚就是他的朋友亲戚。他连忙倒两杯水递给天鸿和玉莲,又递香烟给天鸿,被天鸿谢绝了。老头亲切地问天鸿:“侬是?”天鸿用笔回答:“郝天生的弟弟。”老头右问玉莲:“侬呢?”玉莲脸一红,对天鸿一指:“他的——”玉莲还未说什么,老头似乎已经领会,哈哈大笑地接话说:“他的爱人,对勿啦?”天鸿和玉莲都羞红了脸。老头又说:“侬来得勿巧,郝老师到省里厢培训去咯,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天鸿一听,顿时凉了半截。出门就不顺,太不顺了。 这般老头看他俩失望的样子,连忙说:“勿要紧咯,郝老师勿在也勿要紧,阿拉帮助侬,侬有啥事体,跟阿拉讲,阿拉帮侬办咯。” 天鸿望望玉莲,玉莲一脸沮丧;玉莲望望天鸿,天鸿一脸惆怅。 哥哥不在,大爷家又不愿意去,大姐是嫁出去的姑娘,在家能当家吗?如果不能让玉莲住几个月怎么办? “还是到大姐家去吧。”天鸿考虑再三,对玉莲说,“你同意吗?” 玉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们告别热情好客的看门老头,又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是人,到处是路,走那条路才能找到人呢? “你知道大姐家吗?”玉莲问。 “她单位我知道,在鸠兹法院,我们到那儿找她。”天鸿现在似乎精明的多了。他很少离开过家,最多到马陵县城兜一圈,如今到这样大的城市找人,可把他难死了。怎么办呢?事到头,不自由,路是人走出来的,他不走,又怎能认识路?如果自己着急,玉莲不更急吗?既然出来了,就要对她负责,不能让她有半点不安的感觉。 还好,他们在法院很快就打听到了大姐的住址,同时得知大姐正在产期。玉莲又发愁了,她说:“大姐在产期,我们去打扰她多不好。”天鸿说:“你真糊涂,这样我们去正好。她在产期正需要人服侍,你去不正好吗?就不知你愿不愿意,能不能吃这个苦。”玉莲微微一笑说:“我怎能不愿意呢!”“你不怕苦?”“怕苦还跟你吗?” 是呀,怕苦还能跟他天鸿吗?他家有什么?三间破草房,一盘破磨,门被造反派抄走了,只有秫秸编的笆门,床都没有了,睡地铺。家里穷得吃上顿没下顿,这还不算,三天两头,父亲还挨批斗,冷眼、恶语,随时而来。在这种情况下,她拼死拼活地跟着自己,还有什么苦她不能吃?他用感激的眼光又一次打量玉莲—— 她真美。 天鸿大姐天枝是法院民庭的庭长,姐夫倒是钢厂工人。住房是租人家的,居室窝在朱家塘的一个深院里。弯弯曲曲的路,很难找,到了傍晚,天鸿和玉莲才找到。 新漆的咖啡色的房门,紧紧关闭,屋里没有声音。天鸿看门没上锁,这才放了心。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又敲了几下,仍无回音。天鸿想再敲,玉莲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说:“别敲了,等会儿吧。”她怕老是敲打绕人家,人家不愉快。 天鸿停了一下,觉得站在外边不象话,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 听口气不太高兴。 “我。”天鸿瓮声瓮气地回答,又用手拍了两下,“开门。” 不一会,门闪开了一条缝,缝里露出半张男人的脸:钩钩的鼻子,凹凹的眼睛,满脸不舒畅。他看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外,冷冷地问:“你们找谁?” “这是郝天枝家吗?” 男人点点头。 “我是从北方来的,是她弟弟。”天鸿自我介绍。他估计面前的这个男人肯定是大姐夫。 “ 噢,快到屋里坐。”男人换了副客气的面孔,殷勤地招呼着。 第四章 白布鞋 第四节 房间不大,摆设的却很排场、阔气。墙壁粉刷得雪白雪白,地板是打蜡的,进门得脱鞋。天鸿和玉莲不懂这个规矩,径自走了进去。主人没有计较这些,虽然心里头不太乐意,却丝毫没有暴露出来。 房间里有电视机、收音机,两个大型单人沙发上面披着白色的抽丝花巾。还有大站橱、五斗橱、碗橱、被包橱,一盏大台灯,像棵含羞的向日葵,默默地立在墙角。房顶上面吊着一盏精致、华丽、多层次的玻璃灯,圆桌上还放一盏小巧玲珑的奖杯灯。紫竹书架上塞了不少书,实在大煞风景的是,地板上堆了一堆宝宝的尿布,尿屎都有。由于想使婴儿有个适宜的温度,所以,窗户、房门紧紧关闭。这可苦了坐在房间里的人,鼻子闻到的尽是奶腥、尿布臊味,除非坐得时间久了,这种怪味才闻不到。不是闻不到,是适应了。 大姐夫将天鸿二人邀进房间后,便半躺半坐在床上。大姐天枝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看天鸿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坐在沙发上,笑笑问:“刚从北方来吧?” “嗯。”天鸿应了一声。 “还没吃吧?天鸿,鸡蛋在对过厨房里,面条也有,你们自己搞。”天枝热情地吩咐这天鸿。 “我给牙搞吊得了,昨晚疼一夜,今天又疼一天,不然也不会睡这么早。”姐夫斜靠在床上,披着劳保大衣,一只手捂着腮对天鸿解释,言外之意,我不是不热情,实在是牙痛得难忍。牙痛虽说不是病,但痛起来可实在无法忍受呢。 “我们都吃过了。”天鸿没有去下面条。他想不想下呢?想。即使自己不想,也要给玉莲考虑,还是早上吃的点心,现在怎能不饿呢?可是,玉莲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给他使了个眼色,不准他去下面条,他只得不去。他理解玉莲的意思,她是怕大姐他们笑话。忍就忍一点吧,肚子似乎还能坚持。惟一难忍受的就是疲倦,要是有个舒舒服服的床,暖暖和和的被窝,他准能睡个三天三夜。 姐夫一会用爱怜的眼光瞅瞅被窝里尚未满月的婴儿,一会又用调皮的眼光望望天鸿和玉莲。他估计,天鸿和玉莲可能是一对热恋的情侣,可是没听天鸿介绍,也不好瞎说。万一说错了,那多难为情。他也猜不透着两位不速之客来他家干什么,来鸠兹干什么,因为天鸿很少来鸠兹。 大姐天枝的脸被棉被蒙了半个,只剩下一双时时转动的大眼睛和玉雕般的鼻子。她用手不时地抠着鼻屎,话不多。她想,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突然来这干什么,若是走亲戚的话,为什么空着两只手,连个包也不带。看他们的神情,好像隐藏着一种难言的东西,她用惯用的法官的眼睛,扫他们一眼,没有吱声。 天鸿泡了一杯浓茶递给玉莲。玉莲显得很累,往日精灵神气的眸子,现在无神、无光,疲倦不堪。一夜没睡觉了,实际上何止一夜,这次私奔,她考虑了好几天,天鸿不知道罢了。踏上鸠兹后,她似乎踏实多了,就想美美地睡上一会,哪怕是几分钟也是好的。 “你要困,就在沙发上睡吧。”天鸿看玉莲一边讲话,一边两眼发涩,睁不开,便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到床上睡。”大姐夫听她想休息,忙翻身爬起来,“到大姐脚头睡。” 玉莲不好意思:“就在沙发上行。” 大姐伸出头来:“那怎么行,快到床上来。” 天鸿硬把玉莲拖起,让她上床。她脱了外面衣服,急忙钻进大姐的被窝,不一会就睡着了,谁的是那样香甜,那样舒服。 大姐叫大姐夫到厨房临时铺张床,好让天鸿和他休息。 大姐看丈夫出去后,就问天鸿:“她叫什么?” “白玉莲。” “恐怕没经过家里允许就偷偷跑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天鸿感到惊讶,大姐眼睛真尖,不愧是做法官的,一眼就能看出是非。 “你们的言谈举止告诉我的。”天枝又抠了一下鼻屎,忽然发现孩子醒了,高兴地说:“哟,醒了,醒了,芳芳,看谁来了,你舅舅来了,天鸿快看,长得怎样?好看吗?像不像我?” 天鸿看了看婴儿,又用手指拨了拨芳芳的小腮帮,芳芳高兴地笑了,不过,她的笑,不是为任何人的,而是无目的,自然的笑。 “长得真好看。”天鸿夸赞说。 “是吗?”天枝快活极了,做母亲的谁不喜欢听到赞美自己孩子的话呢,“芳芳一生下来,忽视都喜欢她,说她像个洋娃娃,哟,屁股又潮了,天鸿,快把尿片拿来。” 天鸿只得把尿片递过去,天枝细心地替女儿换好尿布,又轻轻地疼爱地亲了一下芳芳的小脑瓜:“宝宝真乖,芳芳真好。” “大姐,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的吗?”天鸿本想等大姐开口,见她没完没了地照顾婴儿,只得开口。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地告诉大姐,最后说:“我想叫玉莲在你这儿住几天,钱和粮票我都有,她在这儿还能帮你的忙,你看行吗?” 看得出大姐不支持。她眉头皱皱说:“家里哪有地方(天鸿心里说,厨房里不是有床嘛,怎么不能住?),你哥哥那儿不行吗?” “他培训去了,我本来准备到他哪儿去的。”天鸿看大姐不太爽当,很不高兴。 “等你姐夫过来,你跟他说,什么事也别瞒着他,看他有什么好法。”天枝把事推给了自己的丈夫。她认为,做妻子的应该尊重自己的丈夫,特别是职位或地位高于丈夫的妻子,更应该如此。 姐夫一进屋,天鸿只得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再跟姐夫说一遍,不说不行,为了爱情,不低头也得低一回头。 “天鸿,我不是说你,字认识不少,做事太糊涂。”他抽了一根香烟,忍着牙痛的苦,“我不太熟悉你们的事,你,我也没见过面,她姓什么,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能听你一个人说,你说的话,我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因为你们家的情况,我至今还不清楚。我也从来不过问人家的事情,人家跟我讲,我就听。不说,我也不问。今天,你们到这儿来,跟我商量这事,是看得起我,相信我的。但我是大老粗,不像你和你哥哥,文质彬彬。我呢?有什么话,就直说出来。听,你们就听;不听,我也不反对。”姐夫摆出一副长者的样子,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手端着茶杯,手指上夹着香烟,来回在房中走动,就像大将军在战斗指挥部思考作战计划一样。她说:“我个人看法,你们这样做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留在这儿也是不妥当的。这当然不是说我们不愿意照顾你们,说句实话,她在这儿还能照顾照顾大姐,我还能快活快活,可是,这样影响不好,特别是对你。不管怎样,人家会说是你把她带出来的。她还正在上学,你这样做,影响她的学业不好,如果她真爱你,你为什么不跟大队或公社讲呢?她家里反对不要紧嘛,只要组织上支持就行。组织上知道你们这事吗?” “她父亲是公社书记,她哥是大队书记,我怎么叫他们支持?”天鸿虽然憨厚、老实,毕竟脑子不笨,他听得出姐夫话中的含义,他也悟得出姐夫那种怕麻烦不愿出力的心思。他很气,担忍住了。 “大队、公社不行,可以找县里嘛,你们是合法恋爱,受法律保护。我认为,你们马上回去,搞好手续结婚,不回去不行,这样会给他们抓到把柄,当然罗,我不是怕招待你们,她在这儿过几个月也养得起,你一定要把她留下来,我也不反对。不过,作为自己兄弟,我不能不把道理跟你说清楚。再说,你大姐在法院工作,这样让人知道了,对你大姐影响不好。我就说这些,你再考虑考虑。” 踏进着紫色大门时,天鸿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大姐一家身上的,他本来估计,大姐在产期,让玉莲服侍她,不吃她的,不喝她的,白给她一个人使唤,她怎能不答应呢?按理说,大姐应该求之不得。再说,以前哥哥与大姐相处得比较好,大姐在困难时期,哥哥曾大力协助过,自己也伸过友谊的手,现在他有困难,大姐该束手不管吗?然而,事实却打碎了天鸿的美丽幻想。 房间里显得有点闷热,空气也越来越浑浊,香烟的烟雾四处碰壁,大概认为这种人为的桎梏太欺人过甚,于是便向房里的任何人挑战,被呛得连连咳嗽的倒霉者,倒不是制造烟雾的人,而是无辜的小芳芳。 “快把窗户打开,烟把芳芳呛坏了。”大姐对丈夫命令。 姐夫急忙打开窗户,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烟雾高兴地向窗外四处奔去。 房间里突然寂静无声,大姐轻轻地给芳芳抠鼻屎。芳芳小眼闭着,嘴里还在吃奶。由于抠鼻屎,使她小小的鼻孔不时地耸动。姐夫靠在床边喝茶,玉莲还蒙在被里酣睡。她大概以为到了安乐窝,正在做黄粱美梦呢。天鸿觉得久蹲没什么意思,既然主人不愿意留人,何必赖着不走呢?他对大姐说:“你们讲的对,我们马上回去。” “这么慌干什么,明天走也不迟嘛。”天枝见天鸿突然要走,知道天鸿有意见,但丈夫的话是有道理的,留不得,也不能留,不想留,走就让他们走吧,不过,口头上还是热情挽留的。千里迢迢来到鸠兹,不热情也不像话。 “不,一刻也不停留!”天鸿执意要走,不管他们是真留还是假留。 “吃了夜餐走嘛。”姐夫也有点过意不去。 天鸿没说什么,推醒了睡意正浓的玉莲,说:“快起来,咱们回北方去。” 玉莲睁开没睡醒的眼,见天鸿一脸的不高兴,一时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呆呆地坐在床上。 第四章 白布鞋 第五节 “真的回家?” 玉莲有点垂头丧气,她尾随天鸿,慢慢地走着。每抬一步,显得那样吃力,腿里像装了铅子似的,一步也不想抬。 天鸿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玉莲的问话。他说:“我们先到邮局去,给大翠发个电报,让他们在马陵接我们。” “回家怎么办?”玉莲又问,“为什么要回去?” “他们怕麻烦,不愿接待我们,留在那儿看他们二脸我不干。”天鸿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很沉,“我可不是属韩信的。” “总归要想个办法呀!” “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回去和庆明他们商量,他们又热情,又帮忙,我想总会有办法的。走吧,这里是冰,再热的心也会冻僵的。” 天鸿拍过电报,拉着玉莲大步向车站走去。玉莲对耸立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宽阔笔直的马路、灯火辉煌的商店连连地扫了几眼。鸠州真美,可是,自己却得不到其中的幸福,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呀! 下了火车,已是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钟。刚出站口,就碰到前来迎接的庆明、大翠、玉娥,还有歪虎。歪虎显得很羞愧。县宣队进驻陵河后,歪虎曾反戈一击,说了些昧良心的话,给天鸿一家带了不少痛苦。后来,大翠为此跟他闹翻了,人们也拿他另眼相看,实际上那是他小爷罗修德骗他的。罗修德跟歪虎说,只要他能反戈一击,揭发天鸿他们,县宣队能让他当生产队长,还可以让他入党。他撑不住小爷的诱惑,就讲了一些不该讲的话。结果呢?他还是他,什么党也没捞到入,更谈不上当队长了。他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懊悔得不得了。他大骂自己是混蛋,特别是刘大翠跟他断绝关系后,他更是捶胸顿足,并伤心地哭了几天几夜。当然,也骂他小爷和县宣队队长李三谦几天几夜。 不过,这都暗中的事,出了门,看到李三谦,他还是俯首低眉。在他眼里,李三谦就是党,得罪不起,也不能得罪。李三谦一走,他的胆子也就打了,渐渐地靠拢以前的朋友。他知道这些朋友,都是好人,土生土长,家邦亲邻,是自己靠得住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头也能抬得高些,和罗修德那些乌龟王八蛋在一起,总觉得耻辱,在别人面前,跟做了贼似的,眼睛从来也不敢高抬一次。 他知道庆明那些人不会理睬自己,但要想跟大翠和好,非得庆明他们帮助不行。要得到庆明这些人的信任,就的和郝天鸿一家贴心,要表现自己跟他们贴心,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郝天鸿。今天,他得到信息后,哭死赖活地跟来了。庆明他们也不怕他来,今天,天鸿一人回来,你来看看也好。一个是真心忏悔,一个是用心提防。个人打个人算盘。 天鸿和玉莲一下火车,他们都吃惊了。 “你怎么回来了?赶紧跟车回去!”大翠穿着便装小夹袄,戴个大口罩,双手推着玉莲,叫她仍然返回。 “你们再不回来,玉莲家里就投降了。”麻庆明短大衣没扣扣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歪戴着火车头帽子,双肩一耸,做个无可奈何的样子,开玩笑说:“你们一来,事就僵了,我这个红娘嘛,是白当了。” “是啊,你们来了,一回家,玉莲的母亲会变卦的,你们不能回去。”歪虎讨好说。 玉莲没有吱声。 “唉,没处去。”天鸿垂头丧气地说。 “你哥不是在鸠兹吗?”大翠不解地问。 “到外地培训去了。” “你大爷一家不都在那儿吗?”庆明感到奇怪。 “他说两家有意见,不愿去。”玉莲说。 天鸿把在鸠兹的经过说了一遍。 “现在怎么办呢?真急人。”大翠急得团团转。歪虎看她那样,小声讨好说:“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大翠对他一翻白眼:“小声叽咕什么,有办法说出来,是不是再去当二鬼子!”歪虎讨了个没趣,脸红了半天。 “玉莲,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麻庆明挤了挤眼,不冷不热地说。他是想考考玉莲的态度。如果玉莲想回家,一切都白费。 “她本来不想回家,是我硬叫她来的。”天鸿说。 “这样说,我们就不管了,一切由你们自己考虑。”大翠看天鸿没有想走的意思,很不高兴。 “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讲嘛。”天鸿急于想知道家中情况,准备另想办法。 “昨天我到玉莲家去的,(大翠插话:是玉莲母亲请我们去的。)你父亲的口气变了,你妈也变了,一副笑脸对着我们。再有一个月不来,他们肯定投降。”庆明狡猾地眨眨鬼眼说。 “俺姐,你走后,俺三爷跟俺三娘吵得很厉害,俺三娘硬向俺三爷要人,说俺三爷不该打你,硬是把你打到天鸿家的。俺三娘大闹天鸿家后,还叫俺哥去处理天鸿父母。俺三爷劝了俺三娘一顿,俺三爷说,我叫玉贤去吓唬吓唬姓郝的行,不过,你没理由整人家。你怎么就知道是天鸿那小子把玉莲拐走的?万一不是那个熊孩子拐跑得呢?你这样一搞,不等于往自己脸上抹屎?俺三娘一想也对,万一不是那样,一吵一闹,名声反倒不好听。可是,不是跟那个熊孩子跑的,又回到哪儿去呢?俺三娘又担心俺姐,怕俺姐寻死,于是,又哭又愁,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跟大翠几个人去看她,觉得她又怪可怜的。后来就露了点底,叫她放心,俺姐不会出事。俺三娘就想叫我们把你找来。俺看现在不能回去,一回去,就前功尽弃。你看呢?俺姐?”玉娥颠三倒四地对玉莲说。 “俺家里什么看法?”天鸿问庆明。 “咳,你家表叔表婶胆子比芝麻粒还小。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李三谦他们的胆子比什么都大,在这事上,他们头发丝掉了下来都怕打了自己。他们也叫我们把你们找回来,说什么这样不妥当,玉莲还该上学,不能误了前程,两人不回来,名声不好听。叫家里无法做人。俺跟表叔他们讲了,一切由我来担,不要他们操心,表叔表婶看我这样,也就不说什么了。”庆明抽出香烟,歪虎赶紧上去点火,大翠看歪虎那副讨好的样子,很不满意。 “现在到底怎么办?”玉娥问。 “马上返回鸠兹。”大翠说。 “那儿无法去。”天鸿为难地说。 “赖在你大爷家,我不信,他能把你们赶走呀?”大翠几乎在喊。 “玉莲你看呢?”庆明还是征求玉莲意见。 “你们说呢?”玉莲也拿不定主意。 “要不这样,暂时先找个地方躲躲,明天我回家看看情况再说。”天鸿想了想说。 “这样也好。”玉娥同意天鸿意见,“那今天住哪儿呢?” “先到我家住。”大翠说。 “不能去,一入陵河人就会知道。”歪虎反对,他怕给大翠带来麻烦。 “到山庄去。”庆明说。 “山庄太远。”玉娥说,“到那儿不方便。” “到我同学家去吧,虽说条件不太好,但招待还会热情的。”天鸿说。 “不能去,凡是跟你有联系的,同学也罢,亲戚也罢,白豁子肯定会派人去找。”庆明反对。 “这样吧,还是到我亲戚家保险。”歪虎挺身而出,“他们不会怀疑我。” “你有把握吗?”大翠不相信歪虎有这样大的胆。 “包在我身上。”歪虎手拍胸膛,大包承揽,他看大翠跟他说话了,要多高兴又多高兴。 “好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要是叫俺白跑一趟,俺可不愿意你!”大翠仍板着脸跟他说。不过,歪虎看得出,大翠那是面冷心热。看样子,今天的表现,她是满意的。 “放心走好了,天不早了。” 歪虎第一次昂首挺胸走在了大家的前面。 早春的夜晚,虽然没有风,仍冻得人舒不开身来。天鸿把大衣脱给玉莲穿了,庆明又把短大衣脱给天鸿。歪虎呢,把自己的短大衣硬是塞给庆明。庆明也就不客气地穿了。大翠暗暗地扫了歪虎一眼,看她冷索索的样子,又讨厌又谅解又可怜他。 大约走了六七里地,到了马陵县的轮船码头。歪虎敲了敲一家四合院的院门。“吱扭”一声,院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位姑娘,十八九岁,上穿咖啡色灯芯绒罩褂,足蹬旧布鞋,没有穿袜子。歪虎跟她小声叽咕几句,就把大家邀进院子。大翠看歪虎跟那姑娘挺熟,很不高兴,脸板着站在门槛外。那姑娘对大家望望,又打量一下玉莲,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的神情。大概她认为玉莲是歪虎的朋友,这还不算,她还认为玉莲来历神秘。不管她印象如何,不管她如何猜测,总算没拒绝歪虎的要求。她脸上微微一露笑意,勉强地对大家说:“俺家条件不好,恐怕照顾不周。” “哪里话,明天我们来,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回家。”歪虎说。 天鸿等人走出小院,那个姑娘也没送。歪虎对跟出来的玉莲说:“你就说是我表妹,在外地上学,跟她大胆吹是了。” “要是吹错了呢?”玉莲担心地问。 “没关系。” “明天你们一定要来啊!” 第四章 白布鞋 第六节 天鸿进门,迎接他的就是郝仁贵的一记重重的耳光。 天鸿半个脸顿时如同火烧火燎:辣乎乎,热烘烘。五道指印在他脸上停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散开。他一声也没吱,好像木头一样,靠在墙上,静等高明的木匠来刀砍、斧劈、锯锯、钻钻。 郝仁贵一掌过后,也觉怪重,后悔不已。两个儿子来到世上一二十年,他指都未曾指过一下,今天却打了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自己手都痛得难受,儿子的脸能好过吗?他看看小儿子,天鸿头低着,眼皮耷拉,委屈的泪水默默地群在眼里,就像藏在黑云中的雨滴,稍有微风吹过,或燕尾一搅,即会啪嗒落地。 郝仁贵满肚子火,一看儿子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马上软了。火也灭了,比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得还快。天鸿跟玉莲私奔,这是败坏郝家的名声,让他老脸无光,不能抬头见人。可是,这也是逼的呀!若不是“一打三反”这场运动,让他无缘无故背上黑锅,儿子能走到这种地步吗?有权有势人家的儿子,媒人踏破门,自己的孩子呢?走人前,立人后,堂堂正正,漂漂亮亮,文化也不低,找个媳妇比登天还难,他郝仁贵心里怎能好过?儿子出现这种不光彩的事,是自己造成的,怎该怨孩子?怎该打孩子?他心酸了,蹲在地上闷闷地抽烟。脸上老泪横溢,是香烟熏得呢?还是心疼儿子?他也说不清,只是用粗糙的茧手抹了一把,然后又握着烟袋死抽,慢抽,紧抽,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地下。 豆状的煤油灯火,忽闪忽闪。母亲那张刻满皱纹的脸,在暗暗的油灯下显得青灰,头发一夜斑白了许多,忧郁笼罩着她的全身。她坐在床头,睁着昏花的眼睛,用力地衲鞋底,那是给天鸿衲的,孩子没有鞋穿。大妹天爱腿伸在被窝里,歪靠在墙上。小妹天霞已经躺在床上睡了,不过,她没睡死,响亮的耳光声早已把她惊醒。她没睁眼,但心里在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你怎么能做这事呢?”母亲既抱怨儿子,又心疼儿子,“你走了不要紧,家里可翻了天了。你看,她娘来指着俺鼻子骂,要不是人拉着,她还真来打我。碗,给砸了;锅,给摔个口子。俺这个家庭还能受得起这样乱吗?白书记把你爹叫去熊,把我叫去训,你两个妹妹干活也挨罗修德横指竖责,唉,你怎给俺造这样孽呢?家里罪受得还少吗?你看你爹,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样了?俺整天是低声下气过日子,你这样胡来,就是俺养你一趟赚的吗?”母亲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竟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天爱看母亲哭了,也嘴一瞥,跟着抽泣。天霞躲在被窝里嘤嘤啼哭。“妈,爹,俺对不起你们,我错了,你们打吧,骂吧,我不抱怨你们,都是我不对---”天鸿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挂了一脸。他恨自己做事太莽撞,没有头脑,对问题不能前思后虑,让父母亲受的委屈太多了。如果不写小字报,也不会得罪李三谦;如果不是骂县宣队,父母亲也不会挨斗那么多次;哥哥被逼走,自己也有责任,若不是跟玉贤拼命,哥哥怎么会被辞掉代课教师的差事?今天,又和玉莲私奔,给家里闯这样大的祸,怎能饶恕自己?虽然他没看到玉莲娘指着母亲鼻子骂的样子,但他能体会到当时的那种耻辱,会给母亲那颗善良的心灵带来多大的创伤;虽然他没看到白豁子龇牙咧嘴,如何指指戳戳父亲,但他清楚白豁子那种人能耍出什么卑劣手段欺负老父亲,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母了。父母亲是个好人,得罪父母这样的好人,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扑通一声,笔直地跪在父母面前,用嘟嘟的泪水来向父母叙说请求饶恕的话语。 郝仁贵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他的鼻子、眼睛,不,他的一身都在哆嗦,颤抖。他抱着头放大悲声地嚎啕起来。 三间茅屋悲伤地、默默地立在地上。一只老鼠不知道外边发生什么事情,好奇地钻出洞,转动着滴溜溜的绿豆眼,东张西望。怪呀,这家人怎么啦?深更半夜怎么哭起来了?唉,在这家人家当老鼠也不容易,主人在台上时,他们整天用猫来逮我,用老鼠夹子夹我,不逮我已经够饿得了,再留只猫,生命都没有保障。如今,猫虽然没有了,饥饿更厉害——没东西可偷。他们的脑瓜子太笨,在台上是不捞一把,现在受点罪也好。这也是给我解解恨吧。嘻嘻,不,这是吱吱,它高兴地吱吱叫着,又钻进比黑屋还黑的洞里。 茅屋里总算止住了哭声。郝仁贵抚摸着被拉起的天鸿,泪眼涟涟地说:“孩子,是爹把你害苦了。唉,谁叫你有我这样的爹呢?你爹要是会拍会溜,你也不会受这份罪。别人不相信,你还不相信吗?打日本、打老蒋时,你爹虽没打过仗,没亲手杀过敌人,可也给共产党做过地下工作,给八路军跑过交通,你大爷,你奶,你妈,都在河东打过游击,我也是扛着脑袋救过十八名共产党的区属干部,李三谦就是其中一个。如今他当大官了,忘了老百姓了,解放后,唉,我不讲了,这些以前我都跟你讲过。我不想当官,可是他们又来找我,我干了,又对不上这些人的胃口。你不巴结,不吹不派,能站住脚吗?站不住。这不,有打下来了。当官的滋味虽然好受,可是打倒时,那个味能好受吗?狗都会朝你身上尿尿,何况是人?在你头上屙屎,你能翻眼吗?就像玉莲她爹,我干小乡乡长时,他算什么?小小公勤员,哪天不巴结我?如今当公社书记了,我是老百姓,他眼睛长到天上了。打游击时,没有我,他老婆能成吗?如今你瞧他那个样子:母猪不大,盘不小。他女儿舍不得给俺,俺还不要呢!要来家干什么?当奶奶供?(天霞插话:人家玉莲还是好的。天爱也附和:那还假了吗,比春巧强多了。——春巧原是天生谈的对象,后分手。)你想要,人家不给你,你能去抢?如今结婚,要么有钱,要么有权,有钱有权的人家,都找门当户对的,俺没钱没权不讲,如今正踩在人家脚底下,人家会要你吗?天鸿呢,自知翎毛短,就不要过天飞。飞了就要栽下来。如果你真有本事,去找一个县长女儿,这样气气他们也好。可是,你没这个本事,还是干脆收,今后讨一个跟俺家一样的乡下姑娘,给郝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孩子,俺希望你能听话,跟玉莲算了吧,省得找苦头吃。你吃苦,俺这一家子也跟着受罪。” “玉莲现在在哪?”母亲关切地问。 “马陵街上。” “唉,姑娘倒是个好姑娘,只是你没这个命担。”母亲叹息说。 “什么命不命的,我就不信!姨奶那会讲大哥跟春巧是命里注定要结婚,说别人再好,俺哥没命担,结果呢?怎没结婚?我就不信,只要二哥愿意,玉莲姐愿意,我看就能结婚。”天霞一骨碌做起来,不服地说。 “那还假吗,二哥又不是乱来的,玉莲要跟他还能怎么着?”天爱同意妹妹的看法。 “妈拉个x,你们懂什么!”郝仁贵有点气女儿,“叽叽喳喳的,烦死人!” 天霞小声顶撞说:“就你懂,你要不懂,家里还能这样?” 天爱没敢吱声。 “你回来了,玉莲是怎么打算的?”母亲又问,“她还跟不跟你?” “她是不会变的。”天鸿自信地说,“只是,她现在上学,我不想结婚,她应该把学上完。” “她不变也不能要,俺家要不起。”郝仁贵又板起脸来,“你想想俺家能斗过人家吗?” 母亲想到白豁子那副奸诈拐坏、张牙舞爪的样子,汗毛就直竖,心里就打怵!她不敢做玉莲这个儿媳妇梦。 天鸿几次想张嘴为玉莲辩护,话到嘴边都留住了。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斗不过玉莲的父母亲,斗不过玉莲的哥哥,人家手中有权啊!就是玉莲一定要跟自己结婚,又能结吗?住在哪儿?床都没有,铺什么?屋里空空的,怎么生活?家里本来就朝不保夕,叫她来受罪嘛?她能受的了吗?她现在是凭一时热情,倘若真的结了婚,她一贯过惯了舒适生活,现在突然来过泰山压顶的清贫日子,能受了吗?倘若懊悔怎么办?唉,算了吧,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虽然自己不是癞蛤蟆,凭哥哥和春巧那样都不成,自己也不会成功的。现在改悔也还不迟,明天直接到她家承认错误,把玉莲交给他们,量他们也不会再怎么样,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嘛! “妈,爹,你放心吧,我不再跟玉莲谈了。”天鸿很痛苦,跟所爱的人一下子断掉,能不痛苦吗?他说,“明天,我去马陵把玉莲劝回来。” 郝仁贵满意地“嗯”了一声。母亲知道儿子是逼无可耐才这样的,也只能随他。天爱惊讶了,天霞非常不高兴,她们都觉得二哥最没用,最没出息,最没主张,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祸闯过了,屁股一拍就算了,真是窝囊废! 第四章 白布鞋 第七节 刘大翠坚决反对天鸿的意见。 麻庆明也很不高兴:“你这样做,不是害人家玉莲吗?人家跟你拼死拼活地跑出去,你现在往后一仰,能对得起玉莲吗?俺不管,一切有你自己。” 歪虎说:“事到如今,我看天鸿弟还是去问问玉莲,不管怎么说,你们俩人婚事不能中断,好事多磨,有情人总会成眷属的。” 歪虎说这话时,还瞟了一眼大翠,那意思也是说给她听的。 天鸿无法,只得照歪虎的话去做。刘大翠因忙没去,陪天鸿去马陵的只有歪虎和庆明。临别时,大翠打招呼说:“你们快去快回,别在外边瞎捋事。” 大翠的意思,歪虎当然也明白,她是怕他在马陵跟那个女的勾搭上了。 歪虎的这个亲戚家姓滕。别看滕老头是个搬运工,可他的大女婿却是县革会办公室的一个科长,所以消息灵着呢。不然,上次陵河要进县宣队,歪虎怎能事先听到风声? 玉莲他们都不在,只有老滕一个人在家烧菜。菜的花样似乎不多,都快十一点了,还没有吃饭喝酒的样子,老滕好像不太热情。 “我们到饭店吃吧。”麻庆明怕歪虎和老滕关系不太密切。 “那怎么行呢,俺表叔就是这样人,不死不活的,不过,他待人是实心眼。”歪虎反对。 “那,——我们去买菜吧。”天鸿不想麻烦人家。 “我去买酒。”麻庆明看天鸿同意在老滕家吃饭,就主动到对面小商店买了两瓶洋河大曲。歪虎和天鸿出了滕家院,就碰到玉莲。玉莲手里提着点心,看见天鸿后,那眉毛,那眼睛,好像都要说话。一宿不见,如隔几年。若不是在马路上,若不是有歪虎在跟前,她一定会像鸟儿一样扑到天鸿的怀里。 天鸿没有急于对玉莲说出此行目的。他们一起在熟食摊上买了一大茶缸卤肉,便折回滕家。 老滕看天鸿他们买了菜、酒,大概觉得过意不去,又上街买了牛肉,十二点半钟吃饭。小小的方桌上摆满了各样的菜,虽然菜值不了多少钱,可是花样新鲜、实惠,喝酒时才知道老滕还当过伙夫头。 昨晚开门的是滕家三女儿,十八岁,人长得很秀气,双眼皮,红润润的瓜子脸,扎两根猪尾巴辫子,像个学生。她不声不响,没和大家一起吃饭,当天鸿和她俩眼一对,她嫣然一笑,扭扭头跑开了。 滕家二女儿性格很泼辣,有点像王熙凤。当大家酒兴正浓时,她也不顾有客人在场,多次制止老滕,她是科长的老婆,家里也都由着她。老滕爱人也跟二女儿附和着,不给老滕多喝。老滕嘴略瘪,牙齿掉了不少,犹如一把烂牌,不是一三五,就是二四六,中间全是嵌张。两杯酒下肚,红光满面,话也多了,天南海北,国际国内,官场地摊,信天胡侃。 “你们陵南大队‘一打三反’运动结束了吧,我上天看李三谦回马陵了嘛。怎么样?谁倒霉了?是不是大队书记和那个姓郝的贫协主席?俺就知道他们非倒霉不行。县里做好的饭,还怕你不吃?俺听说那个书记把一个小青年打成反革命,结果呢?人家没成反革命,他们恐怕要成反革命了。李三谦回马陵还要找他们事。”老滕一边侃一边喝酒,看样子他已经喝到了八成酒,可他还要喝,“本来县里打算叫俺那个女婿去的,因为县里还有好多大事需要他去做,他就没到陵河搞运动。嗯,你们知道吗?我这个女婿将来肯定能当县革会主任,朱主任很喜欢他,说他走后,就提拔我女婿。嗯,我说到哪儿啦?嗯,现在陵河当公社书记的是姓白吧,他儿子当的大队书记是吧?” 歪虎看老滕乱扯到白家父子,怕玉莲难看,对老滕只使眼色,老滕好像没看见,仍然乱侃。 “我听说老白书记还好些,那个小白书记就是个流氓痞子,你们大队人眼都瞎了,怎么选这样一个人当书记?哦,这不怨你们,你们也没权选,上边安排的。上边要是看中那个人,那个人就是狗,就是孬种,也照样当官。俺听说小白书记,怀里搂个姑娘,还去霸占另外一个姑娘,听说两个姑娘是姊妹俩。有一个叫什么巧的,被弄大了肚子去南京刮胎去了?”老滕说得真真切切,好像陵河什么事他都清楚似的。 “你怎么知道的?俺还不清楚呢。”庆明故意说。 “好事人不知,坏事传千里。什么事能瞒着我?马陵县二十多个乡,什么稀奇古怪事我不知道?”老滕越吹越大,越吹越来劲,“你知道县里为什么要整你们那个大队书记和性郝的吗?” “不知道,你说给俺听听。”庆明听他话里有话,忙追问。 “哼,实话跟你说,他们倒楣就倒在说实话,说真话,不能照眼色行事。我们县的朱主任,别看他笑嘻嘻地跟你讲话,实际心里辣得很,是个红糖嘴蒜瓣心,笑面虎。他叫你讲真话,你千万别讲真话,一讲真话就倒霉。县里开三干会,叫大家汇报情况,你们那个大队书记汇报了,说甚么学大寨好是好,但人的觉悟还没达到,不适用地方。还说什么思想工作是应该抓,但生产不能放松,应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跟朱主任唱反调。朱主任能喜欢吗?朱主任不喜欢,你真的也是假的。那个姓郝的还让他姨娘到朱主任跟前告状,那不是老鼠到猫跟前诉苦吗?---”娘儿俩看老滕越扯越远,越扯越不照谱,硬把他拖走了。 天鸿他们吃过饭后,在歪虎的邀请下看了一场电影。 玉莲急于想知道家里情况,可是,天鸿一声不吭。歪虎和庆明也不提此事,玉莲有点纳闷,凭直觉,她估计事情可能不顺利。不过,她抱定了一个信念,天塌下来,她顶着。 在电影院里,她紧紧地贴靠在天鸿的身上,并把天鸿一只冰冷的手,拉到自己的两腿中间,让天鸿取暖。天鸿和玉莲在陵河电影院里看过几次电影,开始因为有玉娥在,他们很有分寸地坐在一起。虽然两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说。不过,捡座位就代表了他们之间想说而没说的话。如果玉娥先坐进去,玉莲就跟着进去,最后才是天鸿;如果天鸿先进去,玉莲也紧跟着,不让玉娥靠近天鸿做。最后一次,是玉莲家知道了他们两人的关系后,揍了玉莲,并坚决反对玉莲和天鸿接触,玉莲还是约了天鸿。当然,跟天鸿进电影院时,玉莲不敢明目张胆,只是偷偷地溜进去,坐在天鸿身旁,头也不敢抬,生怕被家人发现。 庆明说什么也憋不住,刚出电影院,就跟玉莲说:“天鸿想叫你回家,你回去吗?” “要回去他回去,反正我不回去。”玉莲一听这话很不高兴。 “事情到这种地步,不会去怎么办?这里又不是久留之地。”天鸿非常为难。 “你要走你走是了,我不要你问。”玉莲顶了天鸿一句。 “依我看你俩也别争。”庆明打圆场,“歪虎,你这个亲戚家能住几天?” “多说三五天,时间长恐怕不行。”歪虎跟老滕虽说是亲戚,但相处不是过分密切。再说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怕乡下人沾他们。玉莲又不是老滕亲戚,只不过是个朋情,当然不能久住。 “依我看法,天鸿还是到你舅舅家说说,让玉莲住你舅舅家最合适。”庆明挤了挤眼说,“只要能坚持一年半载,生米做成熟饭了,玉莲你抱个大胖小子回家,不怕你娘不认你。” 天鸿和玉莲被庆明这样一说,脸像蒙层大红纸,不过,这次玉莲没有责怪庆明,他的点子虽然有点馊,但还是可行的。 “那就照庆明说的去做?”天鸿问玉莲。 “你看着办,俺不管。”玉莲继续将天鸿军,“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次要定准砣,别到时又反悔。你再来几个反悔,俺可受不了。” 玉莲还得留下来,天鸿直奔花厅舅舅家,庆明和歪虎返回陵河,装作没事人一样,各干各的农活。 天鸿舅舅不反对玉莲住他家。自己外甥的事,能不管吗? 天鸿去马陵县城时,白玉娥曾兴扑扑地来到天鸿家。她对天鸿母亲说:“表婶子,我看天鸿哥和玉莲姐的婚事有门了。” “这话怎么说?”天鸿母亲惊讶地问。 “昨晚我听爹回家说,他到三爷家,劝俺三爷答应这门亲事算了。爹对三爷说,玉莲已经跟天鸿跑出几天了,闺女早晚是人家的,她要跟天鸿,你强扭也不好,她就是那个命,只能随她去。俺三爷说,要答应这门亲事,也得叫他们那边派人来说。俺三娘说,他父母来不行,除非他大爷大娘来。俺爹说,叫他大爷大娘来干什么?俺三娘说,他大爷郝仁善是个大官,他夫妻俩能来俺白家,就等于给白家挽回了面子。俺爹知道我跟你家不错,就叫我来透个风。表婶子,等天鸿来家,看能不能叫他到俺三爷家去一趟,直接跟俺三爷谈。”玉娥说话就喜欢啰里啰唆,不啰嗦行吗?她说不清人家听不懂。 天鸿从舅舅家回到陵河听了此事后,便决定去白家。 天鸿一家都反对。他们怕玉莲哥哥打天鸿,天鸿仍然坚持要去。 去就去吧,说不定是好事呢。 第四章 白布鞋 第八节 白家大院的门,紧紧地关闭着。 一只大黑狼狗隔着院门对外面敲门的人狂叫乱扑。那尖锐锋利的爪子,扒拉着木门吱吱响。若是没这道门挡着,外边的人肯定能给这条大狼狗扯碎咬烂。 开门的是玉莲妹妹玉镯,小姑娘年仅十岁,但显得很精明。她喝住了狗,打开门,让天鸿他们进家。那黑狗并没走远,仍唁唁地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攻击。 跟天鸿来的有庆明、歪虎,特别是玉禄一定要跟来。玉禄膀大腰圆,像个黑铁塔,那是大翠专门请来保护天鸿的。万一白豁子要下手,这三个人也能抵挡一阵子。大翠虽然没来,但她和瞎根柱等人都呆在郝仁贵家等候消息,随时准备来助威。 小白书记并不在家,老白书记夫妻俩恰好都在。 如果说小白书记相貌不咋的,尤其是前唇缺口大煞风景,可是老白书记却风度翩翩。那白白净净的脸,呈国字型,一双大眼睛,一对剑眉,不用想年轻时绝对是个美男子。玉莲母亲也不差,四十多岁的人,风韵犹存,鼻沟边的一颗美人痣尤为醒目。 称老白书记是相对小白书记而言,实际上老白书记并不老,也不过四十七八岁。老白书记叫白富昭,十四五岁时当过杨县长的通讯员,解放后,杨县长叫他下乡,干了几天公勤员后,提拔当了小乡乡长,文革时,也跟杨县长一样,挨过斗,进过牛棚,挂过牌子,陵南大队书记严武还把他揪回陵河斗过一次。后来,杨县长上任后,他也被重新启用,在外乡当了几年革委会主任,现在坐了陵河镇的第一把金交椅。他是本地人,当的又是本地的官,权利和威风自然要大得多。不过,公开场合,他的锋芒并不毕露,相反温和得很。说实在的,他原来不想来陵河工作,因为在家乡工作,有些事情不太好办,但是,就冲着严武揪他回陵河批斗一事,他也得来。不来,这口冤气憋在心里难受得慌。玉莲跟天鸿谈恋爱,就他们两人本身来说,他并不反对,他不是那种讲究门当户对的人,可是,以为严武,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郝家是因为严武而倒的,换个别人,他也会帮助说话,只要他说话,郝家万事皆无,早就平反昭雪。郝家本来就没问题,然而,郝家去为白家的仇人帮腔,他说什么也不能容忍。当然,也不能容忍女儿和郝家那小子结婚了。 天鸿来到白家大院时,白富昭夫妻俩谁也没起身迎接。气都气不够,还会去迎接嘛。 “你来干什么的?”白书记不高兴地问。 “我想来跟你们说明一下情况。”天鸿不卑不亢。 “俺跟你没什么好说的。”玉莲母亲气呼呼地说。 “表叔表婶,如果你们要认为没什么好说的,算我没来。我这就走。”天鸿不甘示弱,拔腿就准备外撤。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老白书记看天鸿这小子不买账,忍了忍。为闺女不忍怎么行?要知道现在闺女还在这小子手中。主动牌在这小子手里,不让他说怎么行。 “情况是这样的。本来我不知道内情,玉莲带信给我,说你们打她了。叫我到马陵县城找她。第二天我就去了,到马陵后,我才知道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并说不回来了。我劝她,她不听。叫我带她走,我要不带她走,就叫我别管她。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这个表婶最清楚。”天鸿不慌不忙地说着,慌又有什么用! “我清楚你们什么?我只知道你们是同学,别的知道什么?”玉莲母亲看天鸿把矛头指向她,她很气愤,“不错,我以前是说你不错,可是,我也没说要把玉莲嫁给你呀?她现在正上学呢,你怎么能把她勾出去呢?你这不是害她吗?” “表婶子,话不能这样说,是她叫我出去,不是我勾她出去。”天鸿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让步。 “玉莲现在在哪儿?”老白书记问。 “在鸠兹。” “天鸿,不管谁勾谁,你这种做法,我认为是不太好的。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我看这样——”白富昭好像不是替自己说事而是替别人说事似的,“你叫玉莲回来,顺便叫你大爷来替你说这事。” “为什么叫大爷来?我父母亲可以做主。” “也可以跟你直说,如果你大爷来能叫玉莲的户口迁到鸠兹去,当然,到城里是不可能的,但是到郊区还是可以的,如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同意你们结婚。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不同意。我们提着点要求是考虑到你们能做到才说的,这样对你,对玉莲都是负责的。要不,就等玉莲上完高中,你们再谈也行。两条路由你选。”白富昭说得似乎很诚恳,条件也不高。 “大爷头脑负伤,身体不好,恐怕来不了。 ”天鸿听说叫大爷来,一点门眼也没有,“不过,叫大娘来是可以的。” “那也行。只要来人,我们才能跟你父母一起谈。不过,时间不能等太久,给你五天时间,过了时间,来也白罢。” “那怎么行,叫他大爷大娘都来。”玉莲母亲插话。 “他大爷头脑不好,他大娘来也一样。”白富昭瞅了妻一眼,心里话,你懂什么。他问天鸿:“你看你什么时候到鸠兹去?” “我跟父母商量一下,争取明天去。” “你去跟玉莲讲,就说我们同意这件婚事,叫她赶紧回来,我们不会打她。”白富昭怕天鸿有顾虑,先打了一针预防针。 “表叔表婶,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天鸿起身告辞,临别时,让庆明歪虎把买的两瓶洋河大曲、一包角蜜、一包蛋卷和两包“飞马”香烟留下来。天鸿来时本不想买的,歪虎非叫买,说是礼貌,是新闺女婿上门,买点礼物送去图个吉利。天鸿只好买,不过,他没拿着,是让庆明和歪虎带着的。 白富昭夫妇说什么也不收。 “不收不行,”庆明说,“是不是嫌少了?” “不是嫌少,以后可以收,现在不行。”白富昭仍然是不喜不怒,说,“如果硬要我们收,我们就把他甩出去!” “不收也罢。”天鸿不高兴地说。 “我看这样,白书记,”歪虎怕问题搞得太僵,连忙打圆场,他把两瓶酒递给天鸿。“这个你带回去。”又把两包烟和点心留给白富昭,“这个呢,留给你们吃。” 白富昭仍不想要。他老婆用胳臂抵他一下,示意收下,并对天鸿说:“以后有的送呢,事情成了,再多俺也要。” “俺三爷,这两包点心你要是不要,我就把他摔了!”玉禄自始至终没说话,实在气不过插言说。 白富昭没有坚持。不过,天鸿临走时,他一再强调,只给五天时间。 天鸿他们总算放了包袱,比较轻松地走出白家大院。那只狗对他们不太友好,不是玉镯抱着,肯定又要扑上来。 “天鸿,我看白书记是彻底投降了。”歪虎一出白家大院就说。 “他不投降不行。”天鸿信心十足地说。 郝仁贵一家和大翠他们看天鸿等人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才放下心来。郝仁贵不同意天鸿去鸠兹搬兵,可是拗不过大家,只得随他们去。 第四章 白布鞋 第九节 傍晚的时候,玉莲被天鸿带出老滕家。 天鸿把家里谈判的情况告诉了玉莲,玉莲显得很高兴。现在的任务,就是去鸠兹搬兵。天鸿父母本打算陪天鸿去的,天鸿没同意。那样开支太大,家里太穷了,哪来那么多钱作路费?该来或能来的,谁去请都行。不想来或不愿意帮忙的,谁去请也不行。 天鸿还是准备赶夜里十点钟的车,这样,后天到鸠兹正好天亮。吃点晚饭后,两人信步来到野外。 田野里没有一丝风,弯弯的小路,窄窄的田埂,虽没有野花粉蝶,但满畈的麦苗一望无际,绿的迷人。两人坐在光秃的田埂上,你偎着我,我偎着你。玉莲像一团火,温暖着天鸿的心;天鸿像一盏灯,照着玉莲爱情的路。爱情会带来很大的痛苦,但,爱情给人的幸福与痛苦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我今晚很兴奋。”天鸿给玉莲一个很长的吻后说。 “今晚的月亮真圆。”玉莲痴痴地望着月亮说。 他们共同地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谁也不言语,谁也都在幻想着爱情的春天:蔚蓝蔚蓝的天上,一对紫燕在翱翔欢唱;姹紫嫣红的百花丛中,一对粉蝶在翩翩起舞;碧透清澈的溪水里,两条小鱼游来游去---那紫燕,那粉蝶,那小鱼,正是他们两人。他们无忧无虑。天空是宽广的,百花是繁多的,流水是不断的,他们能得到,别人也能得到。他们不想侵犯别人,也不想别人侵犯他们。大自然没有偏心,人又何必偏心呢?太阳谁也不能独吞,高山谁也搬不到家里,长江黄河谁也舀不尽,大家为何就不能共享其乐呢? 月亮越升越高,气候也越来越冷,也许这是野外,一切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干扰他们,谁也不会来偷听他们的甜言蜜语,谁也不会看到他们情热欲烈的拥抱、亲吻。玉莲软绵绵地倒在天鸿的怀里,虽然厚厚的棉衣裹着她那柔软的胴体,但是,天鸿分明听到她那痴爱的少女之心在怦怦地跳动。 时间过得真快,每当他们偷偷地在一起时,没说多少话,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拥抱亲吻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坐在一起,你偎着我,我靠这你,无声无息,静静地感受着恋爱的幸福。老是拥抱亲吻也没意思,就像弹琴,光是演奏咆哮的江河,没有丁冬的泉水,没有静默的高山,那还有什么意思?要有闹有静,有冷有热,有亲有疏,有远有近,才真有意思。到一起,就亲吻,就性接触,那是一种低等的表现。天鸿和玉莲相恋时,似乎与性就有一段距离。他们热起来像一团火,两人你来我往,形影不离,一会不见就难受。因为一句不理解的话,一件不妥当的事,两人会突然冷得像一块冰。见面像冤家对头,个人把头都扬得高高的,谁也不用眼夹谁一下。实际上,热是真的,冷是假的,冷恰是热的更激烈的体现。 很快就到九点了,他们还得去赶火车,去叩结婚的大门。相恋的结果是结婚,不结婚的恋爱虽好,但不牢固。 这天,风渐起,且越来越大。 “我真不想到大姐家。”下火车后,玉莲站在鸠兹的大街上说。 “那怎么办呢?这样吧,你在镜湖公园等着我,我去试试看。”天鸿也不想去大姐家,才从她家回北方,这又回来了,是有点难为情。难为情也得去,这不是要面子的时候。 天鸿硬着头皮先来到郝仁善家。 郝仁善正坐在堂间的大桌旁喝早酒。一盘炒青菜,一盘大椒烧蚕豆酱,两只包子,一小堆花生米,而辆装的小酒瓶里只剩下一指高的酒。四姐天珊正在烧饭。 “你来干什么?”郝仁善呷了一口酒,对天鸿的到来似乎很不欢迎。实际上,他现在对北方来人都不欢迎。来都是刮他的,他能欢迎吗? “怎么,不能来吗?我又不吃你的。”听大爷说这话,天鸿很气,但不能发火,若不是想求他,才不看着二脸呢。 “我有什么给你吃的?” “那不是包子吗?” “这是我吃的嘛,怎能给你吃呢。” 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天鸿真好笑。不管哥哥得没得罪你,我对你还是不错的呀,你哪次到北方,我不是热情陪你的?随他怎样,不理会他。 “大娘在哪儿?”天鸿问四姐。 “在大姐那儿。”天珊抿嘴笑笑说。 天鸿抽身走出这个冰冷的门,来到公园。玉莲正站在公园门口焦急地等着他呢。天鸿不愿把刚才的尴尬暴露给玉莲,免得她失望。 “大娘他们都在大姐家,我们去吧。” “我不去。” “那,我去去就来。你别离开这儿。” 天鸿看他一个人站在风中,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泪直往心里滚。 大姐、姐夫、大娘都在。他们看天鸿推开咖啡色的房门,既惊讶,又无所谓。 “我又来了。”天鸿朝沙发上一坐说。 “怎么样了?”姐夫站在屋里问。大姐天枝仍躺在床上,一只胳臂支着头,正给芳芳喂奶,大娘则坐在床边看着芳芳。 “她家没意见,只是想叫大爷大娘去,大爷大娘不去不行。” “她要谈就谈是了,娘个x,非要我们去干啥?我们又不是你父母。”大娘不高兴地说。 “白富昭说非你们去不行。” 姐夫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那儿。 大姐也没说话,不是用手抠鼻屎,自己抠过,又给芳芳抠。 停了一会,大娘说:“他们叫我们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不管他们有什么意思,你又不问,不管什么事,俺爹妈担,你权当去北方玩玩还不行吗?”天鸿心里话,只要能把他们搬到陵河,什么事都好办,“我又不要你花钱。” “我要有应该给的,这边情况你也知道,本来就够使得,你哥又在这生活半年,家里搞得太苦了。你哥这一工作,也不来看我们,他是白脸狼。”大娘说着说着又开始骂起天生来。 “你又不是妈的儿子,你谈恋爱,她家非要妈去干甚么?”大姐夫插话,“我真莫名其妙,她家这样做什么意思?妈去的话,二爷二娘会有什么看法?” 大娘不想去的原因,天鸿知道。大娘不是怕天鸿找她要钱,而是怕天鸿父母找她麻烦。因为大冬天,天生被孤零零赶出家门,两手空空住进学校,郝仁贵气着呢。郝仁贵夫妻俩对大哥大嫂不薄,三年自然灾害时,也曾勒紧裤带,省一点山芋干送给哥哥嫂子。天生母亲对嫂子更是有恩。当年南下干部进城后,郝仁善曾几次想离婚,都是天生母亲从中作梗,才没离成婚。没有天生母亲帮助,那有这轰轰烈烈的一家子! “俺爹俺妈叫你一定去,你不去能行吗?”天鸿搬出父母这张王牌,“大娘,你到北方,我包你玩得快活,家里人也都想你呢。” “你大姐这边离不开。”大娘推托说。 姐夫怕天鸿怀疑他,于是急忙打岔,另找一块得力的挡箭牌。他说:“主要是爸爸那边不好缠,妈离开一会,他就找。找不到就发火。如果听说到你那儿去,而且又是为这事,那他不造反呀?你想瞒着他也不好瞒,从这儿到北方,来回没几天能行啊?爸要追问怎么交待?” “大娘到北方去的,又不是到别的地方,大爷凭什么不给去?大娘,一切由你,反正是俺妈叫你去的,去不去你看着办。” 天鸿大娘和天鸿母亲关系还不错的,虽然对天生照顾不周,那是穷困所逼,她要有能不照顾吗?能把天生搞到鸠兹上班,就很不错了,所以,到北方,她对谁也都能说得过去。到北方,她反正不会折本。没钱,不带钱,有什么本可折?说不定还能赚一点。好长时间没回娘家了,去看看也好。她抽了口烟,烟把她薰得眼泪丝丝的,她用手拍揩了一下说:“奶奶个x!去就去,不过,你得把小四小五工作做好,叫他们在家安排好生活,瞒着老东西。” 天鸿看大娘答应了,才一块石头从心里落下地:“我得去吧玉莲叫来。” “你们是两个人来的?”姐夫问。 “那怎不叫她一块来?”大娘关心说。 “她不好意思来。” “结舌!”大姐歪在那儿说,“有什么不好意思?” “快叫她去,还没吃饭吧?叫她来吃饭,在外边干什么,闹儿吧哼(鸠兹方言:呆的意思。)的。”姐夫从身上掏出两块钱,给天鸿说,“去,顺便砧点鸭子。” “我给你全用掉,你没意见?”天鸿半开玩笑,半挖苦说。 “既给你,就不怕你用。”姐夫也很滑头,谁不看钱好呢? 晚上九点多钟,天鸿陪玉莲来到郝仁善家。郝仁善房间灯已经熄了,他早就睡了。七姐天莺没睡,五姐天月很懂事,见过玉莲后,叫玉莲跟她睡,然后回房间就没出来。前屋堂间只剩下天鸿和玉莲。没有开灯,屋里漆黑一片。 “大娘明天真能去北方吗?”玉莲倒在天鸿的怀里担心地问。 “没问题。你放心好了。”天鸿深情地吻了她一下,然后用一只右手抚摸着她那柔软的乳房。从衣外,到衣里,天鸿轻轻地握着一只乳房揉挤。玉莲情不自禁地拉起天鸿的左手去握另一只。这样,也许她更舒服,更有快感。这是天鸿第一次这样抚摸玉莲。玉莲也是第一次这样主动接受天鸿。虽然他们相恋很久,却仅仅限于一吻。这次,他们彼此超过了界限。因为,天鸿分明感到玉莲那双葱白似的玉手,已经插进了他的下部,并用力地握紧了那本就勃起的东西。他也不由自主地用手去开拓玉莲的那块圣洁之地。但是,他们都努力地克制自己。恋人们的情火烧得如醉如狂时,谁都想去完成那项使人销魂的任务,天鸿和玉莲当然也想。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越过“雷池”。天鸿认为,当感情战胜理智时,头脑就会发热,做出不适时宜的事;理智能战胜感情,暂时虽不能达到要求,但最终会得到最大的好处。人总是要尊重自己,因为你是人,不是兽。你更要尊重你所爱的人,在你尚未结婚时,千万不要想占有对方,否则,说不定痛苦就会等着呢。 “在我感情发狂的时候,你要提醒我。”天鸿告诫玉莲。 “动手动脚可以,但不能动心。”玉莲被情火烧得两眼紧闭,绯红的双颊,更加烫人。他嗫嚅着劝天鸿,下伸的手也抽了回来。 他们相互劝着,提醒着,却又紧紧地拥抱着,恨不能合二为一。他的嘴唇对着她的嘴唇,她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肩。他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双颊,她的脖子,她的乳头,她的一切。两人的心好像合在一起跳动,血汇成一出奔流。什么天,什么地,什么困难,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情人们都希望世上只留下他们自己,天鸿和玉莲当然也有这样的奢望。这世上要是只有他们两人多好,他们可以不受任何人支配,自己掌管自己。他们可以去高山打猎,去江湖网鱼;去写诗,去作画;对青天呼喊,同大地欢唱;和黄莺做伴,与玉兔交友;濯足于泉水清溪,跑马于辽阔草原;借春风抒发爱的情意,掬春雨浇灌爱的新芽。当然,他们也不会过度迷恋春江花月夜,不会烂听雨打芭蕉;不会对如火的霜叶流连忘返,不会对断桥残月过度痴情。他们爱大自然的一切,但他们对大自然的一切不会过度占有。知足者乐,不知足者忧。 “堂间怎没开灯?”天鸿和玉莲正如鱼得水如胶似漆时,大娘和小四姐回来了,他们慌忙分开。大娘在黑暗中看见他们,又问:“怎么没睡?” “马上就睡。”天鸿急忙回答。 “天不早了,快睡吧。”大娘和小四姐到后屋去了。 他们真不想分手,只要能让他们在一起,他们坐一夜也不会觉得天冷和疲倦。可是,这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没有用这个家的权利,只能服从这个王国皇后的命令。 第二天,天鸿醒来的时候,发现玉莲和小五姐早到大姐去了。她这么早离开,大概是怕大爷发现。现在的一切,都是瞒着大爷的。 为了赶上最早的班车,他们决定十二点过江。大娘什么东西也没带,她也不想带。十一点左右,在小五姐的搀扶下,大娘慢腾腾地走向码头。天鸿看她走得太慢,也上前搀扶,与其说是搀着走,不如说是拖着走。要知道,赶不上这般船,今天就回不去了。那样的话,天鸿的一切计划都会落空。 总算在十二点之前赶到了轮船码头,天鸿和玉莲正要谢天谢地,但抬头一看,轮船刚刚离开。再怎么呼喊,船还是开走了。 他们只能望着滚滚翻动浊浪的江水发呆…… 第四章 白布鞋 第十节 天鸿没有再让大娘去陵河。 因为白富昭定的时间已过。 玉莲是自己回家的,那是第六天早上,也就是阳历2月26日。 下面是天鸿回陵河后写的几篇日记: 2月27日。晨。晴。 我们的爱情还没走出隆冬的季节。虽然,早春也有太阳,也有蓝色的天空,也有唧唧雀鸟,但气候很冷,很冷。爱情之树不知是冻枯了呢,还是冬眠后尚未苏醒?这恐怕还得等一时期才能知道,但愿爱情之树能绽出芬芳的鲜花,结出丰硕的果实。 3月3日夜。多云。 今天中午,我看到玉莲和她妹妹到南园的水塘边洗衣服。我真想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可是不能,有尾巴。 怎么办呢?到南园转转,能多看一眼也是安慰。 她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正在拼命地洗,洗。她妹妹站在水塘边。我们相视了一眼,没有讲话。从这一眼里,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心,她的爱,她的痛苦!她多像关在笼中的小鸟,无法飞向爱的天空。为了不让她妹妹发现我内心的痛苦,不让她妹妹发现我们之间的相印之心,我钻进了园屋。当然,我的心没有跟着走,仍留在玉莲身边。玉娥没在园屋,否则,我还能叫她去问问呀。 估计她衣服洗得差不多了,我走出园屋,又望了她一眼,她正好也望我。那眼神分明想说话,但,她没说。我走过池塘时,她又对我恋恋不舍的望一眼。从这一眼中,我似乎又发觉她可能有什么事。不错,有信给我。 “给你。”她妹妹没有任何表情,手里捏一张小纸条,但没有把手伸过来。 我赶紧伸手接过纸条,装进口袋。让她妹妹带信,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以为她妹妹是尾巴,想不到竟成了她的情报员。 接过她的信,我的心紧张地跳个不停,浑身热乎乎的,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左右着我,是高兴还是忧伤,说不清楚。我没有急着看信,是好消息,我也不愿早点接受;是坏消息,我也不愿早点痛苦。我从井里提了一罐水,那水不冷不热,我洗了一把脸,把心平静下来,这才躲进屋里躺在床上看其信来: 天鸿: 经过这几天的折磨,我也无法和你继续下去了。我向父母磕头求情,他们就是不同意。俺哥说,我再这样下去,他们就打死我。你可不能怪我,我没办法。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们说了,就是我们结了婚,也不会给我们太平的。你千万不能怨我,从现在起,收回自己的感情吧,请你不要再想我了,忘了我吧。你给我买的东西,我给你钱。一个星期的奔波,这段感情,我是永远不会忘的。 是的,我不能爱你,纵然这句话后藏着泪水。是的,我不能爱你,纵然我们的爱云丝般的圣洁,玉石般的坚贞---把爱藏在心房吧,再加一把锁。亲爱的,将爱付之流水,交给梦呓痛楚中,我也不会呻吟,不会轻轻的,轻轻的呼出你的名字。是的,我不能爱你,尽管拒绝了你,我的心儿在颤。是的,我不能爱你,我多想捧出心来让你看个仔细。我的怀抱是一块墓地,它会埋葬了你;亲爱的,尽管我的血是赤红,却像浑浊的泥浆,会污染你的履历--- 天鸿,这可不能怨我啊! 你如真心爱我,你就得听我的话,现在好好干,不要给人家看笑话。我愿等你十年、二十年,爱不爱请你写信给我,交给我的妹妹。 这是一封呻吟的信。爱神维纳斯的胳臂断了,她失去了爱的自由。 我相信玉莲爱我,可是他不能自由自在的爱。爱情对她为什么这样残酷?我有何时得罪过爱情?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怨他父母吗?怨我家庭吗? 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哪! 我没有本事,没有金钱,谈什么恋爱?找什么朋友?这明明是在给自己找苦吃!同样,也让别人跟我一起陷入苦难的深渊。难道真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吗?我不相信算命先生,可是手相学上也明明说我和哥哥一样爱情波折很多。实际的生活中,也证明手相学上的论断。我不能不信,别人恋爱也像我这样痛苦吗?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痛苦?为什么? 我不怕。我不屈服。我要向爱神进军!我是人,和他人一样,一丝不挂地来到人间,我也要和别人一样,得到一个人应该在人间得到的东西,首先就是爱情。 5月1日。夜。 劳动节。我们的恋爱关系彻底中止了。她送还了我买给她的东西,并附有一信: 小郝: 从现在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今后我们谁也别找谁,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以后见面,谁也别讲话。 玉莲5。1。 这天,是她妹妹陪着来的。她妹妹站在我家门口,没进来。她真会找时间,每次来,我家人都干活还没回来。她进来给我东西时,态度极为冷淡!我没有说话。不一会,她大概刚走不远,又返回来要照片。仍然无话。 我没有拿给她。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变卦,我躺在床上怒问:“我怎么得罪你的?” “快点,把照片给我!我还没吃饭呢!”她显得有点不耐烦,快速地催促着。 我没有动。 她看到了我夹照片的日记本,就拿走了一张照片。我说:“不是一张,是两张!都拿去吧!”实际上也是两张,她知道。底片在我这儿,她也清楚。因为是她给我的。可是,她只拿走一张,也没要底片,就匆匆地走了。 我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来不及有什么反应,感觉不到什么刺激,只是觉得空虚得很。 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一番苦恼!我真恨自己! 不管玉莲是真抛弃我,还是假抛弃我,我都当作是真的。 失恋不失志!我绝不气馁!要努力奋斗! 当爱情出现波折的时候,渺小的可怜虫才灰心丧气。有为的青年,只会勇猛前进,像成功的爱情一样,失败的爱情也是前进中的一种动力。 5月4日。晴。 晚上,我干活刚回来,小妹妹递给我一封信。不用看,就知道是玉莲写来的,我急忙拆开信: 天鸿: 上天我送东西给你,你可不能怪我,这都是我父母逼我送的。我写的断绝书,这都是应付家里的,现在不这样不行。我家对我的压力很大,打我已经是家常便饭。那天从你那里回家吃饭,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想起你一个人躺在床上流泪,我的眼泪就像下雨一样往下流。后来饭也不吃,就睡,谁在床上就哭。昨晚我又哭了一夜没睡着,今天下午一点才起来。 天鸿,现在再谈谈我们的事。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永远都不会消失的,我们会白头到老的,只要你永远爱我。你现在要听我一句话,放下思想包袱,打起精神来,好好劳动,好好学习,将来有条件的话,再去上学。你放心,只要你不变心,我绝不会变心的。 玉莲写于五月四日。 另还有我的照片,别让他们看见。 天鸿:不知为什么,我们相爱这么难。看到人家一对对,一双双,都那么高兴,为什么我们这么苦恼?我真想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才好。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幸福?我真想你啊!那天晚上,我真想和你拥抱,可是没有办法,我的妹妹跟着我,只好克制自己的感情离开你。 天鸿:我们现在只有等,等我高中毕业,如果我父母再不同意,我也就不原谅他们了。到那时我就上法院告他们,不这样做不行。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劳动。还是一句话,不要让任何人再知道我们的关系。 天鸿:你以为我现在这样做就不爱你吗?不,我爱你!永远地爱你!你现在只要说句你不爱我,那我宁可死,也不会再去找第二个男人。请放心,只要你不变心,我永远不会变心。 我只是想一句写一句,请你不要见怪。 看了她的来信,觉得她爱我还是真的,也是一片痴情,但勇气不足了。这也难怪,各方面压力太大,她又给打得那样苦,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能过高地要求她。到底结果如何? 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5月5日。晴。 别人告诉我,玉莲又在学校上学了。不过,是在外地的一所中学。她老子真能,玉莲这样长时间没上学,他照样能叫她上。(注:当时上高中和大学,不是考,是推荐。) 5月30日。晴。 别人告诉我,白福昭调到花厅人民公社当革委会主任了,玉莲一家也都搬到了花厅公社,只有白玉贤仍留在陵和当他的大队书记。 7月7日。阴。 没有了玉莲的一切消息。 ……? ! 第五章 黄手帕 第一节 一个人只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却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样的人。 ——乔治。桑 杨伟万事俱备,只欠春巧结婚证明这股东风。 结婚的日子定在五一国际劳动节。 厂里为了照顾他,专门腾出一间房子。同事们也都来帮他修理装饰新房。杨伟的人缘不错,所以,从厂领导到同事都很乐意帮助他。厂领导还准备培养他当车间主任呢。 家具是杨善奎帮助打和漆的。东西虽不多,——一个五斗橱,一张写字台,一张梳妆台,一个碗橱,两个樟木箱子,那箱子还是杨伟当兵时在大别山买的,一张棕绷床,——但在当时,能有这些东西,还是比较阔气的。 春兰喜得合不拢嘴,整天乐呵呵的,眼看妹妹也要来南京生活,能不高兴吗?她琢磨着,等春巧结婚后,把父母亲都接来南京,姐妹俩共同负担,一家过一个月也行,一家过半年也行,反正不能再让父母亲在乡下受罪了。 春巧一家高高兴兴,白豁子可不舒服。攥在手里的尤物,让人抢去了,他能舒服吗?不舒服也不行,他虽说掌管陵南千把户人家的生死大权,但却左右不了这门亲戚。人真是个怪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宝娟对他百依百顺,随叫随睡,可他就是不满足。偏偏要想着春巧。宝娟比春巧并不丑呀,宝娟虽黑一点,但春巧有对小虎牙。春巧看他愈厌恶,他愈想占有她。只是没这个机会。春巧一到南京,他就更没有机会了,他得寻找机遇。说机遇,这机遇就来了。一大早,春巧就来到大队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个暗间,原是李三谦住的,李三谦走后,白豁子就搬了进去。暗间门一天到晚锁着,白豁子也根本不让别人进去。除非女人。宝娟当然是这里的常客,不管白天或夜晚,只要白豁子一声召唤,宝娟便及时赶到。他玩她,因为她是他发泄私欲的工具;她爱他,因为他是她心中的偶像。 “白书记,俺想请你开个证明。”春巧本不想来见这个白豁子,可是,她母亲来开证明,白豁子不给开。说不见春巧话,他不能乱开证明。因为春巧愿不愿意和南京的那小子结婚,他不知道,万一是父母包办,春巧一告,他吃不了兜着走呀!春巧娘看他讲得在理,就只好叫春巧自己来了。如果玉莲要不是和天鸿出了一大通事,如果要使她和天生结婚,这证明托玉莲办说不定就行了,如今,只能自己来。 白豁子没看春巧的脸,只是死死地盯住那两个鼓蓬蓬的奶子。他想,春巧这对大奶子,肯定很白很嫩,若能捞到嗍两口,定能让人销魂。 “白书记——”春巧看白豁子那双色眯眯的眼,即慌又怕又厌恶,“俺想开个结婚证明!” “噢,证明,什么证明?”白豁子心不在焉地问,那双小眼从乳峰下伸,因为春巧穿的是单裤,裤裆紧绷着胴体,档间便显出一条沟,一看那条沟,白豁子那家伙就急不可待了,噌地一下便挺了起来,直撅撅的,像根铁棍。 “结婚证明。”春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白豁子眼太毒了,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结婚?”白豁子明知故问,“跟谁结婚?” “杨伟。” “杨伟?杨伟是谁?你不是跟天生谈的吗?怎么又跟杨伟结婚了?”白豁子故意揭春巧的疮疤。 “白书记,这事恐怕不该你问吧?”春巧不高兴,但话说得很平淡,此刻,她得忍着。为了得到那张倒霉的证明,她只能忍着。 “我是一个大队书记,该问的我一定要问!不该问的你请我问我也不问。”白豁子一大早就碰个小钉子,很不舒服,“你说说那个杨伟是干什么的?” “他是南京无线电厂的工人!” “一个城里的大工人,不找城里姑娘,为何要找你这个乡下姑娘?” “这个你去问他!” “嘿嘿,我一定会问的。”白豁子冷笑笑。小样,还没走,就想跳出我的手心,没门!“你把他的地址写给我,我可以把证明寄过去。” “俺带去不是省你寄了吗?” “这怎么行,你个人证明就跟干部的档案一样,只能寄,不能带。”个人证明跟个人档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白豁子不过是对春巧故弄玄虚罢了。反正乡下人也不懂。 “那好吧。请你写好抓紧寄去,我们五一准备结婚。”春巧说完就想走。 “哎,别慌走。”白豁子看春巧想走,马上阻拦。现在什么人都没有,怎能放过这个眼看到手的尤物。 “你还有什么事?!”春巧警惕地望着白豁子,她似乎觉察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神态,本能地提防着。 “你来求我,一点好处也不给吗?” “烟糖我没带,等一会儿叫俺娘送来给你就是了。” “我不要烟也不要糖。” “那你要什么?”春巧心里惶恐,但表面上仍装作镇静自若。 “春巧,刘天华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 “她跟我说的话太多了,俺知道你问哪些?” “她没说我爱你吗?” “白书记,这话她是说的。可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怎么办?”春巧回答得也很干脆。 “你会爱的,你应该爱,你不爱我你要后悔一辈子。”白豁子冷笑着说。 “白书记,我觉得不跟你在一起,可能不会后悔,要是跟了你,那真得后悔一辈子。喂,你要是没别的事,俺走了!”春巧不愿意和这条色狼多纠缠。 “别慌走嘛,现在没有别人,俺俩谈谈条件。” “俺跟你谈什么条件?” “你想要结婚证明吗?” “俺要不相要,大清早吃饱饭撑的,跑到这儿来见你这样的大书记!” “好,想要就行。不过,你要想拿到证明,你得给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很简单,你也不要动什么脑筋,出什么力,只要把裤带一解,裤子一褪,往我里间屋的床上一躺,十五分钟就解决问题。你别发火,你也别生气,听我把话说完。当然,这事我也不强迫你,你给干,俺就干;不给干,俺决不沾。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不过,话说回来,你要不干,证明你就别想要。这还不算,我让你今后跟谁结婚都不行,因为谁都怕和一个叛徒的女儿结婚。”白豁子说这段话很随意,好像在和一个小孩子开玩笑似的。 春巧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她真想跳起来骂他祖宗八代,真想用耳光扇他七死八活,她没这样做,也是平心静气地跟白豁子说:“白书记,证明,你给就给,不给就罢。不给俺也照样结婚,你阻拦不了。不过,有一句话我要问你。” “什么话?” “人都说你好跟你娘睡觉,是真的吧?” 春巧话一说过,拔腿就走。她没哭,只是让泪往心里流。在白豁子跟前淌眼泪不值得。 白豁子气得咬牙切齿,摸过笔,刷刷刷写了几张信纸,然后拿起陵南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大印,重重地盖在上面。信写好封好后,正准备出门去寄,宝娟来了。他正好出气,二话没说,把宝娟拉到里屋,关上房门,就干起好事来。(下面删去300字) 玩过宝娟后,白豁子刚才受春巧的气才似乎消了一点。他让宝娟把信寄出去,宝娟问是什么信?白豁子说是给春巧寄的。宝娟一听是春巧的,火顿时冒了出来:“我才不给那个臊逼寄呢!” “你为什么不给寄?” “让我帮她跟南京那个吊工人结婚,没门!” “哼!臭娘们,你懂什么?这封信一寄去,恐怕南京的梦,她就别想做了!” “真的?人家南京能听你的?” 第五章 黄手帕 第二节 虽说进厂几年了,杨伟还一次没进过厂长办公室。 昨晚,车间通知他,说侯厂长和政治处的马主任今天上午找他谈话。车间工人都说杨伟升官有门了。他也吃不准,他真希望自己能双喜临门。 他忐忐忑忑地走进侯厂长办公室。侯厂长和马主任八点钟准时等在那儿。他们热情地让杨伟坐下,马主任还满面春风地给杨伟倒了一杯茶。 “杨伟同志,”侯厂长是个山东大汉,抗日干部,虽然在外多年,山东口音仍然很重,“听车间说你进厂几年来表现不错,厂部研究决定让你担任车间主任,你愿意吗?” “首长,组织上这样信任我,我能不愿意吗?”杨伟诚惶诚恐地说,“只怕我不能胜任。” “你是能干好的,俺相信你是鸡巴打陀螺——能玩得转!”侯厂长大声大气,说话直率、粗鲁,还保持着军人气质。 “杨伟同志,”马主任接过话说,“在你没任职之前,我们还想同你协商个事情。” “什么事,首长?” “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的。” “女方是陵河刘家湾人?” 杨伟奇怪了,马主任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你对女方的家庭了解吗?” “她是杨善奎师傅的小孩姨,她家的情况,我只听杨善奎说过。” “你知道她父亲情况吗?” “不知道。”她父亲能有什么情况呢?他想。 “他妈拉个巴子!她父亲是叛徒!”侯厂长骂道,“你怎能跟叛徒的女儿谈恋爱呢?” 杨伟听说春巧的父亲是叛徒,顿时两腿发软,灵魂出窍。 “前几天有封地方来信,说女方父亲是叛徒,为了对你负责,我们又走了一趟陵河,通过调查,情况属实。”马主任郑重其事地说,“杨伟同志,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与女方断绝任何关系,去当车间主任;一条是清退回家和女方结婚。组织上认为你是好同志,希望你能同女方断绝关系,保持你社会关系的清白。这也是我们厂对每个职工的要求。你应该清楚,我们工厂的性质。” “走哪条路,你现在就得给我表态!”侯厂长像是在下命令。他在政治问题上从来是不含糊的,红就是红,黑就是黑。 “首长,我当然听组织的话,跟她断绝关系。”杨伟几乎没考虑,马上明确表态。虽然他爱春巧,虽然他也不在乎什么叛徒不叛徒,但是,他必须同厂部保持一致,同厂部保持一致,就是同党保持一致,再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虽说退伍了,这里还是军工厂,他还是不穿军装的军人。他很抱怨杨善奎夫妻俩当初为什么瞒他,如今厂里满城风雨,谁不知道他杨伟五一结婚?他真不想当什么吊鸡巴车间主任,可是,他不敢违背厂长意见,违背了,他的饭碗也就没有了。只是,他这样做,总觉得对不起春巧,毕竟,春巧已经给他“那个”了。他真恨自己,当时不该那样冲动,若不出现那事,他现在不是可以心安理得吗? 杨伟心情沉重地离开厂部,他一声不响地来到宿舍。他得写信,写不该写也不想写的信。他已经迷上了春巧,真不愿意和她断绝关系,可是!他没法子不断。眼看婚期逼近,他必须马上回信才行。他提笔写了撕,撕了写,一个上午,只写了下面几行字:“春巧,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能结婚了,不是我不要结的,是组织上不允许,他们说你父亲是叛徒。如果我一定要和你结婚,厂里就开除我,因为我们这是军工厂,每个人的政治历史必须清白,社会关系必须清白。所以,我没法再和你结婚了。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感谢你家对我的盛情款待。虽然我们不能结婚,但是我们永远是朋友,收音机就给你做个纪念吧,再见。杨伟 4月20日。” 春巧接到信,犹如大冷天迎头浇一盆冷水,从里到外凉个透。她气得脸发白,身发抖,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两天两夜。茶不思,饭不想,粒米不进。 她怎么再见人?谁不知她五一结婚?谁不知她找个南京工人?听说她找个城里工人,哪个姑娘不羡慕得要死?如今突然成了一场梦,一场空欢喜的黄粱美梦,她能不伤心吗?她今后怎么在刘家湾蹲?她跟杨伟的事,叫娘不要张扬,娘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收场?别人不会看笑话吗?前院听说这件事不偿快死了吗?想到这些,她恨不能在地上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春巧娘听说杨伟悔亲,又见春巧躺在床上不起来,真是膝盖长草——荒了腿。她乖乖儿子喊个不停,眼泪鼻涕一大把,又是哄,又是劝。她大骂杨伟是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从杨伟又骂到天生,从天生又骂到城里人,凡是能骂的都骂了。 刘连庭从来没打过老婆,这次回家听说此事,却着着实实地扇了老婆四巴掌:“俺就知道你跟春兰干不出好事!春巧跟天生不是很好吗?你们怕人家下放,又嫌人家是九种人,这下可好了,人家不要你孩子,你怎么办?春巧的婚事谁不知道?你今后叫她怎么走人前立人后?怎么做人!你写信把春兰两口子给我叫来,叫他们把这事情处理好!不处理好我不跟他们拉倒!” “春兰还不是想她妹好?她想害巧吗?”春兰不是刘连庭养的,是她春巧娘拖油瓶拖来的,她知道刘连庭从来都不喜欢春兰,只疼他自己的闺女。她摸摸火辣辣的脸,对刘连庭辩解说。要不是她的确感到对不起春巧,她才不会买刘连庭这壶眼药呢。自己理亏,她只能让着这个麻风病的丈夫。 刘连庭听说春巧两天两夜泪水洗面,迷迷痴痴的,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劝说:“巧,乖乖,事情既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就随它去吧。这都怪你爹,是爹害了你。”说到这里,刘连庭忍不住心中悲酸,抽泣了起来。他没有叛变过,自己的胞兄弟却还他,说他叛变投敌。实际上是他弟弟劝他投敌,他没有投。上面又是那样信任自己弟弟,他有理也没法说,有冤没处申。告诉谁?谁能相信自己弟弟害他?就是到政府打官司告状,告弟弟诬陷,弟弟若是被捕入狱,自己又有多少光彩?毕竟是一母同胞,他能害他,他这个当哥哥的不能害弟弟。害了弟弟对不起死在九泉之下的二老双亲。他相信上级今后能给他一个公正,因为,他从前的老领导不少人还健在。上级委屈他,弟弟陷害他,他都不在乎,他都能挺得住,唯独对女儿,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女儿是因为他才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若不是他,女儿不就和杨伟结婚了吗?他不同意老婆意见。你凭什么告人家杨伟的?人家谈恋爱是正常的,不要你闺女,是因为你家是叛徒。在当今这个社会,哪个青年不追求前途?谁愿意背黑锅?谁愿意和叛徒子女来往?为这事去告,上边听说你是这种人,不仅不会支持你,相反还会整你,说你是想翻天,是想向无产阶级政权进攻,那样的话,岂不是偷鸡不成,反而赊把米?决不能去告,只能让春巧忍着,吃闷亏,不忍是不会有好处的。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该受到这样的打击呢?真是他刘连庭前世造孽,这世才报应吗? 春巧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不抱怨父母。世上哪有父母不巴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本来,春巧曾想到过死。她想在这可怜的地铺上,在可怜的父母身旁默默地离开人间。因为她觉得世间太可怕,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狗苟蝇营,她无法适应。她在这污浊的空间里,生活得太累,太烦,太没意思。她真不明白,人为什么就不能多一点善良,多一点爱,多一点诚实,多一点宽容?有人为什么就要算计别人?为什么就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为什么就要踩别人的肋巴骨往上爬?她春巧从学校走上社会,并没有坑人,没有害人,为什么偏偏受人坑受人害?她捧给社会的都是善良,为什么回报的竟是残酷,竟是丑恶?为什么?为什么?! 她真想死。因为死,可以了却一切烦恼。可是,她不能。她一看到可怜的爹,可怜的娘,她就不能死。他们辛劳了一生,为自己,为儿女,他们应该得到报答。人说养儿防老,爹娘屎一把尿一把把她拉扯大,还不就是图个防老?她怎么能去死呢?她死了,谁将来给病重的爹娘煎汤熬药?百年过后,谁给去世的爹娘披麻戴孝?她不能死。她得在这烦人的世间硬撑着。尽管命运对她极不公道,她还是要活下去,为了父母,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刘连庭一家着着实实地哭了一场,那悲痛伤心的劲,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流下泪来。 哭了一通后,春巧爹擦了一把眼泪说:“巧,这事我就是不明白,南京怎么会知道你爹的事呢?” “肯定是白豁子干得好事!”春巧愤愤地说。不用猜,她就知道准是他! “俺又没得罪他,他干这种缺德事干什么?亲巴亲好,邻帮邻好,他这样搞图个啥?”刘连庭很不理解。 “他叫天华来说小巧,巧没答应,他那样的坏种能拉到吗?”春巧娘说。 “噢,是这样。实际上你娘也有责任,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杨伟?你瞒能瞒了吗?巧,今后再有来提亲的,俺先把家里事提出来,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算。你不提出来,将来即便结了婚,以后也是个殃疙瘩。”刘连庭数劝他们娘儿俩。不数劝不行,女人家见识短,干不成什么大事。 “爹,以后我也不会再找婆家的,俺守你老人家一辈子。”春巧说的是心里话,女人为何非要嫁人?不嫁人就不能过吗? “你竟说傻话,女孩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春巧娘说,“巧,南京这事,俺可以对外面说不谈了,不能让人知道真情。” “你根本也瞒不住。白豁子既然能出那样的坏水,他照样会把这事传出来。”刘连庭很气白豁子,但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白豁子。 “谁的嘴你都捂不住。随他们怎么说,俺不在乎!”春巧似乎把一切看透了,她决定以沉默来对待一切,“爹,娘,这事反正这样了,骂也骂不来,喊也喊不应,俺就是这个和尚这个命,这个人这个罄。你们以后就别管我的事,也别再为我操心了,俺自己的事会自己处理的。” “乖乖,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凡事多想想,对什么人都得提防,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刘连庭说。 “巧,你看还能不能跟天生和好?我听说天生要回家过暑假,你看能不能——”春巧娘话还没说完,就被春巧打断了。 “娘,我说过了,从今后我的事你们别管,我也不准备结婚了,我守着你们一辈子不好吗?”两天多没吃没喝,春巧现在想休息,不想多说话,“娘,我想歇一会。” 刘连庭夫妇看女儿心又烦躁起来,只得不说别的,他们不愿再伤女儿的心。 春巧看父母亲走出里屋,用被单将头一蒙,又暗暗地哭泣起来。不过,她哭得没有一点声音,稍微心细的人,能从床单的剧烈抖动中,看出春巧的极度悲伤。 谁碰到这种事,谁也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