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乡村》 第一章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二日,农历腊月十四,一个雪后初晴的下午。阳光慵懒地照耀着大地。大地苍茫一片,山丘连绵起伏伸向远方。远处的山峰有如巨人一般傲然挺立。雪还很厚,但已开始融化了。天空干干净净、瓦蓝瓦蓝,偶尔有一两只鸟儿划过。山野寂静无声,空气清新而坚硬——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一辆半新的大巴车正行驶在清河县城通往阳光乡的公路上。车顶上绑着几辆自行车和一堆蛇皮袋。公路弯弯曲曲,上下起伏,宛如一条小溪从阳光乡顺流而下,流向县城。巴士车正“逆流而上”。 车里的乘客中老年人居多,个个衣着朴素,基本上是进县城置办年货的村民。在车的最后一排、靠右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身穿一套洁白清爽的运动服,在这群以灰暗色为主调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耀眼。此时,他将头偏向窗外,一张脸棱角分明,却又不失这个年龄段的清秀,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坚毅的眼睛正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雪景。乍一看去,这张脸就象一尊石膏头像。 车内甚是热闹。 “……嘿!我说‘刘一刀’,早上来时你的头发还是白的多黑的少,像杂色狗毛一样。怎么不到半天工夫,禾苗就返青了呢(头发变黑了)?”一位身着暗绿色外套的中年妇女向前排座位上的中年男人嘻笑道。 “老土,用颜料染了呗!人家城里人管这叫‘汽油’,现在时兴着呢!”一位与“绿外套”同排坐的干瘦妇女答道。 “什么汽油柴油,这叫做焗油,知道么!”“刘一刀”扬着脖子,不屑地瞟了干瘦女人一眼。 “听说你儿子年前要结婚,这次你这位准公公还要亲自操刀杀猪么?”“绿外套”问“刘一刀”。 “臭美!儿子结婚公公扮啥青春呢,你就不怕你亲家错认你为女婿?”干瘦女人抢着说。 “我很老么?五十才挂零!用男人的话说正处在极品时期。我现在就好比中午的太阳,正热乎着呢!”“刘一刀”自豪地说,还得意地向其他乘客挤了挤眼。 车里“哄”地一下笑开了。 “那你儿子二十岁,是啥品呢?”干瘦女人故意挑问道。 “刘一刀”此时兴致上来了,扳过头来了对干瘦女人说:“让我告诉你,男人三十是成品,四十是精品,五十是极品。二十岁嘛,充其量也就是半成品。” “那十岁呢?”干瘦女人追问道。 “那只能是原料了!”“刘一刀”说完哈哈大笑。 车里又是一阵哄笑。 “你这个千刀杀的!” 干瘦女人笑骂了一句。 坐在后排的白衣青年也禁不住会心一笑。干瘦女人和“刘一刀”继续相互逗乐,乘客跟着帮腔和起哄,连司机也加进来了,笑声不断从车厢里飘出来,洒落在这条蜿蜒的“小溪”上。 也许是心情舒畅,也许是为了赶生意,司机开得很快。车冲上一个高坡后,再优美地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阳光乡就呈显在眼前。 车在乡派出所前的一块空地上停下来。乘客陆陆续续下车,白衣青年背起背包最后一个走下去。 派出所建在一个土坡上。两个门柱是用青砖砌的,上面涂了一层白石灰,左右两边各写着:维护秩序,保民平安。门的横梁是用钢筋焊接的,上面焊着“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红油漆大字。不过油漆已脱落大半,五个大字显得黯然落寞。 派出所大门距乡主街道约有百米的距离。白衣青年沿着派出所高高的围墙,撩起长腿向街道走去。看到白衣青年从眼前经过,被白衣青年赶上的村民不禁好奇地相互打听:这是谁家后生,这么高!他的确长得很高,足有一米九。 乡的主街道清晰明了。左边是清一色的楼房建筑,房屋至少都有七成新,依次是林站、农村信用社、税务所、卫生院、农机站;最末端是乡中学和小学,这一边是阳光乡的“新区”。与之形鲜明对比的是右边的“老区”,房屋都很沉旧,有的房屋临街的墙面干脆就是木板。右边基本上是商铺,卖着粮油、布匹、医药、农具和日常用品等,几间作坊间杂其中。 白衣青年走到主街的一半时,向右折了个弯,走进了一条叉街。说是叉街,其实比主街还宽,只是店主们为了招揽生意,在店铺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小棚,里面搁上一张竹床,将商品摆在上面卖;或者栽上几根木桩,架上竹竿,将要卖的衣服挂在上面,花花绿绿,争奇斗艳。叉街里的几家餐馆也毫不含糊,在门前支起了几张旧桌子,再配上“残疾”的椅子、凳子,供吃客们用完“御膳”后玩牌助消化。原本一条宽敞的街道就这样挤得刚好能过一辆吉普车。逢赶集的日子,这条街的热闹程度决不亚于大城市的商业街。故此,当地人给这条街起了一个与国际接轨的名字——小香港。 今天不逢集日,“小香港”冷清了许多。但毕竟接近年关,还是有零零散散的村民在湿漉漉的街上选购着廉价商品。只有一条老黄狗最惬意,蜷缩在墙角一片干爽的石板上晒着太阳。 走完这条叉街,白衣青年向左一拐,向前步行约五十米,来到了乡政府的门前,头也不抬就走进去了。 乡政府是个四合院,由一栋 " l" 形的办公楼,、两栋宿舍楼和借乡电影院一面墙围成的。一条通道从新旧两栋宿舍楼中间穿过,下完约两米高的台阶后有一块空地,食堂就在那里。四合院内左边空地上修了一个车棚,右边则是一个刚修缮过的篮球场。看到崭新的篮球的架,白衣青年轻轻“咦”了一声,走过去略一用力跳起来,双手碰了一下篮框,暗自咕哝道:“篮高不标准。” 他回过头走进了乡办公室,这里的一切他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个约三四岁的小女孩趴在一张办公椅上玩一张纸,隔一会儿吸一下鼻涕。靠右边窗下有一个炭火盘,一位身穿桔黄色羽绒衣的姑娘坐在旁边烤火。她手里拿着本书,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没发现白衣青年的到来。 小女孩注意到地上有一条长长的身影,扭过头来,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下白衣青年,然后兴奋地跑过来抱着白衣青年的腿喊了声“叔叔”。 烤火的姑娘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一惊——他太高了。 白衣青年冲她微笑,说了声“你好”,然后掏出纸巾,蹲下身来替小女孩擦了擦鼻涕,问: “你认识我吗?” “你们都叫叔叔,肖阿姨告诉我的。”小女孩指着姑娘说。 姑娘略微愣了下神,问白衣青年: “你找谁?” “我找我叔叔林少生,他在吗?” “恰好不在,这两天人都忙着下乡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可能回来——不过很难说,也可能直接回家去,今天是双号,他不用签到。” “哦。”白衣青年有些失望,“那回青云村的客车下午还是两趟吗?” “现在天冷,青云村的客车一天只跑一次县城,下午回到阳光大约四点半钟,停十分钟后开回青云村。” 白衣青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现在才三点半,看来只好等了。 “要不你先坐下来烤一烤火,或许你叔叔还回来呢。” “真不好意思,那就打扰了。”白衣青年也没客气,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炭火盘旁。 姑娘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刚才喊他叔叔的小女孩靠在白衣青年的腿上,央求他说: “叔叔,给我折飞机。” “这孩子不认生,自从我告诉她见到比你爸爸年纪小的男同志就喊叔叔,比你爸爸大的就喊伯伯,她就记住了。不过她不分大小,一律喊叔叔。”姑娘笑着说,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坐回了原位。 “是嘛。”白衣青年也笑了。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用纸巾擦一擦,送到小女孩嘴边说:“吃,叔叔送你的。” 小女孩张开嘴巴,轻轻地咬了一口。 “快谢谢叔叔。”姑娘教小女孩说。 “谢谢叔叔。”小女孩边嚼边说。 “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白衣青年问姑娘。 “是,去年国庆节后来的。”姑娘答道。“我看你好象从外地回来,回家探亲吗?” “我在省城读书,放假回家过年。” “读大学?” “对,今年就毕业了。” “还是你们好,天之骄子,前途一片光明。”姑娘羡慕地说道。 “哪里,现在不象以前,我们这一届国家不包分配,工作只能自己找,是好是坏要看个人造化了。” “那还是比我们强多了。” “你在这里上班不好吗?” “不好不坏,混碗干饭。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呗。”姑娘轻叹道。 “这话好象是说我们农民的。”白衣青年笑道。 “你又不是农民。”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现在家仍旧在农村,怎么不是农民呢?”白衣青年摊开手说,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是正宗的农民!”他说得一本正经。 姑娘被他认真的表情逗得不由得扑嗤一笑。 “你真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帅气的农民。要是中国的农民都有你这么高的学历,中国早就实现‘四化’了。” “虽然户口迁到了学校,但我还是农民。”白衣青年执拗地说。 “农民!你是正宗农民!”这次姑娘再也憋不住了,说完双手掩面大笑。 “叔叔是农民!叔叔是农民!”小女孩边拍手边欢快地嚷道。 白衣青年也笑了。 “这孩子是你亲戚吗?多大了?”白衣青年问姑娘。 “不是,是乡政府后面阳光村的,姓张,名字叫萌萌,过年后就四岁了。” “应该上幼儿园了吧。” “没有。原先她母亲在外地打工,后来听说跟别的男人走了。萌萌的父亲这两年一直在外面一边打工,一边找她的母亲。爷爷早年去世了,现在只剩下奶奶和她相依为命,怪可怜的……” 小女孩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姑娘,脸上显出失落的表情。 “是啊,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白衣青年同情地说道,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萌萌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据说还有一个姑姑,嫁出县城了,也难得回娘家。还好,她奶奶身体硬朗。但忙里忙外,没空来照顾她。这小丫头胆子大,不认生,经常跑到这里找伴玩,一来二去我就跟她熟了。” “她在办公室,不怕领导说妨碍工作吗?” “她嘴巴甜,逢人就叫。这里的干部都知道她的家境,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人会忍心去赶一个没妈的小孩子。萌萌很乖,办公室有人,或者我不在时,她是不会进来的。” 白衣青年听完有些感动,轻轻将他搂进怀里。 两人又聊了一阵,时间不知不觉已到四时二十分。 白衣青年起身告辞,走出办公室门口时,突然回头对姑娘说:“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叫林恩亚,如果我叔叔回来,告诉他我来过了。” “好,我叫肖月,有空过来玩。”姑娘抱着小女孩跟了出来,教她说:“跟叔叔说再见。” “叔叔再见。”小女孩有些恋恋不舍。 “萌萌再见。”林恩亚牵起小女孩的手摇了摇,从包里又拿出两个剩下的苹果塞到姑娘手中,说了声“给萌萌吃”,转身向乡政府门口走去。 第二章 林恩亚在中学门口等到了回村的车。车上已没空位了,因个子太高,他只好站在车门口。车是青云村人的,司机和售票员都认出了他。 “后生放假了吧,你好象又长高了些。如再长的话,我的车可就容不下你了。”司机边开车边和他开玩笑。 “那还不好解决,他可以坐到车顶上,我不收他钱,免费!”售票员是司机老婆,咧开嘴向林恩亚笑道。 “龙生龙,凤生凤。他爷爷以前就是我们村的‘高人’。”声音从车后座传来。 林恩亚循声望去,认出说话的人是本村人林牛牯的父亲林长根,于是向老人打了声招呼。老人向他微笑点头。 “这后生真标致,定亲了么?”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太太问同排坐的林长根。 “定什么亲,人家还在上大学呢!”林长根满脸自豪地说。 “柳阿婆,别看你是咱乡有名的媒人,你要是能在咱乡找出个配得上这后生的姑娘,我看难得很!”司机老婆冲柳阿婆说道,“你打赌么?”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这得看缘份。缘份到了连门板都挡不住;要是缘份不到,我老婆子就是嘴巴子磨出血泡也是没用的。”柳阿婆慢条斯理说。 “别缘份不缘份的,今天这后生的单你敢不敢接?”司机老婆逼问她。 “这有什么,就是皇上来咱这里选妃子,我都敢替他挑!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姑娘不到处是么!”柳阿婆不屑地说道。 “接什么单!人家后生正念书,将来还要谋功名,你们别动不动就给别人乱点鸳鸯谱!”林长根有点打抱不平。 “谁乱点鸳鸯谱了!你儿子的老婆、你的儿媳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我老婆子当年磨破了嘴、跑细了腿给你们家说来的。人家姑娘当时看不上你儿子,是我厚着老脸千求万求为你们求来了媳妇。说话要摸着良心,别尽干新人入洞房、媒人扔过墙的事!”柳阿婆提高噪门,不高兴地说道。 没错,儿子的婚事确实是柳阿婆做的媒。林长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她,脸上有些不自然,只好讪讪说:“妹子,不敢忘你的恩德,是我老糊涂了。我不对,我有罪,好么?” 车上的人帮着打圆场说:是哩,没有柳阿婆,阳光乡不知有多少后生要打光棍。等您老人家百年之后,给您修上一座庙,把您供起来,让阳光乡的孝子贤孙们长年给您烧高香。 几句话逗得柳阿婆心花怒放。她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栽进细长的烟杆嘴里,慢悠悠地抽起来。 自始至终,村民你来言我去语,叽叽喳喳,林恩亚始终没机会插上话。不过在这种场合下,他也说不上什么。他了解他的乡亲们,所以任由他们说去,还不时对他们友善地笑一笑。 车子摇摇晃晃,在一条简易的公路上行进着。公路两边都是丘陵,种着松树和杉树。车子偶尔停下来下客。林恩亚看了看车窗外,离家已不远了,心情不禁有些激动。 车子转过一个弯后,地势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较为宽阔、平坦的山地,这里没种树,雪的下面是油菜。车开到一个两边长满灌木的叉道口时,林恩亚让车停下,并招呼林长根老人一同下车。 刚下车,林长根不禁打了个寒颤——外面温度比车厢内低很多。 “你冷么?”林恩亚关切地问道。 “比不得你们,不得不服老了。” “您老身体不是挺硬朗么,我记得您夏天还赶牛耕田呢。” “那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没办法的事啊!”牛牯父亲轻声叹道,“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么有出息的孙子,那我累死也心甘。” “牛牯叔虽然生了两个女儿,可她们不都挺孝顺您么?” “是哩!两个女娃子是没说的,可日后毕竟是别人家的人——你姑姑不是一嫁就再也没回来过么?” “出嫁后回来过两次,最后一次是我叔结婚的时候,算起来也快十年了。”林恩亚说完不禁有些伤感。 “后生你考上大学为咱村老少爷们争了脸,以后吃了公家粮可要记得常回来看看,这里可是你的根啦!” “嗯。”林恩亚点头回答。当然,老人家不知道随着教育机制的改革,林恩亚这一届大学生已经吃不上“公家粮”了,只能自行择业。 爷俩有一搭没一搭边走边聊,向右一折,离村还有百来米。路的两边都是菜地,靠路的这一边借灌木丛围着。老人对林恩亚说:“后生,你先回去吧,我到菜地剥些菜回去。” “好吧,老人家当心地滑。” 林恩亚和老人分手后,一人朝村里走去。 林恩亚家所在的村庄叫大宇村。整个村庄座落在一个宽阔、平缓的山坡上,四周绿树青竹环抱。从村尾出发走出一里多地就是丘陵,村民称之为山。山上大多种着毛竹,青翠一片。村后是一马平川的稻田。村上房屋三五成排,错落有致。 林恩亚也不知道村庄的历史到底有多久,只听老人说很久以前这里荒凉一片,村民的祖先为了躲避战乱,从外地迁到这里来。刚开始只有几户人家,到现在已发展到三百多户、一千四五百人了,可谓是人丁兴旺。也正因为如此,大宇村一个自然村被单独划分为一个行政村。 走过村头的菜地,前面就是村小学,老远就能看到侧墙上写着一行醒目的标语: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村小学的前面有一块大空地,算是操场了。村委会办公室紧挨着小学,村前的正中央有一口大池塘。 林恩亚的家接近村尾,村尾有棵高大的老樟树,在村头就能看见。林恩亚抬眼望了望老樟树,此时老樟树的枝叶在寒风中飘摇,仿佛是一位慈祥的长者正高兴地欢迎阔别已久的孩子回到家来。 林恩亚继续朝前走着,路过池塘边上的一丛竹林时,突然里面传出来一声“打!”,即刻便有几个雪球从林中飞出,其中一个正砸在他的太阳穴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雪球就像连发炮般打过来。林恩亚不知怎么回事,左躲右闪,只听见林子里有人高兴地喊:“打中了!打中了!” 突然林子里有人大喝一声:“别打了,再打我砸碎你的头!”于是“炮弹”渐渐少了。林恩亚定睛一瞧,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林子里钻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雪球。“恩亚哥,是我,是我呀!”男孩边喊边向他跑来。 林恩亚笑了,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叔叔的儿子恩平。 不等恩亚开口,恩平拉着他的衣服,左瞧瞧右看看,查看他的“伤情”。在确认恩亚未受伤后,小家伙抢着要抓恩亚的背包,非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你急什么。”恩亚说着,卸下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玩具汽车。“想要么?”恩亚故意逗他。 “你给我!快给我!”恩平央求道。 “你不是会打我么?” “我不敢了,不敢了,我向你投降,真的!”恩平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样子。 恩亚哈哈一笑,将玩具递给他。恩平兴奋地接过玩具,骄傲地向身后的“战友”们炫耀:“大汽车,我恩亚哥买的!”这一嗓子喊得“战友”们妒忌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 “你是不是他们的司令?”恩亚故作生气地问他。 “我是司令,可我没打中。刚才要知道是你,打死我也不会下命令的!” “我量你也不敢!”恩亚拍了一下恩平的头。 “状元回来啦!状元回来啦!”刚才围观的“战友”们突然边跑边喊。 林恩亚是大宇村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在他之前村里只有一个女孩子考取了小中专。这不全是因为村里的学生脑子笨不会读书,而是村里大多家庭日子过得都很紧巴。随着物价及学杂费的不断上涨,家长们那点少得可怜的积蓄越来越供不起孩子念书,孩子们基本上念完初中就不再念了。物以稀为贵,当年林恩亚考上大学时,村里的老人比作中了状元。故此,“状元”这个外号就在村里传开了。林恩亚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外号,但又不好驳乡亲们的面子,人家是出自一片善意,只好由他们叫去吧。 听到“战友”们喊“状元回来啦”,恩亚的荣耀让恩平羡慕得一塌糊涂,拉着恩亚的手豪气冲天地说:“恩亚哥,我长大了也要做状元!” “好啊,到时给你戴红花,骑着大马到咱们全乡各村游一遍,让你神气个够。” “我不骑大马,我要开车,那才叫厉害呢!”恩平更来劲了。 “那不如干脆开架飞机呢。”恩亚给他“建议”道。 “飞机不行,奶奶年纪大了,肯定坐不了飞机。你要知道,到时我要把咱全家人都带上的!”恩平有他的“打算”。 “那我们都沾你的光了。”恩平天真的回答让恩亚忍俊不禁。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 林恩亚的家是一间老式旧屋,还是当年在他爷爷手中盖的。父亲林水生本想将旧屋推倒盖一栋新楼房,但这个愿望还未来得及实现,就在一次煤矿塌方事故中被压死了——家里的天也就塌了。噩耗传来,林恩亚母亲孙凤香哭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他伯父林金生和叔叔林少生赶往煤矿将冰冷的父亲运回来。煤矿老板狡辩说事故是因林水生本人疏忽而导致的,加之煤矿又不在本县,所以并没有给多少赔偿。这些年来,孙凤香为了供林恩亚和他的妹妹林恩琦读书,长年辛勤地劳作着。但靠田地的收入是极其有限的,用句村里人的话说种田只能混碗干饭,买瓶酱油都得另想办法。林恩亚也非常清楚,家里基本上是一贫如洗了,这些年来要不是伯父和叔叔两家倾力帮扶,自己这个大学是万万上不成的。 屋前围了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南边的角落里种着一棵桑树。小时候林恩亚和堂哥林恩刚为了给蚕摘桑叶,两人在这棵树上不知扯开了多少条裤子。院外还积着厚厚的雪,院内的雪却已经扫得干干净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大门内,就着下午的阳光纳着鞋底。 “奶奶,我们的状元回来了!”恩平向门内的老人大声喊道。 老人抬起头来,说了一声“哎呀,是恩亚回来了!”立即放下手中的鞋底站起来,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她伸出手抓住恩亚的衣袖,兴奋地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林恩亚只是寒暑假的时候在家里,祖孙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还不快给你哥拿下包!”奶奶催恩平道。这项工作恩平驾轻就熟。恩亚蹲下身,恩平利索地从他背上摘下包。 恩平把包递给恩亚。恩亚从包里拿出一个暖水袋放到老人手中,说:“奶奶,这是给您的。” “可惜了!你又买东西,留着钱上学要紧!”奶奶惋惜地说。 “奶奶,花不了多少钱。冬天您的手老是不热,有了这个就不冻手了,再说这钱是我自己赚的。” “奶奶,我还有汽车呢!”恩平向他奶奶展示恩亚给他的玩具汽车。 “你又糟蹋你哥的钱,看我告诉你爸揍瘪你的头!”奶奶假装生气地说道。 “我妈呢?”恩亚问奶奶。 “不知道,可能去你兰花婶子那里了——她走时没跟我说。” 恩亚打量了一下阔别近半年的家—— 一切如故。 天快黑时,恩亚母亲回来了。母子见面自然高兴,站着说了好一阵话。 “恩琦怎么没一起回来呢?”恩亚问母亲。 “快过年了,你婶子那里很多衣服等着缝,你妹妹留在那里赶活,你婶子会给她们统一做饭的。” “那咱们也做饭吧,恩亚肯定饿了。”奶奶说道。 于是恩亚母亲和奶奶两人开始做晚饭。恩平还粘着恩亚,要他教自己玩“汽车”。 恩平家离恩亚家只隔着两条巷子,他在恩亚家吃过晚饭后,独自回家去了。凤香临时捂了个火盆,老少三人围着火盆拉家常。 “告诉你一个事,你恩刚哥订婚了。”凤香略带神秘对儿子说。 “是枫树村的。”奶奶补充道。 “是柳阿婆做的媒么?”想起下午回来时,村民在车上逗柳阿婆的情景,恩亚不禁笑起来。 “柳婆子那张嘴会说死人,他做媒保得住么。”奶奶说道,“这次是枫树村一个找你婶做衣服的人牵的线。姑娘白白净净,话不多,蛮温顺的。” “你伯母喜欢得不得了,好象前世和这个姑娘有缘,还没等筛第二遍茶就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说个没完;筛完第二遍茶后,她就拍着胸脯跟姑娘父母说要把事定下来,生怕人家姑娘飞了。” “那恩刚什么意见?”恩亚问母亲。 “你别看平时做事风风火火主里主外的,那天他愣在旁边拢共没说上三句话。不过我看得出恩刚一眼就相上她了,他还能说啥呢?” “咱们恩刚是个拿得出手的后生。虽然家里是寒(穷)了些,但相看相看,主要看人。我看姑娘父母也是开通的人,姑娘本人要是没意见,人家做父母的是不会在中间作难的。”奶奶说。 “姑娘没说什么吗?” “女孩子家脸皮薄,这话不好明说,回去后让媒人传了话,说先跟恩刚接触一下。接触几回后,这事也就定下来了,元旦后摆了定婚酒。”凤香说。“对了,后来那姑娘说她初中时和你是同一届的。” “同一届?她叫什么名字?” “廖海燕,她还问起了你……” 恩亚脑袋“嗡”了一下,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妹妹恩琦推门进屋。兄妹见面都非常兴奋,一家人又聊了好一阵才休息。 第三章 林恩亚上床后睡不着,廖海燕这个名字让他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 林恩亚的初中是在乡初级中学读完的,那时他在四班。读初一、初二时,他对廖海燕还不熟悉,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在一班。初三时,毕业班的学生都统一在学校住宿,四班男生宿舍恰好与一班女生宿舍是两隔壁。学校对毕业生看得紧,大家相安无事。 学校的宿舍已经很旧,两班男女生宿舍的隔墙上有一块砖松动了。刚开始只是一条缝,后来也不知是哪位好事的学生慢慢地抠出来一个小洞。这个洞被女生发现后,立即向学校作了汇报。学校派人用水泥封死了。 但水泥封不住青春的骚动,被人偷偷捅掉了。不巧的是这个洞正好在林恩亚的床头上方,而且他是班上个头最高的,力气在班上也堪称一流,有足够的条件“作案”。因此,学校查处这件事时,他“有幸”被列为第一怀疑对象。但林恩亚一直不承认这事是自己干的。老师看这孩子平时为人诚恳老实,学习在班上也属上游,再加上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就放弃了对他的怀疑。学校一时确定不了“案犯”,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只好再次派人将洞封死。 不幸得很,封死的小洞又被人打通了。这次女生没有立即汇报,两边还不时地通过这个洞互通小道消息呢——再也没人向学校说这件事了。 小洞不断“长大”,后来一整块砖都被抠下来了。林恩亚最终知道了这项“工程”是睡在自己左边的“酱油”完成的,为此林恩亚向“酱油”发过一次火,并命令他另找一块砖堵上。每晚就寝前,林恩亚都要看一眼那个洞——洞口已经很大了,堵洞的砖却是活动的。 有了墙洞,两间宿舍不隔音。学校熄灯后,两边的男女生经常会开一开“卧谈会”。男生毕竟调皮些,说着说着就带出了酸话,这时常会引来那边女生的回击,甚至是漫骂。但第二晚双方又“握手言和”了。 “酱油”是宿舍里最绕舌的。有一次宿舍熄灯后,两边又开起了“卧谈会”。刚开始,“会谈”在友好热烈的氛围中进行着,“酱油”冷不丁插了一句酸掉牙的话,立即引来了对方的一片猛烈回击。其他同学也“见死不救”,一起给他起哄,准备听“酱油”的好戏。 “酱油”这盏灯一点都不省油,他舌战群儒,唾沫在黑暗中横飞。林恩亚几次劝他闭嘴都充耳不闻,结果墙两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酱油”最后一句话直接“问候”了对方的母系族人。对方终于爆炸了,那边有一位女生纵身跳下床铺,拎起宿舍内剩下的半桶水,掏开那块虚掩的砖,将水猛地灌过来。 林恩亚正半梦半醒之间,灌过来的水刚好浇在他的头上。林恩亚一激灵,“腾”地一下坐起来。当他明白怎么回事时,“咚”地一下给了“酱油”一个“黑虎掏心”,打得“酱油”差点吐出胆汁来。睡在右边的“南瓜”一听不妙,立即翻身拉住了林恩亚。 “林恩亚,你冷静些,水毕竟是她们灌的,这事不能完全怪‘酱油’!”南瓜劝道。 “那能怪谁?无风不起浪,不是他骚情,人家能灌水么!”林恩亚嚷道。平时一向与人为善的他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倒不是因为被水浇了,而是“酱油”经常在学校使坏水,有几次他都莫名其妙地被卷进去了,引起别人对自己的误解。 “酱油”吃了一拳,心里憋屈,但自知理亏,不敢顶撞林恩亚,只好将火撒在隔壁的女生身上。 “谁干的!有种你就报出名来!”“酱油”对着洞口朝那边吼道。 “我!廖海燕!你敢把我咋的!”对方毫不示弱。 “有种!咱们走着瞧!” “酱油”恶狠狠地摞下一句话。 “走着瞧就走着瞧,谁怕谁呢。”别的女孩子跟着帮腔。 “‘酱油’算了,好男不跟女斗,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南瓜”劝“酱油”见好就收。 宿舍里其他同学都附和道:算了算了,莫要再逞能,这种事情男生吵嬴了架也丢面子,不要自讨没趣。 经过大伙一番劝慰,“酱油”偃旗息鼓了。 “酱油”虽然挨了揍,但心里有愧,对林恩亚说:“林恩亚,我对不住兄弟,没想到她们会下毒手,要不今晚你盖我的毯子。” “毯子我不要,咱俩现在就对换铺位,洞是你掏的,不再让我替你受罪就烧高香了。”林恩亚说完,立即动手卷起自己的铺盖与“酱油”对换了铺位。 毛毯浇湿了,林恩亚穿起衣服,再借同学一件外套盖在身上对付了一晚。 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第二天“灌水事件”就被学校知道了。两个班的班主任一同“视察”了“酱油”的“工程”。“案情”本来就很简单,稍作调查就水落石出了。最后双方班主任一致“判决”:廖海燕为林恩亚洗晒毛毯,由两个宿舍的舍长监督执行;另外写上一份检查。“酱油”不仅要写检查,还要请家长来学校谈话。 对于写检查,“酱油”是相当有把握的,因为他写检查的水平比写作文的水平高得多;而请家长来学校则不亚于抹“酱油”的脖子,说不定老爸会给自己放血。但这次事件重大,如果不请家长来一趟看来是过不了关的。“酱油”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老师。 廖海燕虽然恨透了“酱油”,但没想到受罪的是林恩亚。她和林恩亚没有任何交往,对这个长得高高大大,且又温文尔雅的少年却有好感。所以,她内心倒挺高兴接受这个惩罚,毯子洗得干干净净,晒得清清爽爽,检查也写得十分诚恳。一班的班主任后来还专门将廖海燕和林恩亚叫到办公室,要求廖海燕向林恩亚作口头道歉。廖海燕道歉时一脸真诚,林恩亚反而被弄得一脸通红。因为来之前廖海燕的班主任并未告诉林恩亚有什么事,更想不到她会安排廖海燕向自己道歉。 “酱油”则狼狈不堪。写完检查后,林恩亚的班主任在一次班会上将“酱油”“请”到讲台上,要求他将写好的检查向全班大声朗读三遍,理由是让他长点记性。接下来,班主任满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激愤,历数了“酱油”曾经犯下的累累罪行,在全班同学面前将他批得体无完肤。还没完,“酱油”的父亲来到学校,从老师口中得知“酱油”竟然干下了一宗大长祖宗颜面的“伟业”,做父亲的脸皮搁不下了,把“酱油”拎回家后,操起一片竹篾,给他来了一顿“爆炒肉片”,将“酱油”“修理”得鬼哭狼嚎。自那以后,“酱油”蔫下去了,直到毕业再也没有兴风作浪。 也许是应了不打不相识的老话,自从“灌水事件”后,林恩亚和廖海燕彼此倒熟悉起来。廖海燕看到林恩亚去食堂打饭,故意悄悄地跟在后面,然后装作偶然碰到他,两人就边排队边聊天。周六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学生都回家了,每间宿舍只安排两人看守。轮到林恩亚看宿舍时,廖海燕当晚也会“恰巧”留在学校,找上些数学题向林恩亚“请教”。最让他们开心的一次是合伙偷甘蔗。那也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林恩亚等几个看宿舍的学生闲得无聊,其中一个学生出主意去偷后山村人的甘蔗。大家觉得这个冒险很刺激,一致赞同去。林恩亚有些不敢,但架不住其他人的怂恿,最终入伙了。于是当晚看宿舍的男女生倾巢出动,向后山村人的甘蔗林进发。 他们到达目的地后,下手前相互提醒动作要轻。开始“作业”后,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但毕竟做贼心虚,其中一个男生慌慌张张,结果脚被绊了一下,只听见噼哩叭啦一阵声响,人摔倒了。当他试图站起来时,滑了一脚,又是一阵稀哩哗啦声。声音在寂静的夜中不亚于炸雷。 后山村的一只狗首先叫起来。不一会儿,整个村的狗儿们全部沸腾了。借着朦胧的月色,林恩亚看见几条时隐时现的黑影朝这边疾奔过来。他说了声“不好”,就率领众人上了田埂,玩命向前跑。 大家一路狂奔,都恨起爹妈为什么不给自己生四条腿。这下就可怜了那几个女生,个个跑得气喘咻咻。其中一个腿跑得抽筋了,马上被两个男生拖着继续跑。 “一个都不能落下!”林恩亚回头招呼大家。他身高腿长,跑在队伍的最前面。 “我跑不动了。”廖海燕在后面叫苦,她跑得要吐胃酸。 “我拉着你跑!”林恩亚折回来,拉上廖海燕朝前跑。 渐渐地,追他们的几条黑影不见了,这时他们才敢放慢速度,在一个土坡下停下来。 他们休息了一阵,慢慢把气喘匀了。 “真他妈晦气!”刚才摔倒的男生骂道。 “你知足吧,安全脱险,不幸中的万幸!”恩亚有些后怕地说道。 “真刺激!”廖海燕笑着说,尽管她已跑得筋疲力尽。 “下次打死我也不跟你们干这种事,被人抓着就不得了——我腿都要跑断了。”刚才抽筋的女生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这次是我们不好,把你们拉下了水。”林恩亚怀着歉意说。 廖海燕说:“大家商量好来的,不怪你们。” 又歇了一会儿,林恩亚对大家说:“好了,咱们回去吧。”说完带着大家回学校去了。 这个秘密他们一直死守着,其他人对此事一概不知。 转眼就要毕业了。廖海燕知道自己成绩不好,考取的可能性为零;即使考取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很难供她读完高中。她是个重感情的女孩,自从与林恩亚交往后,她就在感情的旋涡中越陷越深。虽然她没有对林恩亚作任何表露和暗示,但她每次看他时,柔情就情不自禁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她问自己:这算是爱情么?为什么它又令人如此煎熬! 廖海燕想送林恩亚一个礼物,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离开学校,两人以后就难以见面了。送他什么合适呢?廖海燕考虑了几个晚上。最后她想到送一本精致的笔记本,既得体又不俗气。她买来笔记本,在扉叶上小心翼翼地写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落款是:挚友廖海燕赠。 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上完晚自习后,廖海燕在阳光村后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等来了林恩亚——打饭排队时,她悄悄地向他约定的。 在皎洁的月光下,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一阵。 廖海燕先开了口,接下来两人谈起来了毕业后的各自打算。林恩亚说想继续读书,廖海燕则打算毕业后离开家乡去沿海打工。两个人聊一阵,沉默一阵。大半年的交往,彼此在对方心中都占据了一定的位置,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双方都能懵懵懂懂揣摩到对方的心思。虽然年轻的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人在年少不谙世事时的感情往往是最为真挚的,也只有这种未掺入任何世俗功利、纯洁真诚的感情,才让人觉得弥足珍贵,值得怀念和回味一辈子。 最终他们谁也没有说出自己最想要说的话。分手时,廖海燕捧起笔记本放到林恩亚手中,说了声“祝你前途似锦”,转身先回学校了,任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 林恩亚呆呆地目送着廖海燕离去,直到她孤单无助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 林恩亚考取了县城高中;廖海燕则如她预料的没考上,也没再补习。林恩亚刚上高中时,双方还能从其他同学那里得到对方的一点消息,后来彼此就杳无音信了。 “七年了,你还好吗?”林恩亚在黑暗中回忆着,久久不能入眠…… 第四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村里各家妇女都忙着洗洗涮涮,准备过一个干净年。村里的大池塘边上,妇女们蹲成一字“长蛇阵”,捣衣声、说话声和嘻笑声此起彼伏。靠小学院墙的墙根下,树起了许多用木棍做成的三脚衣杈,衣杈上架着长竹篙,花花绿绿的被子和洗好的衣服摊在上面晒。一群毛头孩子在衣被间钻来钻去,相互打闹着。 突然“砰”的一声,一个三脚衣杈倒了,摊在上面的衣服顺着竹篙全部滑落在地上。 “谁干的!”一个蹲在池塘边上的高瘦妇女站起来,尖细的声音大声嚷道。 “是圆圆!是圆圆!”毛头孩子们纷纷用手指向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炒辣椒的!是你娘给你吃错药吧,跑来这里发癫!”高瘦妇女指着肇事的小女孩骂道。 小女孩被骂得伤心地哭起来。 “你才吃错了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就能保证你家明佳不害人!”一个白胖的妇女从“长蛇阵”的最尾端“忽”地站起来。 “我家明佳咋啦?我家明佳有爹娘教导。”高瘦妇女一脸鄙夷,认出了对方是林木森的老婆周桂珍,没想到孩子她娘在场。 “你显摆自己有水平骂人不带脏字是不?我家圆圆就没有爹娘教导是不?你眼睛大瞧不起人是不?”周桂珍气愤之下用话语向对方“扫射”。 “莲英,莫要吵了,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旁边的妇女劝高瘦妇女。 莲英根本不听别人劝,远远地指着周桂珍大声嚷道:“是谁瞧不起谁了?你家草皮(小孩)有教导,她能害人么?” “什么狗屁教导!你家明佳有教导,能偷人家黄瓜、拨人家萝卜么?上梁不正下梁歪!”周桂珍双手叉腰大声回敬道。 “这个‘母夜叉’本性就很泼辣,借着她老公基德是村主任,更不把咱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咱不理她,让她一个唱独角戏去。”在周桂珍旁边洗衣的妇女小声劝周桂珍。 “你们家才是爹吃糠娘吃潲,生下儿女不教导!刚才不是在那里钻人家晒的裤裆么?啊呸!” 莲英故意羞辱周桂珍。 “你这个不要脸的,我撕烂你的臭嘴!”周桂珍是个烈性子,哪受得了她这般鸟气,操起捣衣槌向莲英扑去。 “住手!不斗会死人么!”一位在“长蛇阵”中间洗被单的精瘦老汉“嗖”地跳出来,大声喝道,拦住周桂珍的去路,敏捷地夺下她手中的捣衣槌。 “她欺人太甚!”周桂珍余怒未消,指着莲英对老汉说。 “她欺人,你就要打人么?岂有此理!”老汉瞪着眼睛训周桂珍。 “满堂叔,你老人家评评理,她这不是往人家祖坟屙尿,往死里欺唬人么?有她这样不讲理,张口就往死里骂人的么?我家圆圆才多大,她连草皮都不放过!”周桂珍向老汉诉冤。 “你的话就好听?要说理,你们谁都没有理。不就是草皮调皮了,有多大的事呢?当着这么多老老少少打嘴仗,不丢人么?”老汉劝周桂珍。 那边一帮妇女也拉住莲英劝慰一番,双方才像两只泄了气的斗鸡退下阵来。早有好心人将刚才滑下来的衣服捡过来,重新洗干净拿去晒了。 一场风波过去了,池塘边的妇女又嘻嘻哈哈相互开起玩笑来。 恩亚今天也没闲着,扛着几条长凳来池塘边洗。恩平提溜着一个小板凳跟在后面。妇女们见村里的“状元”来了,知道这个后生脸皮薄,哪肯错过这个向他“开涮”的机会。于是妇女们叽叽喳喳,开起恩亚的玩笑来。 恩亚根本对付不了这种阵势,与她们“过了几招”就败下阵来,最后只得由她们大开其涮。他只说:“哦”、“嗯”、“是”、“哪里”、“见笑了”来应付她们。他不想扫大家的兴,不过他心里是快乐的。 “人家后生脸皮薄,你们这些乌鸦嘴就不要得寸进尺了。”满堂帮恩亚说话。“后生,哪天写大字(对联)呢?” “忙完这两天就写,您准备红纸就是了。” “我抽空把红纸给你送去。” “我去您那儿拿也行。”恩亚说。 当天下午,恩亚的伯父金生家杀猪,恩亚赶去帮忙。堂兄恩刚亲自操刀宰杀。他的杀猪手艺是自学成材的,但一刀见血的功夫决不输给本乡有名的屠夫“刘一刀”。恩刚也身高马大,念中学时练过体育,长得虎背熊腰,村里人称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念高中时,恩刚的英语成绩特差,用他自己的话说“阴沟里死”(英语)奇臭无比。他曾对同学说,如果我考不上大学,肯定是“阴沟里死”拉后腿。那年高考他“阴沟里死”的分数特低,结果他真的“死”在阴沟里——高考落榜了。他也没打算第二年再考,就回家务农了。 恩刚家现在的家境比以前好了些。以前恩刚、妹妹恩琴和弟弟恩强三人都在念书,开支很大,家庭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父亲金生曾无奈地对人说,真恨不得自己养的鸭子每天下的不是鸭蛋而是金蛋。恩刚毕业回到家里劳动,立志振兴家业,在村里活出脸面来。原先恩刚家的收入主要来源于父亲养鸭和母亲养猪。为了增加收入,恩刚说服父母,加养了一头大母猪。除此之外,恩刚还在田地里下足功夫。虽然伺弄农作物没什么经验,但他是个能吃得苦的后生,而且有文化。他一边向父亲讨教,一边找资料学习。摸索了几季后,他家地里的花生、油菜和大豆的亩产量比村上任何一家的都高,连村里的老庄稼把式都不得不对这个后生刮目相看。 村里对他刮目相看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宇村的村委书记张敬民。张敬民的父亲、叔父当年都曾担任过大队书记。老哥俩老性情耿直,敢说敢做,在任时都实心为村里办事,深得村民的尊敬。张敬民年轻时是条汉子。虽然当时父亲任大队书记,但他从没有依仗自己“高干子弟”的身份出工时挑肥拣瘦,生产队的脏活累活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插秧、摘棉花等巧活也样样干得有板有眼。比起他父亲,张敬民为人处事显得谨慎些。他遇事不会和人家硬碰硬,而是考虑采取策略去解决,以达到“曲线救国”的目的。当恩刚渐渐长大成人时,他觉得这后生很像年轻时的自己:身上有股狠劲,干活舍得下力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张敬民有些喜欢这后生,只是他的性格比较刚烈,不是那么好驯服的。张敬民想,如果他能够圆滑些,绝对是块当官的好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后生毕竟还年轻,经历一些磨砺后才能成熟起来,自己也不是这样过来的么。 恩刚杀猪前就计划好了,一半猪肉用来给海燕及其两个叔叔家送年;另一半留下来,供大婶、二叔和自己三家人过年用。猪宰杀后,恩亚和恩强帮着清理猪杂。恩亚的伯母郑小梅和过来帮忙的奶奶在灶堂上忙做饭,今天三家人将聚在一起吃晚饭。 晚饭过后,兰花、恩琴和恩琦也没赶着回去缝衣服,全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聊了半个晚上。要上床休息时,恩刚把恩亚留下来同睡——两兄弟从小处得很好,分开近半年了,要尽兴聊一聊。 “听我妈说你定婚了。”躺在床上时,恩亚对恩刚说。 “定了,女方叫廖海燕。听她说初中时和你同一届,有没有这回事?” “没错,你觉得她人怎样?” “不错,模样没得说,身体也很好,是个好劳力。” 恩亚暗自一笑。 “她对你怎么样,两人处得来吗?” “还行,我看她心肠蛮好的。不过她脾气有些像我,有点犟。” “她是个重感情的人,过门后要对人家好,不要伤着她。” “你是不是和她有过一腿?我看她说起你时也是这样的口气。”恩刚故作吃醋问恩亚。 “虽是同一届的,只是认识而已,你莫要多心;何况他以后就是我的嫂子了。”恩亚黯然地说。“真是冤家路窄,她和咱们村的‘铁拐李’居然还是亲戚,她管他叫姨父。不过她说不是亲姨父,‘铁拐李’只是她母亲的一个远亲而已。定婚当天,‘铁拐李’也来吃酒席,按辈份我也得管他叫姨夫,当时心里甭提多别扭。那天他还不争气,喝醉了,拉着我尽说一些不着调的话,要不是碍着他是海燕家的亲戚,我真想敲断他另一条腿。” 恩刚说这话是事出有因的,这里面有段经历。 恩亚的父亲水生去世时,恩亚才十岁,母亲孙凤香还年轻。孙凤香外貌称得上标致,水生去世不到半年,就陆陆续续有媒人上门提亲,要给恩亚和他妹妹找个后爸。孙凤香怕自己的儿女受别人的罪,苦守着不嫁,一人咬着牙关拉扯一双儿女过日子。 孙凤香有一块水田和村里的张夏剑相邻。张夏剑这人平时爱喝两盅,喝醉了酒就“老子天下第一”了,逮谁骂谁,为此他没少得罪人,还挨过别人的揍。好吃的人一般兼懒做,张夏剑也不例外,家中里里外外的事由他老婆一人操持,即使油瓶倒了,他也绝对不会扶的。自从孙凤香守寡后,农忙的那段时间,张夏剑突然变得勤快起来,去田间(当然是和孙凤香相邻的那块田)干活的次数多了,连他老婆都觉得他象换了个人,认为这个酒鬼兼懒汉老公终于浪子回头了。 其实张夏剑这样“勤快”是为了找机会和凤香搭话。他一旦看到孙凤香一个人在和自家相邻的那块田里劳动时,会马上跑回家扛上一把老镢头,装模作样也去田里劳动,然后故意挑话题与孙凤香搭腔,不时说出一些酸话试探她的心思。 张夏剑的酸话要是说给烈性妇女听,人家早就捞泥巴砸他了。但孙凤香忠厚老实人,脸皮薄,不想让村里人嚼舌头,也就忍下了。张夏剑认为孙凤香的忍让就是默认,胆子慢慢大起来。 那一年,正是收割油菜的季节。一天下午,村里人正在山地里忙着收割油菜。孙凤香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衫,一个人在院子里翻晒收割进来的油菜。张夏剑恰巧路过孙凤香的家门口,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不由动了心。他壮了壮胆子,进了院门。 “妹子在忙啦,一个人么?”张夏剑假惺惺跟她搭话,眼睛在她身上乱瞄。 “可不就是一个人么,两个草皮在学校上课。” “唉!不容易啊,得找个人来帮你,不能让草皮跟着你受苦。”张夏剑“关心”地说道。 “找个人是容易,靠得住么?大人可以凑合,草皮保不准就要受罪了。”孙凤香眼皮都没抬,一边说话,一边翻晒油菜。 “你不找怎知人家靠不住呢?” “这样的事没见过也听过,还少吗?” 张夏剑无话找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张夏剑一边说话,一边欣赏着风韵犹存的孙凤香,感觉心口发热。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再不下手就后悔莫及了。想到这里,他壮起熊胆,半真半假地说: “那至少也可以找个相好的——你看我行么?” “大哥莫取笑我,我谁也高攀不上。” “那我攀你,要得么?”张夏剑说着,终于鼓起色胆向张凤香凑过来,趁她不注意,一把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孙凤香惊呆了,想叫出声来,又怕大白天有人看见说闲话。于是她小声喝斥张夏剑,叫他放开自己。此时的张夏剑已经近乎丧失理智,一张臭嘴在凤香身上乱啃。孙凤香拼命挣扎,在张夏剑的胳膊上抓起一道道血口子。 突然,院门被推开了。孙凤香侧回头一看,是儿子恩亚——他是趁课间休息回家喝水。 小恩亚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当他明白过来时,迅速捡起一块砖头扑向张夏剑。张夏剑看这草皮不要命地用砖头砸自己,知道事情闹大了对自己没好处,于是迅速撤身落荒而逃了。 孙凤香委屈得肝肠寸断,扑过来抱住儿子哭得天昏地暗。恩亚也伤心至极,一边哭,一边安慰母亲。他向母亲发誓,长大后定报此仇。 孙凤香虽然感到欣慰,但还是被儿子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想让这件丑事传出去,更不愿让儿子做出傻事,于是赶紧告诫儿子打消这个念头:“不许你这样想,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只要你将来有出息,妈就是去死也愿意!” “咱们不能这样被人欺唬,我饶不了那个狗日的!” “你还小,斗不过别人,要吃亏的!” “我长大了再找他算账!” “我求你了!看在你死去的爸份上,你就答应娘吧!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你地下的爸爸也会闭眼的!你就听娘这一次,好么?”孙凤香哭着求儿子。 虽然恩亚非常气愤,但不想让母亲难过,于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恩亚果然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对谁说起这件事,甚至是对疼他的奶奶也只字未提。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承受能力有限,自打那件事后,他显得孤僻沉默了。 恩刚比恩亚大两岁,也在小学读书,他与恩亚的感情甚至好过他的亲弟弟恩强。恩亚的变化没逃过恩刚的眼睛,他关切地问恩亚怎么回事。恩亚最信得过的人是恩刚,自小玩在一起无话不说。恩亚要是被人欺唬了,恩刚会毫不含糊找到对方揍一顿,直揍得对方喊他大爷为止。所以,他把母亲被张夏剑欺负的事如实地告诉恩刚。 恩刚听完恨得咬牙切齿。但他这次没有鲁莽,知道对方是个成年人,不能硬来;而是要想个好办法来治他,最好在他身上留点“纪念”,让他从此变老实。他对恩亚说,这事不能再告诉别人,我来想办法来对付张夏剑这个狗日的。 恩刚绞尽脑汁,想了几个“方案”,但都觉得欠妥。恩刚心理想:难道就让这狗日的白拣便宜?不!这次放过了他,他以后还会欺负婶子的! 他开始观察张夏剑的行踪,这一观察还真有收获。他发现张夏剑有个习惯,每天黄昏要上趟茅厕。有一天,趁人不注意,恩刚偷偷溜进张夏剑家的茅厕查看地形。茅厕是一间破瓦房,进门左侧的墙上靠着一片大青石,正中央是一个大茅坑,上面搁着两块从坟地来挖回来的棺材板,大青石压住了两块棺材板的一端。恩刚再仔细观察一遍,一个治张夏剑的方案诞生了。他找来恩亚,跟他说出了自己的“方案”。恩亚拍手叫好,说这个办法奇妙无比,对堂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天下午,趁大家下田插秧时,恩刚拿上一把锯,带上恩亚,偷偷地摸到张夏剑家的后院。茅厕就在院子的后面。两人趴在后院墙上观察了一阵,确信家里无人后,恩刚留下恩亚放哨,一个人溜进茅厕“施工”。 恩刚沿着茅厕内的墙跟绕到茅坑的后面,在其中的一块棺材木板上开锯了。锯开木板一大半时,他收住锯,又开始锯另一块木板。虽然茅厕里臭气熏天,苍蝇横飞,但恩刚一点都不在乎,他沉浸在自己设计的“宏伟蓝图”即将实现的兴奋中。 恩刚走出茅厕时已是大汗淋漓。恩亚急切地问他:“怎么样?” “大功告成,等着瞧好吧!”恩刚得意地挥了挥手。 张夏剑那天下午去插秧了。他虽然懒,但也知道农时是误不起的。上田回家时,天已擦黑。他老婆回家来就立即下灶堂做晚饭,她知道饭开慢了张夏剑会骂娘的。 张夏剑的生物钟正常运行。他点上一支烟,拿上手纸向茅厕走去。 张夏剑轻车熟路,没带手电。他走进茅厕后,伸出一只脚,准确地踏上其中一块棺材板,感觉木板颤动了一下,还以为是地震了。他停下来感觉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抬起另一只脚踏上另一块木板,准备按既定程序进行“作业”。 张夏剑还未完全蹲下来,只听见“叭叭”连着两声——棺材板断了,张夏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在杠杆原理的作用下,压在棺材板一端的大青石被挑了起来,顺着两块棺材板“唰”地猛然下滑,像一把锋利的铁铲向张夏剑的腿铲去。 张夏剑在下滑的瞬间,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大青石猛然冲下来,结结实实将他的右腿骨铲折了。他大喊一声“哎哟”,掀起一个巨大的“蘑菇云”,就完全掉进自家人生产的有机肥里。 张夏剑老婆听到张夏剑的一声惨叫,慌慌张张跑向茅厕。 茅厕里面一片漆黑,她赶忙回来拿了盏手电。 当她发现平日对自己作威作福的“皇上”正浸在茅坑中“泡澡”时,大吃了一惊,哭着噪子大喊:“救命啦!救命啦!” 邻居闻声赶来,见此情此景,也顾不得平日和张夏剑的龌龊,立即动员起来将他拉出茅坑。此时的张夏剑已不醒人事,腿上还淌着血。邻居又赶紧放好了一辆平板车,十万火急地将他送往乡卫生院抢救。 张夏剑被救过来了,但右腿落下了残疾,买了根金属拐杖撑着,从此得了个外号——铁拐李。但“铁拐李”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整他。他将村上所有的人排过来排过去,最后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给他下的“套”——他不得不咽下这枚苦果。 恩刚锯棺材板的时候就料到张夏剑可能会因此受伤,但没想到留给他的“纪念”竟然会那么大。不过他是个做了不悔、悔了不做的人,心想村里人谁不知道你张夏剑是什么货色,我这样做等于除暴安良,整死你都活该!他跟恩亚约好两人保守秘密,让他“铁拐李”吃一辈子哑巴亏。张夏剑也正如恩刚所预想的那样,腿瘸之后,他确实比以前老实多了。 两年过后,小叔子少生结婚了,自己盖了一间简单的瓦房,从老屋里搬出去了。孙凤香于是跟金生和少生商量,要求恩亚的奶奶和自己过,帮着抚养两个孩子。金生和少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非常同情孙凤香的处境,知道她一个人忙里忙外,身体又不好,日子过得实在艰难。金生和少生同意了孙凤香的要求,并表明以后恩亚奶奶的供养钱物由他们两兄弟平摊。因水生人不在了,归他负责的那一份孙凤香不用替他出。恩亚奶奶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老人知道这事后也爽快地答应了,从此一家老小相依为命。 “定婚那天你怎样称呼‘铁拐李’?”恩亚笑着问恩刚。 “你以为我会喊他姨夫吗?瞧他那副德性,我叫他声老张就是他‘铁拐李’无尚的荣耀,他还想咋的。” “他人已瘸了,现在好歹又攀了亲,以后不要再难为他了。” “这还得看他老实不老实……” 两兄弟聊得很晚,天快亮时才睡过去。 第五章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吃罢早饭,恩亚搬了一个小桌到院子里来,上面铺上几张旧报纸,再拿上笔、墨、红纸和“通书”准备写春联——每年春节,恩亚一大家和周围邻居家的春联都出自他一人之手。 恩亚在院子里写春联,母亲和奶奶在灶堂里忙着炒花生。 “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恩亚将一副副写好的春联摊在地上晒。他的毛笔字是父亲教的。水生虽然初中未毕业就辍学了,却练就了一手漂亮的“真卿”体。当恩亚还未上学时,水生就开始试着教儿子写毛笔字。刚开始恩亚不愿意学,水生没有逼他,而是和他约定:如果你每天能坚持写上半小时,家里的任何家务事,只要你说声不愿做,我就毫无条件地答应你。恩亚小时候也贪玩,经常和恩刚泡在一起抓泥鳅、逮蟋蟀,他觉得这个条件划算,就爽快地答应了父亲。几年之后,恩亚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了,村里人都啧啧夸赞这孩子聪明,说水生教子有方。为了鼓励儿子,每年临近春节时,水生就让儿子给大家写春联。 “‘二十四,写大字’,我就知道‘状元’今天要开笔了。”赵满堂走进恩亚家的院门,手里拿着一卷红纸。 “满堂公好。”恩亚和他打招呼。 赵满堂走过来看了看晒在地上的春联,挑起大指说:“写得不错,真不愧是‘状元’,你的水平赛过了你父亲。” “您过奖了,每年不都是这样写么。” “是啊,又过了一年,岁月不饶人啦——知道么,百顺这只老狗昨天晚上见阎王爷去了。” “见阎王爷?您是说安全的父亲百顺公去世了?” “可不就是他么!安全三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说他老爹咽气了,哭丧着让我过去帮扶料理后事。” “怪不得我昨晚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鞭炮声,原来他老人家过了(去世了)。” 听到这里,恩亚母亲和奶奶都停下炒花生,走到院中来。 “老姐姐可好啊,在忙做年货吧。”赵满堂向恩亚奶奶打招呼。 “是咧。老弟你刚才说百顺过了,真的么?” “这还假得了,昨晚丑时死的,是我亲自给他穿的衣服。” “唉,人老就不中用,说走就走了。”恩亚奶奶叹道。 “老姐姐莫要怕,你菩萨心肠,百年后肯定是上天堂。这不快过年了吗,人家阎王爷也要过年的。谁不知道他百顺是老赌棍一个,我估摸着阎王爷正担心过年打麻将可能会‘三缺一’,于是急急忙忙把这个老东西招去了。他还是个绝好的‘炮手’,他不下地狱,阎王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你这张嘴总是不饶人,人都没了,你还数落人家。” “说归说,百顺这一辈子也怪可怜的。狗日的中年丧妻,一个人厥着屁股把儿女拉扯大,到头来却没一个是东西,个顶个只顾自己过小日子,把老人摞一边不管。养子不孝不如养猪啊!”满堂感叹道。 “人强不如命强,命中注定要受罪谁也躲不过。我家老二不也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走了么。” “你老的命就强多了。虽然你老二走了,可还是儿孙满堂啊,而且个顶个孝顺,可谓是福如东海了。再拿我来说,可惜我爹娘枉给我起了‘满堂’这个名字,一辈子光棍,儿女全无,更不可能像你有恩亚这么好的孙子了。” “你别看他身高马大,愣头愣脑不懂事的。”孙凤香插话道。 “凤香侄女你就知足吧,到全乡瞧一瞧,你还能找出比他更好的后生么?” “你莫再夸他了,说说百顺吧,他平时好好的,咋走得这么突然呢?” “好个鬼!全身没有一个‘零件’是好的,高血压、肺气肿,还有风湿病。他也只能到我那里打打‘垫脚’(缺人时凑数)麻将,别人家根本就不让他进门玩。不是怕他输了没钱给,只怕他刚好一口气上不来,死在人家屋里头,谁不喊晦气呢!” “那倒也是,儿女们又不管,迟早要被拖死的。” “做人要讲良心,可恨他这几个后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满堂转过脸来对恩亚说:“后生,要学就学好样,以后对你奶奶和母亲可要孝敬,千万不能像他们这样的狗东西不顾老人死活,知道么?” 恩亚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您老言重了,我咋会呢。” “他们是他们,恩亚是个好草皮,我的孙子我还不知道么。”恩亚奶奶替他开解道。 “我说错了,老姐姐我掌嘴好么?”满堂笑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过那边帮着料理些事。恩亚,你帮我写上几幅春联,写多少、写什么你清楚。”满堂说着把红纸递给了恩亚,然后转身走了。 孙凤香和恩亚奶奶回头进灶堂继续炒花生,两人拉着话。 “百顺年轻的时候身体可结实哩,是生产队里数得上的强劳力。”恩亚奶奶说。 孙凤香说:“饭量也大,生产队开大餐的时候,他喝完烧酒后还能吃下三大碗饭。” “那时大家都穷,只有过时节铁锅才能沾点荤腥,谁不想趁开大餐的时候解解馋呢。” “还记得那次开大餐么?做上了一大锅牛肉炖粉条,当时大家都等不及,牛肉和粉条都没煮过心就上桌了。百顺贪嘴,一口气吃下四大碗,东西下肚后就在里面发胀,痛得他靠在大门跟下用鞋底子抽肚子。幸好金生大哥在场,推拿揉捏,帮他把气顺过来了,要不早就死了。” “你别看他人长得威猛粗糙,心比女人还细哩。虽然那时他老婆还在世,却是一个男人婆,粗枝大叶不说,连自己的草皮都不管不顾。还靠他勤勤俭俭,把个家收拾得汤清水利,草皮们身上也穿得利利索索。他特别疼自己的草皮。草皮养蚕,他就爬上树替他们摘桑叶,咱们院子里的老桑树被他爬过无数次。少生小的时候骂他乌龟贼,他就咧嘴笑笑,下次照来不误。” “他人蛮好,就是太好赌了。” “原来他不耍钱,只是老婆死了,儿女们又不近他的身,心里苦闷才上桌的。” “唉——”不知凤香是同情百顺,还是想到了自己的事,长长叹了口气。 百顺下葬的当天,天气突然转阴,厚厚的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百顺姓赵,和赵满堂是本家兄弟。他生养了两儿两女。老大、老二是女儿,安全排老三,老四叫安星。吃罢早饭,赵安全家门前鞭炮响起,送葬仪式开始了。死者的后人们都披麻戴孝。两个女儿趴在棺材头上哭灵位,“孝子贤孙”们拿着哭丧棒在棺材侧身跪成一排;本家族人和外姓亲戚头裹白布或拿白纸花站在“孝子贤孙”们的后面。有人将上面摆有三蛊烧酒的托盘放在棺材前的条凳上,主司满堂走过来,在棺材前站定。只见他端起第一蛊酒,用右中指醮了醮酒,弹了弹,然后四平八稳地将酒蛊举到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词后把酒向空中一撒。他接着端起第二蛊酒,还是举到胸前口中念词,念完将酒撒在地上。端起第三蛊酒时,满堂说道:“百顺啊,你这个老东西,早不走,晚不走,偏赶在年跟上走。狗日的过硬得很啦,连儿子的年饭都不吃,就火急火燎跑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你这是羞后人呢,还是阎王爷打麻将手气背,早点招你去给他‘放炮’?瞧你这点出息,阎王爷待你再好,还会好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么?” 赵安全兄弟跪在那里听着,知道满堂是借机奚落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敢发作,只巴不得仪式快点结束。站在他们后面的人听出“音”来了,有人想笑,但场合不允许,只好硬憋着。 满堂接着说道:“禾熟了就得开镰,你奔七十的人了,寿年上也没吃亏。只可惜你这一辈子吃没好吃,穿没好穿,我劝你下辈子不要投人胎了,做只麻雀都比做人强。上路前,老弟我敬你一蛊,你早死早超生去吧。”说完将酒直接洒在棺材头上。 接下来,家人、族人和外姓亲戚轮着敬香,下跪的下跪,作揖的作揖,向百顺作最后拜别。 鞭炮又响了,林恩刚、林木森、村主任赵基德的幺弟赵清德、张庆生等几个壮实的“八仙”将棺木抬到门前早放好的短腿板凳上。“八仙”齐动手,三下五除二绑好了抬棺的木杠,又在棺材上系上一只大公鸡。百顺的大女儿抱着百顺的灵位站在棺材的前面,她的前面是几个举着用长竹枝做成的幡旗的草皮。安全、安星紧跟在棺材后面,肩上各背着一条白孝绫的头,本家族人手拽白孝绫站成两条长队;外姓亲戚们则手拿白纸花跟在长队后面;队伍的最后面是送葬的吹打乐队。一切就绪后,有人用竹竿挑起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着了。在噼噼叭叭声中,“八仙”齐声喊了声“起”,整个送葬队伍就出发了。 队伍浩浩荡荡向村旁的山上开进,一路上锣声、鼓声、唢呐声震天,甚是热闹。 “谁说百顺的儿女对她不孝敬,你看这场面,不花上大钱是办不下来的。”村里旁观的人议论道。 “人活脸,树活皮呗!他们再不是东西,毕竟不是傻子,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人呢。”有人接话说。 “我估计安全这段时间手顺捞了几个钱,否则他哪有钱办场面。人家宁愿拿钱打水漂,也不敢借钱给他这号人。”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人有人路,蛇有蛇道,人家总有人家的办法。再说即使他没钱,他两个姐姐就不能出些钱么?她们也是百顺的后人吗。” “他弟弟安星种那么多田地,家底厚实着呢。只是安星的老婆巧媛抠得要命——你知道他们家‘三十一天’的笑话么?”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莲英插话道。 “啥笑话?说来听听。”旁边的人被她的话挑起了兴致。 莲英是个喜欢嚼舌头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讲故事的绝好机会,她眉飞色舞地说开了:“安星成家后,他们兄弟约定按月轮流供养百顺。平时巧媛做饭,桌上好歹会有些荤腥。可轮到自家供饭的那个月,巧媛一家人突然全变成了出家人,改成天天吃斋了。” “那还不是巧媛使的坏,安星这只老虎再厉害,在巧媛这个‘武松’面前就没威风了。”旁边有人接话道。 “是啊!有一个月,轮着安星家供饭,巧媛真有本事,硬是让全家人吃了一整月的萝卜干、霉豆腐;哪天要是吃上青菜,就算是过小康生活。安星的舌头都吃绿了,也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到本月的最后一天,巧媛想明天百顺就该到安全家那边吃了,于是趁当天赶集,就买了些鱼肉,准备第二天开荤。没想到第二天百顺赖着不走。巧媛就拉下脸提醒老人:今天是安全家供饭,你咋还不去那边?百顺对她说:你搞错了,这个月是大月,有三十一天,我还得吃上一天。 巧媛不相信,从抽屉里拿出‘通书’来查。这一查,差点把她的肠子悔断了——这个月果然有三十一天!当时天气热,鱼肉再不做就要坏掉了。巧媛没办法,只好烧鱼炖肉,让百顺白捡了个便宜。后来听她说一想起这事就窝火。” “这能怪老人么?真是!”有村民打抱不平。 “百顺也受不了这般鸟气,后来不就是自己开伙单过了么……” 村民在这边议论着,那边送葬队伍拐过几个弯后,消失在山丘中。 第六章 转眼到了年三十。每年的年夜饭,恩亚一大家子人都是聚在伯父金生家吃,今年也不例外。午饭后,郑小梅、孙凤香、兰花和恩亚奶奶就开始在灶堂里准备晚上的年饭。 恩亚带着恩平依次给三家贴春联。在自家贴春联时,恩亚拿出一副小春联故意考恩平;“‘金鸡报喜’贴哪里呀?” “贴鸡棚上!” 恩平大声答道,脸上得意洋洋。 “‘长草长生’呢?” “贴牛圈上!” “这个呢?” “‘发毛展猪’,恩亚哥,这是什么意思啊?”恩平搔着头,纳闷地问恩亚。 恩亚蹲在地上,听他这么一念叨,差点没乐趴下。原来这个小春联的红纸是个四方形,为了不浪费纸张,恩亚就将“发展毛猪”四个写成两个竖行,横着念就成了“发毛展猪”。 “念‘发展毛猪’!就凭这样的水平怎能中‘状元’呢?你这样念猪听了都不高兴!”恩亚“挖苦”恩平。 “是你自己乱写,能怪我么?”恩平不服气辩解道。 “不懂就问呗,老师没教你么?” “他不教这个,他天天让我们背书。” “那你背一个听听。”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尺’……” “什么?烧不尺?错啦!” “烧——烧——烧不——”恩平烧了半天也没烧出下文来。“恩亚哥,我不记得了。”恩平心虚地说道。 “谁教你这样背的?” “我的同桌明佳老是背成‘烧不尺’,所以我就跟着‘烧不尺’了。” “是‘烧不尽’!知道么?再‘烧不尺’打你屁股!” 恩平和村主任赵基德的儿子明佳在学校是同班同桌。明佳三岁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因大人疏忽没得到及时治疗,智力受到一定影响,说话含含糊糊,记忆力也不太好,老师上课教的东西,他下课可能就忘。赵基德老婆莲英当时已经做了结育手术,没办法再生一个,赵基德为此苦恼不已。 明佳虽然脑瓜不好使,却有一个鲜明的“特点”——特别贪吃。别人家地里的黄瓜、萝卜没少被他偷吃过。对于这样一个半拉子孩子村民拿他没办法,心说偷就让他偷点吧,何况他还是村主任的儿子,不好惹的。大宇村小学校长、村妇女主任冯金花的老公张育田为了讨好赵基德,故意安排明佳和学习成绩好的恩平坐在一起,希望他能沾一点恩平的灵气,成绩能好一点。对于张育田的刻意讨好,赵基德表面不说,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 恩亚带着恩平贴完春联后,又帮着伯父搞大扫除。 黄昏的时候,少生从乡里赶回来了。金生点起一挂鞭炮,一大家子人围着饭桌坐下,热热闹闹吃起了年饭。 “你们年三十还忙啥?”金生问少生。 “去乡敬老院看了看,替他们作了一下春节期间的安排。老人们可怜哩,除了个别的有儿女外,其余的都是孤寡户,有的连个老伴都没有,不去照应照应我心里放不下。”少生任乡政府民政所所长,敬老院归他管。 “乡里不是来了个新党委书记么,是个‘青天’还是个‘扒皮’呢?”恩刚问。 “现在说不准,上任他也没给大家开什么正儿八经的会,多数时间在各村各点走访。听陪同的蹲点干部说,新来的书记下村时基本上是听取汇报了解情况,很少发表个人意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 “不求他焦裕禄再世,只盼他千万不要像前任吴书记那样刮地皮,少给阳光乡老少爷们压担子,老百姓就烧高香了。”金生说道。 “目前还看不出他的大政方针,不过他确实是个有魄力的人。一个多星期前,他率领全乡干部治理乡上的街道,那架势生猛得很啦,硬是把多年拥挤、肮脏的街道给整治一新!他眼光中总是透着一种威严,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办公室主任郝有才不小心就挨了他一‘刀’。虽然大家对他还不熟悉,但连以前那些牛皮哄哄的干部,现在在他面前也不觉恭敬起来。” “领导嘛,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没什么稀奇的,关键还是要看他三把火烧过后如何折腾。”恩刚吃了口菜,又抿了一口烧酒。 “是哩,日久见人心。不过我觉得他确实和别人大有不同,他要是认定一件事,决不会拖泥带水,纵使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干。看来乡干部的日子没以前好过了。” “我看上任吴书记对你们也太仁慈了,至少在纪律方面管得过于宽松。乡干部下来哪个不是吃呀喝呀,就是没日没夜窝在老百姓家里打麻将。有的钱输没了,还厚着脸皮当场打欠条借钱,成何体统!”金生痛心疾首说道。 少生笑了笑,说:“老百姓心里也不满,为这些人编了一句顺口溜,说:骑个烂摩托,神气赛过雀,白天找饭吃,晚上就上桌(打麻将)。这股歪风确实要刹一刹了。” “你们别光顾聊天了,吃菜呀。”恩亚奶奶提醒说。 “恩亚,替他们涮起酒来。”孙凤香吩咐儿子。 “我来涮!”恩强抢过酒瓶,绕到父亲后面倒酒。 “哎呀,恩强懂事了,知道孝敬大人了。”恩琴“不怀好意”地对他笑。“是不是这次期末考试考得不好,抢着涮酒谢罪呀?”恩琦也“趁火打劫”。 “你们做姐姐的不涮酒倒也罢了,何苦合起来笑人家恩强呢,小的就理应受大的欺负么?”兰花替恩强说话。 “我估计他这次肯定考得不好,生死不给我看他的成绩单,还厚着脸皮告诉我他排进了班里的前十名。”郑小梅笑着对孙凤香说。 “恩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考得好不好,好歹让大人看一下嘛。”孙凤香看着他说。 “你们怎么全都冲我来呀,恩平也在上学,怎么就不说他呢?”恩强涮完酒,坐回自己的位子。他与恩平共一条凳。 听恩强说到恩平,恩亚忍不住把下午恩平念春联和背古诗的事说出来了。全家人乐得喷酒的喷酒,喷饭的喷饭。 “恩强小时候也好不了多少,还记得你结婚前一晚的事么?”郑小梅对少生说,“按照咱们这里的风俗,新人的婚床在结婚前一晚要由一对童男童女先睡。当晚,咱妈就安排恩强和恩琦睡在你的婚床上,床上的棉被枕头都是全新的。原本指望他给你们好好地压一压床,可这个鬼东西不争气,竟然在你们的婚床上尿了一把。当时气得我鼻孔冒烟,狠狠地抽了他一顿。” “他还冤枉我,跟奶奶说是我尿的。”恩琦笑着对兰花说。 “原来恩强哥也会尿床啊!”恩平冷不丁“补充”了一句。 全桌人“哄”地大笑起来…… 大年初一,全村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中。 村里的祠堂门开了,很多村民在村上拜完年后,手捧着香来到祠堂跪拜菩萨。大宇村有林、赵、张三家姓,总共有一千多口人,其中林姓人口最多。村里的祠堂不是宗祠,只是请人雕了几尊菩萨供奉在里面。每年大年初一,村民都要来跪拜一下,求菩萨保佑自己和家人。 恩刚、恩亚、恩琴、恩琦、恩强和恩平兄妹六人结伴给乡亲们拜完年后,也来到祠堂里上香。乡亲们看见他们进来,个个啧啧称赞恩亚奶奶好福气:你看人家的后人长得多精神,而且个顶个的有出息;尤其他们家的恩亚,是村里的“状元”,自己的草皮要能像他那样有出息该多好! 恩刚等人拜完菩萨后,回头和里面的乡亲们聊起天来,大家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别看恩刚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但他身上有一股豪气,说话直爽干脆;与人打交道时,他会替对方着想,不会让人家吃亏。所以,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喜欢与这个后生交往;当然,对待他认为的恶人,恩刚是不会留情面的。 村主任赵基德也恰好在祠堂里面。他来得稍晚些,刚刚跪拜完。看到这种场面,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快。恩刚看见他了,走过来和他握手拜年,并请他过来一起聊天。赵基德推说今天家里有客人来,先回去了。 赵基德是军人出身。他初中毕业一年后就参军去了,在部队的运输连队学开车。因他脑瓜子灵活,加上舍得在业务上下苦功,所以不仅车开得好,修车的技术也是全连队最好的,被部队的领导看上,吸收他为中共党员。赵基德退伍回乡后,一心想买一辆车搞运输。但父亲拿不出钱给他买车,赵基德心里虽然郁闷,也只能作罢,于是帮着父亲种田种地。 赵基德毕竟见过一些世面,而且又有一门开车的技术,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普通的农民。有一次,他听说乡政府下属的铸造厂缺一名货车司机,于是他立即请熟人打通关节,进铸造厂当上了司机。可是没干几年,铸造厂倒闭了,他只好再次回家务农。不过那时赵基德已和乡政府的领导混得烂熟,他用钱贿赂当时在任的乡党委书记,在村委会换届的时候,当上了大宇村的村主任,一直到现在。 吃罢午饭,许多村民聚集在小学前的大操场上,今天下午,这里将举行一场舞龙大赛。 每年正月初一,大宇村都要舞龙庆新春。村里舞龙是从恩亚爷爷那一辈开始的。当时大宇村才二三百人,村庄周围全是竹木林子,里面有野兽出没。村里的禽畜经常受到豺狼和狐狸的袭扰。为了捕杀这些害人的野兽,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备有锣或鼓,野兽进村的时候敲起来,引来全村人进行围巢。通过这样的群防群治,村庄受野兽袭扰的次数减少了。后来有人提议说,咱们村有现成的锣和鼓,不如组织一支舞龙队,逢年过节的时候耍一耍,喜庆喜庆。 这个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用来扎龙骨和做舞龙棒的竹子有的是,只要扯上一条长布作龙身就齐了。于是大宇村舞龙的风俗就从那时就开始了。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舞龙就成了大宇村一年中最隆重、最热闹的盛事。在外地工作和读书的村里人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因为谁都不想错过这一年中最令人心醉的时刻,并准备上场一显身手。刚开始,村里只有一条龙,到现在已有四条龙了,被村里人分别称作东海龙王、南海龙王、西海龙王和北海龙王。 小学操场上,村主任赵基德正带着一帮人七手八脚做着舞龙前的各项准备。他父亲赵山川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在那里拿着一根鼓槌敲着鼓玩,还不时和旁边的几个小伙子开玩笑。张庆生问他:“山川叔下午舞龙上场么?”村里人都知道赵山川有腰肌劳损,弯腰都不太利索,哪敢上场舞龙,人家这样问是故意逗他玩的。 “娘希屁,不要欺负我身子骨不行,等一下我就上场舞一把,让你们这些愣头青开开眼!”赵山川也许看多了有关蒋介石的电影,学了他一句经典的口头禅。 “舞是舞,问题是技术怎么样呢?” “我的技术好得很,你们要是不看的话,绝对终身遗憾;当然,看完之后你们肯定遗憾终身。”赵山川说完重重地敲了一下鼓,咧开嘴得意地笑起来。 小伙子们被赵山川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张庆生又问他:“山川叔,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么?” “怎么死的?”赵山川不知对方用意,瞪着眼好奇地问。 “是你川叔你吹死的!” 小伙子们又哄笑起来。 “娘希屁,我让你没大没小!”赵山川说着拿起鼓槌假装要去敲张庆生的脑袋。张庆生一闪身,嘻嘻哈哈跑开了。 舞龙的准备工作就绪后,锣鼓手们敲起了锣鼓,预示舞龙即将开始。听到锣鼓声,剩在家里的村民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赶到操场上来。 男女老少在操场上围成一个大圆圈。不少人在圆圈中挤进挤出,想找一个最佳位置欣赏接下来激动人心的表演。圆圈的中央,黄、青、红、黑四条龙的龙头并排放在竖起来的四条凳子上,龙头朝上,好象蓄势待发即将冲上云霄。长长的龙身拖在地上,每条龙都显得威武精神。一帮青壮年在旁边摩拳擦掌,做着舞龙前的热身准备。锣鼓手们有节奏地敲着锣鼓造声势。 村委书记张敬民走到四条龙的前面,锣鼓停住。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讲话:“各位父老乡亲们,新年好!” 周围立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张敬民在村民中还是很有威望的。 张敬民接着说:“一年过去了,各位老少爷们、婆子媳妇们也忙乎了一年。咱们庄稼人土里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来雨里去奔日子,不容易啊!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朝难,在外工作和读书的后生们也辛苦了!总之,肩上扛个脑袋简单,你要是倒霉扛上个人脑袋就得愁一辈子!” 他的话引来村民一片笑声。 “所以,今天大家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尽情地舞起来,把积了一年的憋屈、晦气全部舞出来。同时,借此机会,祝愿咱们大宇村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愿各位父老乡亲身体健康,合家幸福,财源广进,四季平安——” 周围又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不多啰嗦了,下面我宣布:大宇村舞龙大赛开始了——” 锣鼓又敲了起来,第一拨舞龙的后生分成四班齐唰唰走上场。四条龙被举了起来,四个年纪长一些的村民手拿着红布做的火球棒站在四条龙的前面。 舞手们每人手握一根舞龙棒,个个英姿飒爽,既兴奋又紧张。舞龙讲究用力用巧,尤其是龙头,舞这个位置的人既要有体力,又要有良好的柔韧性和节奏感;否则,要么舞不开龙头,要么乱了节奏,跟在后面的人用力不协调,舞起来的龙就像在打摆子。所以,每次村里舞龙的时候,每条龙之间都会暗中较劲,看谁舞得最好,能博得乡亲们的喝彩。 恩刚握住的是东海龙王的龙头棒。鞭炮响了,四条龙之间拉开了距离,舞龙正式开始。 霎那间,四条龙好象突然被电激活了,每条龙都翻腾起来,有如传说中的龙在云端里翻云覆雨。黄、青、红、黑四条蛟龙交相辉映,狂舞争锋。整个操场上直舞得风声水起,日月无光,煞是好看。周围的村民忘情地鼓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锣鼓手们大汗淋漓,将锣鼓敲得震天响。 给东海龙王舞火球的是张敬民的弟弟张敬秋。他舞火球的动作娴熟、老练,东海龙王跟着火球,龙头“嗖”地一下冲向空中,“呼”地一下,划着优美的弧线绕了下来,快接近地面时,又“唰”地一下冲了上去。后面的龙身和龙尾跟住龙头的节奏,东海龙王上下翻飞,一会儿好似在云中穿云绕雾,一会儿宛如在江中打滚戏水,姿势矫健优美,十分好看。恩刚的个头是四个龙头舞手中最高的,他人高臂长,东海龙王的头高出其它三条龙的一截,加上恩刚一流的舞龙技术,东海龙王在他手中颇有君临天下、舍我其谁之风彩。周围的村民看得目不转睛,喝彩声不断。 南海龙王在以村小卖部“掌柜”张若明为龙头的一班人手中轻盈、舒展地翻滚着。赵基德的三弟赵进德手舞西海龙王的龙头,一班人将西海龙王舞得如同一条赤练,令人眼花缭乱。北海龙王的龙头握在林木森手中,他有一股子力气,但不懂用巧劲。他带领的北海龙王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有模有样地翻腾几下,可舞着舞着龙就不自觉地打起了摆子,弄得后面的人着急地叫嚷着。旁观的村民则哈哈大笑,给滑稽的北海龙王喝倒彩。 “小兔崽子,笑什么!安星,快上来替下这只蛮牛!”给北海龙王舞火球的赵满堂一边舞着,一边对在旁边观看的赵安星吩咐道。 赵安星赶紧上来换下林木森,北海龙王立即停止了打摆子,“小兔崽子”们不由得鼓起掌来。 刚才并排的四条龙变换阵形,四条龙两两相对,站成一个“十”字形。其余三个火球手退下去了,张敬秋一人手举火球站在四条龙的中央。 “四龙戏珠!”张敬秋大喝一声,将火球棒高高地举向空中。 四条龙追着火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翻飞起来,每班人各显神通地做着动作。“四龙戏珠”既比每条龙与火球之间的配合度,又比各自动作的难度和观赏性。此时四条龙的舞手们不断地更换着,恩亚替下恩刚来舞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的第二拨舞手的“海拨”更高。东海龙王一会儿如鱼跃龙门高高跃起,扑向张敬秋高举的火球;一会儿如风摆杨柳左右穿行,玩皮地戏弄着火球。恩亚一班人越舞越欢,接二连三做出高难、流畅的动作,东海龙王简直被他们舞活了。旁边的村民看得如痴如醉,掌声如雷。 四条龙不断变换阵形,村民轮番上阵,连草皮们都争着上去过手瘾。恩平舞着东海龙 王的龙尾,小家伙累得气喘咻咻还赖着不肯下场。 最后四条龙的龙头接龙尾排成“一”字形,在东海龙王的带领下绕操场三周后,进到 村上的各条巷子穿游,锣鼓队跟在后面。龙路过自家门前时,村民都点起鞭炮迎接。有的老人还手捧香向路过的龙作揖,乞盼龙给全家人带来健康和好运。 村民们痛痛快快地闹腾了一下午。接近黄昏时,大家才恋恋不舍将四大龙王收起来,准备来年再欢庆。 第七章 恩刚吃年饭时提到的新党书记是一个多月前才来阳光乡报到的。那一天,一辆黑色的“本田”轿车驶进了阳光乡的“小香港”。当天恰逢赶集,“小香港”内人群熙熙攘攘,货摊的主人和买主们正热火朝天地讨价还价,气宇轩昂的“本田”在“小香港”内只能像一只甲壳虫向前慢慢爬行。 “这是路吗?”“本田”内一位带眼镜的清瘦中年男人自言自语道。他是清河县的组织部副部长孔子明,这次是陪着老同学王天亮来阳光乡报到上任的。 “通往乡政府只有这一条路,赶集的日子人多,你即使按破喇叭老百姓对你也是爱理不理,所以只能自己小心些。”司机接过话说道。 “乡政府不管么?”孔子明问司机。 “这个不清楚,我记得每次来都这样。如果运气好,碰上不赶集的日子就好些。” 坐在后排的王天亮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王天亮今年三十九岁,在官场是个不上不下的年龄。他这次是从本县的丰平乡调来任阳光乡的党委书记,调任前在组织部工作的老同学孔子明就给他透了口风。他对这次调任不甚满意。他原本想回县城当个局长或者主任什么的,结果未能如愿。“失手”的原因他不甚清楚,或许如孔子明说的是“少烧了一灶火”(钱比人家送的少)吧。现在他想做的就是在新任上弄出点动静,让那些龟孙王八知道他王天亮非等闲之辈,届时再到关键人物那里猛烧几把火,就不信搞不定。 “本田”驶进了乡政府四合院,孔子明和王天亮下了车。乡办公室主任郝有才立即点起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然后小跑上去双手紧握孔子明的手说道:“老孔同志,一路辛苦,小弟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你总是这么客气。让我介绍一下,这是你们乡新来的党委书记王天亮同志。” 孔子明和郝有才早就相识,来之前孔子明跟他打过招呼。 “久仰!久仰!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盼来了。我叫郝有才,在办公室听差。” 王天亮微微一笑。这时乡政府其他正副科级干部都过来了,郝有才一一向他俩作介绍。 中午时分,乡政府食堂里摆上了酒宴,乡政府的正副科级全部到场,为王天亮接风洗尘。在桌上大家都未谈工作上的事情。郝有才表现特别积极,一会儿给王天亮、孔子明敬酒,一会儿讲上几个笑话,酒宴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进行。 第二天,郝有才安排了一个新任书记与全体乡干部的见面会。在会上王天亮作了自我介绍,并听取了乡长陈公昊对阳光乡情况的简短汇报。走马上任后,王天亮开始马不停蹄地走访各村各点。走访期间他除了提问外,很少发表个人意见,让各村委的干部摸不到他的深浅。 还不到十天就要过年了。王天亮挑了个赶集的日子,让郝有才引路,带领正副科级干部在乡上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回来之后立即召开了工作会议。 “一圈走下来,大家都谈谈自己的感想吧。”王天亮对在座的干部说道。 “蛮热闹的,老百姓这两年兜里有了些钱,有事没事都来集上转转,捎点东西回去。”郝有才率先发言。 “不见得吧,庄稼人家里活多,东西要不是非买不可的话,谁会没事来闲逛呢?”乡纪检书记钟志明不认同郝有才的说法。 “要我说呀,咱们应该治理治理街上的秩序了。现在的老百姓也太不象话了,为了几个小钱什么都不顾,摆摊都摆到乡政府门口了;如再不管的话,我看他们接下来就该摆到咱们院里来了——什么玩意!”乡武装部长胡大春显然对这些摆摊的人极为不满。 “咱们乡干部的家属不也在门口摆摊么?你别看他们赚钱少,但好歹能混口饭吃,你不让摆,他们会答应么?何况我们还收了人家的卫生费。”副乡长白芒火说。 “刚才大家也都看到了,乡上的农贸市场狭窄、拥挤,且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了。顶棚是用石棉瓦盖的,上面有许多破洞,碰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在里面买菜和卖菜的人都叫苦不迭。要是能修一个新的农贸市场,老百姓肯定会对乡政府感恩戴德。”常务副乡郭光辉一边说,一边查看王天亮的脸色。 “谁不知道要修,可钱呢?现在乡干部吃饭都成问题,拿什么去搞这么一个大工程。”乡长陈公昊无奈地说。 “我看咱们现在要做的、且能做到的就是治理一下‘小香港’。店主们本可以在店内做买卖,可他们非要占道卖东西,简直成了路霸。人家在乡政府门口摆摊的摊贩多少交了点卫生费,他们占道经营交了啥?什么都没交!”胡大春忿忿地敲了敲桌子,“咱们一定要勒令他们把店铺门口的摊档拆除掉,还大家一条宽敞的路!” “你们知道么,‘小香港’里的‘好又香’餐馆新出了一道菜,叫‘童子拜寿’。其实就是将生下来不到一星期的乳猪扒掉内脏清蒸,再醮上调料吃,味道好极了!有空王书记去尝尝?”郝有才转过脸来兴奋地对王天亮说,强咽了一下口水。 “尝个屁!你不说吃就会死么?想吃自己吃去!”王天亮突然大声发话,瞪圆了眼睛盯着郝有才,把个郝有才盯得像斗败了的公鸡,蔫蔫地低下了头。 在场的干部都惊呆了,这是王天亮自上任以来大家第一次看他发脾气,而且不留任何情面。会场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乡长陈公昊接过胡大春的话题说:“乡上的街容街貌确实到了非治理不可的地步了,问题拖到现在未解决,我作为乡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次治理我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能像过去一样雷声大、雨点小,久而久之老百姓就不当一回事了。我看这样,哪天我们抽空坐下来仔细研究一下,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力争这次整治药到病除,永不复发。王书记,你的意见呢?”陈公昊说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王天亮。 “研究可以,但要快!”王天亮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面走访,看到了一些,也听到了一些。别的我先不说,我只想和各位谈一谈政府与群众的关系。政府是什么?说白了政府就是管理群众的机构。国家给予你管理的权力,你不管,或者管不好,就是你政府的责任。如今的群众不是当年支援八路军、解放军的群众了,随着社会的发展,他们的头脑越来越复杂,也就越来越不好管。如果你心慈手软,他们就认为你是只病猫,就会有人跳出来和你叫板,刁钻得很啦!政府如何管理群众呢?毛主席老人家曾经就说过一句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管理和被管理永远是一对矛盾,有矛盾就有斗争,要想在斗争中取得胜利,你就必须强过你的对手;否则你就被对手压倒了。阳光乡的工作今后如何开展,老实说,我现在心里还没有底,还有很多情况要了解,毛主席不是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从今天开始,大家一定要改掉以往拖拖拉拉、婆婆妈妈的工作作风!咱们都是爷们,做事就应该拿出爷们的魄力,今后决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不作为,出了问题我就揪谁的辫子……” 王天亮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让在座的干部又吃了一惊,有人耳朵听着心里在打鼓,也有人心里暗暗佩服。散会前,王天亮对陈公昊说:“小陈,你再组织大家讨论一下,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这个问题一定要在过年前解决掉!” 陈公昊不敢怠慢,第二天就给王天亮汇报了他们讨论的方案。 “就这样办!”王天亮当场拍板同意了。 在一个赶集的日子,陈公昊将乡里的干部分成五个小组,每个小组都有自己明确的责任区,由一位领导干部带领着,到乡上各店铺、各摊点下通知,要求各店铺撤掉占道经营的货摊。乡政府门口的临时摊点一律搬到派出所前面的大空地上,那里陈公昊早安排人钉上了一排木桩,隔了一片空地摆临时摊点。在乡上显眼的地方,乡干部贴上了大字报,将通知内容写在上面,并说明届时若有不照办者,将没收一切财物。 一时间,乡上的店主和摊贩们议论纷纷,大家口头上答应照办,但心里都不以为然,这种事情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光打雷,不下雨,吓唬谁呢。 又是一个赶集日,早饭过后,乡政府的干部全体出动,身后跟了一辆“龙马”货运车,准备“清洗”街道。 乡政府的干部当然知道这一次整治街道非同寻常,有亲属摆摊的乡干部早就叮嘱了亲属近期不要出摊。因此,今天乡政府门口的临时摊点零零散散,比以往少了将近一半;其它地方则一切照旧。 看到还有人在乡政府门前摆摊,王天亮心里一阵冷笑,大喝一声:“给我动手!”一时间,乡干部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个个如狼似虎地扑向摊点。摊主们一时还没缓过神来,摆在地上的货物就顷刻间被一扫而光。站在远处的摊贩们看到这架势,想都没想卷起货物拼命狂奔,乡干部不依不饶,像猫追耗子般追上去一把夺下货物。 货物被抢的摊主们有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有的则哭天抢地,骂乡干部不是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拉住乡干部不放手,要求返还货物。乡干部根本不吃这一套,一把将老汉推倒在地上,任他在地上哭哭啼啼…… 乡干部们现在转战到了“小香港”。王天亮一看肺都气炸了——没有一家店铺拆掉门前的货摊。“真操蛋!给我全部拆掉,谁敢阻拦抓谁!”王天亮大声下令道。乡干部不由分说,驱散货摊前的顾客,七手八脚开始了拆卸作业,将“胜利果实”全部扔进了“龙马”的敞篷车斗里。店主们看得目瞪口呆,但没有一个敢反抗,默默地看着乡干部将自己的东西拿走。 经过乡干部一上午的“艰苦奋战”,阳光乡各街道清理得干干净净,“龙马”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将没收来的“战利品”倾倒在乡政府的篮球场上。 “街道是谁负责扫?”王天亮问随行的人。 “柳根宝。”郝有才答道。 “给我叫来!” “是!”郝有才答应了一声,就急急忙忙找柳根宝去了。 不大一会儿,柳根宝被带到了王天亮面前。 王天亮一看柳根宝差点没乐出来。柳根宝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乱篷篷的,穿一件露了猪油(棉花)的破棉袄,胸前的纽扣掉得一颗不剩,只好用一根稻草搓的绳子捆着。小腿上裤脚吊得老高,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套着破袜子。脚上的两只旧解放鞋前面都开了帮,脚丫子露在外面。一眼看上去,柳根宝分明是个乞丐。 “你就是柳根宝么?”王天亮问他。 “是!首长!”柳根宝挺直腰板,大声答道。 王天亮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旁边的乡干部也跟着笑起来。 “你一个人负责扫乡上所有的街道么?”王天亮继续问他。 “对,就他一个人负责。”郝有才替柳根宝回答。 “没问你,要他自己讲。”王天亮斜了郝有才一眼。 “是!我一个人扫!” “你一天扫几遍啊?” “扫两遍,上午一遍,下午一遍。” “扫街一个月多少钱?” “一百五十块!” “好,柳根宝,你给我听着:从明天开始,你给我早、中、晚各扫一遍。要是哪一天少扫一遍,我拿你是问,听到没有!”王天亮瞪着眼睛对他大声说。 柳根宝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提了下裤子,然后也大声说:“是!首长!” “别老是首长首长的,叫我老王就可以了。当然,不会白让你辛苦,以后每月给你多加五十元。” “谢谢首长!不,谢谢老王!”柳根宝感恩戴德地向王天亮作了作辑。 没收来的东西堆满了篮球场,有半数店主过来赎走了一部分值钱的货物。王天亮让郝有才组织人清理剩下的东西,叮嘱大家一件都不允许拿来私用,除了可当柴火烧的竹木材料外,其余的一律封存起来。 自从这次整治后,再也没人敢占道经营和乱设摊点了。鉴于王天亮这次整理“小香港”的手段凶狠泼辣,老百姓给他送了一个外号——“阎王”。 第八章 过完初七,春节就过了一半。 初八那天,大宇村两个身穿孝服的男人挨家挨户给村民拜年。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百顺的两个儿子——赵安全和赵安星。按村里的风俗:如果哪一家有老人在年前去世了,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村民不能给这家人拜年,这家人也不能给村民拜年;只有过了大年初七后,这家人才可以给村里人拜年。天空中飘着密密的细雨,两兄弟拖泥带水,光着头在雨中穿行。村民看着这两个“孝子”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悯。 乡政府也在同一天开始上班了,但毕竟还处在春节期间,干部们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各办公室里,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在一起,烤火的烤火,聊天的聊天。 乡办公室今天却很忙碌。也不知是阳光乡政府哪任领导开的头,每年春节初八来乡政府的上班前三四天,乡政府办公室都要组织一次文体活动,让包括书记和乡长在内的干部们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营造出一种君民同乐的氛围。今年也不例外,办公室主任郝有才带着几个干部正忙着做准备工作。文体活动项目有扑克、跳棋、像棋、自行车慢骑、乒乓球和篮球等。阳光乡有近百名干部,根据工作性质分别划入办公室组、农林组、所头组和联合组。各选手代表自己所属的组别参加各项目的比赛。其中篮球是最热闹、最引人注目的比赛项目,各组都以夺得篮球赛冠军为最高荣誉,所以比赛进行得最激烈。 天公真是作美,从初九开始,天开始放晴了。乡政府各组的选手们经过三天的角逐,各比赛项目的名次已见分晓。到第四天时,只剩下一场篮球决赛,由办公室组和所头组争夺冠军。办公室组由正副科级领导干部和办公室普通干部组成;所头组则是乡政府里的财政所、土管所、民政所等“所”字结尾的各所干部组成。林少生是民政所所长,属于所头组。在对联合组的篮球预赛中,他崴了脚,今天不能上场了。但按惯例,当某组有人受伤、且人员不够比赛人数时,该组要么认输,要么外请一名队员代表本组参加比赛。有的组为了嬴得冠军,充分利用这一规则,假装有人受伤而外请高手参加比赛。在对农林组的预赛中,办公室组的郝有才就“不幸受伤”,于是他请了一名乡中学老师来顶替自己比赛。 今天林少生请来侄儿林恩亚顶替自己出场。乡政府里有部分干部认识林恩亚,知道林少生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大学生侄儿,但从来没有人看过他打篮球,不知他的球技如何。因所头组的主力球员林少生不能上场,加上办公室组已请到一位高手,办公室组的队员认为今天和所头组决赛肯定是刀切西瓜,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所以,当他们看到林少生请来侄儿替自己比赛时不以为然。 林恩亚在人群中认出了肖月,肖月也看到了他。林恩亚走过去冲她一笑,说了声“新年好”。 “你怎么来了?”肖月问林恩亚。 “我叔叔受伤了,让我来替他一下。萌萌怎么没来呢?” “今天人多,她可能不敢来吧。” “今天我可是你们的敌人哟,你不会恨我和你所在的组作对吧?”林恩亚笑着说,他已从叔叔那里得知今天面对的对手是办公室组。 “敌人是可以消灭的呀。” “看样子你们很自信赢下比赛,那我们只好陪太子读书了。” “我们这边请了一个外援,喏,就是他!”肖月指着对面篮下说道。 林恩亚顺着肖月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正在和办公室组的队员们进行赛前练习。只见小伙子抱着球做了一个跨步上栏的动作,球准确入网,引来周围一片掌声。 “你要小心啊,听说他打球很凶。”肖月提醒林恩亚。 “谢谢,我知道了。” “恩亚,过来和大家练练吧。”林少生将林恩亚叫过去了。 林恩亚走过去和“所头组”的队员们问好。他没有急于练投球,而是在旁边开始压腿、扩胸、活动关节,一丝不苟地做着热身动作。 “嘀——”主裁判在吹哨,示意双方队员开始入场。 林恩亚任所头组的中锋,他看见对方的外援恰好与自己对位。他又看了看对方其他队员,在对方的大前锋位置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高约有一米八,皮肤有些黑,两只眼睛如铜铃般又圆又鼓,目光中透着一股威严。上场前林少生告诉过林恩亚,此人就是阳光乡新来的党委书记,叫王天亮,叮嘱林恩亚不要冲撞他。 “嘀——”,随着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林恩亚跳起将球拨给本队的组织后卫周超,周超带球进入前场。林恩亚快速跑到对方篮下,抢到位置高举右手。周超心领神会,将球高吊给林恩亚。林恩亚接球转身投篮,球应声入网,比分二比零 。 双方你来我往,原本被大家认为一边倒的比赛,现在却战得难解难分。双方的啦啦队大声呐喊,为本组队员加油。对方的后卫线十分了得,三分球频频得手;所头组这边在周超的策动下,林恩亚也接二连三地进球。两边比分交替上升,胜负难料。 林恩亚的出色表现引起了观众的刮目相看,他们从没有看过谁曾有这么娴熟、漂亮的球技。不过林恩亚也因此得到了对手的特殊“照顾”,对方的中锋和大前锋两名队员来包夹他,不让他接球和抢篮板。但这难不倒林恩亚,他不断通过灵活跑动或强行要位接球投篮。 包夹战术未起到任何作用,对方中锋急躁起来,动作开始变得粗鲁,在林恩亚身上连续两次犯规,还因为不服裁判吹罚领到一次技术犯规。对方外援中锋尴尬地被换下场,小伙子下场时一脸的不服气,办公室组的组织后卫陈公昊走过去劝慰了几句。所头组的大前锋、土管所所长范通因体力不支也换下去休息了。 所头组这边过分依赖林恩亚一人得分,上半场结束时比分为三十一比三十六 ,所头组暂时落后。 中场休息再战,对方的外援和所头组的范通再次上场。下半场对手用三名队员包夹林恩亚,用意非常明显,那就是坚决切断周超与林恩亚之间的传球路线。林恩亚没有蛮干,而是故意将对方球员吸引到自己这边来,让周超将球传给篮下无人防守的范通。范通的球技虽然粗糙,但投这样的“死”球还是相当有把握的。结果他一个球都没有浪费,全部送入对方的篮框里。几个回合下来,所头组反而超出对方三分。王天亮看不下去了,叮嘱外援中锋看好林恩亚,自己亲自来防范通。 办公室组在王天亮的指挥下,发起了反攻,外线重新找回了手感,连续中的。外援中锋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拼尽全力强行上篮,两次投球得手。这边范通被王天亮死死看住,没有机会投“死”球了,所头组一下子被对方拉开十分,而比赛时间剩下不到四分钟了。林少生及时叫了暂停布置战术。 暂停结束,双方继续鏖战。办公室组表现出了誓夺冠军的决心,发起了新一轮的猛烈进攻,想将所头组彻底击跨,外援中锋还挑衅地撞了林恩亚一下。 林恩亚原本以为这是一场仅供娱乐的友谊赛,也就没有全力投入。但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较真和凶猛,甚至还有意挑衅。林恩亚潜藏内心深处的斗志瞬间被激发起来,他想要是今天不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对方还以为自己是只病猫,叔叔也会跟着没面子,毕竟自己是他请来的。 林恩亚决定放手一搏,跑动更积极了。周超是个不错的组织后卫,想方设法将球传到他手中。林恩亚接过球,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纵身跃起,“哐”地一声将球重重地扣入篮框中。 “哇!”看着他惊天的一扣,周围看球的观众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有人嘴里嘟囔:我的娘耶,他是吃啥长大的,蹦这么高!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林恩亚是省师范大学的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肖月原本是向着自己所属的办公室组,现在也不由得为所头组拼命鼓掌加油。 所头组队员的士气“腾”地一下起来了,林恩亚又接着几个大力灌篮,带领球队奋起直追;办公室组的队员此时却连连失误,外援中锋被林恩亚扇帽扇懵了,外线队员投篮也找不到准星。所头组的场上队员全力投入比赛,最后反败为胜,赢对方四分结束比赛。办公室组那边的篮框也被林恩亚扣斜了。 “你真厉害!”肖月跑过来,递给林恩亚瓶一支矿泉水,兴奋地说道。 “被你们逼的,不然就被消灭了。”林恩亚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单手就能抓住篮球,让我看看你的手。”肖月向林恩亚央求道。 “不嫌脏么?” 林恩亚伸开巴掌让她看。 肖月没回答,伸出自己白皙的手盖在林恩亚黑乎乎的手掌上比了比。 “你的手真大!” “手大的人命苦,要干很多活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是正宗的农民’,哈哈哈……” 林恩亚也跟着笑了。 双方队员和裁判员在食堂里围着一张大圆桌吃中饭,林恩亚挨着叔叔坐。 “林少生,知道你侄儿读书很在行,没想到打篮球也十分了得,你们林家真出人才啊!”陈公昊高兴地说。 “我的篮框被你侄儿扣坏了,你林少生要替他赔的。”王天亮故意板着脸对林少生说。 “对不起,我弄坏的,我来赔。”林恩亚满怀歉意说。 “后生不要当真,王书记跟你们开玩笑呢。”陈公昊笑着对林恩亚说。 “我看他的扣篮技术和乔丹都有得一拼,真让我们开了眼界!”范通称赞林恩亚。“下次允许你们办公室组七个人同时上场,我坚信我们照样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范通说完,冲王天亮咧嘴大笑。 “你这只瞎猫除了会逮死耗子还会什么?要不是这后生给你创造机会,我看你今天肯定是颗粒无收!我防你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吹牛!”王天亮对范通不屑地说道。 林少生说:“今天是领导承让,才让我们侥幸赢球,我提议我们所头组的队员一同敬你们办公室组队员一杯。” 这个提议得到所头组全体队员的一致同意。办公室组的队员也没客气,举起酒杯和他们共饮。 “老弟,打得真漂亮!我叫杨青,今天在场上多有得罪。”外援中锋对林恩亚说,“我借这杯酒向你道歉,先干为敬!”他举起酒杯一仰头喝干了。 “你也打得不错。”林恩亚陪他喝了一杯。“我打了这么久的球,从没见过象你打得这么好的,令兄弟我实在佩服。今天你劳苦功高,我郑重敬你一杯,希望你以后多来玩。”周超诚恳地对林恩亚说,两人碰杯对饮。 “后生好痛快,来!咱俩也喝一杯!以后阳光乡的干部去县里参加乡镇篮球大赛,我们请你上场,让对手见识见识真正的篮球应该怎样玩。”办公室组的小前锋、纪检书记钟志明主动向林恩亚敬酒。林恩亚不敢怠慢,站起来和他碰杯。 林恩亚一连喝了好几杯烧酒,林少生在旁边小声提醒他少喝点。他知道侄儿酒量有限,怕他喝醉了。 “咱们县的庙前乡确实厉害,咱们几次和人家争夺冠军都败北,很是遗憾。”陈乡长惋惜地说。 “管它庙前乡还是庙后乡,今年咱们就把它这座庙拆了,到时把这两位后生叫上,我就不信干不过他们!”王天亮激情澎湃地说。 “好!让我们在王书记的带领下,团结起来打倒敌人。来!大家都端起酒杯,跟着我一起敬王书记一杯!”郝有才煽动全桌的人向王天亮“进攻”。他被王天亮训过一次后,反倒对王天亮有了几分崇拜。 “喝就喝!”王天亮满怀豪情地端起酒杯。 林恩亚已经不胜酒力了,但这是向“一把手”敬酒,大家都喝自己不喝多不好意思,于是硬着头皮跟着大伙起身向王天亮敬酒。 林恩亚也不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酒,酒席还没有散他已经彻底醉了。林少生刚把他搀回自己的房间,他就即刻吐了一地。林少生也喝到七八成了,赶忙叫来肖月帮着收拾。 肖月走进房间,一股呛人的酒气差点将她呛晕。她赶紧跑到食堂,从炉灶下弄了些灰,回来铺在林恩亚刚才吐的地方,然后用扫把将地扫干净。她又回去端来一盘热水,本想让林少生给林恩亚擦脸,进门时却看见林少生已经趴在窗前的书桌上睡着了。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林少生的毛巾,在热水中搓了搓,拧干后轻轻地给林恩亚擦脸,一切做得那样自 然。此时林恩亚已醉得一踢糊涂,任由肖月“摆布”。 倒掉擦脸水后,肖月从自己的房间拿来一瓶空气清香剂,在林少生的房间里喷了喷,然后轻轻关上房门,回办公室守电话去了。 第九章 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各家各户该拜的年都拜完了,热闹之后,生活又回来到日常的轨道上来。今天逢赶集,林恩亚想趁回学校之前,把家里的农具修整一番。他用蛇皮袋装上一个钝了口的犁头,准备到乡上铁匠铺那里过过火。吃过早饭,林恩亚骑上妹妹的自行车来到了乡上。 林恩亚把犁头放进了铁匠铺,告诉师傅自己中午回家时来取,并将自行车锁好放在铁匠铺旁边的墙根下,然后走进了“小香港”。 今天是元宵前节的最后一个集日,来赶集的村民比平常多。“小香港”虽比以前宽敞了,但街道并不显得空荡,人群依旧熙熙攘攘。林恩亚并没有急着买东西,而是随意进到店铺里,东瞧瞧西看看,看到好玩的东西还忍不住摸一摸——他身上还保留一些孩子气。店主们都很热情,用叔叔、婶子、大哥、大嫂等家庭称谓称呼顾客,让人感觉特别亲切。林恩亚很喜欢家乡这股淳朴的民风,觉得都市虽然繁华,人情却很冷漠,生活在其中,感觉灵魂就像浮萍在水上飘游,永远找不到归宿;只有走在故乡这块温暖的土地上,内心才会感到无比的踏实与安祥。 林恩亚缓缓走出一家店铺,在店铺前的一棵树下停下来。他用手扶住树,脱下一只鞋,抖落刚才掉进去的沙子。 当他穿上鞋直起腰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林恩亚循着声向街上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孩从人群中慢慢向自己走来,距他不到两米的地方站住了。 两人都怔怔地看着对方,足有一分钟没说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林恩亚,真的是你吗?”女孩轻声问道。 “你——廖海燕——是我!”林恩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砰砰跳,激动得甚至想冲上去拥抱对方。 “你长高了,我快认不出来了,刚才我在街对面看了你很久。” “你也变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我还在读书,今年就毕业了。” “你终于成才了,恭喜你。” “快别这样说。这些年你去哪儿啦?” “打工呗,浙江、福建都去过。”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几个月了。” 林恩亚突然想起她和恩刚定婚的事,不由得发窘起来,默默地低下了头。 廖海燕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也不说话了。 良久,林恩亚抬起头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按辈份我应该叫你嫂子才是。” “还是叫我名字好,你那样叫反倒生分了。”廖海燕感觉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初六那天去恩刚家没见到你,他说你走亲戚去了。” “是,去我舅舅家了,在那里住了一晚。” “什么时候回学校?” “过完元宵节就得走了,在省师范大学读书。” “恩刚告诉我了,村里的人都说你是‘状元’呢。”廖海燕说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乡亲们给起的外号,让你见笑了。你春节后还外出打工吗?” “不,我再也不会出去了。”廖海燕感觉说漏了什么,脸又红了一下。 “外面怎么样?工作好找吗?” “很辛苦的。不过你们有文凭工作好找些。怎么,想出去吗?” “随便问问……” “海燕!海燕!” 两人正聊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朝这边喊,并走了过来。 “妈,这是恩刚的堂弟,我初中校友的恩亚。”廖海燕向母亲介绍道。 “你就是恩亚?听海燕说起过你,长这么高!” “伯母好。”林恩亚笑着向廖海燕母亲问好。 “我买了些菜,走!去家里吃饭!” “不了,我今天来修犁头,等会儿买些东西就回去,有空再去看您。” “那也好,现在是一家人了,改日你和恩刚一起来,让海燕做饭给你们吃。” “谢谢伯母,有时间我会去的。” “你一定要来的。”廖海燕说。 “嗯。” “东西都买齐了,那我们先走了,有空来玩。”廖海燕母亲说。 “好。”恩亚答道。 林恩亚目送她们母女离去。 廖海燕这几年来过得不容易。她有个弟弟,读书成绩很好。廖海燕想自己既然不是读书的料,那就努力供弟弟读书,让他将来考高中、考大学,圆自己不能圆的梦。廖海燕的父母都是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和本乡的多数农民一样,守在家里种几亩薄田,养几头牲畜。家里的收入支付她姐弟读书的费用后就所剩无几了,手头紧的时候还得向亲戚借钱才能度过难关。廖海燕想到弟弟读书的花销将会越来越大,只靠目前的经济来源来攒够弟弟上大学的钱是不现实的;再加上父亲腿有风湿病也得花钱,于是她跟父母商量出去打工赚钱。 父母找不到反对女儿的理由,只好尊重她的选择。但真正让一个才十几岁、从没出过远门的女儿出外打工,做父母的心还是放不下的。廖海燕帮家里搞完了“秋收”后,就跟村里一个在外打工回家探亲的女孩去了浙江。 第一次出远门,廖海燕既兴奋又忐忑不安。本村女孩把她介绍进了自己工作的电子厂,成了流水线上的一名普工。电子厂的劳动强度并不大,但工作时间长,每天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赶货时工作十六个小时都是常事。刚开始她吃不消,下班后连饭都不想吃,一头倒在床铺上就睡过去了。她想过回家,虽然在家干农活也辛苦,但毕竟自由些,而且有父母的呵护。可当她想起了家里的贫困,想起家里缺钱时父母焦虑的眼神,想起了弟弟将来还得靠自己来供上大学,她又咬牙坚持下来。她感觉身体就像机器上的零件,机器开动起来就跟着它转动,直到机器停止才能得到片该休息,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那么多员工都能坚持下来,自己为什么不能呢?”她自我安慰道。 电子厂的生产忙碌了半年后就进入了淡季,员工一天只工作八小时,每个月偶尔还会放几天假。廖海燕一直蹦紧的神经此时才放松下来。闲下来的时候特别想家,想请假回去看看。但细算了一下,回趟家除了来往路费的开销,厂来还要扣除工资和全勤奖金,加起来有好几百块钱。她想现在手头上钱不多,等多攒点钱回去,那时可以多买点礼物给父母和弟弟,岂不更好。 她出来时带上了一张全年级同学的毕业照,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照片中的林恩亚鹤立鸡群,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脸上微笑着。有段时间,廖海燕老是失眠。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宿舍的同伴都已进入了梦乡,廖海燕睁开着眼睛,看着窗外清冷的下弦月,回想起与林恩亚的交往,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深深地被这个心地善良、刻苦勤奋且一表人才的少年所吸引,如果自己这一辈子能与他一起渡过那该多幸福啊!但心里明白这个可能性不大,不是因为怕自己配不上他——他的家庭条件也不好。而是他是一个非常求上进的人,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有着体面的工作,能过上优越的生活。现在自己有自己的责任,父母赚不了多少钱,而且是一年比一年老;弟弟年纪还小,将来上大学还要一大笔花销。生活不容许她有过多的幻想,她只能用自己稚嫩的双肩挑起家庭的重担,尽管她才十七岁。 廖海燕工作非常认真,她的努力获得了回报,进厂一年半后被主管提升为生产线组长。廖海燕受到极大鼓舞,她甚至想写封信给林恩亚,让他分享自己的成功和快乐。但后来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这样做不妥,他有他的生活,人家现在还在上学,不能让他分心。 廖海燕逐渐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加上她的少年老成,车间有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对她发起了进攻。经历一次感情的燃烧后,廖海燕内心已是心静如水。所以对他们的进攻都委婉地拒绝了。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由她管理的生产线的业绩在全车间始终名列前茅。 廖海燕原来的主管辞职了,新来的主管很严厉。有一次他对手下的一位组长大发脾气说:“我就是鬼!你见到我就等于见到鬼!”不过他对廖海燕“爱护”有加。他对廖海燕进行有意试探,廖海燕则装聋作哑,让他的“拳头”打在棉花上,用不上力。主管的忍耐是有限的,终于忍受不了廖海燕的不冷不热,向经理“反映”廖海燕的种种“不是”。虽然经理对主管的反映不以为然,但廖海燕已心灰意冷,提出辞职,跟一个车间的女孩子去福建厦门继续打工。 随着年龄的增长,终身大事就提上了日程。在厦门工作的时候,廖海燕曾试着与一个山东男孩相处。男孩的吃苦耐劳精神和对人的体贴入微令廖海燕感动,她发现男孩某些地方和林恩亚相似。两人相处久了,彼此感情逐渐加深,谈到了婚嫁问题。男孩说他现在没钱,等有了钱后一定带廖海燕回老家见双亲。廖海燕感觉命运又向她开启了一扇明亮的窗户。 世事多变,有一天男孩找到廖海燕,说他有个表亲给他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工资是目前的两倍,问廖海燕可不可以去。廖海燕没有直接回答,她对男孩说,任何事情只要你认为值得做就去做,一切取决于自己。男孩最终还是去了,后来男孩打电话来要廖海燕要等自己一年,一年后他将来迎娶她。但半年过后,廖海燕就再也没有男孩的音信了,为此,廖海燕低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廖海燕父母非常操心女儿的婚事,几乎廖海燕每次回家探亲,父母都要给她安排相亲。廖海燕是个孝顺女儿,心里虽不甚愿意,但不忍心给泼父母冷水,还是硬着头皮去相亲。 相了多次亲,没有一次成功。父母纳闷女儿为什么总是看不上人家,就追问女儿个中缘由。廖海燕只说不合适。去年国庆节后,廖海燕辞去了厦门的工作回到家,父母又托人安排女儿相亲。这次廖海燕听说对方是大宇村人,不由得想起了林恩亚。当又听说对方叫林恩刚,是林恩亚的堂兄时,她的心不禁砰砰直跳:天啦!难道我要做林恩亚的嫂子? 她怀着激动和好奇的心去相亲,在林恩亚婶子兰花的家兼裁缝店里见到了林恩刚。她进门首先看到的是林恩刚的侧影。啊!这不是林恩亚吗?亲爱的人,真的是你吗?霎时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当林恩刚转过脸时,廖海燕认出了他不是林恩亚,不过两人外形还是有些相像。接下来的情形就是孙凤香说的那样,林恩刚的母亲一见廖海燕就喜欢得不得,把廖海燕弄得一脸通红。她是个细心的女孩子,虽然她对林恩刚的第一印象不错,但她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想通过接触来看看他和林恩亚到底有什么相同和不同,毕竟这是终身大事。 两人接触来接触去,廖海燕逐渐喜欢上了豪爽的林恩刚,尤其是他说话直来直去,不花言巧语,更让廖海燕心里踏实。廖海燕知道自己这辈子和林恩亚已经不可能走到一起了,能嫁给他的堂兄,也不失为对这个遗憾的补偿。虽然他和林恩亚在性格上有很大不同,但同样是一个可令自己托付终身的人。廖海燕答应了这门婚事。 送走廖海燕母女,林恩亚到农资店铺里买了一个农药喷雾器,又到铁匠铺取回了改好的犁头,推上自行车准备回家时,在街上意外地碰见了肖月和张萌萌。肖月看到林恩亚身背一个喷雾器,手里提溜着一个蛇皮袋,想起了他曾说自己是个正宗农民的话,不禁笑了起来。林恩亚也跟着笑了。 “萌萌,还记得他是谁吗?”肖月指着林恩亚问萌萌。 “他是林叔叔,他给我苹果吃。” “林叔叔像不像个农民啦?”肖月看着林恩亚故意问萌萌。 “像!”张萌萌奶声奶气地答道。 林恩亚和肖月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就要开学了,回校前给家里修一修农具。”林恩亚让肖月看了看袋子里的犁头。 “我还以为你不回学校,准备在家当一辈子农民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林恩亚笑道,“上次打球时真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我当时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叔叔后来告诉我的。” “没什么,记住以后莫喝那么多,要伤身体的。” “嗯。” “莫喝了,伤身体。”萌萌学着大人的口气向林恩亚说道。 “萌萌也学会管人了。”林恩亚蹲下来对萌萌说,“过年得了多少压岁钱啦?” “这么多!”萌萌从衣兜里拿出一毛钱,“奶奶给的。” “她爸爸过年也没回来,祖孙俩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肖月说。“元宵快到了,我趁中午下班上街来给她们买点东西。” “我也给她买点东西吧。”林恩亚说,“萌萌,想要什么呀?” “我——我想要只狗狗。”萌萌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女孩因家庭不幸变得有些敏感。 “她说的是玩具狗”。 “好,咱们买狗狗去!”林恩亚说着抱起萌萌,让肖月帮着推自行车,三人来到了“小香港”内的一家精品店。 萌萌挑了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狗,林恩亚付了钱,小女孩抱着玩具狗异常兴奋。 “没想到你挺有爱心的。”肖月说。 “你也不是给她们买东西么。” “快到中午了,不如一起去萌萌家吃饭吧,我来做饭。” “不了,拿着东西不方便,那有象我这样去人家做客的。” “去吧,林叔叔,我奶奶泡了好多咸菜,很好吃的。” “萌萌,叔叔下次去好么?”林恩亚在萌萌的脸上亲了一下。 “不,你现在就去,你现在就去。”萌萌眼睛红红的。 “你就答应她吧,莫让她伤心。”肖月说。 “那好吧,让我再买点东西给她奶奶。” 林恩亚又买了些点心,于是三人一起去了张萌萌的家。 张萌萌的家就在乡政府后面的阳光村的村头上,一间陈旧的山墙屋。林恩亚放下萌萌,萌萌跑进屋喊道: “奶奶!肖阿姨来了!林叔叔来了!” “呀!肖姑娘又来看我了,这后生是你对象吧。”听到声音,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从灶堂里走出来,快言快语道。 “您老人家笑话我了,他是咱们乡里民政所所长林少生的侄子,叫林恩亚。” “林少生我认识,好人哩!他侄子这么高,要戳通我的屋瓦了!”老太太笑道,赶紧倒茶招呼他们。 “老人家,第一次来不知买什么好,这些点心您老尝尝合不合口味。”林恩亚说着,将手里的点心放到老人手里。 “我老婆子哪辈子休来这样好的福了,和你们无亲无故,肖姑娘来看我,你也来看我,你们的心我老婆子领了,东西千万莫买!” “我们买了些菜来,您做饭了么?” “刚下灶堂,还没点火呢。” “咱们一起做饭,今天我们可要在您这里搭伙了。” “那还不好,只要你们不嫌我老婆子脏。” 林恩亚和萌萌摘菜、洗菜,萌萌奶奶烧火,肖月切菜并掌勺炒菜,老少四人齐上阵做起饭来。 “后生在哪里工作?也在乡政府上班么?”萌萌奶奶问林恩亚。 “他还在读书,今年才毕业。”肖月替他答道。 “读大学吧,人才哩!找对象了么?” “还没呢,现在我还赚不了钱,不敢找。”林恩亚说。 “我看你跟肖姑娘蛮般配的,她心肠好,经常来看我老婆子。你们都是好人,合在一起不是挺好的么?” “您老人家快别说了,我们年纪还小,不急找对象。”肖月红着脸说。 “不小!我当年嫁给萌萌他爷爷也不过十七岁。有合适的先定下来,姑娘大了早晚要嫁人的。” 林恩亚和肖月被萌萌奶奶说得不好意思,两人都不作声了。 “莫怪我老婆子多嘴,找对象就找个心肠好的。萌萌她爸命就不好,找了个心比石头还硬的女人,老公女儿都不顾,只顾自己快活!” “老人家莫多想,萌萌她妈迟早会回来的。”肖月说。 “回来个鬼!两三年都过去了,她有心回的话早就回来了。女人心再狠也不会不顾儿女的,可她就做得出来!”老太太气愤地说道。 “萌萌爸爸不是找她去了么?” “我儿子傻,非要去找这个烂心肠的,依我看即使找到了她也不会回来的。我家萌萌不指望她来养,我虽然老骨头一把,照样能养活她。” “像您这样年纪的老人,找不到第二个有您身子骨这般好的,您将来肯定是个老寿星。” “虽然我命贱,托菩萨保佑,身子骨还算结实。也不敢指望长命百岁,只要萌萌长大成人了,我立马闭眼都心甘。” “奶奶睡觉还打呼噜呢。”萌萌插嘴说。 “疯丫头,在肖阿姨面前羞奶奶是不。”萌萌奶奶说着,笑了起来。 肖月下午还要上班。吃完饭,肖月和林恩亚就辞别了老人和萌萌,萌萌奶奶给他们一人送了一小罐咸菜。 “我也得回去了。顺便说一下,你的厨艺真不错。”走出村口时,林恩亚对肖月说。 “过奖了。我想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回学校了。如果以后回来有空的话,来看萌萌,好吗?”肖月说完,红着脸看着林恩亚。 “嗯!”林恩亚使劲地点了点头。 两人分手,各自回去了。 第十章 清河县的火车站在县城旁不远的郊外。因是一个小站,在这里停靠的火车不多。去省城只有一趟火车,而且是在晚上二十三点半到达清河县。每次恩亚返校,都是恩刚用摩托车把他送到火车站。这次也是一样,恩刚把恩亚送到火车站,两人聊了一会儿,恩刚就回去了。 恩亚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候车,眼前景色依旧,但四年的时光已悄悄地溜走了。 四年前,当恩亚得知自己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时,他将这一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母亲。母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转身跑进房间,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多少年了,为了不让儿女受罪,她苦守着不嫁,起早贪黑地劳动着,用自己柔软的身驱支撑起这个残破的家。虽然生活非常艰辛,但她从来松过劲,她在儿女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与期望,就是希望他们将来成人成才。当看到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时,她怎能不激动得流泪。这泪水中有痛苦、屈辱、辛酸,也有欣慰。恩亚非常理解母亲,也流下了泪。 恩亚一大家子人得知他考上大学时都非常高兴,要知道恩亚可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堂兄恩刚听到这个消息,比自己考上大学还兴奋,赶忙从家里找来一挂鞭炮,不管三七二十一,噼噼叭叭就在恩亚家的院子里放起来。他拍着恩亚的肩膀嘻皮笑脸说道:“我高考那年的清明节,特意到咱家祖坟上了一次香,发现坟上长出了一棵小松树。我当时以为是祖宗显灵了,会保佑我中榜,结果我那年却落榜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老祖宗偏心,等到今天保佑你中榜了。”金生激动地凤香说:“这可是咱林家几辈人积德才赶上的大喜事。虽然水生人不在了,我做伯父的替他父亲作主,摆上酒席,村里每户人家都请一人过来坐席,咱们热热闹闹庆祝庆祝!钱你不用愁,咱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凤香感动大哥为自己考虑得这么周全,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他的帮扶,自己的日子不知会艰难成什么样子。自水生去世后,凤香一个妇人家耕不了田。每年农忙的时候,金生就张罗三家人合在一起搞农忙,说合在一起干活快。其实他是想帮凤香一把,又怕伤着她的面子,才想出这个主意。凤香是个聪明人,她何曾不知大哥的一片好心呢,感动之余,更加坚定了将儿女抚养成才的决心。这对于一个近乎文盲,且生活如此艰辛的农村妇女是非常难得的。 金生临时卖掉了两头未足斤两的生猪,兰花拿出两千元现金,再凑上凤香自己的一点积蓄,三方面的钱合在一起,一部分用来办酒席,一部分给恩亚交学费。 吃酒席那天,全村跟过年一样热闹。满堂一进门就跟凤香说:“凤香侄女,你好福气啊!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没想到你贫寒之家培养出一个状元,不容易啊!我这大半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都跟着光荣!”从此,“状元”的外号就在村里传开了。 当年恩亚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恩刚借了一辆摩托车送他去县城火车站,两兄弟回忆起童年的往事,一路上说说笑笑。到了火车站,恩刚停好摩托车,没有急着回去,和恩亚又聊了一会儿。临分手时,恩刚对恩亚正色说:“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打小读书你就比我强,所以你考上大学我并不意外。不过我心里还是特为你感到骄傲,毕竟你是咱村考上大学的第一人。虽然咱农村人读个大学不容易,但你不用担心,咱一大家人合起力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完大学,不能让别人看咱的笑话哩!家里你不用操心,农忙时和往年一样大家合在一起干,你只管安心读书就是了。还有,如果村里有谁再像‘铁拐李’那样欺负婶子的话,”恩刚扬了扬拳头,“我非打死他狗娘养的不可!”恩刚恶狠狠地说道。 恩亚很感激恩刚从小对自己和家里的照顾与帮助,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之间的情义甚至胜过亲兄弟。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侠肝义胆的兄弟,一方面又担心恩刚的脾气过于硬直,头脑一热,容易干出过头的事,结果不是他整得别人够呛,就是别人给他暗亏吃。他对恩刚说:“我也跟你说句实心话,在咱村这些后生中,你的确是条数一数二的汉子,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你。你啥都好,就是性子硬直了些,以后可要改改,遇事要冷静,凡事绕个弯照样能达到目的。” “我也想改,但碰到窝火的事时想憋也憋不住,这你是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难移不等于不能移,只要你多克制自己就能改过来。” “慢慢来,你不能今天才种下瓜子,明天就等着摘西瓜吧。”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火车站的播音员正在提醒乘客检票上车,恩亚从回忆中醒过来,拿上行李,跟着人群检票上车了。 恩亚回到学校,走进宿舍时,只见“县长”罗爱军一人躺在床上看书。罗爱军发现恩亚进来,放下手中的书高兴地说道: “呀!‘博士’回来了,带了啥好吃的?” “自己看,自己拿。”恩亚把一个塑料袋递给罗爱军,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零食。 “他们哪去了?”恩亚问。 “只有我和‘战士’先回来了,‘战士’可能打球去了吧。” 恩亚和另外五位同学住在学生宿舍的四栋五零八室。刚搬进来时,大家就按年龄大小排了行,并且给每个人都安了一个外号。老大叫李京,眼睛高度近视,戴一副黑边眼镜,大家送他一个“教授”的外号。李京自认为才高八斗,说起话来总是尖酸刻薄。他觉得“教授”这个外号挺符合自己的个性,因此也就欣然笑纳了。老二蔡梦楠,人长得黑黑胖胖,胡子拉碴,像个瘟神;且他的名字“梦楠”与“猛男”谐音,所以他的外号就非“猛男”莫属了。不过他为人相当和气,还弹得一手好吉他。老三陶科,对读书不感兴趣,对做生意却情有独衷。他自入大学校门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捣腾买卖,几年下来,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赚了多少钱。据“教授”估计,他的存款应该不会少于五位数。宿舍的同学都佩服他的精明,给他起了一个“老板”的外号。陶科的脑袋特好使,别看他平时隔三差五逃课做生意,临考前突击一下,功课照样门门过关,连自命不凡的“教授”都称他是天才。恩亚排行老四,外号“博士”。这是因为恩亚怕热,一年四季都光着膀子睡觉,而且老把胳膊露在外面。于是大家给他安个“膊士”的外号,因“膊”与“博”同音,大家就干脆称他为“博士”了。老五叫侯建国,小伙子个头不高却非常机灵,是外语系有名的篮球控球后卫,与中锋恩亚是球场上的黄金搭档。他打球时非常拼命,所以大家把“战士”这个外号送给他。罗爱军排行老小,是班上的特困生,从大一开始,就一直在校内勤工俭学。他生活非常俭朴,袜子即使破得不成样子也舍不得扔掉,而是用针线细细缝好再穿。大家都笑他的针线功夫连女生都望尘莫及,因此称他为“线长”。“线”与“县”同音,于是他就成了“县长”。 五零八室的六个男生虽然性情各异,相处得却非常融洽。 恩亚将行李放好,拿上衣服,准备去浴室洗澡,出门时刚好碰到打球回来的“战士”。“战士”一看“博士”回来了,兴奋异常。 “你等我一下!我也要去洗澡!”一身臭汗的“战士”对“博士”嚷道。 两人到了浴室脱得一丝不挂。 “你长膘了。”“博士”拍着“战士”的肚皮笑道。 “放假一个多月,革命小酒几乎是天天醉,能不长膘么?” “你回来几天了?” “来了四五天。我有一门功课要补考,在家里根本没心思复习,所以就提前过来抱抱佛脚。” “不知‘老板’回来了没有,要不咱们晚上去找找他?” “这家伙老是来无踪去无影,咱们得晚些去,或许能在被窝里逮他个正着。”“你说得对,咱们可以先去图书馆看看书,回头再去找他。” “新学期有什么新打算么?”“战士”问“博士”。 “还能打算什么,努力找工作呗,你不想找么?” “我不想到本省找,要不咱们到上海、深圳或广州等大地方去?” “我是想去,只是人生地不熟的,工作不好找。” “哪里的工作都难找!现在找工作讲的是‘双向选择’,他们可挑咱们,咱们也可以选他们嘛。我就不信诺大个城市唯独就没有咱哥们的容身之地!” “其实我早就想亲自到那些地方去试试,要不为什么在放假前的校园招聘会我一份简历都没投呢。” “英雄所见略同!咱们虎兄豹弟何不一同过去闯闯,杀开它一条血路!” “行!” “就这么定了!有空咱们再研究一下具体方案……” 两人越说越兴奋,互相搓起背来。“战士”说要借此机会洗掉以往所有的霉气来迎接新的挑战。 吃完晚饭后,“战士”突然改变主意,说他成天复习功课头皮发胀,不想再去图书馆伤脑筋了。于是“战士”邀“博士”打桌球去了。 打完桌球后,两人穿过校园后面的一条马路,走进了一条胡同。这一片是出租屋区,“老板”陶科为了方便做生意在这里租了一间单房,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回宿舍住。“博士”和“战士”七拐八拐,终于摸到了“老板”的出租屋门口,里面没有灯。“战士”伸手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应。 “这家伙要么还在家里没回来,要么去哪里谈判了,这么晚了不可能不回来睡觉的。”“战士”失望地说。 “有这个可能,过两天见他也不迟,咱们回去吧。” 两人又按原路返回。快走出胡同时,一个娇艳的女郎迎面款款走来。擦肩而过时,“战士”向女郎瞟了一眼,又扭过头去看了一阵,觉得此人非常面熟。 “咦!谁呢?”“战士”摸着脑门思忖道。 “你发啥呆呢?” “你不觉得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好象在哪里见过?” “嗨!她曾经也是咱们外语系学生,上一届的,跟韩芳菲同一个宿舍,记起来了么?” “哦——我记起来了,外语系前任系花秦芳芳是也!” “就是她。” “听说她是个款姐,钞票大大的。”“战士”暧昧地笑道。 “那是!咱们连呼机都买不起,人家的手机却换了又换。” “听说她的手提包里经常装着满满的钱。当然,也装着成打的安全套。”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做什么不好呢,非要走那条路不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呗。据说她专门为‘外国友人’服务 , made in china的一律免谈,铁了心为国家创外汇。” “唉——”恩亚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然,韩芳菲和她不是一路人,人家可是金枝玉叶,要不然你也不会和她谈朋友。”“战士”说。“对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没有。时过境迁,一切都结束了。” “好一对才子佳人,真可惜!” “我们本是两颗飞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流星,偶然交汇后,又各自滑向了远方。” 恩亚原来在学校谈过一个女朋友。那还得从他考上大学去学校报到说起。 恩亚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在火车站下车后,看到不同学校的学生都举着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都写着“** 大学热烈欢迎本校新同学”几个字。恩亚在众多横幅中找到了自己的学校,迎接新生的师大学生热情地帮他提行李,将他送上本校的校车。车上有一个女同学手拿一个扩音器,一边组织大家放好行李,一边介绍学校的情况。女生力气小,恩亚邀上几个男生帮着她们放行李。他身材高大,在众多学生中特别显眼。 新生入校后不立即上课,要先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军训。新生对学校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虽然白天军训很累,但年轻人的精力是旺盛的,到了周末,许多人迫不及待跑到舞厅学跳舞。恩亚和“战士”两人也相邀去跳舞。两人跳舞都是“菜鸟”,“战士”胆子大一些,主动邀请女生教他跳舞;恩亚则在旁边看着,依葫芦画瓢地学着走舞步。有一次两人又去了舞厅,“战士”对恩亚说,要想学会游泳就一定得下水,怂恿他主动邀女生跳舞。恩亚经不住“战士”的反复“教唆”,在昏暗的舞厅转了一圈后,终于壮起胆子,邀请了一位身材跟自己般配的女生跳舞。 “咦!你不就是那天搬行李的同学么,还认得我么?”女生惊喜地说道。 “你就是接新生那天在车上指挥大家放行李的同学吧,这么巧!”恩亚也感到意外。 “很荣幸接受你的邀请,来!跳舞去!”女生邀请恩亚下舞池。 “我可是新手,如果踩你脚了千万别见怪。”恩亚心虚地说道。 “不踩不相识,来吧!我不怕踩!” 恩亚受到鼓舞,笨拙地搂着女生跳起舞来。 “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女生问他。 “我是外语系的,叫林恩亚。” “啊!我也是外语系的,你应该叫我师姐了。” 师姐刚说完,恩亚不小心踩了她一脚。 “不好意思,冒犯师姐了。”恩亚怯怯地说道。 看着恩亚紧张的样子,师姐咯咯咯地笑起来。 “放松,跟着节奏,一二一,一二一……”师姐像教小孩走路一般带着恩亚跳着。 “你叫什么名字?那一级的?”恩亚问师姐。 “我叫韩芳菲,只比你高一级。” “芳菲这个名字很有诗意,你父母一定是知识分子吧。” “算是吧,他们都是行政干部。你父母呢?” “我们家世代农民”。 “你这人真有意思,农民就农民,干吗还要加个世代,好象农民是什么可以世袭的爵位。不过你很坦诚。”韩芳菲开心地笑道。 “实话实说,让你笑话了。” “不,我喜欢说实话的人,讨厌那种虚伪狡诈的人,看来你父母是教子有方了。” “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供我上学的。” “哦!sorry。”韩芳菲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恩亚。 两人就这样相识了,断断续续地交往了一年。到了恩亚大二的时候,两人才真正地谈起了恋爱。韩芳菲的父亲当时是省交通厅的在任厅长,母亲也在交通厅工作,两人只有韩芳菲这一个宝贝女儿。韩芳菲虽然出身高干家庭,但却没有一般高干子弟的娇气与傲气。她是个性格开朗、热情奔放的女孩,功课也非常棒。恩亚虽是个农家子弟,但他心地善良,待人真诚。韩芳菲认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具有这样的品质非常难得,况且他人高高大大,外貌也符合自己的审美标准。所以,她觉得与他谈恋爱一点都不屈尊自己。当然,韩芳菲并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恩亚。 韩芳菲选修外语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后来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恩亚,并希望恩亚和她一起考托福。恩亚说不想出去,留在国内也照样能干一番事业。两人为此事争论过几次,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 临近毕业时,韩芳菲邀恩亚在一家咖啡屋长谈了一次,再次苦口婆心地劝恩亚考托福出国,说她愿意在大洋彼岸等着他的到来,并保证钱的问题由她帮着解决。 恩亚很为韩芳菲的真情和执着感动,但他有他的想法:自己出身于贫寒之家,父亲去世后,家里更是一贫如洗。为了供自己上学,母亲已经是殚精竭力了,还欠下一大笔外债。成绩不错的妹妹初中毕业后连高中都没考,就回家帮着母亲干活。自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恩亚就恨不得早点毕业参加工作,这样就可以大大减轻母亲的压力。他对韩芳菲说,如果自己的家境能比现在好一倍,或者他的父亲还在世,哪怕只是为了他和韩芳菲的感情,他都可以考虑出国。可现在硬梆梆的事实就摆在面前,他不能为了赶这个时髦,或者说为了个人感情而置家庭责任不顾,母亲太可怜了!让他去做他认为不忠不孝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韩芳菲当然不能完全理解恩亚,情绪激动时,她骂他是农民、土包子。其实恩亚心里也非常难受。最后他狠下心对韩芳菲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咱们既然走不到一起,那最好还是分手吧。韩芳菲伤心得哭得象个泪人。恩亚又,咱们国家每年都有许多优秀人才出国深造,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学成之后就留在国外没有回来,这对国家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损失。如果你真的出国深造了,学成之后最好能回来报效国家;当然,如果不回来的话,我同样祝你在国外事业有成,生活幸福。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韩芳菲终于如愿以偿出了国,两人从此天各一方,也没有任何音讯来往。 恩亚和“战士”从胡同里走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将近凌晨时才回到学校。推门进宿舍时,“县长”已经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第十一章 “老板”可能在春节期间又赚了一笔。五零八宿舍六条好汉全部到齐后,为了庆祝重逢,“老板”请大家在学校附近的“醉仙阁”大搓了一顿。每个人都喝得红光满面,回到宿舍时,个个东倒西歪。大家借着酒兴,开起了卧谈会。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看全是骗人的鬼话。你看人家‘老板’混得多潇洒,日子过得多滋润。”“教授”嘴里叼着一支烟,幽幽地说道。 “那是!谁象咱们啦,死读书,读死书,穷死都活该!”“战士”接话道。 “话不能这样说,知识就是力量,读书还是有用的。以前摆个地摊就能赚钱,现在赚钱可没那么容易了,得讲究策略,要靠脑子吃饭。”“老板”提出了他的不同看法。 “同样都是忙碌,那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富可敌国,而有人却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博士”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认为,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看准了一个东西,守着信念做下去迟早会有收获的,我想这可能就是成功的人与一般人之间的差别吧。当然,也不排除机遇的因素。”“老板”答道。 “对!俗语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就拿我来说吧,做事就不专注,所以事情老是做不成。‘老板’说的确实是金玉良言,不愧是老板!”“战士”佩服地说道。 “那是你还没有找到你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就不会全力以赴了。”“猛男”插话道。 “谁说没找到!还有比篮球更让‘战士’感兴趣的东西么?爹亲娘亲不如球亲,对吧?‘战士’!”“教授”调侃道。 “球能当饭吃么?有银子才是硬道理!”“战士”说完,将烟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 “钱也不是万能的。我一直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刚才一直沉默的“县长”说道。 “吃喝拉撒睡呗!还能干啥?”“战士”抢着说。 “那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嘛。”“猛男”说。 “我看人生最大的意义在于实现个人价值。”“博士”答道。 “价值用什么来衡量,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大价值呢?”“县长”追问道。 “让我说啦,人生其实就是一场交易。为了生存,有人出卖体力,有人出卖脑力;有人出卖肉体,有人出卖灵魂。总之,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出卖某样东西才能活下来。所以说,你的价值就体现在你的卖价上,谁卖得越贵,谁的价值就越高。”“教授”论述道。 “那也不见得吧。比如乞丐,他什么都没有,出卖什么呢?”“县长”反驳道。 “怎么没有!他可以出卖苦难,以换取大家的怜悯和施舍啊。”“教授”答道。 “有点道理。去年的校园招聘会上,大家都精心包装自己,不就是希望卖个好价钱么?这和卖东西有什么区别?”“猛男”说。 “别提那次招聘会了,差点把我气死!我现在想起来牙根还痒痒,什么玩意儿!啊呸!”“教授”愤愤地说道。 “哟哟哟,谁敢在我们‘教授’头上动土,不想活了?你说出对方是谁,我们操家伙扁他去!”“战士”笑着说道,撸起袖子,装出一副行侠仪义的样子。 “你不是去省报社当记者吗?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博士”问道。 “‘教授’说的是另外一家单位。当时招聘会上有一家来自上海的企业,我和‘教授’一同应聘他们的公关助理职位。我们连闯文化考试、智力测试和初步面试三关,只剩复试这一关了。”“猛男”解释道。 “复试咋了?难道要求你们当众脱衣服?”“老板”调侃地问道。 “也差不了多少。复试在一家宾馆的会议室进行的,当时我们参加复试的人一个一个进去,大家谁都不知道他们葫芦里会卖什么药。我的腿刚迈进会议室,没想到门后躲着一个人,猛地推了我一把,推得我摔了个‘老太太钻被窝’。我当时想都没想,爬起来就给了他一拳。另外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起身拉住我,说这就是他们的复试题,还厚颜无耻地告诉我这是在测试我的应变能力和忍耐力,什么狗屁!这不是把我们不当人吗!尊严何在?!人格何在?!”“教授”越说越气愤,用拳头捶着床板。 “后来出来的时候,我了解一下。我们十个参加复试的人中有四个当场质问对方为什么这样做,两个立即愤然离去,还有一个女孩子哭哭啼啼骂对方耍流氓。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则老实到了家,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只有‘教授’一人进行了武力反抗。最终结果是我们两个‘顺民’被录用,其余八个‘刁民’全部被‘枪毙’了。”“猛男”补充道。 “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强者制定规则嘛。”“老板”安慰道。 “他的规则也太邪门了,在这样的企业工作不会吓死都会吓疯,所以我也没跟他们签协议。”“猛男”说。 “我们本科生还好些。在那次招聘会上,我看见一个中专学校的老师带一帮学生应聘,却没有一家单位愿意招中专生。老师先是和人家争吵,后来则哭着求人家招他的学生,结果被保安以扰乱招聘秩序为由带出了现场,真可怜!”“县长”同情地说。 “我还看见一个女生由父母陪着去应聘,她父母像审犯人一样问对方单位的薪资、福利情况,对方烦不胜烦,还没和女生交谈就断然拒绝收她女儿的简历。”“博士”说。 “活该!谁敢要没断奶的人呢?”“教授”幸灾乐祸地笑了。 “唉,你们都名花有主了,就我和‘博士’还没找到合适的婆家。”“战士”叹道。 “一个萝卜一个坑,工作迟早会有的。”“老板”说。“对了,我明天有点事可能上不了课,老规矩,如果点名的话,你们谁替到一声。” “放心!你这样罩着大家,大家能不罩着你么?”“战士”嘻皮笑脸地对“老板”说道。 六个人迷迷糊糊地聊着,不知不觉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课,老师没有点名。“教授”没心思听课,在纸上画了一张围棋板,和旁边的陈乐用铅笔在上面摆“长蛇阵”。“战士”也没闲着,摊开一本小说专心致志地看着。 老师在讲台上一板一眼地讲着课:“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翻译讲究信、达、雅。中国的成语一般都只有四个字,言简意赅。我们在翻译外文的时候,也可适当采用地‘四字句’,既能通俗地表达出原文的意思,又可以使译文生辉。比如说:life is but an empty dream。直译成‘人生只是一场梦’则平谈无奇;如果译成‘人生如梦’就生动得多。再比如:to fish for praise。生硬地译成‘为了获取表扬而去钓鱼’,啰里啰嗦,且词不达意;翻译成中国的成语‘沽名钓誉’则简洁传神。下面我请一位同学用‘四字句’翻译一下这个短语。” 老师看了看压在讲台玻璃下面的学生名单。 “李京!”老师朝下面看了看。 “李京!”老师见下面没人应,又念了一遍。 陈乐捅了捅“教授”,示意老师在叫他。 “不在!”“教授”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 教室里“哄”地一声,同学们都笑出声来了。 老师皱了皱眉,学生的名字和其本人他是对不上号的。 “陶科!”老师点了另外一个名字。 “到!”“战士”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旁边的“猛男”。 “他是让你翻译一个短语。”“猛男”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短语?” “他还没讲。” “陶科同学,请你翻译一下‘every day is not sunday’这个短语,只用四个字。”老师说着,将英文写在黑板上。 “战士”脑筋飞快地运转着,但就是想不出好的答案。为了不让同学看笑话,他生硬地翻译道: “周日没了。” 教室里又是一片哄笑。 “要是你胆敢把周日取消了,全世界的人们都要找你拼命!”老师也幽默了一把,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就快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我再次提醒大家:翻译是件严肃的事!一个短语、一个单词,甚至是一个标点符号搞错了,都可能使原意大相径庭。所以,我劝同学们还是要珍惜在学校仅有的时光,认认真真地学好功课,只有满脑袋,才能满口袋……” “战士”感到有点沮丧,下课后,他抱上篮球,邀恩亚到球场上释放能量去了。 第十二章 自上任以来,经过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走访和调查,王天亮基本摸清了阳光乡的情况。这其中最令王天亮麻头的是乡政府账面上不仅一分钱没有,还欠着四百多万元的债。王天亮心想,真他娘操蛋,没想到山清水秀的阳光乡也这么穷,看来要想在这里成就一番霸业,非要下番苦功不可! 王天亮所了解的情况当中也有令他高兴的。他得知距阳光约二十里的河塘村附近有一个农场,归乡政府所有。乡政府一直将它租给周围村庄的村民耕种。王天亮想,如果把这个农场收回来让乡干部耕种,所获取的利润一定比租地农民缴的地租多,这不仅可以缓解一下乡政府紧张的财政,同时还能树立起一面旗帜,具有深远的政治意义。 篮球赛结束的第二天,王天亮立即召开了一次全体乡干部工作大会,开始布署新一年的工作。更确切地讲,应该是确定接下来三年工作的大政方针。这是全体乡干部翘首以盼的一次会议,大家都想知道威严而神秘的“阎王”在阳光乡的第一步棋将会怎样下。 会议是由乡长陈公昊主持的。陈公昊作了简单的铺垫后,请王天亮讲话,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王天亮伸开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同志们,我先问一下大家,年过得顺心吗?” 台下一片笑声,大家不知道他什么用意,都附和道:好好好,过得顺心,玩得也开心。 “好!很好!那我们就收收心,谈谈工作。来了一个多月,到全乡走了一圈,今天我利用这个机会,只想和大家谈谈我所了解的情况以及个人的看法。阳光乡地处丘陵地带,山地和水田交错,水源充足,是块风水宝地。阳光乡虽然田地多,但人头也不少,摊到每个人头上,田一点一亩;地多些,一点二亩。而且随着人口的增长,人均田地将逐渐减少。整个乡近四万人口,多数以田地种植和家庭养殖为生;少部分人出外打工。收入高的家庭无一例外地靠非农产业致富,当然,这部分家庭只占极少数,穷的家庭倒比比皆是。我所看到最穷的一个家庭在河塘村,一对智商低下的夫妻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住的房屋跟牛棚差不多,大女儿十四五岁了还穿着露肉的衣服。应该说,阳光乡的贫富差距是巨大的。 乡镇企业现已全部倒闭,乡政府名下唯一的家业就是距阳光二十里开外的曙光农场。全乡干部近一百名,只有其中的三十九人是行政编制,吃着‘皇粮’;其余的都是吃‘百家饭’。乡政府的债务达四百多万,这个大家都清楚。可以说,目前的乡政府比叫花子还穷! 那么今后阳光乡将何去何从呢?难道就这样一直穷下去?”王天亮停顿了一下,目光向台下扫了一遍。“贫穷是耻辱的!我们不要贫穷!那么要发展靠什么发展呢?不妨打个比方,整个阳光乡就好比一个企业,企业生存和发展靠什么?靠资金?靠技术?靠人才?还是靠关系呢?都得靠!但上面提到的都不是关键因素。俗话说得好:火车跑得快,全靠火车带。关键是要靠领导!靠科学、正确的领导!”王天亮举起右掌,在空中大力劈了一下。“有了正确的领导作保障,接下来就必须明确企业发展的方向。阳光乡的发展方向在哪里呢?两个字:农业!我所说的农业不是传统意义的农业,而是指科技农业和产业农业。” 台下的干部聚精会神听着,个别干部偶尔用眼光相互交流一下。 “几千年来,我们的农民习惯种粮食作物,习惯靠天吃饭。农作物品种单一,农业科技含量低。农民的市场意识淡薄,种田种地目的主要在于自给自足,未与市场充分结合起来。阳光乡的农民如果要实现共同富裕,全靠非农产业是不切合实际的,还得在农业上做文章,科技兴农、产业兴农。发展农业,政府能做什么呢?四个字:引导、服务。农民对市场的反应能力和应变能力都很弱,所以政府就必须站出来,引导农民走向市场,做好示范服务工作。我不妨先给大家兜个底,准备收回曙光农场,把它建成一个农业示范基地。具体怎么操作,会后我们党政班子成员再找时间讨论。” 有人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人凝神不动,紧锁眉头听着。 “农业是根本,固然重要。在发展农业的同时,我们还要兼顾非农产业,要学会两条腿走路。阳光乡自然资源丰富,我们可以因地制宜搞它点加工或者贩卖什么的。总之,只要我们肯开动脑筋,就能找到致富的门路……” 王天亮讲话完毕后,接着乡长陈公昊顺着王天亮的思路作了补充发言。轮到纪检书记钟志明发言时,他正了正身子,亮开嗓子说道: “刚才大家也说了,年过得顺心,玩也玩得开心,但我今天要说的是我很担心。奇怪吗?不奇怪!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长期以来,咱们乡对干部的纪律抓得不严,部分干部纪律松懈,作风散漫。有代人签到的,有上班时间开溜办私事的,有在老百姓家混吃混喝的,有没日没夜不分场合打麻将的。更离谱的是,有人输了钱还厚着脸皮当场打欠条借钱。这就是我们的干部!这就是我们拿着老百姓的钱混日子的干部!”钟志明提高了嗓音,敲了敲桌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我们是脸皮有厚度、嘴巴有长度、酒量有深度、架子有高度的‘四有’干部。” 下面有人窃笑。 “咱们乡有近百名干部,每个干部都代表着乡政府的形象。哪怕我们当中只有个别人是这个样子,整个乡政府的脸面都要跟着丢尽的。一粒老鼠屎坏掉一锅羹啦!干部堕落到如此地步,我这个纪检书记是有责任的。过去了的我们既往不咎,但从今以后就不能再混日子了。今天我就在这里定三大纪律:一不准代人签到,无论你忙得多晚你都要回来点个卯;二不准在老百姓家混吃混喝,除非是你亲戚家婚丧嫁娶请你去坐席;三不准打麻将,当场抓到或老百姓举报情况属实者除了作纪律处分外,还要送派出所以赌博论处。以上纪律如果有人不怯火公然违返的话,那就走着瞧吧!”钟志明讲话时一脸大义凛然。 台下议论纷纷。 王天亮接过话说道:“大家没有什么好议论的,钟书记所讲的也正是我王某人对大家的要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对群众有要求,群众对我们也同样会有要求,尽管他们有时不会明说。我们经常要和群众打交道,不能让群众对我们说三道四。我提醒大家,今后谁要想浑水摸鱼的话,小心摸到螃蟹……” 这个会开得既紧张又振奋,会后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 元霄节过后,一个情朗的下午,林少生骑上摩托车去阳光乡的河塘村。 河塘村座落在罗汉山脚下,翻过罗汉山就到了外县。去河塘村的路上,离河塘村大约还有一公里,有一条叉道通向曙光农场。曙光农场共有三百多亩山地,一直以来,乡政府都是承包给周围的村民耕种。王天亮来阳光乡后,去农场看了两次,觉得农场大有文章可做,他的所谓的科技农业和产业农业理论就是针对这个农场提出的。那次开完会后,他就开始着手与租种农场的村民谈,要求提前一年终止租种合同。他想把农场建设成一个农业示范基地,让农民学着农场的样种地。愿望是美好的,但效果如何还有待努力。 河塘村离农场只有五里地。因地处偏僻,是阳光乡十五个行政村中最穷的一个。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河塘村的村干部每年报给乡政府的村民人均纯收入却总是排在十五个行政村的前三名。村干部这样做的用意很明显,那就是为了多收村提留款。俗话说:穷庙富方丈。别看河塘村穷,村干部家里却富得流油。村里漂亮一点的房子无一例外是村干部家的,冰箱、彩电也只有村干部家有,一般村民能有台黑白电视机就算不错了。不仅如此,河塘村的村干部还买了一辆乡派出所淘汰下来的二手吉普车,专供他们去乡政府开会或者办理“公事”用。村民对此事意见极大,却也只能背后发发牢骚,当面从来不敢说什么——河塘村的村干部厉害着哩。 河塘村有一位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受伤致残的军人,叫方卫国,林少生今天是去给老军人送伤残抚恤金。 来到方卫国家门口,林少生看到老人正和他儿子方治平晒着太阳聊天。 “哟!少生来了!”老人看来到林少生来了,立即扶着竹椅的扶手站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水秀,少生来了,快倒杯茶来!”老人向屋内的老伴吩咐道。 “有日子没来看您了,您老可好啊。”林少生热情地向老人打招呼。 “好!好!”老人赶紧让儿子搬过一个凳子给林少生坐。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和我爸刚才正说着你呢。”方卫国的儿子方治平说。 “惭愧!惭愧!”林少生答道,然后又转身问方卫国:“您老腿好些了么?” “还是老样子,天气暖和时舒服些。” “我顺便给您带来了一瓶药酒,每天喝上点,舒筋活血。” “你总是带东西来,我老头子真是让你费心了。” “老人家不必客气,应该的。” “少生你可来了,老头子元宵节还没过完就开始念叨着你,天天盼你来。” 方卫国的老伴端了一杯茶出来。 “这次晚辈确实来晚了些,还望老人家见谅。”林少生接过茶坐下。 “不晚,不晚,你来了我就高兴。”方卫国和颜悦色说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嘛,年头上肯定要忙些。” “今年不比往年,听说乡里新来的书记严着呢。孙猴子上紧箍咒了。”方治平对林少生笑道。 “是啊,干部花果山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林少生接着把钟志明定的“三大”纪律说了一遍。 “我看未必是坏事,干部嘛,总得有个组织性、纪律性,严一点好。”方卫国说。 “‘阎王’上星期亲自来找我们村几个租种曙光农场的村民谈话,说要提前一年终止租种合同。”方治平对林少生说。 “这事我听其他乡干部说已经谈下来了。你想想,农场是乡政府的,乡政府说要终止合同你拦得住么?” “狗日的办事真是杀火!我看你们日后办差可得利索点,要是让他揪到辫子我估计够呛。” “人家种得好好的,乡政府收回农场做什么?”方卫国问。 “老王认为与其租出去只收几个租钱,还不如收回来集中耕种。我分析了一下,这里面有三个好处:一是解决就业和吃饭问题。大家都知道乡政府一个坑里插着好几个萝卜,这些人都要吃饭。将农场收回来自己耕种,既可安排人就业,又可增加乡政府收入,解决吃饭问题,何乐而不为。二是示范作用。老王上次开会指出阳光乡要走科技兴农、产业兴农的道路。耕种农场肯定是以盈利为目的,如果农场赚了钱,农民就会以农场为样板种好自己的地,那么农民就可以在乡政府的引领下走向市场。所以说农场的示范作用是不可小视的。至于第三好处嘛,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林少生说到这里停住了,向方治平笑了笑。 “当领导的谁会放过捞的机会呢。”方治平接过话说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还没有一点好处你没说到。” “哦?说来听听。”林少生好奇地望着方治平。 “办好农场后,乡干部一说,老百姓一传,再请人一报道,这就是他‘阎王’天大的政绩呀!狗日的这着棋妙着哩!” “对!老王自上任以来的几把火都烧得很正点,不同寻常!” “不管他怎么烧,只要给老百姓造福,老百姓都会支持的。”方卫国说。 方治平说:“他造福不造福,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那天在我们这里蹲点的小熊通知村委书记和村主任去乡政府开会,不知道他将会给我们压多大的担子。” 林少生说:“如果又是和上届吴书记一样,压得大家都抬不起来,我看非出人命不可。但愿老王他能高抬贵手,给阳光乡老百姓一条活路。” “我看未必,人是英雄钱是胆,他‘阎王’要想大展拳脚的话肯定少不了钱。钱从哪里来?还不是掏老百姓的腰包!” 三人聊了一下午,太阳要下山时,方卫国要留林少生吃晚饭。 “老人家,纪律不敢违反,您的心意我领了。我还要回乡政府签到呢,改天我再来看您。”林少生谢绝了老人的好意。 方治平调侃道:“早晚一个到,还分单双号。” “要是敢代签,把你整上天!”林少生对上下句。 三人同时大笑起来。林少生辞别了老人父子俩,骑上摩托车回乡政府了。 第十三章 时令已进入春分,大地在温暖的春风吹拂下彻底苏醒过来。山上,涓涓细流轻柔地穿过草丛,流过青石,吻过枯枝,然后欢快地跳下山崖汇入小溪中,缓缓地流向远方。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沁人的芬芳让人留连忘返。布谷鸟在树丛里不知疲倦地叫唤着。山脚下是一马平川的稻田,满田的红花草开出粉白色的花,勤快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地飞来飞去。南归的燕子在翻开的泥土上悠闲地挑拣着食物。风柔柔地吹着,像慈祥的母亲用手轻抚着熟睡中的婴儿。一切是那样的祥和而又生机盎然。 虽然浩瀚的宇宙中有无数颗星球,但迄今为止,科学家们还没有找到另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也就是说,地球是所知星球中唯一能让我们生存的地方。从太空中遥望地球,一个蓝色的球体绕着太阳缓缓地转动着,显得那样孤独和脆弱。生命在这颗星球上孕育生长,地球以它母亲般无私的胸怀供养着万物。人类却是自私的、贪婪的,自从它在地球上出现后,尤其是近百年来,肆无忌惮蹂躏着它的母亲——多少森林被砍伐,多少河流被污染,多少物种被消灭。有数据显示:全世界每天有七十五种物种灭绝;被用于食物、药品或其它用途的野生物种达一万五千种;中国土壤沙漠化每年以五至七万平方公里扩展,森林每年减少百分之一。人类已经为它的无知和凶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果再不节制欲望、为所欲为的话,那么等待它的就只有一个前途:灭亡——让我们善待地球、善待我们赖于生存的家园吧! 凤香拉了一车牛粪去肥田,恩琦在后面推着——现在婶子那儿缝衣活少了,她回来帮着母亲干些活。 大宇村的水田每三年重新分配一次,随着人口的增长,人均水田越来越少了。恩亚考取大学后,户口迁到了学校,在村里就不能再分田了。凤香现在只种着村里分给恩亚奶奶、恩琦和自己三人的水田。在清河县,农民种田已经没有什么利润可言。凤香自己算了一笔细账。她总共种三亩三分田,以两季算,买稻种花掉一百一十七元,农药用了三十六元,化肥二百四十九元,添置和维修农具花去二百二十三元,抽水用去三百六十一元。总共的投入加起来是九百八十六元。早季稻亩产一般为六百斤左右,晚季稻亩产高些,可达八百斤,两季的总产量是四千六百二十斤。按去年粮站每斤稻子四角六分算,可得收入两千一百二十五元零两毛,除去投入可净得一千一百三十九元零两毛。可这点钱还不能完全入袋,还得刨去近三百元的农业税,“提留统筹”两百四十元,再减去各种乌七八糟的集资、摊派和莫名其妙的这费那费共两百多元。也就是说,一家人一年四季忙忙碌碌,汗珠子摔成八瓣,真正拿到手的钱不足五百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人每天的收入竟然只有可怜的四毛钱!四毛钱,在城里还不够买瓶矿泉水!还好,大宇村有山地。山地不用缴这税那费的,只要下足功夫,每亩地每年可收个三百元左右,这多少给手头吃紧的农民一些安慰。 凤香特能吃苦,她干活的劲头连男人都赶不上,这和她的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 凤香从小在苦难中长大。她出生不到两年,父亲为村里检修线路时触电而亡;母亲在她七岁时得了肝炎,一年后撇下她兄妹三人撒手西去。舅舅看比她大五岁的哥哥体格不错,几年之后就是一个好劳力,于是把他领走了;她和弟弟被叔叔领养。叔叔是个忠厚老实人,视她姐弟如同己出。但他自己已经有四个孩子,添上两张口后,日子过得非常紧巴。婶子则是个凶悍的女子,骂叔叔是癞蛤蟆上马路——愣充小吉普,也不看看自己的家烂成什么样子,还敢壮起熊胆收养这两个“兔崽子”。婶子视这两个孩子如同眼中钉,稍有不如意,不是打就是骂。 两个孩子过早地懂了事。尽管凤香的弟弟当时只有五岁,凤香还是教他带好堂弟堂妹,不要惹婶子生气;自己则勤快地帮着婶子做家务,农忙时还跟着大人下田劳动。 命运多桀。小孩子天性爱玩,有一次,凤香的弟弟和村上的孩子到渠道上摘野菜吃,不小心滑进渠道里了,满渠道的水瞬间就将他冲得无影无踪。同去玩的孩子吓坏了,赶紧回来报信。凤香听到这个噩耗,疯了一般跑出去,顺着渠道去找她心爱的弟弟。她边跑边伤心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不相信早上还活生生的弟弟转眼间说没就没了。她拼命地跑啊跑,仿佛弟弟正在水中绝望地挣扎,等着她去营救;她大声地喊啊喊,声音在风中显得那样的凄厉和无助。可她再也听不到弟弟亲热地喊她姐姐了。村里有人也赶到渠道上去了,看到这个可怜的孩子悲恸欲绝的样子,生怕她出事,把她硬拉了回来。 弟弟的死给了凤香沉重的精神打击。她有一种负罪感,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才使得他落水而亡。她变得更沉默了,成天埋头干活,想用无休止的劳动来缓解内心的悲痛。 光阴荏苒,凤香逐渐出落成一个清秀的姑娘。十七岁那年,乡里建了一个铸造厂,从农村招青年人当学徒。凤香动了心,心想自己什么苦都能吃,男人干的活自己照样能干。她没有什么人可依靠,自己跑到乡里找招学徒的负责人,说自己非常愿意当学徒,央求人家收下她。对方一看她是个丫头片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铸造是体力活,一个弱女子那吃得消。 凤香不死心,三番五次去求负责人,并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他。负责人虽然很同情她,但也很为难,于是跟她说,我带你去见搞铸造的师傅,如果他愿意收你为徒,我也没什么话说;如果师傅不答应,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 负责人找到了师傅,把凤香的情况跟他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没想到师傅听完很高兴,竟然收下她了。从此她就跟着师傅学起了铸造。 铸造厂的隔壁是一个篾具社。每当凤香下班到篾具社前面的水井打水洗脸时,总会看到里面有一个伙子冲她微笑打招呼。 小伙子叫林水生,也是个学徒。两人相识后,水生经常用竹蔑编织一些可爱的小动物送给凤香玩。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这样好过,凤香的心被他温暖了,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水生知道凤香爱干净,送给她一块香胰子。凤香一直舍不得用,把它压在箱子底下,每当把它拿出来时,淡淡的清香沁人肺腑,这时凤香的脸上就泛起了幸福的绯红。一年后,凤香与水生结婚了,前后生下恩亚和恩琦。后来乡镇企业逐渐不景气,凤香回家务农了,水生则去邻县煤矿当了一名掏煤的临时工。 生活刚刚苦尽甘来,命运却再次把凤香抛入了万丈深渊——丈夫死了。凤香想起自己打出生以来,亲人就一个一个离去,接二连三的不幸像根鞭子抽打着她柔弱的心。她悲痛万分,甚至想到过死,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又让她割舍不下。她强打精神,再次咬紧牙关与命运抗争,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幸好水生有两个重情义的兄弟,大哥金生和小叔子少生都给予了凤香力所能及的帮助,才没有让她在生活的重压下倒下。 凤香把牛粪从车上卸下来,再一担一担地把它挑到自家的稻田里。恩琦用手将牛粪撕开,均匀地撒落在稻田里。她继承了母亲的勤劳品质,虽是个女孩子,且处在爱打扮的花季年龄,但她却不娇气,毫无怨言帮着母亲忙里忙外。初中毕业后,恩琦也想跟着同村的女孩子出外打工,赚钱补贴家用。但凤香看她年纪还小,自己一个人里里外外也忙不过来,于是就没让她去,留她在家里帮自己干活。为了不荒废孩子,凤香让她跟着兰花学缝纫,将来好歹有门手艺糊口。恩琦其实不太喜欢学缝纫,但又没有别的合适的活干,不忍心让母亲为她操心,于是开始跟着婶子学缝纫。 恩琦做任何事都很上心,在婶子手把手的传授下,她学得顺风顺水,画线、裁剪、套边、缝衣样样干得有模有样。每次上城时,她都要抽空到服装店逛逛,将人家店里的时装的精妙之处记下来,回来仿着做,并加以创新。大家见她做的衣服合身又合心,都夸她能干,连那些经常买衣服穿的青年人都送料子来做衣服。 凤香母女将牛粪一车一车拉到田里,直到天擦黑时,两人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了。 恩刚家的母猪上个月下了崽,在小梅精心饲养下,小家伙们长得很快,现在要出栏开卖了。恩刚家养了两头大母猪,是村里卖仔猪最多的人家。村里的张敬秋则常年做生猪贩卖生意,村里人戏称他们两个是“猪霸”,一个管“进口”,一个管“出口”。 恩刚把十四只准备出卖的仔猪放进四个身大口窄的竹篮里,等买主上门时自行挑选。买主都是本村人,在恩刚家母猪下完崽的第三天就基本上定好了。吃罢早饭,张敬民、赵安星、周桂珍等买主陆续上门来。凤香也来了,她每年都要从大哥这里买两茬猪养,钱当然是等她把猪养大卖钱后再还。 小梅看买主都来齐了,点起了一挂鞭炮。在乡下卖仔猪时,主人家都会点上一挂鞭炮,一是像嫁女一样,庆贺自家的仔猪“嫁”出去了;二是祝愿买主买回仔猪去能够养得顺顺利利。在噼里叭啦声中,买主们下手挑选仔猪了。凤香挑了三只壮实的仔猪放进一个准备好的箩筐里,和恩琦抬着仔猪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张敬民买了四只仔猪,抬回来后,他和老婆就忙着填猪圈、筛糠皮、煮猪食,两人忙了一上午才安顿好这几只小家伙。吃中饭时,张敬民刚端起碗,就见侄儿小聪风风火火跑到家里来,一脸兴奋地告诉他姐姐小惠中奖了,让他立刻带上小惠的身份证去县城领奖。张敬民一时没明白过来,小聪就一五一十把上午他和堂姐在县城摸奖的事告诉了伯父。 张敬民有一子一女,女儿张小惠老大。张小惠职高毕业后在家闲了一阵,后来在县城一家发廊里学美发。早上小聪进城时,张敬民让他捎上四百元给小惠用。小聪在发廊里找到堂姐,将钱交给她。小惠说城里正在搞摸奖活动,即摸即开的,其中金奖现金五万元,银奖现金三万元,问小聪想不想去试试手气。小聪心动了,邀上小惠一同去摸奖。小惠向师傅打了声招呼,两人朝摸奖的地方去。 摸奖的现场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节奏强劲的舞曲。场地正中央搭了一个大台,摩托车、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实物奖品摆在上面。大台的前面立起了十个摸奖大棚,人们挤进挤出,买到奖票后迫不及待地刮开,看自己是否撞了大运。 小惠掏出二十元让小聪给自己买奖票。小聪说中奖得靠自己的手气,要本人摸才行。于是小惠亲自挤进人群买奖票,刮开一看,啥都没中。小聪买了五十元的奖票,也是一无所获。 小聪不死心,劝堂姐接着买,自己又钻进人群买了一百元。两姐弟第二次刮奖票,结果两人还是一张未中。小惠说中奖率太低了,不买了。小聪说再买一次,如果再不中咱们就走。两人又各自买了五十元。小聪性急,一口气刮完了自己的奖票。“他妈的,连根鸟毛都没有!”小聪丧气地骂道。他过来看小惠刮奖票。小惠一张一张慢悠悠地刮着,刮开倒数第二张时,她愣住了。小聪一看有门,从她手中夺过奖票仔细一看,“我娘耶!中啦!中啦!姐,你中银奖了!”小聪激动的叫着。小惠还怕小聪看错了,跑到海报前仔细对了对中奖图案,在确信自己果真中了银奖时,她高兴地跳了起来,拉上小聪跑到兑奖处兑奖。 兑奖处的工作人员一看奖票,果真中了银奖,但要求中奖人凭身份证领奖。小惠的身份证放在家里。小聪说我回去替你取来,叮嘱小惠不要跑开,就在兑奖处等着他。小聪骑上摩托车飞一般朝家里赶。 张敬民夫妇听到女儿中奖的消息也非常激动。张敬民麻利地找出了小惠的身份证,坐上小聪的摩托车,火急火燎赶往县城领奖。 领到奖后,张秋民当场给了侄儿一千元辛苦费。小聪又买了两百元奖票,这次倒中了一点东西——五包洗衣粉。 领到奖后的第三天,小惠无比荣耀地回到了村里。 小惠拿上几块上好的料子到了兰花家,准备做两身衣服。她一进门,兰花的几个女弟子就围上来,左一个恭喜,右一个祝贺,让小惠好不得意。 “女财神,这次中了奖就不愁没嫁妆了——找主了么?”村妇女主任冯金花的女儿晓红一脸坏笑问小惠。 “他呀,还在娘肚子里翻跟头呢。”小惠也不正经回答。 “要不要咱姐妹给你瞅一个呀——比刘德华还刘德华。” “有好的果子你们不先吃了,还等着留给我?” “本小姐爱成人之美,有好的一定先匀给你,绝不私吞。” “是么?那小女子先谢过媒婆大人了。”小惠装模作样地给晓红作了个辑。 “你这死鬼,想折我寿么?”晓红装作生气,剜了小惠一眼。 “琴姐,我这里有两块料子,你看做什么衣服好?”小惠没再理会晓红,把带来的料子交给恩琴。 “让我先看看。”恩琴接过料子。 “料子不错啊,有了钱就是不一样。”晓红过来摸了摸料子。 “女人嘛,年轻的时候不打扮打扮,年纪大了就不赶趟了。” “年纪大了有年纪大了的风韵,人家不是说老来俏吗。” “那是骗人的鬼话,有人不是说过么:十七八岁的女人是橄榄球,一堆男人拼命抢;二十岁的女人是足球,二十几个男人使劲追;三十岁的女人是篮球,十个人争着要;四十岁的女人是乒乓球,两个男人在那里推来推去;到了五十岁就彻底歇菜了,成了高尔夫球,被男人毫不留情一杆子打出去,你还俏什么!” “精辟!精辟!哎呀,在城里呆过就是不一样,我们在乡下呆久了,都快成文盲了。”兰花最小的徒弟娟子在旁边欢快地拍手说。 “本来嘛,你们也别老在乡下呆着,哪天进城到我学艺的发廊去,我给你们做漂亮的发型,让姐妹们也见识见识什么叫时尚。” “那太好了,就冲你这句话,我们非去不可。”娟子高兴得要跳起来。 “你这两块布料都蛮好的,”恩琴拿起其中的一块对小惠说,“这一块我看做身休闲套装,应该配你的身;剩下的这一块挺清爽的,天气要变热了,整好用来做件连衣裙。你看呢?” “你的眼光错不了,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过来量量身吧。”恩琴从缝纫机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软尺。 “啧啧啧!瞧这脸蛋,瞧这细腰,瞧这大腿,我看了都要掉魂,要是男人看了不冒鼻血才怪呢!”恩琴给小惠量身时,晓红在旁边嘻皮笑脸地说道,还狠狠地在小惠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小惠疼得跳起脚来,骂道:“你这死鬼!下辈子让你变成一只老母猪,一年四季下崽,看你还美不美!” “那也不错呀,其它猪长大了就要挨刀,她好歹还子孙满堂,比人家幸福多了。”恩琴也跟着开玩笑。 “呜——回头我找兰花婶告你们,说你们合起来欺负我,呜——”晓红假装哭起来。 “哦,不哭了,宝贝乖,阿姨给你糖吃。”小惠学着大人哄小孩子的样子摸摸晓红的头。 “我打死你这个狐狸精!”晓红突然拿起一把尺子,装着要去敲小惠的头。 小惠反应快,一闪身跑开。晓红不舍,紧追其后,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屋里追打起来。 “莫闹了!莫闹了!等会儿我师傅回来看到就不好。”娟子胆子小些,劝她们两个住手。 两人打闹了一阵停了下来。 “恩琦今天怎么没来?”小惠问道。 “这里活不多,她在家里帮我大婶干活。”恩琴答道。 “要不要顺便问下‘状元’恩亚干吗去了?”晓红冲小惠眨眨眼睛。 “你嘴巴又发痒了,是不是?”小惠顺手拿起一根缝衣针扬了扬,“看我怎样把它缝起来!” “说得不好意思了吧,嘻嘻。”晓红又朝她做了个鬼脸。 恩亚读高三那年,小惠在职高读一年级。职高就在恩亚就读的中学后面。周末的时候,两人都坐青云村人的载客汽车回家;返校时,两人也会邀着一起走。村里有好事的人看他们来去都成双成对,笑他们是“两公婆”。两人及双方家长都知道这是村里人开的善意玩笑,都没有放在心上。恩亚考上大学后,小惠只得一个人形只影单来来回回,这时她就非常怀念和恩亚一起走过的日子。每当寒暑假恩亚回到家时,她都借口找恩琦,到恩亚家和他聊上一阵。 要是真和恩亚成为两公婆,小惠倒是挺愿意。所以晓红拿恩亚来跟她开玩笑,她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第十四章 张敬民拿上一串钥匙朝村委会办公室走去,前两天他去乡里参加了一次全乡村委书记大会,今天他准备给大家传达一下会议内容。 大宇村村支两委共有五位成员,被村民称为“五巨头”,分别是:村委书记张敬民、村委主任赵基德、副村主任兼治保主任赵春雷、妇女主任冯金花和会计林正荣。五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张敬民虽是书记世家出身,但说实话,他这个书记也不是完全借前辈的威望当上的,他有他的一套执政手段。他的原则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为了一己私利,或是为了讨好上级而置群众生死不顾。上面压在农民头上的担子,他能和稀泥就和稀泥。自己也是农民嘛,农民的甘苦他心里清清楚楚。他做人圆润,决不轻易得罪人。因此,他在村民中的威望也不逊于前辈多少。村主任赵基德性格比较暴躁,办事喜欢快刀斩乱麻,对张敬民在工作上“打太极”的作派不感冒。比如说,村里要修整机耕道,赵基德主张每户缴二十元,再用这笔钱统一请人修整。但张敬民说收钱会引起群众的反感,而且每户的人头数不一,一律收二十元不公平;不如召集村民开个会,征求大家的意见。赵基德则认为这是多此一举。结果村民开会表决:按田亩数交钱,不愿交钱的就出劳力。张敬民心里说,老弟,你还嫩着呢。当两人遇事意见不一致发生争论时,赵基德不会固执己见,他是个聪明人,心说谁让人家是“一把手”呢,人家有拍板的权力。但心里是不服气的,总认为张敬民太保守,不是做大事的料。赵春雷虽然和赵基德是同一个大家族,但他和张敬民共事的时间比较久,两人性格相投。他凡事坚决站在张敬民这一边,弄得赵基德好不舒服。相反会计林正荣则比较欣赏赵基德的果敢,多半情况下,他和赵基德并肩作战。妇女主任冯金花不喜欢跟人争论,是个“无党派”人士。她常说领导决定咋办就咋办,我做事就是了。因此,五个实际形成了左、中、右三派,左派赵基德、林正荣,中派冯金花,右派张敬民和赵春雷。 张敬民拿起一个鸡毛掸子给办公桌扫灰。不一会儿,冯金花来了,她走进厨房洗水壶,点燃煤气灶烧起开水来。在阳光乡,每个村委会都设有厨房,方便接待下乡来的大大小小领导。 其他人到齐后,五个人在三张围成“u”形的木沙发椅坐下来。冯金花给每个人沏了一杯茶。大家没有立即开始讨论正题,而是聊起了张小惠中奖的事。 “敬民,你好福气哟!三万块啊,天上掉馅饼了!”赵春雷带着羡慕的神情对张敬民说。 “那是草皮手气好,我可摸不来。”张敬民显得很谦逊。 “她摸来不是一样么,难道她还会给别人?” “后来安全他们也去摸奖,摸了一千多元,只摸了一辆自行车回来。”冯金花插话说。 “他还好歹有辆自行车,有人赌气买了一万多元,结果只中了一堆洗衣粉,找谁说理去!”林正荣放下手中的报纸说。 “总之呢,买的不如卖的精,要是人人都中大奖,人家不赔到姥姥家啦?”张敬民端起茶喝了一口。 赵基德说:“那天我家老三怀德抱他两岁的儿子也去摸奖,童子的手还真管用,替他老子摸到了一台彩电。” 冯金花说:“我听说现在社会上出现了摸奖专业户,就是一帮人合在一起,专门到各摸奖的地方摸奖。” “怎么个摸法?”赵春雷好奇地问。 “他们到了摸奖的地方,每天盯看着奖票的销售进度。奖票卖得七七八八时,他们核对剩余奖的数量,算得有赚头就立即出手,将剩下的奖票全部买下,叫做‘包箱’,中奖后的钱平分……” “人家肯一起卖给他们么?”林正荣有些怀疑。 “怎不肯?举办单位还巴不得有这样的买主,卖给谁不是卖。” “这确实是个致富的好门路,要不咱们五个也合在一起包奖票去?”林正荣冲大家笑笑。 “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款,这钱不是咱这号人能赚的。”赵春雷点了一支烟。 “人是英雄钱是胆,我有一百万元也敢去包箱。这钱来得多轻省!”赵基德拍着大腿说。 “说到钱,咱们今年可能就没得轻省。” 张敬民缓缓地说道。 “咋啦?”赵春雷问。 “前两天‘阎王’不是又召集我们村委书记开了一次会么,今天要大家来,就是给大家传达传达会议的精神。” “‘阎王’不会又发了什么神经吧!”林正荣讥讽地说。 原来王天亮第一次召集村委书记开会时,将他的“科技兴农、产业兴农”理论向大家又阐述了一番。他要求每个村都要拿出一个致富项目,项目不管大小,只要使农民获利或受益就行。如有特别好的项目,可由乡政府出面组织推广。最后他向在座的村委书记强调:不管工作上有多大困难,都要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克服它。不要跟我说这个不行那个搞不定,我只管结果,不管过程。谁不作为,谁工作不达标,到时我就找谁算账。弄得在座的村委书记们无不骇然,什么样的领导没见过,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横的,称他是‘阎王’真得恰如其分。会后王天亮在乡食堂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好比鸿门宴,在桌上大家都心事重重,多数人匆匆扒了几口就撤身回去了。 乡镇领导班子都是三年调整一次,人员变动频繁,干部很难从长计议来发展当地经济,都把乡镇当成自家的自留地,想怎么耕就怎么耕。一到任后就大张旗鼓搞一些短、平、快的项目,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产生轰动效应,以捞取政治资本;至于什么市场信息、价值规律、老百姓意愿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结果这些项目因盲目上马和缺乏科学的经营管理,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投进去的钱连个水漂也没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上项目就得花钱,钱从何来呢?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位乡镇领导都有自己的筹钱渠道:有向银行贷款的,有向群众集资摊派的,有平调村提留款的,有向其它单位或上级财政借款的,反正方法多得很。但不管钱是怎样筹来的,一旦项目失败,“精明”的领导们最后都会把债务转嫁到农民头上。于是农村就走入了越穷越要发展、越发展就越穷的怪圈,劳民伤财不说,干群关系也被弄得空前紧张,以至在群众的眼里,政府俨然成了一台“榨汁机”。 “没办法,人家是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遵照‘阎王’的要求,河塘村提出了一个致富项目:在机耕道两旁种水杉树。‘阎王’觉得这个项目非常好,花钱不多,效益可观,且每个村都可以搞,于是他要求将这个项目在全乡推广。树苗由乡政府统一采购,各村委会统一按田亩向老百姓收钱,然后从乡政府买回树苗自行栽种。”张敬民无奈地说道。 “什么叫机耕道?渠道算不算机耕道?”赵基德问。 “只要能过两个轮子平板车的道都算机耕道。” “那得买多少树苗?”赵春雷问。 “各村自己丈量本村机耕道的总长度,树苗的栽种间距在一米到一米五之间,根据以上两个数据算出需要多少树苗。到时上面会来检查,发现有隐瞒机耕道长度,或者不按规定间距种树的给予罚款。” “那树苗要是买多了怎么办?” “找地方种完,反正不能当柴火烧了。” “那要是买少了呢?”赵春雷接着问。 “掏钱再买,不能留任何死角。” “这不明摆要赚老百姓一笔,狗日的真是生财有道!”林正荣愤愤地说。 “你说得没错,‘阎王’做事既讲政治效益,又讲经济效益。” “那老百姓不肯掏这个钱咋办?”赵春雷担心地问张敬民。 “那有什么办法,耐心做思想工作呗,反正不单是大宇村一个村种树。‘阎王’还谈到以后该老百姓交的钱一个子都不能少,颗粒归仓。” “原本指望他让老百姓喘口气,没想到比上任书记还刮。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冯金花担忧地说。 赵基德心想,就是嘛,现在的村民一个比一个刁钻,手腕不硬一点,怎么做工作?碰到这样硬派的乡党委书记,我看你张敬民还怎样玩太极,这回该有戏看了。 他们五个一会儿谈工作,一会儿闲聊,时间不知不觉接近中午。 这时赵安全跑进来,一脸兴奋地说道:“都在啊!我路过时看门开着,估摸有人在就进来了。领导们辛苦了,我请各位吃狗肉。” “狗肉?谁的狗肉?”张敬民疑惑地问他。 “我的狗肉!”赵安全熊赳赳地说道。 “你的狗肉?!”林正荣故意地问道,一脸坏笑。 赵安全发现自己说岔了,赶紧改口说:“刚才我打了只狗,肥着呢,我老婆正在给狗褪毛。” 冯金花问:“你把你家那只母狗打了?” “不是我家的母狗,是陈家村的一只公狗。” “你怎么打人家的狗呢!”张敬民责备赵安全。 “不打它打谁!” 赵安全大义凛然地说,“它看我家那只母狗长得俊,经常来献殷勤。这不,上午这只公狗又上到我的家门来,当着我的面骚我家狗的情!” “你吃醋了啦?”赵基德说完,哈哈大笑。 “哪里话,它要是真心和我家的狗谈情说爱,我还落得一窝狗崽。可恨的是它醉翁之意不在酒,趁我家人走开的功夫猛偷吃猪食。更可气的是,我家有只缸没盖严,里面的腊肉竟让它叼走两块!”赵安全气呼呼地说。 “他竟然敢和你争食,不想活了!”林正荣故意逗赵安全。 “真是狗胆包天,我早就想干掉它!也该它命绝,今天我和老婆关起门来逮鸡,这只狗以为我家人走开了,从狗洞悠闲自得伸进脑袋来。我刚好站在狗洞旁,见机会难得,顺手操起一个捣衣锤朝它脑袋敲去。没想到这只色狗还真不经敲,一锤下去就一命呜呼了。” “真是红颜祸水啊。”赵基德说。 “它是罪有应得!”赵安全狠狠地吐了一泡口水。“我估计我老婆把狗整得差不多了,约好了不如赶上了,走!到我家吃狗肉去!”赵安全热情地邀请“五巨头”。 张敬民想,你和这只狗是一路货,偷情又偷东西,说不定将来就落得和这只狗一样的下场。我张敬民才不贪吃你这口贼食,担不起这个名声。于是他赶紧推辞道:“哎呀,我不敢吃狗肉,怕上火。” 其他几个人也知道吃下这狗肉肚子要疼的,这个说牙疼,那个说口腔溃疡,都推辞不去。 赵安全的偷在全村是有名的。赵安全好赌,输得没钱了,他就会“想办法”搞点钱来捞本。偷是偷,他还是有“原则”的——决不在本乡偷,毕竟要在这里做人哩。不过他偷情倒是兔子吃窝边草。他的老婆生下小儿子后,下身做了一次手术。自那时起,他老婆一干那事就痛得要命。到医院检查,又没查出什么毛病。赵安全四十刚出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这样一来他只得另寻“出路”了。村里的骚情女人、丈夫在外打工的妇女都是他下手的对象。他对凤香也曾动过心思,但慑于恩刚的“拳威”,不敢造次。他老婆知道是自己身体不好才使得丈夫在外面偷腥,所以只要赵安全不提出离婚,她对这事也就木匠拉墨线——争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敬民对赵安全说:“我家小惠中了个奖,刚才跟大伙说好了去我家喝两蛊。你不是也中了一辆自行车么,走,一起到我家庆祝庆祝。” “也行!”赵安全说,“还是老哥你福气好,一中就是三万块,你是太阳我是灯泡,比不得呀……” 几个人边走边说,跟着张敬民到家里喝酒去了。 第十五章 乡上的农贸市场确实如常务副乡长郭光辉所说的那样,已经到了破烂不堪的程度,建一个新的农贸市场迫在眉捷。整治完“小香港”和收回曙光农场后,王天亮的干劲更足了,下定决心建一个全新的农贸市场。资金当然是主要问题,但这难不倒王天亮,他早就盘算好了:一方面通过售楼花的方式筹集大部分资金,另外一小部分资金则拿乡政府办公楼作抵押去银行贷。 王天亮的工作效率是惊人的,他已经让乡政府征掉了阳光村在“小香港”后面的一块坡地,新的农贸市场将建在这里。规划图纸王天亮也请人画好了,具体规划是:把新的农贸市场建成一个集住宅、商铺和摊位大棚三位一体的大市场。住宅和商铺连套,即一楼是商铺,二楼和三楼是住宅。东西方向各建一排,总共五十套商住两用楼。两排商住两用楼的中间建两个大型的摊位大棚,供商贩们做买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商住两用楼的楼花一经售出,立刻被抢购一空。这倒不是说阳光乡人多么有钱,而是大家都已经意料到新农贸市场一旦建成,将成为阳光乡的商业中心,商住两用楼极具增值价值,买下它无论是自己用还是租售给他人都不会吃亏。因此,有的人哪怕自己的钱不够,也要想方设法借钱把楼花买下来。 有了钱好办事,乡政府立即启动了新农贸市场的建设工程。王天亮任命常务副乡长郭光辉全权负责新农贸市场的建设工作。郭光辉不敢怠慢,很快就联系到了一家专门开山铲地的施工队。现在施工队已经开始施工了,“小香港”后面,挖掘机、推土机和运土的卡车日日轰鸣。 在外人看来,缺油少盐且负债累累的乡政府竟然敢建一个新的农贸市场,而且速度如此惊人,这简直是世界第八大奇迹。一时间,来自乡政府内外的赞誉铺天盖地向王天亮涌来,县电视台甚至将此事当成特大新闻在电视里进行播送,狠狠地吹捧了王天亮一把。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别人的歌功颂德让王天亮很是得意,他豪气冲天地对人说,活人岂能让尿是憋死,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在前人搭好的台面上练把式那不叫本事,能把一个烂摊场收拾得利利索索才叫功夫。人们对王天亮的这番话及其本人的魄力崇拜不已。不过他没有为暂时取得的成绩而飘飘然,工作该抓的照抓,该管的照管。 王天亮对新农贸市场建设极为重视,每天都要去工地上视察。看到工程进展得顺顺利利,他内心是高兴的,心想只要把农贸市场建设好,我王天亮在阳光乡即使其它什么都不干,这里的老百姓也要念我一辈子的好。他又想到上任以来,各项工作的开局都非常不错,自己人到中年,阳光乡也许是“在野”工作的最后一个舞台。那就干脆利用好这个舞台,干它个天翻地覆,为自己的官场生涯添上重重的一笔。想到这些,一股豪情涌上王天亮的心头。 新农贸市场工程进展得一帆风顺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难题。原来工地旁的山顶上有几座坟墓。虽然此处不在当初的征地范围之内,但有哪个业主愿意与死人为邻呢?乡政府售楼花的时候,已经答应业主迁走坟墓。郭光辉代表乡政府跟坟墓的后人交涉过几次,并答应每个坟墓给予两百元的迁移费。但坟墓的后人却以坟墓不在征地范围之内为由拒绝迁走,还说迁坟会破坏自家的风水。交涉没成功,郭光辉将这一情况向王天亮作了汇报。王天亮大为恼火,在办公室大声嚷道:“什么狗屁风水!不就是想多讹钱么?好!每个坟墓再加一百元,限他们三日之内务必迁走!如果到时还不迁,给我直接刨掉,一个子都不给!” 郭光辉再次去交涉。其中的三家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答应迁坟;只剩一家死活不答应迁走。这一家是个纯女户,三个女儿早已出嫁,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过日子。老太太哭着说,自己的屋就在山坡后,女儿出嫁后家里就剩自己一人,只有丈夫的坟陪着自己。每当抬头看山顶上,就仿佛老头子还活着,在地里忙活计,天黑了要回来吃她老婆子做的饭。 第四天,按郭光辉的吩咐,一辆挖掘机慢慢朝山顶爬去,准备将未迁走的坟刨掉。老太太天天望着山顶,见有人要去刨老头子的坟,拼命跑过去,扑倒在坟上不起来。 “你们要刨坟,不如干脆把我老太太整死,一起埋进坟里面!老头子啊,你带我走吧,我也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老太太撕心裂肺哭着。 郭光辉看到这场面不敢造次,拉起老太太劝道:“老人家,你开通些,公家要办事你一个人拦得住么?坟早晚要迁的。” “我不迁坟,除非你们把我埋了!”老太太倔强地说。 “阳光乡的地随你挑,你看中哪块政府圈下来,我们帮你将坟迁过去,保准把坟垒得漂漂亮亮。”郭光辉好言相劝。 “我就看中这一块!我就不迁!”老太太怒视着郭光辉。 郭光辉没有办法,赶紧派人跑到王天亮的办公室汇报。 “操蛋!叫上综治办的人,走!”王天亮听完汇报丢下手中的文件,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 到了坟地,王天亮看见郭光辉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老太太,走过去问郭光辉:“怎么样?说通了吗?” “老太太生死不依,怎么办?”郭光辉无奈地摊了摊手。 “好办!来人,给我把老太太拖到乡政府去关起来!”王天亮对跟来的综合办的人命令道。“马上把坟给我刨掉,一刻都不能耽误!” 还没等掘土机爬上山顶,旁边的人早找来了铁锹,七手八脚地刨起坟来。 王天亮把郭光辉叫到一旁先训了一顿,再就工地上的事作了些指示,然后就独自回去了。 老太太被关在乡政府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第一天食堂未送饭,饿老太太一天。老太太先是哭闹了一阵,后来就不声不响,呆呆地靠在椅子上。第二天,食堂的师傅送饭给她吃时,她仍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把送饭的师傅吓了跳,赶忙跑去向王天亮汇报。王天亮刚好不在,师傅见乡长陈公昊在办公室,将情况汇报给他。 陈公昊跟随师傅来看老太太,见老太太果真像木雕一般坐在那里,吃惊不小。他上前对老太太轻声说道:“顾婶,您该吃饭啦。” 老太太木然地看着陈公昊。 食堂师傅说:“陈乡长,莫非她疯了。” “胡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陈公昊瞪了他一眼。“昨天吃饭了么?” “王书记吩咐饿她一天,今天才送饭。” 陈公昊皱了皱眉,拉了一把椅子和老太太对面坐着,说:“顾婶,莫生气,您不认得我么?我是小陈啦,咱们俩唠一唠心里话,好么?”老太太看着他,眼睛有了些生气。陈公昊继续说:“您也上过街,买过菜,知道咱们乡上的农贸市场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晴天漏风,雨天漏雨,老百姓一直叫苦不迭,建新的农贸市场是为大家着想哩!您的老伴、张老伯是吧,我认识,是个开通的人。当年修通往县城的路,您还记得么?您家刚好有块山地在这条路上,张老伯二话没说,砍倒了山上的树,还拒收乡里给他的征地费,说这是造福子孙的事,这个钱他不能要。迁坟这事,张老伯要是地下有灵,知道这是为大家造福的话,他老人家也会答应的。” 听到这里,老太太抹起了眼泪。 “千怪万怪,怪我们晚辈没给您把道理讲清楚,这是我们工作失职,我代表乡政府给您老赔不是。您先吃下这碗饭,呆会儿我送您老回去,好么……” 在陈公昊轻言细语的劝慰下,老太太的思想开始活泛起来,脸上有了生气,说:“听你这些话,我心里好受些。我老太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我一时糊涂,才让你们费心了。饭我不吃了,我先回去,家里还有两头猪等着我去喂。”老人说着起身要走。 “您先别忙,让我把话说完。张老伯的坟已经挖开了,尸骨一块都没丢,全部放进了一个上好的坛子里。坛子就放在您家门后,您看是把尸骨火化呢,还是就这样保存?”陈公昊问她。 “老头子生前怕打针,火化他受不了这个痛,还是就这样保存吧,放在家给我作个伴。”老太太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好吧,我送您回去。”陈公昊起身,扶着老太太向外走。 “放她走?要不要向王书记汇报一下?”食堂师傅提醒陈公昊。 “难道这点事我都不能作主么!”陈公昊又瞪了食堂师傅一眼。 师傅尴尬地笑了笑。 陈公昊今年三十五岁,在阳光乡政府工作已经有十三年了。他是省农业大学的一名本科生,被分配到阳光乡政府后就一直没挪窝,对阳光乡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他先是在村委会蹲点,和当地老百姓走得很近,吃过他们的饭,睡过他们的床,老百姓亲切地称他为“昊(耗)子”。在第四个工作年头上,陈公昊被调到乡镇企业办公室,当了一名乡政府下属酒厂的副厂长。那时候乡镇企业遍地开花,而且效益都还不错。也就是在副厂长的职位上,他的领导才能得以展现出来,之后被提拨为副乡长,分管工业。陈公昊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喜欢做人的思想工作,很少以权压人,受到当时在任的乡党委书记的赏识,提拨他为乡政法书记。在任期间,陈公昊通过耐心细致地做工作,处理了不少久拖未决的民事纠纷。 陈公昊当上乡长后,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决心干出点成绩,以回报这片自己工作过十多年的热土。王天亮上任后,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大刀阔斧地开展工作,对此陈公昊很欣赏,心想照他这样干下去,三年后,穷困潦倒的阳光乡一定会大有改观,自己也会从中学到不少东西。阳光乡有这样一位领导当家,干部幸甚,百姓幸甚。当然,王天亮也有他的缺点,就拿这位顾老太太来说,刨掉了他老伴的坟不说,还把人家关起来饿饭,做得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再英明的领导也有犯错的时候,自己做为“二把手”,以后在这方面多提醒他就是了。 陈公昊把顾老太太送回家后,帮着她料理了一下家务,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就回乡政府了。 第十六章 王天亮把顾老太太关起来饿饭,并不想把她怎么样,只是杀杀她的气焰,让她以后不敢再到工地上捣乱。对于陈公昊私自放走顾老太太,王天亮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也没有责怪他半句,他好歹是个乡长,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其实王天亮对陈公昊还是蛮器重的,他刚来阳光乡不久,虽然各村各点都跑了一圈,但还有很多情况不甚了解,少不了要问问陈公昊这个“土地公”。在王天亮看来,陈公昊与其说是个乡长,倒不如说他是得力的情报处长兼参谋长。 山坡推平后,接下来就要开始打地基了。早在乡政府刚准备建新农贸市场时,就不断有建筑施工单位的老板找到王天亮,请求承包建筑工程,而且个个都许诺给他多少好处。有的还迫不急待地要交上建筑质量保证金。对于这些人的请求,王天亮都一一拒绝了。不是他王天亮不爱财,而是担心一旦将工程交给这些只钻钱眼的老板,建筑出现质量问题,老百姓是要戳自己脊梁骨的。在他心目中,竣工后的新农贸市场将是自己从政的一座丰碑,可不能搞砸了反倒让老百姓拿它来骂自己一辈子的娘。为了确保工程质量,他搞了一个投标会,让愿意承接工程的建筑单位都来投标,择优聘用。 结果是大宇村外号“大老板”的赵健伟中标了。赵健伟是大宇村、乃至全阳光乡的首富。早年他和弟弟赵健明(被村民称为“二老板”)都是泥瓦工,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干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工程,可谓是见多识广。后来两兄弟自立山头,拉起了一支建筑队伍。两人的项目攻关能力和专业水平在业内都是首屈一指的,凭着努力,在建筑业内打下了一片天地。在清河县内,但凡搞建筑的,没有不认识他哥俩的。王天亮在下乡走访时,无意听人说起他们如何如何了得,勾起了王天亮对他们的好奇心。 赵健伟和赵健明虽然都把自己的家搬到了县城,但他们的父母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依旧住在大宇村。两兄弟因为工作上的事也经常回村住上几天。在得知乡政府将在“小香港”后建一个农贸市场时,“大老板”赵健伟并没有像其他搞建筑的老板一样,急不可耐地去找王天亮。他和本村的林少生处得不错,向他详细了解新农贸市场的规划和相关数据,又抽空到工地上偷偷勘察过几次。几天之后,赵健伟再次找到林少生,请他向王天亮转交一个封好的纸袋,说里面装的是新农贸市场的建筑施工草图,并信心实足对林少生说王书记看了一定会满意的。 林少生将纸袋交给了王天亮。王天亮一听是“大老板”赵健伟交来的东西,感到非常意外。赵健伟的名字虽如雷贯耳,但两人却从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任何交往,可他却突然捎东西给自己。王天亮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打开了纸袋。“哎呀!”王天亮在办公室惊讶得叫出声来——这张建筑施工图考虑得太周全了。他不得不暗挑大指,“大老板”果然名不虚传。 但为了慎重起见,王天亮没有马上决定聘用“大老板”的建筑队,而是准备搞了一个招标会让各建筑单位竞标,一是体现公平,让人日后少说闲话;二是他想让“大老板”与同行同台竞争,看看“大老板”究竟还有什么神奇之处。他让人把原先请人画好的新农贸市场规划图复印了一份,让林少生交给赵健伟大,说如果赵健伟对工程有兴趣,可参照此图做好标书参加竞标。 王天亮将各竞标单位交来的标书一一仔细过目。赵健伟的标书又给了他一个惊喜。在标书中,赵健伟不仅完善了建筑施工图,还给出了额外的承诺,那就是:如果中标的话,赵健伟不仅免费修缮乡中学和小学的围墙,还义务改造乡敬老院里的危房。赵健伟给出的条件完全出乎王天亮的意料,他这样做无疑是给王天亮脸上贴金。 招标会如期举行,赵健伟毫无悬念地中了标。他当然不会忘了“惯例”,给了王天亮一个大大的红包。王天亮也十分得意找到了可靠的建筑单位;自己得了利,还落了个好名声。 阳光乡中学的围墙早就千疮百孔了,学校经常丢东西。校长龚学明不知给上任吴书记反映过多少次,但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雷打不动的两个字:没钱。因此,围墙始终没得到修缮。在打地基的同时,“二老板”赵健明派了一支施工小分队去修缮中学的围墙。龚学明见全乡两位大名鼎鼎的老板当真义务给学校修围墙,乐得连嘴都合不上,心想王天亮不愧为“阎王”,做事就是杀火,这么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他三拳两脚就解决了。龚学明真恨不得跑到王天亮面前跪下三呼万岁。 龚学明这个校长当得也够窝囊的,主要原因是学校的经费非常紧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乡里的财政本来就吃紧,投在教育上的钱更是捉襟见肘。教师的工资有一搭没一搭的发着。即使发下来了也不可能是全额,严重的时候工资一拖欠就是三四个月。大家都满腹牢骚,议论着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只得挖野菜吃了。 教师们个个削尖脑袋找门路调离这个臭泥潭,找不到门路的只好干耗着。大家都无心教育工作,教学质量就可想而知了。教师一松劲,学生读书也不专心了。多数学生呆在学校纯粹是为了混一张毕业证,根本不可能指望他努力学习考高中;再加上有相当一部分的学生家长在外地打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些缺少家庭管教的学生就更加肆无忌惮,迟到、逃课、打架如家常便饭。赵基德的两个未成家的弟弟赵进德和赵清德合伙在中学的斜对面开了一间游戏厅,中学的学生不分昼夜在里面打游戏,两兄弟收钱都收得手发软。 学生们如此“猖狂”,作为一校之长的龚学明心急如焚,最后下了狠心:与其让所有的学生“同归于尽”,还不如成立一个“尖子班”,把那些愿意学习、且有希望考上高中的学生合在一起,集中学校最好的教师教他们;让那些顽劣不求上进的学生“坐飞机”去吧,只要他们不在学校“捅娄子”就行。 可是怕碰见鬼,却偏偏碰见鬼。那些非“尖子班”的学生见学校对自己“网开一面”,比过年还高兴,除了玩游戏外,又新开发了抽烟、喝酒、谈恋爱等几个“娱乐项目”,活得好不自在。终于,一个男教师和女生谈恋爱,并使女生怀了孕的事曝光了,校内外一片哗然。女生的家长找到龚学明,咬牙切齿要他交出那个“强奸”她女儿的“禽兽”,否则他们就把学校告上法庭。 那段日子里,龚学明焦头烂额。他想方没法安抚女生家长,担心“怀孕事件”的影响一旦扩大,自己校长的位子就岌岌可危了。龚学明硬着头皮与女生家长交涉,希望对方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答应只要他们不状告学校,条件可以慢慢谈。女生家长冷冷地说,要么将错就错,让那个“强奸犯”干脆娶下自己的女儿;要么赔上十万元,不管钱由谁来出。 龚学明进退两难:肇事的老师犯下事后,知道留在这里没好果子吃,早就悄悄卷铺盖走人了;赔十万元?吓!谁来出这个钱,我龚学明吗?事又不是我犯的,凭什么!龚学明终尽脑汁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干脆就撒手不管了,心想统统见鬼去吧,一切听天由命,爱咋咋的,大不了把我校长的位子撸了。老子又没犯王法,难道还能拉去坐监不成? 女生家长见学校没反应,就跑到乡政府去闹。乡政府也不愿管这个难肠事,推说找学校领导去解决。女生家长见乡政府踢皮球,一气之下将学校告到了法院。因肇事教师与女生是自由恋爱,双方自愿,即使女生怀孕了,也不能作强奸处理。当然,在校园内发生学生怀孕的事情,学校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最后经法院调解,学校赔偿学生家长五千元。学校连教师的工资都发不出,哪有钱来赔,龚学明只得把学校临街的铺面抵给了女生家长了事。 学校除了缺钱外,还有一桩事令龚学明麻头,那就是男教师的婚姻问题。虽然这种事不在学校管理范围之内,但它对教师队伍的稳定有影响。有一年县教育局举办了一次全县教师书画大赛,阳光乡中学一个男教师作了一幅水彩画,洁白的画纸上只画着十一根光秃秃的火柴棍。画被送去参赛,评委们看出作者的功力的确不错,却百思不解画本身的含义。一个姑娘进来给评委们倒茶,有评委指着画让姑娘看,想让这个非专业人士猜猜画的意思。姑娘恰巧是阳光乡人,一看这幅取名“阳光乡中学特色”的画,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评委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最后她强忍住笑,告诉在场的评委,画中十一根火柴代表阳光乡中学十一个未找对象的光棍教师。 阳光乡人都知道中学教师的工资没保障,连纯粹在家务农的女孩子都不肯嫁给教师,全校适龄男教师找不到对象的不在少数。每当学校新来一个未婚女教师,那些光棍汉们个个摩拳擦掌,都想趁早对她“下手”。龚学明也非常同情这群光棍汉们,发动老伴给他们物色对象。但人家一听对方是中学的教师,像吃了摇头丸一样连连摇头说,这事趁早作罢。 修学校围墙是个好兆头,或许新上任的“阎王”能给中学带来转机。龚学明心里盘算着。 但龚学明的心还没热乎几天,教师工资的再次拖欠像桶凉水一样,把个龚学明浇得从头发丝凉到脚趾丫。 原来自去年以来,省委省政府在全省启动了打造全省“十强县”工程,清河县县委县政府齐心协力打通相关环节,使原本穷困潦倒的清河县一夜之间跻身“十强县”之列。“十强县”享受到的优惠政策之一就是被免除三年的税收,用这笔钱专门搞县容县貌建设。王天亮想你们可以建设县容县貌,难道我就不可以建设乡容乡貌?阳光乡不单要致富,而且要成为文明乡。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任务不就是要把中国建设成为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国家么?民主咱先不谈,富强和文明还是要的!王天亮盘算着,除了把新农贸市场建得漂漂亮亮外,对原有的建筑和街道也要进行整修,让来阳光乡的人,尤其是上面来的领导有种换了人间的感觉。 王天亮想到就做。他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将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供大家讨论。在场的人大多数赞成王天亮的设想。陈公昊却忧心忡忡地说,在乡财政吃紧的情况下,出钱搞整修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这一点王天亮也考虑到了。他说只要想办法,困难总能克服的。他提出延迟发放中小学校教师的工资,待农场有了进项后,再补发这笔钱。分管教育的黄国清说教师上两个月的工资还分文未发,再延迟发放的话,教师可能会造反。“那乡政府干部的工资也停发一个月,我也包括在内,这下他们总没话说了吧!工资延发一个月饿死不人,如果谁要造反就让谁滚蛋!”王天亮斩钉截铁地说道。其他人也不再好说什么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 从新农贸市场开始打地基起,王天亮只要有空就会到现场看看。有一天上午,王天亮又去了一趟新农贸市场。工地上建筑工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向工地的师傅问问这,问问那,然后四处转了转。 王天亮正准备回去,突然听见派出所那边人声嘈杂。他赶紧转出工地,来到路上,抬望朝派出所门口望去,见一群交警正四处围堵来往的摩托车,骑摩托车的人则想方设法逃蹿,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 王天亮想过去看看究竟,刚走到半路,迎面碰到了范通。王天亮问他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范通看来刚才也受了惊吓,嘴有点结巴说: “县交警大队突——突然派人来——来收缴咱乡未上牌的机动车,大家都没想到他们会来,很多未上牌的‘野鸡车’被他们收——收缴去了,包括一些乡干部的摩托车。” “你的车子也没上牌,为什么没被收缴去呢?”王天亮问。 “我和派出所叶所长是铁哥们,他在现场,交警收缴去后,我请叶所长让人又还给了我。”范通说着“哼哼哼”地笑起来了,像个迷勒佛。 王天亮来到现场,见收缴来的机动车拢在一起,黑压压一片。车主们一会儿找交警,一会儿找派出所的民警,嘴里尽说好话。交警和民警则个个板着脸,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王天亮猜想,这肯定是县交警大队联合派出所搞的突然袭击。 派出所所长叶达仁见王天亮来了,马上迎上来陪着笑脸和他打招呼:“王书记来了,如有乡干部的摩托车不小心被收缴了,我向交警说个情,立马物归原主。”王天亮来阳光乡赴任后不久和他喝过两次酒,两人算是熟悉了。 王天亮知道叶达仁是在给他卖人情,他想干部们停发了一个月的工资,这里赎回摩托车肯定又得花钱,不如干脆买下他的人情,让他退回乡干部的摩托车。乡干部免遭损失,自己也捞个好人做,于是说:“那就有劳叶所长了……” 叶达仁见一向威严的“阎王”买下了自己的人情,乐得合不上嘴,亲自跑过去和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咬了咬耳朵,然后一挥手,让乡干部们推走被缴的摩托车。其他车主眼睁睁看乡干部们大摇大摆推走车子,自己却不能,个个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大宇村赵安全的摩托车也被收缴去了,他见叶达仁给乡干部的摩托车放生,赶紧趁乱塞给叶达仁一百元。当叶达仁反应过来时,赵安全已推走了自己的摩托车。叶达仁暗自一笑,没有上去阻拦,让他逃生了。 第十七章 几个租种曙光农场山地的村民收割完油菜后,乡政府就该接上种花生了。王天亮向租种户提出终止租种协议时答应,除了一分不少退回剩余一年的租种款外,每亩地还给三十元的终止协议补偿款。虽然这一项未在租种协议中作规定,但王天亮还是认为有必要给这笔钱,不能让老百姓说乡政府太霸道了。租种户知道乡政府要终止协议是阻拦不了的,而且人家还给了补偿款,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王天亮让副乡长白芒火全权负责农场的工作。连白芒火在内,乡政府共有十人长期看守和管理农场。农场有一排溜平房,里面放着耕整机、锄头等农具,这是乡政府直接从租种户手中买下的。白芒火也早把种子、化肥、农药和必备的工具买回来了,并运到了农场,只等耕好地,就可以种花生。 一个晴朗的早上,乡政府内除了几名留下看家的干部外,其余的人将全部去农场种花生,自己去不了的则请家属代替。乡干部中,有的脱离农事好多年了,有的压根儿就没种过田地,有的虽然家里有田有地,但多是像今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劳动,所以大家都很兴奋,忙碌地跑进跑出。 王天亮和几个“内阁”成员坐上“桑塔纳”,其他副科级领导挤在一辆吉普车里;“平民”干部有的骑上摩托车,有的爬进敞篷汽车的车斗里。一切就绪后,这支“机械化部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今天恰好逢集日,“小香港”内聚集不少来赶集的村民。看到这支壮观的部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好奇地行注目礼。敞篷车斗里,干部们个个像出征的战士,挺直了腰板,熊赳赳,气昂昂,庄严地接受着村民的“检阅”。 “机械化部队”驶出街道,绕到“小香港”后面,上了一条简易公路,朝着曙光农场进发。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射向大地,风凉飕飕的,夹杂着泥土的芳香扑面吹来。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低鸣着 。王天亮坐在“桑塔纳”的前排座位上,心情如同这轮朝阳,明媚而宽广,甚至有些莫名的激动。敞篷车斗里,乡干部们情绪饱满,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有人提议唱首歌,大家一致赞同,于是范通开了个头,大家都扯开嗓子唱道: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十九哇 …… 歌声惊得树丛中的鸟儿扑愣愣地飞起来…… 车在农场的平房前面停下来,众人陆陆续续下了车。白芒火他们昨晚全部住在农场,做好了种花生前的一切准备。 王天亮将白芒火叫到跟前,问他如何安排这么多人种花生。 “我早想好了,副科级领导当组长,以组为单位分片包干,这样种地时大家既不会乱哄哄,出了差错还可以找到人追究责任。他们在前面种,我和我的兵在后面施肥,周超开着耕整机盖土。你和陈乡长两位领导作巡察官,监督大家种地……” 王天亮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说:“不错,就按你安排的办。” “化肥调好没有?”王天亮突然问道。 “早调好了,和种子一起运到地头上去了,人去后就可以开种。” “好!” “这是大家第一次出来劳动,下地前,你是不是讲讲话,给大家鼓鼓劲。”白芒火向王天亮建议道。 “这个我想到了,话一定要讲的。” “那我先过去整好队。” “行。啊——再等等。”王天亮把正要走开的白芒火叫住了,“厨师我带来了,你等一下挑两个女同志给他打下手,保证收工时大家有饭吃。” “没问题!” “去吧。” 白芒火站到平房前的一个小土包上,边喊边招手,示意大家朝他这边来。 众人嘻嘻哈哈地拢过来了。 白芒火请副科级领导在前面站成一排,让“平民”干部自行择主,排在副科级领导后面。不一会儿,队伍站成了十个长短不一的纵队,每个副科级领导都回头瞧了瞧,看看谁的“死党”多。 站成的队伍长短不一,白芒火跑到队伍后面,对人员作了部分调整,将十个纵队的人数匀得大致相等。 王天亮看队伍整得差不了,走了过来,站上白芒火刚才站的小土包上。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王天亮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遍,然后开口缓缓讲道: “同志们,大家都知道农场被咱们收回来了。为什么要收回来呢?道理很简单,咱们乡政府太穷了,如果再不寻条生路,大家只能饿肚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曙光农场就是我们的粮仓,就是我们的饭碗。地种好了,大家的碗里就多一口饭;种孬了,就少一口饭。上数三代,大家都是农民,劳动是咱们农民的本色。我也是农民出身,小时候下过田,种过地,知道干农活不仅要功夫,更要耐心。所以,在这里我不是要求大家,而是求大家,注意,是求!你们要像种自家的地一样把地种好。不会的向会的学,宁可多花点功夫,也不能马虎了事……”王天亮停下来看了看表。“不担误时间了,让我们一起努力把地种好!ok?”王天亮略带幽默地问大家。 “ok!”众人齐声喊道。 “我就讲这些。”王天亮在众人的笑声中走下了小土包。 接下来,白芒火宣布了具体安排和相关劳动纪律,留下两个女同志帮着做饭,然后带上各组长到地头划“势力范围”去了。 王天亮从“桑塔纳”的尾箱里拿出自己的行头:一顶卷边凹顶的草帽,一件皮夹克,一双橡胶套靴。王天亮穿戴齐整后,俨然成为了美国好莱坞大片中的西部牛仔,只是腰间差了一把左轮手枪。 各组长带着组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上开种了,每人手里端着一个大碗,里面盛着花生种,勾着腰从高处向低处种去。刚开始大家还齐头并进,但每个人的熟练度不一,种着种着就拉开了距离。于是三三两两,边说笑边种花生。 钟志明、范通和在大宇村蹲点的干部胡晴光动作慢些,三个人并排种着。范通正给他们两个讲着“段子”: “说古代有三个著名的剑客,剑术都非常了得。有一天三个人一同到一家酒馆喝酒,在场喝酒的人都认识他们,于是请他们三个亮亮剑法,让大家瞧瞧新鲜以助酒兴。三个人爽快地答应了。剑术排在第三的剑客先站起来,宝剑一挥,朝一只飞舞的苍蝇劈去。大家往桌子上一瞧,苍蝇被劈成了两半,在场的人无不高兴地鼓掌。接下来,剑术排在第二的剑客站起来,也用剑劈了一只苍蝇,结果将苍蝇劈成了四半,大家又拍手叫好。轮到剑术最厉害的剑客出手了,他坐着没动,看一只苍蝇飞到眼前,他一抖手,宝剑‘唰’地一声出鞘。只见苍蝇跟着宝剑翻了一个跟头,然后‘叭’地一下又飞走了。大家都惊呆了,没想到剑术如此高超的剑客也有失手的时候。但这位剑客不慌不忙,笑着朝大家说了一句话,结果大家都佩服地鼓起掌来。你们猜他说了一名什么话?”范通笑着问他们两个。 “我猜不着。”钟志明说。 “他可能说:我饶它一命。”胡晴光答道。 “不对!他说,他说——”范通还没说完,先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他到底说啥了?把你乐成这样。”胡晴光好奇地问。 “他说——他说这只苍蝇再也做不成爸爸了!” 钟志明和胡晴光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钟志明兴致上来了,说:“我也给你们讲一个。” “好,洗耳恭听。”范通还在笑。 “这是一个童话。说有一只漂亮的母猪非常有钱,要找对象了,它贴出一则征婚广告,条件只有一个:应征公猪的体重要整好两百斤,多一克少一克都不行。好多英俊潇洒的公猪去应征,但都因为体重不合格而被拒绝。有一只公猪的体重只差几克就两百斤了,也想去应征,但又怕应征不上丢面子,非常苦闷。于是它去找它的好朋友小蜜蜂帮忙。小蜜蜂说这还不好办,咱俩的体重加起来不就两百斤了。公猪说,对呀!怎么我没想到呢。于是公猪和小蜜蜂高高兴兴去母猪那里应征。到了母猪家的大门口,把门的保安检查了一下公猪,没发现什么异常,登记了一下,就让它进去了。 结果不出所料,公猪幸运地应征上了。回来时,公猪和小蜜蜂高兴地边走边聊。出大门时,保安发现了蜜蜂,就问道,你趴在猪耳朵里干什么呢?你们猜蜜蜂怎么回答?”钟志明也卖了个关子。 “被人家发现还能干什么?坦白从宽呗。”胡晴光说。 “小蜜蜂肯定说,关你屁事!”范通自信地答道。 “错!”钟志明得意洋洋地说道。然后他把嘴巴凑到范通的耳边大声地说:“小蜜蜂说,它正在给猪讲故事!”说完得意地大笑起来。 范通和胡晴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拿咱们开涮。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人抓了一把花生种,趁钟志明不注意塞进了他的后衣领。钟志明一激灵,骂道:“狗日的,看你怎么收拾你们!”说着抓了一把土朝他们撒去。范通和胡晴光两人进行回击,双方嘻嘻哈哈打闹起来,惹得在前面种地的人回头看。 这一幕正好被巡察的王天亮看到了,他大吼一声:“你们给我滚过来!” 他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三人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个个脸色煞白,不敢动弹。 “给我过来!听到没有!”王天亮又吼道。 三人这才明白“阎王”叫他们过去,于是战战兢兢来到王天亮跟前,都低着头,不敢看王天亮的眼睛。 “我刚才是怎么跟你们说的?我说我求你们种好地,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成大爷啦,呃?!”王天亮瞪圆了眼珠子咆哮道。“钟志明你不是跟人家讲三大纪律吗,你的纪律性到哪里去了?见鬼去了……” 王天亮始终在骂钟志明一人,其他两人虽未被王天亮点名,但也吓得直打哆嗦。骂完了,王天亮低下声说道:“你们先回去劳动着,回来我再找你们算账!”说罢气鼓鼓走了。 中午时分,各组的人都回来吃中饭。王天亮吩咐厨师先不急着开饭,他把白芒火叫过来,让他重新整好队。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出了啥事。个别知道内情的人在那里偷着笑,准备看接下来的这场好戏。 王天亮再次站上那个小土包,把上午钟志明他们三人劳动时打闹的事说了一遍。接下来他又咬牙切齿地把他们三人,尤其是钟志明臭批一顿。王天亮最后说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钟志明是纪检书记,我王天亮是党委书记,老子今天就要‘天牌’打‘地牌’!我宣布,给予钟志明‘警告’处分,其他两个‘从犯’作书面检讨。还有,白芒火你下午把钟志明这个组的其他成员分派到其它组种地,他这个组未种完的地全部由他们三人种,任何人都不许插手帮忙!今天种不完明天来,明天种不完后天来,直到种完为止……” 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大家再次领教了“阎王”的毒辣。散会后,大家默默地洗手洗脸,没有人说笑了。 兰花和肖月两个人忙着把菜端到桌子上。林少生昨天感冒拉肚子,身体发虚,于是让兰 花顶他。吃饭时,钟志明他们三人没坐桌,夹了些菜出来,蹲在墙根下默默地嚼着。 大阳下山时,干部们收工了,“机械化部队”又浩浩荡荡开回乡里。劳累了一天,又看了一场令人心悸的批斗,大家个个有气无力,全然没有了早晨来时的那股精气神。 吃晚饭时,少生问兰花今天种地的情况。兰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跟林少生说了一遍。少生说:“‘阎王’是惹不起的,只要被他粘上,不死都要脱层皮。志明也太大意了,能怪谁呢。不过‘阎王’这次下手也狠了点,志明这条咸鱼看来在阳光乡是翻不了身。” “我今天倒有一个小小收获。”兰花向少生神秘一笑。 “啥收获?” “今天我和乡里的肖月给厨师打下手,我跟她几乎聊了一整天。我感觉这姑娘不错,人长得眉清目秀,又贤惠。你看她跟咱们恩亚是不是挺般配的——反正他今年就毕业了。” “哎,他们早就认识了。” “认识?啥时候认识的?我咋不知道呢?” “上次恩亚放寒假回来去乡政府找我,我不在,他碰到了肖月,那次他们就认识了。后来我带他去乡政府打球,恩亚喝醉了,在我房间里吐了一地,还是人家帮着收拾的。” “那么说他们俩早就谈上了?也难怪,咱们恩亚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男子。” “谈上不谈上我不清楚,这事又不好问他,还是顺其自然吧……” 第十八章 田里的秧苗一天一个样。乡下的习俗较多,就拿种田来说吧,每家下田开拨秧苗前,都要在田埂上点一小挂鞭炮,乞望老天能风调雨顺,今年可以落个好收成。恩亚一大家子和往年一样,三家人合在一起搞“春插”。小梅和恩亚奶奶在家做饭,金生和大儿子恩刚两人轮着耕田,其余人全部去田里拨秧和插秧。中小学的学生都放农忙假了。恩平虽然年纪小干不了活,但他也没闲着,成天带着一批“死党”,不是捕蝴蝶就是捉青蛙,兰花说他的日子比神仙过得还自在。 吃罢早饭,全家人又都下田了。小梅忙了一大早,到现在才有点空。她拿上梳子和镜子,坐到门前来梳头。恩平今天倒没有出去当“司令”,正和他奶奶剥着一堆手指粗细的竹笋。 这时,小梅家的那只老黄狗在门口叫起来了,一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进来。小梅抬眼一瞧,脸上立即乐开了花,站了起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恩刚的未婚妻海燕。海燕羞答答向郑小梅喊了声“妈”。小梅兴奋地说道: “哎呀,你怎么来了!我昨天还跟恩刚说忙完这两天去你家帮忙,没想到你倒先来了。家里的秧插完了吗?” “刚插完。今年家里出钱请了耕整机耕田,所以比往年早完工。” 海燕过来见过恩平奶奶。老人见到孙媳妇也非常高兴。恩平是个“人来疯”,他左个“嫂嫂”,右一个“嫂嫂”叫着海燕,叫得海燕一脸通红。小梅在一旁笑。 “吃早饭了吗?”小梅收起梳子和镜子,给海燕倒了一杯茶。 “吃了。” “他们都到田里去了,我和他奶奶在家忙家务。” “我也去田里吧,我来就是帮着插秧的。” “不忙不忙,家里事也不少,等下帮着我做饭吧。” 海燕看到墙根下有一桶洗好的衣服,于是向小梅要衣架晒衣服。 小梅说:“刚才在池塘里洗过的,要用清水漂洗一下才能晒。你先歇着,这事等会儿我来做。” “还是我来做吧,闲着也是闲着。”海燕说着,提过这桶衣服走到院门后的压水井旁。 小梅没再拦着,打心眼里更加喜欢这个勤快懂事的媳妇。恩平跑过去,自告奋勇帮着海燕压起水来。 小梅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扛出一卷竹晒垫放到院子里向阳的地方铺开,准备晒油菜籽。海燕帮她把油菜籽担到外面来。两人一边铺晒油菜籽,一边聊着。 小梅问海燕:“你爸的腿风湿好些了吗?” “我托人打听到了一个专治关节炎、风湿病的老中医,他用针灸,并配合中药为我爸治疗。我爸说效果不错,现在感觉比以前舒服多了。” “恩刚他爸也懂些医药,常给村里人寻个草药刮个砂什么来的,可惜他不会针灸。” “他这个病要静养,不能再劳累了。” “家里的事你和你妈就要多操些心——你弟弟海军的成绩怎样?今年要高考了吧。” “成绩还行,我看他蛮自信的,今年考估计问题不大……” 中午时分,一家人回来吃饭了。大家没想到海燕今天会来,所以见到她都很高兴。恩刚更不用多说,乐得走路时都有点飘飘然。吃饭时,小梅一个劲给海燕碗里夹菜,凤香和兰花看她毫不掩饰喜欢海燕的样子,都在旁边偷偷地笑。 下午海燕坚持跟大家出去劳动,小梅见拦不住她,就让恩琴给她找了身劳动的衣服穿上。 大宇村的水田大多在村后的山脚下。一条水渠依山而建,大宇村人在水渠的堤岸脚下安了好几个涵洞,然后再修上水沟将水引下来。其中有一条水沟流经稻田中央的一个小湖,名叫仙鹤湖。相传很久以前,天上飞来一对仙鹤,它们渴了,就飞到湖中喝水。见湖的景色美,两只仙鹤就不愿走了,于是就留了下来,并在这里生儿育女。后来母鹤生病死了,公鹤非常伤心,不久也抑郁而死。为了纪念这对美丽忠诚的仙鹤,该湖就取名仙鹤湖。 仙鹤湖是大宇村孩儿们玩耍的天堂,它岸边有块小草坪,孩儿们经常来摔跤、打滚、玩“过家家”。尤其是到了夏天,孩儿们在湖里纵情地戏水,捞菱角、摸田螺和掰莲篷。在干旱的季节里,村民就抽仙鹤湖的水灌溉农田。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仙鹤湖给大家带来欢乐和丰收的同时,也带来了伤心和痛苦,隔田相望的陈家村曾经就有两个草皮淹死在仙鹤湖里。 恩刚小时候也喜欢来湖边玩。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天气炎热难熬,大人们都在睡午觉,恩刚邀上恩亚和其他几个左邻右舍的男孩子到湖里游泳。“不幸”的是,他们的行动被恩琴发现了。恩琴吵着让恩刚带她一起去玩,否则就向父母告密。恩刚没办法,心不甘情不愿带上了这个“尾巴”。 到了仙鹤湖,恩刚他们脱得精光下水了。恩琴是个女孩子,恩刚没敢让她下水,而是安排她在岸上看衣服。 小梅午睡醒来,发现两个孩子都不在,猜他们八成去湖里玩水了。于是她站到村尾的那棵手把恩刚他们脱下的衣服也抱走了。 恩刚在水里玩疯了,根本没听到母亲在喊他。小梅带着恩琴来到湖边找恩刚,一看他正在水里“翻江倒海”,气得在岸边骂开了。 恩刚冷不丁见母亲来了,知道不妙,赶紧率领众人上岸,却发现衣服不见了。他生怕母亲揍自己,也顾不得身上没穿衣服,带着一帮“难兄难弟”朝村里狂奔。 快进村时,恩刚觉得光着身子进村不妥。他急中生智,从田里捞起泥巴抹下身。其他人也依葫芦画瓢抹起来。不一会儿,每人身上都有了一条“短裤”,于是“鬼子们”就大摇大摆进村了。 恩刚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小梅回到家后狠狠地将他“修理”了一顿。那一次,平时舍不得打孩子的凤香也在恩亚屁股上掐了两把。 水田里,各家各户都热火朝天地忙乎着。农村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虽然很大程度上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解决了农民最基本的吃饭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制度不利的一面逐渐暴露出来了,如:农田分散,不适宜用机械化集中耕作;每家每户的农田都不多,种植形成不了规模效应;农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不明晰;农民耕种有限的农田,却承担除农业税外诸多不明不白的负担;农业剩余劳动力增加,给就业带来了压力;还有像大宇农田每三年重新分配一次,谁都不知道三年后自己将种那块田。所以大家都不愿对农田进行长期投入,农业科技含量低,有的甚至进行掠夺式的耕种,导致土质下降。因此,今后如何进一步改革农业的生产方式,是值得执政者去高度重视和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 村里的林木森挑着两竹筐秧苗来田里插。他有一股蛮力,两个大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田埂都被他踩得晃晃动。赵安全和他老婆也正在田里插秧,他家的田和恩刚家的紧挨着。赵安全远远看见林木森挑着秧苗朝这边走来,不由得动起了坏心思,想戏弄林木森一把。他假装到靠近田埂的田面上提秧苗,趁人不注意,赶紧从田地捞了几把稀泥抹在田埂上,将田埂抹得比冬天水面上结的冰还滑,然后若无其事走回去接着插秧。 林木森走近了,赵安全故意跟他开起玩笑来:“哟!这不是木森老弟嘛,听人说你病了,怎么还硬挺着下田呢?可要当心身体呀!” “狗日的,人家病了你能落啥好处呢。”林木森边说边继续往前走。 “乡里乡亲的,关心一下嘛。”赵安全假惺惺地笑道。 “关心个屁!老子身体好得很,用不着你这个龟孙子……”“操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林木森踩到了赵安全刚才抹稀泥的地方,“唰”地一下,摔了“四脚朝天”。 林木森从田里爬起来,满身的泥巴,周围的人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赵安全装模作样地赶过去,帮着他把散落的秧苗捡起来。 “滚开!就是你这个狗日的故意说话才让老子摔倒。笑话看到了,你长肉了么!”林木森气呼呼地说道。 “这怎能怪我呢?是你自己摔倒的,我又没推你……”赵安全满脸“无辜”地辩解道。 林木森没再理他,收拾妥当后,挑着秧苗走了…… “这家伙真木,走路不瞅地上,那能不摔跤呢。”少生说道。 “他连名带姓共有六个‘木’,不木都不行!真是木到姥姥家了。”赵安全讥笑道。 “‘林’字两个‘木’,照这样说我们姓林的都是傻瓜了?”恩刚不高兴地反驳道。 “话不能这样说,开个玩笑而已……”赵安全讪笑道,他不敢得罪恩刚。 吃罢晚饭,洗完澡,恩刚带着海燕到水田照泥鳅。恩强说他也去,被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 水田里蛙声一片。恩刚走在前面,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捏着一把扎泥鳅小叉子。海燕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鱼篓。他们沿着田埂一路照过去。泥鳅在晚上显得很笨拙,强烈的手电光照在身上它都一动不动。走过几块水田后,鱼篓里有了不少“内容”。 快走完脚下这条田埂时,恩刚停了下来。海燕知道有“情况”,探过头去看了看。 “妈呀!蛇!”海燕惊恐地叫起来,不由自主地拉住恩刚的胳膊。 “嘘——是一条黄蟮。”恩刚示意她不要出声。 恩刚慢慢地探下叉子,快接近水面时,猛然一用力,向黄蟮的头剌去,说了声“起”,将黄蟮提了起来放进了鱼篓。 “好大的一条黄蟮呀!”海燕兴奋地叫起来。 “黄蟮炖豆腐,孕妇吃了最补,你要是坐月子,我天天逮黄蟮给你吃。” “说什么呢,不害臊。”海燕扬起粉拳在恩刚背上轻轻捶了一下。 他们不知不觉照到了仙鹤湖边上,走了几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累。恩刚领着海燕到湖边的草坪上坐下来休息。恩刚拿过鱼篓看了看,里面的“劳动果实”装满了大半个鱼篓。 “人家手都提酸了。”海燕撒娇说道。 “是吗,让我看看。”恩刚拿手电筒照廖海燕的手,她的右手被鱼篓上的绳子勒红了。恩刚很是心疼,赶忙放下手电筒帮廖海燕捏起手来。 “你也不说一声,我可以提嘛。”恩刚埋怨道。 “提着鱼篓你怎么照泥鳅?” “等下我提鱼篓你来照,行不?” “我可下不了手,血淋淋的,我怕。”“不怕,有我呢。”恩刚豪气冲天地说道。 “你们男人都喜欢说大话,到头来都兑现不了。” “瞧你说的,我林恩刚就不是这种人。别看我现在还是个贫农,可咸鱼还有翻身的时候,我就不信我成不了富农。” “那你们村谁是富农呢?”海燕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何止富农,我们村还有资本家呢。你看,村里的赵健伟、赵健明是包工头,领着一帮人长年在外包工程,他们的钞票比纸还多,这两兄弟是资本家;村里哪些有好手艺的,在外面好厂打工的,一年四季跑生意的,还有在村委会掌权的,这帮人都是富农;剩下的就是只靠种田种地谋生的贫下中农了。人勤快些的,把田地种好了,再搞点家庭养殖,或农闲时卖卖劳力,可以成为中农;否则就只能是贫农了……按理说呢,我家也可以成为中农,但当年我们三兄妹读书借下了一屁债,现在赚的钱都拿去还债了,所以至今还是贫农——你不会嫌弃我这个贫农吧。”恩刚心虚地问海燕。 恩刚朴实风趣的话语惹得海燕“扑嗤”一下笑起来。止住笑之后,她情意绵绵地说:“只要真心对我好,哪怕你是叫花子我也跟着你。” 恩刚一阵激动,没等她说完,抱着海燕忘情地吻起来。月亮害羞地躲进了云层,在恩刚童年玩耍过的草坪上,海燕轻轻地走过了她的少女时代…… 回来时,恩刚提着鱼篓,海燕学着恩刚的样在前面照泥鳅。 第十九章 “五四”青年节那天,乡政府请了一辆大巴车,组织乡干部中的团员去附近的罗汉山游玩。车子一直开到罗汉山脚下,大家拿好随身物品,跟着“导游”乡团委书记杨开泰始登山。 肖月来阳光乡半年多了,还是第一次登罗汉山。她的家不在本乡,而是在靠近县城的安平镇。她来阳光乡之前在邻县师范学校念书,学的是“幼儿教育”专业。她是个“自费生”,毕业后得自行择业。她父亲认识阳光乡的前任书记吴力友,两人的交情还不错,于是通过这层关系把肖月安排到阳光乡政府工作。 肖月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成天端茶送水,迎来送往,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没有休息日,办点私事还得请假,感觉自己就想关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憋闷得很。她原想毕业后出去闯世界,但父母不依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家找份稳稳当当的工作多好,何苦去外面受罪呢。肖月也没什么办法,听从了父母的安排。自从认识林恩亚后,她对他很羡慕,人家多好,大学生,又是个男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闯荡。想起和林恩亚仅有几次的交往,肖月不禁浮想翩翩:他是那样的帅气,更难得的是他人很善良,虽然话不多,但给人一种安全感。可人家毕竟是大学生,有着美好的未来;自己呢,平头百姓一个,只比农民好一点,甚至还不如农民,拿什么跟人家比。想到这些,肖月很是灰心。 登山队伍不紧不慢地前进着。肖月平时运动不多,走着走着就感觉累了,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旁边的周超看她有些吃力,拿过她的包替她背着。周超是个单身汉,肖月一来阳光乡政府,他就瞄上她了。可他发现肖月好象对自己不怎么来电,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日久了就会生情,好事多磨嘛,周超想。 前面有点骚乱,几个人纷纷跑进竹林里,好象追什么东西。周超拉着肖月赶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走在前面的人在竹林里发现了一只野鸡,几个人争着逮野鸡呢。 队伍恢复了平静,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片小树林,杨开泰让大家停下来歇一歇。有些人早走累了,巴不得有这样一个休息的机会,“扑通”一下坐下来,拿起水瓶猛灌几口。杨开泰让大家坐拢些,围成一圈,提议一起来做游戏。大家一致赞同。 游戏玩的是传统的“击鼓传花”。没有鼓没关系,杨开泰站在圈外背对大家拍巴掌,有人拿了一顶红色的太阳帽当花。杨开泰拍着巴掌,后面的人迅速地将帽子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掌声停的时候,帽子在谁手中谁就表演节目。游戏开始后,“不幸”得到帽子的人,有的唱歌,有的讲笑话,有的说顺口溜,每个节目都获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 杨开泰又拍起了巴掌,掌声停下来的时候,帽子落到了肖月手中。她还未表演节目,大家首先鼓起掌来,都想看看这位新来不久的姑娘有什么绝活。 肖月起身给大家跳了一段新疆舞——她在学校学过不少民族舞。肖月跳得有模有样,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回事,虽然没有音乐伴奏,大家还是看得如痴如醉,拼命地鼓掌。 休息之后,大家继续赶路,不知不觉地登上了罗汉山的顶峰。山上有一座小庙,众人争先恐后进去看了看,觉得没什么趣味,又很快出来了,然后忙着看风景和拍照。 肖月走得慢,最后一个进到庙里。庙里有两个和尚,一老一少。小和尚在后面的灶堂上忙着准备做午饭,老和尚则坐蒲团上默默诵经。肖月细细打量起庙里的陈设:正对门有一个神龛,里面安放着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塑像,莲花座底下两个童子陪侍着;神龛前面有个香炉,里面几根香正燃着;左右两各有一间房,应该是老和尚与小和尚的卧室;神龛的右边有一个通道,走过去就是灶堂。肖月目不转睛看着塑像,观世音菩萨手拿净瓶,慈眉善目,她也正“看”着肖月。庙里很肃静。 “施主远道而来,必定劳累,请坐下来歇息歇息。”旁边诵经的老和尚开口向她说道。肖月看得入了神,听到声音才醒悟过来,从老和尚手中接过一个小凳子坐下。 “老人家,我可不可以给菩萨上柱香?”肖月问老和尚。 “当然可以,只要心诚,佛祖就在你心中。”老和尚双手合十,缓缓地说道。 肖月从向老和尚要了三柱香,点燃后跪下来,将香举到额前,恭恭敬敬向塑像拜了三拜。起身将香插入香炉。 “老人家,庙里有签抽吗?” “有。”老和尚转身,到卧室取了一筒签来。 “施主请抽吧。”老和尚摇了摇签筒,然后递到肖月面前。 肖月左瞧瞧,右看看,小心翼翼抽出一根签递给老和尚。老和尚打开一看,念道: “阴阳道合总由天,女嫁男婚喜偎然。但见龙蛇相汇合,熊熊入梦喜团圆。” 肖月不解其意,急忙问:“这是好签还是坏签呢?” “恭喜施主,是一支上签。”老和尚和颜悦色地说道。“此凡阴阳道合之象,凡事和合则大吉也……” 肖月似懂非懂,但转念一想,团圆是件好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有好运降临呢。 肖月满心舒畅从庙里出来,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山下景色尽收眼底:青翠的山林、碧绿的田野、恬静的村庄……啊!多美呀;抬头望天:天那么高,那么蓝,万里无云。她感觉心胸从来没有如此宽广过。对!比大海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宽广的是人的胸怀。生活是这样的美好,还是让我们好好地活着吧。她高高兴兴地找同伴去了…… 登山的干部下到山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大家饿得眼睛都发绿了。河塘村委会的厨房里,村妇女主任带着两个妇女正手忙脚乱地做饭——昨天杨开泰就向河塘村的村委书记打好了招呼,说今天登山的干部下山后在这里开伙。 不一会儿,第一道菜上桌了,干部们也顾不得斯文了,不管盘子里是什么“内容”,操起筷子狠狠地夹菜,那吃相活像一群非洲难民。 干部们吃饱喝足之后,软绵绵地上了车,打着盹回去了…… 肖月回来后,先在宿舍睡了一觉,天擦黑时才起来,挑了几件换洗衣服,提了一个桶去浴室冲澡。 冲完澡回来,肖月对着镜子梳头。镜子里的脸青春靓丽,凝脂般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绯红,一袭长发乌黑亮泽,两只明亮的眸子闪着动人的光彩。应该承认,肖月是漂亮的。 肖月又去食堂打了一瓶开水,准备泡方便——她没有吃晚饭。她刚坐下来,就听有人敲门。 肖月开门一看,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司机小张,给她捎来了一封信。 肖月感到很奇怪,来阳光乡政府后,自己从来没给任何人写过信,也未收到过任何来信,和亲戚朋友都是用电话联系的。她看了看信封,上面写着:清河县阳光乡政府办公室肖月亲啓;“寄信人地址”一栏只写着两个字:内详。字体非常漂亮,一看就知道是练过字的人写的,肖月对字体却很陌生。她没有立即打开信,而是凝神想了想,谁寄来的信呢?是哥哥?不对,他的字体自己认得;是哪个朋友或者同学?都不像。那到底是谁呢?肖月懒得再猜了,撒开信封,展开信瓤,只见信上写道: 肖月, 见信如晤。 回到学校快三个月了,回想起放假期间与你和萌萌的几次偶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和你们一起渡过的短暂而快乐的时光依然历历在目。一切是那样的偶然,一切又好象冥冥之中有上天在故意安排。还记得上次在乡政府吃饭的事吗?饭桌上我喝醉了,回来吐得到处都是。可你没有嫌弃我这个“臭男人”,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事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叔叔后来告诉我的,我想我当时肯定脏的要命。从小到大,也只有母亲能为我做这些。我们原本素不相识,你却做到了这一点,我真不知道表达我的感激之情。萌萌是个可爱的孩子,可她的命却偏也不好,有父母却得不到父母的疼爱,成了半个孤儿。我自小就失去了父亲,知道得不到大人疼爱的滋味。不管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孩子是无辜的,她有权利和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她已经四岁了,早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不知你能否劝一下萌萌奶奶,让她把萌萌送到幼儿园去。如果钱有困难我可以资助她,反正我就快毕业了,而且现在也能通过打零工和做小买卖赚到一些钱。 不管萌萌奶奶是否答应,都希望你能回信告诉我结果。对你曾经给予我无私的帮助,在这里,我再次表示真挚的感谢。 祝你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替我向萌萌问好。 林恩亚 四月三十日夜 肖月看完信,眼睛不禁湿润了。她没想到林恩亚是个心地如此善良的人,高高大大的他考虑事情这么周全。更让她感动的是他竟然没有父亲,可以想像他的家庭也很困难,他能考上大学,并坚持读得现在,是多么不容易。可他还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真不简单。 肖月很为林恩亚的真诚与善良感动,她突然之间觉得人不能单纯地为自己活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是件快乐和幸福的事。她拿定主意,明天就抽空找萌萌奶奶谈谈。 第二十章 今年是省师范大学建校五十周年,学校为了庆祝这一盛事,举办了一个为期一个月的“校园文化节”。文化节的内容丰富多样,有摄影展、辩论赛、书画大赛、义务献爱心活动、“我和我的母校”征文、知名教授讲座等等。重头戏是文艺汇演,届时将请省教委有关领导和往届毕业生代表出席。 文化节开始后,各项活动如火如荼举行。林恩亚他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学生非常庆幸在校时能一起庆祝母校的五十华诞,五零八室的六条好汉都选了自己喜欢或者擅长的项目参与庆祝活动。林恩亚参加了义务献爱心活动之一——去sos儿童村为孤儿们作演出。 演出结束后,“演员”和孤儿们举行了一个谈心会。林恩亚被七八个孩子围着。他问起了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孩子们如实作答,其中还有三个孩子主动告诉林恩亚自己不幸的身世。孩子们的讲述让他非常感动,比起他们来,林恩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有母亲和奶奶疼爱着自己。 儿童村之行让林恩亚想起了萌萌,想起了肖月讲起她的身世时,她那双黯然无助的眼睛。林恩亚的心情不能平静了,他觉得应该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做点什么。他也想起了肖月,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人家不嫌脏,毫无所求地替自己清理脏物,这不是一般女孩子能做到的。不能轻描淡写说声谢谢了事,应该向她表示郑重感谢才对。于是他提起笔,给肖月写了一封信。为了不让别人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误解,他把自己的地址写在了信的里面。 把信投入信箱后,林恩亚感觉特别轻松,仿佛完成了一桩压在心头已久的夙愿。回到宿舍,“老板”、“猛男”、“县长”、还有隔壁宿舍的陈乐,四人正在桌子上热火朝天地“斗地主”;“教授”一人躺在床上看书。林恩亚无事可做,拿起“猛男”的吉它来弹。 林恩亚不太会弹吉它。大二那年,“猛男”邀他去学弹吉它,一把差点的吉它都要上百元,林恩亚舍不得花这个钱,没有去,于是“猛男”一个人自己去了。没想到“猛男”两三年“嘈嘈切切”弹下来,竟然弹得比歌手“老狼”还老辣。 “嗨嗨嗨!你这是弹吉它还是弹棉花呢?怎么老是一个调。”“教授”起身凑过来,嘻皮笑脸问道。 “不熟练嘛,所以就乱弹琴了。”林恩亚自我解嘲地说。 “你还有自知之明,不像某些人,当着众人撒尿脸都不红。” “你又在挖苦谁呢?谁又得罪了咱们大名鼎鼎的‘教授’?” “唉,说来真是可叹!今天我去旁听了一个讲座,那个鸟教授不知是哪个学院的,我不认识。他讲的课题是‘谁的责任’。责任是个很大的概念,应该承认这个课题不太好讲。他怎么讲呢?他说现在社会上很多人不愿承担自己应承担的责任;为什么不愿承担责任?是因为他们缺乏责任心;为什么缺乏责任心?是因为他们缺乏教育,尤其是缺乏有关责任心方面的教育和熏陶……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父母应从小就向孩子灌输责任心的教育。” “这讲得不是挺好的吗?” “这几句话还有点人味,可他接着又讲,子女责任心的缺乏,父母要承担大部分责任,尤其是在现行的中国,父母对子女的责任心教育太少了。古人说得好:子不教,父之过。按他这样的逻辑推理,那些判了死刑的罪犯,他们的父母不也得负连带责任,判个十年八年的?谁让你们不教育好自己的心肝宝贝呢?” “这不能全怪父母啊,有哪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女去犯罪呢。” “就是嘛!可他倒好,一屁股把责任全推给父母。他为什么不说‘教不严,师之惰’呢?难道学校就没有责任?政府就没责任?社会就没责任?同样一个人,为什么在中国做生意就是个奸商,到国外做买卖就成了讲诚信的商人呢?” “人是环境的产物。人在不同环境下产生不同的动机,动机不同,产生的行为和结果就当然有差异了。” “这厮不会从体制、文化等深层次方面上思考问题的答案,只在问题的表面做文章,说得都是一些不着边的话,简直是一派胡言,啊呸!”“教授”狠狠地啐了一口,“这样的人都能称作‘教授’,称他为‘叫兽’还差不多!” “两个称呼不是一样吗?”林恩亚笑道。 “我说的是‘叫喊’的‘叫’,‘野兽’的‘兽’!” 林恩亚哈哈大笑起来:“两个称呼同音,那以后我们叫你时,你知道我们说得是哪一个?” “说哪一个都行,反正我都听作成好的那一个,你奈我何!” 宿舍里闹哄哄的,陈乐手气不好,两片腮帮子上贴满了纸条。这时“战士”提着桶走进来,光着上身,看样子是刚冲完澡。 “咦!你的脸怎么肿了?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林恩亚疑惑地问“战士”。 “战士”阴着脸,一声不吭,默默爬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下了。 “你到底怎么啦?说话呀!”林恩亚感觉他有点不对劲,站在他的铺位旁边关切地问道。 “战士”呆呆望着天花板,隔了老半天,才幽幽地说道:“我被人打了。” 大家一听都愣了,几个“斗地主”的停下手中的活,围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谁干的?”“老板”问。 “梅星飞。”“战士”一说完,眼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了泪水。 “你是说商学院那个也喜欢打篮球的梅少?”林恩亚问。 “是。” “王八羔子!又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这次再不能便宜他!”“猛男”义愤填膺地说。 “上次将牛奶泼在你身上的是不是这小子?”“老板”回头问“县长”。 “就是他!我当时正在图书馆后面的林荫道上扫垃圾,他恰好路过那里,边走边喝一瓶袋装牛奶。喝完后,随手将牛奶纸盒扔在我扫过的路上。我告诉他不要乱扔纸屑,他没理我,捡起纸盒就向我砸来。里面没喝干净的牛奶洒在我身上,还骂我是臭要饭的,警告我少管闲事。”“县长”把他以前的遭遇简短地讲述了一遍。 “他为什么要打你?你得罪他了?”林恩亚接着问。 “昨天打球时,我不小心拍到他的脸,他说我是故意打他。我跟他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他不听,冲过来要揍我,幸好被在场的人拉住了。刚才我去冲澡,他恰好路过那里,看到我进浴室。我刚脱完衣服,他就溜进来了,见旁边没人,不由分说轮拳头打我。我当时没穿衣服,不好还击,只能任凭他打了。”“战士”哽咽地说。 “难道家里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在学校为非作歹?真是没王法了!咱们到校领导那里告他去!”陈乐气愤地说,把纸牌狠狠地摔在桌上。 “告他?学校会受理你的‘官司’么!这次校庆,他老爸是最大的赞助商。在这个节骨眼上,人家根本就不会理咱们。”“教授”倒显得很冷静。 “那怎么办?任凭他‘逍遥法外’?”林恩亚问“教授”。 “那倒不是,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教授”若有所思地说道。 “咱们也揍他一顿,一报还一报!”陈乐恶狠狠地说。 “仇是要报的,但咱们不能出面,都快毕业了,出点差错得不偿失。”“老板”平静地说。“我倒是有个办法……”“老板”将他的计谋给大家说了一遍。 大家听完都非常高兴。 “要高度保密,不能走露任何风声!”“老板”叮嘱大家。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对陈乐说,“兄弟,开场戏你可得唱好了。”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陈乐拍着胸脯说道,自信满满。 晚上林恩亚坐在图书馆里,双手托着腮帮子,桌上摊着一本书,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天听完“老板”的计谋,他当时也感觉很痛快。但后来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妥,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心里老不踏实,担心“老板”的主意有点悬——都快毕业了,这事一旦败露,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他觉得自己应该出来制止事情的发生,哪怕让同学们瞧不起,哪怕“战士”骂他不够哥们。只要大家能平安渡过毕业前的这段日子,个人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他拿定主意,起身离开了图书馆。 他回到宿舍,一个人都没有。他去隔壁宿舍找陈乐,也不在。怪了,人都上哪去了?他找出“老板”的手机号码打过去,结果“老板”关机了。 他感到烦躁,拿起“猛男”的吉它毫不章法地弹着。弹了一阵,心情平静了些,他躺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着。 宿舍的电话响了,他跑过去接听。 “喂……有什么好事要庆祝……你们在哪……好,我马上来。”林恩亚放下电话。 电话是“教授”打来的,让林恩亚去“祥云”大排档喝酒,“教授”没说喝酒的理由。 林恩亚拿上一件外套出去了。 到了“祥云”大排档,林恩亚一看大家都在,“战士”添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 “啥事让我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林恩亚问大家。 “喜事!大喜事!”“教授”兴奋地说。 “‘战士’的仇敌给报了,你说大家要不要痛痛快快喝一杯?”陈乐笑道。 “咋就报了呢?你们没把梅少怎么的吧。”林恩亚担心地问。 “老板”神秘一笑:“陈乐和‘教授’,你们两个给他讲讲故事吧。”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眉飞色舞地给林恩亚讲述起报仇的经过。 那天“老板”出的主意的确是要狠狠地揍梅星飞一顿,但不是让大家动手,而是请外面的“杀手”“修理”他。他让陈乐想方设法打听到梅星飞的手机号码,因为陈乐喜欢交际,在校内认识蛮多人。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周周折折,陈乐终于打听到了梅星飞的手机号码。陈乐问“老板”是否可以行动了。“老板”说,不急,我们要做得周密些。他向陈乐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并给了陈乐一百元,陈乐欣然领命。 陈乐来到一家“按摩院”,他以前来这里消费过。他找到了他的一个“老相好”。“老相好”以为他又来寻快活,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个不停。陈乐说这一次我不是来玩的,哥哥求你办件事——打电话。并说不让她白辛苦,钱照给。“老相好”吐着烟圈答道,小事一桩,哥哥让我咋打我就咋打。 陈乐把她领到一个公共电话亭,让她装成梅星飞的一个红颜知己给他打电话,约他在某某地方见面。 “老相好”接通了梅星飞的电话,接下来她在电话里向他猛灌了一通蜜水,连陈乐在旁边听着都快把持不住了。“老相好”挂上电话说一切ok。陈乐夸她不愧是“专业选手”,并在她脸上狠狠地kiss了一下。 告别“老相好”,陈乐马上打“老板”的手机,让他领着“杀手”立即进入“阵地”。 “老板”带着两个“杀手”去了校园的西北角,那里有个小池塘,岸边上有一丛小树林。“老板”让“杀手”在小树丛里守株待兔,然后本人快速离开了,走进了距池塘约三十米远的男厕所,从这里透过窗口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小树林。五零八室的几条好汉在里面等着好戏上演呢。为了谨慎起见,“老板”关掉了手机。 梅星飞还真听话,一个人乐不颠地跑来赴佳约。他走进小树林看了看,却没发现佳人的影子。两个“杀手”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梅星飞。梅星飞疑惑地瞧了瞧他们,不情愿地说了声“是”。“找的就是你!”其中一个“杀手”说着猛然给梅星飞来了一记“右勾拳”。梅星飞捂着腮帮子问“杀手”为什么打人。“谁叫你抠我女朋友!”另一个“杀手”答道,给他来了个“力劈华山”。两个“杀手”通力合作,乒哩乓啷把梅星飞揍得天旋地转…… 看“修理”得差不了,两个“杀手”住了手,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扬长而去了。 天色虽然已近黄昏,但刚才上演的“武打片”躲在厕所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老板”怕大家高兴过了头叫出声来,赶忙示意大家不要出声,带着众人悄悄地撤走了。 大家都非常解恨。“教授”兴奋地喊道:“喝酒去!”于是大家赶紧掏起腰包,凑钱来到“祥云”大排档庆祝。“老板”用手机打陈乐的呼机,让他来赴“庆功宴”。“教授”想过一下手机瘾,待“老板”打完后,接过手机拨通宿舍号码找林恩亚。 “你说痛不痛快?”陈乐一脸兴奋地问林恩亚。 “仇虽然报了,但不知梅少伤得怎样,可别闹出人命来。”林恩亚不无担心地说。 “死不了。动手前我跟他们说过了,只要给梅少松松骨就行,不想要他的狗命。”“老板”轻松地说。 “‘老板’的侠肝义胆令兄弟我实在佩服,大恩不言谢,我敬你一杯!”“战士”起身向“老板”敬酒,“改天把两位受了累的兄弟请来,我作东,请大家再happy一次!” “对!让大家好好陪他们喝一杯!”“猛男”赞成“战士”的提议。 “那两位兄弟我自会慰问……转眼就要毕业了,四年的时光就这样轻飘飘地溜走了,回想起来,就好象只做了一场梦。”“老板”感慨地说道。“咱们兄弟来自全省各地,能入同一个校门就实属不易,聚在同一个宿舍更是难得。来!大家一起端起酒杯,祝我们都有个美好的明天,干杯!” 大家都被“老板”的情绪感染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再过不久就要各奔东西了,当晚,大家开心一阵,难过一阵,喝得很晚才回宿舍。 第二十一章 张小惠跟师傅学了整整一年的美发,现在盘发、染发、烫发等样样熟练。自从她中奖后,就一直盘算着自己开一家美发店。她在县城各繁华地段考察了很久,最后相中了农业银行旁边的一个门面盘了下来。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母亲帮她挑了一个好日子,“小惠”美发店就在鞭炮的噼哩叭啦声中开张了。 张小惠开店需要一个帮手,她首先想到了村上的恩琦。虽然恩琦正跟着她婶子学缝纫,但张小惠曾听她说过不太愿意做这个活,只因没什么别的好活干,又怕母亲为她操心,才勉强呆在那里。恩琦人很聪明,又勤快,何不请她来?张小惠想好之后,先回村找恩琦商量。恩琦高兴地答应了,但她说这事应和母亲商量一下,看她是否愿意“放人”。 凤香听女儿说要去美发店干活,心里是不乐意的。她婉惜地对恩琦说,你花了那么多功夫学会缝纫,而且现在大家都认可你的手艺,何苦又从头再来呢。但恩琦打定主意一定要去,她跟母亲泡起了蘑菇。凤香心里虽然不愿意,但看到女儿如此执着,只好勉强点头答应了。 张敬民倒是非常支持女儿“自立门户”。他想女儿总不能一辈子给师傅打下手,技术学到手就得自己干,况且开店是用她自己中奖的钱,让她锻炼锻炼不失为一件好事。 上次“阎王”要求各村在机耕道两旁种树,张敬民后来想,与其让大家都不情不愿地掏钱,还不如干脆把机耕道免费承包给愿意出钱的人种树,谁掏钱谁受益。他们“五巨头”再次开会商议这事。赵春雷非常赞成张敬民的想法。赵基德认为机耕道是集体的,免费给大家种树,谁不愿意呢?买树苗又花不了几个钱,到时全村人都争着承包机耕道,给谁承包好呢?他不同意这样做。林正荣也说出了他的担心,支持赵基德的意见。张敬民说,这好办,如果大家都愿意承包咱们也来个投标,将村里的机耕道分成几段承包出去,谁出的价钱高就承包给谁;为了把事做得公平些,承包户可以考虑十户左右。赵春雷说这样好,如果行的话,自己都愿意承包。 张敬民召开村民大会,结果不出赵基德所料,很多人愿意承包机耕道种树。村委会将全村的机耕道分成十段,让大家竞价全部承包出去了。林正荣也觉得这事划算,于是村委会成员里,他和赵春雷两人都承包了一段机耕道种树。 大宇村人榨油要到乡上去,如果自己村上开一家榨油坊,村民榨油就方便多了。于是大宇村村委会报给乡政府的致富项目是开榨油坊。设备由村委会出钱购买,再通过竞价把它承包给村民经营。村小学后面有一间闲置的屋子,是原先生产队的牛棚,里面堆放着一些以前生产队遗留下来的废旧农具,可以把它腾出来作开榨油作坊。 赵基德盘算开榨油坊肯定是有赚不赔的,与其让利给村民,还不如自己承包。于是他对张敬民说自己想承包榨油坊。张敬民说开榨油坊和种树不同,村干部出面承包群众会有意见,误认为村委会以权谋私,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林正荣说不如折衷一下,让赵基德去问问他的兄弟是否愿意承包,反正赵基德一人承包人手也不够。其他成员没有意见,张敬民也就顺水做个人情,同意了林正荣的提议。 赵基德有五兄弟,他是老大。赵基德回去找老二赵奉德和老三赵怀德,鼓动他们把榨油坊承包下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是他费尽口舌才争取来的。老二老三觉得大哥说得有道理,自己兄弟嘛,哪能会害自家人呢?两人爽快地答应了,改天和村委会签定了承包协议,正式把榨油坊承包下来。 榨油坊开张后,村民都来榨油菜籽。一时间榨油坊周围菜油飘香,学校里上课的小学生们馋得流口水,下课后跑到榨油坊来抢菜油饼吃。 一天上午,老三赵怀德和往常一样来到榨油坊,掏钥匙准备开门时,他脑袋“嗡”了一下——锁被人撬了!他赶紧推门进去查看,发现少了两担油菜籽。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是谁干的这件事,但想来想去没找到答案。最后他灵光一闪,锁定了一个人——赵安全!可转念一想,赵安全确实有“三只手”,可人家从不在本乡下手,更不用说村上了。那是谁呢?赵怀德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老二赵奉德来了,赵怀德把情况告诉了他。赵奉德核对了一下油菜籽,发现丢的是张夏剑家的。赵奉德轻蔑地“哼”了一声。赵怀德知道老二怀疑上了张夏剑,轻声提醒他说: “张夏剑是个瘸子,水都提不起的人,怎能挑得起一担油菜籽呢?” “他是个瘸子,可他儿子是头牛啊!”赵奉德胸有成竹地说。 “那夏剑要咱们赔偿怎么办?” “照价赔他就是了,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赵奉德咬着牙说。 赵怀德回家后把丢油菜籽的事说给老婆菊花听。菊花可不是省油的灯,和她大嫂莲英一样,是个有火就要冒的人,当天就在小学操场上骂了大半天的“五言绝句”。 张夏剑虽是个瘸子,但绝对不是个傻子,菊花那么露骨的咒骂,他不可能听不出来。他老婆也知道菊花是指桑骂槐,想出去和她评理,却被张夏剑拉住了。他悄悄地骂老婆,你傻啊,你跳出去和赵老三老婆干仗,不就等于承认了咱们儿子偷了油菜籽?以后即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咱没有必要去招惹她,她能死人骂活了我就算她有本事。她老婆听老公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理会了。 张夏剑有两个儿子,老大张木栓和老二张铁栓。无风不起浪,张夏剑的两个儿子之所以被别人怀疑,是因为这两个家伙平时手脚的确不干不净。 张夏剑的家境依旧如年轻时一样寒酸,家里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房屋还是他爷老子留下来的。根据恩刚的“阶级划分标准”,他应该划为大宇村的“贫农”之列。随着年纪的增长,张夏剑变了许多,除了酒比以前喝得少了之外,对家里的营生开始热心起来。不过他腿不方便,干不了什么事,更多的时候是给老婆出谋划策,让她去实践自己的致富“理论”。他学着林金生的样,养了一群鸭,不过不是放养,而是圈养在家里。虽发不了财,但多少能落点闲钱。 张夏剑的两个儿子先后初中毕业,听说外面打工赚钱很辛苦,都没敢出去闯荡。两个人在家里也不干什么事,抽烟、喝酒、赌钱倒全学会了。两兄弟都非常“惦记”着家里的鸭子,兜里没钱的时候就齐心协力偷出去换钱,气得张夏剑后来干脆不养鸭了。但这难不倒哥俩,他们开始在村里“找”钱花。张夏剑管不了这两个张狂的孽子,任由他们潇洒去。 同样是偷,赵安全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本乡下手,对此村民不仅不反感,反而认为他是个人物。张夏剑的两个儿子倒好,经常在村里偷鸡摸狗,村民对他们恨之入骨,谁家要是丢了颗葱或者少了根蒜,脑筋根本不用转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哥俩。不过偷油籽这件事张夏剑不知道是不是儿子干的,这两个人三天两头不着家。昨天两人就一夜未归,天知道他们又在哪儿鬼混。 儿子虽不争气,但老婆却比以前“出息”多了。张夏剑的老婆一向老实勤快,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一天早晨醒来,她突然跟张夏剑说自己开了“天窗”,能和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神直接对话。还说张夏剑去世多年的父母在阴曹地府正忍饥挨饿,让张夏剑赶快烧点纸钱接济他们。张夏剑见老婆一脸严肃认真,且想起自己每年给父母上坟烧的纸钱确实不多,于是半信半疑听从了她的“口谕”。他买来面值上万亿的纸钱,也不管会不会给阴曹地府造成通货膨胀,一股脑儿烧给九泉之下的父母。 自那以后,张夏剑老婆有特异功能的事在村上传开了,很多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来找她“问事”和“治病”。张夏剑老婆的表演也象那么回事,于是这些人就把她当成活菩萨来敬。见老婆能为家里带来额外收入,张夏剑当然高兴,对老婆的“事业”非常支持,家里的活尽量让她少干,让她就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再说赵老二和赵老三,虽然怀疑油菜籽是张夏剑两个儿子偷的,但怀疑归怀疑,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认倒霉,照价赔了张夏剑的油菜籽钱。张夏剑也没多说什么,接下了钱。为了防止再次失盗,赵老二和赵老三在榨油期间,晚上轮流睡在榨油坊里看守油菜籽。 第二十二章 临近毕业了,林恩亚想到不少地方要花钱,准备再做一笔买卖,赚些钱对付这些花销。林恩亚是受“老板”影响才做生意的。“老板”见林恩亚平时非常节俭,恨不得将一个钢錋掰成两半花,对林恩亚说,与其削尖脑袋省钱,还不如想办法赚钱,既能减轻家庭负担,又可以锻炼自己。林恩亚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从大二下学期开始,他就开始尝试赚钱了。他做过家教,替广告公司发过传单,推销过洗发水,贩卖过小商品。虽然每次干的时间都不长,但多少能赚到一些钱,这给林恩亚莫大的鼓舞和欣慰。有时他会邀上宿舍的同学和他一起出去“干活”,“教授”对赚钱不屑一顾,“县长”在校内勤工俭学没时间,“猛男”偶尔会跟他去一两次,多数情况下是“战士”和他并肩作战。谈到赚钱,他当然不能和“老板”比,“老板”做的可是大买卖,如倒卖盗版光碟,与人合伙包销电影院门票,甚至还搞过长途贩运。 天气变热了,林恩亚准备批发一些时尚t恤衫卖。他邀上“战士”进来货,把两个人的衣柜塞得满满当当,还借用了“猛男”的半个衣柜。一个晴朗的上午,他们没有课,两人各背上一大包t恤衫到各大专院校兜售。他们去了两所学校,出来时,两个人包里的t恤衫合起来只剩下十余件了。时间已到中午一点多,他们商议干脆卖完t恤衫再吃午饭,于是两人来到了广播学院。 林恩亚和“战士”上了学生宿舍楼,学院的学生们都在午休。门关着的宿舍,两人不好意思敲门打扰,门敞开的宿舍他们才进去。 两人来到了一间宿舍门口,见门开着,就轻轻地走进去了。宿舍里只有一个男同学,半躺半倚在床铺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林恩亚问:“同学,买t恤吗?”说着从包里拿出t恤衫来。那个学生眼睛盯着林恩亚,一声不吭。林恩亚以为他戴着耳塞没听到说话,于是提高声音说道:“最新时尚款式,您要不要看看?”只见那个学生瞪圆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林恩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睁着迷惑的眼睛看着男同学。男同学见他没反应过来,提高噪门吼道:“滚出去!听到没有?!”林恩亚这才意识到对方发火了。“战士”忍不住了,冲上去要揍他。林恩亚赶紧拉住他:“你冷静点,这是在人家学校!”然后他对那个学生说:“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打扰你了。” 他把“战士”一直拉到了宿舍楼下,对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贸然打扰他,不怪他发火。” “什么玩意!瞧他那个德行,我真想扇他两个嘴巴!”“战士”余怒未消。 “算了,不要跟他计较。” “这家伙肯定是狗娘养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管他什么娘养的,咱们还是去吃饭吧。” 两人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快餐店…… 卖完t恤衫后,林恩亚手里有了几百块钱,他给宿舍的每个人买了一份小礼物。他留了一个心,也给肖月和萌萌准备了礼物。恩平的那一份自然是少不了的,他给他买了一个漂亮的文具盒。 上次林恩亚给肖月发信,一个礼拜后就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她告诉林恩亚自己陪同萌萌奶奶去幼儿园问了一下,园长说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让萌萌奶奶下学期送萌萌去幼儿园。萌萌奶奶还让肖月代笔给萌萌的爸爸写了封信,让他好歹寄点钱回来供萌萌上幼儿园。肖月把林恩亚的意思转告了她,老人家非常感激,让肖月代她向林恩亚问好,祝林恩亚在外平平安安,学习进步。 读完她的信,林恩亚感觉很温馨。是啊,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人人都能献出爱心,哪怕就那么一丁点爱心,我们这个世界将变得多么和谐与美好。他想到肖月,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乐于助人,虽然长相不错,却没有漂亮女生的那股傲气,就像开在山谷里的一朵百合花,朴素而淡雅——多好的一位姑娘!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林恩亚抽空去了以前他做过家教的家庭。家长们见他来了,既意外,又高兴,教过的学生还依旧亲热地称他林老师。林恩亚对学生家长说,我就要毕业了,以后来省城的机会也不多,趁现在有点时间来看望你们。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让我教你们的孩子,既让我们渡过了经济难关,又使我得到了锻炼。他检查了一下学生的作业,然后起身告辞。家长们热情地留他吃饭,说你是我们请过的家教中最好的一个。他婉言谢绝了,从学生家里出来,心里暧洋洋的。 外语系要举办一个毕业晚会,地点选在一个大会议室。同学们在里面忙着布置:有人摆桌子,有人挂彩灯,有人调试音响,有人给铺在地上的红横幅贴字。几个男生在舞台前吹彩球,林恩亚站在板凳上,将吹好的彩球系在横跨会议室的细绳上。“艺术总监”陈乐这里指点一下,那里说上两句。在他的指挥下,同学们将会议室布置得喜气洋洋,用陈乐的话说,跟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现场都有一拼。 晚上六点半,外语系的师生都准时来到了晚会现场。“老板”也取消了当天的“谈判”赶来了,他说生意是做不完的,但大学毕业晚会一生只有一回。 晚会的女主持是陈乐像猫追耗子、黄鼠狼追鸡追了四年都未到手的系花何兰小姐。男主持则是五零八室的“教授”,他今天专门去发廊打理了一下头发,衣服穿得非常得体,整个人容光焕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今天结婚。两位主持人上台朗诵了一段预先准备的开场白,晚会就正式开始了。晚会的第一项是介绍嘉宾,什么系主任啊,系党支部书记啊,教过他们课的教授和讲师啊,等等等,系里有点脸面的领导和老师几乎都来了,可谓是阵容庞大。这种情形在以往的任何场合下都未曾出现过。嘉宾们不管往日严肃的还是和蔼的,这时个个笑容可掬。晚会如此隆重,同学们都非常激动。 第二项是系主任讲话。系主任是个漂亮老头,他神采奕奕走上舞台,然后用浑厚的男中音讲道:“同学们,弹指一挥间,四年时光过去了……青春时光是短暂的,希望你们不要轻易地浪费掉,趁年轻勇敢地去尝试,不要后悔你做了什么,而是要反思还有什么没有做……刚入校时,你们以学校为荣;现在毕业了,要走上社会去开创事业,学校就以你们为荣。大学毕业不只是人生一个阶段的结束,更是人生的一个新起点,那大家就从这个起点出发,去努力拼搏吧!祝你们未来的事业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祝你们的人生繁花似锦,灿烂辉煌!谢谢大家。” 节目表演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女生表演的歌伴舞《东方之珠》,背景录相放的是香港维多利亚港湾美丽夜景和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 节目一个接一个,嘉宾也被请上台去献艺。轮到“战士”表演时,他抱着一个篮球上了舞台。他一张口说话,台下观众立即“哄”地一下大笑起来。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又讲了几句客套话,台下又笑成一片,有的女生甚至笑得揉肚子。他不管大家了,开始表演起花式篮球。他的动作敏捷、连贯,单指转球、双臂晃球、肩上滚球、单手前后左右运球,难度一个比一个大,动作一个比一个好看,同学们看得如痴如醉,兴奋得拍手跺脚。 表演完毕,“战士”回到林恩亚旁边坐下,问刚才表演前大家为什么大笑。林恩亚借了一个女生的小镜子给他,笑着说:“张嘴说话。”“战士”接过镜子张嘴一看,自己也笑了:“靠!是它捣乱。”原来“战士”晚餐吃了青菜,一片硕大的菜叶粘在门牙上他竟然不知道,难怪同学们捧腹大笑。 林恩亚给大家表演了一个配乐朗诵——朱自清的《匆匆》。“猛男”的节目是吉它弹唱——《同桌的你》。他坐在一个高脚椅上,拨动琴弦,缓缓地唱了起来: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最爱哭的你 ……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把你的头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啦…… 歌声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刻显得特别哀惋、忧伤,很多同学都落了泪。 林恩亚想起来了韩芳菲。去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在咖啡馆里,韩芳菲用一双幽怨的眼睛望着自己,当时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还是咬着牙说和她分手。命运就是这样无常,说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只是人们美好的愿望罢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转眼一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你在国外过得怎样。虽然咱们今生再也走不到一起来了,但我依旧祝你幸福安康,林恩亚默默地想。 毕业的时刻终于来了,开完告别会,毕业生们就开始忙乱起来。那几天,学校的私家车来来往往,都是有钱有权的父母接子女凯旋回家。宿舍五零八的几个人也行动起来了,除“老板”没在宿舍留什么东西外,其余五个人都在忙着打点自己的行李,能带走的东西都拿上,带不走的就送人或者直接扔掉。 宿舍的六个人凑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餐“团圆饭”,在桌上大家谈起了各自将来的打算:“老板”依旧做他的老板;“县长”通过了本校的研究生考试,继续留校读研;“教授”去省日报当记者;“猛男”通过老爸的关系,被安排到了所属地区的外贸局工作;只有林恩亚和“战士”仍旧“待字闺中”,两人相邀一起南下找工作。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在四年的时光中,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现在要张口说声再见,还真得鼓足勇气。 虽然大家都恋恋不舍,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六个人最后只得挥泪告别。林恩亚最后一个走。他收拾好行李,走出宿舍,回头看了看:床架静静的立在那里,但它们的主人都走了;衣柜上头,一只孤单的蜘蛛在忙着结网;“战士”的床头上,明星画中的周慧敏甜甜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你们还回来吗? 别了!四年的青春时光;别了!我的大学。在这里,我学到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对人生的理解,这些都使我更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林恩亚提上行李,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校园。 第二十三章 林恩亚坐在回家的列车上,窗外的景色快速地向后掠过。他思绪万千:啊!终于毕业了,自己现在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回到阔别了一个学期的故乡,不禁轻声地哼起歌来…… 他在县城打了个电话给肖月,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自己回来了。肖月突然听到林恩亚的声音,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兴奋异常的样子,让办公室的郝有才看得一愣一愣的。但肖月又很快地冷静下来,担心林恩亚来办公室直截了当找她,让大家看着好不尴尬。于是她让林恩亚回来时先去萌萌家,说她会事先通知萌萌奶奶他将会去她家,等中午下班后再到萌萌家和他见面。肖月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太妥,但也只能这样了。 林恩亚在阳光乡派出所门前下了车,沿着墙根向旧农贸市场走去——他想带点菜去萌萌家。他边走边看,心想变化好大呀,街道比以前干净多了。“新区”这边的墙壁好像洗涮过,干干净净;“小香港”内的摊位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漂亮的绿化带;农贸市场的顶棚换上了新的石棉瓦。林恩亚边走边看,真有种换了人间的感觉。 林恩亚没有去乡政府,而是提着买好的菜直接去了萌萌家。 上午萌萌和她奶奶听说林恩亚要来,老少两人高兴得眉开眼笑。萌萌奶奶赶忙扫地抹桌子,将家里整理的干干净净。她又给了孙女十块钱,上她去农贸市场割两斤上好的猪肉,然后在灶堂上忙开了,准备中午好好招待一下林恩亚和肖月。 “家里有人吗?”林恩亚来到萌萌家,见大门开着,放下行李包,站在门口问了一声。 “哎呀!草皮你终于来了!我今天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在树枝上叫,我就知道有贵人要来。果不其然,肖月跑来告诉我你要上我家来——这不,你就来了!”萌萌奶奶从里屋迎出来,边走边高兴地说道。 “林叔叔!”萌萌一把扑到林恩亚怀里。 “想叔叔了吗?”林恩亚把她抱起来。 “想!”萌萌在林恩亚脸上亲了一口。 “您老身体还好吧?”林恩亚问萌萌奶奶。 “贱人有贱命,好着哩!” “我顺便带了点菜来。”林恩亚将菜递给萌萌奶奶。 “不是说过不要买东西,你咋又买了?”萌萌奶奶埋怨道。“哎呀!咋让你站在门口说话,快快进来!”萌萌奶奶帮着林恩亚把行李包提进屋来。 “你先坐着,我到灶堂上忙去。”萌萌奶奶给他倒了一杯茶,转身进了灶堂。 “萌萌,你看这是什么?”林恩亚从包来拿出一本精美的彩色连环画。 “书!”她接过来翻看着,眼里闪烁着兴奋。 “还有,”林恩亚又从包里拿出一盒水彩笔,“以后你可以拿它来画画了,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萌萌拉开八仙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旧报纸,拨掉水彩笔的笔帽,迫不及待地在纸上“画”起来…… 中午时分,肖月来到萌萌家,见林恩亚在灶堂下给萌萌烧火,不由得扑嗤一笑:“原来你还会干这个啊。” “何止这个,我还会劈柴和喂猪呢……”林恩亚笑道。 吃罢中饭,两人辞别老人和萌萌,朝阳光村外走去。 “毕业了,有何打算呢?”肖月问林恩亚。 “先在家里过暑假,然后——”他看了看肖月,“然后和同学一起南下找工作。” “是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过不了多久又要走了……”肖月低着头,抠着指甲。 快分手时,林恩亚从包里拿出一个复读机,说:“有时间多学习……” 肖月说:“礼物太贵重了,我不敢要。” “东西不在于贵贱,关键在乎一份心意,这是特意为你买的,你就收下吧。” 听他这么一说,肖月也就不好再拒绝了,羞涩地收了他的礼物。 两人分手后,林恩亚等到了回村的车,坐车回家了…… 夏日的风吹熟了稻子,稻田里一片金黄,饱满的稻穗低着头,深情地俯看着滋养了它整整一个季节的大地母亲。菜地里,青菜郁郁葱葱,让人眼馋;辣椒热热闹闹地挂满了枝;细长的豆角在风中婀挪多姿地摇曳着;憨头憨脑的南瓜也按捺不住寂寞,从宽大的枝叶下探出头来……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一个属于辛勤耕作的劳动者的季节。 热火朝天的“双抢”开始了。这次恩刚先去了未婚妻海燕家帮忙。帮她家收割完稻子后,给稻田抽水和请耕整机耕田要花上几天工夫,恩刚说先回自家干活,等田耕好后再来帮着插秧。海燕舍不得离开他,第二天上午撵着恩刚到了家里。 每年的春插、双抢和秋收,恩刚一大家子人都是合在一起劳动。上午少生和恩亚等人正在恩刚家的一块大田里割稻,恩刚领着海燕来到田里。这是海燕与恩亚第一次在大宇村见面。恩亚主动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并以校友的身份和她简单地聊了聊以前学校的事。说到那次合伙去偷干蔗时,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对于海燕与恩刚的结合,恩亚刚开始心里确实有点接受不了,毕竟她和自己好过一场,突然之间却成了自己的嫂子,这多少让人感到伤感和尴尬。可恩亚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后来慢慢想开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海燕早晚得嫁人,既然自己和她有缘无份,她成为自己的嫂子又未尝不可呢;何况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恩刚娶到她定能幸福的。 干活的时候,海燕跟在恩刚后面。其实海燕自从与恩刚定婚的那一天起,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她担心恩亚知道这个事实后会尴尬和痛苦。还好,上次在“小香港”两人偶然相遇时,恩亚认可了自己的嫂子身份。虽然当时感到有些尴尬和愧疚,但心里踏实了许多。今天见恩亚这样心平气和,看来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海燕由衷地感到欣慰。 你瞧,生活真是很奇妙,原本相爱的一对恋人,兜了一圈之后,竟成了亲人。 午休过后,恩刚和恩亚,少生和恩强,两组人各抬了一台脚踏脱粒机到田里。这块田足有两亩多,全家人分成两组,争取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它“吃”掉。 恩刚和恩亚共踩一台脱粒机,海燕和恩琴分别给他们两人递禾。恩亚虽然一直在学校读书,但他从未脱离农事,除了犁田耕地这些粗活不如恩刚外,干其它的农活,他绝不输给恩刚。海燕看到斯斯文文的恩亚干起活来比人家长期在家务农的人还利索,感到很惊讶。 两组人并排打禾,金生担任“运输大队长”,将打下的谷子用平板车拉回去。 打着打着,恩强看他这一组落后了,于是大声催促道:“加把油啊!咱们赶上他们去!”说完猛踩脱粒机的踏板,弄得给他递禾的恩琦手忙脚乱。少生跟不上他的节奏,在旁边埋怨道:“你疯啦!”原先在恩刚这组“帮忙”的恩平见他老爸忙不过来了,赶紧跑过去“支援”。从田埂路过的几个村里人见恩刚一大家子人忙得不亦乐乎,羡慕地说道,瞧,人家兄弟多和睦。 经过大家的努力,这块稻田的禾终于被“消灭”了。 月亮早早地升起来了,星星在夜空中玩皮地眨着眼睛;清凉的晚风夹杂着稻谷的清香从山那边飘过来,轻拂着人们劳累了一天的身躯,惬意极了。一大家子人把东西收拾妥当后,踩着月色回家了。 仙鹤湖里,孩子们早就闹翻了天。大人们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没急着下水,点上一支烟,在岸边抽着解乏,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村上的妇女们则相互邀着去山脚下的渠道里洗澡,那里有一段渠道水面比较宽阔,水流缓慢,而且两边有树遮挡着,是一个良好的天然浴池。 兰花她们一行人来“浴池”洗澡。海燕胆子小,不敢往水深的地方去,和凤香等年长些的妇女呆在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区;兰花则被恩琴和恩琦两人嘻嘻哈哈架着下到深水区去了。说是深水区,其实水只有齐肩深。这时,即使平时一向内敛的女孩子也放开了,像男孩子般在水里撒起欢来。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蟋蟀低吟,波光粼粼的一汪清水缓缓地向下游流去。多美的夜晚啊,美得让人遐想无限。 “后勤部长”小梅早就做好了晚饭,众人洗澡回来后,聚在一张桌上吃晚饭。当着恩亚的面,海燕不好意思与恩刚共坐一条凳,而是与恩琦坐在一起。 吃完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金生、少生等男丁聚在一块,谈论着社会上的事;小梅、凤香、兰花、恩琴和恩亚奶奶拢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海燕和恩琦一见如故,两人单独坐在压水井旁,有滋有味听恩琦给她讲如何做漂亮的发型。恩平是个活跃分子,一会儿玩恩琴的辫子,一会儿抓一只萤火虫偷偷放进恩强的衣领里。兰花见他淘气,走过去扬起巴掌假装要打他。恩平见势不妙,赶紧钻进奶奶的怀里寻求保护,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第二十四章 赵怀德住林恩亚家隔壁,他家的牲畜“住房”紧张,猪牛同圈。承包了榨油坊后,赵怀德在榨油坊里隔一个角落做牛圈,把自家那头黄牛拴进去了。榨油坊里面很宽敞,拴上一头牛后还显得空荡荡,所以老二赵奉德也没说什么,心说拴就拴吧,反正又不是天天榨油。 赵怀德的父亲赵山川年轻时腰椎受损过,身体一直不太好。赵基德作为长子从小就帮着父亲操持家务。赵基德退伍回来,赵山川就立即让他正式接替自己执掌家庭大权。赵基德“上台”后,把其中的三个弟弟管得服服帖帖,唯独老三赵怀德不服他的管,两人针尖对麦芒,没少干仗。赵山川“卸任”后,过着“安国公”的生活,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经常去村里的“新闻中心”——张若明的小卖部吹牛扯谈。只当看见两个儿子吵得急了眼,要操家伙火拼的时候,他老人家才站出来骂几句“娘希屁”。后来赵基德和赵怀德先后结了婚,开始各过各的日子,兄弟之间的矛盾才逐渐缓和下来。尤其是赵基德把榨油坊要过来让他和老二两人合伙承包后,“双边关系”就完全正常化了。 吃过晚饭后,赵怀德抱了一捆青草去榨油坊里喂牛。他对他家这头母黄牛心疼得要命,这家伙不仅腿脚粗壮,耕起田来连一般的公牛都赶不上,而且每年雷打不动下一只崽。因此,赵怀德侍候这头母牛比养孩子还上心。今天老大赵基德借它这头宝贝耕了一天的田,赵怀德怕大哥没喂饱它,所以晚上又来给它加餐。 榨油坊的大门正对着小学教室的后窗户,赵老三拿起钥匙正准备开门,就听见教室里有悉悉唦唦的声音。难道有贼!赵老三头皮一紧,他喊了一声:“谁!”用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 这一照不要紧,里面的“内容”扎扎实实让他吓了一跳。教室里面,赵安全和林牛牯的老婆正慌慌张张地穿衣服。他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心里骂道,狗日的做“好事”也不挑地方,竟然敢在草皮们读书的地方寻欢作乐,这不是往全村人的祖坟上撒尿么!不懂事的草皮都要跟着羞死,老子今天非要治治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可!赵老三怒火中烧,故意大声喊道:“捉贼呀!快来小学教室捉贼呀!”他想把全村人的叫起来,让大家都来看他们的“西洋景”。 村民听到有人在小学那边喊捉贼,立马就有一些青壮年跑过来了,有的人手里还拎着扁担。大家团团把小学围住,纷纷用手电筒向黑咕咙咚的教室里照射。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涌过来了,争先恐后趴着窗户朝里面看。在数盏“探照灯”的照耀下,大家终于认出了“故事片”中的男女主角——尽快他们低着头,蹲在教室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大宇村小学的校长——冯金花老公张育田拿来钥匙打开了教室,两人随即被“请”到小学操场上,村民紧密地“团结”在他们周围。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尤其是上了些年纪的妇女,嘴里说出来的话更是不堪入耳。大家都纳闷他们是如何“钻”进教室的。“教室的后窗有一根钢筋被人抽掉了!”一个学生说道。 赵安全和牛牯老婆两人并排站在场地中央,都勾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只要他们一张口,哪怕只说一个字,会立马被村民的唾沫星子淹死。有好事者饶有兴趣地问赵老三“案”发经过,赵老三也不含糊,添油加醋地告诉大家他是如何“侦破”案件的,那架势俨然是国家领导人在答记者问。 这时,一个老太婆挤进人群,冲到牛牯老婆面前,扬起手中的一片竹篾朝她脸上狠狠地抽去,还一边咬牙切齿骂道:“我让你偷汉子!我让你不要脸!”打得她哭爹叫娘,连连后退。老太婆不是别人,正是牛牯的母亲。赵安全这边,牛牯像疯了一般对他拳打脚踢。虽然他早知道老婆与赵安全有染,但一直没抓到把柄,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今天老婆当着这么多人被捉了奸,男人的尊严“腾”地一下像火山岩般从心底喷发出来,恨不得把赵安全撕掉。赵安全不敢还手,抱着头左躲右闪。 在中国,几千年来,男女之间的这种不正当关系是最令人们敏感和不齿的。在旧社会遇到这种事,一般是由族长出来主持族规,将当事人绑上青石沉水溺死。时间即使来到了科技高速发展的二十世纪末,但在农村哪一家要是摊上这种事,仍被认作奇耻大辱,连当事人的后人都难以在村里抬起头来。可见观念的转变要比科技的发展慢得多。 赵安全的弟弟赵安星也正在人群中,他看不下去了,正准备上去拉牛牯,却被站旁边的老婆巧媛死命拽住了。她低声骂安星:“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关你屁事!”巧媛与大哥赵安全一向不和,两人曾为赡养赵百顺的事争得面红耳赤。现在赵安全遭了秧,巧媛幸灾乐祸都来不及,哪能让老公上去为他解围呢,尽管他俩是亲兄弟。 巧媛的话弄得赵安星犹犹豫豫,一直没敢上前。赵安全的老婆虽然知道自己男人理亏,但毕竟是夫妻,不忍心看着老公被人暴打。她跑上去抱住牛牯的一支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牛牯高抬贵手。 这时,一个老人默默地离开了现场,他就是牛牯的父亲林长根。老人当然知道儿媳妇红杏出墙的真正原因,但有什么办法呢,儿子是个废人,履行不了当丈夫的责任,能怪儿媳妇不守妇道么?这不是旧社会,可以用家法族规惩罚她。村里有人说闲话,说牛牯的大女儿像赵安全。林长根也越看越像,心里不是滋味,叹道:老林家真是造孽,竟沦落到向外人“借种”的地步。 赵安全和牛牯老婆被打得死去活来,旁观的人动了恻隐之心,这边赵春雷和林恩刚上去拉住牛牯,那边妇女主任冯金花劝住牛牯的母亲,制止了这场闹剧。张敬民来得晚些。大家见他来了,立即给他闪开了一道,想看看大宇村的当家人如何处理这件麻头的事。 赵安全和牛牯老婆坐在地上,两人都满脸是血。张敬民皱了皱眉,走上去叫他们站起来。赵安全摇摇晃晃站起来了;牛牯老婆却动弹不得,看来伤得不轻。村里的张庆生有一辆“龙马”车,张敬民对赵春雷说:“去!叫庆生把他的‘龙马’开过来,送两人上医院。” “我这就去!”赵春雷答道。其实赵春雷一听到赵怀德的喊叫声就赶来了,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后,也觉得赵安全和牛牯老婆两人罪不可赦,故此没及时上去制止牛牯和他母亲的打人行为,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热闹。 张敬民借着手电光向人群看了看,没有发现“五巨头”中的另外两个人。他估计赵基德和林正荣这两个老滑头刚才八成来过了,见事情扎手又都躲回家了。 张敬民见张庆生把车开过来了,吩咐众人将牛牯老婆抬上了车;赵安全则自己爬进了驾驶室。张敬民要求双方的家里都派人跟着去医院。赵安全这边,他老婆和弟弟赵安星都在场;牛牯老婆那边却一个家属都没有。“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把他们‘请’来!”张敬民气愤地说道,朝牛牯家里走去。 牛牯生死不肯来。张敬民左劝右劝,把牛牯的父亲长根请来了,老人边走边抹眼泪。 人到齐后,张庆生发动车子朝乡卫生院开去,留下许多有趣而沉重的话题给村民细细议论和评说。 第二十五章 钟志明三人上次被王天亮罚种花生,虽觉得颜面扫地,但也是敢怒不敢言。接下来几天时间,他和范通、胡睛光三人自带饭菜,骑上摩托车去农场,老老实实将未种完的地补种完。 白芒火是本乡人,家里还种着田地,虽然自己在家里农活干得不多,但“基本理论”还是清楚的。在乡政府这些领导中,就算他最懂庄稼的脾气了,所以王天亮就“钦点”他做了“农场主”。曙光农场的花生地在白芒火等人的精心照料下,没病没灾,今年雨水虽然多了些,但对花生的产量影响也不大,看来丰收是铁板钉钉的事。 给晚稻耘完第二遍草后,就该拨花生了。这次拨花生和上次种花生有点不同。王天亮通过上次劳动发现很多干部养尊处优久了,干起活来毛手毛脚;再加上现在天气非常炎热,估计这群老爷兵吃不消,于是就把政策放宽了:这次拨花生“包干到户”,每个干部除了可请亲友帮忙外,还可出钱雇人,不管有多少“编外人员”,去农场劳动的一律管饭。这一政策得到很多干部的拥护,他们正愁如何度过这一“鬼门关”呢。 这次劳动的人多些,乡政府多请了一辆大卡车将劳动大军运到农场。林少生知道自己一个人完成不了任务,于是邀上两个侄子——恩刚和恩亚帮忙。范通和胡晴光上次劳动时碰了晦气,这次两人就干脆不去了,都雇人顶替了自己。钟志明还是去了,他想犯了错误咋的,我钟志明好歹还是副科级干部嘛,这点委屈算什么,在那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他没有请亲友,也没雇帮手,准备一个人完成劳动任务。 劳动大军到了农场后,白芒火还是和上次一样整队。大家依旧分成十个小组。站队时,白芒火发现只来了六位副科级干部,王天亮说另外四个“空缺”由股长补上,虽然这次劳动是“包干到户”,但还得有个组织性、纪律性嘛,安个头头带队是有必要的。钟志明看了看自己的“兵”,只有林少生带着两个侄子站在身后,好不寂寞。周超是自己骑摩托车来的,站队时他发现了恩亚,白芒火跑到队伍后面“取长补短”时,他趁机溜到了恩亚的后面,两人高高兴兴握手。 肖月也来了,旧人干旧事,来之前白芒火就安排她仍然帮厨师打下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且林少生也在场,肖月和恩亚不再好意思上去问候对方,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交汇,彼此冲对方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下地拨花生了,林少生的责任地和钟志明的紧挨着。钟志明一改上次劳动时的活泼,一个人闷着头朝前拨着。林少生见他手上没戴手套,知道他忘带了,心想一天拨下来,常年不下地的他巴掌非起血泡不可,于是匀了一只手套走上去给他。对林少生的关心老钟感激不已。他想,他妈的!真是墙倒众人推,自己一落难就没人理了;人家少生多重情义,才不会像那些狗日的躲瘟疫一般不挨自己的边。 两人边拨花生边小声议论着。 “别看他‘阎王’现在横的要命,今天逼村委会搞致富项目,明天扣干部的工资搞街道美容。照这样下去,阳光乡迟早要被他拖死,到时不出乱子才怪。我看他‘阎王’怎么收拾!”钟志明忿忿不平地说道。 “按理说呢,‘阎王’也是一片好心,希望老百姓能快点富裕起来,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到头来好事反而办成坏事。” “他好心个屁!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是踩着全阳光乡老百姓的头往上爬,上任老吴不也是这样干么?阳光乡已经病得不轻了,再下猛药连鬼都丁不住!” “当官嘛,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爵位越高越好,苦就苦了老百姓……” 气温越来越高,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似乎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午饭过后,大家都赶紧找阴凉的地方睡午觉。恩刚困得不行,背靠在平房向阴的墙上,不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恩亚怕热,走了一段路,来到农场池塘岸边的一丛树林里。他脱下布满盐渍的上衣,光着膀子,拿毛巾去池塘边上洗脸擦身。 擦洗完毕,恩亚把湿毛巾裹在头上,活像电视剧《敌后武工队》中武工队员的装扮。他找了一棵高大浓密的松树,在树根底下坐下来。他抖了抖刚才脱下的上衣,然后披在肩上,头靠着树干准备睡午觉。 “嘿嘿,就休息了?”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恩亚睁开眼睛一看,见肖月抱着一个碗口大的西瓜正朝这边走来。 他没想她会突然冒出来,赶紧穿好衣服。 “我刚才看你坐立不安的样子,就知道你热得难受,你倒聪明,竟然在这里找了块风水宝地乘凉。”肖月在他身边坐下。“给!这是我来时带上的,解解暑吧。”肖月把西瓜递给恩亚。恩亚也没客气,用拳头把西瓜砸开,把大一点的那一半给肖月。他的这个“小动作”没瞒过肖月的眼睛,从他手里拿过小的那一半吃起来。 “大热天中午不休息,你不困吗?”恩亚问肖月。 “还好,我在里面干活,没你们那么累。” “我不怕冷,就怕热,就因为这个,学校的同学给我起了个‘博士’的外号。”恩亚接着把他外号的来历讲给肖月听。 “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个自称农民的人竟然是个‘博士’。”肖月不禁笑了起来。“不过你这个农民还真是正宗的,我看你挺能吃苦。” “吃苦是农民的本色,在乡下务农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的。” “那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些农民就游手好闲,甚至偷鸡摸狗。” “你们村有这样的人吗?” “有,不过是个别,我最痛恨这种人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双包胎还有差别呢……” “你什么时候走?”肖月突然转换话题。 “快了,我先和我同学联系一下,再确定离开的具体日期,估计在家也就是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去哪?” “我们打算去广州,听我同学说,他有一个什么叔叔在那里,到时过去好歹有个地方落脚。” “还是男孩子好,可以像空中的鸟儿一样自由地飞。”肖月看着天空,若有所思地说道。 “女孩子也一样,空中不是也有雌鸟飞过么?”恩亚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 “你能带我出去么?”肖月突然抓住恩亚的手,一双火热的眼睛看着他。“我是说你先去广州找工作,等你安定下来之后,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把我介绍过去,好吗?”肖月解释道。 “在乡政府上班不开心吗?” “我都快憋死了,我想我迟早会离开的。” “那你这事有没有和父母说起过,他们什么意见?” “还没有,不过我知道,他们肯定不同意我这样做的。”肖月有些沮丧地说道。 “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在外面不比在家里,有很多事情意想不到,你得有思想准备。”恩亚语重心长对她说。 “这个我知道,我会对自己负责的。”肖月又笑起来了。 “你不怕我把你卖了?”恩亚笑着跟她开玩笑。 “别人我说不准,但你绝对不会。”肖月看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说道。 “好吧,我们先过去看看,有好消息就告诉你。” “哪天走告诉我。” “嗯。” “你先歇着吧,我走了。”肖月说完,站起身来欢快地朝农场走去。 下午劳动时,少生见钟志明今天完成不了任务,而且他看上去有些轻微的中暑,便叫恩亚过去帮他拨花生。 旁晚时分,来时载人的大卡车在花生地头的土路上来回穿梭装运花生。各责任地里,大家将拨好的花生打成捆,然后一捆一捆提到路上,让大卡车拉回农场。恩亚帮钟志明提完责任地的花生后,又过去帮周超提花生,两个年青人一起来来回回,有说有笑。 天快黑了,王天亮和陈公昊沿着地头一路检查过去,提醒大家不要将花生遗落在地里。 大卡车将花生都拉回来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等一切安顿妥当后乘车回家。钟志明和林少生一起坐在墙跟下歇息,拉着话。这时办公室主任郝有才走过来,故作惊讶地对钟志明说道:“老钟,你老人家还有闲心坐这里啊!王书记又正站在你责任地的地头上骂娘,估计你有花生遗落在地里了,你还不快去看看!” 少生心头一紧,替钟志明捏了一把汗。恩亚却感到纳闷,他明明记得帮老钟提完了地里的所有花生,怎么会有遗漏呢? “遗你娘的x!耍老子是不!有这样欺唬的人么?快给我滚开!”钟志明发火了,冲他骂道。 郝有才嘴里叼着一支烟,讪笑道:“我是为你好,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莫开这样的玩笑,人家看笑话哩。”少生劝郝有才。 “好,不说了不说了。算我没说,好么?”郝有才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呸!”钟志明在他身后啐了一口。 汽车掉好车头,大家纷纷爬上去。汽车发动后,跟着前面的小车朝乡政府方向开去。 第二十六章 汽车开回乡政府,天已经黑下来了。少生和恩刚各骑一辆摩托车,恩亚坐在恩刚的摩托车的后座上,三人一同回大宇村。 快进村时,他们听见村里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三人进村后,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看见村里的池塘边上聚了很多人,大家手里都拿着家伙,斗志昂扬,仿佛要去哪里打仗。赵基德站在一块高一点的洗衣石上,正激愤地给“敢死队”发表着“讨伐宣言”。 他们三个人停下来了解情况。 “你们来得正好!不得了,你们家遭灾了,快去‘状元’家看看!”满堂看到少生他们三个人,过来对少生激动地说。 三人都大吃一惊,不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灾祸。恩亚赶快朝家里跑去;这边满堂简短地把今天傍晚发生的事讲给少生和恩刚听。 原来隔壁陈家村有几个小孩在仙鹤湖边上放牛,孩子们贪玩,把牛丢在湖边的草坪上就下水玩耍去了。孩子们在水里玩疯了,牛去了大宇村人的田里吃稻都没发现。 赵怀德老婆菊花在村后的菜地里除草松土,远远看见牛好象在自家田里吃稻,赶忙丢下手中的锄头朝仙鹤湖跑去。到了湖边上,菊花见牛果然是在自家田里吃稻,不由分说,下田去牵牛,顺手把在其他村民田里吃稻的牛也牵走了。 在水里玩的孩子,终于有一个人发现牛不见了,见远处一个妇女牵着几头牛正朝村里去,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们知道牛丢了回去自己肯定要挨大人揍,于是纷纷上岸,追上菊花,央求她把牛还给自己。菊花一见他们就来气,不仅不还,还破口大骂。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和她对骂起来,胆大的孩子甚至跑上去夺牛绳。 见他们如此放肆,菊花扬起手给上来夺牛绳的孩子几个嘴巴。被打的孩子鬼哭狼嚎般跑回家里告状去了。 陈家村和大宇村虽然田挨着田,却分属不同的乡管辖。两个村之间经常为山地划界、稻田用水和牛吃水稻等事闹纠纷,两边村民之间积怨颇深。陈家村放牛娃的父母见牛不仅被人家牵走了,孩子还挨了打,火冒三丈,心想你大宇村人欺人也太甚了,大人受你们的气倒也罢,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是可忍,孰不可忍!放牛娃的老子们邀在一起来大宇村讨公道。 菊花把牵来的牛一股脑儿拴在榨油坊里面,然后又回头把牛吃稻的事告诉其他几户受害的村民。 陈家村讨公道的村民找到菊花,质问她为什么把牛牵了还打孩子,强烈要求她把牛还了,再给每个孩子赔上两百元“伤残费”。 菊花哪是省油的灯,面对四五个大男人毫无惧色。她先是和他们据理力争,后来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了,其骂人功力之精深,足可以把死人骂得气活了。陈家村的几个大老爷们被她骂得怒发冲冠,还哪管它“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冲上去扇了她几个耳光。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踢开菊花的牛圈找牛,却发现里面只有两头猪。他们知道打了人再想要回牛是不可能了,但心想也不能白白让大宇村人霸占自家的牛,得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时候,农民的自私性和狭隘性就充分暴露出来了。他们闯进菊花家里找出锄头,其中一个拿着鱼叉,几个蛮汉抡起家伙把菊花的家砸了个稀巴烂。 他们从屋里出来,又跳进猪圈,把里面的两头猪活活剌死了。恩亚家的猪圈和菊花家的紧挨着,一个人指着恩亚家的猪圈问其余的人:“这里面的要不要杀?” “杀!统统杀掉!”另外一个人眼都红了,大声说道。可怜凤香养的三头猪眼看就要出栏了,顷刻间被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大宇村的青壮劳动力都在外面干活,留在家里的老弱病残根本不是这几个蛮汉的对手。恩亚奶奶见他们连自家的猪都不放过,上去阻止他们,被其中的一个人推了一把,结果头磕在墙上,流血不止。 陈家村的这几个人见仇报得差不多了,且担心大宇村的大老爷们回村一旦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就有来无回了,于是迅速按原路返回。他们没敢扔下手中的家伙,怕被人追来还可以还击。他们还不解恨,上了大宇村靠近陈家村的机耕道时,拿起锄头锄断大宇村人栽种的水杉树。 村里的妇女小孩见陈家村人如此猖狂,都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跑出去叫村里的男人回来。但因人员分散,有些人还出村办事去了,所以立即赶回来的人不多。 赵老三回来见老窝被人端了,老婆又挨人打,怒从心头起,操起一根扁担就要去找陈家村人拼命。老二赵奉德拉住了他,说咱们人单势孤去要吃亏,干脆等村上人全部到齐后再一同找他们算账。 凤香这时也回来了,她对陈家村人无缘无故杀自家的猪痛恨不已,见婆婆头破血流的样子,更加心疼得掉眼泪。金生给母亲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叫恩强向邻居借了一辆摩托车,恩强在前面骑,他在后座上扶着,把母亲送往乡卫生院治疗。 天擦黑时,村里出外劳动的人都回来了。赵基德听弟媳哭诉陈家村人如何如何欺负她,又如何如何把家给砸了,气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心想此仇不报非君子。 赵基德立即将村民召集起来,准备血洗陈家村。会计林正荣得知自己承包栽种的杉树无辜被人锄断了,对陈家人也恨得牙根发痒,早把什么组织性、纪律性扔一边了,坚决支持赵基德血债血还。村民见村里的头头带头讨伐陈家村,心想干就干,怕啥,反正天塌下来有人顶着。一时间,村民中树被陈家村人锄掉的,水稻被陈家村的牛吃了的,以前和陈家村人闹过矛盾的,都纷纷拿起武器,准备听从赵基德的调遣。其他村民得知了陈家村人的暴行,也个个义愤填膺,有人豪气冲天地说,大宇村何时这样遭人欺负过,他陈家村人简直是不想活了!大家觉得维护村庄的利益与尊严是每个村民的义务,于是都自发地聚在一起,临时组建了一支“敢死队”。 有人想到了这事要通报村里的“一把手”张敬民,但他刚好不在家。“一把手”不在“二把手”说了算,村民自发地追随赵基德去干仗。 少生和恩刚得知家里的遭遇都非常气愤。恩刚立刻骑车回家,拿了一把老镢头加入了队伍。 恩亚回到家来,见母亲辛辛苦苦养的猪血淋淋地躺在猪圈里,又听说奶奶被人打伤了,平日温顺的他此时也按捺不住怒火。尽管凤香苦苦拦他,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这一次没听母亲的劝告,拿上一把锄头朝池塘边大步走去。 气愤归气愤,少生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见村上的赵基德和林正荣为了报私仇,故意煽动村民的复仇情绪,带着大家去冒性命之险,感到这事非同小可。他想如果任事态继续发展,今晚绝对会有人在这场混战中丧生,这无论是对大宇村还是陈家村来讲都是个天大的悲剧,而且两村的仇恨会越积越深——应该立即阻止大家! 村民掉转头来就要向陈家村进发了,少生赶忙张开双臂,厉声对大家喝道:“不能去!”村民一阵骚动,吵吵嚷嚷问他为什么。少生刚想给大家摆摆利害关系,赵基德不耐烦了,大手一挥:“不要管他!咱们走!”村民听从了赵基德的指挥,把他扔一边快速朝前走去。 少生见拦不住大家,心想那就把自家人截下来吧。少生追上去,在人群中找到了恩刚。他拉住恩刚的胳膊不让他去。倔强的恩刚哪里肯依,挣脱他的手,快速跑到队伍的前面去了。少生又找到恩亚,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锄头,然后死死抱住恩亚的腰把他往回拉。此时的恩亚蛮劲也上来了,他一边用力去掰叔叔的手,一边嚷着放开他。少生见他也不听劝,情急之下扇了恩亚一个耳光,喝道:“你的书白读啦!你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么?我今天就是你老爸!听我一句劝,赶快给我回去!” 少生的一个耳光和几句严厉的话把恩亚震住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这时凤香也从后面赶来了,见少生拦住了他,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来。她拉住恩亚的手心有余悸地说道:“猪死就死了,娘我不心疼。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娘就活不了,傻儿子,你知道吗!”凤香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大宇村的“敢死队”很快就走远了。少生见情况万分紧急,他让凤香把恩亚拉回去,自己则迅速朝村上张若明家里跑去。张若明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装了一部电话,少生想用他的电话给派出所报案。 少生来到张若明家门前,却见屋内乌黑一片。他知道家里没人,沮丧不已,心想这下全完了,今晚死人是再所难免了。 再说陈家村那边,那几个来大宇村行凶的村民知道大宇村人吃了亏决不会善罢甘休,很有可能上门寻仇,所以他们严密注视着大宇村这边的动静,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立即号召村民准备迎敌。 天黑下来后,陈家村人听到大宇村这边狗都拼命叫开了,知道大事不好,有人赶紧敲起了脸盆,提醒村民赶紧集合准备抵抗来犯之敌。陈家村有一个女子嫁到了大宇村,她见本村人气势汹汹要去攻打陈家村,生怕娘家人吃亏,抄小路十万火急跑去陈家村人报信。陈家村人见大宇村的“兵马”果然出动了,村民不分男女老幼,个个拿起武器等大宇村人来自投罗网。 但并不是所有的陈家村人都糊涂,有灵醒的村民知道陈家村的人口不及大宇村的一半,况且人家是“哀兵”,一旦交手,陈家村将有灭顶之灾。所以当听见大宇村这边狗声大作时,陈家村早就有人打电话给本乡派出所,请求他们火速派人过来制止将要发生的恶斗。 当大宇村的“敢死队”快要进陈家村时,只听见尖厉的警笛声从陈家村后面的公路上传来。 警车很快在陈家村人屋前的开阔空地上停下来,陈家村人全部聚集在这里。这时大宇村人也刚好赶到。 干警们见大事不妙,赶紧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三枪,才把双方震住。接下来干警要求双方的头面人物和事件的当事人出来谈话,调查事件的起因与经过。 在双方的吵吵闹闹声中,干警们对事件有了大概的了解。 这时阳光乡派出所的干警们也赶到了。原来金生把母亲送到乡卫生院不久,少生他们三人就骑摩托车回村了,双方没碰上面。医生给老人检查完后,发现没什么大碍,于是给她挂了一瓶吊瓶。金生和恩强在病床旁边陪侍着,这时两人才说起村上发生的事来。“我看这事很麻头,得请派出所出面才能得到妥善解决,否则两个村非打起来不可。”恩强对父亲说。金生睁眼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突然发现他这个毛头儿子长大了。他点了点头,说:“对,得请他们出面。要不我在这里守着,你赶紧到派出所去报案……还有,你最好带派出所的人一同回村,这样便于他们了解情况。”恩强听完父亲的嘱咐,立即赶往派出所报案去了…… 两边的干警见对方也来了,都感觉事情要好办些,双方协商了一下,决定一同先到大宇村进行实地调查和取证,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陈家村的村民解散了,大宇村的村民被干警们堵回了村庄,一场如剑在弦的恶战就此平息了。 第二十七章 恩亚跟着村里人去陈家村打架,凤香一想起这事就心惊肉跳。她原以为儿子年纪不小了,又读了大学,应该成熟了;没想到这孩子冲动起来什么都不顾,这样难免要做傻事,还是让人放心不下。 她觉得应该和儿子好好谈谈。这天晚上,她走进恩亚的房间,拉了几句闲话,然后转入正题说: “你知道你妈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就是希望你们两兄妹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原以为我这个愿望很简单,很容易实现。但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愿望,要花很多心血才能够实现的。做父母的不容易啊!唉——”孙凤香沉重地叹了口气。 恩亚知道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平时一般不谈这么“深刻”的话题,今天突然说起这个事,一定是受自己跟人去打架的影响。恩亚有点后悔自己那天太鲁莽了,说:“我当时是心疼奶奶受伤了,还有家里的猪平白无故就被人杀了。我那天是冲动些,我以后会注意的。” “不是会注意,而是一定要注意!而且要坚决地改正!”凤香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她爱自己的孩子,但从不娇惯他。 “嗯。”恩亚点了点头。 “你自小性格乖巧,很听我的话,这令我很欣慰。”凤香把目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望着窗外的夜色,幽幽地回忆道:“你记得你第一次做饭吗?” “记得,那次把饭做生了。” “你让妹妹帮你打下手,捞米饭的时候,不小心把滚烫的米汤溅在她额头上。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她头上鼓起了一个大水泡,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你一顿,你当时却一句话也没说。我和你妹妹睡一张床上,深更半夜的时候,也不知你哪里找来了一支蜡烛,悄悄地摸到你妹妹床头,点燃蜡烛,查看她头上的伤势。” “那支蜡烛是我从小惠家捡来的。” 凤香看了看恩亚一眼,依旧缓缓地说道:“其实,我那时还未完全睡着。我看你那样心疼你妹妹的样子,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现在我想起这件事来,心里还很内疚,要知道你那时才七岁啊!” “当时是我粗心,不应该让她帮我扶凳子。”恩亚怕母亲越说越伤心,赶忙解释道。 凤香看了看桌上水生生前用过的砚台,动情地说:“虽然你爸不在了,但只要看到你们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干活有劲,日子有盼头,不管吃多少苦,我都觉得值得。”凤香开始用衣角擦眼泪。 “妈,这个我懂。”恩亚也跟着难过。 “你不懂!要不然你就不会跟着别人去打架!你想过妈的感受么?我多担心啦!”凤香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突然抬高了声音,接着又哭了起来。 恩亚见自己一时的鲁莽伤了母亲的心,想起父亲死后,母亲含辛茹苦地操持这个家,为了给自己挣学费,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在田地间劳作,四十几岁的人,面相竟然苍老得像五十多岁一样,禁不往失声痛哭。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抱着母亲的腿,说:“妈,是我错了,我会改的!不,我一定会改!我再也不惹您伤心了……”他对母亲有一种深深的愧疚。 凤香爱怜地摸着儿子的头,说道:“当年得知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刻,我是多高兴啊。我特意到你爸坟前拜祭了一下,告诉他咱们的儿子真挣气,考上大学了。我在你爸坟前发誓,一定努力供你读完大学。咱们的家境你是知道的,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我今天给你说这些话,不是要给你施加压力,只是希望你以后控制住自己,不要冲动,遇到事情多动脑筋,懂吗?” “我懂!”恩亚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与陈家村闹完纠纷不久,大宇村又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在乡上新农贸市场做小工的牛牯摔死了。据同村一起做小工的村民说,牛牯挑砖上楼,在楼顶卸下砖后,沿着未安扶手的楼梯往下走。他没走多久,在楼顶上砌砖的人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大家觉得不妙,跟过来从上面探头一看:只见牛牯脸朝下,斜躺在楼梯口上——他失足摔下去了。 大家有的跑上,有的跑下,一齐涌到楼梯口。林木森和牛牯是叔伯兄弟,他把牛牯抱在怀里,用手放在他鼻孔下试了试,发现牛牯已经没气了。林木森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脉搏也停止了跳动。 大宇村的“二老板”赵健明当时就在施工现场,他赶过来一看,见刚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就死了,大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并没有慌。他让大家把牛牯抬到一楼的楼梯口下,又亲自找了块帆布暂时盖住尸体,然后立即打大哥赵健伟的手机,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和大哥通完话,他又拨通了王天亮的电话,简短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王天亮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了解事情的经过后,立即把赵健明拉到一旁悄悄说:“告诉你大哥赵健伟,工程是他承包的,得由他来全权处理这件事。”他又吩咐道:“尽量安抚好死人的家属,不能让他们来工地和乡政府闹事……要尽快让死人入土,把这件事的影响度控制到最小,否则对谁都不利。”说完后,王天亮头也不回就走了。 赵健明心想,你“阎王”也太不是东西了吧,老子还没开口让乡政府担当什么,你她妈的就急急忙忙把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拍拍屁股走人,是人干的事吗?看来当官的没有一只是好鸟,全是一帮有利争着抢、无利退三丈的势力小人。赵健明心里烦乱,拦了一辆去县城的顺路汽车,回去找他哥去了…… 牛牯的家人得到牛牯摔死的消息后乱作一团。牛牯的母亲呼天抢地哭着;牛牯的父亲长根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嘴里不断念着儿子的名字。老年丧子,这对天底下任何做父母的都是个天大的打击。牛牯前面虽然有三个姐姐,但在农村,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养老还得靠儿子。两位老人就牛牯一个儿子,他这一死,风烛残年的父母由谁来供养就成了问题。牛牯的小女儿也哭得很伤心,她今年初中刚毕业,严格来讲,还是个孩子。她担心父亲死后,母亲要是一改嫁,自己就无依无靠了。 牛牯老婆倒是一滴眼泪未流,村里人都说这女人心肠硬。也难怪,她的心本来就不在老公身上,牛牯这一死,她更加逍遥自在了,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村里人这样猜测着。 其实牛牯老婆内心比黄莲还苦。她与牛牯结婚后,才知道老公是个性无能者。她向母亲哭诉她的命苦,打算立即与他离婚。可母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不同意她离婚,劝女儿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命,你不认也得认。不过你也不要太憨了,可以“想办法”替他林家生几个孩子,家庭照样美满。她是个性情温顺的人,事已至此,她除了恨媒人柳阿婆外,也只能恨自己的命不好了——她听从了母亲的劝告,继续跟着牛牯过日子。 可她是个正常的女人,有着正常女人的需要。村里的赵安全因老婆身体不方便,只得在外面觅“野食”。牛牯老婆的窘境他看在眼里,一直想填补牛牯留下的“空白”,多次用酸话骚牛牯老婆的情。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赵安全和牛牯老婆成了露水夫妻。 牛牯老婆除了偶尔背着老公在外面偷腥外,其它方面都尽到了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其实她本人对自己背叛老公的行为也是提心吊胆的,多次梦见自己的丑事被人发现,醒来后吓得面如土色。她想断绝和赵安全的不正常关系,但又禁不住诱惑,心灵一直煎熬着——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那次被当众捉奸后,她羞得无地自容,婆婆那样凶狠地惩罚她,她却并未怪老人,反而觉得是种解脱。 人死不能复生,家里乱成这样,必须有个人出来主事。牛牯老婆找到“大老板”赵健伟,和他商量如何处理老公的善后问题。“大老板”说事情纯属意外,牛牯的丧葬费他会承担,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再给家属一万元作为补偿。 牛牯老婆提出牛牯父母的赡养费、自己两个未成年子女的抚养费也应在赔偿范围之内。但被赵健伟一口拒绝了。 牛牯老婆觉得“大老板”那样做不尽情理,于是到乡政府找到王天亮,要求乡政府出面处理这件事。王天亮说这事与乡政府一点瓜葛都没有,你还是找你们村的‘大老板’解决。牛牯老婆没办法,想来想去,看来也只好找到村委书记张敬民出面,让他主持公道,帮助解决赔偿问题。 张敬民对牛牯老婆是同情的,一个弱女子,不管她以前犯过什么错,家庭遭遇不幸总是可怜的。他把“大老板”和“二老板”请到自己家里,牛牯老婆也来了,双方坐下来谈赔偿的项目和数量。牛牯老婆坚持要“大老板”赔偿赡养费和抚养费,包括丧葬费等一切费用在内一共五万元。 “五万元?你也太狠吧!我不同意!”“大老板”当场就回绝牛牯老婆提出的条件。牛牯老婆也豁出去了,“好!你可以一分钱都不给,那就把牛牯永远放在你的工地上,我看你们谁敢把他私自埋了!”“大老板”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平日绵软的“破鞋”突然变得这么凶狠。他用眼睛望着张敬民,仿佛问他:怎么办? 张敬民说:“谁家愿意碰上这样的事呢。既然事情发生了,咱们还是本着务实的态度解决它。牛牯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走了,老人孩子更加可怜哩!乡里乡亲,你忍心看他一家就此烂包么?我给你们作个中间人,除了丧葬费外,你们兄弟俩再给人家三万五千元……好歹是条人命!”“二老板”和“大老板”交换了一下眼神。 表面上看,“大老板”要比“二老板”精明。但事实上,“二老板”看事情的眼光比他大哥更深更远。今天牛牯老婆态度如此强硬,大大出乎“大老板”的意料,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让弟弟来定夺。 “二老板”赵健明爽快地说:“行!就按敬民哥说的办!” “二老板”非常清楚,如果不尽快处理这件事,一是延误工程进度(虽然牛牯的尸体后来用一口薄棺材装殓起来了,但一直工地上放着,其他民工都不敢去干活了),二是担不起名声,乡亲们会怎样说他哥俩?人家肯定会说他们为富不仁,由被人敬仰变成被人唾骂;况且区区三万五千元对哥俩来说只是个小数目而已,何苦因此而坏了自家名声呢。 见“二老板”一口答应了,张敬民问牛牯老婆:“你看怎么样?”牛牯老婆想也只能如此了,何况村支书是热心帮着调停,不能伤了人家的一片情,也不再硬撑着,说:“那就这样吧。” 牛牯大女儿也赶回来奔丧。她在广州打工,没人知道她具体干什么工作,听说反正挺赚钱。她从骨子里看不起“无能”的父亲,对在外面偷汉子的母亲更是不正眼相看,心想就是你们这对“宝”才让我们做儿女的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你们根本就不配做父母。牛牯两公婆从未见她寄一分钱回家,每次回来,她只给爷爷奶奶和妹妹买东西,而且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又赶回广州去了。 牛牯老婆操持安葬好牛牯后,把牛牯的三个姐姐和姐夫、村委会的“五巨头”请到家里来。她当着大家的面,把一个存有三万五千元的存折亲手交给牛牯父亲,说:“我当时找健伟兄弟要赡养费,就是为公公婆婆讨点钱养老,我没本事赚钱,怕养活不了老人。这是我向他们要来的赔偿费,现在请大家替我作个证,我把这钱全部交给老人。”说完把存折让在场的人都过目后,郑重地交到公公林长根手上。 在场的人无不唏嘘不已,谁说她铁石心肠无情无义,你看人家多有孝心,婆婆那样打她,她还一心一意为老人着想,这样的媳妇哪里找去。林长根用颤颤微微的手接过存折,老泪纵横;牛牯母亲更是感动得一蹋糊涂,抱着儿媳妇痛哭了一场。 牛牯的大女儿回广州时把妹妹带走了。小女儿还是尊重自己母亲的,离开的前一夜,陪着她说了些宽心话。 牛牯在世时没和父母分家。两个女儿走了之后,牛牯老婆打算和公公婆婆分开过日子。林长根老两口苦劝她不要这样做,虽然牛牯不在世了,毕竟还是一家人。但牛牯老婆坚持要分开,两位老人也没办法。林长根腾出了屋后的一个猪圈,请人替儿媳妇在里面砌了一个灶,改成了一个小厨房。从此,牛牯老婆虽然仍和公公婆婆住一屋,但分锅吃饭了。 第二十八章 摘完花生后,乡下的农忙就告一段落。暑假里,恩亚接到了“战士”打来的电话,说他在广州一个建筑工地干活的四叔回来了,帮家里搞完“双抢”后仍回广州去,届时两人去广州可以找他。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恩亚不知“战士”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想打电话问问。 他来到张若明的小卖部,拨通了“战士”家隔壁的电话。“战士”接到了电话,两人问起了对方的情况,兴奋地聊了好长一段时间。“战士”告诉恩亚他四叔已经回广州去了,不过上个星期他打电话回来说,他们要转到另外一个工地干活,等搬到新工地后再告诉“战士”具体地址。恩亚说那等就等吧,天气凉爽一些再过去也好。 “秋老虎”渐渐走远了,天气凉了下来。早上起来,可以看到翠绿的禾苗上面悬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一块轻纱覆盖在稻田上。当朝霞穿过云层射向大地时,轻纱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天傍晚,恩刚端着一只蓝边大饭碗,边走边吃,来恩亚家串门。恩刚给恩亚带了一个消息:未婚妻廖海燕的弟弟廖海军考上了北京商学院,过三天将摆下酒席庆祝。海燕在家里忙得不行,赶集时托人带来话,让恩刚一大家子人全部去她家吃酒席。 听到这个消息,恩亚喜出望外,甚至有些莫名的激动——海燕家的日子也过得很紧巴,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实属不易,这其中作姐姐的海燕为此付出了很多,她终于完成了一桩心愿。 海燕家摆酒席的那一天,恩刚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来到她家所在的枫树村。刚进村不久,就被海燕的弟弟海军迎上了——家里人今天让海军什么事都不要沾手,专门接待上门的客人。海军上身穿一件崭新的白色短袖衬衫,下身一条黑色西裤,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人看上去特别精神。他一边兴奋地和客人打招呼,一边手忙脚乱从兜里掏出香烟和糖果散给客人。也难怪,考上大学是人生一大喜事——中国几千年以来,金榜题名几乎是农民脱离农民身份、攀上更高社会阶层的唯一出路。 恩亚一大家子人进了海军家的院门,院子里摆上了十几张借来的八仙桌,看来今天来吃酒席的客人不少。进屋之后,恩亚打量了一下,海燕的家也是一间老式旧屋,除了一把木制躺椅是新的外,屋里的其余陈设都相当沉旧。 海军早跑进灶堂把正在忙活的父母叫出来见客人。海军父母急忙出来,见恩刚一大家子人一个不少都来了,脸上乐开了花。两人的手都湿漉漉的,胡乱地在围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赶紧招呼客人落坐,并倒上茶。 小梅没看到未过门的儿媳妇,问:“海燕呢?” “一大早上县城了,还有些东西没买齐,我让她再跑一趟,估摸再过个把钟头就回来了。”海燕的父亲答道。 “哎呀!要知道你们这么忙,我早就该打发恩刚来帮帮手……”小梅想海燕这几天肯定忙坏了,不禁懊恼起自己的疏忽。 “那咱们也别坐着了,亲家,我们今天都听从你的调遣,有啥事你尽管分咐!”金生对海燕父亲说。 “不敢不敢,你们是客人,哪能让你们干活。”海燕母亲赶忙说。 “大家现在都是一家人,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有什么活尽管分咐,我们可是坐不住的人。”凤香在旁边插话说。 恩刚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没等老丈人发话,他就代老丈人开始给大家分派活了。于是除了恩平外,大家都上手帮着忙开了。 临近中午,海燕回到家,见恩刚带着一大家子人正帮着家里干活,恩亚也来了,一股巨大的暧流涌上心头。是的,对一个女孩来讲,没有比找到一个好老公和好婆家的事更让人幸福了。 当天来吃酒席的人特别多,恩刚一大家子人也跟着忙乎了一天。吃罢晚饭,恩刚一大家子人要回去了,海燕舍不得恩刚走,硬要他和恩亚留下来住一宿。恩刚犟不过她,留下来了,兄弟俩陪着海燕一家人拉了大半宿话才休息。 恩亚回村后没几天,接到“战士”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四叔已经搬到新工地上去了,并留下了地址,让他做好离家的准备;两人先到学校汇合,然后再一同去广州。 听到这个消息,恩亚兴奋不已,终于可以出去闯荡一番了。他找出一页信纸,将走之前要准备的物品和要做的事一一列在上面。凤香见他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忧伤。 恩琦知道哥哥要走了,打电话回来请他到小惠的美发店去一趟,她要亲自给亲爱的哥哥理理发,让他大展宏图从“头”开始。 恩亚是第一次去小惠美发店。小惠见他来了,兴奋不已,赶忙三下五除二把别的顾客的头发做完了,她准备亲手给恩亚理发。但恩琦不让,说我哥就要出远门了,我也没什么送他,就给他理个“平安”头吧。 恩琦给恩亚理完头发,拿着一个大圆镜在他后面左照照,右照照。 “哥,你看我给你理得多帅气啊。”恩琦调皮地对哥哥说。两人在镜子中对视了一下,开心地笑了。 恩亚晚上要乘火车去省城。他把要带上的东西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毕业证、学位证和身份证等重要的物品专门放在一个小袋子里,以防拿东西的时候弄丢了。 晚饭过后,恩亚没像往常一样看电视,他拿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看了一阵,感到有些倦怠,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凤香也没心思看电视,她把晒干的花生拿出来,和恩亚奶奶在屋里挑拣着花生种。老人毕竟上了年纪,挑着挑着就犯困了,靠在椅子上睡起来。 “妈,小心蚊子咬,你到房里去睡吧。”凤香对老人说。 “嗯?”恩亚奶奶醒了,“人老真不中用,坐着就想打瞌睡。恩亚呢?走了么?”她朝恩亚的房间看了看。 “还没哩,在房里休息。” “那我也回房歇一会儿,他走的时候叫醒我。”老人叮嘱完凤香就回房睡觉了。 凤香一个人在灯下挑拣着花生种。每次恩亚离家去学校,她都会先让儿子睡下休息,自己守着,然后在他走之前给他煮上碗面条,以免坐车饿着。她今晚有点心神不宁,这种感觉以前儿子离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她不时抬起来看看恩亚的房门。 凤香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见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走进灶堂,洗完手,开始为恩亚煮面条。 煮好面条后,她叫醒了恩亚奶奶,然后又敲了敲恩亚的房门,让他出来吃面条。 恩刚也来了——每次恩亚出远门,都是恩刚用摩托车送他去火车站。 恩亚坐在灶堂,端起面条准备吃。他发现碗里有三个鸡蛋——以前母亲都是煮两个鸡蛋的。他把一个蛋夹出来,对他奶奶说:“我吃不了这么多,这个给您吃。” “傻孩子,多就多一个,这次是走远门,多吃点。”老人对他说,脸上漾起慈祥的笑。 “恩刚你给我分担一点吧,我真吃不了这么多。”他在碗橱里拿了一个碗,把那个多出来的蛋放在里面,又用筷子捞了些面进去。 “好吧,我就不客气了。”恩刚拿了一双筷子,稀里哗啦吃起来。 两人吃完面条从灶堂走出来。恩亚去房间拿行李,凤香追进来,把两件包好的毛衣放在他手上。 “现在天气还热,不用带毛衣。”恩亚把毛衣放在桌上。 “以后会变冷嘛。” “那里冬天也不冷,估计不用穿毛衣。” “要你拿,你就拿上。”凤香从桌上拿起毛衣,硬塞进恩亚的包里。 恩刚把摩托车推出院门,恩亚跟在后面。凤香和恩亚奶奶也跟出来,两人对恩亚你一句叮咛,我一句嘱咐,要他照顾好自己,到了广州后打电话或写信回家报平安。 恩刚发动了摩托车,恩亚坐上去了,他回头给母亲和奶奶挥了挥手,让她们回去休息。凤香和恩亚奶奶望着摩托车离去。良久,凤香转过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恩刚把恩亚送到了火车站,对恩亚也嘱咐了几句。恩亚问他: “你春节前要结婚了吧?” “是哩,早就谋划好了。”恩刚嘻嘻笑道。 “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海燕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她自小家境就不好,吃过很多苦。过门后你要好好待她,不要在面前耍脾气。”恩亚郑重叮嘱恩刚。 “这个你放心,我要是跟她过不去,我老妈就不会饶过我,她比我还在乎她呢!” “我这一走,就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了,挺遗憾的。我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两人白头到老。”恩亚握了握恩刚的手。 “是挺遗憾的。不过也没关系,你回家后我再给你补上,怎能不让你喝喜酒呢?” “那我先谢了。”恩亚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恩刚就骑车回去了。 恩亚买好票,走进候车室,里面人不多,冷冷清清。他正想找个座位坐下,突然见一个女孩子从靠墙角的座位上站起来,并朝他跑来。 恩亚一眼就认出她是肖月。昨天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肖月,说他今晚走,没想到她竟然这里等着他。 “来了很久吧?”恩亚问她。 “没来多久——总算把你等来了。”肖月带着他走回她刚才坐的地方。 “你怎么深更半夜跑这里来了,一个人来的吗?” “不一个人还要几个人,我又不是小孩。我家离这里又远,我是骑摩托车来的。”肖月帮他从肩上卸下行李包。 “真没想到你会来,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呢?”恩亚和肖月并排坐下来。 “我就不说,我要让你大吃一惊。”肖月冲他玩皮一笑。 “我已经大吃了两惊!”恩亚也笑了。 “给。”肖月把一兜水果递给他。 “你太客气了,怎么谢你才好呢?” “你就要出征了,好歹要慰劳一下嘛。你不用谢我,我还要指靠你帮我呢。” “帮你?怎么帮你?”恩亚迷惑地看着她。 “在农场树林里给你说的话就忘了?”肖月故作生气地望着他。 “噢——我当时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既然你说的是真心话,那我就尽力而为吧。” “这还差不多!”肖月高兴地从兜里拿出一个水果削起来,削好后递给恩亚。 两人聊了一阵,工作人员在喊检票。 “那我先走了。”恩亚起身背起行李包,准备去检票。“我送你上车。”肖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行李包。 “人家不让无票人员进站的。” “我早买了站台票。”肖月变魔术般拿出一张票,得意地在恩亚眼前摇了摇。 火车还没来,两人在站台上等着。一轮弯月挂在天边,露水打湿了站台边上的草丛,在惨白的灯光照耀下,车站显得格外清冷、落寞。气温降低了,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冰凉冰凉。两人望着火车来的方向,谁也没说话。 “呜——”火车进站了。 车门打开后,恩亚要上车了。 “保重身体,出门要当心!”肖月紧紧拽住恩亚的包,仿佛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恩亚转过头来望着她。 “还有,一定打电话回来,一定!”肖月红着眼睛,用手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嗯,我一定会的!”恩亚握了握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然后转身上了火车。 “呜——”火车又开动了。恩亚趴在窗口向肖月使劲地挥手…… 省师范大学早就开学了。恩亚来到研究生宿舍找“县长”,敲门进去一看,“战士”正躺在“县长”的床铺上翻着一本杂志——原来他昨天晚上就到了。 两人分开了一个暑假,见面后异常兴奋。 “咦!‘县长’哪儿去了?”恩亚问“战士”。 “打开水去了,你吃了早餐没?” “我一下火车就直奔学校,哪有工夫吃早餐。” “那你先去洗洗,反正也快到中午了,等‘县长’回来后,我们一起找‘教授’吃午饭去。” “‘教授’?你跟他联系上啦?” “昨天晚上我一到这里,就向‘县长’问了他的情况。他已经去省报社报到上班了。早上我跟他约好了,今天中午咱们宰他一顿。” 恩亚、“战士”和“县长”三个人来到了学校旁边的一家酒楼,“教授”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 菜上来后,“教授”端起手中的酒杯说道: “没想到毕业之后,咱们弟兄又能见面,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四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去了报社感觉怎么样,工作还满意吗?”恩亚问“教授”。 “怎么说呢,说好也好,三天两头在外面跑,可以见见世面;说不好,也不好,难免要看上面头头的苦瓜脸,有时脸拉得驴脸还长哩。” “县长”说:“做新闻工作嘛,肯定是很严谨的,这样对你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按理说,咱们学外语的一般都是找外经外贸或者翻译等工作,你当时为啥想干这一行?这一般是学中文的人干的。”“战士”问“教授”。 “你要知道未来的时代是信息时代,我干这一行用句话说就叫做顺应潮流;再说,大家都知道我这人爱发牢骚,干这一行正好给我一个发牢骚的好机会。我就像鲁迅先生那样,把手中的笔当成匕首,看谁不顺眼就扎谁,岂不快哉!”“教授”弹了弹手指上的烟,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那你扎着好人怎么办?”恩亚问他。 “不可能!我‘四只眼睛’还分不出好歹黑白?”“教授”指着自己的眼镜说。 “你当时是怎样应聘上的,传授点经验给兄弟学习学习。”“战士”一脸虔诚地向“教授”讨教。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你真心实意看中了某个单位或职位,你就不要担心这,担心那,放开胆子,扔掉面子,全心全意去应聘。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家看你心这么诚,说不定就把机会给你了,对吧。” “高!实在是高!”“战士”拿起酒杯和“教授”碰了一下,两人都喝干了。 “教授”喝得很高兴,劲头上来了,他指点江山似地挥舞着鸡爪般的手,发表起了他的“演讲”:“咱们中国人总是说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能做得人上人。什么是‘人上人’?就是高人一等的人!就是钱比你多、位比你高、名气比你大的人……谁都想做‘人上人’,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每个人都有野心!”“教授”敲了敲桌子,接着又说道:“谁都想自己占有的东西越多越好,但资源是有限的,怎么办呢?那大家只有争了,自古至今,这种争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所以,这个社会就永无宁日了……” “县长”估计“教授”喝高了,如果不打断他的话,他能给你讲上一天一宿。于是他赶忙说道:“‘教授’扯远了,今天咱们不谈这些。这两位兄弟就要南下闯世界了,咱们还是祝他们旗开得胜,事业有成吧。”“县长”准备端起酒杯来敬恩亚和“战士”。 “等等!我并没有扯远,你等我把话说完。”“教授”按了按“县长”的手。“我是想说,争也罢,斗也罢,并不是一件坏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我很佩服两位兄弟能有雄心闯世界,这次去,做得了‘人上人’,我祝贺你们;做不了‘人上人’,我也为你们骄傲。毕竟,每一个靠诚实劳动而谋生的人是值得他人尊敬的!” “战士”举起杯,对“教授”笑道:“感谢‘教授’的教诲,我们过去后一定努力工作,诚实做人,扶老太太过马路,捡到钱交给警察叔叔,而且保证决不偷渡!” 一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下午,“县长”送“博士”和“战士”去火车站,“教授”有事没有来。 火车开动了,两人并排坐着。林恩亚心潮澎湃,他想这是自己向社会迈出的第一步,不管这一步迈得是否正确,都必须坚定地走下去,因为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战士”则显得很兴奋,对林恩亚说:“哈哈!终于出来了!以后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这种农奴翻身作主人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林恩亚想给他降降温,说:“别高兴得太早,还不知将来会有啥东西在等着咱们呢。” “肯定会有好东西!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九月十八日,怎么啦?” “九•;一八,就要发!多吉利的一个日子啊!”“战士”眉飞色舞地说道。 “别忘了,九•;一八还是‘国耻日’呢!” “管它国耻还是家耻,反正我觉得这个日子不错,看来咱兄弟发财的日子不远了!” 两人一直聊着,后半夜他们打起了瞌睡…… 经过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广州火车站。林恩亚和“战士”背着行李,随着人流出站。 南国的阳光格外剌眼。在出站口,“战士”两只眼睛滴溜乱转,在接人的人群中搜寻四叔的影子——四叔答应了来车站接他。“战士”望了半天也没见四叔出现,难道他有事一时半会儿没赶过来?要是这样,那先呆在这里等他吧,免得他来了找不到人。于是“战士”和林恩亚在出站口找了个空地,放下行李在那里干等。 一批批旅客走出站口,被接的人见到来迎接的人非常高兴,有的握手,有的拥抱,令人好不羡慕。“战士”看了看表,半个小时过去了,四叔还没有露面。他烦躁地在原地转圈,但又敢走开,生怕四叔来了找不到他们。 “不会吧!一来广州就遭‘不测’?”“战士”沮丧地说,“这样吧,我还是打一下他的传呼机。” “他不是告诉你传呼机借给别人用了吗?”林恩亚提醒他道。 “借他传呼机的人肯定认识我四叔,我找到了他不就等于找到了我四叔吗?” “那就碰碰运气吧,在这里干等也不是事。”林恩亚点了点头。 “战士”朝电话亭走去。 时间正值中午,骄阳似火,林恩亚晒得满头大汗,不时地用衬衫的袖子揩汗。 不多久,林恩亚见一个中等身材、身板硬实的人朝他这边走来。他穿一件白衬衣,使得原本黝黑的皮肤显得更加黑。看得出来,此人一定长期从事过户外体力劳动;尤其是额头上的皱纹,像刀刻过一样,又粗又深。他走到恩亚跟前,笑着问道:“你是我侄子建国的同学林恩亚吧?” “是啊!是啊!我叫林恩亚,您是他叔叔吧!”林恩亚兴奋地说道,仿佛落水之人在水中挣扎半天,终于见到了来救命的人一般,精神为之一振。 “我是他叔叔,建国呢?”他伸过粗糙的手来和林恩亚握了握,林恩亚感觉手像针扎了一样疼。 “他去电话亭那边打您的传呼去了。” “我有一个工友他老婆在住院,我把传呼机暂时借给他用了。这事我告诉了他呀!” “他等急了,所以想试着打一下。我过去喊他过来。” “不用了,这里人多,不小心就走丢了,我们还是站在这里等他回来吧。”他挥了挥手。“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中途转车耽误了时间,又碰上堵车,所以来晚了些。” “没关系。叔叔咱们从未见过面,您怎么认识我呀?”林恩亚好奇地问。 “建国怕我在车站找不到他,就跟我说和他一起来的同学长得很高,好使我找你们容易些。我朝这里一圈看下来,就数你最高了,而且一副书生相,我猜就是你了。他还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战士”叔叔嘿嘿笑道。“后生抽烟么?”他拿出一支烟,递给林恩亚。 “谢谢叔叔,我不会。” “不抽烟好,我们没办法,累了不抽两支做事没精神。”他把烟塞进嘴里,点燃抽了起来。 “战士”在电话亭打了十几遍传呼机,对方一直未复电话,“战士”烦躁得用拳头捶电话亭的外墙。他见呼不通对方,于是放弃了希望,悻悻地往回走。 他走回来时,猛然见到四叔那一刻,决不亚于地球人撞见了外星人。他感觉四叔此时是天底下最亲的人,比他爷老子还亲,真恨不得上去亲他一口。 四叔带着林恩亚和“战士”转了几辆公交车后,终于在下午三点左右,来到了自己工作的工地上。在一座已经盖了七八层的大楼前,几台搅拌机同时作业,声音轰鸣,民工们忙忙碌碌,挥汗如雨。 “战士”和林恩亚跟着四叔到了大楼后面的工棚。刚走进去,一股浓厚的“男人味”就扑鼻而来,两人不约如同地捂住鼻子。 民工们都在外面干活,工棚里面静悄悄的。三溜床铺从头排到尾,床铺之间都是“息息相通”的。床底下放着箱包桶盆,还有乱七八糟的破袜子和烂鞋。四叔的床铺在中间一排的倒数第三个位置。他们在四叔的床铺前放下沉重的行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歇一下了。 “条件简陋了些,只好将就一下。你们先歇着,我去提桶水来给你们洗脸。”四叔招呼他们坐下,然后提着一个桶出去了。 “管它简陋不简陋,好歹有个歇脚的地方,你说呢?”“战士”笑着问林恩亚。 “总比睡桥洞强。” “没想到你比我还能忍辱负重,在学校咋就没看出来呢。” “那是你没看到,我吃过的苦头决不比你少。” “是嘛!” 四叔把提来的水放在工棚门口,两人各在床底下找了一个脸盆来洗脸。 “等下我带你们先去吃个饭,然后领着你们去找出租屋……”四叔在旁边说道。 吃完饭后,四叔领着“战士”和林恩亚来到城中村租房子。在中国的很多大中城市,由于城市的快速扩张,城市周围村庄上的土地被征去搞建设,原来的村庄就被新的建筑群包围起来了,形成了城中村。城中村的房屋因租金比较便宜,大受中低收入外来工的青睐,是外来工居住比较集中的地方。但这里存在的问题也不少,如卫生条件差,空气不通畅,消防存在隐患。居住的人员鱼龙混杂,偷盗事件时有发生,不少犯罪分子直接就把老窝安在这里。反过来讲,这里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有不少当初落魄的“马仔”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跃成为富翁和社会名流。 三个人在城中村的羊肠小巷中穿行。头顶上,各个窗台的铁栅栏上挂晒着内衣、外衣、床单和被套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五光十色,万紫千红,活像美国纽约联合国大厦前迎风飘扬的“万国旗”。操着全国各地口音的人在巷子里走来走去,要是闭上眼睛只听声音,你还以为到了中东的某个集贸市场。也不知是那家的锅正炒着辣椒,浓烈的辣椒味免费送到鼻孔里,让路过的人们畅畅快快打上几个喷嚏,疗效比任何感冒药都强。 四叔按了几家墙上贴着招租广告的门铃,问了一下价钱,都觉得有点贵,只好继续再找。 四叔又按响了一家出租屋的门铃。不一会儿,楼梯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开了门。他全身只穿着一条大裤头,上身的每一根肋骨清晰可见,让人不得不联想起非洲的难民;脚下是一双“人”字拖鞋,如果只看脚下,又以为他是日本人。还没有等四叔张口问价钱,他就直接把他们三个人带上楼去了。 来到四楼,房东把门打开,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就是这间房。” 他们打量了一下,里面什么都没有,房间大概只有六七个平方,带了一个微型的洗手间。“战士”透过窗户向下看,下面是一栋三层老屋,阳台上都放着炊具。他问房东多少钱。房东张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说道:“二百五。” 二百五!三人听了同时笑起来。四叔说这个数字不太好听。“二百八好听,可你肯定会说贵,所以我就只好二百五了。”房东开玩笑说道。“不过没关系,加上水电费就不止二百五了,不会让你们做‘锁崽’(傻瓜)的”。四叔问“战士”满不满意。“战士”见房间虽小了点,但光线倒是不错,也通风,于是答应了。 当天傍晚,两人就高高兴兴“乔迁新居”了。“战士”买了一张草席铺在地上权当是床,林恩亚买了些日用品。一切收拾妥当后,两人相视一笑——终于有个窝了。 第二天是周六,“战士”和林恩亚各自拿上简历和证件前往人才市场应聘。时值暑假刚过,找工作的人,尤其是应届大学生特别多。招聘大厅内,求职的人你推我挤,两人都满头大汗。“战士”说这哪里是人才市场,简直就是人肉市场。 两人顺着人流滴水不漏地扫荡着招聘海报上的每个职位。但令他们丧气的是,几乎每个职位都要求求职者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单位招聘应届大学生做储备干部,可要求的专业不是机械就是电子或者自动化什么的。他们壮起胆子把简历递上去,招聘官一看是国际商务英语专业,硬梆梆只说了两个字:不要!有家单位招聘英语翻译,林恩亚心里一阵激动,心想这下专业该对口了吧。可人家一看他是个大老爷们,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只好无奈地收回简历。 “战士”有些灰心,没想到这么多单位对应届大学生实行关门政策,难道堂堂本科生就真的一钱不值了吗?都要求有工作经验,诸葛亮出山之前没带过一兵一卒,刘备不照样录用他么,人家还三顾茅庐呢!现在倒好,送上门都不要。林恩亚安慰他说,好事多磨,这才第一次出来找工作,今天没单位要咱们,说不定下次就有更好的婆家等着咱们嫁上门去呢。战士说,但愿吧! 前面一家招聘摊位围了一圈人,好不热闹,他们挤过去想看看究竟。 原来是一个小伙子应聘保安,招聘官想看看他的身手,让他当场打一套拳。只见小伙子挥拳蹬腿,呼呼生风,口中哼哼哈哈地叫唤着,练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围观的人都友好地报以掌声。小伙子收招,擦了擦汗问招聘官:“怎么样?”招聘官满脸堆笑,说:“好好好!你回去体检,凭体检合格证来公司上班。”然后给了他一张录用单。 “你瞧人家找工作多顺利,看来还得有真功夫才行。”“战士”羡慕地说道。 “不是猛龙不过江,没点本事的人不会跑这里来。”林恩亚说。 “那你说咱们是不是龙?” “找到工作就是龙,找不到工作就是虫,你说呢?” “有道理!那咱们就努力做龙吧。” 两人继续朝前扫荡,看见一群求职者在一家名为纵横四海国际贸易有限公司摊位前争先恐后抢要着求职表。他们挤过去看了看这家单位的招聘海报,右上方写着一行醒目的红色字:欢迎优秀应届大学生应聘。 天啦!所有的职位应届大学生都可以应聘,这家单位的领导太英明了!还等什么?赶快领表填吧! “战士”和林恩亚领表出来,见填表区的桌子都已经被别人霸占光了。不过这难不倒他们,两人拿装简历的文件袋垫着,趴在墙上填起表来。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学历、专业,等等等,林恩亚一丝不苟地填写着表上的每个空白处,机会难得,不能出任何差错。 两人都填完了表,又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林恩亚把两人的表毕恭毕敬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清瘦招聘官。 “等等,请把你们的联系方式也写上去。今天人太多,我们只能把资料带回去,到时候我们再通知你们去公司面试。”招聘官把他们的表递回来。 “我们没有传呼机、电话什么的,怎么办?”“战士”在旁边搔着头问招聘官。 “要不您把贵单位的电话留给我们,我们打过去也行啊。”林恩亚说。 招聘官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们下周一直接到我们公司来面试,我们可不愿意因为这个小问题而错过了优秀的人才。”招聘官用白纸写了一个地址给到林恩亚。 “太好了,谢谢您!”林恩亚感激地向招聘官笑了笑,然后和“战士”离开了摊位。 “战士”感叹说:“大公司就是不一样,你看人家招聘官多客气,对人才多尊重!再看看那些‘山寨’公司的招聘官,脸铁青铁青的,活像日本皇军司令!” “他们公司的名字也很大气,实力肯定小不了,所以我们应该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希望咱们应聘成功!”林恩亚说完,伸出手和“战士”击了一下掌。 第三十章 当天傍晚,林恩亚和“战士”在出租屋楼下的快餐店吃完饭后,林恩亚说来几天了,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战士”说不急,干脆等工作落实好后再打电话不迟。林恩亚怕母亲担心自己,于是一个人去电话亭打电话回家。他把电话打到张若明家,让人叫母亲过来听电话。 在电话里,孙凤香问长问短,又对儿子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番,林恩亚都一一应承。挂上电话后,林恩亚又给肖月打电话,运气不错,肖月在办公室,接到了电话。林恩亚把到广州后的经过跟她讲了一遍,并告诉了她已经有一家不错的单位通知他去面试。肖月叮嘱他抓住机会,说我相信你,你一定能面试成功的;还开玩笑说你飞黄腾达后莫要忘了朋友,一定要拉兄弟一把。说得林恩亚忍俊不禁,在电话里快乐地笑起来,说,好,一定拉兄弟一把! 晚上,两人躺在草席。“战士”问林恩亚一旦成功应聘上这家公司后有什么打算。林恩亚说: “那还能有什么打算,肯定是先呆下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呗。” “学到本事后又怎么办?”“战士”追问道。 “不知道,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呢。” “嗨!咱们可是知识分子,可不能像我四叔那帮民工一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咱们得有远大的理想,不能小富即安!”“战士”伸过手来拉了拉林恩亚的耳朵。 “那你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林恩亚转过脸来问他。 “理想理想,有利就想。我先到这家单位学好本事,等翅膀硬了,我就单干做老板,赚大把的钞票。到时候丰田本田在我眼里只能算拖拉机了,我要开就开宝马奔驰或者劳斯莱斯。” “然后与李嘉诚喝咖啡,和比尔•;盖茨打高尔夫,连美国总统见你都要提前一年预约,否则一边凉快去,对不对呀。”林恩亚说完哈哈大笑。 “那是!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我告诉你这些梦想今天晚上就可以实现。” “什么意思?” “做梦呗!”林恩亚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让你耍我!”“战士”猛地用被单蒙住了林恩亚的脸,两人嘻嘻哈哈在“床”上打闹起来…… 周一两人起了个大早,吃完早点后,收拾好必带物品就出门了。 上午十点左右,他们按招聘官给的地址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大厦前,纵横四海公司在大厦的十八层。他们从电梯中出来,走进公司一看,嚯!来面试的人还真不少,接待厅里站满了人。面试已经开始了,每隔一会儿,工作人员就叫出一位求职者到办公室去面试。 林恩亚和周围的求职者随意聊了聊,了解到他们当中有的和他一样,是刚出道的应届大学生,有的则是老江湖了,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林恩亚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广州这个大都市确实人才济济,看来今天的竞争一定很残酷。 林恩亚听到工作人员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和“战士”说声“我先去了”,就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 林恩亚看到端坐在老板椅上的正是那天给他地址的招聘官,这时只听见工作人员介绍道:“这是我们总经理洪先生。” “年青人,欢迎你,请坐!”洪先生站起来,隔着办公桌和林恩亚握了握手,然后做了一个优雅的请坐手势。“我看过了你填写的求职表,条件不错,字也写得很工整,在这么多求职者中,你算是比较优秀的一个,而且人也长得一表人才。”洪先生说完,微微一笑。 “谢谢夸奖。不过我要说的是我是个应届生,没有工作经验,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林恩亚谨慎地说道。 “嗨!在我们在招聘海报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嘛,欢迎优秀应届大学生应聘,我们要的就是像你这样优秀的应届大学生!我们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公司发展很快,急需优秀人才加盟。对于你们这些新人,我们有一套完整的培养方案,将严格按方案把你们培养成合格的人才。有没有工作经验不重要,我们看重的是潜力!有些人虽有好几年工作经验,但脑子不开窍,悟性不高,我们要这样的榆木疙瘩干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洪先生一番务实的话让林恩亚心悦诚服,他感到自己非常幸运,第一次求职就碰到这么好的公司。但他又有点担心,人家还没说要不要他,于是试探问道:“那你看我有没有希望为贵公司服务呢?” 洪先生皱了皱眉,说:“我先考考你的外语水平,你能用英语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林恩亚想自己是学的就是英语,这不是难题,于是他用流利地英语详细地将自己介绍了一番。 “呃!very good。”洪先生高兴地对林恩亚地说,“你再让我看看你的证件。” 林恩亚把证件交给他。洪先生仔细辩认了一下,说:“好,全是真的!我现在就明确地答复你,你被公司录用了,后天来公司报到!”他伸出手和林恩亚重重一握。 林恩亚一听,兴奋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来了,嘴里连声说谢谢。 “哦!对了,”洪先生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要先对你们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你先到隔壁财务小姐那里交上四百元——请不要误会,不是公司要你们的钱,这笔钱是你们的伙食费,培训期间公司将统一为你们订餐。”洪先生和蔼地说。 四百元!林恩亚想,自己身上只带了一百多元,“战士”来时也就带了两百多元,两人的钱凑在一起还不够,而且他一旦应聘上了也得交钱啦。他为难地说道: “我来时没想到要交钱,现在身上只有一百多元,您看怎么办?” “能不能向朋友借?”洪先生问他。 “我有一个同学跟我一起来了,他身上也只有两百元,加起来还是不够。”林恩亚皱着眉头说。 “那这样吧,你先交上三百元,余下的一百元下次来补上就可以了。”洪先生扬了扬手,示意他去隔壁交钱。 林恩亚走出办公室,找到“战士”说他被录用了,只是要交三百元,让他借两百元给自己。“战士”替他感到高兴,说这样的好机会不能错过,你先不用管我。于是借给了他两百元。 林恩亚向财务小姐交完钱,走出财务室,感觉心头的一块石头重重地落了地。 轮到“战士”进去面试时,林恩亚站在接待厅等他,心想要是他也能应聘上就更好了。 “战士”出来了,兴奋地告诉林恩亚他也被录用了。“那你不是也要交钱?”林恩亚焦急地问道。 “没关系,洪总说了,有多少交多少。咱们清点一下还剩多少钱,留下回去的路费,其余的全部交给他们。”“战士”边说边翻口袋。 “战士”和林恩亚余下的零钱加起还有六十多元。 “凑个整数吧,交五十元给他们。”“战士”数出五十元,然后跟在其他被录用的人后面,到财务室交钱去了。 “战士”和林恩亚不敢乱花钱,平时吃饭都点最便宜的菜。当天晚上,因心情高兴,两人奢侈了一下,除多点了一个菜外,各自手里还拿着一支啤酒,在楼下小餐馆里,嘴对着酒瓶吹起了喇叭。 报到的那天,两人又起来个大早,穿戴得整整齐齐,兴高采烈报到去了。 十八层到了,两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见原来纵横四海公司的接待厅里,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物业公司的保安在那里叽叽喳喳,好象出了什么事。他们走近听了听。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一个平头男生大声质问保安。 “你们为什么把写字楼租给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是群骗子吗?你们要为你们的行为负责,还我们的钱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隔着人群指着保安的鼻子说道,因为生气,一张原本漂亮的脸显得狰狞可怕。旁边的人也跟着帮腔,有的人气不过,用脚猛踢原先放在接待厅的一张桌子,场面十分混乱。 “请你冷静点,那是物业公司的财产,损坏要赔的!”保安过去拉那个踢桌子的男生。 “这到底怎么回事?”林恩亚问了问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 “纵横四海其实是一家骗子公司,打着招聘的幌子骗求职者的钱,这些都是被骗的人。”瘦小男生说道。 “他们不是让我们今天来报到吗?怎么会是假的呢?” “关键就在这里,他们把假戏做得太真了。他们租下这里的写字楼,还装模作样地挂上了公司的招牌,有前台小姐,有工作人员,一切比真的还真。这群骗子骗完钱后就卷包走了。我们也是来报到的,上来看这里竟然人去楼空了,估计有问题,就把保安叫上来询问,这才知道这群骗子租下这里还不到一个礼拜,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彻底上当了。我一下子就被骗去四百元,真他妈衰(倒霉)!” “那怎么拿保安撒气呢?”“战士”不解地问。 “这不是找不到骗子么,就把他当出气包撒撒气了。”瘦小男生答道。 “我说我们怎么那么顺利就应聘上了,原来是人家设了一个漂亮的圈套让咱们钻,这个世界也太阴暗了!”“战士”叹道。 “只怪骗子太狡猾了,就当花钱买教训吧,下次注意就是了。”林恩亚劝慰道。 “那现在怎么办?”。 “咱们先看看事情的发展,或许还能要回我们的钱呢。” “你太天真了,骗子都跑得没影了,你还能找谁要钱去。”“战士”苦笑了一下。 “那咱们回去吧。” 接待厅里还在吵吵闹闹,他们两人走进了电梯。 第三十一章 每逢周末,林恩亚和“战士”都雷打不动到人才市场找工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去人才市场的时候就翻阅报纸,将招聘栏的内容一字不漏读完,看到有点希望的职位就打电话过去询问。他们都抱定一个信念:打死都要在广州找到工作。“战士”曾指着电线杆的小广告笑着对林恩亚说,要不咱们干脆去应聘酒店的男公关算了,月薪过万呢。林恩亚说天上掉馅饼,不是圈套就是陷井,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找工作吧。 又是一个周末,两人依然一无所获从人才市场回来。因心情烦闷,吃晚饭的时候,“战士”要了一瓶白酒,想借酒浇愁。 两人喝一阵酒,发一阵牢骚,一瓶五十四度的白酒不知不觉见底了。上楼的时候,“战士”想,怎么搞的,好好的楼梯为啥在晃动。林恩亚也喝得差不多了,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手不听使唤,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门打开。 “战士”进门后直奔洗手间,好家伙,这一顿“飞流直下三千尺”,直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林恩亚则在草席上躺成一个标准的“大”字,平时睡觉不打呼噜的他,此时却大声地“拉风箱”,引起窗户上玻璃的“共鸣”。 两人也不知睡了多久。林恩亚中间醒来过一次,感觉头胀胀的,见外面繁星满天,翻了个身,继续和周公谈古论今。 林恩亚梦见自己变成了《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师徒四人来到火焰山脚下。猪八戒见火焰山烈焰冲天,酷热难耐,吵着说回去算了,高老庄的娘子还等着他回去开房地产公司发家致富呢。唐僧则初衷不改,说哪怕烧成灰也要过火焰山,人家如来佛祖在西天正眼巴巴等着咱们,不能让革命领袖失望。他命令林恩亚去向铁扇公主借扇子,并叮嘱保留好旅途中发生费用的发票,以便他向观音菩萨报销。林恩亚欣然领命,正准备翻筋斗云去借扇子时,却发现自己飞不起来了。火焰山上,巨大的热浪向他袭来,他大汗淋漓,呼吸困难,万分焦急时,突然大喊一声,坐了起来。 林恩亚醒过来一看,天啦!窗外火光冲天!消防车正鸣着凄厉的笛声火速朝这边开来。四周都沸腾了,有人正拼命地砸着房门。 林恩亚一把将睡得如死猪般的“战士”拉起来,一个箭步上去将门打开,拽着“战士”往楼下冲。幸好他们睡觉时没脱衣服,否则就更加狼狈了。砸门的是房东,见他们出来了,也跟在后面跑下来。 一群蓬头垢面、穿得“破绽百出”的人聚集在空旷的街道上,喊声、哭声连成一片。消防员们有的威武地执行着警戒任务,不让大家回去救人救物;有的快速地跑前跑后,拉水管、接水枪,全力以赴救火。 着火点正是林恩亚住的出租屋后面的那栋旧式楼房,具体着火原因不清楚,等住在楼房里的人发现时,楼房已经烧了一阵。救护车也来了,将受伤的人送往医院治疗。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人烧死,这应该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人都惊魂未定,林恩亚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娘耶,跑慢一点就烧死了!” “工作没找着,好玄把小命扔这里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战士带着哭腔说道。 “要是今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一点都不值。” “想想人生在世,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知道咱们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你动摇了?”林恩亚望着“战士”问道。 “都是死过一回人的了,还有什么动摇不动摇的。我只是在想,一旦咱们出了什么意外,家里人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周围的人又会怎样看,说不定把这事当作一个笑料,说果真印证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咱们死得多冤枉!” “那还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说对,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管有没有找到工作……” 火扑灭后,“战士”和林恩亚回房间查看情况。还好,房间里没有起火,只是被消防员用水枪射湿了,两人动手开始清理房间…… 第二天中午吃饭前,林恩亚陪着“战士”在电话亭打电话。电话亭里没安隔音挡板,几部电话放在靠墙的长条桌上,一个人打电话,旁边的人都能听见。林恩亚来广州之后,分别给母亲和肖月打了两次电话,觉得暂时没必要再打了,所以坐在一旁等“战士”打完电话,然后一同去吃饭。 “战士”打通了电话,他用家乡话和家人通话。虽然林恩亚和他不是一个县的,但两人同学四年,“战士”的家乡话他基本上能听懂。 战士在电话中说:“……爸,我好着呢,四叔来车站接我们了,还帮着我们租了房……房子宽敞着哩,比咱家两间房还大,房东还给了我们一张大床睡……安全得很!周围都是新的楼房,家家户户都安了大铁门和防盗网,连苍蝇都飞不进来哩……工作找到了,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工资还可以,福利也不错……建兵来干吗?他文凭不高工作可不好找……” 林恩亚估计“战士”老爸让他给弟弟介绍工作,不禁偷偷笑起来,这家伙也太能撒谎了,一切说得跟真的一样。 “战士”又说道:“妈怎么样……让她不要太省了,我会寄钱回去……过春节我会回去的……”挂上电话,“战士”向林恩亚苦笑了一下,付了话费。两人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吃饭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多月后,“战士”在报纸上看到经济开发区一家企业正招聘行政助理,该职位并没有工作经验限制,只要求应聘者有良好的服务意识和吃苦耐劳精神。“战士”按报纸上登出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一问,对方告诉他该职位还未招到人,有兴趣的话,周三下午到企业去面试。 “战士”怀着激动的心情去应聘。到了地方一看,这是一家工厂,厂房挺漂亮,大门值班室旁有一排人正在那里站着。他在值班室登记了一下,值班的保安让他把随身带的物品放在值班室,然后过去和那些人站在一起。 “战士”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但不敢多问,生怕又错过了一次机会。他走过去,站在队伍的最边上,姿势虽说不上标准,但他站得一丝不苟,一动不动。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一个保安从值班室走出来,对他们站着的一排人说道:“差不多了,听我口令:立正!稍息!好,大家先休息一下,接下来我们再考第二个项目。” 刚才站着的一排人放松下来,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战士”好奇地问其中的一个人:“你们也是来应聘的吗?” 那人答道:“是啊,应聘保安的。刚才那个人是队长,他在考验我们的意志力呢。” “我是来应聘行政助理的,怎么也让我在这里站呢?”“战士”疑惑地问他。 “可能他以为你也是来应聘保安的吧,要不你过去跟他说说。” 那个人果然说对了,“战士”过去问那个队长时,他说对不起,是我们误会了。为了表示歉意,他亲自带“战士”上了办公楼,敲门走进了人事行政部经理的办公室,对里面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秃顶男人说:“单经理,这里有一位侯先生来应聘行政助理,我直接把他带过来了。”然后这位队长又把刚才的误会和单经理说了一遍。 “哦,是嘛!小伙子请坐!”单经理带着几分惊讶对“战士”说。 接下来单经理详细问起了“战士”的情况。“战士”则把自己在哪里读的大学,学什么专业,为什么来广州找工作,以及在找工作过程中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单经理听。单经理听完哈哈大笑,说道:“我欣赏你有进取心,且能够吃苦,刚才站队就是一个证明。我们要的就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人,如果不介意的话,这里有张表,”他转身在后面的文件柜拿了一张空白的《求职者信息表》递到“战士”手里,“请你填写一下,我录用你了。”什么?录用我了!“战士”抑止不住内心的狂喜,不加掩饰地在单经理面前嘿嘿嘿笑起来,那样子看上去很傻。 “我再补充一句,我们不收你一分钱!”单经理笑着对他说。 “你们是正儿八经的企业,我相信你们!”“战士”诚恳地对单经理说。 “战士”回来把自己应聘成功这个好消息告诉林恩亚。林恩亚也非常高兴,建议一起去找一下他四叔,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顺便请他吃一餐饭,以表示对他曾给予帮助的感谢。“战士”想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四叔那儿,于是他同意了林恩亚的建议。两人高高兴兴找四叔去了。 他们来的时候,四叔刚好下了班。他也没有推辞,洗完脸后,跟着他们两人去了工地附近的一家餐馆。 在饭桌上,“战士”把他们上次求职受骗的事跟四叔讲了一遍。 “你们还算是好的,只让人家骗去不到四百元;我们要是被人家骗,可就是一年的血汗钱啦!”四叔放下酒杯说道。 “谁骗你们呢?”林恩亚问。 “骗我们的人多着呢!工程完成后,如果老板从客户单位接过钱就跑了,你找谁要账去?有些是包工头不讲良心,他从老板领来工钱就不见人影了,我们也只能干瞪眼!” “包工头不是你们县里的人吗?他怎么敢吃下这笔钱呢?” “他也只不过是条小鱼,大鱼、中鱼跑了他是没办法的。别看我们这群人又粗又黑,可大家都是凭实实在在的力气挣钱。一年下来,每个人满打满算也就是赚个万儿八千元,还不刨去吃饭和零花的费用。可就是这点钱,这份天底下最干净的钱,那些王八龟孙就敢昧着良心私吞,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狠心——人家年终还多少能给长工们结算几个铜板呢!”四叔苦着脸,手指敲着桌子说。 “你们的工资不是每个月都发吗?” “你以为我们坐办公室的呀,我们是按工程进度结算钱的。工程完成到某一阶段领一次钱,有的是要等工程全部竣工后才能结算钱。所以,我们这帮苦力不怕流血流汗,就怕老板‘滚蛋’!”四叔无奈地笑了笑。 “那不如不出来,在家种田算了。”林恩亚给他建议道。 “种田?”四叔撇了撇嘴,“打工对于我们这些土包子就等于判了无期徙行,好歹能活下来;可种田就是死刑,当年就让你‘一命呜呼’!信不?”四叔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们村人均六分田,收来的谷子只够糊口,可摊在田亩上的这税那费,就是拿双倍的谷子去抵都不够,这还不把种谷子的成本算进去。这‘吃人’的田不种又不行,否则政府说你‘摞荒’,要罚款,还给你扣帽子!你敢不种么?”四叔说完气愤地把筷子往前一推。 “我家也是种田的,我们家乡的情况跟你说的差不多。老百姓要是没钱上缴,乡政府就派人到家里搬东西、抓牲畜呢。”林恩亚说。 “你们有文化的还可以出来找个好工作,我们没文化的要么出来卖力气,要么就只能在家里等死了。” “我四叔说得没错,情况就是这样。所以,咱们讨饭都要留在广州,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战士”对林恩亚一本正经说。 吃完饭,四叔说晚上还要上工地干活,没时间陪你们。于是“战士”和林恩亚就回去了。 第三十二章 因工厂包吃包住,“战士”上班的当天就搬去那边住了。那天请四叔吃饭的时候,“战士”问起了四叔的传呼机,恰好工友已经还给了他。“战士”向四叔借传呼机给林恩亚,以方便他找工作。 林恩亚一个人去了人才市场。人才市场拥挤依旧,林恩亚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他转了半天,在一家天成贸易公司招聘摊位前停下来。招聘海报上有一个业务助理的职位,只要求英语听说流利,没写要工作经验。 招聘官正在和一个女生面试,问她:“你能喝几两白酒?” “我根本不会喝酒。”女生老老实实回答。 “那客户让你陪他喝酒怎么办?” “我可以用饮料代替呀。” “人家不让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你能教我怎么做吗?”女生诚恳地问招聘官。 “撒娇会吗?”招聘官问完,向旁边的另一位招聘官诡秘一笑。 女生被问得满脸通红,收起简历,默默地走开了。林恩亚觉得招聘官有点过份,心想去这样的公司上班不知会碰上啥意外,准备不应聘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男生,有什么担心的,而且现在工作又这么难找,还是试试看吧。他把自己的简历递给男招聘官,说想应聘业务助理职位。 “以前做过业务吗?”刚才和女生面试的招聘官问他。 “我是应届生,还没有参加工作。”林恩亚如实回答。 “英语过了六级吗?” “我是学英语专业的,过了专业八级。” “八级呀!”旁边的招聘官露出欣喜的笑容,羡慕地说道,要求林恩亚给他看一看证书。 林恩亚赶忙伸手去包里拿证件。手触到包的时候,林恩亚感觉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看,血压瞬间就升上去了——包被小偷划开了,里面的证件和钱包都不见了。 林恩亚焦急万分,对招聘官说了声对不起,就直奔人才市场里的服务台。 服务台的小姐不紧不慢对他说,你的东西追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们会努力帮你寻找。她把一个巡逻的保安叫过来,把林恩亚丢东西的事跟他说一遍。保安说,我们一定尽力。 林恩亚丢的东西最终没找回来。他没心思找工作了,从人才市场出来,蹲在一个角落里,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晚上,林恩亚心神不宁,给肖月打了一个电话。肖月急切地问他找到工作没有,林恩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怎样回答她。沉默了十几秒钟,他狠了狠心,对肖月说找到工作了,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 肖月欣喜万分,在电话里向他表示了大大的祝贺,叮嘱他好好工作,站稳脚跟后,把她拉过去。两人聊了一会儿,肖月给他说起了一次给领导陪酒的事。 原来地区来人到清河县检查计划生育工作,要求抽查几个乡镇做突击实地考察。结果阳光乡“中彩”了,成了接受考察的对象之一。县计生委的人打电话通知阳光乡政府,说地区来的检查组先去另一个镇,两天后就会杀到阳光乡。因这事来得突然,王天亮立即向乡里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甄耀明命令道:赶在地区的人来之前,无论如何要把相关资料“做”好,千万不能让人家揪到“辫子”。 甄耀明受命后,将乡政府计生办的干部关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做功课”;自己则一天之内两次上县计生委“对账”,以确保“一根筷子插到底”。 地区的检查组如期到了阳光乡,王天亮亲自率部迎接。检查组考察了两个村,又象征性地看了看他们的“功课”。中午,乡政府招待检查组在食堂吃“便饭”,王天亮、甄耀明等人坐陪,肖月也被叫去陪酒。 酒酣耳热时,地区来的一个主任眯起眼睛对肖月说道:“山野乡村的水土就是好,姑娘长得真水灵,比画上的人还俊三分。来!咱们来喝一杯!” “好,我陪您干一口。”肖月举起一杯“雪碧”要与主任碰杯。 “不行,你也得喝白酒!要不然人家说男女不平等,歧视妇女哩!”主任摆手说道,舌头有点打卷。 “对不起,我不会喝白酒。”肖月解释道。 “会喝白开水就会喝白酒!能喝白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不能要!是不是啊?”主任扯着嗓子对王天亮说道。 甄耀明见主任主动与肖月敬酒,心想这是多大的面子,在旁边劝肖月倒上白酒与陪他喝一口。王天亮为了不扫主任的兴,也劝肖月喝白酒。 肖月没办法,倒上一蛊白酒与主任碰杯。主任一扬脖子,喝干了,然后拿着空酒蛊看肖月喝。 肖月抿了一口。主任不满地说道:“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党!你要全部喝完,否则你不光对不起我,更对不起王书记和甄主任!” 肖月推辞,主任却不依不饶。肖月没办法,硬着头皮,捏着鼻子把酒喝下去了,感觉心口像火在烧一样。 检查组中的另外一个人也端起酒杯要与肖月喝酒,说的理由比主任还冠冕堂皇,肖月又喝了一蛊白酒。接下来,这个劝,那个哄,肖月又灌了几蛊。自出生以来,肖月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那天她彻底醉了,当场就吐得一塌糊涂,被妇女主任背到乡卫生院,连着打了三瓶吊瓶。 肖月在卫生院醒过来的时候,哭了。她哭自己傻,自己明明不会喝酒,却喝下那么多酒。她又恨那些官老爷,仗着权势逼自己喝酒,这和逼人喝毒药有什么区别。她哭得很伤心,每逢上面实力派人物下来时,乡政府为了撑门面,都要把她拉过去陪酒。她讨厌那些人,人模狗样的,说出来的话,比下水道还令人恶心。她越来越厌恶这份工作,迫切想离开这个给她带来痛苦和烦恼的地方。 她在电话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陪酒的经过,并没有将内心的苦楚告诉林恩亚。她知道林恩亚是一个值得信懒的人,但没必要让他来同情自己,毕竟两人的关系还没有成熟到那一步。 林恩亚放下电话,感觉心头压了一块铅。肖月对自己寄予了厚望,可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去帮助人家呢? 林恩亚又给母亲打电话,依旧违心地告诉她自己上班了。孙凤香怪儿子为什么这次隔这么久才打电话过来,但得知他找到了工作,内心是欣慰的,倒不是因为他现在能赚钱了,而是他可以通过工作使自己成熟起来。孙凤香对儿子说,家里都好好的,你安心工作,有空就打电话回来。 上次猪被人杀掉,在双方派出所的调解下,陈家村几个肇事者给孙凤香赔了几百元钱。那天晚上“打架事件”平息后,恩刚他们连夜将三条死猪脱毛和清理内脏,第二天以低价卖给村里人,多少替孙凤香挽回了些损失。孙凤香后来又从大哥金生那里捉猪来养,因猪肉掉价了,为了保持利润,她捉了四头仔猪。 女儿恩琦跟着小惠在发廊里干了半年多。当初小惠请恩琦的时候,小惠跟恩琦说,第一年你是学徒,没有工资发的;一年之后,再根据具体做的事情给你提成。但恩琦学艺很快,小惠教她的,她实践一两次后就基本上能上手了。小惠见她这样能干,再加上发廊的生意还不错,于是提前半年就给恩琦“转正”了。 恩琦每隔一两个星期回家拿一次米,虽然她现在能赚些钱,但米自家有,就不必再花钱买了。她知道为了供哥哥读书,家里借了很多债,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她把自己赚的钱留下一点作零花外,余下的钱全部交给母亲。虽然自己的力量有限,但能贡献多少是多少。 恩琦和小惠同吃同住,两人无话不谈。恩琦今年十八岁了,小惠只比她大一岁。年轻人爱幻想,晚上上床后,两人在被窝里像两只小老鼠一样叽叽喳喳,一会儿谈赚了大钱准备干什么,一会儿聊将来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小惠问恩琦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的,恩琦回答说: “高大一点、英俊一点,有知识、有内涵、会赚钱,最主要是要有责任心,对我和我的家人好,否则就免谈。” 小惠摸了一下恩琦的额头,说:“没发烧吧!” “谁发烧了?”恩琦迷惑地问她。 “那你怎么说糊话呢!” “说得不对么?” “你这那是找男朋友啊,简直是在挑‘人精’!男人就那么点好处和优点,要是全汇集到了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不是‘人精’是什么?” “那你说找什么样的男人才算合适呢?”恩琦想向小惠取点经。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喜欢一见钟情,第一眼就看上一个人感觉很剌激,很浪漫。” “看样子你已经一见钟情了,对方是谁?说!”恩琦伸手拽住小惠的耳朵“审问”道。 “轻点轻点,疼死我了!” “你不说我就不放!”恩琦不依不饶。 “我说我说。我师傅的发廊里新来了一个发型师,那天我不是去我师傅那里借东西么,进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哇!我全身有种触电的感觉,他太酷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有型的男人。”小惠无限崇拜地说道。 “有那么神吗?” “不是有那么神,简直是太神了!” “到现在还神魂颠倒,是吧?”恩琦拧了一下小惠的脸,“我看你这人很善变,以前跟我说呢,我很喜欢你哥那样的。现在又突然冒出一个酷哥,要是明天再出现一个俊男,你岂不是又要一见钟情一回?” “这一个我是真心看上了,我估计以后不会有第二个这么令我心动的人了。” “那你跟他说过话吗,了不了解人家?” “还没有,不过有的是机会……” 第三十三章 恩平虽然调皮捣蛋,但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尤其是数学,考试经常得满分,为此兰花没少奖励他荷包蛋吃。恩平的同桌、村主任赵基德的宝贝疙瘩明佳的成绩却惨不忍睹,每次考试几乎都是他为同学“断后”。如果哪一次考试明佳的分数偶然排在全班倒数第二,赵基德夫妇都会感到莫大的安慰——这对于智力不健全的儿子来说,实在太难得了! 别看赵基德在人前雄赳赳,气昂昂,其实内心非常自卑。一是他这个村委主任的位子是用钱买来的,虽然多数村民对此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不一定服气,这一点赵基德心里非常清楚。二是儿子明佳是个弱智儿,这就意味着赵基德即使再有能耐也只能是“绝代”风流。夫妇俩之前花了不少钱为儿子治病,小明佳中药西药吃遍了,却毫无效果。莲英对儿子的弱智非常敏感,村里若是有人说起与之相关的话题时,如不小心被她听到,她非和人家急眼不可,甚至乎不惜撒破脸皮与对方大打出手。因此,莲英在村里的人缘一直不好。 恩平的数学老师是青云村人,在大宇村小学教书。吃中饭的时候,恩平告诉兰花他们的数学老师被乡政府的人抓走了,听说是他老婆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躲走了,所以就把他抓去顶罪。 晚上少生回来了,兰花做饭,少生在灶堂下替她烧火,两人聊起这件事。少生说: “上次地区不是来人检查咱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么,虽然那次检查他们只是走马观花,没发现什么问题,不过‘阎王’觉得这项工作也确实应该上紧了。地区的人走之后,‘阎王’在工作会议上谈到计划生育工作时强调:严把肚皮关,不能让任何一条鱼漏网。对敢顶风违反政策的要狠狠地罚,决不姑息。教恩平数学的史老师他老婆不是生了两个女孩么,他一直想添个男孩。现在老婆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按照规定,要么引产,要么罚款。他让老婆躲走了,这里又不交罚款,甄耀明他们不抓他才怪呢。总而言之,要生孩子可以,两个字:交钱!” “别看史老师是个文化人,传宗接代的观念和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兰花笑着说。 “他也是个农民嘛,有这样的观念不奇怪。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种田人总是认为有个男孩才稳当。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牛牯死后,他父母不就是没得依靠了么?” “我看史老师也没什么钱,如果交不上这笔罚款,乡政府岂不是又要大开杀戒。” “这还用说,甄耀明那帮人已经从顽固分子的家里把猪抓来了,这两天乡政府食堂后面猪圈里的猪越来越多,都快关不下了。” “看样子咱们村也马上要鸡犬不宁了。” “没办法,别说你违反政策,就是打政策的擦边球都要把你揪出来。这次乡政府的打击力度非常大,‘阎王’办事从来就不会心慈手软的……” 事情正如兰花所说,第二天上午,甄耀明的计生部队开进了大宇村,在张敬民等村干部的带领下来到了林木森的家里。张敬民算得上是个有良心的村干部,上面给农民压担子时,他会运用一个农民政治家的智慧进行闪躲腾挪,尽量减轻大家的负担。但对于村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是爱莫能助的。林木森老婆已经生了一个女儿,按规定应在生完第一胎五年后再怀第二胎。但林木森求子心切,老婆生下第一胎后,等了几年就等得心烦气燥,于是就自力更生地把老婆的节育环下掉了。张敬民见周桂珍的肚子显山露水了,提醒林木森做好“选择”。林木森不以为然,说引产是不可能的,罚款就罚款,又不是超生,提前怀孕能罚多少钱呢。 赵基德也曾给林木森敲过警钟。赵基德老婆莲英和周桂珍两人都是火爆脾气,曾经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干过不少嘴仗,两人长期不和,都把对方视作生死对头。不管你是谁,周桂珍骂起来不会留任何情面,阎王老子她都敢骂。在骂功方面,全村也只有赵怀德老婆菊花和她有一拼了。赵基德一直看周桂珍不顺眼, 对于赵基德的警告,林木森嗤之以鼻。他理直气壮对赵基德说,按规定我们是可以生第二胎的,时间提前了一点怕啥,你还能把我老婆剐了不成。赵基德心里冷笑:哼!你林木森是真木还是假木,也太不拿村干部不当官了,我迟早要让你们为“违章操作”付出代价! 甄耀明一行人到了林木森家里,只有周桂珍一人在,她正坐在门前织毛衣。赵基德抢上前去“亲热”地问候道:“桂珍妹子,在忙啦,乡干部‘看望’你来了。” 周桂珍知道赵基德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也清楚甄耀明他们来的目的,不过她毫不胆怯,大大方方地笑道:“哟!领导们都来了,快进屋坐!快进屋坐!我给你们泡茶。”说着挺着个半大肚子去拿茶叶。 赵基德想,别看她平时蛮横泼辣,见到领导倒挺会来事的,只是今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你如何躲过这一劫。 甄耀明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开门见山地说:“不忙不忙,我们来只谈一下你怀孕的事。你老公在家么?” 周桂珍拿出茶叶又准备去拿茶杯,看甄耀明态度这样生硬,她也懒得去拿了,说:“他本来在乡上新农贸市场干活,今天临时去了我娘家,帮着我大哥修猪圈,估计要下午或者晚上才能回来。你有事可以跟我说。” “那好,我就对你直说了。你提前怀孕,咱乡里处理你这种情况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有没有考虑清楚,你们是要人呢,还是要钱?”甄耀明自己动手,从八仙桌旁搬了一条凳子坐下来。 周桂珍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她假装不明白,笑着说道:“什么人的钱的,我不知甄主任说的是啥。” 赵基德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里甚为不悦,你周桂珍一个农村妇女,说白了也就是“蚁民”一个,人家手搓你就死掉了,你装什么疯,卖什么傻!他压了压怒火,说道:“甄主任的意思很简单,要想生孩子的话你就交罚款;否则就去引产,两条路你任选一条。” 周桂珍轻松地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想违反政策,只是肚皮不争气,说怀就怀上了,都怪我太不小心。” 在场的人都被她逗乐了,张敬民笑道:“这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争气有什么用。” 赵基德见她和稀泥,心想你以为打哈哈就能过关么?他板着脸对她说:“你还没有回答甄主任的问题,这事到底怎么办?” 周桂珍心知肚明,赵基德今天想“借刀杀人”,心说县大爷也不过是个七品官,你赵基德一个村主任算几品几级,你以为带几个乡干部来老子就怕你么。她拿出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架势,两手一摊,冲赵基德说:“我男人不在家,这事我不能作主,得等他回来拿主意。” 张敬民闻到了一丝火药味,赶紧劝周桂珍说:“大家是来解决问题的,你也不要作难,先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甄主任一个答复。” 赵基德见她刚才还是以管家婆的身份跟大家说话,现在又说自己不能作主,心想你把我们当猴耍啦,全村还能找到第二个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么!他沉不住气了,提高嗓门说道:“挨得日子少不了账,谁不知道这个家是你当,今天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句痛快话,到底是要钱还是要人!” 周桂珍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她也提高嗓门,毫不示弱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看着办吧!” 甄耀明以前认识周桂珍,但没想到她的脾气这么火爆。他去那些超生户家哪个不是点头哈腰的,何曾见过这样蛮横的妇女,自己违反了政策,还敢口口声声地顶撞干部,简直是没有王法。他正色对她说:“你想生也可以,得交八千块钱,否则就去引产。” 八千块!周桂珍心都跳起来了——没想到一下子要罚这么多钱。她迷惑地问甄耀明:“我又不是超生,怎么要罚这么多钱呢?” 甄耀明解释说:“不管你是超生还是提前怀孕,这次都统一罚款八千块,不信你可以去问别人。” 周桂珍想跟甄耀明讨价还价,用眼光扫了扫村干部,说:“我的家庭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一个家庭妇女赚不了钱,木森在外面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都倒贴到田地里面去了。咱们农民种出来的东西又卖上价钱。即便如此,粮食卖到粮站后,他们也没给一分现钱,拿回来的只是一堆白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不是在大家面前哭穷,家里现在真的没这么多钱,要不先交一点,其余的以后再交,领导们看怎么样?”周桂珍说完看着甄耀明。 “那不行!你以为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啊,这事是不能讲价的!”甄耀明拍了一下大腿,语气是不容商量的。 周桂珍知道钱不交不行的,为难地说:“我实在是没那么多钱,你容我些日子,等我把钱凑齐后再交,行不?” 甄耀明想你要是跑了怎么办,看你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今天最好是把她带走,让他老公借钱来赎她。他对周桂珍严肃地说:“没钱也行,你不是作不了主么?那你先跟我们一起回乡里,等你老公回来后,让他来乡里找我们。” 周桂珍这下害怕了,她原以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再交点钱就可以打发乡干部,没想到这回他们要动真格的了。她的本能告诉她最好赶快溜掉,否则一旦被抓走了,到时罚一万块钱都有可能。她借口去邻居家借钱,三步并两步朝后门走去。 她的心砰砰跳,神色慌张,不顾自己有孕在身,脚刚跨出后门就开始跑。 赵基德早就看穿了周桂珍的心思,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见她果真要逃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腕,大吼一声:“想逃跑不成!”心里骂道,臭婆娘,终于落在老子手里了,今天非整死你不可! 周桂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扭过头来狠狠咬了赵基德一口。赵基德痛得嗷嗷直叫,他火冒三丈,照着周桂珍的下身踢了一脚。 他这一脚踢到了要害,周桂珍下身流血不止。这一幕来得太突然,跟出来的干部都惊呆了。张敬民见大事不妙,赶紧跑去找村里的接生婆,让她想办法替周桂珍止血,晚了恐怕要出人命。 周桂珍趴在地上,晕过去了。这时赵基德慌了神,颤抖着嘴皮问甄耀明怎么办。 还是甄耀明有经验,立即把在场的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这事千万不能传出去!咱们就说周桂珍逃跑,是她自己不小心,脚绊着地上的砖头摔倒了。以后不管谁问起这事,咱们都这样说,听到没有!”甄耀明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在场的每一张脸。 大家明白甄耀明的“良苦用心”,都庄严地点了点头。赵基德更是感激不尽。 甄耀明又特别叮嘱大宇村其他几个村干部,说这事传出去对你们非常不利,回头你们对敬民也传达一下咱们的意思,统一一下他的“口径”。 他们这边刚密谋完,张敬民就带着接生婆赶到了现场。接生婆是村小卖部掌柜张若明的母亲孟三妹,她干这一行有几十年了,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她赶紧让大家把周桂珍抬到房里去,然后叫冯金花去灶堂烧一壶开水来。 孟三妹在房里忙乎着,甄耀明等人从屋里出来了。不少村民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干部们就趁机一言我一语,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看热闹的村民。 听话听音,村民中有精明人根本不相信干部们的鬼话。摔个跤就能摔出个大出血?谁信呢!村民对干部们的“宣传”不以为然,怀疑他们当中有人伤着了周桂珍,故意放出话来遮人耳目。 冯金花灌了一瓶开水进到房里,问孟三妹情况怎么样。孟三妹告诉她周桂珍可能坏了胎,得赶紧送医院。 张庆生的“龙马”不在,张敬民请了村里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把周桂珍送到乡卫生院…… 傍晚,林木森从大舅子家干活回来。他刚进村就听到人说上午张敬民领着乡干部到他家,要他老婆交违规怀孕的罚款,老婆没钱给,结果被人打得大出血。 林木森听完,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这还了得!老子非和他拼命不可!他想起张敬民曾经建议自己带老婆去引产,认为自己当时没听他的劝告,张敬民记恨在心了,领着乡干部来报复。对!事情肯定是这样的,不管谁打了我老婆,你张敬民都是罪魁祸首,谁叫你把人领到我家里去! 林木森的父母是两表兄妹。受近亲结婚的影响,林木森虽然算不上傻,但有些呆头呆脑,用村里人的话说,他只有“一根筋”,做事讲蛮力,看事认死理,只要他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人虽然憨,却实心疼老婆,家里家外的脏活累活他全包了,把个周桂珍养得白白胖胖的。他烟酒不沾,把在外面卖劳力赚回来的钱一分不剩全部交给周桂珍,别人笑他是“妻管严”,他却咧嘴嘿嘿笑道,我愿意!周桂珍对她的实心老公也疼爱有加,村里谁要拿木森的呆气开玩笑,周桂珍知道了非得撵上门去,直骂得对方喊姑奶奶才罢休。农闲时,木森经常会出去找些力气活干,周桂珍为了给他补充营养,每天早上用热米汤冲一个鸡蛋给他喝。女儿圆圆嘴馋也想喝,周桂珍瞪着眼睛说道,一边去!有这样一个体贴自己的老婆,木森觉得日子过得蛮滋润,心想要是老婆再生个儿子,那自己这一辈子就真得圆圆满满了。 老婆被人打了,林木森心疼得不得了。他全身肌肉紧张,两只眼珠子露着凶光,扔下自行车朝张敬民家里跑去,他要替老婆报仇。 他进屋的时候,张敬民的儿子小明正在灶堂用潲水和饲料,看样子是要去喂猪。林木森看到他憨劲上来了,好!你张敬民不想让我生儿子,我也让你也没儿子!他顺手操起放在砧板上的菜刀,就气势汹汹地朝张敬民的儿子砍去。 小明见林木森怒气冲冲突然闯进家来,虽然不清楚什么原因,但心里先胆怯了三分。林木森刀下来的时候,他来不及躲,吓得大喊了一声,本能地用手一挡,结果刀正砍中左前臂,顿时鲜血直流。林木森举刀又要砍,小明出于求生的本能,夺路而逃,一边高声喊道:“木森杀人啦!木森杀人啦!” 小明的声音惊动了村民,大家看木森手里拿着一把刀像豹子追兔子般撵着小明,惊恐万分,却没人敢上去阻拦。 还是赵满堂胆子大,他年轻时练过拳脚,身上有功夫,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依然利索。他看到木森这头蛮牛又发蛮了,赶紧抄了一条小巷去堵他。 小明跑得气喘咻咻,突然看到赵满堂站在前面,他大喊:“满堂公救我!救我啊!” 赵满堂把他放过去了,然后对随后追来的木森大喝一声:“蠢货!给我住手!”赵满堂面带怒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尊瘟神拦住了他的去路。木森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立马站在那里不动了。赵满堂上去三下五除二缴下了他手中的菜刀。 林木森突然蹲下身,双手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那声音听起来比死了亲娘还难过。他口中喃喃地念道:“我的桂珍啦!哪个断子绝孙的把你打了,为什么他们不来打我呀……” 第三十四章 张敬民想到自己从当上村委书记以来,谨慎做事,宽以待人,处处先为他人着想,没想到到头来竟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老天真是瞎了眼!老婆更是悲痛万分,她想你赵基德要是对敬民有仇,你可以找他算账,儿子没招谁惹谁,你却借木森这把刀来杀他,你这不是成心让老张家断子绝孙么,你赵基德也太狠毒了!她哭闹着要上赵基德家找他问罪。张敬民心里也难过,但头脑还是清醒的,虽然这事和赵基德有一定关系,但儿子毕竟不是他砍伤的,你找他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相反还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她拉着老婆左劝右劝,说我会来处理这个问题。 那天赵基德跟着众人将周桂珍送往乡卫生院时,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为了破财消灾,他对甄耀明说自己愿意承担周桂珍的医疗费。 甄耀明向王天亮请示。王天亮说承认赵基德踢人会引起群众的公愤,不妨让赵基德将周桂珍的医疗费交给乡政府,再由乡政府以“抚恤”的名义转交给周桂珍,这样既保护了赵基德,又让乡政府做了个顺水人情。 周桂珍被踢得流产了,在乡卫生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回家了。她身体虚弱,她的老母亲跑来照顾她。老人看到原本一个美满的家庭转眼间屋倒房塌了,不禁老泪纵横。她现在所希望的就是女儿的身体早点恢复过来,否则一旦落下什么病,外孙女圆圆就无爹无妈了——林木森被派出所抓走送到县城的看守所,不久就被法院判决入狱,并赔偿张小明的医药费。 赵基德近段时间心神不宁,张小明被林木森错杀,他心里是有愧的,客观地讲,没有他的一脚,便没有木森的一刀。自己和敬民的政见虽时有不同,但都是为了工作,没有掺杂个人恩怨在里面;况且敬民的为人一向忠厚诚实,老实说,自己是敬重他的。小明受伤,自己有不可推卸的,又和敬民共事,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应该登门前去慰问慰问。他还想到了一点,这次木森“杀人事件”惊动了全乡,早有人把他踢周桂珍的事传出去了。虽然自己主动承担周桂珍的医疗费,但人言可畏,看来自己这个村主任的位置难保。他曾向甄耀明了解乡里的意见,甄耀明告诉他乡里正在研究,这令赵基德忐忑不安,他可不甘心就这样把村主任的宝座丢了。何不去探探敬民的口风,看看他对这事有什么想法。赵基德准备上张敬民家一趟。 张敬民的家在村的后面,后门对着田。这天晚上,赵基德吃罢晚饭,提了一大袋营养品来到敬民家。 敬民老婆见他这个“丧门星”居然敢“送货上门”,气愤地指着鼻子骂他是白眼狼癞疮狗。隔壁邻居出来看赵基德的热闹,弄得他好不尴尬。应该说赵基德来之前是有心里准备的,自己之所以隔这么久才来,也是怕她气还没消,把自己轰出来,让别人看笑话。幸好敬民在家,俗话说,进门就是客,他见赵基德来了,劝住老婆,把他让进了屋。 敬民的家是一栋二层楼房,为了不让老婆骚扰赵基德,敬民把他领上了二楼的客厅。招呼他坐下后,又给他递烟倒茶,以礼相待。 赵基德眼圈有点发热,没想到敬民能如此宽宏大量,丝毫没有记恨自己的样子,对他依旧仁仁义义。以前他总认为敬民是一个没有魄力的人,看不惯他绵绵软软的工作作风,甚至有些瞧不起他。现在他被敬民仁厚的为人彻底征服了,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先是沉默了一下,还是敬民先开了口。他缓缓地说道:“草皮伤得不轻,刀砍进了骨头,手虽然没有完全废掉,但不能负重了,灵活性也差了很多。唉——”敬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赵基德狠狠地吸了口烟,吐了一口粗气,诚恳地说道:“这事怪我。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踢了桂珍一脚。我太鲁莽了,那么多人在场都不动手,偏偏我跳出来逞英雄,犯下事却是我一人担着,我何苦来呢。以后打死我也不会做这样的龟孙子了。”他低下头,沮丧地摇了摇。 “我比你多吃了十几年的咸盐,当村干部的时间也比你长,毫不谦虚地说,阳光乡这盘棋我看得比你透。” 赵基德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张敬民接着说:“村委会是什么?名义是村民的自治机构,村上的事情村民说了算。可实际上呢,村委会是乡政府的直属机关,他们说二你就不能说一,他们指东你不能走西,他们叫你打狗你不能骂鸡,已经完全沦为了乡政府的御用工具!我们这些村干部说白了就是他们的打手、帮凶、走狗、杀人的刀!”张敬民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手在空中比划着,脸胀得通红。 赵基德从没有见张敬民这样激动过,他不管遇到多麻头的事都能保持沉稳、平和。没想到今天像换了个人,仿佛是一座沉睡了很久的火山,现在突然爆发了。赵基德一脸愕然地看着他。 张敬民不管赵基德脸上的表情,仍自顾说道:“咱们甚至还不如一条狗,狗立了功主人还能赏根骨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计划生育、征兵、修桥补路、农田灌溉、植树造林、收粮收钱,等等等,那样工作少得了村干部!可是我们这么卖力得到了什么?除了他们的欺,就是他们的气!老百姓的骂娘都暂时放一边……我算是看透了这帮狗娘养的,为了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老百姓的命都敢要,没有一个是东西!”说完在木沙发椅的扶手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对张敬民的这番言论,赵基德深有同感,自己也是村干部嘛,个中滋味是知道的。原以为敬民“一把手”当得很顺心,没想到他心里积了这么多憋屈,看来自己对他还不是很了解。 张敬民又对赵基德冷冷说道:“其实周桂珍的医疗费你不应该出。” “我不出谁出,难道让乡政府出?”赵基德疑惑地问道。 “它乡政府至少要出一半!你是因公伤人,没理由让你一个人背黑锅,甄耀明他们也有责任。不能有功就是他们的,有过就让咱们担着,这理走到哪里都说不通!” 赵基德懊恼地点了点,就是嘛,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出这笔钱。都怪自己当时一害怕,脑筋就没转过弯来,还是敬民有头脑。 张敬民把心里的不痛快都发泄出来了,平静了许多。他端起茶喝了两口,问赵基德找他有什么事。 赵基德挤出一丝笑,说:“我来看看小明,看看小明。” “还有别的事吧。” 赵基德见自己的心思被张敬民摸透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还有别的事。不瞒你说,现在村里人对我有看法的不少,没有大家的拥护,我看——我看我这个主任也很难干下去了,你说呢?”赵基德看着张敬民,想从他的脸上搜索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张敬民想,你以前不是挺张狂么,现在才知道民心不可欺呀。说实在话,当时乡政府让赵基德当村主任,他是不太愿意的,但又不能“抗旨不遵”,要是村主任真正由村民选举就轮不到他了。他对赵基德说:“这事主要看乡里的态度,乡里要是保你,你还可以接着干;乡里要是不保你,那就没办法了。至于群众说你什么,那根本不顶事。” “是是是,咱们的脑袋拴在人家的裤腰带上,是死是活人家说了算。但乡政府要是征求你的意见,还望你帮着说几句好话,这一点也很重要。”赵基德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张敬民。 “这个我自有主张。” 赵基德一时摸不清张敬民的“自有主张”是啥意思,但又不好意思追问。 两人又东拉西扯谈了一阵,赵基德见张敬民没有因儿子受伤而责怪他一句,心里感激不尽。但同时又有一丝担忧,是不是他准备对自己“下手”而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可保不准,往往自己的棋路张敬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棋路自己有时却摸不着头脑。 赵基德要走了,张敬民把他把提来的袋子塞回给他。赵基德推让着说:“小弟心里本来就愧疚,如果你连这点心意都不收下,比打我两个耳光都难受……” 张敬民没办法收下了,把赵基德送出了门。 林木森家在恩刚家隔壁的隔壁,中间只隔着赵基德大弟赵奉德的家。两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送上对方一碗,邻里关系十分融洽。周桂珍回到家养身子,小梅跟金生商量说,现在木森入狱了,桂珍一个人怪可怜的,明天我去看望人家一下,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嘛。金生非常赞同老婆的意见,他让小梅提上十个鸭蛋,再拿些家里的草药送去。 小梅来到周桂珍家,她正躺在床上,她母亲把小梅让进了周桂珍的房间。桂珍见小梅来了,拉着她的手一阵痛哭,断断续续把赵基德踢她的事说给小梅听。 郑小梅好声劝慰,说事情都已经过去,家里现在只有靠你了,千万要养好身子。 桂珍哭完了,感激地看了看小梅,说:“又麻烦你了,碰到这事别人躲不躲不赢,你真是菩萨心肠。” “快别这样说,邻里邻居的,不要这么客气,恩刚有事请木森帮忙的时候,不也是叫一声他就来了么。” “我家木森人心眼太实了,要不也不会犯这样的傻。” “要怪也只能怪基德那个狼心狗肺的,对一个孕妇都下得了手。村里人现在当面不敢骂他,背地里都咒他哩,我看他这个村主任快当到头了。” “只是对不起敬民,基德作恶,却让人家的儿子受罪。法院判木森给人家赔偿医疗费,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拿什么赔偿呀!” “敬民是个忠厚人,人家可不会落井下石。等你身子养好了,去他家看望一下小明,顺便把家里的情况跟他说一下,日后慢慢把钱还上,我相信他会同意的。” “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聊了半个上午,小梅要走时,桂珍热情地留她吃中饭。小梅说我在这里吃饭,家里人可就要饿肚子了。两人都笑了,小梅回去做中饭了。 第三十五章 儿子受伤后,张敬民萌生了退意。他想开了,地球少了谁都照样转,自己家“二世三公”,在村上也风光够了,也懒得再受乡政府那帮人的鸟气。现在儿子成了残疾,那就干脆卸任下来安心搞实业,一是给儿子寻条出路,二是多攒些钱,以备养老,不给后人添负担。与赵基德谈话后,他找了个适当的机会,向王天亮请求辞去大宇村村委书记一职。王天亮没有当场表态,而是说你我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赵基德踢孕妇事件在全乡传开后,在老百姓中造成极坏的影响,赵基德终日心惶惶,不知上头会怎样处置他。 该乡里表态的时候了,为此,王天亮专门召开了一次党委会议,讨论如何处理赵基德踢孕妇事件。甄耀明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议一开始就形成了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以乡长陈公昊为首,包括常务副乡长郭光辉、副乡长白芒火等人都认为赵基德的行为过于野蛮,置当事人的生死而不顾,在群众中造成恶劣的影响。虽然他只是一个村干部,但给整个阳光乡的乡村两级干部队伍抹了黑,如果让其继续留在位置上干,会引起群众的公愤,今后农村工作就更加难以开展。 乡武装部部长胡大春、办公室主任郝有才、计生办主任甄耀明等人则认为赵基德是“秉公执法”。周桂珍违反规定怀孕本身就不对,干部上她家做工作她却逃跑,赵基德拉住她,她还咬人家一口,赵基德出于自卫,情急之下才踢了她一脚。赵基德不是有意伤人,充其量只是误伤;而且他主动承担了周桂珍的医疗费。即使他有错,可人家的“善后”工作已做到仁至义尽了,没有理由把他的村主任位子扒掉。否则,寒了村干部的心,以后谁还愿意为乡政府冲锋陷阵。 两边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王天亮干咳了几声,大家都停止争论看着他,想知道他将会做怎样的“总结陈词”。王天亮开口说道:“我以前跟大家说过,现在的群众不如以前好管,一个比一个刁钻。阳光乡离县城较远,这里又是山区,村民没有教化,遇事动不动就讲拳头。对于这些不讲理、喜欢蛮干的村民,我们又有什么必要跟他们讲理呢?如果要讲理,国家政策就是理!乡政府的决定就是理!可你跟他们讲得通么?治乱世,用重典。不仅是我们乡干部,村干部工作起来也要雷厉风行,手段强硬一点。自古穷不敢和富斗,富不敢和官斗,作为干部,我们行使的是国家赋予我们的权力,权力是可以打倒一切的,怕他草民作甚!” “鹰派”干部对王天亮的陈述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天亮的“铁血政策”在一部分乡干部中是很有市场的;“鸽派”干部则忧心忡忡,王天亮对群众始终采取高压态势,俗话说官逼民反,长此以往,迟早要出乱子。 王天亮接着说:“现在赵基德这种敢作敢为的村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不仅不能将其撤掉,还要提拨他。张敬民不是提出辞去大宇村的村委书记么,正好!让赵基德接替他的位置,我看他比张敬民会更有作为!” 对王天亮的决定,“鸽派”无不愕然,这不等于告诉全乡百姓他赵基德踢人有理么,赵基德这种恶人都能得到提拨,那以后干部对待老百姓不更是有恃无恐。王天亮与赵基德非亲非故,他这样器重赵基德,与其说他敢于用人,倒不如说他在践行他的某种从政理念。陈公昊对王天亮建议道:“村委书记虽算不上什么官,可他要直接与群众打交道,个人威信是不可缺的。咱们何不考察考察大宇村群众的意见,如果群众对他满意,再任命他为村委书记就众望所归了,咱们乡党委在群众中的威信也借此得到了提高。老王,你看行么?” 王天亮说:“这是党内的事,咱们定就行了,没必要去问那些泥腿子!有哪只老鼠愿意被猫管?而我们需要的恰恰就是这种敢管且能管住老鼠的猫!他村主任当了这么多年,凭什么就不能当村委书记?这事就这样定了!” 乡纪检书记钟志明被王天亮整垮台后,变得沉默寡言了,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他在公开场合很少发言,大家都说他成了半个哑巴。但就此认为他“冬眠”了就大错特错,他在冷静地观察着王天亮,想从他的身上找出一个“死穴”,然后抓住机会,给他致命一击。不要误认为我们的纪检书记没有党性了,成天琢磨着公报么仇,在钟志明看来,只要王天亮还在阳光乡掌权,老百姓的“天”就别指望“亮”起来。这个活“阎王”极端地搞“一言堂”,为了谋取个人政治资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简直就是一个合法流氓。如果能把他扳倒,既为民除了一大害,又可以警示后任者在这里不要胡作非为,自己也得到了“平反”,这是“一石三鸟”的大好事。钟志明清楚,在座的大部分人心里反对王天亮的意见,只是不敢明说而已,何不借机点燃这堆“火”,烧烧王天亮这只老虎的屁股。想到这里,钟志明说:“既然这事是党内的事,咱们在坐的都是党员,那大家都举举手,表决一下赵基德该不该当这个村委书记。党向来主张集体领导,三个臭皮屁,还顶一个诸葛亮嘛。”他把“集体”两个字说得很重。 惊讶、佩服、担心、困惑,钟志明平静的几句话在大家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浪花。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来没见一个乡纪检书记敢公开挑战乡党委书记的权威。志明是不是疯了,怎敢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呢! 王天亮心里一阵冷笑,心想你一只跳蚤就想把被子顶起来?真是不自量力!他压了压怒火,黑着脸说道:“好!表决就表决!反对赵基德当大宇村村委书记的,请举手!”王天亮将了大家一军。 钟志明高高地举起右手;其他人则闷着头,眼皮耷拉着,没有一个人举手。 钟志明举在空中的手显得那样孤单、悲壮。扯花生排队的时候,后面还好歹站着个林少生,现在“排队”只是光杆司令一个。钟志明心里像翻了五味瓶,心里想,他妈的!刚才你们还口口声声反对赵基德当村委书记,怎么表决的时候都成了死人!王天亮能把你们吃了咋的——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 这是一个悲哀的现象。一个团队、一支军队、一个国家没有领袖,没有核心,势必散沙一团。但用一个人的思想去统一全体民众的思想,用一个人的意志去代替全体民众的意志,用一个人的权力去压制全体民众的权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带来的就不仅仅是决策上的高效率,更有专制、野蛮、暴力,以及人类文明的毁灭,在这方面希特勒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这似乎是一个两难的问题,要么大家一盘散沙,要么把领袖奉如神明,大家都听他的。人类前进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这类问题的思考和斗争也没停止过,取得了一定的进步,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那么这个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么?其实不然,古今中外的历史早就给出了答案,只是要看这个国家的领袖和民众有没有这个智慧和勇气去实行。 看到钟志明的幼稚举动,王天亮心里觉得好笑,甚至有点可怜他。造反也不是这样造反,你以为你是谁,振臂一呼,大家都会跟着你跑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报仇也太心切了吧。 虽然陈公昊对王天亮的决定强烈不满,但他绝不会公开反对。以他多年的从政经验,他明白,只要“一把手”当众拍了板的事,就再也没有更改的余地,哪怕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也会坚持下去。错误以后可以纠正,但领导的权威是绝对不容许有任何亵渎。如果这时谁与其分庭抗礼,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二把手”与“一把手”虽只有一步之遥,但最终决策权掌握在“一把手”手里,谁都得听他的,“二把手”也不例外。唉!官大一级压死人,可怜的“二把手”! 除钟志明外,大家一致“同意”赵基德出任大宇村的村委书记。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得知自己的“官位”被擢升的那一刻,赵基德恨不得马上跑到王天亮面前下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赵基德做梦醒来都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大宇村的村支两委班子做了调整:赵基德任村委书记,赵春雷接替赵基德任村主任,增补大宇村一队队长赵家喜任赵春雷空下来的副村主任兼治保主任职位,林正荣和冯金花还是任原职。赵基德对这套班子极其满意。赵春雷性格懦弱,没有了张敬民给他撑腰,想怎么捏他就怎么捏;林正荣是自己的“死党”;冯金花是个“领导说咋办就咋办”的人;赵家喜是本家族的人,按辈份他得管自己叫叔,又是自己把他提上来的,没有理由不听话。现在大宇村的天下就是自己的天下,哎呀!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赵基德想摆下酒席,酬谢乡里的几个大头头。他亲自找到王天亮,让他赏光到自己的寒舍坐坐。王天亮拒绝了他,说把工作干好就是对党的最大拥护。赵基德又塞给他一封“信”,这个王天亮没有拒绝,下官孝敬大人是应该的。 为了庆祝自己走马上任,赵基德请人上自家喝酒。张敬民他当然要请,喝酒的头三天就跟他打了招呼。 赵基德被提上来接自己的手,完全出乎张敬民的意料。他原以为乡里会为了平民愤撤掉他的村主任位子。如果乡政府拿不定主意来征求他的意见,自己也会建议撤掉他。他本想自己辞职了,赵基德也“下岗”了,论资排辈,春雷完全可以当上新任村委书记,人家是老党员嘛,群众基础也不错。虽然他性子是绵软了些,但心地正,在其位,谋其政,只要赋予他权力,他照样能挑起这副担子;如春雷有实在拿不准的事,自己还可以帮他参谋一下。上面要是让张敬民提接班的人选,他会全力推荐春雷。可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赵基德奇迹般地当上了村委书记,张敬民很是担忧。张敬民把赵基德看得透透的,他的性格里有很大的狼性,大宇村在他手上,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张敬民很不情愿去喝赵基德的酒,但考虑到人情世故,还是去了。 赵基德让张敬民坐上席,喝酒过程中,对他说:“我还年轻,以后还望你离任不离心,多多指教小弟。”张敬民借用毛主席的话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最终还是你们的……今后村委会的工作,你尽可以放手去干。” 第三十六章 恩刚年底要结婚,自秋收之后,全家人就开始为他的婚事做准备。结婚最重要的一项是住房问题。金生家的屋是在生下恩刚后,在自家菜地上盖起来的。那时金生并不宽裕,但弟弟水生要结婚,他只能另外做个“窝”,腾出地方给弟弟用。砖他没花一分钱,一半来源于原先围菜地的断砖,另一半是他和小梅两人从无主的坟地掏来的墓砖。金生从自家地里砍来木头和竹子,再买上点瓦,就七拼八凑盖了一间两房一厅的瓦房,还在屋后搭了一个灶堂。三个孩子懂了些事后,金生又在灶堂旁边盖了一间简易的小屋,让恩刚和恩强住;他两公婆和恩琴则各住瓦房里的两间正房。 金生原想按乡下的房屋标准盖一间真正的大瓦房,但家里三个同时背书包的孩子把他“洗劫”得一干二净,于是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去年恩刚要定婚了,总不能再让人家住小屋吧,金生一家人于是来了个“优化组合”:把金生夫妇的房让给恩刚做新房;小梅住进恩琴的房;金生顶替恩刚,和恩强一起睡小屋。这样金生夫妇就分居了,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他们心甘情愿。 二十多年过去了,房子显得沉旧。我们的恩刚是能干的,他用石灰将屋内所有墙面仔仔细细刷了一遍,房屋立刻焕然一新。他又买来地砖,自己动手,将家里两间正房的地面都贴上了。这些活恩刚干得特起劲,这可是在为自己谋幸福啊!金生请来青云村的木匠为恩刚打好了结婚用的家具,又请本村的漆匠上了漆。小梅准备了两床上好的被褥,兰花和恩琴则做好了床上的被单和枕套。其它用品到时都可以买,唯独恩刚的这套结婚西装恩琴坚持由她来做。她还打算为嫂子海燕做一件风衣,准备作结婚礼物送给她。 现在离结婚的日子还有十多天,虽然以前做了些准备,但还有很多事要做。恩刚不愧是精明人,为了使大家忙而不乱,他给每人做了明确的分工,然后分头行动,一大家子人兴奋地忙开了。 恩刚和海燕去了趟县城,准备拍一套结婚照以作纪念。这是海燕特别要求的,恩刚只好依她。 他们走进了“幸福人生”婚纱照相馆。老板兼摄影师是个中年男人,长发披肩,蓄着山羊胡,有点艺术家的味道。他拿出相册,客客气气地让他们俩挑选样板。恩刚对这个不在行,他让海燕一人挑选,说只要你喜欢就行。 海燕挑选完后,化妆师开始为她化妆;恩刚无事可做,在一旁看电视。 一个小时过去了,海燕的妆还没有化完。恩刚等得有些不耐烦,心想这么长时间,我一头猪都杀好整完了。他不时催化妆师。化妆师是个女孩子,嘻皮笑脸地对他说:“急啥呢,好事多磨嘛。” 终于进了摄影棚,在“艺术家”的指导下,恩刚和海燕左摆一个造型,右扮一个表情。海燕自始至终一副甜蜜的样子;恩刚则有些不习惯,笑起来的样子像牙疼。 拍完照,恩刚长出了一口气,对海燕说,没想到干这活比耕田还累,幸好一辈子只有这一次,否则倒贴钱都不受这份罪。 走出照相馆的时候,海燕用手指点了一下恩刚的额头,撒娇地说:“你呀,猴急猴急的,一点耐心都没有,还不如你弟弟。”恩刚当然知道她指的是恩亚,他故作生气地说道:“喂!我可不准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给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给我一顶绿帽,知道不?”海燕用粉拳捶了他一下:“你胡说什么呀!” 两人上街买了些结婚用的东西,又去了小惠店里找恩琦。 小惠正在给客人盘头发,店里有点挤,恩琦和他们站在店外说话。恩琦知道他们要结婚了,笑着对恩刚说:“哥,你迎娶嫂子那天,让我替她做头发,我保证给你一个又新潮又漂亮的新娘子,让咱们村上那些没结婚的后生都羡慕你,你说好么?” 恩刚高兴地说:“好好好!你嫂子就交给你了,不过也不要打扮得太漂亮,否则到时我认不出来,稀里糊涂把别的女孩子当新娘接回家了。” “你敢!”海燕拧了拧恩刚的耳朵。 恩琦在旁边说道:“你别听我哥乱讲。他曾对我们说,你去大宇村的时候,人还进村他就知道你来了。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们说,我闻都能闻得出她来。他有这样的本事,能把你认错么?” “净会吹牛!”海燕顽皮地瞪了恩刚一眼。 “傻妹妹,别出哥的丑,哥就这点本事,说出去就不灵了。”恩刚故作委屈对恩琦说。 海燕和恩琦被他可怜的样子逗得捧腹大笑。 少生负责请客,他列了一份客人的名单。名单中有恩刚的舅舅舅母、姨父姨妈、母亲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本家族的人、村上和他们相好的人家。当然,村干部是一定要请的。这些人只要请了都能来,只是自己的姐姐、恩刚的姑姑不知能否来得了。 水生后面有个妹妹叫倩枝,小时候父母她视为掌上明珠。当时村上别的女孩子能读完小学就不错了,父母则供她读完了初中。后来村里办小学,请她当了一名赤脚老师。倩枝本身就长得眉清目秀,再加上很少下田地劳动,皮肤保养得白白嫩嫩,人前一站,有如仙女下凡。村里有跟她年纪相仿的后生放出话来,只要能娶得她做老婆,少活十年都愿意。人有了些文化脑子就难免活跃些,倩枝虽然对现状还算满意,但她总向往外面的世界,希望有一天能走出去。离大宇村五里地原先有个军营,那里每周都会放电影,战士们拿海报到村子里去张贴。那时军民关系特别好,战士们贴完海报有空还会去老百姓家里做做好事。 有一年农忙的时候,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只剩倩枝一人在家做家务。战士们来到她家做好事,帮她扫地晒谷子,她认识其中一个叫方文远的战士。方文远是安徽人,文质彬彬且为人热情,倩枝认定他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两人悄悄地谈起了恋爱。 他们恋爱的事最终被部队知道了,现役义务兵与地方上的姑娘搞对象是违反军纪的,方文远被部队开除了。少生的父母也反对他们恋爱,但倩枝是个倔强的姑娘,越是有人反对,她就越爱得死心塌地。 方文远要回乡了,倩枝准备随他而去。母亲只差点跪下来求女儿不要走,但倩枝决心已定。一个月黑的晚上,她给父母留下一封长信,随方文远走了。 后来听说方文远的家乡很苦,而且那里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倩枝连着为方文远生了两个女儿,公婆视她如仇人一般,倩枝的日子过得非常苦。她想念家乡,想念亲人,却从来没有后悔,当初是自己义无返顾跟着恋人来,现在死也要死在这里。出嫁后她只回过两趟娘家,一次是父亲去世,一次是弟弟少生结婚,现在掐指算来,已有十年没有回娘家了。因为方文远住的村庄地处偏僻,通信不畅,所以十年间两边几乎没有什么通信。 少生给姐夫方文远写了一封信,让他夫妇来参加恩刚的婚礼。他还不放心,又追一封电报过去,究竟他们能不能来,少生心里没把握。 结婚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恩刚家里越显得忙碌起来。男女双方的亲朋好友加起来估计有近二十桌客人,金生和恩强忙着满村借桌子、凳子和碗筷。 这天下午,金生父子将那头养了近半年的大肥猪拉出猪圈,用麻绳绑住猪的四条腿,抬到门前平放好的梯子上。猪也许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了,拼命地嚎叫。金生和恩强捉住猪腿。恩刚操刀,他用力按住猪的头,一刀下去,鲜血顿时从猪的喉咙喷涌而出,满堂赶紧用脸盆接住猪血。在农村,几乎每个村都有几个做席面的高手,每当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他们就被请去帮忙。大后天恩刚家就摆酒席了,满堂是大宇村做席面的高手之一,他先赶过来做准备。 恩刚结婚前一天的上午,阳光明媚。村里走来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夫妇,背上各背着一个大包。男的背有些驼,女的眼角布满了鱼尾纹,头发被风吹得零零乱乱,更显苍老。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中年夫妇显然是刚经过舟车劳顿,满脸疲备;男孩子的精神头还不错,蹦蹦跳跳,左看右看,觉得什么都新鲜。村里没有人认得他们。 他们三人来到了恩亚家的院门前,见门锁着,转身穿墙绕巷朝金生家里走去。 金生家的院子里摆满了借来的桌子和凳子,一些早来的女性亲戚聚在一起聊天。凤香和恩刚的两个姨妈在压水井旁洗着借来的碗筷,恩刚和恩强两人嘻嘻哈哈在大门外贴喜联,赵满堂和张夏剑则各拿一把刀在屋内的案板上切肉。张夏剑是自告奋勇来的,恩刚现在和他沾了点亲,不好意思拒绝他,何况现在也确实需要帮手。灶堂里,恩亚奶奶烧火,锅里蒸的是肉丸子,飘出来的香气半个村庄都能闻得到。金生正帮着小梅摘菜,准备蒸好丸子做中饭。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村民都集中在这个时候做衣服,兰花带着她的女弟子在家里赶缝纫活,暂时没过来。恩平也干脆不去上学了,带着几个娃娃兵“帮忙”。 他们三人推院门走进来,院子里的人同时朝他们看,大家都愣住了。凤香立刻认出了来人,站在那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顿时湿润了。进来的妇女紧走几步,上来抓住凤香湿漉漉的手,说:“二嫂,我们回来了!”说完泪如泉涌。 恩刚一看是分别十年的姑姑回家来了,也激动不已,赶紧迎上去,一把拉住方文远的手亲热地叫姑父。方文远说:“本来我想给少生回信,但想信到了,我们人也差不多到了,所以就没回……”他转身叫男孩子,指着恩刚对他说:“快叫哥哥!”男孩子脆生生叫了声哥哥。 恩强早到灶堂里报信去了,恩亚奶奶和金生夫妇急急忙忙跑出来。倩枝看到十年未见的母亲老了许多,跑上去紧紧抱着母亲,放声痛哭:“妈——女儿回来了,回来看您了,妈——” 老人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手抱着女儿的头,痛哭流涕。 一大家子人无不落泪,在场的其他人也嘘唏不已。是啊,血浓于水,纵使千山万水也隔不断这份浓浓的亲情。 当天晚上,倩枝和母亲睡一床,两母女倾诉着离别之苦…… 第二天一大早,恩刚和恩琦坐车赶往海燕家。恩刚请了两辆车,一辆依旧是张庆生的“龙马”,用来接新娘和载嫁妆;另一辆是青云村人的大巴车,专供送亲的客人坐。恩琦昨天下午从县城赶回来,今天随恩刚去海燕家,去给她作打扮。 为了保险起见,从十点钟开始,少生就一直领着迎亲队伍在小学操场上等着。现在已经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大家心里都有些焦急。 “来了!来了!” 有人兴奋地叫起来。大家远远地看见车头扎着“双喜”的“龙马”下了公路朝村里开来,大巴车紧跟其后。 见恩刚将新娘子接来了,少生赶紧命人点起了“电光炮”,顿时小学操场上鞭炮声震耳欲聋。迎亲的吹打乐队不失时机地奏起了“婚礼进行曲”。 两辆车在操场上停下来。少生小跑几步赶上去,与新娘的家人和亲戚亲切握手,并忙不 迭地给对方送亲的男性散喜烟。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场面忙乱而热闹。村上一群不懂事的草皮争着捡地上未炸开的鞭炮。 送亲的人与迎亲的人相互见过后,海燕的弟弟海军组织送亲的人将陪嫁物品从“龙马”的车斗里抬下来。父亲腿脚不方便,而且就海燕一个姐姐,所以他专门从学校请假回来帮着料理婚事。 海燕坐在“龙马”的驾驶室里,恩琦给她盘的发型端庄而时尚,后面的头发高高挽起,前面两络卷曲的秀发对称地从额角边上垂下来,显得俏皮而富有灵气。身穿一件清爽的羽绒服,脸上粉黛略施,整个人如同一朵出水的芙蓉,清秀妩媚——这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恩刚穿着恩琴给他做的西装,左胸前别着一朵胸花,头发刚理过,小伙子今天显得特别帅气精神。 按乡俗规定,新娘进新郎家前,脚不能沾地,必须由新郎直接将新娘背入洞房。恩刚笑嘻嘻地背起海燕,村里看热闹的草皮立即兴奋喊道:“背新娘了!背新娘了!” 看着这喜庆的场面,海燕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她羞涩地趴在恩刚的背上,闻着他头发中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恩刚把海燕背入了洞房,酒宴就开始了。恩刚家的厅里摆了两桌,少生陪着海燕的舅舅等人坐在头一桌。第二桌主要是村干部,虽然张敬民已经辞去了村委书记职务,但他德高望重,大家仍把他推到上席坐着。村上的两个“资本家”赵健伟和赵健明两兄弟也坐这一桌,张敬民的弟弟张敬秋充当“桌长”,他和金花共条凳,正忙着给大家涮酒。 院子里摆了五六桌,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有张桌上的庄稼汉们开始划拳了,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喝酒喝的,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因客人比较多,隔壁赵奉德和林木森的屋都被借来摆酒席,这两个地方的客人也正吃得热火朝天。 灶堂里,满堂胸前围着个大围裙,两只胳膊上带着袖套,正满头大汗给炒好的油豆腐起锅。他将油豆腐一盘一盘地盛好,恩强、恩琴和兰花三人担任“运输大队长”。他们依次将盛好菜的盘子放到自己端的大托盘里,然后分别向三个“前沿阵地”输送“给养”。一个锅忙不过来,灶堂外的墙根下还临时搭起个灶,恩刚的大姨夫充当厨师,大锅铲上下翻飞,正炒着一大锅诱人的红烧肉。 恩刚领着海燕给客人敬酒来了,婚宴立即进入高潮。村上的后生们起哄,要求他们俩当场喝杯交杯酒。恩刚豪爽地答应了,举起杯来与海燕喝了一个。赵安全也被请来坐席,他不放心,抢过恩刚的酒杯闻了闻,检查一下他喝的是不是白酒,以防他作弊。 恩刚喝的确实是白酒。他酒量大,今天又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准备与大家痛痛快快地喝起来。海燕喝的是饮料,这个大家不会计较。他们每到一桌敬酒时,大家都起身与他们共饮,并说着祝福的话。 他们转到张夏剑这一桌。张夏剑扶着桌子角站起来,他腿脚不方便,除了切肉帮不上别的忙,所以就跟着大家先坐席了。张夏剑已经喝高了,他拉住恩刚的手,卷着舌头说:“我知道你看——看不起姨夫,但姨夫心里有你,今天我借——借你的酒,祝你们俩天——天长地久,白头到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南——南山!”桌上的人听他连拜寿的词都说出来了,“哄”地一下大笑起来。恩刚见他确实喝得差不多了,拍着张夏剑的肩膀说:“老张,谢了!我干了这一杯,你随意,好么?”说着一饮而尽,然后领着海燕去了下一桌。 晚上还有客人,恩刚和海燕还得陪酒。中午恩刚已经喝得上头了,晚上他不敢再喝白酒,而是拿饮料陪客。 晚宴散尽后,村上的年轻人又撵着他们闹起了洞房…… 第三十七章 曾几何时,中国掀起一股文凭热,找工作、评职称、升职提干、加工资都唯文凭是问。改革开放二十多年,这股热潮非但没有降温,反而逾演逾烈,一时间社会上真的假文凭、假的真文凭满天飞。莘莘学子们也皓首穷经,读了学士读硕士,读了硕士读博士。如果中国的高等学府再有“壮士”或者“烈士”学位的话,估计攻读的人绝不会少。有的单位明明知道学历不等于能力,但在实际操作中,你要是少了那一张纸的东西还真不行。这也讲文凭,那也讲文凭,难怪有人无奈地说,看样子将来生孩子也要文凭了,否则就没有资格为人父母。一个国家,公民的学历普遍高是件好事,但什么事情都与学历挂钩则未必是好事,它会引导人们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造就出一大批“高学历,低能力”的无用之才,这对国家和个人都无疑是一个巨大浪费。 在广州这个竞争激烈的城市,有证书都不一定能找到工作,但没有证书找工作更加缈茫。林恩亚丢掉证书后,心里空落落的,心想即使回学校补证书,也要等到明年学校给下一届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时才能拿得到。难道要母亲把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寄来找工作?那她知道自己丢了大学毕业证书非急死不可的,不能这样做!何况自己已经骗她说找到工作了。第二天,趁“战士”上班后,林恩亚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的不幸遭遇。“战士”安慰了他几句,建议他去买张假文凭找工作,告诉他这不算作假,因为你本身就是真正的大学生,只是缺了一纸文凭而已。 为人一向诚实的林恩亚没有这样做,再次去人才市场应聘时,他坦诚地对招聘官说自己文凭丢了。人家有的相信他,却表示爱莫能助,公司不可能会要一个没有文凭的人。有的则对他说的不屑一顾,什么样的骗子没见过,你小子年纪轻轻的还想来蒙我这个老江湖。这时林恩亚才知道“战士”的建议有道理,在这里文凭确实比诚信更值钱! 兔子急了还咬人,走投无路的林恩亚终于壮起胆子,打了一个“办证”电话。一个带小孩的妇女“接见”了他。林恩亚让她替自己办分别办一张本科毕业证书和一张学士证书。妇女说每张收费一百元,而且要先交钱再办证。林恩亚带来的钱所剩不多了,为了省钱,他干脆让她替自己办一张大专毕业证,并和她约好了“交货”的时间和地点。 从妇女手中接过文凭,林恩亚心里直发毛,心说拿自己漂亮的真文凭都找不到工作,这张做工粗糙的假文凭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吗? 人才市场大门前的横幅上醒目写着:本科毕业一年,大专毕业两年,硕士生、博士生凭学历证书免费入场。林恩亚文凭上的毕业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六月,办证妇女给他提前两年“毕业”了。人才市场的门票十元一张,相当于林恩亚一天半的饭钱。林恩亚看着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查验着求职者的文凭,条件符合者都免费入场了。 豁出去了!林恩亚拿着文凭排在求职者的队伍里面。到了人才市场门口,一个工作人员接过他的文凭去看,林恩亚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 工作人员觉得文凭有点不妥,仔细地摸了摸,然后对林恩亚暧昧一笑,说:“你还是去买张票吧。” 林恩亚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马上就钻进去。 林恩亚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人才市场的。路过一个垃圾箱时,他拿出那张文凭,将它撕得粉身碎骨,狠狠地扔到里面去了。 林恩亚回到住处时,发现“战士”正提着东西站在楼下等他,好象来了一段时间。 “怎么不打传呼呢?”林恩亚问“战士”。 “我估计你正在人才市场找工作,怕打传呼让你分心。我也没等多久,刚才上街买了些吃的。” 两人进了出租屋。“战士”拿出卤肉、鸡爪等一堆熟食,说:“我看你瘦得只剩一张皮了,怎么样,今天有收获吗?” “丢人!丢人!真丢人!”接下来林恩亚把自己如何买文凭,如何在人才市场遭受“奇耻大辱”的事讲给“战士”听。 “战士”听完哈哈大笑,说:“你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倒霉的事都让你赶上了呢。” “天知道!时也,运也,怎么办啊!”林恩亚沮丧地说道。 “你不要恢心,咱们是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不会让你一人喝西北风。车到山前必有路,面包会有的,工作也会有的。”“战士”拿起一只鸡爪递给林恩亚。 林恩亚感激地点了点头,接过鸡爪,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傍晚,“战士”和林恩亚去工地上找“战士”的四叔。这段时间工地上不太忙,他们走进工棚时,看见四叔正和工友们在床铺上热火朝天地摔扑克。 四叔见他们俩来了,把扑克交给旁边一位观战的工友,穿上鞋,问“战士”吃了饭没有。 “还没吃呢。”“战士”答道。 “我也没吃,一起吃去吧。” 四叔带他们来到了上次吃过饭的小餐馆。坐下来后,四叔问起了他们的近况。听“战士”说林恩亚还没有找到工作,他惊奇地说道:“不会吧,我们这些大老粗才没人要,你堂堂大学生还找不到工作?” “他把毕业证书给丢了。”“战士”说。 “那怪不得,没有文凭就不好说话了。” “那天我看一家酒店门前的招聘广告上写着招聘保安,我试着问人家没有文凭的要不要,对方说没有文凭条件再好也不能要。没有文凭寸步难行,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林恩亚靠着墙有气无力地说。 四叔安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后生你还年轻,看开些。我有一位工友,他的表弟在一个车场上班,听说在那里混得不错,很吃得开,介绍个把人进去估计没问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回头跟我那位工友说一下,让他表弟安排你去那里上班,你可以暂时在那里干一干,等有了好去处再做打算,你看怎么样?” “行啊!我现在那有资格挑三拣四,有口饭吃就行!”林恩亚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好!既然你能吃得这份苦,那我一定尽力而为。” 服务员把饭菜都端上来了,因工作有了些眉目,林恩亚这顿饭吃得特别香。 一天下午,林恩亚带上自己简单的生活用品,跟着四叔的工友来到了广深公路旁的一个车场。车场是一个大院,进门右手边盖着许多简易房。院内停着几十辆大客车,乘客这里一堆,那里一群,整个车场闹哄哄的。四叔的工友跟车场内的一个工作人员说找黄大虎。工作人员问他是黄大虎什么人,找他做什么。 “你就说他表哥来了。”四叔的工友答道。 那位工作人员听完,立即露出笑容热情地说道:“黄大哥的表哥就是我们的表哥,您稍等片刻,我马上把他请过来。” 不大一会儿,工作人员领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后生过来了。这个人就是四叔工友的表弟黄大虎,人长得很粗犷,声音如洪钟,估计他吼一声,胆小的人听着可能会想上厕所。四叔的工友和他表弟寒喧了几句,然后把林恩亚介绍给他。 黄大虎见他长得比自己还高大,而且一表人才,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说:“幸会幸会!有了这样棒的兄弟帮忙,我们车场更要独占鳌头了。” 林恩亚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黄大虎把他们领到自己的房内。别看简易房外面很一般,黄大虎这间房却很豪华,地上铺了地砖,彩电、冰箱、空调等电器应有尽有。黄大虎说车场那边有事等着他,没时间陪你们,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回来跟你们聊一聊。他打开电视让他们看,然后就出去了。 中午时分,黄大虎领他们来到简易房内的一个食堂。食堂里面摆了七八张小方桌,他们三人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坐下来。食堂师傅见黄大虎来了,立即动手把菜端到他们这一桌,并拿过来一瓶白酒和三个酒蛊。林恩亚朝其它桌看了看,发现其他人只是拿着饭盒吃饭,来时四叔的工友告诉他黄大虎是车场的老大,现在看来果不其然,黄大虎连吃饭都享受着老大的待遇。 吃完饭,四叔的工友回去了。 黄大虎把一个年纪约十七八岁、身体长得很瘦弱的工作人员叫过来,说:“小顺子,咱们新来了一位兄弟,你把他领到你的房间睡,以后多照顾点。” 林恩亚对黄大虎说了声谢谢,提上自己的行李,跟着小顺子来到了他的房间。应该说整个车场的居住条件还不错,小顺子的房间虽然有些零乱,但明亮透气,感觉比住在出租屋要强些。这间房有两个席梦思床垫,其中一个小顺子睡了,另一个上面空空如也。小顺子指着那个空席梦思床垫对林恩亚说:“以前睡这个床位的兄弟走了,现在你睡这里,以后咱们就同居一室了。” 小顺子帮着他把床铺擦干净了,林恩亚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品放在靠窗的桌上,问小顺子:“我下午要去上班吗?” “暂时还不用,虎哥吩咐我下午带你到车场上转转,让你熟悉熟悉这里的情况。具体做什么事情,虎哥自有安排。” 小顺子出去拿了一套工作服回来,他让林恩亚试试穿上。 衣服的尺码偏小,林恩亚穿上后,胳膊和脚踝都露出一寸多在外面,看上去挺滑稽,有点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没办法,这是最大的尺码,你长得太高了,先凑和着穿吧。”小顺子看着他穿得不伦不类的样子,笑了。 林恩亚跟在小顺子后面,在车场四处转悠。车场内大客车来来往往,工作人员忙着查车和清点乘客人数,并不时地帮乘客们提一提行李。从小顺子的口中,林恩亚了解到车场的地皮是一个广州本地老板买下的,将四周圈起来就成了一个车场,让全国各地经过此地的长途客运车停靠。因这一带周围的打工者在这里都能找到回自己家乡的车,所以车场的生意一直不错。车场按每一辆车所载的乘客数收取停车费,每天有上万元进账。 车场的工作人员负责乘客上车的秩序,清点乘客人数,到别的车场拉客,同时防止对方车场的人到自家地盘上拉客。由于经营车场成本低,利润大,一时间停车场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来。因行业竞争激烈,车场之间互相到对方的地盘上拉客是难免的事,再加上车主们和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因此,车场之间,车场与车主之间经常发生打斗和纠纷。黄大虎来这里并不久,但和外敌干仗的时候他总是冲锋在前,打起架来不顾自己的生死,也不顾别人的生死。因为黄大虎能征善战,老板很很器重他,所以就“册封”他为车场的老大,并给他老大的待遇。 林恩亚想,在这里看车场就是等于充当老板的打手,这样打打杀杀迟早要出事的。但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带来的钱已经用完了,老是向“战士”借钱也不是长久之计。唉!先干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黄大虎对他还不错,给他安排一个清查出发车辆里乘客人数的工作。干这活挺轻松,既不需要和人打架,也不用与人干嘴仗,林恩亚干得顺风顺水。 黄大虎见林恩亚脑袋瓜灵活,为人又很诚实,很看重他,经常找他商量经营车场的“大政方针”;甚至喝醉酒时指着林恩亚对大家说,他和林恩亚拜过把子,你们对他可要敬着点。林恩亚没跟他们说自己是大学生,他怕说出来大家会对他产生距离感。车场的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彼此之间又很讲义气,且黄大虎对他偏爱有加,久而久之,林恩亚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干起活来特别卖力气。 临近春节,一波又一波的打工者赶着回家,车场内人流如潮,林恩亚他们都忙疯了。看来这个春节不能回家过了,林恩亚给母亲和肖月提前打了个招呼,当然他没告诉她们自己在车场工作。 第三十八章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一辆河南的大客车拉了二十几个人就急急忙忙出发了。这时候的客源很紧张,为什么原本可以拉上百人的大客车放着生意不做就这样走了呢?林恩亚怀疑这里面有鬼,马上让小顺子火速跑去报告黄大虎,问他如何处理这辆大客车。 “想耍我们?没那么便宜!走,跟我追过去看个究竟!”黄大虎对身边的人命令道。他把林恩亚叫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后座上,另外五辆摩托车上坐着七个人,大家跟着黄大虎悄悄地尾随在大客车后面。 大客车开出去二十多里地后,在路边的一家饭馆前刚一停下,立即有一群扛包提箱的打工者从饭馆里走出来,浩浩荡荡,足有七八十人。 “哦!原来王八蛋在这里还有一个上客点,他妈的真会偷税漏税!”黄大虎骑在车上骂道。他向后面一挥手:“给我上!”然后他加足油门,第一个冲过去,在大客车旁边停下来。 黄大虎跳下摩托车,从摩托车的坐架旁侧抽出一根近两尺的螺纹钢——他的摩托车是经过改装的,专门设置了一个放“兵器”的地方。 黄大虎真有如一只下山的猛虎,他不由分说,轮起螺纹钢,将大客车的车窗打得稀巴烂。跟着来的兄弟从摩托车的尾箱里拿出锋利的三角钢刀,朝车的轮胎一阵猛扎。 黄大虎又一个箭步冲到驾驶室,将吓得尿了裤子的司机象拎死猫一样从里面拎出来,把他扔到地上后,一脚将他蹬得四脚朝天。接着又赶上去,摆出足球运动员射门的架势,把司机踢得连滚带爬。司机痛得哭爹叫娘,嘴里连喊:“虎哥饶命!虎哥饶命!” 看着这“火爆”的场面,林恩亚惊呆了。他听人说过黄大虎对待敌人很无情,但没想到他会凶残到这种程度。大家动手的时候,林恩亚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在这种场合下,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车上的乘客吓得魂飞魄散,早就屁滚尿流地抢着下车了;那些正准备上车的打工者像海水退潮一样缩回了饭馆,远远看着黄大虎他们的“精彩表演”。 司机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黄大虎一把揪住他,大吼一声:“交钱!” “我还没来得及收客人的钱,现在没——没钱。”司机颤抖着声音说。 “谁信你!”黄大虎一把夺过司机围在腰间的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部掏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你给我小心点,下次要是再抓到你偷税漏税,我非打死你不可!滚!”黄大虎恶狠狠地对司机说,把空钱包甩在他的脸上。 回来的时候,林恩亚依旧坐黄大虎的摩托车。黄大虎对他说:“还是你机灵,要不然让这小子活捡一个便宜。”林恩亚嘴里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心里却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 大年三十的下午,忙碌了十多天的车场突然安静下来。车场的工作人员除个别回家相亲外,其余的人都留在车场过年。食堂师傅在简易房的大门两侧贴了一幅对联,看上去多少有点过年的味道。黄大虎把从司机那里抢来的钱自作主张地分给大家,说这是发给你们的年终奖。兄弟们都夸虎哥讲义气。 拿着黄大虎发给自己的钱,林恩亚感觉有点扎手——这可是抢来的钱啊!但他又没有勇气把钱还给黄大虎。在外面生存需要钱,家里还债需要钱,赡养母亲和奶奶需要钱,将来成家立业还是需要钱。钱真是个好东西,可以拿它买自己想要的物品,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可是,要取之有道啊!林恩亚心里很矛盾,真不知这份钱自己有没有资格花。 晚上,大家把饭堂的饭桌拼成三个大桌,每个桌可坐上十来人。因为是年三十,食堂提供的菜特别丰盛,还专门买来啤酒和白酒,准备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喝个够。 酒菜都摆上了桌,人都落坐了,动筷子之前,大家强烈要求黄大虎“整两句”。讲话不是黄大虎的长项,他忸忸捏捏不肯站出来,结果被两个兄弟架到前面去了。 黄大虎的脸红得像个关公,站在前面抓耳挠腮,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有人说虎哥不讲话就不能吃年饭。于是大家一齐给他鼓掌,让他好歹说上两句。 黄大虎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喃喃地说:“说——说啥呢,我这人没什么文化,虽然在小学呆了五年——可我光一年级就念了三年。” 掌声立即响起,大家都为黄大虎的率真兴奋不已。 黄大虎接着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们在车场干活的人都是兄弟,有福就同享,有难就同当。要是有人欺唬咱们,咱们就一起把他干掉!你们说,是么!”黄大虎突然提高嗓音,举起拳头问大家。 在场的人跟着呼应:是!干掉!把他娘的干掉!有人还喊道:虎哥万岁!大家嘻嘻哈哈一阵狂笑。 “不说了,兄弟们放开肚皮吃好喝好!”黄大虎大步流星走回自己的座位,招呼大家都倒上酒喝起来。 酒桌人,众人都说着豪言壮语,酒杯碰得叮当想。与这些粗人相处了一段时间,林恩亚完全没有了书生气,他与大家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扯着大嗓门说话,单从外表看,他和车场的其他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黄大虎是兄弟们的“众矢之的”,大家都纷纷给他敬酒。他也不含糊,来者不拒,喝了一碗又一碗。 喝完啤酒喝白酒。酒喝到高潮的时候,有人提议大家都来讲讲自己的“罗曼史”以助酒兴,众人一致同意。但谁第一个讲呢?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外号叫“沾光”的刘占广身上。刘占广年纪稍长一些,是这些人中几个少数结了婚的,平时就数他最喜欢讲“段子”,这个头非得由他来开不可。 “讲就讲!怕啥!”刘占广已喝得红光满面。他抹了一下嘴巴,挽起袖子,摆出一副说评书的架势:“我老婆年轻的时候,那简直漂亮得无法形容,连貂婵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为啥呢?”有人问他。 “她没我老婆漂亮,跟我老婆站一起,丢不起人呗!”刘占广得意地说道。 “瞎吹牛!你那时不会光棍光三年,把母猪当成了貂婵吧!”又有人插话。大家一阵哄笑。 “放你的娘屁,你不信拉倒!我不讲了!”“沾光”有些不高兴。 “我们信我们信,快讲!”旁边的人鼓励“沾光”把故事讲完。 “我和老婆是职高同学,全班的爷们都恨不得将她占为己有,我也不例外。写纸条、献殷勤都太俗了,咱不玩那一套。 在班上,我和老婆并排坐着,中间只隔着一条走道。她数学成绩不好,而我的却特棒,每次数学测验或考试什么的,我就尽可能‘照顾’她。俗话说:自古红颜多薄命。班上有一个男生向他求爱不成,由爱生恨,将一只死老鼠用纸包好偷偷放进她的课桌里,被我发现了。我跟他理论,斥责他为什么这样做。他恼羞成怒,骂老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并扬起拳头威胁我。我还真不吃他那一套,和他针锋相对!”“沾光”紧握双拳,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你打得过人家吗?”小顺子怀疑地问道。 “打不过,被他娘的痛扁一顿!”“沾光”泄气地摇了摇头。 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我因祸得福,我老婆见我能文能武,又敢为她赴汤蹈火,正式和我确立了恋爱关系。可好景不长,他父母得知我们的事后竭力反对,要拆散我们。还是我老婆讲情义,毕业后,她主动把自己交给我了,并让我带她私奔。我那时年轻,天不怕,地不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带着她逃跑了。他老爸老妈见生米煮成熟饭,只能干瞪眼。嘿嘿!于是我老婆这朵鲜花就插在我这块牛粪上了。” 没想到“沾光”这小子艳福还真不浅,大家为他抱得美人归合起来向他敬酒。 “罗曼史”轮着讲。轮到老大黄大虎时,他先沉默了一下,然后猛然喝下手中的酒,讲起了他和女友的故事。 黄大虎和他的女友是在一家家具厂认识的,那时他是厂里的一名搬运工,女友是仓库的一名收料员。女友对他温柔体贴,让自小失去母亲、经常被暴戾的父亲打得死去活来的黄大虎感受到了生活的温情,发誓一辈子对她好。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友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干活没力气。他带女友到诊所检查,医生说这是劳累过度,吃点药,再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女友吃了药,也请假休息过了,但身体却不见好转,而且连吃饭都觉得困难。黄大虎见事不好,狠下心花大钱,把她带到大医院检查。 听到医生告诉他检查的结果,黄大虎如五雷轰顶——女友患的是白血病,已经是晚期了。黄大虎当机立断,让女友住进医院,心想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她治好。医生告诉他女友治好的机率微乎其微,如果马上做骨髓移植的话,或许还有一丝保命的希望,但要很多钱。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一万分的努力。黄大虎求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救女友,钱他会倾尽全力筹集。医生为他的执着而感动,答应他尽力而为。 那段时间,黄大虎借钱都借疯了,还跑去卖了几次血。女友的父母从老家来医院照顾女友,黄大虎只要有空就往医院跑,他要让女友在有生的日子里得到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有一天,黄大虎正和工友们挥汗如雨搬运货物,医院突然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去一趟。黄大虎料到大事不好,一路哭着赶往医院。 女友被送进了急救室,她的父母在外面相互抱头痛哭。 女友的生命之烛终于烧到了尽头,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向他摇了摇头。黄大虎冲进急救室,抱起尚有余温的女友,嚎啕大哭。 “我当时要是有钱,我女友就不会死!”黄大虎将酒蛊狠狠地摔在地上,泪流满面。 大家嘘唏不已,别看虎哥平时威猛无比,原来铁汉也有柔情。大家劝慰了他一番,有人给他添上了新酒蛊。黄大虎抹了一把眼泪,给自己倒上酒,举起酒蛊对众兄弟大声说道:“喝!” 那天晚上,这群在他乡打拼的年轻人都喝醉了,有的摸回自己的房间,有的则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林恩亚也喝高了,跑到外面哇哇吐了一地。 吐完后,林恩亚酒醒了一半。他没有睡意,索性在空旷的车场上溜起步来。车场的除夕夜安静极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清冷的光辉从简易房的窗户里透出来。广州没有冬天,北方正冰天雪地的时候,这里的气温还保持着十几度。即使在最冷的日子里也不用穿棉袄,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就打发了一个冬天。林恩亚感觉浑身躁热,解开衣领任夜风吹拂着。 他想家了——故乡的除夕夜多么温馨啊,每家人都团聚在一张桌上吃饭,慈爱的长辈给晚辈压岁钱,草皮们聚在一起放烟花和鞭炮。吃完年饭,有些家庭的妇女依旧在忙碌,为招待即将上门的客人做准备。此时,伯父家里也一定很热闹,全家人围着火盆守岁,边看电视边聊天,不知他们又在说着什么开心的事…… 林恩亚不知在车场上溜了多久,这时简易房的电视里传来了新年的钟声。林恩亚有些莫名的激动。啊!新年来临了,天一亮,人们迎来的将是一轮全新的朝阳,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时刻!光阴似剑,日月如梭,时间不会因谁的意志而作片刻停留,少壮不努力,老大徙伤悲。 自己的前途在何方呢?难道在车场做一辈子的“马仔”?不,这里只是前进的一块跳板,前面还有更伟大的事业等着自己去开创呢!只要努力,相信明天会更好…… 第三十九章 经过近一年的建造,阳光乡的新农贸市场终于竣工了。春节前,有部分业主收了楼,又装修了一番,搬进去住了。林木森摔死在里面的那套住房兼商铺被业主退掉了,没人敢住这套“鬼宅”,乡政府干脆用它来作市场管理办公室。 新农贸市场建成后,王天亮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啊,这项大工程总算完成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仅凭这座新农贸市场,就够这里的老百姓念叨我王天亮一辈子;何况它还是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建起来的。所以,其伟大程度从某种意义说,不亚于中国的万里长城。得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市场落成庆典,把县电视台的记者也请来,大张旗鼓地把自己的丰功伟绩宣传出去!春节后一上班,王天亮立即责令郭光辉着手为庆典作准备,顺带把乡政府传统的文体大赛取消了。 自农贸市场开工以来,郭光辉就一直把精力放在农贸市场的建造上,一年下来,人瘦了十来斤。但他内心是充实和欣慰的,从政这么多年,做了不少假事,现在总算为民做了一件真事。郭光辉满怀热情地投入地庆典的准备工作中,这是阳光乡的一件大事,马虎不得。 元宵节前的最后一个赶集日,四邻的老百姓都会到乡上买点东西过节,所以这一天赶集的人特别多,王天亮正是挑了这一天举行落成庆典,地点选在新农贸市场摊位大篷下的一个空地上。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郭光辉就领着乡政府的一群人在那里布置现场。他们像搭戏台子一样在空地上搭了一个一米高的舞台,挂上一块大红布做背景,上面贴着用白纸剪好的“热烈庆祝阳光乡新农贸市场顺利落成”一行大字。舞台上面铺上了红地毯,前面两个角的地面上各放着一只大音箱,“音响师”就近从一间商铺里把电源接过来,然后在那里调试着功放机和话筒。为了使仪式热闹喜庆,郭光辉曾向王天亮建议请县武术学校的学生来表演,王天亮爽快地答应了。 村民陆陆续续来赶集。庆典的现场,两个大音箱里传出来欢快的民歌连唱,不少人被吸引到这里来,一边看着乡干部们做准备工作,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乡上各“山头”的头面人物都被请来参加庆典,再加上现场的工作人员、武术学校的师生、县电视台的记者和围观的村民,大逢下的空地上人站得满满当当,来得晚的人只能站在后面的水泥摊位上。 上午十点整,落成庆典准时举行。乡长陈公昊王天担任庆典的主持人。他手拿话筒,沿着舞台侧面的小楼梯精神饱满地走上舞台。大家给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站定后,试了试话筒,开口讲道:“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好!首先,谨让我代表阳光乡乡政府向大家拜个晚年!”他朝前鞠了个躬,下面又是一片掌声。“今天,是我们阳光乡大喜的日子,因为在领导的指导和关怀下,在建筑兄弟的辛苦建设下,我们的新农贸市场终于落成了。大家都看到了,新的农贸市场宽敞、明亮、干净,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日晒雨淋,挤在污水横流的地方买菜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件大喜事啊?”台下的群众热烈地回应着,这次乡政府终于做了件大好事,要是以后都这样为老百姓着想就好了。 “下面,有请阳光乡党委书记王天亮同志和特邀来参加这次庆典的嘉宾们上台,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陈公昊说完带领着大家鼓掌。 在欢快的迎宾曲中,王天亮领着嘉宾们缓缓上台了,每人胸前别着一朵纸花,显得庄重而喜庆。陈公昊依次快速地介绍着嘉宾的头衔和姓名。其实这些“山太王”大家都认识:这里面有派出所所长、粮管所所长、供销社主任、邮政所所长等。再次介绍只是表示对他们的尊重,让他们脸上有光。王天亮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领袖头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平日少有的亲切笑容。县电视台的记者忙着拍摄,当镜头拍完嘉宾对着人群缓缓地移动时,年轻人纷纷垫起脚尖,伸长脖子,生怕摄像机拍不到自己。他们也许想,上电视多美啊,可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 “山太王”们在台上站成一排。陈公昊请出王天亮为大家讲话。王天亮早有准备,他接过陈公昊递给他的话筒,走到舞台中央,从衣兜拿出发言稿,先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接下来热情洋溢地发表了一篇题为《携手打造新阳光,团结共创新世纪》的讲话。王天亮借此机会总结了他上任一年来取得的成绩,如整理乡上的街道、兴办农场、抓产业兴农、修整村道、强化农村综合治理等等,在大家面前树立起一个勤政爱民的领导形象。接下来他又谈了阳光乡未来发展的宏伟规划,让在场的人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幸福美好的生活正在前方向他们招手。讲话完毕,王天亮大声向大家宣布:“阳光乡新农贸市场正式落成啦!” 鞭炮立即响起,掌声如潮。 王天亮等人下去了,武术学校的学生们走上舞台,表演开始了。观众越来越多,有小贩提着盛满瓜子、糖果等零食的竹篮在人群众中穿梭叫卖,生意火爆得要命。 当天晚上,县电视台播放了阳光乡新农贸市场顺利落成的新闻,顺便对王天亮歌讼了几句。看着电视,王天亮心潮澎湃,他觉得自己比电视里说的还要伟大。在自己英明的领导下,仅仅一年,阳光乡的面貌就得到大为改观(这个说法值得商榷),这是阳光乡以往的“一把手”都没做到的事情——也真不知道当时哪些人在这里瞎忙些啥。还有两年的任期,供自己发挥的空间大得很,要争取在卸任前将阳光乡建设成全县的先进乡,到时上面就不会对自己的请求无动于衷了。 一天上午,一辆“凌志”驶进了阳光乡乡政府大院。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弥勒佛”。 来者是县粮食局局长、也是王天亮的中学同学艾前方同志是也。郝有才迎接了他,并派肖月通知王天亮他的驾到。 王天亮从楼上下来,同学见面格外亲热。王天亮指艾前方的肚子说:“又大了一圈。” “弥勒佛”摸着肚皮说:“没办法,喝白开水都长。”眼睛笑得挤成两个小肉包。 天气晴好,王天亮建议带艾前方去踏青。艾前方说求之不得。王天亮命人拿来钓具,放进了“凌志”的尾箱,然后和艾前方并排坐在车的后座,前往青云村旁边的水库钓鱼。 也许在城里呆久了,艾前方一边和王天亮说话,一边时不时朝窗外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路旁的景色。眼下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路过大宇村的山地时,艾前方见漫山遍野,一片金黄,欢喜得不得了。他摸着自己锃明刷亮的脑壳对王天亮说: “山里人真有福气,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的环境里,比咱们这些‘肉食者’幸福多了。” “羡慕吗?我在这里给你搞一块地,免费让你耕种,过一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你看怎么样?”王天亮跟他开玩笑说。 “我现在低下头连鞋尖都看不到了,我去种地?地来种我还差不多!” “在这里‘安息’也不错啊,你看风水多好。” “是啊,清河县的每个乡镇我都跑完了,没看见哪个地方的风景能胜过这里。”司机插话说。 “跟老百姓非亲非故,一把老骨头扔这里,人家非把我的坟刨了不可。咱们这帮人没资格入土了,‘翘辫子’后还是老老实实‘爬烟囱’去吧,哈哈哈……”艾前方开怀大笑。 “凌志”直接开到了水库岸边的一间小屋旁。水库被人承包了,有人住在这里看水库。因为经常有人来这里钓鱼,承包人就挑了几处水深的地方,在岸边栽上树,再放上几块青石,方便垂钓。承包人不收钓鱼费,钓鱼的人只要将钓上来的鱼按市场价付钱就可以。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在小屋前的草地上补着渔网,他见小车开来,知道又是官老爷们来钓鱼了,起身站在原地候着。 王天亮从车里走出来。老汉认识他,热情地和王天亮打招呼:“王书记,钓鱼来啦,你有日子没来了,这里的鱼可天天念叨着你哩!” 王天亮哈哈大笑,说:“老熊,就数你嘴甜。你一个人么?两个儿子呢?” “一个留在家干活,一个去买鱼饲料了。这位大人长得好面善,他是——”老汉指着艾前方问王天亮。 “粮食局局长,我的同学艾前方同志。” “噢!艾局长,幸会!幸会!我给你们倒茶去。” “老人家,不忙,我们自带了茶水。”艾前方对老汉说。 “那我给你们刨蚯蚓。”老汉说着走进小屋拿锄头去了。 因水库旁边的土壤比较潮湿,不多久,老汉就刨了一小盒蚯蚓。司机从尾箱拿出钓具,给两个鱼钩穿上作鱼饵的蚯蚓,然后将鱼竿分别交给王天亮和艾前方。 王天亮和艾前方一人握着一根鱼竿,坐在青石上钓起鱼来;司机则走到小屋前面,一边看老汉补渔网,一边和他聊天。 “老同学,你这次来不仅仅是看风景吧,有啥需要我支援的,直说吧!”王天亮对艾前方说。 “能有啥,还不是为我这座‘庙’发愁——都穷疯了!在局里呆得郁闷,出来透透气,顺便向你讨教讨教如何脱贫致富的金点子。” “不会吧,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王天亮还是和他开玩笑。 “你又是不知道,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人吃的粮食还没有猪吃的饲料值钱!粮食由中央定价,并且放开收购,要是出现亏损,却是由地方财政补贴。县里的财政那么吃紧,怎可能将钱补到我的‘庙’上呢?去年整个一年,我没有收到一分钱的补贴,现在我这座‘庙’已经摇摇欲坠了,职工吃饭成了大问题。” “那怎么办?全‘庙’的和尚都跟着你喝西北风?” “我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所以就跑来借你的脑袋使使,希望老同学指条生路。” “把你的‘坐骑’卖了,不就有钱给大家发工资了。” “那怎么使得,你总不可能让我挤大巴车来你这里混饭吃吧。我好歹还是个‘长’,这话好说不好听,何况把车卖了发工资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你的农场搞得不错,想照搬一下你的发财模式,也搞个农场玩玩,你看怎么样?” “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想抢我的饭碗,呃?”王天亮故意瞪着眼睛“审问”他。 “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搞农场我们是外行,那斗得过你们这些‘专业选手’。不过不瞒你说,这事我以前确实动过脑筋。如果真搞起来的话,还求你们多多指点,你们吃肉的时候,我们好歹有碗汤喝嘛……最主要的是,我不能让人家嚼舌头说我艾某人无能,唾沫星子会淹死人的,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退居二线。” “那你准备在哪里搞?” “这还用问,当然在你的地盘上。我看刚才咱们路过的那片油菜地就不错,地势开阔、平坦,很适合搞机械化耕作。”艾前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 “你真会挑,那是我阳光乡最好的地了。如果当时乡里没有现成的农场,我也肯定选那里做农场。” “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搞过来。当然,你的‘那一份’好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嘛。”艾前方用征求的眼光望着王天亮。 “这事来得突然,容我考虑考虑——鱼儿咬钩了,快提竿!”王天亮提醒艾前方。 第四十章 艾前方想学自己搞农场,王天亮觉得这事有点麻烦——别的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老百姓不一定愿意把种得好好的地卖给你,农民种田是没什么利润,他们很大一部分收入来源于种山地。可又想,粮食局在阳光乡的地盘上搞农场,这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威胁,乡里的农场已经走上正轨开始赢利了,经营管理都趋于成熟,新建的农场没有几年功夫是赶不上的。粮食局效仿乡政府搞农场,这事传出去自己又大长脸面,这充分说明我王天亮有本事,把阳光乡的农场搞得欣欣向荣,你们看看,连粮食局都学着我的样混饭吃了。帮粮食局把农场搞起来是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至于它将来是赚是亏,关我毬事! 老百姓不愿意卖地,让村干部去做工作,赵基德这厮是自己亲手提上去当村委书记的,他不是想拍马屁么?好!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让他啃啃这块硬骨头! 王天亮打电话让赵基德来乡里一趟,说有事找他商量。赵基德见“阎王”亲自召见自己,而且和自己单独商量事情,心里美滋滋的。我的天!张敬民在任那么久都从来没享受过的待遇,我上任不久就享受到了,那天得抽空到祖坟上去,看看那里是不是冒青烟了。 赵基德满怀激动地来到王天亮的办公室。王天亮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赵基德更是受宠若惊,赶忙点头哈腰接过茶。 “小赵,上任后感觉怎么样,压力大吗?”王天亮亲切地问赵基德。 “还行,村里的情况我都熟悉,村委会班子也很团结。” “群众对你怎么看?” “这个——”赵基德心里激灵了一下,是不是有人跑到“阎王”这里告自己的黑状,否则他怎么会让自己来乡里,又突然问这个问题。赵基德的心不由得悬起来,谨慎地说:“上次周桂珍的事,有些群众对我有误解,这是在所难免的。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上任后我也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总体来讲,多数群众对我出任村委书记还是拥护的。” “这就好。”王天亮冲赵基德笑了笑。“我问你,你们大宇村的耕地总共有多少?” “我们的耕地都在马路旁边,大概有八百多亩,我们村人口多,人均耕地不足一亩。村旁的山地坡度陡,不适宜耕作,都种着竹子。”赵基德如数家珍地向王天亮汇报。 “一亩地年纯收入有多少?” “一季油菜,一季花生,刨去种子、农药、化肥和除草剂,不算人工,一亩年纯收入大概在三百块左右。种田可没这么高的收入,所以大家都爱种地。” “你也种了地吧。”“种了,我也是农民嘛。”赵基德呵呵一笑。 “要是有人收购你们村的耕地,你会怎样想?”王天亮终于切入了正题。 难道“阎王”嫌乡里的农场不够大,想征大宇村的耕地?还是有什么香港、台湾的大老板想来阳光乡投资,看中了村里的地?不可能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来!赵基德一时片刻捉摸不透王天亮的心思,谨慎地说:“这要看谁来收购、怎样收购。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卖土地的。” “你说得没错,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实不相瞒,有人看上了你们村的地了,想收购下来建一个农场。” “是嘛!谁呀?”赵基德好奇地问。 “粮食局。” “粮食局?他们怎么也会想到办农场呢?” “这个你就不用管,反正他们看中了你们的地。你们村委会内部商量一下,统一一下意见。地呢,最好是卖出去,至于价钱,这个好商量。我哪天替你约一下粮食局局长,你们两个当面谈。这事你也不要考虑太多,只当是领导交给你的一项工作,行么?” 赵基德想,你们都要强买强卖了,我们村委会还商量个屁!别看“阎王”今天对自己客客气气,但只要他吩咐要办的事,谁敢顶着不办?不过在卖地这事上,“阎王”肯定不会亏待自己。赵基德说:“行!” “好!约好粮食局局长后,我再通知你。” 第二天, 赵基德把村委会的成员召集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向大家传达了粮食局想收购村上耕地的消息。 会计林正荣说:“‘阎王’亲自介入此事,地肯定要卖的,现在关键是看粮食局能出什么样的价。” 赵家喜说:“去年县城周边村庄的良田被政府征掉了一些,听说一亩田卖了一万两千元,给的是现钱。但像咱们村这样的山地还没听说有谁收购过,不知一亩地能卖多少钱。” “粮食局是个穷得叮当响的衙门,他们能给你多少钱?这帮人快没饭吃了,才想出这样一条生路。要我说,不管他们出多少钱,咱们坚决不卖地!但留方寸土,留与子孙耕。他粮食局饿死人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咱们毫无相干!”赵春雷立场鲜明地反对卖地。 “春雷说的有一定道理,但这事‘阎王’搅和在里头,不卖行么?”赵基德对赵春雷说。 “买卖买卖,愿买愿卖!土地是咱们的,我们不卖,他们还能抢去不成!”赵春雷坚持他的立场。 斜靠在木沙发的林正荣端正身子对赵春雷说:“不卖?先摸摸自己长了几个脑袋!‘阎王’和粮食局局长艾前方是同学关系,这个我早就有耳闻,说不定这次粮食局征地就是王天亮出的点子。你要是不卖地给他们,‘阎王’非扒咱们的皮不可!” “地又不是咱们这几个人的,要是老百姓都不肯卖怎么办?”妇女主任冯金花向大家说出自己的担心。 赵基德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给得合适,肯定有人愿意卖!有部分人不愿意卖地在所难免,我们可以做做这些人的工作,他们见多数人支持卖地,也就不好再反对了。” 赵春雷想,看来基德和正荣铁了心准备卖地,没地种,大宇村的老百姓失去了一大收入来源,日子将会变得更加艰难。要是敬民还在任的话,他肯定不会答应卖地的。何不找敬民讨教讨教,看他有什么妙招让大宇村躲过这一“劫”。 傍晚,赵春雷来找张敬民。 张敬民正准备吃晚饭,见赵春雷上门来,也不问他有没有吃过饭,赶紧拿出两个酒蛊和两双筷子,招呼春雷上桌喝酒,又吩咐老婆再炒两个菜。 两人坐下后,张敬民问赵春雷:“你们这段时间在忙啥呢?” “忙刷标语呗。‘阎王’强调:跟上时代,做好农村政策宣传工作,要求各村将原有过时的标语去掉,换上符合潮流的新标语。” “小学侧墙上的‘猪牛下田,打死不管’也算符合潮流的标语?你们刷之前也不想想,老百姓看着这种血淋淋的宣传心里有多反感。你去瞧瞧,早有人捞泥巴砸在标语上了。” “这是基德的‘杰作’,他说有些村民对自家牲畜看得不紧,得警示警示这些不自觉分子。我也跟他说过这样的口号不合适。他说话糙理不糙,硬让刷上墙去!” “除此之外,还有呢?” “还有就是准备卖地。” “卖地!谁卖地?卖给谁?”张敬民放下端起来刚要喝的酒,一脸疑惑地看着赵春雷。 赵春雷把粮食局想买大宇村的耕地,王天亮介入其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张敬民听;还告诉他赵基德和林正荣他们对此事的态度和打算。 “你的意见呢?” “我坚决主张不卖地。凭什么他们想买,咱们就得卖呀!如果是政府搞建设征地那咱们没得说,可粮食局是把地买过去建农场,为自己搞创收,这不是明摆与老百姓争食吗?咱们也靠这些地过日子啊!基德他们准备卖地,我人单势孤阻止不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过来问问你。” “既然‘阎王’介入此事,这地八成是要卖了。”张敬民痛苦地说。 赵春雷见张敬民也这样说,有些失望,不甘心地说:“难道就真得非卖不可了吗?” 张敬民放下筷子,说:“两个对策:一是没办法,把地卖出去,但尽可能少卖,而且要卖个好价钱;二是坚决不卖,团结全村的老百姓,不惜与他们撒破脸皮,抗争到底,就是他们用枪指着脖子也寸土不让!” “第二个对策好,就这样办,看他们能把咱们这些泥腿子咋的!”赵春雷兴奋地说。 “你以前可是老鼠胆,怎么突然敢拼命了?”张敬民故意逗他。 “我也是农民嘛,卖了地我吃啥!”赵春雷用筷子敲着碗沿说。 “其实呢,第二个对策很难实现。”张敬民缓缓说道。 “为什么?”赵春雷睁大眼睛望着张敬民。 “这很简单!基德和正荣得了粮食局给的好处,再加上王天亮对他们施以权威,他们就绝对敢代表村委会与粮食局签订卖地合同。白纸一旦变成黑字了,老百姓告到哪里都打不嬴这场官司。” 张敬民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三天后,在“小香港”的“好又来”餐馆里,王天亮约艾前方与赵基德见了面。事情正如张敬民所预料的那样,赵基德在艾前方的“胡萝卜”和王天亮的“大棒”的双重政策作用下,答应把大宇村马路旁的耕地全部卖给粮食局。 回家时,赵基德动开了脑子:每亩地才三百元,这个价格也实在低了一点,老百姓肯定会怨声载道,阻挠卖地。但不管怎样,地还是要想方设法卖出去,除了可以讨好“阎王”外,村委会还可以得两万元,这是刚才艾前方拍着胸脯承诺下来的。两万元,这可是纯粹在家务农的庄稼户好几年的收入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个钱不拿白不拿!何况“阎王”说了,如果村民阻挠卖地,他赵基德搞不定的话,乡政府会出面摆平。既然“阎王”都愿保驾护航,还愁地卖不出去?想到即将到手的巨款,赵基德不禁兴奋起来,加大摩托车的油门,朝村里开去。 什么?三百元元就把地卖了!在村民大会上,大家听到赵基德说要以每亩三百元的低价把地卖给粮食局时,强烈地表示不满,纷纷反对卖地。赵满堂虽无儿无女,却没有吃“五保”,还种着地。他看到赵基德蛮横地驳斥反对他的群众,直气得指着赵基德的鼻子骂他是“败家子”、“卖国贼”。林恩刚等在家务农的后生警告赵基德不要一意孤行。连赵基德的弟弟赵怀德也反对他大哥这样做。地卖出去了,没有了油菜和花生,他和老二合开的榨油坊就只能榨黄土了。 赵基德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心里骂道,他妈的!老子是大宇村的第一村民,反过来却被他们指鼻子指脸,反了不成!他心里又怨起了赵春雷,为什么出馊主意召开村民大会讨论呢?咱们村委会直接跟人家签合同不就完了,地是非卖不可的,有啥好讨论。大宇村的村民真刁钻,都是敬民把他们惯坏了。 群众在下面议论纷纷,骂骂咧咧。赵基德恼羞成怒,最后他气急败坏地吼着嗓子对大家说:“地是卖定了!每家每户的耕地数以村委会登记在册的为准,到时大家等着领钱吧……” 数天后,艾前方带着几个人,在赵基德等人的陪同下,粗略地丈量了一下大宇村的耕田面积,总共是八百一十四亩。签订合同的时候,赵春雷在现场,赵基德签完字后,让赵春雷也在后面签个名。赵春雷对赵基德说,字你签,章你盖,我对这件事持保留意见。拒绝在合同上签字。当着艾前方等人的面,赵基德不好发作,于是让林正荣在自己名字后面签上名,再盖上相应的章,大宇村的耕地就成了粮食局的了。 艾前方办事倒挺利索,签完合同的第三天,就将购地款转到了大宇村村委会的账户上,承诺给村委会的两万元也打入了赵基德的私人账户。赵基德没有私吞这两万元,他给村委会的另外四人每人三千元,自己一人拿八千元。林正荣、赵家喜和冯金花都收下了钱。唯独赵春雷不肯要。他对赵基德说,怕钱咬手。赵基德大为不悦, 没想到这个蔫巴人还有几分犟脾气。他直截了当对赵春雷说,你以前站在敬民那边和我唱对台戏,我不计校,现在我是“一把手”,凡事要听领导安排,这个钱你可以不要。但希望你不要丧失一个党员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做出不利于村委会的事情来,否则后果自负! 对于赵基德的警告,赵春雷并不惧怕,反倒有些高兴,心想,小子,心虚了吧,害怕了吧,走多了夜路你迟早会碰到鬼。 村民得知村委会已经背着大家把地卖了,把村干部恨得咬牙切齿;尤其是赵基德,大家恨不得把他煮了。赵基德领着村干部到各家发卖地款,连哄带骗加恫吓,要村民收下钱。胆小怕事的、家里等钱急用的把钱收下了;其余的大多数村民却拒绝收钱,说你卖你的,地我照样种。 回到家,窝了一肚子火的赵基德突然把公文包狠狠地摔在八仙桌上,大声吼道:“不要拉倒!留在银行老子还可以吃利息……” 第四十一章 种田地的利润有限,恩刚家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家庭养殖。现在他家的养殖业已初具规模,父亲金生养的蛋鸭数量已由原来的几十只达到了现在的上百只。两头母猪加起来每年能下五六窝仔猪;肉猪每茬雷打不动养两头,恩刚本想多养些,但猪的“住房”面积不允许。海燕过门后,家里多了一个帮手,恩刚的心更大了,打算深挖养殖业的潜力,加快“收集”人民币的速度,盖一栋洋气的二层楼房,跻身大宇村的“富农”行列。 他想到了养鸡。没有鸡舍?有办法!可以充分利用猪圈的空间,在猪的头上架个大笼子做鸡舍。鸡拉下的粪给下面的猪吃,猪拉下的粪可以肥田,田里长出的稻子又可以喂鸡喂猪,周而复始,无穷匮也,这叫做立体养殖。没有技术?也不要紧!书店关于养鸡的书大把,只要认得字就可以成为半个养鸡专家。 睡在被窝里时,恩刚把自己创立的立体养殖“学说”告诉海燕。海燕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连声称赞这简直是天才的设想,夸恩刚比诸葛孔明都聪明十万八千倍,并当场表示坚决听从“伟大领袖”的调遣。听老婆这样夸奖和支持自己,恩刚激动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在海燕的腮帮子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大口。 别看大宇村旁边翠竹满山,但竹子根本不值钱。赵满堂吭吭哧哧扛一根碗口粗的竹子到集上卖,林站收他两元,税务所收他一元零五毛,乡政府收他五毛,说这是卫生费。卖掉竹子,扣除以上狗日的开支后,到手的只有区区两元,只够买包劣质香烟。所以,除非等钱急用,村民宁可让竹子长成参天大竹,也不愿意拿到市场上去卖。说干就干,恩刚和恩强从自家的山地里砍来竹子,恩刚拿出刀锯等工具,恩强给他当助手,两兄弟动手对竹子进行加工,启动了在猪圈里给鸡搭“空中楼阁”的“宏伟工程”。 对于恩刚打算干的事,父亲金生从不阻拦。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草皮的脑袋瓜灵活,有文化,做起事来又舍得下力气。既然他这么热心发家致富,那让他大胆尝试吧,即使搞砸了又能亏几个钱呢;再说恩强初中毕业了,应该寻点事做,让他哥带着他搞家庭养殖挺不错,自己也省得为他操心。金生对恩刚养鸡非常支持,笑着对他说,将来咱家那群鸭也这么养,省得我老是给它们“放风”。 金生养的这群鸭子,可是金生家里的“小金库”,早年恩刚兄妹读书的花销,全指靠这群可爱的鸭子。当时凤香的两个孩子也正读书,日子过得相当清苦,作为大哥,金生还要偶尔接济她一下。可以说,这群鸭子一度是金生一大家子人的命根子。金生视自己养的鸭子如宝贝,一有空就赶到野外觅食,鸭子在广阔天地里自由自在生长。金生粗通医药,在野外放鸭子子时,喜欢顺便采些草药,什么车前草啊,金银花啊,他都采回来晒干,专门收藏在家的一个绳皮袋里。村上要是有人中暑、跌打损伤或者被蛇咬什么的,求金生看一看,他基本上都能手到病除。金生为人忠厚和善,又乐于助人,在村上有着相当好的人缘。 经过恩刚和恩强两天的持续作业,鸡舍终于“研制”成功了——一个长方体的大笼子,正前方的栅栏空隙约有三指宽,供鸡伸出脖子取食(食槽就安在栅栏的下沿);笼子“地板”上的孔眼有硬币大,足够漏鸡粪。以后猪就可以举头望鸡粪,低头吃食粮了。仔鸡不用花钱买,家里有四五只老母鸡已经歇窝了,让每只老母鸡孵化十几个种蛋,仔鸡就有了。 恩强对养鸡挺上心,每天从外面摘回一大把野生的苎麻叶,慰劳“坐月子”的老母鸡。有一天,兰花刚好来恩强家借杆称,见他摘回这么多鲜嫩的苎麻叶,对大嫂小梅说苎麻丸子好吃得不得了,“唆使”她做一点来解解馋。小梅被她说得心动了,于是把凤香也叫过来,再加上媳妇海燕和儿子恩强,几个人嘻嘻哈哈动手做起丸子来。 做丸子必须有米粉。恩强把石磨架好,又擦洗干净了,海燕量来一升米,恩强扯磨,海燕下料,两人合力磨起了米粉。那边凤香洗蒸笼,兰花洗苎麻叶,小梅忙着洗锅,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 米粉很快磨好了,调上水,再将切碎的苎麻叶放进去一起拌匀就可以捏丸子了。还是兰花的手巧,她一会儿捏一只青蛙,一会儿捏一只小鸟,自始至终都没捏一个正经丸子,手中的米团全部变成了可爱的小动物。其他人被她惹得手发痒,于是学她的样对米团进行即兴“蹂躏”。恩强捏了一个大大的元宝,向大家得意地炫耀说:“我捏了个‘恭喜发财’。”小梅批评他的“恭喜发财”太大了,蒸不熟,让他改小些。恩强说捏小了只能发小财,坚持自己的原创,并说蒸不熟我自己吃,这叫做自产自销。 蒸好的丸子起锅了,清香扑鼻。恩强没有食言,亲手将“恭喜发财”夹进一只大碗里,准备独自“消灭”它。兰花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不等丸子冷下来,抓起一个往嘴里塞,结果被烫得青面獠牙,赶快将丸子吐出来。她的狼狈像逗得众人捧腹大笑,海燕都笑出眼泪来了。 海燕吃了七八个丸子,正想再吃一个,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捂着嘴巴跑出灶堂,张开嘴作呕吐状。大家心里一惊,跟出来看她怎么回事。小梅赶紧跑去拿毛巾,凤香仔细观察了一下海燕,对兰花微微一笑:“大嫂要当奶奶了。” 恩刚得知老婆怀孕后,兴奋得直想上墙。他用耳朵贴着海燕的肚皮听了又听,扬起头,嘻皮笑脸地对她说:“它在里面喊爸爸呢。” 恩刚对怀孕的海燕爱护有加,不仅不再让她干体力活,还经常骑摩托车到乡上的农贸市场买鱼买肉,让母亲变着花样做给她吃,把老婆当王母娘娘侍候,弄得海燕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是甜蜜的。 这一天,恩刚又骑着摩托车到乡上的菜市场买菜。他拐过一个弯后,见村上的赵安全领着张夏剑的两个儿子张木栓和张铁栓等几个人在路上拦着一辆摩托车,正和车主争辩。 恩刚在他们身边停下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凭什么要交这个钱!你有什么权力收我的钱!”车主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气呼呼地质问赵安全。 “这是交通费,每辆摩托车收二十元,这是乡里的规定,一分都不能少!”赵安全梗着脖子说。 “你们拿文件给我看看,无凭无据我可不交钱!”中年人显然不信赵安全的话。 “收钱的通知早就下到各村了,而且在沿路显眼的地方我们都贴了大字报,你会不知道?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呢!” 两人还在争吵,恩刚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乡政府准备筹钱修补通往河塘村和青云村的两条主要简易公路,将费用摊到全乡的每辆机动车上,其中摩托车每辆二十元。其实这个钱已在去年的乡统筹中收过一次了,再收钱就等于重复征收。乡政府为了省事,将此事承包给私人。赵安全见这是一个难得的发财机会,迫不及待邀上几位“麻友”(打麻将的伙伴),从乡政府手里接过这项“业务”。乡政府给他定一个固定数,多收的部分自己得,收得不够数他们却要贴钱。几天前,恩刚听副村主任赵家喜说起过这件事,当时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赵安全他们这么快就行动了。 “……有摩托车的就交,没摩托车的就不交,你们这样做不公平!”车主瞪着眼对赵安全说。 “少废话!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否则就别想走!”赵安全和他针锋相对。 恩刚没兴趣再看下去了,骑上摩托车继续赶路。 “你们为什么不拦他呢?” 恩刚听出这是车主的声音。 “他交过了!”赵安全答道。 恩刚心里发笑,我什么时候把钱交给了你?不过话又说回来,借你赵安全一个百狗胆你也不敢问老子要钱。 第二天晚上,少生来恩刚家闲聊,说赵安全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躺在乡卫生院里不能动弹。 “我昨天还见他神气活现,怎么才过了一天就趴下了呢?”恩刚问叔叔。 “这是今天下午才发生的事。为了拦住摩托车,安全他们在一块长条木板上钉满了钉子,见摩托车开来时,将木板扔在地上对其进行拦截。这个方法还真奏效,过往的摩托车一辆都未漏网,全部被他们拦下来了。车主们人多势众,见安全他们比黑社会的老大还横,气不打一出来,联起手来将他们几个暴打了一顿。” “活该!这家伙肯定打麻将输红了眼,才冒险走这条生财之道。” “是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乡政府这个钱本身就收得不合理,原本是让综治办去收,但‘阎王’嫌麻烦,主张把这项工作承包给别人做。安全他们以为这个钱好赚,乐不颠地揽过来,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向老百姓收钱是件要命的事。只怪他当时财迷心窍,不考虑清楚就在协议上签字了,现在搞得抓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挨了这顿打,安全肯定再也不敢上路收钱了。估计他们之前也没收多少钱,这回他们可要给乡政府贴大钱了。”金生说。 “那当然啦。这一条在协议里写得清清楚楚,‘阎王’何许人也,他会做亏本的买卖么?” “自古做生意,只听人说会买错,却没听哪个说过会卖错;何况安全这次面对的卖家是官老爷,他不亏到姥姥家才怪呢。”恩强在旁边突发感想。 金生、少生和恩刚三人都惊奇地望着恩强,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个理。少生兴奋地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们的小毛孩长大了,竟然懂这等人情世故。” 听叔叔这样夸自己,恩强反倒不好意思,连忙说:“我是瞎说的,我是瞎说的。” 再说赵安全,在乡卫生院躺了一天后,被弟弟赵安星用平板车拉回家里养伤。赵安全心里后悔得要命,挨了打不说,还要贴钱给乡政府,这不是正宗的花钱买罪受么。当时是一场混战,自己扇人家嘴巴,人家也踢自己的小肚子,根本分不清谁占了谁的便宜,只好自己的伤自己养。安全老婆到金生家买鸭蛋给他补充营养,小梅卖给她十个蛋,还另送了两个给她,赵安全老婆感激不尽。 过了几天,赵安全的铁杆“麻友”范通上他家看望他。钟志明跨台后,大家就将他制定的“三大”纪律置于脑后,又开始不分昼夜地聚在一起共同“修长城”。王天亮对此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只要能完成老子分派给你们的任务,你们玩得胃出血都关我毬事。赵安全的家是乡干部们经常“联络感情”的地方,当时就是在桌上玩麻将时,范通把乡政府准备请人承包“交通费”的消息告诉赵安全,并且帮他牵线接过了这项“业务”。 赵安全见范通来了,拉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他诉说收钱挨打的经过。范通好言相劝,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并开玩笑说,东边不亮西边亮,说不定在桌上多来几个“杠上开花”,钱就川流不息地跑到你的口袋里去了。 赵安全苦着脸笑了笑,说我的命和钱相克,从我手上流过的钞票千千万,却没有一张是自己的,还欠下一屁股债。要是我赵安全能致富,恐怕母猪都会上树! 几句话把范通逗乐了,夸他有革命主义乐观精神…… 第四十二章 春节刚过的那一阵,民工大量回流,林恩亚和车场的兄弟们又紧张地投入了工作。因客流量太大,车场工作人员每天的工作量是平常的三四倍,大家都累得直不起腰来。车场赚钱了,老板发给大家的钱也多,林恩亚那个月领了近两千元的工资。该给家里寄钱了,林恩亚把几个月攒下来的工资留下很少一部分给自己零花,其余的全部寄给叔叔,让他将钱转交给母亲。 林恩亚寄完钱,心里无比畅快。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伸手问母亲要钱,现在终于不仅不要她的钱,还能寄钱给她还债了,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转变啊!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自己还得继续努力,赚更多的钱,一定让苦了一辈子的母亲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还有妹妹恩琦,不管她将来做什么,当哥哥的都要帮她一把,不要让她一个人太受累。车场的工作虽然辛苦单调,但林恩亚却干劲十足。他的内心无比充实,因为他知道他现在不仅仅是在为个人生存而工作。 民工回流的高潮过去后,车场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大家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 新开的车场越来越多,竞争也达了白热化程度。以前大家到对方的地盘上拉客都是偷偷摸摸的,现在已变成明目张胆了,车场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黄大虎自恃“武艺高强”,根本不把别的车场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带着十几个兄弟到附近一家车场拉客,原以为多少能拉几个客过来,没想到对方车场的人见到他们就像见到过街老鼠,几十条猛汉手握手腕粗的钢管将他们赶得鸡飞狗跳,黄大虎只得带着兄弟们狼狈逃窜。撤退时,黄大虎还不忘回头骂对方首领:“操你爸的蛋!有种你等着,老子迟早要把你修理得生活不能自理!” 林恩亚还是负责清点乘客,他工作一丝不苟,从没有漏点过一个乘客。现在车场的工作人员还多了一个任务,就是识别潜藏在乘客中的“条子”。因为车场之间的恶斗时有发生,警方已开始派便衣不定时地到各车场巡察,一旦发现有人打斗,立即将人抓走,甚至当场取缔车场。所以,只要发现“条子”在场,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林恩亚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传呼机,以方便大家有事呼他。这天下午,林恩亚收到一个传呼信号。简易房的旁边就有电话亭,他走过去,掏出电话卡插入电话机的卡口内,按照呼机上显示的号码打过去。 原来是“战士”呼林恩亚。他在电话中兴奋地告诉林恩亚陈乐来广州了,也准备在这边找工作。 “他什么到的?现在住哪里?”林恩亚急切地问“战士”。 “陈乐才提前两天通知我说要来广州,他昨天下午到的,现在住在火车站旁的一家旅社里,让我明天去接他。明天刚好是周六,我休息,不知你有没有空?” “我们没有休息日,不过我可以请个假赶过去,到了火车站我打你传呼,你们过来接我一下,你看怎么样?” “行!届时你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也就是我们上次等我四叔的那个地方等着,我们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林恩亚高兴地放下电话。老同学又可以见面了。 车场的工作人员都没有休息日,但有事可以请假,只要每月天数累计不超过两天,不扣工资。吃晚饭的时候,林恩亚找到黄大虎,说有同学来了广州,要请一天假去见他。 黄大虎爽快地答应了,说你请三天都不扣你工资。林恩亚连声称谢。 回到宿舍,林恩亚脱下那身“露肉”的工作服,痛痛快快冲了一个澡,换上了自己的便装。林恩亚不太爱照镜子,同室的小顺子也没买镜子,加上车场的工作人员都是“和尚”,每天工作又那么忙,所以他平时也懒得打理自己的尊容,早上起来用梳子胡乱地刮几下脑壳,就算梳头了。林恩亚掐指算了一下,离上次照镜子的时间都快一个月了,那还是理发时顺便照了一下。林恩亚想,明天要上街了,好歹得修饰一下,不要吓着了人家的小孩。 他来到“沾光”的房间。“沾光”躺在床上看杂志,林恩亚对他说借镜子照照。 “沾光”见他来照镜子,饶有兴趣地问他是不是要去见女朋友,女朋友长得漂不漂亮啊,以前有没有和女朋友亲过嘴啊。 林恩亚知道如果不打断“沾光”说话,他会越问越离谱。于是赶紧说道:“得了得了,你都瞎扯些啥,我的一个男同学来广州了,我明天要去见他,仅此而已。” “是嘛!光棍靠光棍,猪粪靠牛粪,没啥意思。”“沾光”见林恩亚没有什么“猛料”,说完闭上嘴巴继续看杂志。 林恩亚摘下挂在钉子上的镜子来照,心里咯噔了一下——镜中人已面目全非了。他心里嘀咕,这是自己吗——又黑又瘦又干燥,眼角都起了几丝浅浅的皱纹,以前光洁、红润的面容那里去了? 林恩亚“毁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每天都在室外工作,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风吹日晒雨淋,加上睡眠时间不充足,再好的容颜都要被摧毁。 不过他没怎么把自己的“毁容”放在心上,心想人是长老相了些,身板却比以前还结实,男子汉嘛,要那么奶油干嘛。 林恩亚对着镜子梳了个发型,放下梳子,走出了“沾光”的房间。 第二天,林恩亚简单地吃过早餐,又跑到“沾光”的房间拿镜子“研究”了一下,见尊容还对得起观众,朝镜子做了个鬼脸,然后吹着欢快的口哨走出了简易房。 他在车场门口拦了一辆去市区的客车,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自从来车场上班后,林恩亚再也没回过市区。此时,他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在车场“关”了几个月,冷不丁出来玩一下,真有种放风的感觉。 进到市区,林恩亚又换乘了一辆市内公交车,赶到了火车站。 林恩亚打了“战士”的传呼机后,没过几分钟,收到了他的回电。“战士”告诉他刚和陈乐会面,让他在火车站稍等片刻,他们俩马上过来。 林恩亚在火车站出站口等着,远远看见“战士”和陈乐朝这边走来,他兴奋地迎了上去。 “嗨!陈乐!”林恩亚小跑着,挥动着手向陈乐热情地打招呼。 陈乐和“战士”边走边聊天,突然看见高大的林恩亚正微笑着朝他跑来,喜不自胜,喊了一声“亲爱的‘博士’!”张开双臂,和跑上来的林恩亚拥抱在一起。两人开怀大笑。 “嗨嗨嗨,差不多了,别让警察看着还以为你们是同性恋呢。”“战士”见他们拥抱完后又牵着手,在旁边“泼凉水”。 “咱们现在去哪里?”林恩亚问“战士”。 “和我们刚来时一样,先带陈乐去以前我们住的那一片租房子,然后再吃中饭,下午大家一起溜溜街,顺便让他熟悉一下周边环境。” 林恩亚替陈乐提大皮箱,三人上了公交车,前往“城中村”替陈乐找“狗窝”。 林恩亚和陈乐并排坐着。林恩亚问陈乐:“怎么会想到来广州发展呢?” “唉——一言难尽!”陈乐摇了摇头,“我毕业回到家,我老爸挖地三尺,找遍所有能找到的关系,还搭上一万多元的‘打点费’,好不容易求人安排我在县城附近的一所中学教书。原以为这所中学不错,可我去报到后才知道,学校老师的工资长年被拖欠,上学期只发了一次工资。我一听傻眼了,想立马拍屁股走人。” “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才换来一个工作,家里人会同意你走么?” “就是因为花了很大心血,所以我老爸生死不让我离开学校,说吃糠咽菜都要在那里呆着。我都快被他老人家逼疯了!” “那你最终是怎么说服你父亲让你来了广州的?” “哪里要费那个劲,是学生把我逼出来的!” “不会吧,一个连工资几乎都发不出的学校,还有这么牛的学生?”“战士”坐在他们后面,伸脑袋过来问。 “我一去学校就当班主任。刚开始还干得凑合,后来学生见我并不严厉,就渐渐放肆起来。班里有个学生发育得早,个头都快赶上我了,根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上课不是和同学讲话,就是在那里用锯子锯桌子腿。” “于是你就看不下去了,把人家揍了一顿,是不是?”“战士”嘻笑着问陈乐。 “那还不至于。最可恼的一次是趁我在黑板前板书,他用粉笔头砸我的后脑勺,还狡辩说是别的学生干的。我当时怒火中烧,向他大喝一声:我劈死你!” “你真打了人家?”林恩亚问。 “我没动手,只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这个草包回家把这事添油加醋告诉了他母亲,于是他母亲象头发怒的母老虎杀到学校,逼着校长开除我。” “你就这样被开除了?” “没那么容易,校长收过我爸的红包呢。他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让我向这个学生和他母亲道歉。我没办法,厚着脸皮向人家道歉,把这场风波平息了。打那以后,这个草包更加有恃无恐,竟敢当着我的面吐口水。我没法再忍不下去了,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子,”陈乐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口气扇了他二十多个嘴巴子,直打他跪下来喊我爷爷。”陈乐得意地笑起来。 林恩亚也笑了:“你也够狠的,你这样做学校肯定不会再让你干下去的。” “我早就做好了滚蛋的准备,不用他们来开除,当天我就卷铺盖回家了。唉——没意思……” 三人下了车,步行到城中村。这次他们倒没费什么劲,三下五除二就租到了一套单间,面积比原先林恩亚和“战士”租住的那间房要大些,只是光线不太好。反正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陈乐也不怎么计较。 三人动手打扫房间。 为了尽地主之谊,林恩亚到楼下的士多店里替陈乐买齐了日用品。一切收拾妥当后,也到了吃饭的时间,陈乐锁上门,三人下楼去共进午餐。 第四十三章 菜上来了,“战士”又向餐馆老板要了三瓶啤酒,每人手拿一瓶,嘴对嘴吹起喇叭来。 陈乐放下酒瓶,对林恩亚和“战士”说:“‘县长’真是热心肠,毕业后,他几乎和班上的每位同学都保持着联系。如果你们想知道其他同学的情况,可以从他那里打听。” 林恩亚说:“怪不得你一下子就找到了‘战士’,原来是‘县长’在其中牵线。你有没有顺便向他打听一下我们五零八室其他几位弟兄的情况呢?” “有!‘老板’依旧在做老板;‘猛男’在外贸局工作,还谈了一个对象,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只是‘教授’遇到了点麻烦,听说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上次我和‘县长’通话,他怎么没告诉我呢?”“战士”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事刚发生不久。‘教授’去调查一家造纸厂污染水源的事件,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他通过应聘,混进这家造纸厂当了一名业务员。经过一番苦心侦察,他发现这家获利丰厚的造纸厂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排污水,是因为他们买通了相关的‘猫’,连省政府的个别领导都和造纸厂有染。‘教授’揭露黑幕的文章见报后,有人放出话来要他的小命。” “所以就被人家打了一顿,对不对?”“战士”问陈乐。 “虽然‘教授’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伤得不轻。‘县长’去医院看望他,对他好言安慰。‘教授’却酸腐得可以,对‘县长’说,我有九条命,一时半会死不了,让他们的报复来得更猛烈些吧!” 林恩亚和“战士”都笑了。林恩亚说:“‘教授’真是块硬骨头,要是中国的记者都像他那样敢于揭丑,扫除肮脏的‘垃圾’,那该多好啊——只是这样的记者中国太少了。” 陈乐拿起酒瓶吹了几口,抹了抹嘴,说:“这不能光靠记者一个群体,得需要全社会的努力。咱们不扯那么远了,说说你们闯广州的经历吧,也让我长长见识。” 林恩亚和“战士”相视一笑,林恩亚说自己嘴笨,让“战士”讲。“战士”也没推让,把他俩来广州所经历过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乐。陈乐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他们俩的故事这么曲折,足可以写篇小说或者拍部电影什么的。“战士”讲完后,陈乐忧心忡忡地说:“在某些方面我还不如你们,看来我要想在这里站住脚,非掉层皮不可。” “战士”不以为然地说:“那也不见得,其实干什么事机遇重要,如果你运气好,抓住了老天爷给你的机会,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吃那么多苦头。” 林恩亚也点点头,表示赞同“战士”的观点。林恩亚和“战士”聊起了各自的工作情况,林恩亚把车场的情况告诉“战士”,还说自己很喜欢目前的这份工作,只是担心车场经常和人家发生磨擦,将来一旦出现意外就可能被取缔,自己又得辛辛苦苦找工作。 “战士”说:“你这份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常言说,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如果车场真被取缔了,我看对你来说倒是件好事,跟着人家打打杀杀混饭吃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也怪我四叔对那里的情况不了解,就稀里糊涂把你介绍过去了,哪天我再找他一下,看他能否给你介绍一份安全一点的工作。” 林恩亚见“战士”因为自己的工作怨起了他四叔,连忙摆手说:“不麻烦他,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四叔替我介绍了这份工作,到现在我都感激不尽,怎好意思怨他呢?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你不用为我担心。” 陈乐却乐了,对林恩亚说:“你这份工作倒挺剌激的,要是我找不到工作的话,把我也介绍过去好了。” “战士”也谈了谈自己的工作,林恩亚听出他对自己的工作不甚满意。“战士”抱怨所做的工作太琐碎,成天不是请人修理东西,就是做后勤报表,有时还要像搬运工一样为办公室搬耗材,尽干些毫无价值的事情。他曾经请求那个脑壳退化成“中间溜冰场,四周铁丝网”的单经理调换自己的岗位。老单却和颜悦色地跟“战士”大讲“马克思列宁主义”,说革命工作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只要干好了,都能个人价值;还说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你就不要太挑剔了,我还想当美国总统呢,可人家美国人民同意么?道理说了一大堆,就是不给“战士”调换岗位,弄得他非常郁闷。 酒足饭饱之后,“战士”抢着付了钱,然后和林恩亚一起充当导游,带着陈乐逛街。 他们三人在街上转了大半个下午。林恩亚说时间差多了,我只请了一天假,现在要回车场去。 “战士”撇了嘴撇,说:“你不是说你和那个虎哥是铁哥们吗?我不信你多呆一个晚上他就会把你开掉。今晚我也不回工厂了,咱们兄弟三个同床共枕,尽兴地聊一聊,如何?” 陈乐当然求之不得,当即拍手同意了“战士”的提议。林恩亚也只好说:“那行吧,不过我还是给虎哥说一声,省得他见我没回去,替我担心。” 林恩亚来到路边的一个电话亭,拨打黄大虎的手机——全车场只有黄大虎一人有手机,那是车场老板奖给他的。有一次,别的车场老板买通了一帮烂仔前来砸黄大虎负责管理的车场,黄大虎和众弟兄视死如归,与烂仔展开血战,成功地打退了来犯之敌,保卫了车场。老板为了表彰黄大虎的忠诚,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亲自交到黄大虎的手中。 林恩亚拨了几次号码都没有打通黄大虎的手机。“不会吧,虎哥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开通的,怎么提示音说他的手机关机了呢?或许他目前所在的地方信号不好,不排除这种可能。”林恩亚胡乱地猜测,从电话机卡口中抽出电话卡,走出了电话亭。 晚上,三个睡在一张草席上,聊起了大学时的往事。 “不知以前那个欺负我的梅星飞现在咋样了,你消息比我灵通,知不知道他的情况?”“战士”问陈乐。 “他比咱们低一个年级,不在学校念书,还能去哪?”林恩亚说。 陈乐在黑暗中笑了,心想“战士”挨了那小子的揍,反倒关心起人家来。他转过脸来对“战士”说:“这个世界倒了颠,花木兰也学会了傍大款。听‘县长’说,我的梦中情人何梅正和梅星飞打得火热,两人都粘糊成了掰不开的脚丫子,扯不断的连筋肉。何梅更是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悉心呵护着梅星飞这只小鸡,也不管会不会影响别人的胃口,经常在食堂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的‘搭令’喂饭。” 梅星飞竟然和一直被陈乐追求的何梅搭上了“火”,林恩亚和“战士”都感觉像在听天书——这怎么可能呢!“战士”问陈乐:“你是不是恋何梅恋得走火入魔了,何梅怎么会和那个花花公子‘配对’呢?” “这有什么不可能呢?”陈乐说,“听说何梅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家里供她读完本科后,再也无力供她读研究生了。何梅要想完成学业,就得自己想办法弄钱,而梅星飞他老爸有的是钱,何梅不傍梅星飞傍谁呢。你们也不要打抱不平,人家的交易公平的很,一个卖相换钱,一个拿钱买相,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绝对是郎财(才)配女貌,豺狼配虎豹。” 林恩亚有些想不通,对陈乐说:“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为什么那么多良家女子都堕落成这个样子,难道钱真的能横扫一切吗?” 陈乐用脚踢了一下林恩亚的膝盖,说:“傻小子,如果你要是有钱的话,当年就不会和韩芳菲分手,现在也在美利坚合众国啃着带血的牛排呢。钱的威力大得很,上买天,下买地,中间买空气,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不也是为了赚几个糟钱么。我算是看透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钱更令人疯狂的东西了。” “唉——为何鲜花朵朵,都与牛粪结果。”“战士”用拳头捶了一下墙。“陈乐说得对,现在咱们啥也别想,开足马力赚钱吧。等我有钱了,我买一辆特大型的拖拉机,后面拖着一串长长的‘宝马’和‘奔驰’,没事就开着上街玩,气死那些有钱人。” 陈乐听“战士”这么一说,他也来劲了,说:“我要是有钱了,我就开一个美女动物园,让美女们扮成狐狸、袋鼠、孔雀什么的,我就扮成老虎,让我的臣民成天陪着我玩,比《西游记》中的美猴王还活得自在。哈哈哈……” 两个“疯子”还在胡吹海侃,林恩亚因长期睡眠不足,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睡懒觉的机会,所以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早上,天刚蒙蒙亮,林恩亚早早地起了床,他对“战士”和陈乐说:“我不敢再担搁了,现在就回车场去。”他们俩也没拦他。“战士”叮嘱林恩亚路上注意安全。林恩亚说:“我会的。”然后下楼乘车回车场。 在车场门口下车后,林恩亚就感觉车场的气氛不对劲——四周静悄悄的。他走进车场后,惊奇地发现往日热闹的车场竟然空无一人,地上一片狼籍。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林恩亚的心头——车场一定出大事了!他快速朝车场的简易房走去。 不好,简易房的门上贴着封条。林恩亚心里打起了鼓,绕着简易房转了一圈,看到食堂后窗户上的一根钢筋被撬弯了,刚好可以容一个人钻进去。 林恩亚没想那么多,钻进了食堂。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户,他看见食堂师傅一个人在里面慌慌张张地清理东西,把未用完的油盐酱醋往一个大袋子里装。 见林恩亚突然闯进来,食堂师傅吓了一跳,马上放下手中的袋子,上前拉着林恩亚的手说:“兄弟,出事了!出大事了!你赶快到你的房间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林恩亚心里本来就忐忑不安,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大惊失色,急切问师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南天车场来了七八个人到我们这里拉客,被虎哥发现,叫兄弟们把他们包围起来打了一顿。这些人吃了亏,回去搬来一大帮救兵,见着穿我们车场工作服的人就打。我当时正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都挨了他们一棍!” “他们就不怕有‘条子’在场把他们抓起来吗?”林恩亚问师傅。 “他们报仇心切,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我估计当时‘条子’可能刚好不在场,没听到有人鸣枪示警。这一次对方有备而来,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虎哥见事不妙,立即把兄弟们召集起来,跑回来操家伙,准备与他们血拼一场!” 林恩亚听着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赶忙问:“真打起来了?” “不抵抗就得被他们打死!虎哥率领众兄弟与他们展开血战,生死关头,连我这个后勤人员都加入了战斗!” “虎哥怎么样了?” “虎哥是他们的眼中钉,他们这次来的人很多,团团把他围住。虎哥寡不敌众,最后——最后——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师傅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这个消息不亚于情天劈雳,林恩亚不禁大声“啊!”了一下,接着泪如泉涌。虎哥对敌人心狠手辣,对兄弟们却有情有义。 林恩亚哭着问师傅虎哥的尸体现在在那里,说想看他最后一眼。 师傅告诉他说:“被警察抬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把他放在哪里。不过你最好别去,现在风头很紧,你去等于自投罗网。” “其他兄弟怎么样?有没有人受伤?” “哪有不受伤的!兄弟们有一大半送往了医院。剩下我们几个四肢健全的不敢在车场久留,警察赶来的时候,我们趁着混乱逃脱了,在附近的山上躲了一夜,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师傅掀开衣服让林恩亚看。林恩亚看见他身上除了有许多血红的包外,肋上和肚子上的肉青一块,紫一块,可见受的伤也不轻。 “早上我看有兄弟摸进车场拿东西没碰上警察,我有一个存折留在房间,所以也壮着胆子进来了。咱们也别光顾说话,你赶紧去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是警察杀个回马枪,把咱们逮住了,说不定要判刑的!”师傅提醒林恩亚。 林恩亚如梦方醒,立刻转身回房收拾东西。他的东西不多,一个包就全部装下了。林恩亚和师傅钻出窗户,跑出车场。 到了路上,师傅告诉林恩亚说,他老婆在东莞的一家工厂上班,现在去老婆那里。 来了一辆去东莞的客车,师傅将它拦下。临上车前,他拉住林恩亚的手说:“咱们这一分手就天各一方,兄弟们患难一场不容易,哥哥我劝你一句话,以后别干这一行了。你还年轻,供你选择的路有很多条,自己好好把握,多多保重吧!”说完转身上了车,和林恩亚挥手告别。 林恩亚唏嘘不已,自打来广州的那天起,就诸事不顺,好不容易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却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他并没有为自己侥幸躲过这一劫而感到庆幸,相反,内心无比悲痛。短短的几个月,林恩亚与车场的工作人员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他把他们当兄弟看待,可转眼间死的死,伤的伤,而且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别了,我的车场,别了,我亲爱的兄弟们。林恩亚在公路上踽踽独行,眼里充满了泪水…… 第四十四章 地里的油菜籽越来越饱满,再过十来天就可以收割了。根据大宇村村委会与粮食局签订的合同规定,村民收割完油菜后,耕地就该移交给粮食局使用了。现在粮食局派来“工兵”,空下那条通往大宇村的土路,在耕地的四围栽上木桩,再拉上铁丝,将买下的八百多亩耕地围成两个大庄园,同时留了几个口子供村民收割油菜时进出。 大宇村的多数村民对村委会私自卖地极为不满,见粮食局的人在自己的领土上大搞“圈地动动”,有村民看不下去了,夜里偷偷地摸到庄园剪断铁丝,推倒木桩。艾前方将此事反映给王天亮。王天亮把赵基德叫到乡政府,气呼呼地对他说,这次我就放这些刁民一马,你回去跟他们讲,如果谁再搞破坏,我就把他绑起来! 赵基德回到村里,贴出告示,警告村民不要“以身试法”,否则后果自负。村民在背地里议论,我们的地凭什么给别人圈起来,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地,如果谁要把它强占去,我们就跟他拼到底!赵基德你这个“卖国贼”,老祖宗留下的“疆土”你竟敢私自卖掉,什么玩意儿!村民对村委会的警告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 “反啦!反啦!我非要治死这帮刁民不可!”得知粮食局重新栽下的木桩又被人摞倒后,王天亮在办公室大发雷霆,差点把屋顶掀掉。王天亮打电话对艾前方说,你派人驻守在那里,发现谁搞破坏,记住他的相貌,我派人去收拾他!王天亮又亲自到耕地上视察,对陪同的赵基德命令道,你们当村干部的嗅觉放灵敏点,仔细侦察一下到底谁在捣乱,如果木桩再次遭到破坏而“凶手”还是找不到的话,你这个村委书记也就别当了! 赵基德对王天亮诚惶诚恐地说:“是!”当天晚上,赵基德把大宇村的村干部召集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传达“阎王”的指示。除赵春雷外,其余三个人都感觉泰山压肩,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现在该他们为粮食局“保驾护航”了。赵基德作了一下安排:把五个村干部分成两组,他本人和林正荣一组,赵春雷、赵家喜和冯金花一组。两组人根据阳历的单双号轮流去耕地实地巡逻,一旦发现有人“作案”,当场给予制止,并报告给乡政府。 “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了,村干部昼伏夜出,深入“前沿阵地”侦察“敌情”。粮食局的“工兵”们也在耕地旁边砌了一间小屋,又运来一些简单的家具和炊具,在地头“定居”下来,负责对庄园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护。 有了村干部和“工兵”的双重保护,没有人再去破坏木桩和铁丝了。粮食局的“工兵”们动手收拾旧河山,把原先被人摞倒的木桩重新树起来,被剪断的铁丝重新接上。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村干部没有到耕地上巡察,“工兵”们也缩在被窝里睡大觉,没迈出“营房”半步。半夜时分,雨渐渐小了。一个“工兵”拉肚子,一连跑了两次茅厕。当他准备三顾茅厕时,发现地头上有手电光晃动。不好,有人在搞破坏!该“工兵”也顾不得上茅厕了,跑回“营房”,把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拍醒。 雨停了,一轮弯月爬出云层,洒下一地清辉。“工兵”们没有打草惊蛇,他们分成三组,带上事先就准备好的绳子,借着油菜的掩护,悄悄地向地头上的几条黑影包抄过去。 地头上的黑影还在紧张地“施工”,根本没发现有人向他们靠近。 “工兵”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快接近黑影时,三组人同时窜出来,扑上去抓人。 “工兵”与黑影扭打在一起。经过短暂的战斗,三个敌人被制服了;另外一个敌人身强力壮,而且手里还拿着一把硕大的剪钳,他摞倒几个“工兵”后逃走了。“工兵”们也没敢追。 深夜的大宇村寂静无声,赵基德正躺在被窝做梦。他梦见老婆替烤了一只香喷喷的土鸡,醮好调料后,送到他的嘴边。闻着烤鸡的诱人香味,赵基德陶醉得骨头都发酥了,张开嘴刚想咬一口,桌头柜上的传呼机突然狂叫起来,人被吵醒了。 赵基德拿过汉显传呼机一看,屏幕上显示几个字:抓到人了,速到地头来,武正琼。 赵基德心里一激灵,赶紧穿衣服穿鞋。莲英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问了一声“干吗去?”赵基德摞下一句“你别管!”拎上一盏手电筒冲出门去。 路过赵春雷家门口时,赵基德上前使劲拍了拍他房间的窗户,让他赶快起床赶到耕地那边去。赵基德顾不上再叫其他村干部了,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快速赶往现场。 赵基德来到了“工兵”们居住的“营房”,进门一看就傻眼了——老三竟然被他们抓来了,另外两个敌人分别是赵满堂和赵安星。三个都身穿雨衣,脚上的雨靴沾满了泥巴,手脚被绳子绑着,并排蹲在墙根下。屋里吵吵闹闹,粮食局的武正琼正和他们打嘴仗。赵满堂对武正琼说:“你小子不要得意得太早,大宇村的老少爷们马上就会来解救我们,绳子放开后,你爷爷非撕了你不可!”武正琼毫不甘弱,说:“我怕你个毬!老子早就给乡政府和派出所打电话了,到时看谁撕谁!”别的“工兵”也跟着骂骂咧咧。 武正琼见赵基德来了,对他说:“赵书记,你来得正好,认得他们么?”武正琼用手指了指三个人。 三个被绑的人看到赵基德,有些不好意思,都不吭声了。 赵基德对武正琼尴尬地笑了笑,说:“认得,认得。” “好极了!你说一下他们的名字,我记下来!”武正琼余怒未消,说着要去找笔和纸。 一个“工兵”说:“我这里有。”说着从衣兜里拿出笔,又撕了半张香烟纸递给他。 武正琼对赵基德说:“你说吧,他们叫什么名字?” 赵基德没有马上说三个人的名字,而是问武正琼是否真得给乡政府和派出所打了电话。 “打了!这里是他们管辖的地盘,出了事当然得请他们解决。怎么啦?” 赵基德赶紧把武正琼拉出“营房”,低声跟他说了几句。武正琼听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这不行,在电话里我把情况都如实地向他们汇报了,艾局长那里我也打了电话,你现在让我放人,还编瞎话给领导听,你这不是让我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不行,绝对不行!” 突然,他们听见大宇村那边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赵基德又看见几个人打着手电筒朝“营房”跑来。赵基德拿手电筒向他们照了照,认出来人是赵春雷、赵家喜和林正荣。 赵基德问赵春雷村子里为什么吵吵嚷嚷。赵春雷说我不知道。林正荣担心说:“可能是有人惊动了村民,如果大家跑来这里闹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武正琼一拍脑袋,说:“对!刚才有个人我们没有抓住,让他给跑了,一定是这个人回去搬兵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武正琼随即掏出手机准备再给乡政府和派出所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他回过头来沮丧地问村干部:“我们现在怎么办?” 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都没主意了。 武正琼突然对大家说:“要不这样,我们把这三个人藏在油菜地里,村民来了之后,我们跟他们说我们没抓到人。这样村民手里没有我们的把柄,也就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他们三个人嘴巴干什么的,不会叫么?再说,人家明明看到你们抓了人,你却赖口不承认,小心村民架柴火把你烧了。真亏你想得出来!”赵春雷毫不留情地批评武正琼。 怎么办?!怎么办?!武正琼黔驴技穷了,急得在“营房”门口团团转。 这时村子里已是人声鼎沸,手电筒的光星星点点——村民开始朝耕地这边进发了。 武正琼一转身进了“营房”,村干部也跟进去了。武正琼命令“工兵”们赶快解开敌人的绳子放了他们。“工兵”们领会了武正琼的意思,客客气气地动手为三人解绳子。 武正琼陪着笑脸对赵满堂说:“老人家,让您受惊了,误会!都是误会!现在就放你们回去,你们赶快劝一下乡亲们,让他们不要……” 还没等武正琼说完,“当”地一下,刚被解开的赵满堂给他来了个“举火烧天”,对武正琼吼道:“你不是要撕了我吗?来呀!” “工兵”都是年轻人,见赵满堂打人,围上来准备还手。武正琼捂着疼痛的下巴壳赶紧对“工兵”说:“不要动手,让他们走就是了。” 村干部们也上来劝住赵满堂。赵基德对他说:“满堂叔,你消消气,今晚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回去?没那么容易!我们是他们被绑来的,不能受了委屈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走了,我要他们把我抬回去!”赵满堂倔强地对赵基德说。其他两个敌人也赖着不肯走。 外面一片嘈杂声,林恩刚领着一帮村民来到了“营房”前,众人随即把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赵老三的老婆菊花也来了,抢出要进“营房”探视老公。林恩刚怕人都进来场面可能会失控,于是让大家先在外面呆着,自己一人走进“营房”。 他见村干部全部在场,正苦口婆心地劝三位“战友”回去。林恩刚一转脸看见了武正琼,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上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由分说,举起手来要抽他的嘴巴子。 林正荣恰好站在武正琼的旁边,见林恩刚要打人,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林恩刚的胳膊,说:“不要胡来!我们村干部会处理的!”赵家喜也赶紧上来抱住林恩刚的腰,赵春雷则拉着他的另一只手,三人连拉带抱把林恩刚架出了“营房”。 赵基德怕村民与“工兵”们火拼起来,伸开双手把住门,费尽口舌劝大家不要闯进“营房”。他心里有条底线,那就是在乡政府和派出所的人来之前,千万不能让双方动手干仗。 “呜——”凄厉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几分钟后,三辆车在大宇村地头的简易公路上停下了。借着朦朦胧胧的光,大家看见十多条人影跳下车,急速朝“营房”跑来。 听到警笛声,武正琼知道是救兵来了,“咚”地一下,心脏归回了原位。他给“工兵”们递了个眼色,示意大家看住“营房”内的三个敌人,不要让他们溜掉,自己则和赵基德一齐走出营房。 武正琼见阳光乡派出所所长叶达仁领着民警和乡干部来了,其感受不亚于走失的小屁孩突然见到了母亲。他抢上前去紧紧握住叶达仁的手,说:“你们可来了!”“‘案犯’在哪里?”叶达仁问武正琼。 “在屋里!”武正琼领着叶达仁等人进了营房,然后用手指了指三个敌人说:“就是他们!” “铐起来!”叶达仁一声令下,民警立刻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人铐上了。 “还有一个呢。”武正琼附在叶达仁耳边小声嘀咕了一下。 “谁?在哪里?” “在外面,跟我来。”武正琼又领着叶达仁走出“营房”,偷偷地指了指“高人一等”的林恩刚。 “铐上!”叶达仁命令道。 林恩刚见两个民警上来要铐自己,立刻摆开架势准备与他们决斗,村民们也个个抡胳膊挽袖子,把两个民警包围起来。 “砰砰砰”,叶达仁掏出手枪朝天打了三枪,吼道:“想造反不成!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想暴力抗法?冤有头,债有主,别的村民闪一边去,把这小子给我铐上!” 村民被叶达仁的气势震住了,默默地散开了。赵春雷赶紧附在林恩刚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 民警再次上来铐林恩刚,这次他没有反抗,让他们铐上了。 “四个全部带走!”叶达仁又给民警下令,然后对身边的武正琼说:“你也去吧。” 赵基德怕老三吃亏,赶上去对叶达仁说:“让我也去吧,这里的情况我比较熟悉。” 叶达仁说:“那好吧!” 第四十五章 派出所和乡政府的“维和部队”撤走了。村民聚在“营房”前议论纷纷,问赵春雷等人怎么办。赵春雷说这里不是讲话之处,各位先回去歇息,我们村干部会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回头有什么情况再通知大家。众人看也只能这样了,于是都跟着赵春雷回村。 村民之所以要破坏庄园,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他们要靠耕地活命。林恩刚家养着两头大母猪,母猪和仔猪都要吃豆浆,豆子是自家的地上种出来的,要是把地卖掉了就得掏钱买豆子。赵安星是大宇村的农业大户,他除了种自家田地外,还一口气把赵健伟和赵健明兄弟两家人的田地全部接过来种了。山地收走之后,他是大宇村损失最大的一个。赵满堂反对卖地的理由更简单:他无儿无女,只能指望这点薄地养老。赵老三是大哥赵基德在卖地问题上最顽固的“反对派”。赵老三的榨油坊要“吃”油菜和花生,地被卖掉了,村民拿什么种油菜和花生呢?榨油坊无“米”下锅就只能歇菜,他和老二就白白损失上万元的年收入。赵老三想兄弟归兄弟,谁堵我的财路就是阎王老子都不答应。他极力反对大哥把村里的地卖掉。 地被卖掉后,这四个人都没有收村干部送给他们的卖地款。他们认为只要不收钱,地还是自己的,准备把油菜收割进来后,和往年一样接着种花生。粮食局的“工兵”们开始用木桩和铁丝圈地时,这几个人坐不住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地被人夺走。他们相邀在赵满堂家里密谋对策。赵满堂说咱们没必要大张旗鼓和他们对着干,只要暗中把他们的“工事”破坏掉,让他们知道大宇村人不是好惹的,从而知难而退,把地还给我们。赵安全说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个主意好。林恩刚对赵满堂说,敬民叔是个信得过的人,想事也比我们想得周全,要不这事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能给我什么好意见。赵满堂说,好!应该问敬民一下;不过我一个去就行,以免人多让别人瞧着起疑心。 赵满堂找到张敬民,把他们密谋好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张敬民说可以试试,但行动一定要保密,被对方知道了就麻烦,人家手里有权,会抓人的。赵满堂说,我们会小心的。 计划得到张敬民的口头认可,他们四人受到鼓舞,铁了心将破坏进行到底。赵老三还想把老二奉德拉进他们的“秘密组织”,但他怕伤大哥的情面,拒绝“入伙”。 恩刚把他们的“作战”计划告诉老婆海燕。海燕非常担心,对恩刚说,你最好不要去逞这个英雄,你不为我考虑,总该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考虑吧,难道你希望它一出生就没父亲吗。恩刚被她说得心烦意乱,气鼓鼓地对她说,我又不是去上战场,死不了的!他提醒海燕不要把这事告诉父母,省得他们跟着瞎操心。 这是自结婚以来,海燕第一次与恩刚闹拐扭,她背过身去,用手摸着肚子,流泪了。 粮食局的“工事”第一次遭到破坏后,赵春雷曾来到张敬民家,请他猜一猜是哪路好汉在背后行侠仗义。张敬民没有告诉他秘密,这不是他信不过赵春雷,而是怕他不小心漏嘴把事泄露出去,被赵基德听到,那几个好汉就得遭秧。 那天晚上,赵基德敲赵春雷的窗户,告诉他耕地那边抓到人了。赵春雷心里一紧,这下那几个神秘的好汉要遭秧了,他赶紧穿好衣服出门。跑了几步后,他停下来,盘算起如何解救好汉——他自己也是相当反对卖地的。 赵春雷一时半会想不到好办法,于是一跺脚,朝张敬民家里跑去。他知道人家敬民的脑水比自己多,一定能想出救人的好办法。 赵春雷来到张敬民家,叫开门后,惊讶地发现林恩刚也在这里。原来林恩刚逃脱后,也跑来问张敬民解救“战友”的对策。 张敬民对林恩刚说,你赶快把村里人叫起来,召集大家前往耕地,给粮食局的人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放人。但要记住,不能动手,否则最终吃亏的是你们。还有,你最好先去把赵老三的老婆叫起来,让他帮着做“宣传”,她的嘴巴子比谁都厉害。张敬民见赵春雷也来了,对他说,来得正好,你们村干部去跟粮食局的人谈谈,就说先把人放了,接下来的事由村委会出面与粮食局的领导协商解决。张敬民又对他们俩说,我最担心的是粮食局的人已经报案了,如果派出所来抓人的话,恩刚你们几个千万不能反抗,先跟人家走,事后再让基德去与派出所和乡政府的人周旋,他弟弟是当事人之一,基德不会不管。 张敬民不愧是精明的农民政治家,三锤两棒就把事情安排得妥妥贴贴。从张敬民家出来,林恩刚抓紧时间去召集村民。 大宇村现在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所以,当林恩刚号召村民去解救三个“被俘”的“战友”时,大家都愿意前往。父亲金生和弟弟恩强也要跟着去,被恩刚拦住了。他对父亲说,不要一家人全都搅进去。 赵春雷出门后则跑去叫醒林正荣和赵家喜,三人先朝耕地那边赶去。 张敬民没有出门,他已经不是村委书记了,这种场合他不好出面。不过他也没有回被窝睡觉,而是坐在灯下独自沉思起来。 事情也正如张敬民所料,在回派出所的路上,赵基德故意跟着叶达仁坐上了同一辆车。一路上,赵基德把老三几个人破坏“工事”的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说我们当村干部的没有做好群众的思想教育工作,以至让人民群众错误地把粮食局的同志当成“阶级敌人”进行攻击,央求叶达仁高抬贵手,从轻处理这起事件。他婆婆妈妈说了一大堆。当然,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弟弟是“案犯”之一,赵基德才懒得装这个孙子,还巴不得派出所将这些刁民整得死去活来,省得他们拿村干部不当官看。 到了派出所后,叶达仁先把赵基德和武正琼叫过来了解事情的背景,然后分组连夜突击审问四名“案犯”。 叶达仁亲自审问恩刚。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搞破坏?” “我没搞破坏!”恩刚一脸不服气。 “没搞破坏?那木桩怎么倒的?铁丝怎么断的?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呀,你给我老实点,如实招来!”叶达仁猛然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一脸凶神恶煞相。 恩刚心里说,这也就是在派出所,手被铐着,要是你叶达仁站在街上敢这样对老子说话,非拧断你的脑袋不可,才不管你他娘的是派出所所长还是厕所所长!但恩刚想起了张敬民对自己的提醒,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低着头,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 “你说,为什么要搞破坏?”叶达仁喝了一口茶,再次问他。 “心里不服气,泄私愤。”恩刚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不服气?” “我们的地被粮食局强行买去了,我们没地种。” “什么叫强行!你们村的干部在卖地合同上签了字、盖了章的,而且还收了人家的钱,怎么叫强行?” “村干部同意卖地,我们村民不同意卖地,怎么不叫强行!”恩刚据理力争。 “要说强行,也是你们的村干部强行,人家粮食局没有强行,你们为什么找他们的麻烦!” 恩刚一时语塞,不吭声了。 叶达仁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接着问:“你们谁是主谋啊?” “我!”林恩刚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是怎样煽动他们三个入伙的?” “我没煽动,大家都反对卖地,我只是牵了一个头,他们三个就参与进来了。” “听说你逃跑后,回头带着一帮村民到地粮食局的同志住的地方闹事,还动手打武正琼同志,有没有这回事?” 恩刚大吃一惊,猜想肯定是武正琼在叶达仁的面前说了假话,赶紧争辩道:“我是带了一帮村民去他们的住处,但我没闹事,更没有打人!” “你没闹事?那带那么多人去干吗?你说你没打人,那为什么别人说你打了,呃?”叶达仁用眼睛逼视着恩刚。 恩刚怒火攻心,猛然站起来,大喊一声:“我冤枉!” 叶达仁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吼道:“放肆!我告诉你林恩刚,你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身力气就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派出所是你撒野的地方么!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胆敢再放肆的话,我立马给用刑,你信不信!” 恩刚重新坐下来,低头不语,但心里不是滋味…… 四个审问组的审问都结束了,叶达仁拿过四份口供笔录对了对,笑了。原来四个“案犯”都说自己是主谋,而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为了防止四个“案犯”窜供,派出所的民警把他们分别关在四个地方。武正琼和赵基德也没回去,趴在派出所的会议室桌上休息了。 第二天一上班,王天亮就来到派出所“看望”四个“案犯”,林少生和乡综治办主任跟在他后面。王天亮的家安在县城,昨晚他在家里住,叶达仁抓到人后,随即就打了王天亮的手机,向他汇报了“战果”。 林少生昨晚没回家,下乡回到乡政府已经很晚了,于是在乡政府的个人宿舍休息。他吃早餐时,从其他乡干部的口中得知昨晚恩刚因破坏粮食局的“工事”被“请”到了派出所,心里替侄儿捏了一把汗。他见王天亮准备去派出所,于是请求跟他一起去,说“案犯”当中他的侄子,求王天亮念他年轻不懂事,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叶达仁热情地接待了王天亮,武正琼和赵基德也在旁边陪着。叶达仁简要地向王天亮汇报昨晚抓人和审问的情况,然后又笑着对他说:“没想到四个‘案犯’就有两个是‘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什么意思?”王天亮不解地问。 “我说给听。第一个就是赵书记的弟弟赵怀德,”叶达仁冲赵基德笑了笑。赵基德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叶达仁看着林少生说:“第二个‘案犯’就是咱们林所长的宝贝侄儿林恩刚。” 林少生赶忙陪笑说:“草皮不懂事,有冒犯叶所长之处,我代他向你谢罪。” 王天亮问:“其它两个呢?” “第三个是大宇村的一个庄稼大户,叫赵安星;第四个就是大宇村赫赫有名的赌棍兼恶棍赵满堂。别看他年纪大了,造反的劲头决不输给年轻人,昨天晚上还给了武正琼同志一拳。” 武正琼立即装出一副可怜相,指着下巴对王天亮说:“他朝我这里打了一下,现在还疼呢!” 王天亮没理会武正琼,他看了看赵基德,又看了看林少生,问:“你们说,这件事应该怎样处理?” 赵基德和林少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几秒钟,赵基德冲王天亮笑了笑(那样子比哭还难看)说:“都怪我们没管教好自己的亲人,这是我们的失职,回去后我们一定好好管教他们,保证他们不再干坏事,否则我们甘愿替他们顶罪。” 王天亮冷笑了一下,说:“他要是杀了人,你也顶罪么?”问得赵基德瞠目结舌。王天亮顿了一下,又说:“这事不能不了了之,得让他们受点处罚,他们才会吸取教训。我给你们说个数,四个人每人交一千元的罚款,这钱乡政府和派出所分文不要,全部交给粮食局,以赔偿他们的损失。” 赵基德嘟囔了一句:“这么多啊。” “你以为这是买菜呀!不可以讲价还价!罚一千元都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换别人我罚他两千元、三千元他都得老老实实交!”王天亮提高嗓门说。 赵基德不敢作声了,林少生更不敢多言。王天亮叫叶达仁领着他去一一“看望”了四个“案犯”。他对叶达仁说:“只要他们家属把交钱了,就放他们回去。”说完回乡政府了。 林恩刚、赵怀德和赵安星三个人的家属都交了罚款,三人都被放回去了。赵满堂老光棍一条,没人替他交钱,赵基德把他未领的几百元卖地款当罚款交上去了,派出所才把他放了。 大宇村卖地一事,后来又有了变化。艾前方向银行申请的第二笔贷款迟迟没有到手,眼看就要种花生了,没有钱,种子、化肥、农药就没有着落,买下的地就得摞荒,艾前方心急如焚。他找到王天亮,说出了自己的麻头事,问他有何良策。王天亮对他说,地既然买了,最好种上,否则让别人笑话。如果贷款实在拿不到手,你可以退还一部分地给村民,把空出来的钱投入到种地上。 艾前方觉得王天亮说得有道理,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吃个瘦子也行。他找来赵基德,告诉他想退还一部分耕地。赵基德当然求之不得,卖地一事都让他成了大宇村村民的公敌,他爽快地答应了艾前方。 赵基德把艾前方想退还一部分耕地的消息告诉了其他村干部,赵春雷又转告了张敬民。 张敬民听到这个消息为之一振,对赵春雷说:“我们何不让他租地。” “租地?怎么个租法?”赵春雷一时摸不着头脑。 张敬民说:“粮食局现在钞票紧张,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对他们说你们租我们的地种,租金每亩只要一百五十元。再告诉他们种地也有风险,劝他们租全村一半的地种着,这样他们就可以省下大笔钱集中投入到所租的地中。至于租期,我看给他们两年三年都可以,每个当官的人都只会考虑自己任期内的事。艾前方离任后,农场搞得再红火也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功劳,这个道理他比咱们懂!” 赵春雷觉得张敬民这个想法很大胆,且有一定的可行性,兴奋地说:“要不就让基德再找‘阎王’和艾前方谈谈?” 张敬民一摆手:“这事最好不要让‘阎王’掺和进来,艾前方一个人好对付一些。让基德把艾前方请到村委会,摆下酒席,跟他晓之以理,分析利害得失。如果再不行就给他来点威胁,说村民对卖地极端反感,以后村民会不会再到地头搞破坏谁都保不准,事闹大了,对粮食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总而言之,你们要把话说到艾前方的心窝子里去,让他觉得是个理,并当场在租地合同上签字盖章,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听完张敬民这番话,赵春雷信心大增,说:“艾前方来的时候,你最好也去坐陪,我怕基德抹不开情面,有些话他不好说出口。” 张敬民说:“你去征求一下基德的意见,如果他同意我出面,我才去,毕竟我现在是平头百姓一个。” 赵春雷高兴地说:“好!” 赵基德亲自上门请张敬民去与艾前方“谈判”。张敬民对艾前方展开强有力的心理攻势,字字说在他的心坎上。艾前方本来就因为没贷到款而焦躁不安,听张敬民分析得头头是道,替他找了一个妥当而体面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非常高兴。吃完饭后,艾前方在租地合同上签了字,盖了章。 由卖出全部的地变成租出一半的地,而且租期只有三年,村民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虽然这三年内自己多少会有些损失,但毕竟比把地全部的地永久性地卖给别人强多了。“在野”的张敬民在村民中的威望顿时又拨高了一截。 第四十六章 当陈乐见林恩亚提着简单的行李出现在自己的出租屋门前时,心里一惊:这家伙难道被车场炒鱿鱼了? 陈乐把林恩亚让进屋,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林恩亚没吭声,躺在陈乐的“榻榻米”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吃晚饭的时候,陈乐终于撬开了林恩亚的嘴,得知了车场发生的事后,唏嘘不已。陈乐安慰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振作起来重新找工作。林恩亚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为了尽快找到工作,陈乐开足了马力,每周跑三次人才市场,天天翻阅招聘广告,隔一两天上一次网,忙得不亦乐乎。林恩亚丢掉了文凭,从常规求职渠道很难找到工作,所以他每天“扫街”,一路查看各商场店铺门前贴出的招工广告。 一天“扫街”时,林恩亚看到一家名叫“爱之家”花店的玻璃上贴着一则招工广告,走近仔细看了看。广告上写着:招送花工一名,男性,十八至二十五岁,五官端正,口齿清晰,待人诚恳,能吃苦耐劳。这些条件自己都符合呀,而且没有学历要求。林恩亚一阵兴奋,定了定神,走进了花店。 花店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忙着给花喷水;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正用一根彩带扎着一个大花束。两人看见高大的林恩亚走进店来,都吃了一惊。林恩亚脸上带着微笑,冲中年妇女叫了一声“大姐”,又和女孩子问了一声好。中年妇女一脸和蔼,问林恩亚: “老板买花吗?” “不,我是应聘的。”林恩亚指了指贴在玻璃上的招工广告。 “好啊,请坐吧。”中年妇女招呼他在一个小圆桌旁边坐下来。女孩子放下手中的活,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叫什么名字?”中年妇女隔着小圆桌和林恩亚面对面坐着。 “我叫林恩亚。” “以前在哪里工作?现在还在上班吗?” “我以前在一家车场工作,负责清点客人和帮客人上车。后来车场出了点事停业了,所以我不得不重新找工作。”林恩亚故作轻松地说。 “送花很辛苦的,只要客人说好了送花的时间,顶风冒雨都要准时送过去,你吃得了这个苦吗?”中年妇女用眼光审视他。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就吃惯了苦。我在车场上班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您刚才说的这点苦对于我来讲算不了什么,我能吃得下。”林恩亚坚定地说。 “送花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其实这里面也大有学问。我们不仅仅要把花送到收花人手中,还要把订花人的情义传达给收花人;同时也要把我们花店对客人的关爱送出去,让他们通过这简单的一株花而感受到别人给自己的爱。所以说,与其说是在送花,倒不如是说送情。” 林恩亚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要圆满地完成送工作,送花人除了能吃苦耐劳外,还必须有诚恳的态度,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对了,你是什么文化程度?”中年妇女问他。 “高中。”林恩亚怕她认为大学生眼高手低而拒绝聘用自己,故意撒了个谎。 “你真的愿意做送花工吗?” “听您刚才一番话,我觉得送花是件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它能让订花人和收花人、还有我们自己,甚至是那些旁观者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所以,我愿意做这份工作。” “你的这种心态很好,那我就跟你介绍一下送花的具体流程和注意事项吧。” 介绍完后,中年妇女又和林恩亚谈了谈待遇问题:不包吃住,每个月固定底薪六百元,另外根据每束送出花的价格给予一定比例的提成。林恩亚同意了。 中年妇女又对他说:“我叫杨素云,以后叫我素姐就可以了。”说着找了一张名片递给他。“你明天就来吧,省得我们两人忙不过来。顺便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女高玲。”素姐把店里的女孩子介绍给林恩亚。 女孩子对他友好地笑了笑,说:“叫我阿玲,以后请多指教。” “伺弄花我是外行,你指教我才是。”林恩亚笑着说。 没想到这次找工作比上次顺利多了,林恩亚心里非常高兴。走出花店后,他在一家烧烤铺子里买了两串烤好的火腿肠奖赏自己,像小孩子一样边走边有滋有味地吃着。第二天林恩亚就去花店上班了。 阿玲是个开朗的女孩子,和林恩亚挺投缘,一次素姐有事出去了,阿玲对林恩亚说起了素姐的创业经历。素姐和他的丈夫原先同在安徽老家的一家国有企业上班,八年前双双下岗后,她老公下海经商,从事建材生意,赚了不少钱。老公有钱后,和别的女人好上了,于是两人离了婚,法院将儿子判给她抚养。离婚后的素姐为了使儿子将来有个好前途,狠下心将儿子交给父母看管,邀上在家也无事可做外甥女的阿玲南下广州谋生。刚来广州的那几年,她们尝试过不少营生,摆过地摊,卖过菜,开过餐馆,但都干得不顺,穷困潦倒的时候还捡过垃圾,生活一直过得很紧巴。花店是去年才开起来的,因店的位置不错,再加上素姐的潜心经营,生意逐渐红火起来,不仅在门市上卖花,还开设了送花业务。以前外出送花的事都是阿玲一个人干,平时还能对付,但逢节假日送花业务突然多起来的时候,就忙不过来,只能忍痛推掉一部分生意;再加上店里有些体力活两个女的干起来很吃力,素姐才考虑聘请一名男员工帮忙。 听完阿玲的介绍,林恩亚不禁对素姐敬佩有加,工作起来也格外认真。 林恩亚代替阿玲出去送花,每天一般要出去一两次,有时是三四次,不送花的时候则呆在店里,帮着整理花花草草。 踏破一双皮鞋后,陈乐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管理咨询公司上班,任项目经理(其实就是一个通过打电话或拜访拉业务的业务员)。陈乐因上班的地点较远,搬走了,林恩亚一个人续租他空下的出租屋。 通过外出送花,林恩亚对广州市的地形熟悉了许多。以前他出门时总不忘拿张地图,现在不拿地图也不会走错地方。正如素姐说的那样,送花的确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送花之前,要尽可能多地掌握相关的的信息,如订花人为谁订花,他/她和收花人的关系怎样,他/她为什么要送花给对方,对方有什么喜好,等等等。当把花送到收花人手中时,要将订花人对收花人的情义准确到位地传达给收花人。尤其是碰上夫妻吵架,或者男女朋友闹别扭,男方想通过送花向女表示和好时,更要求送花工激活全身的表演细胞,替订花人将他的悔恨之心、怜爱之意在收花人面前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林恩亚觉得干这活挺有意思,虽然腿脚跑得有些累,但乐在其中。 安定下来之后,林恩亚想起了肖月,去年在农场旁的树林里,自己曾答应过替人家在广州找份工作,而且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提起过此事。来广州这么久了,再不行动就说不过去了。每次上街时,只要见到贴出的招工广告,林恩亚都会停下来看一看。 有一次,林恩亚送花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家新开的超市前贴了一则招工广告,上面写着招聘十名收银员,条件是女性,中专学历,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林恩亚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当天晚上,他打通了阳光乡政府办公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他告诉林恩亚肖月已经辞掉了乡政府的工作,走了有十多天,听说去广东打工了。 来广东打工了?上次给她打电话,她怎么对这事只字未提呢?难道她见自己这么久都没为她找工作而感到失望了?不会吧!她在电话里可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林恩亚胡乱地猜测事情的各种可能性,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林恩亚在花店干活时有些心神不宁,这一点没逃过阿玲的眼睛,问他有什么心事。林恩亚没有隐瞒,把他和肖月的交往从头至尾讲给了她听。“你当时来广州的时候就应该把她一起带出来,把人家摞在家里一摞就是大半年,她不生你的气才怪呢!”阿玲责备他。 “她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而已。”林恩亚解释道。 “你真笨!人家都让你替她在广州找工作,就是喜欢你,信任你,难道还要人家开口说,让我做你女朋友吧。这种话女孩子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是嘛!我没考虑那么多。不过我做人有个原则:那就是答应过人家的事我一定要努力做到。现在我和她失去了联系,看来我这次要食言了。” “真少有你这种人,以后我找男朋友决不找你这种大大咧咧的。”阿玲冲林恩亚噘了噘嘴。 “真的呀!那我得做好打光棍的准备……”林恩亚自我解嘲地说道。 第四十七章 一天晚上,林恩亚冲完澡刚躺下,传呼机突然响了。他一看是市内的号码,下楼去复电话。 “是林恩亚吗?我是肖月!”电话里传来肖月的声音。 “你——你——”突然听到肖月的声音,林恩亚激动不已,“你怎么来广州都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呢?” 肖月咯咯地笑起来,说:“没想到吧,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没错,我现在是又惊又喜!”林恩亚也笑了,急切地问:“你是怎么来的?” “咱们县劳动局搞劳务输出,在县电视台做广告,说广州番禺有一家工资高、福利好的工厂需要大量普工,于是我和我们村的小荣一同去报名,劳动局就将我们这批人送来了。” “工作还好吗?” “不好,”肖月失望地说,“工作辛苦倒不说,待遇低得离谱,一天干满八小时才八块钱,加班费每小时也只有一块五。可工厂管事的人却说,他们是完全按《劳动法》的要求计算工人工资的。” “没想到劳动局堂堂国家机关也会骗人。你每天上班几小时?吃得消吗?”林恩亚关切地问。 “白天工作八小时,晚上加班两到四小时。我第一次来广东,有点水土不服,低烧一直不退。” 林恩亚心里一惊:肖月虽然生在农村,但没吃过什么苦,如果像这样一直在工厂干下去,身体非拖垮不可。他赶紧说道:“实在不行就在那里别干了,另找一份工作。” 肖月低下声音说:“我初来乍到,对这里根本不熟悉,去哪里找工作呢?而且我们厂一个月才让工人出两次厂门,像坐牢似的,没有时间和机会出外找工作。今天要不是逢厂里给工人‘放风’,我连这个电话都打不了。” 听肖月这么说,林恩亚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稍作思索后,说:“这样吧,你干脆把这个破工作辞掉,到市内来找工作。你知道怎样坐车到火车站吗?” “我们厂旁边有一条公路,有同事说到路上可以拦到去火车站的客车。” “那好,你要是来市内的话,上车之前打我的传呼,届时我去火车站旁的公交车站接你,好吗?” “好吧!对了,我去住哪?”肖月突然想起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放心,有地方住!如果你们村的小荣愿意的话,你可以邀她一起来。” “行!”肖月高兴地回答。 第二天去花店上班,林恩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还不时偷偷地笑。素姐看着他这样傻乎乎的样子,一头雾水。 还是阿玲心细,早就觉察出林恩亚心里有喜事,当素姐背过身去时,她走到林恩亚身帝,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悄悄地问: “瞧把你美得,老实告诉我,有啥喜事呢?” “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林恩亚向她投去神秘的一笑。 “是不是女朋友来啦?快说!”阿玲提高了嗓门,惹得素姐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现在还是普通朋友,不过她来了我确实很高兴。” “人家都找你找上门来了,你还不承认她是你的女朋友,我真想替她揣你一脚!”阿玲提起脚,假装要踢林恩亚。 这时素姐叫林恩亚过去帮着搬一盆大的盆景。林恩亚朝阿玲吐了一下舌头,到素姐那边去了。 下班之后,林恩亚打通陈乐的手机。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老板?”陈乐在电话中问。陈乐这个项目经理为了显示气派,咬着牙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掌中宝”。 “我是林老板,货我已经备齐了,请陈老板带上美金来黄埔港一趟。记住,不要带枪!”林恩亚故意压低声音说。 “我劈了你!说,找我啥事?话费可贵着呢!”陈乐听出了林恩亚的声音,乐了。 林恩亚爽朗地笑了,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了,是女的,要在我这里借住一段时间。所以到时我去你那里挤一挤,不知陈老板愿意收留否?” “咱哥俩还有什么说的,来吧,我陈乐狗窝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ok,那就讨扰了!” 林恩亚心里盼肖月来,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传呼机始终没有想,不禁有些焦躁。 一天去送花的路上,林恩亚别在腰间的传呼机突然狂叫起来,他猜想一定是肖月打来的,公交车一靠站,赶紧跑下去复电话。 传呼果然是肖月打来的。她说自己已经到了火车站,正站在火车站售票厅的门口等他去接。林恩亚心里一阵狂喜,也顾不得去送花了,跳上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风风火火朝火车站赶去。 在火车站下了公交车后,林恩亚快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售票厅门口。他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搜寻着肖月的身影。 “林恩亚!我在这里!”声音从售票厅前面的广场上传来。 肖月一袭白色连衣裙,站在那里向林恩亚招手。林恩亚兴奋地跑上去,顺手把手中的花送到她手上。 肖月接过鲜花闻了闻,冲林恩亚笑了笑,脸上的颧骨明显比以前高多了——她瘦了。 “你太客气了,还买束花来送我。”肖月一脸甜蜜。 林恩亚说:“你千里迢迢来广州找我,应该的!应该的!” 肖月的行李比较简单,一个背包,一个皮箱。林恩亚接过她的行李,领着她朝旁边的公交车站走去。 “你们村的小荣怎么没来?”林恩亚问她。 “我邀她一起过来,她不肯,说自己只有初中学历,不好找工作,不如就呆在厂里继续干下去。” “你是中专学历,找工作要容易些。”林恩亚鼓励肖月说。 “但愿吧。其实我不喜欢跳来跳去,要不是那个厂的条件太差,我也会呆在那里一直干下去。” 两人来到公交车站台,林恩亚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肖月说:“你稍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说着朝公共电话亭走去。 林恩亚想起了花还没送给客人,打个电话回花店,向素姐说明一下情况,让她重新扎一束花派阿玲送到客人那里去,并说自己愿意承担花的费用。 还好,素姐没有责备他。林恩亚挂上电话,返回公交车站台找肖月。 两人上了车,并排坐着。 林恩亚转过脸,爱怜地对肖月说:“你瘦了,瘦了许多。” “令你失望啦?”肖月笑着问她。 “不,我是担心你的身体。” “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以前听起这两句没什么感觉,出来后才知道个中滋味。”肖月幽幽地说。 “你后悔了吗?” “没有,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择的,我永远不后悔!”肖月看着林恩亚说。 林恩亚没作声了,看了看车外的景色。 “你来广州,父母没说什么吗?”林恩亚又问。 “怎么不会说呢!他们听说我不想在乡政府干了,要出去打工,两人就隔三差五打电话到乡政府办公室,在电话里给我大念‘佛经’;甚至跑到乡政府找王书记,让他对我严加管教,弄得我烦不胜烦,反而铁了心离开乡政府。” “你这一离开,算不算停薪留职?”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停薪留职,我又不是正式编制,人走就走了,以后和乡政府没有任何瓜葛。” 林恩亚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坚决,可想而知,她当时是怎样和父母对抗的。林恩亚暗自想,一定得帮她找一个好工作。 林恩亚把肖月带到了自己住的出租屋,里面有些暗。林恩亚开了灯,对她说:“不好意思,条件不太好,你就将就住着吧。”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是。” “那我住了,你去哪里住呢?” 林恩亚笑了,说:“你还怕我睡大街啊。我有一个男同学,他也租了一间房,我去他那里挤挤。” 房间有些零乱,肖月将花暂时放进林恩亚刷牙的口杯里,动手替他收拾屋子。 林恩亚不好意思,说:“让我来吧。” “没关系,让我来。”肖月反客为主,搬了一个小凳子让林恩亚坐下。 经过肖月的一番收拾后,屋里整齐多了。肖月又拿起林恩亚扔在鞋架旁边的一双袜子去洗。林恩亚臊得脸都红了,抢下袜子,对肖月说:“这个我来洗。” “你洗我洗不都是洗,还是让我来吧。你们男孩子笨手笨脚的,没我们女孩子洗得干净。”肖月又把袜子抢回去了,走进洗手间,哗哗地放开水,洗起袜子来。 肖月太累了,两个眼睛有不少血丝。林恩亚领着她到楼下快餐店吃完中饭后,叮嘱她好好睡一觉,自己则回花店去了。 第四十八章 林恩亚的出租屋让给肖月住了,他每天晚上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跑去陈乐那里“码铺”。为了使肖月一个人住不害怕,林恩亚专门为她买了一台小型收音机,还买了一个电饭煲,供她做早餐或者宵夜。每天晚上下班后,林恩亚都会来出租屋坐一会儿,陪着肖月说说话。这时肖月会变戏法般给他端上一碗粥或两个水煮荷包蛋,并看着他有滋有味地吃完。这让林恩亚心里暖洋洋的,在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广州,感觉到了家的温馨。 来这里几天了,肖月一直没问起林恩亚工作上的事,这反而使他有些忐忑不安。他想,难道肖月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是个送花工,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而只字不提?不可能啊!这事只有“战士”和陈乐知道,自己从来没向别的人说起过。当初为了不让肖月对自己失望,撒谎对她说自己在外贸公司工作,应该承认,自己确实是出于善意。但不管怎样,谎言毕竟是谎言,如果有机会不坦白的话,那是对她的极大不尊重,也辜负人家对自己的信任。 一天晚上下班后,林恩亚来到出租屋,吃完肖月端过来的绿豆粥,思想经过短暂的斗争后,小心翼翼问肖月: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工作情况呢?” 肖月笑了,腼腆地说:“你白天工作那么紧张,回来后肯定想放松放松,如果我挑起话题谈工作上的事,我怕你心烦。” 林恩亚内心一阵感动,这姑娘对人真是体贴入微,再不跟人家说实话,太对不住人家了。他鼓了鼓勇气,对肖月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肖月见他一脸严肃,感到有点不安,心想难道他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要告诉自己?她怯怯地对林恩亚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曾经对你说过一次谎,”林恩亚看着肖月的眼睛,“其实我根本就没在什么外贸公司工作,我现在在一家花店打工,每天替人家送花。”话一出口后,林恩亚反而不紧张了,他接着把自己来广州后的经历如实地告诉了她。 肖月没想到林恩亚会经历那么多曲折,真诚地对他说:“如果我没来广州,知道你没对我说实话,我也许真的会对你失望。但来广州后,我深刻体会到了在他乡打拼的艰辛。所以,我能理解你这样做的苦心。只是你不要误解,我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 见肖月能理解自己,林恩亚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说:“人与人之间最好是坦诚相待,以后我要是再对你说谎,天打五雷轰。” 肖月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赶紧说:“我不许那样说,只要你是真心为别人好,没人会责怪你的。” 周日,林恩亚带肖月去了一次人才市场,又带她“扫荡”了一遍沿街贴出的招工广告,但都没看到合适她的职位。林恩亚劝肖月不要灰心,说广州工作机会多多,工作一定能找到的。路过自己工作的花店时,林恩亚带她进去看了看,把肖月介绍给素姐和阿玲认识。两人都很热情,连夸肖月长得漂亮,素姐对肖月开玩笑说: “你一进店,我的花儿们都害羞了,你看这一朵,羞得脸都变黑了。”她故意挑了一支待处理的玫瑰,在肖月眼前扬了扬。 肖月被她逗得忍俊不禁,说:“素姐真会说话,怪不得生意这么好,有空向您学学经营之道,说不定我以后我也会开一间花店呢。” “好啊!好啊!我教你怎样扎花,包教包会,绝对免费——只要让你男朋友少气我就行!”阿玲拉着肖月的手兴奋地说道。 “他怎么欺负你的?”肖月笑着问阿玲。 “他说我成天唠唠叨叨,像个祥林嫂,把我鼻子都气歪了!”阿玲故作生气地说道。 “你不是也经常骂我是猪头么?”林恩亚向她做了个鬼脸。 三个人都被林恩亚逗乐了。素姐对肖月说:“这对‘冤家’天天拌嘴,我也懒得管他们。不过恩亚做事还是很认真的,吩咐给他的事,他会做得滴水不漏。能找他这样的人做男朋友,真是你的好福气。” 肖月脸红了一下,偷偷地看了一眼林恩亚;林恩亚也有点不好意思,拿起一支花嗅了嗅。 一天晚上,林恩亚和往常一样,来到肖月住的出租屋。他一进门就兴奋地肖月说:“好消息!我今天送花回来,看见一家名叫蓝天的酒店正在招工,有咨客、收银员、客房服务员等好几个职位,条件都不是很高。我来之前就和素姐说好了,明天我请半天假,带你去酒店试试!” 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肖月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林恩亚带着肖月去蓝天酒店应聘。酒店富丽堂皇,两人感觉仿佛走入了仙境。 酒店保安让他们上酒店三楼,那里有个会议室,所有来应聘的人都在那里集合。 林恩亚和肖月走进了保安说的那个会议室,一看来应聘的人还真不少,而且绝大多数是女孩子。一个酒店的工作人员给他们一人一张空白表,让他们先填好。林恩亚说我是陪朋友来找工作的,说着把表退还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不是找工作的不许进来,到外面等着。肖月对林恩亚说,你放心,我一个人可以应付的。林恩亚向她叮嘱了几句,走出了会议室。 肖月认认真真地填着表,填到“应聘职位”这一栏时,她想了想,填上了“客房服务员”。这时会议室陆陆续续走进了几个三四十岁的酒店工作人员,看上去是面试官。 有部分求职者将填好的表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立即根据求职者的应聘职位对表进行分类。 “大家先安静一下,”工作人员上前一步,对在场的求职说:“站在我旁边的几位就是你们今天的面试官,因为他们的工作都很忙,所以现在就开始对填完表的求职朋友进行面试;未填完表的求职朋友继续填表,之后再按顺序对你们进行面试。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求职者异口同声地回答。 会议室的后半部用屏风隔了五六个小间,工作人员临时用白纸写上了招聘部门的名称,分别贴在各个小间靠外面的屏风上。刚才进来的那几个人说说笑笑,手里拿着求职者填好的表,分别走进了对应的面试间。 各个小间里,面试正热烈地进行着。肖月也把填好的表交上去了,看到其他求职者进进出出各个小间,估计竞争激烈,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肖月!”声音从客房部面试官坐的小间里传出来。肖月赶紧起身,感觉心脏咚咚跳。她顾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请坐。”面试官是个女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肖月。 “谢谢。”肖月怯生生地坐下了。 接下来女面试官先作了自我介绍。原来她就是客房部的经理,姓张,英文名叫alice。alice张说话的语速很快,简单地向肖月一下地讲了讲酒店的历史和客房部的工作内容。肖月聚精会神地听着,还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不时地做点记录。正式进入面试阶段后,alice张像审犯人一样问了肖月一大串问题,如你来酒店应聘的动机是什么,以前在什么单位工作过,有什么爱好和特长,有什么优缺点,一生中遇到最尴尬的事是什么,等等等。肖月被她问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并没有乱方寸,十分清晰地回答着每个问题。 “今天应聘的人很多,我们要等面试完所有的求职者后才能决定录用谁。所以你先回去,如果有消息我们再通知你。”面试结束后,alice张对肖月说,脸上毫无表情。 “哦,那我等您的消息。”肖月从小间里走出来。 林恩亚在会议室外面等了老半天,见肖月出来了,赶紧跑上去问她结果怎么样。 “人家让我等消息,我估计希望不大。”肖月有点沮丧。 “那不见得,你虽然没有酒店的工作经验,但你有你的长处。要对自己有信心,天生我才必有用嘛!”林恩亚鼓励她说。 “但愿能等到好消息。” 两人边走边聊,走出了酒店。 或许是肖月的细致和表达能力打动了面试官,肖月被蓝天酒店录用了。肖月喜出望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花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林恩亚。 林恩亚听到这个消息,比自己找到工作还高兴。今天恰好是周六,林恩亚分别给陈乐和“战士”打电话,说晚上想请他们吃餐饭。陈乐和“战士”都感到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高兴地答应了。 林恩亚有自己的打算,一方面他想让肖月认识一下这两个“死党”,另一方面也想让“死党”认识一下他漂亮的女朋友。不要见怪,但凡男孩子在这方面都有点虚荣心。 “战士”来到林恩亚的出租屋。林恩亚将肖月介绍给他认识。“战士”从来没听林恩亚说起过肖月,现在天上突然掉下个“林妹妹”,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冲林恩亚挤了挤眼,这个动作刚好被肖月看到了,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陈乐来得稍晚些,他当然知道林恩亚“金屋藏娇”的事,早就想瞧瞧他的红颜知己到底长得啥模样。当陈乐第一眼看到肖月时,不由得暗暗一惊:自己阅美女无数,还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清纯秀丽的女子。陈乐是个“性情中人”,连夸肖月长得好看,还说她有眼光,把师大外语系的“系树”给“砍”倒了。肖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饭地点仍是上次“战士”和林恩亚为陈乐接风洗尘的那家餐馆。“战士”和陈乐都很兴奋,轮番向林恩亚和肖月敬酒。林恩亚也很开心,来者不拒。不过他没让肖月喝太多,自己代她喝了不少酒。说话的过程中,林恩亚向“战士”问起了他四叔的情况。“战士”说四叔干活的工地竣工了,大半年的工钱却没领到。他们一起干活的民工联合起来向建筑公司讨债,结果却得知他们的包工头早领钱跑掉了,他们成了杨白劳。四叔见工钱没有着落,于是先回家搞农忙去了。其中有一个民工实在没钱吃饭,冒险抢了一个中年妇女的手提袋,结果被巡逻的警察抓走了。 大家为“战士”的四叔和犯事的工友嘘唏不已。广州是个刑事案件高发的城市,犯罪分子形形色色,有赌博输得精光的赌徒,有染上毒瘾的瘾君子,有好逸恶劳却想一夜暴富的投机分子,还有的则是生活无着、走投无路的外来务工人员,这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工地上流血流汗干活、到头来却没领到一分钱的建筑民工。既然连回家的钱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顾忌的,放开手脚“干”吧!既然这座城市背弃了自己,自己也就设有必要安分守己。这些彻底的无产阶级中的胆大分子开始对城市进行疯狂的报复,偷盗、抢劫、诈骗无所不为。犯罪也象吸食鸦片一样,一旦上瘾就无法收手,于是这些民工就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吃完饭,林恩亚送肖月回出租屋后,和“战士”一起去陈乐的“狗窝”“码铺”。 第四十九章 蓝天酒店是五星级酒店,管理颇为规范。肖月上班后,接受了为期两周的培训,然后才正式上岗。酒店的工作环境无疑是一流的,客房部的工作人员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很容易谈到一起,彼此相处得很融洽。肖月非常满意这份工作,干起活来一丝不苟,走路的时候还偶尔哼哼歌曲,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酒店八楼一间贵宾房里住着一位来自台湾的富商,约有四十多数,皮肤白皙,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根本不像商人,倒象一名学者。肖月上岗不到一周,有一次两人同乘电梯下楼,他主动和肖月打招呼,并递给她一张名片。肖月礼貌性地和他寒喧了几句。其实肖月早就从客人登记表中知道他叫程俊豪,长期住在酒店,alice张曾亲自叮嘱过客房部的工作人员对他特别关照。 自从与肖月认识后,程俊豪隔三差五让她替自己订餐。虽然他和肖月没有过多的接触,但每次和她碰面,他都会彬彬有礼地向她打招呼。肖月对他的印象颇佳。 “肖小姐,你等一下,”一次程俊豪和肖月在走廊上碰面,他向她打完招呼后,又回过头来叫住了她,“后天就是我四十五岁生日,在大陆我没有一个亲人,我想邀你和我一起过生日,你看怎么样?”程俊豪说得很诚恳,眼睛里透着孩子般乞求的光芒。 天啦!一个大富豪竞然邀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服务员过生日,肖月心里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肖小姐,要是为难的话,我也不勉强,就算我刚才什么也没说。”程俊豪依然诚恳地说。 “不不不!程先生您别误会,我并没有拒绝您的意思。只是这事来得突然,我没有丝毫准备,回头我向我的经理汇报一下,再给您一个答复。” “这样也好。”程俊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好意思,刚才是我唐突了,还望肖小姐见谅。” “您客气了,您是我们酒店的客人,我们理应服务好您。我会尽快给您答复的。” 当肖月把程俊豪邀她过生日的事汇报给alice张时,alice张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她拉住肖月的手说:“这是真得吗?” “这是他亲口向我说的。” alice张脸上堆起笑容,眼角立即拉出一道道深深的“水沟”,问肖月:“你——愿意去吗?” “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事,得由酒店决定。” “其实我们酒店的客人,尤其是像程先生这种贵宾,他们在酒店居住期间逢过生日,酒店都会派人去问侯,并送上生日礼物。他的生日礼物我早就派人准备好了,正等着他生日当天送过去呢。” “既然有人去,那是不是我可以不用去了?” “不!客户是上帝,我们不能得罪上帝。你必须去,而且要大大方方去,礼物也由你送给他。” “由经理您送更合适点吧。”肖月想拉上alice张一起去。 “傻瓜!我在中间插一杠干嘛,你一个人单刀赴会就行了。” “我——我有点害怕。”肖月怯怯地说。 “这又不是上刑场,你怕什么!人家程俊豪是个斯文人,不会吃了你的。这种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多女孩子做梦都盼不来,你可要抓住哟!” alice张冲她暧昧地笑了笑。 肖月低头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那好吧。” 按照alice张的吩咐,肖月去西点房订蛋糕。在酒店,西点房是肖月最爱去的地方。那里不仅有浓郁的奶油芬芳,还有一个令肖月开心的面点师。因肖月经常亲自跑到西点房为客人订糕点,她认识了他们当中一个叫董航清的面点师。董航清不仅做点心的手艺十分了得,还喜欢开玩笑,和他接触的人,无不被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所感染。 “董航清!你这个快乐的单身汉,又在做什么美味呢?还不快快端出一份给本小姐尝尝。”当肖月一走进西点房,冲正在给一个硕大蛋糕做点缀的年轻小伙子喊道。 “怎么动物园的叔叔不把笼子关好,让你这只鹦鹉飞到这里来叽叽喳喳。”董航清抬起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竟敢说我是鹦鹉,看我怎么收拾你!”肖月说着,走过去揪了揪董航清的耳朵。 “哎哟!姑奶奶饶命,我不说了还不行。” “这还差不多!”肖月得意洋洋地说道。她刚一扭头想看看别处,董航清瞅准机会,用手指醮了一点奶油,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涂了两下。 “小意思,给你搞一下装修。”董航清抹完哈哈大笑。其他在场的师傅也跟着大笑起来。 肖月见董航清搞“阴谋”,假装生气,不由分说,抡起粉拳,在董航清的背上捶了几下。然后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小镜子照了照,看着自己的滑稽相,也禁不住开心地笑了。 “你又跑来为谁订糕点呢?”待肖月擦干净脸后,董航清问她。 “后天有位客人过生日,我来替他订一个蛋糕。” “哪位贵客呀?” “程俊豪先生,我估计你认识。”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他。程大富豪也,台湾人氏,从事进出口贸易,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跑的除了坦克,他无所不卖。他的家身少说也有百亿,酒店的女孩子都巴不得和他演绎一段故事。但据我所知,他对她们好像都不怎么感冒。怎么,他瞅上你了?”董航清嘻皮笑脸地问肖月。 “你这乌鸦嘴,胡说些什么!他只不过是酒店的客人,为他服务是我的工作,仅此而已!”肖月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董航清的脸突然严肃起来,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而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在这里工作快五年了,据我所知,酒店每年都有漂亮的女孩子跟着有钱的客人走了。酒店是个大染缸,当初不管多么清纯的女孩子,来了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都变颜色了。我敢肯定地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跟人家走之前,你得想清楚一个问题: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 董航清的一番话令肖月有些不安,她是一个刚从农村走向大都市的女孩,思想还很单纯,根本想不到一件简单的事背后还有这么多的“弯弯曲曲”。 “你有男朋友吗?”董航清问低头不语的肖月。 “我——”肖月好像突然被电击了,愣了一下神,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与林恩亚认识后,断断续续地交往也有大半年了,说心里话,自己是真心喜欢他,要不然也不会不顾一切来广州。他对自己也有情有义,但总感觉这种感情是一种兄妹之情,而不是自己期望的那种热烈的男女之情。难道他把自己当妹妹看待?好象不是;那他把自己当女朋友了?可他从来没有和自己当面表白过。 “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才给你提个醒。这种事千万别给你男朋友说,否则会给你们的感情埋下祸根!” 肖月胡乱地点了点头,心烦意乱地离开了西点房。 程俊豪的生日当天,肖月陪他在酒店的西餐厅共进晚餐。程俊穿了一身洁白的休闲装,整个人显得从容又帅气。毫不夸张地说,像程俊豪这种有钱又懂礼、成熟又优雅的男人的确是人中精品,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把他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恨不得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下。肖月没有做太多的修饰,身上穿的依旧是那件七成新的白色连衣裙。出于礼貌,她化了点淡装。她的打扮虽然很简单,却很好地反衬出了她与生俱来的清纯气质。 待程俊豪吹灭生日蜡烛后,肖月略带羞涩地将alice张准备好的一条真丝邻带送到程俊豪手中。程俊豪脸上立刻漾出灿烂的笑容,高兴地接过礼物,说:“肖小姐真是有心人,怎么知道我喜欢蓝黄相间的斜纹领带。” “这条领带是客房部经理谢小姐为您挑选的,我是代表酒店向您送生日礼物的。不过只要你喜欢,我也心满意足。” 程俊豪显然有些失望,但他毕竟是个成熟老练的商人,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举起酒杯,与肖月优雅地碰了碰杯,说:“很感谢肖小姐今晚能赏光为我庆祝生日。说实在话,我其实怕过生日。” “为什么?”肖月好奇地问。 “上中学起,我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在外面求学。大学毕业后,我跟着爷爷在台湾做生意,八年前来到大陆。经过多年的打拼,钱确实赚了不少。但回首我的前半生,我觉得与家人在一起渡过的时光太少太少了。我不禁问自己: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为了情?还是为了义?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所以,每年过生日,我不仅会因没时间与家人团聚而感到内疚,也会因不明白人活着的真正意义而困惑。” “您爷爷不是也在大陆吗,您可以和他一起过嘛。” 程俊豪苦笑了一下,说:“老爷子在我来大陆的第三年就去世了。” 肖月感觉自己失礼了,赶忙向程俊豪道歉。程俊豪毫无怪罪之意,反而饶有兴趣地向肖月讲起了生意场上的经历。肖月听得津津有味。当程俊豪讲到有趣的地方,她会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浑然忘了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富豪。 临分别时,程俊豪递给肖月一个精美的信封,叫她回去打开看。肖月有心拒绝他,但又怕程俊豪不高兴,他毕竟是酒店的贵宾。肖月忐忑不安地收下了程俊豪给她的信封。 自从来酒店上班后,肖月从林恩亚的出租屋搬出来,住进了酒店的员工宿舍。当天晚上,肖月回到宿舍,见其他三位室友都不在,怀着好奇地心情,打开了信封。 她展开信一看,上面写着: 肖小姐, 首先请你原谅的鲁莽,我是不得已才样做。我曾经见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感觉你和她们大有不同。哪里不同我当时也没想明白,后来我才想清楚,原来你除漂亮之外,还兼有善良和体贴,这是当下其他女孩子不易做到的,我深深地被你这种独特的气质所吸引。 这些话我本想对你当面说,但又怕伤着你,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傻办法,请莫见笑。 自经商以来,我几乎走遍了全世界,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住进最豪华的酒店,享受最好的服务。但我总感觉自己不是个商人,而是一个流浪汉——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流浪,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对我来讲无疑是种奢侈。 我非常坦诚地告诉你,在台湾我有妻子和孩子,家庭还算美满。但我一个人漂泊在外,无法忍受内心的孤独,很想找个谈得来的女孩子做我的红颜知己(当然,我不会去找哪些见钱眼开的三陪小姐,那不是我的爱好)。对你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我在大陆的时候陪着我。如果那一天你厌倦了,随时可以离我而去,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我在广州的二沙岛买了一栋别墅,也装修好了,但我一直未住进去。我嫌它太清静了,我忍受不了这种清静。 我把别墅的钥匙放进了酒店的保险柜里,那里面还有一张五十万元的存折(密码是六个八)和一枚蓝宝石戒指。保险柜的钥匙我已交给前台,如果你愿意,直接去前台报上名字取走即可,那里面的东西就全是你的了! 我不勉强你,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当然,我希望得到的是个佳音。 信的落款是程俊豪遒劲有力的签名。 读完信,肖月的心“砰砰”跳,感觉脸在发烧。五十万!自己几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啦!肖月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狂躁地翻来覆去,把床架折磨得“吱呀吱呀”地响……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雨。肖月一直未睡,思绪也随着滴滴哒哒的雨声冷静了许多。她想起了在乡政府办公室第一次与林恩亚见面的场景,想起了两人在农场小树林的谈话,想起了离家时,父亲忧伤的表情和母亲哭泣的眼睛,想起了林恩亚手捧鲜花到火车站接自己……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幕一幕地闪过,触动了她心灵最柔软的部分,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程俊豪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商人。他有着商人的睿智,却没一般商人的铜臭味,温文尔雅。应该承认,这是一个令女人心动的男人。但他不可能为别的女人放弃自己的家庭,他要的是情人,不是相伴一生的伴侣。说白了,他是在用钱买别人的青春和感情。想到这里,肖月感觉脸有点发烧,她起床了,掏出压在草席的那封信封,朝洗手间走去。 她把信一点点撕碎,然后一股脑儿地扔进马桶,摁下冲水按钮,小纸片顿时被冲得无影无踪。 肖月如释重负,回到床铺上,安稳地睡下了。 程俊豪在自己生日那天把信交给肖月后,眼巴巴等了整整一周,却没等到肖月的任何回音。他原以为肖月回去看完信后,一定会欣喜若狂——别看这些女孩子装得一个比一个清纯,骨子都是爱钱如命的货色,只要给她们投下足够大的诱饵,没有一个不上钩的! 十多天都过去了,肖月那边依旧没有动静。两人偶然碰面时,肖月还是和以前一样,客客气气和他打招呼,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程俊豪实在憋不住了,有一天在过道上堵住肖月,问她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肖月犹豫了一下,但想如果不向他澄清自己的态度,他以后可能还会纠缠自己,说不定会给自己带来不利影响,她可不想因此把工作丢了。肖月说:“谢谢你的一片好意,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我非常爱他。你应该去找更适合你的女孩子。”说完扭身就走了,丢下程俊豪在那里发楞。 程俊豪没想到等了十多天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一向自信的他开始变得有点不自信了。 一天早上,在蓝天酒店住了一年多的程俊豪找到客房部经理alice张,说自己台湾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需要回去打理,准备从酒店搬走。 alice张听完很惊讶,心想程俊豪在这里住得好好的,现在突然说要搬走,肯定是酒店那个地方做得不好,才让他萌生了去意。alice张向程俊豪左一个道歉,右一个谢罪,极力挽留他。 程俊豪摆摆手,对alice谢说:“离开是我个人的原因,与酒店无关,并劝她不要胡思乱想。” 程俊豪搬走的那天,场面有点悲壮,酒店的总经理、营销部经理和客房部的全体员工都来为他送行。肖月当然也在场,她心里很矛盾,对程俊豪的离开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愧疚。 第五十章 粮食局租种的地里栽种着一行行的桔树,套种着花生。粮食局对先前的“营房”作了进一步的扩建,里面除了住人外,还可以放农具和杂物。这些都是艾前方从王天亮那里学来的。 大宇村一半的山地租给粮食局后,村委会将剩下的另一半山地重新按各家各户的人口数进行了调整。恩刚把分到手的两块地全部种上黄豆——家里的两头母猪要吃黄豆下奶呢。 恩刚养在猪圈里的鸡长势喜人,因鸡儿们活动的空间较小,吃饱后除偶尔斗斗架外,就只能闭目养神了,所以长起肉来比较快。 家里的一切都挺顺心,唯一让恩刚耿耿于怀的是老婆海燕不小心流产了。有一次家里人都出去劳动了,小梅也提着一桶衣服到村上池塘边上洗。留在家里的海燕见婆婆忘了把青菜篮子挂上钩,别人家的鸡跑来围着篮子拼命地啄青菜。她拿起一根细竹竿把鸡赶跑了,又搬来一个凳子,准备站在上面把篮子挂上去。没想到凳子放得不稳,海燕挺着大肚子刚一站上去,凳子晃了一下,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人一下子晕过去了。待小梅洗衣服回来,发现海燕躺在地上,惊恐万分,赶忙请人将儿媳妇送往乡卫生院。 经过医生抢救,大人保住了,腹中的胎儿却流产了。为这事,恩刚没少埋怨母亲。小梅也懊悔不已,只差没当着儿子的面打自己的嘴巴,她也是真心疼儿媳妇的。恩强对恩刚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抱怨也没用,你不妨带着嫂子到县城的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以免留下后患。恩刚见弟弟说得有道理,带着海燕去县医院做了一个全方面的体检。 还好,海燕的身体除了有些虚弱外,没什么毛病。恩刚的心彻底放下来,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没再埋怨母亲了。 过门有大半年了,海燕有时会反思一下自己的生活。总体说来,她对这个家还是相当满意的。只是老公的脾气太糗了,喜欢独断专行,不顾自己做妻子的感受。她想,要是他的性格能和恩亚一样那该多好,哪怕有他一半的体贴也不错啊。但话又说回来了,要是老公真像恩亚那样,那他恩刚也就不是恩刚了。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受侄儿恩刚搞家庭养殖的启发,凤香也开始琢磨着家里再养点啥好。她想起来了小时候,有一次叔叔带自己去赶集,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路边,前面放着两个笼子,笼子的兔子活泼可爱。凤香喜爱至极,赖在旁边看了老半天,当时就想:要是能捉一只回家养那该多好啊。 在农村,几乎每个家庭都养猪养鸡。但各家各户的饲养量都不多,没形成规模,且科技含量不高,成本降不下去,所以利润普遍低。凤香认为要是搞一个特种养殖,再形成规模,那肯定得赚翻天。 对!养兔子!凤香为自己能有这样的经济头脑而激动不已,甚至怨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想到这么好的致富项目呢。 销路不用愁,现在的人都吃腻了鸡鸭鱼肉,如果市场上突然有兔肉卖,大家还不挤破头争着买?养兔子容易,但仔兔去哪里买呢?这可是一个大问题,凤香冥思苦想。 哥哥不是长年在外面贩鸡贩鸭么,或许他知道哪儿可以买到仔兔。对!找哥哥去!凤香兴奋不已,把自己准备养兔子的想法告诉婆婆。婆婆听了也很赞成,这更坚定了她养兔子的决心。 第二天,她提上十个鸡蛋,又抓了一只老母鸡,欢欢喜喜去哥哥家走亲戚。 她的运气不错,哥哥刚好在邻省卖完一车鸡,两天前才回到家。凤香向他说出了养兔子的打算,并让他帮自己买仔兔。 凤香的哥哥觉得妹妹的这个主意不错,赚不赚钱暂且不说,至少可以尝试一下。他答应凤香,下次出外时,如果碰上有人卖仔兔,一定替她带一对回来。 在山地里种完花生后,凤香就迫不及待为砌兔舍做准备。儿子和女儿一直是她的精神寄托和骄傲,现在都大了,眼瞅着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其是恩亚,村上象这般年纪的后生没娶媳妇也相好了对象。人家娶媳妇嫁女都风风光光,这两个草皮从小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在操办他们的终身大事上,怎忍心再让旁人看自家的寒酸破落呢——得赶快想办法挣钱! 凤香热血沸腾地忙碌着,浑身充满了力量。她觉得这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完成自己这一生中一个重大的夙愿。 凤得全身心地投入了养兔子的“伟大”事业中。为了省钱,她从自家菜地的围墙上匀了一些残砖断瓦,再到山脚下挑回几担黄泥土,用脚踩“熟”了,用来代替石灰砌砖。她又从猪圈里搬出一捆长长短短的木条,准备做兔舍的椽木。一切准备就绪后,凤香请恩刚过来帮忙砌兔舍。恩刚对她说,兔舍最好砌在院子里,通风又透气,有利于兔子生长。凤香原本想把兔舍砌到屋里,听恩刚这样一说,觉得有道理,于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恩刚观看了一下院子里的“风水”,决定把兔舍砌在那棵老桑树下。海燕在家里闲得没事,也赶过来帮忙。 约好了不如赶上了,凤香准备好好款待一下他们两口子。自恩刚和海燕结婚以来,凤香还没有正儿八经请他们夫妇吃过一顿饭。每次凤香向小梅开口时,都被她回绝了。凤香知道,大嫂是不让她花钱。 凤香让海燕帮着恩刚和泥,自己悄悄回房间拿上钱,打算上集市割些肉回来。她走的时候没告诉他俩自己去哪里——恩刚要是知道她去买肉,非把她拉回来不可。 青云村人的客车早就开进县城了。凤香不会骑自行车,只好步行去乡农贸市场。 大宇村距乡里有十多华里。太阳已经老高了,凤香为了早点赶回来做饭,走得很急,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到了乡上的农贸市场,凤香割了两斤上好的猪肉,买了几个猪内脏,另外还专门称了一斤鳝鱼——这是恩刚最喜欢吃的。 说实在话,即使是逢年过节,凤香也没这么奢侈过。但这一次是专门款待恩刚小两口,花再多钱她也愿意。自水生去世后,恩刚里里外外没少帮扶自己,吃顿饭算什么! 买好东西后,凤香往回赶。手里多了上十斤的重量,加上气温也升高了,凤香走得特别累,不时停下来,靠在路边的树干上歇息。 凤香继续朝前走,一辆“龙马”从她身后开来。司机摇下玻璃冲她喊:“凤香嫂,这么热的天咋还走路呢?快上车吧!” 凤香侧过脸一看,认出司机是本村人张庆生。谢天谢地,终于可以在中午前赶回村了,凤香赶忙爬进了驾驶室。 今天凤香家的午饭虽然吃得比平日晚些,但桌上的菜肴很丰盛。恩刚和海燕根本没想到大婶会顶着那么大的太阳、走那么远的路去乡农贸市场买菜,两人唏嘘不已。凤香则笑呵呵地说,海燕过门后,婶子从来没正儿八经请你们两个草皮吃过一顿饭,今天这顿饭就算婶子补你们的,不管做得好吃不好吃,你们都多吃点。 海燕听完非常感动,心想,怪不得林恩亚那么忠厚老实,原来他有一个如此善良的母亲。 兔舍终于砌成了,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小屋子,恩刚给它开了一个小门和两个小窗户。看着落成的兔舍,凤香踌躇满志。 凤香的哥哥没有食言,从外地带回来一对活蹦乱跳的兔子,亲自送到凤香家里。 凤香从哥哥手里接过兔子,高兴得合不拢嘴。邻居也过来看热闹,两只小家伙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大家,那样子十分惹人怜爱。大家都忍不住,纷纷伸过手来在兔子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挠挠。 凤香把兔子放进冲洗干净的兔舍后,兴冲冲去菜地摘青菜给兔子吃。 一个周末,恩琦从县城回来,见母亲养了两只兔子,欢喜得不得了。她把兔子从兔舍里抱出来,亲手给它们喂菜叶吃。两只兔子一白一灰,恩琦分别叫它们小白和小灰。晚上,两母女睡在一张床上,凤香问起了小惠美发店的情况。恩琦告诉母亲说: “这段时间天气热,生意冷淡些。小惠的男朋友经常到店里去玩,两人动不动就买零食吃,把一天挣的钱都花光了。” “她男朋友就是你以前说的那个长发理发师么?还染过发的。” “就是他。小惠像中了魔似的,说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那怎么一直没见小惠把他领家里来呢?” “他们是两个月前才确定恋爱关系的。我看小惠现在也没心思经营美发店了,成天和她男朋友泡在一起,把店里的事全交给我一个管,我都快累死了。” 凤香爱怜地替女儿捶了捶背。心里想,是啊,女儿一大就得嫁人。自己的恩琦以后要找什么样的人家呢?农村的?还是城里的?但不管怎么样,最好别嫁远了,将来想女儿的时候可以上门去看看,不要像她姑姑嫁那么远,十年才回来一次。 “哥哥呢,他在广州怎么样?最近有没有打电话回来?”恩琦侧过身来问母亲。 “电话打得还算勤。他去年说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后来也没听说换工作,估计还在那家公司干吧。你哥我不愁,他是个男的,怎么着都能给我带个儿媳妇回来。我愁的是你。” “你替我愁啥呢?” “愁嫁人呗!男人怕踏错行,女人怕嫁错郎。娘既担心你嫁远了,将来看不到你;又担心找的对象不称心,两口子闹别扭。总之,左也是个愁,右也是个愁。” 恩琦撒娇地对母亲说:“那我干脆就不嫁了,一辈子陪着你,这样你就不用愁了。” “傻丫头,那有女大不嫁人的……” 第五十一章 凤香对自己养的这两只兔子非常上心,出去割草料时,拣最嫩的割。草料背回家后,将其洗得干干净净,凉干水后再喂给兔子吃。为了不让兔子饿着,凤香每晚都要至少起来一次为它们加草料。在静静的夜晚,她蹲在兔笼前,细细听着兔子吃草料时发出的声音,心里充满着喜悦。可以说,凤香是用养儿女的爱心养着兔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两只兔子长势喜人。 海燕非常喜爱大婶养的兔子,隔三差五来婶子家看这对可爱的小家伙。她像小孩子一样,蹲在兔舍前,瞅瞅这只,摸摸那只,还不时和它们说上几句话。凤香见她这样喜欢兔子,对她说:“等兔子下崽后送一对给你养。” 海燕兴奋地说:“好啊!兔子既干净,又好玩,我还真想养呢!”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端午节过后,紧接着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因农事不紧,村民也懒得出门劳动。在这样百无聊奈的日子里,最好的消遣莫过于打麻将。此时到某个村庄上随便转转,走不了几个门槛就能听到打麻将的声音。对那些打麻将上瘾的人来说,麻将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隔了一段时间不打麻将,生活就好象吃一道忘了放盐的菜,一点滋味都没有。这些人只要一上桌打起麻将,世间的一切烦恼与不快立即跑到了九霄云外,全身每个细胞处于莫名的亢奋状态,那感觉就好象瘾君子正在吸食鸦片一样,美妙极了。他们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甚至连厕所都可以不上,熬了一个通宵之后,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声,其“工作热情”实在令人敬佩。 阴雨连绵的天气带给人压抑与苦闷。赵基德老婆莲英在家里坐不住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和赵基德商量:明天是星期天,带上儿子,一家三口人开车上县城散散心,顺便给自己和儿子买几身衣服。 莲英所说的车是一辆二手“伏尔加”,是赵基德从县交警大队买来的。 赵基德当上村委书记后,就开始实施“新政”了。他先安排人把村委会的房子装修了一番:外墙贴上装饰瓷砖,办公室地上铺上大理石,墙壁粉刷一新,换掉办公室的旧桌椅,还添置了一台电视机,把一个原本破旧的村委会办公室装潢得如星级宾馆般舒适。他一直很眼馋河塘村的村干部有一辆吉普车,也想搞一辆来开。他打听来打听去,得知县交警大队有一辆二手“伏尔加”闲置,于是托熟人中间牵线把它买下了。赵基德把“伏尔加”开回来的那一天,村民都过来围观。有的村民拍赵基德的马屁,说他真有眼光,花钱不多,却买了一辆美观耐用的好车。赵山川也过来看新鲜,在他看来儿子现在是村委书记,村委会的车就是儿子的车,以后坐上儿子的车赶集或者走亲戚,那该是件多么荣耀的事啊!所以,当有村民说山川叔你好有福气时,赵山川乐得合不拢嘴。 可绝大多数村民心里都明镜一般,十分清楚这些开销绝不可能由村干部私人掏腰包,动用的全部是村民缴给村委会的钱。虽然多数村民表面不说什么,但私下没少骂赵基德的娘。赵基德当然也知道有村民对他意见,可心里说老子现在是村里的“一把手”,有权这样做,你们能把老子咋的!你们骂是骂,当有求于村干部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给老子陪笑脸。 赵基德不仅大搞“面子”工程,还武装了一支“御林军”。赵基德两个最小的弟弟赵进德和赵清德原本在乡中学对面开了一家游戏厅,有一次两个学生因争着玩同一台游戏机而打大出手,最后导致学生群殴,其中有一个学生被打成了残疾。游戏厅在中学校长龚学明和众多家长的强烈要求下被派出所封掉了,赵基德的两个弟弟也就失业了。赵基德通过上次“卖地事件”后,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挑战,有些村民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赵基德认为非常有必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以威慑和镇压那些不听话的刁民。于是他就把两个“下岗”的亲弟弟和本家族赵家喜的两个亲侄儿赵龙和赵虎收编帐下,任命他们为村治安员,并配备手铐和警棍,每月还发工资。这四个治安员都长得虎背熊腰,村民戏称他们为“四大金刚”。 吃过早饭后,赵基德带着老婆孩子开车上县城。路过大宇村的“新闻中心”——张若明的小卖部时,在那里闲聊的妇女们纷纷向坐在司机副手座位的莲英打招呼(莲英一上车时就故意摇下了车玻璃)。莲英嘴上嘻嘻哈哈地应和着她们,心里美滋滋的,感觉比当上了皇后还荣耀。 赵基德的老父亲也在闲聊的人群中站着,看到这场面心里非常不痛快。他原以为儿子买车了,就可以坐他的车在人前显摆一下,没想到几次要求儿子开车载自己上县城抓药,都被他找理由拒绝了,弄得老父亲相当窝火。为此,赵山川竟然在村民中散出话说:娘希屁,这兔崽子开车被人撞死才好! 老天终于放晴了,久违的阳光显得十分可爱。大宇村的妇女们迫不及待地拿出带着樟脑味的衣服和棉被到太阳底下晒,一时间各家各户门前花花绿绿,整个村庄看上去像是正在召开一个服装博览会。这时有心的姑娘和小媳妇就会留意别人家的料子和衣服款式,看到了称心意的就偷偷记下来,盘算日后自己也做上一件。 恩亚家的房子很老旧,下雨的那段时间多处漏水,家里的许多东西都发霉了。天放晴后,凤香和恩亚奶奶两人把东西搬到院子里来晒。恩亚的房间里有一个专门放书籍的木箱,凤香知道儿子爱书如命,估计里面的书也可能发霉了,于是把这只木箱抬到院子里一块较为干爽的地方,把书拿出来摊着晒。 临近中午的时候,海燕来到凤香家。她刚从自家菜地摘了一篮子青菜,提过来喂给兔子吃。她进门给婶子打了一声招呼,直接来到兔舍前,一边给兔子喂青菜,一边逗它们玩。 喂完青菜后,海燕走过来和正在翻晒着书的凤香聊天。她问婶子: “这些书是恩亚上学时留下来的吧。” “是哩,他蛮喜欢书,读过的书一本都没扔掉,连小学一年级的课本还保留着。他在家的时候,每年都会拿出来晒一次。” “他真会保留东西。我就不行,上学时读过的课本全让家里人拿去擦屁股了,一本未剩!”海燕说完不禁哑然失笑。她在书堆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本恩亚上小学一年级时用过的数学课本。 “这孩子把书看得很精贵,从不轻易毁掉任何一本,恩琦读过的书他也替她保留着。他想得挺远的,说等自己老了的时候,再拿出这些书来看一看,一定会很有意思。” “我想也是。”海燕在书堆里随意地挑来拣去,无意间拿到了一本初中三年级的语文课本,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流——正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她开始与恩亚交往,如果不是生活中存在这些或者那些制约因素的话,或许今天站在身旁的这位妇女就是她的婆婆了。“恩亚在广州那边怎么样?” “还行吧,每次打电话回来都告诉我自己一切都好。我不指望他能多赚多少大钱,只要他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凤香把一本卷了角的书用手掌压了压。 “他谈了女朋友么?”出于关心和好奇,海燕想了解一下恩亚的终身大事。 “这方面的事他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他去那边不到一年,脚跟还没完全站稳,可能一时顾不了这些。” “哦。”海燕曾出外打工多年,知道打工的艰辛。她和恩亚好过一场,也真心希望他能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 凤香翻晒完书后,好象记起了什么,去到恩亚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提着一个塑料袋出来。 “里面装着什么呀?”海燕好奇地问。 “是他的作业本和笔记本,我刚才忘了拿出来。”凤香从袋子里把作业本和笔记本一本一本掏出来晒。 突然一本似曾相识的笔记本映入海燕的眼帘。她走过去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封皮,心里猛然一阵激动——这本笔记本正是当年她送给恩亚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恩亚还一直珍藏着它。海燕仿佛捡到了一件遗失多年的珍宝,怀着一种圣洁的情感轻轻地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看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几个青涩而熟悉的字眼,昔日的温情像决堤的河水一下子填满了心间。 笔记本的第二页是恩亚写的日记,海燕细细地读着: 在梧桐树下,她送给了我这本笔记本。我知道这本笔记本与其说是她送给我的一份礼物,还不如说是她送给我的一颗火热的心。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我真想抓住她的手,告诉我喜欢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年纪还小,还不是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一切还是让上天来安排吧,如果这一辈子我和她真有缘的话,我想她终究会成为我的新娘。 中考一天天迫近,不知怎的,心情却越来越坏,也许是神经绷得太紧的缘故吧,这个周末回家后,一定去仙鹤湖玩水…… 海燕还没等看完这篇日记,眼睛就已完全湿润了。她自从与恩刚定婚后,就一直提醒自己忘掉以前和恩亚的那段感情。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过门后把心思完全投放在恩刚身上,一心一意跟着他奔日子;即使面对恩亚的时候,心情也是坦然和平静的,没有半点非份之想。 可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今天突然见到记录恩亚当年心迹的笔记本,尤其是知道他曾真诚地喜欢过自己,海燕的心仿佛又回到两人相处的那段日子,欣喜、激动、甜蜜和惆怅一齐涌上心头。感情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即使你费尽心机把它遗忘了,可它偏偏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又来扣动你的心弦,让人不能释怀。 可不能释怀又能怎样呢?难道把现实的一切推倒重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生活总是存在缺憾,就像夜空的月亮,不可能夜夜圆满。 凤香见海燕的样子有点异常,问她怎么啦。海燕立刻把思绪拉回来,快速地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冲婶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婶子,我回家去了。” 海燕提上刚才装青菜的篮子正准备回去,一直在灶堂做饭的奶奶走到院子里来,对她说饭已经做好了,不妨留下来一起吃。海燕说:“奶奶,不了,我回家吃。” “在这里不是照样吃么?我做了一道青椒炒蛋,你好歹尝尝嘛。” “奶奶留你吃饭你就吃呗,自家人还客气什么。”凤香说。 海燕喜欢吃辣,听奶奶说做了一道有辣椒的菜,早就偷偷流口水了,见婶子也留自己吃饭,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第五十二章 今年曙光农场的花生又喜获丰收。和去年一样,王天亮吩咐白芒火留下少部分花生作种子外,其余的全部卖掉换钱。去年农场除去开支外,嬴利十多万元,郝有才建议把这笔钱分发给乡干部——乡政府还欠着乡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呢。王天亮听完火冒三丈,斥责郝有才是猪脑壳,像农民一样小富即安。他没有分掉这笔钱,而是一个子不剩,全部投入到了农场的再生产——买了一辆全新的耕整机。王天亮嫌农场的那口池塘太小,让白芒火请来一台挖掘机,把池塘面积扩大了一倍,在里面养了鱼。 晒干的花生暂时堆放在农场的平房里,王天亮吩咐白芒火等人严加看管,以防被人偷。 白芒火这两年为了农场可谓是鞠躬尽瘁,家里的农活他很少干,老婆埋怨他把农场当成了自己的家。对于王天亮的吩咐,白芒火从来都不敢怠慢。白芒火手下有九个兵,以前白芒火把他们分成三个小组,轮流值班看管农场。为了加强防卫力量,白芒火把九个人改分成两组,以前每个组一次值三天班,现改为一次值七天班。如果农场有什么大事情的话,则都一起来。 对白芒火的安排,王天亮很满意。在乡政府大院中,白芒火是少数几个受王天亮信任的干部之一。他工作上最舍得下力气,个性也不张扬,吩咐给他的事,他总会想方设法办得妥妥贴贴,还不时地给领导提个醒。这样的干部,总给上司一种安全感,王天亮器重他也就不足为怪了。 老天一口气晴了一个多月,农场池塘里的水晒干了许多,水浅的地方,鱼儿的背鳍清晰可见。烈日炎炎,白芒火每天带着他的兵,每人手拿一把锄头,梳沟理渠,把能引过来的山泉水尽可能地引到池塘里来。 农场池塘里的鱼苗是去年冬天下的,王天亮准备今年国庆节前捞上来卖。养鱼白芒火是个外行,但这难不倒他。白芒火自己掏钱买来一些养鱼的资料,照“书上说的”给鱼下料、换水。他还亲自跑到青云村旁边的水库,向外号“鱼精”的老熊取养鱼经。 鱼儿们长得很快,工作不忙的时候,王天亮总会驱车来看看,兴致上来了,还会甩下鱼竿钓上几条来下酒。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自“双抢”开始,天空没降一滴雨。王天亮很为农场的池塘担心,怕蓄水量减少后,再加上天气热,里面的鱼可能出现病情,投进去的钱血本无归不说,还给别人落下一个笑柄。他反复叮嘱白芒火,想办法把水引到池塘里来。 白芒火和他的兵汗流浃背,将山泉水从山崖下“千里迢迢”地引到池塘里,其辛苦程度是可想而知。跟着白芒火看农场的乡干部心里都有怨言,他们都是从乡政府各个“山头”上抽调来的,以前干的工作比较轻省:要么在村委会蹲点,要么上路拦农用车收税钱,或者抓一抓村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阿猫阿狗”,日子过得相当自在,不仅可以混口酒喝,还可以抽空“学习”一下“一百三十六号文件”。现在倒好,成天像个农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一身臭汗不说,“阎王”来视察的时候,要是那儿看着不顺眼,还要吃他的唾沫星子。辛苦也就认了,挨批也就忍了,高温津贴应该多少有一点吧。但遗憾得很,一根毛都没有!如果农场丢了什么,或者损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阎王”还逼着照价赔偿——真操“阎王”他娘的老蛋! 白芒火对他的兵管得不是太严,有一个“阎王”就够他们受的,如果自己再严一点,这些愣头青非甩手不干不可——自己还指靠着他们干活呢。所以,只要农场的活不忙,这些看农场的干部打个牌,喝个酒什么的,白芒火根本不干涉。 老天顽固倔强,依旧晴朗炎热。白芒火他们引来的那点水成了杯水车薪,根本补充不了池塘里蒸发掉的水分。白芒火忧心忡忡,向王天亮建议:与其让鱼都烂在池塘里,还不如捞出一部分卖掉。 王天亮同意了。虽然现在的鱼价不高,但至少可以把本钱捞回来。 捞鱼的工具乡政府一件都没有。白芒火跑到水库上去,向老熊借了一张大渔网,又从阳光村一家以前养过鱼的农户借来两只大木桶。白芒火花了三天时间,东拼西凑,总算把捞鱼的工具准备齐全了。第二天就要捞鱼了,王天亮本想亲自去看看,但他恰好要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会,没有去农场。 捞鱼的当天,农场另一组非值班的五名乡干部统一乘坐乡里的“龙马”来到了农场。正式下水捞鱼的时间选在下午四点钟,这时气温降低了,而且鱼捞上来后,只过一个夜就直接运到市场上卖,大大降低了鱼死亡的机率。 大家都很兴奋,争先恐后下了水。白芒火安排其中一个叫陈韶光的小伙子做饭,让他提走了先捞上来的三条大鲤鱼和一条鲩鱼。 池塘里,众人嘻嘻哈哈,轮流拉网。鱼在浅浅的池塘里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每一次起网时,网上都粘满大大小小的鱼。白芒火命令大家尽快将网住鱼的摘下来,放进装好水的大木桶里——鱼脱水久了会渴死的。 再说负责做饭的陈韶光,一个人在在厨房里洗锅洗碗,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做饭并不在行,只是他比较爱干净,白芒火才“钦点”他做“厨师”。今晚的主菜就是这四条鱼了,但总不能四条鱼一锅炖吧。陈韶光直愣愣地看着这四条鱼,挖空心思,搜肠刮肚,终于想出几个做鱼的花样。与其说是想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向母亲学来的,再加点简单的创新。第一个菜是鱼头炖南瓜。本来通常的做法是炖豆腐,但农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买豆腐去,来的时候也忘带了。不过不要紧,鱼头炖南瓜也不赖,说不定能吃出另一番风味。第二个菜是青椒炒鱼块,这个做法也普通。第三菜是清蒸完鱼,没有调料也没关系,醮着老酱油照样吃。 农场平房的旁边有一个小菜园,这是白芒火带着大家修起来的。陈韶光到菜地里摘了一些辣椒和一个老南瓜,顺带摘了些青菜。 农场做饭烧柴。一切准备工作做完后,时间也差不了,陈韶光开始点火做饭。他使出浑身的解数,按照预先的设想,将鱼炒的炒,蒸的蒸,厨房里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菜香。 太阳刚下山时,捞鱼的人都回来吃饭了。两只大桶装得满满当当的,鱼儿在里面上窜下跳。白芒火让大家抬进厨房,这里地方宽敞,且相对凉爽些。 见众人洗涮完毕,陈韶光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端到桌子上。菜是用洗脸盆盛的,海海漫漫的。司机小张嘴馋,拈了一块鱼放进嘴里,连说好吃。农场的拖拉机手周超拿出一瓶“土烧”——为了招待来农场视察的领导,厨房里经常备着几瓶白酒。周超在桌上摆下酒蛊后,给每一个酒蛊里都满上了酒。 天气热,菜辣口,汤烫嘴,酒烧肚,这顿饭吃得真可谓是正宗的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光着膀子,大汗淋漓。司机小张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要不是怕有碍观瞻的话,他甚至连小裤衩都想脱掉。 酒壮英雄胆,平日憋在心里话,现在借着酒力,都成筐成筐地往外倒。小张是个直肠子,他扯长脖子对大家说:“……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就那开车来说吧,也分三六九等。同样是开车,凭什么我他娘的就该开破‘龙马’别人就该开小车?某些人成天跟着领导吃香喝辣也就罢了,一张臭嘴整天撇像个瓢似的,老子真想把它撒下来喂狗……论技术,阳光乡哪个司机敢说比我强?不是我吹,老子闭着眼睛都敢把车从阳光乡开到县城去,你们信不信!” “信!绝对信!”周超和他同坐一条凳,用筷子头戳桌子说。“张哥的技术没得说,那简直是出神入化,鬼神见了都得挑大指!别说是开车,开艘航空母舰都跟玩似的。呆在乡政府‘抬轿’简直是埋没你的才华,我劝你赶紧穿上裤子去美国海军那里报到,人家正急缺你这种人才。” 周超的话把大家逗乐了。小张拍着周超汗涔涔的肩膀说:“知我者,周老弟也!” 别看周超跟大家嘻嘻哈哈,其实他心里很苦闷。自从肖月辞职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打肖月来乡政府上班的第一天起,周超就对她发起了“进攻”。虽然肖月跟他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周超从来灰心和放弃过,他坚信一句话:只要功夫深,铁棍磨成针。 后来肖月闪电般地辞职了,走之前没跟他打声招呼,甚至连个再见也没说,可见自己在她心目中是没有一丝地位。唉!情不伤人人自伤,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酒足饭饱之后,小伙子们有的玩扑克,有的下起了象棋。白芒火劝他们不要玩得太晚,明天还要起早卖鱼。说完出去提水冲了个澡,然后搬出自己的竹床上平房的楼顶,拉上纹帐,打开便携式收音机听广播。 小伙子们玩得很晚,肚子不知不觉咕咕叫。司机小张让陈韶光去厨房做点吃的。陈韶光也饿了,应了一声,来到厨房开始做霄夜。 陈韶光用大电饭锅煮了大半锅稀饭,然后点起火,用剩下的半边南瓜炒了一个菜。陈韶光把未烧完的柴火扔进灶口下面的灰烬里,转身出去叫大家来吃霄夜。 吃完霄夜后,大家也没再玩了,都上平房的楼顶休息。也许是酒喝多了,也许是白天捞鱼捞累了,小伙子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楼顶上呼噜声此起彼伏。 睡到下半夜,陈韶光感觉膀胱吃紧,迷迷糊糊醒过来了。他正准备穿上鞋去方便,突然发现楼下火光冲天。“不好!着火啦!”陈韶光吓得尿裤子了,赶紧叫醒同伴。 大家醒来一看,农场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惊得目瞪口呆,赶紧穿上鞋朝楼下跑——要是楼梯被火堵住了就麻烦! 最惶恐和心焦的人莫过于白芒火,他是农场的“一家之主”,农场烧没了,他的政治前途灰飞烟灭了。他第一个从楼顶上冲下来。 火可能是从厨房起的,那里早就烧得面目全非了。最让白芒火“天旋地转”的是,与厨房一门相通、堆放着一袋袋花生的房间也着火了。风借火势,火借风威,火苗四处乱窜。如果不及时扑救,整栋平房将彻底烧光。 众人被冲天大火吓懵了,农场没有电话报警,旁边又没有可以救火的水源。一时间大家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魔肆意地施展着它的淫威。 还是周超头脑清醒,他记得小张把“龙马”就停在平房的侧墙下,火还没有烧到那里去。他立即让小张开车去附近的村委会打电话报警,再到显眼的地方接前来救火的消防车。小张不敢怠慢,跳上“龙马”,发动之后疾驰而去。周超不顾一切地冲进平房内的宿舍,飞快地取出车库门和耕整机的钥匙,迅速地打开车库门,灵巧地爬进驾驶室,“轰”地一下打着了火,将耕整机开出来停放在安全的地方。白芒火这时也缓过神来了,他立即组织大家冲进平房,将能救的东西全部救出来。他抱定一个信念:今天就是烧死在这里,也不能让别人说自己是个怕死鬼。 再说司机小张,仗着自己车技娴熟,再加上火情危急,开着“龙马”一路狂奔。在经过路上的一个转角处时,他来不及刹车,一个箭步,连人带车冲下了山崖。当第二天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永垂不朽”了。 农场因没请到消防车来救火,被烧得一干二净。 当第二天王天亮得知农场被烧、司机小张因公徇职时,觉得眼前一黑,颓然地倒在办公椅上,嘴里喃喃地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王天亮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驱车赶到农场,当看到眼前的断壁残垣时,一向强硬的他真想大哭一场——对于农场,王天亮几乎倾注了全部希望与心血。建一个新农贸市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别的乡镇也建过,算不上什么新奇事。但农场不一样,据王天亮了解,清河县内,除阳光乡外,其它乡镇还从未搞过农场。县里新调来的县委书记劳仪跋得知阳光乡有个农场时,曾亲自来视察过,评价说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尝试,鼓励王天亮再接再厉,把农场建设当作一件政治任务来抓。王天亮当然明白县委书记的意思,可现在农场烧光了,他的仕途也跟着烧没了,也许有人还会幸灾乐祸地说:好!烧得好!瞧那个不可一世的王天亮,终于遭报应了! 白芒火脸上挂着“彩”,率领大家过来迎接王天亮,个个脸上毫无表情。这要是搁在往日,王天亮早就亮开嗓子骂人了。但今天王天亮显得很沉重,看上去比平日倒亲切了许多,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他拣了一块干净的草坪坐下来,问大家事情的经过。 白芒火一五一十向他汇报了,但就是说不出着火的原因。陈韶光估计是自己做宵夜时,未把燃着的柴火扑灭,才引起了大火,但他根本不敢讲出来。 “你捞了多少鱼?”王天亮问白芒火。 “只捞了两大桶。” 两大桶不多,估计还有一大半鱼在池塘里。这多少给王天亮一点安慰。 王天亮安排白芒火带着大家清理好现场,然后开车回乡政府去了——死者小张的后事需要尽快处理。 得知小张出事之后,乡长陈公昊就立即带人去到了出事的山崖下。他们找到了小张的尸首,把他运回来了;又临时买了一口棺材,将小张盛殓起来,放在乡政府食堂的后面。 农场的一场大火,让王天亮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进入了暮年的狮子,再也没有了驰骋草原的雄心与力量。他的思绪一时很混沌,只好委托陈公昊全权处理小张的后事。 安顿好小张的尸首后,陈公昊让办公室主任郝有才把小张遇难的消息通知了他的家人。 小张的父母匆匆忙忙从家里赶来,要求开棺看儿子最后一眼。陈公昊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看见棺材里血肉模糊的儿子,老两口再也忍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撒心裂肺大哭起来。 陈公昊把小张父母让进了一间小会议室,好言对他们抚慰了一番。老两口慢慢平静下来。陈公昊给他们讲了一下处理小张后事的安排: 一、小张的丧葬费全部由乡政府承担; 二、举行追悼会; 三、给直系家属发放抚恤金两万元; 四、追认小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他以前递交过入党申请书)。 人死不能复生,小张的父母是老实人,见陈公昊安排得妥妥贴贴,于是答应就按照他说的办。 开追悼会那天,棺材被抬到乡政府的篮球场上。乡政府的干部全部到齐,每个人胸前别了一朵白纸花。王天亮也出席了追悼会,他率领副科级以上干部一字排开,站在队伍的前面。 追悼会由陈公昊主持,他拿出手稿,亮开嗓子,念起了悼词。众人神情肃穆,静静地听着,有些女同志还动情掉了泪。 追悼会结束后,七八个小伙子合力将棺材抬到一辆请来的汽车上,运往小张的家乡安葬。 第五十三章 自肖月搬到酒店的宿舍住以后,林恩亚住回了那间出租屋。肖月每周都会来出租屋一两次,每次都会带些好吃的给林恩亚。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无话不谈,但就是没有谈起感情方面的事。有几次,肖月鼓起勇气想问林恩亚,他到底怎样看待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周末的晚上,陈乐来找林恩亚。在酒桌上,陈乐告诉林恩亚自己找了个女朋友。 陈乐是个情种,他找女朋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陈乐来广州没多久,林恩亚觉得他的“工作效率”也太高了。他问陈乐女朋友是在哪里找的。 “夜总会。”陈乐轻飘飘地答道。 “夜总会!”林恩亚一脸惊讶,“那个地方的女孩子没几个正经的,小心人家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我和她都已经那个了,谁卖谁呢!” 林恩亚哭笑不得,心想陈乐啊陈乐,你小子真会找乐。 “别老是说我,你和肖月怎么样,有‘事实’了吗?”陈乐嘴叼着一根烟问林恩亚。 林恩亚脸一红,说:“谁像你呀,种马似的,走到哪里都留情。” “你小子别以为自己是棵梧桐树,金凤凰都飞你这里来。我告诉你,肖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想追她的男人多得是,你小子要是不再抓紧点,到时你连哭的眼泪都没有!” 陈乐的这几句话扎到了林恩亚的心窝子里了。是啊,自己和肖月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老乡?是朋友?还是恋人。 晚上陈乐没有回去,和林恩亚并排躺在床上,向他传授追孩子的“秘笈”…… 季节已经进入了秋天,广州的天气依然如夏天般炎热。“战士”打来电话,约林恩亚去深圳的大梅沙游泳,还说边防证不用愁,他可以搞定。 来广州这么久,还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去哪儿玩过,林恩亚高兴地答应了。他告诉“战士”想带肖月一起去,让他多弄一张边防证。 “战士”在电话里嘻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就考虑到‘嫂子’了。我再给陈乐打个电话,问问那个臭小子想不想去。” 去特区?到大海里游泳?当林恩亚告诉肖月想带她去深圳玩时,肖月睁大了眼睛,高兴得都要跳起来。在家里就听人说特区如何如何漂亮,现在就要亲自过去看看了,而且还可以见到从没见过的大海,怎能不令人兴奋呢。 他们挑了一个周末的傍晚,乘火车前往深圳。他们一行六人:林恩亚、肖月、“战士”、“战士”的男同事小刘、陈乐和他的女友。小刘以前去过深圳,所以“战士”请他来做导游。 他们在深圳火车站下了车,验完边防证后走出车站的通道。 哇!终于来到了特区。深圳已华灯初上,城市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现代和漂亮。林恩亚等人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 在小刘的带领下,他们坐上一辆直达大梅沙的公交车。林恩亚和肖月并排坐着,两人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夜景,不时地指指点点。肖月发出感叹说,要是咱们县城有这里一半漂亮都心满意足了。 售票员提醒乘客大梅沙站到了,六个人陆陆续续下了车。肖月四处张望,想马上见到辽阔的大海。小刘说,不用急,咱们再走五分钟就能看到大海了。 经过路边的小摊时,小刘提醒大家看看有什么东西要买。林恩亚花了十块钱,替肖月买了一个救生圈。 小刘领着大家朝海边走去。 大海终于出现在眼前,巨大的怒吼声远远就能听见,海边的镁光灯把沙滩照得亮如白昼。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泳衣,有的在沙滩上追打嘻闹,有的在水里“翻江倒海”。林恩亚激动不已,拉着肖月的手,两人张开双臂,一路小跑,朝大海奔去。 六个人在海边集合了。小刘让大家卸下行李,在原地不要跑开,他和“战士”两人去海边的商店租帐篷。 陈乐的女友是个急性子,她卷起裤管,拉着陈乐就要去踏浪。陈乐向林恩亚挤挤眼睛,一语双关地说:“你看看,别人硬拉着,我不想下水都没办法。” 林恩亚冲他一笑,说:“你们先去吧。” 小刘和“战士”租来了三顶帐篷。小刘一人动起手来,先搭好了一个帐篷。然后张罗“战士”和林恩亚把行李放进里面。 大家轮流进帐篷换好了泳衣,只有小刘一人没有换。他对大家说:“以前我来这里玩过,这次我就不下水了,留下来替你们看行李。” “战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真够意思。” 林恩亚把救生圈递给肖月,带着她下水了。 水浸到肖月的膝盖,一个大浪打过来,她摔倒了,呛了一口海水。 “真咸!”肖月边咳嗽边说。 林恩亚用手掬了点海水,放进嘴里尝了尝,马上吐出来,皱着眉头说:“咸死了!” 看着林恩亚扭曲变形的的脸,肖月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趁林恩亚不注意,大力推了他一把。林恩亚猝不及防,顺势倒进了海水里。 林恩亚从小就会游泳,他在水里翻了个身,重新站起来,向肖月浇水。 肖月进行还击,两人在水里嘻嘻哈哈地打起水仗来。林恩亚不依不饶,用救生圈套在肖月的身上,把她向深水拉去。 肖月本能地尖叫起来,用脚拼命地踩水,双手紧紧地箍紧救生圈。林恩亚安抚她说:“不用怕,有我呢。” 肖月见套着救生圈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也不紧张了,跟着林恩亚尽情地“随波逐流”。 陈乐“夫妇”两人在水中搂搂抱抱,好不甜蜜。“战士”一个人在水中游了几圈,感觉没什么意思,上岸找小刘聊天去了。 在水中玩了好一阵,林恩亚和肖月都感觉有些累,两人上岸了。他们找到小刘和“战士”,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玩起了堆沙子。 陈乐“夫妇”也上岸了。大家都感觉肚子咕咕叫,“战士”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面包,给每个人分了一个。陈乐的女友可能是真的饿极了,接过面包,狼吞虎咽,别人只吃到一小半时,她手中的面包早已“牺牲”多时了。陈乐见她还想吃,于是干脆把自己没吃完的面包全部交给她“处理”。 等林恩亚和肖月冲完淡水澡回来,小刘和“战士”已经在帐篷区搭好了另外两个剩下的帐篷。时间已经到了午夜,林恩亚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邀上肖月,两人沿着海边散起步来。 海里游泳的人越来越少了。海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野兽,发出原始般的怒吼,一次又一次向岸边冲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掉。带着咸味的海风吹在身上特别凉爽。沙滩在镁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温柔而多情。走在这梦幻般的世界里,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和喧嚣暂时远去了。 林恩亚看了看身边的肖月,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风顽皮地抚养着她的秀发。她不时地用手把它拢在脑后,露出清瘦的脸庞,那样子十分惹人爱怜。 林恩亚轻轻地牵起了肖月的手,用一双热烈的眼睛看着她。她没把手缩回去,羞涩地低下了头。 两人手牵着手,一直朝前走着,谁也没说话。肖月想,要是一直这样走下去那该多好啊!真希望时光能在这一刻停止。 他们在沙滩的尽头停下来,并肩坐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 林恩亚问起了肖月的工作,肖月如实地告诉了他。她想把程俊豪请她一起过生日的事也说给林恩亚听,但又怕引起他的误会,于是没讲出来。 两人又聊起了家乡的人和事,都感觉有说不完的话,好象前世就是一对知心朋友。 林恩亚问肖月:“你为什么也来广州,纯粹是为了找份工作吗?” 肖月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答案你应该知道。” 爱情的种子早已在双方的心中埋下,此刻用任何语言来表白内心的情感都显得多余。林恩亚把肖月轻轻地搂入怀中,肖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回到了帐篷区。林恩亚掀开大帐篷,只见小刘和“战士”睡在里面。 “陈乐呢?”林恩亚拍了拍 “战士”。 睡眼惺松的“战士”指了指旁边的那个小帐篷,低声说:“他们两口子在里面。” 林恩亚无声地笑了。 林恩亚让肖月一个人住另外一个小帐篷;自己则钻进了大帐篷…… 第五十四章 与林恩亚确定恋爱关系后,肖月感觉生活更加有滋味了,工作比以前更积极,连续两个月被酒店评为优秀员工。 不知不觉,肖月的生日快要到了。这是她来广州的第一个生日,想热热闹闹地过。 肖月跑去和林恩亚商量生日的具体安排。 林恩亚说:“咱们在广州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到时候把‘战士’和陈乐他们一起请来,大家一起吃个饭,然后再去看电影或者跳迪斯高。” “我生日那天不是休息日,我估计‘战士’和陈乐没时间赶过来。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把吃饭的地点就安排在我们酒店的西餐厅,我把和我要好的同事都请来,人多热闹些,而且生日蛋糕就在酒店订,很方便的。” 林恩亚见肖月说得很有道理,同意了她的安排。 林恩亚买了一部手机,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肖月。肖月生日的那天下午,林恩亚对素姐说今晚女朋友过生日,想在花店买一束花送给她。 素姐说:“傻小子,你跟我还讲什么买呀卖呀的,你看上什么花只管挑,就算我送给你女朋友的生日贺礼。” 阿玲听林恩亚说要送礼物给女朋友,跑过来踮起脚尖拍着他的肩膀说:“臭小子,终于开窍啦,什么时候认了人家做女朋友?” “这个你别管,保密!”林恩亚扬着脖子神气地说。 阿玲“威胁”林恩亚说:“你跟我卖关子,我看谁给你扎花!” “你不扎我自己扎,我就不信没有高屠夫,我就得吃毛猪!”林恩亚挑了几枝漂亮的花,自己装模作样地扎起来。 “你这哪是扎花呀,简直就是捆猪。”素姐在旁边“奚落”林恩亚。“让我来扎吧。” 素姐把扎好的花递给林恩亚,说:“今天早点回去吧,晚上好好表现一下。” 林恩亚接过花,向素姐道谢。 林恩亚回去冲了一个澡,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对着镜子修饰了一下——不能让肖月的同事说自己寒酸。 晚上七点钟,林恩亚准时来到蓝天酒店的西餐厅。肖月正招呼自己的同事落座,林恩亚朝他们走去。 当高大英俊的林恩亚手捧鲜花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肖月的同事都惊呆了,没想到肖月竟然“雪藏”了一位这么靓的男朋友。 肖月也觉得今晚的林恩亚特别帅气。她接过鲜花闻了闻,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冲上心头。 西点房的董航清将自己亲手做的蛋糕送过来。蛋糕是一棵“苹果树”,上面“长满”了“红苹果”,旁边用奶油写了一行小字:祝肖月永远年轻。众人对董航清做糕点的手艺和创意赞不绝口。董航清也毫不谦虚地说:“别说在酒店,就是在全广州也很难找出第二个像我这么棒的点心师。” 肖月向董航清道谢,同时把林恩亚介绍给他。董航清开玩笑对林恩亚说:“你好福气,我们酒店最漂亮的女孩子被你‘抠’走了,由此给酒店带来的损失,你要负责赔偿。”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说,对!你得赔偿! 林恩亚傻傻地说:“赔,我赔。” 肖月用手指了一下他的脑袋,娇叱道:“傻瓜,你拿什么赔呀!”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一帮人高高兴兴地闹了半个晚上。临走时,大家纷纷向肖月和林恩亚说着祝福的话。 待众人全部走完后,林恩亚对肖月说:“我感觉今天不像你过生日。” “那像什么?”肖月好奇地问。 “像咱俩结婚。” 肖月娇羞地说:“臭美!你要是没有八抬大轿来接我,人家才不嫁给你呢!” 林恩亚贫嘴说:“我不用八抬大轿,十辆马车行不?” 肖月捶了他一下:“尽会哄我开心!” 林恩亚看时间差多不了,准备回出租屋休息。肖月把他拉住了,说:“你跟我来。”林恩亚摸不着头脑,但也没问什么,跟在肖月后面。 肖月带他坐电梯上了酒店的最高层。 林恩亚问她:“咱们这是去哪里?” 肖月冲他神秘一笑:“你别问,跟我来就是了。” 肖月带着林恩亚转过一个通道,上了一段台阶后,来到一个铁门前。肖月用力拉开生锈的铁栓,打开了门。林恩亚终于明白了,原来肖月是带他来到了酒店的楼顶。 广州的夜景尽收眼底:整个城市流光溢彩,珠江像一条彩带在城市中蜿蜒穿行;中信大厦有如巨人一般傲然挺立在水泥森林中;远处的白云山在夜色里显得神秘而肃穆…… 哇!多美的夜晚啊!两人都很兴奋,尽情地饱览着这美丽的夜景。 林恩亚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裤兜,拿出那部买好的手机,放进肖月的手心里,说:“送给你的。” 肖月按亮手机看了看,知道这款手机很贵。她很是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这个也太贵了,以后我不许你在我身上乱花钱。” “不,你那么信任我,而且千里迢迢来广州找我,这份情不是用钱能买到的。所以,花多少钱我都觉得不为过。”林恩亚诚恳地说。 肖月一阵感动,把头埋进林恩亚的怀里,默默地哭了。她觉得当初撕毁程俊豪的那封求爱信是多么的正确,眼前这位高大的小伙子才是自己的真爱和归宿——她紧紧地抱住林恩亚。 林恩亚抚弄着她的头发,轻声问:“我家里很穷,我现在也几乎一无所有,为什么你还愿意跟我好?” “你很善良,在乡政府第一次与你见面我就看出来了。我不图你有多少钱,只要一辈子对我好就行了。” 林恩亚也紧紧抱住肖月,抬头望夜空,霎那间,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转眼春节又要到了,林恩亚工作的花店和肖月工作的酒店的生意都很火,两人都没时间回去过年。肖月说不回去也好,省得辛辛苦苦挤火车。 林恩亚趁下班时间,陆陆续续买了些年货。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又不能回去过年。孙凤香很是失望,儿子走了一年多,很想看看他现在长成啥样了。 一天晚上,林恩亚正躺在床上看书,传呼机响了,他下楼复电话。 原来是陈乐打的传呼。林恩亚问他人在哪里,有什么事。 “兄弟,我栽了!我现在在派出所,你赶快带两千元来赎我!”陈乐在电话里哭丧着说。 林恩亚大吃一惊,问清楚了陈乐所在的派出所,急急忙忙回到出租屋,拿出银行卡,锁好门下楼了。 林恩亚取出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朝派出所赶去。 来到派出所,林恩亚看见大厅的一个角落靠墙蹲着七八个男人和上十个女孩子,两个警察看着他们。 陈乐见林恩亚来了,站起来向他打了一声招呼。一个警察对他大喝一声说:“给我老实点!” 陈乐又老老实实蹲下了。林恩亚扫视了一下墙角,发现女孩子中有两张面孔很熟悉。他飞快地转动了一下脑筋,心里不由得一惊:那两个挨在一起的女孩子不正是大宇村牛牯的两个女儿吗!以前听说她们在广州打工很赚钱,原来是干这样的营生。 牛牯的两个女儿也认出林恩亚,她们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村里人。牛牯的小女儿羞愧地低下了头;大女儿则一脸的无所谓,还冲林恩亚笑了笑。 林恩亚也不好和她们说什么,替陈乐交了罚款后,把他领出了派出所。 林恩亚问陈乐这是怎么回事。陈乐也毫不隐瞒,把事情如实地告诉了林恩亚。 原来陈乐的单位有个男同事姓朱,人长得很胖,人送外号叫“肉猪”。“肉猪”是个“性情中人”,陈乐与他混熟后,他经常带着陈乐穿行于花街柳巷。“肉猪”有个嗜好,喜欢长得丰满的女孩子,每次去“理发”时,总是对妈咪说,要个肥的!要个肥的!陈乐正是跟着“肉猪”出去猎艳的时候,在夜总会结识了后来成为他女朋友的那个女孩子。陈乐的女朋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跟着陈乐玩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他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捞,于是一脚把陈乐蹬了。 陈乐也知道女朋友是个江湖女侠,两人早晚要散伙的。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且他当初盘算好准备先踹她的。 陈乐郁闷得发狂,邀“肉猪”出去寻快活。“肉猪”说这段时间老婆看得紧,钱全部被她撸去了,搞得连买包烟都要厚着脸皮向士多店老板赊账。 陈乐把“肉猪”撇一边,自己隔三差五在外面寻花问柳,发泄胸中的闷气。 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陈乐今天又去了一家“理发店”准备“去火”,没想到进门后刚和小姐谈好价钱,警察就有如神兵从天而降,把他们七八个找快活的男人“一网打尽”,把那些做无本买卖的小姐一同带走了。 “每个人交两千元,否则就送劳教所!”陈乐等人一到派出所,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对陈乐这帮“财神爷”说。“身上没钱的可以打电话向亲戚朋友借!” 听了警察这句话,陈乐像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第一个想到的救命恩人就是林恩亚,这小子来广州这么久,估计有点钱,而且他心肠比菩萨还善,不找他找谁!于是陈乐忙不迭地打了林恩亚的传呼。 “好险!要不是兄弟你出手相救,弄不好这个年我要在‘里面’过了!”陈乐心有余悸地说。 “陈乐啊陈乐,世上有那么多好女孩,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小姐做女朋友呢?你这样迟早会害自己,今天这事就是一个证明……”林恩亚语重心长地劝陈乐。 “周围女人不少,全是大姑大嫂!我不找小姐找谁!我可没你那么好的福气,有一个如花似玉又温柔体贴的女朋友陪着自己……”陈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是为自己找借口!只要你学好,没有哪个姑娘会嫌弃你。年纪轻轻的,干吗自暴自弃呢!” 陈乐原本以为林恩亚会安慰自己几句,没想到他竟然像个老妈妈一样数落自己,心里有点不痛快。他点燃一支烟,猛地吸了几口。 第五十五章 年前很多客人在蓝天酒店预订了年饭。年三十的这一天,酒店的餐钦部忙得人仰马翻,酒店从客房部抽了一批员工过去支援,肖月也被“抓壮丁”了。 林恩亚打肖月的手机,问她晚上何时下班。肖月说很难讲,今天客人很多,让林恩亚自己先吃年饭,不要等她。林恩亚说那怎么行,团圆饭团圆饭,一个吃怎能叫团圆呢?不管你多晚下班,我都等你回来一起吃年饭。肖月答应了他。 素姐的花店上午就关门谢客了,她不仅提前半个月发了林恩亚的工资,还另外给他发了五百元年终奖。林恩亚用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视机,还给肖月买了一条当下女孩子最流行戴的纱巾。 林恩亚像在老家过年时搞大扫除一样,花了大半个下午把出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他吃了一点零食,打开电视看新闻。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节目一个接一个,喜庆祥合,精彩纷呈…… 林恩亚看了看手表,快十点了,估计肖月也快下班了,于是起身开始做起年饭来。 他一个人忙了半天,笨手笨脚地做了四个菜,即取“事事如意”之意。他怕菜凉了,用碗盖住,然后一边看电视,一边等肖月。 肖月终于在新年钟声敲响前赶回来了。她一走进出租屋,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菜香,家的温馨扑面而来,让人陶醉。她冲林恩亚甜蜜一笑,把碗一一打开,用手拈了几一块菜放进嘴里,说真好吃。 林恩亚打开了一瓶葡萄酒,兑上“雪碧”,给肖月和自己各满了一碗。肖月搬了一个小板凳,和林恩亚面对面坐着,一对在他乡谋生存的恋人开始有滋有味地吃起年饭来。 时间就要到零点了,肖月赶忙让林恩亚放下筷子,说新年马上就要来临了,咱们都许一个愿吧。林恩亚觉得这个主意挺有意思,顺从地放下筷子,学着肖月的样,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新年的钟声敲完后,两人睁开眼睛,又继续吃起年饭来。 凌晨一点多,林恩亚送肖月回酒店的宿舍。肖月的脖子上已经戴上了林恩亚送她的那条纱巾。 比起内地农村过年的热闹气氛,广州市的年味很淡。这里没有烟花,没有爆竹,春联也不多见。人们步履勿勿,很少像内地农村人见面时热情地互相打招呼拜年。熟人相见一般都说上那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既没有创意,又让人听着牙疼。年仿佛离大都市的人们越来越远,或许只有那些每年春运期间冒着膀胱被挤破、拼着老命挤火车回家的外来工才是年俗的最后坚守者。林恩亚和肖月手挽着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肖月调皮地问林恩亚:“你刚才许的是什么愿啊?” 林恩亚笑了笑说:“现在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你别急,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好吧,我等着那一天。”肖月靠着林恩亚的肩膀朝前走…… “战士”回家过了一个春节。回工厂上班都一个多月了,“战士”一直提不起精神。他觉得做自己这份工作一点意思都没有,成天打杂,被人呼来唤去,活像一个保姆。 有一件事一直让“战士”耿耿于怀。有一次坐公交车,因为人多,他不小心踩了一个打扮得像只“鸡”的女孩子的脚,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对方扯着尖细的嗓子骂道: “你他妈的是死人啦!‘三条腿’都不会走路,疼死老娘了!” “战士”见对方说话如此尖酸刻薄,火也上来了,反唇相讥道:“你不是死人,怎么‘两张嘴’都不会说人话呢!” 车厢里的乘客被“战士”的“绝对”惹得哈哈大笑。 那个挨踩的女孩子余怒未消,讥讽“战士”说:“你狠什么!老娘看你也是个穷光蛋,别看穿得人模狗样的,兜里肯定是没银子的主!” “有没有银子关你屁事!”“战士”和他针锋相对,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那个女孩子毫无惧色,噘着厚厚的嘴唇说:“说错了吗,有钱打的去呀!” 要不是碍着一车的人,“战士”真想撕烂她的两片驴唇。车一靠站,还没有到目的地,“战士”就下去了,心里就像堵了一块棉花闷得慌。他朝电线杆子打了一拳,发下毒誓:老子一定要成为富翁! “战士”在办公室正盘算着辞职后如何找份让自己成为富翁的工作,陈乐突然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自己最近跳槽到了一家新的企业任人事副经理,负责招聘工作,想请“战士”加盟,工资是他以前的两倍还多。 “战士”问他公司在那里,叫什么名字,实力怎样。陈乐说公司在珠海的斗门县城内,名字叫“得利”,是一个超大型实业集团;公司历史相当悠久,可以追溯到清朝的“光绪”年间,老板名下的财富仅次于华人首富李嘉诚。 “战士”被陈乐说得心动了,心想斗门离广州是有点远,但当年人家西方的殖民者为了攫取财富,还冒着生命危险穿越茫茫的大西洋呢。这点距离算得了什么!如果在斗门真的能挣到钱,以后干脆在那里扎根算了。 “战士”勿勿忙忙辞掉了工作,背上行李投奔陈乐而来。 陈乐在斗门汽车站热情地迎接远道而来的“战士”,然后两人同乘一辆摩的,来到一个居民小区。陈乐带“战士”走进了一栋半新的居民楼,上到四楼后,开门进屋了。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居室。陈乐对“战士”介绍说:“这是公司分给员工住的福利房,全免费,连水电费都不用交。瞧,这一间是我的。我来得晚些,暂时和另一位同事共住一室。”陈乐说着把“战士”让进了自己的卧室。 “战士”洗涮了一番,又与陈乐聊了一会儿,就差不多到了吃中饭的时间。陈乐说咱们去外面吃。于是带着“战士”去小区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中饭。 在吃饭的过程中,“战士”问陈乐:“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呢?” 陈乐说:“这不明摆着嘛,你今天要来,我特意请了一天假接你。” 哦,原来是这样。“战士”也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 吃完饭,“战士”在陈乐的卧室里睡了一下午。醒来之后,打开房门,“战士”发现客厅里坐了五个陌生人。其中一个人长得肥头大耳,好象在给坐在他对面的四个人讲课,嘴里说得最多的两个词是“上线”和“下线”。胖子讲得很传神,不时地做着手势。四个“学生”都满脸虔诚,听得专心致志。 胖子发现了“战士”,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是陈乐的同学吧,来来来,过来坐!”胖子把自己刚才坐的沙发椅让给“战士”,自己搬了一个凳子坐在旁边。 “战士”也没客气,走过去,坐到沙发椅上。 胖子笑着说:“作个自我介绍,我姓胡,叫胡突,是陈乐的同事。这几位是我们公司的新员工,我正在给他们做培训。” “战士”陪笑说:“培训是员工最大的福利,新进公司的员工应该好好听课才是。” “哎呀!不愧是文化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没错!我们就是想通过培训来打造一支精干的队伍,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胡突满脸堆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侯。” “侯先生,以后大家都是同事兼朋友,希望你多多指教……” 傍晚,陈乐买菜回来,还带来了一位被他称为钱总的中年人。钱总长得像毒品吸食者般干瘦,两只眼睛却很有神,仿佛一眼能看穿人的心底。 钱总一进门就和颜悦色地向大家问好。“战士”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赶忙让出自己的沙发椅请他坐。钱总一把把“战士”按回沙发,说:“你们都是我公司的人才,我岂能屈尊人才!不必客气,你还是坐你的沙发!” 就一个“回合”,“战士”不禁对钱总肃然起敬。 陈乐在厨房做饭。在这段时间内,钱总像一台高效能的机器,开足马力,对他的“信徒”进行了一次最为彻底的“洗脑”:“ ……你想坐‘奔驰’吗?你想开‘宝马’吗?你想住别墅吗?你想去国外定居吗……这些并不是富人的专利,你也完全可以做到!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得利公司的宗旨就是要帮助那些有梦想、敢于梦想的有志青年实现他们的梦想……只要建立起一定数量的下线,金钱就会洪水一样向你涌来,连三峡大坝都挡不住……这是一项多么伟大而又令人神往的事业……” 包括胡突在内的几个人听得无不热血沸腾,这时候你就是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去跳崖,他也会毫不犹豫蹦下去。但“战士”的脑袋还是清醒的,他终于明白了得利公司是干什么的,眼前的这位钱总是何许人也;还有陈乐为什么那么“热心”地请自己来斗门。“战士”是个聪明人,他不动声色,和大家一样,仍“全神贯注”地听钱总讲课…… 晚上,“战士”、陈乐和胡突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享受”着得利公司的全免费“福利”。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拿上自己的行李,悄悄地走了——他不想节外生枝。 没走出小区多远,陈乐就从后面追出来了。他叫住“战士”,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战士”见陈乐还有脸来追自己,窝了一肚子火的他对陈乐大声吼道:“什么公司实力雄厚!什么工资是我以前的两倍!全他妈的是鬼话!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是在搞非法‘传销’?你以为我是傻子给你们交钱?陈乐我告诉你,”“战士”用手指着他恶狠狠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认你是我的什么同学!你也不要再来骚扰我,你好自为之吧!”“战士”说完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陈乐冷笑了一下,也没再追,转身回去了。 “战士”来到汽车站,从裤兜里掏出钱买了一张回广州的车票,再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水,手里的钱就几乎用完了。不过没关系,包里还有钱呢。 “战士”坐在车上,想起这趟斗门之行仍感到后怕。幸亏自己及早地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否则被他们扣留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传销”确实是个害人的东西,多少传销分子鬼迷心窍,骗了老乡骗朋友,骗了朋友骗亲戚,甚至连父母兄弟都骗,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在人骗人的过程中,有多少家庭父子成仇、母女成恨,多少朋友、老乡和同学成了生死冤家。人间的亲情、友情和美好的爱情在这些传销分子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只管拿来疯狂挥霍和肆意践踏。物极必反,这些执迷不悟的传销分子最终也将遭到法律和道德的双重惩罚。 “战士”回到广州快到中午了,伸手去背包里拿钱,准备去餐馆吃中饭。 “战士”在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钱。他大吃一惊:莫非陈乐他们趁自己熟睡之际,把自己的钱全部偷走了!“战士”干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一件一件清理。结果令他心惊肉跳——不仅现金被人家拿走了,存折和银行卡也不见了。唯一让他安慰的是,身份证和毕业证书还在包里。 “战士”后悔得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他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经过的路人不时回头看看,以为他是个神经病。 除了裤兜里的两毛钱外,“战士”已经身无分文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着,心中充满了怒火和仇恨。他恨陈乐,也恨自己。 传呼号码那么长,“战士”每次打林恩亚的传呼都找出那本微型笔记本——上面记着他的传呼号码。可现在笔记本被陈乐他们拿走了——银行卡夹在里面。两毛钱又根本不够坐公交车。怎么办! “战士”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守在投币箱旁边向上车的乘客讨钱。他说尽了好话,却没有一个人给他钱。司机不耐烦了,把他轰下了车。 “战士”不死心,连着跳上几辆公交车讨钱,结果都是一样。“战士”心里叹道:他妈的!真是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商场里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歌曲,“战士”的肚子也开始唱起歌来。路过一家餐馆时,“战士”狠狠地咽了一下唾液——他已饥肠辘辘了。 “战士”再也忍受不住饥饿,鼓起勇气,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一家湘菜馆。四平八稳坐定后,“战士“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点了三样最贵的菜,还要一瓶最好的白酒。 菜陆续上来了,“战士”有滋有味地吃着,酒一蛊一蛊往肚里灌,那吃相有点像一夜暴 富的土财主。 酒足饭饱之后,“战士”看了看账单,一共三百七十八元,心里说,怎么这么便宜呢! “小姐,把你们老板叫过来!”“战士”已喝得脸红脖子粗,“理直气壮”地对服务员说。 “先生,有什么招待不周吗?您尽管跟我说好了。”服务员心虚地对“战士”说。 “我只找你们老板,你只管把他叫过来!” “这——”服务员有些为难。 “去!快去!”“战士”瞪着眼睛催促道。 服务员也不好再多问了,忐忑不安地去找老板。不一会儿,服务员领着一个身体微胖的中年人来到“战士”的桌前。服务员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的老板。” “我姓毛,毛主席的毛。”毛老板说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战士”,“请多指教。” “好,那我就指教你一下!”“战士”借着酒力,声音宏亮地说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不!还有两毛钱。”他把那两毛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现在只有这两毛钱,在你这里连汤带水却消费了三百七十八元,你看怎么办。” 毛老板嘿嘿一笑:“老板真会开玩笑,来我这里消费的非富即贵,没有一个身上不带钱的。如果您要是嫌麻烦的话,刷卡也行。” “刷什么卡?刷碗还差不多!”“战士”轻飘飘地说,“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也不白吃你的,你先收下我,我在这里为你打一个月的工,工资分文不要,全当还你这顿饭钱,怎么样?” 毛老板开这么久的店,什么客人没见过,像今天这样的客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战士”又接着说:“毛老板,你放心,我是正经人,说话绝对算数!”他把自己的身份证、毕业证和学位证拿出来放在毛老板面前。“如不信我的话,这些东西你先押着,我干满一个月,你再还给我。” 毛老板愣住了,没想到这家伙动真格了,如果报案的话,或许人家不是坏人,自己还白白损失了三百多元;如果不报案的话,难道就这样收下他——自己从来不认识他呀。 毛老板正进退两难之际,“战士”趁热打铁,把自己受同学骗、钱被偷走的事一五一十 地告诉了他。“毛主席生前那样热爱劳动人民,作为他老人家的后代,毛老板不会没有恻隐 之心吧。”“战士”用话激他。 毛老板见他一脸诚恳,收下“战士”的证件说:“既然是这样,我答应你的请求。不瞒你 说,我这里还真缺个人手,你就明天来吧。” “好!一言为定!”“战士”站起来,努力不让身子打晃,离开了湘菜馆。 哈哈,没想到这样也能找到一份工作!不发工资没关系,至少有碗饭吃。“战士”很为自己的勇气与智慧感到自豪,躺在天桥下睡了一晚,第二天脸没洗牙没刷,就去湘菜馆报到了。 第五十六章 去年农场被烧后,王天亮曾消沉过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王天亮很少过问工作,把该办的事几乎都交给乡长陈公昊处理,只是上面来了重要人物时,他才强打精神出面陪几蛊酒。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他似乎看破了红尘,心态完全是听天由命。 但王天亮毕竟是王天亮,这只雄狮舔好伤口后,又抖擞精神,恢复了平日的王者之气。他准备收拾旧河山,重新大干一场。 王天亮没有撤掉白芒火的“农场主”头衔——毕竟他是管理农场的最佳人选。白芒火也知恩图报,带着自己的兵连日清理好被烧的平房;又弄来竹木柴草,在原来的平房旁边搭起了草棚。草棚的样子有点像蒙古包,用来堆放农具和供看农场的干部居住——农场还得经营下去。 粮食局种在大宇村农场的油菜和花生去年也喜获丰收。王天亮的曙光农场遭灾后,艾前方向老同学伸出援手——答应借油菜和花生种子给乡政府,让王天亮的农场来年“有米下锅”。 王天亮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农场烧就烧了,还可以建一座崭新的农场嘛。现在社会上不是兴起了旅游热么,干脆因地制宜,把曙光农场建成一个集种植、养殖、观光、餐饮、住宿多位一体的新型农场。客源不用愁,每年不是有那么多人去附近的罗汉山玩么,拉一半客源过来估计就能盈利。 王天亮越想越兴奋,没想到一把火烧出了新思路。如果新型农场真得建成了,阳光乡不仅可以增加财政收入,声名也从此远扬了,到时我王天亮就可借此东风青云直上了!自己在阳光乡的任期只剩一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也是就好的机会! 但钱从哪里来呢?建新农贸市场集过资,投资农场贷过款,修建乡村道路摊过派,教师和乡干部的工资也“借用”过。一句话,生钱的办法几乎都用过来了。难道向“上面”讨钱?拉倒吧,人家不向你要钱就不错了!王天亮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愚蠢想法。 对!平调!王天亮挖空心思终于想到一着妙棋:平调村委会的“村提留”款。虽然这样做肯定会让各村委会手头吃紧,但也只是暂时的。乡里可以帮他们“拓宽”来钱的渠道,同时增大他们的“创收”权力,双管齐下,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好!就这样办! 其实这也不是新颖的来钱手法,清河县别的乡镇这一招早就用得炉火纯青,当然也用得老百姓怒火中烧。 在乡党委会上,王天亮把自己准备平调“村提留”款建新型农场的想法抛给党委成员讨论。与“阎王”打了两年多交道,大家都摸清了他的脾气: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想法或方案其实就是最终决定,让别人讨论只是一个形式,充其量是让你给他提点补充意见。 虽然在座的干部都觉得这个想法很悬,但都默不作声。 “不会吧,都没有意见?智者千虑还必一失呢。郭光辉,说说你的意见。”王天亮开始“点将”。 郭光辉是王天亮的“内阁”成员之一,当然是一贯坚决拥护王天亮的想法,哪怕这个想法如借猫的腹替耗子生孩子般荒唐。他正了正身子,说:“王书记的想法很大胆,有新意,有创意,我双手赞成!虽然前期投入的资金会比较多,但带来的效益是不可估量的。到目前为止,全清河县还没有哪一个乡镇搞过农场,更别说多位一体的新型农场。如果我们搞成功了,其意义就不仅仅是增加一点经济收入,还有着极其深远的政治意义,到时农场就将成阳光乡、乃至清河县的一面旗帜,说不定世界粮农组织都要来我们这里考察呢。”说到这里,郭光辉夸张地朝王天亮笑了笑。 对于郭光辉的这通发言,王天亮非常满意。不过他还想听到一点不同的声音,以让自己对这个问题考虑更成熟些。他朝坐在自己右手边的陈公昊看了看,说:“小陈,你有什么想法?” 说实在话,陈公昊对王天亮的大胆开拓精神还是佩服有加的。但令陈公昊不解的是,王天亮总是对事情的过程考虑得不完全、不周密,这样工作起来难免要出差错,甚至失误。他心里是反对王天亮建新型农场的冒险想法,但又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谨慎地说:“这个想法的确不错,农场建成后相信也能挣钱。但我担心的是,一旦‘村提留’款被平调了,村委会没有了钱,这一年内它们如何运转。” 王天亮说:“这个你不用太担心。我们的农场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所谓建设新型农场,无非就是新建一座集住宿、餐饮、娱乐的综合楼。地皮是我们自己的,不要花钱,只是筹集点买建材和雇人工的钱就行了。我们也不是把‘村提留’款全部平调完;即便如此,村委会在此期间还可以向群众收取下一年的提留来维持运转嘛。” “这个‘窟隆’可不小,村委会要想补上的话,肯定会向农民加码,到时候老百姓就会有怨言了。”钟志明插了一句。 王天亮本不想不理他,但考虑他说的可能正是大家想说的,于是答道:“看菜吃饭,村委会如果经费紧张的话,就暂时取消一些花钱的项目,等有钱了再补上。” 其实省政府早有明文规定:不得平调“村提留”和“乡统筹”,违者将给予当事人党纪行政处分,甚至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诉。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以说,仅就清河县内的各乡镇,几乎找不到从没有平调或挪用“统筹提留”的——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王天亮的提案最终在党委会上“一致通过”。 “村提留”款被人家平调,村委会干部当然不乐意,但这是“阎王”伸出来的手,谁敢说半个不字。尽管村干部怨声载道,但最终“村提留”还是被“阎王”平调走了。他倒是说得好听:给利息。但没有一个村委会敢指望,到时能还回来一半就不错了! 钱到手后,“阎王”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忙起来。工程当然仍旧包给大宇村的两位赵氏老板。两位老板也答应帮他把房子盖得漂漂亮亮,五星级的酒店不敢比,三星级的水准是绝对没问题。 王天亮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新农场建设上,每隔一天就要开车去现场看看。房子盖得很快,一共是两栋楼。一栋是王天亮说的综合楼,专门供游人来玩时用的;另一栋则是农场专用的,当然不是像以前平房的那个标准,而是一栋两层楼房,里面有厨房、厕所、宿舍和仓库。 工程全部竣工后,接下来就是装修,重点当然是综合楼。王天亮可不想让这座综合楼装修得太简单,像个旅社。他心目中的综合楼应该富贵高雅,让来这里玩过和住过的人永生不忘。他让“大老板”赵健伟给他推荐了清河县最好的装修公司,买来上等材料进行装修。 在整个兴建新型农场的过程中,王天亮对外并没有做丝毫宣扬,他也叮嘱乡干部们低调地看待这件事。他并不是怕别人指责自己靠平调“村提留”款搞政绩,而是想等新型农场完全建成后,再突然向外界扔出这颗“重磅炸弹”,让上级领导和政界相关人士对他刮目相看。 不做宣传怎么会有游客来农场游玩呢?这岂不矛盾?没关系,到时侯让所有的乡干部做推销员,介绍他们的亲戚朋友来农场“参观访问”,给这些人提供优惠,借这些人的口把农场的口碑传出去,以达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王天亮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三八”妇女节前,农场的房子装修完毕了。白芒火带人打扫干净后,王天亮亲自到综合楼里住了一夜,感觉就像住在皇宫里一样。哎呀!怪不得现在的有钱人都喜欢住山庄别墅,原来是因为比住普通住宅爽多了!王天亮喜不自胜,心想以平民的价格,向游客提供贵族的服务,以后农场的生意不火爆得要命才怪呢。 王天亮让看守农场的干部临时充当服务员,分两批组织全体乡干部上农场参观,鼓励他们介绍客源,介绍得越多提成也就越多。 干部们对改建后的农场啧啧称赞,答应把自己的同学战友、七大姑八大姨介绍过来玩。王天亮也大发善心,在综合楼的餐厅里,招待干部们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餐。这一顿饭把干部们撑得肚满腰圆,私下说要是天天有这样的免费午餐就好了。 但事与愿违,来农场游玩的客人极少。其实这并不奇怪,农民一年到头忙得要死,哪有那份闲情逸致风尘仆仆“不远万里”跑到农场来玩。城里人有工作的要忙着上班,周末有点时间要陪老婆孩子;没工作的连吃饭都成问题,怎可能上农场穷潇洒去呢。 看来不打广告还真不行。王天亮花钱为农场在县电视台做了一周的宣传,结果效果相当“明显”——招来的全是王天亮官场上的狐朋狗友,白吃白喝不说,每个人还要顺手牵羊捞走池塘里的几条鱼。 投在综合楼的钱就彻底打了水漂,王天亮傻眼了,平调来的“村提留”款真的如当初一些村干部所说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怎么办?拿什么还债?王天亮冥思苦想,却找不到答案。最后他干脆把心一横:去他妈的,任期一到老子就走人,让下一任的倒霉鬼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反正乡政府欠了银行一屁债还没还呢。 第五十七章 恩刚卖掉“空中楼阁”里的第一批鸡后,接着养了第二批,数量比以前多——他想跑步进入“富农”行列。 快到插秧苗的时候,大宇村遭遇了一场天灾——鸡瘟。早上还活蹦乱跳的鸡儿们,到了下午就蔫不拉叽了,走着走着,突然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这场瘟病来得异常迅速和凶猛,大宇村几乎每家养的鸡都染上了,不少家庭的鸡已经死得“断子绝孙”。看着家里的鸡转眼间死光光,家庭主男主妇们个个愁眉苦脸,有个别“意志薄弱”的老婆子、小媳妇甚至大哭起来,那悲伤劲如丧考妣。也难怪,当下粮食不值钱,养鸡是她们家里的重要收入来源。 那段时间,大宇村人们的生活水平猛然“提高”,每家的饭桌上几乎都有鸡,有蒸的,有炒的,有炖的,甚至还有白切的。有些媳妇很有孝心,提了一些宰杀好的鸡送给娘家人吃。 全村损失最惨重的莫过于恩刚家了。恩刚每天都要从“空中楼阁”里掏出不少已经“逝世”了的鸡。恩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把一些看上去还比较精神的鸡挑出来,单独放进一个笼子,然后到乡上的药店买来药丸,碾碎和在鸡食里给鸡吃。对另一些奄奄一息的鸡恩刚没有手软,抓过来全部给它们放血——吃起来的时候新鲜些。一家人都心痛不已,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恩刚从书上学会了给鸡配饲料,但如何防鸡瘟还没学到家。 赵基德家养的鸡在这场鸡瘟中也“全军覆没”了,老婆莲英心疼得要命。赵基德却不放在心上,不就是几只鸡么,死就死了,又不指望它们下金蛋银蛋。赵基德对这场鸡瘟不仅不诅咒,反倒相当欢迎。心想瞧那些不拿村干部当官的刁民,平日里对老子的“政令”不冷不热,甚至阳奉阴违,现在闹鸡瘟了吧,闹得好!让老天刹刹你们这些狗日的威风,省得成天神气活现的。 对,还有那个牛人恩刚,这小子是个大“剌头”。他娘的从来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现在遭灾了吧,受损失了吧,活该!要是再来一场猪瘟多好啊,他家里还养着好几头猪呢。 读者请不要咒骂我们赵书记的这种阴暗心理,他有他的“苦衷”。他当村主任的时候多少还有点威信,经过踢孕妇和卖地事件后,他那点可怜的威信也就立马荡然无存了。现在老百姓心目中,他赵基德就是瘟神的化身。 赵基德也曾试着讨好群众,如逢年过节带着村干部慰问村里的孤寡老人,热情地为村民开村里的相关证明。但这些村民都不买账,始终对他存在抵触心理。去年春前节,村里的那口池塘抽干了,在分派下塘抓鱼的劳力时,他挑选的几乎都是本家族的人,村民对他的意见极大。当天夜里,他家菜地里的菜全部被人连根拨掉了。他知道这是村民在发泄对他的不满,但不知道谁干的,只能把气憋在心里。 鸡瘟过去后,恩刚数了数劫后余生的鸡——还剩十七只。损失是惨重的,教训是深刻的。恩刚没有完全怪老天,他反省了一下,觉得是自己对养鸡的风险估计得不足,相应的防范措施还做得不够。 养前两批鸡时,恩刚是完全跟着感觉走,现在他学乖了,开始照“书上说的”摸索着给鸡防病治病。海燕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在她看来,老公是个顾家的男人:他烟酒几乎不沾,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像村里其他在家务农的青年,一有功夫就上桌赌钱。他成天东忙西忙,做的一切都是尽快使这个家富起来。自海燕流产后,恩刚对老婆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意孤行,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和她商量。两人的感情又恢复到了刚结婚时那样好。 张敬民家没养几只鸡,这次鸡瘟倒没给他造成什么损失。他现在正忙着在县城的农贸市场旁开一间榨油坊。儿子去年初中毕业后,没有考取高中。张敬民原本想花点钱让他去读个中专,但他说不愿再读书了。张敬民也没勉强儿子,开始寻思为他找点事做。 儿子做点什么好呢?张敬民思来想去,一直没想到好的点子。一天他和赵老三聊天,赵老三说如今的城里人越来越怕死,吃东西都讲究个什么“绿色”,比如说食用花生油,他们都喜欢直接或者托人到农户家买,而不愿去粮油店买,怕人家掺假。张敬民觉得这里有商机,回来和老婆商量,想到县城开一间榨油坊,让城里人吃上放心的食用油。老婆向来听张敬民的,同意了。 张敬民想到榨油坊的地点最好选在靠近农贸市场的地方,城里人来买菜的时候顺便可以买油。他让在县城的女儿留意一下农贸市场周边的店面,看到有合适的通知他。张小惠还真把老爸的话放在心上,每次去农贸市场买菜时,都会去旁边的房屋转转。 功会不负有心人。有一次,张小惠看到一家米店要转让,进去向店主了解了一下情况。店主说自己是邻县人,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才在这里开米店谋生,现在老婆生下一个儿子,准备回老家做生意,所以想把店盘出去。张小惠仔细打量了一下店面,觉得无论是朝向还是面积都很不错,而且二楼可以住人。于是她打电话让父亲亲自过来看一看。 看完店面后,张敬民也感到满意,坐下来和店主谈了谈条件,三下五除二把店盘下来了。接下来就该添置机器了,张敬民找赵老三做参谋,上省城买来炒籽机等设备,又让他帮着安装和调试。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张记鲜油店”就正式开张了。张敬民带着儿子小明经营榨油坊,这样父子两人的就业问题都解决了。 张敬民在村里收购榨油的原料,请张庆生用“龙马”运到县城。食用油现榨现卖,生意挺不错。张小惠有时也会拉上男朋友去榨油坊给父亲帮忙,但张敬民对这个染着黄头发的假洋鬼子严重不感冒,不让小伙子插手,说会弄脏你的手。小伙子自讨没趣,去了一两次后,再也不敢在“张记鲜油店”露面了。 张敬民对女儿的这个男朋友非常不满意。去年春节前,张小惠把他的男朋友带回家见父母。她母亲见小伙子长发披肩,而且染成了金黄色,还以为女儿找了一个外国后生做男朋友,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小伙子显然有点看不起面前这位因长期劳动而显得粗糙不堪的农村妇女,不情不愿地向她打了一声招呼。小惠母亲也看出了小伙子对自己的轻蔑,假装和他笑了笑,转过脸对张敬民小声说:“真是伤风败俗!”这句话被小伙子听见了,冲小惠嘿嘿一笑说:“还伤风感冒呢。” 尽管小伙子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张敬民老婆听见了,当时就想和他急眼,被张敬民拉进了房间,劝她说:“他来了无非是招待他吃餐饭,回头我们管好自己的女儿就是了!”其实张敬民的心里也像吃下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得要命。 准备做中饭的时候,张小惠拿了一截猪肠邀男朋友过来一起洗。小伙子嘴里叼着一根烟说:“你自己洗,我怕弄脏我的手。”张敬民在灶堂听到他这句话,脸臊得通红,心里想,小惠啊小惠,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怎么挑了这样一个没爹娘教导的主呢! 吃中饭的时候,张敬民夫妇都夹了一点菜,坐到院子里吃,弄得坐在八仙桌旁吃饭的小伙子好不尴尬。小伙子也知道此处不可久留,匆匆吃完中饭后,急着回县城。张敬民老婆把女儿拉住,没让她和他一起走;张敬民则象送瘟神般把小伙子送出了家门口…… 张小明的右手受过伤,不能用大力。所以榨油坊有力气活时,张敬民宁可自己辛苦一点,也不敢让他干。 今天张敬民在村里收购了一车新鲜的油菜籽,请张庆生的车拉到了榨油坊。他将油菜籽一袋一袋扛进榨油坊后的小仓库里。张庆生看他一个人扛得很辛苦,也帮着扛起油菜籽来。 卸完油菜籽后,张庆生对张敬民说:“敬民哥,我看你一个人辛苦得够呛,花钱雇一个人吧。” 张敬民擦了擦汗,说:“现在生意开张不久,本钱没挣回来,雇人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天晚上,累了一天的张敬民倒头就睡了。小明和父亲睡在一张床上,他没什么睡意,在床上“煎饼”。 半夜时分,小明迷迷糊糊听见一楼好象有响动。他醒过来了,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听,感觉有人正在撬仓库的后门。他赶紧推醒父亲,轻声说:“好象有贼!” 张敬民一激灵,赶紧穿好了衣服,操了一根木棍,蹑手蹑脚地下到一楼来;张小明手里拿了一盏手电筒,跟在父亲后面。 他们悄悄地摸到小仓库旁。张敬民探头往里面一看,仓库的后门果然被人撬开了。他带着儿子急忙从撬开的后门跑出去,发现一条黑影扛着一袋东西正费力向前一路小跑。 “不要打草惊蛇!”张敬民回头叮嘱儿子,然后悄悄地跟在黑影后面。 黑影穿街绕巷,七拐八拐,最后在一间简陋的平房前停下来。黑影放下肩上的袋子,喘了喘气,然后伸手敲门。 “来了。”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平房的门打开了,黑影重新扛上袋子准备进屋。 “上!”张敬民向儿子叮嘱一声,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黑影扑去。 张敬民长年在农村劳动,身上有股子力气。他一把把黑影摞倒了,用脚踩住他的腹部,同时用木棍抵住他的脖子,喝道:“你是谁!为什么去偷东西!” 小明拧亮了手电筒,看见躺在父亲脚下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人很瘦,苍白的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估计是中年男人的老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想跑回屋里。但又忽然转过身来抱住张敬民拿木棍的胳膊,带着哭腔乞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是我们做得不对,求你放我老公一马!” 张敬民不依不饶,对中年妇女命令道:“赶快把屋里的灯打开,否则我就要嚷了!” 中年妇女仿佛听到圣旨一般,放开张敬民,赶忙进屋打开了灯。 张敬民把脚从中年男人身上挪开,弯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把他提进了屋里。中年妇女和小明也跟着进了屋。 “说!这是怎么回事!”张敬民用一双犀利的眼睛逼视着中年男人。 “扑通”一声,中年男人突然跪倒在张敬民的面前,流着泪说:“好汉爷饶命,我是逼得没办法才走上这条路的,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一次吧!我把东西替你扛回去,我求求你了!”说着向张敬民磕起头来。 张敬民被他的举动搞得莫明其妙,赶紧把他搀起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中年妇女见张敬民脸色有所缓和,赶紧搬了一把破旧的藤椅让他坐下,又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张敬民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藤椅上,等着中年男人讲出今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中年人用袖子揩了揩眼泪,向张敬明讲起了他的家庭背景。 中年男人叫夏钢,和老婆施叶同是县牛毛毡厂的工人。三年前企业倒闭了,两人也就失业了。夫妇俩用仅有的积蓄搞了一个夜市小吃摊,挣来的钱基本上能应付女儿上学和一家人吃饭的开支。 去年女儿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家庭开支增加了一大截。夫妇俩更加努力地做生意,不仅要应付日常的开支,还要为女儿将来上大学准备好钱。 春节过后,县政府开始着手取缔夜市摊点,小吃摊更是取缔的重点对象。听到这个消息,夫妇俩傻眼了,以后还怎么活呀!没办法,迫于生计,他们与城管展开了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当然,敌走他们就不追了。 有一次他们刚摆好摊,城管突然杀出来,把他们的东西全部没收了。施叶上去想把那个稍微值点钱的高压锅抢回来,结果腰上被一个城管人员狠狠地踢了一脚。 他们把城管告到法院,法院却只判决城管部门赔他们七百元医疗费。夫妇俩欲哭无泪。 夏钢夫妇平日做生意攒下的那点钱转眼间就花得精光,连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自己吃多少苦都无所谓,只可怜女儿跟着受罪。夏钢夫妇开始四处举债,但时下人情淡薄,借到手的钱少得可怜,最后夫妇俩只得捡别人扔下的烂菜叶裹腹。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夏钢准备铤而走险。 有一次去菜市场捡菜叶回来,夏钢发现张敬民的榨油坊后面有个铁门,估计使点劲能撬开。他的要求不高,不指望偷钱,能偷点油或者原料什么的就可以了。 听完夏钢的叙述,张敬民唏嘘不已,没想到城里竟然也有这么穷的人。 “好汉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我做得不对。如果你非要报警的话,我也认了。只可怜我老婆和女儿,她们今后的生活将会更加艰难。”夏钢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张敬民赶紧安慰道:“夏老弟,快别这么说,我并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决不干落井下石的事。你放心,我不会报警。” 听张敬民这么一说,夏钢平静多了,她老婆也长出一口气。 “不过,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张敬民接着说。 夏钢夫妇同时又紧张起来,心想莫非他想变卦。 张敬民笑了,说:“你还别说,我榨油坊的生意挺不错。马上就要开始榨油菜籽了,到时会比较忙,我正想请一个帮手,不知夏老弟愿不愿意来。” “你是说要请我作帮手?”夏钢有点不相信。 “对!”张敬民肯定地说。 “愿意愿意!咋不愿意呢?我一万个愿意!”夏钢连连点头。 “既然愿意,这事就这样定了。”张敬民拍了拍夏钢的肩膀,“你明天上午就去我的榨油坊吧。” “哎!”夏钢高兴地答应着。 张敬民起身在裤兜里摸了摸,掏出一把散钱。他数了数,凑齐了一百元,交到施叶手中:“妹子,这里是一百元,你先拿着对付几天吧。” 施叶推让着不要。 张敬民反倒急了:“这不是白给你们的,先预支给你们用着,到时候我会从夏钢的工资中扣回来的,你尽管拿着!” 施叶感激地接下了钱,含着泪花向张敬民称谢。 张敬民父子要走了。夏钢急忙跟出来,说:“我还不知道好汉爷贵姓呢。” “我叫张敬民,阳光乡大宇村人。”张敬民又指了指小明,“这是我儿子,叫小明。” 夏钢看着门前自己偷来的那袋东西,不好意思地说:“张大哥,这袋东西还是由我替你背回去吧。”说着就准备把袋子往肩上扛。 “不用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进屋休息,让我把它扛回去。”张敬民手一用力,将袋子扛上了肩。父子俩向夏钢夫妇道别,回榨油坊去了。 第五十八章 “战士”去湘菜馆上班后,住进了毛老板统一为员工租下的宿舍。“战士”的工作是在厨房里洗碗,偶尔帮着洗菜。湘菜馆的生意挺火,尤其是到了晚上,顾客络绎不绝。此时客人用过的碗碟源源不断送回厨房洗,“战士”洗碗洗得腰酸背痛,和另一个洗碗工郝雷说:“咱们把这一辈子的碗都洗完了。”郝雷说:“何止,我把下辈子的也洗掉了!” 受陈乐的骗之后,“战士”比以前务实多了,工作虽然辛苦,但干得一丝不苟。他想起了来广州之前,“教授”曾对自己和林恩亚说过:每一个靠诚实劳动而谋生的人是值得他人尊敬的,心想自己做不了人上人,那就做个踏实的人吧。 他向郝雷借了十块钱,打了林恩亚的传呼。林恩亚复了电话,“战士”把自己被陈乐骗去搞传销、且钱被他偷走的遭遇告诉了林恩亚,叮嘱他不要像自己一样受陈乐的骗。林恩亚惊讶不已,他也曾接到过陈乐的邀请,幸好自己当时不愿意去,否则也落得和“战士”一样的下场。他痛苦地想,钱的魔力真是大无边,陈乐为了它,竟可以决然地抛弃同学间至诚的友情,这个世界也太冷酷了。他想起曾替陈乐交过两千元罚款,看来这个钱他是不会还了。两千元对自己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可他不还的话也没办法,就当买个教训。 “战士”在湘菜馆干满整整一个月后,毛老板找来“战士”说:“侯先生,你的表现很令我满意,如果愿意的话,我想正式聘用你。”“战士”见毛老板一脸诚恳,答应了。毛老板把装着“战士”证件的一个小塑料袋交给他手中,说:“当初不是我不相信你,这个社会很复杂,我也是不得已才留下你的东西。我替你保管了一个月,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战士”接过证件看了看,还真的一样没少,感激地冲毛老板笑了笑。 “还有,这是四百二十二元钱。洗碗工的工资一个月是八百元,扣除你欠我的三百七十八元,我应该付你四百二十二元;另外鉴于你在这个月表现优异,特地奖励你一百元,希望你再接再厉。”毛老板把钱递给“战士”。 这完全出乎“战士”所料,自己原本是走投无路才那样做,人家毛老板不仅收留了自己,还把自己当正规员工看待,给自己发工资和奖金。“战士”感动得眼泪在眼窝里打转,谢绝毛老板的钱。 “傻小子,拿着吧,这是你该得的!”毛老板把钱硬塞进“战士”的上衣口袋。 “战士”不好意思再坚持了,说:“那我就谢谢毛老板。” “你先别谢我,我还有任务交给你。”毛老板冲他神秘一笑。 “战士”有点惊讶,忙问:“什么任务?” 毛老板收住笑容,平静地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洗碗了,改做传菜员,借此机会熟悉餐馆的各种菜式。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想培养你做管理人员。但你首先要从基层做起,掌握基本的知识和技能才可能管理好别人。机会我给你,现在就看你能不能沉下心来努力干。” “战士”没想到毛老板如此器重自己,决心不辜负他对自己的期望。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能沉下心来!” “很好,以后就看你的了。”毛老板高兴地拍了拍“战士”的肩膀。 餐馆的传菜员女孩子居多。活不是太忙的时候,“战士”会和她们聊聊天,开开玩笑,同时试着关心一下她们的思想情感。他这样做是想在员工中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湘菜馆隔壁原来是一家火锅店,因经营不善转让出去了。新老板接手之后,也开起了湘菜馆,菜的价位普遍比毛老板店里的低,明摆着与毛老板对着干。 那段时间,毛老板的湘菜馆门前冷落鞍马稀,生意一落千丈。毛老板大骂以前的那些常来客良心大大的坏,竟然不顾多年的主顾之情叛变了自己,投诚到隔壁的湘菜馆。毛老板心急如焚,召集全体员工开会,问大家怎么办。 大堂经理气鼓鼓地说:“他们降价,咱们也降价,看谁降得过谁!” 一个厨师说:“咱们可以通过减少份量,或者采取别的‘适当办法’来降低成本,然后把价位订得和他们的一样高,不相信就没人来。”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献计,但毛老板都觉得欠妥。他最后望着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战士”说:“小侯,谈谈你的想法吧。” “战士”之所以没吭声,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资历浅,怕说出来的话不够斤两。听众人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后,他慢慢理出了头绪,形成了一个较为完善的看法。他说:“如果与对手打价格战的话,只会斗得两败俱伤;偷工减料又会让客人有上当的感觉,这等于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得不偿失。” “那你说怎么办?”毛老板眼巴巴地望着他。 “有办法!”战士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我们开发新的菜式,另一方面搞促销。” “战士“的发言引起大家的兴趣,纷纷问他具体怎样操作。 “战士”接着说:“第一,我们的厨师坐下来研究研究,搞出几个有特色的招牌菜来吸引顾客;第二,我们每天都推出两道特价菜,让利于顾客;第三,给客人派发会员卡,让他们享受会员待遇;第四,这也是最关键的,我们实行限时上菜,即限定每一道菜从写单到上桌的时间,超过时间就免费。” “这恐怕不行吧!到时客人一多那能忙得过来,上菜时间难免会延误。如果免费送给客人给吃,餐馆可就亏大了!”大堂经理第一个反对限时上菜。 “要想打败对手,就必须比对手做得更好!我们宁可辛苦一点,也要做出我们的特色。如果别人不敢做,我们敢做;别人做不到,我们却做到了,那么我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战士”坚定地说。“现在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要么奋起直追,要么餐馆关门,大家一起出去找工作!”“战士”说着看了看毛老板。 “小侯说得很对,我们确实到了山清水秀——啊呸!”毛老板突然发现自己的口误,改口说:“应该说是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如果再不努把力,我这个老板就得破产,你们也只能散伙自谋生路。我们就按小侯说的办,回头各部门再仔细研究一下,拿出具体的实施方案,有什么拿不准或者需要协助的可以直接找我!”毛老板拿出破釜沉舟的魄力和勇气准备放手一搏。 时间不等人,在会上给各部门分好工后,毛老板亲自督导大家尽快完成自己的工作。几个厨师坐在一间雅间里,面前放着菜谱和相关的烹饪书籍在那里“伤脑筋”;大堂经理带着几个部长讨论着具体的促销办法,“战士”和他们坐在一起;其他人有的在忙着搞卫生,有的出去买装饰品,准备“包装”一下湘菜馆,以全新的面貌展现在客人面前。 这样忙碌三天之后,毛老板重新召集全体员工开会,让各条“战线”汇报自己的“战果”。首先进行汇报的是厨部。厨师们经过苦心“研制”,推出了四道新式菜肴,而且给每道菜取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分别是:中国足球(臭豆腐炖猪蹄)、悄悄话(猪口条爆炒猪耳)、济公戏嫦娥(一只酥油公鸡搭配油炸蚕蛾)和哥俩好(两只用中药炖的整乳鸽)。 四道菜单听名字就让人浮想翩翩,再听完厨师们的富有煸动性的介绍,在场的人都暗自流了口水,不由得拍手叫绝。毛老板更是喜不自胜,挑着大指连说,好!很好!非常好! 接下来各部门主管依次汇报了本部门工作的完成情况,毛老板听完都颇为满意。 毛老板的湘菜馆拉开架势,与隔壁的湘菜馆展开了新一轮的竞争。客人都是经济动物,见毛老板的湘菜馆“有利可图”,又纷纷“倒戈投降”了。那段时间,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已经开始了,受足球热的影响,“中国足球”这道菜的点击率特别高。中国的足球国脚们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臭脚,二零零一的十月份,在辽宁沈阳的五里河球场,祁宏换下有两张黄牌在身的李金羽,在比赛进行到第三十五分钟,打进了致胜一球,中国队也由此第一次打进了世界杯决赛圈,在中国足球史上写下了历史性的一页。这当然是后话。 毛老板见“战士”出的点子收到了奇效,连升他两级,任命他为传菜部部长。“战士”当官后,并没有摆官架子,与手下的员工还是和以前一样快乐地相处着。 一次有一桌客人来餐馆吃饭,“战士”见“济公戏嫦娥”快到限制的时间菜还有送来,赶忙跑去厨房想看个究竟。他走到进厨房的拐角处时,恰好发现传菜员谢虹躲在那里,用手拈了一只蚕蛾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咽进了肚子。 “战士”没有当场批评谢虹,而是装着没发现她偷吃,催促她赶快将菜送到客人那里去。 但谢虹还是迟到了,按规定这盘菜只能免费送给客人吃了。 “战士”心中一百个不痛快。下班之后,他找来谢虹在一间雅间单独谈话。“战士”见她进来后,劈头盖脸就问她为什么偷菜吃。 谢虹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平时和“战士”处得不错。现在见自己的丑行败露了,非常紧张,勾着头,双手弄捏着衣角,磕磕巴巴说:“我——我——我不敢了。” “老实交待,为什么要偷菜吃!”“战士”的声音带着威严。 “那盘菜太香了,而且厨师以前说怎么怎么好吃,所以——我就忍不住偷吃了一点——可我不是故意的!”谢虹抬起头,红着脸对“战士”说。 “超过时间上菜的后果是什么?” “免费送给客人吃——不!责任人要受罚款的处分。” “罚多少?” “这道菜双倍的钱。” “那偷菜吃呢?” “开除。”谢虹怯怯地说,声音像蚊子在哼哼。 “作为部长,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谢虹没吭声,眼泪叭嗒叭嗒掉下来。 谢虹的家境“战士”有所了解。她的老家在贵州一个偏僻贫穷的农村,父亲早逝。她三年前来广州打工,去年经老乡介绍来到湘菜馆做了一名传菜员。谢虹人比较老实,但也有几分调皮,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战士”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软了,说:“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就好好改,你回头写份保证书交给我。” 谢虹见“战士”没有开除自己的意思,赶忙擦了擦眼泪,感激地对“战士”说:“部长,我以后再也不会偷菜吃,而且保证不延误上菜时间,一定保证!” “光说没用,你要拿出实际行动!” “我会的!”谢虹坚定地说,“不过——我有一个小小请求。” “说吧。” “罚款我认,但偷菜吃的事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谢虹用乞求的眼光望着“战士”。 “没问题,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太好了,我明天就把保证书交给你!”。 谢虹没有食言,第二天一上班,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保证书塞给“战士”。 “战士”一脸严肃地把保证书收起来,小声地向她叮嘱了几句。转过脸去时,他偷偷地乐了。 第五十九章 阴历七月初七,是传说中的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一天,分开整整一年的牛郎与织女将在鹊桥上相会,诉说一年来的思念之苦。据老人说,晚上躲在葡萄架下还能听到他俩的悄悄话哩。千百年来,这个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打动了一代又一代善良人们的心,很多人把七月初七这一天看作是中国的情人节。 三天前,肖月就和林恩亚约好了,今天她将会去林恩亚的出租屋,两人聚在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电影。 下班之后,肖月回宿舍换上了一条新裙子,到超市买好菜,来到林恩亚的出租屋。她掏出林恩亚配给她的钥匙打开门,看到里面有些零乱,放下手中的东西,开始收拾屋子。 肖月估计林恩亚要送的花会比平日多些,没那么早回来。她做好晚饭后,一边看电视,一边林恩亚回来。看了一会儿电视,肖月倦意上来了,眼睛眯眯,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今天来素姐花店订花的人特别多,林恩亚和阿玲送了一整天花。到了晚上,还有五束花等着送出去。阿玲是女孩子,素姐挑了三个比较近的地方让她去;另两个较远的地方当然是林恩亚前往。 经常出去送花,林恩亚对广州的地形已是了如指掌。手中的花已送出去一束,还剩一束他将送给一位在医院住院的女病人。素姐告诉他订该束花的人是一位中年男人,想把花送给自己的妻子;据中年男人说他妻子摔伤了腿,正住院治疗。 林恩亚按照素姐交给他的收花人地址来到了医院,在住院部的一间病房里找到了中年人的妻子袁玉芬。 袁玉芬没想到丈夫会派人送花给自己,手捧鲜花流下了热泪。看着袁玉芬憔悴不堪的样子,林恩亚不忍心马上离去,给她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又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准备给她说几句安慰的话。 袁玉芬和林恩亚说起了自己的腿是怎样摔伤的。原来袁玉芬住院前在一家有钱人家当保姆,前段时间给主人家里搞卫生时,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跌断了小腿骨。男主人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后,往她兜里塞了五百元,说这是你本月未领的工资,然后就勿勿忙忙走了。丈夫后来上门去找男主人论理,但不知怎的,每次去他们家,家里却总是没人。丈夫没办法,只好自己掏钱给妻子治腿。丈夫是个夜班司机,白天应该多休息,可他为了多挣点钱,经常出去做兼职,每天睡觉的时间不超过四小时。 “或许男主人家有两套房子,你有没有听他们家人说起过?”林恩亚问袁玉芬。 袁玉芬说:“也许有吧,但我没听到过。其实我们并不想要他赔多少钱,只是觉得他这样做太不近情理。现在的人良心越来越坏,不知这个社会将来会变成啥样子。” 林恩亚笑了笑:“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你丈夫对你这样好,他就是一个好人嘛。” 听林恩亚夸自己的丈夫,袁玉芬幸福地笑了。 林恩亚与袁玉芬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当袁玉芬问他在广州有没有亲戚朋友时,林恩亚才想起今晚肖月会去出租屋里找自己,于是他赶紧向袁玉芬告别。 林恩亚回到花店,向素姐汇报了一下送花的情况。这时花圃的工人恰好送来了花,林恩亚又帮着把花搬进花店。忙得差不多后,林恩亚嘻皮笑脸求阿玲帮自己扎一束花。阿玲知道他是想送花给女朋友,不失时机地向他“敲诈”了一个冰淇淋。 林恩亚拿上阿玲扎好的花,向素姐打了一声招呼,急匆匆赶回出租屋。 来到自己的出租屋门前,林恩亚看见门开了一缝,柔和的灯光从屋内透出来,知道是肖月来了,心里涌起一股暧流——有家的感觉真好。 林恩亚兴冲冲地推开门,却见肖月斜靠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那样子让人怜爱至极。 林恩亚不忍心惊醒她,轻轻地穿过厨房走进洗手间,很小心地放了一点水,浇在花瓣上。洗手间很窄,当他转过身准备走出洗手间时,不小心碰倒了那只刷牙的金属口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声音惊动了肖月,她警觉地喊了一声:“谁!” “我。”林恩亚把花暂时插进刷牙的口杯里,放在洗手间的洗脸池内,笑着走出来。 “怎么才回来呢,”肖月掏出手机看了看,“都快十点了。吃饭没有?” “不是说一起吃饭吗?我一直留着肚子呢!” “我也没吃,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肖月从床上起来,拿了一个盖菜的碗,给林恩亚盛了一碗饭。 “等了很久吧。”林恩亚拉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小饭桌旁,带着歉意对肖月说。 “也没等多久。你一定饿坏了吧,尝一尝我做的糖醋鱼。”肖月夹了一块鱼放进林恩亚的碗里,然后看着他吃。 “嗯,不错!你的厨艺进步多了。”林恩亚尝了一口夸赞道。 “那还用讲……”肖月顽皮而又得意地笑了。 吃过饭后,林恩亚主动收拾碗筷,肖月则继续看电视。 厨房与洗手间只有一门相隔。洗完碗筷后,林恩亚进洗手间拿出那束花,偷偷走到肖月身后,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突然把花往她眼前一送。 “哇!好漂亮的花!”肖月惊喜地说道,捧起花闻了又闻,一脸沉醉。 也许是被肖月娇美的容颜所感染,林恩亚情不自禁地捧起肖月的脸,深情地吻起来。肖月没有拒绝他,两个人交缠在一起…… 林恩亚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体内的原始欲望很快就被激发起来了,缠绵一段时间后,开始向肖月发起“总攻”。 肖月没有被这股巨大的幸福浪潮冲昏头脑,理智地推开了林恩亚,羞涩地说:“结婚之后再给你。” 肖月这么一说,林恩亚也感到不好意思,从床上坐起来,向肖月道歉。 过了一会儿,林恩亚问肖月:“近期有没有打电话回家?” “打了,家里都挺好的。只是我妈说我哥这段时间身体不太舒服,浑身老是感到没力气,隔三差五向单位请病假。” “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让你妈给他做些好吃的,补充补充营养,再好好地休息一下。年轻人嘛,一点小毛小病对付一下就过去了。” 林恩亚听肖月讲他哥哥肖晨去年刚从农业大学毕业,现在在清河县农业局上班。 “也许是吧,他是个技术员,经常要跑到下面去。下周我再给我妈打电话问问,估计我哥到时也差不多好了。” 两人又相互问了一下对方的工作情况,然后林恩亚送肖月回酒店的员工宿舍了。 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肖月来到林恩亚的出租屋,再次和他说起了她哥哥的病。 林恩亚问她:“你哥有没有去医院检查?” “去检查了,可医生没查出他有什么毛病,开了点药给他吃,什么效果都没有。”肖月忧心忡忡地说。 “他除了感觉没力气外,还有什么症状?” “从医院检查回来的第三天,听我妈说他鼻孔流了几次血,但量不多。” “鼻孔流血!”林恩亚听完大吃一惊,他记起以前车场的虎哥曾说过他得白血病的女友经常流鼻血,难道肖月的哥哥也得了白血病?林恩亚心里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我哥身体从小就不太好。” “健康问题马虎不得,咱们县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你最好劝你父母将你哥送到省城医院彻底检查一下,我估计他的病可能不只是身体上火那么简单。”林恩亚接着把虎哥女友得白血病死亡的事告诉她。 肖月听了惊讶不已,说:“这太可怕了,我一定让我父母带他去省城看病!” 没过几天,肖月打林恩亚的传呼,林恩亚复电话问她有什么事。 “我哥去省城医院检查了,他——他得的真的是你说的那个病,”肖月带着哭腔跟林恩亚说,“我得请假回家看他,明天就走!” 林恩亚虽然对肖月哥哥的病早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听到他果真得了白血病的消息时,还是无比震惊。他在电话里对肖月安慰了一番,并说明天去车站送她。 第二天傍晚,林恩亚送肖月到广州火车站。他买了一张站台票,跟着肖月走进了侯车室。肖月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旅行包。林恩亚手里则提着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的是给肖月在火车上吃的水果和零食。 两人在侯车室坐下来。肖月很悲伤,刚才在来火车站的公交车上就一直红着眼睛。林恩亚轻轻地搂着她的肩,一句话也没说,给肖月以无声的慰藉。 “你说我哥会死吗?”良久,肖月抬起泪眼问林恩亚。 林恩亚不忍心让她难过,故作轻松地说:“怎么会呢?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羊都被克隆了,治这个小病还不是小菜一碟。你放心,你哥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我敢跟你打赌!”林恩亚用自己的小指勾了勾肖月的小指。 肖月没理会林恩亚,自顾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他从小就一直对我很好。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掉到池塘里,我哥不顾自己不会游水,奋不顾身跳下池塘把我捞起来了,结果那次他自己倒差点淹死……我们村上有一户人家有很钱,买来了村上的第一台电视机。那户人家在村头,只要不停电,每当黄昏的时候,我哥就会带着我去那户人家看电视。我那时候不懂事,明明他手里拿着两个小板凳,我有时侯还会逼着他背我去。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后悔死了,我不能失去我哥呀——”肖月说着突然靠在林恩亚的肩膀痛哭起来,惹得侯车的旅客好奇地朝他俩张望。 林恩亚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把肖月搂进怀里,任她哭个痛快…… 该上车了,林恩亚把装有食物的白色塑料袋放进肖月的背包里,一直送她到列车上。 林恩亚买的是站台票,不敢在列车上久留。他郑重地向肖月叮嘱了几句,并让她代自己向她哥及其父母问好,然后转身下车了。 列车开动后,林恩亚才离开站台,心里想,肖月哥哥的病肯定要花很多钱,这对于肖月家将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第六十章 肖月急匆匆赶回到家里。母亲见女儿回来了,悲喜交加。肖月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包就急切地问母亲:“哥的病现在怎样了?” 母亲用衣角揩了揩眼睛,说:“比我上次告诉你的还要严重,一直发烧,口腔也开始溃烂,说话和吃饭都不利索。我真担心他熬不了多久了……”母亲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见母亲这样悲伤,肖月也十分难过,恨不得马上飞到省城的医院去看哥哥一眼。她劝母亲往开处想,问她:“哥的病医生怎么说?” 母亲止住悲伤,说:“医生说他这个病有两种治疗方法,一是做骨髓移植,这种方法也许能保住你哥的命,但要花费很多钱,而且还必须找到相配的骨髓才行;二是用保守的方法治疗,缓解他的病情,虽然费用少很多,但根治不了他的病,只能让他多活一段时间而已。你爸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里,据他说带去的五万块也快花光了,让我再去亲戚那里借钱。你也知道咱们的亲戚没几个有钱的,谁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借给咱们呢——真把我愁死了!” 看着愁肠百结的母亲,肖月忽然间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应该承担起家庭责任。她安慰母亲说:“哥福大命大,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钱的事你不用太愁,如果借不到咱们就去贷,贷不到就变卖值钱的东西,总之一定要把哥的病治好,咱们四口之家少了谁都不行!” 肖月的话虽然很空洞,但多少给母亲一些安慰。母亲点了点头。 肖月坐火车赶往省城,在省人民医院的住院部见到了卧病在床的哥哥和照料他的父亲。 肖晨已瘦得不成人样,见到妹妹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问妈一个人在家里怎么样。肖月见哥哥病成这个样子,心疼得直掉眼泪。她安慰哥哥说,妈在家里好着哩,你不要挂念,安心养病就是了。 在肖月与哥哥说话的时候,肖月的父亲走过来悄声对女儿说:“我出去一下。”转身走出了病房。 肖月的父亲来到大街上,在一个小吃摊的矮桌旁坐下来,向摊主要了一碗稀饭和四个包子,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自从来省城照顾儿子后,他从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肖月的父亲以前一直搞贩买贩卖,曾贩过大米、黄豆、花生和油菜籽等,只要能赚钱,他逮着什么就贩卖什么,去过不少地方,也赚了不少钱。去年夏天,相邻几个省的西瓜的价格曾一度上扬,肖月的父亲看准行情,连着从本省贩出几卡车西瓜到邻省市场去卖,狠狠地赚了一笔。 人是英雄钱是胆,肖月的父亲尝到甜头后,准备贩更多的西瓜卖。他一口气进了十多卡车西瓜,但天有不测风云,当这十多辆装着西瓜的卡车还没开出省时,天空开始狂降大雨。等卡车到达邻省的水果批发市场时,车上的西瓜已经烂了不少,再加上西瓜的价格猛然下跌,肖月父亲不仅把以前赚得钱赔进去了,还另外亏了了七八万元。 肖月的父亲是一个不轻易认输的人,准备筹好钱来年再大干一场,把亏掉的钱捞回来。可今年他还没来得及摸市场行情,儿子意外病倒了,而且一得就是不治之症,这给已近知命之年的他一个致命的打击。他以前生意做得顺的时候,一次向朋友借个十万八万都不是问题。可自从去年做生意亏大本后,他已经很难从朋友那里再借到钱了。这次带儿子来省城看病,向亲戚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了五万元。可这钱实在不经花,儿子住进医院不到一个月,五万元已花得所剩无几了。 肖月陪着哥哥说了一阵话,后来见他疲倦了,于是替他挪了挪枕头,让他休息。 肖月的父亲回到病房时,肖晨已经完全睡着了。肖月望着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欲言又止。父亲向她凄苦地笑了笑,提上空的开水瓶准备到楼下打开水。 肖月叫住了父亲。父亲问她有什么事。肖月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对您说。父亲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着女儿来到住院部走廊上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 肖月问父亲:“爸,哥病成了这样,医生到底是咋治的。” “人家医生已经尽力了。你哥得的几乎是绝症,要找到相配的骨髓进行移植才有一线保命的希望。我和你哥是一个血型,经检验后,医生却说我的骨髓和他的不配,不能移植。你和你妈的血型与你哥的都不一样,骨髓就更谈不上相配了。现在医生给他采取保守疗法治疗,用的也几乎是最便宜的药。医生说照这样下去,他顶多能再活一个月。现在你哥想吃什么我都尽量给他弄,只希望他在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能过得舒畅些……”父亲眼里闪着泪花。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不能眼睁睁看哥哥就这样离去,咱们得想尽一切办法挽救他呀!爸,你可千万不能松劲呀!”肖月几乎是哭着求父亲。 肖月的父亲心里本来就十分难受,再加上女儿这样哀求自己,积压在内心深心的悲痛一下子迸发出来了。他转身面对着墙痛哭流涕,伤心得像个孩子,全然没有了做父亲的威严。 肖月见父亲如此悲伤,以为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他,赶忙向他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你是对的,爸没有怪你。爸只恨自己无用,筹不到那么多钱救你哥,爸是个窝囊废,是个窝囊废啊!”老来丧子无疑是人生的一大悲剧,父亲用拳头痛苦地捶着墙。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肖月此时对这句话有了大彻大悟地理解。是的,钱不能使死人变活,不能使老人变成少年,但它能买到药品,能买到骨髓,能救哥哥的命。肖月在心里暗下决心:无论花什么代价,哪怕是把自己的命搭上都要筹到钱为哥哥治病!她安慰父亲说:“爸,您也不必太自责了,既然哥哥不幸地得上了这种病,还是让咱们一起想办法,帮着他闯这一关。” “嗯!”父亲伤心的同时,很欣慰地发现女儿比以前懂事多了。 肖月想,现在当下就紧要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筹到钱。但钱从何来呢?难道去抢银行不成?如果真能抢到钱给哥哥治好病,那就是去坐牢也心甘情愿——可这毕竟是一个荒唐的想法。 想到早筹到钱,哥哥就多一线获救的希望,肖月心急如焚,不敢在医院久留。她留够乘车的钱后,把自己身上所带的钱全部交给父亲,然后搭车回家,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又匆匆向母亲告别,连夜赶火车前往广州。 肖月回到广州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酒店的人事部办公室,向人事部经理说明家里的 情况,请求他给自己预支三个月的工资,寄回家去给哥哥交医药费。肖月一边诉说一边抽泣, 整个人像雨打的梨花。 经理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看上去长得有点粗糙,却是个非常有耐性的人。他等肖 月说完后,平静地说:“我非常同情你哥哥的不幸遭遇,这对你们家庭确实是个沉重的打击和负担。但这事即然碰上了,最好还是积极面对。”经理又起身给肖月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回自己的座位,点上一支烟,稍微沉思了一下。“按酒店规定,员工最多可以预支一个月的工资,这是规矩,任何人都不能破坏。考虑你的情况特殊——毕竟人命关天嘛!人事部可以号召全酒店员工捐款。捐款也许不会很多,但毕竟可以救救急,你看怎么样?”经理和蔼地望着她。 现在对肖月的哥哥来说,金钱就是生命,能捐款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肖月对经理感激地点了点,说:“行!我代表我家人感谢您,以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工作,以报答您对我哥的救命之恩!” “你要感谢就感谢大家。这事我还得向总经理请示一下。当然,我相信总经理会答应的,我们的酒店的核心价值观里不是有‘关爱员工’这一条么。” “我也记得有这一条呢。”肖月含泪笑了笑。 “你先安心工作,款一捐齐后,我会在第一时间送到你手上……” 当酒店的人事部发出为肖月哥哥捐款治病的号召后,酒店员工不管和肖月认识不认识 的,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向捐款箱捐下了或多或少的一笔钱。值得一提的是,和肖月玩得 好的点心师董航清把自己一整月的工资全部捐出来了。 这次捐款,蓝天酒店的全体员工一共捐出一万七千八百六十三元。人事部经理把这笔捐 款郑重交到肖月手上。捧着这笔饱含同事爱心的捐款,肖月不禁泪流满面,动情地向人事经 理深深鞠了一躬。 肖月不敢怠慢,立即将同事的捐款寄回家里去了,并打电话给父母打气,叫他们千万别 松劲,一定要把哥哥救过来。 自从和肖月在火车站分手后,林恩亚一直牵挂着她。当肖月突然出现在林恩亚上班的花 店时,林恩亚又惊又喜。时值中午,两人找了一家附近的餐馆吃饭。林恩亚关切地问起肖月 哥哥的病。 肖月说:“现在只有钱能救我哥了。” “要多少钱?” “至少二十万。” “上哪儿一下子弄这么多钱呢?” “为这事我都愁死了!我们酒店的同事为我哥捐了一万多元,当天我就寄给我爸了,现 在估计也快用得差不多了。”说到这里,肖月也没心思吃饭了,放下了碗筷。 林恩亚早就料到治肖月哥哥的病要花很多钱,甚至会让肖月家倾家荡产。看着肖月愁肠满结的样子,林恩亚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他多希望自己是个亿万富豪,能拿出足够多的钱帮助肖月家渡过难关。 离开餐馆时,林恩亚把兜里的一点钱全部掏出来给肖月,说:“这点钱你全拿上,回头我再取一笔钱给你。虽然我知道我这点钱只是杯水车薪,但能解决多少算多少。回头我们一起想办法,尽一切可能挽救你哥。” 肖月甚是感动。她知道林恩亚挣钱也不容易,推辞着不接他的钱。林恩亚也不管那么多,强行塞在她手里,说:“你不接就是看不起我!”肖月见他如此认真,于是接下了他的钱。 晚上躺在床上,肖月冥思苦想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集到这笔巨款。要是把自己卖了能筹到这笔钱也行啊,可是谁会买自己呢。肖月不禁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苦笑了一下。 肖月猛然想起了大街上的那些乞丐。对!他们可以乞讨,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呢?听说他们当中甚至有乞讨发了财的。自己不指望发财,讨到多少算多少——现在太需要钱了! 肖月为了筹钱已经不顾一切了。她偷偷找来一张纸皮,在上面写下自己家庭的不幸遭遇(她看很多讨钱的人是这样做的)。下班后,她换下工作制服,把纸皮悄悄叠好带在身上,一个人来到大街。 肖月坐上了一辆朝珠江方向驶去的公共汽车。她知道珠江边上有一个地方大排档特别多,很多人在那里一边吃宵夜一边纳凉,是一个不错的乞讨场所。 肖月到目的地一看,来吃宵夜的人还真不少,同时也看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跪在大排档的出口处,前面放着写满字的纸皮,勾着头在那里乞讨。 肖月毕竟是第一次出来乞讨,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加入他们的行列,感到相当难为情。但她没有退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大排档的出口处,在和一个男乞丐隔了三米远的地方跪下了。她掏出那张随身带的纸皮,展开来放在前面,学着人家的样开始乞讨…… 第六十一章 早在四月份的时候,当大宇村的村民领到盖有清河县阳光乡人民政府大印的《农民负担税费卡》时,发现跟往年的大不一样。与往年相比,卡上列出的“村提留”和“乡统筹”的应缴费用项目多了,平均摊在每人头上的缴费金额增加了四十多元。村民对此议论纷纷。几个胆子大的村民拿着这本“阎王账”相邀着来到村委办公室,问他们为什么今年的农民负担比往年高了一大截。赵基德推脱说,这是乡里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村民接着问为什么乡里定得这么高。赵基德说这是乡里领导的事,我们不太清楚。村民听完忿忿不平,其中有一个摞下一句话:到时看你们怎么收!几个人悻悻地走了。 客观地讲,阳光乡的农民的负担是一年比一年重。上任乡党委书记吴良才在任时,先后上马了两个企业——矿泉水厂和石材加工厂。两个厂都是因为对市场行情不了解,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再加上管理不善,不多久都倒闭了。两个厂共损失两百多万元,而这些钱都是向银行借来的。为了还银行的钱,乡政府公开要求各村委会多报农民的人均纯收入,以便多收一些钱。向农民多收钱,村委会也得利,于是村民的人均纯收入在“一片大好形势”下,每年都要比上年至少“增长”十个百分点。“阎王”接任之后,不仅没有给“病重”的阳光乡休养生息的机会,反而加重了这一负担。项目一个接一个地上,乡政府的债越欠越多,摊在村民头上的负担也就越来越重。 阳光乡的几任党政领导对大宇村前任村委书记张敬民可谓是又恨又爱。恨的是他每年报给乡政府的村民人均纯收入始终排在全乡十六个行政村的最后三名,而且每年的增长幅度从不会超过百分之五,领导骂他是“铁公鸡”;爱的是张敬民在执行乡政府的其它指示时却是最为积极、最为彻底的一个,而且从不给乡政府捅娄子,这一点又令领导们大为赞赏。赵基德当上大宇村的村委书记后,村委会的开支猛增,单轿车的开支一年就要一万多元;尤其是去年,“村提留”被乡政府平调走之后,村委会的财政更是捉襟见衬。为了多收钱,赵基德报给乡政府大宇村去年的人均为一千六百元,比去年报的多了一大截。赵春雷担心地说,你一下多报这么多,以后村民还怎么活啊!赵基德却不以为然,说有的村报得比我们还高,既然人家能收到钱,咱们为什么不可以。赵春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但他有种预感,下半年向村民收钱时肯定要出事。 当田地里的农活忙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大宇村的干部们开始上村民家收钱了。一个多星期前,赵家喜就带着“四大金刚”在村里的各显眼处贴上了缴费通知。这次收钱,赵基德心里早就谋划好了,先带着村干部挨家挨户走一圈,能收的先收,收不到的算是给村民上门再下一次通知;第二次收钱的时候就带上“四大金刚”,谁要是再不给钱就搬东西。反正乡政府一直以来支持村委会这样干——每当收“提留统筹”的时候,村干部要是吃不烂群众,乡政府都会派人支援。 昨天晚上,赵基德召集村干部照开了一次“扩大”会议(把“四大金刚”扩大进去了),商讨了一下向村民收钱的事。今天一大早,趁村民还没有出去劳动,赵基德就带着村干部开始挨家挨户向村民收钱了。 他们一行人转了几户后,来到了张夏剑家。张夏剑正坐在家门口用稻草编蒲团。 张夏剑见村干部来“看望”自己,赶忙起身把他们让进屋,撑着一支拐杖忙前忙后,给村干部们涮茶倒水。 赵春雷笑着问张夏剑:“你编这么多蒲团干吗?准备拿去卖钱么?” “这个能值几个钱,是用来给向我老婆‘问事’的人坐的。”张夏剑说。 赵基德也笑着说:“你老婆的能耐真不小,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连王姆娘娘有几个干女儿她都知道。我看来找她‘问事’还真不少——怎么样,赚了不少钱吧?” “她是替神办事,目的是为大家消灾解难,收不了几个钱。” “我婆婆那次腰痛,来找你老婆‘治病’。仅那一次她就给你老婆三十元,还说收不了几外钱?”冯金花插话说。 “可她的病不也是治好了么?”张夏剑为老婆辩解。 “治好个鬼!回去后依然疼痛。我老公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她原来是得了肾结石。” 张夏剑尴尬地笑了笑,说:“神也要问,医生也要看,神药两医病才好得快嘛。” 赵基德摆摆手,说:“神也好,医也好,这个咱们先放一边。今天我们是来收钱的,通知早就贴出来了,钱准备好了没有?” “什么钱啊?”张夏剑明知故问。 “我说的是‘三提五统’。有哪些项目,卡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明明是‘三提五统’,但我数了数,好像有九提十七统;而且总的应缴费用比去年多了一大截。我算了一下,我家四口人加起来大概多了一百六十多元。”张夏剑扳着指头说。 林正荣说:“你说的九提十七统是按细项写的,目的是让大家看着明白。归纳起来也就是‘三提五统’,没有多列项目。总的钱数是比以前多了点,但多收有多收的用处,不会让老百姓白掏钱的。”张夏剑想,你林正荣纯属放屁,照你这样说向村民收十万八万也是应该的了?反正这个钱我不会急着交,先看看其他人对这事的态度,要是大家都拒绝交钱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他对村干部说:“家里的钱现在都是由我老婆管,她昨天回娘家去了还没有回来。我手上没有一分钱,要不等她回来再说。” 赵基德板着脸说:“收款通知我们都贴了一个多星期,你们不会没看到,怎么一上门都说没钱呢?这个钱谁都少不了,迟早都得交的!” 张夏剑陪着笑脸说:“我又没说不交。” “行了!也不和你多嚼舌头。今天上门算是给你再次下通知,下次来你再不交钱可就说不过去了!”赵基德面带愠色,说完带着村干部离开了张夏剑家。 赵基德一行人来到了周桂珍家。周桂珍人在家里,见村干部来了,把他们让进了屋。周桂珍自老公林木森坐牢后,家境一落千丈。同样是妇人当家,孙凤香有大哥和小叔子两家人帮扶。林木森上无兄下无弟,周桂珍的娘家又离得远,没有人来帮扶她,她只得自力更生,包括犁田这种由男人干的活都得自己干,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赵基德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周桂珍有没有钱交。自从挨了赵基德一脚,周桂珍怕他了;而且自己现在没有任何依靠,更加不敢得罪他。当看到村里贴出的缴费通知时,周桂珍知道这钱迟早要交的,去娘家向弟弟借了五百元钱。周桂珍说:“没有也得有,我向娘家人借了些钱,今天把该交的都给你们交上。” “不是给我们交上,是交给政府,我们也是替政府办差。”赵基德纠正说。 周桂珍去到房里拿出钱,交到会计林正荣手中,说:“钱数刚好,你点点。” 林正荣接过钱数了两遍,确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看来她早就准备好了钱。林正荣笑着说:“没错,毫厘不差。要是大家都象你这么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不知道有多省心。” 周桂珍苦笑了一下:“我是老实人,政府的命令我哪敢违抗。你们说要交,我就只得交了。” 赵基德没想到曾经是村里骂人精的周桂珍变得比以前温顺了许多,对她的厌恶感也就减少了。他对周桂珍说:“不是上面有任务压着,我们不会轻易张口问老百姓要钱。其实我们当村干部的也不容易,丑人由我们做,好人却给别人当。说真的,如果村民都有你这种觉悟和态度,我们当村干部的打心眼里感激不尽。” 周桂珍点头连连称是,心里却说,今天我是交了钱你才说番好话,否则你不卸了我家门板才怪呢!从周桂珍家出来,村干部上恩刚家收钱。赵家喜刚向恩刚提收钱的事,恩刚就质问他负担卡上乌七八糟的收费项目是怎么定出来的,每个项目后面为什么不写具体收多少钱,而只写总计应缴多少。 赵家喜说:“写不写并不重要,反正总的钱数还是那么多。” 恩刚问他:“为什么今年应缴的钱会那么多?” 赵基德接话回答说:“以前张敬民隐瞒了村民的实际人均纯收入,我们现在只是把隐瞒的部分加上去了而已。” 恩刚对他的回答嗤之以鼻,说:“村里的情况你们谁不清楚,人均能个八九百元就不错了;就算咱们村前年的人均纯收入就是你们报给乡政府一千二百五十元,怎么去年一下子就成了一千六百元呢?村里的地明明被人家租走了一半,纯收入却莫名其妙多了三百五十元,这怎么解释?还有,政策规定‘三提五统’不得超过上年人均收入的百分之五,可按卡上写的我家应缴的费用却达到了百分之十三,这又从何说起?如果你们不解释清楚的话,这个钱我不交!” 赵基德说不出之所以然来,只好拿这是上面规定的来搪塞恩刚。恩刚说你向上面的头头问清楚了再来收钱。说得他们非常狼狈,灰溜溜地走了。 恩刚事后又私下和赵满堂等人“串通”好,先不交钱,联合起来和村干部耗着,看他们最后究竟怎样处理这件事。 村民有的明明家里有钱也拖着不给或少给,有的手头上确实没钱,一时给不了。赵基德他们花了三天时间,全村一圈转下来没收到多少钱。赵家喜担忧地说:“像这样收下去,收到何年何月才能收齐呢。”赵基德大气地回答说:“挨得日子少不了账!国庆节前都得给我把钱交齐,否则就对他们进行专政!” 赵基德所谓的专政,就是请乡政府的大员助阵,逼村民交钱。如不交,不好意思,扒粮拿物赶牲畜的伺侯。他心里也多少已经预料到了,这次收钱不同与往,有很大一部分村民会进行抵触。如果“四大金刚”摆平不了他们,就借乡政府的力量进行镇压。 客观地讲,这种“与群众打成一片”的做法不但不会使农民变得驯服和听话,反而“训练”得他们更具“凝聚力”和“战斗力”,当然也更具破坏力。尽管阳光乡的其他村干部经常采用这种“工作方法”,但大宇村的前任村委书记张敬民以前却从来没有用过。这不是说他有多么英明伟大,而是他不会置村民的死活而不顾,人为加大村民的负担。再者他明人不做暗事,会把事情的真实情况如实向群众说明,把道理掰开揉碎向大家反复讲解,这需要巨大的耐心与韧劲,而他却恰恰有这样的耐心和韧劲;而且他在工作上也会采取灵活多样的方法,所以群众都很信得过他。赵基德没有这个本事,也不屑于那样做,当然会想到这种“简单实用”的方法。 中秋节快要到了。按乡下的习俗,未婚女婿要给女方及其亲戚家送节。端午节送粽子、包子;中秋节送月饼、柚子;春节则送年货。这种习俗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在变,不送东西改成直接送钱。现在佳节一天天临近,村路上送节的人多了起来。 恩琴“五一”节的时候订婚了,未婚夫是阳光乡邮政所去年刚调来的一名职工,叫高清。高清虽是城里人,但也按乡下的习俗送节来了。恩刚那天和村干部打完嘴仗后,心情一直很烦闷,见妹夫来了很高兴,正好可以借机喝点酒宽宽心。 恩琴的这桩婚事的半个媒人是在大宇村蹲点的乡干部胡晴光。胡晴光和高清是中学同学,高清调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聊天或者喝小酒。胡晴光已经结婚了,他见老同学还“待在闺中”,于是想给他介绍一个对象。胡晴光想到的第一人个就是大宇村的恩琴,这姑娘人长得标致,缝衣服的手艺又好。 有一天,胡晴光带着高清来到了兰花家。他手里故意拿了一块料子,进门先和兰花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笑嘻嘻对恩琴说你的手艺好,我特意向我的同学推荐你替他做件衣服,说着顺势把高清介绍给恩琴认识。恩琴友好地冲高清笑了笑,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高清见恩琴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和气,心里顿时对她产生了好感。他接过恩琴递过来的茶时,不禁向她多瞄了几眼。 自从认识恩琴后,高清好像丢了魂,隔三差五买块料子找恩琴替自己做衣服——其实他压根儿就要不了那么多衣服。高清的“诡计”被兰花识破了,不过她没有说出来,而是故意和他聊天,了解他的背景。有一次兰花在村上碰到正要回家的胡晴光,拦住他问:“你是不是有意让高清认识恩琴?” 胡晴光诡秘一笑,说:“嫂子真是聪明,我正是想让他们俩先接触接触,待时机成熟之后再来向嫂子提亲。” “我看高清有点书呆子气,不过他人挺蹋实,问他什么都老老实实回答。” “嫂子说得没错,他人很率真,没什么所谓的花花肠子。他的家境也挺好,家在县城,父母都有工作,他是家中的独子。他的单位目前效益还可以,除了工资还有奖金,比中学的老师强多了。高清对我说了,他相中了恩琴,现在就看你侄女的意见了。” “我先跟我嫂子说一下,然后再跟她本人商量商量,不管结果怎样,改天我一定给你一个准信。” 胡晴光说:“行!” 没过几天,兰花给胡晴光答复,说我嫂子同意了,恩琴也没有意见,你带高清来恩琴家吃餐饭,让他和她的家人都相互认识认识。 胡晴光高兴地答应了,回去把消息告诉了高清。高清听完激动得嘴皮子打抖,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觉很疼,才知道这不是在做梦。 胡晴光和兰花约了一个日子,带着高清去恩琴家。恩琴一家人那天都在家,还把恩琴的奶奶和婶子凤香都请过来了。在饭桌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轮番和高清搭话。高清知道自己是桌上的“众矢之的”,不免有些紧张,说话也不如平日那么利索了,磕磕巴巴的,不时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高清的率真嬴得全家人的好感。后来高清的父母也来到恩琴家认了亲,两家人在“五一”节那天为高清和恩琴办了订婚酒。吃酒席的那天,凤香瞅了一个空,把小梅拉到一旁,羡慕地说:“大嫂你福气真好,找了一个好儿媳,现在又有了个好女婿,好事都让你赶上了。”郑小梅当时心情很高兴,对凤香说:“是哩!这两个草皮的婚事我都满意。不过你也不用急,将来恩亚和恩琦找的对象肯定要比恩刚和恩琴的强,到时就该轮着我说你有福气了。” 小梅确实很喜欢高清这个女婿,小伙子虽然是城里人,却没有半点城里人的傲气;而且嘴巴很乖,大宇村的村民只要是他认识的,碰面时都会热情地和人家打招呼。今天女婿上门,小梅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来招待他。恩刚和恩强陪着高清喝啤酒。金生嫌啤酒有股潲水味,喝的是自家酿的“土烧”。 高清见桌上的菜如此丰盛,有点过意不去,时不时地对准丈母娘说:“太浪费了!太浪费了!” 恩刚说:“中午吃不完晚上吃,人吃不完喂给猪吃,农村人把东西看得很精贵,哪能让它浪费掉呢。” “怎么把人和猪搁一块说呢?不像话!”小梅批评恩刚。 恩强对高清解释道:“我哥是个直性子,说话不打草稿,姐夫莫往心里去。” 金生嘿嘿地笑了,他越来越觉得小儿子懂事了。在金生看来,虽然恩强的胆子没他哥大,但城府绝对比他哥深;而且为人处事都很有分寸,这一点像自己。两个儿子比较起来,金生对恩刚更为操心。虽然恩刚年纪比恩强大,但他性格刚烈,容易冲动和得罪人,上次因带头毁坏粮食局的铁丝网被派出所抓去罚款,着实让做父亲的为他心惊肉跳一回。这一次恩刚又准备带头抵制交钱,真不敢想像他又会捅出什么娄子。当然,当着女婿的面,他不好说恩刚什么。金生也挺喜欢高清,不时地提醒他多吃菜。高清心情高兴,拿起酒碗敬了这个敬拿那个,结果最后喝醉了,吐了一地。事后恩琴埋怨恩刚不该给他倒那么多酒。恩刚摊开手,一脸无辜地说:“是他自己让我倒的!” 第六十二章 中秋节过完后,国庆节就没多远了。赵基德又带着村干部开始在村里收钱。他当村干部这么久,也知道向村民收这点糟钱不容易。以前张敬民采用的方法是开会解释、上门说服、先垫后催(即用村委会的钱为少数困难家庭垫付税费,以后再向这些村民催交;如再交不上则协商用稻谷相抵)。赵基德觉得他那套方法过于婆婆妈妈,村民该交的钱就得按时交,没必要左解释右说明,好象他们是爷,村干部倒成了孙子。至于“先垫后催”现在是不可能了,一是村委会的钱被“阎王”平调走了,无钱垫付;二是在赵基德眼里,现在的村民越来越刁钻,你为他垫付,他根本不领你的情,何必多此一举! 赵基德上次去恩刚家收钱时,恩刚和他据理力争,赵基德心里对他恨之入骨。赵基德心里说:你林恩刚有种,敢和老子较劲,下次我就带人上你的门问钱,你要是不交,可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上次收钱结束后,村干部随即开了一个会。赵基德让林正荣把没交钱或少交钱的村民登记下来。赵基德对大家说:“村民下次能如数交钱固然好;如再不交钱就让他们(指‘四大金刚’)对这些人‘就地正法’!咱们是为公家办事,不是叫花子讨钱,才没有闲心和这些狗日的泡蘑菇!” 赵春雷当然明白“就地正法”的意思,对赵基德说:“我看牲畜最好别赶。牲畜是活东西,要吃要喝,谁去伺候它们呢。万一不小心死了一只半只的,人家让村委会赔偿,这事就会搞得很麻烦。” 赵春雷心里对赵基德用这种方法去向老百姓要钱深感忧虑,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撕破脸皮搞得跟仇人一样呢。但收钱的任务又不得不完成。他曾趁张敬民回村的时候私下向他讨计策。张敬民说现在村委会被“阎王”掏空了,任务这么重,我也没什么好计策给你们。我要说的是,这一次老百姓意见非常大,如果你们采用强逼的办法收钱肯定会出乱子,不信你到时侯瞧。 赵基德见赵春雷说得有道理,说:“那就统一搬东西吧,挑贵重的拿,家里穷得啥玩意都没有的就扒稻子,卸门板,总之不能空手而归!” 又是一个大清早,赵基德带着村干部第二次向村民收钱,“四大金刚”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一行人首先来到赵安全的家。赵安全昨晚也许在外乡“找钱”,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只有她老婆和一对子女在屋里。赵基德走上去,对赵安全老婆生硬地说:“我们是来收钱的,钱准备好没有?” 赵安全老婆说:“安全出去了,钱得问他要。” 赵基德心里想:我管你问谁要,这是第二次上门,你不给也得给!他朝“四大金刚”递了个眼色,“四大金刚”立即如狼似虎般冲进屋内,踹开房门,七手八脚开始搬东西。什么电视机、电风扇,凡是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搬到大门外。赵家喜的大侄子赵龙还打开人家的大衣柜,翻拣着里面的东西。 事情来得很突然,赵安全老婆一看傻眼了,呼天抢地地哭起来,试图阻止他们搬东西。赵家喜一把她拉开,喝斥道:“不让搬可以,拿钱来!” “我不是不给你们钱,我老公出去了,等他回来给你们钱!”赵安全老婆抹着眼泪说。 “叔叔求你们别搬东西,我爸今天就会回来,我让他一定把钱给送到你们手上。”赵安全的女儿也哭着求赵基德。 赵春雷见她们母女哭得可怜,悄声对赵基德说:“要不先缓一缓,等安全回来了再说。” “他回不回来关我毬事!”赵基德不满地说,“给我搬快点!”他催促弟弟赵清德说。 赵春雷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十分不痛快,不过他没表现出来,站在旁边冷眼观瞧。 早有一大帮村民围过来看热闹,当得知赵基德这是逼着人家交钱时,那些没交钱的村民有的吓得马上跑回去筹钱,有的则在旁边鸣不平。 “四大金刚”把抢来的东西搬进了村小学后面的榨油坊,那里面宽敞的很。 “解决”了赵安全家后,赵基德等人去了张庆生家。张庆生也说没钱交,赵基德没对他客气,让“四大金刚”卸掉了他家“龙马”车的两个前轮,气得张庆生要吐血。 赵基德带着人挨家问钱。当场交了钱的村民家太平无事,不交钱或者没钱交的“四大金刚”就立马下手搬东西,谁反抗谁就得挨揍。一时间,大宇村鸡飞狗跳猫上房,争吵声、骂娘声、哭喊声响彻整个村庄。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恩刚和满堂也闻声赶来了。大家个个义愤填膺,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对于这些,赵基德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心里却十分得意,命令“四大金刚”该搬的搬,该拿的拿。 赵基德一行人现在“转战”到了张夏剑家。张夏剑当然知道村干部上门是来要钱的,他见赵基德一帮人来势汹汹,杀气腾腾,不敢再和他们打哈哈,一边招呼他们到屋里坐,一边让老婆去房间里拿钱。 赵基德说:“不进屋了,你把钱交来我们立马就走。” 张夏剑老婆也知道村干部来者善,赶紧跑到房间里去拿钱。 张夏剑老婆一般把钱放在衣柜的一个小抽屉里。她打开衣柜,发现抽屉没上锁,拉开一看,见放在里面的一百圆和五十圆的大票全部被人拿走了,只剩一些小票。 张夏剑老婆心里骂道:又是这两个孽畜干的好事!张夏剑老婆忘性比较大,经常忘记锁衣柜里的小抽屉,结果放在里面的钱一不小心就被儿子拿走了。 张夏剑的两个儿子张木铨和张铁栓今天刚好都在家。张夏剑老婆走出房门,问两个儿子是不是拿了抽屉里的钱。 小儿子铁栓说:“钱是我拿的。” “拿去干吗用了?”张夏剑老婆问。 “输了。”铁栓说完,蔫蔫地低下了头。 听小儿子这么一说,张夏剑真恨不得用拐杖敲他一顿。不过当着众人他不好发作,只好压着怒火对老婆说:“你再去房间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把要的钱凑齐。” “我哪里还能找到钱,现在就剩这些了!”张夏剑老婆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散钱,这是刚才她从小抽屉里拿出来的。 张夏剑从老婆手中接过散钱,放在八仙桌上,一张一张地点,一共是八十六元零三毛。张夏剑拿着这点钱走到门口对赵基德说:“刚才你也听到了,家里的钱被我不争气的儿子偷了,现在就剩下这些。我把这点钱交上,余下的钱过两天我亲自送到你家去。” 赵基德冷笑说:“上次我不是亲自上门下通知要你准备好钱么?哦!我们一来你却说钱被儿子偷了,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儿子偷钱也好,偷人也罢,与我们毫不相干!今天你有钱交钱,没钱我们就拿东西!” 张夏剑陪着笑脸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嘛。我给你打保票,明天我一定把钱给你,好不好?” “明天的事到明天再说,给我搬!”赵基德早就不耐烦了,大声地给“四大金刚”下命令。 “四大金刚”撸胳膊挽袖子正准备冲进屋搬东西,张夏剑的两个儿子不干了,别看他们是败家子,但当有外敌入侵的时候,两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却毫不犹豫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他俩立即跑到门后面,张木栓拿了一把锄头,张铁铨拿了一根扁担,两人威风凛凛挡在家门口。打打杀杀的事他哥俩经历过不少,对赵基德和“四大金刚”毫不怯火。张木铨指着赵基德骂道:“狗日的,你敢让他们再上前半步,老子先把你劈了!”张夏剑见两个儿子如此勇猛,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恐惧,但他没有劝阻儿子,站在厅里静观事态的发展。 自从张夏剑的两个儿子被怀疑偷了榨油坊的油菜籽后,赵基德一直想找机会收拾一下这两个家伙。但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然如此拼命,心里先胆怯了三分,不过嘴上却依旧强硬。他对张夏剑的两个儿子大声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想暴力抗法不成!小心老子抓你去坐牢!” 暴力抗法?你懂什么叫法!抓人家坐牢,你有这个权力吗?赵基德是不是被这两个后生气糊涂了。旁观的村民见赵基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咬着耳朵在那里议论,不时发出轻蔑的笑声。 赵基德那容得村民这样讥笑自己,回头对后面的村民吼道:“笑什么!谁笑我抓谁!” “凶什么!人家笑一下也不行吗。”恩琴也在人群看热闹,回敬了赵基德一句。想起赵基德那天去家里收钱的态度,恩琴就对他十分反感。 “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赵基德恶狠狠瞪了恩琴一眼。可当他发现恩刚也在人群里站着时,又立即后悔了。 恩刚早就看得不热火了,他走过去把恩琴从人群拉出来,走到赵基德的面前对他说:“你撕啊,你不撕是我儿子!”恩刚眼里冒着怒火。 赵满堂也跟着起哄说:“你不撕就是狗娘养的!” 旁观的村民哈哈大笑起来。 赵基德见局面马上要失控,心里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咬着牙对其他村干部和“四大金刚”命令道:“走!” 见赵基德一行人灰溜溜地走了,村民在后面指着他的脊梁说的说,骂的骂…… 赵基德在张夏剑家门口吃了瘪,带着人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后,先是摔桌子踢板凳发了一通火;然后召开会议,商讨请乡政府派人到村上来帮着收钱。赵家喜说:“我们下次收钱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先对那些家境比较好、家族势力比较弱的村民下手,然后再去对付那些‘钉子户’。” 林正荣说:“这个办法好!这样做一来可以旗开得胜,鼓舞咱们自己的斗志;二是可以震慑那些‘钉子户’,让他们乖乖就范,从而减少工作难度。” “人家乡干部才不管你什么农村包围城市,还是城市包围首都。他们来了之后,我让他们人不下马,马不解鞍,从村头一直‘杀’到村尾。识相的立马给我交钱,不识相的就冲到他家里搬东西!要是再有像张夏剑两个儿子那样敢出来反抗者,让乡干部把他们抓到乡里去!”赵基德敲着桌子说。 他们讨论了一上午,走出村委会办公室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赵春雷心里说:人家敬民说得没错,这下真的要出乱子了。基德狗日的也太猖狂了,同样是当村委书记,敬民何曾这样蛮干过。去他妈的,这次收完钱老子也学敬民那样把职辞了,否则跟着基德照这样一直干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挨老百姓的闷棍。 因今年的“提留统筹”突然比往年高了一大截,征收工作开始后,阳光乡各村的村民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抵制。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但从来没有这次这么严重,范围也没这么广。当在各村蹲点的乡干部把情况反应给王天亮时,王天亮准备抓一两个典型,对其使用“核(骇)武器”——派乡干部下去协助村干部进行武力征收,杀一儆百。其实这是一件老掉牙的“常规武器”,却锐利无比,屡建奇功。 当天下午,赵基德亲自到乡政府找王天亮,说想请乡政府“出兵巢匪”。王天亮听了眼睛一亮,没想到“典型”说来就来了。他爽快地对赵基德说:“明天就派人去你们村!” 当天下午下班前,王天亮让郝有才通知全体干部,明天哪儿都不要去,一起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第二天,乡政府一上班,郝有才拿着一个口哨使劲地吹着,让大家到篮球场上集合。 站在篮球场上,林少生心里忐忑不安,他知道“特殊任务”是乡政府的“专业术语”,就是到村上逼村民交钱。虽然昨天郝有才怕有人走漏消息,下通知时没有说去哪个村。但林少生昨天下午看到赵基德来乡政府,回去又听兰花说起赵基德带人在村上收钱的事,心里已经料到乡干部将去大宇村。林少生自家已经交了钱,也知道二嫂卖掉了六只兔子,凑齐钱交了“提留统筹”费;只有大哥家还没交钱,于是昨晚去他家通了一声气,劝他最好把这个钱交上去,否则会吃亏。 再说王天亮,他留下个别老弱病残的干部看家,命令其余的干部全部前往大宇村协助村干部收钱。王天亮因为前段时间突然长痔疮,不便前往;乡长陈公昊正在县党校学习,还有半个月才能回乡政府。于是王天亮将这支“敢死队”交给“常胜将军”——乡武装部部长胡大春率领。 胡大春以前只是乡政府聘请的一名联防队员,乡里的联防队解散后,他被吸收为综治办干事。就是因为他特别会“干事”,胡大春被提拨为综治办主任,再后来就当了武装部部长。自参加工作以来,他别的事没怎么干,抓人打人却如同家常便饭,有着丰富的打击“不良分子”的工作经验。如果给干抓人打人的干部也评职称的话,凭胡大春的资历,他绝对可以评一个“高级”。 为了配合这次行动,乡里出动了全部车辆,还依旧租来阳光村人的那辆大卡车。王天亮给乡干部们交待完任务后,朝他们一挥手,乡干部立即纷纷上车。 胡大春坐的车排在车队的最前面,他伸出头朝后面看了看,见人都上车了,对旁边的司机大声命令道:“出发!”于是这支“敢死队”就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奔大宇村而去。 车开到大宇村小学前的操场上停下来。赵基德率领村干部和“四大金刚”立马从村委办公室迎了出来。赵基德上前去握住胡大春的手激起地说:“老胡一路辛苦,先进来喝杯茶吧。” 胡大春一挥手,面无表情地说:“喝个毬!马上干活!” 赵基德一笑,这是他最想听到的话。 现在还不到早上九点钟,有的村民早饭开得晚,此时正端着碗坐在门口吃着。有的村民在田埂上割了一大早的青草,背着一捆青草刚回到家。一群妇女在池塘边上洗着衣服。胡大春一班人的突然到来让村民感到有些惊讶,猜他们可能是来“逼债”的。草皮们不懂事,围着车子看热闹。 乡干部在赵基德等人的带领下,从村头开始“扫荡”。乡干部的凶猛程度比“四大金刚”有过之而不及,村民只要是没交钱,搬了人家值钱的东西不说,还故意打坏了一些拿不走的家具。旁观的村民看得无不心惊胆颤,悄声说这些人比电视里看到的侵华日军还残忍。 乡干部把抢来的东西统一搬上那辆大卡车,那里胡大春留了四个乡干部看守。池塘边上洗衣服的妇女们早顾不得洗衣服了,纷纷跑回了家。 现在干部们来到了死去的牛牯家。牛牯老婆正在门前晾衣服。她虽然和家公家婆分灶吃饭了,但田地没有分开。赵基德上次上门问牛牯父亲林长根要钱,老爷子没有给。 “你家公呢?”赵基德过来问牛牯老婆。 “我在呢。”林长根在房里应了一声,然后来到大门外。他见赵基德带一帮人站在自家门前,心里并不害怕。 “老爷子可好啊,我又上你的门了。不好意思,还是为收钱而来。”赵基德皮笑肉不笑地对林长根说。 “对不起,我还是那句话,钱我不是不交,你得说清楚为什么突然多收那么多。” “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难道还要我说上十万八千遍?”赵基德不耐烦地说。 “理由不充分。去年‘村提留’里有个清沟费,但一年下来没看到你请人清过一条沟渠;还有一个办读报栏费,我走遍全村的角角落落也没看到半个读报栏。以前你们村干部摩托车骑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弄一辆轿车来摆阔呢?那辆车得花村民多少冤枉钱啊!你当上村委书记后,钱比前收得多了,款比前罚得勤了,人家敬民在任的时候,可没像你们这样瞎弄过。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这帮人比当年的国民党政府官员还刮呢!”老人痛心疾首地说,话语相当有力度。 赵基德心里大为不悦,提高嗓门说:“村委会怎么用钱自有村委会的主张,别倚老卖老就胡乱指指点点。今天就问一句话,这个钱你交还是不交!” “我不交!”老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儿媳妇只是把猪圈改成厨房,一寸土未动,一片瓦未挪,你欺她人老实,问她要不该要的‘宅基税’,而且一张口就是一百元。赵基德啊赵基德,你当‘二把手’的时候我认为你还是个人,没想到当了‘一把手’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这个钱打死我也不交!” 赵基德听完恼羞成怒,大声说:“不交给我搬东西!”带头就往老人的家里冲。 “不许胡来!”老人喝斥道,伸开手拦住他。 赵基德用力一推,老人体弱,一把被推倒在地上。后面的乡干部不由分说,跟着赵基德进了屋,准备进行新一轮的洗劫。 赵基德的这一推激起了围观村民的公愤,恩刚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回过头来对大伙说:“他赵基德孕妇敢踢,老人敢欺,这样的村干部还要他干鸟!乡亲们,不怕死的跟着我上!”说完一马当先冲上去,一脚踹翻了一个正往外搬东西的乡干部。村民早就气得不行,现在一看有人带头,“轰”地一下像火山爆发了,把干部们团团围住,挥拳就揍。 村民重点“照顾”的对象是赵基德和胡大春,两人被村民推过来,踢过去,打得鼻青脸 肿,鲜血直流,刚才的威风荡然无存。“四大金刚”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村民打得连滚带爬。 干部这一边不过百人,而围观的村民却有几百人,干部见村民玩命了,顿时乱了阵脚,开始择路而逃。 村民哪肯放过他们,像撵兔子一样在后面撵着。张铁栓等几个村民正撵着范通。范通人比较胖,没跑多远就累得气咻咻。张铁栓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给他来了个“无影脚”。范通顺势往前踉跄了几步,倒霉的他脚下又刚好绊着地上一块半截露头的砖头,十分不情愿地摔了个“黑狗钻裆”。村民不依不饶,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村民从四面八方围堵干部,喊杀声一片。小学里的孩儿们也懒得上课了,兴奋地跟在大人后面喊“冲啊!杀呀!”,好不热闹。 常务副乡长郭光辉被追得走投无路,一个猛子扎进池塘,被随后跟着下水的村民按着头在水里大灌特灌。办公室主任郝有才钻进池塘边的竹林里,因逃命心切跑得太急,结果脖子被卡在竹子中间出不来。最惨的要算那些跟来凑数的女干部,她们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嬴,只好就近把自己藏起来。有的一时找不到好地方,硬着头皮躲进了又脏又臭的茅厕,任凭拉着长尾巴的蛆爬上自己的衣服也不敢动一下,生怕被村民发现捉了“俘虏”。 跑得最快的是那四个在操场上看东西的乡干部,他们见有乡干部被人从巷子里撵出来,知道大事不妙,四个人一对眼色,撒开脚丫子就朝村外跑。 四个人一口气跑上马路,见后面没有人追,其中一个干部身上带了手机,马上掏出来给王天亮打电话。 王天亮在办公室坐镇,正等着干部们凯歌还朝,一听到大宇村的村民竟然敢围攻干部,气得肺都要炸了,立即打电话到派出所,让所长叶达仁带人带枪到乡政府大院来。 没过多久,派出所的三辆警车开进了乡政府大院。叶达仁下了车,王天亮上去和他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也顾不得自己有痔疮在身,坐上警车一同赶往“前沿阵地”…… 第六十三章 大宇村上,没跑掉的干部们被村民揍得晕头转向,死去活来。每个人身上都挂了彩,却不敢有一点脾气。战斗刚开始的时候,除赵基德外,其余的村干部上去拉动手打乡干部的村民,但场面很混乱,根本拉不过来,不小心还挨了几下。于是他们也不敢再拉了,瞅机会都跑回了家。不过他们毕竟是本村人,村民中也没有人去追。最惨的是赵基德了,被打得一瘸一拐,最后他由他的大弟赵奉德背回了家。 村民见把乡干部们收拾得差不多了,也没再为难他们。乡干部们相互搀的搀,扶的扶,朝停在操场的车子走去。胡大春伤得不轻,被两个乡干部架着走了。 几个司机早跑得没踪影,乡干部们只好步行到村外。望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大多数村民很得意,说咱们泥腿子何曾这样扬眉吐气过。但也有个别村民深感忧虑,他们知道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会卷土重来。 林少生没有参加这场战斗,双方交手的时候就迅速撤身回家了。他是本村人,哪怕是乡政府撤了他的职也不可能和乡亲们对着干,自己及家人还要在这里生存哩。 刚打了胜仗,村民正士气高昂,都没心思回去干活,聚在操场上议论着。有人说乡干部回去搬兵去了,说不定马上就会杀回来。恩刚说他们来报复也不怕,大不了咱们再和他们干一仗。 金生刚才看着恩刚带着村民和干部干仗,当时就吓得半死。现在一帮村民正围着他说说笑笑,俨然把他当成了大宇村的英雄。金生看着这场面更加害怕,走过来拉了拉恩刚,轻声说:“你跟我回去,我有话对你说。” 恩刚朝周围看了看,见村民都拿眼睛瞅自己,对父亲说:“何必要回家去呢,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金生火了,抓住恩刚的衣领猛地拉了一下,把他拉了一个趔趄。他瞪着眼睛问恩刚:“他到底回不回去!” 小梅和海燕都过来一齐劝恩刚先回家去。恩刚一看没有办法,对在场的村民说:“大家都别走,我去去就来。” 恩刚跟着父亲回到家来,家里其他人也全都回来了。 “恩刚啊恩刚,你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你今天闯大祸了!”恩刚脚刚迈进家门,金生就激动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带着一帮人殴打干部,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弄不好你要坐牢的!” 恩刚不服气地说:“无风不起浪,是他们先不讲理。如果他们不搬东西,不动手打人,我也不会带着村民打他们。他们是咎由自取,活该!” “人家又没搬你的东西,动你一根毫毛,你为什么要去挑这个头呢?”金生生气地对儿子说。 “如果我不揍他们,这一切迟早会轮到咱们头上。我们打了他们又怎样,他们也打了我们的人呀;而且是他们打人在先,去哪里讲理我都不怕。” “我现在也不跟你嚼舌头了,你现在赶紧带点钱去外面躲一躲,等下他们人来了就没有说话的份!”金生命令恩刚。 母亲和老婆也劝恩刚先出去避一避风。站在旁边的恩强对恩刚说:“哥,你还是听一下爹妈和嫂子的话吧,不要太逞强,到头吃亏的是自己。你走之后,他们要是上咱家来,我和爸爸应付他们;再说叔叔也是乡干部,会帮咱们说话的。最后无非是罚点钱,总比你带着大家去拼命来得保险。” 恩刚显然听不进家人的劝告,嚷道:“我又不是去上战场,你们怕什么!他们是干部又咋啦,干部就不要讲王法了吗?他们来报复我也不怕,我倒要会会他们,看他们到底能把我们这些泥腿子咋的!”恩刚说完就要往外面走。 金生被他气得眼冒金星,对家人说:“给我把这个孽畜拉回来!” 小梅和海燕怕恩刚再出去闯祸,赶紧一人抱他一只胳膊往回拽。趁这个空当,金生迅速从门后拿了一根捆稻草的绳子,不由分说从后面猛地套住恩刚的上身。金生知道恩刚力气大,怕他逃脱,所以动作做得特别麻利,绳子也勒得很紧。恩强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立即上来帮忙,两人联手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恩刚没想到父亲会偷袭自己,急眼了,连蹦带跳想挣脱绳子。金生见他还不老实,又拿来一根绳子,把他的双脚也捆起来了,然后一家人像抬一根木头一样把他抬到床上去了。金生让海燕反锁了房门。 恩刚像一头被困住的狮子,在房里大声嚷嚷,还不时地用头撞墙。小梅心疼儿子,怕他出事,在外面好言好语。金生听得不耐烦,生气地对老婆说:“死不了!随他去!” 恩刚被父亲逼回家后,满堂成了恩刚的“继任者”,大家围着他一起猜测着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 警笛声从远至近传来,村民立刻紧张起来。满堂对大家说:不要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那些挨了揍的乡干部三三两两在马路上会合了。当他们得知有人将这里的情况通知了王天亮、王天亮即将派人来为他们报仇时,精神头立即又上来了,身上也感觉不那么疼,聚在路边翘首以待。 见乡派出所的警车开到跟前,挨了揍的乡干部们立即迎上去。王天亮和叶达仁都下了车,一齐走到躺在一个干部怀里的胡大春面前,见平日生龙活虎的他现在却奄奄一息,两人都吃了一惊。王天亮问他上午在大宇村发生的情况。胡大春的嘴巴被打肿了,说话不利索,于是站在旁边的干部替胡大春回答。干部们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王天亮听得怒火中烧,对挨了打的干部说:“此仇不报非君子,跟我一起进村去!” 王天亮和叶达仁重新坐上车,朝大宇村开进。一部分尚有战斗力的干部跟着车子再次进村;其他人则仍旧在路边呆着,等候王天亮他们凯旋的消息。在大宇村蹲点的胡晴光是个鬼人精,刚才双方一动手打架的时候就借机溜掉了,他才懒得跟着王天亮去冒险,假装自己受了伤,也在路边坐着。 警车开到大宇村小学的操场上,干警和干部同时下了车,然后大家拢在一起,只待领导一声令下,即刻投入战斗。村民也围了过来,怒视着他们。 王天亮站在自己队伍的前面,用威严的眼光扫视着面前的村民。他在人群中没看到一个村干部,对村民说:“去把你们的村干部叫来。” 半晌没有人答应。 王天亮大为不悦,历声喝道:“跟我把你们的村干部叫来!” 叶达仁也跟着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村干部!” 还是没有人答应。村民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们,有的人看到王天亮的气急败坏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天亮见自己的权威在这里失灵了,恼羞成怒,他回过头来问那些挨过打的乡干部:“你们出来给我指一指,是哪些人打了你们!” 挨了打的乡干部见报仇的机会来了,纷纷站出来,朝村民东指一个,西指一个。王天亮对叶达仁说:“都给我拿下!” 派出所的干警们立即扑上去捉拿刚才被指认的村民。村民见派出所要抓人,上来阻拦。叶达仁依旧掏出枪朝天打了三枪,对村民大声说:“我枪里还有三颗子弹,不要命的你们尽管动手,我先打掉你们的三颗脑袋再说!” 赵满堂站在村民队伍的最前面,是第一个被指认的“凶手”。他扒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胸膛对叶达仁说:“你不是要打人吗?打!朝这里打!不打你是我孙子!”赵满堂指着自己裸露的胸膛对叶达仁厉声说。 “你以为我不敢么?”叶达仁上次就抓过赵满堂,见他仍旧不老实,竟然还敢当众和自己叫板,上去就照着他的胸膛重重打了一拳。 赵满堂没有避让,大声喊:“所长打人啦!小兔崽子们还不快上!” 一时间,村民群情激愤,“哗”地一拥而上,再次投入战斗。他们也顾不得挨不挨枪子了,和干警及乡干部拼起了命。叶达仁没想到大宇村的村民会如此不要命,看来今天不杀一两个是镇不住场面。他见赵满堂背对着自己,正和一个干警拳来脚往,朝着赵满堂的背部连放两枪。 赵满堂应声倒下。因为叶达仁离他不远,赵满堂的血溅得他满脸都是。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村民尖叫起来。双方顿时都停了手,所有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 叶达仁心里也吃了一惊,抹了抹脸上的血迹,依旧蛮横地说:“我这是秉公执法,打死他活该!”说完自顾上了警车。 王天亮知道娄子捅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示意其他人赶快上车。 村民一时群龙无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车开走了。 有人把赵满堂扶着坐起来,用手放在他的鼻子底下试了试,发现已经没气了。 再说村里的几个干部,在家里听到警笛声,知道是派出所来人了也没敢露面。后来又听到了枪声,吓得更加不敢出门。 赵春雷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不停地搓手,心里说当时人家敬民预料得没错,这下可真出了乱子,而且是大乱子!他人虽然在房间坐着,两只耳朵却树得老高,捕捉着外面传来的声音,猜测着局势的发展。当他听到前面三声枪响时,知道是叶达仁为了镇住场面而打的空枪;但没过多久又听到了两声枪响,这下他心里犯嘀咕了,难道警察开枪打人啦? 他想不管怎么样,躲在家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是出去看看为好。他刚要迈出家门,在外面替他观敌瞭阵的老婆跑回来了。她气喘咻咻地对赵春雷说:“不得了不得了,满堂被人用枪打死啦!” 赵春雷心里一惊,心想自己果然猜中了。他急忙问老婆:“谁开的枪?” “除了叶达仁还有谁!” 赵春雷懊恼得连连跺脚,但他也不知道该怪谁。他对老婆说:“我去看一下。” 老婆拉住他说:“连乡干部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去揽这种事干吗!再说村里还有个赵基德,轮不到你去充好汉!” 赵春雷没有理会老婆,自顾朝操场大步走去。 村民围着赵满堂的尸体,正愁如何处理,见赵春雷来了,都把目光投向他。村民心里都有杆称,在现任的五个村干部中,就数赵春雷心肠最好,虽然他跟着赵基德也干了一些不得人心的事,可他毕竟不是“一把手”,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春雷摸了摸赵满堂的身子,感觉没多少热乎劲,知道人确实死了。村民围着赵春雷,你一言我一语告诉他刚才打架的经过。赵安全对赵春雷说:“我当时就在满堂叔的旁边,亲眼看见叶达仁举枪向满堂叔连射两枪。”赵春雷看了看满堂的背部,背上果然有两个深深的枪洞眼。 人命关天,赵春雷让几个村民看住现场,自己来到村委会办公室,打电话到县公安局报警。挂下电话后,赵春雷带着七八个壮实后生来到林长根家,向他借棺材。在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把自己的棺材借给用人是件喜事,用迷信的话说,是有人代自己去死了,自己的寿命可以得到延长。 林长根爽快答应了赵春雷借棺材的请求。赵春雷也说了,满堂没有一个后人,这口棺材算是村委会借的。 村民把赵满堂入殓后,将棺材抬进了他生前住的屋子。 枪杀赵满堂后,叶达仁估计这事的影响肯定小不了,为了不使自己被动,他一回到派出所,就立刻找到和赵满堂交手的那个干警,对交待了一番,然后打电话向县公局局长汇报了发生在大宇村的村民“抗税”事件。他说有一名村民穷凶极恶,掐着一名派出所干警的脖子不放,想至他于死地,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自己为了救干警的性命,将这名村民就地正法了。 公安局局长听到这个消息吃惊不小,问叶达仁事后是怎样处理的。叶达仁说当时村民人多势众,气势汹汹,他们不敢久留,赶紧先回来了。 打死村民后就这样溜之大吉,村民岂能善罢甘休。果然,没过多久,局里又接到大宇村打来的电话,说的是同一件事,不同的是人家说是叶达仁故意枪杀村民。局长接过电话说这事我们一定会处理。放下电话,局长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拨通了县委书记劳仪跋的电话,向他汇报了阳光乡派出所所长枪击抗税村民的事件。因案件牵涉到农民负担,劳仪跋给局长指示:从速处理好该事件,并封锁消息,把事件的影响降到最小。 局长明白劳仪跋的意思,当即召集刑警和法医,亲自前往大宇村实地了解情况。 第六十四章 公安局长带着刑警和法医先来到阳光乡派出所,所长叶达仁把他们一行人让进会议室。叶达仁先向局长简短汇报了发生在大宇村的打架事件经过,承认自己是开枪打死了赵满堂。但他说赵满堂当时正掐着一个干警的脖子,自己是为了救干警而开枪的,这种行为是正当防卫,而不是大宇村人说的故意谋杀。 局长问:“你这边有没有证人?” 叶达仁说:“有,和死者交手的干警方胜杰可以作证。” “还有谁看到了?” “还有乡党委书记天天亮,他当时就在我身边。至于其他人有没有看到我就不清楚,当时场面很混乱,谁也顾不了谁。” 从叶达仁口中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后,局长对叶达仁说:“这事是因乡政府征收税费引起的,你打电话给乡党委书记王天亮,让他来一下派出所,咱们三个商讨一下具体对策。” 没过十分钟,王天亮单枪匹马来到派出所。局长让随行的人出去一下,只留王天亮和叶达仁在会议室。 局长对王天亮说:“老王,关于发生在大宇村的事,我已经向县委劳书记作了汇报,他指示我从速解决该事件,我想和你商讨一下解决的办法。” 王天亮说:“这件事我也向劳书记通了气,他也是要求我快速解决这个问题,不让事件的影响扩大化。我的意见是尽快让死者入葬,听说死者是个老光棍,没有一个后人,赔一点安葬费给村委会,我估计葬下去问题不大。” “如果村民不肯怎么办?”局长问。 “村民无非是想多讹点钱,他们不同意的话,再加点钱就是了。”王天亮很有把握地说。 局长笑了:“恐怕问题没那么简单。如果村民一口咬定叶达仁是故意杀害赵满堂,要求法办叶达仁怎么办?” 叶达仁不屑地说:“他们要告就去告,我有足够的证人和证据证明我是正当防卫,他们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事情真能如你们所说的那样当然就好不过了。” 局长说,“那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农民的税费还继续按现在的标准征收吗? 王天亮说:“那当然,这个标准已经是最低的了;再低下去乡村两级的干部就得饿饭,很多工作也无法开展,我不能因为大宇村的一粒老鼠而坏了整个阳光乡的这锅汤。这次派乡干部下去协助征收税费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局长知道这个问题的“本”是乡政府摊给农民的税费,但这不在他的管理范围之内,自己只能治“标”——平息枪杀赵满堂事件。 局长一行人离开派出所来到大宇村。村民见警车开进村,以为派出所的人又来了,纷纷围上来。局长下车后对村民说:“我是县公安局局长,来找你们村干部的,请你们那位代劳一下,把村干部叫来。”村民见是公安局局长来了,而且说话很客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有个村民自告奋勇说:“我去找。”说着朝赵春雷家里跑去。 赵春雷来见局长。因为人太多,赵春雷让村民搬些椅子放在村委会办公室外,招呼局长一行人坐在外面谈;然后又派出几个村民,让他们分头把另外几个村干部叫过来。 不一会儿,派去请村干部的村民都回来了,有的说村干部不在家,有的说村干部不愿意来。局长对赵春雷说:“有一个代表就行,你跟我们谈谈事情的经过。” 赵春雷告诉局长事情的起因。谈到打架时,赵春雷对站在人群中的林恩刚和赵安全说:“这个你们比我清楚,你俩给局长说说。” 赵安全家被“四大金刚”搬东西的前一天晚上,他正在青云村跟几个麻友打麻将,第二天快吃中饭时才回村,得知家竟然被“四大金刚”操了,气得要杀人。他对妻子说,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因此,两次战斗他都“英勇”参加了。 林恩刚和赵安全你一言我一语述说了一下打架的经过。当说到赵满堂是怎样被枪杀时,赵安全说:“第二次动手打群架之前,我刚好站在满堂后面。叶达仁先是给了满堂一拳,满堂并没有还手,而是让其他村民动手,于是双方就打起来了。我当时看见一个干警拿着警棍抽满堂。满堂左右躲闪,想夺下干警的警棍。我在旁边不小心都挨了几下,你看我头上都起包了。”赵安全让局长看了看自己头上的包,“我刚准备上去帮满堂时,突然听到两声枪响,就见他倒下去了。我扭头一看,见叶达仁手里拿着枪,脸上还溅有满堂的血,就知道是他枪杀了满堂。” “满堂的尸体现在停放在哪里?”局长问。 赵春雷说:“停放在他自己家里,我们用一口棺材把装殓起来了。” 局长说:“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来到赵满堂家,局长让随行的刑警撬开了棺材。胆小的村民不敢进去,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赵春雷拉亮了屋里的灯,法医走上去检验尸体,一个刑警拿着相机在旁边拍照。 法医忙乎了一阵,从尸体上取出两颗子弹,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验尸完毕后,刑警重新盖好棺材。 赵安全说:“事实再清楚不过了,人是叶达仁杀的,而且是故意杀的。” 局长说:“故意不故意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有待进一步调查。”许多村民都在门外站着,村民中只有赵春雷、林恩刚和赵安全在屋内。局长坐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来,示意他们三个也过来坐。 局长说:“你们看怎样处理死者。” 林恩刚说:“人死当然要埋,但是要等案件有了结果之后才能埋。” “你所说的结果指什么?” “当然是指杀人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林恩刚义正言辞地说。 局长皱了皱眉,问赵春雷:“你的意见呢?” 赵春雷说:“和他的一样。满堂是因公而死的,如果他的死得不到一个公正的解决或者说法,村民是不会服的,以后可能还会闹事。” 局长说:“你们说得都有一定的道理。我也说一下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先让死者入土或者火化。为什么这样说呢?第一,就目前来讲,该案还不能马上确定为故意杀人案,调查研究需要一个过程,总不能一直让死者放在这里吧。这么热的天,尸体要变味的。第二,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已经验了尸,拍了照,既然留有了证据,也就没有留尸体的必要了。你们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局长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三个人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赵春雷说:“你的意见我们考虑一下。” 局长趁热打铁地说:“关于相关安葬费用,我可以出面替你们调解一下,让乡政府和派出所出这笔钱,毕竟这事他们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林恩刚说:“钱当然得由他们出,难道还要村民掏腰包啊!” 局长笑了:“那就这样定了。你们算一下大概要多少钱,给我打个电话,到时我替你们把钱要过来。” “那税费的问题怎样解决?”赵安全问。 局长说:“这要让乡政府、甚至是县政府研究再定。经过这件事后,我相信只会比原来少,你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三人都点点头。局长一行人告辞而去。 待局长一行人走远后,林恩刚问赵春雷:“真的就这样把满堂埋了?” 赵春雷说:“还能怎样,放久了要变味的。” 当局长在派出所的会议室把谈判结果告诉叶达仁和王天亮时,叶、王二人相视一笑,似乎早就预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接下来局长和他们商议了一下安葬费。对于这个问题叶王二人都表现得很大度,王天亮说大宇村人说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给,要多少给多少,懒得和他们讨价还价。 赵春雷回去和林恩刚、赵安全一起估算了一下,安葬赵满堂要花六千元。赵安全说安葬赵满堂是件大事,最好还是向赵基德通个气,尽管他现在心里恨透了大家。赵春雷说这件事不仅要和他商量,还得征求群众的意见。 当天晚上,赵春雷来到赵基德家。赵基德确实伤得不轻,躺在床上“接见”了赵春雷。赵春雷先探问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把公安局长来村里调查案件的事告诉他,并就安葬赵满堂的事征求他的意见。赵基德说我都差点被这帮刁民打死,凭什么还让我去管刁民的事。以后村里的事我一概不理,你们谁愿意管谁去管。赵春雷见他这个态度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晚上,赵春雷召开村民大会,讨论安葬赵满堂的问题。村民问为什么急着把赵满堂安葬下去。赵春雷说了一下理由,基本上和局长说的一样。村民担心说,人一旦埋下去案子可能就不了了之。赵春雷说这个咱们不怕他,案子拖着不解决的话,咱们就去上访。 赵春雷给公安局长作了“报价”。第二天下午,公安局长再次来到大宇村,亲自把六千元交到赵春雷手上。赵春雷说:“我们听从局长的安排,把人埋下去。但也希望公安局尽快破案,给老百姓一个说法。” 局长说:“那是自然。” 在正式办丧事之前,赵春雷依次去找了另外三名村干部,想请他们一同出来组织办理丧事。冯金花没什么意见,她依旧说领导安排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赵家喜倒有几分自知知明,他说村民现在对我有很大成见,我再去露面谁还听我的,坚持不“出山”;林正荣也扭扭捏捏不想出头,但赵春雷说办丧事免不了钱进钱出的,得有个人记账,你是会计,这个事当然得由你来干。赵春雷左说右说,林正荣终于同意了。 赵春雷临时组织一个“治丧委员会”,自己任委员长,委员有冯金花、林正荣、林恩刚、赵安全。 赵安全在村里一直没什么地位,多数村民瞧不起这位赌棍兼“三只手”。他见赵春雷竟然把自己纳入了委员会,异常激动,办起事来特别卖力。 “治丧委员会”按照常规的葬礼程序办理赵满堂的丧事。虽然满堂没有后人,但他是为村民的公众利益而死,所以村民都自愿地充当“孝子贤孙”为他举哀。出殡的那一天,全村人都出动了,场面甚是壮观。成年村民自觉地排起了队,轮流到赵满堂的棺材前作辑下跪,和他作最后拜别,不少村民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安葬好赵满堂后,大宇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村民的心里并不平静,他们依然密切关注着枪杀案件的处理结果,以及税费征收问题。 第六十五章 肖月只要不上班,就带上纸皮前往珠江边上的大排档讨钱。哥哥肖晨的病一直没有好转,但暂时也没进一步恶化,肖月想趁这段时间尽快筹到钱,一旦哥哥的病突然恶化就再也来不及了。 肖月刚开始乞讨的那几天,受到其他乞丐的排挤,人家可不希望别人来抢饭碗。肖月哭着向人家千求万求,讲述自己是因为要救人不得已出来讨钱,才获准继续乞讨。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大学。肖月变得以前坚强多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多愁善感、娇羞柔弱的少女。别的乞丐讨钱时一般都是勾着头,等着别人把钱扔进自己那只讨钱的破碗里。肖月筹钱心切,跪在地上昂着头讨钱,还不时地向路人讲述自己家庭的不幸,在这群乞丐中格外显眼,讨的钱也是最多的。路人中也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见肖月长得漂亮,嘻皮笑脸对肖月说,小妹妹长得好靓啊,何苦在这里讨钱呢,跟哥哥走,保你吃香喝辣衣食无忧。肖月说,如果你能当场给我二十万,我立马跟你走。那些人见她一脸严肃,好象把这事当真了,感觉无趣,灰溜溜地走了。 一天晚上,肖月跪在那里乞讨。路人来来往往,偶尔有人把钱丢进她讨钱的碗里,肖月总不忘说声谢谢。 当肖月刚低头摆弄被风吹卷的纸皮时,突然见一张百元在钞无声地落进碗里。肖月猛然抬头一看,心里一惊。放钱的是一位中年男人,目不转睛看着她,表情很复杂。 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肖月在蓝天酒店认识的程俊豪。肖月刚才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心里纳闷: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平时讨钱肖月都不觉得那么难堪,但见到依旧风流倜傥的程俊豪,就感到脸在发烧,恨不得地上有条缝立即钻进去。 程俊豪倒显得很平静,弯下腰将肖月扶起来,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肖月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程俊豪接着说:“我刚才路过这里,见你很眼熟,走近一看,原来是你。你还在蓝天酒店上班吗?” “在。”肖月怯怯地回答。 “那你这是——”程俊豪感到很困惑。 肖月没有回答,把写满字的纸皮递给他。程俊豪展开浏览了一遍,唏嘘不已。他扶了扶眼镜,说:“我很同情你的家庭遭遇,但你这样筹钱不是办法。走,找个地方坐坐,老朋友见面,咱们聊一聊。” 还没有等肖月回过神来,程俊豪拉着她坐上了自己停在车场的“宝马”,一溜烟开走了…… 当天晚上,程俊豪把肖月带到了一家咖啡厅。程俊豪告诉肖月自己离开蓝天酒店后搬回了别墅住,平时吃腻了餐馆的菜,想换换口味,顺带散散心,就“屈尊”来到江边的大排档吃宵夜。程俊豪详细问起了肖月的家庭情况和工作情况,肖月都如实地告诉了他。 也许是出于对肖月哥哥病情的同情,也许是对肖月还存在爱慕之情,程俊豪许诺一次性给肖月二十万元,让她拿去全力以赴治哥哥的病。 程俊豪的康慨令肖月始料未及。更令肖月惊奇的是程俊豪许诺给这笔钱的同时未提任何条件。救哥哥的命要紧,肖月再也没有勇气拒绝了,默许了程俊豪的做法。 程俊豪第二次约肖月去咖啡厅,把一个存有二十万元的存折亲手交给肖月,并告诉了她密码。肖月接过存折百感交集——哥哥终于有救了。肖月刚准备跪下来谢程俊豪,被他一把搀住了,说:“你不要这样,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只是做了作为朋友应做的事情,你不必客气。” 想起以前自己曾经拒绝过程俊豪,让他黯然离开住了很久的蓝天酒店,肖月甚感惭愧和内疚。她对程俊豪说:“等我哥哥病好之后,我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肖月把二十万元全部寄回家里,叮嘱父亲一定要配合医生治好哥哥的病。她也料到父亲会怀疑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能拿出这么多钱,于是撒了一个不太圆满的谎,说自己向一个红十字基金会求助,人家了解咱家的情况后,捐助了这笔钱。 程俊豪搬回在二沙岛的别墅住下后,请了一个钟点工,帮着打理别墅。肖月再也没出去乞讨了,为了答谢程俊豪,她让他辞掉了那个钟点工,自己不上班的时候去帮他料理家务。 一天,肖月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医生在中华骨髓库中找到了与哥哥相配的骨髓,正在拟定给哥哥进行骨髓移植的方案。肖月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振奋,恨不得立即飞到医院亲自守护哥哥。 但肖月不能离开广州,一来要上班,二来是要帮程俊豪料理家务,不能受了有人家的恩情就拍拍屁股走人,而且目前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报答他了。 程俊豪是个有分寸的人。在家与肖月独处时,并未对她动手动脚,给肖月以极大尊重。只是他那双眼睛,总是饱含“内容”地看着她。肖月不是看不懂,坦白地说,程俊豪确实称得上是人中精品,而且不计前嫌慷慨帮助自己,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对于程俊豪的感情,肖月不知是接受还是再次拒绝,内心一直挣扎着。 肖月再次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哥哥肖晨的骨髓移植手术做得很成功,身体逐渐好转了。肖月内心一阵狂喜,突然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哥哥能从鬼门关走回来简直是个奇迹,肖月感到长期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搬开了,人轻松了许多。 肖月冷静下来想了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晚上下班后,她换下工作服,稍做打扮,去花店找林恩亚一起吃晚饭。 林恩亚得知肖月哥哥的病居然治好了,也感到相当高兴。当他问肖月怎么突然筹到那么多钱做手术时,肖月笑而未答。 吃完晚饭后,肖月又拉着林恩亚看了一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后,肖月又极其温柔挽着林恩亚的胳膊来到他的出租屋。 进屋之后,平日一向文静的肖月突然变得狂野起来,抱着林恩亚一阵狂吻。林恩亚热烈地回应她。两具血气方刚的躯体纠缠在一起。肖月主动向林恩亚发起“进攻”,林恩亚快把持不住了。 林恩亚还没被幸福的巨浪冲昏头脑,在“关键”时刻,推开肖月略带羞涩说:“还是——还是让这一切留给我们的新婚之夜吧。” “我愿意!”肖月再次抱紧林恩亚,“攻势”更加猛烈。在一番激情中,把一个少女最宝贵的贞操献给了心爱的人…… 肖月哥哥的病情好转后出院了,肖月请假特意回了一趟家。当一家四口人再次聚在一张桌上吃饭时,肖月动情地想,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天伦之乐了,为此牺牲多少都值得。 回到广州后,肖月空闲时一如既往去程俊豪的别墅。相比以前,她去林恩亚出租屋的时间少了很多。一天晚上,肖月准备好了一桌菜等程俊豪回来。 程俊豪回来看着一桌丰盛的晚餐,拉着肖月的手动情地说:“很感谢这段时间陪着我,你做得这桌菜让我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别那么说了,不就是做餐饭,至于那么激动吗。今天你是贵宾,你先坐下,一切让我来动手。”肖月转身从壁柜里拿出一瓶“马爹利”和两个酒杯,“今天咱们喝一杯。” “好!”程俊豪在饭桌旁坐下了。 酒过三巡后,肖月有点醉眼蒙胧了。程俊豪对肖月说:“你稍等一下。”起身走进了卧室。 程俊豪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小盒,打开后递给肖月:“这就是我去年为你买的那个蓝宝石戒指,虽然你那次拒绝了我,但我一直珍藏着,我觉得只有你配得上它。” 肖月接过小盒。一枚精巧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小盒里,周身散发出华贵的气息。 “来,让我为你戴上。”程俊豪取出戒指,轻轻套在肖月纤细的无名指上。 “真好看。”肖月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现在它就是你的了,我希望你以后一直戴着它。”程俊豪顺势把肖月揽上怀中。 肖月没有拒绝,也不可能拒绝,哥哥的后续治疗还需要钱。她知道程俊豪是个商人,一切讲究交换原则。相比其他有钱人,程俊豪少了些傲慢与粗野,但并不能就此认为他是个大慈大悲的济世菩萨。他一下拿出二十万给自己一定是有目的的,只是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拿回等价物而已——天下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激情过后,肖月对程俊豪说:“我知道我欠你的,就按照上次你在信中所说的那样,我答应你,从今天开始起,陪你两年。” 程俊豪微微一笑,说:“上次信中写得你统统把它忘掉吧,你应该看得出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辈子。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和我的太太离婚,以后咱们做长久的夫妻。” “做夫妻我不敢奢望。你也知道我有男朋友,而且我们很相爱,我得对他有个交待。咱们得保密目前这种关系,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肖月还不想因此事而失去林恩亚,既然自己把初夜献给了他,这一生就是他的人了。要不是为了治哥哥的病,自己绝对不会走这一步。 “我这么喜欢你,怎会忍心伤害你呢?好,我答应你!”程俊豪尽管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表面上还是显得很大度。 肖月继续在酒店上班。程俊豪只要能忙得过来,就会驱车去接肖月下班。肖月怕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叫程俊豪不要来接。但程俊豪执意要来,肖月没办法,只好要求他每次来的时候把车子停远一点。 第六十六章 自从与程俊豪发生关系后,肖月很少在酒店的员工宿舍住了。同寝室的姐妹和她开玩笑说:终于和你的帅哥同居啦?肖月却笑而不答。姐妹们见她默认了,围着她叽叽喳喳开了一通玩笑。 程俊豪的别墅是栋三层小洋楼,门前有个小花园。肖月是在农村长大的女孩子,不忍心小花园被杂草“霸占”着,特意买了一把小锄头和小铲子,费了好大工夫把小花园修整了一番。她又买来花的种籽,播撒在小花园的各个角落。程俊豪见她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还如此勤劳,对她更是宠爱有加,不时买些小礼物讨她欢心。 肖月如果前一天上的是晚班,第二天则要睡得中午一两点才起床。程俊豪白天在自己的公司上班。肖月一个人在别墅的时候闲不住,除了给花园里的花浇水施肥外,还找些家务事做。忙完事后,肖月会泡上一杯上等的茶,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隔着硕大的落地玻璃窗欣赏着珠江景色。表面上看,肖月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傍”着一个有钱且风度翩翩的大款,住着高级的别墅,吃着美味佳肴,手头从来不缺钱花(程俊豪定期会给肖月一笔丰厚的生活费)。应该说,除了名份之外,一个富太太该享受的程俊豪都给了肖月。 但肖月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地享受地这种所谓的贵族生活,她有一根弘一直崩着:那就是哥哥的性命和目前的生活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虽然这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但它毕竟是不道德的;更让肖月担心的是,一旦林恩亚知道这一切后,他会原谅自己吗,或许两人的感情就被埋藏,那将是自己一生的痛。 素姐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林恩亚每天几乎都在外面送花,闲暇的时间比以前少了。林恩亚还担心没时间陪肖月而让她不高兴,后来见她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来找自己,心里也就没那么愧疚了。不过他电话倒是打得挺勤——不能因为自己忙就完全把人家凉在一边。 素姐见花店生意这么好,想开一家分店。她对林恩亚说:如果分店开成了,就让你去当分店的店长。林恩亚听了非常高兴,约肖月周末下班后一起吃饭,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好。 一天上班的时候,林恩亚突然接到“战士”打来的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宵夜。林恩亚想到有日子没见到“战士”,高兴地答应了。 晚上“战士”如约而至,林恩亚带他去附近的大排档喝粥。两人相互问了对方的工作情况后,“战士”话题一转,问林恩亚:“你和肖月现在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林恩亚回答时一脸幸福的样子。“真得吗?一点问题都没有?”“战士”收起了刚才的笑容。 “如果要说有问题,那就是我这段时间很忙,两人没像以前那样经常在一起吃饭了。不过肖月说她这段时间也挺忙。我想等忙过这段时间后,我再好好给她补偿一下。” “战士”一边喝粥,一边若有所思。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呢?”林恩亚问他。 “战士”放下汤勺,说:“兄弟,有一件事我憋了很久了,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林恩亚很少见“战士”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不禁有点担心起来,不知这小子又摊上什么倒霉事。于是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只要兄弟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赴汤蹈火!” “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战士”一脸严肃。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林恩亚有点摸不着头脑。 “战士”沉默了一下,说:“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如果我说出来恐怕会伤害到你;如果我不说的话,又怕你蒙在鼓里,最终吃亏的是你自己。” “有这么严重吗?到底什么事你尽管说,我挺得住!”林恩亚自信满满。 “我发现你的肖月有了——有了别的男人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林恩亚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说你的肖月有了别的男人了。” “肖月有了别的男人?你胡说!”林恩亚不高兴了,嗓门突然提高了八度,惹得旁边吃宵夜的人忍不住朝他们看。 “我说的是千真万确,这种事情我怎敢拿来和你开玩笑。”“战士”说完看着林恩亚,脸上毫无表情。 “你有什么证据!”林恩亚见“战士”不像是开玩笑,不由得紧张起来。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女孩子来我们湘菜馆吃饭,我突然发现那个女孩子很像肖月,当时也很吃惊。我怕自己眼花认错人,于是隔着老远仔细观察,确信那个女孩子就是肖月。” “现在模样长得差不多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就保证没认错人?”林恩亚仍抱着一丝侥幸。 “她的身高、长相、发型和肖月完全一样。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就是肖月的话,那她用左手拿筷子吃钣,这总应该和肖月一致吧。难道有人将肖月克隆了,突然冒出一个和她完全一样的人?这绝对不可能嘛!”“战士”肯定地说。 肖月确实习惯于用左手吃饭,看来“战士”没有认错人。林恩亚脑袋“嗡”了一下,脸上刷白,嘴里喃喃地说:“真的会这样吗?” “也许肖月当时是陪一个客户吃饭,迫于礼节,逢场作戏罢了。你最好调查一下了解真相,不要冤枉了她。当然,如果肖月真的是那种人,你也心中有数了,不会再受她的骗。” “战士”带来的消息无异于慧星撞地球,在林恩亚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涛。躺在出租屋里的“榻榻米”上,林恩亚辗转反侧。他细细地回忆着和肖月交往的每个环节,从乡政府的偶遇到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每个情景都像电影在脑海中闪过,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让肖月变心的蛛丝马迹。 想来想去,林恩亚慢慢理出了一点头绪:如果肖月真得变了心,很可能和她哥哥肖晨的病有关。肖晨做手术需要一笔巨款,而肖月家竟然很快就筹集到了。很显然,这笔钱不可能是由她已负债累累的父母筹集到的,肯定是肖月自己弄来的。上次自己问肖月治肖晨的病钱是从哪来的,她却笑而未答,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要不然她不会不说的。她一个弱女子上哪儿一下搞到这么多钱?打砸抢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傍有钱人。 林恩亚越想越怕,越想越难过,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他真希望如“战士”所说的那样,肖月只是被某个没教养客户的缠住,不得已陪人家吃餐饭而已。 周末的晚上,肖月如约与林恩亚一起吃晚饭。两人有段时间没在一起了,肖月显得很兴奋,不时地给林恩亚的碗里夹菜。林恩亚因有心事,表情没以前那样自然了。恋人之间是很敏感的,林恩亚的变化没逃过肖月的眼睛,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林恩亚只推说近期工作比较忙,感觉有点累而已。肖月也没再多心。 肖月要回酒店了,林恩亚拉着她的手说:“咱们都那个了,要不你搬过来一起住。” 肖月说:“不行,我上晚班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我接你下班不就得了。” “那也不行,酒店经常会有临时任务,跑来跑去多辛苦,还是在酒店住方便。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休假的时候我可以过来陪你啊。”肖月撒娇地说。 林恩亚听了心里堵得慌,也没再说什么,勉勉强强把肖月送回了酒店。 一天晚上,林恩亚出于对肖月的想念,同时也出于对她的疑心,下班之后,也没和她事先打电话,径直来到肖月的宿舍找她。守宿舍的保安却对林恩亚说肖月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林恩亚问保安。 保安说:“她下班后就出去了,大概是下午六点钟。走的时候好象穿一身便装。” “去哪儿了?” “不知道。也许是会朋友逛街什么的,酒店的女孩子没几个会下班后还老老实实呆在宿舍里的。” 林恩亚扑了个空,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和保安闲聊了一阵,得知酒店的女孩子有一部分不安分,经常和有钱人混在一起,成天穿金戴银的,令人好不眼热。 林恩亚听得有些烦躁,刚准备离开时,遇到了和一个肖月住同一寝室的女孩子。在去年肖月的生日party上,林恩亚和她见过面,至今还有印象。林恩亚问她知不知道肖月下班后去哪儿了。 “帅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不是回你的金屋了么?”女孩子也认出了林恩亚,笑着说。 “金屋?什么金屋?”林恩亚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们这些男人也是,人家女孩子都以身相许了,你们还假正经,装什么蒜呢!”女孩子挖苦他说。 “我有好几天没见她了,来找她一下,有什么好装的呢?” “这就奇怪了,你们不是同居了吗?”这回轮到女孩子迷惑了。 “同居?没有啊!”林恩亚一脸惊异。 “没有啊,那我就不知道了……”女孩子讪讪说道,撇下在那里发楞的林恩亚,走了。 第六十七章 赵基德和赵家喜挨打之后都“罢工”了,两人再也没在村委会办公室露面。现在村委会暂时由赵春雷带着林正荣和冯金花主政。“四大金刚”挨了打后比以前老实多了,也不好意思到其他村民家打麻将,成天在家闷得发慌。与村民打架之后,乡干部也没再光临大宇村,大宇村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因今年的农民负担突然加重,各村村民的意见极大,村民与村干部之间冲突频繁。乡政府的干部不断下到村上协助村干部收钱,阳光乡的空气中弥漫中一股药味。有传言传到大宇村,说王天亮待“收拾”完其它村后,将请来公安和武警对付大宇村;还有人传说派出所所长叶达仁近期可能会被调走,枪杀赵满堂事件将不了了之。 为了证实这些传言是否真实,林恩刚来找叔叔林少生,问他这些传言有无事实依据。林少生说:“各村的钱还依旧照以前定的标准收,没做任何松动。虽然各村的村民都有不同程度的抵触和反抗,但王天亮铁了心要把这些钱收上去。据我所知,县委县政府也知道了发生在咱们村的事,对乡政府却没有做任何干预。” “这不等于默许乡政府暴力收钱吗!”林恩刚气愤地说。 “所以说村民的谣传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怀疑咱们村还得遭难。”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林少生想了想,说:“只有两条路:要么去上面告状,但问题不一定能得到解决;要么和乡政府干到底,这又有很大风险。所以,如果村民不够胆的话,就只能老老实实交钱了。” “那就去告他们好了,不能让满堂白白地搭了一条命!” “谁去告?你去告?你还嫌自己捅得娄子不够大啊。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成了乡政府重点关注对象,再掀什么风浪人家非逮你不可!”林少生警告侄子。 “那谁去告他们呢?” “村里那些被搬过东西的人可以去嘛,你没有必要再挑这个头。” 离开叔叔家,林恩刚又来找赵春雷问计。赵春雷说我先亲自去县公安局走一趟,当面锣对面鼓问问局长到底怎样处理满堂的案件,或许能从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林恩刚说那我们听你的信吧。 第二天,赵春雷坐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以前大家都一致认为赵春雷胆子小,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他处事很谨慎,比张敬民还谨慎;而且不太喜欢出头,所以给人一种胆小畏缩的印象。现在赵基德和赵家喜都成了“甩手掌柜”,他被推到最前线。他想该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逃避只能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于是也就没有以前那么多顾虑了,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至于干得好与坏,那只能由别人去评说了。 赵春雷来到公安局找局长,却被告之出去了。赵春雷很纳闷,昨天打电话跟他说好今天来,他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他问局里的人刑侦大队长在不在,说找他也行。得到的答案也是不在。 赵春雷无功而返,来到大街上,顺便买了点东西。他看时间还早,打算去张敬民的榨油坊看看。 赵春雷以前去过一次张敬民的榨油坊。自从在县城开榨油坊后,除农忙时节外,张敬民一般都呆在县城。大宇村发生的事他一次回村时老婆告诉了他。他当时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合乎情理。本来嘛,要收的钱突然增加了那么多,老百姓肯定会有所“表示”。张敬民早在收到负担卡时就对老婆说:这个钱肯定一分都不能少,老老实实交为妙,不要惹一身骚。所以第一次赵基德上门收钱时,他老婆就把钱交了。赵基德对他老婆说:还是敬民觉悟高。 张敬民见赵春雷来了非常高兴,转身对正在倒油的夏钢说:你替我招呼一下顾客。夏钢现在是张敬民的得力助手,榨油坊的活他全部拿得起放得下,还将自己认识的人介绍到张敬民的榨油坊买油。 张敬民吩咐儿子去买些好菜来,和赵春雷有日子没见了,准备和他好好喝上两蛊,说说知心话。赵春雷看了看来买油的顾客,对张敬民说:“生意不错嘛,我看村里现在能和你比的人也只有两位‘老板’了。” 张敬民笑了,说:“我的这点收入算不了什么,毛毛雨,填饱肚子后略有点盈余,谈不上发财。” 没过多久,张小明就把菜买回来了,父子二人在二楼的走廊兼厨房里忙乎起来。不一会儿,两个菜就上了桌。张敬民让儿子接着炒菜,自己则摆好碗筷先和赵春雷吃起来。 张敬民问赵春雷:“你来县城干吗?” “村里的事估计你也知道了,我这次来是去公安局问一下他们到底怎样处理枪杀赵满堂一案。” “见到人没有?” “鬼影都没有见到,个个缩了黄鳝洞。”赵春雷丧气地说。 张敬民冷笑一声,说:“你们被人家哄了。” “哄了?怎么哄了?”赵春雷不解地问。 张敬民责备说:“发生枪杀事件的当天你们就应该到县政府闹,派出所和乡政府肯定都会紧张。现在好了,人被人家哄着埋下去了,公安局又故意拖着不结案,人家这不明摆着想不了了之嘛!” “可当时他们说得也有道理,死人不能老放那里不入土吧。” “入土可以,但必须要结案,否则尸体烂得只剩骨架都不埋!”张敬民气愤地说。 张敬民在任的时候,赵春雷一向很服他,知道他的脑瓜子比自己好使。听张敬民这样说,赵春雷感觉自己对这件事处理得欠妥。但当时其他村干部都不闻不问,自己一颗脑袋一时确实转不了那么多弯。 他对张敬民说:“不知我们现在去告还有没有用。” “告谁?” “告派出所、告叶达仁呗。” 张敬民抿了一口酒,说:“你知道叶达仁是何许人也?他姐夫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 “哦?这个我倒不清楚。”赵春雷很是惊讶。 “还有你不清楚的!他曾在别的乡派出所任所长时就因抓赌杀过人,也就是因为这事才被调职,要不然他早就到县公局任职了。这事也是我来县城后听别人说的。人家有大后台,杀个人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出事的时候你们不趁热打铁去告,死人入土后再想告倒他,难!” “那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张敬民笑了:“春雷啊春雷,怎么你下棋只想眼前这一步呢。我问你,派出所是谁请过去的?为什么被请过去?请过去干了些什么?你把这些问题想清楚了就知道告谁了!” 赵春雷恍然大悟:“对!应该告乡政府,告他们不按规定征收税费,随意加重农民负担。” “杀害满堂的凶手,与其说是叶达仁,还不如说是乡政府,是农民负担!当然村委会也负有很大责任。退一万步讲,即使叶达仁被告倒枪毙了,也不见得能减轻农民负担。只有抓到问题的根子才能彻底问题。所以,你们要告的是乡政府!告了乡政府,枪杀满堂的案件也就扯出来了。民告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要做好心里准备。总之,你们要么不告,要么就告到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张敬民分析得深入透彻,赵春雷不得不佩服这个曾经的老搭档。他接着张敬民问:“你看这个状村里谁去告合适呢?” “论胆量,论韧劲,那当然非恩刚莫属。这小子有股狠劲,敢和乡政府顽抗到底。” “那我回去和他商量商量……” 当天晚上,恩刚就来到赵春雷家里,问他和局长谈得怎样。他告诉恩刚说局长没有见到,倒是去找了一下敬民,向他讨教了一下。接着他把敬民的意见告诉了恩刚。 “对!咱们就这样干!”恩刚拍着大腿说,“咱们不能便宜了这些狗日的,否则还要出人命!” “你来挑这个头,敢不敢?”赵春雷试探着问他。 “满堂为这事连命都搭上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恩刚豪气冲天地说道。“不过我一个人告怕没什么说服力,你得给我弄几个副手。”恩刚补充说。 赵春雷笑了,心想敬民没看错人,这家伙胆子大,脑瓜子又灵,选他绝对没错。他对恩刚说:“你相中了谁呢?” “安全、长根公和庆生,他们家的东西都被搬过,是受害者,可以理直气壮地告那些狗日的。” “行!我去和他们说说。”赵春雷答应恩刚的请求。 恩刚走后,赵春雷想:自己的这种行为用某些人的话讲可就是唆使村民造反,是反对党,反对政府,破坏安定团结,破坏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但又想:乡政府和派出所的行为本身就是违法的,村民告他们是让他们遵纪守法,而不是搞什么破坏;再者,如果对他们的违法行为不予制止的话,可能会造成更大的破坏,弄不好把阳光乡的老百姓急了眼拿起锄头扁担把乡政府砸掉都有可能,这种事情以前就听说在别的县发生过。一想到政府的干部竟然要让村民来进行教育,赵春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赵春雷把恩刚“钦点”的三个“副手”召集到自己家里,问他们敢不敢跟着恩刚去告状。三个受害者巴不得有这个“报仇”的机会,说不告等于坐以待毙,告的话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为什么不去告呢。三个人都拍着胸脯说愿意跟着恩刚去告状。于是以恩刚为首席代表的“告状代表团”就这样成立了。 接下来的几天,吃完晚饭后,恩刚等四个准备去告状的村民都聚到赵春雷家,商讨和制定具体的“作战计划”。恩刚起草了一份告状材料,让赵春雷等四个人提修改意见。四个人脑袋挨脑袋一起逐字逐句修改起材料来,其庄严程度决不亚于当年美国的《独立宣言》起草委员会成员们审阅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 家人知道恩刚又要去捅娄子,再次为他担心起来。在房间里,海燕先是哭着要跪下来求恩刚不要出去充英雄。见他不为所动,又威胁他说:如果你要是犯了事坐牢了我就和你离婚!对老婆的“软硬兼施”恩刚一概不理,使海燕伤透了心。金生夫妇这次除了偷偷叹息外,倒没有对恩刚说什么,他们知道儿子是个天生的“造反派”,就是捆住他的人也捆不住他的心。夫妇二人虽然有一万个担心,但也只好由他去,何况不告乡政府,乡政府也不一定会放过大宇村。 赵春雷召集村民开会,告诉他们村里将派恩刚等四人前去告状,让村民每户人家捐款十元,以解决相关经费问题。其实村民早就知道了这事,对赵春雷宣布的这个决定表示了巨大的拥护和支持,当场就纷纷掏出钱交到赵春雷手中。 多少年了,向村民收钱的次数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但村民交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甘情愿和迅速。握着手中的钱,赵春雷眼睛湿润了,如果之前说自己心里还有些惧怕的话,现在这种惧怕已经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在场的“告状代表团”成员也心潮澎湃。恩刚对村民说:我们都会全力以赴告这个状,县里告不下上市里,市里告不下上省里,省里告不下上北京…… 赵基德和赵家喜都没来参加大会,但两人的老婆都来了,而且坐在一起,在下面小声骂赵春雷是村委会里吃里扒外的“汉奸”,骂林恩刚是亡命徒。两人回家后,随即把开会的内容汇报给了各自的老公。 除了告状材料外,“告状代表团”还准备了两份证据:一份《农民负担监督卡》和一根派出所民警丢下的警棍。开完村民大会的第二天,四个告状的村民吃过早饭后,一齐坐上去县城的车,到县城去告状了…… 第六十八章 大宇村四个村民代表在车上讨论,告状到底找县委好还是找县政府好。林恩刚说:要找就找能顶事的,全县最顶事的人莫过于县委书记,咱们直接找县委书记好了。其他三个人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县委书记是全县的最高领导,党性按理说也是最强的,对关系到老百姓生存的问题不可能无闻不问,一致同意找县委书记告状。 四个村民代表在县城汽车站下车后,直奔县委大院。刚到县委大院前,林恩刚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大门横梁上的国徽,内心涌起一种神圣感。 进到县委办公楼后,张庆生向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干部打听县委书记在哪个办公室办公。那个干部问:“来之前你们和县委书记约过吗?” “没有。” “那你们最好先去县委办公室,有什么事由办公室的人向县委书记汇报会好一些。” 他们四人听从了他的指点,来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约四十来岁,女的只有二十多岁,两人正聊着天。林恩刚敲了敲门框,办公室里的两个人扭过头打量了一下他们四个人。男的问:“你们找谁呀?” “找县委书记。”林恩刚回答。 “找县委书记?”男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轻蔑。“找县委书记干吗?” “告状。” “告谁?” “告乡政府。” “哪个乡哪个村的?” “阳光乡大宇村的。” 男的一听,脸色立即多云转阴。他见林恩刚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薄膜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警棍,不悦地说道:“告状就告状,怎么手里还拿着一根警棍呢,难道想找人打架不成?” 林恩刚见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里有点窝火,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这是派出所警察殴打村民的凶器,我们拿它来作证。” “进来吧。”男的冷冷地说。 他们四人进了办公室,也没客气,一人拉了一把办公椅坐下来。那个女青年还不错,起身给他们每个人倒了一杯水,看样子是新来的。 “请问怎样称呼你?”林恩刚问中年男人。他想知道对方官居几品,跟他反映情况顶不顶事。 “我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姓尚。说吧,你们到底要告什么?”尚主任对林恩刚说。 林恩刚想:办公室主任,官位不高,却是县委的“管家”,估计能顶点事。他于是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材料,递到办公室主任手中,说:“我们要告的内容都写在纸上,请你看看。” 尚主任接过材料,飞快地看了一遍。林恩刚见他看完了材料,说:“我们想见一见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尚主任讥讽地说,好像谁欠了他三斗米似的。“县委书记很忙,没空见你们。你们的材料我先收下,回头我向领导反映,你们可以走了。” 走?没问一句话,没给一个答复就让我们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四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林恩刚陪着笑对尚主任说:“你也不问问情况就让我们走,这说得过去吗?” “情况你不是写在纸上吗?我还有什么要问的?” “那你们怎么处理呢?” “我刚才不是说向领导反映吗?”尚主任很不高兴,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 林恩刚见他不冷不热,心里猜想:这狗日的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怎么刚才一听我们说是阳光乡大宇村的脸就变了颜色呢。官场讲的是官官相护,这事还真保不准。他压了压心头的怒火,说:“人命关天,我们希望县委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惩治凶手,还村民一个公道;还有‘提留统筹’,今年高得也太离谱了,农民交不了,也希望县委能够督促乡政府重新核定一下征收标准。如果这两件事情得不到妥善解决的话,我们就一直告到底!”林恩刚一下把话说死了。 林长根听林恩刚说得有点过激,在后面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服。 “你是来告状还是来问债?你这什么态度嘛!是我求你还是你求我!”尚主任生气了,对林恩刚吹胡子瞪眼。 林长根见对方发脾气了,赶忙说好话:“领导你消消气,他后生火气大,说话不知深浅,请多担待。不过纸上写的和他说的都是实情,没有半句假话。这次收‘提留统筹’,我们那里的乡村两级干部做得确实很过火,村民交不上钱的,就冲到人家家里搬东西,稍有反抗者就打人家。我也只不过和我们的村委书记理论了几句,就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我活了七十多岁,一辈子没招过谁惹过谁,没想到快要入土的时候却受他这样的欺负……”林长根说着说着,不禁老泪纵横。 “我的家都被干部操了!”赵安全在旁边补充说,“他的一辆‘龙马’车的轮子也被干部卸掉了!”赵安全指了指张庆生。 “你们不要哭哭啼啼,也不要叫屈喊冤,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县委还有待调查。你们还是先回去吧,在家等处理结果。”对于他们的陈述,尚主任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强硬。 看来再多说两句,这家伙可能要下逐客令。四个人默默地从县委办公室走出来。走出县委大院大门的那一刻,林恩刚回头又看了看那个高悬的国徽,忽然间感觉心好象被什么扎了一下,难受极了。 四个人来到街上,聚在一块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林恩刚说:“据我了解,县委县政府早就知道了发生在咱们村的事,却一直不管不问。县乡两级的官员是穿连裆裤的,你看今天咱们来告状,人家爱理不理,明摆着让咱们知难而退,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赵安全说:“那怎么办?如果我们这次不扳倒这些欺压百姓的干部,以后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利收拾咱们,这日子还咋过呀!” “是啊,有谁还会来管咱们的死活呢!”张庆生也跟着说。 “长根公,你说咋办呢?”林恩刚见林长根沉默不语,问他。 “我脑子笨,还是你们年轻人想想办法吧。” 林恩刚想了想,说:“我倒有两个办法。首先是走‘群众路线’,他们对咱们不是爱理不理吗,咱们就来它个轰轰烈烈,号召全村的人来县委静坐,逼着县委书记答应咱们的条件,否则咱们就不走。另一个办法就是走‘上层路线’,县里告不下告到市里,一直往上走,大不了告到北京去!” 赵安全说:“我看也只有这两个办法了,咱们回去和春雷商量商量……” 昨晚,当赵基德从老婆莲英的口中得知林恩刚等四位村民代表将要去县城告状时,随即掏出手机拨打了王天亮的手机,把这一重要消息告诉了他。王天亮得知大宇村的老百姓去告状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嘲笑这些泥腿子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王天亮之所以能如此“心安理得”,是因为县委书记劳仪跋对他“宠爱”有加。劳仪跋很欣赏王天亮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工作精神和“快、准、狠”的工作作风。乡政府缺钱,他竟然敢建一个那么大的农贸市场,农场被烧后仍旧有本事让它“枯树发新芽”;更让县委书记心动的是他对自己非常“爱戴”,到目前为止送来的钱相当“可观”。王天亮有了一个如此坚强的靠山,“工作”起来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叶达仁得知大宇村的村民去县城告状的消息后倒有几分紧张,他来找王天亮,问他咋办。王天亮说这事没什么大不了,这些乡巴佬根本奈何不了咱们。叶达仁见王天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但仍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如此沉得住气。王天亮冲他一笑:说这其实很简单,我已经把这事汇报给了县委书记。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咱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说他能不向着咱们?他指示我妥善处理这起事件,我想你应该明白“妥善处理”四个字的含义,今后老弟你可能还得劳神费力。 叶达仁当然能理解“妥善处理”的意思,于是“咚”地一下,他的心完全归位了。 再说大宇村四个村民代表,回村后立即去了赵春雷家,把去县委告状的经过告诉了他。 作为这次告状的幕后策划者,赵春雷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倒不是担心自己副村主任的位子可能被人家撸掉,他其实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而是怕县委对村民状告的事情不管不问,到头来反倒让村民遭乡村两级干部的报复。他对林恩刚等人说:既然人家收了你们的材料,而且说会向领导汇报,这预示着问题还有解决的可能,咱们大不了耐心等上一段时间。村民对咱们可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咱们不能悲观,更不能放弃。村民要是问起这次告状的结果时,大家都要尽量往好的方面说,不要让村民丧失信心。林恩刚说:那是自然。 当村民去县委告状受到冷遇的消息传到赵基德和赵家喜耳朵的那一刻,两人都狂喜不已。要知道当时他们得知村民要去告状时,心里不知有多恐惧,担心一旦县委真的派人下来追究此事,自己的位子不保不说,可能还要受到法律惩处。这下可好了,县委冷待告状的村民,那就等于默许、甚至支持乡政府和村委会该咋干还是咋干——排除工作上的一切干扰和困难,把该收的钱如数收上去。一直处在“休眠”状态的两个人这时都“苏醒”过来了,作为资深的农村政治家,他们已经看到了“复辟”的希望。 赵家喜象捡到元宝般兴奋地跑到赵基德家中,对赵基德说:“咱们装龟孙子的日子终于结束了,翻身的机会即将来临。”赵基德说:“县委领导就是英明,能理解和支持咱们。”两人越聊越投机,越聊越高兴,天色快暗下来时,赵基德留下赵家喜吃晚饭,让老婆宰了一只老母鸡下酒。 县委办公室的尚主任和王天亮非常熟悉,两人的交情还不错。那天他一打发走了大宇村的林恩刚等四人,立即拨打了王天亮的电话,对他说:老王啊,你的臣民到县委来告你的状了,我已经收下他们的材料,你说我要不要把它交给县委书记呢?王天亮知道尚主任这样问是有意的,哈哈大笑说:老尚,你我谁跟谁呢,材料你就先保管着,等我摆平这件事后,我一定登门拜谢。结果林恩刚递交的材料被尚主任个人扣押着,没交上去。 大宇村村民去县委告状回来的第二天,王天亮打赵基德的手机,让他来乡政府一趟。 赵基德在家正思谋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听到“革命领袖”召见自己,立即骑上摩托车来乡政府晋见王天亮。王天亮和赵基德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他也知道赵基德上次收钱时被人打伤,一直躺在床上休养。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估计他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赵基德来到王天亮的办公室。王天亮先关切地问了问他的身体康复得怎样了。 赵基德其实伤得不轻,肋骨到现在摸着还痛,但他不想让王天亮认为自己是个不经敲打的熊包,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现在完全康复了。” “康复了就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王天亮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赵基德。 赵基德感恩戴德地接过茶。 “最近在家忙什么呢,有没有考虑下一步的工作该怎么做。” 赵基德赶忙说:“考虑了,考虑了。第一,我想对大宇村的村委会班子进行调整。当然,这要得到乡党委和政府的同意与支持。” “你是说想把赵春雷换掉?” 赵基德嘿嘿一笑,说:“还是王书记了解我的心思。赵春雷这次竟然不顾自己的党员和村干部的双重身份,唆使村民告状,他要为自己的这种反党反政府的行为负责,我建议撤掉他的职位。” “为什么要撤掉他呢,留着他继续当村干部不是更好吗。” “王书记的意思是——”赵基德有点摸不着王天亮的头脑。 “赵春雷确实是个败类,以前看他老实巴交,没想到他竟然是一条秋后的蛇,咬起人来毒得很。不过他现在在村民中的威信正是空前高涨的时候,我们不妨借力打力,你以后向村民收钱时依旧把他叫上,让‘爱戴’他的村民骂他是骑墙草、两面派,这样他就两头都不讨好了。到时侯不用咱们提醒,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脸面再在村委会混了,自然会主动提出辞职,你说是不是?”王天亮说完冲赵基德诡秘一笑。 赵基德拍着大腿惊呼道:“妙!妙啊!王书记不愧是精明人,世界上还有哪个能想到这招妙棋呢!让您当乡党委书记真是屈了大才,当个省委书记还差不多。” 王天亮乐了,虽然知道赵基德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但听着极为舒服。他说:“乡党委书记也好,省委书记也罢,都是人当的;但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这得靠机遇。机遇,你懂吗?” 赵基德笑着说:“这个我懂,不就是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行也行嘛。只有领导赏识和信任,机遇就会象债主一样自然找上门来,想躲都不了。” 王天亮哈哈大笑:“你这个村委书记也不简单嘛,这么复杂的官场之道被你一句就概括了。就凭你这么好的悟性,我估计给你一个县委书记当当,也不在话下。” 这回轮到赵基德乐了,兴奋地说:“您还别说,要是真要这样的机遇我决不放过。万变不离其宗,我能管好一个村的人,就能管好一个乡、一个县、乃至一个省的人。” “那你还是先管好一个村的人再说吧。”王天亮不再开玩笑了,一脸严肃地说。“大宇村没收齐的税费抓紧时间收齐。” “还是按以前的标准收吗?”赵基德怕村民还会闹事,担心地问道。 “他们不是去告咱们吗?咱们就给他们一点面子,每户人家在原有收费标准的基础上减少十元,已经收过钱的农户把这十元钱退给他们。这样大家心里多少会平衡些,钱自然就好收了。”王天亮自信地说道。 “要是有顽固的村民仍死活不肯交钱呢?” “如果还有哪个村民给脸不要脸、胆敢不交钱的话,我照样让派出所的人把他抓来!” 赵基德是个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给一碗清水就敢发电的人。他说:“那好,我回去后就马上召开村干部会议,安排一下收钱的事。” 王天亮对赵基德语重心长地说:“这个钱我拜托你尽快收上来。不多久我就要离任了,我希望在走之前能对领导、当然也对乡村两级干部有个好的交待,不要让大家对我王天亮指指戳戳……” 在回村的路上,赵基德想:“阎王”已经把阳光乡彻底“榨干”了,连乡村两级干部的工资都弄得没有着落,再不抓紧时间收点钱补一补“窟窿”的话,恐怕对他的仕途会有影响。那么通过这次收钱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增加村委会的收入当然是显而易见;除此之外,赵基德还想到了另一点:自己在村民心目中的威信本身就低得可怜,通过上次与村民打架已经彻底丧失了。既然自己没有了权威,那就借这次收钱的机会继续巩固“拳”威,迫使村民绝对服从自己的领导。 赵基德终于“出山”了,召开了挨打后的第一次村干部“扩大”会议(把“四大金刚”扩大进来了)。赵春雷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开会。赵基德把王天亮的意思传达给大家,说咱们不要受村民告状的影响,不折不扣把未收齐的钱收齐。村民如若不满,和以前一样“格杀勿论”。赵基德把“格杀勿论”四个字说得很重,还故意看了一下赵春雷的脸色。赵春雷一直低头抽闷烟,根本没理会赵基德投来的目光。他猜想县委根本没把村民上告的情况当回事,所以赵基德才敢再次出来收钱,对县委感到非常失望。 散会后,赵基德特意留下赵春雷聊了一阵。他“无限真诚”地对赵春雷说:你前段时间辛苦了,带着村民妥善地处理了满堂的后事,为乡政府和村委会解了难,分了忧。我也知道你是被村民逼得没有办法,才迫不得已替他们牵了一个头。王书记和我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接下来和大家一起认认真真地开展工作。 赵春雷倒是没有预料到赵基德能说出这番话,不过要自己再跟着他们上村民家“逼债”,打死也不干。他对赵基德说:干其它的工作可以,上门收钱的事我再也不会掺和。 这下轮到赵基德大感意外了,他没想到赵春雷会“摞挑子”,心里虽然恼火,但嘴上淡淡地说:那好吧。 第二天早上,赵基德领着村干部(赵春雷没来)和“四大金刚”又开始在村里收钱。这次他们倒没有气势汹汹,而是轻言细语地对村民讲乡政府已经重新核定了“三提五统”的征收标准,每户人家在原有征收标准上一律减除十元。村民知道这个钱早晚还是要交的,也不敢多说什么了,纷纷东拼西凑把钱交上。 村干部一行人现在来到张庆生家。张庆生正端着一只老碗坐在门口吃饭,那辆少了两只轮胎的“龙马”停在窗户前。他见这帮“瘟神”上门,知道是来要钱的,没拿正眼瞧他们。赵基德皮笑肉不笑地向他打招呼:“吃饭啦。” “不吃饭还吃人啦。”张庆生没好气地回答。 赵基德的火“腾”地一下上来了,心想你张庆生不是会告状吗?好,今天要是交不出钱的话,老子就要借机收拾你!他强压怒火,开门见山地对张庆生说:“我们依旧是来问钱的,准备好了没有?” “没有。”张庆生冷冷地说。 “打不打算交?” “不打算交。”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基德朝“四大金刚”一挥手。“四大金刚”心领神会,他们再次撬开“龙马”的工具箱,如法炮制地卸掉了仅剩的两只后轮。 张庆生一声未吭,仍旧闷头吃他的饭。当“四大金刚”卸下轮胎、赵基德带着他们转身正准备离开时,张庆生突然站起来,把手中的饭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对赵基德的背影大吼道:“赵基德!你等着!老子就是告到灵霄殿也要把你告倒!” 第六十九章 赵基德没理会张庆生,一行人来到林恩刚家。林恩刚一家人也正吃着早饭。在大宇村,赵基德最悚的人就是林恩刚,这家伙不仅头脑复杂,四肢还相当发达,发起狠来连别人的命都敢要。林恩刚多次或明或暗和赵基德对着干,令赵基德对他既恨又怕,一直想找机会“铲除”他。 林金生见赵基德一帮人上门来了,赶紧放下碗筷,搬椅子到院中让他们坐;林恩刚没理会他们,依旧在桌上吃着饭。 赵基德和林金生寒喧了几句,话峰一转,让林金生把未交的“三提五统”交上。 叶达仁枪杀赵满堂一事,林金生现在想起来还后怕。他想当时要是没捆住恩刚的话,被枪杀的就不一定是赵满堂了,很可能是自己的儿子。对于恩刚带着村民去告状,金生也是害怕不已,他知道人家由此可能会报复恩刚。但他拦不住自己的儿子,只能由他去。现在他只想把未交的钱交上,省得人家再“牵挂”着儿子。林金生爽快地对赵基德说:“好,我这就拿去。”说着起身进屋,让老婆郑小梅开箱拿钱。 林恩刚把碗筷一推,生气地对父亲说:“这个钱不清不楚,凭什么要交!” “人家不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减了十元吗,你还想怎么样。” “十元!拿老百姓当猴耍啊。一句话,我就是不交这个钱,而且要继续告状,我就不相信没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林恩刚故意大声说,好让外面的人听见。 金生不理恩刚,示意小梅只管去拿钱。小梅也害怕儿子把事情闹大,转身准备去房里拿钱。恩刚不干了,拦住母亲说:“我知道咱家不是交不起这个钱,而是要交得明白!你先不要去拿钱,让我和他们说说!”恩刚大步走出门外。 外面的人当然听到了恩刚刚才在屋里说的话。赵家喜冲他一笑,说:“怎么啦,一家人怎么闹起来了呢?” 恩刚怒眼圆睁,对赵家喜吼道:“你不要明知故问!我告诉你们,这个不明不白的钱打死我也不交!识相的话都给我滚蛋,不要像一群叫花子一样在我家门东讨西要!” 赵基德见林恩刚如此猖狂,再也压不住怒火,对“四大金刚”大声命令道:“进屋搬东西!”他想旧恨新仇一起报。 “四大金刚”都怕林恩刚,犹豫着不敢动手。 赵基德见他们站着不动,气急败坏地骂道:“蠢货!还不给我上!” “四大金刚”见赵基德下了狠心,胆子也大起来了,一齐闯进屋去。 林恩刚那容得他们在自己家里撒野,不由分说操起一把椅子冲进屋内,对正准备搬东西的四个人大吼道:“你们敢动老子家的一针一线,老子非砸死你们不可!”林恩刚把椅子举得高高的,样子十分可怕。 四个人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从屋内跑出来。这时周围的邻居都涌进了林恩刚的院子,赵基德怕村民再次围攻自己,对村干部和“四大金刚”一招手,灰溜溜地撤走了。 林恩刚刚才的举动再次让全家人体验了一下心跳的感觉。林金生气得一句话都没说,打开鸭舍的门,赶着鸭子下田去了。海燕拿起一件未打完的毛衣坐在门边,一边打毛衣,一边朝门外看。看热闹的村民没有走,正围着林恩刚骂村干部。林恩刚对他们说:这些狗日的只会欺负老百姓,从来不动动脑筋为村里办点实事,这样的村干部留着有个鸟用,干脆全部把他们赶下台拉倒!村民附和着说:赶下台好,省得他们吃老百姓的冤枉…… 赵基德窝着一肚子火,离开林恩刚家不久,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回头对大家说:“我们一起先回一趟办公室,我有话对大家说。” 到了村委会办公室,大家还没来得及坐下,赵基德说:“刚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他林恩刚猖狂到了何种程度!你们说,该怎么办!”赵春德因为极度愤怒,脸涨得通红。 林正荣倒显得心平气和,对赵基德说:“我看咱们还是避一避他的锋头,回头找金生把他家的钱要过来不就得了,没有必要和他吵吵闹闹。” “何止是吵吵闹闹,他刚才的架势简直就是想杀人!如果咱们还这样迁就他的话,以后村里的工作根本开展不了,大家都回家去一门心思种田算了!我看出来了,这小子是铁了心和咱们对着干,大宇村有了他,咱们这些村干部就别想省心!”赵基德敲着桌子说。 “是哩,这家伙太无法无天了,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赵家喜也气鼓鼓地说,“但是怎么整他好呢?” 赵基德说:“这很简单,我给乡里王书记打电话,就说他林恩刚殴打上门收钱的村干部,让王书记请派出所的人来抓这小子,让他尝尝警棍的滋味!” “可他刚才没打人啊,你这样说合适吗?”冯金花担心地说道。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反正村民在外面也没看到什么,我们说他打了他就是打了,他能怎样!”赵基德操起桌上的电话正准备打,又突然放下来,“咱们得统一一下口径。”他看了看赵家喜的大侄儿赵龙,对赵家喜说:“咱们就说林恩刚打了你家赵龙,我来向王书记报告,你看怎么样?” 赵家喜心里想:怎么不说打了你弟弟呢,林恩刚以后要报仇的话我侄儿岂不吃亏?他说:“他年纪小,恐怕领导下来调查时他说不清楚。” 赵基德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放心,有事大家担着,这事就这样定了,我马上打电话给王书记。”说着重新拿起了电话。 赵基德在电话里对王天亮说村干部上林恩刚家收钱时,林恩刚态度极其蛮横,与赵家喜发生口角。赵家喜的大侄儿赵龙上前好言相劝,结果被气急败坏的林恩刚暴打了一顿。 除赵基德外,在场的人心里都在嘀咕:未免也说得太假了吧,这样说人家王天亮能信吗? “以后不管谁问起这件事,你们都按照我刚才汇报的说。”赵基德提醒道。 赵基德一行人暂时停止了收钱,先各自回家吃早饭去了。 王天亮昨晚回县城了,早上赵基德打他的手机时,他刚洗漱完毕。从赵基德的口中得知林恩刚又在兴风作浪,王天亮鼻子都气歪了,心里骂道:林少生啊林少生,你侄儿他妈的到底有几个胆,怎么凡事都和干部对着干!煽动村民阻止卖地是他,带头围攻村干部是他,代表村民状告乡政府是他,这次打人又是他!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血债”啊——非得让他用血来还不可!王天亮随即拨通了叶达仁的手机,把早上发生在大宇村的事告诉了他,让他立即带人去把林恩刚抓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县公安局经过“缜密”侦查,判定阳光乡派出所所长叶达仁枪杀赵满堂属“正当防卫”行为,叶达仁本人无罪。清河县人民检察院对该案也作了不起诉处理。消息传到阳光乡,全乡一片哗然。有老百姓苦笑说:阳光乡的天,是无法无天,阳光乡的干部逍遥似神仙。 叶达仁得知林恩刚带头去县委告乡政府,顺便把派出所也告了,一直想找机会整一整林恩刚,杀杀他的气焰。接到王天亮的“口谕”,叶达仁兴奋不已,马上把干警召集起来,驱车前往大宇村抓人。 聚在恩刚院子里的村民渐渐散去了,恩刚回到屋内。海燕把他拉进房里,先是数落了他一通,尔后提醒他小心赵基德他们报复。恩刚不以为然,说我还要报复他们呢,今天晚上我就去找赵春雷,商量一下继续告状的事。海燕说你斗不过他们的,最终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恩刚说人活一口气,这个状我非告不可。 海燕对老公既担心又失望。自从过门之后,她没少为恩刚担惊受怕,有几次做梦,都梦见恩刚不是被人抓走了,就是被人打得遍体嶙伤,醒来时惊得一身冷汗,手心都发凉。海燕曾不止一次地审视过自己与恩刚的婚姻,觉得恩刚虽是一个顾家且爱护妻子的男人,但他与生俱来的那种倔强、刚烈的性格迟早会为自己和家人带来灾难,作为他的妻子,不得不生活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忧虑和恐惧中,这种心灵上的煎熬是非常折磨人的。她以前威胁过恩刚要与他离婚,那决不是一时冲动才说的话,而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她毕竟是一个传统的女人,想到真得要和恩刚一刀了断时,又不得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下不了这个决心。虽然法律规定结婚自愿,离婚自由,但在农村,离婚毕竟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何况离过婚的女人找对象要比未婚女子困难得多,找到各方面都合自己心意的男人更是难上加难。唉!这日子过起来咋就这么难呢。 恩刚早饭本来没吃饱,又折腾了半个早上,感觉肚子有些饿。他走进灶堂,盛了一碗粥,夹了点咸菜坐到门前来吃。 当恩刚放下碗,扛上一把老镢头正准备出去干活时,见叶达仁带着一帮干警突然出现在院门外,后面跟着零零散散看热闹的村民,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们是来找自己的? 叶达仁带头闯进院内,命人先夺下林恩刚肩上的老镢头。干警们上去夺下老镢头,又不由分说把他铐上。恩刚这次倒没有大吵大嚷,平静地问叶达仁这是怎么回事。叶达仁说:“你做下的事你自己清楚,带走!” 海燕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此时小梅和恩强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三人见干警要把恩刚带走,赶紧一齐上去拦住叶达仁。小梅急得泪都要掉下来了,求叶达仁说你罚多少钱我都愿意给,千万不要把我儿子带走。 “我要一百万,你有么?”叶达仁讥讽地说,“这不是罚不罚钱的事,你儿子打人了,我得把他带回去过堂!” “打人?我什么打过人!”恩刚预感到有人陷害他,开始嚷起来。 “有话咱们到派出所说去!”叶达仁说完朝院门走去。 “我没打人!我冤枉!”恩刚开始大叫起来,并用力推开身旁的干警。 七八个干警一齐围住林恩刚,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腿的抱腿,合力把他抬起来了。围观的村民中有人质问叶达仁为什么抓人。叶达仁穷凶极恶地回答说:“关你屁事!谁敢拦着老子毙了谁,让你们做第二个赵满堂!”说着耀武扬威地掏出手枪朝天放了两枪。“走!”叶达仁对干警命令道。于是干警们象抬猪一般抬着恩刚往外走。 小梅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儿子抬走,哭着要去追干警,被站在旁边的恩强一把抱住。他对母亲说:“妈,不要去追。咱们不拿鸡蛋碰石头,让他们暂时把哥带走,回头我请叔叔出面和他们讲理。”海燕也拉住家婆一个劲地劝。两个人连拉带拽把哭哭啼啼的小梅弄回屋内。 恩强和恩刚虽是同一父母所生,但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恩刚豪放、刚烈;恩强则谦恭和圆融,小伙子年纪虽然不大,但相当老成,这点很令金生喜欢和欣慰。金生曾偷偷对老婆讲,要是大儿子的性格能和小儿子一样,咱俩不知要少操多少心。小梅说: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两个大活人哪能完全一样呢,恩刚的脾气是不太好,可他也有他的优点嘛——两个儿子当中,小梅喜欢恩刚多些。恩刚脑瓜子聪明,点子多,做事舍得下力气,这些都令恩强佩服,所以他毕业回家后,也不想出去打工,心甘情愿跟着恩刚振兴家庭经济。恩强当然清楚恩刚的性格,有时候恩刚因某事训他的时候,作为老小的恩强反而显得很大度,不和他争半句,冲他笑一笑了事。 恩强让嫂子看住母亲,自己飞快地跑去村小卖部张若明家,准备给在乡民政所上班的叔叔打电话。但不巧的很,叔叔没在办公室,恩强只好给他的汉显传呼机留言…… 第七十章 叶达仁来阳光乡任派出所所长有几年了,却一直不认识林恩刚,上次通过介入处理大宇村“卖地事件”,才猛然发现在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上竟然还有一只如此凶猛的“老虎”,而且居然是乡民政所所长林少生的亲侄子。叶达仁给“阶级敌人”的待遇向来是“一审二打三关押”。曾经有幸“享受”过这一待遇的村民对别人说:宁愿去阴曹地府也不要去派出所,叶达仁比阎王爷还厉害着呢。上次不是有干警提醒叶达仁林恩刚是林少生的侄子,林恩刚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派出所。 叶达仁等人将林恩刚带回派出所后,立即提审林恩刚。叶达仁亲自任审问官,两个干警在两旁“作陪”。林恩刚双手被铐着。为了防止这只“老虎”咬人,干警给他特殊“照顾”,多加了一个手铐,一头铐住林恩刚手上的手铐,一头铐住窗户上的钢筋。 叶达仁阴阳怪气地对林恩刚说:“林恩刚,咱们真是有缘啊,又在派出所见面了。上次是因为你带领村民围攻粮食局的干部,这次是因为什么呀?你自己说说。” “这个你最清楚,何必多此一问!”林恩刚毫不怯火。 “哟嗬,小嘴挺硬的嘛!那我告诉你,是因为你太‘能干’了。带头殴打征收税费的干部是你!伙同他人告状的是你!拒交税费的是你!殴打赵家喜侄子赵龙的还是你!”叶达仁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两眼怒视着林恩刚。“你不是说我故意杀赵满堂吗?是啊,我杀了,你能把我怎么的!我是派出所所长,是代表国家向你们这些不法分子实行专政,我杀一个人还不等于捏死一只蚂蚁啊!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所谓的国家公民就不得了了不得,在老子眼里你们都是蚁民,只要轻轻一捏,小命就没了。你信不信!你信不信!”叶达仁用拳头敲着桌子咆哮着,他早就耳闻了林恩刚的种种“英雄事迹”,一直想找机会把这个刁民抓来,今天终于如愿以偿。所以,他不仅要借机把积淤已久的怒火发泄出来,而且要在“敌人”面前显示他具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 林恩刚根本没理会他,眼睛不时地朝窗外看,那样子好象在说:你他妈纯属在放屁,敲破桌子老子都懒得理你。 叶达仁见林恩刚一副吊儿啷当的态度,大为不满,吼道:“林恩刚,你给放规矩点!要是再往窗外看,老子非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不可!” 林恩刚不往窗外看了,用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上去一副很老实的样子。 “说!为什么打赵家喜的侄子——给我把头抬起来!”叶达仁命令道。 “我没打他,是别人诬陷我。”林恩刚抬起头来,看着叶达仁平静地说。 “诬陷?谁诬陷你!那么多村干部在场亲眼看见你打人,怎么说是诬陷呢!” “很多村民也在场啊,为什么他们不说我打了赵家喜侄子呢?” “那些村民都是和你穿连裆裤的,他们的话我怎敢相信。”叶达仁点了一支烟。 赵龙是赵家喜的亲侄子,他们又岂止是穿连裆裤呢。林恩刚心里觉得好笑,说:“叶所长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难,你只要把赵龙找来,我当面和他对质,你就知道我有没有打他。” “他说打了,你说没打,我到底听谁的?” “你自己都不能确定我究竟有没有打赵龙就把我抓来,你不觉得这事可笑吗。”林恩刚毫不客气地说。 “可笑?谁说可笑,有人说你打人了你就打人了!”叶达仁蛮横地说。 “谁说嘛!有什么证据嘛!”林恩刚反驳道。 “你不要跟我横!我就问一句话,你到底承不承认自己打了赵龙!” “我没有打他,何来承认!” 叶达仁火了,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起身离开桌子,走到林恩刚的面前,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林恩刚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问:“你——究——竟——承——认——不——承——认!” “不承认!”林恩刚脾气也上来了,和他针锋相对。 “我叫你不承认!”叶仁达气急败坏,拿起手中的烟头朝林恩刚脸上戳去。 林恩刚反应快,迅速用胳膊一架,结果烟头烫在胳膊的衣服上。因为衣服比较厚,幸好没烧到肉。 叶达仁见林恩刚不“配合”工作,怒火中烧,早把一所之长的威仪扔到爪哇国去了,挥起双拳连珠炮似地砸向林恩刚。叶达仁上警校时学过散打,加上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拳头打在人身上绝对轻不了。两个“作陪”的干警也大吃一惊,知道叶达仁对“阶级敌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却没想到这次他会亲自上阵,看来所长确实是“苦大仇深”。 林恩刚一连吃了七八拳,见叶达仁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提起粗壮的长腿猛然朝叶达仁踢去,一脚把叶达仁踢得连退三步,差点坐到地上。 叶达仁见林恩刚反抗,气得发狂,自打穿上“虎皮”的那天起,还从来没有哪一个“罪犯”敢动自己一根毫毛。这王八蛋居然敢对自己“摞撅子”,岂能饶你!他正准备再次扑上去殴打林恩刚,却被在场的两个干警抱住了。他们提醒叶达仁说:小心他再踢你。 叶达仁岂能善罢甘休,喝令干警放开自己。干警不敢得罪上司,松开了手。叶达仁立即跑到外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叶达仁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根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半截木棍,约摸两尺长,是一根茶树棍。茶树棍柔中带刚,刚中带柔,有着良好的抗击打性能,所以种田人都用它来做赶牛鞭。叶达仁拿它来当然不是赶牛,而是用来对付“十恶不赦”的林恩刚。 两个干警见叶达仁要开练,立即走开给他腾地方。叶达仁先“呀”地叫唤了一嗓子,然后像一只饿狼扑上去,挥起手中的茶树棍,照着林恩刚的躯干、臀部、双腿猛抽起来。嘴里不还停地喊道:“我让你横!我让你狂!” 从打娘胎里爬出来起,林恩刚还没从来挨过这样的打,痛得哇哇直叫。他嘴里也没闲着,大声骂叶达仁:“我操你祖宗!我干你老娘!”其实他这样骂是愚蠢的,激起了叶达仁更旺盛的“斗志”,换来的是更加凶狠的暴打。 声音惊动了全所的干警,大家都纷纷挤进来看。打人的场面他们不是没看过,而且自己也经常打人,但是像叶达仁这样把人当牲口打的场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人民警察”也不禁毛骨悚然。 记得有位先哲说过: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人的进化过程,就是不断从“兽”进化到“人”的过程。但不管怎么进化,人身上始保留着一定的兽性。兽性就像病毒一样有很强的侵略性,当环境和条件适宜时,它会在全身扩散,这时人就完全“返祖”成兽了,他的一切意识与行为都是出于本能,而非理性。作为“人民警察”的叶达仁之所以会由“人”变成“兽”,且敢变成“兽”,除了人身上固有的兽性外,剩下的解释可能就是对权力的制约与监督的严重缺乏了。叶达仁的确是个怪胎,但我们仅仅诅咒这个怪胎是完全不够的,铲除怪胎的产生根源和生长环境才是我们真正要做到的。 叶达仁打累了,把茶树棍扔到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喘如牛。此时的林恩刚也由叫喊改成了呻吟,昔日刚烈无比的他终于明白了为人民服务的警察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气喘匀了,叶达仁吩咐干警:“去!把这个‘罪犯’带到‘拘留室’去。”他给林恩刚升了一级,由“嫌疑犯”变成了“罪犯”。 所谓的“拘留室”,其实就是派出所专门用来关押“罪犯”的一个房间,座落在派出所办公楼的顶层,是一间最靠里的房间。它是在叶大所长亲自设计和指导下,在全体干警的“辛苦努力”下建成的。房间里能透光的地方都用牛毛毡等材料蒙住了,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比恐怖片中的鬼穴还碜人;而且“罪犯”被关押时大小便都在里面解决,房间里长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有机肥味道,如果阳光充足的话,非常有利于绿色植物的生长。 人要是在这种环境下呆久了非得精神病不可,有些“罪犯”就是因为受不了这种折磨而乖乖“伏法”的,所以阳光乡派出所的“破案率”特别高。上次赵满堂就是被关押在“拘留室”,但那次他们被抓来的时候是晚上,倒没觉得它有什么不对劲。 林恩刚被干警带走了。其中一个陪审的干警问叶达仁:“口供笔录还写不写?” “写!”叶达仁干脆利索地回答。 “怎么写?”干警感到为难。 “我来说,你来写。” 于是叶达仁照赵基德报告给他的“实情”进行口述,干警执笔写口供…… 当叶达仁去抓林恩刚的时候,林少生正在去河塘村的路上,他是想去探听一下老军人方卫国的儿子方治平上访的最新消息。 河塘村的村干部在收钱时也使用暴力,方治平不让村干部牵牛时挨了打。老军人方卫国气愤万分,骂村干部比当年的美国帝国主义分子还残忍,让儿子到县城去找县委书记告状。 方治平第一次去县委告状时,办公室的尚主任接待了他。方治平把告状的缘因告诉他,并要求见县委书记一面。尚主任说书记很忙,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我们会你反映的情况汇报给县委书记,回头有什么消息我们再通知你。 没见到县委书记,方治平很失望。但人家说得也在理,一个县委书记,日理万机,那有空来面见一个泥腿子呢。于是方治平给他留下隔壁家的电话,说县委书记有什么指示一定打来。 方治平在家左等没有县委的消息,右等还是没有县委的消息,心想难道办公室的人把这事忘了告诉县委书记。其实他哪里知道,尚主任已经把他反映的情况汇报给了县委书记劳仪跋,而劳仪跋的指示是:交足国家的,缴足集体的,留下的才是自己的。没有大家何来小家,没什么价钱可讲的,下次有人反映类似的情况一律叫他走。 当方治平第二次走进县委办公室的门时,接待他的人还是尚主任。方治平问他有没有把自己反映的情况汇报给县委书记。尚主任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面带愠色回答道:你们这些农民动不动就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往上捅,领导说了,你反映的问题根本就不叫问题,你还是趁早回去吧,下次不要再来了。 方治平一听火了,村民被村干部打了,牛被牵了竟然是鸡毛蒜皮的事,难道出了人命才是事!但他还是忍住气,平静地对办公室的人说:我爸是抗美援朝的老军人,希望你们看在这个份上帮着解决一下。 不料他的话把尚主任逗乐了,说:你爸是抗美援朝的军人,我爸还是打日本鬼子的土八路呢。抗美援朝又怎么啦?你要找就找你们乡的领导去,不要再在这里烦人。 方治平都快被气晕了,说乡领导和村干部要不是穿连裆裤的,我还会来找县领导吗?你们不管拉倒,我到上面去告。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回到家里,方治平把第二次上访的遭遇告诉父亲。老爷子一听连县委书记都不管此事,既愤慨又心痛,大义凛然地说: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江山岂能让他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肆意糟践!他决定亲自上省城,去军区干休所找当年一起抗击过美帝国主义分子的老上级、老战友,请他们出面求助省领导过问此事。 林少生一边骑车,一边想事,还没到河塘村,腰间的传呼机突然响起来了。他停下车,拿出汉显的传呼机一看,屏幕上显示一行字:恩刚被派出所抓走,速去救,恩强。 林少生大吃一惊,心想肯定是恩刚带头告状人家记仇,故意找茬把他逮起来了。早就劝这个草皮不要去逞英雄,你一个泥腿子怎能斗过官老爷呢!派出所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得赶快回去看看。林少生也顾不得去河塘村了,立马掉头往回赶…… 第七十一章 林恩刚被带到“拘留室”后,一个干警下楼报告叶达仁说:那小子看样子快不行了,最好是让他的家人把他领走,一旦死在派出所就麻烦了。叶达仁一听头也大了,吩咐干警说:人可以领走,但咱们要做得理直气壮一点,对他的家人说,我们已经审问完了,让他们带两百块钱来赎人。叶达仁这个时候仍坚持“原则”。 干警领命,立即打电话到大宇村的村委会,让村干部把捎信给林恩刚家人。 再说林少生,急急忙忙赶到派出所。他走进值班室,问值班的干警侄儿恩刚现在关在哪里。值班的干警认识林少生,说我带你去见他。 干警带着林少生来到办公楼的顶楼,打开“拘留室”的门。 林少生一看里面惊呆了:恩刚正躺在“拘留室”的水泥地上,手被反铐着,双眼紧闭,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林少生愤怒地问干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侄儿会是这个样子。 干警微微一笑说:“林所长,你不要冲我发脾气。你的侄儿犟得很,审他的时候还用脚踢人,非常不老实。你也知道所里不可能容忍他这种蛮横的行为,于是给他用了点刑。他已经承认了他的‘罪行’,所以只要你们交两百元,我们就可以放人。当然,这两百元不是所里要你们的,而是赔偿给受害人的。” “罪行?他犯了什么罪!”林少生严历地问。 “他把你们村的赵龙打了。” “我侄儿为什么会打他呢?”林少生有点不相信。 “还不是因为他拒绝税费,人家要拿实物抵偿时他把人打了。” 林少生也不知干警说得是真是假,说:“我侄儿伤成这样你们怎么解释!” “这就得问叶所长了,我当时不在场。” 少生暂时不管那么多了,走进“拘留室”,在恩刚身旁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恩刚处于半昏迷状态,经少生拍打之后,渐渐苏醒过来。他喊了一声“叔叔”,声音很虚弱。 少生鼻子一酸,把他扶起来坐着,对干警说:“还不过来打开他的手铐!” 干警拿出钥匙,过来打开了手铐。 恩刚已经不能走了,在干警的帮助下,少生很费力地把身高马大的侄儿背在背上,然后三人一起下楼了。 走到值班室门口时,林少生没有停留。干警叫住他:“钱还没交呢!” “交个屁!人都要被你们打死了!”少生满头大汗,背着侄儿直接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少生背着恩刚上乡卫生院,走到半路上,遇到骑着摩托车正准备下乡的纪检书记钟志明。强倒众人推,钟志明“垮台”后,连出去办事坐乡政府的车都要看司机的脸色,气得他以后干脆不坐了,出门办事一律骑自己的摩托车。钟志明见少生背着一个人,感到奇怪,问他:“你背着谁呢?” “我侄儿,被派出所的人打了!”少生费力地回答。 他侄儿?莫不是带头告状的林恩刚吧,可能是他,怎么被派出所的人打了呢?钟志明掉转摩托车,对少生说:“把他放在我摩托车上吧,我载他去卫生院。”在乡政府所有的干部中,钟志明与少生处得最好,两人都对乡政府存一些过头的做法感到不满,有着共同的语言。 “他坐不住摩托车,只能背。” “那我跟你一起去卫生院吧。”钟志明见林恩刚耷拉着脑袋,估计他伤得不轻,想跟着去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少生背着恩刚快到卫生院时,接到派出所通知来赎恩刚的恩强刚好赶到。恩强见叔叔背着恩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把摩托车锁好放在路边,替下叔叔背恩刚进乡卫生院。 恩强把恩刚背进卫生院,把他放在挂号窗口对面的长椅上。恩强见他已经昏迷,吓得不得了,赶紧让叔叔扶住他,自己去喊医生进行抢救。 医生被喊来了,恩强又立即背起恩刚,跟着医生进了急诊室。恩强把恩刚放在急救病床上后,医生让恩强先出去,说有事再叫他。恩强担心恩刚凶多吉少,嘱咐医生全力抢救,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恩刚,红着眼睛走出去了。 少生确实累得够呛,腿软绵绵的,刚才他没有跟着去急诊室,而是靠在长椅上歇了一阵,钟志明坐在旁边陪着他。少生见恩强出来了,问:“恩刚怎么样了?” 恩强回答说:“医生正在抢救。” “叶达仁狗养的,刚杀了赵满堂,又拿我侄儿开刀,他是不是想把大宇村的人都要赶尽杀绝!”少生气愤地对钟志明说。 钟志明问:“他们因什么把你侄儿抓去打了一顿。” 恩强回答说:“他们借口说我哥打了村里赵家喜的侄子赵龙,就把他抓来了。” “他到底有没有打人呢?”少生问恩强。 “他没打。”恩强把早上村干部上门收钱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叔叔和钟志明。 钟志明说:“又是一桩冤假错案。” 少生听完气得脸发青。少生脾气好是阳光乡人都知道的,又因为他是民政所所长,专管救济、抚恤、优抚等安民工作,老百姓背后称他是“林菩萨”。但面对世间的丑恶和不公正,心肠慈悲的菩萨也会动怒的。少生扭头问坐在旁边的钟志明:“我要替我侄儿去申冤,你敢不敢做证人!”声音不高,但语气非常坚定。 “你敢去告,我就敢做证人,丢官就丢官,好歹出了这口鸟气!”钟志明义愤填膺地说。 上次王天亮带着派出所的干警去大宇村“镇压暴乱”时,把钟志明也捎上了,虽然两人不和,但“大敌当前”,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到了大宇村,钟志明跟着王天亮下车后,就站在他旁边,离叶达仁也不到两米之遥。当叶达仁举枪射杀赵满堂时,钟志明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他对叶达仁这个“合法流氓”的作派一向是深恶痛绝。事后听说大宇村人去县委告乡政府和派出所,原以为县委会派人下来调查此事,没想到去告状的人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回来了,让钟志明吃惊不小。 “我打算代我侄儿,代全体大宇村人去上访,新账老账和他们一起算!”林少生说。 钟志明问:“你打算怎么弄?” “直接上省城!” 菩萨心肠的林少生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他铁了心要上告。也难怪,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侄儿蒙冤挨打,他当叔叔的岂能坐视不管。 “老弟你不怕把‘帽子’丢了?”钟志明提醒林少生。 “丢了咋的!丢了我回家安心修理地球,我也是半个泥腿子嘛。你别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报私仇,我可是为全乡老百姓请命呢!如果能把他们扳倒,‘帽子’丢了也值得!”林少生严肃地说。 “如果还告不下怎么办?” “省里不行我告到中央!” “中央不行是不是要告到联合国去呀。”钟志明开玩笑说。 林少生斩钉截铁说:“要告就告到底!” 钟志明见林少生说得如此坚硬,信心也上来了,说:“行!我支持你,把阳光乡搅它个底朝天!” 他们正说着的时候,去急诊室探望的恩强回来了。他对少生说:“叔叔,医生说我哥醒了,可以过去看。” 少生和钟志明跟着恩强来到急诊室看望恩刚。医生还没走,见他们来了,说:“幸好他的身子骨还算结实,你们也送得及时,否刚他这条命就搭上了。”医生掀开恩刚的上衣,只见他的身上布满一条条血痕,红的红,紫的紫。三人见了无不动容,派出所的人简直把人当牲畜打了!医生说:“他暂时脱离了危险,等下我们还要作进一步检查,看看内脏有没有受损。你们谁是他的家属?” “我是。”少生和恩强同时回答说。 “你们先去交钱吧,他这种情况要住院的。”医生说。 恩强出去交钱了。少生来到恩刚的床前,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全身痛,麻辣辣的,象火在烧。”恩刚还是很虚弱。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病,外面的事我来处理。”少生安慰道。 此时再也没有比亲人的安慰更让人感动亲切了,一向刚烈的恩刚眼一热,流下了泪。他喃喃地说:“叔叔,我不怕死,我就是嗯不下这口气……” 侄儿的骨气感动得少生差点哭出来,他红着眼睛对恩刚说:“邪不压正,咱们不会让那些恶人一直猖狂下去的。” 钟志明也说:“你叔叔说得对,他们扑腾不了多久,早晚有一天要完蛋。” 少生问恩刚:“你们上次去县委告状带去的证据现在谁拿着?” “赵春雷拿着。” “好,我找他要去。” “你要干吗?”恩刚不解地问。 “干吗?去上访!” “去哪里上访?” “省城!” 恩刚听叔叔竟然要去上访,甚是欣慰。 恩强那边交好了钱,有护士进病房来推恩刚去别的病房做检查。少生上去叮嘱恩强说:“保留好所有的检查结果和医疗票据,到时候会有用的。” “我会的。”年少的恩强郑重地点了点头。 少生又回头对钟志明说:“我去一趟河塘村,我事我再找你。”他想探听一下方卫国父子上访的结果,然后再做下一步的具体打算。 “你去吧,我也正要下乡去。”钟志明和少生一齐走出卫生院。 出院门不远,少生一拍脑袋对钟志明说:“死啦,我的摩托车还在派出所,你载我一程,我去取我的摩托车。” “行!” 第七十二章 再说林恩亚,找肖月扑了个空,还得知别人竟然以为肖月和自己同居了,感到相当惊讶——看来肖月真得和别人好上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了林恩亚的头顶,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质问肖月:肖月啊肖月,我林恩亚究竟有什么地方对不住起你,以至于你背着我和别人好。如果你不想和我谈朋友,可以当面和我提出来,不喜欢我也好,嫌我穷也罢,我都接受,绝不会纠缠你。可你这样不声不响和别人谈上了,还居然上了人家的床,这算什么事啊!想起那天肖月以工作为由拒绝和自己同居时,林恩亚更是怒火中烧。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女人来说,最伤害感情的事莫过于恋人或配偶对自己的背叛。 林恩亚走进路边的一家电话亭,拨打肖月的手机。他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在事情真相还未完全弄清之前,还不想伤害肖月。 电话拨通了,传来了肖月的声音。 “你在哪里啊?”林恩亚在电话里问。 “我在宿舍啊。” “你真在宿舍?” “是啊,怎么啦?”肖月轻松地回答。 这是林恩亚第一次亲耳听肖月撒谎,而且说得如此轻巧流畅。林恩亚不亚于挨了一记闷棍,刚想回一句“你撒谎”,突然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肖月,拖鞋放哪儿啦,我去冲凉。” 林恩亚条件反射般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他——他是我的一个同事。”肖月回答时有些慌乱,“我这儿有点事,先挂了,拜拜。”肖月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同事?女员工宿舍里跑出了男同事?而且还问她要拖鞋冲凉?“鬼才相信!”林恩亚大吼一声,狠狠摔了一下电话。 电话亭老板被他莫名的举动吓了一跳。林恩亚没理会他,扔下一块钱走了。 所有的迹象表明肖月已经跟了别人了。林恩亚既伤心又愤怒,想找肖月谈谈,当面锣对面鼓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林恩亚再次打电话给肖月,约她一起吃晚饭,肖月答应了。 林恩亚向素姐请了一个假,快到肖月下班的时候,先去了约定吃饭的饭馆。 肖月来到饭馆,找到了靠窗而坐的林恩亚。 饭菜上齐后,肖月和往常吃饭一样,往林恩亚的碗里夹菜。林恩亚用筷子一挡,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弄得肖月好不尴尬。 “你今天怎么啦?”肖月不解地望着他。 林恩亚没有回答,只顾低头吃饭,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林恩亚三下五除二就吃饱了,放下碗筷,喝了一口茶,眼睛望着窗外。 肖月问他:“我看你今天心事重重的,出了什么事?” “咱们认识有两年多了,对吧?”林恩亚问肖月。 “是啊,怎么啦?”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吧?” “你今天怎么啦,净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好,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还爱不爱我。” “人家都跟你那个了,你还问这个问题。”肖月小声地说,略显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只要回答爱还是不爱!”林恩亚盯着肖月的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肖月有点不高兴了。 “不绕圈子了。我昨天去了你们女员工宿舍,有人告诉我你一下班就换上便装离开了宿舍。可我打电话问你在哪里的时候,你却告诉我你在宿舍!” 肖月心里一惊,没想到谎言被林恩亚拆穿了。不过她没有慌,平静地说:“那是人家怕你担心我外出不安全,所以才那样说得嘛。” “那么晚了,你在哪里?而且电话里传来男人问你要拖鞋冲凉的声音,这怎么解释!”林恩亚见肖月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有点火了。 “人家去女同事家玩,不小心穿了她老公的拖鞋,别人才问我要拖鞋嘛。” 林恩亚见肖月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态度,对她失望至极。和她相处两年多,从来没见她对自己说假话;可一旦说起假话来竟如此沉着冷静,心安理得,不得不让人心发寒。看来今天不把话说穿,她还会和自己打哈哈。 “你哥治病要花一大笔钱,我问你,你是怎么一下子弄到那么多钱的!”林恩亚逼问肖月。 肖月看来也豁出去,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说:“我父母找人借的,不行吗?” “借的?你哄谁呀!你家早已债台高筑,找谁借去!”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肖月脾气也上来了,第一次和林恩亚顶嘴。 “这钱一定是你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林恩亚敲着桌子说。 “你有什么证据!” 林恩亚见肖月还是一副死猪不怕汤的样子,也顾不得场合了,大声嚷起来:“早有人看见和一个大款搂在一起了,你还有脸不承认!”林恩亚最后一句把话捅破了。 在饭馆吃饭的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下他们。肖月被林恩亚说得气哭了,拿起自己的手提包,一扭身边哭边跑走了。 林恩亚也没追,坐在那里喘粗气,额头上青筋暴突。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仰脖子全喝下去了。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林恩亚又侥幸地想:也许近来发生在肖月身上一系列的事都是某种巧合,要不然她刚才不会那么激动,弄不好是自己误解了她。凭着对她的了解,她不像是个张嘴就说谎的人。肖月也不容易,或许她有她的难言之隐,不便都告诉别人,包括自己。如果自己不小心冤枉了她,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 接下来的几天,林恩亚打了几次肖月的手机,每次都是关机。林恩亚想:看来那次吵架真的伤了她的心。这是他们自认识之后的第一次吵架,但也不并见得就是坏事,只有在乎对方才会那样吵。 林恩亚准备带上一束花,再买上点小礼物,到肖月的宿舍找她认个错,对她说: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就让它过去,咱们一切从头再来。 林恩亚在花店挑了几枝上好的花,自己动手扎起来——他早已学会扎花了。赶在肖月下班之前,林恩亚带上花和小礼物再次来到蓝天酒店女员工宿舍。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去宿舍门口,而是坐在宿舍斜对面的一个报刊亭下,一边翻阅杂志,一边等侯肖月的出现。 当林恩亚再次抬头向宿舍那边张望时,远远看见肖月穿了一身类似于晚礼服的淡紫色莲衣裙走出宿舍,手里提着一个乳白色的精致小提包,整个人显得高贵而又典雅。 林恩亚从来没有看过肖月这样打扮过,男人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林恩亚立马改变了主意,没有过去和肖月会面,而是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悄悄地跟在后面。 肖月走出宿舍七拐八拐,来到停在路边的一辆“宝马”旁边。肖月摇了摇手,“宝马”副手位的车门打开了,肖月一扭身钻进去了。 见此一幕,林恩亚的心悬起来了。他随即招手要了一辆的士,让它咬住“宝马”。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恩亚的心走入了黑暗。他痛苦地想:难道说女人的心真的是天上的云,说变就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让肖月甘愿舍弃自己另攀高枝呢?今天一定要弄个明白! 过了二十多分钟,“宝马”开到一家海鲜楼前,找了一个泊位停下来。海鲜楼的服务生立即跑过来替客人开车门。 从“宝马”车里走出一位中年男人,他走到肖月身边,搂着肖月款款地走进了海鲜楼。 这一切林恩亚都看在眼里,他真冲上去拉开他们,并给那个男的一记耳光。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想彻底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想做什么。 林恩亚付了的士钱,也上了海鲜楼,找了一个相当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林恩亚要了两个简单的菜,一边吃,眼光一边不时掠过人头关注着远处肖月和中年男人的一举一动。中年男人看上去挺浪漫,偶尔用汤勺给肖月喂汤,肖月也不时给男人夹菜。想起肖月也曾那样为自己夹菜,林恩亚就感到一阵恶心。就凭关他们这股亲昵劲,两人绝对非一般的男女关系了。林恩亚感到既痛苦又惋惜:没想到一个单纯的乡下女孩,转眼之间就沦落成有钱人的姘妇,变化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林恩亚见他们结完账准备离开,也急忙买好单,悄悄尾随其后。 中年男人搂着肖月刚走出海鲜楼,在肖月的脸上亲了一下。中年男人的这一举动极大剌激了林恩亚的神经,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一下把他从肖月身边拉开,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 中年男人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就被身高马大的林恩亚打倒在地。林恩亚正准备冲上去再次揍中年男人,冷不防被肖月从后面抱住了,哀求他说:“别打了!要出人命的,我求你,住手吧!” 林恩亚见肖月竟然向着中年男人,火“蹭”地一下又上来了。他一把拉住肖月的胳膊,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为什么向着他!他是你什么人!他究竟给了你什么,竟然让你委身一他!你还要不要脸!你说啊!你到底是说啊!”愤怒的林恩亚都把肖月都快要提起来了。 林恩亚的指责一下子肖月颜面扫地。她一把甩开林恩亚抓住他胳膊的手,嚷道:“是的!我就是要跟着他!他比你有钱,我哥都病成了那样了,是他给了我钱才把我我哥救过来的。这些你能做到吗!” “难道你就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真心爱的人是我啊!” “我承认我是爱过你,但光有爱有什么用!爱能生出钱来吗,能救我哥的命吗!” “你——”林恩亚一时语塞,不知拿什么话反驳肖月。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受人欺负的孩子,委屈极了,“哇”地一下哭了,蹲下来用拳头不断捶自己的脑袋,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他们的举动引来一群人围观。一个巡警走过来问怎么回事。被林恩亚打倒的程俊豪此时已经爬起来了,对巡警说:“没什么,只是发生一点误会,我们自己会处理的。大家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程俊豪向围观的人挥了挥手。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巡警也走了。 程俊豪见林恩亚还蹲在地上,不敢靠近他,怕再吃他一拳。他走到肖月身边小声说:“他就是你男朋友吧。”肖月点点头。“你们俩沟通一下,我先走了,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程俊豪一边揉被林恩亚打疼的额头,一边朝“宝马”走去,发动车后,一溜烟走了。 第七十三章 程俊豪走后,肖月拉起蹲在地上的林恩亚,用纸巾替他擦眼泪说:“真相你都知道了,我也是没办法。只怪我没本事,只能用这种为人不齿的方式筹钱为我哥治病。” 林恩亚一把抱住肖月,说:“是我没本事,才让你走出这一步,我不怪你。你欠他的钱,咱们还他就是了,我能吃苦的。你不要再跟他好吗?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肖月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倒轻巧,二十万,你拿什么去还。再者说了,即使把钱还上我,我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原本打算陪他两年,把欠他的人情还上。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你公平,所以一直瞒着你。” “只要你离开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没有几个男人会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好。我相信你现在说的是真心话,但你能保证以后就没想法吗?我想——我想咱们还是分手吧……”肖月还没等说完,在林恩亚的怀里哭起来。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不会答应的!”林恩亚也哭了,紧紧地抱着肖月。 “你忘了我吧,你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孩子。” “我不找了,我这一辈子要定你了!相信我吧,我是真的爱你……” 两个人相拥着,说一阵,哭一阵。秋风吹乱了肖月的秀发,林恩亚不停地替她抚平。 当天晚上,肖月回酒店的宿舍住,林恩亚一直将她送到门口,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林恩亚知道肖月是为了筹钱替哥哥治病而不得已委身有钱人的真相后,在心里原谅了她,发下狠誓:一定要挣齐二十万元,把那狗日的钱还上。 林恩亚想到光凭打工是挣不了二十万的,于是和素姐商量,想入股新开的花店。素姐开玩笑问他:想做老板啦,准备入多少股份呢。林恩亚说确实有这个想法,现在入多少股份还不知道,看我筹到多少钱再说。素姐说你入股份我不反对,只要新开的店有钱挣就行。 素姐的话给林恩亚很大鼓舞。他估算了一下,新开一家花店,铺租、押金、装修、水电、人工费,再加上进花的钱,算下来至少需要十万元。他手头的钱并不多,入股的钱非借不可。他知道家里的钱也挺紧张,不忍心问母亲要,而是准备向叔叔、舅舅和“战士”借。 为了借钱,林恩亚准备回一趟家。来广州这么久了,还没回去过一次呢,林恩亚不禁有点归心似箭。 一天晚上,林恩亚从花店下班后回到出租屋,见吃饭的小桌上放着一封信。他感到奇怪,难道肖月今天来过——只有她有自己出租屋的钥匙。他拿起信读起来。亲爱的恩亚: 时光飞逝,一晃我们认识快三年了。还记得在乡政府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朴实中略带傻气的谈吐,现在想起来,依然令我想笑。当时你的出现,仿佛在我死水般的生活中投下了一个石子,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幻想着能和你交上朋友。上天还真是眷顾有情人,萍水相逢的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尤其是你手捧鲜花到火车站接我的那一刻,我认为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哪怕吃再多的苦,我也下定决心此生跟定你了。 在广州的日子里,你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在物质上我们并不富有,但我们彼此相爱,穷一点又算什么呢。如果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我想我们一定会水到渠成走进婚礼的殿堂,过上简单而又甜蜜的日子,一辈子相扶相依,直到老去。 可天有不测风云,我哥哥突然得病了,而且几乎是绝症。我很害怕他某一天突然离我们而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愿意得病的是我,而不是他。治病需要一笔巨款,为了筹钱,我们家已是债台高筑了;我也曾放下尊严,出去乞讨过。但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我们全家已逼得走投无路,我更是心急如焚。 恰在这时,曾在我们酒店住过的一位富商出现了。他原本就对我有好感,曾以重金相许,让我陪他两年。但被我拒绝了。我当时怕你多心,没告诉你这件事。 他了解到我家的情况后,一下子给我二十万元。正是用这笔钱,才让我哥从鬼门关走回来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于他这份恩情,我能做到的就是以身相报,这也正是他最希望得到的。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感情,有的只是交易,各取所需而已。我原打算陪他两年后,咱们就回老家结婚生子,再也不回来了。 可我想得太天真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事没多久就被你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老天要报应的话,我也坦然接受。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完整的我了,即使我们结合,也会为日后的生活埋下隐患。所以,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打算放弃了——尽管它是那么令人难以割舍。 在茫茫人海中难以寻找另一个你,却一定能寻找到另一个我。你是个优秀的男孩,且心地善良。真诚愿你早日找到真正值得你去爱的女孩。 原谅我给你造成的伤害,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记住,不要找我,永远把我忘掉。 最后一次吻你 肖月 读完信,林恩亚心痛不已,泪水随即夺眶而出。心里不停地责备肖月: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傻啊!林恩亚从楼上冲下来,跑到电话亭抓起电话拨打肖月的手机。 但肖月的手机关机了。林恩亚不死心,打了一辆的士,直奔蓝天酒店的员工宿舍。 到了宿舍后,林恩亚请看门的保安打肖月宿舍的内线电话。保安接通了内线电话,把话筒递给林恩亚,让他自己说。 “你好,我找肖月。”林恩亚急切地说。 “肖月辞职了,不在酒店上班了。”电话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什么!怎么那么快就办理辞职啦!”林恩亚有点不相信。 “她办理的是急辞,这个月的工资也没领,拿上她的个人物品就走了。” “啊!”林恩亚惊得目瞪口呆。 林恩亚转念一想,肖月也许回老家了。于是他也不管时间那么晚了,找了一个电话,拨了肖月家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估计是肖月的母亲。她告诉林恩亚肖月没有回家。 林恩亚再次失望了,对肖月母亲说:“我姓林,是她在广州的一位好朋友。麻烦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找她。如果有她的消息,通知我一下”林恩亚把自己的传呼机号码告诉了肖月的母亲。 林恩亚想:肖月既然没有回家,就很可能和那个给她钱的有钱人在一起。这个猜测令他十分痛苦。不过他还心存侥幸,认为肖月对自己是有感情的,不可能说了就了得一干二净。如果她没去找哪个有钱人,那她会去哪里呢?林恩亚苦思苦想,脑袋胀胀的。 对!她一定会去找小荣。林恩亚突然想起肖月是和本村女孩肖小荣一起来广州的,肖月在广州举目无亲,很可能在她那里落脚了。 林恩亚仿佛抓到一个救命的稻草,第二天去花店一上班,他把女友出走的消息告诉了素姐和阿玲。她们问他是否和女友吵架了。林恩亚不好说出其中的隐情,只好姑且说是。林恩亚向素姐请了半天假,准备去番禺找小荣——肖月以前告诉过林恩亚她曾短暂呆过的那家工厂的名字及地址。 当天下午,林恩亚乘车来到番禺的一个镇上,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小荣上班的工厂。他对值班保安说想找一个叫肖小荣的女员工。值班保安回答说上班时间,谢绝探访,下了班再说吧。林恩亚没办法,只好站在工厂外面干等。 工厂终于下班了。在林恩亚的再次请求下,保安通过广播叫肖小荣来到厂门口。 过了约十来分钟,一个留着短发、看上去很瘦弱的女孩子来保安值班室,问保安谁找自己。保安指了指站在厂门外的林恩亚说:“就是那个高佬。” 林恩亚和肖小荣两人从来没见过面,都是从肖月的口中了解到对方。肖小荣问林恩亚: “是你找我吗?” “是我,你就是肖小荣吧。” “没错,你是不是林恩亚?”肖小荣试探着问。 “对,是我,你怎么认识我呢?” 肖小荣笑着说:“肖月和我说起过她在广州有个朋友,是个男孩子,长得很高。我看你个头这么高,估计就是你了。”肖小荣用普通话和他说话。 林恩亚勉强笑了笑,说:“既然是老乡,我们用家乡话说话好吗?” “好啊。”肖小荣愉快地回答。 “我找你来只为一件事,肖月突然不见了,不知她是否过来找过你。”林恩亚一脸严肃地问。 “没有啊,她怎么啦?” “不骗我?” “你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干嘛。” 仅存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林恩亚欲哭无泪,忍不住把肖月出走的事告诉肖小荣。 肖小荣听完惊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她安慰林恩亚说:“肖月是个大活人,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或许她回家了吧。” “没有,我已经问过她妈了。” 肖小荣一时也猜不出肖月会去哪里,对林恩亚说:“要不你把你的联络方式告诉我,我一旦有她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你。” “好吧。”林恩亚有气无力地说。 肖小荣转身跑进保安值班室,从里面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 林恩亚把自己的传呼机号码写在纸上递给肖小荣,说:“只要有她一丁点消息,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行!”肖小荣点了点头。 林恩亚见天色不早了,肖小荣晚上也要加班,于是匆匆和她告别,坐车回去了。 肖月的出走让林恩亚食不甘味,夜不成眠,整天一副愁眉苦脸无精打采的样子。素姐和阿玲都对他好言相劝,说两人吵架呕气是正常的,她一个大活人丢不了,过两天气消了自动会来找你。 林恩心里说: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可肖月不是因为这个而出走的啊。 林恩亚现在最担心的是肖月碰上坏人。他开始变得有点神经质,一上街就在人群里搜寻肖月的身影,路过酒店或者餐厅的时候会忍不住走进去,问保安认不认识一个叫肖月的女孩子,甚至送花给客户的时候,也会顺便打听一下肖月的消息。 有一次,他去一家公司送花,当把花送给一个女孩子时,他问人家公司里有没有一个叫肖月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高兴地说:“有啊,而且她是我的‘铁哥们’。”林恩亚一阵狂喜,说:“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女孩子说:“她在楼上办公,你跟我来。” 林恩亚跟着女孩子来到楼上。女孩子带他来到一个正埋头打电脑的长发女孩子旁边,说:“肖月,这位靓仔找你。” 那个叫肖月的女孩子一抬头,望着高大的林恩亚,腼腆地问:“你找我吗?” 林恩亚一看这个肖月不是自己的肖月,大失所望,不好意思地说:“误会了,你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我找的不是你。” “没关系,你们现在就算认识了,彼此交个朋友嘛。”刚才收花的女孩子嘻皮笑脸地对林恩亚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还要去找我的朋友。”林恩亚边说边往外走。 “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神经病呀。”收花的女孩子说。 “你留点口德吧。”长发女生说。 林恩亚相信肖月一定还呆在广州,于是请人打印了一张寻人启事,又复印了上百份,出去送花的时候,瞅着街上合适的地方就贴一份。广州市内的各派出所他几乎都去过了,求人家一定尽力帮忙找肖月。 但这样一圈忙下来,依然没有肖月的半点音讯。林恩亚越来越担心,甚至怀疑肖月可能不在人世了。但不管怎样,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前提下,自己不能放弃努力。 林恩亚已经把寻找肖月当成一种信念,一种使命。他每天奔忙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不停地寻找、询问,人瘦了一大圈,鞋也跑坏了几双,但他无怨无悔,依旧执着地寻觅着。阿玲曾对林恩亚慨叹说:原以为你对你女朋友不太在乎,没想到你对她竟然这样有情有义。林恩亚说我已经不再把她当成我的女朋友,而是当成我的亲人。如果我的生活没有她,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感到幸福。 林恩亚几乎每晚都会梦见肖月,每次惊醒之后,看着窗外静静的夜,久久不能入眠,心里默念着:肖月,你到底在何方呢? 第七十四章 林恩亚苦苦寻找,却始终没有肖月的半点音讯,人憔悴许多,看上去老了好几岁,精神也逐渐消沉下去。他白天依旧强作欢颜出去送花,而深更半夜回到黑咕咙咚的出租屋时,孤独和忧伤像一只巨兽迎面扑来。他拼命想摆脱,却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徙劳。 平时滴酒不沾的林恩亚开始喝上酒了。每天晚上下班后,他几乎都要去出租屋楼下的小餐馆喝酒,而且喝的都是高度白酒。酒真是好东西,几杯下肚后,酒精在血液里燃烧,神志随之飘飘然,欲仙欲死,欲死欲仙。难怪有酒鬼调侃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劝进更进一杯酒,与你同消万古愁。林恩亚每次喝酒都要喝到八九成才收瓶,然后脚下像踩弹簧,摇摇晃晃,手扶楼梯独自摸回出租屋,一屁股瘫倒在“榻榻米”上就睡过去了。 林恩亚租住的这栋楼共有十层,租户形形色色,做什么的都有。一楼大铁门的锁早就坏了,房东一直没来修,这等于说,只有有人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进这栋楼。林恩亚经常听到有些租户说门被人撬了,丢了值钱的东西。租户走的走,来的来,林恩亚上下楼时,经常碰到一些陌生的面孔。林恩亚也早想从这栋楼搬走,但一直没找到价钱合适的房子。 一天晚上,林恩亚又喝得差不多了,一步三摇摸到自己的出租屋门口。他刚准备掏钥匙开门,却朦朦胧胧见门缝中透出来一线亮光。他为之一振,心想难道是肖月回来啦?天啦!莫非真的是她,只有她配有出租屋的钥匙。 林恩亚一阵狂喜,兴冲冲地推开门,里面的一幕却让他惊呆了——两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正在翻箱倒柜,地上一片狼籍。很显然,他们在寻找值钱的东西。两个人也够大胆的,“作业”时竟然开着灯,看来是老手。 两个小偷见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身高马大的人堵在门口,满身的酒气,两眼通红,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子,整个人看上去像尊瘟神,不由得先怯了三分。其中一个瘦一点的小偷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们也是没办法,手头紧,又被别人追债,不得已才冒死出来找点钱花。” “放屁!你没钱偷我的,我没钱找谁要去!”林恩亚借着酒劲训斥道。“把东西放下!” “这是我们从别家拿来的,不是你的。” “别人家的也给我放下!” 另一个小偷长得威猛一点,见林恩亚软的不吃,“嗖”地一下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露出凶相,对林恩亚恶狠狠说:“识相点,立马让开!否则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瘦小偷向同伙递了一个眼色,陪着笑说:“东西我们不要了,给你。”说着把手中的小布包递给林恩亚。 就在林恩亚刚伸出手去接小布包的一瞬间,刚才口出狂言的小偷举起匕首猛然朝他剌去。林恩亚出于求生本能,急忙用手一架,结果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 “我饶不了你!”林恩亚也许是压抑了很久,也许是出于对小偷如此猖狂的愤怒,借着酒劲,轮起酒瓶子砸向剌他的小偷。瘦小偷怕同伙吃亏,也随即加入了战斗。 林恩亚什么也不顾了,和两个小偷搏斗起来。林恩亚向拿匕首的小偷使一个“力劈华山”。这家伙躲闪不及,被林恩亚一下子砸中了脑门,“轰”地一下倒在地上,晕过去了。瘦小偷见同伙歇菜了,哪敢再恋战,趁林恩亚一愣神的工夫,夺路而逃。 林恩亚不依不饶,追上去朝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个“油锤贯顶”。瘦小偷还来不及喊声“哎哟”就倒下去了,鲜血直淌。 他们的打斗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可能有人报了警,没过十分钟,警察就来了。 警察查看现场,见有人躺在地上,赶紧组织人员将他们送往医院抢救。作为“杀人凶手”,林恩亚被警察控制起来接受调查。 林恩亚被带到了派出所,警察立即对他进行了审讯。林恩亚如实地交待了事情的经过,并在口供上画了押。到了这个时候,林恩亚的酒早醒了一大半。他现在十分担心由于自己下手太猛,那两个小偷可能受了重伤,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辈子也就完了。想起母亲曾苦口婆心告诫自己遇事要冷静,林恩亚后悔不已。 两个小偷还在医院接受治疗,林恩亚被押往了看守所,关押在八号囚室。“八”在很多人看来是个吉祥幸运的数字,可在看守所它只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囚室符号。林恩亚被看守所的警察带进八号囚室后,门“咚”地一下在身后关上了,他的心也随之掉入了万丈深渊。 囚室里已经有七八个人,林恩亚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像利剑一样一齐朝他射来。林恩亚快速打量了一下囚室:约有二十个平米,进门右手边是一排溜的上下床通铺,尽头是一个小房间,估计是厕所兼冲凉房;对门的墙顶上开了一扇小窗户,宝贵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才让这个狭窄的囚室显得不过于阴森恐怖;地面铺着瓷砖,墙壁也干干净净。环境总体看上去还不错。 “小伙子长得挺帅嘛,读几年级了?”一个蹲在上铺、脸上有块明显刀疤的中年男人问他,眼光如鹰一般犀利。 “大学。”林恩亚不假思索地回答。 “哄”地一下,囚室里的人全部猛然狂笑起来。有的人甚至笑得用脚跺床板,对旁边的人说;“大学,人家是大学!” 林恩亚被他们笑得毛骨悚然,不时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想知道他们到底在笑什么。蹲在上铺的中年男人也笑了,不过他马上收敛笑容,探下头对坐在下铺的一个肥嘟嘟的年轻人说:“老二,你给这小子培训一下。” “好咧!”老二应了一声,起身走到林恩亚面前,打量他一下,说:“挺高大的嘛,你老爸老妈用什么把你喂得这么高?” “喂饭呗。”林恩亚不想得罪他,陪笑着说。 “我还以为他们净给你喂猪饲料呢。” 囚室里的人又大笑起来。 “叫什么名字?”老二接着问。 “林恩亚。” “哪个林?” “双木林。” “哪个恩?” “周恩来的恩。” “哪个亚?” “亚洲的亚。” “好,你过来。” 老二把林恩亚领到脸上有疤的中年人面前,指着他对林恩亚说:“这是我们老大,江湖人称‘阎见愁大侠’,威力大得很,阎王见了都要发愁,小鬼就更不用说了。按照这里的规矩,每个新进来的人都要给老大下跪,再磕三个响头,这叫做‘拜山头’。以后一切就服从老大的指挥,他叫你干啥你就干啥,明白没有!”“老二突然提高了嗓门。 男儿膝下有黄金,给他下跪?凭什么!林恩亚不想跪。但他知道这帮人是惹不起的,不有所表示的话是不会放过自己,于是脑筋飞快地转了一下,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对老二说:“我的腿有关节炎,不方便跪,我给老大鞠三个躬好了。” 老二说:“那你鞠吧。” 林恩亚刚低下头,还没来得及弯腰,老二就在后面大力推了他一把,大喊一声:“修理他!” 林恩亚收不住身,顺势扑倒在下铺的床板上。周围的人听到老二的命令,像一群疯狗一样扑向林恩亚,把他摁住,抡起拳头就砸。林恩亚身高马大,读大学的时候又是个运动健将,力气本来不小,但也架不住五六个人的同时进攻,何况手臂上还有伤,所以只能任凭他们“修理”了。 老二看把林恩亚“修理”得差不多了,叫众人停住手。林恩亚被打得满脸是血,浑身疼痛,颤颤微微从床铺上爬起来。 老大仍旧蹲在上面,刚才的那一幕对他来讲太平常了,他都懒得看。 老二见林恩亚站起来了,揪住的后衣领,用手指着老大问林恩亚:“你到底跪还是不跪!” 林恩亚没有吭声,倔强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分明摆出一副不合作的架势。 “我叫你横!”老二猛然朝林恩亚的右后脚窝踹了一脚。 林恩亚的腿不由自住地弯下去了,单腿跪在地上。他刚想挣扎着起来,只听老二说:“老三还不快上来制服这小子。” 只见一个干瘦、中等身材的人“霍”地冲过来,用手拧住林恩亚的左手,学着老二的样踹林恩亚的左脚窝。 老三正好抓住了林恩亚的伤口。在派出所的时候,警察见林恩亚左手受了伤,给他敷了点药,但伤口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愈合。他痛得“啊”了一声,跪下了另一条腿。 老二和老三脚踩住林恩亚的脚窝,手揪住林恩亚的头发迫使他给老大磕头。他们一口气让他磕了十几个响头,额头都被磕破了。 这时老大从上铺上跳下来,让老二和老三松开手,他揪住林恩亚的前衣襟,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林恩亚一字一句说:“我——是——你——老——大!”说完“啪”地一下,给林恩亚重重扇了一个耳光,打得林恩亚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林恩亚被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挣扎着爬上紧靠厕下铺的床板上躺下来,他知道这是一个最下等的铺位,估计别人不会再为难自己。 果然,囚室里的人再也不理会他了。 到了开晚饭的时候,囚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警察提推着一个手推车进来,上面装着两个铝桶,一个盛饭,一个盛菜。囚室里的人早把自己的饭盒一排溜放在地上,然后人都蹲在床脚前,双手背在后面,等着警察分食。 警察勾着腰,开始用大铁勺往每个人的碗里分饭菜,那样子看上去像饲养员在给猪喂食。林恩亚也学着大家的样蹲在地上,但前面没有碗。当警察来到他跟前时,见他前面什么都没有,就问:“碗呢?” “刚来的,没有带碗。”林恩亚低着回答说。 警察说:“你稍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个碗。”说着把推车推出去了。 没过多久,刚才分饭菜的警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铝制大饭盒。那个饭盒像猪啃过似的,瘪得都不成样子了,可能是某个犯人出去前留下来的。警察把饭盒递给林恩亚,里面已经盛好了饭菜。林恩亚接过来饭盒,却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没有筷子。于是他问警察:“请问有筷子吗?” “有个饭盒就不错了,你就将就着吃吧。”警察冷冷地说。 是啊,这是什么地方,能和外面比吗。林恩亚也不再说什么了,开始吃起了“抓饭”。 警察走出去后,囚室的门立刻被关上了。老二大步走到林恩亚的跟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饭盒,拿过去给老大。老大也没客气,把林恩亚的饭菜拨走一大半,然后把饭盒还回给老二。老二拿着林恩亚的饭盒对他说:“拿去吧。” 刚才的一切让林恩亚莫名其妙,默默地接过饭盒,接着吃剩下的饭。 吃过饭之后,囚室里的人轮着到厕所里拧开水龙头冲碗,然后把碗塞回床铺底下。老二让人趴着门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那人得意地说:“风平浪静。” “好,那就开始看电影吧。”老二说完就撸起袖子,起身来到林恩亚跟前。众人也纷纷从床铺上爬起来,站在老二后面。 “你叫林什么来着?”老二问林恩亚。 “林恩亚。”林恩亚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知道又是凶多吉少,故而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希望能躲过这一劫。 老二接着说:“你初来乍到,理应该为你接风洗尘,可因条件限制,不可能请你去星级酒店大搓一顿。不过风还是接,尘还是要洗,我们换一种方法,请你看电影,怎么样?” “看电影?看什么电影?”林恩亚一头雾水。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说等下你就知道了,很好看的。 “起来!”老二对坐在床铺上的林恩亚喝道。 林恩亚从床铺上下来。这一次老二没有亲自动手,他一使眼色,马上就有两个人跳出来拧住林恩亚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 “开演吧!”老二命令道。 两个人把林恩亚押到厕所,让他面对着蹲坑,同时出脚猛然踹林恩亚的后脚窝。他们的动作协调、连贯,“技术”熟练得无可挑惕,看来经常干此事。林恩亚再次跪倒,两人各腾出一只手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正对着蹲坑。 一股臊臭味扑鼻而来,林恩亚感到一阵恶心,马上屏住呼吸。老二带着一帮人站在厕所外面看。老二说:“先看武打片。” 后面就立即有人跳出来,上去用脚朝林恩亚的屁股一阵乱踢,踢得林恩亚“哎哟哎哟”直叫唤。 众人轮着踢了一阵之后,又听老二说:“枪战片。” “这个我来!”老三自告奋勇,上去骑在林恩亚的背上,揪住林恩亚的两只耳朵,左右摇晃着脑袋,嘴里兴奋地喊:“冲啊!杀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咚咚咚!啾啾啾!叭叭叭……”老三越喊越兴奋,越兴奋越喊。林恩亚疼痛难忍,感觉耳朵快要被揪掉了。他也不再忍气吞声,趴在那里大骂这帮人的祖宗。 老二不气不恼,继续“换片子”,念道:“科幻片。” 有人上去把老三换下来,还是骑在林恩亚背上,用指关节死命地摁林恩亚的太阳穴,摁得林恩亚脑袋发胀,头皮发麻,人晕晕乎乎,眼前还真好象看到有飞碟和外星人飞过。 林恩亚一连串看了五六场类型各异、格调鲜明的“电影”,被拖起来之后,浑身几乎失去了知觉,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像只死鱼。 林恩亚被押往看守所前,曾请求警察让他打了个电话。林恩亚告诉“战士”自己出事了,并说出了自己将前往的看守所的名字和地址。 林恩亚进看守所的第三天,“战士”就拿着生活日用品来看望他了。林恩亚只字未提自己在囚室的所受遭遇,只是在“战士”的一再追问下,才说出了自己是怎样被抓进来的。 “战士”劝他说你先咬咬牙在这里挺几天,说不定那两个小偷福大命大,在医院呆上几天就平安出院了。林恩亚则有气无力地说:但愿吧。 与“战士”说完话后,林恩亚抱着东西回到囚室。老二见他回来了,抢下他的东西翻了翻,丧气说:“他妈的!什么吃的都没有。” 林恩亚没吭声,把东西收拾好后,放到自己的床铺上。老二又跟过来,对林恩亚说:“对你的培训就算结束了,但有几条规矩得给你说一下。第一,进来后的头一个星期你必须得‘空袋’。” “‘空袋’是什么意思?”林恩亚老是听不懂他说的“行话”。 “就是你的饭菜要分一半给老大吃。”老二解释说,“第二,以后地都由你来打扫,直到下一个来人接你的班;第三嘛,就是以后家里人给了你好吃的东西你不能独吞,得先孝敬老大,明白没有?” 林恩亚点点头 “明白没有!”老二猛然吼了一声。 “明白!”林恩亚不知是借机发泄怒气,还是想表示顺从,大声回答道。 老二笑了笑:“这就对了。” 林恩亚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势单力薄,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他现在最希望的那两个小偷只是受了点轻伤,法院判自己正当防卫,然后立马释放自己。所以,林恩亚宁愿吃点亏,也没有和里面的这帮人渣争一时长短,以免节外生枝。 可事情并不像林恩亚所希望的那样发展。当天瘦小偷被送往医院时一直昏迷不醒,医生给他的脑袋缝了四十多针。经过医生的抢救和治疗,命是保住了,但智力大受影响,成了半个植物人。拿匕首剌林恩亚的小偷倒是经得起敲打,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醒过来了。医生给他做了点简单的治疗,第二天他就出院了。 警察对林恩亚的“杀人案件”侦查终结后,移交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因林恩亚没钱请律师,法院为林恩亚指定了一名义务律师做辩护。律师认为林恩亚当天的行为属正当防卫,不应承担刑事责任。但公诉人辩解道:犯罪嫌疑人刚开始的行为确属正当防卫,但当受害者已经停止了伤害他人的行为时,犯罪嫌疑人还对其进行打击,其行为则已超出正当防卫的范围,已构成了对受害者的故意伤害,并抛出相关的证据和证人证言加以证明。 法院经慎重审理和庭议,认为林恩亚犯故意伤害罪证据不足,不能证明其实施伤害时有主观故意,且在整个案件的调查过程中态度诚恳,有悔过的表现,由此做出判决:林恩亚犯过失伤害罪,判处有期徙刑四年。 第七十五章 经乡卫生院的进一步检查,恩刚的两根肋骨轻微骨折,肝脏和脾脏内出血,伤得确实不轻。金生不敢马虎,和恩强轮流在医院守着他。 恩刚伤成这样,凤香的难过程度不比小梅轻。虽然恩刚只是自己的侄子,但儿子恩亚在家的时间少,家里的粗重活几乎都是由恩刚帮着做的,代恩亚尽了做儿子的义务。凤香从来舍不得吃兔子,一是要留着它换钱,二是兔子是自己亲手养的,拿去卖的时候心里都会难过一阵子,更不用说吃它们了。但为了给恩刚补身子,她毫不吝啬地挑了两只最肥的兔子给到小梅,让她炖兔肉汤给恩刚补身子。小梅知道凤香赚点钱不容易,推让着不要兔子。凤香哪肯依她,硬是强迫她收下了兔子。海燕也不再忍心埋怨老公了,每天去医院探望恩刚。 恩琴的未婚夫高清在邮政所有一个自己的小厨房,他得知恩刚在卫生院住院后,就主动一日三餐做饭给他吃。金生很高兴小伙子能有这份情义,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毕竟女儿还没有和人家结婚,怎好意思让他破费呢。他有心让女婿不要这样做,但又怕他听了不高兴,于是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自己买菜买米到他那里加工,只借用他的厨房,耗点燃料罢了。 总而言之,一大家子人对恩刚的伤都牵肠挂肚,都希望他尽快康复。最费心的人还是少生,他不仅牵挂侄儿的伤势,还要为上访的事奔忙着。在卫生院与钟志明谈完话后,他立即赶往河塘村,在那里见到了正准备上省城上访的方卫国父子。少生向他们说起了侄儿的遭遇,请求和他们一起去上访。方卫国父子答应了。少生说咱们走之前准备得再充分些,争取上访能有个好结果。 乡政府的干部依旧被王天亮派到各村协助征收税费。说句实话,乡干部也够狼狈的,一年十二个月,起码有十个月的时间花在催粮逼款上,日积月累,干群关系十分紧张。他们当中有不少挨过老百姓的打,甚至有的家属也跟着受罪。但没有办法,如果收不到钱,完成不了任务,他们也就没饭吃,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 今年阳光乡村民抵制缴纳税费到了白热化程度,不断有村民到县信访办上访,听说也有不少村民去了地区信访办,但好象都没引起上面的重视。后来地区倒是派来了一个调查组,却也是到下面走马观花转一圈就走了,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只是一味强调乡村干部征收税费时要注意态度。老百姓对于这种官僚作风向来就深恶痛绝,就在少生为上访做准备的期间,一个飘雨的早晨,后山村全体村民开着农用车、摩托车,有的搭公共汽车集体上县城上访。他们来到县委大院静坐,声称县委书记不露面绝对不走。静坐的村民没等来县委书记,等来的却是公安民警和武警战士。双方交涉未果,村民被他们武力驱赶,“活跃分子”被抓。后山村村民的上访及遭遇轰动了全乡,有村民绝望地说:以后还怎么活啊! 少生写了两份详尽的材料,一份是列举了自王天亮上任以来,乡政府曾收过哪些不合理的费用;另一份材料则详细记录了大宇村“抗税事件”的前因后果和恩刚在派出所的遭遇。两份材料都附有相关的资料作证据。少生看准备得差不多了,来找大哥金生商量上访的事。 金生不反对少生去上访,只是替他捏把汗。儿子因带头去县城上访而遭人毒手,弟弟去上访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弄不好连乡干部都当不成了。少生说:既然去上访,也就顾不得别的了,反正也是个芝麻绿豆官,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回家握老镢头。少生还对大哥说想带恩强一起去上访。金生大吃一惊,现在大儿子还在卫生院躺着,他可不希望小儿子也出什么意外。他问少生为啥。少生说恩强亲眼目睹了叶达仁抓恩刚,上访时由他讲出这件事会更有说服力。金生一时拿不定主意,对弟弟说:你容我想想。 当天晚上,金生和老婆在床上反复商量让不让少生带恩强去上访。金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小梅说:少生该交的税费都交了,人家啥事都没有。他冒险去上访,完全是为恩刚和村民申冤,人家都那么卖命,咱自己却袖手旁观,说得过去么。再说恩刚的事,如果没有人去告,他这顿打就算白挨了,以后赵基德他们那伙人欺负咱们就更加胆大了。经老婆这么一说,金生不禁为自己的短视和私心感到惭愧。他说:好,那就让少生带恩强去吧。 少生借口说老丈人病了,要请几天假去探望。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王天亮本不想让林少生“临阵脱逃”。但考虑到他侄儿被派出所打了,出于平衡他的心理,准了林少生的假。 为了避人耳目,方卫国父子与林少生叔侄分别上县城,会合后一同前往省城。 他们四人一到省城后就直奔军区干休所,去找方卫国的老战友。方卫国腿脚不方便,县城都去得很少,更不用说省城。方卫国距上次来干休所看望老战友大概有五六年了,隔这么多再次进省城,他完全分不出这座城市的东南西北。 方治平打听了一下去干休所的路线,带着大家换了两次公交车,终于来到了干休所。方卫国的战友见方卫国来了,老人们激动得不得了,竟然孩子般抱在一块哭起来了。人到年老朋友就显得弥足珍贵,能与一起经历过生与死、血与火考验的战友分开多年后再次重逢,对于这些九死一生的老人们来说不亚于再活了一次。老人们哭完之后,又拉着手互相问寒问暖。 在干休所的食堂里,战友们请工作人员摆上酒席,为他们四人接风洗尘。方卫国向老战友们介绍林少生叔侄。老军人得知林少生是民政所所长,瞬间拉近了和他的距离,谈起话来甚是亲热。 席间有战友问起了方卫国的生活情况。方卫国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向战友们谈起来了家乡的农民负担问题,以及这次上省城找他们的目的。方卫国的战友听完他的讲述,气得浑身打哆嗦。有一个老人当场就摔了酒杯,义愤填膺地骂道:这帮兔崽子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咱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岂能容他们这样糟蹋!明天咱们就去找省委书记,让他亲自过问此事,不铲除这些败类决不罢休!战友的豪言壮语给予了方卫国极大鼓舞,也不顾儿子在旁边多次提醒,像年轻时那样,端起酒杯与战友们痛饮。 战友们说到做到,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就带着方卫国父子和林少生叔侄四人乘所里的专车前往省委大院。他们去的还真是时候,省委书记带着秘书刚下到省委办公大楼的一楼大厅时,被老爷子们迎面堵个正着。省委书记在“八一”建军节的时候去干休所慰问过老军人,还和他们一起吃过一餐饭,虽记不全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模样却依旧记得。省委书记见老爷子们突然集体到访,而且都整整齐齐穿着黄军装(肩上当然没有军衔),很是惊讶。 老爷子们对省委书记说你暂时别走了,我们找你来反映一件大事。省委书记听他们这么一讲,不敢怠慢,亲自把他们让进了一楼的一间小型会议室,立即有工作人员进来倒茶。省委书记对跟在身后的秘书交待了几句,秘书走了。 省委书记和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先是寒喧了一阵,然后问起他们找自己什么事。老人们把眼光齐齐对准方卫国。方卫国虽曾亲身经历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但突然要面对面和省委书记这样的大官讲话,心里紧张得不得了,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硬是没讲出来。方治平见他老爹这样紧张,代他说出了来省城上访的缘因。林少生把乡村两级干部与大宇村村民打群架,以及派出所所长枪杀村民的事讲给省委书记听,并呈上带来的材料。恩强则把派出所所长殴打恩刚的事讲出来了。 关于清河县阳光乡加重农民负担的事,因有村民曾去省信访办反映过,省委是有所耳闻的,但没想到情况竟然有这么严重,居然还出了人命。省委书记不敢掉以轻心,神情严肃对他们四人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过问此事。老爷子们怕省委书记开“空头支票”,其中有个人板着脸对省委书记说:你一定要将彻底查办此事,对下面鱼肉百姓的官吏严惩不待;如果一个月内没见到动静的话,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再找你了,直接上北京找党中央解决问题,到时候看你这个省委书记怎样下台! 或许真的害怕这些说话算数的老家伙们上北京去告状,又或许意识到了此类问题的严重性,省委书记当场向老人们许诺定将处理此事,并且说出了自己处理此事的初步方案:一是组织相关人员组成联合调查组直接插到事发的乡村进行实地调查;二是派新闻工作者跟随调查组一同前往,以便报道此事。 对省委书记的回答,老爷子们很满意,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方卫国父子见事情有了眉目,想立即回家,但被老爷子们“强迫”留下来住几天。于是林少生叔侄俩先行回家了。 第七十六章 林少生回家后,依旧照常去上班,乡政府内除了钟志明外,没有人知道他偷偷去省城上访过。虽然省委书记看上去态度坚决,但是否真的会派人来阳光乡调查还真不敢说。林少生心里忐忑不安,倒不是担心别人知道他曾上访过,而是怕省里不来人,村民的日子将暗无天日,永世不得翻身。 时间过去一个星期了,仍没有一丁点来自省城的消息。林少生不禁不安起来,心想看来自己的担心可能要变为现实——这年头官官相护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一天上午,林少生照常去办公室,发现桌子有封信。信寄自广东一所监狱,林少生很是意外,急忙打开一看,惊呆了。信是一份收监通知书,说恩亚因犯下过失伤害罪被判入狱四年,现已关押在广东某某监狱服刑。恩亚一走就两年多,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说自己在外面很好,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囚犯了呢。恩刚被人打成重伤,恩亚又入狱了,林少生很是懊恼:老林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不幸的事全赶上了。这事非同小可,林少生在心里挣扎:要不要告诉二嫂,她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少生想到二哥死后,二嫂一个人好不容易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生活刚刚有点盼头,儿子冷不丁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如果二嫂四年没有恩亚的消息,她非急疯掉不可。少生思来想去,认为还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二嫂。 当从少生的口中得知恩亚竟然犯事入狱了,凤香简直不敢相信,可看着白纸黑字的收监通知书时,凤香“哇”地哭开了。声音撕心裂肺,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当大家知道真相后,无不为“状元”感到惋惜。 恩亚离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凤香无时不刻地牵挂着他。现在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做母亲的除了伤心之外,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见到他。凤香在家里再也坐不住了,准备去广东探监。 凤香为探监做着细细的准备。天气渐渐变凉了,她找出恩亚的毛衣重新浆洗了一遍,换洗的内衣、外衣、袜子甚至鞋垫都准备好了。凤香担心狱中的饭菜没营养,买来一堆营养品,还特意炒了一小袋花生,剥掉了壳,去掉了皮,只剩白花花的仁。她知道恩亚喜欢看书,挑了几本小说给他带上。凤香做这些事的时候时不时掉眼泪。 凤香挑了一个日子,在少生的陪同下,前往广东探监…… 少生刚走不久,方卫国父子就回村了,随同他们一起来的是省里的联合调查组。 原来方卫国父子被老军人留下来住,父子原本打算住两天就走,老军人们却说:你们尽管住,省里什么时候派人下去调查,你们什么时候就回去。这些老革命还真有一股韧劲,三天两头不是打电话就是亲自去省委走一趟,督促省领导尽快抽人下去。 老革命的努力没有白费,省委作出决定:从省委省政府抽人出来,组成联合调查组,绕开地区和县,直接插入阳光乡进行调查。调查组带上了两名省电视台记者,连同方卫国父子一行九人乘坐一辆面包车朝清河县进发了。 调查组到达清河县后,挑了一家不起眼的酒店办理入住手续后,马不停蹄地驱车前往河塘村。 面包车在方卫国的家门口停下来。方卫国的老伴水秀见他们父子带着一帮人到家里,有点摸不着头脑。方卫国把老伴介绍给调查组的人认识,并把老伴介绍他们。调查组的组长是省纪委副书记付长平,另外六位分别是省政法委副书记彭正中,省农经委主任邱大军,省农业厅的一位主任黄贵和,省电视台记者蓝世海和柳天,以及司机宋贵贤。调查组的人一一和水秀亲切握手。水秀见家里一下子来这么多大官,赶忙张罗着给他们涮茶倒水,招呼客人落座。 组长付长平对方治平说:“你去村上把那些挨过打、受过罚、家被操过的村民都请过来,我们先集中了解一下情况。”这是他们在车上就商量好的。 方治平不敢怠慢,赶紧出门去找人。 村民听说省里来人了,还是专门来调查农民负担负担问题的,又惊又喜,立即奔走相告,纷纷涌向方卫国的家,原本就不宽敞的屋一下子被村民挤得满满当当。这是河塘村有史以来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官,村民想看看这些“钦差大臣”到底长得啥模样。不懂事的娃儿们也跟着凑热闹,在人缝里钻进钻出,顺便在大人的裤腿上蹭一下鼻涕。 方卫国见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埋怨儿子不会办事,担心“军情”被村里的干部知道了,提前搞“防御工事”。 付长平笑了,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他孙猴子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付长平见这么多村民在场,觉得应该给他们表个态,调子定好了,工作开展得会顺利些。他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 “各位父老乡亲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省纪检副书记,姓付名长平,大家叫我老付好了。此次是受省委书记之托,来你们村调查农民负担问题的。我曾经也是农民,在农村呆了近二十年,后来考上大学后才离开农村。我非常清楚农民土里刨食不容易,要是遇上天灾收成不好,一年的日子都不好过。更可恨的是有些干部不体谅民情,人为加重农民负担,使已经穷到根上的家庭的日子雪上加霜,这种干部用咱们老百姓的话说是要遭雷劈的。 你们村的方卫国同志拖着病腿到省委反映你们这里的情况,我想除非万不得已,一个经过战争考验的老军人、一个受过党多年教育的老战士是不会轻易去给组织添麻烦的。可他去了,不是代表自己去的,而是代表广大乡亲去的,这不得不令我们感到当今农村和农民问题的严重性,我们欠农民兄弟的实在太多了。” 听到这里,村民的眼睛湿润了,有个别人甚至低声啜泣。 “所以,在我们这次调查过程中,我希望各位农民兄弟不要有顾忌,讲真话,说实情,让我们真真切切了解农村的情况;同时也欢迎你们提建议,以供我们参考和研究。总而言之,党和政府是关心农村、关心农民的,我相信只要在广大群众的支持下,各级党委和政府齐心协力做工作,问题总会解决的。” 人家讲得多好,省里来的干部就是不一样,村民报以热烈的掌声。 方卫国提醒村民:“等一下领导找大家谈工作的时候,你们要一个一个说,切莫你说一句,他说一句,叽叽喳喳乱成一锅粥。听清楚了么?” 村民群情激昂地说:“听清楚了!没问题!” 方卫国悄声对老伴说了几句,水秀去厨房准备午饭了。方卫国叫儿子从房里拿出一张《农民负担监督卡》和一叠收据,向调查组的同志讲述这几年村委会向村民收了些什么钱,具体收了多少,是怎么样收的。调查组的同志一边询问方卫国父子,一边做记录。在场的村民不时地在旁边举手发言,补充说明一些方卫国父子未说全的的情况。当问到今年乡村干部是如何征收“统筹提留”时,村民的情绪上来了,纷纷骂干部不是人,肆无忌惮地欺负老百姓;尤其是那些挨过干部打的村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向调查组的同志下跪,哭着求他们主持公道,惩治那些为所欲为的干部。 付长平等人赶快停下笔来搀下跪的村民,对他们说:邪不压正,请你们相信党和政府,待查清情况后,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下跪的村民这才感激地站起来。 付长平等人在河塘村进行了连续三天的细致走访和调查,基本上摸清了村民的负担情况。河塘村有二百四十多户人家,村民绝大部分以种田地为生。以今年为例,《负担监督卡》写着村民上年的人均收入是一千八百四十六元,但据村民反映,他们实际人均收入不过八百元,两者相差竟达到惊人的一千多元,这就等于说一个村民要承受两个多人的正常负担。每次收钱时乡政府都会成立专门的突击队,逼着村民交钱。村民无法交出钱的话,干部们就扒粮、赶牲畜、搬东西;村民如有反抗者,轻则挨打,重则被抓到派出所拘留(当然也少了挨打)。情况严重到这种地步,令这些省里来的干部心情格外沉重和不安。 调查组的同志和村民谈完后,最后才来到村委会办公室找村干部。但村干部们得知调查组进村后,早就缩了黄鳝洞,再也没去办公室办公了,即使在村里也很少看到他们露面。有村民说他们都出去避风头了。 调查组的同志没见到村干部,正准备撤出河塘村,突然见一个村民气喘咻咻地跑过来,对付长平说:“老付同志,我刚才路过村委书记的家门口时,见他家的门是开的,估计他回来了,你们去看一下吧。” “那好吧,咱们去看看。”付长平让他带路,去找村委书记。 付长平等人到村委书记家,却不见村委书记的影子,只有他老婆在,便决定和她谈谈。没想到村委书记老婆态度十分恶劣,先是将调查组的同志拒之门外,嘴里骂骂咧咧,然后找出一把锄头,将门一锁,扛上锄头扬长而去,压根儿就把调查组的同志放在眼里。 村民看不下去了,指着村委书记老婆的背影骂道:臭八婆!你张狂什么,你老公挨枪子的日子不远了,到时候你守寡去吧! 付长平一摆手,说:“不要和她计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是躲不过去的。” 付长平等人在河塘村调查完毕后,又驱车去后山村找村委书记和村主任了解情况,但他们也躲着不肯露面。不过调查组的同志此行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们在村上呆了一整天,收集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让他们吃惊的是,县委书记不仅不认真对待村民的上访,竟然还命令公安和武警驱散上访的村民,被抓去的人每人罚款一千元才被放出来。省政法委副书记彭正中沉重地说:看来农民负担问题已经相当严重,负有责任的不仅仅是乡政府和村委会,问题的根子应该在上面。其他人都认同彭中正的看法,点了点头。 第七十七章 付长平一行人驱车回县城的酒店入住时,在大堂被一个中等身材、脸型清瘦的中年人拦住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他握住付长平的手热情地说:“付书记辛苦了,我叫劳仪跋,是清河县的县委书记。早就听说您来我县了,可就不知您住什么地方,一听说在这里入住,就特意赶来看望您。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县长关第霹同志,这位是分管市政建设的副县长晏巴茂同志。” 付长平不认识劳仪跋,但听说过此人。清河县被省里评为“十强县”,被免除三年的税收专门搞市政建设。劳仪跋的前任趁这个机会,大收特收建筑承包商的红包,结果被罢官了。劳仪跋以前在另一个县任县长,在他的领导下,他所在县的防汛抗旱工作搞得特别出色,受到省里的表彰,被提拨到清河县任县委书记。 劳仪跋的突然出外现让付长平有点意外,不过他还是亲切地对劳仪跋说:“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和你们打招呼。再说你是县里的‘一把手’,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们也不便骚扰。” 听着付长平不软不硬的话,劳仪跋心里虽不是滋味,但依旧陪着笑脸说:“你们我请都请不来,怎么能说得上骚扰呢。如果有怠慢之处,还恳请领导批评指正才是。” 站在旁边的县长关第霹说:“领导们还没吃饭吧,我们已经备下了一桌酒席,特意为领导们接风洗尘。” 农经委主任邱大军说:“我们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再吃点嘛,好歹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关第霹诚恳地说。 “不了,大家都累了一天,让我们先休息吧,有空再找你们聊。”付长平夹上包朝楼梯走去。 又是一个软钉子,劳仪跋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如何是好。 劳仪跋见付长平等人都上楼梯了,向前台小姐吩咐了一声:“给这几位客人泡一壶‘龙井’来,要上好的。”然后向其他二人一递眼色,跟着付长平他们也上楼了。 付长平单独住一个房间,劳仪跋厚着脸皮跟了进去,嘴里说:“我坐坐就走,我坐坐就走。”付长平也没撵他,让他进来了。关第霹和晏巴茂二人则分别进了其他调查组同志的房间。 付长平和劳仪跋两人落座后,劳仪跋没有绕弯子,直接问付长平清河县此行的目的。付长平知道既然劳仪跋能来酒店找自己,肯定已经摸清了调查组来的目的,于是也没有遮遮掩掩,说出了原因。 劳仪跋是从王天亮的口中得知省里来人了,而且是专门来调查农民负担问题的。上面来人调查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令劳仪跋吃惊和害怕的是调查组完全绕开了县委县政府,甚至乡政府也没打招呼,一杆子直接插到村里去了。上次地区来人调查先给自己打过招呼,而这次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自己完全蒙在鼓里。这种现象太反常了,不得不让劳仪跋警惕起来。于是他让王天亮派人跟踪付长平乘坐的车,这才知道他们在这里入住。 劳仪跋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底,但经付长平亲口说出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陪着笑说:“农民负担负担问题确实存在,上次地区也来人专门进行了调查,发现我们的干部因急于完成税费征收任务,和老百姓发生了一些不必要的磨擦。对于那些对老百姓态度不好的干部,我们已经给予了一定的批评和处罚,现在情况有所好转。自打来清河县上任后,我一门心思放在市政建设上,没有好好地抓农业工作,出现以上事情,作为县委书记,我是有责任的。” 听完劳仪跋的一番“自我检讨”,付长平感到一阵悲凉。作为县里的“一把手”, 人命关天的事只被劳仪跋轻飘飘地说成“不必要的磨擦”,看来他不仅不了解下面的实际情况,而且睁着眼睛说瞎说,这就是我们的县委书记!更令人心寒的是,地区也来人调查过了,结果只“发现”干部的态度存在问题,真是绝顶自欺欺人!看来地区是和县是穿连裆裤的,这些情况被他们包瞒得滴水不漏,若不是省里下来人实地调查,根本就无从知道。官官相护,政客的护身符,老百姓的魔咒啊。 付长平“因势利导”,让劳仪跋谈谈目前在忙什么。劳仪跋大谈特谈市政建设,并不失时机且有分寸地自我吹嘘了几句。他还向付长平保证,一定抽出时间来,拿出当年抓防汛抗旱的劲头狠抓农业工作。付长平说:很好,我们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干劲的干部,相信你能干出一番成绩来。劳仪跋见付长平这样夸赞自己,不免有些飘飘然。 鉴于和领导的谈话如此“投机”,劳仪跋临走时给付长平留下一个精美小巧的手提包以作纪念。付长平来不及推辞,劳仪跋已步出房门,叫上其他两位同仁走了。 第二天在酒店吃早餐时,付长平对调查组其他同志说:这个酒店不是久留之地,吃完饭咱们就退房,换一个地方入住。以后下乡时,咱们得租车去,不能再用那辆面包车了。大家都明白付长平的用意,说就这样办。 付长平一行人退房后,在县城兜了一圈,找了一家偏僻的招待所住下了。然后租了一辆车,前往此次调查最重要的一站——大宇村。 赵基德也获悉省里派人到阳光乡调查了,坐卧不安,打电话问王天亮如何应付。王天亮说沉住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次地区不也是来人调查了么,还不是转一圈就走了。你放心,县里的劳书记一定会好好“招待”他们的。他们要是去了你们村,切记!该说的不一定都说,不该说的可千万别说。赵基德连连称是,最后也没搞清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赵基德的老父亲赵山川年事已高,且患有腰肌劳损,早就脱离了农事,家务事他懒得伸手,闲人一个,被村民戏称为“安国公”。“安国公”成天在村里东游西荡,最爱去的地方是村里张若明开的小卖部,那里总是聚着一帮闲人吹牛扯淡,是大宇村的“新闻中心”。别看赵山川因儿子基德不让他坐“伏尔加”显摆而咒他撞死,但父子连心,村里有谁要是说他儿子的坏话,赵山川一定会骂上几句“娘希屁”。调查组将进驻大宇村的传言早已在村上闹得沸沸扬扬,赵山川放出狠话说:娘希屁,查就查,我儿子是为共产党办事,即使出了差错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怕个毬!要是哪个狗日的想搞成敌我矛盾,小心日后“四大金刚”法办他,娘希屁。赵基德很高兴父亲能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就是嘛,调查组又不可能长期呆在村上,要是谁敢借机打击报复,调查组走后看老子如何收拾他。 恩刚已经基本康复了,但身子骨还需要调养。他是大宇村最迫切希望调查组进村的人,当他听说省里真的来人了,兴奋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叔叔走了,他准备再次挑头配合调查组开展工作,即使他们不来大宇村也要主动去找,这可是扳倒王天亮和赵基德这帮人唯一的一次机会。 当调查组有如神兵天降开进大宇村时,整个村庄立即炸开了锅,村民像欢迎仰慕已久的英雄把他们迎进村。看着一张张朴实的面孔,一双双乞盼的眼神,付长平等人的眼睛湿润了,心里说:我们的农民兄弟实在太可爱、太可敬了,什么是民心,这就是民心! 赵基德倒没有像其它村的村干部那样当缩头乌龟,而是率领村委会成员,主动走出人群和调查组的同志见面。他想掌握主动权,不想躲起来让村民说他是鳖孙。 赵基德的举动引起村民的极大愤慨,担心他欺骗和收买调查组的人,纷纷指责他就是罪魁祸首,要求付长平等人不要和他接触。 恩刚拉着恩强从人群中走出来,对为首的付长平说:“这是我弟弟恩强,就是他和我叔叔林少生跟着河塘村的方卫国老人去省城告的状。青天大人啦,你们可来了,我们有冤屈,有天大的冤屈啊!”恩刚激动地说,眼泪在眼眶打转。“你们看,”恩刚撸起自己的上衣,露出上身给调查组的人看,只见上面还留着一条条深色的血印,“我这是受我们村的村委书记诬陷,被派出所的人抓去打成这样的,他们把我当畜牲打!”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恩刚“咚”地一下跪在付长平脚下,哭着求他说:“青天大人啦,你们一定要为受欺负的老百姓的作主啊!村里、乡里、县里都不管老百姓死活,把我们往死路上逼,我们还怎么活啊!他们贪赃枉法却没人敢管,村民想抓就抓,想打就打,被枪杀了也没人抵罪。我们被他们这样欺负,活得人不像人,鬼不象鬼啊……” 村民被恩刚的哭诉强烈地感染了,“哗啦”一下,全部跪倒在付长平等人面前,只剩村干部“高人一等”,好不尴尬。赵基德见形势不妙,率领村干部灰溜溜地撤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要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绝不会放下尊严给别人下跪。解放已五十多年,改革开放也搞了二十多年,农民还过得这么苦,这么屈。调查组的同志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伸手去扶跪倒在地上的乡亲。恩刚不起身,对付长平说:“领导您今天就表个态,村民的冤屈你们到底管不管,作恶的坏人要不要受到惩罚。” “管!我们一定管!而且管到底!”付长平大义凛然地说,“坏人是跑不掉的,党和政府决不会饶他!” 付长平的话给村民极大的鼓舞,纷纷站起来,众星捧月般地围着调查组的同志。 调查组的人先去了死去的赵满堂家。主人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踏进这个家门,里面结满了蜘蛛网,连蝙蝠都在这里安了窝。睹物思人,村民想起满堂生前对大家的好,不免又落了一番泪。付长平问起了赵满堂的死。村民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付长平眉头紧锁,心想公安机关原本是为了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治安而设立的,没想到阳光乡的派出所竟沦落成乡政府的打手,镇压老百姓的机器。党和政府的形象与威信就这样被这些不良官吏葬送了。 调查组来到恩刚家,金生惊喜不已,赶忙搬凳子拿椅子让客人落座,又吩咐小梅去做准备,中午请调查组的同志吃饭。金生现在也不再胆小了,他已经理解了恩刚冒死抗税和少生冒险上访的行为——老百姓受了惨无人道的欺负,总得有人站出来抗争,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恩刚拿出《负担监督卡》和一沓收据,说:“我家六口人,种六亩五分田,两季稻共收八千多斤粮食,稻谷按四角五分钱一斤算,种田的年毛收入也就是三千八百元左右。我家两季稻买稻种花了两百七十八元、农药八十五元、化肥七百三十三元、租抽水机抽水五百五十元,共花去一千六百四十六元,这都是主要开支,其它零七碎八的花销还没算进去。还得缴农业税六百一十七元,‘提留统筹’上任村委书记在任时人均不到八十元,到现在已经翻了一倍。即使不加集资摊派,我们全家人忙到死,一年下来就是五百元纯收入,人均还不到一百元。” 在场的其他村民也说,要是把各种乌七八糟的集资摊派加上,农民不仅没钱挣,还得倒贴钱,本来是“人吃田”,现在成了“田吃人”。 恩刚又摊开那沓收据,里面有卖粮时粮站打的白条,上面向村民摊派的“双基教育费”、村委会向村民收取的集资和罚款等收据,名目众多,举不胜举。总之,村民卖出去的是欠的,向村民收的却都是现的。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还以为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日子应该好过,没想到他们的负担这么重,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中国农村的出路在哪里,农民何去何从,调查组的同志心里像压了一块铅。 调查组在村民的陪同下,到被乡村干部操过家的村民家里看望。赵安全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拿走了,原本放着电视机、电风扇的柜台上现在空空荡荡的,柜台的门也被砸坏了。据赵安全老婆讲,出事的那天,她放在柜台里面的五百元现金也不见了,显然被操家的人拿走了。张庆生的“龙马”农用车四个轮子全被“四大金刚”卸掉了,车子由于很久没用周身都长满了锈。付长平等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随行的记者拍下了这些被蹂躏过的“风景”。 调查组的同志在恩刚家吃过中饭后,准备去村委会看看。村民去找村干部时,发现赵基德和赵家喜都溜了,人影都没见到;冯金花据他当村小学校长的老公说回娘家去了,只有赵春雷和林正荣在家。赵春雷一请就来了。其实他用不着请,他就早想趁调查组的人稍有空闲时找他们单独谈谈;村会计林正荣死活不愿去村委会办公室,他是村里的“一本帐”,村民哪肯依他,像押犯人一样把他押解到了村委会。 村委会办公室前站满了村民,赵春雷拿出钥匙去开办公室的门。这时“四大金刚”突然从人群中蹿出来,推开赵春雷,把住大门。赵基德的三弟赵进德指着人群厉声说: “今天谁也不准进入此门!” 村民感到奇怪了,问他为什么不可以进。 赵进德说:“我大哥是村委书记,没有他的允许,外人不许入内!” 外人?谁是外人!村委会是你家开的么?村委书记是多大的官,他凭什么一手遮天!村民被赵老四蛮横的言辞激怒了,喝令他们让开,“四大金刚”则像守卫边疆的战士一样寸土不让。村民这边忍无可忍了,上去几个小伙子把他们从门前拉开。“四大金刚”不服软,和村民扭打在一起。赵基德的老父亲也在人群中站着,见此情此景,破口大骂;还威胁说弄几个鸟人来调查有什么了不起,谁要乱讲话日后就放谁的血! 记者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这滑稽而又荒唐的一幕。“四大金刚”被村民连拉带拽拖走了,倔老头赵山川还依旧站在小学的操场上骂“娘希屁”。赵春雷没理他,拿出钥匙打开门,把调查组的同志让进屋。 村委会办公室豪华的装修让付长平等人又开了一次眼界,要是在全省范围内给各村委会办公室的装修作个评比,大宇村绝对稳拿冠军。 调查组的同志坐下后,首先让林正荣拿出村委会的帐本看一看。既然被村民押来了,林正荣也不能再推脱,不情不愿拿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搬出了帐本。 调查组的同志接过帐本仔细地翻看着,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本帐有一个“分水岭”,九八年以前的帐目十分清晰,收入支出记录得十分详细;从九八年后,帐目就开始变得模糊了,尤其是支出款项,很多项目是用“其它支出”代替,仅从帐面上是无从知道做何用了。农业厅的黄贵和主任发现乡政府竟然随意平调“村提留”,这是明显违反省里的相关规定。这本帐本虽然说不上是本烂帐,但绝对是本糊涂帐。这显然不是会计的业务水平有限,而是故意做成这样的。 黄贵和问林正荣:“你们村的帐务公开过吗?” “公开过,每年都会将村帐目贴在村里显眼的地方,一年贴两次。”林正荣说。 “你说得不对,”赵春雷插话说:“敬民在任的时候才这样贴的,敬民辞职后就没再贴了。” “敬民是谁?”黄贵和问。 “上一任村委书记。”赵春雷答道。 林正荣没想到赵春雷会当面揭穿他的谎言,脸一发烧,变成了猪肝色,瞟了赵春雷一眼,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呢。” 黄贵和继续问林正荣问题时,他不再回答了,只用“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我不清楚”来搪塞。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赵春雷得知调查组是租车来的,租的车子早已经走了,建议调查组的人晚上就在村里住下。付长平问方不方便。一直在旁的村民说:方便方便,住哪一家都行,随你们挑。 当天晚上,调查组的人分散在村民家住下了。付长平住赵春雷家,两人拉了半宿的话,赵春雷向付长平详细地说起了赵满堂的死和乡政府近年来给农民施加的负担…… 第七十八章 林恩亚怀着一颗恐惧的心进入了监狱。入监的程序有体检、净身检查、登记物品、剃头、提讯等。剃完头后,林恩亚摸着光秃秃的脑壳,心拨凉拨凉的。从现在起,他就将以犯人的身份在这个“非人”的地方度过四年宝贵的青春岁月。 入狱的第二天,新来的犯人们就开始接受入监教育。第一天教育的主要内容包括思想动员、监狱的作息安排和监管组织等。林恩亚没有心思听课,自听到法官宣判的那一刻起就背负着很大的思想包袱,人憔悴了许多。他琢磨着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四年,又想四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母亲是否会因不堪生活的压力而改嫁,奶奶是否还健在,妹妹会嫁给谁,还能否与肖月见面。同样是四年,在大学是天之骄子,在监狱则被看成是人渣,即使洗新革面,也磨不掉曾经是罪犯的这一大生命污点。自己的后半生,将注定在阴影中度过。哦,四年,短暂而漫长的四年。 新入监的头几天是最难熬的,白天还好说,除了上课就是训练,人过得挺充实。到了晚上就不同了,监狱里的灯是不能熄的,惨白的灯光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睡不安稳。林恩亚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他想得最多的还是母亲,她要是知道自己成了犯人后,肯定会伤心到极点,也会失望到极点,自从父亲去世后,自己一直是她很大的精神寄托,她能接受这么大的打击吗? 妈妈,妈妈 儿今天叫一声妈 禁不住泪如雨下 高墙内春秋几度 妈妈呀你墙外苦盼 泪水染白发 …… 林恩亚朦朦胧胧中记起了这首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少年犯》的插曲,两行热泪无声地滑 下了脸庞。 林恩亚所在的狱室住着十四个犯人,都是同一批进来的。犯人形形色色,犯的罪也各不 一样。按罪行在犯人心目中的“威望”进行排行,杀人罪排在第一,其次是抢劫罪、诈骗罪(犯人认为犯这种罪的人聪明)。贪污受贿罪和强奸罪的排行最靠后;尤其是强奸罪,在犯人心中是下流、猥琐、胆小和愚蠢的代名词,犯这种罪的人和畜牲没什么区别,既然是畜牲,怎么能和人比呢,所以排行垫底。贪污受贿罪之所以排在倒数第二,原因是犯人认为犯这种罪的人不劳而获,只会借着手中的权势敛财,是造成社会贫富悬殊的罪魁祸首,是导致其它犯罪的根源,应予以“打击”。看来犯人还是蛮有“全局观”和社会学家的分析思维。林恩亚因犯的是过失伤害罪,罪行排行靠前,再加上刚进来不久的时候,他在狱室秘密举行的一次掰手腕“擂台赛”中夺魁,同狱室的人就心服口服推选他作“大哥”了。与在看守所时的“待遇”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一个狱室就是一个班,监狱为了便于犯人自我管理,在每个班安一个班长。林恩亚既然 是“大哥”,就毫无悬念地当上了班长。班长如果管理得好,是可以获得加分的,分数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减刑,多少分数对应多少减刑期,犯人们接受入狱教育后都一清二楚。因此,林恩亚当上班长后,精神劲上来了,一扫刚进来时的颓废,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监狱如同学校一样,也讲究测验和考试;犯人也如同学生,注重成绩和分数。监狱对犯人的训练不仅有室外的走队列,也有室内的内务整理,如摆物品、叠被子。林恩亚刚进大学时,曾接受过为期一个月的军事训练,再加上大学的四年集体生活,整理内务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带的班是九班,其中有不少犯人是打打杀杀的“巨人”,做起内务却是个十足的“侏儒”。为了让全班人员能在内务测验中一次性通过,林恩亚给他们开小灶,手把手教这些盗窃犯、贪污犯、强奸犯放鞋子、摆水杯、叠被子。同室的犯人们也学得十分认真,因为测验成绩优秀者可获得加分,没有人会和减刑过不去。林恩亚得到狱友们的进一步认可,感到非常开心,这种满足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竟然在这个视为“人间地狱”的牢房里得到了,这让自己也惊讶不已。 林恩亚入监有半个多月了,迎来进监狱的第一个“探监日”。早上九点左右,犯人也不再上课和训练了,全部呆在各自的监号。狱警在外面点名,被点到名的犯人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喜笑颜开,起身走出监号去会见亲友。此时除了狱警点名的声音,监号里静极了,仿佛犯人们是在为某人默哀。林恩亚的心“咚咚咚”猛烈地跳着,他感觉狱警不是在点名,而是在宣读一份生死名单,念到名字的就活下来,没念到的就得死。 点到名的犯人一批又一批走出去。林恩亚知道家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来探望自己,甚至家人是否知道自己入狱了心里也没底,可还是心存一丝希望,离家快三年了,非常渴望见到亲人。 林恩亚始终没听到狱警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空落落的。九号狱室今天有四个人去会见了亲人,他们回来的时候个个喜气洋洋的,还带回来不少好吃的,让其他人羡慕不已。睡在林恩亚上铺的王大牛拿回来的东西最多,他打开包裹,里面全是卤鸡翅、卤鸡爪。王大牛请大家都来尝,还挑了两只最大的鸡爪递给“大哥”。林恩亚也没客气,接过鸡爪甩开腮帮子嚼了起来。他的书生气早在车场的时候就洗涮得差不多了,现在当了“大哥”,身上增添了不少豪气。 一天上午,林恩亚正在上课,负责他这个班的责任狱警悄悄地把他领出了教室。林恩亚感到很吃惊,心想难道自己犯什么事让他们抓住了。责任狱警看他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你家人来了。”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的规定,只有在规定的探监日才能探监。但现在的做法一般是,除法定的节假日外,其余的时间均可探监。就连规定的只有罪犯亲属和监护人才能行使探监权,现在很多监狱也放宽到罪犯的朋友也可以进行探监,因为这样可以为监狱带来相应的经济效益。 狱警的话给了林恩亚一个惊喜,他走在狱警的后面,感到脚下轻飘飘的。 林恩亚走进会见室,一眼见到风尘仆仆的母亲和叔叔,眼泪夺眶而出。三年了,第一次见到亲人,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林恩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咚”地一下跪倒在苍老的母亲面前,像孩子一般放声痛哭。孙凤香更不用说了,哭得象个泪人似的。少生也在旁边陪着掉眼泪。 哭完之后,三人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凤香和少生给恩亚带来了一大堆东西,有棉衣棉裤、内衣、袜子等穿着用品,有生熟食品,最让林恩亚感到意外的是母亲竟然还带来了书籍,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知子莫如母。狱警一一检查物品,当他打开最后一包东西时,林恩亚看到的竟然是一包皮去得干干净净的花生米,泪水再次模糊了眼睛。他知道这不是一包花生米,而是母亲对子女的一片怜爱之心。 凤香问起恩亚离家后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恩亚给母亲细说来广州的经历。凤香能猜想到儿子在外面独身闯荡肯定不容易,可没料到会这样曲折和艰难,竟然还差点被火烧死,想起他每次打电话报得都是平安,凤香又是一阵难过。关于自己是如何犯法进监狱的,恩亚没有隐瞒,如实地说给母亲听。但他为了不让母亲伤心和担心,故意说得很轻松,而且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狱。少生对恩亚的经历也唏嘘不已,最感到意外的是肖月竟然真得和恩亚好上了,而且追着他来了广州;可惜的是她也走了弯路,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恩亚问起了家里的情况,凤香和少生都往好里说,只字未提恩刚挨打受伤的事,这是他俩来的时候商量好的。凤香告诉恩亚说恩琦刚找了一个对象,是一名警察,两人的感情现在发展得不错。这个消息让恩亚振奋不已,遗憾的是妹妹和妹夫也许等不到自己出狱的那一天就结婚了,喝不上他们的喜酒。母亲安慰他说:恩琦就你这一个哥哥,我就是让他等成老姑娘,也要等到你出狱才结婚。母亲的话让恩亚感到十分温暖。 会见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在一旁的狱警不断提醒时间到了。凤香和少生起身就要走了,恩亚依依不舍,突然“咚”地跪下来,哭着对母亲说:“妈,我一定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喝上妹妹的喜酒,回家帮您干活……” 凤香也哭说:“我相信你,你早日出来,咱们一家人早日团聚……”恩亚又央求叔叔帮忙照顾好家里,少生含泪点头答应。 恩亚入狱虽然是件不幸的事,但凤香总算见到了日夜牵挂的儿子,看他并没有因为入狱而萎靡不振,相反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这让做母亲的多少感到一丝欣慰。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多攒点钱,等儿子出狱后给他张罗一门亲事,让他成个家,自己也就安心了。 寒露过后,就该种油菜了。少生替凤香犁好了地,凤香带着恩琦将拌有油菜籽的农家肥均匀洒在地垅里。为了节省来回走路的时间,凤香让恩亚奶奶将中饭送到地头上吃。凤香今年五十不到,但因长年从事体力劳动,人显老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十岁。凤香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干活特舍得下力气,就拿给花生锄草来说吧,别人家锄上两遍就很不错了,而她却要锄上三遍甚至四遍,为的是能让花生产量高一些。只要恩亚和恩琦没有成家,凤香是决不会自己松劲的。今年家里的收入不乐观,她算了一下:种田没有任何收入,充其量落下一家人的口粮,还得拿地里的收入去交税费和各种集资摊派;生猪的价格一直涨不上去,养猪利润很薄,值得安慰的是可以落下农家肥,省去了买尿素的钱。现在家里所攒的一点钱一部分是恩琦在美发店挣来的,另一部分是自己卖兔子的钱。 值得一提的是,凤香养兔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她养的一拨兔子突然得病了,去乡上的药店买药。结果买回来的药不仅没有治好兔子的病,反而把兔子全毒死了。凤香感到非常痛心,拿着兔子未吃完的药去和药店老板论理。药店老板知道她是个寡妇,赖着不赔钱。凤香去乡政府找来少生出面,药店老板才勉强赔了五十元了事。凤香想知道兔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拿上药去问哥哥。哥哥告诉她药是假的,而且已经过了期。凤香这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药店老板骗了。 种完油菜后,一年的农活就基本上结束了。虽说种田是半年忙碌半年闲,但对于那些勤快的庄稼人来说,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凤香是个闲不住的人,菜地里的大蒜已经拨苗了,她扛上锄头去给大蒜除草松土。凤香干活很仔细,地畦整得方方正正,菜苗种得整整齐齐,像军队士兵列的方阵。和她菜地相邻的村民说:你这不是在种菜,而是在绣花。没错,只要一到田地里干活,凤香就有使不完的劲,与其说她是在劳动,还不说如说她在倾注某种热情。 在菜地的一个角落里,凤香挖了一个蓄水坑,只有抬抬手就可以浇地,累了还可以洗脸擦汗。里面的水用完过不了多久就又蓄满了,像个聚宝盆。菜地里种的有蒜苗、卷心包菜、芥蓝菜、雪里红等。每种菜都是经过“策划”才种下的,大蒜是冬天做菜用的上好佐料,卷心包菜和芥蓝菜即可以自己吃,又可以用来喂兔子,雪里红晒干后可以用来腌制盐菜。农家人的生活过得很仔细,每件事情都得精打细算。 凤香一个人在菜地里劳动了一下午,天快黑时才扛上锄头回家了。 第七十九章 调查组扎根在大宇村调查,连续呆了四天四晚。在这期间,赵基德、赵家喜和冯金花一直没露面。但在赵春雷的积极配合和林正荣的勉强配合下,调查组摸清了大宇村村委会的情况。突出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赵基德超收超支,增大农民负担,同时又挥霍和贪占村里的钱;二是赵基德搞“家庭武装”,与乡政府勾结,镇压反对他的村民。调查组撤出大宇村的时候,将四天的吃住开销折算成钱给到村民。村民大受感动,老人说当年搞土改的干部又回来了,却无论如何不肯接他们的钱。付长平等人没办法,把钱交给赵春雷,让他纳入村委会的帐户。 调查组又去了其它几个行政村。此次调查的广度和深度都大大超出调查组的最初计划,许多触目惊心的现象和矛盾得已发现,这是调查组始料未及的。农村目前存在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农民负担问题所能概括的,调查组经过多次讨论和论证,归纳为以下八大矛盾,并就每个矛盾作了简短说明: 一、 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的矛盾 农村的土地一般划归为集体所有,如村、生产队。农村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后,土地分给每家每户独立耕种,农户享有使用权。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农民享受不到土地的相关权益(如以土地入股或贷款时作抵押),不珍惜土地,如大宇村的农田三年重新分一次,农民无从考虑对土地长期投入,多数都是进行掠夺式耕种,土质不断下降。 二、 有限土地与无限负担的矛盾 农户耕种的土地面积是有限的,收成也是有限的,而附着在土地负担却是无限的。除 了农业税外,乡村干部报酬、乡村办学、计划生育、民兵训练、优抚、修建乡道等开支,其中有许多本是由政府承担的,结果全部以“提留统筹”的名义摊在农民头上。除此之外,农民还承担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按土地分摊的集资和摊派。土地成了某些利益集团的“摇钱树”,难怪老百姓说现在不是“人吃田”,而是“田吃人”。 三、农资开放市场与农产品封闭市场的矛盾 农民购买的种子、化肥等生产资料遵循是商品的价值规律,一分钱一分货;而农民的 粮食却是由国家统购,不得“倒买倒卖”。统购价与市场价相距甚远,农民遭受巨大的隐性损失。可就是这点钱也经常拿不到现金,多数情况下被打白条。 四、农业生产力与农业生产方式的矛盾 进入二十一世纪,农村还和两千年前的汉代一样,依旧是牛耕田,人插秧。不是农民不知道机器耕种,而是分到手上的田少而分散,用机器耕种划不来,于是每家每户都人工操作,农业生产力极其低下。 五、 农业富余劳动力增长与农村产业结构的矛盾 如今农村富余劳动力不断增长,而在现行的农业产业结构下是无法就地解决就业的。因此,富余劳动力要么出外打工,要么呆在家里打麻将。而外出打工的几乎都是身强力健或者有知识、有技术的劳动力,他们的才华本应贡献给贫穷的农村,却因无施展的平台,只好贡献给城市了。于是“马太效应”发生了,城市更繁华,农村更贫穷,城乡差距进一步拉大。 六、 城乡分治与经济一体化的矛盾 新中国一成立,几乎与此同时就开始实行了城乡分治的政策。市民享有国家给予的生、老、病、死、葬全部福利,而农民却一项都不能享受。这种现象到目前依旧存在,农民自出生的那天起,就得学会“自力更生”。这次调查就有村民对调查组的同志说顺口溜,说农民病床上一躺,一头猪白养病;只要一住院,一年活白干;致富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这不是玩笑,而是活生生的事实——一样的经济环境,两样的公民待遇。 七、 村民自治与政府管理的矛盾 村民委员会本是村民的自治机构,它的产生、管理应由村民决定,可调查组却了解到 事实并非如此。阳光乡的十五个村委会,没有一个是由村民自行选举产生的,全部是由乡政府直接或间接指派成立的,村干部不是对村民负责,而是对乡政府负责,村委会已经沦为上级机关的派出机构和“管理”农民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就真得如阳光乡派出所所长叶达仁说得那样:你们是蚁民,老子手一搓就死了。 八、 干部与群众矛盾 分析完以上的矛盾,出现干群矛盾就不足为奇了,不出现才是咄咄怪事。乡村干部长 年“要粮、要钱、要命(指计划生育)”,群众是鼠干部是猫,猫和鼠永远是不共戴天之敌。但凭心而论,干部也有干部的难处,因为他们不这样做就得丢乌纱帽,甚至饿肚子。 结束在各村的调查后,调查组一行人来到了阳光乡政府,王天亮率正副科级干部迎接了他们。其实在调查组在下面调查的时候,王天亮也没闲着,派出蹲点干部打探调查组的行踪和调查进展,并不断汇报到县委书记劳仪跋那里。劳仪跋见调查组越来越较真了,心也开始慌起来。他还听说那些承包市政工程没领到钱的承包商也跑到调查组那里告状,其中告得最狠的就是大宇村的两个“老板”:赵健伟和赵健明。不过劳仪跋还没有害怕到魂不守舍的地步,因为他曾送付长平一个包,那里面装着八万块钱,要是付长平他们敢把他怎样,可要考虑到被反告的后果。 调查组查乡政府的帐目时,发现乡政府的财务管理也是混乱不堪。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就是乡政府随意平调或挪用村集体资金的情况相当严重。王天亮向付长平哭穷,说乡政府已经债台高筑,处在“财政空转”的状态,不想点办法弄钱,干部就没有饭吃。 付长平并没有简单地认为王天亮在为增加农民负担找借口,而是沉重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个别现象,全省这样的乡镇不在少数,长此下去,乡政府解散都有可能。 结束对乡政府的调查,调查组又马不停蹄调查枪杀赵满堂一案。乡政府的钟志明、林少生和大宇村的林恩刚、赵安全、赵春雷等人自告奋勇配合调查,跟随调查组走访乡派出所、县公安局和县检察院。在县检察院,彭中正问检察长赵满堂一案为何做出不起诉的处理。检察长说虽然这是起命案,但案情却非常简单,阳光乡派出所所长叶达仁当时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不是故意杀人,嫌疑人无罪,因此做不起诉处理。彭中正再问:你们复查了案件没有。检察长说有,稍犹豫了一下,又说没有。付长平逼问他:为什么没有复查。检察长说:是县委书记劳仪跋说不要复查的,不起诉也是他指示的。 人命关天,岂能儿戏,代表法律和正义的公安机关和检察院竟如此办案,还怎能让老百姓相信法律。彭中正是个耿直性子,他禁不住拍了一下桌子,脱口骂了一句:“混帐!”吓得检察长面如土色。 调查组结束了在清河县的调查,要回省城复命了。阳光乡的村民得知这一消息,连早饭都顾不得吃,纷纷结伴早早地赶到调查组入住的招待所门前,准备欢送调查组的同志。 付长平等人收拾好行李走出招待所,见招待所门前黑压压一片,都是专程来欢送自己的村民,感动不已。调查组的同志一一和村民握手,场面之感人,不亚于当年老百姓送红军。村民请求调查组的同志一定要为老百姓申冤。付长平等人含着泪答应说:我们一定做到!一定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劳仪跋也带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来送调查组的同志,他们去得晚些,见现场村民如此之多,车根本开不进去,知道来得不是时候,赶紧掉转车头,悄悄撤走了。 调查组回到省城后,连夜写了两份材料:一份是《关于清河县阳光乡农民负担调查报告》,内容涉及农民负担的种类、数量、来源、性质,如实地记录了县、乡、村三级干部对农民负担的态度和做法,以及导致的后果,并就枪杀赵满堂一案作了重点说明;另一份是《目前农村矛盾分析》,作为内参供省领导作决策参考。两份材料都呈送省委、省政府、省人大。付长平将劳仪跋送给自己的八万元上交,并建议省委成立专项检查组,对“十强县”的市政建设进行专项检查。此次跟随调查的两名记者也以最快的速度将采访和拍摄到的内容编辑成纪录片,在省电视台黄金时间连续播放。 两份材料和纪录片在省六大班子中的影响不亚于一次地震,尤其是村民集体下跪申冤的镱头,无不让人动容。省委省政府迅速作出反应,研究相应的处理措施。 经研究决定:开除阳光乡党委书记王天亮的党籍,撤消党委书记职务;撤消阳光乡武装部长胡大春的行政职务;给予常务副乡长郭光辉和办公室主任郝有才行政记过处分;开除大宇村村委书记赵基德的党籍,撤消村委书记职务。阳光乡各村凡是在征收税费时做得过火的村干部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清河县县委书记劳仪跋因涉嫌借搞市政工程贪污受贿,另派调查组做专项调查。叶达仁枪杀赵满堂一案,因存在较大疑点,在地区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介入下,重新立案调查。 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省委省政府将查处结果在全省范围内进行通报,给予那些拿农民负担不当回事的干部巨大震慑。消息传到阳光乡,村民无不拍手称快。有的村民甚至像过年一样点起鞭炮庆贺。这再次印证了那句话: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违。 王天亮要走了,而且巧的是就在任期快满的时候走,这让王天亮感到极不是滋味。三年前,王天亮是憋着一股劲来阳光乡上任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在乡财政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建设农贸市场、兴办农场、修缮中学围墙、修补乡村道路,等等等。虽然这些努力掺杂着个人私欲,并从中捞取了好处。但客观地讲,也给当地的村民带来了一些好处,这远比那些只“拿”不“做”的平庸昏聩乡官“伟大”得多。总之,王天亮是个复杂的人物,乡政府的干部既佩服他的魄力和惊人的工作效率,又诟病他的冷酷无情,没有人能给他作出全面而中肯的评价。 王天亮不愧为一只狮子,即使受伤了,兽中之王的威严还在。那些曾对他意见,甚至有敌意的乡干部对他仍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轻视,背后幸灾乐祸就另当别论了。令王天亮感到郁闷的是,这一次参与“倒王”的核心成员其中有两个竟然是乡干部,一个是自己一向瞧不起和打压的钟志明,另一个是自己一直欣赏偏爱的林少生。陈公昊暂时代理王天亮的位子,王天亮和他作工作交接。陈公昊对王天亮的遭遇嘘唏不而,总体说来,他对王天亮还是相当欣赏的,他认为做农村基层工作,就应当有像王天亮那样风风火火、雷厉干练;只是他太强势了,强势到忽视了民心民意,走入了极端,这个教训是自己应该汲取的。 王天亮离开阳光乡的那一天,陈公昊派乡政府的“桑塔纳”送他走。这一天正好逢集日,轿车开到“小香港”的时候,村民突然围上来,指着玻璃窗户一边骂,一边叫王天亮下来,还有人用脚踹车子。司机受不了了,正准备下去和村民发火,被王天亮拉住了,说:我压了他们三年,就让他们发泄一次吧。 王天亮始终没有下车。陈公昊闻讯带着人赶过来,对村民好言相劝,费了好大功夫,才平息了村民的怒气。村民让“桑塔纳”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在后面吐口水。 大宇村的赵基德得丧失了村委书记职位时,也丧失了尊严。他伙同赵家喜,带着“四大金刚”去搬村委会办公室里面的电器和办公桌椅。村民责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赵基德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出钱买的东西。赵基德的话显然站不住脚,村民来找赵春雷,问他怎么办。赵春雷又去恩刚家,问恩刚如何对付赵基德。恩刚一听赵基德竟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对赵春雷说:“咱们要他把吃了的全吐出来!” 恩刚和赵春雷带着一帮村民来到村委会,喝令赵基德等人停止搬东西。赵基德见到恩刚如同见到杀父的仇人一般,欺他受过伤,红着眼睛跳过来和他单挑。 恩刚正想借这个机会剎一刹赵基德的气焰,他让其他村民不要上来,自己和赵基德单打独斗。他知道今天不把赵基德制服,这家伙永远不会服软。恩刚的伤势早就恢复全了,再加上年轻力壮,几个回合之后,一把将赵基德摞倒在地。赵基德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来和恩刚再战。恩刚的火气也上来了,一连接着摔了他三个跟头,直摔得赵基德自己罢手为止。村民在旁边看得非常解气,禁不住为恩刚鼓掌。这一点不难理解,在法制观念淡薄的农村,拳头是相当受人尊敬的。 赵家喜和“四大金刚”见赵基德战败了,又见恩刚带着这么多人,担心再次被人围攻,赶紧溜了。恩刚带着人把东西搬回了办公室,又追到赵基德家和赵家喜家里,把刚搬走的电视机和其它东西拿回来了。恩刚警告赵基德和赵家喜,说这一次也就原谅你们,如果再搬的东西的话就算偷,把你们捆起来送去法办。 恩刚让赵春雷重新买了一把大锁,换下了村委会办公室的老锁。 第八十章 二零零一年春节前,阳光乡党委和政府领导班子完成了换届工作,陈公昊正式出任乡党委书记;原副乡长白芒火则出人意料地接替陈公昊出任乡长;钟志明的职位没变,依旧为纪检书记;林少生被提拨为办公室主任;原教委主任黄国清由文官变成武将,出任武装部长,他的职位由团支部书记陈开泰接替。其它不同职位也有相应的人员调整。总之,这次换届可以用大换血来描述,原有的领导班子成员撤的撤,退的退,调的调,新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被提拨上来。阳光乡的“政治格局”焕然一新。 春节一过,阳光乡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工作就迫在眉睫了。陈公昊想:长期以来,阳光乡的村干部几乎都是由乡党委和乡政府指派任命的,剥夺地了村民的选举权利。乡党委和乡政府任命村干部的标准无非就是“四能”,即能收钱,能罚款,能摊派,能整人。在农村能做到“四能”的人一般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家里有亲戚做官的,或有当官的人在后面撑腰,可以借助官威对老百姓发号施令;另一种是家族势力强大的,有足够多的拳头威慑和镇压老百姓,让他们毫无条件地接受统治。其实这两种人归结在一起都是运用暴力或暴力威慑来实现乡村管理的,在这种情况下,让老百姓去真心拥护和无限热爱这些“村霸”岂不是强人所难。当然,不能说所有的村干部都是这两种人在当,但占的比例却相当大。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将相应的权利还给村民,让他们选出自己认为可靠的人当村干部,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村民自治。 陈公昊召开乡党委会议,讨论今年村委会选举问题。陈公昊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立即引来了委员们的一片争论。委员们的意见各异,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有人担忧,有人则什么意见都没有,说这是“新生事物”,还摸不到门道。对于委员们的态度,陈公昊是有心理准备的。为了统一大家的思想,他说多年以来,村民已经习惯了村干部由上面指派任命,对于什么叫《村民委会员自治法》、如何选村干部,包括乡干部在内,都是两眼一片墨黑。虽然群众基础确实薄弱,但群众的眼睛却是雪亮的,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当干部,什么样的人是坚决不能当干部。基于这个前提,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群众能做出他们正确的选择。至于选举的规则、程序等,可以通过培训和宣导让村民了解,只要我们精心布署,细致组织,是可以完成这次选举的。 陈公昊的发言给委员们很大信心,虽然还有少数人对此事保留个人意见,但还是同意不妨尝试一下,即使失败了,也可获得宝贵的经验。 陈公昊召开全乡干部党员会议,讨论并布署村民委员会选举工作。他在会上十分明确地指出:今年村委会选举乡党委和乡政府不做任何干涉,全凭村民自己选,乡里只抽调一部分干部下去做指导和监督…… 虽然国家早在一九八八年就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了村民委员会的选举程序和村民的选举权利,但在阳光乡由村民直接选举村干部,却是件破天荒的事情。为了慎重起见,陈公昊亲自动手拟了一份《关于阳光乡村民委员会的选举意见和方案》的报告,报县委、县人大和县政府审阅。值得一提的是:清河县县委书记劳仪跋和县长关第霹因在市政建设中贪污受贿,在春节前都被撤职查办了,现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分别梁松仁和姓秦厚天。枪杀赵满堂一案也有了结果,地区公安局和地区检察院排除干扰,终于查清叶达仁枪杀赵满堂的犯罪事实。叶达仁以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徙行十二年。 陈公昊的报告得到了县委的高度重视。县委书记梁松仁找陈公昊谈话,鼓励他大胆尝试,及时总结经验,摸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村民自治之路。 县委书记的鼓励给予陈公昊极大鼓舞,回来后立即着手做村委会换届选举准备。阳光乡共有十五个行政村,陈公昊从乡干部中抽掉精兵强将,成立十五个选举指导小组,每个小组三人,和十五个行政村结成对子,指导和监督各村的村委会选举工作。陈公昊请来县人大副主任周少波和县民政局政权股股长童海涛当培训讲师,培训选举指导小组关于选举的业务知识和技能。 为了普及选举知识,乡里的选举指导小组接受培训后,在村民中间进行大张旗鼓地宣传。很多村民既感到好奇,又对未来的选举寄予极大期望,期望乡里能如宣传的那样,帮着村民选举出自己满意的当家人。 乡选举指导小组正式进驻各村,拉开了声势浩大的选举序幕,县宣传部、县电视台都派出人员进行跟踪报道。进驻大宇村的选举小组三人分别是纪检书记钟志明、新任土管所所长周超和原大宇村蹲点干部胡睛光,钟志明任组长。大宇村的选举委员会主任由赵春雷担任。赵基德被撤职后,他被任命大宇村新的村委书记。在赵春雷的安排下,选举委员会对全村具备选举资格的村民进行了登记,共有九百八十六人符合选举资格。 赵基德带人搬村委会的财产时被恩刚战败后,心里感到十分憋屈,一直想着如何才能“复辟”,报复曾反对过自己的人。当乡里的选举指导小组在村里进行选举宣传时,赵基德突发奇想: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自己被撤职了,可赵家喜没被撤职啊,他完全有资格参与这次村委会的选举。如果他要是被选上村主任就好了,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赵春雷从村委书记的位子上拉下来,由他当村委书记。 赵基德像一个即将被将死的棋手,突然发现了一招妙棋,满怀兴奋。他来找赵家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赵家喜没像赵基德那样乐观,忧心忡忡地说:村民早恨透了我,这次是民主选举,村民不可能选我。赵基德不同意他的看法,说:咱们这个家族人口占村总人口四分之一,先说服本家族的人,他们中有不少曾得过咱们的好处,一定会听咱们的;然后再争取那些以前和咱们处得比较好的村民,相信他们也会投你一票的。只要你在预选中被提名为侯选人,在正式选举前花点钱送点东西给村民,一鼓作气把村主任的位子拿下来不是没有可能的。 赵基德的话让赵家喜的思想活泛开了,他想要是自己真如基德说的那样被选上村主任,就等于留得了青山在,不怕它日后没柴烧,那些曾反对过自己和基德的村民就依旧得恭恭敬敬,绝不敢反攻倒算。 赵家喜和赵基德一扫往日的低迷,两个人像打了兴奋剂,在族人和以前关系处得较好的村民中穿梭游说,大肆拉选票,连赵基德和赵家喜两人的老婆也帮着摇旗呐喊。 预选开始了,赵春雷带着选举委员会的成员将选票散发到有选举资格的村民手中。村民虽然从乡选举指导小组的宣传中知道了选举是咋回事,但手中捏着选票真正开始选举时,却不知如何是好,琢磨半天还是不知道选谁。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倒不用费什么脑筋,选村干部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选谁做皇帝,当然是选自家人好,哪能拱手将皇位让给别人呢。于是他们不少人让送票员在选票上代自己填上自己儿子或孙子的名字,这让送票员哭笑不得。 预选进行了大半天才结束,送票员将里面装有村民填写好选票的票箱抱到村委会办公室集中。村民都想知道选举的最后结果,上至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下至刚满十八周岁的小伙子小姑娘,都涌到村委会办公室门前,等待选举委员会公布选举结果。钟志明让人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小学的操场上,将票箱摆在上面,由人看守着;又从小学拿来一块黑板,准备写票。 计票员当场清点选票。共有八百一十三张选票,参选率为百分之九十点七。接下来就该验票和唱票了,气氛随之紧张起来。赵基德和赵家喜也夹杂在人群中,心都到提到嗓子眼了,焦急地等待结果的公布。虽然两人在预选前做了大量的游说工作,但谁能保证那些被游说的人当面拍胸脯答应、事后就不反水呢。 赵春雷亲自担任验票员,张敬民的弟弟张敬秋任唱票员,两位村民在旁边监票。 “林恩刚、张庆生、赵家喜、林正荣……”赵春雷验一张票,张敬秋就唱一张票。村民填写的选票有不少是废票:有的写侯选人的小名;有的只在选票上画圈,姑且算他弃权;有的则在选票上一口气写了十几个名字,真不知他到底想选谁。 按照得票多少排序,林恩刚众望所归地排在第一位。出乎多数人意料的是,赵家喜的得票数竟然排在第三位,这个结果让赵基德和赵家喜欣喜若狂,看来前段时间的口水没有白费。 钟志明和赵春雷对赵家喜能进前三甲也大感意外,虽然隐隐约约听说赵基德和赵家喜游说过别人,但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明显,看来这两个人的能量确实不能小视。选举委员会公布了预选结果,将得票数排在前七位的列为侯选人,他们分别是:林恩刚、林正荣、赵家喜、张庆生、张敬秋、张若明、冯金花。赵安全也得了十几票,这让一向被人轻视的他激动不已,看来他前段时间参与安葬赵满堂和上访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投了他一票。赵春雷最后宣布,将择日进行正式选举,请大家留意听村广播。 赵基德和赵家喜又凑在一起,商议到底是送钱还是送实物贿赂选民。赵基德说实物太惹眼,还是送钱好,神不知鬼不觉,不容易被发现。谈到每家送多少时,赵基德又说:可靠的人家少送一点,送它个三十元;不太可靠的人家多送一点,送个五十元或者八十元。只要他们接了钱,就不怕他们不投你的票了。赵家喜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就这样办! 正式选举在即,赵基德和赵家喜两人如夜猫子进宅,晚上窜到村民家里,闲扯几句后直奔主题,将红包塞在对方手上,说声“多多照顾”后就迅速抽身撤退了,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送完红包后,赵基德信心满满地对赵家喜说:这回你不想当村主任看来都不行了。 正式选举的当天,村民吃过早饭就陆陆续续来到了村委会,大家一边等人到齐,一边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聚在一起闲聊。不知谁说走了嘴,不小心说出了赵基德和赵家喜送钱给选民的事。在场的村民顿时炸开了锅,事先知情不知情的,都纷纷议论开了。赵怀德老婆菊花得知别人家收的钱竟然比自家还多时,火“腾”地一下上来了。她是个翻脸比翻身还快的人,哪管它丢人不丢人,破口大骂大哥赵基德欺负自家人,“号召”收了钱的人都不要选赵家喜,让他和赵基德抓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赵基德去得晚些,当得知弟媳刚才竟然当众揭自己的丑,气得想找刀子杀人。他心里骂道:真是他妈的贱货,老赵家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丧门星的媳妇呢!可骂归骂,马上就要选举了,不能去和菊花干仗,只得装作不知道,要不然事情将闹得不可收拾。 今天是个大晴天,全村的人都聚到了小学的操场,连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都被儿孙们背来投票,现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恩刚预选时以得票数第一当选为侯选人,激动了好几天,他对老婆海燕动情地说:如果我正式选举时能选上村干部,我一定要好好干,不辜负乡亲们对自己的信任。他今天穿上了结婚时穿得那套西装,人显得平日庄重了许多。赵基德和赵安全没闲着,为了消除菊花带来的负面影响,两人不断在人群中穿梭,暗示那些收了他们钱的选民一定要投赵家喜一票。 赵春雷将在场的选民分成十个小组,每个组派两个工作人员,负责散发选票和监督选民填写选票。鉴于上次预选时有不少废票,赵春雷借着话筒,再次细致地将填写选票的注意事项向选民讲解了一番。在正式开始投票前,钟志明接过话筒,给选民发表了一番讲话。刚才他从菊花的谩骂中得知赵基德和赵家喜贿赂选民,感到事态非常严重,担心他们贪小失大,稀里糊涂选错了人。他说: “各位父老乡亲们,今天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日子,因为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操场上,将由你们投上神圣的一票,选出大宇村新一届的村民委员会……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权利,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具体体现。全体选民们,请你们慎重考虑,仔细斟酌,不要受他人影响,根据自己的真正意愿,选出你们信得过的侯选人当村干部,带领你们奔小康……” 钟志明热情洋溢的发言让全体选民热血沸腾。那些收过赵基德和赵家喜的钱的选民开始动摇了,心里说:是啊,今天自己是主人,自己愿意选谁就选谁,为什么要听别人的呢。 正式填票开始了,人群静悄悄的。每个人经过慎重考虑后,将自己信得过的侯选人的名字庄严地填在选票上。那些不会写字的老人不断举手,示意让工作人员过来帮着填写选票。 选票填写完毕后,各组工作人员立即将选票收集起来,送到主席台集中。计票员清点选票,共有八百五十四张,参选人数比预选时多。因张敬秋被提报为侯选人,退出选举委员会,由赵安全顶替他的岗位。依旧是赵春雷验票,唱票人换成了赵安全。张敬民负责写票,为了参加这次选举,特地从县城赶回来了。 赵安全的声音扣动着每个在场选民的心弦。他念一个名字,敬民就在相应侯选人名字的下面划一笔。林恩刚的得票数一路领先,赵家喜的得票数由刚开始的第二名跌落到现在的第六名了。这很让赵基德和赵家喜非常失望,他俩的目标就是村主任,除此之外都是失败。 赵基德越看越发毛,心想要不是菊花那张烂嘴坏事,说不定赵家喜能当上村主任。女人真他妈的是祸水,赵基德不由得在心里骂起了弟媳。 选举结果终于出来了: 林恩刚六百一十二票 张庆生五百三十四票 林正荣四百七十九票 冯金花四百四十八票 四人的得票均过半当选。赵家喜的得票最少,只有区区的九十七张票。选举结果一公布,选民们由衷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庆祝新一届村委会在自己的手中诞生。有的老人禁不住热泪盈眶说:共产党带领咱老百姓打天下,不就是为的让咱们当家作主么,今天我终于作了一回主…… 林恩刚站在人群中,他眼睛湿润了,暗暗发誓:不干出一番名堂誓不罢休! 耗时一个多月,阳光乡各村的换届选举工作终于全部结束了。这次乡党委和乡政府充分发扬民主,让村民自由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利,选出自己信赖的人当村干部。群众心里都有杆称,原先一批不得人心、倚仗势力欺压百姓的村干部在这次换届选举中纷纷被淘汰出局。这些落选的原村干部有的不服气,直截了当对在选举现场的乡领导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乡政府的走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可乡里倒好,搞个什么鸟选举把我们踢蹬掉了,这不是卸磨杀驴么!有个别的原村干部气不过,跑到村委会的厨房,将里面的锅碗瓢盘摔个粉碎。 这次换届选举是一次全新的尝试,陈公昊让各选举指导小组写工作报告,及时总结经验。 陈公昊召集各村新当选的村干部开了一个会,鼓励他们不负村民的重托,大胆开拓,勇于创新,带领群众向前进…… 第八十一章 王天亮留个陈公昊的绝对是个烂摊子,乡财政亏空由原来的四百万,到王天亮离任时,已增加到了五百多万。现在连乡政府的办公楼都不能说完全是乡政府的,因为王天亮贷款时已经抵押给银行了。亏空如此之大,又得维持乡政府的正常运转,实在令人力不从心。 上哪儿弄钱呢?难道还是向老百姓伸手?不行!这绝对是饮鸩止渴,老百姓可能连上访都不会去了,直接抡锄头来砸乡政府。那么通过指导村民进行村委会换届选举而得已改善的干群关系将再次恶化,老百姓打死也不会买干部的帐了。 陈公昊想来想去,乡政府要想增收,只得在曙光农光上做文章了。凭心而论,王天亮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兴办曙光农场搞种植养殖是件好事(办农场旅游则另当别论)。可现在乡政府一分钱都没有,拿什么去投资农场呢,又是一个硕大的愁字。 增收一时没有思路,那就从节流入手吧,把乡政府的开支降下来,也就等于增收了。陈公昊与乡领导班子一道,思谋如何降低乡政府开支。通过大家反复讨论,总结了几条方法:一是“放筷子”。以后乡政府的对外接待一律不得上馆子,全部在乡食堂用餐,四菜一汤的标准,不准上白酒,必要时只上碳酸饮料。二是“停车子”。乡正副科级干部,除了去县城或办理紧急公差外,出行不得使用小车,只能骑摩托车或自行车。三是“关机子”。除了党委书记、乡长和党政办公室的三部电话能打长途外,其余电话一律改装成只能打本地电话,干部有公事打长途时向办公室主任申请。大家还想到节电节水、少订报纸和节约用打印纸的省钱方法。乡长白芒火估算了一下,如果能坚持执行以上节约办法,乡政府一年下来可节约五十万元。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长期以来,机构雍肿一直是困扰着政府一大难题。新任县委书记梁松仁是军人出身,敢于在困难中突破。他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精简机构,分流人员。他的这一举措得到全县各乡镇领导干部的一致支持,因为清河县各乡镇的情况和阳光乡差不多,财政都枯竭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不来点改革日子就没法过了。 在县委县政府的统一布署下,清河县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机构改革。为了顺利进行这次改革,县财政专门拨一笔款,给下岗分流人员发“遣散费”。这次全县范围内的人员分流,县委县政府、县各局各办的领导带头,将自己的亲友先行分流下岗,起到了良好的表率作用,减少了不少阻力。阳光乡借这次东风,清退了没有编制和临时聘用的人员达三十多人,还办理了几个退休和病退,一下瘦身了许多。虽然这次人员分流痛不可挡,但许多干部也想通了:长痛不如短痛,乡政府已经无力供养这批人,与其在这里守着个破饭碗,还不如早点自寻出路致富。 阳光乡政府在上半年没搞一项基础性建设,经过半年多的休养生息,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这好比一个长期患病的人,通过治疗病痛减了不少,但要痊愈,还得继续调养。乡政府缺的还是钱,只能靠东挪西凑过日子。银行不断催债,“小香港”内“好又来”餐馆的老板也追着办公室主任林少生讨要乡政府欠的饭钱。陈公昊满脑袋全是钱和债。 九月一日,阳光乡中学如期开学了。刚吃过早饭,中学校长龚学明就亲自跑到乡政府财政所办公室借验钞机,用来验学生交来的钱中是否有假钞。借验钞机检验钞票,并非龚学明心血来潮,实乃无奈之举。上学期老师们清点学生交来的学费时,发现面值五十和一百元的假钞竟有十来张。学校吃了哑巴亏,中学上至校长下至老师对此事无不咬牙切齿。学校的经费本来就十分紧张,收到假钞更是雪上加霜,因此老师们强烈要求这个学期收学费时一定要用验钞机。 乡中学老师们的日子依旧和以前一样过得十分紧巴。迫于无奈,学校从这个学期开始向学生多收钱,除了收必要的书费、杂费和住校费(只向住校生收取)外,还收试卷费、补课费和课桌椅修缮费等额外费用,一时弄得学生家长怨声载道,不少学生就此匆匆地告别了校园,结束了学生时代。作为一校之长的龚学明心里非常不好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学期一开学,龚学明发现有三四位年轻的老师没有来学校,打电话到他们家里一询问,才知道他们早在暑假的时候就出外打工了。龚学明为此感到非常寒心,但能怪这些不辞而别的老师们么,他们也要吃饭和养家啊。 为了稳定老师队伍,陈公昊把乡里的那辆“桑塔纳”卖了,用卖来的钱补发了乡中学老师的工资。校长龚学明非常感动,跑到乡里,当着众多乡干部的面,给陈公昊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陈公昊和白芒火共用一个办公室,两人都为乡里缺钱花愁得不行。一日两人在办公室闲聊,陈公昊说:“钱!钱!钱!咱们乡政府到底一年要花多少钱。” 白芒火拿起桌上一个计算器,边敲边说:“农业税一年六十五万,提留统筹一年一百八十万,农田水利、计生优抚、修桥补路少说也得五十万……”白芒火一笔一笔地算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乡政府一年要两百八十万就足够维持正常运转。” “全乡有水田十万一千七百亩,如果按田亩均摊,每亩也就是二十元。”陈公昊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咱们每亩一次性收它二十元,你说老百姓会怎么想。” “那还不乐疯啦!收费时间集中,收费标准明了,要是有这样的好事,老百姓做梦都会笑醒。”白芒火兴奋地说。 “既然老百姓喜欢,何不干它一番呢!”陈公昊用手指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陈公昊和白芒火带着乡干部走村串户,广泛征求群众意见。村民听说一亩地一年只缴二十元,乡政府就再也不收任何费用了,乐开了怀,当场表示拥护这么干。 有了群众的拥护,陈公昊和白芒火更有信心了。两人连夜起草了一份《阳光乡税改试行细则》。《细则》规定今后阳光乡农民按承包的田亩缴纳税费,一亩一年统一缴二十元,于秋收后一次性缴清,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再向农民收取税费。为了使这份《细则》得到全乡干部的认可和支持,陈公昊召开全乡党员干部会议。在会上,陈公昊讲出了出台《细则》的背景与目的,希望与会人员就这份《细则》的可行性和操作性进行仔细认真的探讨。 多少年了,乡村干部们一年到头向农民要钱要粮要命,早就厌倦了在老百姓的白眼中过日子。如果真能照《细则》上说的那样干,干部们得多轻省啊!与会人员经过一番论证后,一致支持就按《细则》规定的干。 “税改”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光有群众和干部支持还不够,如果上面不支持,一切都白搭。陈公昊和白芒火两人上县城找县委书记梁松仁和县长秦厚天,小心翼翼地说出了“税改”的想法。梁松仁当场表扬他俩有闯劲,且又听说群众和干部完全拥护这么干时,对陈公昊坚定地说:“既然看准了就大胆地尝试,我支持你们,成功了算在你们头上,失败了算在县委县政府头上,你们不要背思想包袱,大胆干就是了!” 有了上级的撑腰,陈公昊和白芒火顿时感觉腰板更直了,将《细则》的内容转化为公告,张贴到各村。 因今年是按《细则》缴款,秋收过后,村民早早就把钱缴清了,乡村干部们也落得清闲。 可好事有时也传千里,阳光乡的成功经验不胫而走,被清河县其它乡镇知道后,纷纷派人来阳光乡取经,那段时间乡政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鉴于此,在一次全县乡镇工作汇报会议结束后,县委书记让陈公昊给与会人员分享“税改”经验。陈公昊虽然知道“税改”是件利民的好事,但也不想树大招风,不小心被人当出头鸟打。他支吾着说没什么好讲的,好多同志都去过阳光乡,已经了解了“税改”的情况,没必要再“炒现饭”。但梁松仁不放过陈公昊,要求他务必讲。陈公昊没办法,缓缓地说:“毫不夸张地说,”税改‘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它斩断了向农民伸手要钱的黑手,是维护农民利益的保护神。但也引发了不少问题,最明显的是乡村两级的财政收入少了。没有钱,以前由乡村两级承担的工作就无法开展。我们减轻了农民的负担,但谁来减轻乡政府和村委会的负担呢?“税改’是个全局性、综合性的工程,我们只是开了一个头,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想取得最后的成功,一定需要各级党委和政府的通力合作与协调才行……” 大家原本认为是一次轻松的分享会,陈公昊的一番话,却引得在座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春节过后,陈公昊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时,突然接到县委书记打来的电话,让他和乡长白芒火赶紧来县委一趟。陈公昊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敢在电话地问,立即和白芒火坐上乡政府仅有的一台“龙马”赶往县城。 进到县委的办公室,陈公昊吃了一惊,现场在座的除了梁松仁、秦厚天、县人大主任管方良外还有三位客人,陈公昊和白芒火都不认识。梁松仁见他俩来了,赶忙向三位客人作介绍,毕了又把三位客人介绍给他俩认识。两人这时才知道三个人来自地区的,分别是地区人大副主任郎喜才、地区人大常委委员丁中辉和地区财政局的一位科长王汉阳。 陈公昊和白芒火很奇怪三位地区大员的突然到访,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郎喜才把一份报纸递到陈公昊手里。陈公昊展开一看,发现在报纸第二版有一篇文章用红笔圈起来了,正标题是《可贵的尝试》,副标题是“记清河县阳光乡”税改‘始末“。文章对阳光乡的”税改“作了详细地介绍,还热情地赞扬阳光乡领导班子的改革胆识和魄力。文章是地区日报驻清河县的通讯员写的。 陈公昊脑袋“嗡”了一下,脸都涨红了,不知道这篇文章给自己带来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这时郎喜才说话了:“当我们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眼睛,找到文章作者一核实,情况的确属实,所以我们就来了。我很欣赏你们的改革意识,但你们的做法严重违反了现行政策规定,说白了,是非法的!你想想,如果全地区的乡镇都像你们这样搞,天下岂不大乱?刚才我们已和三位县领导谈过此事了,现在就想听听你的意见,如何把这事纠正过来。” 自打开始搞“税改”的那一天起,陈公昊心里就一直不踏实,这毕竟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要是有个闪失,自己官位不保是小,还会牵扯到很多人。最主要的是一旦失败后,将严重挫伤农民的积极性。陈公昊看了看县委书记梁松仁,又看了看县长秦厚天,想从他们脸上找到答复郎喜才的答案。可令陈公昊失望的是两人脸上都毫无表情。 这时县人主任管方良打破沉默说:“阳光乡做法的确实有些草率,没有向地区打招呼就动作了。但客观地讲,它确实减轻农民不少负担,干群关系也得到较大改善,从这点上讲,不失为一次有益的尝试……” “这不是在尝试,而是在违法!”郎喜才突然打断了管主任的话。“作为县人大主任,你不仅没有站出来阻止他们的违法行为,反倒过来还对其大力支持,你这是严重的失职!如果我们不是从报纸了解此事,你们是不是打算把它一瞒到底啊!” 朗喜才的突然发飙让在场的人大吃一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家都知道,从权力分配的角度说,人大有权监督政府的行为,维护国家政策法规的严肃性。郎喜才行使的是人大的权力,是针对事,而不是针对人的。 梁松仁说:“阳光乡搞”税改‘是经过我同意和批准的,如果追究责任,我是罪魁祸首。既然这事是违法的,我们将全部纠正过来,并保证以后不犯类似错误。陈公昊你回去后立即着手处理这件事,搞不定我就撤了你!“最后一句梁松仁说得很严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看来“税改”只能夭折了。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提倡大胆改革,敢于创新,可为什么真正做起来却这么来难呢!陈公昊毫无办法,只得痛苦地点了点。 陈公昊和白芒火郁闷地回来了,两人为如何向农民张口说停止“税改”愁得不行。白芒火气愤地说:“好好的一件事,被他们这样一搅和,全他娘的黄了!他们不和农民打交道,哪知道农民的苦处啊,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公昊说:“我看梁书记和咱们一样,未必甘心就此放弃”税改‘。“ “何以见得?” 陈公昊说:“机关人员分流是件多难的事啊,他梁松仁却敢啃这个硬骨头,雷厉风行把它搞定了,从这件事就可知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我们当初向他提出搞”税改‘,他是非常肯定和支持的,没可能一有风吹草地就把他的胆吓破了。他今天把话说得那么严厉,我看他是故意说给地区的人听的,说不定“税改’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呃!分析得有道理,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咱们回去开一个党政班子会议,如果大家都坚持继续搞”税改‘的话,咱们就一条道走到黑,即使撞南墙也不回头,你看咋样?“ “就这么办!”白芒火坚定地说,“咱们也是泥腿子出身,要是不小心把官丢了,大不了回家握老镢头!” 阳光乡的党政班子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初衷不改,继续把“税改”工作搞下去。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县里召开人大会议,陈公昊和白芒火都前往参加。在会上,管方良亲自点陈公昊的名,问他还有没有在搞“税改”。 “没有!阳光乡完全遵照地区人大的意见,早就停止了”税改‘,一切还是和原来一样。“ 陈公昊把假话编得比真话还真,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散会之后,县委书记梁松仁把陈公昊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说:“你小子看上去挺老实,没想到编起瞎话来乌溜乌溜的。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说完诡秘一笑。 “原来梁书记什么都知道了啊!”陈公昊很吃惊,感觉后脊梁有点发凉。 “”税改‘这事我比你还上心,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做对,只要我们做的事情对老百姓有利,不管他谁来搅和,咱们都得坚持下去!“梁松仁拍了拍陈公昊的肩膀。 陈公昊一阵激动,想说点什么,但话一时哽在喉咙里,结果一句也没说出来。 “干这事你们要上下齐心,不能闹得叽叽喳喳的,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陈公昊点了点,说:“我们内部开过会,思想是统一的,只要我们自己不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对,打枪的不要,一切悄悄的进行。”梁松仁幽默了一把。“退一万步讲,一旦出了什么事,我就把你的职撤了。” “既然干了这事,我早把个人得失丢一边了,随时准备去修理地球。”陈公昊慷慨地说。 梁松仁一笑:“不必那么视死如归,我撤了你,还可以重新启用你嘛。” 一股暖流流入陈公昊的心田,他握住梁松仁的手,动情地说:“我一定好好干!”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恩刚当村主任有一年多,人比以前忙多了。去年老婆海燕生下一个胖小子,可把全家人乐坏了,取乳名叫乐儿。作了父亲的恩刚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即使碰到非常恼火的事也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像以前动不动就火冒三丈。 赵春雷虽是村委书记,但在具体事务上,他没有插太多的手,而是放手让恩刚干。林正荣和冯金花当选后,两人仍是任以前的职务。林正荣之所以能再次当选,一是他的珠算确实了得,二是在省里的调查组调查大宇村时,他好歹留下来了配合调查,村民对他的印象不坏。至于冯金花,她是一个干实事的人,没什么心机,上次调查组进村,她本不想“逃跑”,而是老公张育田担心老婆祸从口出,硬是逼她到娘家住上一段时间。说句实话,在大宇村找不出第二个象冯金花那样正直兼实干的妇女,所以村委会成员无论如何变换,妇女主任都非她莫属。副村主任张庆生是新当选的,虽说没什么从政经验,可他是个热心肠,村民都很喜欢和他打交道,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总体而言,大宇村新一届的村委会是团结实干的,难怪有村民说,还是自己选出来的干部靠得住。 大宇村旁边的山上满是翠竹,长期以来因价钱低,再加上乡林站对出乡的原竹及其加工品收费较重,所以一直没得到开发利用。恩刚上任后,就打上了竹子的主意。他想:现在城镇住房建设如此火热,房屋装修必将是一个大市场,现在很多家庭是用木材做地板,造价高且易腐蚀,如果用竹子代替木材做地板,市场潜力一定大,办上一个竹材加工厂,非挣翻天不可。但办工厂需要资金和技术,去哪里弄钱和学技术呢,恩刚一时找不到答案。 张敬秋长年贩猪到外地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恩刚打算找他问问哪个地方有现成的竹材加工厂,合适的话先去参观参观。 张敬秋告诉他,江苏那边有较为成熟的竹材市场和竹材加工企业,尤其是苏南地区,竹材加工业发达,很多企业将竹制品卖到国外市场去了。 张敬秋提供的信息让恩刚兴奋不已,打算立即去一趟江苏。他找赵春雷商量。赵春雷说这是一件大好事,要是做成了功德无量,你和庆生一起去参观,路上有个事两人可以商量,去的花销全由村委会报销。 这是恩刚第一次出远门,一家人都替他担心,海燕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恩刚说没事的,不就是去趟江苏么,又不是出国,不会走丢的。恩刚告别家人,和庆生一起上路了…… 阳光乡实行“税改”后,农民种田的积极性高了,一些长年在外打工的农民陆续回家了,专心致志“修理地球”。大宇村“种田大王”赵安星的心比以前更大了,他通过和村民交换,把原先分散的水田合在一起,虽然交换时牺牲了一点面积,但便于集中机械化耕作,这点牺牲还是值得的。安星用所有的积蓄买来一台手扶拖拉机,可他不会开,村民笑他这是太监娶媳妇,能看不能用。赵安星一狠心,花钱请了一个师傅,学了一个礼拜后,基本可以上路了。他老婆巧媛坐他的车进村时,故意和村上路过的人打招呼,那神气活现的样子,仿佛他老公开的不是一台手扶拖拉机,而是一辆身价百万的“奔驰”。 大宇村种花生的山地旁有一口土窑,以前挖泥烧砖,窑前留下几个大土坑。现在窑已经废弃了,周围杂草丛生。安星看好这块风水宝地,心想只有再挖掉一些土,把这个几个大土坑连成一片就成了一口上好的池塘。这两年猪肉价钱不看好,鱼的价钱却稳中有升,养鱼一定有钱挣。晚上躺在床上,安星和老婆巧媛商量,想把窑前的大土坑承包下来改成池塘养鱼。 安星的想法让巧媛听了很意外,惊奇老公的脑筋越来越好使了,连这个都被他想到了。可巧媛却担心地说:家里已经种了这么多田,再去饲弄一口大池塘,你吃得消么。安星说咱们现在不是买了手扶拖吗,以后搞机械化耕作就那么累了,我吃得消,说罢趁热打铁爬到巧媛肚皮上,卖劳力般“耕作”起来。 安星找赵春雷说承包窑前大土坑的事。赵春雷想大土坑反正摞着也是摞着,既然他愿意承包,村委会多少可以落几个钱,于是答应了他。 要挖走连着几个大坑的土可不是一件轻省的事,安星出钱请了村里的几个壮实小伙子挖土,他自己开手扶拖拉机运土。挖土的时候,张夏剑的大儿子张木栓和赵家喜的小侄儿赵虎隔得比较近。两人挖着挖着,突然挖开一座坟墓,两人同时吓了一跳。还是张木栓的胆子大些,说怕什么,不就是一座老坟么,继续挖,说不定能挖到金银财宝呢。于是两人又接着挖。 不大一会儿,整座坟墓全挖开了,里面除了几块腐朽的棺木和骨架之外,什么也没有。张木栓和赵虎不死心,接着又挖起来,看看能不能刨出一点值钱的东西。 两人刨了一阵,突然见一个壶状的东西露出了头。“元宝罐!”张木栓一激动,不禁叫出声来,迅速扔下老镢头,用手去刨。赵虎听他这么一叫,生怕张木栓吃独食,也上去刨。张木栓哪肯让赵虎分一杯羹,一把将他推开,说罐是我先发现的,理应归我我。赵虎也不示弱,说见者有份,你不能一人吃独食。两人各不相让,一边刨,一边腾出手来推开对方。 他俩的争吵惊动了其他挖土的人,都纷纷扔下手中的家伙过来看新鲜。张木栓不愧为村里的“三只手”,手比鸡爪还麻利,一把推开再次扑过来的赵虎,三下五除二刨开剩下的土,然后站了一个马步(其实那姿势更象蹲茅坑),两手扣住罐口,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往上一提,罐就破土而出了。 张木栓抱着罐拨腿就跑,刚爬起来的赵虎对旁观的人说:还愣着干什么,见者都有份,咱们一起追。于是几个人像黄鼠狼追鸡般追着张木栓跑。 安星卸完一车土回来,见刚刚还在挖土的几个人突然全跑了,心里纳闷:他娘的,是不是这帮兔崽子嫌工钱低,不想干就走了?走就走呗,也不至于跑那么快啊,好象家里着了火似的。 张木栓见后面有人追,心想这下就麻烦了,他们人多,自己一个人怎么能抢得过他们呢。他灵机一动,边跑边喊起来:“有人抢劫啦!有人抢劫啦!”他狼嚎般的喊声惹得村民纷纷跑出家门看热闹。 张木栓跑进村时,见赵春雷和林正荣都站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跑过去气喘咻咻地说:“赵书记快救命,后面的人要抢我的东西!” 林正荣问他:“抢你什么东西呢?” “就是这个。”张木栓指了指怀中沾满泥巴的罐。 “给我看看。”赵春雷伸手要去抱张木栓的罐。 “这个——”张木栓犹豫着不肯给。这时赵虎等人追过来了,张木栓怕他们抢罐,觉得罐交给赵春雷比自己拿着安全,于是立马改变主意,把罐递给赵春雷。 赵春雷接过罐看了看,说:“这是什么宝贝呢,怎么这么沉。” “是元宝罐,是我们一起发现的,可木栓他居然想一个人独吞!”赵虎气愤地说。 赵春雷哈哈一笑,说:“是么,那咱们就瞧瞧,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元宝。” 林正荣从办公室拿来一把长柄螺丝刀,赵春雷扶住罐,林正荣用螺丝刀把罐里的泥一点一点往外挑。旁观的村民目不转睛地看着。张木栓紧张得要命,心想要是掏出元宝来,在场的这么多人都要来分,如何是好。 林正荣挑出来的尽是泥巴,元宝的半个影子都没有,连围观的人看得都失望。 突然“叭”地一下,罐里掉出来一个硬家伙,圆乎乎的,满身粘着泥巴。“元宝!”站在林正荣旁边的张木栓条件反射般叫唤了一嗓子,饿狗扑食般把地上的硬家伙抢过来。众人团团围住他,让他拿出元宝瞧一瞧。张木栓自己也很好奇,用衣角把硬家伙擦了又擦。 “他妈的,是颗鹅卵石!”张木栓气得把它摔在地上。众人一片嘻笑。 罐里什么也没有,林正荣挑了半天,挑出来的还是泥巴,外带几颗鹅卵石。张木栓仍不死心,认为罐也许是件值钱的文物,要拿回家收藏。 小学校长张育田也在旁边看热闹,对张木栓说:“这玩意根本不值钱。” 有村民问:“何以见得?” “这是一件非常普通的陶器,”张育田也顾不得脏,拿过罐来敲了敲,那模样还真有几分像考古专家。“你们听听,声音多哑,”他又用手抹了抹罐,说:“你们看上面的字:光绪十六年制。要是秦汉前的倒值几个钱,清朝的货连现在的一个脸盆价都卖不到。” “考古专家”的话击碎了张木栓最后一线发财的希望,想起自己刚才近乎疯狂的表现,羞得两脸通红,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也不知谁说了一句:这玩意看上去有点像尿壶,拿回家用吧。 “给你妈用去!”张木栓骂了一句,举起罐来摔了个粉碎,分开人群拨腿走了,留下众人在那里狂笑。 第八十三章 江苏之行让恩刚大开眼界。他和庆生扮作买家,在苏南的一个县连着考察了几个竹材加工厂。人家那里供、产、销一条龙,产品有竹水果盘、茶筒、笔筒、包装盒、竹地板、竹窗帘、竹屏风,甚至还有竹纤维毛巾和竹纤维睡衣,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产品绝大部分外销,利润十分可观。恩刚看得热血沸腾,和庆生说:咱们一定要办这样一个厂! 恩刚还了解到当地政府对竹制品企业相当扶持,工商、税务、林业局、外贸局等部门都给予尽可能的政策便利。当然这些企业也存在一定困境,如竹材加工厂较多,导致竹源越来越紧张,同行间不断提价争夺竹源,成本越来越高。当地政府为提高竹农的积极性,早就出台政策将林地划为竹农私人所有,让他们放心对林地持续投入,确保竹子有伐有种,良性循环。 恩刚和庆生考察回来后,将考察的结果告诉赵春雷。恩刚说:“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建一个竹材加工厂,厂房、设备、人工、水电外加其它杂七杂八开销,启动资金要一百五十万。技术方面倒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舍得出高工资,就不愁请不到技术工。现在主要是钱的问题,当然政府的扶持也相当重要。” 赵春雷说:“一百五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咱们村委会的那点家底早被基德折腾光了,去银行一下子贷这么多钱也不现实,唯一的筹钱办法就是大家集资了。” 庆生说:“咱们村也就是三四百户人家,即使大家都愿意集资,一百五十万,每户人家平均得拿出四五千元,这笔钱大多数家庭是拿不出的。” “要不咱们找外商来投资?”恩刚冷不丁冒出一个主意,随即又被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主意逗乐了,在清河县连个洋鬼子的影子都看不到,更何况有钱的外商了。 三人聊了半个晚上也没想出筹钱的好办法,只好改日再谈。 张敬民的女儿张小惠在“五一”节的时候结婚了,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张敬民老婆恶心、张敬民闹心、张小惠痴心的男理发师。当时张敬民夫妇听说女儿要嫁给那个染着黄头发的“假洋鬼子”,两人生死不答应。张敬民老婆对女儿说:你要是嫁给那个人渣以后就不要再进我的门。但张小惠象中了魔似的迷恋男理发师,偷偷把家里的户口本和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和理发师到民政局登记结婚了。 当张敬民夫妇得知女儿竟然私底下和人家结婚了,而且早就和对方发生了关系,两人直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张敬民老婆哭着喊着要寻绳子上吊,张敬民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寻短见。 老婆可能受剌激太大,神智开始变得不清晰了,见人就骂。张敬民生怕她出意外,寸步不离守着,县城的榨油坊让夏钢帮着儿子小明打理。 小惠要随男方回老家办结婚酒席。儿女毕竟是父母的心头肉,张敬民把老婆送到娘家住上一段时间,自己腾出手来买了一些东西,并包上一万元现金,算是送给女儿的嫁妆。 小惠走之前去了一趟外婆家,看着因自己的婚事而导致精神失常的母亲,忍不住扑在她怀里痛哭流涕。临告别时,小惠跪在母亲面前,郑重地叩了三个头,转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走了。 第二天,敬民找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出门前按乡俗打了一挂鞭炮,然后陪着女儿,心情沉重地去远在外地的女婿家吃结婚酒席…… 小惠走后,她的美发店由恩琦接下来了。恩琦也学小惠的样,请了村上的一个女孩子当学徙,两人一起打理小店。恩琦在恩亚入狱那年就谈了一个男友,名字叫岳洋,是县城一个派出所的一名警察。两人谈了快两年,感情很稳定。凤香和女儿商量,打算今年内让两人定婚。 恩琦定婚的日子选在农历九月初九,取长长久久之意。“双抢”过后,凤香就开始着手准备恩琦定婚的东西了。凤香对女儿的婚事很满意,很庆幸女儿选了本地的一个如意郎君,不像小惠那样嫁那么远,而且嫁的人又不好,把个老母亲都逼得精神失常了。她想等恩亚出狱后,女儿和女婿就立即结婚,再过一两年就该抱外孙了,这样的日子想起来都叫人心醉。恩亚虽然坐过牢,但凭着他的学历和长相,只要不挑,在农村找个对象也不是很难。到时两个儿女都成了家,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就完成了。 为女儿操劳婚事,凤香的心情格外愉快,可身体却感觉越来越不劲,浑身无力,食欲不振。凤香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休息两天自然会好。但休息一段时间后仍不见好,她拿来镜子仔细照了照,发现脸色发黄发暗,这时心里才有点发慌,怀疑自己真的病了。凤香到乡卫生院检查了一下,医生告诉她得了肝炎。凤香吃惊不小,不相信这是真的,又到县医院复检,结果还是令她心里发凉——她确实得了肝炎。 凤香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她不想让家里人为自己担忧,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病让准女婿岳洋有什么想法而影响女儿的终身大事。凤香怕恩亚奶奶和恩琦也患上肝炎病,以检查妇科病为由,哄着她们去乡卫生检查了一下身体,“顺便”检查了一下肝。还好,她们两个没患上肝炎。 凤香对别人谎称说自己的肠胃不好,从医院抓回治肝炎的药煎着吃,并将自己的碗筷和日常用品单独放一个地方。医生告诉她这病要静养,不能操劳。凤香当面答应了医生,但回来还是该干啥干啥。明摆着嘛,两个孩子都不在家,家里的活自己不干,难道让上了年纪的婆婆干?老人已经帮自己不少忙了,能忍心让她去干那些重体力活么。恩亚奶奶看着儿媳妇天天熬药,老人在家门口挂了一个小竹筒,早晚点上香插在里面,求菩萨保佑她早日康复。她还到村上的神婆——张夏剑老婆那里“问事”,讨了几个“符”贴在凤香的房门和床头上驱邪。 老人默默地为儿媳妇做这些事,凤香非常感动,夜里有时禁不止流泪。老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一年四季除了帮着料理家务外,要是后人有个三长两短,她还得跟着牵肠挂肚。恩刚和恩亚出事的时候,老人着实吓得不轻,人比以前苍老了许多,看着真叫人揪心。 恩琦的婚事办得很隆重,除了恩琦远在安徽的姑妈之外,男女双方该请到的亲戚都请到了。岳洋在县城一家酒店置下酒席,专门请了一辆大巴车到大宇村把恩琦的亲戚接到县城,很让恩琦一家人感到风光。岳洋的父母并没有嫌弃恩琦是农家子弟,相反,正因为恩琦在农村长大,有着农村人的勤劳朴实,让准家公家婆非常满意;更何况恩琦也长得漂亮,而且能够自食其力。 凤香的病时轻时重。医生告诉她说,肝炎算是一种富贵病,很难根治,要是不注意静养,很可能突然恶化导致死亡。凤香当然不想死,但身处农家,又是这样的一个家境,那有条件静养呢,一年四季忙忙碌碌,能闲下来打件毛衣都算得上是种奢侈。 凤香或许真得担心自己有一天突然离去,在春节前连续去了两次监狱探望儿子恩亚。好在恩亚在狱中表现不错,恩亚说如果继续努力的话,很有可能获得减刑提前释放。恩亚的话让凤香大受鼓舞,她不仅为儿子感到骄傲(哪怕他现在只是犯人),而且坚定一个信念:不管怎么样,都要活到儿子出狱的那一天,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 快过年的时候,凤香感觉身体越来沉重,肝部隐隐作痛,有时直冒冷汗。恩亚奶奶见儿媳妇病成这样,劝她去医院看看。凤香不肯去,她知道自己的病根子在哪里,去医院的作用不大,而且还多花钱。小梅多次来家里看望凤香,鸭蛋拿了一回又一回。凤香对小梅说:我现在干不了活了,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咱妈一个人干,我怕她年纪大了吃不消,你有空的时候,就帮着我料理一下菜地,再就是记得摘菜回来喂一喂我那几只兔子。小梅说:你放心,家里的活我帮着你做,我做不来还有海燕呢,你好好养身体就是了,千万不能再累着。 整个春节期间,凤香没再干什么活,好好地静养了一段时间,家里来客人时不是小梅就是海燕帮着接待的,没冷待一个客人;几只兔子也被海燕养得肥嘟嘟的。 惊蛰过后,气温渐渐回升,柳树枝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溪水变宽了,去南方过冬的侯鸟们也陆续回来了,不时能听到它们欢快的鸣叫声。 就在这年的春天,举世瞩目的“两会”在北京召开,“三农”成为会议的重点话题。四月份,温家宝正式出任国务院总理,新一届中央政府召开全国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电视电话会议,温家宝宣布:中央决定,今年农村税费改革试点工作在全国范围推开。种种迹象表明,新一届党中央和中央政府在新世纪里,将解决“三农”问题作为主要施政目标之一。可以说,没有农民的富裕,就没有全国人民的富裕;没有农村的现代化,就没有国家的现代化。农村的改革坚冰开始打破,农村这块广阔的土地,又将成为希望的田野。 凤香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身体好多了,又扛上锄头去菜地里劳动。下过几阵春雨后,菜地里的野草把整个菜地都要霸占光了,凤香脱下鞋,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用手拨起草来…… 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凤香都会去给水生上坟。去年的“冬至”,凤香因身体不好没去上坟,是由恩刚给死去的叔叔烧的纸钱。现在“清明”节就要到了,凤香准备去坟上“看望”一下水生。 “清明”节的下午,凤香带上满满的一篮纸钱,还带了鞭炮和两瓶兑过水的烧酒去上坟。水生被埋在村旁的竹山上,站在山包上看,大宇村的水田尽收眼底,周围翠竹掩映,是一块相当不错的风水宝地。水生的墓在恩亚爷爷的墓后面,两个墓旁边都有空地,都是为死者的配偶将来入葬留着的。 凤香给家公上完坟后,来到老公水生的墓前。每次给水生上坟,凤香就当水生还活着,要给他“说”上好长一段时间的话。这也难怪,一个守寡的妇道人家,有苦闷不能像其他妇女可以方便地向老公倾诉,只好借上坟的机会向地下的人倒倒苦水。 凤香说:“水生,我又能看你了。去年‘冬至’我身体不好,没来看你,你莫要怪我。你肯定要问我得啥病了,我告诉你,是肝炎。我没告诉别人我得的是肝炎,我怕家里人跟着担心,你说我这样做对么?告诉你一件喜事,咱们女儿定婚了,你当上了老丈人,我也成了丈母娘。”凤香边说边烧纸钱。“你女婿是一名警察,人长得可好看哩,他们一家人对咱女儿都很好,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恩亚在牢里也很好,要是他没犯事,肯定也找对象了。这孩子看上去很乖巧,但骨子里有股犟劲,这一点像你。上次他跟着村里人去打架吓得我半死,后来他告诉我一定改,可最终还是吃了脾气的亏犯事了。这样也好,让他磨练一下真正成熟起来。唉!只是代价太大了。我早就盘算好了,他一出来,我就立马让恩琦结婚,这样咱们就可以早点当上外公外婆了。”说到这里,凤香不禁笑了一笑。“只是我的身体大不如前,肝这里又感觉有点痛了,我真担心我活不到恩亚出狱的那一天,我真想给他娶上媳妇后再走啊……”凤得说着说着,不禁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凤香抹了抹眼泪,又说:“你这个死鬼,躺在这里舒舒服服,你哪知道我为了这两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啊……我的苦也快吃到尽头了,时辰一到我就来找你,咱们来世还做夫妻……” 凤香香喜一阵,悲一阵,和水生“说”了一下午的话。临走前在他坟头洒上酒,点上一挂小鞭炮,说:“水生,你一个人在地下好好过,保佑咱们两个儿女平平安安。我走了,‘冬至’再来看你。”说完跨着空篮,在夕阳的照耀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回家了。 经过赵春雷和恩刚等村里带头人的努力,大宇村终于赶在“双抢”前建成了自己的竹材加工厂。加工厂就建在竹山靠路边的一块空地上,是由大宇村与江苏的一家大型竹材厂合建的。为了筹钱建竹材厂,恩刚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在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三无市场的情况下,最后想到与人家合办企业。恩刚和庆生后来又三次奔赴江苏,终于在众多竹材加工厂中说服了其中一家叫“远航”的加工厂与大宇村合作。双方经过几轮蹉商和论证后,决定由“远航”出资金和技术,大宇村提供原材料和建厂的土地合作办厂,生产出来的产品全由“远航”收购,然后出口到国外。“远航”之所以愿意和大宇村合作,一是“远航”在江苏当地的竹源越来越少,不能满足企业生产需要;二是大宇村的竹子质量非常好,具有竹节少、易加工等特点。大宇村建竹材加工厂得到了乡政府的大力支持,陈公昊和白芒火等人出面,与县林业局和乡林站商议,在政策上给予加工厂一定优惠和便利。 恩刚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竹材加工厂上,家里的事几乎没有过问了。“双抢”的时候,恩亚一大家子人又合在一起干活,金生和恩强轮着犁三家人的水田。恩琦把县城的美发店暂时关了,回家帮着干活。恩琴出嫁了,在乡上租下一个门面开了一个裁缝店。现在家里正是大忙的时候,恩琴的老公、在乡邮政所工作的高清也请了一段时间假,陪着恩琴一起回到了大宇村。 凤香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不顾天气炎热,跟着大家里里外外舍命干活,终于在挑着一 担秧苗去稻田的路上倒下了。 凤香被人抬回了家,大家以为她是累着了才倒下的,也就没在意,劝她好好休息几天,于是又出去接着忙干活。 当天晚上后半夜,凤香躺在床上,感觉肝部疼痛难忍,叫出声来。因天气热,恩琦一个人睡在厅里,听到母亲痛苦的叫声,醒过来了。她推门打开灯,见母亲嘴角流血,腹部肿大,吓哭了,立即跑出去叫人。 一大家子人闻讯赶来,看见凤香这个样子,全吓呆了。金生立即分咐说:“赶紧放平板车,送凤香上医院!” “晚了,不用了。”凤香努力挤出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地说。 “钱你不用愁,我们来出!治病要紧!”少生在旁边焦急地说。 凤香摇了摇手,然后又招了招手,示意人过来。金生粗通医药,看弟媳这个样子,估计她快不行了,赶紧推了小梅一把,让她上前去听听凤香有什么遗言。 小梅走到床边,握住凤香的手,低下头来听她说话。凤香此时嘴角流着鲜血,眼泪泉水般往外涌。恩琦早伤心得不行,不停地喊:“妈!你千万别死啊!你不能死啊!妈呀——”几次想扑到母亲身上,却被海燕和恩琴死死抱住。恩亚奶奶也哭得昏天黑地,兰花生怕她有什么意外,用手一直扶着她。 凤香说:“我得的不是什么胃病,是肝炎。我一直没跟大家说,是怕——怕担误恩琦的婚事,也不想让你们跟着担——担心。我快——快不行了,我走后,你们代我去牢里看看恩亚,记住:千万别告诉他我死了,让他安——安——心改造,争取早日出来。” 听到这里,全家人都难过得抽泣起来,连一向坚强的恩刚也落泪了。小梅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们不会告诉他的,直到他出来为止。” 凤香接着说:“还有,恩亚是个坐过牢的人,以后他的终身——大事,就交给大哥大嫂代我——操——办了。”凤香边说边流泪,声音断断续续。 凤香又招了招手,示意恩琦过去。恩琦走过去,“咚”地一下跪在床前,抱住母亲说:“妈!你别丢下我就走了,妈你不能死啊!” 小梅摸了摸恩琦的头,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听母亲说话。 凤香吃力地扭过头来,爱怜地看着女儿,说:“好女儿,妈等不到你结婚的那一天了,你过门后,好好服伺公婆和——老公,和和——美——美过日子。家里的存折我放在——五斗厨的一个鞋盒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娘没什么留给你,你就把它当作娘给你的——嫁——嫁妆吧。” 凤香又让恩刚过来,叮嘱他等恩亚出狱后,带着他好好做人,不要再闯祸。 凤香又想对恩亚奶奶说点什么,但实在没力气了,闭上了眼睛。在场的人都不敢走,怕凤香醒来之后,还有话要交待。 约摸过了半小时,恩琦见母亲一动不动地躺着,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我妈已经死了!” 全家人顿时哭成一片…… 第八十四章 林恩亚的刑期还有一年多,为了早日出狱,他可谓是相当努力了,凡是有加分的项目他都尽可能参加,只要分数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减刑,分数越高,减得就越多。林恩亚是大学本科毕业,有着良好的文化基础。他刚进来的时候听说在监狱里参加自考可以加分,而且分数加得特别重,想到自己正因为法律观念淡薄才犯事入狱,于是挑选法律本科作为自考专业。他现在还剩五门课没考完,想再努力一把,在出狱前考完拿到文凭,成为“双学士”。 在国庆节前一个月,恩亚得到监狱的通知:为了丰富犯人的精神生活,树立积极改造的精神风貌,监狱举行一次“自强”杯迎国庆篮球赛,以分监区为单位进行组队,每个队七名队员。获得前三名的队的队员可获得加分。第一名的队,每名队员加三百分;第二名加两百分;第三名加一百分。 三天后,各分监区分时间段在监狱的篮球场上进行了队员选拨赛。林恩亚以高大强健的身材和娴熟的球技当仁不让被选为本队的中锋。 林恩亚白天在劳改车间干活,傍晚雷打不动参加训练,晚上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人虽辛苦,却过得相当充实。监狱的各支篮球队都铆足了劲进行训练,争取拿到好成绩加分。林恩亚因球技好,分监区队长让他兼任本队的教练,带着队员一起训练。林恩亚感到非常自豪,在球场挥汗如雨,积极地给队员做动作示范,纠正他们不正确的投球姿势,并刻苦练习力量。在林恩亚的调教下,队员们的配合逐渐默契起来,士气也非常高昂,看得分监区队长眉开眼笑。 比赛在国庆节终于拉开了序幕。经过三天的角逐,林恩亚所在的队通过顽强拼搏,打进了决赛。监狱休赛一天后,决赛的时刻来临了。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清风送爽。监狱这一天全体放假,吃过早饭后,犯人们在各队长和班长的带领下在篮球场上列队。在球场边的主席台上,放着三面鲜红的锦旗和三个奖杯,比赛结束就立即颁奖。 一个狱警带着犯人们先唱了几首改造的歌,然后大家分列球场四周准备观看球赛。参加决赛的球队在犯人们有节奏的鼓掌声中先后入场,工作人员一一介绍队员,还顺带说了一下每个队员的特点。两支球队的队员相互握手致意,其正式程度决不亚于国际篮球比赛。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声,比赛开始了。林恩亚为本队跳得了球,后卫带球快速攻入前场,球正准备传给已在篮下要到位的林恩亚,却突然被对方一个球员机敏地断掉了。林恩亚他们迅速跑回来了防守,对方的后卫确实了得,撕破防线上篮得分,首开记录,立即博得一阵喝彩。 林恩亚这个队的队员普遍年轻,球技和默契程度相比对方要略逊一筹。刚开始打得还有点章法,到后面有些队员就开始犯浑,也不再传球了,谁逮着球谁就玩命冲击内线上篮,要么就在三分线外放高射炮,除了博得对方几个犯规外,几乎一分未得。 这样打下去就没得玩了,林恩亚及时请求了一个暂停,让队员先冷静一下,重新布置战术。 双方重新上场,林恩亚这个队仗着年轻体力好,打起了快攻。对方连续换了两名队员,还是跟不上节奏,双方比分逐渐拉近。 到了下半场,林恩亚这边打得更加坚决,球到林恩亚手里,他几乎都是用扣篮完成最后一击,打得对方无还手之力。林恩亚在球场上角斗士般的表演赢得犯人们疯狂的欢呼,在监狱这个封闭的环境里,犯人们正是需要这种富有血性的表演来进行心理渲泄。 对方不甘受辱,不惜采用犯规战术,试图止住颓势。对方中锋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趁林恩亚低头运球的一刹那,照着林恩亚来了一肘子。 林恩亚顺势摔倒,鼻血顿时喷涌而出。对方中锋的恶意犯规立即引起了球场的一片骚乱,林恩亚的一个队友冲上去给对方就是一个“直捣黄龙”。对方奋起反击,双方扭打在一起。要不是场边的狱警及时冲上来把他们俩拉开,很可能酿成一场大混战。 两个打架的球员都被罚出了场,等待他们的一定是关禁闭。林恩亚经过狱医的简单治疗后,鼻血止住了,重新上场。 接下来的比赛双方文明了许多,对方凭着良好的战术素养把比分迫近了。在比赛结束前的二十秒,对方已经领先两分。现在球权掌握在对方手里,只要不出意外,冠军就到手了。 林恩亚带着队员满场紧逼对方。对方的控球后卫被逼到一个角落了,“走投无路”的他慌忙把球传出来,结果刚好落在林恩亚的一个队友手里。队友不敢处理这个关键球,一把塞给在旁边的林恩亚。 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场边的计时员带领全场人员在读秒:“七。六。五……”其紧张程度不亚于火箭即将点火升空。林恩亚当机立断,站在球场的后场,双手将球投向对方的篮筐。球划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飞翔,飞翔,飞翔。包括裁判员在内的全场人员都屏住呼吸,有些犯人甚至紧张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最后的结果。 “唰”的一下,球顺声入筐,篮网欢快地跳动了几下。 “球进了!球进了!是三分球……”全场的人员海啸般吹呼起来,掌声如雷。 林恩亚喜极而泣,掩面流泪。 队友们冲上来抬起林恩亚,把他在空中扔了几个来回,林恩亚和队友们欢笑不止…… 一天林恩亚正在车间干活,狱警走过来说:你家里来人了。林恩亚一阵激动,迅速脱下工作手套,跟着狱警出去了。正要走进会见室,林恩亚突然收住脚步,对狱警说:“报告!我想回寝室拿那面篮球赛冠军锦旗,让我家人见了也高兴高兴。” 狱警也非常欣赏林恩亚的球技,给他网开一面,说:“我陪你去拿吧。” 林恩亚来到会见室,看到的只有叔叔少生和堂兄恩刚,母亲没来。恩刚五年没见到恩亚了,喊了声“恩亚”,眼睛立即湿润了。 两兄弟这么久没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少生晾到一边了。 聊了一阵,恩刚说:“我当村主任了,还在村里建了一个竹材加工厂。” “是嘛,了不起!那你现在岂不是政治经济一把抓了,哈哈哈。”恩亚在以前母亲探监时知道恩刚当了村主任,现在又得知他竟然还建厂了,打心底为他感到高兴。 “是啊,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恩刚也幽默了一下。 “我还做了爸爸呢,孩子都快会打酱酒了。” “哎呀!那我就当叔叔了,五年时间变化真大!” “是啊,什么都在变。” “我妈还好吗?”恩亚问恩刚。 “好着哩!恩琦也订婚了。订婚那天可风光了,你妹夫专门请车去村里接咱全家人去县城喝喜酒,把村里人都羡慕死了,说你妹好福气,嫁了一个城里人。” “管他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只要他们相亲相爱,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恩亚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为妹妹顺利解决终身大事感到欣慰。“奶奶身体还吧。” “硬实着哩,就是老想你,你可得好好表现,早日出去孝敬孝敬老人家。” 恩亚一阵难过,点了点头说:“我会的。”然后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拿起锦旗对恩刚说:“你看,这是我们队获得的荣誉,是冠军呢。”恩亚说完,孩子般地笑了。 “好样的!其实你一直很优秀,在这样的地方都能干出名堂,出去之后更得大显身手了。咱们林家从来就没有孬种,都是好汉。哈哈哈。”恩刚爽朗地笑起来。 恩亚也笑了。 少生和恩刚要走了,恩亚托他们向母亲及家人问好。 元旦的前一天,恩亚的同学“战士”来监狱探望。自恩亚入狱后,每逢过时节的前夕,“战士”都会来监狱一趟,给他带些吃的和日用品。恩亚很感动,同学情能处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战士”后来离开湘菜馆后,自己开了一家小餐馆,请了那个曾被他抓住偷菜吃的女孩子谢虹做帮手。两人一起打拼,日久生情,发展成了一对恋人。 “战士”这次给恩亚带来的是过冬的衣物。其实恩亚过冬不缺衣服穿,但这是同学的一片情谊,恩亚还是收下了。 “战士”还给恩亚带来一条消息:陈乐搞传销骗人太多,听说被人砍了,成了残疾。 恩亚心惊了一下,毕竟同学一场,多少替他感到婉惜。他对“战士”说:“还是做个诚实的人好,轻轻松松,明明白白。” “战士”说:“是啊,聪明的人反被聪明误,自作孽,不可活。” 第八十五章 大结局 林恩亚的不懈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通过了全部法律单科考试,并顺利通过答辩,拿到了法律本科自学文凭。鉴于林恩亚在狱中一直优秀的表现,监狱向法院提出为其减刑建议。 法院经过审核裁定:减去林恩亚三个月的刑期。 林恩亚出狱的前一天,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都是家人和同学送来的衣物和日用品。他留下一部分外,其余的都送给同室的狱友了。书是林恩亚的宝贝,他没有送人,全部打包了。所有东西中最珍贵的莫过于那本法律本科自考文凭,林恩亚用黄皮纸把它包好后,外面还套了一个小塑料袋,放在行李箱的正中央,以免压坏。 时下正是深秋时节,庄稼人正忙着搞秋收,林恩亚不想劳烦家里人千里迢迢跑来接自己。 他没有通知家里人自己具体的出狱时间,甚至没告诉他们自己减刑了,他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林恩亚出狱的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格外可爱。林恩亚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是的,人一旦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自然而然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感情。监狱也是一样,当初林恩亚是怀着恐惧的心情进来的,现在要离开了,心中还是有些留恋。将近四年的牢狱生活,对林恩亚来说不亚于一次生命的淬火,让他变得更加理性和坚强。我们不要诅咒监狱,从某种程度上讲,它给人的磨砺和影响,甚至超过大学,至少林恩亚是这样认为的。 “战士”是个忠诚的朋友,林恩亚告诉过他自己今天出狱,大老早“战士”就赶过来了,还在当地街上租了一辆面的来接林恩亚。 “战士”见林恩亚出来了,走上去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动情地说:“兄弟你终于出来了!”然后接过他手中的两个大包塞进了面的。林恩亚又望了监狱一眼,坐上面的,对开车的师傅有力地说了一句:“走!” 面的开到街上后,“战士”和林恩亚换乘了一辆大巴车前往广州。 “战士”问林恩亚:“出去后有什么打算。” 林恩亚说:“还不知道,回家后再说吧。” “你也别再去找工作了,就在我的餐馆干,我请你做总经理。” 林恩亚一笑,说:“你的餐馆只卖快餐,还要请总经理,你这不是烧钱吗。” “战士”一本正经说:“你可别小看卖快餐,钱照样不少挣。我现在已经是鸟枪换炮了,盘了一个更大的店面,不仅卖快餐,还搞‘拼餐’服务,票子哗哗地挣。” “什么是‘拼餐’?”林恩亚不解地问。 “就是几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合在一起点菜吃饭。现在的白领阶层可讲生活质量了,吃饭不像以前那样只要吃饱就行,而是讲究吃得要有营养,有情调。有些人就是通过‘拼餐’结识了许多朋友,甚至找到了心上人。” 林恩亚突然感觉自己跟不上时代了。是啊,这是一个飞速前进的时代,四年时间,社会的变化该有多大啊。 两人到广州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战士”带林恩亚来到一家酒店,要给他订一间房。林恩亚说:“这样也太奢侈了吧,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就行。” “战士”说:“你在里面吃了几年苦,这点奢侈算什么。再说在我那里住也不方便,总不能我和我女朋友睡房间,而让你睡客厅吧。” “咱俩睡客厅,你女朋友睡房间不就行了。” “别罗嗦了,听我的,就住酒店,晚上咱哥俩好好聊聊。” 当天晚上,“战士”和林恩亚在酒店的餐厅豪饮了一番。回房后两人牙不刷脸不洗,挤在一张床上聊天。 林恩亚说:“咱们一同来的广州,没想到几年之后,差别竟然这么大。” “战士”安慰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可能一辈子走背运,凭你的能力,我相信你将来会比我强。” “我连现在都没有,还谈什么将来呢?” “你可不敢这么想,人只要不放弃希望,总还是有希望的。如果你真得没什么好去处,就到我餐馆来吧,我确实需要人手。不瞒你说,凭现在的发展势头,明年我就可以再开一家分店,如果你能过来帮忙,我还真是求之不得。” “我现在心里乱槽槽的,以后考虑清楚了再答复你。” “那也好。” 林恩亚今天喝得确实有点高,醉眼朦胧地说:“广州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 “战士”问:“此话怎讲?” “一个乞丐说:这里的冬天好暖和,不会冻死;另一个乞丐说:这里的人心真硬,钱真不好讨。一个民工说:这里的工地多,活真好找;另一个民工说:这里的老板真黑,钱不好拿。一个妓女说:这里的有钱人好傻,他们的钱真好骗;另一个妓女说:这里的有钱人好毒,从不把你当人看。一个大学生说:这里的企业好多,工作真好找;另一个大学生说:这里的企业好坏,从不招没经验的人。” “是的,广州既是个欲望横流的城市,又是个每天产生罪恶的城市;既让人充满希望,又让人产生绝望。凡事操之于我,就看你如何看待它了。” “一个小偷说:这里的人真多,钱真好偷;另一个小偷说……”林恩亚一个人嘟啷着,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日上三竿了。两人在外面吃了点东西,然后“战士”带着林恩亚到自己的餐馆参观。在那里,林恩亚见到被“战士”称为“内人”的谢虹。谢虹从“战士”的口中听说过林恩亚,见到真人时不觉一惊,站在面前的竟是个高大帅气又显稳重的男孩,根本不像是刚从监狱出来的人。林恩亚向她问好,谢虹略带腼腆地对他笑了笑。 “战士”的餐馆生意确实很火,还没到中午吃饭时间,订餐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战士”对正在干活的人不时地吩咐几声,老板派头十足。 林恩亚又在酒店住了两个晚上。临行前,“战士”送他到火车站,并塞给他五百元钱。林恩亚不肯收。“战士”说:“每个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如果我将来不小心落难了,你也这样对我就行。”几句话说得林恩亚眼睛湿润了,收下了“战士”的钱。 火车开动,两人洒泪告别…… 经过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在清晨到达了清河火车站。林恩亚拿上自己的行李,随着人流下车。林恩亚脚一落地的那一瞬间,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几年来的酸甜苦辣顿时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心里默念道:亲爱的故乡,我回来了。 “长丰长丰,有去长丰的到这边来……”,“庙前庙前,去庙前的快上车啊……”火车站前的空地上停着开往各乡镇的公共汽车,司机和售票员们见有乘客从出站口走出来,不停在地那里吆喝。林恩亚转了半圈后,找到了开往阳光乡的公共汽车上去了,依旧挑了一个最后面的座位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售票员见乘客都上得差不多了,关上了车门,向司机一摆手。司机立即打着了火,车子缓缓地驶出了火车站。 公共汽车正在清河县的平原地带上行进着。深秋的天空显得特别深邃和幽蓝。远处的山头上,太阳刚露出半个脸,红彤彤的。不远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那是各家勤快的妇女们在做早饭。公路两边的晚稻收割完了,空旷的田野里,早起的鸟儿们正欢快地啄着农民未收干净的谷子,还不时“砰”地一下一齐飞向空中,打了几个旋后,降落在另一块稻田里。早晨的气温比较低,晨风吹在脸上凉嗖嗖的。美不美,家乡水,林恩亚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林恩亚自从去广州后,就再也没有回家,这一走就是六年。六年的光阴虽然不算长,但对林恩亚来说,不亚于过了半生,期间经历的挫折与磨难,现在想起来还让自己嘘唏不已。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过去了,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但新的生活又将会什么样呢,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令乡亲们羡慕的“状元”了,而是一名刑满释放犯,两种身份截然不同,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然,家人不会看不起自己,尤其是母亲,哪怕自己犯下滔天罪行,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她不懂事的儿子。但村里人会怎样看自己呢,难道还会像以前把自己当一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看待?不可能!自己坐过牢,人家肯家会把自己看成一个危险人物,畏惧。疏远。不信任都在所难免。唉,人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林恩亚心里有点沮丧。 车子在阳光乡派出所前的空地上停下来。林恩亚下车后,准备直接去乡中学的门口等青云村人的车。他本打算去乡政府看一看叔叔,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提着两个大包出现在乡政府,会让叔叔在其他乡干部面前难堪;再者肖月以前在乡政府工作过,睹物思人,心里不好受,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林恩亚沿着派出所的高墙一边走一边看,发现乡上的变化还真不小:一座新的农贸市场矗立在“小香港”后面;主街道“老区”的旧房屋整修了一下,以前临街的木板墙改成了用砖头砌成的墙:“小香港”内冷冷清清的,不过以前栽下的杨树如今已经成材了,棵棵又高又壮。 林恩亚在中学门口旁的一个小吃摊买了三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等车。他不时地打量着从眼前经过的人,既想看到熟人,又怕看到熟人。 还好没等多久,青云村第一辆回村的车就开来了,林恩亚提着包上了车。包括司机在内,车上没有一个林恩亚认识的人。林恩亚想:这也好,免去了不必要的尴尬。 车子开到进大宇村的叉道口时,林恩亚下车了,左右肩膀各背一个大包朝村里走去。 林恩亚进村时,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不少人在远处望着他,这令林恩亚感到极不舒服。还是草皮们眼尖,认出了林恩亚,纷纷嚷起来:“‘状元’回来了!那个坐牢的‘状元’回来了!” 林恩亚羞得无地自容,快速朝前走。虽然他心里早有所准备,但孩子们突如其来的叫嚷还是令他无比尴尬。孩子们不懂事,哪知道林恩亚此刻心里比黄莲还苦,像看叫花子般撵在他后面。 林恩亚没管那么多,三步并两步就来到自家门口,怀着激动的心情推开院门走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的大门紧锁着。林恩亚放下两个沉重的包,扫视了一下院子,发现和六年前差不多,只是多了老桑树下多一个一米左右高的小屋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林恩亚好奇,走近小屋子旁低下头瞧了瞧。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说:“这是你妈养兔子用的。” “我妈呢,你今天看到她了么?”林恩亚问他。 “你妈死了。” “死了?”林恩亚脑袋“嗡”了一下,脸色煞白,“你乱讲,我妈怎么会死呢!” 小男孩认真地说:“你妈真的死了,去年就死了。” “怎么死的?” “听我妈说是得肝炎死的。” 别的小孩子也证实小男孩说的是真的。没有理由相信一群不懂事孩子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林恩亚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哇”地一声像孩子般嚎啕大哭,蹲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妈。 林恩亚的哭声引来了村民的围观,恩亚的奶奶也赶来了——自凤香去世后,恩琦又不在家,老人家被少生接到家里一起过日子了。 恩亚奶奶见孙子竟然回来了,走去抱住恩亚的头也哭开了。看到令人伤心的一幕,人群中的一些妇女和老太太也撩起衣角拭眼泪。 哭了一阵,奶奶颤颤巍巍扶着高大的孙子站起来,然后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了家门,恩亚跟着走进去。 第一个映入恩亚眼帘的是放在香柜正中央的母亲遗像。像是黑白的,像中凤香的头发略显蓬乱,眼睛略带微笑,“望”着恩亚仿佛在说:儿子,你终于回来了,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恩亚的情绪再次失去控制,跪倒在母亲遗像前痛哭流涕,嘴里喃喃地说:“妈,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等到我出来你就走了呢,我在里面一直努力改造,就是为了早日出来见您啊,妈——”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生。小梅。恩刚。恩强。手里抱着乐儿的海燕。兰花都闻讯赶来了,一家人都跟着恩亚掉眼泪。大家都没上去劝恩亚,知道要是不让他哭个够他不会起身的。 恩亚没再哭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金生和恩刚上去扶他。突然恩亚头一歪,昏倒在地上。 大家吓坏了,赶紧把他抬到床上,这个掐人中,那个按胸脯,好一阵手慌脚乱…… 恩亚当天躺在床上,滴水未进,醒来后就哭一阵,然后又昏过去了。一家人生怕他出事,轮流守着他。 到了傍晚,恩亚再次醒来,也没再哭了。兰花把洗脸水打好,端到床边让他洗脸。奶奶赶紧下厨煮了一碗面条和三个鸡蛋让他吃。 晚上恩刚没有回家,陪着恩亚一起睡,说起了他走后家里的一些事,并说了些宽心的话。 得知恩亚回家后,恩琴和恩琦都带着自己的丈夫和未婚夫回家看望了他。恩亚对妹妹和妹夫说:挑个日子,咱们一起给爹妈上坟。 给父母上完坟后,恩亚又去舅舅家走了一趟。舅舅对恩亚说:不知道祖上造了什么孽,我和你妈打小就是孤儿,没想到到了你们这一代,也成了孤儿。恩亚说:这也许就是命吧。 恩亚在家休息了几天,恰逢一个星期天,又是一个赶集的日子,买了些东西去阳光村看望张萌萌。时过六年,当年那个擦鼻涕的小女孩现在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正读小学三年级,见到恩亚还依旧亲热地喊他林叔叔。萌萌奶奶还健在,见事隔这么多年恩亚还记着来看自己,老人家感动不已。老人家问起了恩亚在广州过得好不好,和肖月是不是结婚了,生了小孩没有。恩亚没向老人说出真相,只说自己一切还好,婚姻大事以后再考虑。 从老人的口中恩亚了解到当年萌萌的母亲并没有抛弃家人跟他人私奔,而是不小心被人贩子拐走后,被买家关押在家里,还替人家生了一个小孩。后来萌萌母亲找了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并报了案,公安机关根据线索抓到了当年贩卖萌萌母亲的人贩子。现在农村的政策比以前好多了,国家取消了农业税,种田还给农民补贴。萌萌的父母没再出去打工,而是安心在家务农。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萌萌的父母从外面劳动回来,正值中午,夫妇俩热情地留恩亚吃饭。恩亚也没拒绝,留下来吃饭。在饭桌上,萌萌不断给恩亚夹菜,让他感到无比温暖。 恩亚后来给肖月家里去了一个电话,从她母亲口中得知肖月已经出嫁了,老公是外地的,是个生意人,具体做什么却不清楚。 听到这个消息,恩亚默默地挂上了电话…… 恩亚回家有一段时间了,除了把家里收拾了一下,也没做其它事。“战士”几次打电话来让他回广州,他说自己还没想好,再给一点时间考虑。恩刚则让恩亚别再出去了,留下来一起发展竹材加工厂。对此恩亚也没作肯定回答。 一天下午,恩亚正在菜地里锄草,村委副主任张庆生气踹咻咻跑来找他,说:“恩亚,你跟我去一趟竹材厂,那里有个老外要谈生意,我们听不懂他说话,恩刚让我找你去帮一下忙。” 恩亚问:“老外没带翻译来吗?” “带了,不巧的是她中午不知吃坏了什么,一直跑肚拉稀,去乡卫生院打吊瓶去了。你赶紧跟我走一趟吧。” “好,我和你去。”恩亚连锄头都没放,直接跟着张庆生赶往竹材厂。 在竹材厂,恩亚见到了老外。虽然他好几年没用英语了,但凭着扎实的基础,和老外对起话来还是很流畅。恩亚告诉恩刚,老外看上了大宇村竹子的质地,想委托竹材厂加工一批竹制工艺品销往欧洲;至于这批产品的检疫和报关,老外将会安排专门的机构办理。 黄昏时分,老外的翻译在乡卫生院打完吊瓶后,和司机一起开着车来接老外。临走前老外对恩刚说:你们先考虑一下我出的条件,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详细谈。 老外的到访让恩刚很兴奋,让张庆生去张若明的小卖部割了些肉回来下酒。 晚饭是林长根做的,他是恩刚专门请来为竹材厂工人做饭的。在工棚里,林长根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一帮人边喝酒边聊天。鉴于恩亚下午的表现,大家都把能得想出的赞美之词用来夸他,这给他增添了不少生活的信心。 吃完饭后,恩刚感到有点燥热,拉着恩亚到工棚外的一个土包上吹风。 恩刚说:“兄弟你真是个人才,一出手,麻头的事就迎刃而解了。”恩刚读书时英语差得不能再差,对恩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佩服得五体投地。 恩亚说:“这有没什么,读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英语,好多年没用,都快荒废了。” “东西学到手后岂能让它荒废呢,你看咱们竹材厂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后产品卖到国外是迟早的事,到时就正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今天下午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说得没错,竹材厂不能一直做替人家加工产品的买卖,将来做大了要创造自己的品牌,走出国门,挣取高额利润。” 恩刚一拍大腿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当初就是迫于几方面条件不成熟,竹材厂才给人家做代工,咱们自己辛辛苦苦,大部分利润却被别人拿走了。咱们不能老是为别人打工,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按你说的那样干!” 恩亚很佩服恩刚这股干劲,提醒他不要操之过急,等条件成熟后,一切水到渠成。 恩刚借着酒劲,向恩亚倾诉着自己心中的大胆设想:那就是等竹材厂做大后,带动整个乡搞生态农业,进行农产品深加工,创立自己的品牌,走出乡村,走进城市,最终走向世界。现在国家的农业政策越来越好,一些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现在都可能尝试着去做。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土地,一样可以为有抱负和才华的人提供施展的舞台…… 恩亚并没有把恩刚的话当成酒话,而是一个可以通过努力触及到的梦想。恩亚被恩刚说得热血沸腾,不住点头表示认可。 月亮升起来了,晚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两人说了半宿的话,都感觉困了,一前一后走下土包,沿着山路走回家休息。 进到村里,恩刚和恩亚分手了。通过与恩刚的谈话,恩亚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将来的路应该怎样走,心情愉快而又踏实。 恩亚轻轻推开院门,一轮明月挂在深蓝的空中,月光洒满一地,依旧和童年时一样,清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