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未歇》 第一章(1) “不,他们不是病人,也不是疯了,只是他们的灵魂不在此处。”电视里的,一个女人优雅雍容,带着浅浅的笑容,瞬间征服观众。 醉生梦死的幕后老大陆东皓看着屏幕里的那个身影,轻酌了一口酒。茶几上还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著名先锋作家川子回埠,热心投身公益事业捐资100万用于精神病治疗事业”,标题很长,也占了相当大的版面,介绍了旅居法国的华裔著名先锋作家川子的生平和她最近获得的文学奖项,以及她将所得奖金全数捐助给北京一家精神病专业治疗机构用于医学研究的事情。 她终于还是回来了。陆东皓神色不变地注视着屏幕,眉一挑,这么高调,是一种示威么?他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残酒。 京郊的墓园。 十月,北京最美的季节。秋天转瞬即逝,但是落叶很美,起风的时候带着点肃穆和萧瑟,显得漫山遍野的红叶红得越发壮烈。那种红,是最绝色的伤口,那种凉,有彻肺的忧伤。 甘尚川不知道在墓碑前面站了多久,后来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新刻的字,像是要把那些字一个一个都刻进心里:“没有来看你,你恨我吗?”她对着安静的墓碑说话,又像是一场自问自答,“可是,我还在恨你,怎么办?” yoyo办完手续从管理处走过来,看见甘尚川还蹲在那里,忍不住走过去:“川子,起风了,我们明天再来吧。” 甘尚川没说话,站起身,静静地鞠了三次躬。 离开的时候,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还在窃窃私语:“怎么今天落葬还那么冷清啊?” “那女的是死者的女儿吧?” “嗯,文件是这么写的。死亡证明是一家精神病医院开的,估计死的那个……”说话的那个人指了指脑袋,众人了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连下葬都那么冷清。 十月的天气,风大,这些话,一吹就散了。 yoyo在回去的路上,终于忍不住开口:“川子,为什么不把伯母送回家乡呢?” 甘尚川靠在椅背上,长时间的飞行,然后马不停蹄地从医院到火葬场再到墓地,她有些乏累了,闭着眼睛,良久,久到yoyo怀疑她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这句疑问。她才缓缓地开口:“她不会喜欢那里的。” yoyo是香港人,在法国读的大学,毕业之后,导师推荐她给川子做助理。她喜欢这个来自大陆的女子,她的年纪只比自 己大了三四岁,可是浑身上下都藏着谜,就像她的那些文字,晦涩,充满了隐喻,可是导师说她是真正在用灵魂写作。 yoyo喜欢川子,她帮川子打理日常事务,两个年轻的华裔女子很容易在异国他乡建立友谊。yoyo接触过很多从事专业写作的人,他们身上总有着各式各样的怪癖,可是川子没有,她的生活甚至很规律,不放纵,不沉溺,节制而又自律,像普通的白领一样。她有时候会对她撒娇,“yoyo,来抱抱我”,还会拉着她一起去旅行。每当她为她完成一件事情时,她总是会不吝赞美,“yoyo,你太能干了”“yoyo,没有你我怎么办”。她们更像是朋友,而不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所以,这一次,川子说她的母亲过世了,她义不容辞地跟着她回来了。川子没说会待多久,她也没问。 她只是觉得奇怪,自从回来之后,川子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常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有时候会长时间发呆,即使是回来料理母亲的后事,她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想,川子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会想起川子写的那些故事,充满了黑暗、悲悯、自戕,书里的那个她悲观而又绝望,跟现实里的那个她,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第一章(2) 不是每个人都对他人内心世界充满好奇,至少yoyo不是。所以,她点了点头,一路沉默地把车开回市区。 “我的母亲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甘尚川躺在酒店的床上,yoyo睡在她的旁边,两个人喝着酒,她觉得她此刻很想倾诉,有些痛埋得太深,深到挖出来的时候都已经不觉得痛。在法国,她的心理医生告诉她,如果想要忘记,就要试着把这种痛苦原原本本倾泻出来。 yoyo在床上选择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她们两个人都喜欢喝点红酒,在微醺的状态下聊天有种奇异的体验。很多次,她就是这样跟川子谈论她在香港的家人,她那位牙医男朋友,她的初恋,她的分手。她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下听川子讲话,虽然她的话不多,但是她的话里有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川子会讲自己的事情,比如说现在。 “我母亲这一生都很幸福,没有吃过苦。我的父亲对她很好,她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女人,她的世界安稳得只剩下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可以视而不见。” “这样多好。” “是啊,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智慧可以让自己沉溺在美梦里永远都不醒来,即使是死亡。” “那她爱你吗?” “爱?她爱她梦里的那个女儿,还有梦里的丈夫。当然,她爱,很爱很爱。” “梦跟现实有什么关系?” “yoyo,你做过梦吧?其实在大多数的梦里,我们都知道这是个梦,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它总会醒来。可是,我的母亲她不一样,她即使清醒了,她也可以把梦继续做下去。” “你是说她逃避现实吗?” “她不想下地狱,所以一直以为自己置身天堂。她给自己造了一座白宫,把自己妥善地放在时间的缝隙里,所以她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担心美梦会醒来。” “她在她的梦里,但是她把你抛在了门外。”yoyo知道她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她大约能明白川子话里的意思。 “她没有疯,你猜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什么?” “她说,川子,对不起。” yoyo没有起身抬头去看川子的表情,却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股潮湿的悲意。 “川子,无论她做怎样的选择,她都是你的母亲。 ” 甘尚川没有再说话,她从来不认为原谅与宽恕是一种美德。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她死了,或许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死了。但当真正的死亡来临,她亲眼目睹她的尸体被送进焚化炉,她在骨灰盒还未合上的时候,捏出一把骨灰,她把它捧在手里,觉得一种强烈的不真实,这,真的是她的母亲吗? 所有人都以为母亲疯了,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她尖叫、崩溃、伤人,像是一个野蛮的生物,然后在安静的时候,静静地扮演着劫难之前的那个自己,她对她说:“来,我给你看我女儿的照片,她在美国念书,今年才十八岁。”她在医院里呼唤她丈夫的名字,那位善心的医生抱着哭泣的她,不断地安抚着她:“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真是一个杰出的演员,就连眼神都那么歇斯底里。 可是,只有川子知道,她一直都清醒着。 她再也没有去医院看过她,一次也没有。对着那样的母亲,她怕自己会崩溃,不明白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可是,最后,她居然对她说,川子,对不起。 对不起,我选择了逃避;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承受苦难;对不起,我把你留在了地狱。 第一章(3) 而她,宁愿听不见这三个字。这样,她也可以欺骗自己,或许她的母亲真的疯了。 如果恨可以让她记住自己的母亲,那么就继续恨下去吧。 因为在所有激烈的情感里,她不知道除了恨,还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活下去。 “maro,我想在中国待一段时间。” “考虑清楚了?” “当然。” “川子,你觉得值得吗?” “……值得。” 川子挂了电话,跟yoyo说:“你喜欢这里吗?”yoyo正在整理房间里的东西,随意地点了点头。 “yoyo,陪我回s城吧!” “你的家乡?” “对,我的家乡。” yoyo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在哪里工作不是工作呢? yoyo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川子:“你的家乡,秋天美吗?” 川子正靠在窗台上抽烟:“不,s城没有秋天。” 那是一个没有季节过渡期的城市,春秋更迭短暂得像是一缕风,一阵雨,快得让你猝不及防。天堂与地狱之间,没有悲喜人间。 “川子,你不快乐。” “亲爱的,你可以把我的不快乐理解成近乡情怯。” “近乡情怯?”yoyo重复了这四个字,将信将疑。 “丧家犬也有乡愁。” “what?”yoyo有些糊涂。 “好吧,让我们在北京过完这个秋天吧。”川子熄灭了烟,笑着对yoyo说,“明天我们去看红叶,好不好?” 红叶在香山,yoyo即使第一次来北京也知道,可是她们来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红叶,只有鲜衣怒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以川子的身份和她特意在媒体上的曝光,打入北京的社交圈并非难事,但是yoyo觉得这背后有maro的功劳。 “川子?”景然在慈善晚宴上遇见甘尚川的时候,有些不可置信。 “景哥哥,好久不见。”甘尚川笑了笑,看着那位十年不见的故人。 “真的是你?”岁月留下刀锋,留下痕迹,可是当记忆里的那个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你的脑海还是会在第一刻不由自主地迸出那个名字,因为痕迹太深,所以无法磨灭。 甘尚川看见他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亮光,再次绽放笑容:“不然呢?” 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随着这个名字被翻起的是那些翻江倒海的回忆,甜蜜的,酸涩的,夹杂着世事如棋的无奈,可是更多的还是惊喜。 他明明有千言万语:你当初去了哪里?这十年怎么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都不敢相信他们口中的那个作家真的就是你?川子……可是,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终于让他感觉有些熟悉,跟记忆渐渐吻合,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信任、开心,还有回忆。 “你们认识?”cic银行的行长夫人走过来,一位是刚回到国内的华裔女作家,一位是刚上任的s城副市长景然,他们居然认识。 “小川子是……” “景市长当初在国家计委的时候,我们在法国有过一面之缘。”甘尚川适时地打断了景然的介绍。 行长夫人露出了然的表情:“世界真小,不是?” “是啊,世界真小。” 甘尚川笑了笑,转过身在行长夫人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看见这位行长夫人的脸色顿时绽放光彩:“真的吗?那怎么好意思?” 景然有些失落,却又说不清楚这样的失落从何而来,可是当两人擦身而过,他突然接触到甘尚川的手掌,然后手心里被塞了一张卡片,那种失落又迅速被惊喜填满。 走到无人处,他细细摩挲着卡片上娟秀的字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第一章(4) 不是所有故人的相逢都是一种幸事,可是他像是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年代,开始忐忑地等待下一次见面的到来,他像是十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你明明可以直接找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偶遇呢?”yoyo不明白甘尚川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故意”邂逅那位叫景然的男人。 “yoyo,我们在玩一场猎人与猎物的游戏。你认为猎人会直接告诉猎物,喂,小白兔,我要来捉你了哟!”甘尚川躺在酒店的床上,伸了个懒腰。 yoyo被她的语气逗笑了:“这就是东方式的含蓄和婉约吗?” “yoyo,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没有直接回答yoyo的问题,其实这根本无关风月,所以含蓄与婉约都无从谈起。 景然与甘尚川第二次见面是在高尔夫球场。 不为什么,在甘尚川看来,球技高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得体的衣着会让她看起来更接近十年前的那个女孩。 “我想起你以前在球场旁边看我打球的样子,也是这样专注。”他挥完一杆,转身看着她,今天的她跟晚宴上的那个她又有些不同。女人的美,不在外貌,而在风情。晚宴上的那袭银白色的礼服衬得她光华四射,熠熠生辉,却远远不及现在球场上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她,澄澈、无碍、无扰,一眼望去就可以抵达记忆的深处。 “景哥哥以前打球的时候也会像今天这么紧张吗?”她看着那球的落点,打趣他的心不在焉。 “我以前也紧张,不过以前的你比我更紧张。”他凑近她的耳畔,手若有似无地搂着她的腰,乍眼看去两个人像是一对亲密的情侣。 甘尚川脱了手套,状似不经意地伸手握住了景然的手心:“你都出汗了。” 景然心中剧烈一动,顺势拉住她的手,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 “景哥哥,我想起以前读书时候的事儿了。” 景然总觉得不真实,自从十年之后再次见到甘尚川就觉得不真实,脑海里交错着出现现在的她和记忆中的她,现实与记忆在玩着拼图游戏,试图拼接出一个真实的甘尚川。但是,这对理智和感情都是双重的考验。 如果他不认识她的过去,他可以娴熟地从她的种种举动里分辨出那些欲拒还迎,夹杂着成熟男女情欲上的吸引。是的,不管他是否认识十年前的她,现在的川子依旧深深吸引着他。 但,又不全是这样。她总会让他想起过去。她依旧固执地延续着“景哥哥”的称谓,总让他想起十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女友,彼此都是初恋,甜美青涩,那个叫小川子的女生贯穿了他漫长的青春: 她喜欢拉着他的衣角,羞涩地说“景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她喜欢把手放在他的手心,眼神里的清澈和毫无畏惧的信任像是把整个世界都交到了他的手里。她是城堡里的公主,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记忆中,她做过最冒险的一件事就是独身去了美国,给家里人留下一句“我要去找景哥哥”。他的父母在电话里百般叮咛,让他照顾好她,彼时,他也不过只比她年长三岁,却觉得像是把一个人的幸福与未来都承接在了手心,可是这样的负担让他觉得甜蜜。他以为,这就是一生,那个叫他景哥哥的女孩会一直驻守在他的生命。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她忽然消失了。 然后,就是现在。他总分不清楚回忆与现实,他知道他不能再放她离开。 “景市长,真是好兴致。” 第一章(5) 他回过神,就看见陆东皓向他走来。世界真小,在北京两个人也能遇到。 “陆先生,怎么你也在北京?”他走前了几步,跟陆东皓握了握手。 “来这边处理些生意。”陆东皓拍了拍景然的肩膀,说笑了几句像是才发现静静站在一旁的甘尚川,“这位是?” 景然觉得有些诧异,像他们这样身份的男人出来交际,除非对方主动介绍,否则是不会对旁人身边的女伴打招呼的。他旋即又想起,甘尚川毕竟跟普通的女伴不一样,也就大大方方地跟他介绍:“甘尚川,川子,这是陆总。” “陆总,你好。”甘尚川其实在握景然手时就已经发现陆皓东了,不是她视力异于旁人,而是那男人逼人的视线与独特的气息早已渗入骨髓,她扯出天衣无缝的笑容,尽职地扮演着景然女伴的身份。 陆皓东心里有些不悦,一时又分不清楚心里的这股不悦是来自景然那寥寥几字含义暧昧的介绍,还是甘尚川脸上那恍若陌路的笑容,他觉得刺眼,于是话语里也多了利刺:“怎么没看见景太太?怎么,她不在北京么?” 甘尚川感觉到景然有瞬间的僵硬,然后就听见他的话语里也带了些硬气:“没想到陆先生比我还关心曼宁,我会转告她的。” 甘尚川有些想笑,这个男人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嘛,这么拙劣的试探也使出来了。下一秒,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景然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甘尚川都没有说话。景然觉得有些气闷,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他知道刚刚川子从他手心里挣脱意味着什么。一时之间,彼此都有些沉默。 “那个陆总,是你朋友吗?” 景然松了一口气,他很担心甘尚川会问起他的现状,包括他的婚姻。陆皓东,那是个安全的话题。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说,不知不觉话就有些多,像是要刻意去打破弥漫在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和局促:“你说刚才那个人?算不上朋友。他明面上是个生意人,不过关系很杂,背景也很深。我刚去s城的时候拜会过他,算是点头之交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为什么你会去拜会他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陆皓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样的事情,可是还要这样天真地发问,至少她要明白景然对陆皓东是个什么态度。 “傻丫头。好多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摩挲了她 的头发,包括那句“傻丫头”也是没有经过大脑般的脱口而出。是的,不管过去多久,不管中间是否隔着沧海桑田,她某些不经意的话语和表情,总是让他觉得她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川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景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天真了?”她看着他,眼神里有悲伤一闪而逝。 “川子,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忧伤。她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包括她的景哥哥,可是时间刻不容缓,由不得人。他有了自己的事业,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妻子。而记忆中的那个人,原本已经被他妥善存放在记忆的深处,却突然凭空出现在他的现实世界里,像是一道炸雷,让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如何给现在的她一个妥帖的身份,初恋?曾经的爱人?可他不愿意她就此成为过去。但情人?小三儿?他发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样的词汇如此让人难堪。 他的小川子,他该怎么办才好? yoyo隐约有种感觉,他们待在北京的时间会比她预料得要长。这几天,川子都待在酒店里,没有跟那个叫景然的男人出去,她好几次看见那个男人坐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里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第一章(6) “你还不原谅他吗?”yoyo问她。 “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为什么要我原谅?”川子这几天一直不开心,甚至她又开始服食镇静剂,这真不是个好现象,她觉得她有必要告诉maro了。 男女之间,其实就是一场战争,示敌以弱,欲擒故纵,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兵法》同样适用。甘尚川的低落另有出处。 很久没有再做噩梦。可是这几夜,那些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碎片又一次像潮水般袭来,她终究还是低估了陆皓东对自己的影响力。 可是真奇怪,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晚上的时候,她接到了maro的电话。 “川子,忘记也是一种美德。” “maro,你知道,我不可能放弃。” 电话那端有片刻的沉默,川子转过头冲yoyo做了个鬼脸,肯定是这个鬼精灵告的密。 “在你的戏码里,我什么时候出场?”maro放弃了说服这个固执的女人。 “快了吧,期待在s城见到你。”川子想了想,冬天已经不远了吧。 “你一回去,就有两拨人在调查你。他们好像都挺关心我与你的关系。”maro说。 “希望调查结果能令他们的雇主满意。”川子没有想到景然也会对她的过去好奇。不过她不太欣赏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他缺失的那段过去。 景然拿到了关于甘尚川的资料,资料上,前五年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就囊括,当她从美国回国,经受家庭巨变,然后就销声匿迹了五年。五年之后,她重新出现已经是在法国了。先是在巴黎三大主修比较文学,读书期间出了第一本英文小说《囚徒》,然后被法国传媒巨头wwd旗下的出版公司看中,从此走上专业作家的道路。 这样的资料跟媒体上获得的信息并无太大的出入,唯一觉得蹊跷的不过就是wwd为何对这样毫无名气的留学生青睐有加,力捧她成为法国文坛新星,然而这位华裔女子,甚至还不会用法语写作。 从理智的角度,景然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这份调查得来的资料是被人工修饰过的,不是他不相信帮他调查的人,而是这显然是对方特地准备的标准答案。可是,从情感上,他愿意相信这样的结论。他宁可相信他的小川子就是这么单纯地过了十年,虽然没有他的介入,但是现在依旧不晚。她的身边并没有过从甚密的异性出现。 他 这次在北京之所以停留这么长的时间,一是工作需要,二是父母都在北京,顺便在家多停留一段时间。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他跟川子到底只是在北京这座城市里完成一场重逢然后别离的邂逅,还是可以产生点别的可能。他知道,他之所以迟迟不愿意回s城,终究还是存了点私心。 人是一种怀旧的动物。尤其是入了社会之后,丢弃的过去反而愈发显得可贵和珍稀。景然知道,他这一生就像是一个太过标准的世家子弟的范本。 年轻的时候有一段门当户对的初恋,最难能可贵的彼此还能两情相悦。唯一的失误,不过就是他笃定做他妻子的那个女孩被他中途弄丢了。那一年,他们在美国,他都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细节。白天的时候,川子给他打电话:“景哥哥,晚上我们在家做饭吃吧!”说的那个家,不过只是他租住的留学生公寓。他从图书馆出来就看见小川子在图书馆门前的那片草坪上躺着晒太阳,阳光晒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她微眯着眼,没有察觉他的靠近。等到他情不自禁吻上她额头时,她才睁开眼。 第一章(7) “以后不要躺在这里睡觉。”那场景太容易蛊惑人心。 “为什么?”她笑着问他,搂着他的脖子,像是无尾熊。 “因为有坏人。” “坏人才不会看上我。” 她总是这样,常常说我觉得美不是一切,它很浪费人生。也只有真正漠视美丽的人才敢这样说。年轻算什么呢?有皱纹又怎样呢?那一年,她才多少岁呢?十八,真真的豆蔻年华。 然后,他们去了超市,她一直缠着他买这个买那个,“景哥哥,给我做麻婆豆腐”“景哥哥,我要吃松仁玉米”“景哥哥……”“景哥哥……” 他以为在漫长的生命里,他都会扮演着“景哥哥”的角色,可是没有想到,那天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从此之后,他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是众人眼里的景处长、景局长、景市长,却再也不会有人冲着他叫“景哥哥”。 当天晚上,川子就接到了国内的电话。她匆匆说:“我爸爸生病了,我要回去一趟。” 他以为不过只是短暂的分离,甚至还帮她订好了机票,收拾了行李。她大部分的东西都还在宿舍里,甚至他们还约定好了圣诞的旅行。他们都计划好了,从美国一直开车开到阿根廷,她说她要去看看那个瀑布还在不在,计划得那么完美,彼此都信以为真。 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父母说,川子很好,有我们在,你好好读书。 他们后来还说,川子家出了点事,她暂时回来不了。你不用请假回来。 再后来,他连她的电话都打不通了。 一切关于川子的消息都是他父母转达的。 “她爸爸在接受调查,她现在联系你不方便。你不要回来添乱了”…… 一个又一个似假还真的谎言,把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等到他学期结束回国,他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的小川子了。就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他跟他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于事无补。 渐渐的,等他从侧面了解到当初事件的真相时,已经太晚了。 那个显赫的家庭连同他们的掌上明珠都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所有人都绝口不提,仿佛,她,这家人,甚至这个姓氏,都从未出现过。 历史的残酷之处就在于那寥寥几字之下的血腥和冰冷 。期间暗藏的权谋、倾轧和野心、仇恨,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寥寥几笔下的名字,代表的是鲜活的生命和曾经盛放的人生。 景然深觉自己的伪善,就是从这样的时刻开始的。很多人,很多角色,并非非她不可。导演说,啊,这角色非a不可。其实,不过只是一句恭维,并非事实。结果或许因为价码没有谈妥,或许幕后人觉得a不够知情识趣,反正a之后还有二十五个字母在排队等候。 张曼宁会成为他的妻子,实在是一件太过顺理成章的事情——门当户对,而彼此都风华正茂。圈子里都盛赞他们的完美婚姻。在绝大多数的时刻,他自己都会忘记原来自己的生命里还出现过那个叫甘尚川的女孩子。有时候,他也会有恍惚,看到某部电影,想起某些片断,不经意的一句话,某人的一些举动,都会让他在心底暗暗地假设:倘若她还在这里,又会如何?现在又该怎样?不过,也仅此而已。你不能妄想所有的现实都会成为小说的桥段,男友念念不忘,继而倾家荡产,放弃所有前途,去为了女友翻案,寻找她的下落。多年之后,他找到了她,可是早已物是人非。他还能流下热泪,抱着早已不复天真、不复柔软,如枯槁般的她说出那句“我爱你”。 面对现在的甘尚川,他需要勇气。克服内心的那股负罪感,还有即将而来的更深的负罪感。 第二章(1) 甘尚川觉得吃饭与做爱,是人生少数几件不必付大代价就可获得快乐的事情。不过,人们以得到这种快乐为耻。很可爱的人生与人性。 之所以觉得这样的快乐可耻,是因为男女之间往往是从吃饭开始,再从做爱结束。比如,此刻。 她跟景然坐在酒店的餐厅里吃饭。而她甚至不需要用心揣摩,都能从他的眼光里捕捉到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顿饭那么简单。 男人和女人,赤裸点会比较简单。她想起陆皓东,那个男人是如何让她学会诚恳地表达,赤裸地宣泄,谎言与道具在他面前一无是处。 只是可惜,此刻,她还是需要扮演十年前的自己。演技也是润滑剂,至少对彼此的私心都是一种粉饰。 话题不可避免地谈论到彼此空白的时间。 你去了哪里,你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起我? 或许最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是这些。 “如果我说真的有一个天使,武功全失,一派天真,落在人间,会遇到什么?”甘尚川笑着说。 景然沉默,不能再近更多。 言语间隐藏的不能与外人道的酸楚却从她的笑容里丝丝浮了上来。景然有些动情地握住了川子的手,然后再也没有放开。 与景然这出破镜重圆的戏码上演得合情合理又水到渠成。如果不是常常会走神,会抽离角色,川子也觉得,原来自己等的还是千回百转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景然有些想哭,不过这只是激荡在内心的一种情绪,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在该笑的时候想流眼泪,因为失而复得的喜悦在瞬间没过头顶的时候,笑容都显得太多单薄。 他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可是在这几天,却被川子的出现打乱了自己循规蹈矩、四平八稳的人生,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乱来的人,更加不认为自己可以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把戏。但是不可否认,他在面对川子的时候,会自动遗忘掉自己正在扮演的若干角色。他很想对着全世界呐喊,我的川子又回来了! 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呐喊只能深埋在心底,不能告诉他的朋友,他的亲人,所以这种渴望呐喊的情绪才越发激烈。这样的感情来得迅猛,烧得他完全辨不清方向。 “那位景先生,很爱你。”yoyo在私下里对川子说。 “yoyo,你说欺骗和利用他人感情的人是坏人,还是杀人放火 才算是坏人?”川子看着yoyo,想要找到某种答案。 “你是在考教道德与法律么?” 川子笑了。 她是真的喜欢yoyo,聪明但从不盘根问底,旁观但从来都责无旁贷。她喜欢她的清醒和点到即止。 既然内心早有准绳,何必箭在弦上,还要迟疑不决呢? “景哥哥,这次回国,我还有别的事情。”在一个初冬时节的午后,川子终于切入了正题。 景然看着她,心里却掠过一种不知名的暗喜。 “你知道wwd集团吗?” “知道,法国最大的传媒集团。”景然正了正眉色,听川子的下文。 “他们想在中国投资,而我向他们推荐了s城。” 景然心思轮转,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听说他们现在的总裁是maro?” “嗯,我跟他是朋友。”甘尚川轻描淡写就解了景然的疑惑。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可是景然没有问出口。 可是甘尚川的高效率却让景然发现,投资的事情绝对不只是她随口说说而已。 第二章(2) 摆在景然面前的投资策划案,内容详尽,无论是投资项目还是规模,对景然来说都是极其诱人的投资案。能够吸引到wwd的投资,对s城而言有点像天上掉下馅饼一样不真实。 “景哥哥,我只是负责牵线,maro会亲自来一趟中国。”甘尚川笑得一脸无辜。 陆东皓再次见到甘尚川是在一次中法商业联会上。当传言中低调的传媒巨子maro相携著名华裔作家甘尚川一同出现时,陆东皓之前的种种猜疑终于拼凑出了真相。他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个五年不见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或许思考得太入神,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捏着酒杯的十指已经发白。 “东哥,已经查到了。跟我们抢城东那块地的公司是在香港注资的,法人是川子。哦,甘尚川。”陆东皓的助理林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东皓的神色,这个男人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他依然感觉到了沉默背后那引而不发的强大气场,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怒气。 林建跟了陆东皓十几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川子会摇身一变成了著名作家,还跑回来跟他们抢生意?她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可是就在陆东皓的不远处,景然却与maro相谈甚欢,甘尚川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言笑晏晏,真是一幅和谐得让人刺眼的场景。 “景市长,我会把在s城的所有业务都交给川子代理,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maro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向景然示意举杯,“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景然风度翩翩,姿态潇洒,甘尚川有些出神地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一个人回国,那结局会否不一样?她缱绻的目光落在景然身上,却没有听到不远处玻璃破碎的声音。 景然送甘尚川和maro到了酒店门口,甘尚川跟着maro走进酒店大堂,maro有些恶作剧地搂着她的腰,俯身在她耳旁呢喃:“想不想看看你的初恋情人是什么表情?”甘尚川感觉得到投注在背后的那道目光,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她对上maro的眼,一字一顿地说:“maro,他不是陆东皓。” maro对这个倔强的东方女人有着有些强烈的好奇,他松开他的手,不经意地耸耸肩:“你不觉得这样会更好玩?” “maro,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桥段。一女两男的故事,实在太俗套了。” 她还懂得调侃,状若大方,轻轻松松就打发掉了他的试探。 maro想起五年前那个破败如蒲柳的女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有短暂的恍惚,不知道该惊叹眼前这个女人顽强的生命力和近乎于执念的顽固,还是该诧异于自己对她的纵容与日益渐增的欣赏。 她是真的可以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就这一点,他跟她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五年前,她只身一人找到他,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我可以帮你拿到东南亚市场的赌球代理,你不用再看陆东皓的脸色。” 当时他以为她疯了,就在wwd集团办公室,跟他谈论他隐秘的地下产业,就像谈论天气一样的平常,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句话所蕴藏的无限杀机。 他记得他叫保安赶她出去,她在临走的时候,用法语对他说:“maro,你真是个胆小鬼。” 第一次见面,印象太过深刻。从此以后,他感觉到这个疯女子一直萦绕在他周围,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猎人盯着他,亦步亦趋,甚至在视线相交的时候,毫无偷窥和盯梢者的羞愧,用一种近乎挑衅的目光与他对视。 第二章(3) 他的心腹对他说:“要不要解决那个疯女人?” 当时他只觉得有趣,挥了挥手:“由她去吧。” 半年之后,他被他的继母逼到无路可走,一出预谋中的车祸,让他狼狈不堪,她适时地出现,仿佛等待了这么久,就为了等待这个机会。 她把他弄到租住的小屋,躲避追杀。 他也曾问过她:“你凭什么那么肯定我可以帮你?” “maro,你需要我。”她答得那么自信,跟她狼狈的处境截然相反的自信。 后来呢?她终于没有让他失望。她不是疯癫,只是疯狂,用生命做赌注去不计余力地报复一个男人。而maro,当他拿到所有下级代理的名单,成功挤走了陆皓东的总代理之后,他终于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对抗他的继母。那个妄图独吞整个wwd王国的女人。 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充满阴谋、杀戮和不为人知的背叛与算计。而川子,他常常戏谑地想,她就是来自东方神秘的巫婆,带来神奇的力量、幸运还有魔法。 他们之间,亦师亦友,是同伴亦是互相算计的敌人,但唯独,不是情人。 他对她,并非没有好奇和探知的欲望。 可是,她淡然地说:“maro,我这辈子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报复一个男人给我的屈辱,我不想在这个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 他清楚她的过往,所以愈发明白,他们是一类人。冷血、顽固,没有心。 “川子,你有没有想过,时至今日,我已经得到了整个wwd,你不怕我毁约,不再履行当初跟你达成的协议?” “maro,你是利益动物,不要告诉我,你那么容易就会满足。” 他笑了,忍不住亲吻了她的额头。 有时候想,如果早点遇到她,他会不会比现在过得好一点? 陆东皓?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女人,在用所有的精力和生命恨着他? 回到房间后,甘尚川打了电话给景然,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她与maro之间的过往,仅仅是因为此刻她需要他。 “景哥哥,你想不想听故事?” 一个在国内走投无路的女子到了法国留学,因为生活窘迫只能选择在餐厅和酒吧打工,却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目睹了一场人为的车祸,她一时善意救了被困在车厢里的男子。她刚把他拖出车外,准备 打电话报警却被男子摁住了手:“不要报警。” 她无意中被卷入一场追杀,她只好把他藏在自己的宿舍。帮他换药,照顾他,直至痊愈。很久之后,当一辆豪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她才知道当初救的竟然是wwd的大少爷。 报纸上说wwd的大少爷正在跟他的那位年轻继母为争夺wwd的实权大打出手,她没有想到,原来商业上的尔虞我诈,豪门里的是非恩怨也可以上升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对决。 她救了他。他涌泉相报。无意间看到她写的断章残片,状若轻松地说:“川子,想不想当作家?” 他对她是有知遇之恩的。 后来呢?两人成了朋友。她跟maro说,叶落总是要归根的。 maro说,川子,wwd的版图也应该延伸到中国。 “景哥哥,你知道我在美国学的是金融投资,我不想自己学无所成。maro看似风光,其实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 话说到这份儿上,景然只有哑然以对,最后,川子说:“景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吧?” 景然吃惊的地方在于偌大的wwd集团竟把数十亿的投资项目交给川子全权负责,里面的原因深究起来的确不会是一个让他感觉愉快的真相。 第二章(4) 而此刻,甘尚川在电话那头把原委娓娓道来,虽然点到即止,可每一丝疑惑都有了出处。当然,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知遇之恩,总归要比那熟谙豪门争斗的职业经理人强过不少,他是真的想相信她。 其实,即使答案真的是他想得那样龌龊不堪,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和反对呢? 于公,他为s城拉回了数十亿的投资,而与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合作远比跟来路不清的外国人打交道有把握许多,在很多立场和原则问题上,他相信甘尚川绝对不会做得比外国人过分。于私,他是真的希望川子跟着他一起回s城,那么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呢? 而他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他实在没办法问出口。 在回s城的飞机上,景然明显感觉到川子的紧张。 “困了就睡会儿。” maro在中法商会之后就飞走了,而yoyo早在一个月前就先行前往s城筹备投资事宜,于是这一行只有甘尚川和景然。 川子摇了摇头,想要吃药,张了张口又忍住了。她要戒,戒掉恐惧,戒掉不安,戒掉惧怕,戒掉陆东皓。 她知道,她此刻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四肢冰凉,十指发白,嘴唇还在轻微颤抖,像极了犯了毒瘾的病人。 她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噩梦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可是,命运正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让她直面曾经,回到过去。 那一年,她十八岁。那时的她,是亦舒笔下的玫瑰,家明手里的那捧骄阳,是王菲吟唱的安琪儿,是穿着玻璃鞋的公主。良好的家世,耀人的门楣,一路保送跳级读到高一,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不过就是在高二那年跟着景然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就连这段青梅竹马早恋的爱情,竟也成为政府大院里的佳话。书记伯伯常笑着问她父亲,你们家小川子什么时候跟景然那小子结婚啊?他父亲也不过说了一句,孩子大了,由着她去吧。无奈之间不是没有骄傲的。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可是命运从来不会顺理成章。 再从美国回来,刚一下飞机,她就找不到他父亲了。而那贴了封条的房子冰冷得让她刺目。 她的母亲还在接受调查。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挨家挨户地敲门,叫着“伯伯、叔叔、阿姨,求求你们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生来就是不用求人的,可是那几天,她极尽卑 微,受尽冷眼,才知什么叫树倒猢狲散。 她知道她的父亲倒了,堂堂纪委书记若有人有心陷害,总能找到同盟抓到把柄的。那是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肮脏、血腥,那一双翻云覆雨手,无形却又残酷。 可是,这远不是终点。 景然的父母说她:“傻孩子,你怎么回来啊?快回美国吧!” 有人扬言,杀人偿命,父债女偿,这不是她父亲一个人的债,对方要杀人杀死,不留后患。 到底有多大的来头?到底有多深的仇怨? 而她竟一无所知。 她的母亲被放回来的时候,已经疯了。只知道抓着她的手说:“不,不,我女儿是无辜的。” 十八年前,她得父荫庇。十八年后,她无辜受牵连。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悲剧,不过只是几个弄权者的无辜陷害。 “想救你父亲,得有这个数。” “小川子,大家一个院里长大的,别说哥哥不帮你,你知道s城谁最大吗?省长?书记?那都是屁。你听说过陆东皓吗?你去求求他,兴许陆少开心了,就把你爸给放了呢?” 第二章(5) 陆东皓。 这是甘尚川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s城地下王国的少东。 然后,她第一次踏进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s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她知道那地方,如同知道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八大胡同的莺歌燕舞,虚幻而又不真实。 他们,就是那帮说收了钱就可以让她见她父亲一面的高干子弟们把她卖给了醉生梦死。 那是她纯白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到黑色。 她对着那位叫蜜莉的经理嚷道:“我要见陆东皓。” 蜜莉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在她面前笑得花枝乱颤:“小丫头,你没发烧吧?” 她强作镇定:“不就是卖身吗?我卖。”她以为她真的懂,看过几本话本,以为逼良为娼的戏码不过如此。 “小丫头,你醒醒好吧?你想卖也要我们陆少看得起啊!” 然后是那暗无天日的培训。 原来每一行的规矩都那么深不可测,而她幼稚地以为只要脱光了衣服躺在那里,第二天她的世界就能恢复原样。 跟她一起培训的新人有十几个,不明白她的排斥和抗拒到底从何而来。 “真把自己当圣女了啊?这里又正规,门槛又高,好多人想来都还来不了呢,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什么本事都没有,只知道哭哭啼啼,活该被罚,还要连累我们。” 她恍若坠入地狱最底层,听不懂她们的言语,不明白她们的逻辑,怎么还会有人对这里趋之若鹜? “你家是不是遭了什么变故啊?看着你不像是为了钱进来的。”好心的人问起。 当时她正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被打肿的嘴角,凄凉无比的微笑,绽放在渗有鲜血的嘴角,像黑色的大丽花,凄厉、惨淡而又绝望。 “陆东皓是不是这里的老板?怎样才可以见到他?”她逢人便问,渐渐才知道原来所谓卖身竟然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要机缘还要有巧合。 她们这群人要经过层层筛选验明正身之后,才可以到顶楼进行拍卖。是的,拍卖。就像苏世比拍卖一件冷冰冰的商品一样,把这些少女的初夜权交给台下的恩客去掂量,玩味,最后一锤定音,繁花落定。 “那陆东皓呢?” “陆少?他是背后的老板,不会参加这些花头儿,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表现特别优秀的,或者讨陆少喜欢的,陆少会在拍卖前就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川子,川子……”景然摇了摇身边的川子,她神情恍惚,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不好意思,昨天没有休息好。”她极力掩饰自己的狼狈,站起身来,窗外,是她暌违已久的故土。 对景然而言,这座南方的省会级城市带给他的情感层次远不如甘尚川那般爱恨绵杂,祸福交织。他在s城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以及少年时期,于父辈而言,留驻s城不过是从政道路上的一段历程,于他而言,则是名副其实的故乡。总归是美好的多于黯淡的,否则他也不会将s城作为自己事业的起点。 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而此时他与她坐在车上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像倒带一样从视线里倒退时,他看到的全是往昔他跟她在这个城市里共同走过的痕迹。 上个世纪,美国设计大师charlesandrayeames发明了时间城市的概念,他们说,城市是可以通过时间度量的,一分钟,一年甚至百年。在城市的肌体内流淌着时间的河,瞬间移动变幻的时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时间,远远超过人之寿命的亘古时间,时间像多旋律的组合深埋在记忆的深层,构筑着城市的灵魂和肌理。这座城既随着秒针的动作而时刻变化着世相,又在时间的沉淀中让我们触摸到城市的皮肤和温度,所以我们不得不用时间作为度量城市的一把尺。 第二章(6) 那一年,他跟她在机关幼儿园,从她开口会说话开始,他就成了她口里的那位景哥哥。机关幼儿园的院子里有一棵硕大的柿子树。还没等到柿子成熟的季节,这棵树上就会掉下拇指大小的青涩小柿子。她喜欢蹲在地上,看着他拿牙签把小柿子变成一个好玩的陀螺,眨着眼看着那个小陀螺转啊转啊,她在旁边拍着手欢呼:“景哥哥,好厉害啊!” 那一年,他升小学,而她还在幼儿园,她哭闹着要跟景哥哥一起上学,那一幕,像是生死离别。最后,还是小川子的父亲不忍心看见小女儿的哭闹,托了关系让她进了学前班。五岁的小姑娘坐在最后一排,因为个子太矮,看不见黑板,上课的时候拿着书包垫在椅子上,背挺得比谁都直。下课的时候她就跑到他的教室门口,在窗户外跳着看他。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头顶,被高高的窗棂挡着。 那一年,他读高一,她读初二,她在他面前嘟囔:“高中生是不是就是大人了?景哥哥,我要跳级,要不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那个时候,他一直当她是妹妹,他说:“小川子,我等你长大。” 那一年,她读高一,他即将留学。平安夜,她带着他去教堂,她跟他说:“景哥哥,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姥爷姥姥的故事?姥姥认识姥爷的时候,姥爷还是个新兵蛋子,姥姥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就私奔了。后来打仗,姥姥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仗打完了,姥爷回来的时候,组织上说姥姥出身不好,是大地主的后代,配不上姥爷,可是姥爷还是娶了姥姥。后来,姥爷被打倒了,姥姥就在干校里等着他,一直等到姥爷的死讯传来。我问姥姥,为什么那么多年,你都能无怨无悔地等着姥爷呢?姥姥从来没有告诉我答案。但我知道,一直支持她那么多年不动摇不变心的,是一种关于爱的信仰。” 景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是上一辈的爱情故事,是夹杂在岁月无情变迁中的一段风雨情愫,可是对于当年才十六岁的小川子而言,她却自然而然地将即将到来的离别视作沧海桑田,他还记得她的眸子在教堂五彩斑斓的琉璃之下闪动着光,她说:“景哥哥,当年我也是在这个教堂受的洗礼。等你走了之后,我也会跟姥姥一样,每个周五来做礼拜,我会跟姥姥一样,做一名虔诚的教徒,等你回来。” 一个十六岁少女的信仰,不是耶稣,而是那个叫景然的男孩。 这座城市,夹杂着太多太多属于他与她共同的回忆。机关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滨江的河滩上,他为她捉蝌蚪;电影院里的十指相扣 ,紧张又渗出丝丝甜蜜;台球室里他手把手教她打出的第一杆;游戏厅里她的尖叫和笑语;珊瑚坝上他为她亲手编织了第一只风筝;缙山上,他背着她上山,他们在山顶上扔下了同心锁;龙湖春游,她把亲手摘的草莓喂到他嘴里,那种滋味记忆犹新…… 在那些真实的存在和虚妄的记忆之中,有关她的一切从遥远的黑白画面上迤逦而来,这座城便在记忆中恢复了温度,着上了颜色。 于对景然而言,刹那、瞬间、电光石火、白云苍狗、冬去春来、岁月悠悠,十年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座城市。个人记忆与私人叙事,交响为一种宽广深厚的众声喧哗,汇聚成一片深邃苍茫的记忆之海。 于甘尚川而言,s城留给她的记忆远不如景然般纯粹和缠绵。是的,这是她的故乡,可是早在十年前,她就失去了这个故乡,如同一件永远不能修复的瓷器,是一阕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段年华逝水的回忆,是一点点渗入骨髓的忧伤。 第二章(7) “景哥哥,送我回酒店吧!”她拒绝了他的好意,执意要住在酒店里。在这里,她已经没有了家。 景然沉默,是的,这是她的伤心地,她断然不会那么欢天喜地地配合着他的回忆,往昔越甜蜜,越衬得那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是多么惨烈和残忍。 终于,他还是没有强求,送她回了酒店。 yoyo已经在酒店里等她,拿着一叠文件汇报近日的工作。 “城东那块地已经拍下了,借着这事儿,wwd入驻s城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投资公司揭牌的仪式定在下周,你看有没有问题?” “陆风集团那边有没有动作?” yoyo摇了摇头:“目前看来没有,只是拍卖会当天冲我们的人撂了几句狠话。” “作威作福惯了,受点小气就受不了了?”甘尚川甚至都能感受到陆东皓隐忍的怒气,莫名的,她竟觉得心情大好。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暗处,观察着她,掂量着她,揣测着她,或者,还想撕碎了她。 既然已经上了战场,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wwd集团入驻s城的消息,早在那次中法商会上就传出了风声,城东那块地只是坐实了这一消息。如今,不光是业内人士,s城各路媒体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这一新闻。 景然一回到s城也是忙得脚不沾地。wwd的项目由他引进,自然由他全程对接。不得不说,与甘尚川的合作是相当愉快的。一开始,他以为她会用港资公司的名义打媒体的主意,毕竟创业板上市无论对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都是一次机会,而wwd借助自己的优势和雄厚的资本在s城分享传媒上市的蛋糕,实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这对s城政府而言,却相当棘手。他们担不起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可是对于披着民营外衣的国外资本,这个行业的准入尺度让他深觉烫手。 “景哥哥,我知道国内现在的政策对传媒行业的规定,wwd不一定只盯着这点事儿不放,你不用太过紧张。”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顾虑,他越发觉得这更像是送钱上门的财神爷。 “景哥哥,这次虽然打着wwd的名义到s城,实际上动用的资金是maro自己的。换一句话说,只要是能够赚钱的项目我们都可以做,而整个投资计划的框架方案我已经交给你了。你不用担心这钱烫手,我是maro在s城的代言人,目的只有一个,帮maro用合法的途径赚取合 法的利润。当然,我们也可以换个漂亮的说法,就是双赢,不是吗?” 的确是双赢,城东的那块地迟迟没有拍卖,就是因为陆东皓一直在虎视眈眈。那块地原本是政府想划出来做产业孵化园的,陆东皓倘若要来插一脚的话,这项目一来二去只有流产。他不愿意跟陆东皓这样背景复杂的人搅和,只是碍于强大的阻力,他一直隐忍不发而已。当初他只是在北京提了一句,甘尚川就能不动声色抢了陆东皓的风头,他简直要在心里对甘尚川的执行力和雄厚的实力击节惊叹了。而她居然也同意跟政府合作,把这块地开发成创意产业孵化园,与政府给予的种种投资优惠政策相比,甘尚川这一举动无疑更像是给景然的见面礼。 这个新媒体创业孵化园的项目一旦启动,将成为东南地区最大的新媒体创业基地,不仅可以吸引到周边相对比较成熟的新媒体企业来埠,而wwd也将在孵化园里成立新的动漫公司,设计和经营动漫产品。而甘尚川那家在香港注册的投资管理公司将进一步整合孵化园里的中小创意企业。 第二章(8) 换句话说,政府找来一承销商,搞出孵化园这一项目,无论是从政绩还是经济收入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买卖,至于wwd,也并非是赔本买卖。这次帮政府做了嫁衣,相当于拿了一块通行证,以后在s城的任何合法生意,政府应该都会给wwd大开绿灯,更遑论还有景然这一层关系。而孵化园的项目也并非完全无利可图,只是相对于买地囤地的房地产开发商而言,这样的项目投资大,见效慢,可项目的影响力和长远的经济效益也是普通的房产项目无法比拟的。 陆东皓没想到甘尚川一出手就这么大手笔,在他看来,这妞可真是长了胆色,他有些按捺不住地想要会会她了。他这一生商海沉浮,云波诡谲,原以为早已没什么可以牵扯心神,没想到出现一个甘尚川,让他吃惊的同时,内心又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 第一次见到甘尚川,他二十八岁,她十八岁。 他是高坐云端的恩客,她是低入尘埃的蒲柳。原本以为只是一晌贪欢,没想到纠纠缠缠,居然也有十载年岁。 那时的她多乖巧,一步一步向他踏来,脸上精致的妆容都无法遮掩她的视死如归,他看着她,内心轻笑,仿若自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才能让她在故作娇媚的同时,浑身毛孔都在叫嚣着“他是魔鬼”。 多可笑,他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战栗、惧怕还有坚韧尽收眼底。他打量她,如同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目光像要深深洞穿她的内心。 他知道她的来历。袁五说,她爸爸得罪的人太多,眼下这一倒,外面的人都在看她家的笑话,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馊主意,说他能救她爸爸,她一进来就在四处打听他。 真天真,不是吗?他陆东皓什么时候成了大罗金仙,司职救人于水火?他冷笑不语,却也把这烫手的山芋不动声色地接下来了。他很想看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被打落凡尘,坠入地狱之后是怎样的光景。 他品尝她,带着恶作剧的心思想看见她哭泣,求饶乃至崩溃。他看见她握紧的拳头,紧绷得犹如僵尸般的身体,戏谑地说:“蜜莉怎么教你的?”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她从梦中惊醒。她无力松开的拳头,慢慢攀上他的肩膀,抚摸着他坚实的肌肉,她以为他是大海中的那根稻草,倾尽所有去讨好,去攀附,去奉迎。他笑了,抚去她眼角的眼泪:“别这样,我从不强迫他人。”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他从她眼里看见娇媚,看见盛开,看见万紫千红中一 抹绝色的红,他不得不承认,倘若她想,倘若她会,她的确可以摇身一变,化作西湖岸边的一只妖孽。漾漾一朵水芙蓉,清灵妖艳,熠熠然开在他眼帘中,在他身下化作一株异色莲。 十年一品,残存余香。他突然有些想念,当年那个莽撞天真的小丫头了。 第三章(1) 在揭牌仪式之后的晚宴上见到陆东皓,甘尚川一点也不意外。 她挽着景然的手,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听见景然在旁边介绍:“川子,这是陆风集团的陆总,在s城,陆风集团可是纳税大户啊。” 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脸的崇敬:“陆总,久仰久仰。”然后转身看着景然,带着些懵懂的笑语,“怎么觉得陆总很面善呢?” 陆东皓嘴角绽放一丝轻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那里演戏。 “哦,我想起来了,前阵在北京的高尔夫球场见过,对吧?”景然恍然,连声附和。 “陆总,初来乍到,还请您多多指教。希望有机会能跟陆总学习。” “有景市长保驾护航,甘小姐何须自谦?”陆东皓淡淡一笑,几年不见,她把寒暄逢迎那一套学了个十足十,又或许以往在他面前的那个她也只是在演戏? 景然忽略掉心中的不快,陆东皓这个人惹不起,这是在进s城之前,父亲耳提面命交代的事情,不论来头或者势力,在s城,甚至整个东南地区,陆东皓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以往,他跟他井水不犯河水,而陆东皓也是低调得有些过分了,不仅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就是场面上的话也很少。他隐约觉得陆东皓倘若真如今日所见这般狂傲不羁,目中无人,他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甘尚川倒是一脸的不以为意,轻挽着景然的手,打了个岔就从陆东皓身边过去了,今天是她的主场,要应酬的客人很多,没必要一直在这里跟陆东皓打着机锋。 除去刚才那场插曲,整个晚宴算是宾主尽欢,景然在开席不久就离开了,他不只是代表自己,还代表着政府,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虽然只有陆东皓一个人那么明目张胆地挑衅,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他可不想落人口实。虽然,这样想来实在悲哀。 甘尚川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陆东皓坐在酒店大堂里,她看了他一眼,继续往电梯走去。陆东皓笑了笑,跟了上去,在电梯门快要关的时候,他跟着她进了电梯。 “你什么意思?”甘尚川一脸戒备,像竖起了倒刺的刺猬。 陆东皓忍不住笑了:“如果你刚才不想引狼入室,就应该走过来,我们在大堂里谈谈。可是你径直进了电梯,我只能将之视作为你对我的邀请。还是,连你也认为,我们之间的谈话的确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 甘尚川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到逐渐在流失的理智,强 扯出一抹笑容:“陆东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陆东皓觉得跟甘尚川说话实在是一件太有意思的事情:“我以为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叫什么了。既然你都记起来我的名字了,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该好好算算账了?” 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甘尚川有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从未成功逃离过,五年前如此,五年后同样如此。有种命中注定的软弱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击中了她。她忍不住虚弱地对陆东皓说:“你说过放我走的。” “可我没有叫你回来。”他看着她,捕捉到了她眼里不经意间流露的无力。她真的那么怕他?怕到连演戏的能力都丧失了?既然那么怕,又从哪里来的勇气如此高调地与他对抗呢? “陆东皓,别把自己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我回来不是为了你,又或许,你害怕我回来?”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战胜了习惯性的恐惧,她挑衅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战斗的敌意。 第三章(2) 陆东皓不怒反笑:“既然你都不害怕,我怕什么呢?还是……”他突然凑近她,呼吸之间甚至能闻得到她颈项间的气息,一股熟悉的幽香从记忆深处慢慢泛起,“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感觉得到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像是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故作淡定地看着他。 “后悔离开我。”他忍不住想近些,再近些,摄取些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味道,有些上瘾,有些欲罢不能,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放她离开。 她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打掉他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陆总真是说笑。都没见过,何来离开后悔一说呢?这么晚了,谢谢陆总送我回来。”她打开房门,快速地关门,可惜还是被陆东皓抢先了一步。 “都送到这里了,不请我进来喝杯茶?”陆东皓倚在墙上,看着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怒、失措还有恐惧,心里莫名有些开心。丝毫没有察觉这一晚的他,无赖泼皮的行径完全不似他的作风。 甘尚川径直走到茶几处,转过身,已是若无其事的笑颜如花:“陆总喜欢喝什么茶?” “你知道的。”他慢悠悠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没有错过她突然僵直的身体。 下一秒,她已经打开茶柜拿出一盒铁观音。 她的动作一如记忆里的娴熟干净,摆放好茶具、候水、淋杯、洗茶、洒茶一气呵成。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沏茶,他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房间里只余下电磁炉上汩汩水开的声音。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为何她的房间里也会有这样准备充分的茶具,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仿佛等的就是他来。而这些,都被房间里满溢的茶香所掩盖了。 她不情不愿地把茶杯递到他手上,他看了看她,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闻了闻茶香,一饮而尽。他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无数次,她也是这样乖觉地坐在他旁边,为他沏茶,倒茶,可举止之间的默契和杯盏之间那只能意会的情愫让他觉得温暖,安宁。 三道茶过后,他才徐徐开口:“为什么回来?”依旧是最初的那个问题,可是情景变了,气氛变了,言语里早已不是当初的咄咄逼人,多了丝探究,多了丝好奇,还多了丝痛惜。 “陆东皓,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她换了新茶叶,滚烫的开水注入茶壶,蒸腾起一片雾气,她的话语低沉而又真实。 他眉毛一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要说他这一生,不是没有栽过跟头,吃过 亏,可是愿赌服输,他都认,唯一错看的就是眼前这个貌似毫无杀伤力的女人。不动声色,隐忍不发,倘若不是她把赌球代理的名单交给了maro,他压根都不会察觉到原来她真的恨他。而他一直以为,他驯服了她,即使是他放她离开,她也不过是只没有爪子的猫,能翻出什么风浪呢?那档事,他还没有跟她计较,如今她又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背后依旧是那个野心勃勃的maro,如今还搭上了跟他不对盘的景然,他怎么会以为她回来真的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承认,我恨过你。”她端着茶杯,站起身,不再看他,目光注视着窗外,如果他不是被她的话语所吸引心神,他应该可以察觉到她隐藏在身后的颤抖的指尖。 “过了这些年,我才明白,其实你有什么好恨的?并不是因为你,我的父亲才死的,也不是因为你,我的母亲才住进精神病院的,其实,我该感谢你。没有你,我不会活到今天。”她缥缈的语气有些战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就被她这样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她笑了笑,“可是那个时候的我真傻,因为无力反抗命运,因为不忍面对自己,所以只能恨你,好像只有恨着你,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她笑出了声,仿佛是想起他跟她在一起的那些年月,“我做了那么多不知好歹的事情,你居然都没杀我。”她看着他,目光灼灼,眼神里回荡着往昔的气息,带着一股浓浓的释然。 第三章(3) 他觉得心脏好似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然后又隐约觉得快要失去什么,但又不知道那种失去是什么。 “陆东皓,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那种恨深入骨髓,即使你明明知道他远在万里,你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无时无刻,随时随地,你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那种恨,让你无法安眠,寝食难安,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她的神色渺远,好像又回到了刚到法国的那段年月,她像一个落魄的游魂,灵魂迟迟得不到救赎,惧怕阳光,惧怕与人说话。 “如果不是遇到maro,我想我会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她话锋一转,声调微微上扬,言语里有股隐忍的甜蜜。 他嘴角牵扯起讽刺的笑,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幼稚无知的女人:“maro?” “只有景然那个傻瓜才会相信我是无意间救下了maro。”她陷入回忆,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厘清过往,“那年陪你去马来西亚,我见过他。” 彼时,她依偎在他身边,像一只乖觉温驯的小兽,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他走到哪里都爱带着她,以为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原来算计从那时就已经开始。 “到了法国,我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他,可是,你们这样的人啊,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相信一个陌生人呢?更何况……”更何况那时的她,状若疯魔,不成功便成仁。 她顿了顿,“如果不是随时随地都跟着他,哪有那么巧就出现在车祸现场?” 她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她把他拖至后巷,不远处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她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垃圾桶,躲避追杀,过了两三个小时,她掀开垃圾桶,暗色的血液漫过层层黑色的塑胶袋,她以为他死了,颤巍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没想到他却突然睁开眼,说了一句中文:“疯女人。”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一开始只是一场交易,我把名单给他,我以为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可是,后来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maro说得对,人不能靠仇恨过着,当听他说他抢到了代理权之后,我居然一点欣喜的感觉也没有。我问自己,我报复到你了吗?人,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你在靠仇恨支撑着才能活下去,其实,如果没有仇恨,你还可以活得更好。” 陆东皓不懂声色地听完她的讲述,周遭的气息冷了下来:“那么你是来帮他对付我了?” 甘尚川笑了出来:“陆东皓,他又不恨你,为什么要对付你?”那绽放 在嘴角的笑容明媚天真,晃痛了他的眼。 “那你那个maro知道你跟景然的关系?”他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问题,他以为她不过只是一个女人,当初说放也就放了,可是如今再次重逢,他还是问出了如此幼稚,夹杂着酸味的问题。这,一点都不像他。 甘尚川点了点头:“他知道一切。”呵,知道一切,如此包容,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么?包括放她回国? “maro遇到些棘手的事情,他不放心我留在法国,所以我回来了。” 陆东皓不知道从心里蹿起的怒气会不会让他失去理智,他站起身,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不要在我面前搞花样,否则,就算是maro,我也不会放过他。” 甘尚川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瞬间滑落在地,如果不是灯光昏暗,他不会看不到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这大冷的冬天,她居然出了一身冷汗。缓缓松开僵硬的指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深深嵌入,沁出血来。 第三章(4) 甘尚川,他们都忘了,其实她是小说家。她知道他会出现,所以层层布局,忽真忽假,她相信这样的解释他会信。一个女人爱过他,恨过他,后来在异国他乡,遇见另一个男人,他安慰她,救赎她,如今她再度回来,再也不是为了他。 如何处心积虑地接近他,都落了下乘。不求、无争、欲擒、故纵。骄傲如他,怎会善良地在一旁祝福她跟旁人幸福? 她太了解他。所以,才放下这样一个饵,她相信,他还会再来找她。 “袁五,上次叫你调查的事情怎样了?” “东哥,事情跟我们之前设想得差不多。当年川子姐,哦,不,甘尚川把名单交给maro之后,两个人就有了联系。但是maro把她保护得很好,当初他跟他继母在争夺遗产的时候,他继母还派人想绑架甘尚川借机要挟maro,但都没有成功。据maro身边的人说,那位甘尚川小姐的确……的确跟maro感情很好。” 袁五说完这席话汗都出来了,他也不敢抬头看东哥的神色,是个男人听到自己以前的女人另攀高枝,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舒服吧。 “接着说。” “maro虽然掌权了,但是股东心思各异,wwd太庞大,他一时半会也吞不下,而且据说政府要求wwd分拆。maro这个人,跟他老爸不一样,看上去也不像是安安心心想要继承遗产的样子,他通过各种手段在掏空wwd。上次你叫我调查甘尚川那家香港投资公司的背景,结果也出来了,虽然名义上打着wwd的旗号,实际上所有的资金都是maro私人的。” “你的意思是说,甘尚川在帮maro洗钱?”那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袁五点了点头,然后迟疑了一下:“还有……” “说下去。” “我总觉得maro来中国投资这件事情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又查了一下他台面下的事情。” “嗯?” “他最近跟柬埔寨的朴将军接触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maro会放甘尚川回国。 甘尚川啊,你是真的不知道被那个男人利用,还是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对问题的答案感到一股莫名的恼怒。 “没想到这家小面馆居然还开着。” “是啊,开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这家小面馆 每天只卖三百碗面,多一碗都不行。” “你景市长来吃都不行?” 景然作势要捂她的嘴,甘尚川笑了笑,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我知道,要低调,低调。”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出声。 一大清早,景然就把甘尚川叫到这家已经改名叫三百碗的小面馆吃麻辣小面。s城的麻辣小面是一绝,尤以这家老字号为个中翘楚。还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甘尚川不爱吃早饭,尤恨包子、馒头、蛋糕、面包之类的早餐,唯独这家小面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吃早餐。她每每吃完,嘴唇辣得通红,两只手不停扇着风,恨不得把面汤都喝下去。她妈妈总觉得外面的小吃店卖的东西不干净,一大早上就吃辛辣的东西伤肠胃,从来都严令禁止她吃。跟着景然一起上学时,她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我们去吃嘛”地求他,声音拉得又绵又长,每每都是他败下阵来,从北绕到南,带她来吃一碗麻辣小面。 “吃完了干什么?”她擦了擦嘴,双唇依旧通红,可再也不会像少时那般扇着两只手吹风,他看着有些出神,听她一说,才回过神来,“送你上班啊,甘总。” 第三章(5) 是啊,早就不是花季雨季,哪有谁的人生专职谈情说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光,她跟他吃完早饭,手牵着手,沿着这蜿蜒的石梯一步一步散步、嬉笑、打闹,以为这样就可以度过一生。 “那走吧,景市长。”她挽着他的手,再也不会像幼时那般十指相扣。 到了办公室,yoyo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川子,这是你要的醉生梦死的资料。” “好,先放那吧。” 甘尚川看着yoyo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才翻开桌上的文件夹。时光仿若又回到了那段年月,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倘若你认为这是不好的,那么即使在当时看来是甜蜜的东西如今回忆起来,都深觉耻辱。 她还记得那天早晨醒来,她全然不顾浑身的酸痛,冲着陆东皓即将离去的背影大喊:“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的父亲?” 他回头,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凌厉,转而代之的是嘴角绽放的一抹讽刺的微笑:“你的父亲是谁?” 她恍若置身地狱,一句冰冷的话如同腊月寒天的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单膝跪在床上,一步一步逼近她,言语冰冷残酷,非要在她失去一切的时候,才缓缓揭露真相,“以为是我在背后搞鬼害了你父亲?还是以为跟我睡了一晚,就可以救你父亲?你是怎么长那么大的?这些荒谬的逻辑怎么来的?” 临走的时候,他在门口扔下一句话:“如果想活着,就在这里好好干。” 是的,她蠢。蠢到无可救药,以为生活就是话本,真有卖身救父一说,其实,人贱如草芥,旁人眼里她不过是只可以逗趣的蛐蛐儿罢了。 她恨,那股滔天的恨意席卷全身,似要将自己焚化,她想忘记,忘记昨夜那些屈辱的印记,忘记她是如何抛却尊严,如何绞尽脑汁,如何曲意逢迎,只为了博他一笑。她是真的傻,傻到以为出卖身体就可以回到过去。 在过去十八年的岁月里,她的家人、朋友、恋人将她保护得太好,她没见过什么是真的恶,也不知道在白之外的黑,更不知道那些游走在黑白之间灰色的灵魂,浩瀚星空,法则坠落,一朝梦醒,早就天翻地覆。 她倔强、好强、骄傲、自以为是,最后,这些统统都是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出了这扇门,她就是这里的小姐,醉生梦死里粉红军团里的一抹嫣红,为了活着,可以做任何事 情,而,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她要走,三五个打手把她拖进后巷,蜜莉姐适时出现:“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省心?”谈不上什么威逼利诱,蜜莉姐说得对,是她咎由自取。 她被关在地下室,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隐隐有脚步声传来,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放她出来吧,这样的人留在这里也是个祸事,等风头一过,就把她放了,给点钱让她走远点,别让高三少那帮人知道了。” 等他们放她出来的时候,血已经流了一地。她是真的一心求死,生生抠下墙壁上的一块砖,用磨利了那一块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血,一点一滴,从她的体内流失,以前的她总是想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活着还要好,居然真有人为了自杀前仆后继,如今她终于洞悉,这世间最难的不是死亡,而是让自己活着。活着,煎熬在屈辱的地狱,看着亲人逐渐离自己远去,看着自己的无能为力,看着自己天真地坠入地狱,大抵,总是死要容易多了吧? 只是,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 第三章(6) “连死的心都有,怎么都不敢活着?”他看着她,憔悴苍白,哪里还有昔日掌上明珠的样子。 她的眼底早已不是当初清澄的一片,染上一层阴翳,嘴角牵扯一朵哀凉的笑:“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那倒也是。可别死在我这,出去之后,你想怎样死就怎样死,别脏了我的地方。” 她睁开眼,看着他,眼神里绽放出灼灼光芒,哪里像一个濒死的人? “我不死了,我要活下来。” 活下来,好好活着。活给那些人看。 她知道自己变了,死过一次的人,终究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那些从身体流失的血,只是为了跟昨夜作别,天真,一去不复返。曾经的懵懂少女,一夜成人。 成人的世界,没有童话。没有爱她护她宠她的亲人,只有她自己,遵循法则,蝼蚁偷生。 再次遇见当初骗她进醉生梦死的那帮公子哥,是在她伤愈之后的三个月。 偌大的包间,莺莺燕燕围绕,那五六个人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用肆无忌惮的目光蹂躏着她。 “以为上了东少的床就可以翻身了?”高绍南捏着她的下巴,“这么好的条件在这做服务生是不是太可惜了?还是,你把我们东少惹不高兴了?” “三少,当初东少先看上了她,害得我们这帮兄弟没看成好戏,今天说什么都不能放过她了。”旁边的人在咋呼,在起哄,可她早已置若罔闻。 “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高绍南。”她看着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加害于她,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懂,但她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她父亲连累的如此简单。 是啊,什么时候得罪的呢?高绍南差点被这样一句话问到窒息。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你在乎的,旁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她做了什么,他又怎么了,她一点也不知情,无辜得一如从前。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她把他写给她的情书当着院子里那帮半大不小的孩子念出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高绍南,你还写错别字!”是从那个时候起么,他恨不得把她笑靥如花的脸撕烂。 是她把他考了零分的考卷给他父亲,害他三天下不了床;是她从他书包里抢过一本黄色漫画,满教室乱嚷嚷:“你们快来看啊,高绍南看没穿衣服的小人书,真是不知羞。” 那个时候的她,无法无天,因为她的身边永远都有那位景哥哥。那个时候 的她,娇蛮霸道,喜欢在他的板凳上滴上红墨水,喜欢上课的时候拿圆规戳他的背,喜欢一切看着他恼怒大哭的恶劣行迹,而她以为这只是年少无知的恶作剧吧?她的那位景哥哥只会在听她大笑着诉说今天高绍南又如何如何的糗事时,摸着她黑亮的发丝说:“小川子,以后不要这样胡闹。”言语宠溺。 她问他,哪里得罪了他。哪里呢?不过就是把一颗懵懂的少男之心随意践踏,视若草芥,不过就是让他整个青春岁月暗淡无光,充满了难以言表的自卑和屈辱。就是让这样的怨毒像蔓草一样慢慢繁衍,生长,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他,跟她一样,不过十八岁,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道德拘囿,有的只是想让眼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无法无天的天之骄女打落凡尘,让她尝尝屈辱的滋味。 他,是真的恨她。如今,他带着年少时的耻辱烙印,带着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空虚与怨怼,带着胜利者那邪恶肆虐的笑容,来报复她。 他急切地想证明什么,证明过去都是错误,证明如今她也有这般下场,证明他也可以把她玩弄于股掌。 第三章(7) 他看见她跪在地上,捡起他故意打碎的酒杯,他逼着她,喝下混杂了药物的烈酒,他要她在众人面前一件件脱下衣服,脱下廉耻,脱下尊严,脱下骄傲。他觉得血液里仿佛有若干野兽在叫嚣,在翻腾,他兴奋得有些颤抖,嘴角带着一股嗜血的狂躁。在这样的场景下,在那样的年纪,人性,早已若折堕的星子,悄然无踪。 “三少,今儿怎么那么好兴致到这来玩啊?”不速之客打扰了他嗜血的盛宴,那个叫陆东皓的主人四两拨千斤地把甘尚川赶出了房间,名义上是惩罚,实际上彼此心照不宣。 “看着她,别让她乱跑。”陆东皓把她关进了最顶层的那间房间。从此,在醉生梦死,谁都知道,她甘尚川,是陆东皓的女人。 “为了你,我把省长公子都得罪了,你说怎么办?”他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那是因为那位省长公子还没放在你的眼里。”她勇敢地回视着他,早已褪去了当初的青涩和胆怯。 他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些高干子弟,年纪轻轻但早早就洞悉世情,即使如天真的甘尚川,跌了一跤,迅速长大,早已没有那懵懂的纯真。 不,也有。在她想讨好他的时候。她仿若知道他喜欢她什么,状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有时能让他怔忪一时。 “省长才刚刚坐稳位置,怎么能让自己儿子与昔日政敌女儿的桃色绯闻斥诸报端,高绍南快要被他爸送出国了吧?” 你说她不谙世事,可是一朝梦醒,她比谁都清醒。既然知道这层关系,自然明白在她父亲的案子里,陆东皓充当了什么角色,从来,黑白就是最绝的搭配,不是么? 半年之后,她爸爸甘林峰执行枪决。 “不去看看你爸爸?” “不了,他不会希望看见我跟害他的人在一起的。”她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就让他以为我还在美国读书吧。” 高绍南出国留学,她再也不用担心那个人会处心积虑地从哪里冒出来,肆意羞辱她一顿。可是,她还是在陆东皓身边。 “你想去哪儿?去找你的初恋情人吧。这里不适合你。”他禁锢了她将近一年,终于开口放她离开。 “不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不后悔?” “如果哪天,我腻了,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同意我离开?” “好。” 如今回想起来,她并 非完全失去自由,只是她的人生早已误入歧途,一条歧路再接着另一条歧路,从此举首无回。 甘尚川是在城东一间麻将馆里找到蜜莉的。记忆中的蜜莉姐一身红尘,满脸天真,可如今倘若不是有心寻觅而来,眼前的这位也不过只是寻常街头的妇女罢了。浮世欢场早已远去,只有她还在固执地沉浸梦境。 “川子?”对方的语调里带着不可置信的吃惊。 “蜜莉姐,好久不见。” 两个故人,昔日称不上是朋友,如今更是天差地别般的路人,而相逢,又岂止是叙旧那么简单?一个别有动机,一个绝口不提。一时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因子。 “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想知道那些事情只是出于好奇,你也不会信。但蜜莉姐,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会保证你的安全。” 蜜莉吐出一口烟,眼前的女人早已今非昔比,往日那位跌入凡尘的千金小姐早已远去,那个女孩如今已长成这般模样,练达,圆熟,而且还能把怨毒的情绪深藏眼底。她,偏执得像一条蛇,冰冷、绝望,还带着嗜人的杀气。 她阅人无数,欢场沉浮,在醉生梦死的那几年,抵得过凡尘千年。修炼,修炼,修成不嗔、不怒、不悲、不喜,修成冷眼待事,修成铁石心肠,可是唯独对眼前这个女孩印象深刻。曾经,在某一个瞬间,她承认,她心软了。 在她的世界里,每一日都有很多故事。贫困的女大学生如何从怯懦的新人摇身变成千娇百媚的头牌;痴情的女友为了供养挥金如土的男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讨得恩客欢心;天真的女孩如何被一掷千金的金主骗得真心……她所能理解的复仇,也不过只是那些打打杀杀,某日报纸上的一具无名尸体背后隐藏的或许正是那些故事。可是,她从来不曾预料到,复仇,原来不是把匕首刺进对方的心脏,原来不是一命抵一命的简单残酷,也可以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巨大阴谋。或许,她,跟她们是真的不一样。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为什么要这样?明日没了醉生梦死,后天也会出现天上人间,欢场的故事历久弥新,她这样做,又有何意义? “蜜莉姐,那个地方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求生的平台,好的、坏的、难堪的、屈辱的,你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不一样。” “你就不怕惹火烧身?” 川子嗤笑,火?早已蔓延全身,她又有何惧? “抱歉,我还是帮不了你。”借口总是有的,区区经理,哪里能接触到那些吓人的机密。 难得,她并没有生气,甚至连失望的表情都没有,笑了笑:“蜜莉姐,如果陆东皓知道我来找过你,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他应该不会有我这般好心情与你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吧?” 甘尚川留下一张支票,施然离开。蜜莉看着那支票上的数字,表情犹疑不定。 第四章(1) 陆东皓觉得自从那天从甘尚川那里离开后,心绪就一直有些不稳定。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不甘心?又或者是怨恨?他摇了摇头,很想把这股情绪压抑下去,他不是没有过女人,相反,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但,甘尚川是个例外。 如果她不再出现,在陆东皓的记忆里,她也就是一个曾经,一只养不熟的鸭子,一个天生反骨不知好歹的女人。可是,她又回来了,回来得那么居心叵测,与众不同,不由得他不胡思乱想,心生涟漪。 他知道,一开始她是恨他的,怎能不恨呢?满心以为自己在卖身救父,结果却发现献身的那个人才是自己的仇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解释过这中间的细枝末节,不是不想,而是不屑。想必,他一开始也并没有把这个下台政客的孤女放在眼里。怎么解释呢?你父亲的倒台跟我没有关系,你进来做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毫无用处,你年纪轻轻可不知怎的得罪了高绍南那帮人,我帮不了你,我也没有理由帮你。是这样的解释么?很久之后,陆东皓也曾想过,如果当初对她开诚布公,后来她会不会就不会离开?随即,他就摇了摇头,那样的话,她跟他更无交集可言。 他不知道是该感谢高家父子,把这样一个人送到了他的面前,还是后悔接了这一茬,他原本也可以冷眼旁观,看着她被高绍南欺凌侮辱,可不知怎的,就动了善念,一句话打发下去,她就成了他的禁脔。 一开始,两个人的相处并不愉快,他冷言冷语,她排斥抗拒,他还记得他曾威胁过她:“现在你就出去,外面那帮人能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你在我这摆什么谱甩什么脸子?” 他向来不喜欢强迫人,但生意做得越大,他也越来越讲究个气场,他,陆东皓,总归不至于折堕到强抢民女的地步。他是真的大大方方地告诉过她,如果愿意随时可以离开。他也没想到,甘尚川会真的愿意留下。 人,留下了,可是人也变了。他冷眼看着她慢慢地变得圆滑,变得内敛,变得心机沉沉,早已不复当初的天真温婉。他说不上什么惋惜,只是日子久了,也会困惑,不知道她是真的死心塌地跟着他,还是别有所图。 人就是这样,养了一只宠物,喂它吃喝,教它,宠它,最后发现这并不是宠物犬哈士奇,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狼。当年,他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可如今,这凉了的心,又有了些死灰复燃的迹象,可是燃得很窝火,很憋气,很让他心烦意乱。 “东哥,今天川子姐去找了蜜莉。”袁五 硬着头皮在他面前汇报。谁都不敢惹在喝闷酒的陆东皓,可是这些事情他交代了,又不能不说。 陆东皓没说话,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手一伸:“车钥匙给我。”转身就出去了。 袁五愣了愣,跟上,就听见“砰”的一声门响:“谁都别跟着我。” 陆东皓一路飚着车,手指捏着方向盘,指尖都泛白了,他真的不明白这女人脑子在想什么。等车开到了酒店门口,他才呼出一口长气,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吓得门童下意识往旁边一避,车里的人迟迟不出来,他也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退后。 深吸了一口气,陆东皓心里有了主意,把车钥匙扔给了门童,径直上了电梯。 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房卡,开门进了房间,漆黑一片。她到底是不在,还是已经睡了?走到了客厅,他才觉得自己今晚的举动有些神经质,倘若等会儿看见景然和她在一起,他到时该说什么?开错了房门? 第四章(2) 浴室里传来水声,他环顾了四周,还好,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心里莫名其妙就静了下来。吹了冷风,这时他才觉得酒意上涌,他靠在床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就这样睡了过去。 甘尚川出了浴室,被床上半躺着的陆东皓吓了一跳。可是,真奇怪,她居然没有尖叫。记忆就这样先于理智袭来,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她住在他的公寓里,他早出晚归,时不时地出现。若干次,也像今天这样,等她半夜醒来,他就在身边;又或者她在书房看书,他无声无息地出现。陆东皓,像是一头野兽,出没不定,作息不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习惯这样的他。有时看见他身上带着伤,血浸染了外套,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帮他换下衣服,打电话叫医生,包扎伤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静静睡去。 她就这样站在那里,长发上的水,一点一滴没入地毯,悄无声息,时间静止。中间没有爱恨交织,没有时光如梭,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识,相守,仅此而已。 “吓傻了?”他睁开眼睛,精光一闪,早已没有刚进门时的杂乱无章,笑容一展,落落大方。仿佛她才是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 她有片刻的晃神,那语气,那声调,那举止,甚至这昏黄暧昧的场景都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向她扑面而来。她心慌地返身进了浴室,“砰”的一声关上门,门外响起他的笑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到底有何胆怯需要逃避斗室? 陆东皓笑了一阵,才觉得舒了一口气,先前萦绕在心里的不上不下的情绪好歹消散了点。他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态,双手支着头,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不只是她一个人觉得似曾相识,如今在陆东皓的脑海里想的也是过去的事。 那一年,他在街头被人狙杀,肩膀上中了一枪,刚好跑到她楼下。那个时候她还是头未被驯服的小野猫,浑身都是利爪。他把她晾在城南的公寓里,十天半月也难得去一次,可是受伤的时候,灵光乍现般地想起了这个去处,他也不是没有顾虑,一开始还故作镇静,笑了笑:“还没睡?我在沙发上躺会儿。”结果刚一迈步,身子就一个踉跄,她跑过来接住他,放开的时候双手都是血。她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真的那么冷静,半拖半扶地把他弄到床上,脱掉了他的外套和衬衣,嘴唇抿得死紧,只是颤抖的双手出卖了她。 “喂,我说,你现在拿着茶几上的水果刀就可以给你爸爸报仇了。”他虚弱得不堪一击,还有心情调笑。 她看都不看他,冷冷地说:“电话。” “什么电话?” “不打电话,谁来救你?” 他陷入半昏迷,时醒时昏,只隐约知道她打了电话,隐约知道她好像拿东西包扎了他的伤口,隐约知道她给他盖上了被子。等到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她靠在床头,闭着眼睛,眼底都泛着暗青,那一刻,他心底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醒了?醒了就滚吧。”她睁开眼,正对上他的凝视,可是说出来的话跟她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截然相反。 浴室门再开的时候,甘尚川已经穿得严严实实出来了,连头发都吹干了。她径直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全神戒备:“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爱笑不笑地看着她,突然之间就没了那些与她针锋相对的念头,坐起了身,一把抱住她,她下意识地挣扎。 第四章(3)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他突然出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两个人,一个坐着,双手环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腹部,另一个傻愣愣地站着,全身僵直,甘尚川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否则怎么可能他说一声不动,她就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这里任由他抱着?可是,当彼此的体温透过肌肤传递,她闻得到他发间的味道,还有隐隐散发的酒气。好吧,她不跟喝醉的人计较,她这样安慰自己。 “川子,不要闹了,跟我回去,好不好?”他的头埋在衣服里,听起来闷闷的,带着一股浓浓的鼻音。甘尚川不知怎的,觉得胸腔里传来一股酸意,快要控制不住喷薄而出,她一把推开他:“神经病!” 陆东皓被她一推,仰躺在床上,觉得四肢百骸都丧失了力量。就这样躺着,也好。 “我困了,你自己找地方睡吧。”他看也不看她,拉了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甘尚川怒极反笑,这种无赖而又带着孩子气的行径出现在陆东皓身上,她真是恨不得全世界仰慕他、崇拜他的人都来现场瞻仰,这还是陆东皓么? 她拿了手机,翻出袁五的电话:“袁五,来香格里拉酒店,1401,把你老大接回去。”说完挂了电话,走出了卧室。真是庆幸当初订的是套间,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尴尬的局面,进而又想到陆东皓真是无所不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来这地方是真的不能住了。她接着又给yoyo打了电话。 陆东皓听得清楚,听见甘尚川在外面收拾东西,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甘尚川正蹲在地上跟行李箱作斗争,一抬头发现陆东皓已经站在她面前了,他蹲了下来,捧着她的头:“你这么别扭,谁受得了你?嗯?”他顺势揉了揉她的头发,刚吹干的头发,还带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好好过日子,我不再来烦你了。”说完,他不由分说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径直起身离开了。 甘尚川听见房间关门的声音,才颓然坐在地上,满地都是散落的衣服,她愣了半天,也不知道是怒从心起,还是怎的,她狠狠地把行李箱惯了出去:“陆东皓,你去死吧!”房间里一声巨响,最后只听见她压抑的哭声。 景然在第二天跟甘尚川吃饭时,明显感觉到她精神萎靡。 “怎么了?” “没睡好。” 当景然再一次提出让她搬出酒店时,甘尚川竟然没有拒绝,还委托景然帮她找 个合适的住处。景然心里有些小小的喜悦,好像曾经的信任与依赖正在十年之后,渐次复苏,他乐于看见两个人之间这些细细碎碎的进展。 景然是个好男人,尤其是在他想对某人好的时候。他给甘尚川找的房子,是闹市里不可多得的静谧处,一户一院。开门就是天井,院子里种着花草,不是一副刚搬来水土不服的萎靡样子,这些花草被拾掇得很精神,枯叶是修剪干净了,剩下青葱的枝桠,想必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院子里又是一番繁荣景象。最难得的是院子角落处还有一枝腊梅,香得正是时候,越发衬得这里古色古香,不食烟火。偌大的鱼缸里还浮着几片睡莲的叶子,几尾锦鲤游得懒洋洋的,可不是养在透明鱼缸里那副坐以待毙的模样。 穿过天井,就是正屋,物什摆件样样都说得出来头。 “景哥哥,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处地方?住在这里,穿个白裙子都可以演聊斋故事了。”她是真的喜欢,摸了摸黄花梨的椅子,又看了看那半新不旧的瓷瓶上面还插着半人高的腊梅,像是回到了祖屋。 第四章(4) “主人出国了,你就安心住下吧。想住多久都成。”他都没好意思坦白,这房子是他千辛万苦买下的。 真有这样的主人,在市中心买下这样一片院落,还打理得那么精心,不缺钱花的主儿还舍得让房子给旁人住?她也不揭穿,笑了笑,四周都看了看,表示随时都可以搬过来。 景然落下心头大石,终于觉得这番心血没有白费。 “这里离你公司也近,就是离创意园远了点,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再帮你看看。” “行了,这里挺好的。s城能有多大,远能远到哪里?再说创意园还没开工呢,平时还不是窝在公司里。这里挺方便的。” 甘尚川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走吧,景哥哥,我请你吃饭。” 蜜莉从收了甘尚川支票那天起就一直惴惴不安。她已经不年轻了,守着这间小小的麻将馆,潦倒度日。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挣到过钱,可年轻的时候也走过许多弯路,那张支票于她,不是没有诱惑的,她甚至想过,这些钱够她买下几间铺面,可观的租金足以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可即使如此,她依旧不敢轻易动那张支票。这世间有许多诱惑,甜美得犹如伊甸园的那颗苹果,可以轻易击中当事人的软肋。但它们之所以被称为诱惑,往往因为要为那一时所得付出更大代价。 外面的人不知道为何醉生梦死可以成为本市最大的销金窟,蜜莉不可能不知道。在十二楼以上所有的房间里,那些达官显贵一晌贪欢的证据都被背后的那双“眼睛”一个细节都不错过地录制了下来。这是蜜莉所知的冰山一角,而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她都可以窥见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与他们织成牢不可破的一张权色交易的蜘蛛网,像是一局构思缜密的棋局,彼此牵制,彼此依附,彼此讨好,彼此要挟,引而不发,成就醉生梦死的十年辉煌,成就陆氏地下王国的坚如磐石,成就s市最密不透风的权钱网络。 而如今,甘尚川给了她一份名单,要求她给出那些人物的录像带。旁人或许会诧异,为什么蜜莉已经离开还能有开启这个神秘帝国的钥匙,可是甘尚川知道,她有。这就已经让蜜莉觉得万分头疼。她以为,这是她在醉生梦死做得最隐秘的一件事,她将此看做是自己最后的底牌。因为见过太多不堪的结局,出于内心的恐惧和不安,蜜莉偷偷地备份了这些证据。但从没有想过这些她原以为是用来要挟旁人的证据,有一天也会让她引火上身,成为别人要挟她的证据,尽管是以交易的名义。 她设想过甘尚川一旦拥有了这些证据之后,s市会否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她想过很多种结局,最好的情况是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些东西躺在保险箱里静默如同死物。也有可能,醉生梦死从此天翻地覆,改朝易主,又或许,甘尚川仅仅只是针对某些人,又将此作为达成自己目的的基石。可是,想来想去,她越发觉得手上的这些东西都是一颗无法预料爆炸程度的定时炸弹,她甚至不知道这颗炸弹一旦引爆,第一个灰飞烟灭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当陆东皓听说蜜莉想要见他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他甚至把地点选在了蜜莉和甘尚川见面的那间茶楼。 “蜜莉姐,想喝什么茶?碧螺春?”陆东皓好整以暇地看着蜜莉手足无措的样子。 “碧螺春”三个字已让蜜莉如同惊弓之鸟,是啊,他怎么知道上次甘尚川叫的也是碧螺春? 第四章(5) 蜜莉觉得自己犹如绷紧的弦,只需要轻微一拨动,她都可能断了线。 “这里的碧螺春不怎么样啊,我以为好姐妹叙旧,至少也该点壶别的。”陆东皓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说。 弦终于断了。 “陆总,我做错了事,请你原谅。”蜜莉“扑通”一声跪倒在陆东皓面前。 离开那间茶楼后,袁五有些欲言又止。陆东皓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坐在车里看着他,抬了一下眼皮:“不懂?” “嗯,不懂。”袁五老实回答。确实不懂,不懂为什么不惩罚那个偷偷从醉生梦死里拷贝出录像的蜜莉,也不懂为何叫蜜莉收下甘尚川的支票,并且履行交易。他实在是不明白老大走的是哪一步棋了。 “让你猜,有三次机会。” 袁五沉吟了片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开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东哥,我知道这几年你都不管醉生梦死了,可这些东西流传出去,毕竟不是好事。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川子姐拿着这些东西准备做什么。要是醉生梦死出了事……”袁五的下半句是,那甘尚川也没有任何好处啊,可是陆东皓刚好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醉生梦死出了事,谁是最大的受害者?” 袁五猛拍脑袋:“哎,我就说呢,这叫关心则乱。明面儿上,当然还是你,但外人不知道的是这几年醉生梦死真正的幕后人已经是高绍南了。” 黑与白,可以结合,成为灰,但因为彼此来自不同的色域,所以行事作风自然有着千差万别。 陆东皓经营醉生梦死,只是想赚钱。但高绍南不同,那个销金窟里藏着的各种秘密是他和他的家族在政治上翻云覆雨、拉帮结派的最好筹码。所以,高绍南回国后,他明面儿上是s市公安局的局长,实际上他早已成为醉生梦死真正的话事人。陆东皓要浮出水面,需要更多的空气和氧气,而高绍南可以给予他便利,高绍南想要在s市黑白通吃,靠得也是陆东皓的势力,醉生梦死虽小,却足以将这两者看似必不可分的同盟透析得一清二楚。 利用与被利用,谁都不愿意成为对方的棋子,谁也不愿意成为对方的工具,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两者是利益共同体,但一旦利益的天平出现倾斜,谁都不能放过借刀杀人的这种游戏。 “可是单凭这些东西就可以了吗?”袁五想通了中间的细枝末节,却又想起单单凭这些证据,甘尚川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呢? “袁五,你总是低估我们那位最年轻的副市长的能量。他远比高绍南聪明多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两人都适可而止地停止了刚才的话题。袁五想的是,自己能够一直跟在东哥身边,除了死心塌地,其实并无特长,陆东皓与甘尚川之间的前世今生,他是最清楚不过,却越来越看不透两个人的行事。他一不明白甘尚川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抽陆东皓的底,在他看来,报复和仇恨是至单纯的一件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不理解那个女人为何恩将仇报,更不能理解东哥居然还放任这个女人做这些事情。虽然这事儿算不得什么,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就是想不明白,哎,要是白昭哥在就好了,白昭哥那么聪明肯定能帮他解惑。 虽然陆东皓一直闭着眼睛假寐,心里却一刻也没有闲适下来。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远不如告诉袁五的那般理直气壮,他存了私心,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这种私心是否太不合时宜,罢了,就陪她玩一局吧。如果真的能消解掉她的仇恨的话。 第四章(6) s市的春天在接连几天的晴日之后,初露端倪。人们换上了春装,虽然知道这春秋短暂如同朝露的城市,或许到了下一个月就已进入夏日,但河滨的天空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风筝依旧在诉说着这样一个事实,虽然短暂,这仍然是春天。 景然也有了春天的感觉。自从甘尚川搬到小院之后,两人之间的来往就紧密了起来。以往都是他主动约她,这样的主动带着成年之后矜持的自控,终究是想的时候多,付诸行动的时候少,一个星期见个一两面就已是足够。更何况,他始终无法摆出正大光明的样子约会她,倘若没有正儿八经的借口,往往踌躇的人是他。 可是最近,甘尚川像是闲了下来,创意园的计划渐渐走上了轨道,既知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忙完了前面的筹备工作,各项余下的工程也就按部就班地顺次展开。时间多了出来,她也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景哥哥,今天有没有空?我跟yoyo在外面晒太阳喝茶,要不要一起?” 景然受邀,欣然前往。走近的时候,她正戴着墨镜,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一层细密的金色,冬日的阴霾已从这个城市的上空褪去,留给他的是眼前这个让他再一次怦然心动的女人。 虽然这是她的故乡,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爱窝在小院落里面,修剪花草,浇水养鱼,每一件真要做起来总要费许多工夫。他喜欢在旁边看着她做这些事情,时不时递过去一把剪子,又或者搭腔两句:“这土该松一松了,上次从花乡买回来的花肥你放在哪儿啊?” 这种岁月静好的细节会让他产生一种幻觉,他跟她从来就没有离散过,就好像一根从来就没有断过,也没有破音的弦,一直琴瑟和鸣到了今天。 他喜欢下班之后来到她住的小院,渐渐地,这成为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习惯。她会做上一两样小菜。兴致来的时候,还会温上一壶黄酒,餐桌就摆在正对着院子的堂屋里:“哎,要是菊花开了就好了,就可以吃蟹了。”他们之间的话题细碎而又充满着烟火气,没有爱,没有情字,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饭一羹充盈其间,是旧时的默契,是彼此历练后的世俗智慧,氤氲成两个人温馨但绝不激烈,深邃但绝不越矩的脉脉不得语。 这只是一种酝酿,就像是在风暴前夕的那叶扁舟,彼此站在船头都在努力织帆导航,心怀侥幸地认为只要这帆足够大,这船足够结实,就能度过未知的那场风暴,只是,对这场风 暴的理解,两个人都有所不同罢了。 这两个月,甘尚川见过陆东皓一次。 她相信,在这座城市,只要陆东皓想,他可以偶遇任何人,也可以不被任何人偶遇。对那句“那么巧”的开场白,她深觉无力。 既然是一场故作偶遇的见面,自然不只是寒暄那么简单。陆东皓带着她去了醉生梦死。 她从一下车,十指就蜷缩成拳,没有放开过。 “故地重游,感觉如何?”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同魔鬼的召唤。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带你进去看点东西。”他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她紧扣的手指掰开放入自己的手心,“看仔细点。” 他们从大厅进去,直接上了顶楼的监控室,一路上,她停留的地方有大堂,电梯,还有当初对她来说最讳莫如深的二十九楼。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接近过这里,但因为耻辱的印记太深刻,她仿佛每一夜都可以重回旧地。 第四章(7) 他让她坐在监控室里,对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电脑屏幕,她看着从每一个角度摄制的画面,心中有股不确定的感觉升起。 “好好看,看仔细点。”他递过来一杯酒,像是好心为了舒缓她的情绪。 五年不见,这里的装修依然辉煌,每一个包间都有不同的主题,可是她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她开始在脑海里与眼前的景象中捕捉其间的不同之处: 大厅不再是以往那般貌似低调的门厅,实际上有人在暗处盯着,八个保安顺次站在门口,看似气势恢弘,远不如以往那般森严缜密,这样的布局更像是个普通夜总会,而不是记忆中的醉生梦死。她甚至还看见十二楼以上依旧有服务生在走廊上走过,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以往,这里的管理等级森严,她一眼就可以看出什么人在这里是做什么,只能在哪几层活动,而那些普通服务生是不可能上到十二楼的。角落里,一位身穿迷你裙的公主偷偷地塞了一包东西给端着果盘的服务生。她还以为刚才的举动没有人看见,理了理裙子又进了其中一个包间。 甘尚川抬起头看了陆东皓一眼,这在以前的醉生梦死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但是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从包房里请出那位违规的小姐,也没有人追究刚才那包东西被服务生带去了哪里。 甘尚川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不安,是的,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这个地方,少了一股味道,一股陆东皓的味道!心里像是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掀起飓风,她看着陆东皓好整以暇的表情:“这里,已经不是你的了,对不对?” 陆东皓心里不禁要对甘尚川击节赞赏了。心细如发的观察力,敏锐的判断,让她在半个小时之后就找到了真相。 “袁五,看我们家川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他喝了一口酒。 袁五在旁边尴尬地笑了笑:“川子姐,醉生梦死早就是高绍南的了。” 甘尚川猛然站起来,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她有些摇摇欲坠,说出口的话像瞄不准红心的箭矢一样飘然落地:“陆东皓,你什么意思?” “帮你。” “帮我?”她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你拿到那些东西都两个月了,还迟迟没有动静,你不着急么?” 电光火石间,甘尚川想明白了一切,急切地问道:“你们把蜜莉姐怎么了?” “甘尚川,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陆东皓脸上的笑容消失 了,眼眸里透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那句话仿佛一句侮辱,在侮辱他的手段,侮辱他的智商,侮辱他的骄傲,同时还侮辱了他一直不肯承认的东西。 “川子姐,你误会东哥了。”袁五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忍不住出来打圆场。 “闭嘴!” “闭嘴!” 两个人不约而同。 袁五噤声,这两个人真的是仇人么?他真的越看越不明白了。别说袁五,就连甘尚川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一定是情绪震荡,不受控制了,现在的她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冲着陆东皓的人大吼闭嘴。 “你还真不把袁五当外人啊!”陆东皓貌似心情很好的样子,调侃了一句。 甘尚川硬着脖子,没有搭腔。袁五在旁边挠了挠头:“川子姐,东哥真的是想帮你。” “好了,出去吧。”陆东皓冲袁五挥了挥手。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对醉生梦死也没什么兴趣了。”甘尚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真的这样认为?”陆东皓凑近了她,“只是因为我?” 第四章(8) 甘尚川一时无法接受跟他如此近的距离,把头别开,没有说话。 “川子,记得我跟你说过。当你拥有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时,强大到要一个人生存或者死亡都变成一件异常简单的事情。但越是这个时候,你应该越要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方死,对不对?”他的话就在她耳边缓缓响起,她甚至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那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喧嚣得炸开。 “你爱我,你有多爱我,就有多恨我,对不对?”他的声音越渐低沉,最后化成喉间的呢喃,他的唇已经触到了她敏感的耳垂,舌尖和呼吸在她的耳尖缠绵嬉戏。 不,不是这样的,她竟然会感到浑身战栗,这样的战栗带着记忆里熟悉的体温,不可磨灭的身体烙印,还有灵魂摇摇欲坠的恐惧,理智在失控,在预警,在向她大声叫嚣着,不,不是这样的! 他看见她眼底波澜的情绪,犹如层层的假面终于出现了裂缝。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她的唇,这是意料之外的举动,身体先于大脑而行,渴望像是潜伏在灵魂里的野兽,呼啸而出。 当她的挣扎渐渐停止,他才缓缓放开,彼此的神情都有异样,下一秒,他又恢复成平常的那种笑:“你的身体,比你的心诚实。” 这电光火石的十几秒,让她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输家。倔强的神情再次将她保护起来,嘴角牵扯起讽刺的笑:“彼此,彼此。” “welldone!”他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现在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么?” 摆在甘尚川面前的东西有账本,有权贵交易的名单,有贩卖违禁药品的各种证据,远远比她在外围收集的资料更加详尽和触目惊心。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递给我一把匕首,插进你的心脏?她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如果事发,遭殃的绝不仅仅是高绍南一个。 “让我先猜猜你之前的计划。你手上捏的那些东西,你想以醉生梦死的名义寄到当事人的手上去,不管是敲诈,勒索,要挟还是恐吓,当这些当事人发现虽然是个体行为,但这些证据都是从这里流出去的,他们不得不怀疑这是我,当然就是醉生梦死的幕后人授意底下的人这么做的。然后呢,这帮权贵自然而然地将这里视为毒瘤,先是不信任,接着就是打击。用他们各自的力量打击醉生梦死,甚至打击我。我不得不说,想法是美妙的,但计划略显小气。这样挠痒痒的行为,你认为有什么 作用?或许还没有达到你想要的效果,我跟他们之间就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找两三个替死鬼,是件多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并不了解s城的政局,或许你这些东西还能帮我除掉一两个不听话的眼中钉呢!” 甘尚川抿着嘴没有说话,她承认陆东皓的分析没有错。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 “想听听我的计划吗?”他坐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那些资料,“我们要玩就玩大一点,让s城换换天,你说怎么样?” “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他接得挺快,“我说我已经厌倦这些东西了,你相不相信?” “高绍南以为你是他看家护院的打手,没想到给自己引来了一只狼。” 看完了桌上的资料再加上刚才监控室里看到的一切,甘尚川已经把事情的根源猜想出了大概。陆东皓跟高家,一开始或许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合作,高绍南的父亲需要利用陆东皓的力量为他肃清政敌,而陆东皓也需要高家的保驾护航。但是随着高绍南的回国,两者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单纯。高家,或者说高绍南并不像自己的父辈那样急于撇清与地下势力的关系。相反他更加急功近利,垂涎其中巨额的商业利益。他开始渐渐渗透进醉生梦死,并且利用这个场所做一切能够快速积累财富的生意,很多陆东皓之前不做的事情,他也在做,包括刚才她在摄像里看见的工作人员携带非法药品。而这一切的变化,或许是陆东皓默许的,又或许是他想反抗但又无力反抗的,所以宁愿招来别的力量,既然陆东皓认为跟高绍南的合作弊大于利,他宁愿鸡飞蛋打,也好过现在形同傀儡。 “跟聪明人谈合作就是事半功倍。”陆东皓默认了甘尚川的推理。 既然如此,她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的蛋糕。 离开的时候,陆东皓欲言又止:“川子。” 她回头,不明白那一瞬间他眼底透露出的那股犹豫和迟疑是否是出自于自己的幻觉。 “我让袁五送你回去。”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世事就是如此,因为彼此的相遇与相识都太过狷介复杂,爱成为最天真与奢侈的点缀,没有人会相信,你是因为爱,所以宁愿把她恨的摧毁;也没有人会相信,同样是因为爱,所以她才那么刻骨铭心,心心念着想要摧毁。 第五章(1) 两个星期之后,甘尚川在一间私人会所非常“不巧”地碰见了时任s城公安局局长的高绍南。 当时,她正跟景然在包间里吃饭,去洗手间的路上跟高绍南狭路相逢。 “我以为这s城得有多大呢,怎么,大作家,都回来好几个月了,见着故人也不打声招呼?”高绍南被一群人拥着走在最前面,在即将错身的时候,他的声音从甘尚川的身后传来。 甘尚川顿了顿,没有回头。 高绍南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身后还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高局长,那女的是谁啊?这么跩?” “认错人了。”高绍南的心情顿时变得很恶劣。 回到包间的甘尚川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景然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 “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甘尚川拿着酒杯的手有点颤抖,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以压抑住情绪的起伏。 “川子……”景然正想开口,包间门就被打开了。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景然哥呢!”高绍南推门而进,甘尚川脸上一惊,低下头又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酒。 高绍南毫不见外地坐下,跟景然寒暄起来。 “你今天怎么也在这儿?”景然虽然口气熟络,隐约有些不快,但以前是同一个院子长大的,现在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说不熟也是假的,只是道不同而已。 “一哥们儿请客。”高绍南拿了双筷子夹了口菜,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川子身上,“我说小川子啊,你这是瞧不起谁啊?连个招呼也不打。” “小川子是你叫的么?”甘尚川冷冷地回应。 “哟!得了,去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就真的翻脸不认人了。”高绍南冷嘲热讽,虽然也是他往常尖酸刻薄的语气,但是不难听出,他被触了逆鳞,动了真怒。 景然把两人的异常都看在了眼里,四两拨千斤地跟高绍南喝了一杯,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银行那件案子,你们办得怎么样了?” 高绍南也察觉到自己在景然面前失了态,狠狠地盯了甘尚川一眼,顺着景然搭的梯子也就下来了,接下来两个人聊了些别的,从头到尾甘尚川都没有搭话,一个人静静地吃着菜。高绍南只觉得心里像被猫挠了一下,人是在那儿,可比不见还要让他心痒。他知道,这魔怔是没法根治了。 高绍南一离开,甘尚川就跟景然说她不舒服要先走了。 景然微微眯了眼,心里倒是转了几个弯,默默打定了主意,也就从善如流地送甘尚川回去了。 白昭刚一回s城就被袁五从机场一路唠叨到住地。 “三哥,你知不知道川子姐回来了?”袁五也是憋得厉害了,最近发生在陆东皓身上的事情,包括他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叫他做的那些事情都远远超出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理解范畴,他迫切需要白昭给他指导和明示。 “这两个人你说怪不怪?就先说川子姐吧,当初说走的也是她,有错在先的也是她,偏偏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人没回来就把咱们一块地给抢了,摆明要跟咱们斗。你说斗就斗吧,咱们什么时候还怕过人啊?可东哥才奇怪,居然也不解释,也不生气,两个人还商量着要把醉生梦死也搞垮了。你说他妈这些是什么事儿啊?” 白昭一直闭着眼睛,手指在车窗旁有节奏地敲击着。早先他在柬埔寨见到maro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陆东皓,川子有异。这样,他还不醒悟是吗?他在心里默默地哀叹,那股隐忍的恨意许久不曾出现了,以至于他都快要忘记甘尚川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儿了。 第五章(2) 白昭听着也不搭话,甚至还安慰袁五:“别瞎琢磨了,东哥说啥就做啥,哪来那么多废话?” 自从在会所见到甘尚川之后,高绍南就犯病了。这病很奇怪,至少平时围着高绍南打转的那帮人是这么觉得。 隔三差五的,他们这位高局长就会邂逅一次甘尚川。要不被人彻底忽视,要不被人冷嘲热讽。虽然当时高局长的脸色很精彩,但真的很奇怪,没过几天他又故伎重演,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举动有多犯贱。 “局长,你这是在追人么?”总有胆大的敢去撩一撩虎须。 一个栗暴就往脑门上弹了下来,他不承认但也不否认。可是,他这追人的技巧也太次了点吧?居然还找了个不入流的借口,让人家到局子里喝茶。 甘尚川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一次性纸杯里的开水还冒着热气,她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看着对面那两个警察一本正经地做着笔录。 两个人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讪讪地收笔。甘尚川好心地提醒他们:“你们局长怎么还没下来呢?” 其中一个年老的警察适时地咳嗽了一声,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甘小姐,贵公司在开发区的工程涉嫌浮尘超标一事我们还将做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在此期间……” 高绍南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打断了那个老警察的话,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了。甘尚川明显感觉到出去的那两个人如释重负,忍不住嘴角上扬。 “怎么?甘小姐对我们办案的态度有什么意见吗?”他是真的很讨厌她的那种笑,仿佛在嘲弄自己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没什么,我为s城公安人员严谨认真的办事态度深深折服。” “甘尚川,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真以为在这里,我就收拾不了你?”他俯下身来,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要说的话。 “怎么收拾?再把我骗进夜总会当小姐?还是找七八个人把我办了?这些把戏你还没玩腻吗?” 高绍南面上一怔,没想到这些话居然是从她口里说出来,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你说什么?” “高绍南,你现在是什么表情?我说错了?还是你觉得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我……”高绍南设想过他跟甘尚川之间的对话,必然不会是善始善终的。不是他嘲弄反讽,就是她嗤之以鼻,但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些隐秘的难堪事会被她这样当做平常事一般 脱口而出。 高绍南从来不屑于做旁人故事里的配角,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曾拿正眼瞧过他,即使在她最不堪的时候。 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也曾分析过为什么每每遇到她,内心那股阴暗的情绪就会瞬间主宰他的大脑,夺取他的理智,让他做出种种违背现实利益的事情。 倘若最初始的报复只是一次顺水推舟,可是他并没有如愿以偿看到她的臣服。那么后来呢?他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甘尚川离开陆皓东,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当初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想那么做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那个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无数次设想过一个场景,看见她在他面前哭泣,求饶,看见她在他面前撕下那惺惺作态,自视清高的伪装,看见她崩溃,甚至看见她毁灭。 他不承认这样的感情是爱或者是因爱生恨,他就是单单见不得她好,见不得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身边都有着一个他需要忌惮的男人。就好像再次相逢,她还是那么的气定神闲,那么不屑一顾。他以为,过去的那些事情足可以让他玩味,他太想看到她崩溃的样子了。他设想过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些事不该是由她如此平淡地说出口,那些话应该是他拿捏在手上的毒苹果,是她的软肋,是她最想毁灭而又无法毁灭的不堪,是可以真正征服这个女人的武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他在她眼里,再如何嚣张跋扈,再如何道貌岸然,也不过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罢了。 第五章(3) “高绍南,我不管你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只是提醒你,如果你还以为那些把戏可以故伎重演的话,我想你是打错算盘了。”她冷冷地扔下一句。 他回过神来,被她的话语一激,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以为我弄不死你?”他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嫣红,带着一股濒临绝境的苍白,但是眼神依旧是那么的不屑。 “放开她。”审讯室的门开了,景然站在门口,带着一股陌生的气场,压抑的愤怒,与他平时斯文儒雅的气质大相径庭。 高绍南松开手,甘尚川在看见景然的那一瞬间,终于脱力倒地。这出戏,终于完了,丧失意识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只剩下这样一句话。 景然抱着甘尚川走出去的时候,与高绍南错身而过,他瞟了他一眼,高绍南甚至有种错觉,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或许已经尸骸无存了。过了几分钟,他才后知后觉地高呼:“刚才你们开了摄像机?” “局长,这不是规矩么?” “带子呢?” “带子刚被景市长拿走了。” “shit!” “还有备份的,局长,你看要不要存档?” “存个屁档,滚,都给我滚出去!” 景然在病床旁边看着甘尚川苍白的脸色,整个房间静得只听得见点滴的滴答声,她的脖子上还有明显的淤痕,他有点懊恼,如果再晚几分钟,那个浑蛋是不是真的会掐死她? 从会所那次碰面开始,他就猜到这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一开始,他以为只是高绍南穷极无聊的骚扰,可是他无法忽视甘尚川在见到高绍南时隐隐颤抖的双手,她怕他,这才是他疑惑的地方。 调查是一个抽丝剥茧缓的折磨人的过程,每一个捕捉到的细节所引发的联想都会让他感觉难受。很多时候,他甚至想过要放弃,不想再探知她回国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当这一切都不存在,他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又或者,在潜意识里,他知道一些事发生了,真相会让两个人粉饰的太平瞬间崩塌,她再也不能在他面前装成涉世未深的小川子,而他,也不再是永远都挡在她前面不让她受委屈的景哥哥。 yoyo通知他高绍南把甘尚川带走的时候,他随后就赶到了。但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他想看看这两个人到底有何纠葛,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监控室里,直到听到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完成了他之前所有的设想 。 他设想过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但绝没有真相来临时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和不堪。他的小川子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重新回到这里面对曾经的难堪和屈辱?而他呢?他做了什么?他只是在一味地粉饰着太平,以为不闻不问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还做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美梦。 男人的心思往往也会如女人那般千回百转,再次相逢,他也不过只是将她看做是对过往缺失的弥补,但这样的弥补还不足以让他情感与理智的天平失衡。他照顾她,呵护她,更像是青春偶然的回归,绝没有此刻来得惊心动魄。那股巨大的愧疚和愤怒像是足以吞噬灵魂的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遭逢家庭剧变,被诱骗,被侮辱,而他呢?他还在异国他乡做着那只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他甚至没有勇气去反驳父母那些漏洞百出的理由,因为在心底他终究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他可以承受失去她,但绝不能承受失去现有的一切。他的自私,让他在之后的十年里丢掉了他曾经最心爱的玩具。他的自私,让他从小就立志呵护和宠溺的宝贝蒙尘破碎。 第五章(4) 甘尚川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景然就是那样一副表情,神情破碎,眼底的内疚像是要灼烧灵魂,她抬了抬手,把手放进他的手心,像是一种安慰。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为什么要回来?” 她想说话,可是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她看着他,用手指在他的手心写字。 “想你了。”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烙进灵魂般,景然俯身紧紧抱着她,眼角的湿润渐渐浸润到甘尚川的皮肤,她想帮他擦干,可是他令人窒息的拥抱让她无法移动分毫,她把手放进他的手心,感受着来自他的力量,十指紧扣的瞬间心脏仿佛也被扎了一下。许久许久,她听到他的声音:“他们欠你的,我帮你讨回来。” 几个小时之后,那份应该在档案室里存档的录像带被放在了陆东皓的办公桌上。 “川子姐现在医院,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袁五站在旁边一五一十地汇报。陆东皓盯着录像带里的人,半晌没有说话,眉头皱了皱,“高绍南什么时候回国的?” “不就是川子姐走的那年嘛。”袁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那年高绍南回国后醉生梦死就易手了么?难道东哥的记性已经差到这个程度了? 陆东皓挥了挥手,袁五嘘了口气出来了。一出门就撞上白昭。 “你要吓死我啊!” “东哥在里面?” “嗯,别进去了,他心情不好。” “怎么了?” “谁知道啊,最近气候不好,更年期吧?” 白昭笑了笑:“走,哥请你喝酒。” 两个人在酒吧里推杯换盏,白昭喝了一口酒,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东哥真打算把高绍南给灭了?” “废话。我觉得这招真绝,借刀杀人不沾血,高绍南怎么也想不到这主意是东哥出的。”袁五有些洋洋得意,他可是东哥死心塌地的拥趸。 “东哥不至于吧?高绍南跟咱们不是一向合作得很愉快么?” “还不是为了川子姐。”袁五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哎,不是我说的,东哥这辈子啊就栽到川子姐手上了,以前说得那么洒脱,放人家走,结果呢?现在人一回来,还不是那副样子。哎,三哥啊,你说他们俩这次能成么?” “成什么?” “哎,还能成什么啊?你说以前川子姐一直不待见咱们东哥, 不就是心里有结么?好了,这下东哥把醉生梦死和高绍南都送给她了,也帮她报仇了,这两个人还不安安分分在一起了?” 白昭的脸沉了沉:“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就没有别的心结?” “还能有啥啊?谁都不是傻子,那东哥对川子姐咋样,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么?恨不得把心都挖给她了,还能有什么心结?”袁五喝了口酒,好像想起了什么,凑到白昭耳朵边嘀咕,“不过我觉得真奇怪,当初他们俩怎么就闹到说走就真的走了呢?我记得当时东哥跟川子姐不就是吵了一架,冷战了几天,没过几天川子姐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想起来还真有些蹊跷。” “蹊跷什么呢?喝你的酒吧。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在这瞎操心。”白昭给袁五满上酒,随便扯了个别的话题就把之前说的绕开了。 当天晚上,喝醉的人反而是白昭,袁五拖着他回酒店的时候还纳闷,这人怎么越来越不能喝了? 甘尚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突然觉得口渴,开灯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因为还不能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来做什么? 第五章(5) 陆东皓递给她一杯水:“慢点喝。” 再多的疑惑也只能压下,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水,眼神里全是戒备。 “还疼吗?”陆东皓的声音在静瑟的夜晚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股魔咒般,让她不禁愣了神,几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这个男人爱她。可是,又怎么可能? 川子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可是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他的手摩挲着她脖子上的伤痕,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沉重而又深情,她闭上眼睛,努力压制身体引发的战栗。 他的双手握着她的手,嘴唇轻吻着她手背上因打点滴泛出青紫的皮肤:“川子,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她猛地睁开眼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怀疑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因为生病虚弱产生的幻觉。 “你疯了。”因为太过惊诧,遗忘了自己的嗓子受着伤,说出的话像是破碎沙哑的管风琴弹出的支离音符。 他俯下身,就这样吻住了她。 一开始,还有挣扎。但是那股毋庸置疑的力量,还有唇舌间辗转传递的浓烈情愫让她不懂得如何挣扎。 这一个吻,无关情欲,无关风月,像是一把剪子在一点一点剪开她心上腐烂的伤口,又像是一阵风,吹走跳动的心脏上蒙着的尘埃,更像是一把利刃,轻轻一挑,就挑破了她自以为金刚不坏的盔甲。 她想要停止,但是唇舌间熟悉的味道让她的大脑不听使唤,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以为遗忘的片段。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他带她去墓地。墓碑是以她的名义刻的,雏菊绽放,香烟寥寥,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静静地伫立在旁,她看着墓碑上父亲的遗照恍若隔世,才惊觉自己从他出事到死亡,从未尽过半分力,就连入土为安这样的事都是陆东皓代劳。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记得自己问过他。 “因为见不得你不好。”他一边擦着她的眼泪,一边说。语气像是清明时节暧昧不明的天气,让她辨不清阴晴真假。 很长一段时间,她夜夜噩梦,睡梦里呼喊着“景哥哥”,他抱着她,一言不发,轻轻拍着她的背:“何必呢?”他问她。是啊,何必呢?白日里自暴自弃,带着一股疯狂的执念,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可是却夜夜梦回,只盼他朝梦醒,还是昨日的甘尚川。 他说:“回头看不如砥砺前行,懂吗?”说这话的时候, 他一直拉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往前。 其实很多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她的记忆里,陆东皓都不是这样的。他从未对她说过爱,但一个个片断纷至沓来,蛊惑人心的又岂止是那简单的三个字呢? 一吻作罢,记忆停止喧嚣,理智回归大脑。她推开他,努力平复心脏不安的跳动。陆东皓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来。” 他转身准备离开,甘尚川看着他的背影,喊道:“陆东皓!”声音依旧破碎低沉,却让他停止了步履。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是她读不懂的晦涩难明。 “你什么意思?”无声的口形听不出情绪,看不出名目,像是质问,但因为虚弱像是无力的反击。 他突然笑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用同样无声的口形说:“不要说话,好好休息。”真的就离开了,房间里还残留着刚才那惊慌错乱的深吻留下的炙热温度,提醒着她,发生的已经发生,不是梦魇,不是错觉。 第五章(6) s城的夏天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接连几日晴空万里,病床上的被子就换成了薄毯,护士小姐还体贴地问甘尚川需不需要开空调。景然并不时常出现在医院,不过短信倒是发得很勤,yoyo这几天在医院里陪着川子,非常不解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好了,但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川子不说话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病人。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也不做什么,目光或许是凝视着远处在晒太阳的旁人,或许是在看池塘里的锦鲤,又或许腿上摊着本书,但风吹到哪页她的目光就定在哪页。有时候她拿手在她面前晃晃,川子也只是笑笑,又继续发呆。 yoyo觉得诡异,尤其在她听说了川子母亲故事之后,生怕这样的病也会遗传,maro倒是不担心:“川子是最好的演员。” yoyo不相信,她不相信在静默时的哀伤、犹疑、徘徊不决和痛苦是可以靠演技就能让人感知的。更何况,大多数时候,川子在医院发呆的时候,旁边都没有别人。 高绍南去过一次医院,去的时候杀气腾腾,可是不到半个小时他又出来了,上车的时候神情若有所思。高局长的司机感到很困惑,这愁眉深锁的样子哪里还像他们意气风发的局长? 到了晚上,高绍南跟白昭喝酒。 “市里立了专案组,扫黄打非,看样子不是走过场。”高绍南认真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有股戾气,不像兵,更像匪。 “还不是你高局长一句话儿的事。”白昭状似毫不在意。 “专案组的人是从外省调过来的,跟我没半分钱关系,我的人插不进去。” “谁干的?” “景家那小子。” “他能有这能耐?你老爷子没说话?” “我能让我老爷子知道我的这些事儿?再说他接二连三地在市里开会,拿着上面下发的文件大做文章,谁还能说半个不字?” “他要杀鸡给猴看?冲着你?” “不冲着我,难道还冲着你?老子差点把他心尖儿上的人给活活掐死,他之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他还不打击报复?” “就为了个女人,至于么?谁不知道s城是你的地盘,他这样做还不是找死?”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估计醉生梦死是保不住了,咱们早点清账,把自个洗白了再说。”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就把账本给你 了啊。” “陆东皓那里没有?” “没有。” “那就好,最近一段时间把尾巴都收起来,哎,风头紧着了,过了这阵再说吧。”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哦,对了,当年那事儿,你都处理干净了?” “什么事儿?” 高绍南有些欲言又止:“就是五年前,那女人被咱们那啥……” “咳,我还以为啥事儿呢,不是早就没影的事么?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不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高绍南莫名地松了口气,又觉得整整一天心神不宁,想找个倾诉的出口,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表达,“你说,当年,咱们是不是太狠点了?” “哟!高局长,可别咱们咱们的,这事儿我可是从头到尾只听你一个人的。” “白昭,我可拿你当兄弟的。不是你,我也占不到陆东皓半点便宜。” “高少爷,你这话也只能放在这里说说,要传出去了,我白昭可怎么混啊?” “当然,你这不是废话么?我是那种人么?” 跟白昭的一顿酒并没有消解掉高绍南郁郁的情绪。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看见甘尚川的背影时戛然而止,也不明白原本胸中累积的怒火会在看到她沉默寡言的样子后骤然消失,更不明白那沉甸甸如同大石压胸的郁闷到底是从何而来?因为想不明白,干脆酩酊大醉。大醉之后,第二天又是那个浑不吝的堂堂局长。 第五章(7) 出院之后,甘尚川并没有安心在家休养,低调的旅法作家在沉寂半年之后又频繁地出现在媒体上。某日与志同道合者参与茶话会,某日出席了当代艺术摄影展的会,某日发起了文化界人士的慈善活动。 她很高调,高调地接受各家媒体的专访,谈人生、谈艺术、谈创业、谈慈善、谈理想。媒体的人很喜欢像甘尚川这样的上层人物,没什么脾气,模样上镜,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很容易赢得好感。众媒体一有热门话题就邀请她来当嘉宾,一来二去的,她就成了s城的名人。她的身份很复杂,既可以算是有法资背景的企业家,又有几本作品傍身,是文化圈的宠儿,无论是作秀也好,炒作也罢,她身上的话题足够多,请她出镜,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景然问过她这样累不累,说得很含蓄,其实也是见不惯她成天抛头露面的样子。 她倒是不在意:“当个明星ceo,岂不是可以省去大量的宣传费用?” 舆论是把双刃剑,人红了是非自然多,她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s城人。旧日的沉疴泛起,世间开始传言,原来她竟然是若干年前s城纪委书记的女儿。但这终究只能仅止于坊间传言,谁也不敢把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公之于众。就好像本市最大的家居卖场的掌门人,稍有资历的记者都知道那女的以前不过是按摩院的洗头妹,傍上了家具厂厂长,从此垂帘听政,一妇当关。但这世间就是如此,笑贫不笑娼,明面上人家还不是风头正健,今天荣获了本土十大名媛称号,明天又成了某电视台评出的十大明星企业掌门人。 陆东皓在办公室里玩着手机,白昭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是一门心思地玩得不亦乐乎。 “有事儿?” “没,看报纸了么?” “啥报纸?范冰冰去戛纳了?” “这次高绍南可能要栽了。” “是吗?” “哥……”白昭有些无奈。 “把你手机给我。”陆东皓伸出手。 “干吗?” “快给我。” 白昭不明白陆东皓为什么沉迷于这款手机,不仅自己用,还非要给自己也换了。当然,他不清楚这个举动对陆东皓来说代表了什么,但他是很乐意接受这样亲密的暗示。 “哈哈哈,你没玩这游戏么?让我玩会儿,我给你破记录。” 白昭觉得陆东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几年 心也不在生意上了,什么事都交给他,虽然他甘之若饴,但他不希望这样的转变是有别的原因。 “白三,你去忙你的。”陆东皓挥挥手,又沉浸在游戏中。 白昭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他要说的分明不是高绍南的事情,他想知道到了陆东皓对甘尚川到底还有没有想法。算了,下次问问袁五吧。 第六章 每年的三四月是这座城市例行扫黄打黑的季节。街面上会贴满宣传标语,平时在天桥上看到的那些抱着纸箱卖盗版黄色光碟的流动摊贩也少了,稍微知情点的人还会知道某很著名的发廊街,全都关门营业了,立交桥下和xx广场晚上的流莺也少了许多。 等这阵风一过,世道又会恢复原样了,爱唠叨的出租车司机还会见怪不怪地抱怨两句:“这跟到了年关查酒驾不一回事么?还不是公安机关创收搞出来的把戏,有本事真的搞点大案要案出来啊!” 因为没有心理预期,所以在醉生梦死被查封的新闻爆出来之前,人们只是觉得这次的严打时间真的有点久。每年的三四月是这座城市例行扫黄打黑的季节。街面上会贴满宣传标语,平时在天桥上看到的那些抱着纸箱卖盗版黄色光碟的流动摊贩也少了,稍微知情点的人还会知道某很著名的发廊街,全都关门营业了,立交桥下和xx广场晚上的流莺也少了许多。 等这阵风一过,世道又会恢复原样了,爱唠叨的出租车司机还会见怪不怪地抱怨两句:“这跟到了年关查酒驾不一回事么?还不是公安机关创收搞出来的把戏,有本事真的搞点大案要案出来啊!” 因为没有心理预期,所以在醉生梦死被查封的新闻爆出来之前,人们只是觉得这次的严打时间真的有点久。 第五章(8) 两个月之后,醉生梦死被查封。紧接着舆论铺天盖地,一间高级会所被查封的消息竟成为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搜罗出来的大量违禁药品,警方出具的证据,都在向世人展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事实——醉生梦死是警方近年查封的最大的卖淫场所。 有去过醉生梦死的客人爆料,称那里的小姐都是开着宝马去上班的,小姐质素是没得说,听说入行门槛都得是211工程高校毕业的。还有记者在论坛上发帖,称自己曾在醉生梦死卧底采访,那里的等级制度如何森严,即使是会员,如果等级不够,也只能窥得一斑无法窥得全豹。至于六楼以上的主题包间,更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精彩。记者甚至还隐约地提到虽然醉生梦死被查封,法人潜逃,但真正的幕后主使却早就抽身,垮的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该记者还在文章的背后称,或许这只是一个信号,预示着s城新一轮的黑白变革。 一个好消息,无论如何感动中国,风一吹就完了。可是像这样一则新闻,夹杂着桃色、黄色、黑色,还有让人想入非非的权色交易,政坛风云,无论想遮掩的人如何压制,都是无法堵住悠悠之口的。更何况,还有人很乐见其成。 甘尚川在得知醉生梦死被查封之后,只做了一件事。她终于拿出从蜜莉那里拿到的那些证据,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会四散开来,通过曲折的渠道放到各位当事人的办公桌上。她想象着那些人看到这些东西时候的表情,就觉得很开心。心里想着,这把柴添得真是时候。 旁人看到的就是这些了。而对于景然来说,他很是有些懊恼。 当初他在父亲面前痛陈利弊,抨击高绍南的所作所为。他对自己在s城的发展,心里已然有了框架,他不做最平庸的那种政客,万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他也不是那种能把小恩小惠放在眼里的人,走上这条路,选择政治,他自有自己的一套主张。景父最后黯然地妥协了,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他一路点拨着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得父荫庇的燕雀,而是一只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的鸿鹄。 查封醉生梦死,是他的第一场战役。 没输但也没赢,这让豪情万丈的他稍微有些懊恼。 高绍南闪得很快,一间醉生梦死,他不仅没有抓到陆东皓的一片衣角,甚至连高绍南的把柄都没有找到一个,这才是他沮丧的根源。他试了一次水,s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至少在高绍南这一派看来,他 这样的举动完全属于冲冠一怒为红颜,莽撞冲动,没有章法,他想这样也不算打草惊蛇了。 他的上司,坐上s城市长之位,一坐就是十二年的老油条梁伯庸还跟他打过招呼:“景然啊,差不多就行了。这也算是你的成绩,明年我就要退了,你就算什么也不做,这位置也是给你的。何必非要把人赶尽杀绝呢?” s城的政局一直都很稳定,与它突飞猛进的经济发展速度相比,这样的稳定甚至带着点迂腐的味道。一套百分之九十都是本地人的高层班子,根系派别盘根错节,已经像经年的大树般长成了一团牢牢牵制而又坚如磐石的根系。高绍南的父亲从s城的市长一路升上去,还留下了自己的亲儿子,算上亲信嫡系还有利益共同体,景然想要撬动的又何止是区区一个高绍南呢?按理说,他其实跟高绍南同出一脉,他父亲因为不想儿子吃苦被排挤,都把他们安排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可惜的是,景然并不是这种愿意同流合污的人。 第五章(9) 他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的妻子张曼宁在事后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两个人,一个做律师的,全国各地忙,十天半月打一次电话,一年半载见一次面,但好在,彼此都心知肚明要在外人面前维持着政坛新秀与律界精英珠联璧合的和谐假象。更多的时候,景然觉得这样的婚姻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各取所需,各担其责。 “听说你为了一个女人砸了绍南的场子?”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没事给他打电话,如此问来,必然是有了别的风声。 “砸错了?” “砸都砸了,还能有什么对错?景然,这次扩大会议没有你父亲的名字。” “我知道了。” “绍南给我打过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s城。” “他让你来做中间人?” “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大家一个院子长大的,斗气斗成这样,搞砸了老人家的算盘,他明年还指着你跟他两个搭手呢。” “老人家也有算错的时候。” “景然……” “什么?”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景然沉默了一下,不确定这是试探还是夹杂着别的什么企图,但他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但又不是很确定。 “他们是谁?” “算了,没什么。早点休息。我下个月回来。”曼宁叹了口气,赶在听到景然答复之前挂了电话。 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是洒脱的,当婚姻不再是单纯的两情相悦的时候,她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静、客观、理性地去看待这段婚姻和自己的丈夫。 她从很多个视角观察过自己的丈夫,那个名叫景然的男人。恋爱的时候,她从女人的角度看过他,风度翩翩,一丝不苟,克己复礼。他尊重女性,那种尊重不是流于表面的礼节,而是从骨子里的尊重。她跟他讲过,她的那些朋友,结婚前如何的火树银花,活得自由自在,可是一旦踏入婚姻,就从橡树成了菟丝草,成为依附于男人的一根藤蔓。无论她的背后站着的是不是实力相当的家族,她说她不要做那样的女人。景然说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人生,婚姻不会改变你。 他说到做到。于是她沉溺于事业,她参加过中国最大的反倾销案的诉讼,全程参与铝矿石谈判,渐渐的,人们不再因为她的姓氏,她背后的势力而做理所当然状,而是真正的尊重她个人的能力。她要感谢他,一 段锦上添花的婚姻,一个没有任何负摩擦力的伴侣,一个真正让她展翅高飞的环境,而不再是旁人手里系着的那只风筝。 她也从朋友的角度观察过他。他是她真正的良师益友。在她最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劝慰过她,不要用力过猛。在她最沮丧最怀疑自己的时候,他把她的成绩一一数来,轻描淡写就能让她恢复信心。每每遇到疑难杂症,她会向他虚心请教。他总是说,那是她的专业,但他提点的那一两句,总会让她茅塞顿开。记得一次最让人憋气的谈判,外方咄咄逼人,己方退无可退,再下去就是满盘皆输。他也会提醒她说:“如果谈判中止呢?”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过不了几天,外方的谈判代表因为涉嫌经济受贿被逮捕,此项谈判被迫中止。事后,她吐出一口长气,无论是大刀阔斧,还是剑走偏锋,景然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人。 她还从合作伙伴的角度观察过他。有时候她也会问他那著名的三段式:你是谁,你要的是什么,你要成为谁?他没有回答她,但眼神亮得咄咄逼人。这个时候,她看得到他的野心。她知道,她选择了最有挑战性的伙伴。她不会觉得一路走来会寡淡无味。有时候,她也想象过,她跟他,一个是张牙舞爪的老虎,一个则是假寐以静制动的豹子,她知道有一天他的成就会远甚于她,那才是她,张曼宁此生最大的成就。 第五章(10) 可是,她从来没有从情人的角度,妻子的角度观察过景然。她以为他们是最超脱的一对夫妻,不在朝朝暮暮,是真正的灵魂伴侣,夫妻搭档。她以为她懂他的全部,他的性格,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但是,她从来不认为她认识的那个景然会是一个耽于女色的人。 她有强大的信心去说服自己,包括她在面对这些消息时的云淡风轻,十有八九都不是装的,唯一有一点点让她不舒服的在于,她终于意识到,她可以成为景然的朋友,最好的合作伙伴,但她真的,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感情世界。 这一点认知,让她惶恐了。从前她是不屑,而现在,她开始为这样的认知有些许的酸涩。这样的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让她有种危机感。 景然挂了电话之后,有一大段的沉默。他的妻子在试探他。不是试探他的对婚姻的忠诚,而是试探是否出现了比他的目标还要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试探与其说是旁人的,不如说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他开始在心里设问,他该把甘尚川放在哪个位置?这样的问题,每一天都有不同的答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痛苦和修道士般的克制隐忍地去设问,他像是把自己的心放在炽烈的火焰上烧烤,一面烈如炭火,一面冷如冰霜。这样的心理活动,有时候会持续一整晚,当烤得自己快要烧起来的时候,他会冲动地拿起电话,但又放下。思绪又会转折,他又开始想,现在的她怎样了,睡了没有,天气这么热,开着空调睡觉会不会着凉?那样的心思百转千回,到了第二天,又全都隐匿不见。他甚至不常去见她。即使难得见一次面,他也绝口不提醉生梦死和高绍南。谈天喝茶吃饭,像是最普通不过的那种朋友。 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酷热,气闷。倘若在烈日之下行走半日,脱下t恤就可以抖落一身盐粒。甘尚川不常出门,也不如前段时间般频频应酬交际,因为连日高温,创意园的基建工程进程缓慢,每天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工人都放了高温假,躲在阴凉的角落里休息,再加上一到夏天,限电节能,就算是夜晚作业,也并非每天都有电,尤其是在郊区。yoyo倒是挺着急,每天花钱如流水,可工期遥遥无期。甘尚川笑她:“建筑公司的人都不着急,你瞎操什么心?”yoyo真是佩服她的淡定。期间maro打过电话,似乎并不关心甘尚川这边的进展,甘尚川只知道maro在柬埔寨那边,看样子生意谈得不错。 唯一跟她设想的有出入的是,她并没有如当初设想的那般逮着一切有关陆东皓 的生意穷追猛打,除了当初抢块地之外,她真的就无所作为了。关于这点,yoyo也问过她。当时她的答案是:“拔狮子身上几根毛有什么意思?还替他除了虱子,真没意思。” yoyo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憋足了劲拆陆东皓的台,关了一间醉生梦死,结果绕进去的是高绍南。陆东皓是只老狐狸,太懂得借力打力了,甘尚川吃一堑长一智也是明智的。 只有甘尚川自己知道,在平静生活的表面,她的内心再也不如往常般波涛汹涌,她赖以坚持的那股力量正在渐渐地流失。是的,那股恨意,当初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她感觉得到自己那摇摇欲坠的信念,不再坚如磐石的内心,这才是她选择不作为的真正理由。 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支撑自己面对陆东皓呕心沥血的演戏。她不敢了。她怕了。 第五章(11) 甚至,内心还有股力量正在蠢蠢欲动地觉醒:你到底恨他些什么呢?他往日那些罄竹难书的罪状,噩梦般的片断,竟无法再说服自己,答案变得支离破碎。 s城最热的时候,陆东皓并不在,他去了北京。倒不是去避风头,而是去谈生意,那种正儿八经的生意,他这次没带上袁五,带的是白昭。 这让袁五很纳闷。三哥早就独当一面了,陆东皓在明,他在暗,两个人一起出差,这事真罕见。陆东皓懒得废话,捎上白昭的理由也很实在:“你早晚都是要接班的人,现在不带你出来,难道你真就躲在暗处一辈子?”白昭不喜欢陆东皓这种类似托孤的话,他是有野心,但不是陆东皓以为的那种。只是,他不接受这个理由,不代表不接受这样的机会。 生意谈得很是顺利,拿到了某进口跑车在s城的独家经销。这年头,内陆的城市并不缺有钱人,可是真要买上百万的豪车,都得去北上广,这生意说大不大,利润却惊人。谈妥了正事,陆东皓无事一身轻,提议两个人去承德住几天。 跟陆东皓近年来闲散的状态不同,白昭长期经营着庞大的地下网络,赌场,盘口,毒品还有军火,没有半丝得闲的时候,神经绷得如有一张拉紧的弓,突然闲下来让他平白无故地度假,是真的度假,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喂,老三,你多大了啊?”陆东皓躺在院子里,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凉风习习,他刚讲了承德避暑山庄的段子,跟白昭说,为啥有这避暑山庄呢,是因为那些蒙古王公一直以为北京有传染病,他们不敢入京,每年要给皇上皇后请安都来承德。所以承德的房地产业很早就很蓬勃发展起来了!白昭刚笑了两声,就被这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一向是陆东皓出其不意的作风。因为太放松了,所以就不假思索地说:“三十二了,怎么了?” “哟,咱们认识都十几年了啊。”陆东皓长叹一声,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像是在纳凉又像是在回忆往昔。 白昭看陆东皓闭着眼睛,终于放任自己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因为是夏天,穿得都很少,他甚至看得清楚他轻薄衣衫下肌肉的纹路。年轻时候的陆东皓,皮肤比现在还要白皙,瘦弱得不像是干这行的,白昭清楚地记得他左边第三根肋骨上有一道刀疤,右边的肩胛骨和腹部各有一个子弹留下的伤口。可是这一切都被掩盖在衣衫之下,只看得见他精壮的轮廓。因为凉风习习,他额头的发丝有几缕扫了下来,此刻的陆东皓闭着眼睛,长得过分的睫毛 掩去了他睁开眼睛时的强势气场,柔软了些。白昭想到“柔软”两个字用到陆东皓身上,自己也觉得有些怪异。心里的弦突然就断了,他甚至还听得到“砰”的一声,这样静瑟的画面像是被静止在脑海里,成为最精致的一幅画面。 陆东皓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可是如果肌肤也会呼吸,应该可以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屏气声。他放松自己的身体,坦然面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灼热得有些异常。 他心里的惊诧却犹如翻江倒海,过往的片段线索开始一条条印证自己的猜测。然后,他的嘴唇上传来一股柔软而炙热的触感,嘴唇与嘴唇之间的接触,一触即分,此后目光消失了,热度消失了。可是留在他心里的震撼久久不曾散去,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脑后,如果对方再细心点,可以看到他手臂上突然绷紧的青筋快要跳出来。 第五章(12) 七月流火,张曼宁在s城最炎热的夏天突然抵达。倘若不算上张家在军界显赫的背景,这位在北京和上海各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全国十大青年女律师也绝对不容人小觑。 高绍南在机场见张曼宁一身利落的职业装,或许不如平常见到的莺莺燕燕那么妖娆,可是摘下墨镜一看,也是别有味道的飒爽英气,尤其是那股气场,平常的男人恐怕要退避三舍吧? “赶着回家见老公啊?你家景市长去区里调研了。”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张曼宁瞥了他一眼,一副我真的不想认识你的模样:“要不是跟你是同学,我真懒得搭理你。” “哟!小曼儿生气了啊,行,哥认错,哥班也没上,在这站了半个多小时接大小姐您的机,真是吃饱了撑得慌。” “爱接不接。”张曼宁很顺手地把行李交给他,跟着他走出了机场。 “姑奶奶想去哪?小的听你吩咐。” “去酒店,洗个澡,睡个觉,吃个饭。” 高绍南跟张曼宁从大学就是同学,到了美国后,好巧不巧又是同一个学校。学的虽然都是政法,可是很明显一个心不在此,一个雄心勃勃,但倒不阻碍两个人的友谊。张曼宁身上有股男孩气,尤其在异国他乡,两个出身相当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因为识于微时,所以交心则易,彼此都不是善茬,但好在,对对方来说,高绍南如何坏,那都是旁人的看法,张曼宁就算是跟景然结婚,也不妨碍高绍南继续认这个女人当自己的哥们儿。更何况,世界就这么小,绕来绕去,都在同一个圈子,出了事,高绍南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跟张曼宁都是受害者。 两个受害者一路插科打诨,吃饱喝足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那女的是景然的初恋?” 高绍南点了点头。 “消失了若干年,然后突然回来了,两个人又见面了,复合了?怎么听着那么狗血啊?”在外人面前,曼宁是轻易不会示弱的。即使说着的是跟自己婚姻密切相关的事情,口吻还是那么的事不关己。 “其实吧,那女的,我真没想怎么样,谁知道你们家那位真是铁了心地把哥哥我往死里弄啊,你知不知道醉生梦死这一倒,哥哥损失有多惨重啊?” “得了吧,你还演戏演上瘾了?你给我好好说,一句也不能漏,你跟那女的是什么关系,那女的跟景然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倒出来,要是添油 加醋,颠倒黑白的,我要你好看!” 高绍南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又想到这事无论如何总要有个了结,再这样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说到底还是要靠张曼宁。更何况,他这个人怎么样,张曼宁跟他同学那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他狠了狠心,干脆一骨碌说了起来。 高绍南并不擅长讲故事,一件事情讲得七零八落,遇到心虚的时候还要扯些有的没的,不知道是为了搪塞张曼宁还是说服自己,就这样,张曼宁还是在支离破碎中大致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吐出一口长气。 “我要是那个甘尚川,我非一刀结果了你。” “那不是年少不懂事么?” “那你现在就很懂事了?懂事了你还去招惹人家?” “哎,我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感觉。以前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她成天在我面前晃悠也就算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见着她,心里还是跟猫抓了一样,没着没落的?是,我也觉得自己挺浑蛋的,但我要是有半点办法,我真不会那么干的。” “高绍南,”张曼宁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丫真变态!” “我?变态?靠!我变态怎么了?那个景然就不变态了?平时装得跟那什么似的,一脸的道貌岸然,你不知道这政府的那些女的一个个迷他迷得不行,切!结果呢?还不是搞那套,家里一个,外面一个。哦,你还记得井巷子那里的老房子么?知道现在是个什么行情不?一两千万的四合院,那女的现在就住在那呢!你以为就你们家那位是个正人君子?别说这个,就看他整我的那些招数,那叫一个阴险毒辣!一阵风地开展什么所谓的政治学习,要建立什么新文化模范城市,口号唱得那叫一个响,搞了半天还不是公报私仇!”高绍南愤愤不平地说。 “绍南,你知道你输在哪儿么?”张曼宁突然就冷静下来,“你这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你以为旁人也跟你一样,你真的以为景然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你吗?” 第七章 她在想象中勾勒那个白衣少年,热情,阳光,有着不逊于太阳的灼热,从小年到青年,他可以为了要守护的女孩跟人打架,跟家里人抗争,青春的叛逆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而是为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张曼宁在酒店休息了一个晚上,隔天早上才回到政府大院。景然不在,行李箱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她坐在沙发上,才开始慢慢回味昨天高绍南讲的一切。 她是知道在她之前,他是有过女朋友的。在这方面,他从不隐瞒。她还记得当时听到的时候,她对他简单甚至有些苍白的情感经历感到过诧异。这个圈子里的男人如果不是性取向有问题,认主没有一箩筐的前尘旧事呢?在此之前,她是真的不介意。因为那个人,只是一个虚空的符号,仅仅只是前任女友的符号而已,而她张曼宁又何曾把这些事情放得进眼里呢?可是现在,这个符号突然具象化了,不仅有前因,还有后果。不仅是一个活在景然记忆里的人,还是活生生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那个人。 他们之间的过去,在高绍南语焉不详的表述中,她已经可以拼凑出一个大概。 令她诧异的是,那个拼凑出的景然,那个跟甘尚川在一起的景然,跟自己认识的景然陌生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她是景然,是一个凡事都有度的人,更像是一杯永远不会烫手但也不冰冷的温开水。三十七度男人,谈不上冷漠,也谈不上热情,更妄论狂热。 她在想象中勾勒那个白衣少年,热情、阳光,有着不逊于太阳的灼热,从少年到青年,他可以为了要守护的女孩跟人打架,跟家里人抗争,青春的叛逆不是为了叛逆而叛逆,而是为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可以早早地就许下诺言,用一种几乎执拗般的韧性和耐力让所有人对这样的恋情从反对,到不赞许,到默认再到乐见其成。她甚至能够勾勒出那个年月的景然,不像现在这般沉默,阴沉,他的主见,他为自己未来勾勒出的前景并为之倔强前行的动力,或许,大多来自他要守护的那个女孩吧?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学校里的天之骄子,对旁的女生不假辞色,目不斜视,对周遭纨绔那些荒唐的作为不干预不反对但也绝对不会苟同,因为他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里有个叫小川子的女孩,那个女孩子就像一个绝对不可忽略的存在一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甜蜜、浪漫、温柔、体贴、热情甚至冲动都是因为她。因为生命里有了如此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所以才能那么坚定,执著,朝着既定的 方向和轨道前行,他不需要设问,为什么要过这样的人生,为什么要被父辈安排变成那个所谓最优秀的人,因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和优秀,他才有能力守护青春懵懂时最瑰丽的那个梦。 换句话说,“小川子”三个字,或许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代表了景然的过去,过去所执著的那个梦想。可是,那个梦想碎了,不存在了,被玷污了,被毁灭了,他又如何不怒呢?那样的怒气和怒火,或许有一大部分都是冲着自己的吧?因为自己的自私或者是别的,他把过去的自己弄丢了。 张曼宁像是在分析案例一样冷静地分析着景然,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情绪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稳定和平静无波。但这样的答案,让她更加好奇,那个叫甘尚川的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否像她认识的那些女人一样,敏感、纤细、脆弱、惹人怜惜呢?她见过那样的女人,被人呵护如同珍宝,漂亮如同安琪儿,不懂世间冷暖,天真宛若孩童。或许,在出事之前,甘尚川也是这样的吧?她唯一觉得诧异的是她的再度回归。 她不是没有见识过沉浮。有人昨天还高高在上如同公主,可一旦家道中落,或者惹祸上身,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她曾有一个政法的女同学,家里出事之后中途退学,几年之后,她在异国街头偶遇她,那个女人依偎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看样子日子过并不差,但真的开同陌路,擦肩而过。她原来伸出去的手又尴尬地落了下来,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不想见她。不是因为仇隙,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不愿意跟过去的人或者事扯上半点关系。败了就败了,断了就断了,再开始,已再世为人,是另一段人生。 她还听说过更加不堪的例子,那是个大企业的千金,父亲心脏病发,众叛亲离,财产拍卖,破产重组的时候还查出他父亲种种不法证据。她不再是什么高贵的遗孤,据说后来,她上了一个男人的床,因为什么都不会,所以只能用身体作为交易。其实并非真的潦倒到无法存活,只是一朝从巅峰坠落,一时无法承受。她见过那个女的一次,她以女伴的身份挽着那个男人的手出席过一次慈善晚会,旁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你猜她多大了?” 她目测了一下,她神情沧桑,是再好的妆品都遮掩不住的衰败和苍老。 “才二十出头,看着是不是跟三十多岁的老女人一样?” 她诧异,原来一夜白发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那么那个甘尚川呢?又 是为了什么呢?仗着初恋情人的旧情借一地傍身?还是说,她是真的不在意过去发生的种种? 可惜的是,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都不是张曼宁喜欢的。女人,如何的强大洒脱,终归还是脱不了本性。这一次,她决定尊重自己的情感和直觉,而不再让理性凌驾于上,她不喜欢甘尚川,一点也不。 景然从区里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抱歉,这次下区考察的事情是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没办法推脱。你久等了吧?”景然一边脱外套,一边跟张曼宁解释。 换做以前,曼宁会觉得这是景然体贴周到的表现,今天听来却有些刺耳。倘若此刻在家等他的那个人是甘尚川,他会否换一种说辞,上前拥抱她,然后对她呢喃:“亲爱的,我回来晚了。”努力压制下心中那淡淡的不快,她扯出完美的笑容:“没关系。” 相敬如宾,不过如此。 平常夫妻,在家里,最温馨的地点莫过于厨房,一个做饭,一个炒菜,最闲适的地方莫过于客厅,一个看电视,一个打毛线,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家长里短;最激情的地方莫过于卧室,就算白日里交流甚少,但耳鬓厮磨,床畔时光总是旖旎的。但他们夫妇,待得最多的地方却是在书房。 景然坐在书房里那张大得有些过分的皮质沙发上,或许因为连日奔波,神情略显疲惫,他换了身居家的休闲服,坐得不如平时那么挺直。曼宁打量着书房里那面书墙,仿佛对书的兴趣远远超过他们即将要开始的谈话。 “这一次,我不打算放过高绍南。”景然咳了咳,其实想过寒暄,但又不知从哪里迁回,他也已然习惯夫妻这样直奔主题的交流模式。 “理由。”曼宁头也没回,目光继续流连在一排排书架上。她很像在自己的律师楼,下面的律师报上案宗,陈述自己的辩论角度,她在旁细细聆听,从而指导。当然,景然不同。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与之对话,否则她不配做他的伙伴。倘若彼此的思维不在同一个节奏和频率上,她怕会被他看低。这才是她佯装轻松,言简意赅的真正原因。当面对气场和气势都强于自己的对手时,她会习惯性地用这种方式来应对。 “我想你应该明白,常规的上升路径并不是我要的,明年升任市长、做个三年,倘若老爷子还有发言权,我或许会被调到直辖市,从直辖市再做两年,接着升书记,我家老爷子也该退了,剩下的全靠我自己了。很多人,都走这样一条路,风一吹,什 么也没有,做得最好,莫过于平安在这个位置上退休,或者调到中央,领个肥缺的部长当当。但那也是上面博弈的结果。这一路,非已的因素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这样的人生连政客都称不上,不过都是顺波逐流罢了。” “景然,走大多数人不走的那条路,不一定就是你的蓝海,很有可能是歧途。”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少数派,不随波逐流,有自己的信仰和信念,他们不是政客,而是政治家。她见过太多失败的例子。远的近的,数不胜数,虽然他们的落败在书面上又是另外一种解释。 “你知道某林峰吗?”景然的嘴角带着一丝苦笑,神情仿佛陷入回忆。 曼宁怔然,这个名字她当然听过,这是近年来倒下的最高级别的纪委书记。更何况他不有个罕见的姓氏,在她全然了解了故事的背景之后,她又如何不清楚某林峰这个人呢? “十年前,他是省城的纪委书记。我爸那个时候还只是s城的市长。省府大院和市府大院都在一起的,所以小时候我常常去他家。” 那是因为小川子也住在那个家吧?曼宁暗暗地想。 “他在理论上走的路远比在实践中走的路长得多。在他家的书房,我看到了很多书,研究专政体制下的官员腐败,研究政体不同论。大多是外文书籍,甚至是不常见的禁书。很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他要反对的不只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体制里的某些错误。” “那一年,我准备出国。甘伯伯曾经跟我说人活在世上,总归是要有追求的,与其追求不能实现的,遥不可及的,不如追求你能做到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在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痛苦,是他选择了不可能实现的追求。悲观主义的人并不合适从事政治,因为他们很早主会放弃。其实我想他当初选择那样的一条路,不过是自我放弃而已,因为穷尽一生,他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宽慰,因为他看得太远,站得太高,目标太过遥远,遥远到他绝望放弃。” “我以为他只是洗牌的失利者而已。” “当然,你也可以这么认为,一个人上了牌桌,发现即使赢光了所有人,成为最后的赢家,得到了所有的筹码,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么他还会继续流连在牌桌上吗?” “那他也不能那么轻易就放弃。” “你知道为什么权钱往往最 容易让人迷失吗?不是权钱助长贪婪,而是贪婪过后的虚无,才是最让人迷失的。当金钱只是变化的数字,当权力只是游戏的道具的时候,人最容易被打败的反而是自己。精神困境的囚徒远比现实困境的囚徒更加可悲,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内心准则与现实环境背道而驰的时候,来自定神的凌迟会让他们选择主动放弃生命,不再挣扎。” “那你呢?想做他吗?用已身去抗衡准则?”曼宁走近他,在沙发上坐下。 “不,是甘伯伯教会我,不要做一个不切实际的狂妄主义者,如果选择这条路,一个实用主义者更加有用,活得更加轻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读过历史吧?当然,我不是说课本上的那些。”景然喝了一口茶,“或许名垂青史的都是那些理想主义者,谈改革,谈变法,谈大国崛起。但真正给当下的社会和人民产生影响的往往都是实用主义者,一项水利工程,或许要掏空国库,增加赋税,贪婪之徒有机可趁,但一旦竣工,足以让方圆千里的老百姓旱涝保收,那就是效果。” “我可不可以把这句话翻译成我们的景市长要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曼宁笑着说。她见过各式的空谈,也参与过各式的空谈,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从事法律还是政治,都热衷于把任何事上纲上线,提意义,提要点,很少会有景然这样直抒胸臆,不论花拳绣腿,不帮锦绣文章,直奔赤裸主题的。当然,她所说的做实事,也不过只是一种代称罢了。 “曼宁,信仰和道德危机不只是出现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建立信仰,拯救信仰,才是最迫切做的实事,即使背上骂名也无所谓。” 第八章 就是这样,一个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不愿意落入窠臼的原配,一个是压根就不知道心虚为何物的小三,就这样把火星撞地球的传统戏码演成现今这幕荒腔走板的调子。 第二天,张曼宁醒来的时候,景然已经离开了。市政府搬迁到城北新区,从政府大院出发到新区上班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当然,不算上堵车。昨晚的那席谈话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消化,即使过了一个晚上,曼宁也并不清楚所谓的重构信仰是浊比信仰本身更虚空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反驳,甚至不曾谈到与高绍南一派的和解。即使她并不清楚景然会做些什么,但是他绝不妥协的态度已经清楚地让她感受到了。她是高绍南的朋友,但她更是景然的妻子,她清楚自己的立场。 因为没有工作,或许说没有太过重要的工作,曼宁有些闲,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做出与理智无关的事情,比如她想见见那个叫甘尚川的女人。 这,真的不太像她的风格。 电话里,甘尚川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见面,这也有些出乎曼宁的意料。 赴约的路上,曼宁甚至还回忆起了初入行时打的那些离婚官司,老婆与小三之间的对决,或血腥惨烈,或死不罢休,或恶言相向,想着想着自己先起了一身冷汗。不,她才不是那些愚蠢的女人。张曼宁自己这样暗想。 那个位于巷子深处的宅子,她听说过,但从未去过,毕竟是景然私下置的房产,她也从没有放在心上过。如今走进去,窄窄的小巷,只容步行,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已有铺天盖地的蔷薇伸出墙来,越往深处走,暑气越淡,难怪,难怪那个女人不想出门。 清末民初的那种宅子,门口还立着两个小石狮,抬头一看倒没有脾匾,旁边若是把门牌号换成“景宅”二字,倒是现成的民国戏片场。走到门口,有些鬼魅般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她想,倘若开门的是个白衣白袍的女鬼,想必也没什么出奇。周围静得只听得见蝉叫,闹市取幽,真是好享受。她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角,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环。 开门的那个女子,戴着金丝眼镜,一副职业女性的装扮跟白衣女鬼形象出人甚远,她火眼金睛,实在有些诧异,这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甘尚川? “张律师?”职业装女子一开门,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只一个眼神,她就确定来访者的身份,忙不迭地说,“外面很热吧?快进来,院子里很凉快。” 她疑 惑仿若踏错时空,这院落并不见得有多珍贵,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青花瓷的半人鱼缸里,几尾锦鲤沉在水底休憩,调皮的猫试图用爪子拨弄开躺在上面的睡莲,看清楚藏在水底的玩具,一派与世隔绝的生机,那种漫不经心的格局下处处是精致的生活痕迹。她,应该不是眼前这位身前职业装的城市女性。 “甘尚川呢?”她站在院子中央,并没有往屏风背后的堂屋看去。 yoyo转过身,笑得一脸璀璨:“家里很少有人来,川子在弄她的冰镇莲藕,说是要给客人吃,她在厨房,应该快好了吧。请你稍等。我去叫她。” 原来不是故作怠慢,张曼宁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看着yoyo小跑步的背影转入拐角,松了松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样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剑弩拔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未见,声先传,然后一个晃眼,一个第着半腰围裙的长发女子就到了眼前。她的双手上还滴着水,一定是刚刚洗完手之后还来不及擦拭,因为走得有些急,说话的声音难免有些紧促,都能听见证据里的歉意和善意。关键的是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是吴侬细语般的软如无有,也不若北方话来得铿锵有力,而是地道的s城本土的方言,该平的仄,该仄的仄仄,尾音的婉转总让人想入非非。 张曼宁不是没有见过美女,正因为见得多,她已经不太会真的拿着尺子去量完美脸孔的黄金分割点,九头身美女的身材比例,因为美有太多种。她早就练出识人本领,看一眼评一个字足以提纲挈领:骚、乖、呆、硬、弱、嫩……她已习惯用一个字去形容那些美得千姿百态的女人。美,并不出奇,整形业日渐发达,要一个完美脸孔和身材并不难,难的是神韵。同样的五官,有人艳丽低俗如姜花,有人清新脱俗如杜若。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一时竟不知用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坐啊。” 她自然热络的样子让张曼宁有些失措。 甘尚川冲着厨房喊:“yoyo,再过五分钟就可以端出来了。”转过身来,笑着说,“张律师,你要喝点什么?” 呵,张律师。好个一派天真。 “龙井可好?”甘尚川见她不答话,已取出了茶具,开始沏茶。 不知道是怕气氛太尴尬,还是她真的熟不拘礼,一派像是熟稔的朋友的口吻开始跟她聊天,“说到龙井,张律师是否听过乳前龙井一说?”真是一副未语先笑的模样,还没开口,她已然被她吸 引。 “据说在清末民初那会儿,流行一种茶叫艳茶。十六岁的少女于谷雨那日凌晨上山采茶,采完的茶搁于乳间揉搓,茶香糅合着乳香炼制而成这乳前龙井。据说这样的茶沏好之后,会有一对美少女的椒乳从杯底浮出,若隐若现。” 张曼宁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心底却在冷笑,即使没这个故事,单单看着这样一幅沏茶的画面,还没喝已够赏心悦目,再艳能艳得过眼前这位的一颦一笑,一投足一举手? “甘小姐果真是家学渊源,阅历丰富。像这样的小段子。当然是信手拈来了。”张曼宁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语笑嫣然。反唇相讥这样的嘴上功夫,不就是她张曼宁的老本行? “张律师,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其实我原来是想叫你一声嫂子的。但景哥哥说你最烦那些攀亲带故的人。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叫张小姐也太见外了,您……不会生气了吧?”甘尚川一脸歉意,像极了真是为如何称呼张曼宁而苦恼的无知女孩。 张曼宁那口茶刚入喉咙,差点呛到,咳了几声才缓住:“你叫我曼宁吧。”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跟她平时见过的那些压根就不一样,这个女人无法归类。你走邪的,她来正的,你刚赶上趟儿了。她转瞬就变招了。张曼宁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言语上被抢了风头,落了下风,憋气得很。 yoyo端出酿好的蜜汁莲藕,晶莹透明的器皿里,橘色蜜汁里浸着的白脆莲藕,因为刚冷冻过,上面还散着几缕冷气,看着就忍不住食指大动。要是外行人看起来,这一方寂静小院里的风光,谁说不像是闺蜜在享午后闲暇?正因为彼此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才搞得气氛如此诡异。三个人尝着藕片,甜腻感又恰好被龙井冲散,不得不说就算甘尚川什么本事没有,她也算得上是个会生活的人。 三个人就这样闲聊着,一个说哪里的藕又嫩又脆又甜,一个说这蜜汁太稠太腻,再放几粒乌梅就更好,从蜜汁莲藕,说到千湖之省,说到杭州小吃,一搭一唱倒也是赏心悦目,倘若不扯回主题,天黑了都还能聊下去。 “甘小姐,这茶也喝了,甜品也尝了,太阳也快落山了。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到你这儿来乘凉的吧?”最后还是张曼宁先破功。 甘尚川倒真不是有心逗她,她并不反感张曼宁,所以刁难什么的都无从谈起。或许因为最近宅子在家里太久了,闲得实在无聊,才这么兜着圈子跟人说话。先别说张曼宁自己对亲自上门来的戏码到底作何感想,甘 尚川自己倒觉得很有趣,甚至在接到电话之后,换了一身白衣长裙问yoyo:“快看,我这样像不像狐狸精?” 就是这样,一个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不愿意落入窠白的原配,一个是压根就不知道心虚为何物的小三,就这样把火星撞地球的传统戏码演成现今这幕荒腔走板的调子。 “曼宁,我有种感觉,我们可以做好朋友。”甘尚川一本正经地说。 张曼宁觉得要是这口气没接上来,她会不会真的昏厥过去,想起甘尚川的母亲,她是真的开始怀疑这女的精神是不是有毛病。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话?”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谈话吗?” “甘尚川!” “你可以叫我川子。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不信你问yoyo。” “你可不可以正常点?”她真的有些抓狂了。 “问题是你也不正常啊!” “我哪点不正常了?” “你应该进门就扇我两巴掌,然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张曼宁愣了几秒钟,终于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啊。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yoyo实在忍不住也笑了,最后三个人笑成一团。 少刻,甘尚川先止住了笑声:“好了,不开玩笑了。yoyo你先去忙,我跟曼宁谈点事情。” 等yoyo离开后,张曼宁也冷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沉寂,甘尚川敛了笑容之后,又是另一副模样,不如刚才的表情多变夸张,或许,这才是她大多数时候真正的模样吧? “曼宁,不介意这样叫你吧?”甘尚川躺在长椅上,阳光已有些西沉,正午时分的暑气渐渐散尽,她的声音缓慢而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让人忍不住静静地听下去。 “在国外的时候,当我听说景然结婚的消息时,我就对你产生了好奇,我很想知道景然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好奇其实跟嫉妒无关,我相信今天你想见我,大部分原因也是出于这种好奇吧?当然,你也可以否认,倘若换做是我,我是断然做不到跟自己的情敌这样谈天说地的。曼宁,你是个好女人,很厉害,我喜欢你。” 这算什么?恭维吗? “我不是一个擅长解释的人,很多时候即使明知这是个误会,我也不愿意做任何解释。你来之前,我也想过,你会怎 么想呢?你又打算怎么做呢?其实,无论你怎么想,甚至做了些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但因为你是景然的妻子,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甘尚川看了张曼宁一眼,“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问的,或者对什么感到好奇,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曼宁差点要被她眼神里的真挚打动,是啊,人家不屑于解释,却愿意解释给你听,这分明就是诚意拳拳的表现。其实曼宁很能理解她的不想解释,因为她自己原本也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明知是误会,但从不愿解释的心情她也有过,如果解释,那对方对自己而言,必然是重要的人。 呵,重要的人。因为你是景然的妻子,这是甘尚川的解释。 “你为什么要挑起高绍南跟景然的矛盾?”张曼宁也终于不再遮掩,拿出庭上辩论的那一套。 “如果你已经有了这样的定论,这个问题就不应该再来问我。原本我以为你更关心我跟景然是什么关系。” 一句戳中软肋。比起这些情爱纠葛,争风吃醋,张曼宁更在意的是在这起斗争中,甘尚川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打的是什么算盘。至少在她看来,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红颜呢?她不该为此感到内疚和惶恐么?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什么陈圆圆,而是善使离间计的貂蝉。 “我关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得到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景然也好,高绍南也好,统统与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无关,你信还是不信?” 曼宁沉默,她当然可以把这句话视作是一种常规的语言防御,但她在这一刻她迟疑去,她不确定这句话的真假,倘若是真的,那么是否证明了她真的太草木皆兵了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也不需要明白。景然是个好人,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存在在让你们出现什么误会,这才是我对你友善的根本原因。当然,你本人也很可爱,如果不那么过于相信自己逻辑的话,会更可爱一点。曼宁姐,你要学会相信人,比起你的朋友来,其实所谓的敌人更值得信赖。当然,我以前,现在,甚至将来,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甘尚川站起身,走到水池旁,水池上的睡莲开得妖娆,她转过头,看着曼宁,嫣然一笑,魅则近妖。 “曼宁,她……今天来找你了?”晚上,景然的电话打过来了。 “嗯,她跟你说了?” “没有。” “哦,给你 造成什么困扰了吗?”甘尚川正在看伊藤润二的漫画,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思还在一页页惊悚的画面里:有个女人被男人抛弃,男人不爱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绝情,甚至抱怨她说,为什么要按照我的喜好把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你这样让我好累。女人想起为男人留的长发,悲愤地想拔剑折青丝,可是我三千青丝早已拥有自己意志,从女人的身体挣脱,翻滚着布满头发的头颅去找男人复仇…… “川子、川子、川子……”景然说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得到电话那端的回音,内心更加失措。这真是让他深觉厌烦的场面,失控的感觉并不好。 “唔?什么?”看完一个小故事,甘尚川吐出一口长气,真令人心酸的故事啊。 “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吧。”景然颓然地挂了电话,电话那端的沉默让他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勇气。他甚至不知从何说起。那种廉价的关心和内心真正的动机夹杂在一起,挟裹着他,举足不前。 相对于甘尚川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张曼宁一直到了晚上,依旧心绪不平。那种憋气的感觉的确让她难受,是的,跟甘尚川的初次见面,她兵败如山倒,她不仅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甚至还被对方变化百出的招数弄得应接不暇。而最后她的连消带打,让她更觉得深受屈辱,她,张曼宁,居然被这样一个女人搞得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她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暗亏? “曼宁,我想跟你谈谈。”景然走进书房,一脸的严肃。 张曼宁看了眼他,更觉得此刻他面目可憎,怎样?以为我欺负那个女人了?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兴师问罪吗?她拿出一份卷宗,看了一眼时间:“我只有十分钟。”她也只能用这样的伎俩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曼宁……” “你先听我说。”她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扔掉手里的笔,“虽然我跟你的感情并没有你跟那位叫甘尚川的女人深,我闪没有那些朝朝暮暮的小情小爱,我也不可能像她那样身世坎坷,惹人怜惜。但是,我觉得既然双方结成夫妻,就应该对婚姻的当事人有关起码的尊重。如果,你现在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认为我今天去找了那个女人什么麻烦,那么你就不必开口了,我不是那种无聊透顶的女人,而你的初恋情人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娇弱不堪,受不得半点风雨。”连珠炮似的说完,张曼宁吐出一口长气,憋了一晚上终于舒服了。 景然愣了有几秒钟,最后他无奈地摸了摸鼻梁,嘴角微微上扬 :“曼宁,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一拳打到棉花上是什么感觉?张曼宁脸瞬间红了,她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桌子上的卷宗,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当天晚上,两个人的确没有提到半点跟甘尚川有关的话题。张曼宁的表情凝重而煞有介事,而在讲述中的景然语调是少见的激昂。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最后景然跟张曼宁说:“我需要你。” 这样的一句话,不是问句,也不是祈使,语气中的分量和情感甚于她听到的任何甜言蜜语,是的,她不可能拒绝,甚至没有想过拒绝。 第九章 那一夜,她哭至力竭,旧有的秩序天崩地裂。她仿佛看到命运的重手落在自己脸上,根本无法回避,她默默地承受着重掴带来的痛楚。 s城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仿佛只下过几场夜雨,天气就这么凉了下来,跟秋天一样来得悄无声息的是s城的政坛风云。 先是一连串的内部整风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深度学习中央精神,在中央精神这面旗帜之下,s城如何学,怎么学,学的效果如何,就是地方政府自由发挥的问题了。景然在十月的时候做了一场电视讲话,他说:“政府的第一要务不是发展经济,而是维护公平正义。目前我们需要一场社会变革,需要一场社会进步运动,社会进步运动的目标是:制约权力,驾驭资本,制止社会的溃败。” 这是一场含义深刻容易引发无限联想的讲话。随之而来的是各界学者的声援,击节叫好的同时也在进一步深化此次谈话的主题。谈民主,谈法制,谈社会进步与发展,一时之间,s城呈现出一种百家争鸣的风潮。 与之配合的是s城罕见的高强度的扫黑行动。几乎每一天,s城的报纸头条都是扫黑行动取得的新成果,某某涉黑团伙的要犯落网,某某不法赌场被查封,某某区某某县查出官员腐败,受贿金额是多少多少……这场狂风暴雨似的行动让s城成为全国媒体关注的重点,一个坚决反腐扫黑的城市样本就这样诞生了。 对民众而言,唯一有直观感受的无非是收保护费的人少了,夜晚立交桥下的流莺不见了,红灯区的按摩店铺面不仅长期关门闭户,还打出了铺面转让的信息。而普通的知识分子和白领阶层,他们对这位雷厉风行的景市长拥有着更多的好感。在习惯了死板老化的s城政府高层的形象之后,景然这样一位年轻的政治新秀的亮相,让他们心生好感。对变革的期望,使人们对s城的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舆论是双无形的大手,似乎在背后主宰着发生的一切,景然有了新的绰号,叫“景青天”。这是普罗大众对于好官最高的赞赏,至于是否是谬赞,那并不是人们所关心的重点。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景然的一场政治作秀,甚至还有所谓的专业人士分析这不过是s城政局的一次重新洗牌而已,景然如此高调宣扬,并不是一件好事。当然,这样的言论很快在一片叫好声中被淹没。就算是作秀那又怎样?至少景市长是在真真正正地打黑反腐!人们如是说。 “你看看他说的是些什么话?令好人寒心的社会就是最坏的社会!他怎么不去角逐奥斯卡啊?奥巴马的就职演讲都 没有他那么冠冕堂皇。”s城的税务局局长正坐在市长办公室的沙发上,翻看着当天的报纸,嘴里嘟囔着。 “真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s城公安局的副局长是土生土长的s城人,他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沉默不语的s城市长兼市委书记梁伯庸。明里暗里他都是梁老书记的人,从派出所一步步提拔上来,他现在的妻子还是梁书记的侄女儿。在他看来,这场政治风云不过是景然跟高绍南这两个高干子弟的内斗,而他已经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这一次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他等着老书记发话呢。 梁伯庸知道下面的人是什么想法,有人认为景然是在向他的权威挑衅,也有人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在s城待了太久,久到不相信仅凭景然一个天降兵就可以撼动自己的地位。可是,梁伯庸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预感让他察觉到事情比想象中的复杂。虽然他同样坚信这股风不会继续刮下去,抓几个小贪官算什么,抓几个小团伙也不算什么,但是多年的从政生涯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他不相信景然这种独断专行的背后没有后招,更加不相信景然的目的仅仅只是对付一个高绍南。 “你说,他这么做,图的是什么?” “还能图什么啊?名呗,他这样的人难道还真把根扎在我们这了?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业绩,上面能让他升得那么快?这种上面的子弟兵最后的目标怎么可能在地方嘛?”那位税务局局长分析得煞有介事。 “不管怎么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现在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由着他弄,中央对咱们这一套还挺感兴趣,别的城市的领导要过来取经,这种时候,我们还是要统一口径,总不能让人家觉得这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梁伯庸叹一口气,定下了基调,目前也只有以静制动了。 跟波涛汹涌的政局相比,那位景市长口中代表着最黑暗势力的老大陆东皓先生却又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甘尚川面前。 这一次距离那一句“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已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再次见面,彼此仿佛都已遗忘了一幕。袁五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川子姐,瞧!大闸蟹,东哥亲自选的。”另一边手上还提着一壶绍兴女儿红。 “你要干吗?”甘尚川如临大敌。 “吃蟹,喝酒,赏菊。听说你这院子里的菊花开得不错。” “我邀请过你么?” “我是一个别人邀请,我就要去的人么 ?”陆东皓侧过身,绕着甘尚川就进了门,袁五一溜烟地就跑进了厨房,好像这地方他们早就来过千百遍了。 的确来过不止一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将车停在巷子口,也瞧不见里面的任何光景,也不干什么,抽一支烟然后离开,又或者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他熟,真是太熟了。熟到院子里的蔷薇什么时候开的,桂花什么时候开始飘香,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住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浑然不觉而已。 袁五更熟,他这和个月每天的工作日报就是汇报甘尚川的行程,东哥说了,就算她足不出户,你也得给我盯牢了,少根头发丝儿都得提头去见,想他袁五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居然沦落到盯梢这份儿上了。 甘尚川无可奈何,被迫引狼入室。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跟际东皓再次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吃饭、聊天。她紧张得手心都是细细密密地一层薄汗,又不知这样的紧张到底是从何而来。 “你怕我?”他喝了一口酒,酒有些甜,温酒的时候放了几颗青梅,光闻着就很醉人。这是甘尚川最爱喝的酒。她原本是不喜欢的,黄酒甜腻,喝的时候像饮料,她贪杯,只单纯觉得好喝,喝完了才觉上头,往后一仰,睡得人事不省。她真是算酒品顶好的那类人,喝醉了不哭不闹,闭着眼睛就睡过去了,临醉的时候还要嘟囔一句“呀,我喝醉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可是,此刻的她显然并不配合他怀旧的心境,滴酒不沾,甚至连菜都懒得动一动。不言不语,坐在那一副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的模样。 甘尚川一怔,对啊,她为什么要怕他?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给自己壮胆,他又不会吃了她,她怕他什么呢? “陆东皓,你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这顿饭吧?” “下个月,我要去柬埔寨,可能要去很长一段时间。” 她抬起头,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去柬埔寨玩吗?” “你叫我跟你去柬埔寨?” 陆东皓放下酒杯,看着她,眼神里的肯定让她有种错觉,这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陆先生,你没生病吧?” “如果我生病了,你就跟我去?” 言语上,她向来占不到什么便宜,从前是,现在依旧是,一股怒火从丹田升起,她站起来:“陆东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 才要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以为你是把蜜莉给你的那些东西交给了景然,结果呢,你居然自己寄了出去,你是不是疯了?真以为查不到你头上来?” “你怎么知道?”她转过身,有些诧异。这个事情她做得那么隐秘,隐秘到连景然都不知道,怎么陆东皓会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招待漂亮?先是制造高绍南跟景然的矛盾,利用景然的手关了醉生梦死,接着在景然跟高绍南内斗的时候,把这些录像带都寄了出去,那帮老家伙要不以为是景然在要挟他们,要不就以为是高绍南搞鬼要拖他们下水,这个时候都统统站到了景然这一边。要不你的景市长会这么顺利在s城高这些风雨?中央那些部门要不睁一眼闭一眼,要不就干脆站在了景然这一边,彻底要把高绍南拉下马。你这些录像倒真是帮了帮忙,否则景然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取得各方面的支持?” “就算你都猜对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甘尚川心下诧异,面上依旧佯装镇定。 “川子,你知道你这个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陆东皓深吸了一口气,之前的怒气被她那无所谓的表情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这到底算是关心则乱,还是没事找事儿? “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就是那个吃了无数堑都学不聪明的人。你之所以回国,最大的原因还是想对付我吧,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但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抢了我要拍下的地,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一个创业产业园的投资回报比你到底算过没有?maro这个人是做这种慢钱生意的人?他要是,他会跟我抢菲律宾的生意?这事儿就当是你取得景然信任的筹码,这事儿到最后就烂尾了吧?当然了,你自然是想不到那么远的,你要能想那么远,你还叫甘尚川么?这事儿咱主别提了。” “再说到你的第二步计划,对付醉生梦死,跑去跟蜜莉要资料。我是真不明白你到底仗着什么,要不是我,蜜莉就算是有十条命也不可能把东西给你。你自己做事莽撞,不懂得瞻前顾后就罢了,别人的性命安危你也从来不会放在眼里是吧?好了,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别操心了,你要醉生梦死关门大吉是吧?成啊,我成全你,结果呢,你非要耍这些小心眼。你觉得你这样迂回婉转地就可以了结的?你在你那位景哥哥面前演了那么多戏,都不认真做做功课?还是你真的不知道你那位景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东皓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发现自己一口一句“你那位景哥哥”, 口气酸得袁五在旁边挤眉弄眼。他停顿了一下,看见甘尚川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颤抖。她手指着门口,声音都在发抖:“滚!你给我滚出去!” 陆东皓原本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但看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一阵怒火中烧,好像一遇到这个女人,他就没有正常过,那些心机呢,那些城府呢,那些礼节呢,统统不见了。 “得,我还真是没事找抽来了!袁五,咱们走!” “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震天响,他还听得见落锁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摔盘子摔碗的声音。 陆东皓一出门就后悔了,好吧,所谓的理智又回来了,只要不对着那个女人,他一向都挺冷静的。 “东哥,你别拿训手下那套对川子姐啊,她什么时候被你这么训过啊?”袁五嘟囔着,好好一顿饭,都没吃饱,就这么被人家赶出来了。那可是他辛辛苦苦弄的菜啊! “我训她了吗?我说的都是事实啊!”陆东皓嘴硬不肯承认。 “哥,真不是我说你,做事的人是你,帮忙的人是你,偏偏不会说半句好话。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难怪人川子姐不领你的表。” “我稀罕?” “得,你不稀罕,人不稀罕你才是真的。咦,哥,你说川子姐咋会那么恨你呢?” “小五,帮我去查件事,这事儿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任何人,你懂吗?”陆东皓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袁五收起了玩笑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东皓的到来像是一阵飓风,掀去了甘尚川作壁上观的淡定伪装。她像一个孩子似的蹲在院子里大哭,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忘了原来自己还可以流泪,还可以号啕。 能哭是一件幸事,斑斑伤口,心事成茧,早已忘了何谓真情流露。她扮演很多人,荣归故里的作家,跟商业巨头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神秘女人,与昔日情人重拾旧情的小女人,但,唯独不是她自己。 很早很早之前,她就迷了路。 情绪像是海滩上的沙砾,被泪水一层一层洗涤。 第一层是羞辱,那种被仇人一眼洞穿,无地自容的羞辱。陆东皓说得对,她的每一步棋都是自作聪明。就像小时候,她的父亲常常说她,聪明有余,智慧不足。她从不以为意。静不下心,举轻若重,所以每一步行来,都是疏漏百出。她还没出招,就已经一败涂地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从来都不是陆东皓的对手。 第二层是徒劳,她深觉自己如同小丑,粉墨登场,撒娇扮嗔,演足戏份,可是旁人一句“穿帮了”瞬间就将她打回原形。那么迂回百转,那么小心翼翼,又如何?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第三层是不堪,看,这就是所谓的仇恨,看,这就是你处心积虑的报复,旁人根本就不在意,如同以卵击石,如同蚂蚁卯足全身的力气与大象抗衡,而那只大象却悠然自得地说:“你要帮我挠痒痒么?”大象从不把蚂蚁的仇恨放进心里。 最后,那一层是什么呢?甘尚川问自己,你真的是在恨吗? 麻痹痛苦有很多种方式。 第一次,她选择以毒攻毒。如果痛,那就在伤口上再撒点盐吧。她唾弃自己,放弃自己,在陆东皓身边的五年,是灵魂自暴自弃的五年。她不介意自己是谁,她也不介意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好吧,既然不能做十八岁的甘尚川,那么做谁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就是这样对待那一场滔天浩劫。她将自己放逐,任由自己卑贱地成为别人的附庸,她跟随他,低眉顺眼。她顺从他,无欲无求。 第二次,她选择隔离和淡漠。那个伤痕累累的小人儿被她锁进黑房子,那里面没有阳光,没有雨水,苍白,荒芜如同戈壁。渐渐地,那个小人儿就真的像是被隔绝于天日的重刑犯,不会说话,不懂交流,惧怕接近,它不需要感情,感情也不再需要它。如果还有情绪,那就是看见那个叫甘尚川的女人在做戏时,会在那间小黑房子里发出阵阵冷笑。冷笑,是它能释放出的最强烈的情绪了。 是的,就是这样,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人,是比她那位懂得自我催眠的精神病母亲还要严重的病人。一个病人,先是自我麻痹,自我封闭,接着分裂人格,把最真实的自己锁在最黑暗的角落。她,到底有多少年,不敢看黑屋子里的那个自己了? 今天的陆东皓,用粗暴的方式砸开了那道门。满目疮痍也好,伤痕累累也罢,她终于又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那个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自私。自私是人的本性,概莫能外。但,每个人对自私都有不同的解读。独占欲,控制欲产生的嫉妒羡慕,是一种自私;因为失去,所以恨不得全世界都毁灭,是一种自私;因为痛苦,所以连亲人的痛也无法感知,同样是一种自私;因为残缺,所以连黑夜中的温暖也会憎恨,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自私,所以你的眼里只有自己。情绪被无限放大,爱和恨都如此偏执与极端。因为,你的世界只有自己,再看不到其他。你站在世界的这一端,空无一人,只有自己,而一切连同整个世界,都在你的反面。 怯懦。那真是自私的孪生兄弟。她陷入一个骗局,自私地控诉着命运的不公,连带着仇恨起带给她这种不公平的父母。她直到父亲临死前都没有去见过他一面,周年祭的墓地,她麻木不仁地上在那里,对着那张小小的遗像,拒绝去回忆关于父亲的一切。她封闭自己,以为不哭、以为不悲伤,这就是理智,这就是成熟,其实,只是怯懦。她不敢面对内心那个渺小的自己。 她洞悉母亲生病的真相,憎恨那个选择自我催眠的女人,为什么,她要比自己先一步发疯?为什么,上帝可以让她躲进自己的白宫?因为痛苦无人可以承担,因为认为这是该她与母亲共享的耻辱,可是母亲比她更惧怕失去,所以她直到她死,都没有原谅。为什么不能原谅呢?你与她,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她清醒着,却用痴傻作为伪装,你痴傻着,却自以为自己很清醒。倘若不是日日噬心的痛苦折磨着她,那墓碑上又何须写着享年五十四岁。是啊,没有人能幸免,在这场劫难里。她,终不能得享天年,背负着还甚至她的灵魂十字架浑浑噩噩不可终日。人未老,发已白,未知命,人已殒。可是,她固执地不原谅,不原谅,恨吧,怒火烧干一切,忘记她是她的母亲,忘记她同样也在痛。不过是怯懦,宽容是比善还需要更大的勇气。她踏不出那一步,不过是因为怯懦。 s城的秋夜,细雨绵绵。 那一夜,她哭至力竭,旧有的秩序天崩地裂。她仿佛看到命运的重手落在自己脸上,根本无法回避,她默默地承受着重掴带来的痛楚。 雨和着泪水,洗去世浴积淀和灵魂负累之于她身上的伪装,渐次露出脆弱不堪的真身。她的色厉内荏,她的走马章台,她的牙尖嘴利,她的装腔作势,她的小把戏,她的小聪明,通通都像那浓墨重彩,经不起冲刷,和着雨水和眼泪,斑驳了颜色,像极污浊不堪的泥淖。 第二天,太阳依旧照常升起。黑夜的哭泣隐匿,无人知晓。而时局世事从不会因为谁的崩溃和塌陷有所转移。 高绍南在这一天得到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区下面一个乡镇派出所的所长被双规了。他记得那个所长的样子,三十五六岁,长得斯斯文文,家里做建材生意,从警校毕业,还是科长的时候,他跟他吃过一次饭。过 了半年,他成为该区最年轻的一位副所长。高绍南甚至不记得当时他收了多少钱,也是环环绕绕的关系让他对这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有了点印象。交集不多,他也有这样的自信,倘若这只是个案,他完全没必要如此惶恐。只是,近来的事情,一件接连一件的发生,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慢慢地收拢,而最后,他不一定能逃出去。 直到此刻,他终于确定,张曼宁那条路是走不通了,就算如张曼宁所说,景然针对的不是他,他跟景然也绝对不是同一个利益集团。政治就是如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既然站不到一路,自然就成了敌人。 他开始梳理自己跟景然之间的所有过往和脉络,于公,在此之前两人算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就s城的政局看来,他们算是一路人,相同高度的政治背景,而他们两人的父辈在漫长的从政生涯里也没有过明显的交锋和对抗。从他得到的信息里,上面的意思是换届之后,是由他和景然一起搭档,一正一副统管政局。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股扫黑活动会贯彻得如此彻底,且硬生生地将他的势力撇到了一边。这是一个不友好的信号,至少景然还没有跟他做过任何私底下的接触和对谈,这是明眼人就能察觉到的敌意。 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景然在公报私仇。但现在看来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很多。他不敢保证自己了解景然这个人,但他了解张曼宁。张曼宁在他看来,就是中国版的希拉里,典型的利益动物。如果景然是在擅用公器对付他高绍南,张曼宁评估局势之后必然会全力阻止景然的行径,无论是从中斡旋,还是单方面制止,他相信张曼宁有这个能量和说服力。但是,最关键的是,自从张曼宁回到s城之后,景然的举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而张曼宁对他的态度也出现了罕见的沉默。种种迹象都在导向一个让高绍南不安的现实,那就是景然说不定会拿他开刀。 但,他怎么敢? 无论是s城以梁伯庸为代表的守陈派还是高绍南这样的新锐激进派,都用各自的政治嗅觉察觉到了s城刮起的这股台风,但第一个人的心中都存有疑惑:他要做什么?他敢做什么? 是的,政治就是这样。是n次方的象棋,你牵制我,我牵制你,你抽我的卒,我吃掉你的车,到头来,大家都在棋盘上,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局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的棋局,马走日,象飞田,各得其所,在一种彼此默认的大规则之下,分割利益,达成默契。无数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已然形成了一套铁的 政治定律:倘若你不是制定规则的人,那就不要做破坏规则的事情。否则,下场会很惨。从某种程度上讲,景然做的这些事情过了。这种所谓的过,就是打破了某种默契和平衡。气场一旦被破坏,局面就变得混沌,而所有人的疑惑都在于——他图的是什么? 是的,没人知道他图的是什么。在梁伯庸看来,他应该是要理解景然的人。他太明白这种根红苗正的政治新秀强烈的表现欲望,他们不太成熟,容易得罪人。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开始壮志满怀,心里有套与现实严重脱节的政治蓝图和抱负,有激情,有举措,但很快,他们中间有的人就与现实达成谅解和妥协,至于不妥协的那些人,他们在这条道路上的事业线总是浅而短;还有一种人,是梁伯庸眼里真正的纨绔。政治也好,商业也好,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种满足私欲的工具,而这些人,因为出身和家境的原因,无论是胃口还是手段,都远远超过那些从底层爬上来的人。他们是生来就合懂得享受和利用权力的人,在梁伯庸眼里,高绍南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只论个人好恶,他是欣赏前一种人的,可是往往现实中,他更愿意跟后一种人结盟,因为他们目的明确,好恶清晰,更容易达成共识。打个简单的比方,他默认高绍南在s城的种种行径,这也是一种可以预期的政治投资,他相信当高绍南走得更远,他的回报会更加丰厚。而景然,是他无法用前两种人去界定和判断的。前两年,这个人的老练和世故让他屡屡惊讶,他不是清流派,见不惯官场的种种潜规则,他懂,甚至不反对不厌恶。但你又感觉得到,你能拉拢他的东西并不多,这仅仅是一种感觉,你发现你打动不了她,走不进他。但他又那么无害地存在着,甚至在很多时候,你能感觉到他释放出来的那种“你们做你们的,我看着就好”的信息。他像是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你找不到他的弱点,但他的那种无害感和微弱的存在感,让你大大降低抵触和戒备的情绪。抛却资历和阅历,你会以为这是一个浸淫官场很多年的老油子。这是景然给梁伯庸的最初印象。他是真的赏识他的才干和能力,一个人有足够资深的背景和后台,自身具备从政者需要的良好素质。他的前途自然是无限量的。但现在,不仅是高绍南,连梁伯庸也困惑了,为什么他要用这样激烈甚至是冒进的方式做的这些事情呢?这已经不能用政治理想主义者来诠释的了。 就在s城的各派系困扰和疑惑的同时,引发这场政治台风的主角已经到了北京。 景然很忙,他有一种感觉,过去的三十 第十章 我们每个人,画地为牢,自以为自己能撬动地球,其实不过都是棋盘上的可怜棋子而已。甘尚川想,还是白大夫说的对,不要过分执着于精神层面的自我剖析,把心思放到执行层面上来。 这世间就是这样,有些人微笑,就有些人生气和烦躁。至少袁五很烦躁。自从甘尚川回来之后,袁五就彻底沦为盯梢小弟,虽然他在陆氏集团里还挂着一个堂堂副总经理的职务,但这也不能掩盖他的郁闷和烦躁。其实,单纯盯梢也就罢了,这远不是导致袁五烦躁的原因。他的不满和郁闷都是冲着陆东皓去的,至少他越来越看不懂他一向唯命是从的大哥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袁五原本不叫袁五,他的原名是袁少卿,这名字是他那个文绉绉的外公给取的。除了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袁五这个人跟文绉绉一点边也沾不上,他老家在香港,家里还有武馆,当然名义上是个武馆,也可以说这事袁家的会馆。 陆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他父亲就把他送到了陆老爷子身边。在别人的小孩读书上学的年纪,小小年纪的袁五学的是自由搏击、擒拿、跆拳道……他也上文化课,文化课是武器史,各种枪械的演变和发明。他,是天生的军人,也是天生的杀人武器。那时候,他还没见过陆家的那位少爷陆东皓,直到后来,陆老爷子领着陆东皓跟他说:“少卿啊,这是你的大哥。” 从小,他就被灌输者这样一种思想,他的生命是为陆东皓而存在的,如果没有陆东皓,他就不会被陆老爷子看上,或许,他还在老袁家的武馆里,当然那地盘也不小,等到他长大了,他或许也有自己的势力和兄弟,然后带着他们打打杀杀,养家糊口,说的好听点,他是被当做陆东皓的贴身保镖在训练和培养,说的不好听点,他是陆东皓的肉盾。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当肉盾,这种感觉并没有多舒服,但他依旧在刻苦地训练着,他唯一的娱乐就是跑去泰国打两场黑拳,胜利可以让他有些许的愉悦,而不是对着沙袋,枪靶做着日复一日枯燥的练习。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陆东皓。 他的身上没有嗜血和暴戾的味道,这是袁五野兽般的直觉之下的判断。 当然,那时的陆东皓,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精英少年的气质,那是一个浑身上下毫无黑暗气质的人,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不需要继承衣钵,他应该是出入高档写字楼的商业精英,而不是两手沾满血污的黑暗人类。袁五当时遗憾地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陆老爷子要给自己的儿子找这 样一个肉盾,这样的人,就像小白鼠进了实验室,那些人会把他吃得连渣都不剩吧?一股强者对弱者的保护欲就在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心中冉冉升起。 后来呢,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一切都是袁五的自以为是。 他看着二十出头的陆东皓面无表情地料理完父亲的后事,葬礼之后的第二天,他叫人封了陆家的祠堂,祠堂这个东西,在陆家代表着家法,代表着等级,代表着审判和所谓的正义。 他见过很多人在祠堂里被定下罪状,看见陆老爷子坐在正中的那个红木椅子上,摩挲着手上的佛珠。那是一种森严的气氛,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差在门匾上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了,那里没有匾额,只有关二爷的神翁,这一点让袁五觉得很亲切,因为在老袁家,也有这样一座神翁。上面的关二爷栩栩如生,不过那时他觉得关公是个财神,但是在陆家的祠堂,关公是杀神,主宰生死,料定祸福。 祠堂被封,是一个符号,象征着属于陆老爷子那腐朽的世代已经彻底地画上了句号,而属于陆东皓的时代已然来临。陆东皓,他选择这样一种强硬的方式粉墨登场。 而在陆家的中心,每个人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分家吧,陆氏的门徒们在打量了陆家的少东之后,心里萌生着这样的想法。善良的,或者跟陆家少爷有着点渊源和接触的,会跟陆少爷苦口婆心的谈话,这摊子不是他一个人能扛下来的。建议他把下面的兄弟长辈都招在一起,把这块蛋糕分了。逞勇斗狠的,自然是想取而代之,心里想的是这天下不是你打的,你没流过一滴汗,也没出过一份力,凭什么你就要坐享大家的劳动果实? 故事说起来真老套,上下五千年,在没有比九龙夺嫡更惊心夺魄的了,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场因为改朝换代而演变的黑帮乱局。就是那一次,他帮着陆东皓挡了子弹,子弹从下腹部穿过,洞穿了身体。倒下的那一刻,他还想着那个躲在对面楼顶上的阻击手真的是太差了,这么近,居然还瞄不准。 等到他痊愈,已经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陆少爷通过这场乱局,让旧有的势力互相耗损,鹬蚌相争之后,s城又少了几个可以叫得上名号的大佬,接着他告诉剩下的那帮人:“打累了没有?为这点蛋糕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有本事的人不是盯着眼前这点蛋糕,而是去争取更大的蛋糕。” 更大的蛋糕,是陆老爷子生前都不敢想的——毒品。 s城的势力有了另外一种划分,不是谁占的地盘 大谁就是老大。最低级的是那些守着自己地盘收保护费的,当然,这一块的生意不在陆东皓的眼里。接着是开赌场和抵押行的,靠着收高利贷赚钱的,这些生意,好吧,陆东皓都送给了别人。 “不愿理留在陆家的,我不会亏待你们。”接着他就把这些以往陆家最赚钱的生意拱手送给了别人。最后,在陆家的核心,最大的利益来源是毒品。 如果说陆老爷子是只狐狸,那么陆家的少东就是一头狮子,而他的身边还有一只叫白昭的狼。 狮子和狼的胃口显然比狐狸大得多。 白昭,是陆少爷从国外带来的朋友。等到袁五出院,他发现陆家之前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陆东皓,白昭和自己。 “以后,我叫你小五好不好?”陆少爷笑着跟他说,神情像是看着自己年幼的弟弟,“老爷子的东西都扔了,但你是他留给我最好的礼物。”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叫小五。听说在此之前,在陆少爷和白三哥跟柬埔寨的军火商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还有两个兄弟,但都死了。 原来,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爷,根本不是自己想得那样,他见识过更加残酷的血雨腥风,他也曾命悬一线过,他也差点走不出那吃人的雨林。他根本就不是袁五之前认为的弱不禁风的人,他是真正的强者。或许,真正的服从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的吧。 他这一生,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怀疑陆东皓做的每一个决定,可是,现在他疑惑了。 白三哥说他们这次在柬埔寨的生意被法国那个maro搅局,对方出了更好的价钱撬走了他们的卖家,当然,生意就是这样,价高者得。可问题是,他们的下家也快流失了。 而在s城,陆家的老本营,日子也过的并不舒坦,醉生梦死的关张,他到今天都觉得这是弊大于利的一招臭棋。醉生梦死是陆东皓一手创办的,这不是单纯的会所,而是陆东皓跟s城政坛的平衡与博弈,如今,这种平衡被打破了。s城扫黑之风越演越烈,越来越多的人落网,等级和身份也在逐渐地往上涨,他还记得前几天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个因为开赌场被抓的所谓s城黑帮大头目,不就是之前从陆家分出去的那个男人么?这些统统都不是好消息,可惜陆东皓到现在都如老僧入定般,不动作不发表任何意见,还有更多的人跑上门来求助,他都一概不见。 难道,就任由这样下去? 他读不懂陆东皓了。每天,他做的最多 的事情就是跑到湖边去钓鱼,最近他突然有了这样一种嗜好。一动不动地就在那坐了大半天,心情好的嗜好还把他叫过去烧烤。陆东皓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住在郊县的别院里,钓鱼、养花、种菜!天啊,他居然还要种菜,这简直就是退休老大爷才过的日子。 而现在,他守在医院门口,内心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东哥,川子姐居然得了精神病呢?他实在担心,不知道东哥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又变成什么样,上次他把调查报告给他之后,他就入避深山,不问世事,甚至连白三哥都不见了。他烦躁地拿着手机翻来覆去,这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甘尚川哪里知道这医院大门外还有一个男人正在因为她入院这个事闹心闹费呢?她换了身病服,不是电影里精神病病院里的蓝白条纹,这病服有浅蓝色和浅粉色两种,质地柔软,护士告诉她,其实并不一定要换上这身衣服,只需要在手腕上戴上牌子让工作人员有所区分就行了。但她最后还是穿上了,她喜欢这种仪式感。 这种感觉很奇怪,从强烈的排斥到坦然的接受,不承认自己是个病人,到认识到自己是个病人,再到就算是病人又怎样,最后她开始相信疾病都有痊愈的一天。 那位白大夫告诉她,其实药物治疗只是一种辅助效果,更多的是靠自己。她说,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小人儿,你要正视这个小人儿,她并不丑陋,也不可怕,你应该让她出来见见阳光,感受世界的美好,你尝试着与她对话,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 甘尚川可以断定,这绝对不是医生跟病人说的话,她看过很多心理学著作,抑郁,性格残缺,这样的心理疾病不是这样的治疗方式,他们会告诉你,你要学会控制。啊,控制,控制情绪,控制思想。但是,这位白大夫告诉她,放她出来,放她出来。 谁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呢?她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她喜欢这个地方。有个老是不认识路的老人,每次见到她,总会跟她说:“我迷路了,你知不知道?”她把她送回病房,过不了一会儿,她又会在别的地方见到她:“我迷路了,你知不知道?”是啊,这里住的都是迷路者。 其实,这个地方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可怕。当然,外界总认为精神病患者都是一群神经病、偏执狂、分裂症、狂躁症、抑郁症,其实,里面的人又何尝不认为外面的人也是病人呢? 甘尚川的日子变得规律起来。早晨九点,医生会来量体温,输 液,她不知道这些药物进入体内是否真的会有作用,但这真的不重要。人需要有所信仰。精神需要某些富有仪式感的东西来获得新生。 十点,病友们会在活动中心集合,这层楼住的大多数是抑郁症病患者,医生会组织病友们一起做操,听音乐,这里真是像极了老年活动中心,如果表现得好,晚上就可以在卡拉ok的活动中独唱一首。 那里有个女孩,听说之前在银行上班,她会唱一口漂亮的昆曲,听说是她奶奶教的。那个女人对甘尚川说:“我看过你的书。当时就在想,能写这书的人多半也跟我一样。”继而两人大笑,像朋友一样。 真奇怪,在这里,甘尚川很容易就能产生交朋友的感觉,好像上帝把这些具有相同之处的人聚集到了一起,他们反而更容易接近和接受彼此。 她能清楚地辨认哪个人开始发作了,一个眼神,她都能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幻,这种感觉很微妙,进而发射到自身。从前的她,医生说要她控制,但她不懂,只学会压抑。可是现在,她渐渐明白控制的感觉,她喜欢那个银行白领,她还有个丈夫,每天傍晚都会过来陪她,有时候两个人会出去吃饭。当然,这病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亲眼见过那银行白领躺在床上,难受极了的样子,她的丈夫在一旁削水果,一边给她念报纸上的新闻,是啊,抑郁症算什么呢?太把它当回事了!那副不惊不怪的从容做派彻底让甘尚川释然。 呵,原来最矫情的是自己。 医院花园旁有座假山,假山背后隐约有细碎女声传来。因为声音太过熟悉,又或者太过陌生。甘尚川有些哑然,原来那个雷厉风行的yoyou也有如此婉转轻柔的一面,难怪人说法语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 我们每个人,画地为牢,自以为自己能撬动地球,其实不过都是棋盘上的可怜棋子而已。甘尚川想,还是白大夫说的对,不要过分执着于精神层面的自我剖析,把心思放到执行层面上来。 她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一场混局,而成败结局早已不由自己。 陆东皓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甘尚川入院的第十天了。还有五天,第一个疗程就结束了,再次相见,她不再是那个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浑身都竖满利刺的样子。柔软,是他能想到的形容词。她把头发剪了,短到无法再短,毛刺刺的一寸,从背后看过去,像是一个纤弱的男孩。医院的那套病服并不完全合身,整个人陷在里面,显得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格外白皙脆弱。右手的手背 上因为长期输液,看得见血脉的纹路和淡淡的青紫。她抬头,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很勉强,但毕竟那也是一个笑容。眼睛大且亮,像盛了一汪山泉,陆东皓止住脚步,看着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她。视线俯视,而她需要仰望才能与之对视。然而,感情里,让人无法抽身的,永远不会是死心塌地的臣服和仰望,而是那一点点无可奈何的怜惜和心疼。那种无可名状的怜惜就像炙热的阳光一样猛然击中了她。 “你真是无处不在。”她收回目光,依旧把视线搁回之前的位置,在此之前她正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阅读。很明显,那位陆东皓现实是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下一个动作是伸手夺过她手里的书,合上书页,封面上《精神病人的世界》几个字让他觉得有些碍眼。 “这,好玩吗?”他坐在她旁边,一股属于陆东皓的强势气场瞬间将她包裹。 “还行。”她也不反抗,任他夺过书,合上书页。刚才看到的那个故事真有意思,那个一直不断洗手认为自己身上充满细菌的病人,他说地球有四十六亿年的历史,细菌早于人类诞生,细菌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他那这一切比喻成骇客帝国,当然在他看来,真正的现实远比电影更加悲观和残酷。 他总说:“你知道吗?细菌任由我们发展着,我们的文明程度与否他们根本不关心,如果发现我们威胁到了细菌的文明,那就干掉我们好了,易如反掌。而且,只是针对人类的大举入侵,别的生物还是存在,也许以后还会有猫文明或者蟑螂文明,对细菌来说无所谓,一切周而复始。” 呵,他们的精神世界如此美丽想入而不得其门,想比自己,真是贫乏枯燥。 “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却是罕见的温柔。 “我一直都挺好。”当然,她没有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裸奔,也没有打着黑雨伞在门口装蘑菇,甚至还不会一天几十遍的洗手直至蜕皮,她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我说的是这里。”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你说心吗?我听得见它跳动的声音,尤其是在输液的时候,一下一下,无时不刻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很鲜活,很宁静。”这是她状态最好的时候,搁置下前事的牵绊,遗忘前路的维艰,没有那个时刻能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聆听过心的声音。 就好像此刻,她不再紧张,不再自以为是的戒备,虽然到现在,她仍然不知如何界定陆东皓,但至少她可以平 静地与之对话。 “上次……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他实在道歉吗?不,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这样说,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说的对,我做的每件事都千疮百孔,很失败,不是吗?” “川子……”他看着她,突然有些害怕,他宁愿看到她面对他时的惶恐,紧张,手足无措,也不愿意她像是对着陌生人般平静。她在放下?放下了之后,那他怎么办? “我做错了很多事。如今回头去看,我总是把这些错归咎在旁人身上,我恨很多人,我的父亲、母亲、你、高绍南、甚至景然,但是其实最应该恨的人是自己才对。我一直被这种仇恨奴役着,直到终于看透,看清了的那一天。” 他有瞬间的窒息,眼前的女人一头利落的短寸,眼神空灵,不染尘埃,他怕一不小心他就会离这尘世而去。 “刚去法国的时候,我以为我活不下来了。在贫穷的街区,我看到接客的妓女,乞讨的乞丐,卖花的小孩,还有在巷子里倒垃圾的老太条,我跟他们一样,是被世界遗弃的那群人,没有谁比谁更不幸,生活的真相就是苦难,我以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只是那股比生命力本身还要顽强的仇恨。我对自己说,我要用尽余生让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百倍之于你。但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那是一个往事的漩涡,他张口欲言,但发现每一个想要解释的字眼统统堵塞在了喉间,他该怎么说?你恨错了人?他该如何解释?那是一个误会,是一个他时隔五年之后才洞悉的误会?就是这样?他把自己撇清,告诉他,你曾经遭受过的那些非人的磨难是一场与他无关的事情,从头至尾,他毫不知情,所以呢?那些痛苦就不存在了?那些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他如何说?如何解释?他只能看着她用一种跳脱于自身的语调冰冷而又不带感情地诉说着那些天崩地裂。他侧过身,抱着她:“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不好?” 那种微暖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陷在他的拥抱里,鼻尖甚至还能闻到那股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气息。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呵,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洒脱和忘我,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缓慢但毋庸置疑的力量渐渐让自己退离他的怀抱。 “不要这样,陆东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是的,他从前不是这样,他把一个从来学不会臣服的女人圈养在身边,打上自己的烙印,无数次的容忍她的逆来顺受,无数次的愤怒于她的 心不甘情不愿,无数次的克制因为她明目张胆的背叛。这样,整整五年。她从来没想过,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可以让她在身边这样待了五年。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还有什么可以算爱? 但,他从不说,他只是沉默。沉默地看着她的低眉顺眼,沉默地看着她骨子里那股倔强和不服输,沉默地听着她在噩梦的夜晚呼喊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只是沉默,那可笑的尊严和骄傲,从不允许他向一个失败者的女儿说出那个关乎承诺与责任的字眼。 最后,他把这些愤怒、悲伤、失望的情绪嗤之于口,就是那句“把她带走,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他以为这是一种解脱,于她于自己,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放下,像丢弃一件不要的玩具一般,随着岁月的叠加,他和她终有一天相忘于江湖,他不记得自己的不甘心和隐忍,而她也不再那么卑微和屈辱地活着。 可是现在,他软弱了。或许,之前的他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因为这种软弱带来的不是那种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纠结的强硬。而是另外一种坚定,他不会再放开她了,这一次。 陆东皓,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流露出的怜悯和同情,你的怜惜和心疼,真的不要,她在心里呐喊着,两个人都默默地维持着那个将分未分的姿态,任由情绪在心里波涛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尺巨浪,可是,没有一个人再开口。 沉默,连空气都似乎停止流动。 他在诉说他的坚定。 她在抗拒他的怜悯。 她就是那么认定了,那是一种怜悯。否则她无法解释他眼神里的柔软和脆弱。 谁情深似海? 谁百折不饶? 穷尽一生,她都要不再相信那样的童话。 袁五正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玩,感情的事,他不是不懂,但像言情这两位这么复杂的事儿,他宁愿自己不懂。电话响了,是白昭。 “在干嘛呢?小五?” “有事吗?三哥?” “没,就问你在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在医院呗!” “医院,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大哥。” “大哥怎么了?” “唉,也不是大哥,唉,这事儿我说不清楚,就是现在我跟大哥在医院陪着川子姐呢。” “甘尚川?” “对啊,怎么?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问大哥最近在忙什么,不忙的话最好顾忌一下公司的事儿,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行,我跟大哥说一声。” “这事我也就跟你抱怨一下,别跟大哥提了。大哥自然有他的安排。” “我不跟你说了,大哥过来了,我去开车了。” 陆东皓坐在车上,突然冷不丁地问了句“刚才是白昭打的?” “嗯。”袁五开着车,“大哥,咱们现在去哪儿?” “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说你在医院看川子姐,他说他那边忙得很。” “那就去看看他吧。” 车子一转头,朝陆氏集团的办公楼开去。 陆东皓最近半年已经不怎么常在这里出现了,白昭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有些诧异:“哥,你怎么来了?” 陆东皓示意白昭坐下。随手从沙发的茶几拿起一份报纸翻了翻,“最近很忙?” “还好。” “都忙些什么?” “城南的楼盘马上要开盘了,这几天都在忙这事。” “预售情况怎样?” “还不错,资金回笼情况也很良好。” “白三。”陆东皓示意白昭过来坐在他旁边。 “那事儿,我准备不做了。这一次我去柬埔寨,跟符将军认真谈一次。” “哥,你说真的?” “真的。”陆东皓喝了口茶,云南的红枞。白三跟他一样都不是一个愿意在生活上亏待自己的人。 “当年你跟我一起回国,我就说过,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让你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当年我们去柬埔寨,那是迫不得已,于陆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垮了,于你我,如果不走这条路,咱们都被那帮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那年,你才多大?二十来岁,这一晃,都十五六年了,难道这辈子都要跟那帮毒贩子,军火贩子打交道?” “哥,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的心思。你说的我也都同意,但是符将军会轻易放过你吗?你当年可是在他面前赌咒发誓说有你在的一天,西南的门户永远都为他敞开,你现在这一抽身,你有没有想过后招?” “那符将军有了更好的生意伙伴呢?” “ 第十一章 他安静,甚至带点柔弱的气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黑暗气质,站在阳光下犹如一块不沾尘埃的璞玉,太漂亮,漂亮到你忽略他的杀伤力。 陆东皓坐在回去的车上,拳头一直捏的紧紧的,有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年莽撞的青年,外人说他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他并没有想象中沉得住气。外界还传言他的可怕,说他如何在群雄环饲的s城站稳脚跟,如何掀了陆老爷子的祠堂,把陆氏的老人清洗一空,如何让s城的实力格局重新改写,又如何在商界,政界纵横。总的来说,他更像是一则传说,而不是一个人,因为只有传说是可以允许演绎的人,至于人,总该是有性情和弱点的。 传说里的陆东皓,神秘,富可敌国,有一帮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的拥护,有外人咋舌和不敢轻易力敌的庞大势力,还有他视若手足的兄弟。至于感情,那越发扑朔迷离,就连醉生梦死最当红的蜜莉姐也不敢碎嘴说陆少又看上了哪位姑娘。 其实,人总是这样,标签一旦贴上,就容易产生误读。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像永动机一般的超人,他们善于缔造传说,但陆东皓是人,活生生的人,他也会累,也会疲惫,甚至会感到力不从心。 对白昭,对甘尚川,包括对自己。 人生之于他,更像是一场看似在反抗实则认命的游戏。在二十多岁之前的人生,他的重心就是反抗父亲。 他的父亲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古董式的存在,他总是固执地沿袭着传统。在他家里,父亲被称为老杨,他被称为少爷,而女性角色的缺失,更让他觉得自己身处民国时期幽暗阴郁的氏族环境。 大宅门,深庭院,还有充满了符号意义代表着权威和传承的祠堂,在少年的陆东皓看来,他的家无处不在充盈着的是一股腐朽的尸臭。 他的父亲,总喜欢对着祠堂里的祖先牌位,告诉他陆家的发家史,金沙河边的淘金者,尸横遍野中走出来的马帮,他们如何躲过世事浩劫,如何安身天下,又如何在s城盘踞一方。他的父亲说,姓陆的人,身上流的是淘金者的血,骨子里有着马帮的悍与勇。他教育他传统,教谕他势道术,教谕他出世与入世,带着斑斑白骨,踏着先人的鲜血和教训,仿若他根本不是十余岁的小小稚童,而是早已历经数世的活佛。 他的反抗,是源于本性的一种觉醒。 十五岁那年,他的父亲把那个叫白昭的少年带到他身边。 说,这是你去 英国留学的同伴。 他的父亲喜欢收养各种孩子。他的那些所谓兄弟都是养子。但是渐渐地,他们都不再出现在他身边,他会想起古时候那些所谓的太子伴读。一旦太子有错,受罚的往往是那些无辜的伴读。 他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二天那位叫黑子的兄弟就再也没有出现了。父亲说,他把他送去泰国了,泰国有黑市,很流行让十几岁的少年打泰拳擂台。 他第一次跟那个叫段铂的男孩做朋友,段铂比他大三岁,有着足以让他羡慕的一切,挺拔的身高,英俊的面孔,会打一手漂亮的台球引得台球室的女生尖叫,还会抽烟。若干年后,他已然遗忘了段铂真正的样子,但一想起那个场景,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是他教会小小的陆东皓抽人生第一支烟,呛人的烟吸进肺里,带出眼泪,后来,段铂说:“小少爷,我要出去做事了。”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在他出国留学的那段时间,他听说,他死了,是车祸,人为。 他第一次跟班上那位早就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女生一起过圣诞,那一夜,他跟那个女生在山顶看了一夜的星星,传说中的流星雨并没有出现。可是不到学期结束,他就调去了另外一个学校。他的父亲总是用这样强硬而冷酷的方式让他熟悉人情冷暖,明白聚散有时。 所以,当白昭出现的时候,他想,这不过又是一次早就注定要离散的缘分而已。 他们总是用各种方式伴他同行,有的短,有的场,而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会离开,结局难料,祸福未知。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心事重重,怀揣着蠢蠢欲动的心,像极了骑着摩托穿越沙漠的切格瓦拉,他要去找他要的自由。 白昭,是个意外。 他安静,甚至带点柔弱的气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黑暗气质,站在阳光下犹如一块不沾尘埃的璞玉。太漂亮,漂亮到你忽略他的杀伤力。 英国的天气,潮湿,阴郁。这个国度与之前的陆家有着异曲同工般的契合。腐朽、拘谨、纹丝不乱。他跟他一起读书,上学。从高中到大学,他们一起习武,机件,练习拆卸枪支。十八岁的时候,他在街头碰见一华裔女学生被黑人抢劫,路见不平的结果是遭遇了当地不法团伙的报复,两个高中生,在巷子里被一群黑人围住,寡不敌众,被打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白昭伏在他身上,他只听得见一阵拳头打在身上的闷声。如雷的心跳和眼前的鲜红,是他晕厥前最后的记忆。 那一役,白昭肋骨断了三根,也是那一次,他终于明白自己所谓的自由是多么的可笑。没有权利和实力的自由,如同暴露在空气之中无壳的鸡蛋,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与其说是一次妥协,不如说是一种觉醒。 他开始渐渐明白父亲的苦心。父亲给予的不是一个牢笼,而是一个足以保护他安身立命的蛋壳。 就是这样,他开始接受命运。 同时,接受白昭。 不再随波逐浪地认为所谓的离散有时,缘分的无奈不在于命运的强悍,而在于自己有无掌握命运的力量。 他第一次觉得,朋友,是可以一辈子的,只要自己愿意。 陆东皓的十八岁,开始间接处理陆家事务,而从他认清自己角色的那一刻起,白昭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他甚至可以数着自己或者他身上的伤疤向旁人一一诉尽两人共同经历的记忆。从很早开始,在他的视线里,早就不会再出现白昭,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会永远站在他身后,他把他视线的盲区交予白昭,他并不认为两个人还有分清楚彼此的必要。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他想当然的感情就变质了呢? 正是因为这样的后知后觉,才隐然觉得后怕和惶恐,才会有股被背叛的怒火喷薄而出。 倘若不是高绍南掐伤甘尚川的录像带,他是不会怀疑高绍南跟白昭背后有交易,倘若不是他在白昭手机里放了窃听器,他是不会印证这一猜测进而试探出白昭的动机,倘若他没有去刨根问底把五年前发生在甘尚川身上的事情调查清楚,他是绝对不会想到,他——白昭,居然会在他眼皮底下干这么多事,他们不再是同心同力的兄弟了,为此,他感到很痛心。 那种痛心,丝毫不亚于失去一个亲人。 无数次,他想问为什么,无数次,他甚至想找他亲口对质,为什么要背着他做这些事,但是,他是知道答案的,答案会让彼此更加难堪,他怕失去,纵然这样的失去不可避免。 他没有办法,只得躲在别处。佯装毫不知情,佯装无所事事,佯装心如止水。 他其实也问过自己,或许在白昭看来,甘尚川这个人才是矛盾和分歧的终端。但是,他真的会把这两个人放在天平上比较么?答案更令他惶恐。 甘尚川,早在很久之前就成为陆东皓心间上的那根刺了。 感情与他,更像是那个关于钝感的冷 笑话,等到所有讲笑话的动物都被扔进海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哈哈大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因为她的倔强,她的不屈服,她的伪装顺从,或许,还是有过温暖的,只是岁月太过残酷,那些所谓的温暖,那些疑似温情脉脉的时刻都成为残酷的刺青,是彼此极力都想要遗忘和擦洗掉的回忆。 他,是因为不甘心。 至于,她。想必压根就不会如此认为吧, 他的疲惫,是一种引而不发,缓慢而又深沉的毒,一个人一辈子,只做该做的事,而从未做过想做的事,那该是有多么可悲? 第二天,陆东皓又一次出现在医院。早晨九点的光景,空气很清新,隐含着湿润秋雨的阵阵凉意。 甘尚川的病床正对着窗户,窗户上有棵仙人掌,寻常大小,看不出生也看不出死,就是这样奇特的一种植物,顽强,坚韧。一如他眼里的甘尚川。 倘若说,一开始,他只是一朵玫瑰,像亦舒笔下的那朵黄玫瑰,娇艳欲滴,可是花季短暂,来不及绽放。在他身边的五年,她是一株绿萝,不需要阳光,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暗自生长。可是,现在,她成了窗前的那棵仙人掌,纵然花盆里的土壤依然干涸,纵然粗心的护工很久都忘了浇水,可是依旧那么顽强地活着,带着满身刺,用一种防卫的姿态存活于世。或许,有一天,这样一颗仙人掌又会变成戈壁里绽放的一朵大丽花呢? 他这样想着,甘尚川闭着眼睛,整个房间里静的似乎能听见点滴滴答的声音。 他是不是看看点滴的进度,调整她手背的位置,她一动不动,像是沉浸在梦境。 他们之间的气氛总是那么奇怪。 自相逢后,有过恶语相向,有过剑拔弩张,有够演戏和试探,有过崩溃,有过意外,有过尴尬,有过对持,但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静默,可是像彼此认识痕迹,因为太过熟识,因为太过信任,所以彼此都把毫无戒备的那一面展露给对方。 就连护士进来换点滴时对甘尚川说,您男朋友真体贴,她也只是笑笑,不做解释。至于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解释。 每一天的早晨九点左右,陆东皓都会准时出现在医院,他会看着她输完液,然后陪着她吃完午饭之后离开。 两个人也从默剧时代渐渐进入了有声电影时代。 他会问她,发作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浑身都痛?他会提醒她,不要喝酒,酒精跟药 物可能会产生排斥反应,他还会跟他说,他查了资料,即使出院也不雅停止服用药物,虽然赖药性会降低人自身对精神障碍的克服和免疫能力,但突然停止会带来更严重的生理反应。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抑郁症研究者。 有时候,她也会告诉他,其实严格意义上讲她并不是抑郁症,只是,太多精神垃圾的堆积让她无法消解。有一段时间,她曾试过催眠,那种从人为环境里苏醒的虚脱感渐渐让她内心更加恐惧,让她没有办法面对清醒的自己。 她说,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很累,很累,觉得睡了一觉之后,此生已然完结。但事实上并没有,你醒了,但是余生还要继续。 他认真聆听,甚至那些美丽的故事。 她说,书上说很多精神病患者总是会坚定地认为有外星生物的存在,那些五花八门的外星生物,很像我们看的科幻电影,有个人却是例外,这一次她幻想的不是外星人入侵地球,而是外星人是受害者。 受害者? 是的,他们其实只能在显微镜下才看得见,长得很像草履虫,但比草履虫复杂多了,有四只脚,有鼻子,有眼睛,或许还有自己的语言。他们是地球上的土著,我们才是这个地球上的外星人。 “后来呢,她病好了么?” “不知道,因为医生也认为她的幻想不无道理,如果她不是时常裸奔的话,相信她会是一位很出色的好莱坞科幻大片的编剧。” 他们的聊天并非寡淡无趣,时常会有笑声从房间里传来,几位护士聚在护士站窃窃私语:“呵,你看401病房的那位先生细心体贴,那位女病人开朗幽默,真是一对璧人。”疾病之于他们早已见怪不怪,或许在精神层面而言,并没有所谓的疾病和健康的明确分野。总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默契的一对。 甘尚川有时候会想起以前在法国看过的一部电影,那位女人,总是在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每一天,当她要面对不同的人时,她就会从小抽屉里翻出卡片,“性感的女神”“傲慢的贵妇”“天真的姑娘”“市侩的白领”“能干的精英”……每次看到卡片,她都能迅速进入这角色,然后游刃有余地与人沟通,一旦放卡片的抽屉消失了,她突然就像没有了面具,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木人,那是最真实的自己。她会做出常人很难理解的事情,比如,对着自己的老板怒吼,因为她搞丢了那张“温顺的下属”的卡片,比如,在雨天,给从前从来看不上的孤 寡老人送伞,因为此时的她忘记扮演一位刻薄的客户了。 你看就是这样,人都有很多角色,我们扮演他们,渐渐遗忘真正的自己。 她不是真的有病,只是突然在大雨倾盆的雨夜,搞丢了自己那个充满角色扮演的小抽屉,她忘了很多角色,很多身份,于是来到这里。 这里,只是她自己。 她看见的别人,也只是没有面具的那个人。 有个朋友,姑且算是朋友吧,他每天都来看望自己,带来好吃的饭菜,陪自己聊天,那么为什么,自豪不能跟他谈心聊天呢? 她已然忘了,她要在他面前扮演复仇的女神,反目成仇的旧情人,形同陌路的昔日伴侣,还有她恨之入骨的敌人。 她都忘了,但又没有全忘。 她渐渐记起,就是这个人,在她试图终结自己生命的时候,挽救了自己。他收留她,留她在身边,有很多片段,也如同情人般温馨,默契得如同幻觉。她承认,所谓的爱和恨,不是正数和负数一般相互抵消就可以一切归零,他们纠结,发酵,蔓延,又成级数般把这股感情渐渐演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不是爱,也不是恨,是黑与白之间的那浅浅灰灰的交集,是说不通,说不透,说不明,说不好的五味陈杂。 不咸、不淡、不算、不涩、不苦、不甜、 又咸、又淡、又酸、又涩、又苦、又甜。 你辨不清味道,那就索性不再去辩。 出院的那一天,她拒绝了他送她,依旧回到自己住的那间院子,他不再坚持。但好像,真的又有些不一样了。 可是两个人,都默契的不提当下。 他不会问她,你要做什么? 她也不会问他,你又怎么办? 棋局依然摆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她在这边,他在那边。她在明,他在暗。 可是,变数已然发生,结局已不可料。 就在甘尚川出院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报纸上爆出s城公安局局长被双规的新闻。新闻寥寥数百字,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但既能见诸报端,自然就是既成事实。旁观者看着这条新闻肆意发挥想象,老百姓们也仅仅只是把这条新闻当做饭后谈资,风吹过也就散了。 而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知道,真正的风暴来临了。 梁伯庸如困兽一般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从双规到见报,来去不过十几个小 时,而之前毫无风声,甚至是之后,市里也没有召开过会议讨论这件事情,而那位从上面亲自派过来的特别观察员告诉他,一切还在调查中,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不得不说,景然这一招快很准,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高绍南居然备双规了!一时间,没有人能及时消化掉这个不亚于八级地震的消息。 张曼宁在北京跟景然分手后,就去了沈阳,看到消息出来,她忍不住勃然变色,连忙打景然的电话,可是关机,打办公室,办公室没人,找秘书,秘书公事公办地说景市长在开会,不方便接听电话。 “这、这跟之前的计划完全不一样!”张曼宁头痛欲裂,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紧接着,电话开始此起彼伏。 “嗯,爸爸,我知道了。我也在找他。嗯,好的,我知道。” “冯伯伯,是,我是,好,好,我会转告他的。” 她迫于奔命,在自己一头雾水,内心震惊的情况下处理着这爆炸性消息带来的种种后果。 全世界的人,都在找景然。 可是,他不见任何人。 从北京回来,随行的还有一个特别调查组,由上面直接委派。 在回来的路上,他就跟特别调查组确定好了行动计划。不暴露特别调查组的存在,只用派一个人出面向高层出示特别观察员的身份,入住市常委。 正是因为调查组的存在,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规高绍南。 这只是景然以卵击石的第一步。既然一场硬仗不可避免,那么他就拿高绍南开刀吧。 高绍南被禁锢在一间位于郊区的宾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任何可以与外界联络的工具,高绍南躺在床上,看似假寐,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着。 他知道他正在陷入一场政治困局。当时请他到酒店的人,他不认识,不是s城的口音,都是生面孔。这条线索,让他敏锐地察觉到景然应该是动用了上面的关系,否则不可能不走漏半点风声。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动用也不该只是他那一派的关系,否则他如何面对之后的残局? 他相信,没有一定的把握,任何人都不会贸然拿他开刀的。 政治是一盘棋,无非就是我牵制你,你牵制我。而高绍南有这样的自信,因为他手里有足够多的筹码。 醉生梦死虽然查封了,但是证据还在,说得不好听点,他捏 着很多人的下半生,他死了,别人也完了,这是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局。他手里没有景然的把柄,但不代表景然背后的人没有,他上面的人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他就没有。他并没有像外界传言的那样过得提心吊胆,相反,他很冷静,出乎意料的冷静,与之前给人的嚣张印象不同,此时的高绍南更像一个老练的政客。 景然此刻正在酒店隔壁的房间。高绍南进来三天了,他们的人一直没有跟他有过任何一次正式的谈话。谈判方案还没有出来之前,宁可选择以静制动。 “他提过什么要求没有?” “没有。” “没说要见什么人?” “没有。” “有没有主动找你们谈话?” “也没有。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观察,他更像是来这里度假的,没出门,一直在房间里,吃饭也是在房间里吃的。” “饭呢?谁送进去的?” “我们的人。” 景然深吸一口气,是的,高绍南比他想象的棘手。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他找不到突破口。 “外围的证据,收集得怎样了?” “还在补充证据链条,但这些都太小儿科了,还不足以扳倒他。” “那就再继续查。先这样,我进去会会他。” 两个宿敌见面更像是朋友的寒暄,因为景然禁止了录音录像,这是在正常的双规制度中不被允许的。所以,这更像是一次私密的谈话。 “要喝水么?”高绍南递给景然一杯白开水。 “谢谢,”景然喝了一口,“还住得习惯吗?” “还行,就是这房间的空调不太好使。隔音效果太好,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突然开口说话,还真有些不习惯。” “人总要适应不同的环境。” “当然。我也很期待景市长有一天也能尝尝这里的咖啡。” “怎么?恨我?” “谈不上,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市长大人为什么偏偏就盯上我了。人啊,一口吃不成胖子,相反,还容易噎着,你说是不是?” “我不是胖子,你也不是柿子。盯上你,也谈不上。只是你手伸得太长,胃口太大,指甲太深,我也只是替天行道而已。” “哈哈哈,你在 说笑话吗?”高绍南笑得不可抑制,“景然,收起你那副假清高的样子吧,你就说你想干什么?”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赌什么?” “赌你会输,输得很难看。” “景然,你这自信是从哪来的?” “对你这种人,不需要自信,天地在人心。” “你嘴里能不能有点人话?” “你干过点人事没有?” “怎么?真记恨上了?搞了你的初恋,就让你丧心病狂了?我最后说一次,撕破脸了,大家都不会好看。” “我等着那一天。” 看似一场毫无实质性的谈话,却成功点燃高绍南的怒火,他之前那副水泼不进的平静心态也出现波动,他怒了,所以他才会想到行动。而这,正是景然想要的效果。 等走出酒店,景然才一扫刚才沉郁阴霾的脸色,三天的冷却期已经过去了,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接受来自各方面的狂轰滥炸了。 张曼宁早就在家里等着他了。 迎接他的不是妻子的嘘寒问暖,也不是饭桌上香气四溢的饭菜,他们真正有交流和碰撞的地点,永远都是在书房。 “为什么打乱之前设定的计划?不是各个击破么?之前那个派出所所长的案子也没有抓到高绍南什么把柄,为什么现在就要贸然动他?你考虑过后果没有?”她站起来,憋闷了几天,可以想见她现在的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景然突然失去跟她解释的兴致,他不期望所有人都能了解他,但至少张曼宁是他的伙伴,他的想法,他的计划,他最终的目标,她是最清楚的那个人,也是最靠近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她不关心他这三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累不累,反而是像法官质询犯罪嫌疑人一样对他进行炮轰呢? 景然抚着眉头:“我现在很累。有时间我会向你解释。” “可是我没有时间,我从沈阳飞过来,扔下那么多工作不管,每天至少接到三十个电话,恐吓的,威胁的,劝说的,说好话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也累?” 两个人终于不欢而散。 景然听见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车库里发动汽车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他看着关了的手机,从来没有哪个时刻会像现在这样四年甘尚川。 她,会懂他的吧? 就是这样,鬼使 第十二章 他只能站在他身后,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他的视线永远不敢跟他直视,他永远也不可能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与他并肩,与他共鸣。 摆在白昭面前的有两条路:听自己的和听陆东皓的。 那天陆东皓在办公室留下的那句话,让他再不敢存丝毫侥幸了。 是的,一直以来,他都怀揣着一颗侥幸的心。他总是在期冀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万一,万一他接受了呢? 他翻看着甘尚川的住院资料,内心耻笑,这么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有什么会真的让她崩溃?真正该得精神分裂的人是他才对。 二十多年了,他像是一个无间道。他做着他的手足兄弟,亲密无间,一荣俱荣。可是,他最需要的那个人也正是他的手足兄弟。那个秘密,像是一个发酵的种子在内心疯狂地生长,那是住在内心最真实的自己,可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他只能站在他身后,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他的视线永远不敢跟他直视,他永远也不可能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与他并肩,与他共鸣。 那个位置,是那个女人的。可是,凭什么? 沉默和淡然是他的面具,阻挡着他望向他的热切目光,也保护着那快要发疯,让人窒息的情感。 是的,那样的情感,隐秘,盛大,带着最原始的罪恶和最疯狂的欲望,他,爱上了自己的兄弟。 他嗤笑着自己的自不量力,可又无法阻挡追随他的那抹热望。他无意识的一个举动,哪怕只是拍拍肩膀,哪怕只是他在他面前毫无戒备的睡眼,都足以让他内心的恶魔蠢蠢欲动。 他有原罪,罪无可赦。 他知道,这样的感情能够得到回应的几率微乎其微。 陆东皓不是同类,他一开始就知道。 他知道他不缺女人,但是没有哪个女人能像甘尚川一样能引起他疯狂的嫉妒。 或许早在陆东皓喝甘尚川之前,他就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危险,那是来自第三者的敏锐嗅觉。他不想解释为什么,当一个人全部的身心都投注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时,他会比那个人自己更加了解自己。 早于陆东皓之前,他就已然发现,甘尚川是另外一种存在。 他甚至可以分析出为什么陆东皓能对她另眼相待。 这个女人是闯入黑暗世界的异类。是的,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欲望,只 有争斗,只有利益,没有那可笑的天真,也没有那莽撞的勇气。 他看得见,那个女人用她的天真和莽撞打动了陆东皓。 一份另眼相待就是错误的开始。 可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站在那个位置,一个他窥觊多年却始终不敢逾越的位置,她成了陆东皓的女人。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两年,三年……那么心不甘情不愿,那么委曲求全,她居然还在那里。 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两个人感情的变化。是朝夕相处之后的默契,一个微笑,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无意识的一句话,都让他悲哀地想到“相濡以沫”这样的词语。可是,凭什么? 他承认,他嫉妒了。 那股嫉妒让他无法控制内心的恶魔,它像蠢蠢欲动的火山一样快要将他灼烧,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让她消失。 他坚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岁月无情,足以让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感情成为可笑的刺青,无论他是忘记还是记起,那都是过去。他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他会取而代之,但至少,他宁愿从他的身后望过去,旁边的那个位置是空的。 这样,就好。 他做了很多事,有些陆东皓知道,但有些不知道。 倘若之前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望过去的视线里只有陆东皓一个人的话,那么现在,他要做的是,快步走上前去,把视线里的那个人包裹在自己身后。 是的,欲望使人疯狂,也使人成长。当热望变成失望,再变成绝望,他再也不能希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了。如果有一天,那个始终站在面前的人,需要他保护,需要求助于他,需要在他的呵护下生存,那么,结局会否就不一样了? 白昭望着桌子上的那份股权转让书,是的,现在陆氏绝大部分的股权都在自己手上了。陆东皓太相信他,终于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和实力都放在了他手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感情亦是。他相信,他可以比他做的更好。 放弃整条西南线?放弃军火和毒品生意?把一且拱手让给那个法国佬?安安分分地守着现在这些生意? 不,他老了,但他还没有。 第一次,他开始质疑他的举措。他甚至无不嘲笑地想,在s城政局风云变化的时候,龟缩和隐忍难道就是一条出路了?之前陆东皓果断地把他 和高绍南之间的联系切断了,但是切断不代表之前没有,难道他真的幼稚地以为自己可以撇的一干二净了?相对于高绍南和竟然,他当然会站在高绍南这边,因为大家都不干净,那就只好同流合污了。 第一次,他下了决心。 围捕高绍南的网正一步步收紧,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涉嫌经济犯罪被逮捕,证据显示那位名义上的董事长实际上只是高绍南的马仔,但是在这家公司,高绍南占据的干股就足以让他每年都有上千万的进项。紧接着,举报信一封一封地呈现在专案人员的案前。以同样的方式,高绍南入干股的企业还真不少,小额贷款、网络公司、科技公司,还有农业。真是什么赚钱他做什么,不投一分钱,坐着等人上供,专案人员连连咋舌,他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但往往这样的案子,牵涉面越广,难度越大,尺度也越难把握,还要随时提防当事人的反扑。 景然第二天就召开了市委紧急会议,稳定军心。虽然私底下人人都有唇亡齿寒之感,认为景然这招明显就是杀鸡儆猴,不或许叫杀猴警鸡。但表面上,大家自然一副支持和拥戴的样子,扫黄打黑反腐败,这样的大旗一举,谁也没有二话讲。而景然先是给了下马威,又给两颗甜果子的做派,也暂时安抚了以梁伯庸为首的心,当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白,这是他跟高绍南之间的事情,大家最好不要插手。 但,这是不是景然的缓兵之计,梁伯庸就不知道了,梁伯庸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现在的确不能动,站在那边都是悬崖,他手上的筹码不多,不能陪这心高气傲的两位继续玩下去了。 一个月之后,梁伯庸向上级递交了辞职报告,在一片风声鹊起之中,一位做了十多年s城的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干部,在离任期还有几个月的时候,提前辞职。 这个新闻值得人揣摩和神思。 一方面有人认为梁伯庸这招以退为进,至少不会让自己下台下得太过难堪,而辖下被查出的贪污案件,还有公安局局长被双规的种种负面新闻也在质疑他的执政能力。而说不定主动给景然让路的做法,还能博得上面的好感,不会让某些势力赶尽杀绝。 另一方面,随着梁伯庸的辞职,景然继任s城市委书记兼市长,也足以让人感受到上面对景然的重视和支持,让很多蠢蠢欲动的势力在短时间内选择了观望。 但,依然会有不同的声音,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眼里总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一个在位十多 年的市委书记兼市长,在其执政期间,其在经济上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少壮派的空降,咄咄逼人的执政风格,杀伐气太重的库里风格,足以让若干人胆寒,一个兢兢业业的老政客不能善终,被人逼到提前辞职的地步,对老市长的同情化为对景然的反感。不得不说,梁伯庸这招以退为进,算是让景然吃了一个哑巴亏。 但还有一个好处,梁伯庸辞职引发的风潮,转移了人们对高绍南被双规这一事件的视线,至少景然表面上忙于s城新旧班子的过度和平稳交接,让人们视线的重点都集中到这件事情上来。 而一个月的时间,也足以让他收集和完善对高绍南的诉讼材料和整理。 真正的硬仗才要开始了。 随着材料的和证据的不断充实,对高绍南的处理也从政治程序走入司法程序,高绍南开始面临人生的第一场审讯。 审讯的好处是,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律师。 “上面怎么会那么快同意梁伯庸辞职?”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老爷子的意思是说既然梁伯庸出局,那局势也就明亮化了。” “老爷子什么意思?” “老爷子说之前布的棋都不好使了。” “怎么可能?我不是把名单都给他了吗?” “这个我们还在调查,但是有风声出来,说是你把那些东西都寄给了他们,老爷子很生气,骂你不争气。” “我?怎么可能?” “这事是挺蹊跷,所以我们也在调查,也不排除姓景的在背后使阴招。但这招太险了。” “呵,他还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犯大忌的事情也搞得出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情势对我们不利,老爷子也在想如何逼他就范。” 高绍南敲击着桌面:“查甘尚川,在那个女人身上做文章。” “甘尚川?” “嗯。”高绍南露出一抹狠戾,“那个女人是景然的死穴。” “哦,对了,去找白昭。探探他的口风,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那大家就一起死。” 转眼又是初冬。yoyo放下电话,坐在办公室里,头疼欲裂。 因为那场病,甘尚川名正言顺地把所有事物一股脑都交到她的手上,看上去,她在执行maro决定的时候少了一道屏障,但实际上,事情并没有当初想象的乐观。 现在公司只有一个工程,但耗资巨大,除了每月偿还高昂的土地贷款利息,还有工程开工后的费用,早就让她疲于奔命,而拆东墙补西墙的银行贷款因为甘尚川不出面,导致银行方面的口风也越来越紧。看甘尚川的面子就是看景市长的面子,而甘尚川长期不在公司,银行自然也有想法,这也就罢了,maro那边也没有后续资金进入。 “yoyo,我怎么可能真的投那么多真金白银在这个项目上?”他一句话就堵死了yoyo的后路。maro的意见很简单,就这样,能拖一天是一天,现在坐镇公司的yoyo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也很想玩人间蒸发,但是她不敢。 她只是maro的下属,无论以前是甘尚川的助理,还是现在成为这间公司的真正掌舵人,都西脱不了这样的身份,她只能听maro的。以前,她的任务只有一个,看好甘尚川,可是现在,她还多了一项任务,确保这个项目不会给maro惹麻烦。她只是个棋子,看不到全局。 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为什么maro会让甘尚川回国,比如甘尚川做的那些事情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比如,这个项目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yoyo是真的喜欢甘尚川。那样一个女子,传奇、神秘,走近了,又不缺乏小女子般的娇嗔和率直。她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maro会安排她做甘尚川的助理,站在这样一个女人身边,世故和圆滑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她见识过她的伶牙俐齿,领教过她在漫不经心之下的步步为营。只有化繁为简,才能让她卸下防备和伪装。 在很多个甘尚川在她面前哭泣睡去的时候,她也曾软弱过,挣扎过,矛盾过。可是,情感置于她,大不过使命,大不过maro的一句命令。 她一丝不苟地执行着maro交代的一切,却越发迷茫和困惑,她开始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在s城的工程越来越像一根绷紧的弦,她不知道哪一天这根弦就会断了。 s城两股政治势力的暗涌正是进入绞杀阶段,即使是普通的老百姓也能从报纸,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感受到这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对高绍南的审查进入封闭式阶段,不会再有更多有用的信息流出。但坊间兴起另外一种不同的声音,开始细数景然在s城的种种强硬举措,破坏政治生态环境,反攻倒算,以扫黄打黑为名在s城掀起一股血腥的排除异己的活动,而这种空降政治精英仗着上面的背景,无视市里干部的努力和心血,大 玩政治手段,酷吏如张汤,在s城,这绝对是一次历史的倒退和悲剧的重演。 老市长梁伯庸的提前辞职,也为这样的舆论下了个注脚,对景然,拥护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事不关己者有之,深恶痛绝者有之。还好,在s城,还没有民意支持率这一说,否则景然肯定会看到一个让他有些黯然的数据。 虽然对高绍南一案的证据的掌握足够起诉甚至定罪,但所有人都知道,在手里坐实的证据只是冰山一角,而对景然来说,如果没有拿到真正重磅的证据,到最后这个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从市里到上面,他们都不会因为那无关痛痒的几年量刑就把一个堂堂公安局局长拉下马的,这样,才真的是坐实了他政治斗争的嫌疑。 案件出现了缺口,犹如一个黑洞,调查组的人都感受到里面的深不可测,明明查到一间实际股权人是高绍南的房地产公司,这家在香港注册的公司名义上是一个香港人出任法人代表。但他们在找这个人的时候,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不见了,生死不知。对方抢在了自己前面。高绍南比他们想象的都难对付的多。 “你确定?” “确定。” “白昭真是这么给你说的?” “是的,他说那份东西是甘尚川弄出去的。甘尚川找了蜜莉,给了她五十万的支票。” 高绍南的神色闪过一丝阴狠,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甘——尚——川——!” 而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与甘尚川无关。此刻的她正在一个叫三岔湖的地方跟陆东皓一起钓鱼。 这要从出院之后说起。出院之后,甘尚川觉得见到陆东皓的几率完全呈几何倍数的增长。而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他似乎一点也没把她的冷淡和拒绝放在眼里,她在家,他就敲门进来,她做事,他就在沙发那里喝茶,她做饭,他就很自动地进厨房递个东西切个菜。两个人的话很少,他也没有故意找话的意思。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也只是耸耸肩,不作答。 每天吃了晚饭,他就离开,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 甘尚川知道事情在朝失去控制的方向走去,却毫无办法。她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排斥这样的陆东皓,甚至,甚至会觉得而有些触动。看起来,她是强势毫不动容的那个人,但实际上那个默默在旁边什么也不做的人才是真正的用一种沉默的气场干扰她的思绪。 她想视作不见,但实际上很难办到。 “陆东皓,你这样每天耗在这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川子,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每天宅在家里对病情并没有帮助?” “我没病!” “ok!你没病,那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 “我不去。” 不去的结果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甘尚川从家里拖出来,车上了高速,她才知道他是带她去钓鱼。 她是真的生气。虽然,今天天气的确不错,连续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但这并不能阻挡甘尚川的郁闷的心情。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上他的车,为什么会跟着他上船到了这个岛,甚至手上还帮他提了渔具。 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关键的是,渡轮上的渔夫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 “小心点,有些地方不能踩,看着上面是草,下面全是淤泥。”他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过湖边一片草丛。 “陆东皓!”她实在有些忍无可忍。 “嘘,小声点,没看见那边有人么?”他打开包,开始组装鱼竿,手很自然地一伸,“把鱼线给我。” 甘尚川一肚子火憋在心里,隐忍难发,还是把鱼线递给了他。 “夏钓荫,冬钓阳。出太阳的时候出来钓鱼很舒服。”他手上忙活着安装水滴轮,绕着鱼线,鱼线的另一头正在甘尚川手上。 “剪刀。”他埋着头,手一伸。 甘尚川又把剪刀递给他。 “把亮片给我。” “哪儿?” “盒子里,放假饵的那个盒子。” 她又把亮片递给他。 他站起身,笑着跟她说:“真是一个称职的钓鱼助理啊!” “懒得理你。” 甘尚川走开,准备去找一开阔的平坦地方坐下,陆东皓却放下鱼竿跟了上来:“等会儿,我带了帐篷。” “你还带了帐篷?” “是呀,不带帐篷晚上住哪?” “你说真的?我们今天晚上在这柱?” “晚上鱼才多呢!行家都是晚上钓。” “我现在就要回去。” “开玩笑的。等会儿风大,你坐在帐篷休息。” 甘尚川觉得现在的陆东皓有熟悉又陌生。行动力依旧是以前的不容反驳,但是又展现了轻松调侃的另一面。她不知道眼前的陆东皓是真实的,还是以前的那个才是真实的。 很明显,钓鱼这个爱好,他是不久前才染上的。她坐在帐篷里看着他在岸边无数次抛竿,收杆,无功而返,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殊不知自己麻木冷淡的面部线条已不知不觉柔和了许多。 “又是塑料袋!川子,把剪刀给我,塑料袋缠在鱼钩上了!”他在岸边冲她喊。 她一脸幸灾乐祸,拿着剪刀慢腾腾地走过去:“这是第几个塑料袋了啊?感情你今天是过来当环保卫士的啊!” “有总比没有好嘛。” “你到底会不会啊?” “不会。” “不会你带我来钓鱼?” “这是一种感受,我是看了教程才来的。”然后两个人站在岸边,她看他甩杆,听他讲如何被一段钓上米货的视频吸引,他如何喜欢上路亚,以及什么叫米货,如何辨识亮片到了哪个水层,如何控制亮片吸引米货上钩。他说得头头是道的同时,她也看着他如何频频报线,如何频繁地更换鱼线,如何频频地丢失假饵,依旧一无所获。 她早已在旁乐不可支:“陆东皓,原来也有你不会的事情啊!” “我不会的事情多了,但想做又恰好不会的事情的确很少。” “嗯,祝你早日钓上一条米货。” “谢谢。” “十年之后吧,照你现在的境界。” “川子,侮辱一个路亚初学爱好者,是会被天谴的。” “天谴是在这守了一天,换了几百米鱼线,掉了七八条假饵,连鱼腥味都还没有嗅到么?” “要不你来?” “我来就我来。” 暮色西沉的三岔湖,广阔的湖边时不时有快艇驶过,岸边的一男一女身影交叠,笑语叠叠,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彼此以为见不可破的壁垒早就消弭于无形。 第二天一早,甘尚川醒来,才发现四肢百骸酸痛无力,尤其是右臂因为频繁练习甩杆疼得快要抬不起来。清醒之后,她躺在床上没有动,想起昨天在收帐篷时,她被地钉绊了一下,两个人同时跌进帐篷后,他无意间在她颈后掠过的一吻,或许不能称之为吻,只是肌肤与肌肤的碰触,可是那呼吸突然的停滞,心脏的轰鸣,鼻息 间的热气,直到现在还萦绕在脑海。这样的感觉,她并不陌生。只是觉得后怕。 他翻过她的身子,紧张地察看她有无受伤,放下一颗心之后才发觉两个人已经足够亲密。早已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也早已不是白衣时代的纯情男女,可是一瞬间,两个人都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是的,本能骗不了人,身体往往比人心更诚实。 他抚摸着她的发丝,温柔之余,也感受到些许颤抖。 “川子,你快乐吗?”他的声音不再是以往的言之灼灼,掷地有声,暗哑,低沉,是迷惑的,也是感人的。 是的,你快乐吗?她以为,她的余生都快与这个词绝缘了。 是的,快乐吗?你能否认刚才的愉悦是不快乐的吗?你能否认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快乐的吗?你能否认你的内心深处是喜欢的吗? 你拒绝幸福,却不能否认快乐。 而幸福,实在是一个太虚妄的词。 快乐,只要快乐就好。 她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与眼睛的距离那么近,近得可以透视彼此灵魂。 是的,她是快乐的。她的身体先于灵魂背叛自己。她听得见毛孔欢呼的声音,听得见心脏的跳动节奏,听得见脸颊的皮肤迅速染上的嫣红,那抹红也在矜持地欢呼着。 “我们以后,就这样,好不好?” 她听得清他说的每一个字,无关那三个字,却像一句天长地久的承诺,重于泰山,在她的心尖重重地一震,有什么东西遗失了,有什么东西完全了,有什么东西安稳了。她知道,那句话,每个字,分开看都毫不离奇,可是此时此刻,和着那低沉的音调,犹如重斧劈山。她的灵魂裂开细缝,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光渗透了进来,又如鸿毛之轻,飘飘然在心最柔软之处轻轻掠过,喧嚣的、世俗的、繁杂的,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声音,只有那声音轻抚过灵魂带来的安慰。 情话,是有魔力的。 因为沉溺,因为抗拒,因为迷惑,因为沉醉。 醉了,才会醒。 而醒来之后,她依旧带着宿醉后的痕迹,是的,他昨天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许她一个天长地久,像是灵魂的一次裸奔,无关仇隙,无关恩怨,无关昨日之重重。 可是,又怎么可能? 理智缓缓复苏,开始了天人交战。 第十三章 人的感情真的很复杂,我们总不能因为一朝的反目,就否认当初的纵谈声色,寂寞相偎,孤独互持。她是真的喜欢yoyo,明亮得如同另外一个人生。 看不见的阴云密布在yoyo的办公室上空。 她刚刚送走了工商局的那帮人,这一句是第几天来的第n拨了。施工方快要过年为理由,要求她提前支付款项,银行的人来催利息和归还期的贷款。年关难过,这是每个企业都会遇到的事情,但yoyo的体会显得更为深刻,来催钱的也就罢了,各种罚款,各种检查纷至沓来,工商局、环保局、派出所、各种部门都有各自的理由来找碴,她不得不把这几天遭遇到的事情归结为找碴。她应付完一批又来另一批,钱的事情没解决,小麻烦还不断。yoyo有种要出事的预感,或许这不能完全称之为预感,而是种种迹象都在指向一个事实:有人在针对她们。 maro的电话没有接,打到助理处,助理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这间公司幕后的主脑根本就不是maro一样。 yoyo并不想把公司遇到的困境告诉甘尚川,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告诉她也于事无补,她不可能拿出一大笔钱出来填补账目的亏空,也不可能让工程暂停的局面得到改善,更不可能归还巨额贷款的银行贷款,这是一个黑洞,除了maro,她想不出还有谁能解决目前的困境。 等到yoyo把现在的一切告诉甘尚川后,甘尚川看着公司财务报表,许久一言不发。 “他有多久没有打款了?” “除了启动资金,之后在没有打过任何款项。” “然后你就一直这样操作的?yoyo,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向银行骗贷?” “川子,你不能这样说,如果工程停工,大家都很难看,而这些都是maro允许的,我们只要按期偿还利息就行了。” “利息?每个月利息都是几百万,你怎么还?这工程现在才刚启动,你招呼也没打就提前预售,再拿招商企业的文件副本继续抵押,你知不知道光是这条是多大的罪?” yoyo没有说话,她一直以为甘尚川不懂这些,此刻,她显然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目前的这堆烂摊子。 “yoyo,我不管maro让你做这些的真是目的是什么,我只提醒你一条,虽然我是法人,但是白纸黑字,我甘尚川从来没有签署过任何会让我惹上麻烦的文件和单据,倒是你 ,你自己想想,把事情搞成这样,你如何收局吧!” 甘尚川按耐不住内心的怒火,是的,她不是懵懂无知,但她知道的是那个工程对于maro而言只是一个幌子,他根本就不会诚心实意地在s城做一个上亿的投资,在一开始,她也需要这样一个幌子,一个名正言顺打入s城,接近竟然的幌子。只是,她没有想到,yoyo会那么蠢,纯到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钱。 yoyo很震惊,震惊于甘尚川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言下之意,彼此之间再无任何伪饰。她收起她一脸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平静。 “maro要针对的人,也只是你而已。” “当然,他牺牲了你,做了这个局,等着我上钩,去跟他谈判,完成他的条件,他救我与囹圄,可是,yoyo,这是我跟他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做这些蠢的事情?你就不怕我拖着你一起淹死?” “川子,我认识他的时候,才五岁,你说的这些,很多人都说过。” 此时的yoyo是陌生的,不是初见时的天真少女,也不是深交时娇憨灵性的朋友。更不是商场上算计得失的精悍女将,她的陌生,带着一股无关年龄的执着,平静的语气里是对命运的俯首称臣。 这不是一个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倘若这与爱情真的有关的话。 五岁的yoyo第一次见到maro。那时,他还是天之骄子,目中无人的骄傲少年。那时,他的人生里还么有继母,也没有继母的孩子。他的身份是wwd的少爷。有些人,生来就拥有普通人穷尽想象也无法获得的一切。而yoyo只是孤儿院的一枚新丁,就在那一年,她的双亲刚刚去世。 一切只是源于wwd的一次慈善活动,yoyo作为被募捐方的代表答谢社会名流的慈善爱心,曾经家境不错的yoyo在晚会上致辞感谢,还表演了一段《献给爱丽丝》,那是父母去世前,她每个周末都需要练习的钢琴曲目。 wwd的小少爷maro在阴差阳错的情况下,看到了这段节目,然后被那笨拙中透着点紧张,不太连贯的《献给爱丽丝》所吸引,他用手指了指屏幕里的那个小女孩:“她长得很像芭比娃娃。” 于是,很快,这位华裔面孔的芭比娃娃就脱离的孤儿院,漂洋过海来到了法国。以慈善著称的wwd集团懂事长为了博儿子一笑,为他收罗了他喜欢的玩具。 此时,yoyo的命运依然改写。她受到了来自wwd 的资助,而她的监护人是那位小少爷的贴身管家。 三个月,或许还不到。那位小少爷已经忘了当初看到这位真人版芭比娃娃的喜悦心情,玩具总是这样,如何都避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 但,不管怎样,yoyo总算是脱离了孤儿院,她实在不愿意回想在孤儿院的那段时光,这里,被褥有阳光的味道,食物是新鲜而有营养的,最重要的是,她还可以弹钢琴,现在,她可以弹得更好了。是的,她感谢那位少爷的一时兴致,虽然此时的他们还如同两条毫无交集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阶层成长着, 在后来,她成年了,靠全额奖学金考取了法国最好的大学。她的确有过学牙医的香港男朋友,在大学里,那个男生的出现总让她想起记忆深处的家乡,她喜欢他,如果没有心底的那个梦,或许她真的会跟他一起回香港。 但是,她知道很多事器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比如说,那个恍若天神般的少年渐渐长大了,她如同一个卑微的粉丝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如何的放荡不羁,在他们那个圈子,他总是引人注目的,更何况,他从不隐晦,他换了女友,换了跑车,他在摩纳哥一掷千金,他跟某某新晋影星如何如胶似漆,他又爱上了法网的女将,他亲自到比赛现场为新女友打气……关于他的一切,她都知道。 但是,她比旁人更清楚的是,他在十八岁那年拥有了一位继母,而那位继母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太过平常的豪门恩怨,但是不知为何,她总是能在报纸、电视、网络的惊鸿一瞥中,在他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伪装中,看见他的忧伤。她出席了wwd董事长的葬礼,虽然,她也不知该如何界定自己的身份,尴尬而又渺于芥子。在葬礼上,她的目光流连于他忧桑而抑郁的背影,徘徊不去。是的,那是她的心魔,是她的盅,同时也是她的命运,对命运,她在十九岁那年,终于俯首称臣,她成功走进他的生活。 她不是他的女友。或许,在maro看来,这不过是他情绪最低落时的一次慰藉,慰藉之后,他从这个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执着于痴迷。那是不同于以往女鞋女人的眼神,他很容易就分辨出来,那些是情欲,那些是物语,那些是兴致勃勃的野心,唯有yoyo,她的灵魂跟她的身体一样纯洁。他是她的信仰,他读懂了她的眼神。 再然后,故事就变得顺理成章,一个有恃无恐,一个心甘情愿。yoyo是maro最忠诚的棋子。 甘尚川吐出一口长气,终于明白自己走错了一步棋 。她以为这世界上再稳固的关系,都抵不过利益。她赌yoyo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拖自己入局,所以她索性不管公司的任何事,将了maro一军,但是她没有想到,在yoyo看来。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会把一个完全不知道付出的人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 原本她有若干话要说,“你忘了什么”“就算你做了这些,他也不会领情”“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还有做这样的傻事”…… 她问不出口,问也是徒劳。 “川子,你是一个不幸福的人,因为你什么都不相信。那么多人爱你,但是你质疑他们对你的爱。你多疑,你善变,你就是maro所说的那种女巫,但是女巫都不会幸福。你当然会认为我很傻,但是中国有句古语,叫求仁得仁,你不懂,所以你才不幸福。” “yoyo,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些。你所谓的求仁得仁又得到了什么?你可以为那个该死的maro付出你的一切,你的生命,你的爱情,你所有的所有,那么除此之外呢?你的人生就只有他了吗?是他在分享你成长中的烦恼和喜悦吗?是他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给你关怀和拥抱吗?你的朋友,你的长辈,包括爱你的那些男人,其他人的友情和爱,在你的眼里就真的一文不值吗?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只剩下献祭,那她跟猪牛羊有什么区别?” yoyo恍然灵魂受到震动,平静无波的表情第一次出现波动,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而甘尚川正处于怒不可歇的情绪之中:“yoyo,你让我最痛心的不是你地我的背叛和对友谊的利用,我只是很痛心,为什么你不会为自己活?” 不欢而散的夜晚,终于撕裂了两个人温情脉脉的伪装。也或许,在此之前,浙西而并不是伪装。感情总是有的,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人的感情真的很复杂。我们总不能因为一朝的反目,就否认当初的纵谈声色,寂寞相偎,孤独互持。她是真的喜欢yoyo,明亮得如同另外一个人生。如今回头一看,才惊觉,想必她也在暗中做了不少功课吧,至少那一口流利的港式普通话,应该不是一个五岁就到法国的香港女孩可以说出口的。 这样的刻意,并没有让甘尚川感觉受到欺骗和伤害,深深触动她的是yoyo的那句求仁得仁。是的,她是个女巫,把灵魂出卖给上帝,她较于她,又能高尚到哪里去呢? 而最让她自己感到震惊的是,为什么她可以轻易原谅yoyo,并 且如此客观冷静地承认昔日感情的存在,却又把陆东皓放在了道德的天平上审判,是的,她不原谅他,她恨他,虽然这股恨的力量渐渐没有来路,渐渐失去支撑,但是,为什么她就真的可以无视他所有的付出,让自己理所当然地仇恨呢? 甘尚川最后放弃了对这一问题的求索。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有勇气面对。她可以把yoyo跟她的事情,甚至之后她可能面对的局面一一剖开,冷静分析,但就是无法正视她和陆东皓的过去,那是一个永远不敢去碰触的禁区。 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yoyo,这几乎是一个让她崩溃的夜晚。甘尚川的句句质问,并不严厉,却像钉子一样穿透人心。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死心塌地的仰望,还是心甘情愿的献祭,maro之于他,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可是,现在,这样虔诚的信仰出现了丝丝裂缝。 虽然她色厉内茬地指责川子的自私与冷漠,但不可否认,那是因为川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人骨钢锭。她如同一个走到钢索的人,前面是如山火海,后面是冷酷仙境,她不知进还是退。 她想起这几年跟川子的朝夕相处,那种感情从漠然到欣赏,从欣赏到疼惜,从疼惜再到默契。是的,如果感情可以用刻度来表示,那么一边是长达二十多年的如泪琥珀,而另一边是虽短却浓稠的意式咖啡。人,在不知取舍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内心不知道感情的朝向与脉络。 然而,迅猛发展的事实并不会留给当事人太多辗转犹豫的空间与时间。 第二天,一条民工讨薪的新闻就上了电视。 画面里,一群民工站在工地外,纷纷控诉着施工方已经拖欠他们下半年的薪水。而年关将近,民工们在返乡的当口,却没有薪水可以带回家乡,那位新闻现场的摄影记者还特地给了一位蹲在地上埋头抽烟的讨薪民工一个特写,他的脚下是十几根劣质的烟头,随着镜头的推进,他抬起头,烟雾中是如沟壑般深纵的皱纹,写满了无奈和艰辛。 因为新闻媒体的介入,所以迟迟不敢现身的施工方终于被记者找到了,故事出现逆转,当民工围着施工方的负责人所要工资时,他告诉记者工程的发包方如何拖欠他的工程款,他往这个工程里垫付了多少的材料费和人力成本,就连上一次薪水都是他抵押了自己的房子拿到的贷款才支付给民工的。愤怒的铁锤一锤锤下,却是一声空想,那是比他们还要苦大仇深的包工头。 那条新闻的结尾处,一身正义的女记者对着 镜头说:“很明显这次民工欠薪事件并不是由施工方恶意欠薪导致,但如果一项工程的开发商在接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有给施工方一分钱的贷款,那么我们是否有理由怀疑这所谓的工程里面隐藏着多大的黑洞呢?” 不得不说,媒体真是嗅觉敏锐的动物,yoyo关了电视,开始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今天,她的心情很平静,maro的电话依旧无法接通,她知道,她已然成为一颗弃子。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陆东皓此时正在机场,他错过了那条新闻,所以他并不知道危险已经一步步逼近了他最担心的那个人。 袁五去换登机牌了。他拿出手机,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按通那个号码。 s城。 甘尚川的面前是过去了一个星期的报纸。 景然坐在她的对面:“仔细看看吧。” 是的,仅仅只是在一个星期前,那件事情还只是一起普通的民工讨薪案。不出奇,越到年关,这样的新闻越发层出不穷,而有关部门为了稳定大局甚至会向新闻部门打招呼注意报道尺度,不要影响大局。 就在大局之下,民工讨薪事件成了导火索,一步步挖出了创意园区在开发过程中的种种违规事件,施工方成了受害者,拿出合同和单据控诉创意园区的开发商是如何恶意拖欠工程款项,而施工方又从打了马赛克的某知情人士那里得知,创意园这个工程是个虚架子,早就没有钱了。于是,敏感的招商企业纷纷找到创意园招商部,要求退回定金,某个招商企业的负责人在媒体上宣称虽然他们知道创意园是在违规预售,但创意园区的销售人员告诉他们现在不给钱就肯定拿不到好的厂区和位置,他们才纷纷入套,如今几百万的首付款已经进了园区开发商的腰包,但是竣工遥遥无期,受骗感像流感病毒一样在所有交了首付款的招商企业之间蔓延,媒体初步估计各受骗企业的金额已逾亿元。 事情正在朝着失控的方向进一步恶化着。 而当初创意园奠基时的盛况和良好风头早已不在,人们在猜测这是否又是一个烂尾工程,而敏感的人们却想到奠基仪式上当初那位副市长剪彩的翩翩身影。 “这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景然有些阴怒,却又不好对着甘尚川发,只好强压住怒火。他自然有理由愤怒,这就好比他还在前线跟那帮人打硬仗,可偏偏后院失火,而这火还烧得如此莫名其妙。 “高绍南的能量远比你估计的要大得多。”甘尚川 淡淡地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干的,但你的那个工程怎么会出这么大的问题?” “景然,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你对着我说无话可说?那我怎么交代?这个工程是我引进的,框架协议也是我跟你签的,一个国际大集团居然会在小小的s城拖欠一个小工程的款项,而且搞卖楼花这种把戏?” “这几年各地都在招商引资,但真正招到了什么?这里面的花头难道你不清楚?这年头做地产开发的,哪一家是拿出真金白银砸进去等着卖完房子才收钱的?说到底这些钱都是银行在出。创意园区的开发不是假工程,如果是假的,那我大可不必兴师动众的开工,把那块地晾在那,拖着,大不了就交点罚款,过不了多久再把地转手一卖,这样的钱不是更好挣?半年前银行就开始追贷款给我们施加压力,这三个月银行那边的压力就远远超过这些,你我都清楚这并不是简单的商业事件。当然,即使不做这样的联想,这件事跟你没多大关系,他们那帮人低估了你的野心。” 甘尚川说完这席话,空气仿佛都停滞了。当然,这或许是景然一个人的感觉。第一个奔涌上心的念头是吃惊。真的吃惊。他跟她之间从未就这些事情有过任何一次交谈,只谈风月,只叙旧情,以至于在他眼里,甘尚川就是那样一个女人,单纯,干净,甚至有些傻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一直保持缄默态度的女人会有着比大多数人还要敏锐的嗅觉。她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起事件中背后两股政治势力的博弈,他吃惊于他并未在她面前捅破过这层纸,更吃惊的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能在不动声色之间一语道破他的野心。 当然,数亿的投资,不仅是一项政绩工程,更意味着利益。可是,从协议签署到现在,景然并未从这个工程上获取过哪怕一分钱的利益。在他看来,为什么甘尚川从无这方面的暗示,只有两个原因,第一她不懂,第二她不屑。不懂是不懂潜规则,不屑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需要分得如此清楚,但是他分明错估了她,她之所以毫无作为,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而是很早之前就认定他的野心和欲望并不在于这样的蝇头小利。虽然,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块足够诱人的蛋糕。 吃惊之后,是震动。他这才渐渐想起,这位曾经的青梅竹马并非生在寻常百姓家,她跟他一样自幼耳濡目染,政治基因上来就根植于骨髓,这些东西的利害关系,她怎么可能不懂?也没有道理不懂,只不过,一切的洞悉于心都被隐藏在她看似茫 然无知的外表之下。他的震动在于,即使是在他面前,她也如此深藏不露。这一点认知,让他有些挫败。 挫败之后是有一丝丝的愤怒,这股愤怒为她言语暗藏的那句“你何必那么恼羞成怒?你大可以把我撇的一干二净、不用管我,继续做你的君子”。她这样说,分明就没有丝毫向他求助之心。哪怕她就是像刚才那样在一堆负面报道面前,一言不发,甚至不需要流下脆弱茫然的泪水,他都会义不容辞,难道这一切她都不清楚吗?还是,她从头到尾就没有想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愤怒,不是因为被她所牵连,而是分明就不自觉地把她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所以才觉得局面失去了控制? 眼前的川子,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可是他也被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所震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回现在有些僵的局面。 甘尚川说出那席话的时候,只觉得心口一松。终于不用再利用眼前这个男人了,终于不用再背负着累累债务艰难前行了,她在yoyo离去的那晚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命运如棋,她束手就擒。不再像跳梁小丑般徒劳挣扎,不再像所谓的女巫般玩弄人心。她,就是她,甘尚川,普通的只想为自己活的女子。 倘若之前还有不甘,倘若之前还有余恨,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她愿意承担自己搅乱这场局的所有后果。她说不关景然的事,就真的是不关他的事,不是撇清,不是迁怒,不是质疑。她只是,累了。 第十四章 【先毁灭你最重要的美好,再摧毁你所拥有的一切,这样的你,还会站在云端藐视我的情感吗?】 就在大家都以为创意园涉嫌非法骗贷的舆论会越来越恶化时,媒体却对这起事件的关注渐渐减少,直到彻底淡出视野。人们开始关注年关的旅游地点,讨论各大公司的年终奖以及油价上涨等等问题,至于讨薪的民工最后是否拿到了自己的薪水,是否买到了回家的火车票,他们已经忘了。是的,人们就是如此善忘,虽然当时他们的同情与愤怒都是真实的,但因为事不关己,这样的愤怒与同情都显得有些肤浅和短促,而每天的报纸,新闻层出不穷,需要他们关注的事情太多了,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丑闻再大大不过总统嫖妓,国家覆灭,这样一个公司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骗局,而当事人会因为这样的报道背负怎样的责任和压力,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了。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转移着公众的视线,但这双手显然阻止了甘尚川被检察院调查的事情。 此时,距离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刚好过去一个星期。 甘尚川一点也不意外在家门口看见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她很配合地就上了车。因为是协助调查,所以工作人员并没有为难她。他们也有些诧异,这个传说中云隐雾罩的女人其实比想象中还要年轻,没有任何杀伤力。 她甚至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在律师到来之前一言不发,又或者作穷凶极恶状叫嚣威胁着。检察院的人也并非没有见过世面,这案子的棘手程度原胜普通的经济案件。因为敏感,所以更加不敢妄动。即使是在检察院,也并非只有一种立场。虽然上级要求立案调查,但负责调查案子的工作人员自己也有判断。至少,甘尚川的冷静和配合给他们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即使这种印象分到最后并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 新晋的代理市长景然并没有像前段时间一样忙碌,他有些茫然地坐在书房里出神,往日的朝气蓬勃,锐意进取,杀伐果断全然消失。 “他们想从那个女人那里扯出你,就算没什么真凭实据,但泼点脏水都还是可以的。我真的有些奇怪,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着急?”张曼宁看着自己的丈夫,虽然她认为自己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刻薄和酸意,但空气中还是溢出酸酸的味道。 “如果她真的有问题,那么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法律自有公允。”他说话淡淡的,眼神却看向窗外。是的,他乱了,但他又不能把乱表现出来。 “真是难以置信。”张曼宁 耸了耸肩,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她真的感觉到吃惊和意外之后会不自觉地做出这种小动作,“当初那个不问青红皂白冲进警察局救人的那个景然是你吗?”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一股子怨意虽然压在心底很久,久到彼此都差点忘了她是真的介意。从理智上讲,她也不愿意看到那个女人被抓进去,即使没有扯出经济上的问题,但是随便按个生活作风问题,或者由此来引导舆论,她相信,对高绍南那帮人来说,都是属于小把戏。 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被抓进去,这原本是张曼宁回s城的最大原因,可是一见面一出口,话题的本意就被自己引到了另一个层面,她还是很介意。 “这一次,我无能为力。”他仿佛没听出妻子的醋意,只是在诚恳地叙述着事实。 可是“无能为力”四个字,又显得多么矫情?谁会相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平复自己一遇到跟这个女人相关的话题就失控的心情,双手撑着桌面,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真的不担心她在里面乱说些什么?” “我相信她。” 相信她。简单直接的三个字,同样是三个字,她得到的最多是“对不起”,可是,她有些觉得自己好笑,像极了跳梁小丑,又觉得自己才是这出戏真正的配角,一句相信她,就可以彻底消除她在得知甘尚川被协助调查之后做出的所有努力,冷静的分析,漫长的心理建设,甚至有些慌乱地赶回来,只是不想看到局面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她能够想到甘尚川一旦被高绍南控制,对于景然来说是怎样的打击,而这场两人之间的较量,天平上的筹码又会发生怎样的偏移。她的着急,她的慌乱,她的关心,甚至于她因为这件事隐生的醋意,在一句轻描淡写的“相信她”后,显得如此的多余。 “那我真是瞎操心了。”她转身想走,话语里的失落与愤怒已经快要让她散架了。 “曼宁,我跟她的关系,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她走到门口听到他开口之后,转身顿住:“你不用跟我解释,那是你跟她之间的事情。” 说完,门一关,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他开始抽烟,第一口有些呛,烟冲到了肺里,有些辣口,有些涩。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故作稳重的少年,她偷偷地从家里拿了打火机和香烟,两个人躲在政府大院的角落里,开始学会抽人生的第一支烟。 “好抽吗?什么味道?”她从他手里拿过那些象征着青春叛逆的物品,故作老成和熟练地点燃香烟,其实生涩的动作已经暴露了自己对抽烟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天分。他轻轻地在烟嘴上吸了一口,其实并没有真的吸进去,她却两眼发亮地看着他,殷切发问。 然后她从他手里抢过那只快要自己燃完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很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烟雾缭绕间,那个女孩的面孔妩媚得有些失真。他有些失神,那一刻川子是陌生的,可是下一秒,她又露出天真的笑容:“景哥哥,怎么样,怎么样?”原来,她不过只是在模仿电影里的女特务。 他在想,那一天晚上的川子,是陌生的。但是她是否又在模仿着谁呢?或许她厌倦了真实的自己,突然想扮演一个清高的,什么都无所谓的,自暴自弃的女人。可是,这是真的吗?他失神的笑了,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理由。 可是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抓、被调查、被关进看守所,是因为她那天晚上表现出来的绝情和冷漠吗?是因为他直到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所有的热望和痴恋都是一厢情愿么?他是在报复她的冷漠,就真的如她所言,不闻不问,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么? 如今回想两个人重逢后的种种,即使这份感情来路相同,但是显然,因为岁月沉积,早已出现分岔,他将之封存发酵酿成美酒,而她呢?或许早就忘在了某个角落,任由它发霉发臭。 是的,他不甘心。 是的,他怨恨。 但是,他又能怎样呢? yoyo是三天前到的法国,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她下了飞机之后有些不能适应,甚至周遭想起的法语人声,都不能引发她回到家乡之后的亲切感。 这里,算是她的家乡,她拥有法国国籍和护照。这一点,是在她第二次跟甘尚川谈话时,那个女人用来拒绝她的理由。 “你的舍生取义显得毫无价值,就算那些文件都是你签的又怎样?第一你不是法人,第二,你不是这个国家的人,那帮人要对付的人是我,自然不会费时费力的去跟你较劲,你一个人冲进去,过不了几天还是会把你放回来,最多把你遣返。他们也不愿意把一个小小的经济案件升成涉外纠纷。与其我跟你都被他们抓在手里,你还不如先走,我一个人还能应付。” 明明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找开脱的理由,但是面对这样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她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一天,明明是她要求甘尚川先离开的。可是,谈话到了最后,竟变成甘尚川游说她离开。 “我留下自然有我的理由,你不是s城的人,自然不会明白。更何况,maro还没有看到他最想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让我出事?倒是你,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弃子,你认为他会怎样对你?” 这一次,她并没有被甘尚川的艳遇所激怒:“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这辈子做的孽太多,现在要慢慢还。”她笑着说。 虽然她到临走时都没有得到答案,但很明白,甘尚川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对她的背叛,也不介意自己这样类似逃兵的行为。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愧疚和难过。 而这样的愧疚和难过又再一次在她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仰上划出了裂缝。 一个秀气的有些妖气的男人正坐在陆氏集团顶楼的总裁办公室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液晶显示屏上的一段录像。 画面不是很清晰,但并不妨碍观赏,虽然在偌大的画面上只出现了一个女人。监视器的镜头正对着她,不过她好像一无所知,间或开口,但更多的只是沉默,一种微笑的沉默,像是一堵墙,并不严密,但足够让检察官感到束手无策。 观看这卷录像的秀气男人或许对录像里的情节推进有所不满,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些不耐烦地按下了快进。 没有人能理解他对录像带里出现的那个女人所蕴藏的滔天怒意,而她表现出来的淡然恬静又像一瓶浓度很高的酒精洒在了他怒火中烧的心里。 一股杀意像破了鞘的刀锋,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下降了些许。 就这样,还不认输吗? 就这样,还不崩溃吗? 还是你的笃定来自于对那个远在柬埔寨的男人强大的自信?你相信他真的会来救你? 他默默地转着这些念头。 高绍南以为他的欲望和野心在于顶替陆东皓,但事实上股权一转让,他早已是陆氏集团最大的股东。 但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还没有到手。 可是,应该快了吧? 倘若漫长的等待不能让你回头。 倘若你强大到不需要任何倚靠。 那么,让我来。 先毁灭你最重要的美好,再摧毁你所拥有的一切,这样的你,还会站在云端藐视我的情感吗? 白昭是一个沉默的人,沉默到没有存在感,即使陆氏的高层,也不过当他是陆东皓的影子,甚至他也没有在外人面前展现过像袁五那样强悍的个人能力。 但是,相对于陆东皓和袁五,他的优势在于,他比他们都能忍,同时也比他们狠。 他从不做半途而废的事情,也从不做劳而无功的事情,杀人杀死,救人救活,他的字典里没有将就,随便,又或者差不多。 要么零,要么一百,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得彻底。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仅仅是为了高少爷给他许诺的那块蛋糕呢? 此时的陆东皓正身处热带雨林之中,柬埔寨的十二月并不像s城那么寒冷,相反这正是柬埔寨旅游的旺季,因为旱季来临,气候凉爽,虽然阳光炽烈,但早晚温差让这片接近赤道附近的热带国度有了宜人的气候。 当然,他并不是来旅游的,军用的吉普车在雨林里穿行着,越来越接近人人望而生畏的腹地。有多久没有来过了?他把身体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虽然身体并没有受到沿路崎岖坎坷的车况影响,但事实上,他内心疲意剧增。 “哥,好像要下雨了。” “还有多久到基站?” “一个多小时。” “找个地方停会儿,雨停了再走。” 袁五熄了火,一时间没了汽车的喧嚣,只听得到远处轰隆的雷声,最多一分钟,漫天的大雨就倾斜而出。 “妈的。”袁五难得骂了一句脏话,但好在车上的物资充分,他甚至还拿出了两罐啤酒和牛肉。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势头,两个被困在车里的男人沉默地抽着烟喝着酒。 “袁五,这次回去我就不干了。你以后可以跟着白昭,当然你要是愿意干点别的也可以。” 袁五诧异地看着陆东皓,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判断出这句话的真实性,但以他对陆东皓的了解,这句话的真实性远远大于戏言。 “哥,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他只是沉默了几秒钟,就做出了决定,甚至没有问陆东皓不干之后又干什么。 “小五啊,人大了都有自己的心思,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要靠自己选择。你小时候跟着我,那是因为你没得选择。现在我给你机会选择。” “哥,我长这么大,除了跟着你,保护你,听你的话,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你账户上的钱足够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陆东皓换了个姿势,把喝光了的啤酒罐从车窗里扔了出去,一股强风夹杂雨点从车窗外漫了进来,“你可以读书啊,开个什么公司,哦,你还可以找个女朋友,当然,你也可以找很多个女朋友,随便你。” “我才不要。” “为什么?” “没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尝过就觉得没意思了?是不是太武断了?” “总比尝过了才知道没意思强。一个人能吃多少,能花多少,就算拿着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又怎样?我都不敢想,每天早上醒来就要像今天我该做点什么的日子该是多么可怕,还不如跟你着,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省得去想那些头疼的事情。” “小五,那我以后不需要你了呢?” 袁五的瞳孔陡然放大,仿佛人生的词典里从来就没出现过这样的字眼,旋即他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哥,你是不是回去后就要带着川子姐走了,再也不在s城了?” 陆东皓没有答话,但是脸上突然柔和下来的表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袁五知道自己所猜离事实不远:“那你怎么可能不需要我?我会做饭打扫房间。” “哈哈哈。”陆东皓的笑声在车厢里响起来,因为笑得太过大声,都能压得住外面喧嚣的雨声,做饭打扫房间,要是陆老爷子知道自己精心培养的杀人利器在干这些事情,会不会在地下气得吐血? “哥,你笑得太早了吧?我觉得川子姐根本不会听你的。”袁五知道陆东皓在取笑他,但一点也不想落于下风,又讽刺了回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甘尚川才是陆东皓的死穴,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五年前他要放她走,更不明白五年后又为什么那么放不下,但他很清楚陆东皓之所以会产生退隐的念头,肯定是跟甘尚川脱不了干系。 “她跟不跟我走是她的事情,我带不带她走,是我的事情。”陆东皓淡淡地说,言语之间霸气凌然。强人自然有强人的逻辑,倘若他真的是一个会因为对方感知就左右自己判断的人,那他也就不是陆东皓了。 “哥,当初你怎么会跟川子姐闹翻了呢?”或许话题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而这也的确是袁五未知的谜。他只知道,那一次川子姐跟东哥闹得很凶,两个星期之后,那间公寓就传来了人去楼空的消息。这一分开便是数年。 是啊,为什么会分开的呢?所有的分开都有理由,无外乎情 浓转薄,无外乎他朝反目,无外乎恩断义绝。但他们又是怎样的呢?因为一场误会?他误会她的二心,她误会他不够真心。而事实上,所有的误会之所以能成误会,不过都是因为不够深,不够诚。 陆东皓的眉头深深皱起,仿佛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回忆。那该是人生中少有的超出控制和预料的事情,一直到经年之后,真想才缓缓浮出水面。而那样的真相,足够让他感到荒谬与无常。 甚至于,他连宣泄怒火的时候都需要刻意的隐忍。甚至于,连袁五都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车厢里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袁五也感觉到了刚才那个问题似乎非常不合时宜,只得转移话题:“我总觉得咱们这次过来有点怪怪的。” 陆东皓掐灭了烟头,示意袁五继续说下去。 “符将军怎么会对s城的局面那么清楚?他怎么会怀疑我们会失去对渠道的把控能力?这点是让我最想不明白的。”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既然都到了这里,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 雨停了,车子继续发动,朝着雨林深处前行。 与此同时,s城,天气依旧阴霾,但这似乎一点也不影响白昭的心情。坐在他对面的景然神色要比他严谨得多,至少在来之前,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陆氏集团的二号人物会破天荒邀请他会面。至少,他之前掌握的资料是,陆氏跟高绍南往来过密。 “景市长,尝尝这茶。” 景然看着白昭熟练的泡茶动作,从中仿佛看到了点蛛丝马迹,他洗杯时的小动作,居然跟甘尚川如出一辙。 白昭仿佛能读到他心底的疑惑:“我大哥喜欢喝茶,所以跟在他身边的人,难免都要学着点。” 景然心跳一滞,脑海里电荒火石般闪过川子跟那位大人物之间的所有交集,他不是没有疑惑,但至少在此刻他不会表现出来。 “陆先生是个风雅之人。” “风雅是风雅了,但少了几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意。照我的本意,煮茶论道远不如把酒论英雄。” “白先生,托了各种人情把我请到这,不会是论茶煮酒的吧?” “当然,虽然我非常乐意,但景市长这样的大忙人当然不会有这份闲情跟我这样的粗人多谈这些风月。”白昭喝了一口茶,神色一凛,“景市长,高绍南的案子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竟然还没开 口,白昭似乎不愿意再在这样层面继续绕圈,直截了当地说:“之前我一直在跟高绍南合作,包括高绍南现在手里捏着的底牌也是我给他的。” “你在威胁我?”竟然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坐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听着他有些狂妄的话语。他话语里的意思很明显,他站在谁的那一边,谁就是赢家? “你可以看做是威胁,但我觉得这是再纯洁不过的橄榄枝了。” “你们跟高绍南之间的事情,我不想知道。我也不认为我有跟你合作的必要。” “景市长,不如看过了这些东西再拒绝我也不迟。” 醉生梦死的账本,高绍南的账户信息……可以说,摆在景然面前的是一座名符其实的冰山,而他跟他的专案组所拥有的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已。甚至,白昭还提供了人间蒸发的那间投资公司的法人代表的具体地址。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随便拿一条证据出来,都可以把高绍南判死刑。 而这些证据又是从何而来,需要经过多少时间的积淀,要有多深的心机才可以不动声色的收藏下来? “什么条件?”景然沉默了片刻,终于出声。是的,条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在他对高绍南的调查陷入僵局时,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 “这只是一份见面礼。景市长多虑了。” 三天之后,一度陷入停滞的审查工作又开始如火如荼的进行下去,庭审的时间越来越近,而高绍南敏感地感觉到这一次坐在他面前的检察官有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自信,这甚至不是虚张声势的恐吓,那就证明了他们或许真的拿到了什么东西。但这不正好证明了自己的推断,甘尚川真的就是景然的死穴,这是这小子太不识货,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还要来硬碰硬。 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较量,虽然一个人身在庙堂,一个人身处囚狱,但因为出身,因为身份,因为自己身后的能量,都让这一切显得不同寻常。 虽然,表面上,这两个人毫无相关,那位高高在上的市长看起来跟本就没有参与到调查事件中来,虽然那位身处囚狱的犯罪嫌疑人仿佛也没有任何可能可以影响到另外一个人的生死,但,身在局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场高绍南跟景然的斗争。 高绍南的反扑并非是针对自身的困境,他的重点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一个因为他被调查被隔离的犯罪嫌疑人,虽然,目前,她只是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关了起来。 但是阴谋接踵降临在甘尚川身上,网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爆料贴,爆料称一旅法作家居然曾在高级会所做小姐,帖子上没有点名,可是一张几年前包厢里的图片却被贴在了网上。灯光灰暗,可是还是依稀可辨那名女子跪坐在茶几面前,沙发上是几个被打了马赛克的男子。原本这应该引不起什么轩然大波,在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小道消息的如今,一个不怎么具有知名度的作家的陈旧往事被翻出来又能怎样呢? 但,奇怪的是,这篇帖子不就在各大网络转载,置顶,还屡屡爆出新闻,而后续的所谓人肉挖掘机更将这一起八卦事件演绎得高潮迭起。 于是有心人通过种种照片对比,终于发现原来那位女作家当年服务的会所竟然是前不久被查封的醉生梦死! 接着,女作家的身份又进一步曝光,不仅亮出了甘尚川的真名,还将她目前的商人身份也接连爆了出来。 高潮终于来了,就是这位神秘的女性居然跟现任s城的市长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人们都是善于联想的,一个足够狗血的故事版本在民间流传:一个从烟花之地走出的女子通过种种手段,例如姿色,跟权贵勾搭在了一起,而与普通的权色交易不同,这位女子显然不满足于做男人背后的女人,而醉生梦死的查封背后或许还有公报私仇的影子。于是,这样的推断又给s城那位以扫黄打黑,作风严厉的市长一项污名。而前段时间的创意园区的案子终于通过这样的联想跟市长大人联系在了一起,权色交易,权钱交易之下,难怪这样的工程会无故拖欠工人工资,想必钱早已进了他们的腰包。 这只是这起热闹的八卦事件的脉络,而还有若干细节充斥其间,例如该名女子跟市长在一起的照片,例如两人亲密的动作,有图有真相,似乎奸情早已水落石出,由不得人不信。而这样起承转合,先抑后扬的炒作,根本让人无法反驳,至少从表面上,人们根本看不出来这是某某针对该市长所做的恶意诋毁和炒作。 接下来,网络的大戏还没有结束,很多帖子被无故删除,而有人开始宣称自己收到了威胁电话,有人远程操作删除了他发给十几家媒体的爆料证据。于是,一起深谙网民心理的网络炒作大戏终于到达了真正的高潮,没有人再怀疑甘尚川跟景然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人会再去质疑景然是否是贪腐队伍里的一员,因为只有心虚理亏者才会要求网民收声,因为只有势力强大者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至少在舆论的层面,已经判了他们的重罪。 这样 第十五章 【入戏,又出不了戏。一道声音,一个动作,甚至只是相似的眉目,都能轻易引起内心战栗,他问她,你快乐吗?】 就在s城那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陷入僵局的同时,陆东皓面临的是他人生有史以来最严峻的困局。 这是一个圈套。 当他跟袁五被关在这栋小木屋之后,他意识到这次来柬埔寨是有人精心编制的圈套。 符将军隐匿不出,而木屋前面巡逻的武装人士让他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他会不会杀了我们?” “应该不会,要杀早杀了。”陆东皓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但手指轻点床边的举动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每一个人做事必然是有动机,有人故意把他困在这里,说明了那个人跟符将军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协议的内容足以让符将军抛弃他这个常年来的合作伙伴,只有收益高于成本,符将军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推论结果嫌疑最大的就应该是maro。但倘若是maro的话,杀了他总比软禁他更符合利益诉求。但是不排除软禁的结果是要跟白昭谈条件。 还有第二个推论,跟符将军达成协议的人就是白昭,他只是为了把他困在这里,困在这里,没收了手机和所有跟外界取得联系的设备,肯定是s城出了什么事,而事情是他不愿意陆东皓出现在现场或者是干预的。陆东皓瞬间就联想到了甘尚川。 无论是哪一种推论,都让他不能坐以待毙。而强大如他,冷静的思考下的结果其实离事实已经不远了。 只是第二种推论的结果让他感觉有些难受。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那个最亲密的战友,兄弟,真的会在他背后开枪。叛徒,真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字眼。 “小五,我们要逃出去。”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下定了决心。 身在s城的白昭心情似乎很好,局面正朝着他所期望的那样一步步推进着,那种可以主宰全局,判定棋子生死的感觉的确比以往隐匿幕后做某人的影子要来得畅快得多,虽然他并不会承认这样的快感,因为在他看来,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等他回来,一无所有地回来,满身伤痕地回来,心甘情愿地回来。 回来不是一个动词,而是一种选择,一种归宿。他坚信,这是他所期待的唯一归宿。 因为心情好,所以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于景然短暂的妥协,因为他相信接下来他要告诉景然的故事,会 让这位心存犹疑的男人彻底断了心里那点残念。 故事的讲述人并不是他,而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想必也不会把这样的故事讲得动听缠绵。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故事还有更好的讲述方式。 我们总喜欢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白昭这样一个人,显然更擅长做而并非说,他只习惯于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做事,走在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所谓的熟悉的方式,自然跟他送给景然的第一份见面礼一样,有照片,有单据,有录音,有录像,那才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强大的证据链,而这样一个证据链说出来的事实远比小说家、政客,演说家的言语所煽动出来的事实更加让人无可辩驳。 小说可以虚构,文字可以想象,但是由一张张标注了日期、地址的照片所呈现出来的细节,所提供的空间想象力远远胜于任何的文字。 这对景然心理的打击远远甚于前不久才做出的那个决定。 呵,真讽刺,不是?你倾尽全力想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居然是别人的情人? 所有的碎片终于聚拢,拼接成了一个圆。而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她含糊其辞消失的五年,她绝口不提的过往,她突如其来的回归,甚至于追溯到醉生梦死的倒掉,她的存在如同一丝微不可见的头发,串联起了整个故事的脉络,无她不成棋。 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出处,不是为了回来跟青梅竹马共叙前缘,甚至也不是为了依托初恋情人安身立命,她的离开和归来,都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陆东皓——那个隐匿在地下王国的神秘男人。 直到看到这样的事实,景然才恍然明白,白昭所谓的见面礼是什么意思,因为与高绍南一案相比,陆东皓才真的算得上大礼。 太大了,大到他有些猝不及防,即使是在跟高绍南对抗的时候,即使在他雷厉风行打黑行动的背后,他都没有想过他会跟陆东皓正面交锋,这不符合他的利益法则,而他即使所图甚大,但也绝对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把这样一个庞大的集团连根拔起。 早在年幼时,陆家在s城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那时的他已然明白事物总有规则,一则为白,一则为黑。陆家就是隐匿在s城地下的黑。他没有想过这世界真的会只有一种颜色,而他始终认为黑与白只是两条毫不相交的平行线,他不想让自己变灰,那就不要去碰触那抹黑,在自己没有把握可以完全吃掉他之前。 但是,白昭把这样一个问题摆 在了他的面前,用心不可谓不险。 他渐渐觉出这些东西的真意。 第一,白昭要让景然断了对甘尚川所存的那点残念。是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又或者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让自己白痴到为了别人的女人去放弃去妥协。他用丰富的证据构筑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一个即使毫无想象力的人都能清楚描绘出它的轮廓。 这样的故事并没有让景然产生任何类似悲伤的情绪,又或许被蒙蔽后醒悟的愤怒已经凌驾于任何低落、悲伤的情绪,足以让他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喝光整整一瓶酒。是的,他需要酒精,越多越好。如果能醉,那是最好不过。 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中,有没有类似的时刻让他感觉如此痛苦? 或许有过,但程度远远不及此刻。 当年,当他得知甘书记被行刑的时候时,他痛苦过。但那样的痛苦,更多的是因为茫然无助,因为内疚,因为羞愧。他放任她的离开,用一种无能为力的姿态看着她消失于他的生命中。而这样的痛苦,在岁月的积淀中,渐渐凝成一块带泪的琥珀。总有一块地方竖着一座墓碑,用于缅怀逝去的美好,用于铭记自己年轻时的怯懦。他学不会奋不顾身,所以第一次他输给了强大的世俗,输给了父母,同时也输给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十年来,一个负碑而行的人是如何把那颗琥珀藏于深不见底之处,成为他的阿喀琉斯之瞳。也没有人知道,小川子这样一个人,早已不是单纯的初恋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名字,意味着的是他跟青春有关的一切。 所以,没有人能明白那失而复得的惊喜和感动。没有人能想象他在再次重逢后种种冲动的举动。即使他知道了川子曾经遭受过的厄运,她是怎样被高绍南那群人骗去了醉生梦死,又遭受过怎样的凌辱,他内心泛起的只有心疼和愧疚。他以为他懂她,他以为她的不表态不拒绝是一种对自我的嫌弃,他以为她的欲拒还迎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他以为她的冷漠和距离是一种因为岁月隔阂造成的时差。什么都是他以为。他自以为他懂她的全部,年少遗失的过去和现在。他知道她不再是当年的小川子了,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来了。在流离失所之后,她跋涉的终点只有一个,就是他,景然,她的那个景哥哥。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是罢了。 五年前,甚至更早,她的生命中早出现了另外一个更加举足轻重的男人。不管这个故事的开端是如 何的狗血,他也不想弄明白为什么她会跟他在一起。但是那间公寓的房产证明,那些一口一句“川子姐”的录音和视频,无数的人证和物证都在指向一个事实,她是陆东皓的女人,而且,长达五年之久。 他是男人,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他太明白像陆东皓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能跟一个女人待在一起五年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幼稚地认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肉体交易,更不相信这只是停留于寻欢作乐层面上的男女之欢。他把她保护得那么好,让外界的人嗅不到一丝风声,他让她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即使是在谈生意需要避嫌的时候,而当这个男人在给予这一切的时候,甘尚川,她居然没有拒绝。而照片里眉角眼梢,两人之间的默契交流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居然在他面前装着根本不认识陆东皓!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在高尔夫球场和酒会上两个人如同陌生人般的寒暄,而他甚至还像个小丑一样为彼此引荐?这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而就是在前不久,两个人牵着手从甲板上跳下的瞬间,长焦镜头捕获的他们在岸边甩鱼竿的照片,都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恐怕,他该是世界上最自作多情最自以为是的男人了吧? 愤怒,让他把桌上所有能看见的物品都扫落在地;愤怒,让他把照片都撕成碎片燃烧成灰;愤怒,让他恨不得立刻冲到甘尚川面前掐着她的脖子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愤怒,是他自以为傲的控制力里以为最能控制的一种情绪,但今天晚上,景然的愤怒足以燃烧掉他三十余年来的所有理智。 愤怒像是一种灾难,让这个平时整洁干净的书房犹如台风过境,愤怒像一把烈火,将他烧得双目赤红,愤怒更像刚刚喝光的那瓶烈酒,让他醉,让他心碎。 某位以写性爱小说出名的女写手在网上开了一个盘口,询问所有的男性网友:你们在什么时候会哭? 回答这个问题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答案如,因为距离被迫跟交往八年的女友分手,在火车站送别的时候忍不住在长椅上落泪;因为在ktv又听到那首歌想起初恋觉得感伤;因为在分手的夜晚走在地铁站下听见一位盲人在用二胡拉那首《梅花三弄》;因为吵架摔碎了那个叫家的模型玩具;因为追不到的那个女生,站在她宿舍的楼下唱了一夜的歌…… 男孩的眼泪可贵,但也很廉价。因为,年轻的他们会为所有值得悲伤的事情哭泣,用于祭奠所有值得的或者不值 得的青春与美好。 他们再也不会为了这些细碎的细节感伤落泪,泪腺像是一个铁锈了的水龙头。他们不再用眼泪来表达情绪,眼泪更像是一种昂贵的演技。比如说参加领导的葬礼,比如说在为灾区捐款时悲伤含泪的特写,再比如在演讲时配合着激烈的情绪起伏闪烁在眼角。眼泪,是成熟男人的道具。 可是,现在景然感觉得到有股咸咸的液体像冰凉的蚯蚓一样在脸上滑过他甚至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的眼泪。因为,他明明觉得脸部的肌肉已经麻木的不属于自己,他明明已经感知不到痛,但那一股液体凉凉的,滑滑的,渗进嘴角,才缓缓的沿着下巴的曲线消失无踪。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真正的悲伤没有眼泪。景然讽刺地想笑,这真是他妈一句最白痴的谎言。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说那一夜在景然身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第二天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景市长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照例去了政府大楼办公,甚至早到了五分钟。他照例让秘书把前一天的工作纪要用邮件的方式发给了远在外地疗养的书记,虽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位书记除了重大的会议外,都不怎么关心具体的事务。然后,他连续开了三个会议。下午三点,他去了一家企业调研和考察,在参观该企业的过程中,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创意园区的案子办得怎样了?”市长助理连忙走到他身旁低声报告了进展。 “为什么拖了那么多天还没有进展?不要因为人家有外资背景就束手束脚,一定要查,认真地查,仔细地查,该承担责任的企业就必须要承担责任,一定要给所有受到损失的招商企业一个说法,否则以后谁还会到我们s城来投资开厂办企业呢?” 景市长一句话足够点醒下面做事的层层官员,从市长助理到检察院,再到检察院办案的具体工作人员,他们在这一句话中领悟到了领导的真实意图和趋向,上面有了方向,下面才有了做事的方法。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定下了现在检察院正在办的两件案子的基调。 愤怒之后的冷静,让空气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大年初一这天早晨,原本在北京过年的景然出现在了s城缙山的半山腰。那里有一座凉亭,站在凉亭里举目四望,还可以看到山顶上飘渺的烟。缙山的香火一直很旺,很多外地人也会不远千里去争得大年初一的头炷香,在庙里一掷千金的行为并不鲜见。 山里的气 温比市区里低一些,在这四面通风的凉亭,景然站在那里,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 “景市长也相信那些?”白昭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如鬼魅般的突然出现也没有打扰到景然看向山顶的视线。 “信不信,有些事总归是要做的。”说的好像是上头柱香的事情,事实上很多事情都在默默印证这样一句话,无论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情愿或者不情愿,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去做的。 白昭笑了笑,看了看四周,确信这周围没有耳朵,脱下了手套,坐在凉亭的长椅上:“景市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过完春节就开庭。高绍南的案子不能再拖了。” 白昭点了点头,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意味着两个人的合作正式开始。 “既然是一条要死的狗,我不希望听见它死前乱吠。” “这个你放心。” “剩下的事情,等一审判决之后我们再谈。” “景市长,我有个不情之请。”白昭说得很客气,但客气里又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毕竟是我大哥的女人,这大过年的,我想去看看她。不知道方不方便。” 景然当然知道他口里那个大哥的女人说的到底是谁,忍不住转身盯着白昭,可是想到之前的种种,那口气又松了下来。 “你大哥现在在哪里?” “柬埔寨。” 景然呵出一团白气:“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景市长,彼此彼此。”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底线在哪里。” 倘若不是当事人,自然不明白这段云遮雾绕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两个仿佛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得很清楚。就在新年来临的第一天,白与黑正式携手,s城变革的时代来临了。 雨林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零星的枪声,还有属于男人的粗重喘息声。 “哥,我跑不动了。” 这是他们逃跑后的第四天。两个手无寸铁的人雨林里疯狂地奔跑,没有食物,没有干净水,甚至没有任何武器。 有无数次,他们距离追捕他们的那群人只隔着一片芭蕉叶的距离,有无数次,穿梭的子弹就从身体侧穿过。躲闪、搏斗、摔倒、再躲闪、搏斗、奔跑。 这是一条亡命之路,但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雨林,随处可见索命的魂灵, 饥饿、困乏,夺命的枪声,无处不在的陷阱和野兽。 “小五,坚持住。记得我刚才给你指的方向没有?沿着那方向跑,不要回头。” “哥,你要做什么?” “我引开他们。” “哥,你疯了。” 陆东皓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这姓朴的疯了,把老子卖给他的东西全用来对付咱们了。” 袁五趁着喘息的片刻,狠狠地勒紧了捆在胳膊上的衣服带子,两天前有颗子弹穿过他的胳膊呼啸而出,贯穿伤,但在缺水、缺粮,缺应急药品的现在,这样的伤让铁打的他也感到越发虚弱。 “小五,听我的。等会儿等他们追上来,我就出去,你自己跑你的。姓朴的要是真要杀我,早动手了。我回去拖着他们,你跑出去再说,记得我之前的吩咐,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陆东皓就冲出了他们刚才藏身的地方,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一时间枪声大作。 袁五擦了擦和着汗水、血水或者还有泪水的脸,猫着腰闪了出去。 大年初一这天,拘留所里除了值班的工作人员就剩一些不能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而像甘尚川这样,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的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被关进来的人,其实已经被关的过了法定期限。即使再漠不关心如甘尚川,她也很清楚地明白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但在一个不能见任何外人,不能请律师的时候,白昭就这样大马金刀的出现在了面前,这背后能够引发联想的东西就足以让甘尚川警惕。 “新年好。”白昭脱下了手套,把礼物往甘尚川的面前一推,“这里的环境很一般吧,嫂子受苦了。” “陆东皓叫你来的?袁五呢?” 白昭竖起食指摇了摇:“啧啧,我来看你不是一样的么?” “陆东皓呢?” “想他了?想不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甘尚川没说话,试图从白昭此刻得意的表情里猜出这背后隐藏的真相。 “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道大哥看上了你哪一点。就算到了今天,这样的疑惑还是没有答案。” “他现在人在哪里?” “一开始,我真是低估了你。一个十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就这样硬生生撞进了醉生梦死,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当初不是还闹过自杀么?怎么当年你不去死呢?” “我问你他在哪里?” “你说如果十年前你就死了,哪里还来现在那么多故事呢?甘尚川,为什么你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还是你吃了一堑但总长不了一智?” “当年那件事……是你做的?” “这么快就猜到了?那几个男人伺候的你舒服吗?” “啪!” 一个清晰的掌印印在白昭的脸上,泛白之后涌上的红,有些惊心。 甘尚川突然站起身,但左手的手铐铐在桌子的左腿上,让她无法直起腰来,右手隐隐作痛,但痛不及心。 电光火石间,一个折磨了她长达五年之久的噩梦就在这样一个场合被人轻描淡写的澄清。而此时此刻,她还不能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在得知真相之后的现在,她还要强压住内心的震荡,强作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禽兽。 “我说过,我从不打女人。但很多时候,我都很想你们去死。”白昭似乎对刚才那一巴掌不以为意,但胸膛起伏的怒气出卖了他的冷静。 “滚你妈的死兔子!”甘尚川突然蹦出一句脏话。 是的,人只有在愤怒之极,悲伤之极的时候,才觉得语言的匮乏,即使是一个人拥有良好的教养,但在这样的时刻也只有脏话才能宣泄和表达真正的情绪。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次。”此刻的白昭像乍了毛的刺猬一样站起来。敌人是除了你自己之外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准确无误的戳中你的死穴,鲜血淋漓。 而软弱在此刻总显得不合时宜,所以,两个受伤的仇人只能决绝的站着,任凭伤口淋漓,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先倒下的那一个。 倘若说先前那句话只是试探的话,那么白昭的反应足以证明甘尚川的猜测是正确的。在这些事情上,女人的直觉很强,她们甚至不需要太多的证据去证实自己的这种直觉。而这样的直觉让她们很快抵达真想。 是啊,最后一块拼图的谜底原来在这里。 否则如何能解释他那汹涌的敌意,即使是在最早的时候,她跟他的交情始终不如同袁五的融洽,但那时,包括陆东皓,都将这一切归于白昭过于内向和沉默的个性,一座从不会爆发的火山,谁还会在意隐藏在山底的炙热岩浆呢? “你今天是来跟我吵架的吗?”最先冷静下来的甘尚川冷冷地发问。 既然白昭亮出了底牌 ,那自然不会是跑来领她一个巴掌那么简单。 话句话说,他既然隐忍多年不发,如今却主动亮出当年事情的真相,那自然就是不怕陆东皓知道,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陆东皓知道,这两种可能性都指向了一种让甘尚川不安的事实。 “伶牙俐齿的女人往往没有好下场,你母亲没有教你么?哦,对了,我怎么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位装疯卖傻的母亲,你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说够了没有?”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现在的处境,如果一时嘴快,我担心我会随时改变今天来的初衷。” “你的初衷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放你进来乱吠。” “甘尚川,我再一次提醒你,不要试图激怒我,激怒我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即使我不说不做,你也恨不得我立刻消失,死无葬身之地,那我说不说,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哈哈,当然有关系了。你既然不关心你自己的死活,那么陆东皓的呢?” “陆东皓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女人都跟你一样口是心非?你可以骗陆东皓装成一副贞节烈女的样子,但你骗得了我吗?如果我告诉你陆东皓马上就要死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吗?” “白三爷,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陆东皓现在在柬埔寨的一间水楼里,关着。他会被一直关到你同意的那天。”白昭一边说一边递过去了手机,上面是一段视频,长达五六分钟,画面里很清晰的呈现了一间十多个平方的房间,两个男人一躺一坐,看着窗外的场景。小窗户外面,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门外。画面又切换,坐着的那个男人突然站起来,冲着窗户大喊,没有人回应,他愤怒地踢了踢门,画面有些摇晃……最后是穿着一身军服的老人对着镜头说:“白三,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那个一脸凶相的老人对着镜子做着拔抢的动作,虚拟了一声枪响。 甘尚川看完了那段视频,久久不语。 “你不相信我会杀陆东皓,但符将军的手段你不可能不知道,当年你不也跟着陆东皓去过柬埔寨吗?” “他为什么要杀陆东皓?” “看来陆东皓做了些什么,你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最恨你哪点么?明明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可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无 第十六章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隐疾,习惯可以磨砺掉身上所有的刺,可以让你产生岁月安好的幻觉,你渐渐发现那股激越的恨的力量逐渐在流失,消退,你开始学会微笑,渐渐地心里也在笑…… 春节之后的第一个星期,高绍南案正式庭审。 旁听席上坐满了来自全国的媒体记者,被告席上,高绍南一脸平静。庭上,仅仅是指挥高绍南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这一项罪证的卷宗就厚达一百多页。长达五个多小时的庭审结束之后,s城法院作出一审弄事判决,认定高绍南犯受赌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犯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并处以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第二天,各大报纸社会版头条,均是高绍南在听到判决书之后震惊抬头的照片。 这一纸判决不仅震惊了高绍南,更震惊了全国媒体。那一段时间,s城正局级公安局长的落马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各种真实的,杜撰的,增加了文学描述充斥着各种媒介,纷纷议论着这位从公安局到死刑犯的人物的传奇人生;在赌场里的一掷千金,开着特殊牌号的车在s城招摇过市,令人咋舌的巨额财富…… 风口浪尖之上,没有谁还能有勇气去力挽狂澜。 而身在监室的高绍南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景然会突然雷霆一击。 提出上诉之后,高绍南见了律师。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就不怕鱼死网破?”这是高绍南最想不通的问题。 “我们的人联系不上白昭。” “什么意思?” “从检察院的控诉来看,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力气放在涉黑这一点上,这跟我们之前了解到的信息不对称,光醉生梦死的证据就足够让他们从这个环节发力,而且他们之前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实行逮捕和审查的。我有不好的预感。” “说。” “我怀疑白昭或者陆东皓私底下跟景然达成了某种协议。” 高绍南猛地往后一坐,先是全身肌肉绷紧,最后慢慢放松,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摊死肉。 第二天,白昭去了看守所。没有人知道他跟高绍南谈了什么,但是三天之后,高绍南撤销了上诉。 s城的司法机构在高绍南案上表现了无比高效的一面,一审,二审,高院复核,维持原则。在此期间,高绍南变得越发平静 ,也有记者探监,试图记录下这位是非争议很大的人物人生最后的历程。但高绍南拒绝跟记者沟通与交流。 但外界认为的平静,不代表真相。 至少,在面对这样一种毫无预期死亡面前,在高绍南狱中最后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是否会有人们所期望的忏悔,是否会后悔自己犯下那些罪孽,不得而知。 行刑前三天,景然去监狱见了高绍南。 两个宿敌,成败已分,但败者并没有垂头丧气,胜者也不是特意前来宣告自己的胜利。 印象中,他们很少有过交谈。甚至溯源而上,都不知道这样不分生死不到结局的对立到底是人为还是天意。但事已至此,再追究前已无意义。 “听说甘尚川还被关着?”高绍南先开口,或许是很多天没有说话的原因,声音像是生锈了的水龙头,少了些平时嚣张的戾气,但嘴角讽刺的冷笑倒是跟以前一样,丝毫未变。 景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然,对心知肚明的人来说这也不是一个问题。 “你那么快就放弃,我很吃惊。” “你知道甘尚川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景然没说话。 “枪决。你摸过枪吗?应该没有,像你这样靠笔杆子闯天下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拳头和子弹。在甘林峰那件案子之前,我爸从来不跟姓陆的打交道。他跟我说过,猫有猫路,鼠有鼠路,除非万不得已。扳倒甘林峰,就是我爸的万不得已。否则,死的那个人就是我爸。景然,扳倒我,也是你的万不得已吗?” “你可以这么说。” “白昭拿我爸的事威胁我,我就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他们做事的原则跟我们不一样,俗话说的好,穿鞋的怕光脚的。你景然再狠再辣,都狠不过那帮不要命的。这个事情我认了,但我不认为我是栽到了你的手上。懂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从不认为你的生死跟我有关系。” “你的仁义道德就不需要在我面前装了吧?既然你走上了那条路,就应该清楚后果是什么,我在下面等着看成你的报应。” “如果你还看得到的话。” “人家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以前从不相信这些屁话。现在我信了,虽然是对牛弹琴。你知不知道,我唯一认的那条罪是什么罪?判决书上的那些罪名我一个都不认,成王败寇,输了就输了,脏水谁 不会泼呢?但是,景然你应该清楚啊,我最恨我的是什么?既然泼了那么多脏水,为什么不再控诉一条强奸罪呢?如果是这条,我就认。” “闭嘴!” “你能让我再见见她吗?” “你休想。” “姓景的,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满嘴仁义道德,不过就是换了件衣服的婊子。你搞死我,是因为我技不如人,我认了。但你真的以为你跟白昭联手就能搞垮陆东皓?甘尚川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么?怎么?为了你的前途事业,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么?利用一个张曼宁,现在还要用甘尚川来对付陆东皓?你丫又能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这注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高绍南向法院申请想见甘尚川一面被驳回。 在外人眼里,高绍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就像是若干贪官污吏的缩影,因为权力的腐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 在政客眼里,高绍南只是一枚被政治斗争牺牲掉的棋子。在这场漫长的博弈中,一个人的死亡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犯法当诛。它预示着一个新的政治势力的崛起和胜利,至此,s城真正进入了景然时代。而站得更高的人们还看得更远,很深。以史为鉴,天底下本没有什么新鲜事。现在发生的早已发生过,在任何一个时代,某林峰如此,高绍南如此。没有人能够预测到自己的结局,站在这样的舞台,除了一路向前,别无他路。 而在像曼宁这样的高绍南为数不多的朋友眼里,或许,他们会为他的死亡感到真正的悲伤,无论这种悲是唇亡齿寒或者是兔死狐悲,现实的残酷又一次用血淋淋的死亡做注脚。 很多人都会忘记,高绍南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的身上有无数的标签,少年得志的纨绔,不择手段的政客,大肆敛财、肆意妄为的太子党。对有些人来说,他是摇钱树,保护伞,是一掷千金的恩客,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他是蛀虫,是吸血鬼,是魔王。 甘尚川知道高绍南的死讯时,她正坐在审讯室里,她的对面正是好久不见的景然。 自从白昭来过之后,她就被调到了另外一间看守所。真正的小单间,几平米见方,一张床,一床薄薄的被子,床垫甚至不是棕垫,睡觉的时候,床垫下面的草梗就会吱吱作响。如今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叫被关押,在此之前他们还是优待了她。 除了申请上厕所会被女警带出去两步之外,她基本上不会有任何运动,但好在至少还允许她在房 间里看书,s城的冬天有一种阴冷的寒气,而拘留所里更甚,被子渐渐散发出霉味,手摸上去有川湿腻感。再是粉雕玉琢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于是景然看见甘尚川时,心里被猛地刺了一下。他直觉地想上前扶她,却被推开。 “离我远点,我很多天没有洗澡了。” 憔悴的黑眼圈,有些凌乱的头发,甚至那件披在身上的棉布大衣都看得出来明显的皱褶,只有眼神里透露出的平静让她有种隔世之感。 “高绍南死了。”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我想到了。” “我以为你听了之后情绪至少会有点变化。” “能有什么变化?喜极而泣?”甘尚川讽刺地牵动一下嘴角。 “他的遗物里有一封给你的信。”景然看着甘尚川的眼睛,试图从她平静的神情里挖掘出更真实的情绪。 “帮我烧了吧。” “你不好奇他写些什么?” “你认为我该好奇吗?” “但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是陆东皓的女人。”景然骤然发问,语气虽然平静,但这样的问句也是暴露了他愤怒甚至带着点酸涩的内心。 甘尚川的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有整整十年的时间都在做着同样的噩梦。当年我爸出事的时候,我从美国回来,那一年我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以为真的可以求那些叔叔阿姨把我爸救出来,以为散心家财我爸就没事。但凡跟我爸有点关系的,在那个时候除了撇清干系还能做才能?我去求你爸妈,我跪在你家客厅,但是我爸爸不见我。那一刻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跟你永远都不可能了。” “川子,你当时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给你打电话?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哭着跟我说的吗?她一边哭一边说可怜的孩子,叔叔阿姨帮不了你。我也在哭,哭到最后你妈说,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们去操心,景然还在美国读书,如果他知道你的事情肯定二话不说就会跑回来,但你们两个小孩子回来又起什么作用呢?” “我妈跟你说的?” “其实现在想来,我一点也不怪你父母。连我妈妈都知道装疯卖傻躲过这一劫,更遑论旁人。” “什么?” 甘尚川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继续解释关于她母亲的事情。 “后来我碰到高绍南,当时家里的房子被查封了,我每天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六神无主,是他托关系带我去看守所见了我爸,也是他跟我说可以去找陆东皓,只有陆东皓能够救我爸。我就傻乎乎地去醉生梦死。那时候该多傻,我是谁呀,人家凭什么要帮我?” “是陆东皓让我成了一个妓女,或许比妓女还不如,也是陆东皓跟高绍南的父亲联手扳倒我的父亲。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你问我为什么会是他的女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是他害了我便宜,但是也是他救了我母亲,想出了装疯卖傻的法子躲过法律。是他让我觉得绝望,也是他把我救了回来。我自杀过一次,后来就不想死了。” “就那么半生不死地活着,像行尸走肉,你说他到底看上了我哪点?漂亮吗?听话吗?还是因为像个没有灵魂的芭比娃娃?那些年,我逃跑过,打过他的耳光,砸碎掉他的古董,偷他的商业机密转手给了他的况争对手,出卖过他的行踪,挑拨过他跟下属的关系,甚至在床上我都会叫着你的名字……我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每一件都足够让他把我打入地狱。但是多奇怪,他还是那样,背着我帮我父亲入敛下葬,帮我母亲转到疗养院,甚至帮我打发掉高绍南那帮人,他走到哪都带着我,做任何事都不避嫌,即使明知道我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甚至受了枪伤还让我帮他包扎伤口,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在他的伤口上再补上一枪。 “那真是一个狂妄至极的男人,我所有的手段和心机都是传承于他,他似乎很乐于在身边饲养一只可以随时撕咬他的野兽,而不是一只温顺的猫。”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凭借着这样一股恨意活下去。我想看见他到底是什么下场,会惨过我吗?会惨过我父亲吗?当恨这样的情感深刻到侵入骨髓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也已经渐渐想不起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以前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好像我应该就是这样。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恨意太浓重,甚至连灵魂上都被刻着‘际东皓’三个字。这样的生活,甚至不需要片段,不需要细节,仅仅只是味道,我都能轻易地辨识出来。他从来不说爱,也从来不说喜欢。但好像彼此已经习惯,当他一身血腥味回来,我会为他提前放好洗澡水,当他一个眼神递过来,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你知道吗、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隐疾,习惯可以磨砺掉身上所有的刺,可以让你产生岁月安好的幻觉。你渐渐发现那股激越的恨的力量逐渐地流失,消退,你开始学会微笑,渐渐 地心里也在笑,他只会问我,你快乐吗?是呀,快乐吗?我居然不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苏格拉底说人不能原地两次踏入同一河流。可是我,偏偏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前不久,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处心积虑想要报复的人,竟然又一次找错了对象,跟十年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那一天我跟他吵了一架,他摔门而出,走之前撂下一句狠话,让我有多远滚多远。然后,进来了很多人,具体多少个男人,我不记得了。他们给我注射了神经类的药剂,是那种可以把感官功能放大若干倍的药物。所以,那种痛,直到现在,我都刻骨铭心。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一个又一个,再后来……” “川子,不要说了!”景然抓住甘尚川的手,胳膊上青筋凸显,甚至连声音都得有些走调,“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也被轮轩过吗?”甘尚川挣脱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等你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酒店的房间里,他们说这里陆东皓的意思,床边放着一本护照还有二十万美金。” “当时我想过很多种方法,拿这二十万去黑市买把枪,我先杀了他然后再自杀。我也想过花钱找个杀手,但想了很多种办法,每一种看上去都那么愚蠢,他是陆东皓啊,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所以,我去了法国找maro。之前我跟着陆东皓在马来西亚见过他一次。maro是我见过的最可能扳倒陆东皓的对手。可是,等我刚到法国,我才发现,我染上了毒瘾。那种神经系的毒素无比海洛因更容易上瘾,每每病发,人就像是癫痫发作,而每一次发病都只能让我又一次经历之前经历过的痛苦。我在医院住了很久,直到自己外表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直到花完身上所有的钱被医院赶出来为止。所以,当我真的找到maro的时候,我已经在贫民窟住了很久。” “呵,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现在想来,我真的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难怪maro一直以为我是个疯婆子。” “anyway,至少我是一个能够带给他实际利益的疯婆子。我帮他从陆东皓手里抢到了东南亚的赌球权,然后他靠着在黑市上收敛的财富积聚自己的力量,最后终于把他那个继母扳倒了。然后,我跟他达成了一项交易。我帮他拿到西南区的军火和毒 品流通渠道,条件是我要看着陆东皓死。” “然后,你就回国了。打听到了我也在s城,所以准备借我的手方便开展你的计划。”景然双眸一缩,触到了事情的关键。 “一开始是这样的。” “所以在北京并不是偶遇,而是你蓄意制造的机会。所以你一口一句景哥哥,也不过是在演戏?” “随便你怎么想,我也很想生活就是演戏,因为总有喊‘卡’的那一天。” “你就真的,真的,一点……也不念旧吗?”景然艰难开口,明明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是这才发现那些所谓的真心也好,感情也罢,已哽咽在喉,难以开口。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叫你景哥哥,虽然现在听来总是显得肉麻和些微恶心。因为你是我唯一还能相认的故人,纵然中间隔着长达十年的噩梦。我依旧固执地认为梦醒或者不醒,景哥哥这样的称呼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段过去,而是一段没有噩梦的曾经。” 甘尚川的这番话,让景然起死回生。男女之间的言语,机锋,甚至是感情的收放起伏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川子,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说了那么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川子,你听我说,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办取候保审,现在高绍南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拿那些事情威胁你,造谣生事。我马上就会启动对陆东皓的调查,只要你同意转作污点证人,相信我,这场噩梦很快就会结束了。” “如果我说不呢?” “什么意思?” “其实我愿不愿意做污点证人真的重要吗?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你看光是在这里关了这几天,我都要发疯了,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其实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是吗?” “川子,你在怪我吗?你应该明白前段时间很敏感,我不可能来看你,也不可能不守规矩放你出来,这都是我的错。” “景哥哥,很早之前,我就学会了一件事,你可以怪老天,怪父母,怪自己,但千万不要怪别。我又怎么会怪你呢?”甘尚川笑了笑,眼神和表情都透出一种诡异的无畏。 甘尚川的案子再一次峰回路转,上面口风一变,下面自然就大门敞开,等甘尚川呼吸到高墙外第一口新鲜空气时,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气冷,小心着凉。”景然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甘尚川身上,顺 手打开车门。看守所前面的门卫看着那辆车的车牌,即使不认识景然本人也知道那是个大人物。他震惊地目睹着那辆车载着一个刚刚办理了取候保审的犯罪嫌疑人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十七章 如果生活就是一场戏剧,那么无疑人人都是演员。甘尚川就是人一这出戏里的影后,怪只怪景然,人戏不分,早已入了魔障。 “景然,你疯了吗?我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居然还开车去看守所接她?你是生怕那些人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吗?”张曼宁犹如一只暴怒的狮子,看见景然一进门就开始咆哮。当她知道甘尚川的案子有了变数之后,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而她的父亲甚至大老远打来电话,询问那个女人是不是跟景然有不正当关系!她该如何解释?没有?那么怎么解释不合法律程序的取候保审?怎么解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走了明明还在审查阶段的犯罪嫌疑人?怎么解释他当初签下的那份投资协议?怎么解释他名下的那套宅子里如今住着那个女人? “曼宁,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景然有些不悦。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我当然清楚你想要做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姓白的打的是什么主意,你这样跟高绍南有什么区别?堂堂一个市长,居然帮助人家黑吃黑!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宣扬的政治理论?这就是你立志要实现的信仰?景然,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虚伪!” “够了!你需要我来给你补习中学政治么?难道我不知道与虎谋皮的后果?难道你以为我之前一直坚持的事情都是在演戏?还是你觉得我可以一口拒绝跟他们的合作,然后眼睁睁看着高绍南再耀武扬威地从监狱里走出来?你觉得这两者哪一种事态会更严重点?我敢用生命担保,高绍南一旦翻身,别说你我的身家性命,就连这个城市都会被他搞得乌烟瘴气。黑势力?高绍南就是最大一股黑势力,让他消失,我宁可付出这样的代价。” “你不要在我面前展示你那滔滔的雄辩才华,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不就是想让甘尚川转作污点证人吗?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她洗底,摘掉创意园投资案的帽子。我想问你,你这样做就真的没有私心?一个陆东皓真的需要甘尚川这个女人出来指证他?景然,你到底在心虚什么?怕人家余情未了?你那些龌龊的心思你以为能瞒得过谁?还有,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还是你压根就忘了你还有一个妻子?虽然你长期以来都只是把她当成利益伙伴而已。” 景然有一刻的怔忡。是的,他没有想过张曼宁面对他也会用如此犀利的语锋。他们结婚已久,早就习惯两个人可以争论,但往往她最后都会妥协从而坚定地把枪口一致对外。但很明显,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出现了不 可修补的裂痕。 “曼宁,你现在很不冷静。我希望你收回刚才那些不理智的语言。” “理智?我最不缺的就是理智,我现在最痛恨的字眼就是理智。理智能做什么?理智是明智你喜欢她,爱她,我却还要装作视而不见;理智是你明明首先背叛了婚姻,我却还要装作大度地向外人解释我们是如何的恩爱,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理智是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我就舍弃了我的朋友,冒天下之大不韪,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关系,就是为了让你能把我的朋友置于死地?” “景然,我要理智何用?我也有青梅竹马的感情,为什么我就非要为了你把自己变成冷冰冰的利益机器?高绍南他为什么会一直轻敌,是因为他直到最后都还认为我不会陷她于不义。结果呢?你在我面前对他喊打喊杀,我甚至还不能用那在你眼里一文不值的友情作为求情的筹码?结果就是我以为自己是客观的,中立的,但事实上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把他朝死亡的深渊里推进了一步!” “这些,你知不知道呢?你理解过我的痛苦没有?你清楚我的挣扎吗?没有,统统没有!你甚至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这冷冰冰的只剩下阴谋味道的书房,可是我只有在这个房间里才能看得到你。” “我的父母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孩子,我该怎么回答他们?我应该告诉他们其实我连你卧室的门都进不去?景然,你是个很好的演员,总是在外人面前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你清楚地记得我们的每一个纪念日,记得我喜欢的食物,颜色,衣服,不有细碎的爱好。所以,你才把这神仙眷侣的恩爱夫妻演绎得那么炉火纯青,甚至还成功欺骗了我。” “你是一个天生的政客,用那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就可以轻易征服所有人。你让我错误地认为完美的婚姻就应该是这样的,夫妻不应该重儿女情长,应该是携手并肩的合作伙伴,因为只有这样比肩而战才能欣赏到同样的风景。这样的错觉让我一度以为甘尚川的存在只是你的一个情结,关于年少时的愧疚,是对初恋无疾而终的饮憾。” “而事实上,你并非是人们眼里那个完美到没有缺憾的人,你也有激情,你也有懊恼,你甚至还有不安,你那些隐藏的如火山般汹涌澎湃的感情让你一次次失措。因为那个女人,你甚至让银行大开方便之门,高额借贷只是为了让她的那个项目能顺利地进行,你根本就不在乎损失,因为只有这样做你才能有机会接近她;因为那个女人,你甚至舍弃你政治上的名誉,让她住 进你的房子,一点也不在乎外面的人会说你作风败坏,当然,能嚼你舌根的人最后败的败,死的死。高绍南说得对,那个女人就是你的死穴,可惜他用错了武器,他把那些证据拿出来的时候,你是恨不得他死得更快吧?怎么,因为他玷污了你的女神,因为你的女神也有如此不堪的曾经?” “够了,我今天不想跟你谈论这些问题。还有,我最后提醒你一点,如果你也认为甘尚川是我的死穴,那么请你也不要用错武器。”景然把门一摔,再也不理会张曼宁。 而此时的曼宁早已泣不成声。 她以为她不会哭。 哭泣是一种懦弱的姿态,尤其是在根本不会在乎你眼泪的人面前,她太刚硬,如一把弯刀,如一把匕首,所以往往先折的都是自己。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要找一个棋逢对手的丈夫。她的爷爷总是说她如果是男生就好了,她是天生的将才。她不是男的,可是身上的磊落飒爽之气足以让她瞧不起所谓的纨绔。她欣赏强者,真心信服然后崇拜。但,她忽略了一点,婚姻从来不崇尚强者与强者的结合。她总是力图把最完美无缺的一面展示在他面前,不留罅隙,不留缺憾,但她不知道的是,某种意义上的残缺才会击中男人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不管不顾,让人们粉身碎骨。 她想起见到甘尚川的场景。那是个跟她截然不同的女人。明明是一副人淡如菊的无害模样,但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又绽放出诡异的娇媚,那是一个让女人都恨不起来的女人。 什么样的男人会养什么样的花儿,那个女人就这样硬生生被陆东皓养成了一只妖孽。 妖孽甘尚川并不知道景然和张曼宁之间因为她发生的争吵,她又一次住进了这间院落,但不同的是,院子外,巷子口,都安排了流动的暗哨。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景然也好,白昭也好,都不想这个女人脱离他们的控制。软禁,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 一个被软禁的女人,其实跟待在看守所并无多大区别。当然,也有,至少在这院子她是自由的,可以看到一,可以洗热水澡,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她能活动的半径和被允许做的事情的确多了许多。 她不能出去,不代表没有人可以进来。 这一天深夜,袁五犹如一只敏捷的豹子一样轻轻点落于院子的花园里,甚至连树叶的声响都没有惊动。 “川子姐,川子姐……”他摇醒在睡梦中的甘尚川,于是甘尚川一睁眼就看见 一身黑衣的袁五捂着手臂表情痛苦地站在她床前。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做了嘘声的动作。 就着卧室里的台灯,袁五躺在沙发椅子上,甘尚川掀开手臂上的衣服检查他的伤势。 “枪伤?” “嗯,腿上还有。” “陆东皓呢?” “找你就为这个事。” 趁甘尚川帮袁五包扎伤口的时候。袁五一五一十地把他们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原来陆东皓引开那帮武装分子的注意之后,袁五就趁机逃了出来,辗转回到国内。还没进入s城,他就发现沿路的属于他们的势力站点都透着一股古怪的气氛。他不敢大意,一个人悄悄进了s城,找到信得过的一个小弟,才知道原来白昭这段时间干的事情。当然,下面的人都不清楚陆东皓和袁五被困在柬埔寨的事情,但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白昭那小子反水了,肯定不愿意让他出现在s城,袁五在甘尚川的院子外守了两天,才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溜了进来。 “如果只是白昭跟符将军勾结,符将军不会动用那帮人来追杀你们,子弹是不长眼的,要是朴真的把陆东皓打死了,他没法跟白昭交代。” “当时东哥也觉得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白昭,一个是maro,毕竟maro的嫌疑也比较大,杀了东哥,你更容易拿到地盘。” “我倒认为是白昭跟maro联手搞出来的。” “他们怎么可能?当初东哥跟白昭说要漂白洗底把这块地盘让给maro,白昭还跟东哥吵了起来。” “白昭当然不想让,让了他手里就没有筹码了。这么大块肥肉,陆东皓不想要,不代表白昭不想要。更何况他还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 “一箭双雕?除了取代东哥,他还想干什么?” “他呀,他还想着把你东哥娶回家做老婆呀!”甘尚川停了手上的动作,忍不住想起白昭当时的眼神和神情,那是对某个人执著到变态的眼神。 “怎么可能?” “袁五,你还小,你家白昭哥的心思藏得太深了,深到我被他阴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东哥知道吗?” “我猜,他应该知道,但他知道得要不太晚,要不就压根就没被放在心上。爱,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陆东皓不会了解白昭的内心世界的。” “那照这么说,那我可以去找白 昭救东哥?” “小五,我们这样推演:首先,maro是一股力量,他一直很有野心,想要得以陆东皓的地盘和势力,这点我可以肯定,包括之前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他放在s城的一步棋,但是他还有一步棋,我不知道,现在看来,是早在他去柬埔寨的时候就跟白昭谈好了的。maro想要什么?他不会顾及陆东皓的生死,当然死了更好。至于我,我的存在是他用于牵制景然的砝码而已。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我不管倒向哪个男人,他都可以通过我得到自己想要的那部分利益。或许现在他们已经因为我的这起案子开始接触了。其次,白昭要什么?如果我们不知道白昭真正要的是什么,当然只会单纯地以为他反水了。但是他为什么要反水?仅仅是因为他不满意陆东皓准备全部洗底的决定?照你刚才说的,陆东皓连陆氏集团的股权都转让给他了,他还要怎样?白昭不是一个缺钱的人,他的野心也不在事业上,他要的是陆东皓这个人。那我们设想,陆东皓知道了他的隐秘心思会怎么做?” “东哥怎么可能答应?”袁五想起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的场景就不寒而栗,加了一句,“东哥都打算退了然后跟你一起过小日子的,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甘尚川停顿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些嫣红,咳嗽了一声,恢复了正常语气:“如果陆东皓还是陆东皓,他是断然不会选择白昭的,这点我们达成了共识。那么白昭会怎么做?他除了让陆东皓一无所有,把陆东皓打落尘埃,然后再让我消失,甚至用我去要挟陆东皓。” “太阴险了吧?” “高绍南的死刑,我因创意园的案子被捕,陆东皓在这个时候被困在柬埔寨,你认为这三件事情没有任何干系么?” “嗯,我有点明白了,他们把东哥引到柬埔寨,就是为了把你关起来,如果东哥在,他们不敢动这样的手脚。” “现在,他们要让我当污点证人,举报陆东皓。” “这样对白昭有什么好处?” “对白昭的好处就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陆东皓留下的一切,名声、势力、地盘,甚至还可以通过这个案子跟警方讨价还价,牺牲一部分利益换取跟当局者合作的筹码。如果这案子真的立案,那么等陆东皓一踏进s城,等待他的就是一副手铐。这个时候,白昭就可以跟陆东皓谈判了。要不同意他,要不就坐牢,或许是死刑也说不定。” “东哥怎么会被他算计?” “换做以前他当然不 敢打这样的算盘,但是高绍南死了。高绍南的死,意味着陆东皓跟政府这边的关系彻底决裂。在那帮大人物看来,陆东皓非但没有护住高绍南,甚至还在这起案子里阴了他们一回。你认为陆东皓进去之后还会有谁把他捞出来?” “白昭又凭哪点会让政府跟着他的步调走呢?这个事情说来说去也该是咱们的家务事。道上有道上的解决方式,怎么能让政府掺上一脚?”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白昭跟景然已经达成协议。他在高绍南跟景然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向景然抛出了橄榄枝,所以高绍南的案子才了结得那么快,死得那么干净。因为接受了白昭的好处,所以景然只能继续跟白昭合作。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他也并非一点好处也没有。名义上,铲除了s城最大的一股恶势力,对他而言实在是有利无害的事情。而且,这两个人都不愿意看到陆东皓和甘尚川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让我做污点证人,白昭是要让陆东皓对我彻底死心,而景然他当然也喜欢看到这个局面。”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先休息一个晚上,我再好好想想。之前我设想过是不是白昭把陆东皓关起来了,但现在看来,事情比我之前想得还要严重许多,他真是一个疯子,敢把陆东皓就这么送到老虎嘴巴里面,也不怕鸡飞蛋打。” “如果maro真的也参合进来的话,那倒可以解释追我们的那帮人为什么那么狠了,死也就死了,他们更省心,而且我们先跑出来的,子弹不长眼睛,符将军两方面的人都不得罪,拿钱拿双份。” “就是这个道理。不管怎么说,你好好在这休息几天,别以为自己是铁打的,那两个伤口都已经感染了。我明天先想办法弄些药进来。” “川子姐,我没事。一想到东哥生死不明,我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 “小五,如果连你都垮了,我们就更没有可能救出东哥了,甚至我都需要你的帮助。所以现在你好好睡一觉,好好养伤。办法我来想,你只管把自己身上的伤养好。” “可是……” “没有可是。” “袁五闭了嘴,神经一旦松懈下来,才发现四肢百骸都疼痛无比,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甘尚川那一席像极了东哥语气的话,让他没来由地感到安心,即使她只是一个女人,还只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女人,但也是值得他信任和依赖的。 强大的睡意在精神松懈下来的那一刻就席 卷了他,脑海里只有模糊的一个意识,什么样的锅盖配什么样的锅,时光中间出现了断隔,仿佛还是在五六的前,川子姐是自己人。“自己人”三个字,简单无比,毫不出奇,但在袁五的概念里,这已经是他给一个人的最高礼遇。 半夜,袁五果真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甘尚川守着他,因为家里只有普通的消炎药品,并不能很好的控制病势,她只得用物理降温的方式帮他熬过这一关。四周都很静,房间里只余一盏台灯,她突然想起若干年前,她也是这样不停地给躺在床上的男人换着额头上的毛巾,那个时候家里还有输液的装置,她就守着那儿,静静地看着液体一滴一滴流入他的血管。那一夜的心境与今天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是一样的平静,平静里夹杂着看不见的焦躁和担心。只是以往的自己从不肯承认罢了。 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那个强势如昨的男人,会不会真的出事了呢? 白昭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袁五逃出来的消息,虽然在对持枪追击的事情上,他跟maro发生了点争执,但袁五的出逃也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如果事态一旦出现了半点差池,他跟maro必然会走向谈判破裂的局面。而他因此要承受的结果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对袁五的追捕成为他最关心也是最重视的事情,因为不能在内部名正言顺地通缉,只能用自己信得过的人沿路布防搜索,所以效果也可想而知,但是通过一路留下的蛛丝马迹,他确信袁五应该是到了s城。 那么他到底躲在哪里呢?他在每一个袁五可能落脚的地点都安插了人手,但是这些天过去了,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在s城,姓陆的要找什么人,没有找不到的道理,难道袁五还真成了一只耗子不成? “他不仅仅是藏身而已,他要是只知道自己跑路就不叫袁五了,他还要想方设法把陆东皓救出来,这个时候他还能找什么人呢?”白昭喃喃自语,突然灵光乍现,“会不会呢?” 他立刻打了电话:“帮我盯紧甘尚川,她每天吃什么菜,倒出来的垃圾都给我好好留着,有任何疑点直接告诉我。” 这不是什么第六感,只是出于对自己最痛恨的敌人的一种本能揣测。换做是任何人,都不会把那被困在庭院深深里的女人当成假想敌。但他是白昭,而她是白昭恨不得剥皮去骨的仇敌。 被一只秃鹰盯上的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即使甘尚川自认为已经做得足够小心,但摆在白昭面前三盒头孢消炎药的盒子已经足够引起他 的怀疑和戒心。 白昭一踏进甘尚川的院子,第一句话就是“给我搜”。 甘尚川一脸苍白地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白昭领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站住!谁给你的胆子?” 真的有人停住,倒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娇小女人说的那句话,而是白昭身边有些人认出来这个女人是谁。 谁不认识呢?如果跟着陆东皓做事做得够久的话,虽然他们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但至少他们心有忌惮,这可是东哥的女人,真的可以搜吗? “甘尚川,你真的有点都没有阶下囚的自觉。”白昭也不意外他的人会出现这样的反应,换做五年前,他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来替大哥看看你是不是藏了别的男人。”这句话并没有对甘尚川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后面的几个人听了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白三哥要对那个女人那么不客气,中间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试图冲进屋子里。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冷不丁被甘尚川扇了两个耳光。 “擦亮你的招子,别在这不清不楚的乱瞟,再进一步,我让陆东皓给姓白的收尸。” 那几个人又站住不动了,其中的原因自然是被甘尚川的气势吓倒了,谁能想象到一个被捉奸的女人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而那句让陆东皓给白昭收尸,这句威胁也透露了她的底气。或许,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样? 白昭拍了拍手杖:“戏演得不错。不妨我们来打个赌,如果这房子里没有男人,我任东哥的罚,如果这房子里真的搜出来男人,那嫂子,你怎么说?” 只有白昭和甘尚川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出捉奸的戏码。是啊,白昭哥都认罚了,你还不让我们搜,你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白昭,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取陆东皓而代之,你不是还拿陆东皓的命威胁我要做污点证人么?现在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哗然,不得不说,论嘴皮子功夫,白昭拍马也追不上甘尚川。一时间他落泪下风,甚至还要面临底下人质询和不解的目光,他又不是一个善于解释的人。看着甘尚川的眼神越发阴狠犀利。 “怎么?要灭口?灭了我的口,谁还愿意做污点证人呢?还是你已经有把握把陆东皓扳倒了?你底下人答应么?” “甘尚川,你给我闭嘴。”他冲上几步,恨不得立刻撕碎她。 “白昭,你今天敢动我一下,我必十倍以报!”甘尚川提高音量,凌厉的眼神和气势丝毫不输于白昭。 两个人的对峙,沉默但又充满了火药味,白昭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我数三声,你要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什么时候又对我客气过?一个连大哥都可以出卖的人,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这些?” 一阵刹车声从门外传来,甘尚川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瞬间眼神一变,撕破脸自己的衣服,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救命啊!”然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在白昭的脸上留下了抓痕,然后又弄乱了自己的头发,异变陡生,在旁边站着的五六个大汉,完全不明白这女人忽然变脸是不是因为发疯了?之前还不可一世的样子,现在好像是一个被强暴的女人。 “站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开。”白昭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稳住了阵脚,他不愿意跟这个女人缠斗,目前他不能动她,但不代表他就忘了带这几个人冲进来的目的。 那几个人正试图把甘尚川拉开的时候,背后一股声音突然响起:“都给我住手!” 白昭转头就对上景然一脸怒气的脸,重要明白为什么甘尚川突然变脸,这个阴险的女人!他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完全栽在了这个女人的小伎俩里。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景然看见的场景就是四五个男人男人围着甘尚川,那一声在门外就听见的凄厉叫声早就把他的心抓紧,如今看见这样的场景更加怒不可遏。他推开那几个男人,看见他的小川子头发凌乱,衣服上的纽扣已经被扯落了,露出颈部和胸部的皮肤,眼神惊恐,满脸泪痕。 “景市长……”白昭试图解释,但不等他说话,景然已经粗暴地打断他,“够了,带上你的人立刻给我滚。” 白昭沉默了几秒,正准备转身走人的时候,景然突然发话:“你给我滚,其他人都给我留下。”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白昭,我不管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今天在场的人必然要付出代价,让他们自己去派出所,还是我打电话叫人来抓他们,你自己选。” “景市长,你误会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姓白的,你还想做什么?还是你真 第十八章 我们说过,是人总会有过去,这段过去,或许会成为传奇,会成为故事,但很有可能落在有心人手里就成了把柄。 “陆先生,你是我见过最处变不惊的人。” “该你落子了。” 一间热带风格的房间,从远处看,人们一定会咋舌为什么在群山峻岭之间还能修建这样一座奢靡到极致的别墅。这并非只是简单意义上的山顶别墅,从窗户外面看出去,落入眼底的是足以与军队媲美的武装分子,即使是这座别墅的外部涂料也做了特别处理,为了不被卫星扫描跟踪,这是一块真正意义上武装到牙齿的世外桃源。当然,如果可以忽略掉成片的罂粟,忽略掉远处的军工厂,这里的确是风景这边独好。 符将军执黑,陆东皓执白。 这一场棋局快要收官。 谁能料想到这下棋的两个人,一个是金三角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的大毒枭和军火贩子,一个是过江猛龙不如虫的命不保朝夕的囚徒呢? “下棋跟做人一样,不要过去在乎一地一时的得失,大局观远比局部得失重要得多。局部的厮杀并不影响大局。”陆东皓落下一子,大局将定。 符将军看了棋盘,不等验子,挥挥手宣布认输:“陆先生,我输了。” “有时候输也是赢。我父亲常教导我,做人做事,三分运气,六分实力,最后一分则是将心比心。将心比心是谓佛心。” “做我们这种刀头舔血的行当,讲什么佛心呢?” “正是因为做这样的行当,更是要讲佛心。救人救活是佛心,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是佛心。你怎么看佛,佛便怎样看你。” “中华的文化太博大精深了,我不信佛,也不信什么玉皇大帝。你说外面这些亡命之徒信什么?佛能给他们一碗饭吃吗?佛不能,只有我能。那我算不算佛?如果我今天要杀你,佛会来救你吗?” “佛不来救你,你便去救佛。我还是当初那句话,符将军,这步棋你走错了。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输?未必吧?不杀你,只是权宜之计。maro要你死,是因为他认为只要你死了,西南的市场就是他的,白昭要我关着你,是因为至少现在看来真正的底牌还在他手上。总之,你在我手上,无论生死,我都可以谈个好价钱。” “君子挟势以为善,小人挟势以为恶。”陆东皓慢悠悠收回棋盘上的棋子,站在符将军身后的男子用极快的速 度完成了拔枪,开保险栓并把枪口对到陆东皓的动作,快得几乎只有一闪眼,而这并不能让陆东皓有所震动。 气氛因为拔枪的姿态有些凝滞,沉默了几秒,符将军挥了挥手,身后的男子缓缓把枪放回原处。但如鹰隼般的眸子一直狠狠盯着陆东皓,这真是个护主的好犊子啊。 符将军笑了笑,剑拔弩张的空气终于解除警戒:“陆先生,这是在怪我坏了规矩?” “恕心养到极处,世间都无罪过。有什么怪不怪的呢?符将军多心了。” “不怪就好。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欣赏陆先生的魄力和为人,当年单枪匹马杀到我面前,开口就是一笔大生意,现在即使命在旦夕,我依然对陆先生心怀敬仰,因为你总是能够带给我惊喜。” “符将军,你打过猎没有?” “打猎?”见惯了杀人放火的符将军一时不明白陆东皓的意思。 “有一年,我跟着我的父亲去了长白上。带我们进去的是当地一个小村寨的猎户,我亲眼看着他的那条狗跟一只足有三百斤重的野猪厮杀,也正是因为那条狗,随行的一个人才用弓箭射死了那只野猪。当地人叫那些猎犬守山犬,他们敬畏守山犬远比敬畏真正的长白山猛虎还要虔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因为它比老虎还要厉害。” “可以这么说。后来那个猎户死了,被自己养到那条狗活生生咬死了。” “发狂了?” “我还记得当年那位猎户在教我们狩猎的时候说,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山里的那些畜牲。事实上,守山犬也是畜牲。” “被自己人出卖的感觉并不好,陆先生,我懂你的意思。”符将军自以为了然地笑了笑。 “符将军,我的话,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符将军突然停顿了一下,转身对那个一直虎视眈眈盯着陆东皓的保镖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陆东皓看见那个男人临出门的时候恨恨地盯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一笑。 “那个道理我一直铭记于心。从未忘记。因为那个猎户死得很惨。符将军,一个人既然很早之前就明白了的道理,你认为他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什么意思?”符将军这才意识到陆东皓话里有话。 “我从来不擅长允诺,因为诺言往往是因为缺乏行动力的人在言语上的一种伪装。所以,就 像当年我带给你的惊喜一样,你只需要看着,看着就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惊喜了。” 陆东皓在这块连卫星地图都扫描不到的地方待着,总的来说,日子并不坏,如果忽略五米一岗的看守他的武装分子的话,他或许真的会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热带风景。三十年如一日地制怒练气,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毛头少年,懂得以静制动,懂得在言语之间给符将军下一道净制,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正式因为这份看破生死的豁达,一副永远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神情终于成功地在符将军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以为他真的留有后招。而所有渔翁得利的故事中,贪心的渔翁总是想等到最后,而自以为占尽优势的渔翁当然不缺乏这短短几天的耐性。 所以在同样普通的黑夜,这些虽然端着枪,但心里早无任何戒备的武装分子迎来了最诡异的突袭。 说到诡异,一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警察能够摸到这里,甚至在不惊动方圆百里的暗哨的情况下;二是他们就像突然从地底天上冒出来的天兵,把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主动是一场一面倒的战争。符将军从睡梦中惊醒,只来得及看见远处罂粟田里耀眼的火光和兵工厂传来的爆炸声,然后就被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用冰冷的枪支抵住了太阳穴。 “才猜?”符将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保镖,突然想起陆东皓说的那句话,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后背露给那些畜牲,即使它看起来是条忠心耿耿的狗。 “义父,得罪了。”这个叫才猜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符将军,甚至连枪口都没有移动一分。 “条子。” 才猜没有说话,但沉默代表了他承认符将军的猜测。 呵,谁能想到呢,一个卧底竟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跟在一个大毒枭身边,为他杀人放火,为他走私贩毒,为他扫除异己,为他干尽所有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他的身份竟然是警察? “你的手上也不干净,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刑事豁免权。” “那有怎样?你把我交给警方,你就能升官发财了?你还能习惯正常人的生活么?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你还睡得着觉么?你认为卧底真那么好当?不是死就发疯。才猜,把枪放下,我们走。随便去哪个国家,隐姓埋名,从此我们就金盆洗手,警察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好好享受生活。” “符将军,你还是不懂那句将心比心是佛心,否 则才猜真的会放你一马。” “陆东皓,你?”符将军瞳孔睁大,试图消化今天晚上的一系列震撼。 “现在我想跟你们家的才猜讲几句话,才猜兄,能不能让符将军休息一会儿?” 才猜一个手刀就让符将军昏厥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才猜不露声色地看了陆东皓一眼。 “这个你先别管。我想跟你谈笔生意。在这次死亡名单上写上我跟袁五的名字,我向你保证,金三角永远不会再出现陆家的人。” “这个我做不了主。” “梁赫斌,我们不需要再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打马虎眼。” 那个叫才猜但真实姓名叫梁赫斌的男人瞳孔一缩,嘴角紧抿:“你逃不掉的。” “那也要逃了才知道。只要你不在我背后开黑枪。” “中国警方点名要你。” “那是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是因为我,他们能摸到符将军的老巢来?不是因为我,才猜大人你这卧底可能要一辈子。” 才猜可能想到了自己这十多年来所经历的种种,的确,那位狡猾如狐的符将军的确很难让人发现马脚,而单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取得像今天这样突破性的成功的。眼前这个男人,他能将他所有的资料都倒背如流,自然也明白他说出来的话的分量,他的保证绝不是说说而已,而就算自己不放人,但把他交到中国警方那里,他自然也有谈判的筹码。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袁五跟着武警还有国际刑警的那帮人一路进来,等到战斗一打响,他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找到陆东皓留下的暗号,一路避过两遍正在交锋的人马,刚好看见陆东皓在别墅后山的树下等他。 “东哥。”虽然已经远离那片战场,但危险并没有结束,这次警方的包围圈比任何一次围剿都要有力度。 “走。”陆东皓扔下烟头,二话没说就朝前面走。 “没事吧?” “都谈好了。说不定我们还没回到s城,白昭就能收到我们死在这里的消息。” “要走出这片雨林至少得一个星期。然后咱们再从泰国迂回回去。” “先不着急,找个隐蔽点的地方休息一个晚上,等那边消停了,打围的才会放松警惕。” “哥,你怎么知道我会带警方来?” “你回s城里?见 过川子了?” “嗯。在川子姐那躲了几天。” “所以我猜到了。” “你怎么知道川子姐让我这么做的?” “因为她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川子姐现在被软禁了。”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两个身形如鬼魅的男人就这样貌似轻松但又轻巧无比地消失在了这片深藏着罪恶的雨林之中。 “死了?”白昭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失魂落魄地跌在椅子里。 死了?陆东皓死了? 怎么可能? “打电话给maro,我要确认这个消息。” “白少,我们是从中国警方那里直接拿到的消息,maro不可能比我们知道得快,而且现在让他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不太好?” “哦,对,对,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但是,他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死呢?”白昭的手想去拿手机,但平时拿枪捏刀射箭都稳定无比的手居然破天荒地颤抖起来。 他衷心的下属很识趣地把门关上,因为不知道下一秒那个以冷静著称的老大会不会突然发疯。 陆东皓死了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老大会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呢? “回来!”白昭突然大吼一声,“不要告诉外面的人这个消息,嘴巴给我封死了。要是让不相关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我一枪崩了你。” “知道了,白少。” 死了?他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死呢? “哈哈哈……陆东皓死了……死了……死了……”白昭的脸扭曲得像是一幅狰狞的抽象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他会不会突然发狂,暴起杀人,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他到底是泪流满面,还是仰天长啸。 世间万物,如露如电。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苦心孤诣也好,默默等待也好,辛苦隐忍也好,什么都没了,没了,就是没了。 你做给谁看?你又想让谁看你? 都没了。 “陆东皓死了?”景然几乎是在同时得到这个消息的,太过震撼,但电光火石间他已经想通了全局。既然人已死,那么跟白昭之间的交易已经失去意义,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一是继续跟白昭合作,走高绍南的老路子,这样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有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自然会有人 用台面下的方式帮他处理干净,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第二条路,那就是乘胜追击,直接灭了白昭,之前白昭为了扳倒陆东皓交给他的证据刚好派上用场,后者的诱惑就是他不用再被这般不稳定、不太听话的势力所掣肘,而这一招敲山振虎也正好可以让上面的人看看,他,景然是真的做大事的人。 但,到底该选哪条路呢? 不过,无论选哪条路,甘尚川都不需要再充当什么污点证人了。但如果走第二条路,白昭会不会拼个鱼死网破呢? 景然思考的时候总喜欢敲击着书桌的桌面,于是在这间没有了女主人的书房里,时不时都会传来一连声手指叩击桌面的声音。 张曼宁来到甘尚川的这座小院子,让人始料未及。 吵完架的当天晚上,她就飞回了北京,而此刻她突然出现在s城,不免突兀。 “我这次来,是特地来看你的。”她取下墨镜,s城的春天短促,仿佛冬天一过,太阳一日比一日炽烈,起初晒在身上还是暖洋洋的,但依旧能从阳光里感受到盛夏即将来临的热度。 “一个取保候审的犯罪嫌疑人也值得张大律师大驾光临?”甘尚川似笑非笑地站在院子门口,看样子并没有打算让张曼宁进门的意思。 这是她们的第二次见面,上一次她尽职地扮演着张曼宁眼里的狐狸精,第三者,但此刻她似乎并没有那么好的闲情陪着一个不相关的人演戏。 “陆东皓死了就让你这么伤心了?”张曼宁盯着甘尚川,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出其不意地一问,只是为了给对方造成心理冲击。 “他死不死,跟你又有什么相干?”甘尚川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但放在门上的手垂了下来,张曼宁毫不客气地闪身进屋。 “他住在八十年代的政府大院里,却把这闹中取静的四合院给你煮,你就没点别的想法?”张曼宁第二次踏进这座小院落,话语里的刺只增不减。 甘尚川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景哥哥两袖清风,这套房子是他朋友的。” “哈哈哈……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景然啊景然,做了那么多事情人家还不领情。”张曼宁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笑得肆无忌惮。 甘尚川没搭腔:“你来就为了这个?” “我跟景然离婚了。”张曼宁收敛起脸上讽刺的笑容,神情变得严谨起来。 “so?”甘尚川一点也 不为所动。 “印证一下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我可不想看到你跟他双宿双飞的大团圆结局。” “在你心目中,我不是一直都在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么?” “以前是这么想的,但很显然,我低估了你。” “低估我?” “当然,一开始我就低估了你,真以为你是那种花瓶似的女人,景然就是一时头脑发热,或者初恋情结作祟才上来你的贼船。后来呢,我才发现,你这个女人真不简单。一个政途坦荡的堂堂市长恨不得把你藏起来当金丝雀供养,就连高绍南那个家伙也对你念念不忘。呵,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你曾经是陆东皓的女人。甘尚川啊甘尚川,你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这些男人都围着你身边打转呢?” “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哪一点?就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装什么无辜?高绍南死了,那是他咎由自取;景然为了你跟我撕破脸那也是他一厢情愿,我真的很想知道,甘尚川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景然跟你离婚也要算在我头上?” “我纠正一点,是我要跟他离婚。” “那就是还没有离。离之前想来看看我这个你眼中的情敌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反应?如果我欢呼雀跃,你就撕了那纸离婚协议,如果我无动于衷,你就算将来景然一军,既然你不好过,你也不会让他好过,是这个意思么?” 张曼宁拍了拍手:“如果我是男人,我都忍不住会欣赏你了。” “曼宁姐,景然怎样想我阻止不了。但你不觉得你现在的举动很幼稚么?” “幼稚?我要是早点就这么幼稚,何必沦到今天这个地步?”张曼宁自嘲地一笑。 “小时候我也曾幼稚过,幼稚地相信爱情可以天长地久,幼稚地认为爱一个人就如同一场信仰,幼稚地追随,幼稚地盲从,最后环顾四周,周围空无一人。”甘尚川的神情像是在追忆往昔,“不过,总比现在才来幼稚地相信爱情好。你说是不是?” “我真的不知道是该嫉妒你还是同情你。”张曼宁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往事不可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曾经有对恋人,男的为了更好的前途,出国留学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妻,七年后,他衣锦还乡,想起来自己曾经的未婚妻,却在菜市场看见她在卖鱼。 她的旁边还有个小男孩儿,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那个卖鱼的女人踢了隔壁摊的菜贩子一脚,说,不是让你回家给孩子弄饭么?那个男人见状,怔怔地走了。女人连忙递给菜贩子一根烟,一边点烟一边说,不好意思,刚才谢谢你帮忙了。” 甘尚川讲完这个故事,忍不住欷歔一声。 “可是现实生活中哪里有这样的女人?” “你应该说现实不是偶像剧,哪里来那么多破镜重圆。” “你还在怪他?” “怪谁?怪命运么?”甘尚川的表情豁达,眼神真诚。 张曼宁终于知道她生命中最爱的那个男人的爱情,在眼前这个女人看来甚至还不如菜市场的鱼来得值钱。 “看来我是小人之心了。”张曼宁这一生中鲜少有认输的时候,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她即使伸出最利的爪也无法伤害到她分毫。 “世间诸灾害,怖畏及众生,悉由我执生,留彼何所为?” “你在劝我?” “人,难免贪心。得到了信任,就像要更多的信任,得到了利益,就想要更多的利益。就像你跟景然的婚姻,合作得天衣无缝,但你贪心了,所以可怖可畏。” “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凭什么不能要求他更多?” “一开始,你也是这么想的么?要他飞黄腾达,也要他死心塌地?要他坐拥江山,也要他矢志不渝?” 张曼宁语塞,当然,她断然不会幼稚地认为做大事的男人还有这样的儿女情长,否则当初她如何会选择他? “所以为什么哈药离婚呢?离婚又能怎样呢?得到他的爱情?看见他一无所有后满足自己受伤的虚荣心?那你又能得到什么呢?你离了他,还能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么?” 张曼宁再次失语。不可否认甘尚川字字诛心。 “婚姻从来不能保证爱情,但是它有个很大的好处,可以保证利益。你是律师,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那我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再来追求你?” 甘尚川深吸一口气:“任他支离狂悖,任他颠倒颇僻,我自八风不动,我自心如磐石。” “你保证?” “我保证。” 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做着不同的事情,他们看起来毫无相关。例如yoyo接到电话之后给maro的邮箱发 去了一封加密的邮件;例如两个明明该是情敌的女人在院子里有了一场看似无关痛痒的谈话;例如白昭在知道陆东皓死讯后犹如迷路的族人,瞬间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人会忽略掉身边的很多细节,比如旗下的酒吧生意低迷,斗狗场因为风声太紧关闭,一家典当行的工商执照被吊销……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但它又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缓缓流动,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未来到底在哪里。 我们说过,是人总会有过去。这段过去,或许会成为传奇,会成为故事,但很有可能落在有心人手里就成了把柄。 maro还很年轻,至少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能成功接掌wwd集团而言,他的确算得上少有的豪门俊杰。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他的阶层,而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处事的性格。在外界看来,maro成为wwd的新一代掌舵人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而民众总是善忘的,他们很快就会遗忘那段轰动一时的遗产官司,也遗忘了其实在这个庞大的传媒家族还有一位曾经趾高气扬的女人以maro继母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线。那个女人的气场与气势也曾经让一部分人认为wwd集团将会迎来铁血女相的统治,甚至不吝给这位更加具有传奇色彩的女性赋予了传媒希拉里的绰号。已经没有人再会提起这个女人的名字,虽然她的名字一度代表着野心,欲望还有权力。没有人提起,不代表忘记。 至少,maro不会忘记。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出身于英国贫民区的女人是如何如同灾难一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她并不漂亮,但很显然,maro那位年迈的父亲并不这样认为。那个他从不屑于提及名字的女人向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她认识maro的父亲之前,刚刚跟一位金融界的企业高管分手,maro的父亲是条大鱼,能满足任何一个淘金女郎的所有要求:年迈、丧妻、富可敌国。 她似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这个家庭里扮演慈祥继母的角色。她只有一个客户,那个客户就是他的父亲,除此以外,她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可是,这一点在老maro看来,足够受用了。 maro的父亲很欣赏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虽然在婚前签署了足够苛刻的协议,但这个女人总是有本事让他不吝于给予机会。她开始活跃在人前,开始逐渐插手wwd集团的事务,开始像个真正的女主人一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当然,她的眼光精准,每一笔投资都足以让董事会无话可说,这个女人用足够的时间和耐性渐渐消磨掉整个上层社会 第十九章 他试图在其他男孩身上寻找过类似的味道,但是没有,没有干净的属于午后阳光的味道,即使有,也跟自己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 死亡的确不能带来平静,但死亡可以给很多事情画上句号。 陆东皓的死亡,像是一个仓促的句号,画在了白昭精心设计的局上。无疾而终。 他最近常常想起故事的最初。 记忆里有祠堂里香烛的味道,有少年身上带着午后阳光的干净味道。或许真的回到初见,不过只是两个少年的相遇。但因为随后而来排山倒海般的故事与记忆,才让这样的初见染上了杂色。 只有《红楼梦》才会用那样轻佻而又传奇的笔法诉说所谓的命中注定和一见钟情。 其实,生活哪里来的那么多话本。 他只是跟随,然后习惯,然后上瘾。 他是陆东皓的影子,但换一个角度讲,陆东皓又何尝不是他的另一种生命? 十五岁的陆东皓在长白山打山跳,追野猪,拉弓射枪,他帮他设套,带着守山犬被野猪追得漫山跑。 长白山的人信奉海东青。 其实一鹰一隼,又何尝不是形容陆东皓与他? 懂得拳脚功夫的人都会练内息。陆东皓练太极,他练八极拳。陆东皓常常说他练外家拳的人居然吐纳养生之气比他的修为还要深。那是因为陆东皓不知道,爱是一种比吐纳呼吸还要深层的修行。他倘若学不会掩饰就没有资格继续做了的影子。 爱是一种生死相护,渐渐变成人的一种本能。当子弹呼啸而来的刹那,身体会先于理智做出反应,而他从来不会在跃身的那一瞬间产生丝毫的犹豫。他的身上有许多伤痕,尤其是后背,纵横交错的斑驳伤痕并不只是一种军功章般的荣誉,那是每一次奋不顾身之后换来的心灵短暂的平静。 只是,隐秘禁忌的种子会破土,会发芽,会像囚笼中的野兽,会像被豢养的冰原狼,总有一天,它们会冲破藩篱,露出最锋利的牙齿和狰狞的真身。 他试图在其他男孩身上寻找过类似的味道,但是没有。没有干净的属于午后阳光的味道,即使有,也跟自己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 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大学刚刚毕业在酒吧里做dj,或许是因为刚毕业的缘故,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不知世事的娇憨和莽撞的天真。 这样的男孩,会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片 断,那个骄傲而又倔强的男孩是如何心有不甘地被送去国外读书,又是怎样用自己无比幼稚的举动反抗家长的束缚,这样的回忆让他觉得温暖。但是一夜过后,他就被现实淋得满身泥泞。他能控制的、能追寻的永远是忘记里的那个男孩,但事实上,曾经的男孩早忆成了如今不可不可战胜的男人。那是一个他只能默默站在身后守护,仰望的背影,不可企及。他甚至没有那个酒吧dj男孩的勇气,在抚摸他疤痕累累的背部时,还能熟视无睹地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最后,他在这三个字面前落荒而逃。 因为承受不起,因为无以为报,也因为心有所属。 他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是怎样的,虽然报纸、杂志、网站,人们开始逐渐对这样一个群体释放宽容,在好奇的同时报以理解。但这都统统与他无关。 他不是所谓的同性恋,他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死了。 死了,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他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死亡,他也濒临过几次死亡。 在被一群人殴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在被人暗算扼住脖子无法呼吸的时候,在身受重伤失血过多的时候,在无数次昏迷之后,他都想过,会不会下一次就再也不会醒来。他甚至在保险柜里写了一封信。 他想,总要为随时而来的死亡做一些准备,他要留下些什么,在生前无法言说的秘密,在生前无法拥有的人面前,他应该用死亡作序,告诉他一些什么。 他曾经有一度沉溺于这样的幻想中,他构筑了无数的细节,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在他的墓碑前读那封信的表情,震惊,沉痛,当然,不会有眼泪,但他应该会狠狠地抽一口烟然后再灭掉。他要用死亡在他的心里种上种子,真正成为他的影子。 他甚至还恶趣味地想起,在他死去很多年后,那个男人会在清晨醒来的时候,无意识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有片刻的恍然,最后黯然地穿上衣服,离开房间。走出房间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做他的影子,而他再也不会把后背露给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这样的幻想很能带给他一时的快感,仅仅只是臆想,都足以让他死而无憾。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男人会死,甚至还是间接死在他的手里。 他真是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演砸了人生这场戏。 s城的西南方,有一大片的山脉。他前几日找了风水先生,给他修了一个衣冠冢。 他渐渐相信古时候那些人为什么会有守墓三年之说。至少,现在他宁愿每一天都待在这里。 “白少,该回去看看了。” 起风了,是啊,他又何尝不知道山下的风起云涌,但是这跟他还有什么相干呢? “知道了。”收了收风衣的领口,他把一杯白酒洒在了墓前,摔破了酒杯,转身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并不通车,全是石头砌成的台阶。他一步一步低着头往下走。对周围的一切丧失了应有的警觉,直到一个硬币大小的硬物抵住了他的后背。他才反射性地抬头,然后习惯性地缩紧肌肉,蓄势待发。 “白三哥,别动。” “小五?” 白昭震惊地想要回头,但是枪头又往前抵了几分,让他不得不放弃回头的动作。 “你没死?” 他一个佣身,左手一折一用力扣住了袁五拿枪的那只手,右边肩膀一缩一靠,局势逆转,他抓着袁五的衣领疯狂地追问:“陆东皓呢?陆东皓在哪里?告诉我,陆东皓在哪里?” “我在这儿。”陆东皓从山路旁的树林里现身,缓缓走出。 白昭的随从惊呼一声:“东哥!” “砰”一声枪响,那个叫出东哥的人头部中枪。 枪开得毫无征兆,死心也毫无征兆。 白昭的手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对袁五的钳制,他看着陆东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恋情变幻,他犹如石化般呆立当场,仿佛刚才那一声枪响和一个生命的无端终结于他来说,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没死?” “你看到了。”陆东皓耸耸肩,走到他面前,甚至还帮他理了理刚才弄皱的衣领,“像那种货色也配带在身边?我帮你先清理门户了。” “没死?真的没死?没死就好。没死就好。”白昭好像没听见陆东皓的后半句话,自言自语地说。 “我知道我死比让你死还能让你难过。但这不仅仅是你跟我之间的事情,所以我还是选择让你死。” “你知道?”白昭像是抓住了陆东皓话里的蛛丝马迹,却又自动忽略了话里最重要的那层意思,因为激动,甚至连语气都带着一丝颤抖。 陆东皓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反问。在这方面,他跟他之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白昭像是恍然大悟般松了一口气,嘴角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浮现出一条凄厉的微笑:“我知道我是永远没有机会的,所以我才赌命一搏。”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陆东皓有些拿他没办法地叹了一口气。 “我错?我当然错了,一开始就错了。”白昭自嘲地笑了笑,败到不能再败的时候,所谓的尊严都是可笑的,当然错,错在不应该用错情,表错意。 “你选择爱谁是你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包括我。但是,白三,你永远都不知道,爱不是控制,也不是占有。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一忍再忍,并不意味着这就是正确的。控制到了最后往往就是失控,占有到了最后只能是失去。这个道理,你没有经历过,你自然不会懂。”陆东皓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曾经也以为控制与占有就是爱情,所以他从不说爱,只是一昧地把那个女人锁在身边,但是控制到了最后是连他都不能知晓结局,所以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茫茫人海,带着一身伤痕和滔天恨意。 “我现在懂了。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我可以控制的人。只是,我贪心了。总以为事情到最后会变成我想的那样。” “难道在这个过程里,你不有一点野心?虽然陆家的这份家业我从来没有放在眼里,但是我不会允许它是以这样的方式败在我手上。你进过陆家祠堂,你自然明白老爷子定下的规矩,从你跟高绍南暗通款曲开始,你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白昭似乎一点也不关心生死问题,他依旧执拗地发问,只有彼此才知道他真正问的是什么。 “知道川子当年那件事情是你怂恿高绍南做的之后,我开始怀疑你这么做的动机,那一次带你去承德,我试探了一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还是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愿意承认?” 陆东皓没有说话,他好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真的是一开始就知道而装作视而不见吗?还是他对这样的一份迷恋安之若素?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在山上给你弄了个衣冠冢,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埋在那个墓里,那个地方是我托人看了很久才选中的。” 陆东皓艰难地点了点头,拍了拍白昭的肩膀,拍下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白昭的肩膀一僵,他顿 了顿,拍在肩膀上的手落在了白昭的背部,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死亡前最后一个拥抱,一个带着嗜血和绝望的拥抱。 “抱歉。” 枪声响起,万簌俱灭。 maro刚下飞机,就看见一位穿着风衣提着公文包的女人朝他走来。 “maro,你好,我是张曼宁。” maro一挑眉,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精致的女人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忍不住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s城?” “男人常常低估某些女人对他们的影响力,虽然他们从来不屑于承认。”张曼宁笑了。 maro耸了耸肩,跟着张曼宁走出了机场。 一辆黑色的陆地巡洋舰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在公路上潜行,车厢里的两个人都保持着适度的沉默,没有寒暄。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maro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张小姐这是要带我去见景市长么?” “不,我们先去见另一个人你认识的。” “我认识的?川子?” 张曼宁笑了笑:“看来maro在s城的朋友真的很少,在中国有个词叫关系。还有句话叫朋友多好办事,maro先生真的应该在s城多待几天,多认识几个朋友。” maroon没有说话。 张曼宁接他去见甘尚川,这件事情本身透着诡异,甚至yoyo反水站在甘尚川那边还要让他吃惊。 “maro,好久不见。” “哦,我的女巫。” 甘尚川跟maro两个人拥抱,贴面吻,做足了法式社交礼仪,仿佛两个人真是一对好久不见的朋友,甘尚川不是因为maro的原因才让自己身陷囹圄,而maro也不是受到了甘尚川的威胁才来的s城。 甘尚川坐下,一扫长久以来的漫不经心,开门见山地说:“maro,继续给创意园注资,完成这个项目,这远比你把我送出中国监狱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 maro在来之前就想到了甘尚川会开这样的条件:“好处是什么?” “你只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的金矿,你以为只要干掉金矿的守门人就可以拥有它们,实际上在这里,金矿上面的大boss才是决定你能够拥有这块金矿的真正话事人。”甘尚川看了一眼张曼宁,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多认识几个朋友,你的路会好走很多。”张曼宁适时 地插话,有些话不用说得太过明显,但意思到了,自然心领神会。 “你一抽身,我怎么保证我的利益?几十亿的投资不是小数目。”maro反问道。 “在中国象棋里有个角色叫做士,可以护帅,也可以闷帅,闷官之局的味道并不好受。” 倘若甘尚川是maro放在这里的一颗棋子,那她无疑是可以直接闷死maro在中国所有棋路的士,更何况maro的弑母证据还间接握在甘尚川手里。 “你让我用几十亿换你的自由,而你所许诺的好处和利益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明晰的指向。川子,这可不是做生意的套路,你这是在威胁我。你认为我会答应你吗?” “maro先生刚到s城,看来很多消息都比较滞后,不妨在这里多住几天,然后我们再继续谈也不迟。”张曼宁站起身,意欲结束这场谈话。 甘尚川也没有阻拦,随即站起身:“记得yoyo给你说的,我随时都等着你的答复。” 屋里很快就只剩下甘尚川和张曼宁两个女人。 “你认为他会答应?”张曼宁抄着手抱着熊,在房间跨步。 “会。很快他就明白这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他需要感受一下景然在s城的能量,才能做出这笔对他而言看起来毫无利益的投资,但事实上这笔投资是做唯一能向景然示好的东西。” “当初你怎么会选择这样的项目?耗时长、投资大、收效甚微,只有政府才愿意搞这种工程。还是你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入maro的局?” “曼宁姐,商人的本质才是追逐利益。我不是商人,我只是认为景然需要这样的项目,政府需要有人帮他们做这样的事情,至于这个事情到最后能不能成,这已经不是我能决定了。既然是烂摊子,为什么不把它搞得大一点?也可以让最后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头疼几天?” “你怎么那么肯定maro会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不出现也就罢了,但是他来了,见了你,也见了我。他从来不会为无谓的事情白费时间,相信我,他会答应的。” “如果事情照你说的一切顺利。我会让你先飞北京,最后你想要去哪儿,由你自己决定。护照我会给你准备好。” “谢谢。” “临走之前你记得你的承诺。” 甘尚川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的景然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没有如今久居上位后修成的上位者的气质,而当年的低调与谦逊显得更为纯粹,也不像今天这样暗藏杀机和雷霆之气。 梦里的景然跟十八岁的她在湖里的一叶扁舟上。她穿着一袭白纱裙,双膝弯曲,下巴搁在膝盖上,扭头望着正在划桨的景然:“景哥哥,我们回去吧。” 景然没有说话,继续划桨,甘尚川疑惑地又问了一句,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背对着她划桨。 “景哥哥,我们回去吧。” “小川子,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他突然回头,却又突然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岁月陡涨了十年,可是她还是十八岁不谙世事的模样,“一回去你就不见了。” “是你把我弄丢了吗?” “不,是你自己走丢的。” “我为什么会走丢?” “因为你不会游泳。”说完,船里突然涌进大量的水,很快从脚底蔓延到膝盖,她想站起来,却起不了身,她想伸出手抓住景然,景然坐着的那块地方又是干的。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渐渐被水淹没:“你答应我,我就救你。” “答应什么?景哥哥,救我呀!” “答应我,答应我……” 十八岁的甘尚种渐渐被水淹没,在乌黑的长发漂浮的水面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从梦中惊醒。 “醒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声音带着一股熟悉到肺里的味道,奇迹般地抚平了她在梦里受到的惊吓。 “不知道蒙着被子睡觉会透不过气来么?”他理了理她耳际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动作温柔无比,娴熟无比,好像他本身就是睡在她旁边,而不是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甘尚川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洗涤着在梦里那股窒息的感觉,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的视线,她才真正看清坐在她床边的男人。 “哭了?”他的手很自然地就覆上了她的脸颊,长了薄茧的拇指轻轻擦去她做梦时流下的眼泪,“肯定不是梦见我,如果梦见我死了,你会笑着醒来吧?”他打趣着看着她还有些呆滞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出现在甘尚川脸上并不多见。 “我……”她想开口说话,发现嗓子干痒得厉害,刚发了一个音就说不出话来,男人仿佛会读心术一样把放在床边的水杯递给了她。 “你这坏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就不怕我在水里投毒?” 甘尚川正在大口大口地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呛到。放下水杯,才有灵魂归位的感觉。 “他们在前厅,走廊都装了监视器。” “小五都解决了。” “小五的伤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神智清醒后,甘尚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为什么要问他那些?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问什么?”或许是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的缘故,她反问这一句话时的表情带着一股久违的天真与娇憨。 或许是太久不曾见到这样的神情,又或许是在生死混战,夺命狂奔的逃亡之后,这个男人突然就松懈了下来,他说:“问我有没有想你?”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像是一壶刚刚从地底下挖出的女儿红,醇厚而又带着蛊惑人的香气,不等甘尚川回答,他已经欺身坐在了床上,他的胳膊很自然地撑在床头,接近彼此的距离,呼吸可闻。 他有些恶作剧地在她的耳边吹了一口气:“你呢?有不有想我?” 不得不说,这个黑夜中悄然闯入的男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清醒着的甘尚川还能保持灵台一丝清明对这样的举动予以反击,此刻的甘尚川完全是一只在陆东皓案板上的待宰的羔羊,一举一动全是出于本能,她甚至还睁着那双有些失焦的眼眸懵懂地“啊”了一声。 陆东皓只觉得下腹一紧,他不是不有见过她这样子,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才印象深刻,原来他并没有想过怎样,但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正朝着超出预料之外的方向滑去。 他几乎是靠着本能吻上了甘尚川微微开启的嘴唇。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他只觉得身体里静寂了很久的东西又开始喧嚣、奔涌、咆哮,不可阻挡,那就不要阻挡吧。 电光火石,但又如白驹过隙,像电光幻影,又像过了一甲子那么久。他仿佛看见十几年前的那个女孩赤裸着全身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亲吻着她还略带着咸味的脸颊,仿佛看到那滴滴落在地板上的眼泪。 那朵记忆里的异色莲,如同隐匿了许久,又如同干涸了许久,今晚却又一次出现,他能感受到她的战栗,他吞进她的每一次娇呼,他抚平她内心最深的那道裂口,亲吻和性爱,是远比语言还要诚实的力量。他从不说我爱你,但在很早之前,他就表明了心迹,他带她看万千风景,他 带她领略世事无常,他让她从不谙世事的女孩成了如今一脸天真,满身红尘的妖孽。他说,便做了这一辈子与你看;你说冷暖自知,我便做了这冬花夏雪与你看;你说恋恋旧日好时光,我便做了这描金绣凤的浮世绘与你看;你说应愁高处不胜寒,我便拱手河山,讨你欢。 没有人的爱比他的爱来得决绝,不容人拒绝。 也没有人的爱来得比他的更加生猛霸道,如毒似药。 没有人的爱比他的来得深沉,从不溢于言表。 也没有人的爱来得比他的更加绵长隽永,隐而不发。 甘尚川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无比真实却又凌乱不堪。画面碎得像一张张没有逻辑的照片,每一张都是自己,打碎了又拼接,她觉得自己像一团泥,和了水快要融化,但又被人轻轻摔起拿捏,她觉得自己是一泊水,融进泥里快要消失隐匿。 她的手,她的肌肤能感受到对方炽烈的温度,她的掌心在他的背部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揣测,她都能清晰地记得他肩胛上那块伤疤的形状。 曾经,她怕这个男人,怕到灵魂都在战栗。她一步一步朝着地狱走去,没人枕头的眼泪都业不及诉说她的惶恐。 曾经,她爱这个男人,爱是一种怯懦到无法直面内心的力量,她熟悉他身上的每一个伤疤以及这个伤疤所代表的历史和故事,她熟悉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眼神的暗示和传递,她懂得他在默默无言之下的暗语,却从不敢承认,原来蛰伏于斯,仅仅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男人。 曾经,她恨这个男人,恨到灵魂的墓志铭上都铭刻着陆东皓三个字。那么恨,激烈到她不能控制,过往那些不可言说的怯懦力量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宣泄出口。但是在举起匕首的那一霎,她才生生止住步伐,灵魂的分裂并不能阻止痛苦的蔓延,这样的恨只能印证一个且唯一的事实。 两个人,一个不说爱,一个不敢承认爱。 中间,是万水千山,是千秋家国,是一段如乱麻缠绕的爱恨缠绵,他说,你厌恶的刘我不要的。拱手河山,又怎样? 只为讨你欢。 而此时此刻的景然正在做着此生最艰难的决定。 他依旧在那间书房,他的手指保持着思考时就要叩击桌面的小习惯。 他的书桌上放着录音,张曼宁坐在沙发上,看着坐在书桌背后的男人。在沉默的间隙,她再一次打量着这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