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名寺》 (2) 火车沿着山间的铁轨慢慢行驶。太凹隔着玻璃向外望去,铁轨那边尽是一些早已抽穗的狗尾草,又黑又茂,长势很好。太凹想起在秋名寺,驹驹用狗尾草编制各种小动物给他。小狗啦,小猫啦,小熊啦……不论什么都栩栩如生。 就这样,太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永远是驹驹的身影。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身影愈来愈浓重,却愈来愈模糊,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中。说白了,他并没有从心里喜欢过驹驹,尽管驹驹给他的印象是那么圣洁、干净、单纯和美丽。当然,他不是因为驹驹不能生养孩子,更不是在乎因为这个原因被新田抛弃而带发入僧。究竟为什么,他总是思考不清。就像围在他脑海里旋转不止的两个木马,任何其中一个都追不上另一个。他想,总有一日这种扪心自问的追逐会有尽头,就象列车,终有它停下的一站。 想到这些,太凹不胜悲哀,犹如有一团薄雾状的东西,包裹他的整个身心。洁白的镇纸,从山洞蜿蜒伸向远方的铁轨,都存在着死,驹驹凄美的死。他平静的接受了这个荒诞的现实,将死的粒子并作灰尘吸入肺腑。十年中,他试图忘掉以前的一切,重新归于今后的生活。但是,每当此时,就会有一个声音钻出来,猛烈踢他,喊他的名字,要他趁火车去秋名寺。太凹知道,秋名寺后面,那撮给青草虚掩的坟土,生生不息地呼唤着他。 火车停在一家小站,站牌经过风吹日晒,字迹模糊已经看不清楚。太凹下了车,站前旅店的几个人马上朝他扑过来,而他,径直向站外走去,——那里站了一个僧人打扮的女人,是在等他。 “一路还算顺利?” “风尘仆仆,还象以前那样,坐火车腰疼。” 说着,两个人转出车站,横跨柏油路,穿过一片叶子簌簌地枣树林,折向一条被青草遮住的田间小路。他们并肩走上一个御水山坡,很快就可以看到秋名寺,险险坐于山腰。 “还是老样子!”太凹走到这里就会自然而然的发感慨。 “是啊,一切都给什么东西凝固了!” “还会想到我?” “也许有过吧!” 太凹的心里悲凉起来。他期待的未来,总被现实击碎;他所期待的美好,也被无情破碎。驹驹死后,他想找回绾绾,重新开始属于他们的未来。但是,一切随着驹驹的死,都无法挽回,即使快活如绾绾这样的女人,也脱不开。 绾绾把太凹带到熟悉的厢房,擦干净方桌,便给他沏茶。主持照例到厢房和他问好,向他打听外面世界千奇百怪的人和事。以前。太凹总是兴冲冲和她聊上几个时辰,待到油灯将熄,才住了嘴。但今天,太凹兴致大减,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六色魔方,打乱顺序交给主持,要她把颜色相同的旋转到同一个表面。主持心满意足,回去摆弄魔方。太凹添加了菜油,点上灯,等待绾绾过来聊天。但是一直到了中夜,绾绾仍没有过来,接踵而至的是一串空洞深邃的木鱼声。 太凹整夜未眠,看了一个通宵欧洲绘画史。天刚亮,他 就起榻,带着从北京买来的香,出寺朝南走,去驹驹的墓地。路上有许多知了的残骸和松塔,踩在上面发出撕裂干燥的声音。太凹忧心忡忡地走,时而踢动知了残骸和松塔,时而抬眼仰望阴翳的天空。他想,应该仔细问问驹驹,黄泉路上是否也这样孤单苦闷。 驹驹的坟头孤零零长了几根草,坟腰倒添了几铲新土。 呜呼!还是一如以往象块石头静静伏在草丛里,一块墓碑都没有。多少年以后,不知是否还有人会记起它的存在,但太凹肯定无法忘记。太凹把携带的香点燃。随着红色的香头,袅袅的香烟和散落在土里的烟灰,太凹觉得驹驹就那样活生生的浮现在眼前。 山上覆盖的积雪渐渐退去,露出苍劲有力的皮肤,偶尔在人不注意的某个地方,居然会露出草的头,——天气仍旧不好,正进入又冷又干的时节。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能看见新鲜水灵的大白菜了。 太凹刚进厢房,进来招徕他的换成了住持。他莫名的惆怅起来,于是,千方百计打听驹驹何在。他把住持留下,开门见山问她为何不见驹驹。住持告诉他:驹驹家里出了点事,闹得不太愉快。大概因为她的丈夫,还有一个一心要做奶奶的婆婆蛊惑他。想想看,驹驹势单力薄怎么会受得了呢?住持说到这里再不肯细说,只是摇头叹息。太凹也不便追问下去,就岔开话题,问从他走了以后驹驹是否有去爬山。住持告诉他,驹驹隔几天就跑到山顶上去,本来很危险,但她做起来却易如反掌。由于她经常上山,寺里隔几天还有雪菜和小野果,用它们熬的粥,吃得很香。这么一来,太凹反而对驹驹更加心忆了,虽然她是别人的妻子,但在他心里驹驹俨然是无暇纯情的恋人了。 谈话至此,太凹感到一丝无奈和深深的期待。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或者在厢房独自研究各种样式的服装设计,或者穿上登山服,独自登山赏雪。有时,住持亲自帮他料理房间,顺便闲扯一些关于山外世界的话题。太凹跟她讲了许多大寺庙,譬如,杭州灵隐寺、镇江金山寺、上海静安寺等等。 无聊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某一天,驹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又惊又喜。 她的衣着虽未改变,可是衣服两角和裤缝边上有意绣了几朵花,而且衣服也不是从前那种粗布,换成一件合身的棉衣。她依旧洁净出奇,但最令太凹吃惊地,是她先前盘在头顶的头发此刻已解开,一泻至肩,犹如一幕光亮墨色的瀑布。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太凹是把她当作大家闺秀看的。然而,出乎太凹意料,驹驹以外坦率地和他谈起自己烦恼的事:她刚刚出嫁没多久,夫家是邻村一个好心老实的小伙儿,本来两人打算和和美美过日子,可是不到一年,丈夫就在婆婆的蛊惑下闹离了家。别人以为,她去寺里寄居是因为羞愧难掩的缘故,她从不否认也不辩解。人们在背后对这个有丈夫却住在寺院的女人暗语中伤,她也从不在乎。饶是如此,当她用清洁的眼光看太凹的脸时,精明的太凹就一下子攫到她内心的孤独和绝望。太凹打开檀香盒,稍稍放出典雅的香气。然后,驹驹就坐到蒲团上,津津乐道为他讲述发生过的事情。她一开口,话题就象决堤的洪水,任意游走,说得没完没了,似乎此前的生命里,一直没有说话投机的朋友。说了半天,她用做少女时娴熟的动作,把长发向脑后轻甩。换到太凹讲时,她则显出村姑野丫特有的无知,可笑而可爱。她对马尔代夫、拉斯维加斯等闻所未闻,重复起来,吞吞吐吐,甚至用“那个什么”的语势。太凹不胜聊侃,一番闹语后,便斟茶自饮。驹驹则盯着他手中的茶杯,头发重新散作眼帘。 “喂,不觉得我这样打扮很怪吗?” “怪什么,蛮好看的嘛!” “我也这样看,但总是不顺心,真想八它全部铰掉,才能一了百了。” “那又何必呢?反正剪掉还会重新长起来的嘛!” “恩,那倒也是。不过这次真是彻底结束啦!那边八我彻底赶出了家门,新田也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你同样也签了?” “我同样也签啦!” “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 太凹觉得驹驹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干脆利落,思维也比以前敏捷,语气也更加多变。她大概是从这件事中猛然领悟,一下子从不懂事的懵懂单纯女孩子,长成饱经岁月的通俗之人。此刻的装扮比原先更显俏皮。饶是如此,对于太凹而言,驹驹依然不谙世故,脱于世俗之外。怎么讲?她的美丽而深黑的眸子,至此已不像原来那样敢正视太凹的双眼。她的手心大概还会因为说错哪句话而沁出汗珠,时不时地拽下衣角。总之,在太凹的细心观察下,她的每个小动作,把她此刻心里的紧张交代的清清楚楚。 这天夜里,太凹把驹驹留下促膝长谈,通宵达旦。驹驹显得格外健谈,不论什么话题,她都津津乐道,不知乏味。太凹才知道驹驹原是如此开朗的女子,他本担心她会因为失去丈夫和本来温暖的家庭而象初次见面那样痛哭流涕。木炭在铜盆里烧得噼啪作响。驹驹象是独自在朗诵诗歌,脸上堆着笑,口若悬河说着自己的话。忽然,太凹觉得驹驹很可怜,她把心里积攒多年的忧郁向他这个结识不久的外乡客吐露无遗。话至中夜,困意频频袭来,哈欠连连,但驹驹依然不肯住口。太凹想,真的失控啦。反正天已中夜,一切随她。天将亮时,重新飘起了雪,簌簌有声。铜盆里,木炭早熄灭了,屋里温度骤降。驹驹也被冻着了,连大几个寒颤,身子也不稳。 “喂,天都亮了,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太凹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世界正白的起劲。 “是啊!早下起雪来了。” 她也定睛向窗外望了望,便要起身。但是,由于在床上坐了一夜,怎么也站不起身来。 “这是怎么啦?腿脚麻的厉害,站不起来。” “起不来就躺下吧!不累吗?熬了一晚上啦。” 她用手捏了几下发麻的脚,但还是站不起来。 “不行啊!不行啊!我还要做早课,还要给师傅打扫房间,还要给你添热水。这一天的活儿都没做完,怎么能坐在这里呢?” 驹驹坚持要站起来去做她所谓的工作。太凹也没有再劝阻,扶了她一把。然后,驹驹就歪歪扭扭,象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朝雪地里蹒跚而去。太凹将屋子简单收拾一下,甚觉烦躁,就抽起烟来。这种烦躁并非由于驹驹整个晚上喋喋不休的诉说,而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以前他也会有情绪索然无味的时候。太凹想,驹驹大概已经把他当成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或者是她生命中的什么人来看的。意识到这一点,太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抽第二根烟时,驹驹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件大铜壶,在硕冷的天气里,喷喷冒着白气。她的打扮有几分凌乱,样子有点狼狈。太凹想留下她说几句话,但是,驹驹添满水便扭身出去忙活她自己的事情啦。 太凹饱饱的补了一个午觉。期间,没有人来打扰他,驹驹也没有来。 由于明天就是冬至,住持和驹驹都忙着打扫拾掇寺院。这左近的人们都有在冬至这天上香拜佛求签的习惯。虽然方圆没有多少村户,但只有秋名寺这么一家小庙,所以明天还是会很热闹的。太凹刚起床,老住持就来请他帮忙,观音像太高,住持根本够不着。太凹脱下灰色的西装,在花格波纹毛衣外套了一件休闲服。显然,太凹在家里没怎么干过活,擦佛像时还得要住持在下面左呵右支,很简单的一件事,把他忙的不可开交,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那尊两米多高的观音石像擦拭干净。此间,驹驹一直没有露面,跟住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驹驹早已下山买蜡烛、黄纸、香等什物去了。太凹想,驹驹下山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呢。擦完后,太凹又费了好些力气把多年没有移动的石像摆正了一番。做完之后,太凹才意识到,这尊大石像总可以算作一件文物。他正想问问住持石像的来历,但考虑到住持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便没有问,只待驹驹回来后,再问她作罢。 (3) 百无聊赖,太凹掏出口琴,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窗前,小声吹起曲子。他是从高中时候学会吹口琴的,而且对音律把握比平常人精准。住持停止了嘈杂地摆弄,已经准备妥当,只有口琴说不出的音色在回来荡去。偶尔,传出去到很远地地方打个折。天气重新冷起来,又下雪了。 太凹即将入睡之时,门外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待他睁开眼,屋里已经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是驹驹,正用拂尘弹扫落在身上的雪;另一个则犹如一株怒放的雪莲,严肃地立在火盆旁边烘着手。太凹刚想问驹驹话,她已丢下拂尘,提着买回来的东西,朝住持的房间去了。 “今年天气数今天最冷。” “哦,是吗?” 太凹感觉到确实很冷。透过窗玻璃,竟然能呼吸到外面零下好几度的空气,钻进鼻孔里,刺得鼻翼发痛。 “刚才是你在吹口琴吗?” “是啊!闲的无聊,随便吹吹。” “吹得很好听,不象是随便乱吹呀!” 太凹凝起眉头。不知怎地,他暗自责备起自己。平时一向能言善语,此刻却在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前言寡词穷。后来,他跟绾绾说,以前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窘过。绾绾问他为什么,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才归结说,大概因为绾绾的形象太鲜明啦! “想想看,一个大冷冬天下午,从雪中跑来一个不大的姑娘,穿着不很合身的衣服,瞪大眼睛,象和你熟识一样问你话。这还不算鲜明吗?” “那倒也是。我只是觉得你是城市来的大闲人,否则,谁会大冷天跑到这么个小庙吹口琴呢?” 说完,绾绾捧腹笑起来。太凹被她的笑声感染,不由自主绽放起笑容。听到笑声,驹驹便跑进来问他俩有什么笑话。太凹和绾绾只顾笑。驹驹也被逗得跟着笑起来。 那个季节里,绾绾天真而愉快的笑声始终陪伴着太凹,使他经久不能忘记。驹驹总爱和太凹说绾绾的坏话,说她调皮,长不大,不像姑娘。绾绾呢?从未为此辩驳过。每当绾绾发出独有的,止也止不住的笑声时,驹驹就摆起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问太凹:真有那么好笑吗?住持经常到太凹房间来。有时候,念经念烦了,就溜到这边和年轻人一起聊侃。不过,终究有些隔阂,话题不能使每个人都感兴趣。这时候,住持就佯佯离开,回去继续念那些念也念不完的经文。那个时候,驹驹就象一株被风雨拍打得瑟瑟发抖的樱花瓣,在大雾里忽近忽远,忽隐忽现。绾绾则犹如穿着花衣裳的姑娘,从大雾里远远走来,越走越近。三个人在一起度过了一段令太凹永远难忘的日子。后来,他和绾绾说,那段记忆就象谁用鞭子在他大脑回沟里狠狠抽结成几个大疤。 他是经常和驹驹单独呆在一起的。 傍晚,他和驹驹爬上对面的山,坐在山顶的一片荒草丛里,一丝不苟的教她吹口琴。驹驹对音律一窍不通,教了多少遍总是不成,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学口琴的心情。每次吹错,都冲太凹笑笑。太凹是能吹一口好曲子:荒草瘦得发抖,空气又干又冷,掺着口琴的声音,空洞洞的。 “喂!绾绾是个正经的好女孩儿。” “哦!你说那个孩子呀!” 驹驹看了看太凹。太凹正用毛巾把口琴仔细的擦。秋名寺已升起了袅袅炊烟,孤单地飘着。 “别小看这个孩子,本事可真不小呢!在家里笼络着好几个小男生呢!家里给相过几个人,也托人找过,都给回啦!” “哦”太凹显然有点关心,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驹驹,听她说。 “和几个男孩子瓜瓜葛葛,时间一长,村里人闲言碎语自然多了。父亲因为这事闹了一场病,吐了好大一杯血。家里呆不下,所以跑到这里住几天。” “是吗?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啊!” 太凹耷拉着头,笑着对驹驹说,绾绾学口琴比任何人都快,记曲谱也很准。同样的事情换作驹驹来做,恐怕要费许多时间。 尽管太凹经常在驹驹面前夸赞绾绾,说她是个聪明天真的孩子,但驹驹从不以为然。别人看来,他和驹驹似乎不单单只是外来客和古寺招待那么简单,但太凹心里明白:驹驹和他恰恰是夹杂着数不清多少线条的两条分明的平行线。他总有许多奇怪的念头。譬如,每当看到驹驹,不是想到一个被婆家遗弃的可怜的女人,她漂亮、大方、娴慈而且勤劳,而首先想到的是她洁净白暂的皮肤,柔软轻浮的长发,甚至是挺耸的乳峰。驹驹不是沉默寡言久居深闺的小寡妇,她喜欢和别人说话,也不在乎别人拿她逗笑。太凹却把她归结成轻佻之类,总爱说些轻薄的话,使人觉得他这么个谦谦君子是在和怎样的女子说笑。驹驹则从不多想,只要太凹和她逗,她便滔滔不绝。除此之外,两人之间没有太多的话题。驹驹是地地道道山里人,不谙世故,对外面世界知之甚少,——驹驹的确是个单纯简单的孩子,太凹想。 (4) 太凹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绾绾显得有些好奇。他想给绾绾让坐,但绾绾已熟识般地坐到火盆旁边,烘着手。好在驹驹马上进来,跟太凹引荐,告诉他来得是绾绾——驹驹的妹妹。 “我知道你,北京来得闲人。” 太凹感到有些窘,脸也发红。 当天下午,驹驹约太凹一起下山,绾绾没有跟来。驹驹说,她在帮住持的忙,为明天冬至的参拜准备,这样绾绾算帮了驹驹的忙,驹驹可以出去啦。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人出寺寻朝东的路下山。山路很窄,两侧旁生着许多酸枣枝和未被风吹走的荒草。虽然路面积了一层新雪,但走起来丝毫不滑。山脚是一些新辟农田,农民种了冬小麦,雪在田里分成一条条的垄。田的另一侧是一条由秋名寺旁边的山垂涎下来的泉溪。天气太冷,泉眼大概也被冰封严,只有浅浅的溪痕在山间隐约可辩。 两人漫无目的,一直朝前走,忽尔驹驹在前,太凹赶上来;忽尔两人并行。谁都怕打破这方宁静似的,谁也不肯开口讲话。两人走过麦田,翻过御水山坡,折进一小片柳林里,在一块大青石边伫立下来。 “从来没有听起你还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 “嗯,是你没有问嘛!她一直呆在家里,没怎么出来。” “你妹妹比你小几岁呀?”太凹打趣地问。 驹驹“扑哧”笑出声来。 “那你去问她好啦,我不能随便把人家的年龄告诉陌生人。” “陌生人?” 驹驹转过身,朝来的路望着,松软的雪上留着两排零乱的脚印,蜿蜒伸向远处。掉光叶的树枝上,偶尔会散下些许雪,落地无声。太凹踢着地上的雪,剥落出枯枝枯叶的腐色,头顶天空厚重的云被冷冻成银锈色。雪停了以后,世界重新变得新鲜。空气中有新鲜的气味,有草木的气味,以及从雪下逸出来的泥土气味。 太凹感到黄昏就这样一下子恍惚到眼前,宁静,端庄。但人若体念或考究起当前的一切来,这黄昏照样有点儿抹不去的凄凉。于是,这样的日子就充满令人痛苦的东西。太凹在枯燥的生命里就缺少这样的东西,似乎已经失去的日子里掩饰了一些什么。 “你这人,一起出来总是心不在焉,”驹驹说,“也不见你抽烟,就象一个人呆呆坐在厢房里那样。” 太凹仔细看了驹驹一眼,仿佛被提醒似的,从大衣内口袋拈出一颗香烟,用防风打火机熟练的点着,重重喷了几口。就在这几口烟雾里,驹驹久违的凄苦委屈的音容显现出来。 太凹叼着烟,径直朝来的路上走去。 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呢?他却阴郁起整张脸。 这时,恰巧疲乏,无暇欣赏沿途景致,一股脑朝前走就是了。右侧的山岭下传来阵阵野鸡的叫声。 “怎么拉?”驹驹跟在他身后,“不会因为我说话令人生气吧?” “没有呀,”太凹边走边说,“根本没有。” “那究竟为什么呢?本来好端端的。” 太凹猛然回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神色面向驹驹。她那双湿润着的清澈的黑眸,紧含着可怜和不幸。这固然令太凹想到冰天雪地的寒峭,但是同样却给人带有磁性的诱人的魅力。 她脸上重新泛起谊人的浅笑,也许这时她把头埋在太凹并不宽广但深邃的怀里,稍许感到一丝“回报般的温暖”。太凹第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由吃了一惊。他想,这并非由于冬天天气寒冷,而是驹驹本来就拥有如此冷的头发的缘故。他情不自禁的反复触碰起那冰冷的头发。驹驹则一头扎进太凹的怀里,象一只在水里憋久的海鸟紧紧抓着一块岩礁,至死不放。然而,她总觉得搂得不舒服。 “你在做什么?” 他问过之后,驹驹仍没有找到合适的栖手之地。 “你这些日子变化很多呀!” “是吗?我不就是我吗?城市来的闲人。” “嗯,不是指那个。你瘦了正经不少呢。” “真的吗?不过我觉得我在家里呆胖了。” “没有,你是瘦了。” 驹驹肯定的说完之后,就极力阐述原因,那正是为何始她要终搂着太凹。太凹放弃了心不在焉,和驹驹并肩齐步朝秋名寺回去。他们经过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段,处在山足的一侧露出一块青色石碑。凭特征而观,石碑的年代不会太久远。哎,就那么一块冰凉的石碑孤零零的陷在土里,徒劳而伤感。 “这个人死得太可怜啦。” “可怜,是吗?怎么知道死得可怜呢?” “看这样子,一定个身前孤独的老人。” 太凹心里暗自笑驹驹。 “你对这个很有研究嘛!” 驹驹双眸凝泪,他的笑形成鲜明的对比。 “譬如我的祖母。她活着就一直是别人的累赘啊。不论在谁看来,她都是应该极早死掉的老人,连她自己也这样认为。” “你也这样认为?” “以前祖母是我活着的乐趣。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懂事,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家人忙进忙出。祖母也和我一样坐在炕上,替我做点事情。即使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对于祖母而言,管束我仍很费力。等到她发现,我早已爬到别处,经常碰伤磕伤。” “这么说,你很喜欢祖母啦? “嗯。一出生就是她养着我。母亲刚产下我便休克死掉了。每次,我饿哭时,祖母就用她挤不出奶的乳头,塞进我嘴里,任我咬。哎!其实,祖母也从未生养过孩子。我早就知道,能看得出来。” 太凹象听传奇故事一样听驹驹说完。他不能相信:驹驹和父亲有血缘关系,绾绾则是驹驹继母生的妹妹。 “哦!原来绾绾和你是两个母亲。” “不过我们和亲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母亲对我很好,从不因为我不是她得孩子就屏弃冷落我。能做到这点不是已经很了不起了吗?家里全都是老实人,他们不愿意搬到山外去,即使这里荒芜人烟也不这么想。平时,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我知道,我永远不能离开这几座山。” 听到这里,太凹不胜悲哀:诸如驹驹和绾绾这样纯真美丽的女子,竟然无法接受广袤的大千世界,注定一生要守着这里沉默的大山,碌碌无为地生活下去。 “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出不去呀!即使勉强出去,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自在。外面的东西全都不熟悉。” “不试着去,怎么能熟悉呢?” “除非我再也不想回来。” “真是迂腐呀!” “是啊。”驹驹毫不在意回答。 太凹没有放弃专心走路,但他完全陷入对驹驹地沉思。“迂腐”。真想毫不忌讳劈头给她一句这么刻薄的话。不知怎地,他又想起绾绾,仍从心里把姐妹二人区分开。 尽管驹驹说她对外面的世界有多么陌生,听起来仿佛一个隔世异人吐露得癫言异语。但说到现今当下的歌星影星,她却絮叨的游刃有余。她能叫出任何一个出境率高的明星的名字,对与他们的八卦新闻,就象放在嘴角一样,脱口而出。这里的人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只是通过一台电视机播放的娱乐节目。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对枯燥烦闷广告的记忆,当然还有他们关心的天气预报。她所知道的,许多太凹都不了解。那样子像是多少个朝代以前的古人向现代人讲述遥远时代的事情,附着小心翼翼的调子,生怕什么地方说错一个字。太凹心想:这大概同自己小心而耐心对服装业的老板讲述服装设计的心境差不多吧。 (5) 她还和以前一样,每当和太凹一起出来走走时,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使那些离她遥不可及的话题,她照样饶有兴致谈起。驹驹说起来摸不着边际,太凹也不大能听懂,但却无需问明白。就这样,一对性格迥异的恋人,走到秋名寺的门口。 两扇脱漆的青灰大门半掩着。快要入夜,那匹黑色肥硕的秋田狗被拴在门口的石柱上,听到他俩的脚步声,便呼啦一下立起来,迎接他们回来。院里散着轻微的霉味,大概在那个角落堆放着未晾晒的什物。住持屋里亮着萤灯。这时候,正是做晚课之际,小心地传出木鱼的朦胧声。 这夜,太凹彻夜未眠,独自在菜油灯光和香烟的蛊荧里陷入沉思。他是生来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他想世上的人该都和他一般,即使有些环境恶劣者也必从心底怀着无数期待和勇敢。现在看来,则有点落寞,胸腔里怀着一种对他人忧心烦恼和抱憾的心情。他强烈的感到:与其自欺欺人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如说是生来就被网在单纯徒劳的思想中。他想:这大概是产生“迂腐”的矛盾吧! 太凹彻头彻尾沉溺在自我判断分析的思绪里。门外重新下起雪,落下来,发出簌簌之音。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太凹便从迷迷糊糊中被寺里地嘈杂声弄醒。——这是香客们朝圣来拉。他赶忙起床,把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住持已经提前跟他说,今天要把厢房全部预留出来,以便招徕远处而来的客人。火盆的炭被烧到枯竭,太凹用镊子投进去几块,然后,披上风衣,出了门。 太凹走到前院的佛堂前,这里早已聚了不少人。昨夜下得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清除。冬至下去就是一年最冷的时节了。空气里仿佛带了一些特殊杂质,吸进鼻孔里,一股冷意直通肺腑。他想,今天寺里要忙活一整天啦!他到寺门向对面望去。仍是去年攀过的那座山,上面积雪熙熙生辉,显得冷峻清爽。在这白茫茫中,一丝绿色都被雪埋掉了。 山路上仍有人正向上攀爬。 一个刚刚爬到寺门口的女人,喘着白色的气,抱怨般地自言自语说: “哦!早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啦!” 女人感到有点失望,双手叉腰垂头丧气踱到人群边。山上和山脚还有很多行人,俨然是训练有素的登山爱好者。这些人中有不少富有北国风情的年轻女子,她们很专心地走路,没有丝毫饶舌的心情。 从相隔七八里对面的山上传回了寺里的钟声。太凹愈发讨厌即将到来的嘈杂,他决定到那边的山上看看。 太凹刚出门,正朝山下走去,驹驹追了出来。 “怎么起得这么早呢?” “还算早吗!寺里早就炸开锅咯。这个样子大概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等师父讲完课就可以散了。” “你将来也要象住持师父那样,坐在巴掌大的蒲团上,给这些信徒讲课啦!” “那多难为情呀!” 驹驹怕羞地说过之后,脸颊就飞上了红。她探出一只脚,将台阶上一块别人拿来垫屁股的石块踢到一边。 “想到今天这种境况,象你这样的人肯定无所适从才特意跑来的。” “你倒考虑的很周全。” “是啊,我就是这一点还算好,甚至有些让人讨厌。” “嗯,没事儿,我到那山上逛逛。” “天气很冷呀!你一人跑去荒山,能受得了吗?” “总比站在这么一大堆人群里好些吧。” “说得也是,但你可以去我房里呆着嘛!那边没有这么吵闹。” 太凹看看驹驹,真诚和爱惜之意泻在冻得通红的白暂的脸上。 “也不妨,我正好还未到你房间里坐过呢?” 寺里的秋田狗已被牵到后院,拴在一株柿子树上。院墙边上种满了这种山里特有的野柿子树。屋前像个小广场。地板是用青砖铺成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都没有。房子是砖砌的,虽有些破旧,但绝无不洁之感。房屋厚度不一,有的地方雪已经化掉,形成块块雪斑。 一进闺厢,就觉得静悄悄、暖烘烘的,什么都显得井然有序。太凹扫视了一遍这屋子,便把外套脱了下来。 “很暖和吧!今天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除了我,——还有绾绾。” “唔,真的?怎么没有看见绾绾呢?” “她呀!一来就忙活起来啦,什么事都横插一手。昨天帮师父打扫寺院,殷勤地干了整个下午。今天一早,天刚发白就一骨碌爬起来,说要去把寺院给香客预备的‘积善符’分一下,便于香客领取。这孩子干什么事都这样,三两天新鲜劲儿。”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啊!哦,对了。到你的房间里不介意抽烟吧?” “唔!” “其实也并非非抽不可,只是时间长了,身不由己。” “知道,但是千万注意,不要把屋里什么东西烧着。以前我就见过有人因为抽烟烧了房子,还把自己的孩子烧伤了呢。” “那我会注意的。” 太凹掏出一颗烟,坐在一把铺了厚棉垫地红木椅子上,毫不客气抽起来。烟从掌指缝里袅袅腾起,散在房间里。土炕墙边整齐摆着两床同棉包一样结实的绣花棉被,枕头压在棉包上面。炕虽旧,却是做工精细,炕沿是上等红松木。梳妆台前摆着一面不太规矩的镜子,抽屉拉上了,只在台上放着一只布制狗熊,算是驹驹做少女时的快乐所留下的痕迹吧。当然,这也只是太凹猜测,说不准那只狗熊是绾绾带来的。桌角散放着几本破旧的书,看不到书名,也许是三十二开的杂志。 炭盆上挂着的大铜壶,正咕咕喷着水气。 驹驹从茶盘里取出一只瓷杯,取下水壶沏了一杯浓浓地热茶。 “夏季一个香客赠给师父的洱茶,我也分到一些。” 驹驹说着,走到镜子面前,双手搓着冻红的脸蛋。她还跟太凹说:香客会有很多要求,到了寺里就必须照顾周到。这么一来,她就得忙得半死,恐怕到晚上这段时间不能再回来。 (6) 说是去年太凹来得晚,如果在冬至前来,就能看到她忙里忙外,累得虚脱的情形。那会儿全身几乎散了架,步履蹒跚。回房后,一头栽倒炕上,衣服也顾不得脱,一下子就到了第二天中午。师父则更加身心交瘁,晚课也未来得及做就睡啦。第二天也未做早课。 虽然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但太凹觉得她故意夸张,到这里的香客无非求签乞福,完了谁会特意留下来,直到晚上听师父讲课诵经呢?驹驹借机撒娇罢了。太凹神秘地笑了。 太凹刚端起茶,门被推开了。 “驹驹,你在干吗?” 驹驹苦笑一下,看看太凹,“是绾绾。”然后回应说,“就来啦!先进来帮我挽下头。我头发乱七八糟的。” 太凹笑得更起劲了。他是第一次听到妹妹这么称呼自己的姐姐,况且,那种语气似乎是姐姐在数落做了错事的妹妹,而妹妹则在找理由。太凹愈发笑得爽快。 “咦,你这人怎么跑来了?” “哦,是你姐姐邀请我的。”太凹仍笑着。 但是,绾绾只尖利地瞅了太凹一眼,就朝驹驹那里走去。 “你还在这儿,师父等着呢,真好意思。” “嗯。我马上就过去,反正还没有开始呢?过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嘛!” “行啦!我先过去,怕客人等急了,你快点过来。” “行啊!”驹驹答应了一声。绾绾扭身瞟了正在贪笑地太凹一眼,便向门外走。 “喂!在我们屋里不要抽烟喔。” 绾绾人已在门外,可是她的那股富有侵略性的口气依然飘荡在太凹耳朵周围,宛如清晨寺里的钟声,沉稳而震撼。大概又想到昨天她初来的印象。——太凹被问绾绾问得哑口失声,似乎那种声音,那种语气,永远都会令他怦然心跳。就连思想也在此面前失控,喷到空气中的烟,浮现着绾绾的音容。于是,太凹又笑起来。 “你这人是怎么一回事啊!老是呆着傻笑。” “哦,对拉。绾绾就一直这么直呼你的名字吗?” “是啊!”驹驹点头说,“在家里也这样。虽然父亲和母亲经常责备她,骂她,可她还这么叫。没有办法,还是个孩子嘛!” 太凹听了,心中一凛:他到底也承认绾绾只是个孩子,但他却怎么也不能把她当孩子看。 “那个丫头要比你勇敢得多啊!” “没错啊!跟你说过嘛。她就象个男孩子。好啦!我要过去了,否则师父真要生气的。” 即使呆在驹驹的房间,但没多长时间,太凹仍被嘈杂喧嚣声弄得心烦意乱,带了烟,出门下山去,决定走远一点,找点乐子。虽说是在城市住惯的,可是爱好越野登山的太凹,一边走一边欣赏雪景一边以此排解怅然若失的心情。不知不觉脚步加快了。被香客踏得又硬又平的雪路,在太凹看来,是对什么的一种艰难。那是对什么而言呢?而且是属于这个山村以外遥远的艰难。 (7) 虽然心境惆怅,太凹一心向清静之地而去,但毕竟对这地方不熟悉。为了不给驹驹添麻烦,还是朝车站的方向去吧。中午,有一班下行列车经过。此时,车站竟有点忙碌。出租面的、卖货郎以及旅店的托儿,已全在站台等候。这显然是个不符合规矩的小站。一条流浪狗打一间按摩店经过。太凹喘着气进去,一位中年按摩女正枯坐在沙发上。 “哎,按摩女!可以给我按摩吧!” 他把这里的按摩女想象成城市那些闪烁在灯红酒绿中的女郎。进门后,一下趴在床上,骨头散架似的。不愿在动。中年按摩女手法娴熟,大概做得时间很长了,对容易劳累的部位认的很准确。太凹想,这倒是很不错的手艺,即使在大城市也很少有这样手法熟练的按摩女,虽然她们都接受了所谓职业科学的培训教育。 “你做这个有多长时间?” “差不多快十五年啦!中间停过两年,去做纺纱,去年刚开了这片小店。” “这也算重操旧业呀。” “嗯,不错。” 太凹想换个姿势,让她帮忙按摩一下右边的太阳穴。但按摩女已经用两个拇指,顶在那里轻揉起来。 “一个人开这片小店吗?” “还有我女儿。但她还小做不来,客人也不满意。平时,只能帮我按摩,嘻嘻,也算半个助手。” “哦,那忙起来怎么办?就你们母女两个能行吗?” “行啊!忙得时候少之又少,一天来两三个就很不错啦!这还得看是什么日子,今天应该会多一点。” “那干吗不把女儿叫来帮忙呢?” “哦,女儿一早就去寺里上香了。孩子嘛!总爱凑热闹。” 一阵尖利的蜂鸣声传过去,这趟下行列车就要进站啦。太凹感觉到整个按摩店都随着火车行进的频率颤抖。在他的位置透够门玻璃,即可看到一位穿制服的铁警,手里拿着红色、绿色的三角旗,一本正经站立在遮阳台下面。这样一座小站,火车司机会看到他打什么旗语吗?想到这里太凹不禁笑起来。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种殷勤的徒劳,他们只能被人当作局外人而存在。 正思索间,机车停站了。下车旅客真不少,陆陆续续,有叫有嚷,一股脑全部挤在站台上。 “先生是哪里人?” “北京人。” “哦,能看得出是来自大城市的。先生是城市人,皮肤倒挺白的,很难得呀。以前见过的城市人皮肤都显黑,即使有白的,也能看出是穿衣服捂出来的。” “山里人皮肤的确比城里人要好。你的皮肤就很好,不显老。” 太凹的夸奖引来这个健谈按摩女的爽笑,仿佛能将屋顶的土震落。 “不行啦,不行啦,有些地方挤出了皱纹,松弛没有弹性,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太凹问她,象她这样有手艺且能说会道,善于言谈,为什么不到外面城市做些事情。他认为,在城市里未必会有象她这样好手艺而且言谈轻松丰富地按摩女。她菀尔“一笑,露出少女的猾颉。 “从来没有这样幻想过。我总想一辈子就只能呆在山里,出去就会一无事处,被人当成妓女卖到窑子都可能不知道。” 按摩女怕羞似的,垂下头。太凹想:又是这个样子。当初他和驹驹谈起这事,驹驹何尝不是耷拉着头呢?这里的人,或者说这里的女人,在太凹看来就象沙漠里的鸵鸟,遇到什么事就把头插进沙里,眼不见心不烦,从来不思考。 (8) 太凹把驹驹坟头的乱石块、枯草,一块一棵取下来。石块和枯草被风干成白色,串串滴滴令他脑海撞击着从前许多说不清怎样的回忆。太凹感到此刻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胸口是可以触到的冰凉,心里仿佛被抽成真空,尘封在其中的无数记忆和希望都被什么东西包成薄雾状,腾起坠落,令他身心疲惫。直到今天,仍象刚听到驹驹卧轨的噩耗一样,应该怎么做才能轻松度过余下的每一秒钟。太凹的灵魂随着驹驹的死早已从躯壳飞出去爆掉了,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在地球上。 翌日清晨,太凹醒来,绾绾已经往火盆里添了木炭,上面挂着的大铜壶“咕咕”喷着白气。 “哦,醒啦。刚刚添过火,知道你要抽烟,顺便坐点水。今天天气不错,没有刮风,大概昨天晚上吹完了。” “嗯,几点啦?” “刚过八点。” “一起下山走走吧!”太凹穿上大衣,站起来。 “我到师父那里交代一下。你先洗漱吧。”她俨然变成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待太凹从户外刷牙回来,她已经巧妙裹上一条杂色围巾,等太凹一齐出去。 太凹兜了香烟,将出门时又返回去,重新放回手提箱里。 停风了,太阳也显露出来。两人专心地走下山麓。 绾绾不时仰头望望晴朗的天空。 对面的山以其从未有过地清丽,赤裸裸展现在眼前。 “大好天啊!真应该把被褥衣物全搬出来晾晒半天。山上前几天挺潮的,东西住了霉味。” 太凹没有搭话。从一来寺里他就注意到绾绾变得越来越象其姐姐,原来说话轻盈爽快,现在也多愁善感起来。神情忧郁,时而流露出无奈和束手就缚的情感。太凹想,恐怕死去的是绾绾吧!或者这世间真的有鬼或者灵魂之类存在,从铁轨上飞回来,附着在绾绾身上。 “年年到此,年年如此啊!” 太凹自言自语发牢骚。 “也许是吧!” “听说新田又结了婚?” “呜,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下午。” “是啊是啊。女方是同村一个新丧丈夫的寡妇。” 太凹不禁苦笑一下。他想,驹驹是否也算是寡妇呢? “倒也不是十分挑剔很难相与的人家。” “真这样认为,或者故意这么说。” “瞧你!我不是那种表里不一家伙。” 就这样,两人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一起漫无目的向前走。谁也没有提议要去哪里,反正走就无妨,翻过一座小山丘,跨过御水山坡,然后就走进以前太凹和驹驹常来的树林。四周一片寂然。轻盈的风吹过干枯的树叶,象树挂一样哗啦哗啦响。 “你父亲和母亲有来过寺里吗?我是说,他们难道没有劝你什么,年纪轻轻就跑到这种地方,一辈子长伴青灯,多少让人有点匪夷所思。” “简直就象富有新意的戏剧吧!什么劝不劝,没有意义。好多人劝过,但我不是听人家劝就改变初衷,也不是听了人劝到寺里去的。说玄乎点儿,我找到了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和场所。” “你这是什么话。” “驹驹的死真让人窝心啊!我嘴上从来不说,可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如果我仍象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在乎,恐怕我一天都活不到晚。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真的是迂腐啊!” “嗯,就是迂腐。不是说应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吗?从小到大,周围除了父母,对我影响最大就是驹驹。我根本不可能重新回到以前,毕竟驹驹死了。” 说到驹驹,太凹又陷入无限的苦楚之中。 “死掉的归死掉的人,活着的不能总为死掉的人操心才好。” “是吗?” “说不清。我是这样想的,死归死嘛!” “哦,恐怕你这是违心的话。” 太凹真得能把死掉的驹驹忘了吗?在他内心深处,无论到哪里,驹驹的声音都会从某个地方传遍他的全身。 “还会吹口琴吗?你吹得很不错。” “偶尔也会吹吹,还是你教给我的那些曲子。有时候师父很难受,看起来特别可怜,我就坐在床边给她吹。” “寺里的师父怎么拉?昨天,从我那里拿去个魔方玩儿。” “人老了,总会有些毛病,近来呼吸越来越困难,气管和肺都有了问题。” “那对老人来说,很要命的。” “是啊!所以刚入冬师父就把后事交代的一清二楚。寺里就我一个弟子,她过世后,寺里的一切就全靠我啦!” “真要在寺里呆一辈子吗?” “当然咯。近来师父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有人说很难熬过冬天,山上的冬天特别冷,对病人修身养性也不是特别舒适。” “师父在寺里住了好几十年了吧?” “四十七年。师父是十五岁就到了寺里,她母亲早死,父亲把她养大的。十四岁那年,父亲被马踩断了脖子,师父流浪到山里,就住进寺里。今年六十二拉,前几天刚过的生日。其实,她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啦,反正天一冷就说自己生日到了。”“真是个好笑的人呐!” “是啊,可惜将不久于人世,这个季节好象死的人特别多,人活着和死掉也差不多。” (9) 绾绾的话令太凹无限悲怆,这并非是因为他对周围的冷山充满悲情和惆怅。这本身归结于几年来世态辛酸,他已尽尝其味,归结于绾绾从当初天真无邪变得多愁善感,晓通一切。当然,绾绾的声音仍象从前一样富有韵力,富有侵略性,但他能深深地体会到那其中更多的是孤楚和无奈。天空的云飘得更低了,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有两只纸片般的白蝴蝶互相交缠着向云冉冉腾去。 谈到生和死这两方面。最单纯的动物往往过得比最明智者更为奢侈和舒适。所谓睿智者与其他人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他们永远生活在喜怒哀乐,多愁善感中。在太凹看来,驹驹也是这样的。当初,驹驹和他在一起显得无比快乐。现在看来,那是怎样的一颗悲凉的心藏匿在虚伪的快活之下呢?尽管他现在能够准确判断,驹驹为摆脱余生没完没了的纠缠和不幸,曾做出怎样大的努力。这些重重山峰,无疑是阻挡人做出努力的压力。 想到这些,太凹自然而然想到绾绾。她也被困在其中,不能自遁而出,陷入如此境况,绾绾却从未有一丝感觉。 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车站,一趟仿佛是昨年的下行列车,从站前呼啸而过。 太凹用手遮挡火车掀起的冷风。绾绾也躲避似的半扭着身。按摩店前一位妙龄少女被风带着衣衫一侧鼓胀起来,另一侧则显露出她特有的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他正想上去看看。 “绾绾姐,绾绾姐。”少女清纯甜润地喊声,在风中飘曳而至,若没有看到她人,真不知这动人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哦,是素素呀!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太凹感到宜人的舒服,这里每一个女子的声音都足够令人心动。 那种感觉仿佛把他拉回到驹驹初次带绾绾到寺里,他在窗前吹口琴的情景。 “天气到底有点冷,进去坐坐吧。” 绾绾看着太凹,后者显出很乐意的样子。其实,太凹正想进去看看那位按摩女。 一进店里就感到特别舒服,火架上的炭盆烧得正旺,房间里洋溢着温暖的气体粒子。两人把手从大衣兜里掏出来,放在炭盆上烤起来。 “姑妈今天不来?就你一个人吗?” “若菊快要考试了,姑妈回去照顾她啦!我一个人在这儿盯着,倒也没什么忙的,整天清闲得很。” 太凹才知道,他想见的那位按摩女,原来是眼前这位可爱女子的姑妈。 “是考高中吗?” “是啊!” “能考得上吗?若菊这孩子听说很长时间没有上学,不知道拉下的功课能不能赶的上来呀!” “是啊,怪可惜的。早知道这样,我就早点过来。可是,姑妈就是这样,心里想的,从来不跟别人讲。” “怪不得你,你不也是刚考完试就来了吗?” 这位叫素素的姑娘,刚刚考完大学,就在这个夏天跑到这片按摩店帮她姑妈的忙。 素素给太凹倒了一杯茶。 “先生喝茶吧!” “嗯,不用客气,我和你姑妈相识的。” “哦,是吗?你光顾过这里?” “很久以前来过一次。那时,你还没有来,大概两年前吧,也是这个季节来的。” “两年前……” 太凹没有多想,随口把三年前的事放在多事的两年前。——素素仔细的说完这三个字,然后细细数着什么。 “啊,对拉。两年前——绾绾姐,驹姐不正是那年冬天被火车撞得吗?” “是啊!” 太凹心里再一次汹涌澎湃起来。的确,正是那个冬天,变得越来越倔强、坚强、努力的驹驹自己躺到冰冷的铁轨上,等待呼啸而来的火车。别人都以为是她不小心被火车撞的。然而,她留下一封用生命最后笔墨写的遗书。字体潦草不堪,却把生命寄托于此。 接下来的谈话自然而然染上了凝重的氛围。谈话也失去了其应有的心情。太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寂寞,承受着巨大的压迫和负担。此时,他才知道驹驹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以前两人在一起的甜美、陶醉、受惠的日子,象放剪辑片一样,从眼帘刷刷闪过,并将他带入苦楚之中。绾绾也是这样,显然被同样的思绪和心情紧紧箍着。 (10) 冬至大典之后,太凹在车站给家里通了电话。在电话里家人催他尽快赶回去,至于出了什么急事,他没有问,那边也没说。太凹只带了一些简单易拾的东西,其余的全留在寺里。 “带着它们来回奔波实在太累啦!” 他只穿了一件厚厚地灰色风衣,领带没有系。 “恐怕你得在家里过完这个冬天吧?” “有可能,只是不清楚什么事,或许根本就没什么事。” 出寺的时候,恰巧遇上绾绾,她正往师父屋里搬木炭。太凹亲切跟她告别。 “驹驹也和你一起走吗?” “我只去送一送。” 两人边说边向车站走去。快进站时,太凹从路过的商店买了些山里的野菜、野味,裹了两大包,鼓鼓的。离火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此时,站台已有几个候车的旅客。其中,有一位旅客大概犯了烟瘾要抽烟,结果被一位正直的铁警制止,并带他带允许抽烟地场所去了。太凹没有忙着进站候车,他把行李放在地上,靠着腿,然后点上一根烟。 “先在这儿等吧,不想过去。” “嗯,好。” “我走以后记得帮我晾晒被褥,发潮就有股难闻的霉味。” “不必担心,天气一转好,就帮你晾。” “我总想等我来的时候,你突然不在寺里了,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决定在寺里呆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即使不在,我也会想办法通知你的,怎么能让你白跑呢?” “要走也该回到新田那里吧?” “倒是在家里碰过几面,说了些话。但总觉得难受。” 据她说,每年夏天她都会回家帮父母打理田里的活儿。在田路上经常碰上新田,两人就闲谈一些。新田告诉她,他仍没有续娶,因为割舍不下她。毕竟两人从小到大常在一起,青梅竹马。小时候,甚至衣服都经常换着穿,常常把家里的人弄得苦笑不得。 “这倒从未听你说起过。” “讨厌,是你没有问嘛,不能怪我有意隐瞒。” “你那时败落成那副样子,谁敢问你这些。” “那只是表面而已,你不会不知道的。其实心里羞怕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巴不得有个人听我诉苦呢。” 然后,她又讲起两人儿时的趣闻逸事。说是当她刚长成女人模样时,新田好奇地盯着她耸起的胸部责问她在衣服里藏了什么好吃的。她没有回答,而新田则非要掏出来瞧瞧。两人一个扯,一个用手护。最后,她的衣服被撕烂了,回家后说了番谎话,挨了顿骂。从那以后新田就经常抚摩她的胸部,总是抓在手里嘻嘻傻笑,令她觉得难为情。 “所以我才说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迂腐,你还不肯信。” “你们之间倒是有不少趣事嘛!”太凹得意的说。 “是啊,有一次他摘下我的内衣,自己套着跑回家,结果被他父母揍了一顿,跑来抱着我哭了一个下午。” “这人可真有意思。” “是呀,我也这么想。后来稍大一点在一起的感觉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新田总显得很激动,虽然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可有好几次我们险些犯了错事。” “我不信,你们一定犯过,现在却否认。” “真的没有,我不撒谎。” 本来谈这些事,驹驹觉得害羞,太凹总激她,令她羞的更厉害。头耷拉的几乎断掉,从额头一直红到脖根。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近中午,车站背后的山峦竟然云雾缭绕,给人一种飘渺之感。太凹扔掉烟头,向车站望去,只见几丛枯萎了的菊花圃外,饶有兴致的爬山虎缠绕在篱笆上。黑青的铁轨石子间偶尔残留的荒草,冻得簌簌发抖,一派苍凉景象。 驹驹浓密的黑发在这苍凉之中,反而显得更加诱人了。 几天前去过的那家按摩店,现在仍拉着铝合金的门帘。几个下课的学生匆匆打车站走过。 “有学校吗这附近?” “是啊,在车站那边,绾绾就是从那里毕业的。不过那个学校破烂得很。屋子都要塌掉一样,若是有个劲儿稍微大点的壮汉推一把,没准就一塌糊涂呢。” “那么严重吗?” “以前我在那里上学时还很结实。现在?听说前些天那里的孩子们,一下雪就跑出教室,跑到雪地。静下来还能听得清楚咯吱咯吱大雪压屋顶的声音。他们被那声音吓怕了。喏,看看,一下课老师和孩子们就急忙跑回家,一刻也不愿意呆在那里。” “有机会我倒想去看看,恐怕学校不会放陌生人进去吧?” “学校根本没有人管,连大门都不曾有过。”驹驹望了望四周在寻找什么,“听听,乌鸦在叫啦!” 太凹仔细听了听,果真有什么鸟在叫。 “乌鸦,真的是乌鸦吗?叫起来真令人讨厌呀!” “这里的乌鸦一叫,火车就快进站了。” “有这样的事!” 这时候,行人都匆匆忙忙,从各自休息的地方站到站台上。太凹和驹驹也向站台走去。 果然,铁轨上的信号灯亮了。火车在前方不远处出现了,整个小站抖动起来。驹驹发疯似的一把抓住太凹的胳膊,但神情却不那么感伤。太凹呆呆看着驹驹,像戴了面具一样,表情单调。但那后面肯定掩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 太凹为驹驹这种突如其来的大胆吃了一惊,便伸手在驹驹的手上拍了拍。他感觉碰到的那只手格外凉,仿佛碰到一块冰上。 驹驹又紧张了,犹如即将分别的恋人,用小心略带恐惧的目光盯着缓缓入站的列车。此时,太凹则在旁边笑起来。他在想,何必装的那么认真呢? 车停下来,乘客蜂拥而上,把车门堵得密不透风。一位年轻的乘务员站在车梯上,大声喊他们,,叫他们让开一点,不要拥挤,里面都有座位。 太凹向车厢后瞅了瞅,果真有不少空闲的座。 “好啦,回去吧,我上车了。” “再送一程吧。” “这就行了,还送什么呀,傻瓜!” 太凹笑着走上车,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便看见驹驹傻乎乎地站在窗外站台上看着他。太凹只好拉开车窗。 “喂,该回去啦!我还会来的。” “嗯,你晚点再来吧!明天我打算回家一趟,可能在家里住上一阵子。你提前来了会失望的。” “好啊!是回去找新田叙旧吗?”太凹仍不忘开玩笑。 “哎呀,真是讨厌!等你来了再告诉你,你是个信守诺言的人,一定要来。” 太凹心里笑了一下,他到底是否算讲信用的人呢?恐怕他连自己曾经说过什么都不记得。 火车渐渐驶出站,在寒冷的季节里,快活地跑起来。冷风从车窗外钻进来,象针一样透过衣服刺痛皮肤。在太凹看来那又是梦幻般的一种新鲜感了。 列车在崇山峻岭间穿梭,穿过一条长隧道时,只见车灯把冬日地下的黑暗一一剥开却又迅速放弃,景致一闪而逝,快得无法分辩。其实看不清也好,在这大山的深腹,又黑又长,如果真有崩塌……想想都令人害怕。好在火车很快穿过这些隧道,驶进并不狭窄的峡谷。不知怎么,峡谷两侧的山上,居然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仍旧发绿,簇成一丛,可不就在这种季节里特别招眼吗?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偷跑出来驱散了山间的雾。冬季的阳光显得格外柔和,象金色液体泻在两侧山上。一位牧羊人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列车。那些绵羊,有的吓得四下乱跑,有的则驻足观望。 火车转眼驶出峡谷,来到辽阔的原野。侧面山巅象位青纯少女的长发,从那里展现出柔和曲线,一直倾泻在平坦中。山尖上金光耀眼。有些地方间或轻盈闪动着刺眼的光芒,阳光把整座山脉打磨成了一块璀璨的宝石,距离越远轮廓越鲜明,但随之而起的则是滋生蔓延的凄寒之感。天空、地上全失了鸟花的踪迹,只有沿着铁轨几根青白的电线杆孤零零地重复出现。 空调吹出的暖风一阵一阵的,太凹觉得很受用。车厢里早已喧哗成一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打牌、叙旧,总有诉不尽的话题。喧闹声完全淹没了列车上放得音乐。 太凹再次陷入迷离恍惚,仿佛坐在一列迷失时空的东西上,奔跑在过去、现实与未来的迷宫里呢。在迷离恍惚中,只有女人絮叨声和纯情的笑声响彻耳际。 他想在列车之外能否寻找到人的身影。然而这只徒然增加了几许无奈的旅愁,茫然间,太凹的思绪转向它处。 过不了几天还会下场大雪吧!驹驹说的那所学校仍然发出可怕的挣扎声,学生们怎么能安心上课呢? (11) 太凹在书店买了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富有现代感的年轻人是不会看的。这一个冬天除了看这本书,他在家里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天气变暖后,时间不知不觉已经逼近夏季,他才想起来是应该放弃这些所谓的有意义的事,去一趟秋名寺了。 下过几场雨之后,长嘴长脚的蚊子突然冒出许多,就连车厢里也不安全。山上应该会好点吧,太凹这样想。 回去以后,太凹结识了一个地道的城市女孩。人长得漂亮,工作也很正派。经过双方父母怂恿,两人见过几次面,倒也挺谈得来。女孩属于那种办事简练,为人处事不拖泥带水的性格。父母有意让就这么把婚事定下来。太凹毕竟是太凹。几次三番后,借口避暑旅游,朝秋名寺而来。 小站上的旅客,全都一派地道的夏天打扮。火车停稳后,透过窗玻璃,那家按摩店又出现在太凹眼帘里。山里的空气到底比城市新鲜许多。说它新鲜是因为这里的空气给人一种绿色的感觉,而城市里则是淡黄或者死灰的颜色。时间已近黄昏,西坠的夕阳、柔和而绝望的使出最后的力气。车站后面带尖的山峰,在夕晖晚照下,伸出淡而长的犄角。 夏日的太阳,升得快坠得也快。转眼之间那山的犄角便消融在灰暗的暮色之中。两侧山坡上的野草,长势很好。此刻,已不再是苍劲的浓绿,在暮色中显出茁壮的层次,俨然一幅印象派油画。 树林外,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蝙蝠。发出扑扑地翼声。太凹想,是否应该捉一只拿去寺里寻些乐子。 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雨。那条本已干涸的小溪零星积了雨水,形成一片小池塘。 太凹还从没有披着暮色攀过山路。此时,虽然浑身沁出汗,心里却漾着前多未有的快活。 “哎呀!你怎么突然来啦!” 太凹仿佛听到驹驹对他突然而来的惊讶声,以及能想象出她不知如何是好的紧张神情。他巴不得驹驹对他有多么期待呢? 寺门紧闭。他从外面敲了几下,那大门发出干燥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那匹肥硕秋田狗的吠声。单凭这沉闷的叫声就能判断这狗瘦削苍老了不少。 “谁呀?这么晚了,是来借宿的吗?” 开门的是住持。驹驹并没有如太凹期待的那样出现。 “是我啊!” “是谁呀?这么晚了。” “不是借宿,”大门开了,太凹象刚认识一样介绍自己说,“是我。” 住持提起手里的灯,在太凹面前晃了晃。 “噢,刚才还在念叨你。”老迈的住持一边蹒跚着向里走,一边嘴里嘟囔着,流露出愉快的心情。 “就您一个人吗?” “是啊,是啊。” 不长的一段路,住持却走了很长时间。经过柴房时,里面亮堂堂的。 “寺里什么时候装上电灯啦?” “是啊。真方便。满屋子都能看清楚。三月份装的,一个有钱人专门跑上山装的呀!那间厢房也有,不必再用菜油灯了。” 老住持谈起电灯的事,显得无比骄傲。 厢房在灯光下格外亮堂,能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并不脏乱。 犬吠声已经停止,几只讨厌的蟋蟀发出“啾啾、啾啾”的叫声。 “怎么只把您一个人留在寺里?” “过两天就该过来了!”住持像回答太凹,又像抱怨驹驹。 一匹壮硕的飞蛾,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凭借庞大的身躯一扪心思朝灯上扑撞。这家伙大概也头一次在寺里见到电灯,高兴的欢。 “是回去帮忙吗?快秋收了。” “还不到呢。先是本村的一个小女孩子给捎来信,结果谁都没有理会。那几天刚好茅草长的特别盛,就商量着给狗搭个茅棚。后来,下了一场雨,这事就停工啦!前几天,驹驹的父母亲自寻来寺里,把她们叫了回去,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雨一停就来叫回去了。” 住持像以往一样,每逢太凹来,就跟他絮叨没完没了。从冬至大典在佛台撒谎能够讲课说到绾绾替她洗头时,夸她剃度的彻底,她完全把太凹当成一位相交甚深的老朋友,叙述的也绘声绘色、妙语连珠。太凹精神完全松懈下来,想象住持描绘得那些情形。 说了很久,住持已经哈欠连连。太凹劝她回去休息,她才不舍地离开。 送走住持,回到屋里。那只壮硕的飞蛾扑腾累了,伏在灯罩上一动不动。 天气在晚上有点返潮,太凹起身将紧闭的纸窗拉开。虽说厢房里纤尘不染,但纸窗下面一只轻盈的蜘蛛撑着简陋的网,在夜风中抖擞。 很奇怪,这个温馨而匆忙的夏夜,竟使太凹想起驹驹的美来。不管怎么说,他总把驹驹看作深闺久居的女子。即使这样,今夜他则想到女人愚昧地富有田野气息的美。 (12) 接下来的几天,太凹把种种渴望转化为研究的力气,倾注在服装设计上。太凹生长在服装世家,从小熟悉各式各样的服装设计。学生时代就立志致力于这一行业。他广泛涉猎古今中外的绘画及服装设计的记载,出席参加各种服装表演及展览会,还曾有一段发疯似的苦研中国服装设计的呆板滞后,甚至联合一些同行批评作假的服装行业。他把貌似华丽却质地粗糙和一些所谓新潮流的奇装异服提取出来,大加抨击。当许多同行美其名曰:张扬个性时,他则放弃只做理论的念头,全身心投注到实际中。近来,他又开始广泛收集许多人们所不注意的图片、照相、海报,甚至煞费苦心自己设想和用照相机亲自捕捉那些他认为值得拿来作典范的美好形象。 这使他自然想到驹驹的鲜明形象,即使她穿粗布的俗衣也照样夺人眼目。 想着想着,驹驹便来了。回来的还有绾绾。 两个人都显得很平静。其实,应该说略带伤感。 绾绾没有搭讪把行李全搬进房里。驹驹则站在门槛上,苦笑对太凹说: “你终于来了,这屋子还干净吧。” “是啊!多亏了你呀。” “回去这么久,肯定有什么事吧,否则你怎么食言呢?”她一边说,一边迈进屋里,“你走以后,我就回家了,呆在寺里到底没有意思。” “你回去做什么?” “为了绾绾的事呗!” “她的什么事?” “当然是找婆家了。她都过了二十岁生日了,在山里二十岁可算不小啦!再不找婆家别人会笑话的。” “哦,男方是怎样的人?” “这事以后再谈吧!我抖露出来,怕她跟我怄气,白遭罪呀!”驹驹一面说,一面虚设般在头顶上某个空间一拍,大概是有蚊子,“对了,什么时候来得。” “前几天,没有你们还真烦闷地很啊!” “是你心事重重吧!不过一个人这个时节跑到这里倒不会太寂寞。每隔几天就会有人来借宿。那些也尽是山外的城里人,消暑度假来的。” “城里真得很热,又不习惯一个人呆在家里。” “所以呀,这几天寺里也忙。收拾厢房,晾晒被褥,还要找人把方井底的淤泥清理了。绾绾过两天还要回去一趟,我一个人就更忙啦!” “嗯。” “你要是六月十五那天还没走,我带你去雪花山一趟。” 六月十五是这座名山的节日。这是方圆镇的少男少女的节日。届时,人们在后山把矿泉水、绿豆粥、香火什物用平板车盘旋拉上山顶。那天,成双成对的妖童跃女或由父母相伴,或独自来这座有仙居住的山上乞福拜神。每对要好的男女都会在山上的智者那里求一块长一尺、宽一寸的签。然后,排队等候,听师父解签。十五的晚上,在月光下,每个人把手里的签堆积在三个大石鼎里熊熊焚烧。 这一天的人都神经兮兮的。即使平时熟悉的人之间也不怎么搭话。上山之后,便由山门开始捐香火,跪拜磕头。然后坐在蒲团上听师父讲一段经课。蒲团仅有二十个,每次只能有二十人聆听,其余的全守在门外。听完之后就可以去求签。最后,才能等候求解。一切都依程序而行。 这对于一向洒脱而冷漠的太凹来说,自然不能满意。 “很多人,穿得漂漂亮亮,挺有意思。去了保管你开心。” 从驹驹自然流露出的自然向往之态,太凹判断:驹驹是这么爱热闹。 “恐怕不行。我这回来是有事要做的,并非来度假。等天气稍微凉快一点儿,我就要下山去。” “有什么值得着急的要紧事呢?在山里这种地方。” “学校呀!” “学校?” “不会忘了吧。”太凹像抱怨驹驹健忘,又像提醒自己。 “哦!”驹驹会意地笑了。然后,抖了抖手里的东西转身出去,“晚上再见。” (13) 纱窗外数不清的小羽虱,在星光和月光下纷纷坠落,大概是那棵不知名的树发出的气味吸引来的。 太凹想,这种虫子就是书中记载的朝生暮死的那种吧。“朝生暮死”这样短暂的生命,不知其存在意义何谓。 住持闲聊走后,驹驹就到了,同来的还有绾绾。 “虫子真多呀!”一进门两人便抖落衣服。 “是挺厉害,不过倒很凉快。” 驹驹像累了似的,赶忙坐了下来。 “我们家里也很凉快,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虫子,飞来飞去,扑进眼里怪难受的。” “那你还来寺里做什么?” “呓,怎么这么问呢?我是打算来这里修行的,邻居总取笑我说‘驹驹,还不快到寺里去呀?’随便他们笑我,我本来就是被他们拿来当笑柄的啊!谁愿意永远呆在寺里,可是没有办法。在家里总不顺心,见着人就自己先凉了一大截。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也知道,但就是不行。” “绾绾呢?不是快嫁人了吗?也来修行。”太凹不想冷落了绾绾,故意开个玩笑。 绾绾瞪了驹驹一眼,后者象犯了错事一般耷拉着头。 “谁说我要出嫁呀?父亲母亲也许有意替我找个人成婚,但只是嘴上闲谈过,从来没和我正式提过。如果我要结婚,那也是我的事,和别人不相干。这次回去,就要这么跟他们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做就好了。” “是啊。”驹驹抿嘴笑了,“听说,男家是玉梨婶婶的远亲。她说,人很勤快,不懒。” “原来是玉梨婶婶捣鬼。”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她说着转向太凹,“玉梨婶婶你可能见过,就在车站开家按摩店的那个就是,唯一一家按摩店。” “哦,是啊!很不错的一个人呐。” “可不是,很招人喜欢。做什么事都很热情,很认真。” “嗯,她也有个女儿呢。” “可不是。一嫁过来,婆家就有那么大一个孩子。原配有一次回来要把孩子带走,玉梨婶婶却不允许。没有办法,孩子就是和继母亲,真是奇怪。” “是这样的关系!” “嗯。嫁过来之后,就象犯罪一样,没天没夜的干活儿。虽说是没有生养过的寡妇,但谁也没有说什么。这个人就是这样。” “大概是女人总是这个样子吧。” “怕不会是这样吧。” “哦。对啦。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样写呢?是这样吗?” 太凹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在空中比划。他想,山里人名字大都土气,驹驹的妹妹应该是“婉”啦! 太凹写得一本正经,驹驹则噗嗤一下笑起来。 “象你这样写谁能看得清楚呢?”驹驹虽这样漫不经心的说,一旁的绾绾早看清楚太凹写的不对。 “自以为是,错啦,错啦。还好意思写。” 绾绾仍保留着少女言辞的犀利,同时也留有少女的大胆率直,或者说是天真。她赌气似的用手指在空中教给太凹她名字中那个不落俗套的“绾”字。 “哦,不好意思。这个字作名字太怪僻。还是外国人好,只称呼对方的姓氏。” “那还能辨清楚谁是谁吗?一开口,好多人答应。” “那也好解决。大李、小李和老李,这样叫不就行啦。” 说罢,驹驹又笑了。不知是太凹的话逗,还是自己想起什么可笑的事。太凹凝望着她满口洁白如玉,整齐象雕刻过的牙齿。 “家里若是正重提起这事,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总不能象驹驹一样,下半辈子住在寺里过。” “那就干脆嫁个好人家,轻轻松松过以后的日子嘛!” 太凹觉得:自己象在有意规劝心意已决的驹驹。后者则完全陷入一片伤感之中,眼睛仿佛寒夜冷峻而高的孤星。地板砖显得冷冰冰的,现出一片青色。 “才不呢。我才刚到二十岁。以前什么都不懂,现在刚刚明晓些事理,就硬把我嫁人。如果这样我宁愿永远都别长这么大了。想想,那样不就被拴死啦!多可怜啊!我可不想因为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赶紧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即使别人不想亲近我,总是非议我,那又怎么样。我活我的,和别人不相干啊!我不害人,别人也别想管我。” 盈盈皓月,携着点点星光轻灵透过窗纱,仿佛冲淡了屋里的电灯光,将绾绾凹凸的曲线浮现在背后的砖墙上。 没有做成父亲的新田这会儿大概会想起此刻低头伤情的驹驹。她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来回摆弄着被打击的心情。 “哎呀,你们聊吧,我该回去了。师父那儿的苍蝇又多了,我得去打打。” 师父在做晚课了吧!绾绾毕竟无忧无虑,早些回去也是歇息。 “吆,差点忘了,明天我要去趟那所学校。”太凹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去年走得匆忙,又听你说那里的情况,正想去看看是怎样一副光景。” “嗯,那倒不失个好去处。” (14) 悲情下的驹驹格外诱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风雨中的莲花更惹人怜爱的缘故吧。太凹明白,其实驹驹一直不是这样,只是和他在一起时才显示出女人的悲情。他想,这样的女子是多么美啊! 悬直的鼻梁略显单薄,在下方搭配着小巧玲珑宛如橘瓣的美妙至极的嘴唇和一口洁白的牙齿,相互形成一种默契的动感。橘瓣上绝无一丝橘丝,而是富有光泽。两只算不得黑的眼睛,象滴墨点在白宣纸上。淡而不稀的眉毛在一颦一笑间若隐若现。脸蛋衬托起本来不算太美的头型,佐以洁白的皮肤,正象一件一分钟前刚刚出炉的精美陶瓷。一天天丰满的肌肉,使她身上女人的味道,从皮肤下面、从秀发中散发无遗。 太凹注意的是她饱含热泪的双眸。那里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 “瞧,这个季节山上也这么多暮生朝死的飞虫。”太凹将纱窗打开,又重新拉上。他取出带来的白酒,以此消遣心情。驹驹是个难得的好酒量。 就这样在喝酒中,两人的表情越来越不自在,以至彻底解禁。 对于太凹而言,他早已想找她,何况不会出什么事,这个他自己当然也知道。但他就是不想。他大概觉得用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对待一个喜欢他的女子是无赖的行径。 “这样不好,我还是走吧。他们要知道会以为我怎么样了呢。”她似乎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手仍紧紧搂住太凹的脖子。 太凹停下,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搂着她轻耸的肩膀。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从心里看不起我,嫌弃我。” 女子近乎悲惨地自我表述,情绪自然激动起来。这是一个绝望的女子,象她的爱人发出的呼唤。 太凹没有说话,仍搂住她,希望她能平静下来,放松心情。 “我一直想,我们是朋友。我和一个见过世面的城里人交上了朋友。我可以倾诉我的一切。让你知道,我并非你想的那样,让你知道我并不想怎样怎样。你知道我想怎样了吗?” 她有点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向太凹发问。 “你到底想怎样,只有你自己知道。” 太凹想宽解她,但他注意到时,女子已伏在他胸脯上抽泣起来。但这种抽泣是短暂的,很快女子发疯似的紧紧搂住太凹,双腿也紧紧夹着他的双腿,仿佛一条动僵的蛇,盘在他身上。他顺势将手探进她的怀里。 女子什么也没说,拉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也许是气氛过于紧张,谁也使不上力气。两人一动不动。那条毯子也变成裹尸布。 “要是和正常人一样,今晚我肯定不敢这样。这到底算什么呢?我是希望现在这样,不计较后果,还是怎么啦?” 太凹伏在炕的另一侧抽起烟。面对驹驹,他觉得自己象一个调情的新手,做什么都蹩手蹩脚。 “怎么能说希望怎么样呢?所以我说你迂腐嘛!” “迂腐吗?” “是呀。想得太多,顾忌太多可不就是十足的迂腐么。” “我本来想在寺里一辈子一了百了。现在我还能这么想吗?能这么做吗?” 女子没完没了抱怨,终于使太凹扫兴。他紧锁眉头,哭丧着脸,没有刚才那种近乎抚平伤疤的冲动,只感觉索然无味。他甚至想,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这之后,她又开始梦呓般反复重复起不久前说过的话。 “我一直想,我们是朋友,我和一个城市来的人交上了朋友。” “你今天怎么啦?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绝不是受惋惜怜惜才能过得下去的啊。不是,从来都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那都怪我好了,是我引诱了你。你被引诱的,是我不好。” 她又苦恼自悔了,为了拂除误会,她狠狠地抓住自己一把头发,一使劲,全揪了下来。 太凹大吃一惊,赶忙抱住她不由自控的胳膊。手里还握着那缕长长的头发。 “你在笑我吧。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笑我。” “我干吗要笑你呢?你说得我们是朋友嘛。” 无理取闹的女子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在她心里,应该厌烦她自己好久。 “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可怜巴巴的事。这种事你反正不在乎,只能让你觉得是徒劳。” 太凹掐灭剩下的半截烟,起身把窗子打开。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下起雨了。驹驹忽然抱着头难受起来,嘴里喊了两声“头痛”,拼命挣扎,要起来坚持回去。 “不行啊。醉成这样,给雨一淋要发烧的。” “酒早醒啦。就算没醒,也得爬回去,要不人家会笑话的。” “这是什么话,没有那么严重。” “你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待雨小了,我就回去。” “是啊,明天要去那所学校。不过,你还是披我一件大衣回去好。” “不要管我啦。没有事。只是胸口憋闷,大概酒喝多了,想吐却吐不出来。” “那样很难受。” “我要和绾绾一起回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啦。” “好啊,等天气凉快了我才回去。”屋檐下,夜雨象炒豆子,爆得热闹。不知何时,女子冒雨回到自己的厢房。她的余香仍留在屋子里。那种气味使太凹感到新鲜,渐渐溶在溅起的浓浓雨雾里。 (15) 学校的确象驹驹描述的那样破腐不堪,但孩子们却不害怕,玩得很开心。太凹对这所学校越来越有兴趣,或者说,他越加关注病危危的学校啦! 校长原本是城里人,自从在学校工作,就再没离开过,仿佛被职责粘上,脱不掉。据他讲,他已经做了二十四年校长,从三十岁工作到花甲之年。上边始终没有找人替换的意思,尽管他在这里平庸无为,没有什么业绩。好在年底就要退休,回家养老啦!尽管他一再用不太标准的城里话描述自己家在那座大城市的情况,但在太凹看来,二十四载山里生活,已经把他变成纯粹的山里人。 校长是个胖子。不论做什么,即便坐着他的大肚子也总挺在前面。由于太胖脖子已经分辨不出。两腿犹如两根坍塌不全的石柱子,走起路来显得很费劲。但他却有一副惊人的口才。 太凹开门见山表明他的来意,和这个婆婆妈妈的胖男为一些鸡毛蒜皮小事饶舌实在没有意义。 “那很好啊!不过,我还是先带您去逛一圈吧。” “这个无所谓。我是说,一切都已经一目了然,很清楚。” “瞧您说的,外面比屋里凉快的多。” 学校里还有一些孔庙。胖校长站在粘满青苔的石碑旁边一棵大树下,不在前行。 “这里的树,每棵都有百岁的树龄,瞧这长势。” “这里的学生都是左近的孩子吗?” “差不多吧。以前还有山外的孩子,也是乡下人,基本上都没见过世面。”他低着头冷淡地说。 太凹举目四下望着长满古树的校园。 叫不出名字的树,亭亭如盖。树叶犬牙交错,相互结合甚密,遮住了学校的大半个空间。在这树盖之下,路面是潮湿的,四周亦显得深沉静谧。孩子们在认真上课。太凹靠着一棵树向一间教室望着。这株树干的外皮大部已褪掉,露出光滑干燥的部分。若非枝头还未秃,简直似凶神恶煞手里的兵器插在地下面。 “这样的环境,怕教师也不会认真工作吧?”太凹试探着问。 “没有,老师们教得很认真,工作一丝不苟。一丝不苟,嗯的确是一丝不苟。”校长象称赞老师,又象暗赞自己找到一个贴切的词语。 “那样很好,教导有方。” “关键是孩子们。”他不称学生而叫孩子,“一副极不努力的样子,学不学都无所谓。亏教师们替他们着急,我看着也心急如焚。” 太凹以为,凡是山里的孩子为了能出去,都是埋头苦学,寒窗苦读的有志之士。如今才发现那些所愿所想终究只在古籍中才有的典故。 下课铃尖叫起来。这是大课间,铃声一落学生们便朝不具规模的操场跑去。马上,从架在树杈的扬声器传出第八套广播体操的节拍。操场上,学生们散乱排列,趁做广播操的时间,相互打闹嬉笑。 校长则完全陶醉在明亮节拍中。 过了一会儿,喧闹骤然沉寂。大概上课铃声也响过了吧。太凹呆呆注视着不洁净的白墙。上面刷着淡红色的大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尊师重教,百年大计。 太凹莫名其妙笑起来。接着,他同校长且走且聊。 “谢谢您对我们学校的帮助。” “嗯,应该的。”太凹仍然笑着,他的笑感染了校长,后者也是一副乐极的样子。 校长很善于观察,每次总能迎合太凹的心情。可当他毫无顾忌,把来访者撇在一旁,独自陶醉在思考之中时,却丝毫不装腔作势。他那副过于投入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曾经亲身经历过某件相似的大事。 “您怎么知道这里的呢?” “哦,一个朋友家在附近。” “真是广交天下人呐!我来这里二十多年还没有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呢。工作总是很忙,不过我喜欢和年轻人聊天。” “嗯。” “您家是哪里呀?” “北京的,糟糕透顶。所以有时间我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是有钱人家吧。”校长经意地问。 “祖上是做服装生意的。我恐怕以后不能常来这里啦。” “所以您才想为这里做点事情。我知道,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大都有这样的心迹。” “是吗。”太凹微微一笑,“这我没有注意到,听朋友说这里房屋残损厉害,就来了。” 校长不愿谈学校的事情。太凹把视线从他那充满不屑的脸上移开。 “这些房子,从我来就是这样,颤危危损伤很严重的样子。可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故。” “也许还未到时候。” “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塌。我想,放着不动大概就不会出事。碰一下,反尔会酿成不必要的损失。” “可是,学生和老师不是太危险了吗?成天提心吊胆,功课怎么能学好?” “有什么好提心吊胆的,以前都经过多少届师生了。” 太凹搞不懂在此工作生活二十多年的校长,为什么在这样危险的条件下不担心。或许,胖校长对这个地方已经恨屋及乌。再聊下去已是无谓徒劳。在校长办公室喝了两杯茶,待暑气稍消一些之后,就返回寺里。 (16) 第三天早晨,回家的驹驹就回来了。 “再也不想回去啦!再也不想回去啦!” 一来驹驹便悲情的生起气。太凹一头雾水。他是第一次看见驹驹生气的样子。即使这样仍然是包含着极大的委屈。 太凹急忙给她斟了杯茶。 “出什么事了吗?” 驹驹倏地看了太凹一眼。 “我不愿意再回去啦!我也不想再呆在寺里了。” “嗌,那怎么办?” “随便怎么办吧!我也要去北京。”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着你好吗?” “好,就请你带着我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很认真。太凹则大吃一惊。 “你不是一辈子不能出去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能出去了。我永远不要回来啦!” “你去北京有人投靠吗?” 太凹不知怎地会这样问。他心里明明对驹驹的一切了如指掌。 “没有。”驹驹回答的干脆利落。这么一来,太凹的精神松懈下来了,心里愈加狐疑。他侧头望了望驹驹。驹驹则毫无表情,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某个空间。太凹感到一股奇妙的吸引力,这力量在以前就曾出现过。但马上他汹涌的情感又松懈下来。他觉得带一个住在寺里被人遗弃的寡妇回到北京,是对他的一种挑战,对驹驹的一个讽刺。 “你一个人去不害怕吗?什么都不熟悉。” “不怕,我什么都不熟悉,所以才不怕。” “那你想怎么生活呢?一个人不会好过的。” “无所谓,无所谓。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里,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 驹驹说话有些愤怒,身子也在颤抖。太凹不敢大意,匆匆关上话匣子。 驹驹终于回去休息,太凹也下山去散步。 在屋檐下,肥硕的秋田狗趴在房影里吐着舌头。确实一派炎夏的景象。 山坡上一层布满牵牛花的梯田。牵牛花绽放着各种颜色的花朵。喇叭状的花心里朝露珠珠,泛在太阳下,形似繁星点点,实在可人。 御水山坡沟渠那面,田里小麦已呈现一片金黄。远远望去,俨然一幅丰收油画。 金黄色麦浪,携着麦粒的撞击声,从田间穿过。 靠近车站有许多古香古色的建筑。走近看时,许多已不在住人,屋顶瓦缝间长着茁壮的茅草。几只白脖燕叼着泥巴,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搭窝。应该是生养一窝小燕子啦! 几个小女孩子正用罐头瓶在一块小池塘里捉蝌蚪。一边嬉笑,一边唱歌,歌声清彻而悠扬: 蝶儿飞满池塘边 青蛙、蜻蜓、槐树上的蝉 哦,燕子归来正夏天 …… 还有一首好听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从这里抬眼望去,只见郁郁葱葱地群山,今天也仍然裸露在阳光之下,和天的距离更远了。太阳渐渐升上头顶,时间正向正午加速漂移。 尽管天气已经很热,太凹仍没有回去的意思继续向前走,又不禁倦乏,就在一小卖部里买了一盒香烟,边抽边漫无目的前行。路过学校时,他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没有进去。绕过学校折向一条青草遮路的幽寂小路。一向讨厌欣赏的他,此刻反而被前面一片盛开黄花的田野吸引住了。 碧云天、黄花地、柳丝长。此间,还有许多蝴蝶翩翩起舞。忽而腾起双双追逐,忽而停落在某个花朵上感受花的芬芳。他想,这些大概是刚破蛹而出的新生的吧!比起驹驹用狗尾草编制得蝴蝶来,的确快活多啦。 微风拂过,激起些花瓣。这片世界里呈现出蝶花斗艳的绝妙景致。 “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城市人最坏,总是把山里人骗到陌生的地方,然后当傻瓜一样卖掉。还是在山里好,出去就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啦!” 太凹想起了以前驹驹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当时,她立誓要一辈子留在寺里,留在山里,认定出去就会受骗,活不下去。 人最难琢磨,人的情感毫无轨迹。然而,人却又最重情感,往往信任情感是对的。太凹并非哲学家,却他总爱通过一些人和事,得出奥妙的道理。但这次,他真不明白一向自卑,畏手畏脚的驹驹何以勇敢地要随他走。即使他知道,驹驹从内心喜欢他。 不知什么地方,什么人在此时拉着二胡,娴熟的手法,摩擦出令人悲凉而熟悉的曲子。 太凹不愧是太凹。他边走边思付着应该跟驹驹坦白明言: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他觉得他不能为驹驹做点什么。此时的驹驹正坠落在毫无结局的徒劳之中。他一遍一遍责问,是否对驹驹有欠公平。 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从不一心一意,总让人琢磨不透。或许正因为如此,懵懂的驹驹误以为这是一种奇妙的魅力。 走了这么多路,太凹仍没有感到饿,是因为在想关于驹驹事的缘故。可一旦回到寺里,就会完全松懈下了。要唤醒他那份发自内心的思念,是要象旅游之前一样,远离目的地才好。他的确已经不大习惯在孤独中独自呆着,虽然他并不喜欢热闹。或许只希望和某个人呆在一起吧。路上遇到一些刚下课的学生,个个无忧无虑。 下午,天气竟又重新下起雨。雨很大,正是夏季特有的。 (17) 第二天醒来,驹驹已经把地板上燃成灰烬的艾蒿叶清扫干净,穿着一件灰白短袖,坐着看他从北京带来的《瓦尔登湖》。 “那书很有意思吧?” “你真奇怪,醒拉也没有一点声响。” “怎么啦?” 太凹猜:她一定知道自己醒了,只是故意模作样聚精会神看书。他扫视了一眼她手里的书,如果没有乱翻,她大概已看了三四十页。 “早来了?” “是啊。你睡得真香呀。” “打呼噜了吗?” “嗯,昨天下山走累了吧。” 女子已从昨天波动的情绪中苏醒过来,变回以前的她。 “累着呢?哦,好香啊!” “今天早晨从后山采的,开得正艳。” 太凹顺着驹驹目光发现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草。他想,应该是夜来香或者昙花之类的花草吧! “没事了吧?” 太凹非常熟练伸伸懒腰,顺便点起一支烟。驹驹干脆合上书。 “没事了。外国人真能这样吗?” “能怎样?” “就是这个叫梭罗的。” “大概能,可是我不行。太孤单,怎么生活呢?” “我想也是,一个人呆着,早晚要闷出病的。” “绾绾和男方见过面了吧?” “应该还没有。” “你没有和她一同去?” “别说啦!晚上和他们狠狠吵了一架。绾绾的事我更难插手。” “为什么吵架呢?” “不关你得事。”驹驹笑着说,但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一本正经严肃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凹的眼睛,仿佛寻找善意的温柔和宽慰。“你只管待到天凉后,回北京带着我就行啦。” “呜,这是什么花呀,怪香的。” “说不出来,以前就见过它,我们管它叫‘溢满屋’。真正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要是家里有这样香的花就好啦。能令心情舒畅。” “那回去的时候,我帮你带点好啦。”她莞尔一笑,嘴角泛起的红晕和酒窝,正象花盆里绽开的红黄小花。“只怕你会嫌它太俗,看不上眼吧。” “确确实实很香呀。”太凹下了床,把烟头碾灭,一边叠毯子,一边说,“晕晕沉沉,脑袋里象灌满酒。” “怕昨晚上一个人偷着喝过吧。没有叫我。” “这倒没有。” “嗯。” “就是有也不敢叫你啦!喝多了,又哭又闹。搅得人心惶惶。” “不能怪我,是你不好。” “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叫我喝酒,又看不起我呢。” 太凹惊讶的看着撒娇的驹驹。 “好象还没彻底放晴。” “还会有场大雨哩。” “到了雨季,山上会不会有危险?” “谁知道。但是过几天就不好受了。总有蚂蚁什么的小东西,偷偷跑到屋子里,有时还爬上炕。不小心就会被夹一下,红肿好几天。” “那顶烦人。”太凹推开窗子,一片人工种植的梧桐树繁衍生息。树林爬上山腰把山的下半身遮拦严实。俯视山下,缺水的阳坡种着喜旱的棉花、葵花、蓖麻、番薯。棉花长疯了,仍无人打理。山谷是黄灿灿的麦子。这景致给人一种新鲜之感。 住持在佛堂敲着木鱼。空洞的佛音,缓缓传来。 “看样子师父也刚起床不久,敲得不是很带劲儿。” “是啊。这几天忙着结入秋的毛线衣,很晚才睡啊!” “你会结毛衣呀?” 太凹话出口,方感到这样问一个年轻女子是多么失礼。 “我是说师父。虽说她很小就到寺里生活。但女人会的手艺可一点没有丢下。织毛衣、做针线、纳鞋底……样样在行。上次,绾绾见到师父绣得手帕非要留下,一个劲儿说‘漂亮、好看’。的确是很好看。六十多岁的老人,眼都有点花了,可是还能做出那样精细的针线,真得很不简单呀。” 驹驹夸赞起师父就没完没了,仿佛夸赞师父就是夸自己。 驹驹折回厨房,把斋饭给住持送过去。太凹用山后的泉水,痛痛快快洗漱。走廊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条湿答答的白色胸罩。太凹从那里走过瞅了瞅这只不算小的女人之物。 “恐怕午后还有雷阵雨。” “是吗?天气看着很好啊。” 两人无关紧要的谈论着天气,沿着长满绿色荆棘的山路,相伴下山。先前看到的那片梧桐树林距离更近了几分,显出茁然之气。驹驹带太凹从一条陡峭的小路翻过了寺前的山。隐隐能嗅到熟杏的香气。远远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再走下去,就看到几个孩子抱着竹篮,攀在树上摘杏。这是一片绝好的杏林。两人走到树下停步了。有几颗熟透的杏落在他们脚旁的草丛里。驹驹俯身捡起来,用手仔细擦着。都是带毛的山杏。 (18) 出了杏林没多久,就有一条刚修好的柏油路,蜿蜒伸向山的腹地。在夏日的荼毒下,散发着阵阵刺鼻的气味。路旁的电线杆、石墙上都用白灰红漆刷着:前方,石头村,10公里。 “前面的村子,今天是集,周围很多人都去赶集。” “那好啊,有可能见到青梅竹马的新田吧。” 驹驹陡然驻足不前,直勾勾盯着太凹。 “你尽说捉弄我的话。” 太凹也停下来,看着气急败坏的驹驹。 “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吗?” “你不是很喜欢和人讲新田的吗?” “我和新田都是苦命人。不像你,寻人开心。” “谁寻开心啦!”太凹闷闷吭了一声。 “已经知道新田和我的事,为什么老拿来打趣我呢?以前不是跟你谈过吗?我也不想讲他,说起来就难受。不过,青梅竹马是没错。” 女子渐渐妥协,而太凹则没有忘记。 “我们是同年,一起进学校。两家挨得不远,关系又很好。所以不论干什么,都是两人一起去做。谁也没有想这有什么不对,在别人看来也是如此。后来,有人给我们提亲,我都没有一点害羞和惊奇,除了他,我几乎没有和别的男孩子打过交道。” 他记得,这是驹驹和他讲述她与新田故事的开场白。 两人青梅竹马,而她却被遗弃住在寺里。他觉得,被丈夫遗弃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是很有主意的。他试探之时,她曾说:“难道你希望我和新田还有什么余地吗?” 正因如此,太凹时常拿叫新田的男人打趣驹驹。这时候,驹驹显得害羞或者焦急,赶忙撇开话题。也许因为这点,驹驹才会在那个雨夜,醉醺醺地,一遍又一遍说他看不起她。 而太凹也由于那夜发生的事,面对驹驹时的负罪感越来越浓。他警告自己,赶快把这些瓜瓜葛葛处理掉,找个机会跟驹驹把事情讲清楚,以免日后更加难解。 “你这人真小气,好象生气了。” “嗯,没有。我正想你说过的话。” “真讨厌,尽爱讨好人,怪不得人家都说城里人最有心计。” “这话倒不假,可我刚才确实在想你说的话呢。” “想它做什么。谈话心不在焉吧。前面就是石头村啦!” “哎。” “不愿意去瞧瞧吗?” “瞧不瞧都无所谓。” 嗅着在太阳下散发的柏油味,沿着滑溜欲滴刚铺好的马路走到尽头,穿过一座石灰岩砌的石桥,石头村就到眼前了。村口的高地上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石碑,用红漆写着:石头村。三个字是阳文小篆,显示出这是一个颇有文韵的村庄。 行人匆匆而过。脸谱般凌乱的小路伸入胡同,太凹和驹驹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太阳虽很强,可丝毫未减人们的兴致,买卖生意,讨价还价之声猎猎响起。在此之中,太凹竟发现了按摩店的老板,就是驹驹姐妹口中的“玉梨婶婶”。太凹独自走上去,和她搭话,按摩老板也站住搭讪起来。 “玉梨婶婶,你也来啦。我给寺里买菜,寺里的……”驹驹说了半句,突然刮起一阵旋风,从集市上摇摆而过,象要把她的话卷跑。 “先生还没回去呀。”她并不知道太凹住在寺里。 “不,是刚来的。” “行啊,欢迎您来。您逛逛吧,有时间就请光顾。” “好啊。驹驹好象有话跟你说。” 玉梨好奇的看着驹驹,后者则象一个腼腆的姑娘,双目中饱含热情。 “你和这位先生相识的?” “他在寺里住,我带他来这里的。” 一个贩主开着三轮车,从他们中间擦身驶过。这一下,把太凹挤到另一侧。 三轮车晃荡了一下,车上两筐水果,哗啦散了一地。贩主停下车。太凹上前帮他捡。待太凹回去找驹驹时,按摩店老板已经走开了。 驹驹默默看着玉梨的背影。 “女人都是这么辛苦。”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太凹笑了。 “你还是笑话我。” “干吗我要笑话你呢?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你这人,真复杂。” “早知道,就该在新田家死了,一了百了。” 驹驹说着眼眶里泛出泪光。太凹连忙停止了使她难过的不经意地笑。 但驹驹已泪流满面,呆着不动。 太凹想把视线移开,不搭理这个神经质的女人,任周围人如何用奇怪疑惑的目光看她。但他还是上前把她劝解开。 经此一闹,太凹更加无心这个人潮拥挤的小集市。两人出了村并未按原路返回,不约而同向山间的田野踱去。 秋名寺(19) 农家院里,从一面房檐到对面的房檐搭上一根粗铁丝。当地人管它叫“航扫”。上面有的挂着刚刚洗净的衣物,有的挂着昨年辣椒,一串串用绳线穿起来,被风干只剩下皮和籽。微风拂过,哗啦哗啦相互乱转,俨然漂亮而沉闷的风铃。 驹驹说自己家里也有“航扫”。她把衣服上的一块褐色斑点,撑出来让太凹看。那是块铁锈。铁丝风吹雨淋,氧化成铁锈。晾晒衣服时,稍不经意,就会粘上很重的铁锈。 太凹想起来,寺里的“航扫”是用竹竿做的。虽然染不上难看的铁锈,时间长了恐怕竹竿会发霉吧。即使这样,他想,这里的人家也未必会去用晾衣架。他们不缺少晾衣晒被的地方,就算把一家人的衣服全搬出来,一根“航扫”也足够用的。 再走下去,就看见一个煤窑。那里飘着一面撕扯不规则的红旗,路旁和门口的墙上贴着招贴,上面写着:招聘井下工人,日薪三十元,包伙食。身高一米七以上。 几个满身污浊带了头灯的黑脸男子,正用手推车,把井口的炭筐运到旁边的一个大炭堆上。 太凹想进去看。但马上被一位高硕的老人拦了出来。 “是来找活儿干的吗?”老人一副鄙夷的神态问道。 “不,我只想进去看看。”太凹认真说,“我只是看看,不妨碍他们做事,一会儿就出来。” “不行,不行,不能进去,厂子里有规定。” 驹驹放弃愁眉苦脸,上前拉了下太凹,示意他不要进去。 “算了,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说吧。不要进去,里面很危险的。” “你怎么知道呢?” 驹驹回首望了望身后的煤窑。 “新田就是在这种地方干活的,又脏又累,还特别危险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据她讲: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煤矿,零星散布。政府没有钱操办,想建成集团规模也不容易,干脆就撒手承包给有钱的私人。承包人只想采矿、赚钱,安全设施基本没有。工人就象老鼠一样,戴着头灯,钻进矿井里工作。煤,全是一铲一铲装进箩筐,然后再用脚手架拉上井口。有的煤层疏松,不小心铲一下就造成崩塌,人全给压在下面。有时则会遇上气体瓦斯,发生爆炸。 “这么危险的工作,还有人愿意干吗?” “干呀。因为给钱多。” “那政府呢,不会一点安全意识没有,袖手旁观吧?” “或许有,但下面根本不听那套,能赚钱就行啦。政府也靠着这些小煤矿吃饭。再说,崩塌、爆炸死人是很少遇到的。”太凹突然讨厌起这个地方。这里的人迂腐、幼稚。但是,他从心里担心那些下矿井的工人。 “清晨起来就得呆在井下,一直到太阳下山才能出井回家。真是鼠类的生活,的确很痛苦、很可怜。” “是啊。家里人也坐立不安,想想自己亲人在那样的地方工作,谁能安心呢。” 太凹没有问驹驹,但他肯定这里的煤窑不止发生过一两次伤亡事故。 “何必这样呢,连命也搭上了。难道没有出去工作赚钱的吗?” “你不了解。人,一辈子都呆在山里,死也不肯离开。若是在外面去世,也要让亲人带回来安葬。” 夕晖泻在丘陵上,成熟的小麦,反射出耀眼的光辉。 “已经下山这么久啦。” “师父大概在寺里骂你吧。” “那不会。师父有节食的习惯。一天不吃东西也没事。” “寺里师父是只吃素吧?” “是啊。削发前穷苦缠身,吃不上肉。进寺以后,恪守清规,不沾一点荤。”驹驹朝身后的太凹笑了笑,“许多人都说,师父将来坐化后会留下舍利。” 太凹虽非佛门弟子,但对佛学高深的大师火花后会遗有舍利的事,略有耳闻。 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无论谁引起一个话题,交谈就会无边无际。 秋名寺(20) 山里人跟南方人拖毛竹一样,从树林里砍些荆条,拖回家。这是一种编箩筐的好材料。 手艺娴熟的山民用可怜巴巴的口气,指着箩筐说,自己花了怎样的气力才编出来。他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在这小山村中谋生。放羊人在这个季节获得悠闲。草,满山遍地,不像冬天还要赶着羊群到处走。收割麦子,播种玉米,前前后后没几天忙头。然后,在家家户户的过道里,打扑克牌,搓麻将的喊的起劲。夏天才有水的河溪,在这个季节,会有凫水的男孩子和洗衣服的妇人。真的,这个季节使人们悠闲快活。 寺里的那些温带阔叶落叶树长势正旺,树叶繁茂。栽在厢房前的几株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透不下半点,叶片也够大够肥够密。 太凹拿几根翠绿的狗尾草看了又看,随心所欲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无意间朝门外望去,只见绾绾正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发呆。 住持还在为驹驹做往生咒。太凹不会念,从没学过。但他倒真愿意驹驹能荣登极乐。看着绾绾近乎发傻的举动,他放下手里的狗尾草,径直过去,挨着绾绾坐下。 “是想驹驹的吧。” 太凹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啊。我在想,驹驹真是勇敢啊。” “是啊,是啊。” “这事想起来叫人窝心呀!没有任何讯息,其实都有得商量。” “这个谁知道呢?那封信是怎么写的……” “那封信,‘我想勉强身边的人顺从我是万万不能的。’她是这么写的。” 驹驹的死,太凹觉得他应该负有很大责任。尽管他心里明白,驹驹未曾怪过他,他还是时时受到良知谴责。对于驹驹,他一直糊涂草率,从未正视过。他知道驹驹喜欢他,愿意跟他一起离开这里。而他从未仔细想过,应该对由天真羞涩变得果敢痴情的驹驹做点什么。 他可怜驹驹,也可怜自己。他想,当初被他讥笑“迂腐”的驹驹,就是宿命安排在此地等他,然后一起出演这幕悲剧。而对活生生站在面前的驹驹,他总有一种幻灭空虚感。驹驹对他的爱就象落于洪水抓住一根稻草,毫无希望的徒劳。 现在,他真的怀念起死掉的驹驹的好处。 他曾独自一人去峡谷和隧道洞口,盯着冰冷的铁轨,幻想着驹驹走过的生命最后一段路。猜测她的身体被疾驰而过的列车掀翻的惨象。 “这次来之前,就已经订婚了。冬至若再来,就把她带来一起玩如何?” 太凹半开玩笑把这事告诉充满幻想的驹驹。 驹驹始料不及。听到之后,便呆在台阶上,满脸无法形容的表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了表情。搭在“航扫”上衣服,忘记拧干,吧嗒吧嗒掉着水。 但她马上认真起来,莞尔一笑,抹掉所有的不快。 “你这人真讨厌,为什么来得时候不说清楚呢?” “怕当初说了你会疏远我,不会再理我啦。” “说不准,我会央求你带她一块来。” 太凹用猾诘的眼光瞥了一下驹驹。那张永远含着委屈的面庞,此时呈现出令人难琢磨的神色。 “这次回去就打算结婚了吗?” 其时,太凹对驹驹异乎寻常的镇定和无视发生的神情吃了一惊。 “是啊是啊,家里人都盼着呢。” “哦,妻子一定不错吧。否则,你这次又好是来逃婚了。嘻嘻,真讨厌,说这种话。” “也不是,只是不象其他女子那么婆婆妈妈。要说贤妻良母,恐怕不行。城市的独生女,大都骄惯成性。结了婚难免拌嘴。我可不想整天为点小事吵架,还是和这种雷厉爽快的女子在一起好。说分开就一下子分开。” 驹驹笑了笑,令太凹感到不安,低垂着头。驹驹那湿衣服拧干,挂了起来。她纤细白净的手,象是史诗中断臂女神的手,优雅得令人感未名的惆怅悲哀。 “象我这样不幸的人嘛……”太凹嘟囔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虚伪。 驹驹伤心认真的回应:“我也是不幸的人啊!”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扭过头,悲痛地补上一句:“你知道吗?不幸就是别人老把你想得太好,其实不是。” 她疏松的披肩发重新盘起来,挽成一团发朵儿。 太凹翻起几本以前看过的国外有关服装设计的书。坦白讲,他不大爱看这些玩意儿。这些奇思妙想对今天中国服装界恐怕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把自己做的事情,想得太过夸张和伟大,静下心,自己也觉得好笑。有时他这么认为,所谓的研究以及研究出来的服装作品,大概就是睡衣,只在家里穿起。 太凹没有见过真正萤火虫。但是他把那只红头黑身的小昆虫放在玻璃瓶里,就断定这一定是只萤火虫了。 暑气渐熄,萤火虫也停止扑腾,渐渐平静下来,伏在瓶底。他想,大概是闷死了吧,就轻轻晃动了几下。萤火虫跟着翻来倒去,的确一副死掉昆虫硬壳模样。这种东西,死之将至,却挣扎都未挣扎。太凹将瓶子搁在桌上,注意起窗外黑越越的空间。转身看时,那只小生灵居然亮起光。一丝淡淡的黄绿,从尾部折射出玻璃瓶。一股末路的惆怅伴着一份希望,随着那光浸入眼睛溶在心田。 太凹打开瓶塞,萤火虫仍一动不动,亮着光,死的神态。他夹起那具尸骸抛出窗外。然而,它又飞起来,犹如一颗寒夜的孤星,冉冉升起。 罢了,罢了。终久飞了起来,还亮着荧光。 在这丝微弱的荧光之上,镶有繁星的天犹如一块硕大的磁铁,富有无尽的吸力。太凹望着那里心想:为什么近在咫尺,却又这么深远呢! 这几天长嘴蚊子更猖獗。徘徊在屋里每个角落,翼翅的振动声象收音机里唱戏的老旦。越在幽静的时候,越令人心烦。 驹驹再次回家去了。走的时候,讲好会赶回来送他回北京。其实,太凹更喜欢独自一人悄悄回去,免得送行徒增烦恼。 门敲了两下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绾绾。 “看见你屋里还亮着灯就来啦。”绾绾说道,“这天是很难睡着的。” 绾绾立在门口,象当初驹驹刚进屋一样,似乎有点害羞。太凹正对她时,她更显不自在了。 “你和驹驹长得其实很象哦。”太凹止不住这么说了一句。 “这是什么话,我们本来就是姐妹。” 是啊,是啊。两个人风华正茂,却都搬进这座孤伶伶的寺里,做着所谓功德的徒劳之举。想到这点,太凹摇头笑了。 “很好笑吗?” “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你这个人真是很怪呀!” 两人事前没有约好。但从绾绾一进门,就仿佛都有心事向对方说。太凹倒了杯水,对待客人一样,端给绾绾。 “你的指甲比驹驹的指甲长多了。” “嗯,我不能和驹驹比。她什么活儿都肯干,我却是给骄惯大的。现在还不会做针线呢。” “哦。” “驹驹比我强太多了,只是事事让着我。” “大概是来欺负人吧。”太凹线着说。 “谁?我?应该是妒忌她。说实话,我嘴上从未喊过她姐姐,可心里亲着呢。她也是这样。” 说罢,绾绾神秘笑了。这种笑以前太凹也从她脸上见到几次,配合她动人的声音,每次总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仿佛一瞬间把胸中的污浊一下排干净了。当她无所事事坐在他面前时,他又感到不自在。 “你怎么找到寺里度假的?” “这里平常没太多人来,清净的很。” “而且还有驹驹天天陪着你喽。” “驹驹和我一开始就是好朋友。就是说,我有一个山里的朋友,她有一个城市朋友。驹驹没跟你讲吗?” “哦,不知道驹驹怎么想的。她以前患过失心疯呢?大闹了好几天才制住。” “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驹驹的事,你应该什么都清楚。” “为什么?其实我知道的有限。她从来不愿多说。” “是吗?”绾绾毫不经意喝了一口浓茶,“驹驹却很知道你呢?什么都跟我说,尽是关于你的。” “哦,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秘密可隐瞒的。” 说到这里,绾绾身子发颤。太凹警惕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一本正经地说: “也许,我该带着妻子一块来才对。” “那就是说,一切是真的啦。” “是啊,我都和驹驹说过了,要招待我们两个呢。” “你这人还算老实。” 她语气生硬,态度却和解。太凹也轻松起来。 “听说,你在家里有好几个相好的,是吗?” “你听谁说的,什么相好的。多不礼貌呀!”这声音有点激动和愤恨。 “那肯定是没有了。在城市里,没有男人要的女孩子是很丢面子的。” 太凹极力把谈话的气氛调节的轻松快活一些。 “一定是驹驹说得。她真可恨,亏我这个时候还想着帮她。”绾绾这么说过之后,顺势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她仰头看了看太凹,并将在灯光下泛着金晕的指甲互相掐着。太凹又一次为他游刃有余徘徊在两姐妹之间暗自得意。此时,他又放弃了对欺骗驹驹的负罪感,耐心揣度绾绾此时的心情。也许,这就是作为太凹的高明之处。 “你不会象驹驹一样,想在寺里就这样呆下去吧。” “驹驹也不想这样呆下去。” “总之,她不大想离开这个清净之地。除此她没有别的落脚点,也似乎从未打算做点什么。” “她是这样跟你说得吗?”绾绾盯住太凹,提高非常优美的尾音,“还是你自以为如此?” “的确是她说的。” “大概是说气话。” 太凹想起来驹驹跟他讲这些话时的情景,也许包含着对他莫大而坚定的信赖,才吐露这番自欺欺人的话。他禁不住苦笑了。 “驹驹虽然没有说,但她肯定想跟你走。” “哦,你知道?” “嗯,我们是姐妹嘛!谁有事总瞒不过去。” 绾绾老气横秋的谈话,令太凹颇感兴趣。他觉得这话只在情感电影中听到过。所以,绾绾的话,仍然有种不可思议的颤动扣击太凹的心弦,尔后消匿在深处。 “或许,她是喜欢城里来的人吧。”“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嗯?” “这样说太对不起驹驹啦!她是一心一意喜欢你,才三番五次跑回家里央求父母。” “什么?央求父母?”太凹颇感震撼。原来,驹驹常常回家是为了这个原因。 “嗯。”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啊。” “对呀。你把她骗啦。” 谈及严肃伤情的话题,绾绾却一反常态,没有平时的尖酸刻薄。太凹反尔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天我也要回家去啦。寺里呆太久了。” “终究还是回去好。” “是啊。你不想到我们家去看看吗?” “不啦。见了长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徒伤感情。”太凹苦笑一下,“替我向长辈问好吧。” “好啊。” 绾绾下意识朝窗外望了望。户外一片漆黑。 “打扰你到这么晚,我该回去了。驹驹也快回来了。” 说罢,绾绾就走出厢房。 太凹的心头则涌入一股寒意。 秋名寺(21) 第二天,太凹把绾绾送上列车,便借机到村里逛逛。 两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子撑起一条皮筋,另一个挽麻花辫的小女孩正在欢快的跳着。 几个人一起用悦耳动听的嗓音唱着歌: ……………… ……………… 马兰花呀,马兰花 开放在和风春阳下 狂风吹 它不怕 暴雨淋 它长大 燕子黄莺叽叽叫 花开满地美如画 ……………… 马兰花呀,马兰花 穷人的孩子喜欢它 ……………… 这是一首儿时跳皮筋童谣。她们用一种欢快、娇嫩、轻松、活泼、甜润的调子和拍唱着,使太凹觉得窒闷的心情,骤然畅通了。 太凹本想跟孩子们打个招呼,但他什么也没说走开了。没走多远,回头又看了看美妙蹦跳的倩影。这个村子太凹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匆匆而过,从未用游人的眼光注意过它。此刻,细心领略,倒也觉得有趣。村边一间不小歌厅照常营业,几个长发披肩,身材普通的女郎仍然扭摆在歌厅门口。两扇砂质的厚玻璃门,张着怪异的嘴巴。 太凹走到歌厅前,在那里住了脚步。 “想听歌吗?先生。” “白天也有人唱吗?” “白天?是啊。到里面看看吧。”她说着上来抓太凹的衣襟。胳膊架起太凹的胳膊,很不自然的偎依上去。 “我陪你一起进去。” “可以这样吗?” “当然喽。要怎样还不是随客人的方便。您也可以把我带进去留下,要不然,呆会我们还要做其他的活儿。” “那是什么活儿呢?” “体力活儿啊!刷盘子、洗餐碟、抱啤酒。又脏又累。” 原来这里的女子宁愿被熟不相识的客人留下,也不愿做平时做惯的家务活。但这丝毫没影响太凹的兴致。他从来没想到,这几座山之间还有如此开放的地方,甚至想不到会有如此开放而懒散的女人。这使他愈加想念温柔贤惠的驹驹,尽管她们的皮肤都是那种一尘不染的白。 “那你留下陪我一会儿好啦。” 女子立马堆起笑,挽着太凹的胳膊一起走了进去。 太凹想找个清静之地说几句无聊的话打发时间。女子将他带到一条走廊的包间。 他漠然坐在沙发上,望着女子挑逗的姿态,不觉脸红了。 “我没想做其他的事。” “嗯,什么?” “我只想你和我聊聊天。”说着他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这几天心烦意乱,无聊的很啊。只想找几个不熟悉的人聊聊。说真的,我迷迷糊糊到这儿来的。我没有在外交往的嗜好。” “哦,你这人真怪呀。” “是吗?凡是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我一直按我所想的做事。” “那我们谈什么呢?我是什么都不懂的。” “随便聊吧。比如说,你为什么干这个,在别人看来不太好吧。” “这是我的工作”女子略带稚气说,接着又冒出一句,“正是别人不看好,我才跑到这里工作的。” “怎么能这样呢?我一个朋友也象你一样,一赌气跑到庙里住了起来。” 女子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她对自己的工作大概早有成见,被人触及而没有争辩,显然是个有思想的女子。由于浓妆粉面,她那副可怜的思绪状令太凹感到可笑。其实,是有些怜怜动人呢。太凹看着看着,女子的头抬起来,把脸扭向一侧,眼眶里竟然凝有眼泪。 “先生从哪里来的?” “北京。” 女子用一副奇异的眼神盯着太凹,似乎不大相信他是北京人。 “您真是从北京来的?” 太凹好笑的点点头。 “那您是见过天安门啦?” 太凹又笑起来。他觉得眼前这个靠卖身过活的女子,如此与世隔绝。不禁想到“迂腐”的驹驹。 “天安门?是啊,每天都从广场上过,没什么希奇的。” “可我一次也没见过呢!虽然父亲以前答应会带我去看。” “那你就跟着一块去看看吧。是很漂亮。” “已经不能啦!”女子愁眉苦脸地摇着头,看样子快要哭出来,“三年前父亲就高位截瘫,下不了炕了。” “哦,那可太糟糕啦。” 女子正愁苦之际,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穿戴俨然带班的中年女子。太凹很有礼貌地立起来。 “对不起,打扰您啦。”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中年女子有些踌躇不决的样子。 “有事就请说吧。” “是映凤的家里又来人啦。” 太凹还不太清楚怎么一回事,陪客女已经焦躁起来。 “怎么又来了,我去说,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叫映凤的陪客女,象个处事老练的风月场手,喝了口茶,从容地出去了。 “对不起您啦。映凤家里老来人,您还是换个别的姑娘吧,我去给您叫一个。” 太凹的兴致一下子,崩塌了大半。 “不用了。钱我会照常付,该回去了。” 一出门,就听见吵嘴的尖利声,太凹无所顾忌朝那边走了过去。两个貌象似兄弟的乡下大汉,正和神情异样的映凤大肆嘴吵。映凤象一位受了刺激的精神病人,情绪有些失常。一种莫名的惆怅突然在太凹胸中升起殒落。 秋名寺(22) 蝉声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墙壁中的窗框朝外望去,一片灰茫茫的气色。不知为什么,太凹异常焦躁,大概是一晚上没有睡觉,偏逢大雨将即。 念经的人敲着木鱼。声声空洞。 太凹想起初见驹驹的情景:那片从铁壶里冒出来的水气,裹住了她纤瘦的身躯,俨然飘渺在雾中。身后的门框以及门框圈住的门外世界,却又将朦胧的驹驹勾勒清楚了。 他是厚颜无耻惯了的。漫不经心的挑逗会使驹驹尴尬至这样的地步,或许她从来都言语搪塞。绾绾则象一场初雪,鲜明快意。那副心情活象从泼墨画中跳出来的一株松树,每一枝一条都耸立在雪中,敏锐的目光凌厉刺向苍穹。 太凹计划雨一停就回北京。他整理好在寺里创作的服装设计图纸,并在记事簿上明确写上一条:到天安门拍照,带给映凤看。他想,下回再来就一定要带着未婚妻一起来,或许她也会喜欢这里,驹驹姐妹也会很好的招待她。 他是这样想的。然而,雨一停,他却没能走得了。 雨一停,驹驹便卧轨了。 绾绾在厢房里找到一封遗书,是用钢笔写在红格信笺上的,用一枚梳子压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也不知道该写给谁。我看电影里的人死之前,都会写这个东西。我现在很乱,明知道写不好,但我还是得写。 我想勉强我身边的人顺从我是万万不能的。除非我知道他们都怎么生活,都想什么。人和人想得都不一样。我想怎么样他们不会知道。所以,他们不准我想怎样,尽管我知道我想的并没有错。 许多日来,一个人呆着就会乱想。那象一种有形状的东西,在心和脑之间来回乱窜,抓不住、摸不着。我也看过医生,但是我是健康的。 当人人都排弃我时,我就成了一个多余人,纯粹多余。多余的人应该象白头发一样拔掉。我想我也是这样了。 在结束生命之前,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想说,我并不迂腐,我想逃生。但是,没有人允许我这么做,也没有人帮我。师父讲,人最终都将皈依我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在梦里,时常会梦到奔驰的火车。 我想,我知道我该到哪里去啦! 太凹将信折好,放进皮箱里。他躺在床上,想了许多。 第二天,他去了驹驹家,因为是折寿,驹驹的死并没有灵堂和出丧葬礼。他跟在绾绾身后,和几个人一起把驹驹不全的尸体运往火葬厂。 人们都戴着庄重的黑臂章。每个人一脸肃穆。驹驹的尸体用白布裹着,渐渐被放下来。“让开,你们都让开。” 太凹听见绾绾的喊声。 “这孩子,怎么啦?” 绾绾发疯似的,推开众人,把驹驹的尸体搂进怀里。有人上去,想拉开她,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太凹想劝解情绪不稳定的绾绾,然而,泥泞的路面令他脚下一滑,划出一条深深的泥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