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 第1章牡丹花开(一) 乌瓦鸦鸦连天。 檐上一角蹲坐风兽,爪覆青石球,大嘴张獠牙。 午后春水浇夏枝,银杏吐新绿,伸出墙外数枝,丛丛如孩童嬉戏,风动喜人。 守院门的丫头坐着木凳倚着树,半梦半醒。旧铜簪绾髻,且随困顿点点的脑袋,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光。 除了雀鸟啾啾,再无人声。 啪——啪——门上铜环齐震。 鸟儿惊起。丫头眼睛顿时瞪圆了。 “谁呀,拣好时辰来?不知道姑娘歇午觉呢?”抱怨扰梦,却不敢大声,怕是哪个主子。 啪啪——这就急了。 丫头才挪拴,就让外头的力给冲后几步。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等看清来人,丫头还就敢说话了,“安妈妈,您这赶的,让狗追了吧?” 安婆子啐了一口,倒是没真脾气,笑得一脸褶子,“狗没追,却叫喜鹊啄了。绿菊,姑娘在不?往屋里给我报一声去。” 绿菊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管事婆子居然忍了她这回,就知定然有好事。不过,前头的好事,落到这院里来,不见得真是好事就是了。 “安妈妈,您歇口气。”一扭身,就从矮桌上倒了杯茶,“方沏了一刻,还温着。天不凉不热的,喝着舒心。您又不是不知道,姑娘最近养乏,过午就歇半个时辰,这会子正睡着呢。要不,您慢慢喝,咱俩说个散话,等屋里有了动静,我即刻就给您传去。” “哎哟,这是能等的事吗?前头各房都喜得不得了,丫头们伺候着几位姑娘,脚不沾地。你们倒是闲。绿菊,你赶紧帮我去瞅瞅,没准姑娘醒了。”安婆子嘴上笑,茶喝得滴水不漏。 绿菊是二等丫头,安婆子是一等老仆妇,今日这婆子却客气得非比寻常。 丫头是个机灵的,平素里各看着鼻子不对眼不对,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笑道,“烦请妈妈坐一坐,我去问问。” “好丫头,多得你。我就在外头候姑娘传。”安婆子笑得脸皮僵了。 芙蓉花罗裙一动,绿菊往正屋里走。 安婆子一手茶碟一手盖,茶不再喝,盯着正屋方向,老脸就露出生厌的鄙夷,“主子不像主子,丫头不像丫头。” 绿菊挑竹帘进屋。 梅骨叶竹半壁方眼铜炉里,淡淡一缕苍直色 ,熏得是芍药百合香,不冷有春暖,不浓有清甜。 绿菊又往东面里间,轻轻掀开帘,只探了头,静悄悄地瞧去。百鸟梨木床前拉一层云溪纱,隐隐现着向里而合的纤细身影。 那就是没醒。 姑娘的脾性,可不是陶泥。 绿菊为着难,前头的不能得罪,里头的更不能得罪,就在那儿撩着帘子,进退不得。 突然,她的背就让人拍了一下,不重,却够惊吓。回头时,不小心动静大了,弄得竹帘要打门。 一只如剥壳笋尖般白润的素手,拉住乱摇的帘子,仔细拢上门边。 “墨紫。”绿菊抚着心口,“被你吓得魂都飞了。” 一双秋洗的水眸,任外面的好天光,漾出碎碎叶影,声音平稳无痕,微沉,仿佛清水中一滴翠绿般,令听者不能轻忽。 “鬼鬼祟祟的,闹醒了姑娘,你自己讨打,可跟我没干系。” 另一青葱手,稳稳端着桃木托碟,上有青烟底白瓷茶壶茶杯。比白瓷还细腻的腕上,一只手镯子都不戴。窄袖云色春榴裙,杨柳绿叶陈色比甲,腰间一条新茶绿银束带,连个香囊荷袋也不佩,头发只用缎子扎紧。 这么素色的一个人儿,刚开始伺候姑娘的时候,贴在身后就像灰濛濛一道影,绿菊过了半旬才渐渐上心。 “墨紫,瞧你端茶来,姑娘可是要醒了?”姑娘醒来头件事,定要喝杯暖茶。 “约摸两刻。昨日姑娘醒得早。我怕万一又醒早了,茶来晚有得说,所以先备下。”墨紫看一眼窗边透进的阳光,“你今日守门值,跑进屋里来做什么?” “该是小丫头干的活,到我们姑娘院子里,怎么就没个指派?”绿菊嘴碎,“摆明欺负咱们。偏姑娘不计较,咱们还得轮值看门。大日头底下,晒得我嗓子眼冒烟。我可不是怕晒,毕竟跟姑娘出过门,在外遭过罪的。我就烦回家还得干小丫头们的那份,叫前头的明里暗里挤兑咱们……” 墨紫边听抱怨,也不打断绿菊,放下桃木托碟,取出梅花雪丝壶篮,将茶壶拢密实,免得茶走了热。 等绿菊说完,墨紫的活儿也干完了。 “安妈妈可真坐得住。”墨紫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给绿菊打了个雷。 “看我,跟你说着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安婆子,明知姑娘午后无事定要小憩,故意捡着时辰来的,一定要面见姑娘,非让我进来探 探。你看该怎么办?”墨紫在姑娘身边的时间不过半年有余,但比起打小服侍起来的她,更能说得上话。 “安妈妈适才怎么跟你说的?”墨紫想知道得更详尽。 绿菊蹙眉歪娥想了想,“她把门敲得急,我问她是不是让狗追了,她却说什么喜鹊的。” 墨紫双目乌弯弯如月,眸子里一丝诧异,“喜鹊?” “可不?还说是不能等的事,其他各房都围着姑娘们打转呢。”绿菊说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压低声说,“听她说得好像真有喜事,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着到底有什么喜事。你说,年前姑娘回了这个家,老爷就把帐本收走了。太太表面上和和气气,说姑娘这些年管着家里的铺子,又走南往北的太辛苦,让休息过立夏。咱姑娘这头休息,那头老爷就把帐本交给四爷和五爷了。什么意思?就是白辛苦的意思!” “绿菊,既是姑娘决定了的,咱们只要作好本份。”想想那些高如小山似的帐本,墨紫挑起青黛眉,心情颇好。 绿菊是这院里最没心眼的一个,嘟起嘴,“我替咱们姑娘不值。辛苦这几年,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话在咱们这儿说可以,到院外要是还敢多嘴,等姑娘罚你跪石板。”墨紫劝诫。 绿菊想说那是当然,就听寝屋里传来一个娇美慵懒之声。 “外头有谁?” “墨紫。” 微沉的音色轻扬。 两个声音,如两颗金珠子相碰,竞相生辉。 第2章牡丹花开(二) “进来吧。”如珠玉落盘,已不见那份慵懒,声音的主人是真醒了。 墨紫应着,端了茶,刚要去掀帘子。 绿菊却伸手替她打帘,嘻嘻一笑,往里就说,“姑娘,还有我。” 两人进到里间,一个撩纱扎帐,一个倒水倒茶。 层层纱帐掀开,从云纸窗里透出来的光,照着床里起身的那个倩影。乌月髻,新柳眉,杏仁眼,粉莲唇。面若桃花,肤如玉蚌。皓腕轻抬,妙目一转。真真是明月佳人来,艳丽非凡。 裘水云,裘府三小姐,又称三娘,正是这院子的主人。 墨紫坐到床沿,将盛水的玉杯递过去。 裘三娘细细漱了口,又接了墨紫准备的暖茶,喝下半杯,这才觉得睡疲的身子能展开些。 “绿菊,你进来了,那还有谁在门口守着?”裘三娘披了外衣下床,走到铜镜前,拿起木梳,慢条斯理梳发。 墨紫走去衣箱那儿,拿出套霞金粉云涛裙和遍地团花簇锦宽袖袍,送到裘三娘面前。 裘三娘看了一眼,眉心淡拢,“又不出门,挑那么艳的做什么?换一套来。” “姑娘,门旁有客,多半还要请你往前头太太那儿去。这春衫是太太前些天打发人送来的,天要再热,就不能穿了。”墨紫低眉顺目,仍托着那套衣服,丝毫不动。 绿菊心下就忖,这墨紫真不怕姑娘的脾气。若是换了自己,哪敢多言。可也怪,在她瞧来,每回墨紫自作主张,姑娘还都是不说什么的。 “过了节气才送,真是作得好母亲。我要不穿,又有名头说我的不是。”裘三娘笑得嘲意眷浓,“绿菊,我知你守着门心里不舒坦。当着我的面,问你话,你也不像从前多赶紧回我。要不,明日我让白荷守门,你调回屋里来?” 绿菊一激灵,白荷是姑娘身边一等一的大丫环,因此姑娘这么说,当然是反话。 “好姑娘,千万饶了我。”她赶忙嘻笑着赔罪,上前拿过裘三娘手里的梳子,灵巧绾起云鬓来,“一刻前,安妈妈来敲门,说要见姑娘。我回了姑娘歇午觉,可她非要让我进屋瞧上一瞧,又说能等。安妈妈是太太身前的老人,我也不敢随便打发了她,这才进来的。” “怪不得你这妮子在外屋叽叽喳喳的,吵得我少睡两刻。”裘三娘就喜欢绿菊一双梳头的好手,再说谁会真为这点小事发脾气。这院里头的四个丫头,算得上是她的心腹。除了 才跟她半年的墨紫,其他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能力且不去说,绝对可以信得过。 “姑娘,您都听见了?”绿菊手上不停。 “模模糊糊,光听见你的声音。”裘三娘对绿菊说着,却从铜镜中看墨紫一眼。 墨紫竟像立刻注意到了似的,说道,“姑娘,听安妈妈话里的意思,怕是有贵客临门了。” “好得很。”裘三娘再一笑,明丽如春光。 绿菊满腹不解,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却安守本分。不该问的,不问。论聪明能干,她是四个丫头中的最次。论守规矩,她则是最老实的,不绕肠子,不起花心思,唯姑娘的命令是从。 裘三娘这一声之后,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再没人说话。 绿菊梳完头,说声好了。 裘三娘这才说道:“绿菊,你出去让安婆子再多候一会儿,就说我正更衣。” 绿菊忙应着去了。 裘三娘拿过墨紫手里的裙子,自己动手就穿上了。 墨紫在旁边看着,没有上前伺候的意思。虽然她跟着裘三娘不久,该知道的,一点儿不比最细心的白荷少。 裘三娘不喜欢让丫头们伺候更衣这些贴身事,几年来在外行商,自己打理自己已形成了的习惯。 “等白荷和小衣回来,你就去打听清楚。”裘三娘拿出一面玉牌,“若有必要,出府也可。” 小衣,裘三娘身边另一个一等丫环。 “姑娘放心。”墨紫接过玉牌,放进比甲腰侧内袋之中。 “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得很。别忘了当初救你时我说过的话。”不用人伺候,裘三娘动作很是利落,已然没有刚起床时千金小姐的娇柔。 “墨紫也说过,墨紫的命既然是姑娘救的,定当结草衔环来报答。只要是姑娘的事,就是墨紫自己的事,必竭尽所能。”墨紫怎么会不记得?这位裘三姑娘,硬是将昏迷的自己掐醒,让自己签字画押,答应当她的丫环以报救命之恩,这才肯让小衣去请大夫。 这事,除了她,裘三娘,还有小衣三人之外,白荷和绿菊并不清楚原委,只当她是裘三娘外面买回来的。 她因此捡回一条命来,但对施恩必要报的裘三娘,感激之情就不深了。 来自千年之后带着理所当然自由的灵魂,她本来并没有真打算履行那张契约。自恢复意识之初,已经反覆 思考过逃走的法子。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穿越好像还有点复杂。以为是魂穿到这具受重伤的身体上,结果伤渐渐好起来之后,居然想起到这个时代之后的零星记忆碎片。不是本体残存的,能完全确认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孩童起,一些面孔,一些场景,时不时跳进脑海里来。这些记忆虽然真实,却少得可怜。用她的大众知识,实在觉得像失忆。 简单地说,她能记得穿越以前全部的事,却记不起穿越后到重伤昏迷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每每抓住一个片断想往深处挖,头就疼得要裂开了似的。 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自己处于哪种处境,才让她不得不推迟了原先的打算。 裘三娘救起她的地方正处于一个叫玉陵的边界,就谎称自己是玉陵人,因战事失去亲人,拿随身破包裹里一对耳坠上刻的墨紫二字当了名字,随口编出个十八岁,说不想再提前尘往事。 跟了裘三娘两个月,见识了何谓巾帼不让须眉。就算不了解民俗风情,墨紫也知道这时代女子出门经商是十分罕见的。 然而裘三娘十二岁起,随父经商,已有八个年头。她早年丧母,由侧室扶起来的填房张氏虽不明着苛待,暗地里手腕颇多。她就靠一张巧嘴,哄得父亲疼爱,才常带出门去。因此,养得她性子重利轻情,且不把三从四德放在心上。自身不一般,对身边丫头们的要求也不一般。先能为她办事,再来才看身份地位。 所以,墨紫想,至少遇到这样对于礼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总比落在贫户或者官爵大宅里要好一些。 因为在现代所学的拿手技能派不上大用场,充其量理科出色,能算能写,较普通的丫环婆子不知道精明多少,所以很快就得到裘三娘的重用。凡是棘手的,皆交由她去打点。 绿菊以为是主子信任,墨紫则看穿了裘三娘这是要把花在她身上的诊金和药费榨出来。 榨就榨吧。倒是裘三娘,上要斗母亲,下要斗弟弟妹妹,争家产,藏私房,那个忙乎。 而她,借丫头的身份,大树底下好乘凉。 第3章牡丹花开(三) “去把人给我叫进来吧。”墨紫回想的功夫,裘三娘已经穿戴妥当。 墨紫打起帘子,等裘三娘走到外屋的榻上坐下,这才往门口廊下一站,不高不低传唤,“安妈妈,姑娘请了。” 就见安婆子穿过小院,笑得眼睛缝成线。 墨紫看在眼里,心道,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安妈妈,想喝什么茶?”她脸上淡淡浮起一层笑,“我给您泡去。” “墨紫,不劳动你。我就是来传太太话,说完就走。”大概三娘院里的,唯有这丫头得体适宜,安婆子轻轻啧声,“这嘴恁甜,怪道讨人喜欢了。” 墨紫没接茬,帮着撩帘,“安妈妈,里边请。”不喜欢也得给好脸,要不然她如何能打听到前头的消息? “三姑娘好。”安婆子福了福身,暗中闻闻屋中的薰香,偷眼瞧着榻上的摆设,默记在心。 裘三娘缓扣着茶盖,嗯了一声,“不必多礼。母亲让你传什么话?” “姑娘合着都听见了?”安婆子作势打嘴,“瞧我这嗓门,莫惊了姑娘的觉。” “惊都惊了,打嘴也该我让丫头们打上来,你自己能打疼自己么?”裘三娘虽是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早夭,所以货真价实裘家的大小姐。 安婆子纵有太太撑腰,也晓得主仆之分,心里咒着,嘴上却连声认错,又把来意说了,“太太今晚在鸿春阁设宴招待贵客,请姑娘盛装出席。” “贵客从哪儿来?”懒懒一问,却不容不答。 “上都敬王爷的姨太太卫氏,与太太同长起来的情分。她娘家老太爷过世,特地回来送一程。因太太常在信里夸姑娘们性情品貌百里挑一,欲借此机会,见上一面。”安婆子谨慎措词。 “那么矜贵的人物,能见上一见,是我们当晚辈的福气。”上都敬王府?难不成真有这么好的事? 墨紫眼观鼻,鼻观心。 “那是自然的。三姑娘是咱裘府大小姐,天仙的相貌,性情更没得挑,定能讨贵人的欢喜。那位虽说是姨太太,但和敬王妃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常跟着前后伺候,认识不少上都的贵夫人。”安婆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三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准备准备吧。老婆子还得回太太去。” “墨紫,替我送送。”茶没动一口,裘三娘斜瞅着墨紫。 “安妈妈,我送您出去。”墨紫怎 不知裘三娘是要让自己再套套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堂屋。 “安妈妈,这个您收下。”墨紫从袖袋里拿出三钱银子,“劳您久候,姑娘心里也过意不去。” 安婆子假意推了推,最后笑着收进香囊袋里,“别的不说,三姑娘对咱们底下人最大方。” 谁不会唱戏?墨紫淡然看在眼里,“听妈妈之意,那位姨太太是想在咱裘府的小姐里选一个出去?” “可不是,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安婆子见钱眼开,而且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各房都心知肚明。 “是帮谁家说亲?”上都吗?有些远了。 “还能帮谁?当然是敬王府里的少爷。所以我才说是福气。”安婆子不看僧面看钱面。 墨紫又塞了五钱银子,“哪位爷?” 这回,安婆子也不推了,直接收好,“墨紫,换了这院里的别人,再给银子,我也不会多嘴一个字。” “妈妈,善心善报。我家姑娘要是嫁得好,定然封你一个大红包。”墨紫心想,爱钱就爱钱吧,也不可耻。 “三爷。”安婆子看到绿菊,就压低了声。 “庶出?”墨紫最后一问。 “从敬王妃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会是庶出?”安婆子说完,就到了院门口。 “安妈妈好走,墨紫不远送了。”墨紫站定,亭亭玉立。 安婆子听身后上了门栓,一回头就有些懊恼,“这个丫头,能人。”自打了一个嘴巴,打算在太太面前只字不提她漏出去消息的事。 再说墨紫回了屋,见裘三娘在桌前翻开一本字帖。 “如何?”裘三娘问。 “那位姨太太就是来相面的,替自家三少爷选人。”墨紫上前,捉袖抬腕,研墨。 “庶出?”裘三娘也问。 “姑娘,我也这么问的,可说是嫡出。”墨紫将笔浸饱,递了过去。 “嫡出?”裘三娘冷冷一笑,笔下的字刚劲,欠女子的温柔,“敬王府嫡出的三少爷为何要娶商户家的小姐,还大老远跑到咱们这儿来?多半啊,不是这人有问题,就是这府有问题。” 自古以来,商为贱。就算富甲天下,家里若没有一个为官为学的,还是低人一等。 裘氏一族,上三代曾经捐过六品小官,到了裘三娘的祖辈,朝廷取消捐官制,就 再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裘四,裘五皆纨绔子弟,读书科考有如登天。 这二位能否守住裘氏上百年家业,不是墨紫关心的事。裘三娘是女子,总要出嫁。嫁出去,跟了别家的姓,就是别家的人。而她既打算暂时跟着裘三娘,当然裘三娘好,就是她好。 “敬王府可不是一般的门户,若花功夫打听,定有蛛丝马迹可循。”墨紫并不急。 裘三娘练字从来不过半页纸,放下笔,蹙眉甩甩衣袖,“白听了你的话,巴巴换上这套衣服,坐着就觉得热闷。” “姑娘要不要去九娘那儿坐坐?前些日子她提到姑娘的紫木蝶纹簪?这不,我又雕了一根,正好拿去送她。”九姑娘年方十岁,是太太的嫡亲闺女。 墨紫聪明,裘三娘也是明白人,当下就抿嘴一笑,“拿来让我瞧瞧。” 墨紫出了屋,不到半刻就回来了,将新做的簪子放在书桌上。 裘三娘细细瞧了,不禁赞声好,“这蝴蝶就跟要飞出来似的。瞧瞧这手艺,一天比一天精进,我也不算白救你。” 墨紫垂眸,浅浅一笑,半点不显倨傲。 穿越前,她是海军部队的船工程师,设计各种战舰和潜水艇。不过,这天份在裘府里用不上。至于木工的手艺,应该是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学的。跟谁学的,学到什么境界,她完全不记得。只是左手一拿刻刀工具,就闲不住了。她的右手比普通女子多一样本事——算盘,是高中时跟当会计的母亲学的,能打个七七八八。 因此,墨紫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而是左右手一样的灵巧。 裘三娘戏称,她是救一个,得一双。 第4章牡丹花开(四) 在墨紫这个现代人眼里,裘三娘不是没主见的女子,但她善于用人,愿纳良谏而不存妒忌,目光高远,能进能退。因此,她身边的丫头有较她强胜的一面。 这要换个主子,绝不会容忍奴婢仆妇对自己指手画脚,哪怕沾上一点点越过主子的自作聪明,必会警惕万分,想方设法给磨没了志气。没那么狠心眼的,也会让牙婆子把人领走,再找个老实明白的,慢慢调教。 而墨紫,是一个难得让裘三娘无法琢磨剔透,却又舍不得弃之不用的人。不仅因为那一双左右皆能的手,还有令裘三娘也要叹佩的聪明伶俐。 墨紫身上似乎有很多谜,可胜在安分懂事,在其位谋其职。对裘三娘而言,足可用。不过可用多久?墨紫进裘府以来一直乖静。裘三娘自认一双利眼,于是也静静观着。 此时,墨紫提到九娘。 裘三娘就想,多玲珑的心思。 “叫绿菊陪我去一趟吧。”裘三娘起身,“她要再看着院门,指不定要在背后说我偏心。” “我把白荷和小衣叫回来。”墨紫看看天色,“顶多去半个时辰。” “都快去快回吧,我可还得盛装呢。”裘三娘呵笑两声。 墨紫就把绿菊喊进去伺候,自己出了院子。 裘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商户,至今已极富了五代。如何发得家,墨紫虽然不太清楚。如何由盛走衰,她却看在眼里。 诺大一个裘府,处处雕梁画栋,廊环九转,碧湖翠桥,奇石美园,外头的平常百姓根本想像不了的奢靡,如今却已经在用老底本了。 裘老爷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靠名贵药材补着吊着,就跟无底洞一般,根本填不满本气。唯一有能力打点铺子和生意的裘三娘又在年初让张氏叫回家。多是这位由侧室成为正室的夫人吹了枕边风,裘老爷一句话就把账本和库房钥匙从女儿手中收回去,交给了张氏的两个儿子。 张氏拿到账本和钥匙时,拉着裘三娘的手,把辛苦了这话说得那是情真意切。一转身,就把儿子儿媳妇叫到自己院里说了半日的事。绸缎的生意交给四爷,茶米铺的生意交给五爷。家中库房钥匙自己一把,四奶奶一把,五奶奶则掌管府中日常物品的采买。 亏得裘老爷再没有侧室,只有三个上不了族谱的姨娘。二姨娘三姨娘生得是女儿。四姨娘倒是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庶男在这个社会制度里得不到太多财产,更有些是要靠正房兄弟 接济的命运。加上张氏善于心计,恩威并施将三人控制得牢牢的,平时大气都不敢出。 因此,这裘家就等于让张氏的两儿子瓜分了。 墨紫瞧那两个不学无术的,要看出账本的问题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心中想得多,她的步子却是不疾不徐,从偏僻的一角沿着湖畔,又绕进杏树林,往正院厨房去。 白荷只要不轮值,就会一头扎到厨房里,跟她的干娘学做菜。她也跟裘三娘出去过,南北菜系吃过就会,一手好厨艺。不过,她在三娘手下,并不是厨娘,而是管事的大丫头,管着墨紫三个,还负责照料三娘的身边琐事。要说做菜,就跟绿菊没事爱绣个手绢荷包,小衣没事爱爬树,墨紫没事爱摆弄木头,喜欢罢了。 正值花期,粉澈澈的杏花开在枝头。风一吹,飞起一群白蝶。三日前,张氏在此摆宴赏花。三日后,偷懒的丫头们仍未拾掇干净。空气中残余的酒微酸。 早先刚热闹过,如今这大日下,除了墨紫,再没有别的人影。她专心避开脚下碎杯冷羹,等眼前突然一座假山挡住去路,才发现自己偏了方向,来到平澜园的附近。 平澜园离主院厨房不远,不过要多走一段假山花园,上一折九曲桥。墨紫不介意多走多折,只是这平澜园里的主人,让她想要躲躲远罢了。 平澜园里住的是裘家老五,年纪小了裘三娘三岁。成亲前,一屋子的丫头都被他沾过身,外头娶进两个侍妾。成亲后,五奶奶的四大陪嫁丫环一个也没放过。为这事,五奶奶没少闹。张氏本想护短,却又眼红儿媳妇的陪嫁银子,当着儿媳的面训过儿子几次。大概私下同儿子对过口,好不容易消停了个把月。让五奶奶同四奶奶掌家,就是出于安抚。 消停也只是五奶奶跟前消停。背着她,裘五照旧偷香窃玉,不亦乐乎。也该得裘五有艳福,因他生得堂堂一副好相貌,手里花钱如流水。稍不正经的女子就轻易勾搭上,还能从他身上捞金得银,何乐而不为。他那院子,一窝丫头皆是能人,争风吃醋,彼此抢宠,互相攀比,高捧低踩,从不真正清静。 墨紫瞧近来不再闹得五奶奶,猜她只剩守着正室位子的心思了。可怜,嫁进来两年不到,花一样的年纪白白糟蹋在裘五手里。 最深恶痛绝此类古代男,偏偏这个府里三妻四妾的男人特别多,就连大管家都有一妻二妾。 脚步碎快,再绕个弯就到九曲桥,突然看见石子路上一枚闪闪发光的 镂金小球,心里立喊不妙。这么贵重花哨的坠饰除了裘五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还有,身旁假山层层叠叠,按着主子的心思,不知藏了多少暗穴里洞。 千万,千万,别让她撞上倒霉星。 墨紫这么一想,赶紧将目光调往另一边,特别要去忽略那金球。结果呢?一方要飘不飘的鲜红抹胸,差点刺瞎她的眼睛。 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好死不死,真要让她不好过,是不是?怕惹事,她从来能躲就躲,能瞎就瞎,就当某根神经缺少,低头弯腰,锻炼卑微。所以,吉星定来照路,她过了这山,上了那桥,随身后的两个如何翻滚浪花,都不关她事。 拎起裙脚,她打算小跑。要知道,丫环的命不值钱,撞破主子的龌龊事,说不定一顿乱棒,随便埋进后园当花肥了。 可惜,晚了一步。假山后头窸窸索索,露出半只松垮跨的男子宽袖。 墨紫秋水漾的眸光乍现,眉梢轻佻,急中生智。 第5章牡丹花开(五) 这急中生智的一招,倒也不复杂。不但不复杂,就墨紫的前生而言,压根上不了大雅之堂。不过,比没头没脑闷跑,让人逮到心虚的背影,又给认出来,强上一筹。 先将脚底的绣花鞋尽最大努力踩得啪啪响,同时脱下身上比甲,故意显出里头二等丫头统制春裙,又把比甲白绸里子翻过来,挂上手臂,充作一件外衣,然后以假山洞中能听到的声量喊出话来。 “姑娘,您在桥头等等我。要是着了凉,太太怪我们没眼色,不好好伺候。”一瞥眼,那半只袖子不见了。心道,好极。 墨紫弯腰捡起一颗挺大的石子,用力朝湖里扔去。满意地听到咚一声之后,接着快步走起来,还不忘继续自编自演。 “姑娘,您拿湖水出什么气?欸?姑娘,别走啊,等我,等我。”上了桥,墨紫可顾不得莲步轻挪。两大步一小弯,衣袖让湖上的风吹得簌簌作响,犹如点水翠鸟,眨眼工夫,已到对岸,绕到园门后头去了。 也不好奇去回头偷瞧热闹,她调整了呼吸,伸手抚拢因急跑而飘起的碎发,恢复不慌不忙的步子。 啪——一颗小石子滚落到她脚边。 墨紫脚步一顿,垂眸又抬眼,立刻留意不远处那棵百年老榕树。 啪啪——两颗小石子,一颗接着另一颗,追逐到脚下。 别人不会发觉,但墨紫眼尖。三颗小石子,圆得光亮,毫无棱角,显然让人磨成那样的。 “小衣。”她嘴角轻勾,微仰头。 又往树上看,见叶子那么小,虽然枝密干高,仍有阳光不停隙下金线。这丫头,到底躲哪儿了,丝毫行藏不露?若不是她已经过了练武的年龄,一定偷学两招。 耳边突感风动,她本能回头转身。五根青葱指,离她肩膀半寸。她装得吓了一跳,倒退几步,轻拍心房,一脸惊魂未定。 “哎哟,吓死人。小衣,你倒是早点出个声啊。”她虽然只是造军舰的,不过身在军队,当然懂得基础的格斗技巧,五感也比常人敏锐些。可因此说不准是最后的自保力,即使微不足道,也藏深了。 小衣将撩在腰间的半边裙角放下来,双手打齐裙边,前后左右转着眼珠,确定白绸裤已经盖妥当,这才嘻嘻冲墨紫笑。 “瞧见啦?” 眼小鼻平,不是美人。细高身段,不窈窕不纤弱。会武。跟墨紫她们能说上话,对他人寡言少语,只听三娘吩咐的小衣 ,最忠心。 小衣的武功从哪儿学的,墨紫不清楚,不过感觉身手很不一般。知道小衣会武的,只有四个人。出了院门,小衣就显得有点笨手笨脚。会让人嚼舌,是跟三娘久了,才升上的一等丫头。 “眼对眼了,还没瞧见么?”墨紫伸出手,利索摘去小衣头发上的叶子,“藏哪儿了?怎么我每次都找不到你?”半年下来,她对这几个有真情实意。 “若连你也瞒不过,我这身功夫就白练了。”小衣高过墨紫半头,与三娘同年,可心性孩子气,“我不是问你有没有瞧见我,而是那边。”下颚抬高,往墨紫来时方向一努。 墨紫这下才真吃惊,黛眉拢起,又松展开来,半嗔半笑,“小衣,你爬这树之前,在哪儿?” “假山上……”小衣捉一下自己的耳垂珠串,“睡觉。” “睡得可香?”太阳那么好。 “很吵。”小衣嘟嘟嘴,“女的哼哼唧唧,像唱戏,又不如小花旦好听;男的……” 墨紫打断小衣的形容,不想让脑中上演逼真画面。 “小衣,那种……戏……”封建封建,道貌岸然的毫宅深府关上门,西门庆潘金莲这样的男盗女娼很不少,“以后少听为妙。” “哪是我自己愿意听?睡得好好的,叫人吵醒。想着那两人就是说话,却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哥啊妹啊可亲热,然后哥就脱起妹的衣服来。”小衣说着就囵圆了眼,“我趴那儿,才有点精神,两人就猫洞里去了。接着,有音没画。说不定能打探打探,我硬没走。结果,咿咿呀呀,嗯嗯啊啊,啥话也没有。” “小衣……”墨紫嘴张了一半,阻止无力,将那些像声词一个不落,听进耳朵。 大太阳底下,她脚下嗖嗖擦过凉风,但觉恶心的小疙瘩沿着小腿往上攀登。不知哆嗦一下,能抖到地上几个?虽然自己没经历过,可受过生理教育,该明白的都明白。 小衣跟着三娘走南往北,那个楼这个巷,去过不少,故而说起来脸不红一下,“我真是想帮咱姑娘偷听的。再说,石头园里,偷鸡摸狗的事有什么稀罕的。哪天不来这么一出,才奇怪。” 石头园,就是平澜园。因裘五那偏爱假山石洞的恶嗜好,小衣取个别名。 墨紫再度想是自己把古人看得太古。孔子归孔子,金瓶梅归金瓶梅,却都是古代来的。据她看来,这地区整体风气严谨,阶层等级分明,对女子束缚很多,贵族 千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裘府里因风流倜傥的裘四裘五,暗地里的龌龊事不少。裘老爷身体好的时候就爱寻花问柳,如今虽然不中用了,却管不了自己儿子。裘四不爱吃窝边草,只爱外头狎妓。裘五内外兼顾,稍有姿色,正对他的口,就随处发情。 张氏觉得对裘四不用操心,对裘五是这么管教的:你屋里的,我管不着。出了你的院子,要什么丫头,你得先跟我说。收房也罢,当妾也罢,正正经经当件事办了。别让外人说我们裘府没得好做派。” “那你也是没出嫁的好姑娘。偷鸡摸狗的事,听多了有损身心健康。”墨紫是穿越的,但她既成了丫环,暂时得以这个身份适应这个社会的大流,而不是一上来就鼓吹人权自由平等,想着要搞独立,还能立刻发家致富。 “身心健康?”小衣直说新鲜。 墨紫解释:“你听着听着,心慌胸闷气堵,是也不是?” 小衣嗯嗯点头。 “这是一种生病的预兆。生病就不舒服,不健康。”墨紫像教小孩子。 “我最怕生病。”小衣以前哪里听过这种说法,“以后,再不听了。难怪,耳朵也不舒服。” 墨紫见自己把小衣如此轻易给唬住了,挑挑眉,笑过就摊开掌心,“小衣,寻个树洞帮我藏一藏。” 一枚金色镂空小球,映得粉雪般的手掌澄黄。阳光缩成数道小孔,如珍珠散落。 第6章牡丹花开(六) 裘五的随身物镂金球,同艾莲那丫头寻欢时,掉落在地上。墨紫趁弯腰捡石头时,就把它也捡了。 要是裘五和他屋里的小丫头乱来,她才不会如此鲁莽。不过艾莲,却是裘四唯一的收房丫头,还是太太赏的体面。府里传言裘四很宠艾莲,说不准很快就要抬举做妾了。如今裘五碰自家兄长的女人,离叔嫂通奸很近。 因此这小东西,有没有用,全看她如何打算。可放在身边,也得小心反惹祸上身。最好就是藏着掖着,等合适的时机。 “这是男子佩饰。”小衣没墨紫眼力,只看出三分,又笑嘻嘻的,“墨紫……” 不必猜,也知下面没正经话,墨紫将金球往小衣手里一塞,“姑娘吩咐的,还不快去?” “不早说。”小衣唯三娘的话是从,荷包尖绣鞋一点,要走。 “东西放好了,就赶紧回去。太太今晚宴客,姑娘跟前少不得要我们伺候。”墨紫消了小衣这半天的轮休。 小衣欸应着,往西面去。 墨紫自去找白荷不提。 话说正园里头安婆子给张氏回话。 “用的是您年前给她的那只方眼铜炉,点的芍药百合香。我闻着还是九姑娘前些日子让人送过去的。摆设没什么变化,各式用具跟六姑娘,七姑娘都是一样的。她身上穿着云涛裙和团花宽袖袍,正是您让做下的那套。”竟将三娘屋里的情形,甚至三娘穿什么皆一一报上。 “你瞧她是摆乖,还是真安于本份?。”上座的,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淡淡吹开钟盏热气,小口小口啜饮着补品。云鬓高堆,缀以宝石金钗银步摇。手指戴金戒,腕上洁白玉镯一对。身穿蓝底梨花春风裙和锦绣十彩紫云东来比甲。 “太太,帐本咱们点过了,一本不少。三姑娘交给您的银票也跟总账对得上号。查总账的,是我家老头子。我们夫妻俩跟着您陪嫁过来这些年,他那算盘珠子还没出过错。”安婆子回道。 “你这婆子,不说真假,倒夸一回自家里。”张氏佯瞪着眼,“依你的意思,三娘是老实了?” “这个嘛,太太,我石头心眼不开窍,您别听我的。”下人能聪明过主子去,好日子也到头了。安婆子深谙其理。 “我看你还真有点老糊涂,心肠也比从前软。”张氏突然冷笑,“咱们的裘家大小姐哪是那么好料理的?她越在我面前做得好,我就是越难信她。” “那您还让贵客见她?别的不说,三姑娘的容貌,百里挑一。六姑娘,七姑娘差得远了。要真选中她……”安婆子对自小看到大的张氏,难解其心思。 “容貌好有什么用?玉琼一向拿不准主意,自然我说哪个好就是哪个好。可惜九儿太小,如若不然,嫁进敬王府的福分就是我亲闺女的。”张氏很是惋惜。 “太太,人说长幼有序。妹妹比姐姐早嫁,似乎不合规矩。”安婆子倒也不是帮裘三娘,只说个实情。 “等把日子定下,再给三娘寻一个便是。让三娘嫁在六娘之前,不就合了规矩?”张氏心中有数。 “您这是想把六娘嫁过去?”安婆子见张氏放下钟盏,赶紧过去替她捏手臂。 张氏任安婆子捏拿,舒服地眯起眼,却掩不住精光,“七娘是个可心人儿,平日在我跟前知冷知热,比她亲娘不知聪明多少。可六娘性子软,没心计,将来她嫁去王府,我仍好控制。” “太太想得周到。”能得张氏重用至今,安婆子那张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哑巴的嘴起到相当的作用。 “本该把三娘先打发出去,只是这门亲对咱们着紧。边关如今不太平,两国交战,毁了咱们六家铺子。老爷为着这事急血攻心,至今还不能下床。”张氏对安婆子说实话。 “太太,边境不太平,可那是外头闹腾,惹不到大周来。再说,咱洛州在南,离得远着呢。”安婆子适时平抚。 “可洛州距南德边境不过三日水路。北边能打,南边难道打不起来么?虽说大周和南德如今亲好,却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若能攀上敬王府这门亲,别说万一日后迁去上都有照应,就是明儿正儿得官也易。”作为商家妇,张氏与普通妇人不同,知晓时局变化。 “这也就是太太您。我老婆子哪来这等见识?平时管教丫头们都累得慌。”安婆子笑着贬低自身,老眼一转,又帮张氏担忧,“怕只怕三姑娘不好对付。” “她不好对付,还不是照样要把账本铺子交给我的两个儿。我看她就算藏了私,也不过千两银子。到她出嫁时,从她嫁妆里暗暗扣去,又能奈我何。这回我偏要让她瞧瞧,府里头谁才能当家作主。别以为替家里看顾了铺子生意,有点小聪明,就当得起大功。将六娘许到王府,将她随便找人嫁了,全都在我手里。”张氏手段颇多,但总比裘三娘略输一筹。要不是裘老爷病糊涂了,恐怕她还压三娘不住。如今裘家她一人说了算,就百般算计,欲将三娘两手空空赶 出去。这闺中好友卫琼玉的回乡,给了她一个妙计。 “太太,婆子有一事不明,却不知该不该问?”安婆子低眉垂眼,克恭克敬问道。 “说。”张氏心情不错。 “上都敬王府,虽说是外姓封王,那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那家王妃嫡亲的三儿,为何要往外省寻亲事?”安婆子谨慎用词。 “琼玉在信上哪里会提这些。但她说是迎娶,我估摸,大概是一房正正经经的侧室夫人。咱们虽然是本地大户,可就是给敬王府的嫡子当小妾,那都属于高攀了。上族谱的侧室,生了儿子,挂在正室名下养,将来能分财产。对六娘而言,真是天大天大的福分。” 安婆子心道,也是,正室无论如何也没可能。 屋里只有张氏和安婆子两人,张氏还招手对安婆子附耳低嘱,“你悄悄去打听个媒婆,让她荐上个人来。教她不用太上心。你明白吧?” 安婆子虽然跟着主子而不喜三娘,自打上了年纪当了祖母,倒没从前那般狠,心中暗叹裘三娘可怜。 “明白,明白,太太只管交给我办就是。”不过,可怜归可怜,她可不敢怠慢张氏的吩咐。 “太太,四奶奶,五奶奶来了。”外头丫环通报。 “快快让进来。”张氏对两个儿媳妇摆好婆婆的脸,皆因那二人娘家富裕。 又使给安婆子一枚眼色。 安婆子忙给两位奶奶伏伏身,请了安出去。身后青纱帘放下,她听到张氏亲昵叫了两声我的儿。哪知,刚拐到屋角窗下,突然让人撞到腰。 “要死了,哪个不长眼的,横冲直撞?”安婆子腰间肥肉满满,哪里撞痛。 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包包头,粉藕绸巾缎子,冲她娇呼呼喊着祖母。 对自己的孙女还能如何,安婆子眼睁睁看小丫头做个鬼脸跑了。 小家伙跑得飞快,跟风似的,因而,晃动了一簇刚开的大花,深紫如墨,美艳明动。 天下牡丹,花中王。玉陵牡丹,王中王。 听说,那是四爷耗千金从友人家中求来,赠与张氏的生辰之礼,玉陵牡丹中的名品—— 墨紫。 第7章上都贵人(一) 墨紫走进厨房大院。 撇开张氏母子和三娘院里自带的小厨房不说,裘家上下百口人的吃食全出自这里,忙碌情形可见一斑。这院里最大的是刘婆子,伺候裘氏三十余年,祖上曾在皇上的厨房呆过。因此,这刘婆子虽然忠心于过世的大太太,也就是裘三娘的生母,又同张氏有些嫌隙,但一手无人可取代的厨艺,弄得张氏只好忍气吞声。 独身的刘婆子收无父无母的白荷当干闺女,将一身厨艺倾囊相授。而心性善良的白荷,也当刘婆子亲娘孝顺。如今,白荷的手艺与刘婆子不相上下,可她仍然一有空就过来。说是学艺,其实不过是帮帮五十多岁的老人家而已。 不必进厨房,墨紫就瞧见白荷在井边忙乎。 “以为你又学了什么好菜,竟干起小丫头的活儿来了。回头我告诉绿菊,她一定要说,你洗菜,不如替她守门去。” 白荷抬起头,映在水盆里的阳光照得她面如银盘,五官和着温柔娴静,个性中规中矩。偏嘴边一颗小黑痣,笑起来俏丽。 “墨紫?你出来,谁在姑娘那儿伺候?”白荷,也是个一心一意为裘三娘的人。 能获得如此忠心耿耿的丫环,裘三娘堪称幸运。不过,墨紫没把自己算在内。她充其量,就是帮裘三娘打工的,领着月钱为人办事,秉承你好我就好的职业道德。 “姑娘带绿菊去了九姑娘的院里,让我过来找你回去。”墨紫稳当当回答。 “哦。”白荷不先问什么事,三下两下捞了菜到藤篮子里,双手擦过罩在春裙外的白布衣,抱起篮子,边说边往里走,“你等我一会儿。” “我到院外头等你。”墨紫嫌这里人多。 白荷到厨房里放下菜,端起一盅刚出锅的白瓷汤盏,又拿一只兰花碗,用桃木盘托了,从小门出去,走到干娘屋里。 刘婆子这两日人不舒服,一直在屋里歇着。 “干娘,我蒸了一盅鲗清汤,赶紧趁热喝。姑娘叫我,我得先回去了。本来还想帮您一把的,偏姑娘跟前就我们四个丫头。”白荷倒出一碗豆腐白的汤,吹温了,递给半躺着干娘,“等宴席散了,我再跟姑娘说一声,过来照顾您。” “躺了两日,好多了。”汤鲜美,闺女的厨艺炉火纯青,刘婆子欣慰,“你自管去,尽心照顾三姑娘,不必记挂我。” 白荷又张手倒了一碗汤,放在干娘手中,“汤补身去病最快,您要喝完,一滴不 许剩。”对娘亲,成稳的她,也流露出小女儿般娇态。 “好,好。”刘婆子哪能不应。 “那我去去就来。”白荷走出屋子,叫来一个小丫头,细细吩咐了,这才稍稍放心。 提了三层的红漆食盒出院落,却不见墨紫人影。想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先走,白荷就着附近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僻静的一处墙根下,见墨紫上坐着花台,而有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正跟她咬耳朵。 白荷本想走过去,却发现那小丫头是安婆子的孙女小花,于是就站在了原地。 不知墨紫用什么法子笼络的,小丫头常来通报主院那边的消息。 当初墨紫跟姑娘提到的时候,白荷没太当回事,因觉得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用处。 墨紫却说,小花的祖父母是张氏母子的心腹,父母也是府里实权管事,她又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娃,疯玩到哪儿,谁会留心? 这时,小花说完了,眼睛乌溜溜瞅着墨紫,伸出小手。 墨紫从袖子里夹出样东西,放在小花掌心上。 白荷正好奇是什么,却见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阳光之下,一只黑金流苏的蝴蝶,扇动美丽的双翅。想不透墨紫袖子里怎么藏得活物,再定睛望去,蝴蝶就停留在小花手上。仿佛刚才她看到的,不过是幻象。 小花哇一声,双手轻轻拎起蝴蝶翅尖,鼻尖几乎贴了上去。 然后,墨紫说了什么。 小花连连点头,将蝴蝶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蹦蹦跳跳走了。 墨紫站起来,一抬眼瞧见专注到出神的白荷,微微蹙眉。小孩子天真无邪,不会由一只会动的蝴蝶想到复杂的地方去,但她并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怎么?”当下,打定主意后,走近白荷,墨紫问道。 白荷拽起墨紫的衣袖,抬高了要往里瞅,“让我瞧瞧,你这袖子里还装了什么?小兔子?小鸟?居然变出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来。” 墨紫的警惕心因白荷难得俏皮而放了轻松,振开袖子,“去你的。明日,我就去找兔子抓小鸟,装进你衣袖里,看你如何手舞足蹈。” “可我亲眼瞧见你从袖子里捏出一只蝴蝶来,翅膀扇开了。”白荷是真迷惑。 “两片薄木一夹,照蝴蝶的样子上了色,哄小花玩的。你站得远,才看成真蝴蝶。”墨紫说得简单。其实,她将杉木削成纸薄的木片,采用现 代拼接法,加上利用轴心带动原理,令轻盈的模型遇风展翅。怎能不以假乱真? “木头做的?”白荷听了恍然大悟,想着自己确实站得远,当成真的,也在情理之中,“原来你不止木工好,还有画功。” “那叫涂色,需要什么画功?绿菊的绣功才叫好。上回她在帕子上绣蝴蝶,把真蝴蝶引了来。”左手的灵活度日益增进,每做一样小玩意儿,从朽木到逼真,连她自己都惊讶出来的效果。若是一辈子待在经营绸布茶米的裘三娘身边,同先前所说,应该派不上大用场。可不知为何,她自然而然地松口气。 现在的日子,算不得最好。一家子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嫡庶不分的暗自较劲。因男主子们放浪形骸,府里不正经的奴婢仆妇也多,循着风气,个个争上枝头。搞得墨紫不得不绞尽脑汁给自己上灰调,凡事不强露面,避开蛇蝎毒目。好在,有裘三娘。这位主子小姐处于裘家的浪尖尖上,吸引了全部居心叵测的目光,让她能充分实践最危险就是最安全的理论。 “可不是。姑娘夸她一句,就把她美的。”白荷叫墨紫带转了走而未察觉,“姑娘叫我回去可是为了今晚的宴席?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我干娘病着,却多半还要她亲下厨。有一桌全素宴,除了她老人家,谁有那个本事置办?” 墨紫心头一动:上都贵人食素斋? 第8章上都贵人(二) “小花咬些什么悄悄话?”白荷终于问道。 这倒不必隐瞒,墨紫就一五一十将张氏那点心思说给白荷听。 到底关心则乱,平时跟小大姐般稳重的白荷大惊失色,“这事若是真的,姑娘岂不是要被随便许配人?” “小花记性好,应是不假。也是,哪能那么好,帮咱们姑娘找上都的好人家许亲?”墨紫早料到了,不慌不忙说道,“今晚虽说请了姑娘去,一来好歹是家宴,正正经经的大小姐不出席,哪有庶出姑娘们的座位,二来要如太太所想,让六娘压过咱姑娘头前去,有苦说不出。” “墨紫,这可怎么办?”白荷心细如发,能将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人太善良,不擅长对付阴谋诡计。 “你等会儿见了姑娘,就把话一字不漏说给她听,至少她心中有数。”不过,墨紫猜裘三娘会先大发一顿脾气。裘三娘的性子,即使在外磨练过了,却是天生的烈。原本,眼里更容不进一粒沙子。回这个家后,让她劝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收敛得多。 白荷叹口气,“如今全府上下太太说了算,真不懂她为何这么不喜欢咱们姑娘。账本银子图章都交了,姑娘就在自己的小院里待着,难道还不够听话?” “谁让姑娘从前太能干?”只要裘三娘在这家里一天,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怕老爷身体好了,又改主意。不管怎么说,老爷真心当咱们姑娘掌上明珠。” “老爷大概就这点好……”白荷陡然觉察失言,尴尬清咳一声,“你让我说给姑娘听,那你呢?” 墨紫是二等丫环,可白荷也知她聪慧非常。自打墨紫进府之后,重要的事姑娘都交给她去做,甚至将出府的玉牌也能随意托付。 “我再去打听打听贵客的事。”墨紫指指裘府东门。 “要出府?这个时辰,有些晚了吧?”白荷看看日头。 “不出府,就随处逛逛。你赶紧回去,免得姑娘从九娘那儿出来,一个两个的,都不见影子。”墨紫本意要跟白荷一同走的,偏白荷无意中说了个素食宴,让她上了心的猜度。 “小衣呢?”白荷就不管墨紫了。她们这四个丫环,个个有些主见,还是自家小姐惯出来的。 “刚从棵树上下来,我已经交待她回了。不过,保不准她又在哪棵树上睡着,忘了我的话。”墨紫这一保不准,迄今发生过几次,都懒得数。 “那丫头,只有 跟着姑娘出门,才积极。”白荷笑笑摇头。 要转身,又让墨紫叫住了。 “白荷,食盒里头有什么?” “就是姑娘爱吃的千层云雪糕。我还照你的主意,加了绿茶研磨成的粉,尝着不错。留一些,等你回来吃过,帮我评评好不好。”白荷虽然闻所未闻,但她对厨艺的追求,远不合她的性格,无止无境,胆大无比。 墨紫突然笑呵呵伸手,拿走最上层一格。 “你拿哪儿去?”白荷又好气又好笑,墨紫连顶上的盖子也端了。 “吃人的嘴短。”墨紫已经绕过春藤铺满的墙去。 白荷没法子,掏出手绢,仔细覆上少了顶的食盒,往自己院子里小碎步快走。 裘府东门,也是正大门,自然在外园。 和墨紫对历史的认知不同,也或许因为裘府是商人,内外园子没有非常严厉的男女之别。内园女眷们平日无事不常往外院走动,可即使去到外园,无人会大惊小怪。至于丫环们,只要有着主子的吩咐,也能出入自如。不过,后园女眷出府则必须要得张氏应允。 裘三娘却是裘家的特例。裘老爷收回账本图章,独独留了出府的玉牌给这个女儿。交待张氏,说三娘从小随他出门经商,不同一般深闺女儿家,既然已经不管家里营生,就许她走动之宜。 张氏得了西瓜,只当着这事芝麻粒大,哪有不答应的。再看这半年,三娘没有单独出过府门,顶多差丫头到外面买零嘴儿吃食,次数不多,又是即走即回。张氏遣人盯了几次,什么也没发现,就放了心。 因此,墨紫给掌园门的婆子看过玉牌,婆子问都不问,就让她进了回音廊。 长而窄的灰墙廊道尽头,推开一扇拱圆铜门,一路向东。见到修花剪草的,喂鸟清扫的,还有来往在花园廊下的,多是小厮杂役。其中布衣荆钗的丫环仆妇由管家领着干活,群出群入。标致的丫环们也有,多由爷们从内院带出来,随身侍奉,不会出来逛园子。而且,外园是书房账房待客厅,以及管事们同家眷的住地,比内园小了一大半,只得一个前堂花园,半亩荷花塘,还有一座两层楼阁,作爷们的宴客之用。 到了傍晚,家在外园里的仆妇从内园出去,在爷们身边伺候的丫环们从外园进来,门就下锁。没有特制牌子的婢子仆人,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规矩还是有的,可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墨紫虽然留心了一路,却无人对她留意。因那身旧衣,又弯腰低头,春光中花比叶儿更鲜艳的园子里,她的存在感比叶儿的影子还灰暗。 听到雁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小曲,多半是裘四呼朋唤友喝酒,又招了哪儿的妓子来狎戏。 好一对兄弟俩。一个在里头玩,一个在外头耍。 墨紫垂着头,冷眸一凝,嘴角讥嘲翘起。 东门口,门房一老一少正坐在窗下板凳上闲话。 “田大,二牙。”墨紫灰调不见了,甜笑着,晃晃朱漆盒子,“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那叫二牙的,比墨紫小两岁,两只小虎牙白花花,说话也甜,“只有好姐姐想着我们辛苦。”接过去,打开盖,迫不及待就放一块糕在嘴里,唔唔直说化了化了。 田大四十多,一身怪脾气,说话容易得罪人,在门房里一呆二十年。 这不,他一见墨紫,就黑脸,嘟嘟嚷嚷,自言自语,却清晰落人耳,“咱的府门是狗洞啊,是猫是鼠,进出溜滑。” “叔,墨紫姐姐有玉牌的。”二牙机灵,赶紧拉一把田大,不让他胡说八道。 “玉牌怎么啦?这要是爷们,我屁都不放一个。女人家家的,见天就想往外跑。咱裘府是洛州大户,随便一个主子跟前伺候的丫环,抵得上外头小门户里的小姐。抛头露面的,平白让外人笑话。咱当看门的,还觉得丢脸呢。”田大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偏说。 二牙心里骂,你个看门的,丢鬼的脸。玉牌是个人就能拿吗?内园里除了太太就是三姑娘。而墨紫是三姑娘跟前最常拿牌子的那个,在他眼里同半个主子一样。但凡在太太小姐少爷面前得意的丫头,他可是见多了甩脸子。 二牙怕惹得墨紫也翻脸,忙陪着笑,“姐姐,别听我叔胡话。” 这府里,谁还能像墨紫似的,惦记着给他们好处,哪怕他们只是把门的? 第9章上都贵人(三) “不妨事。”墨紫轻笑,“你帮我拿糕饼堵住他那张老皮嘴子就成。” 田大听了,吹胡子瞪眼。不想二牙真听话,抓了块糕,就往他嘴里拍。一时,茶香糖香芝麻香,哪里还能挑刺剔骨。 “姐姐,这回,三姑娘又让你买啥?”终于两耳清静,二牙嘿嘿笑着,问道。 墨紫早有准备,“姑娘想着巷口的小面人,让我买一对周郎小乔来作画用。” 墨紫穿的这个古代,具体公元年限她不知道。身处在大周国内,是武则天的后裔传承。大周前的历朝历代基本相似,历史从武家人不肯让位给李家,导致走向与墨紫来的时空不同。距今七十年前,大周暴政叛乱,虽由明君登位,却因战乱出现了另外三国大求,玉陵和南德。大周伤及元气,收复不得,只能以长江黄河为界,保留了泰半国土。四国协议停战,彼此和亲,终于相安无事。谁知,去年年中,大求突然发兵小国玉陵,引发战争。大周南德从中调解未果,如今信陵大半国土落入大求掌控,眼看就要破国。 不过,墨紫不关心国事。 “这点小事,姐姐只管去。”连玉牌也不看,二牙开出个小门来。 “可不就是小事?姑娘吩咐,我才不得已跑一趟。那巷口也没棵树,万一没现成的买,还得等着新捏出来,怕晒得我冒烟了”墨紫重重叹气,眉头蹙得紧紧。 “这有何难?”二牙自告奋勇,“我去买来就是。” 墨紫一喜,却又摇头,“还是不好。雁楼里有客,这时辰,也快散了吧。你不在当值,我怕事后有人怪你。” “没事。这客刚来,要晚宴过后才走哪。而女客过一个时辰来。我正好闲着。”二牙受墨紫小恩小惠,一直以来很是感激,因此不等墨紫答应,一溜烟跑出门去。 “这个二牙,铜子儿都不要就跑。”墨紫从随身唯一的荷包里攥出把铜钱。 一只粗皱大手往墨紫眼皮底下一摊,“给我也是一样。” 伸手的,除了田大,没别人。只不过,与之前黑面刀言截然不同,一张笑脸,眼尾纹实心实意堆得——那叫高兴。 墨紫居然就把钱给了他,瞧他美滋滋地收进钱袋子里,也不废话,说道,“四爷的客,可是姓卫?” 田大,当着二牙,是故意装着跟平常一般无二而已。他因家境贫苦,面相又恶,在裘府的众仆中地位卑微。家中婆娘要抱着儿子回娘家,多亏墨紫及时接 济他一笔银子,从此甘为墨紫传递消息。 而墨紫认为,守门人的眼睛和耳朵如果机敏,这裘府里来来往往些什么人,就尽在她的掌握。别看田大脾气怪异,打她年前回府,他一眼掠过她的鞋子,嘟哝着江州造,就让她发现了那双利眼。再说,自由出入府门是三娘仅剩的特权,当然重视十分。因此,接济他的银子,她报了公账。 在张氏势力遍布的裘家,墨紫建立起三个点。小花,主院。刘婆,厨房。田大,门房。已经证明,具有实效。军事战略上,这叫占据制高点。 “正姓卫,是城南卫家大房二房三房的老爷们。还叫了红柳坊的数名歌姬,喝茶听曲。四爷开了正门亲迎,口称卫家三老爷大人。我偷偷问过卫家小厮,卫家三房老爷刚得了五品官。本该走马上任,因老太爷过世,要守孝一年,才耽搁下来。”这就是田大的本事,得罪里头的,不得罪外头的。 “守孝,还敢叫歌姬?”自古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 “所以喝的是茶,听的是清曲儿。”田大什么都懂,又絮叨着,“今晚宴请的卫氏,是卫家大房老爷庶出的妹妹。” “卫氏可曾差人投过帖子?”墨紫问得很细。 “有。投给太太。上门来的,是个小厮。不过,我瞧得很清楚,有辆相当阔气的马车,就停在咱巷子口。当时,帘子让小丫头打起半边,里头坐两个人。一个三四十左右的夫人,穿金戴银。一个是慈念庵的姑子。那马车,不是洛州造的。”田大再显本事。 “慈念庵的姑子?”马车可能是上都来的。 “是啊。我跟我婆娘去慈念寺拜佛,见过那姑子两回。”所以一看就知道。 慈念寺是洛州最大的寺庙之一。慈念庵离慈念寺不远,借挂其下,在妇人中颇享盛名,多问姻缘和求子,香火也旺。 “今夜,谁当值?”墨紫听完后,又问田大。 “巧了,还就是我。”田大咧嘴一乐。 墨紫点点头,掏了两钱银子给他,“留点心思,帮我打听+?打听卫氏这几日的行程。” “好咧。”田大听到门响,不慌不忙把银子收好,脸又黑了下来。 二牙忙不迭进门,笑嘻嘻将面人递给墨紫,“当我孝敬三姑娘的。” 墨紫斜睨田大,冷不防对他说,“比你机灵,这大门看不久,就得让爷带到身边去了。” 二牙就想当贴身小厮 ,听了墨紫的话,乐得抓脑袋。 “不用你自个儿掏铜板,我给了田大一把钱,你去问他讨。”墨紫淡淡一笑,说声谢谢,拿了面人,走了。 二牙一时呆愣住,瞅着墨紫身影半天,让田大在屁股上踹了一脚,才回神。 “小子,看脱了眼珠子,人也不会回头。”年纪轻轻,想得不少。田大啧啧。 二牙竟微微红了脸,嘴上不认,“我哪里在等她回头?”接着又说,“奇了,头回瞧见她,压根就没注意长什么样。最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好看了?比三姑娘还好看!” “所以,你就别做梦了。咱府里,有点姿色的丫头都可能当你主子,你算个屁!”田大骂骂咧咧。 “等我到爷跟前当差,那就说不定了。做得好,以后就是管事管家。要是三姑娘把墨紫嫁给我,我当她仙女一样伺候。”二牙有理想,忘了刚才还不承认。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田大呸了一记。 而此时,墨紫刚过雁楼。 “喂,你!”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 墨紫只当没听见。园子里头人多呢,谁知道他叫谁? “喂,你,就是你,穿绿的丫头。”声音仍不客气。 穿绿?墨紫低头看看自身。裙子是白的,外衫是绿的,腰带也是绿的。于是,四下一瞧,见右边长廊下有个人盯着她,是留须髯的面生男子,腰间别着特制的管家牌。 “这是叫我?”墨紫指指自己。 风儿吹起她腰间绿丝绦,裁剪出一池春水。 第10章上都贵人(四) “你是爷身边的丫环吧?”那位管家约摸刚进府不久,还分不清谁跟谁,倒是记住了丫环的统制裙色,下意识就把外园出现的二等丫环当成裘四裘五从屋里带出来的。 “不……”才说半字,眼前就多出一个托盘来,上面放了两把美人高颈茶壶。 “赶紧送进雁楼去,四爷等着呢。”真是,明明叫了个丫头等在雁楼外,刚才一看,却没人影。四爷风流倜傥,喜欢美酒美食由女子经手,他若是自己送进去,就是找骂。再说,他也不是端茶递水的人。还好,走了一个,来了一个。 啊?墨紫脑袋里冒出一句话,夜路走多终遇鬼。她是外园走多终遇倒霉。况且,她适才差点遇到这家的弟弟,以为侥幸避过,却又让她去遇这家的哥哥? 墨紫入裘府半年了。这半年,裘三娘深居简出,一般场合就带白荷,小衣或者绿菊,鲜少带她。裘三娘出于外派的思量,不想让人记熟她的脸,而她自己也不爱凑热闹。 女眷也就罢了,墨紫只见过裘四裘五数面,每次她灰扑扑的,当牢裘三娘的影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接过去?让四爷发脾气,你担待啊?”怎么愣头愣脑的?管家很不耐烦,“我也有急事要办。” “我不是四爷的丫环。”墨紫本该接过去的。 管家的身份比她高,外园是管家们做主的地方。若没有主子在场,空闲的一等丫环都得听其行事。可她骨子里,没有奴性。至于这丫环的名衔在头上晃荡,只半吊子的阳奉阴违。 “你总不是主子吧?”管家有点怒,“让你去就去。”哪个房里的丫环,一点规矩不懂! 墨紫见管家都说到这份上,她是不去也不行,只好勉为其难接过去。 管家气哼哼走了。 墨紫有个冲动,想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就走。但,这是等级森严的社会。裘三娘与众不同,张氏,裘四裘五等人却摆着高高在上的主子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她目前是个婢女仆人。 心头悬挂一把利刃,她忍气吞声走进雁楼。 雁楼是裘府的门面,最近才重新装点过,富丽堂皇。以她能记得的有限阅历,却觉得俗不可耐。名家字画(不知真假)张张用金框镶得闪闪亮,就怕人不知道那是值钱东西似的。 正堂摆了一张大圆桌,六七个人围坐着。除了裘四,墨紫一个也没见过。 裘四的相貌,比裘五 正气得多。两道浓眉,一双剑目,额高脸方,仪表堂堂。一身白云青松锦袍,衬得他胸宽肩展,膀大腰圆,正是大周最标准的美丈夫样。与裘五一样,具备风流的绝佳条件。这类似于大唐往大宋过渡的人文时代,能在外风流也是雅事。 再看,其他人都是上了岁数的中年男子,因此更显得客座上的裘四气宇不凡,引得几双风情目偷望不已。 原来,就近有三四个歌姬。身穿素色绸缎和粉蓝纱,脂粉也淡,身边果然没有一张乐器。其中容貌最为出挑的,相思腮多情眼,正用清冷冷却金脆的歌喉唱一支江南小令,真有点思故人的气氛。 墨紫心想正好,不用等这小令唱完,她就能功成身退。再不拖延,上前为人倒茶。 裘四看了墨紫一眼,觉得面生,又多看一眼,遂不再注意。 “小侄接管家里的铺子不足半年,有劳长辈们多多提点,在此小侄敬叔叔们一杯。”吃饭桌上络人情,裘四应付自如。 席上人纷纷举杯。 “绸缎铺子利薄本高,却是年头看年尾。小侄有意开钱庄,想寻人合伙,不知叔叔们可有兴趣?”不过要谈生意,到底欠火候。 主位上五十开外,穿藏青睿纹袍的中年男子饮完茶,说道:“贤侄不必多礼,你我两家向有渊源,今后当应多多维系。” 墨紫一听,裘四啊裘四,你叔叔们客套过去了。钱庄哪是裘家这点底子能开的?动动脑子吧。她心里想着,手上没闲着。裘四这么敬了一轮,她就得接着倒茶。 “大侄子莫谦虚。谁人不知裘家铺子让你大姐经营得风生水起,这利可不是一分两分。说起来,年后我就没瞧见她在铺子里走动,难不成又亲自走商去了?”主位之下的中年男子声音爽朗,一张四方大脸哈哈笑。 墨紫猜,主位上的是卫大,其次是卫二,那专心听着曲儿,一脸读书人般的儒气,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该是卫三。 因人提到裘三娘,裘四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三娘年后一直在家。父亲既然将铺子交给我们兄弟俩,自是不需她再抛头露面。” “可惜啦。”卫二扼腕叹息。 “可惜个甚?”卫大比卫二保守,“再如何能干,也是一女儿家。专精女红,在家侍奉双亲,出嫁后体贴丈夫孝顺公婆,那才是好女子的本份。若是男儿身,也就罢了。” “叔叔们说的是。本是我父亲宠我大姐,才任她胡来。如今 我和兄弟们长进了,母亲就将她留在家中,学着掌家女红。她早过了该嫁的年龄。我们如今焦急,只怕选不到好人家。”裘四应酬说话的确有一手。 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姐弟情深呢。 “此话差亦。裘三娘全城闻名,若她要选婿的消息传出去,媒婆还不得踏破门槛。”卫二对裘三娘评价颇高,“据我所知,城东王家药铺的少东家,就对她很是仰慕。如何,要不要我牵线搭桥?” 墨紫两耳竖直了。天知道,她和裘三娘一样,都不愿陷在这府里,从早到晚跟一群无所事事的女人搞宅斗运动。 “母亲想为三娘寻一门好亲事,最好是久久小说网,官家出身。”裘四想都不想,拒绝了。 “二弟,你就别帮倒忙了。裘府祖上出过朝官,正正经经的大小姐怎能许配普通商家子?”卫大一双锐眼,看清裘四话中深意。 “这事轮不到我做主,都有家母操心。若有佳音,必请叔叔们喝酒。”裘四不得罪人。 墨紫气得手抖,一不小心,泼了几点茶水在外。 原本不发一言,大概是席上唯一认真听曲的卫三,盯着墨紫那只手,突然说了一句话,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引到墨紫身上。 第11章上都贵人(五) 卫三说:“听莲叶卷玉花,斟绿人自仙家。好一双妙手!”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听着曲,面前却出现卷卷的叶边白色的莲花,倒茶的人是从仙人那儿下凡来的。 墨紫前生虽然记不得几首古诗词,可是在军队里看书极广,而且本身意识也对诗词通晓,听还是听得懂的。 这是赞美她手漂亮的小令,但墨紫听了完全不开心。 古时候,对内宅妻妾规矩很多,可有点头面的男人们在外就爱风雅,特别是读书人,对入眼的景事当场吟诵诗词,以显示自己的才学。若对女子用诗词称颂,不仅不是无礼,还是至高境界的恭维。不过,这样的女子,多是风尘中或大户家中眷养的歌女舞姬,不得不让男人们评头论足的。 墨紫不开心,当然不会因为感觉被贬低身份,而是卫三这半首小令,让自己精心刷上的保护色失去了作用。 她错愕,惊讶,懊恼,难堪,继续倒茶也不是,手缩回来更不是。 还是卫二豪迈,哈哈大笑之后,说道,“老三,你可是咱们之中最忙的了。又是听曲,又是吟词。一个端茶倒水的丫头,都成仙女了。” 众人皆乐。 卫三斯文官儿,当下有点尴尬,瞪过卫二,又对裘四道,“曲好茶好,一时就有了词兴。轻慢了你家丫头,还望见谅。” 裘四的目光从那双玉手慢慢移开,怪不得卫三吟出小令来。雪莹莹而肤润,水影影而骨美。总认定柔若无骨才叫美,却看今日这双手,过目难忘。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能以这等好词赞她,是她的造化。”他对卫三谦恭一笑,下一句奔墨紫而去,“小婢,还不快谢过大人?” 自从成为词中的主角,墨紫的头就低低的,不肯抬。还得谢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她真是忍得快出内伤了。 “多谢大人赠句。”半首小令而已,还不是惊世绝句。墨紫先腹诽,再福了福身,趁势退下两步。 那卫三原想看看这双妙手的主人,谁知丫环已经退到他身后,自然不好意思再回头。 裘四满意墨紫进退得宜的态度,却因为看不清她的脸,内心不知怎得越发好奇起来。 以为这件小事就要过了的时候,偏偏有人挑是非。 “奴家不依。” 谁?有什么可不依的!墨紫唰得抬头,明眸映满好春光。 裘四,看了个 正着。原来手美,眸子更美。但他声色不动,跟大家一样,转目去看不依的人。 那人,是刚在唱小调的,姿色最出众的歌姬。 “秀珠姑娘若是仰慕卫大人的才学,不如我替你赎了身,送到大人身边去,可好?”裘四漫不经心说道。 他适才虽同卫大卫二说着话,却注意卫三瞅着秀珠的表情似有心动。 裘四这么一说,大家又一愣。 秀珠脸色惨白。她是裘四的相好,仗着娇宠而跋扈,没想到裘四一开口,竟将她送人。想平日对裘四千求百恳,他都不愿为她赎身。如今,为了讨好别人,赎身二字说得这般轻易。果真如娘说的,不可对客动情,因客皆是薄情郎。 卫三连连摇头摆手,“贤侄,万万不可。我尚有孝在身,怎可纳小?” 墨紫心想,难道无孝在身,就纳了吗? “三弟,我看你惧内才是。”卫二摸着胡髯,又来逗趣,“我那弟妹可不得了,管得他至今一房小妾不敢有。” “淑娘大度宽厚,是弟的贤内助。”卫三看来与夫人感情笃深,不让卫三诽谤。 “那你娶一个回去试试?我保证不出三天,就让弟妹赶出家门了。”卫二笑声朗朗。 还拉卫大来撑场,“大哥,我说得可真?” 照理,这种家务事,不该拿到外面说。可是,男人在一起聊女人,女人在一起聊男人,千古不变。 卫大居然很有些丢脸的样子,连声说:“家丑,家丑。” 不娶小妾就是家丑?墨紫心里烧第三把火。 “大人不肯要奴家,想是奴家陋颜,比不得那双卷叶莲花仙女手。”秀珠本因裘四薄情而伤心,却又因卫三拒绝而失了颜面。她算是红柳坊内第一歌姬,才貌双全,受不得男人不稀罕自己。 卫三竟在这时候哑了。 怎能,不微妙? 裘四浓眉拢住。 墨紫冷汗涔涔,但愿裘四可别利欲熏心,把她送人。 秀珠见卫三无言,更起了比较之心,“奴家可就不服了。奴家十岁开始学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谓君子之良伴。难道比不过一个替人端茶送水,只得一双好手的小丫环?还请这丫环表演一门才艺,若能胜过奴家,奴家再无怨言。” 她有怨言,就找自己比赛。自己有怨言,该怎么办?墨紫从不看 低风尘女子,但这个秀珠,实在无聊透顶。 墨紫不可能知道秀珠和裘四的关系,只当她被卫三拒绝,拉不下脸,所以找地位最低的自己晦气,达到烘托她的目的。 “哦?这个有趣!”卫二起劲,“一个是红牌歌姬,一个是大府丫环,比才艺,闻所未闻,倒真有趣。让我开个小赌,如何?来来,各位看官,还请押注。” 卫二是商贾,不似卫大是一家之主,也不似卫三是科举当官,话如大风,兴趣也加利。 墨紫原来觉得卫二爽直,还是这些人中唯一欣赏裘三娘能力的,算得上不错。哪知他喜欢瞎凑热闹,令她手足无措。 要是她能平等说两句话,她一定会提醒他们,卫家老太爷在天上看着,别忘了孝期啊孝期。听曲开赌,卫三还是个当官的,不以身作则吗? “一两银子起注,五两最高。左手侧赌秀珠赢,右手边赌那丫头赢。我们家还在孝期,不能赌大了。”卫二拍桌而起,一脚踩椅,真有作庄的架势。 不知是这些人日常太无聊,还是这个年代整体生活太无聊,裘四,卫大,卫三虽然不动,其他人竟掏出大小不等的银锭子来,放在卫二左边。 秀珠面露得色。 “卫二老爷,我等可否下注?”秀珠身后几名歌女嬉笑来问。 “好,好,人越多越热闹。”卫二忙相邀。 一二两的碎银子,一块块押在卫二左手处。 “都押秀珠?这赌还有什么意思?”一面倒的赌局,庄家大输或大赢。 卫二朝墨紫看,指着她问,“丫头,你叫什么?快快拿名字来博个好彩头,让我大哥三弟,还有你家四少爷押你一把。” 墨紫不答。 不想答,不能答。 答了,她这半年的平静就要打破了。 第12章上都贵人(六) 静悄悄,悄悄静。 “这丫头莫不是哑巴?”卫二说完就想,赔大了。 墨紫这会儿还真想当自己哑巴。 “客人问你,怎不回话?”裘四却没说出不懂规矩这话来。他平日对府中丫环看轻,也严厉。此时,却板不起脸。 “墨紫。”声量不大,不甘不愿。 “莫子?好端端的姑娘家怎取个男儿名。”卫二找不准字。 “墨水的墨,紫色的紫。”墨紫仍低着头。 “玉陵牡丹万千株,王来只为看墨紫。”卫三再度展示他的才学,“墨紫,玉陵牡丹中的名品,最初只供养的王宫之中,后来传入贵族富贾家里,再由花商卖入我大周,价值千金。听说,因着那玉陵人极爱墨紫牡丹,常以此为女儿家取名。莫非姑娘也是玉陵人?” “大人好学识,墨紫确实是玉陵人。”不过牡丹不牡丹的,还有叫墨紫的很多,她全然不知。 “玉陵正值多事之秋,姑娘来大周,莫非也是受战乱牵连?”卫三如今名正言顺可以去瞧身后的女子,可她的头低得太谦卑了吧? “墨紫失了双亲,无人投靠,才由三姑娘收留的。”名字既然都说出来了,裘三娘是自己主子的事迟早也会让人知道。 “你是裘三娘的丫环?”卫二一听,抢到卫三前头说话。 “是。”墨紫始终低眉顺目,虽然以前她学的礼貌是,跟人说话应该直视对方的眼睛。 “不一般的小姐,不一般的丫头。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卫二一副怪不得的样子,“三弟,你若不肯,我借你五两银子,押这丫头赢。” “卫二老爷,您既是庄家,怎可下注?”秀珠小心眼,却也没说错。 “总得有人在老爷我右手侧放上银子,这才赌得开吧。”卫二可改姓赖的。 卫二刚说完,右边茶杯旁就多了五两银锭子。 “二哥,这算我的。哪用向你借?”放银子的正是卫三,“玉陵破国,百姓流离失所,如墨紫姑娘这般,着实可怜。” 敢情是可怜她?那要真可怜才好,别居心不良。墨紫可不领情。说到底,她一点没想和人比才艺,完全是这群人自说自话。 “这名儿还真有好彩头。”卫二哪管破不破国,他是大周人,大周无事就好。 “你说你是三娘的丫头?”裘四自墨紫提到三娘,脸色就起 了阴云。 “正是。”墨紫不用看裘四,也听出他的不悦,“姑娘吩咐墨紫到外园办事。事情办完,遇到管家,说四爷这里要添茶水,才让我进来伺候。” “我不记得在三娘身边见过你。”裘四怎么想,都搜不出这个丫环的影像。 “墨紫只是二等丫环,多在姑娘院子里做些端茶递水跑腿的粗活。”见是见过,不过他大少爷眼高于顶,而她也不想引人注意而已。 裘四沉吟,这个说法也说得过去。裘府里丫环多了,他并不是每个都见过。 “哦?大哥,你可让我吃惊。”卫二突然喊起来,“三弟是最先夸了丫头的,他押她,我不奇怪。大哥,莫非你也觉得名儿好手美?” 原来,就在这时,押墨紫赢的圈里,又多了块五两重的银子。是卫大放的。 “富贵险中求。”卫大不理卫二,端杯喝茶。 墨紫突然觉得,这些人中,卫大是最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物。 “大侄子,这回咱就等你一个了。”卫二这庄家当得名副其实。 “既是我府中的丫头,若不押她赢,怎生说得过去?”裘四从袖里取出银子来,正好五两,交与卫二。 “好,买定离手啰。”卫二还真吆喝得出来。 众人坐定,目光又重聚到墨紫身上。 “丫头,咱刚才已听过秀珠姑娘的小令,你打算唱个什么?”卫二不但是庄家,还像现代的节目主持,啥活都能揽。 莫名其妙啊!她只是倒茶,词不是她作的,这双手也不是她让人赞的,赎身作妾也不是她提的,人不肯接受美妾也不是她撺掇的。到头来,她却要给人表演。还有,她赢了的好处又是什么?那个叫秀珠的歌姬没有怨言?银子一块儿都落不进她袖子里,就得个不让人怨。 让她找个没人的地方仰天长笑去吧! 裘四不耐烦地重咳一声。 墨紫终于抬起头来。一抹西落的日光穿过窗棂,照亮她的侧面。 众人皆怔。 墨紫不丑。肤如明珠眸如水,眉似远山唇似樱。若不是表情呆板了些,身姿弯驼了些,动作迟滞了些,堪称美人。也难怪她若低头,则不引人注意。容貌纵精致,举手投足缺少灵气,实少了一份绰约明艳的风姿。 如今,无论她姿态缺了多少曼妙,人们只盯着那张容颜,而无限放大了美感。 看在眼里,墨紫再退半步,连忙微低了头,使堂中阴影重新敷上双颊,才说道,“墨紫自幼家贫,粗手笨脚,未曾习过技艺。” 唱曲?她不谦虚,真是五音不全的。 墨紫的头一低,明明能看到她的五官,可众人但觉眼前一暗,瞧她再没先前那般明丽,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丫环。 这些人彼此又没交流,自以为一时迷了眼,立刻抛之脑后。唯裘四卫三不觉得那是错看,神情各异。 “不会唱曲,女红如何?”卫二似乎站在墨紫这边,“卫府里的丫环,我还没瞧见过不会绣花的。这也算是才艺一项。是否,秀珠姑娘?” 秀珠嘴一撇,“卫二老爷说是就是。秀珠拜过南德绣雨坊的师傅,可绣得一二。” “墨紫也不擅长女红。” 刺绣?她不谦虚。若许她把卫二的衣服扯裂,她能补一补,保证看上去绝对像补过的一样。让有补丁的话,她可以缝得更好些,不至于留洞。 “哎呀呀,那琴棋书画呢?”卫二说道,“裘三娘可是样样皆通的。” “墨紫一窍不通。”通也说不通,她就是不想让人对自己评头论足。 “诗词歌赋?”卫二逮到什么问什么。 “墨紫不曾读过书。”这年头,女人识字可以,但算不上一件好事。 “……”卫二词穷。 墨紫本打算装到底,但裘四和卫三放在自己身上的某种专注,让她改了主意。 卫三说,有孝在身,不能娶妾。可是,孝期总会过去的。 墨紫认为,虽然他对自己的夫人似乎敬爱,但照卫二描述,也有怕的成分。 裘四说,秀珠若有意,就为她赎身,送给卫三。 墨紫看来,是卫三听曲太认真,令裘四以为他对秀珠有意,所以才向这位五品大人示好。 那么,量她自身的处境。若卫三真有娶妾的打算,她为了自己的安全,也该打消他的想法才对。输给秀珠,却未必能逃过他的眼。而一个比不上歌姬的丫环,对裘四来说,送起来更简单了。 片刻之间,墨紫心里有了决定,于是,她开口—— “墨紫虽笨,倒还会讲好故事。只不知算是不算?” 第13章争玉堂春(一) “讲故事?奴家还不曾听说这也能算一门技艺。”秀珠言辞尖利,“况且,谁人不会讲故事?三岁孩童,古稀老者,会说话的,就会说故事。” “所以,才说是好故事。”墨紫却不急不忙。她既是有了准备,就不怕人搅局。“等墨紫讲完,若是在座的各位觉得不好,再判墨紫输就是。” “寻常故事不能算,不过好故事就算。若是丫头你说的故事让我们觉得比秀珠姑娘唱得还好听,你才能赢。”卫二这会儿抓了根草就当宝。好不容易,墨紫说她会一样,他哪能就此放过。 卫二说了这话,无一人提出质疑。 墨紫稳当当福个身,扬声说道,“墨紫遵命。” 秀珠虽然不服,但一想墨紫凭故事定然胜不过自己,又不能得罪卫家老爷们,于是收声,缓缓坐下,冷眼旁观。 “从前有一对夫妻,两人自少年就成了亲,两相无猜。男子姓赵,出身高贵,曾官拜大学士,还是出名的诗人,画家和书法大师。而他的夫人管氏,亦出身名门,那才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皇帝都欣赏的才女。两人成为夫妻之后,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日子很是美满。”墨紫唱曲五音不全,可讲起故事,语调柔和美好,娓娓道来,令听者入迷。 卫二卫三等人全神贯注,连卫大都放下了手中的茶。 “管氏爱画竹子,她的竹子纤细坚韧。而赵学士则喜欢在他夫人的竹子上添加肥大的竹叶。瘦竹肥叶,倒也相映成趣,有雅有韵。两人的感情,也如同这竹子竹叶一样,互相依托,彼此情深。”墨紫说到这儿,那几个歌女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秀珠也专心听起来。 “两人婚后数十载,管氏美丽的容颜渐渐老去,春华不再。赵学士与夫人感情仍好,却和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如亲人,而不似红颜知己了。赵学士名望越来越响,仰慕他才学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日,赵学士外出作客,识得一位富有的商人。这商人就对赵学士说,家有一女,双十年华,平日极爱赵学士的诗词书画,若赵学士愿意,就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妾也无妨。”墨紫稍顿。 竟有名歌女急切问道,“之后呢?” 墨紫一笑,见卫二卫三们倒开始满不在乎起来的样子,接着说,“赵学士心有所动。家中已有贤妻,想双十年华,才华横溢的女子,可成为他身边貌美的知己,何乐而不为。” 男子们点头者颇多,而女子们却显悲哀失望。 “可这赵学士毕竟是君子,与管氏相守这么多年,还很尊重她。作客归家后,赵学士走到管氏房中,迟疑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口。赵学士才华横溢,灵机一动,就拾笔写下一支小令,这才离开。管氏觉得夫君古古怪怪,难于启齿的样子,又研墨又要纸的,就知道他是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了。拿起来一瞧——”墨紫又停口。 讲故事,要悬念,适时吊胃口,才有好效果。 “赵学士写了什么?”卫二等不及问。 “不管他怎么写,想来那管氏必定要伤心了。”卫三摇摇头。 “赵学士这么写的:我为学士,你为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雨。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赵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墨紫突然想到这时代没有苏轼,赶忙捏造,“苏学士是赵学士的前期同僚,也是出了名的才子。” “好一个只管占住玉堂春。”卫三赞好词佳句,“这位赵学士对夫人情深不减,不然怎会以玩笑之词提娶妾一事,其实不想让夫人伤心啊。” “大人说的正是。”墨紫再福身,“管氏虽然心酸,想多年恩爱,夫君如今要另觅新欢。可她再看了两遍小令,发现夫君对自己还是很在意的。娶妾一事,尚不一定。因此,管氏就笑了。” “恐怕她也笑不久。赵学士娶个小妾,问过他夫人,这就仁至义尽了。”卫大居然也来开口。 “卫大老爷,这您可猜错了。赵学士最后并没有娶妾。两人和和美美,直到管氏病老辞世,赵学士悲痛万分,不但亲自安排了葬礼,还亲笔撰写了管氏的墓志铭。”墨紫先说结局,引人好奇。 “这是怎么回事?”卫二果然上钩。 “全因聪明的管氏回她夫君的一首小令,使赵学士改了主意,一心一意对发妻,从此再未娶别人。”墨紫微微笑过。 “哦?什么小令,能有如此妙用?”卫三是个官,也是个文人。 不仅是卫三,每个人都好奇起来。 墨紫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侬我侬,恁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好个泼辣伶俐的妇人。”卫大也懂些诗词,因这首锁南枝通俗易懂,新奇而巧,半是惊讶半是赞叹,“确实聪慧。” 卫三 更是连声说了五六个好字,“生同衾,死同椁。得此女子,堂堂大丈夫,还有何憾!” “正是如此。管氏这首小令,情跨生死,比海深,比天高。赵学士只觉自己薄情,而他夫人却回以无限柔情,半句怨言都没有。从此,赵学士再不提娶妾之事,对管氏珍惜非常。”赵学士和管氏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赵孟俯和管道升,这首锁南枝也就是传世之作我侬词。 “故事讲完了。”墨紫平稳说道,“是好是坏,是输是赢,墨紫已经尽力。” “单凭这首小令,姑娘就赢了。”卫三评价很高。 “不错不错,还有这故事里的两位人物,也不一般。连我这个门外汉,都能听出词间的妙趣来。”卫二大声附和。 这两位说了好,还有不同意的?一个个跟着夸。 秀珠虽然在听故事的时候入了神,羡慕管氏的才学,又佩服赵学士的君子,但这就论了墨紫赢,当然不肯认输。 “这词又不是她作的,这故事又不是她编的,为何她赢我?”她争道。 “秀珠姑娘,这曲不是你谱的,这词不是你填的。你我都用一张口出声,为何我不能赢你?”墨紫说完,就后悔了。 卫二哈哈大笑,“原来你这丫头非但不哑,还恁地牙尖嘴利。” 墨紫心里长长哀叹着,这是让他们逼出来的啊。 “四爷,各位老爷,刚有人来报,卫府太太少爷小姐们的马车已到庆福巷了。”二牙从楼外进来,垂手俯头,恭恭顺顺。 “到得早了。”卫大看天色。 “早些来好,我母亲怕是等得心焦了。”裘四会说话,又吩咐二牙,准备开中门迎客。 墨紫不由庆幸,真是来得早,又是来得巧。 第14章争玉堂春(二) “爷,且容墨紫告退。”墨紫趁此时机,提出要走,“出来已久,怕姑娘寻墨紫不着。” 女客们要来了,裘四也没心思想别的,手一挥,说道,“去吧。” 墨紫低眉顺目,就往堂下退去。 “姑娘,且慢。”卫三却出声叫住了墨紫。 一则故事,一份尊重。 墨紫不认为值得一星半点的沾沾自喜,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大人,有何吩咐?” “这故事可是真人真事,亦或为民间传说?”卫三好诗词书画,对墨紫所说的故事,比在座其他人的兴趣都要深浓。 墨紫眉心一拢,话已出口,“这故事传自玉陵开国初,距今七十多年,流传不广,已不可考。墨紫从一位挑担老樵夫那里听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扯,她明白。不扯却不行。只希望这已经走岔了的历史继续大步大步岔下去,没有宋,没有元,这首我侬词不会影响他人的未来。 “如此精妙的一首小令竟未能在玉陵广为流传,可惜,可惜啊。”卫三叹道。古代信息不畅通,玉陵与大周又是两国,因此他对墨紫说的话全不怀疑。 “我想那赵夫人不会遗憾。一首小令,换来夫君一生相守,已羡煞天下女子。”墨紫再低头,盈盈一福,“大人,墨紫告退。” 从头至尾,一声对自己的卑微称呼都无,却让人毫无所觉。 卫二看着墨紫退出堂外,不由赞道,“不愧是裘三娘的丫头。一个粗使丫头就这般了得,要是跟在主子身边的大丫环,岂不是更伶牙俐齿?” 裘四一听就说,“二叔叔过奖了,是那丫头玉陵人身份带来的新鲜,这赌实赢得侥幸。” “贤侄,我也瞧那丫头进退得宜,模样儿好,却懂尊卑,想是你母亲对后宅治理有方。这是好事。大丈夫志高而远,家宅宁安,方能成器。钱庄虽是冒险了点,我二弟近来正筹当铺的营生,若贤侄不嫌,我两家可搭个合伙。”卫大松了口。 “我正忙不开,若有大侄子帮忙,我倒能偷个懒了。”卫二也跟卫大口风。 裘四到底不是蠢材,心知肚明自家的丫头替他挣面,才分得了这个营生,仍觉大喜过望,忙作揖,“叔叔们的厚望,小侄不敢辜负。凡事请叔叔们做主,小侄能跟着学学看看,已心满意足。” “此事由你二叔全权处置,你跟他好生商议吧。”卫大放权。 “正是。大侄子,过几日你我找家好馆子,边吃边议。”卫二这就将事情提上日程了。 裘四能不应吗?连连称是。 “三弟,我看墨紫那丫头你挺瞧得上,不如我跟大侄子讨了,送给你如何?”卫二忙得跟蜜蜂般勤劳。又见秀珠努着嘴,一脸不服的面色,又说,“干脆连秀珠也赎了,那就说故事的也有了,唱曲的也有了。” “二哥,休得乱说,我绝无纳妾之意。”卫三但在心里想,别人听不懂,他又怎会听不懂? 墨紫这女子可不一般。一个故事,说得是赵学士和管氏,其实影射裘四要将秀珠送与自己作妾这件事。她刚又说,一首小令,换来夫君一生相守,已羡煞天下女子。这多半也是表明了她的意思。他虽对此女暗藏的聪慧有些心动,却不得不用赵学士来比作自己,更不能勉强不情愿之人。至于秀珠,空有美艳,为人量小心窄,他已觉索然无味。 裘四居然说:“想是三叔与三婶也同赵学士和他夫人一般感情深厚,怕三婶伤心罢。” “我三弟妹出自于久久小说网,当然比不得管氏的才气,琴棋书画还算得上精通。就是这心眼,比针眼小,却写不出那般的小令来博我三弟喝彩。”卫二虽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只唠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人以为他是三兄弟中最好说话的一个。 墨紫出了雁楼,还在想她的故事是否起到作用,却让突然站到自己跟前的人推了一下。 那人是原本该等在堂下送茶的一等丫鬟艾柳,和艾莲一样,都是太太拨到裘四房里去的。不过,艾柳没能勾引到裘四。 “粗手笨脚的蠢货,以为是三姑娘院里的,就敢跑到爷们面前去出风头。我呸!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说两句词编个故事,哄人夸了两句,能成凤凰?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你等着,我会告诉四奶奶,瞧她如何整治你个不要脸的小——”脏话未出口,因为骂的对象旁若无人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你?!”艾柳去抓墨紫的袖子。 “我若是你,会先担心自己怎么回爷的话。该由你端的茶,为何让我一个粗使丫头给送了进去。”墨紫头也不回。 艾柳让这话说得理亏,动作一慢,抓了个空。 墨紫听着后面动静,艾柳的脚步声虽然远了,但她的心七上八下。对付里头那些装风雅好面子的男人还容易些,可碰到无理撒泼的女人,她怕再聪明也没用。 一路往回走。早有 人通报了内园,墨紫见婆子仆妇们往来与各院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她们的小院里,外头那忙碌报信的动静仿佛离得老远,跟这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墨紫想,张氏的手段太小儿科,以为不打发人来报信,裘三娘就等着出丑了吗?可笑! “墨紫回来了。”小衣打着帘向外探。 单凭这双耳,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小衣去? “我回来了。”墨紫真心笑着,揭帘子进屋,问小衣,“姑娘可打扮妥当?这会子贵客该到东门口了。” “墨紫,进来帮我瞧瞧。”裘三娘在里屋说道。 墨紫进去一看,裘三娘穿了件莲藕粉白高腰惊涛裙,外罩银蓝水袖扣襟素面齐膝苏绸衣,脂粉不施,乌发绾了个简单的出云髻,用她做的紫蝶木簪固定着。 素装之下,散发惊人的艳丽。 “真好看。”墨紫衷心一表。 “瞧吧,我说什么来着?”裘三娘妩媚眯起双眼,笑问旁边的白荷绿菊,“墨紫最懂我。” 白荷立刻对墨紫嗔怪道:“想你帮着劝,怎么倒姑娘那边去了?” 墨紫再仔细看看裘三娘,“就是很好看啊。” 裘三娘眉一挑,得意十分。 “从上都来的贵客,六姑娘七姑娘还不把压箱的好衣服好首饰给拿出来装扮?可咱们姑娘非要穿这一身连点花样都不见的素衣裳。这能讨人喜欢吗?”白荷担心。 “我瞧着九姑娘穿得都比咱姑娘俏丽。”绿菊刚“打探军情”回来。 “姑娘,您没说?”墨紫瞅着裘三娘那份得意。 “等你说啊。”裘三娘嘴角弯弯如小船。 第15章争玉堂春(三) “上都贵夫人这次虽是省亲,最紧要还是送过世的老太爷来的。”墨紫真不懂卖这关子为哪桩,不过三娘让她说,她就从善如流,“如今离老太爷下葬已过了两月,但卫氏仍食素斋,想来是孝顺慈心的人。姑娘若穿的花团锦簇,说不准让她不喜。所以,还是素色些好,再说也挺大方的样式。” “姑娘不早说,平白无故让奴婢们磨破嘴皮子。”白荷嘟嘟嘴。 裘三娘笑出声来,哈哈得说逗着丫头们好玩。 墨紫看在眼里,正是似火的开朗性子,让这位大小姐爱恨分明,从商交友的手腕一流。不过,论起宅斗嘛,差点火候。 “墨紫,去得可有些久了,我差点让小衣找你呢!”一转眼,俏皮尽收,问起正事来。 墨紫将田大的话回了一遍。 “慈念庵?”裘三娘经墨紫一提,却没放太多心思,“想来那夫人爱吃斋念佛,和姑子有来往罢了。不过知道了也有好处。白荷,你去把我从苏扬买的心经版画找出来,当孝敬长辈之礼。” 白荷却没动,“我的好姑娘,头回见面,只有长辈给晚辈见面礼,哪有晚辈给长辈礼的?” 裘三娘想着就笑,“瞧我,还当自己在外头呢。” “今天不能送,以后总有机会送的。”墨紫觉得那是份合适的礼,既不奢侈,又能正中心意。 “这倒是。”裘三娘站起身,“走吧,别等了,没人来通知咱们的。” “姑娘,我还有一事要禀。”墨紫把雁楼里发生的事说个大概。 裘三娘听了之后蹙起眉,“一群无聊的爷们,平白无故拿你和歌女比什么?好在你是赢了。等我回来,你得把那故事再说上一遍。” 墨紫说是,同白荷,绿菊,小衣跟着裘三娘到了外廊。 阳光西斜,天边的云烧起来。 “有白荷她们三个伺候就够了,你不用跟去。”裘三娘照例留下墨紫。 “墨紫,我留了点心在小厨房,你要是不想做饭,就先吃点心垫垫。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块儿吃。”白荷最善良。 说是盛宴,可没有丫头们吃的份。一般也就先吃干点心,等散了宴,才能到大厨房领饭。而三娘允许她们在小厨房里做东西吃,是很不错的主子。 “哪用得着那么可怜?”裘三娘美目一转,“等开了宴,你们轮流回来吃饭就是。” “我的好姑 娘,那您得先让白荷姐姐回。这么一来,我们都可以吃现成的。”绿菊央着裘三娘。 “墨紫,你既然守家里,你来做饭好了。”裘三娘故意的。 “她呀,光说不练。”白荷食指一点墨紫的头,“能吃不会做。” “这叫有福气。”墨紫轻抿着唇,“赶紧吧,别让人抢了姑娘头里。” 嬉笑一片,三人拥着裘三娘,走出院子。 墨紫关门上拴,到厨房拿了一盘点心,又进到西厢角房里。 这屋本来堆放用不上的杂物,如今让墨紫跟裘三娘讨来当木工房。一张大板桌分为两边。一边是纸,一边是木料。角落四处放了各种工具,常见的锯子,刨子,锉刀等等。不过她久久小说网用的,是一把手掌长的刀片。小花那只蝴蝶仿真的翅膀,就由这把刀片削出,和纸一样薄。 刚从铁匠铺买回来时,她还以为不小心拾到了神兵利器。可经由小衣鉴定,那充其量就是一把比较锋利的小刀子而已。但要她认定左手有神工鬼斧的本事,却又不那么自信。 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起块糕饼,墨紫歪着头,看她这些日子画下来的图纸,除了底下的一张,其他尽是饰物和玩具。 她是工程师,不是机械师。她知道怎么隔舱,怎么算吃水度,怎么减少水阻力,特别是战舰的各部设计,可以说信手拈来。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引擎,没有电,没有燃料,没有钢,所有的硬件设备都还不存在。 她在这半年里,唯一的改良,大概就是石墨笔。并且不能叫发明,只能叫改良而已。因为早在西汉年间,就有类似于铅笔的存在了。她只是将石墨粉,石灰粉这些混在一起,凝固成细条之后,嵌进事先做好的半圆木管中,再将两根半圆木管合实,就成了铅笔状。虽然沿用古人的智慧,她改进之后的笔细巧耐用,外形漂亮得多。 墨紫,属于自己不用,就不会去动脑筋的人。因为,比起软软的毛笔头来,石墨笔画图更方便,这才想到铅笔。 五六块糕饼下肚,她把最底下那张图抽上来,反反覆覆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全然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已到了月挂中天。 她正喃喃自语说着抽空要重新做,突然听到院门被拍得乱响。 忙不迭一脚跨出屋外,却发现院子里月光冷敷一片青石地,幽幽泛寒。 糟糕,忘了点灯。 若是裘三娘散宴回来,可有得说上一通。 别瞧裘三娘好起来对丫头们跟姐妹似的,犯了她的忌讳,还是千金大小姐一个,脾气特别大。就譬如,她午睡醒来要喝热茶,夜间喜欢院子里亮堂堂。 这点,墨紫很看得清。 “墨紫,开门,快开门。”是白荷。 墨紫犹豫是否该把灯点起来,停在院中,问道,“前头散了么?” “没呢。”白荷的声音里有一种清晰的紧张感。 墨紫听出裘三娘还没回来,就不担心灯了,上前拔拴。一开门,见白荷手持着明黄的琉璃盏。似乎急跑过,灯盏乱晃,白荷呼吸急起急伏。 还以为白荷赶回来做饭,墨紫笑道,“我把点心都吃了,饱着呢。你不用真回来做饭。” “墨……”白荷一手叉上腰,低头调整仍急的呼吸,然后猛地抬起头,眼眶撑得老大,“墨紫,糟糕了。” 墨紫心里咯登一下,笑容隐了,神色却未变,“怎么,难道咱姑娘这就让太太许了人了?” “不是姑娘有事,是你有事。”白荷这回改拍心口,“太太传你过去呢。” 太太传她?墨紫立刻想到艾柳那张刻薄的脸。 “为何传我?”墨紫并不犹豫,跨出门槛,双手合上门。 “宴席早撤了,太太叫了伶官儿唱戏,又说小丫头们太多,就把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都赶到楼下去,只留了太太夫人的大丫环。约摸一个时辰,突然艾杏就下来叫我上去。太太吩咐,让我把你叫去,也没说什么事。我偷瞧咱姑娘的脸色,不太好看。太太虽是笑容满面,我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好好的,叫你做什么?”张氏和裘三娘之斗,已经到了连白荷这么善良的人都草木皆兵的地步。 “那走吧。”虽然传的是她,墨紫已冷静,“说不定太太瞧我把姑娘伺候得好,要赏我呢。” 白荷瞪她,遂无语。 第16章争玉堂春(四) 宴席摆在双喜楼。 顾名思义,那是两座一模一样的楼阁。男主男客在云喜静楼,女眷们一个风喜动楼,可互相望见,却又瞧不细致,达到男女守礼的妙处。 双喜楼位于湖畔,白日里墨紫经过的裘五院子的正对面,隔开小湖。 灯影绰约着渐通明起来时,墨紫看白荷愁眉不展,安慰道,“白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且放宽了心。” “墨紫,你虽才跟了姑娘不足半年,只领二等丫环的月钱,可我也看出来姑娘极器重你,全因你聪明的缘故。你平时少跟姑娘四处走动,多独自办差,所以我少不得要提醒你在太太面前的规矩。不管夸你也好,骂你也罢,不能怨不能顶,顺从谦卑些,切不可喜怒形于色。但凡她问你的话,尽量简短,挑好了讲。别当其他主子都跟咱姑娘一般好说话,不分大小能蹿到头顶上去。更何况,太太对咱姑娘本来就是没毛病也能挑出毛病来的,你我的表现皆会牵连姑娘。”白荷万事为裘三娘着想,其中也有对墨紫的关心。 墨紫俨然一本正经答道:“好姐姐,我打不回手骂不还口就是了。” 白荷眼皮一跳,装着打墨紫手臂一下,“说什么霉话?大不了就是挨顿训斥。好端端的,打你作甚?” “想打咱们姑娘不得,就冲我撒气罢。”墨紫故意逗白荷。 两人说话间,就过桥上岸,进了双喜楼之一的风喜动。楼下二十来个丫头仆妇,分坐了几桌,正往楼间戏台子上看热闹。 绿菊小衣见了她们,刚要围上来问什么事。 却被候在楼梯口的艾杏截个正好,双手插在腰间,站高着两阶,从眼缝里看扁墨紫,哼了一声,“怎么这么久?戏都快散了。” 艾字辈丫头全是太太房里出来的,自然把主子那套学得惟妙惟肖。 白荷打着笑脸,正待编个理由。 “若你还不通报,散得可不止是戏了。”墨紫却抢先说道,眉平眼静。变成丫头,无数人能踩在她头上,她已经忍了。同身为社会底层劳苦阶级,给艾杏欺负,她却不愿让步。 白荷苦笑。 艾杏以前见过墨紫,但觉毫不起眼,这回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话。语调平平淡淡,一脸呆呆板板,可她心里如同扎了刺似得不舒服。 更奇的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墨紫说得对,有些身不由己地往楼上报道,“回太太,墨紫来了。” “赶紧上来吧。”张氏的另一个大丫环艾桃传下话来。 墨紫不等艾杏让开,就从她身边跨上台阶。一回头,瞧见想跟上来的白荷让艾杏挡了,就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安心。 一踏上二楼的楼板,就见楼顶吊下数盏华美高灯,墙上点亮数十炳云晶瓷,雕梁画栋,香气华丽,美伦美奂。三张大圆红木台,让一群华衣锦服的女子围坐着,珠钗摇曳,金缀晃眼,玉器相磕,叮当妙音。 一眼,墨紫便瞧见裘三娘,坐在二桌头里,正淡饮一杯茶,目不转睛盯着楼外的戏台子,十分入迷一般。除裘三娘之外,人人目光在打量着她。她不及细看,做出近来最常用的姿势——低眉顺目。 “墨紫见过太太,各位夫人和姑娘。”弯膝作福,再直起。小小动作里藏着她的叛骨。本该是弯身伏着,等主子们说起才起。 但墨紫的本事在于不经意间引导他人的想法。好比这福身的动作,轻盈却诚恳,谦卑而乖觉,看得人飘忽忽,自以为被好好尊捧。张氏那么挑剔的人,都没拿此作文章。 墨紫想,她这个穿越人虽是普通了点,不过经历过花花绿绿的未来世界,难道演戏还不如一群困在宅子里的古代女人? 就听张氏笑着说道,“琼玉,人我可是给你叫来了。这下,总肯说一说究竟了吧?到底这丫头做了什么,让你都知道她名字,还非得见见人不可?” 不是张氏要找她麻烦?墨紫秋眸暗动,真没想到。 “你就是墨紫?”语气全然不像张氏,亲切慈祥。 “回夫人话,正是。”墨紫知道那叫琼玉的妇人多半就是卫氏,敬王爷的侧室。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卫氏声音虽好,却自有不同的威仪。 墨紫微微抬平了头,又巧妙利用角度,尽量让五官显得平板。 “挺乖巧的相貌,真看不出能讲出那么好的一个故事来。”卫氏如墨紫所料,穿得十分素雅,头上一根乌木簪子,腕上一只翠绿玉镯。 啊?还是那则故事?她已经抛之脑后了。又不是高唱诗仙李白的大作,管道升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她虽然利用这首锁南枝为自己脱困,却有心理准备,是惊艳一时,再过眼云烟的。如今却被人再次提及,严重怀疑自己的判断失误。 “哦,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让夫人夸好?”娇俏俏说话,讨喜的姿容,正是裘家七娘。 只 不过,七娘那身粉桃红,还有那些个发式首饰佩饰,让墨紫觉得刺眼。还有六娘,穿着湖水绿春装,头发大概还用了假发,堆得那个复杂,摇曳的金珠子银珠子,让她看上去简直闪闪发光。 “我哪有那么一张巧嘴,只会听不会说。”卫氏亲佛,说话总听着祥和,“所以,我才煽着你们母亲把人叫来了。” 墨紫立刻就想,不会还让她讲上一遍吧? “若不是这丫头说的故事,恐怕你三弟就多出一房妾室来了,还得费我力气打发。”主桌上另一位美妇人说道。 原来是卫三的妻子淑娘。 “这故事若能早些流传,我家老爷和二弟说不定能少娶几个。”显然是卫大夫人,四十多,富态雍容。 卫家的男人妻妾成群。卫三例外。 今天这桌上,上点年纪的都是正室夫人。卫氏例外。 “听听你们说的,连我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故事了。”张氏拾绢遮笑,眸光落在墨紫身上却犀利,“我瞧这丫头呆呆谔谔,一点机灵劲儿也没有,哪像巧嘴的。还愣着干什么,夫人们让你说,还不赶紧?” 又趁机贬裘三娘,“三娘,你怎么教的丫头?好不懂规矩。” 裘三娘将目光从戏台子上收回来,“母亲说的是。” 竟然轻易认了。 墨紫与裘三娘视线一对,嘴角稍稍勾起,偏低了头不让任何人瞧见,毕恭毕敬说道,“墨紫只是姑娘院里的粗使丫头,一向由白荷姐姐领着,少见世面。若弄错了规矩,也是墨紫笨。” 裘三娘又抬高了眉,眼线飞起。那是她最得意时的表情。墨紫,比那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丫头,懂她。 看似谦卑,却不谦卑。看似积弱,却不真弱。 那低眉顺目的墨紫就是让人挑不出刺来,张氏暗暗咬牙切齿。 第17章争玉堂春(五) 月挂中天。 伶旦们正清唱一出戏,没有鼓锣,没有二胡,唱得毫不吵闹。楼下丫头仆妇们嘻嘻哈哈的唠话,清晰可闻。然而,风喜动二楼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已全不在意,深深陷入赵学士和管氏的故事中。 对卫三等人来说,惊叹的是管氏那首精彩的小令。而对这里的女人们来,更多羡慕的是赵学士的深情与“迷途知返”。在座的多位夫人曾经历过丈夫纳新欢之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又有谁希望未来的夫君娶妾纳小? 不过,墨紫发现,其中三人没有羡慕之色。 一个是卫三夫人,她家里没有妾,最为得意。一个是始终微笑着的卫氏琼玉,她与卫三相似,爱的是我侬词。一个是张氏,她自己从侧室奋斗上来的,因此就有点不自得。 “这故事中的赵学士和管氏可真有其人?”开口的,居然是向来文静少言的裘六娘。 要说这裘六娘,人不坏,性子懦弱胆小,喜读诗词,颇有才情。 “墨紫不知。故事流传已久,难分真假。”墨紫瞧得真切,卫氏因裘六娘语气中毫不遮掩的慕仰而蹙起眉。 多是张氏已为六娘说了不少好话,卫氏正重点观察。 “我听着不像真人真事。即便真有其事,恐怕流传至今也有偏颇。”裘七娘说道,“自古风流大丈夫,娥皇女英亦是千年美谈。我看那故事中的管氏未免气量过小。想赵学士如此俊彦的人物,娶个小妾又有何妨?管氏既已年老,多个妹妹,还能帮她照顾夫君,有何不可?” 见裘七娘边说话边频望卫氏的样子,墨紫心想,八成她也看到卫氏皱眉,就想踩六娘下去,自己能得青眼。 “七姑娘年纪尚轻,话说得虽好,只怕不必等你年老,看夫君往家里头一个个娶进门的时候,就再不能大气量了。”卫三夫人冷言冷语,认为自己被小辈暗讽,极之不悦。 裘七娘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了一个,得罪了另一个。 “淑娘,七娘还小,话莽撞了些。你是长辈,别跟孩子较真。”卫氏作和事老,似乎裘七娘的话颇得她心。 “哪里还是孩子,十六七岁能当孩子娘亲了。”卫三夫人能不让自己的丈夫娶妾,自然不是普通人物,立刻顶回去,“我这也是教她。自己没经历过的事,别信口开河。” 场面就僵冷了下来。 墨紫这时突然说道:“姑娘可是让 墨紫备下文房四宝?” 裘三娘反应不慢,在众人目光聚到之时,盈盈站起,对主桌的长辈们微福身,“请允三娘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什么?她不急不忙,走到墨紫那儿去,附耳低语。那就是装腔作势,什么都没说。 墨紫却乖巧模样,连连称是,貌似无状,说道,“姑娘要将小令写下来,墨紫即刻去准备。” 裘三娘瞪瞪墨紫下楼的背影,对着主桌,有些娇嗔道,“这个笨丫头,我凑她耳朵说,就想让她悄悄办,然后写下那精彩小令来,博母亲夫人们开心。她可好,喊得恁大声,怎么不干脆让对面都听见咱们说话算了。我瞧啊,她讲故事马马虎虎,粗里粗气倒还能逗个乐。” 由墨紫引着,裘三娘一点就通。 结果,主桌上的气氛立刻轻松,夫人们抿嘴直笑。可张氏实在笑不出来,脸皮抽搐两下。别人没瞧见,卫氏却不小心瞥了个正好,但笑意很深,似乎没放在心上。 墨紫拿了笔墨纸上来,早有几个会看眼色的丫环腾空了张弹琴的桌几,于是她马上为裘三娘铺纸研墨。 裘三娘提笔就写。可写了一半时,她就停了停笔,抬头看一眼墨紫。 “姑娘,可是要蘸墨?”墨紫不待裘三娘说,就从她手里拿过笔去。 就这么一瞬间,主仆之间的眼神交流如下—— 裘三娘暗示:给我提个醒,下半首有点想不起来。你侬我侬的,捏来捏去? 墨紫暗示:不是我不提醒,现在有上级领导正考察你,要给人最佳印象啊。 “姑娘,给你笔。”墨紫一脸忠仆的表情。 裘三娘笑着,却抿紧唇线,似在磨牙。但她到底聪慧,况且我侬词实在上口,稍加思索后,将下半阙一蹴而就。末了,还用得意的眼神扫过墨紫。 墨紫心中暗笑:裘三娘这样的个性,适合经商,不适合窝里斗,动不动气焰就涨起来了。 “水云,拿来让我瞧瞧。”卫氏叫着裘三娘的闺名,招招手。 裘六娘还好,裘七娘脸上闪过不快。 裘三娘把小令拿过去给卫氏看了。 “你练得是汉黄门令的章草?”卫氏眼睛一亮。 “夫人博学强记,三娘却惭愧,只习得皮毛而已。”裘三娘一张好嘴。 “哪里是我博学强记,不过是我认识的人中也有写得一手漂亮 章草罢了。姑娘家练章草的,你倒是头一个。虽说少了点娟秀,可听说你自幼随父亲走动,该是合了你的性子。”卫氏这话一说出来,张氏和七娘幸灾乐祸。 “三娘是家中长女,父亲难免疼宠多些。年幼时不懂事,如今已不外出,在家孝敬双亲,喜个清静日子。”裘三娘三言二语,回答得诚实乖巧。 “是该如此。想我故去的父亲,我幼时也极疼我,常带我出门长见识。不过女儿家总要在家留些日子,免得出嫁后对父母有缺憾。如今,纵然想念也已见不到面。”卫氏说完,不禁抹泪。 惹得卫家的女子们纷纷拿帕子点眼角。 张氏也能挤出真泪来,“妹妹快别说了,我就想起老太爷大年下给我们买糖葫芦的事来,生生在眼前还晃着。” 卫氏起的头,当然也由她来收尾,擦去眼泪,微笑道,“是我的不是。难得一聚,还上你家来哭。看来,我也是老了。” 裘七娘奉承不遗余力,“夫人哪里老,跟我三姐姐在一处,跟姐妹花似的。” 在墨紫听来,七娘把卫氏捧高,却把张氏又踩了。 “呦,站在旁边的三姑娘和咱们姐姐是姐妹,那张姐姐岂不是多了一个女儿?”卫三夫人之前让卫氏劝下,心火却未完全熄灭,这回口蜜腹剑。 轮到张氏脸红一道白一道,但她不能瞪卫三夫人,只好拿七娘出气,“巧云,长辈们说话,你安静听着就好。” 裘七娘平时在张氏面前可算费尽心机地讨好,以为自己会是张氏最先考虑嫁入王府的人选。哪知席上张氏一个劲儿夸六娘,这才想靠自己争上一争。结果真真弄巧成拙,尴尬不已。 卫氏已没心思像刚才那般来劝,只对裘三娘说,“这字,可否送我?你真是好记性,听一遍就全记住了。” “这是夫人抬爱。”裘三娘回答,话不多,也不假,清清静静的。 卫氏让贴身丫环把字收好,就道乏了。 张氏留了两次客,看她真疲倦,只好作罢,并且打发人去对面楼里报一声。 一时半会儿,收拾的,伺候的,打点车马的,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好不忙碌。 第18章秋后算账(一) 半个时辰之后,一群人簇着另一群人,出了双喜楼,往车马道走去。 墨紫如同以往,牢牢看着裘三娘的背,和影子一样。 白荷她们总算能跟上来,在后头紧随。 “太太叫你做什么?”白荷与墨紫一排。 “没做什么,就讲了个故事。之前,我在雁楼里讲的那个,又让我给太太奶奶姑娘们说了一遍。”墨紫看着面前的人影重重,而卫氏与张氏走在女眷们的最前头。 “墨紫。”裘三娘唤一声。 “是。”墨紫应一声。 “你知道自己厉害吧?”貌似不经心,“若不是我的记性还不算差,刚才可就出丑了。” “我哪里有姑娘厉害,听一遍就一字不错,连上都来的贵客都夸您。”拐着弯提醒裘三娘,她还好没给念出下半阙来。 “我要是真写不下去呢?”裘三娘挺想知道。 “姑娘要真写不下去,墨紫就会把整首再念一遍。”墨紫早有准备。 “得了客人的夸?那咱们姑娘一定让那位王爷的姨太太喜欢了吧?没准,就看上咱姑娘了。”白荷欣喜。 “那可未必。”裘三娘精明毕现,冷笑道,“瞧瞧头里,我的好母亲正把六娘往前拱,而七娘紧拽着六娘不放。什么时候两个妹妹这么和美,我倒不知道。” “姑娘,咱不上去么?”白荷也想推上一推。 “我看卫氏不像张氏说的软性子。”因离大部队远,墨紫就说出来,“对六娘,似乎并不满意。对七娘,倒是袒护多些。” “对咱姑娘呢?”绿菊在后头关心。 “不算冷不算热,看不出心思。夸了姑娘,也是真夸。却提到姑娘随老爷走商的事,故不似特别喜爱。真要说,就是褒中有贬。”墨紫观察了半天,“恐怕太太错看了这位闺中好友。纵然二十年前性子软,可如今她能得到王妃的信任,还有回乡省亲的体面,哪会是随意拿捏的人?” “说得不错。”裘三娘表示赞同。 “可这不冷不热,有褒有贬的,咱们该怎么办?”白荷担着心思。 “她不中意我,我也还不一定中意她家的三少爷呢。”裘三娘态度轻松,却瞅瞅墨紫。 “我明天就去打听那位三少爷。”墨紫收到裘三娘的眼神。 “丫头们,瞧见没?别说我偏心眼儿。”裘三娘虽遭太太挤兑 ,不知何故,心情却不错,“墨紫这丫头,我什么都没说,她突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跟她要笔墨纸砚。好在后来她又说清楚,不然,你们姑娘我今晚要被人笑话了。” 墨紫跟裘三娘装傻,“我是瞧六姑娘七姑娘都给卫氏留了印象。再说七姑娘说错了话,惹卫三夫人跟卫氏不快,就想着姑娘你可以秀一下那手漂亮的章草。既显了长处,又缓了席上的紧张。谁知姑娘那么聪明,竟把听了一遍的词当场给写了出来。” 墨紫之所以明示裘三娘,因为她认为,卫氏是侧室,应该不会当众认同一夫一妻。裘六娘对故事的向往,令卫氏皱眉。反而,裘七娘说管氏气量小,合了卫氏心意。可卫氏特别让张氏找她来,不为了故事,还能为什么?除了管氏那首绝了的小令,大概不会有其他。 “章草还能绣?回去你绣个给我瞧瞧。”裘三娘当墨紫说真的,然后听到这个秀字,以为捉了她的失误。 墨紫心中叫苦,虽说古语白话的,她说得挺习惯,但难免冒些现代的词来。自己不觉得什么,听的人却懵懂。 “我那点针线本事,就能缝缝补补。让绿菊绣,绣一篇心经,跟版画一道送给贵客去。”她信口随说。 “绣一篇心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裘三娘认为是个好点子,“不如我自己绣,更有诚意。” 绿菊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却见白荷小衣都在偷笑。 “我平时真是惯坏你们了。”裘三娘回头板起脸,半眯起眸子。 “姑娘,您打样,奴婢来绣。等绣完了送人,那就是您自己绣的。”绿菊笑嘻嘻说道。 裘三娘的女红,自开始学起,就一直不怎么样。在家待了半年,还拿不出个像样的荷包香囊来。平日有工夫,宁可弹琴下棋,读读书练练字。 “墨紫,你觉得好笑就只管笑。”裘三娘不见墨紫跟那三个似的,以为她怕自己真脾气。 “姑娘,我自己就只能补衣服,哪有资格笑您错把牡丹绣成桃?”墨紫正经回答。 绿菊猛咳嗽,突然岔气呛到了。白荷打裘三娘说要自己绣心经,头就没抬起来过。小衣边帮绿菊拍背,边笑不停。 “好,好得很。”裘三娘心情不错时,可以随丫头们闹。 这种时候,她们与前方那群人的虚应客套格格不入,是不分主仆的深厚情谊。墨紫每回瞧着她们的笑容时,就会安慰自己,变成丫环的处境至少不算 很糟糕。 相较于后方无人注意到的和谐,被拥在前头的卫氏却能明显感觉到来自于张氏与裘七娘之间的暗流。 卫氏不动声色,转身在马车前站住,一手握住六娘,一手握住七娘,却对张氏说道,“好姐姐,你家这几个姑娘个个如你信中所说一般,可贴心的儿。我呀,真恨不得认作自己女儿。” 张氏一听,乐得脸上生花,“别说认女儿,就是带去我都不说什么。”双手推推六娘,“就这个吧。” 裘六娘娇羞地低下头来。 卫氏却拉拉裘七娘,“这个不也挺好吗?” 裘七娘依贴紧卫氏,一张甜嘴叫声干娘。 张氏一愣,眼风厉害起来,却讪笑道,“都让你带去,我身边就没贴心人儿说话了。你对姐姐可狠心。” “姐姐真是,刚还说让我带去呢。”卫氏说着话,目光投远,看到门廊上正和丫头们说说笑笑的裘三娘,不觉眸光湛湛,“放心,我就算真带,也只带走一个。” 这是卫氏今晚第一次亲口承认要带裘家的姑娘去上都,等于就给了张氏定心丸——裘家能和敬王府结亲! 这话张氏听了心定,六娘七娘也有了憧憬。饶是七娘再能表现,女儿家的矜持占主导,欣喜地垂了头。 “我还要在城里留一个月,走之前,咱们姐妹可得再聚聚。”卫氏终于放开六娘七娘,要上马车。 旁边的丫头掀开布帘子。 “下回,那得上我们家。早些来,咱们还能打个牌,姑娘们逛园子,热热闹闹整天。”卫大夫人这就定下了回宴。 张氏连说几声好,等卫府的女眷们一一上马车,驾出了门,这才领着女儿媳妇们转身。 裘三娘原本想回自己院里,安婆子却跑来说张氏还有话说,请她带着丫头们去主院。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去她院子?”待安婆子走远,裘三娘抱怨。 “六娘七娘,四奶奶五奶奶都去了。”白荷瞧得仔细。 墨紫眉心一拢。 那些明晃晃的琉璃灯,照亮漆黑的湖沿,却只有那一圈儿光,去不到深处。 第19章秋后算账(二) 啪—— 原本还能听见窃窃私语的院子里,刹那肃静。个个盯着狼狈倒在地上的墨紫,多数面露诧异,全然不知事情的起因。 那些在双喜楼上伺候的大丫环们,更是以为太太叫墨紫上前,定是要打赏的。毕竟墨紫说的故事,太太奶奶姑娘们似乎喜欢得紧。 跟在四奶奶身后的艾柳,还有让墨紫顶过,张氏的大丫环艾杏,一见此状,脸上就挂起幸灾乐祸的笑。 因为,墨紫挨了太太一巴掌,而且还是狠狠的,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白荷倒抽口气。绿菊甚至啊地叫了一声。 裘三娘就站在张氏身边。灯影晃动之下,没人看得清她的神情。但她没动,一动都没动,甚至拦住了想要冲上前的小衣。 辟啪—— 不知哪柄灯的蕊芯跳了跳。 张氏迷惑的眼神这才清明,施施然放下高抬的左手。之前那巴掌是她用右手打的,觉得不解气,想用左手再给墨紫一巴掌,谁想这人就倒地上了。难道她用的力道比自己想得大,可手掌一点儿不疼啊?再看墨紫,用手捂着脸,手背微微拱起,多半是肿了。 张氏满意了,声音刻薄,“不要脸的东西!以为能说会道,就想蛊惑主子客人?也不知哪本淫书上看来的艳词荡事,竟敢拿出来说。还和外头的歌姬比高低?赢了怎的?只让人以为我们府里出下作的小娼妇,无端端坏了你主子的名声。” 墨紫什么话都不说,似乎被打傻了,低头看着地面。 裘三娘听到张氏最后一句话,嘴角勾起冷笑。 张氏侧脸来看裘三娘,那冷笑却已经隐没了。 “三娘,你两个姐姐没得早,你就是府里的嫡长女,下头妹妹们都会看着你学的。你随老爷长年在外,任身边的丫头没大没小。知道的,那是你心好;不知道的,以为你不会教。我早想同你说,要多多约束底下人,看你才在家中安稳了半年,就拖至今日。实在是看不过眼,气得我动手。你今晚也瞧见了吧?分明是悍妇不让夫君娶妾,还弄了首什么锁南枝的小令,你侬我侬,好不惺惺作态。新鲜事下有企图,你这粗使丫头聪明得很,趁艾柳解手,进雁楼去勾引爷们。故事里头不让娶妾,我瞧她却是想高攀凤凰枝。”口口声声,说裘三娘不会管教,又说墨紫别有企图。 “母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若不喜欢我底下丫头们的作派,早些跟我说便罢了。我难道还真让人 爬到头上去不成?再说,母亲若提醒过我,无论如何,今晚我也不会让墨紫上得楼来,惹母亲生气,害你在客人面前失了脸面。”裘三娘这话绵里藏针,不过这针有些太明显。 低着头的墨紫暗自叹口气,裘三娘这脾气啊,既然忍,索性就忍到底。同样内容,换个柔和的说法,也不至于让所有人都知道两人不和。虽说,两人关系差,裘府上上下下,是个人就心里有数。 裘三娘忍得不成功,可张氏这点比她强,半点不恼,还一副慈母相,“我失了脸面有何要紧,倒是可惜我那妹妹更喜欢了六娘七娘。” 裘三娘真想拔了眼前女人的头发。说什么卫氏更喜欢六娘七娘,明明是她硬把人推到卫氏跟前去。而她对卫氏说了裘水云这个名字后,闭口不再提自己。现在,却把脏水泼到墨紫头上。 “安婆子,去给我拿家法棒来,今天我非打死这践东西不可,为我儿出口气。”想想一巴掌实在不能解气,又加上让裘三娘的话给刺激到,张氏真耍狠了,想要杀鸡儆猴。 肃静中的女人们终于哗然,开始交头接耳,因为任谁都以为不过是张氏代裘三娘对一个丫头的小小惩戒而已,现在却要请出家法棒。 上一个被张氏用家法棒的,是裘五院里最嚣张的丫头,当着五奶奶,两个粗壮的婆子打她整整五十棍,抬出府去时,看着就像活不成了。 墨紫这时抬了头。 裘三娘见她面色如常,既不畏惧,也不倔强,平平淡淡的样子。好像要被执行家法的,根本不是她。真想问问墨紫,怎么能一点儿不怕?是自己惹恼了张氏,进而连累她。 这家法,五尺高的棒子是祖母传给正室嫡妻的,裘三娘当然张氏打不得,可一个丫头,打残打废,张氏可以说了算。而且一旦请出来,裘三娘都不能违抗祖母留下的规矩。 从没这般六神无主,束手无策的裘三娘却在此时看见墨紫的嘴皮子很慢很慢动了动。她眼眸轻敛,回头,对身后三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丫头们厉声,让她们别再推搡她。 张氏自恃,裘三娘奈何不得,所以才无故拿其他丫头出气,心里好生痛快。 不一会儿,那安婆子招呼两个力壮的仆妇扛了家法棒来,咚地将棒子往墨紫身边一落。那声音沉得让胆小的丫头们往后缩了缩。 “太太,奶奶们,姑娘们,还请避远着些,免得惊到。”安婆子说道。 “拖过去点儿就是。”张氏心地 残忍,哪会怕这个,“此风不可涨,虽然初犯,也决不姑息,打个八十棍吧。” 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白荷从斜里冲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拚命磕头,“太太……墨紫一向谨守本份……不会做出那种事的……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太太……请您饶了墨紫吧……” 一个裘三娘没拦住,再有第二个,却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绿菊也奔上前,匍匐在地,“太太,若您真要罚,绿菊愿为墨紫分杖责。” 白荷忙跟着说:“白荷也愿意。求太太慈悲。” 墨紫没想到白荷和绿菊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她平素虽与她们交好,可对于她们那么忠心裘三娘,不以为然,还私底下评价为奴性。如今二人挺身而出,护她犹如亲姐妹,令她惭愧又感动不已。 “三娘,你这些丫头太放肆了,全教你惯得没大没小。”张氏想不到裘三娘的丫头们这么团结,心中更是怒不可遏,“索性我一并打死了,再让牙婆子给你挑好的来。” 分明是想斩断她手足,让她无可用之人,裘三娘的心火可不比张氏小多少。 “这是怎么回事?还没进门,就听见吵吵嚷嚷的!”裘五跨进院子,瞧人人都站在外面,挺热闹。 裘四紧跟其后,一眼看到坐在地上,让两婆子架着的墨紫,脸立刻板了起来,目光却变幻莫测。 “母亲,夜了。”他说道,“有事明天再说。” 第20章秋后算账(三) 本是大好的月圆夜,如今让晃动的琉璃盏照得心惊。廊上山水画灯的红坠子,让风打得滴溜溜转,蓬起又落。 “明儿,正儿,站你们媳妇那儿去。虽说这种事男人不用管,可难得也让你们哥俩瞧瞧执家法,教训仗主子好心却爬上头的刁奴。”张氏今日定要杀杀裘三娘的威风。在她心里,甚至认为,若将墨紫打死了,从此裘三娘就是板上肉,随她怎么切。整个裘府会真正由她控制,再无人敢同她作对。 裘五一看母亲教训的丫头是生面孔,不是他院里那些心肝宝贝,就嬉皮笑脸走到五奶奶身边。趁她不注意,手藏在背后,去捏五奶奶陪嫁丫头的手。 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众人当着睁眼瞎。 裘四却没同四奶奶站一处,反而立到张氏右侧,开口竟然是劝,“母亲,春夜凉,您前不久风寒才好,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奴婢伤了身,又犯咳嗽的老毛病。”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院里的人都听得清楚。其他人没什么,四奶奶却立刻向他投去诧异的一眼。 正如裘四是张氏最疼最放心的儿子,四奶奶也是张氏最喜爱的儿媳妇。这不仅因为她娘家是云州产丝大户,而且她生为嫡女,贤良淑德,性子特别好。张氏将艾莲艾柳放在裘四房里,她全然接受,连艾莲收房的仪式都是她亲手为裘四张罗的。 “我儿,今晚上不治了这下贱东西,我才会被活活气出病来。”张氏心意已决,“只要想到她差点勾上卫大人,我胸口就赌闷。” 几乎脱口而出,说根本子虚乌有,裘四张张嘴,却还是闭上了。依他看,母亲既然非要惩治墨紫,劝也是劝不听的,只能等更好的机会再说。 “来人,还不把这两个贱丫头给我拉开。”张氏怒喝。 没人敢忤逆这会儿的张氏,艾杏艾桃各带了小丫头上来拉开白荷和绿菊。 “给我打,狠狠得打。”白荷绿菊的苦苦哀求只让张氏更加恼火。 安婆子弯下腰,对墨紫说,“赶紧自己趴地吧。”她素来不讨厌墨紫,没想到太太要拿这丫头开刀,有些可怜墨紫。 墨紫仍端端坐着,捂脸的手已经放下,灯火之中,面色艳红,水眸荡漾明光,竟散发逼人的美丽。发散而不乱,衣沾尘却舞,仿佛天外谪下来的仙人。 裘四看着那样的墨紫,眸子越发幽暗起来。 执家法的两仆妇高举着杖,犹犹豫豫要落—— “且慢。”声不急不缓,音不高不低,裘三娘打破沉默。 这家,面上虽是张氏说了算,可裘三娘嫡长女的地位仍受到尊敬。仆妇们听了,棒子就停在半空,眼瞅住张氏,看她的意思。 “三娘,这家法棒是你祖母留给裘氏长媳的,专用来教训府中下人。你父亲一脉单传,你母亲早去,我虽为填房,可也是上得族谱的正室夫人。你身为晚辈,该懂规矩。”张氏请家法,就是为了不让裘三娘救人。 “女儿正是懂规矩,才请母亲住手。”相对墨紫的明艳,裘三娘的面容清冷,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这是什么规矩?”张氏瞧裘三娘的傲冷,心里没来由畏缩,更恨起来。 “母亲如今是后宅说一不二的人,当然有权力用家法。这点,三娘不能反对。不过,若三娘记得不错,祖母传给长媳的家法棒能教训的仆人要满足一个条件。”裘三娘成竹在胸。 “这我怎么会不知道?能打的,只能是卖断终生的下人。可我这后宅之中,凡是二等丫环以上,都是签了死契的,除非我撕了契放出——”张氏突然说不出来了。 墨紫低了头,唇抿起来,平平的,再渐渐微翘。 “母亲手上可有墨紫的卖身契?”裘三娘目中精光乍现,然后咄咄逼人,“若有,那可就奇了,明明是我从外头买回来的。” 张氏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份卖身契?而且现在才想起来,别说墨紫的,白荷,绿菊,小衣的,一份都没有。因为,她从来把那四个丫头当成是府里的下人。既然是府里的,就是她能打能骂的。家法棒请出来,以为她们的小命捏在自己手心,裘三娘只能干看着。 张氏那样得意,却是忘形。要不是裘三娘提起来,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个条件限制。早打骂惯了下人,只当自己是所有丫环仆妇婆子的主母。 “虽然卖身契在你手上,只要你还是裘家的人,我是你母亲,难道不能替你教训奴婢?”想要名正言顺,张氏用身份来压裘三娘。 “你是长辈,替我说说丫头们,我感激不尽。不过,怎么说我都是墨紫直接服侍的主子,让你打死了,怕是不妥吧?死契,是契上卖方的命属买方所有。万一亲人找去官府,告母亲一状,那就麻烦了。”裘三娘气势如虹,话锋如剑。 张氏已经完全处于败势,眼珠子光瞪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墨紫不懂规矩,母亲已打了她一个耳光。照理, 若未经我许可,那也是不行的。可我明白,母亲是为我好。所以,算我默许了。不过,家法棒未免太过了。还请母亲息怒,我回去会好好教她。”裘三娘真是,踩在脚下,还要踏两踏。 墨紫瞧张氏快气昏过去了。 “墨紫,还愣着干什么?说你笨,你还真不开窍。太太不打你了,赶紧谢过。”裘三娘给墨紫使眼色。 “谢太太宽厚。”墨紫说完,由坐改为站。 “事情已了,母亲早些歇息吧,别为个小婢,作坏自己的身子。”裘三娘福福身,“女儿这就告退了。” 白荷绿菊傻傻站着,想这事情怎么结束了? “白荷姐姐,还不给姑娘掌灯?”墨紫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声音好像珠子落玉盘,清脆脆。 两人这才应着,忙不迭挑起琉璃灯盏。裘三娘由两人引着,身后跟着墨紫和小衣,往院门口走去。 堵着门看热闹的丫环仆妇们纷纷让开路。 待五人出了院子,就听里面一阵乱嚷。喊娘的,叫婆婆的,呼太太的,还有说请大夫的。 原来,张氏竟被气晕了过去。 应该是运动太少,心眼太坏,刺激受得不太多,导致呼吸不畅,缺氧窒息。墨紫虽然这么想着,却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 第21章谁说规矩(一) 这日,白荷在东厢她们的屋子里,正为墨紫上药。 恰巧让经过窗外的裘三娘看见了,又开始置气,“哪是在打你的脸?分明是想打我的脸。我叫她一声母亲,她还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好不可笑。如今我守在家里,全看父亲的面上。否则,她那么闹一出,我早还上一巴掌了。” 白荷手指轻如羽毛,边上着药,边说道,“姑娘,何必同太太计较?等嫁出去,姑娘就不是裘家人,再不用受那份闲气。咱们先忍忍,免得太太把姑娘随便许了不好的人家。” 陪在裘三娘身后的绿菊心直口快,“要我说,咱姑娘做得再好,太太也不会给选好人家。” 白荷总不愿把人想得太坏,“姑娘是裘府大小姐,太太就算不喜姑娘,也得顾及老爷的脸面吧。老爷还在呢。” 话虽这么说,但裘老爷如油灯将尽,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甚至大夫都说就这个月里的事了。他纵情声色,掏空了本不算强健的身子骨,耳根子又软,以为张氏性情敦厚,又替他生养了两个儿子,待他百年后,母子会照顾三娘这些女儿及另三房姨娘,于是将裘家的铺子生意和地产都交给这母子三人手中。 父亲虽糊涂了,裘三娘却不曾怪过他一句。无论如何,对她,父亲还是相当慈爱的。单是带着她云游四海,又教她看帐打点生意,已非普通父亲能做到。如今,困在家中,却尚不是绝路,也多亏了父亲。 思及父亲的身体,裘三娘的面容有了一抹愁云。 墨紫心想这是父女情深,胸口却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目不能视,只觉红光一片,铺天盖地袭来。 “可是我手太重了?”白荷一惊,忙停下来。 墨紫眼前再度清晰,神情恍惚,嚅嚅说道,“没有。怎么?” “一脸快掉眼泪的疼模样。”白荷将药瓶口塞上。 裘三娘看着墨紫,“你现在这模样,倒比让人甩了一巴掌还难看。那晚,我瞧你气定神闲,似乎知道棍子打不上来。” “事关姑娘的颜面。而且我若怕了,有人岂不更得意?不过,姑娘将且慢二字说出来的时候,恰——恰——好啊。”正好到她以为要挨上两棍子,裘三娘才会说卖身契归属的事儿。 那一刻,她不怕么? 不,她怕。很怕。非常怕。 从现代回去的,就能胆大包天?别幼稚了。和古人同样的血肉之躯,身份还低贱,法制不健全 ,生命不保障,就算满脑子的创新点子和未来思想,若裘三娘冷眼旁观的话,她还只能活生生被打死。跟张氏求饶,说自己能帮她赚大钱,要多少银子有多少?人家定当她疯子胡言乱语。 因为怕了,事后傍着大树好乘凉的想法,略有改变。她得给自己准备好后路,而不是一昧依赖于裘三娘。 这位大小姐个性相当情绪化,高兴时好相处,不高兴时爆脾气。好比那晚,她用唇语说了卖身契三个字,就是给裘三娘出主意。裘三娘硬拖到最后一刻才说,不仅让她捏把汗,还把张氏气得七窍生烟,直接导致两人彻底撕破脸。 裘三娘出身好,不用怕。她只是个打工的,随时会成为斗争牺牲品。 “姑娘,的确够悬的。”绿菊一想,就惊魂不定,拍拍胸口,“我当时吓得不敢睁眼,以为墨紫死定了。” “我就想瞧我那好母亲心情从山顶跌落谷底的样子。”裘三娘不觉得有什么,“果然,没让我失望。就算我晚说片刻,挨几棍子也死不了人。” 墨紫怎能不了解裘三娘?她比其他千金小姐体恤下人,但并不是善良,而是她不轻易相信别人。一手培养出来,能获得她重用的,又只有几个。因此,比较好说话,对白荷她们随和。她能在那晚出面救墨紫,不是菩萨心肠,因为张氏借题发挥,矛头对准的其实是她。如果墨紫让张氏处置了,她从此就被张氏压制,且在府里失了地位,有一荣俱荣的考量。 裘三娘这半年在府中,几乎不踏出大门半步,不是她乖乖听张氏的话,其实,在稳固自己作为大小姐的权力。 墨紫有三个制高点。裘三娘则借嫡长女的身份在各房走动。明里,张氏说了算。暗里,那些打算两边倒的墙头草正在增多。 当然,墨紫并不是说裘三娘坏。裘府里头风雨飘摇,一个没有亲娘保护,让后娘成天算计的小姐,就必须要自己坚韧。善良,心肠软,只会让自己活得凄惨而已。 就像墨紫一直慢腾腾帮自己打算,裘三娘所做的,也不过如此。 正因为这半斤八两,墨紫对裘三娘,算得上相知甚深。 白荷和绿菊,听到裘三娘的挨几棍子死不了人的说法,全然能接受。在她们心里,即使替裘三娘死,也是奴婢,尤其是忠心的奴婢应该做的。 斜靠在门槛上,瘦瘦高高,貌不惊人的小衣却低语一声,“我才不会让那棍子打下去呢。” 这话出自小衣的口, 墨紫倒是没想到,毕竟小衣对裘三娘的忠心不亚于白荷绿菊。也许,就是同为丫环的情谊吧。 “姑娘,这几日天气好,你要不要替老爷去慈念庵里烧些香求支平安签?”默念职业道德三遍,墨紫用手轻擦了一下鼻尖。消肿的药膏不像她读过书里说的冰凉凉,却有股很重的药味,刺得鼻痒。 张氏的动作快,她的动作何尝慢?张氏叫她上前时,那可不是要打赏的语气。她醒来遇到裘三娘这样精明的主开始,从不敢小瞧古人。因而,往张氏跟前一站,心里有最坏的打算。张氏右手抬起的瞬间,她的左脸就顺掌风往右偏去,化掉张氏一半力气。见其目光凶狠,不是一个巴掌能了结的情况,干脆就往地上一跌。隔开的距离,张氏打不到也踢不到。好歹,她也是个当兵的,让手不提肩不能挑的贵妇人打疼,会对不起前世的老班长。 “慈念庵?”裘三娘立刻想起前两日墨紫跟她提过。 “若是能住上几日,就更好了。”墨紫再接再厉,力求“完美”。 “你又打什么主意?”裘三娘丹寇指尖敲着窗棱。 “能让姑娘一显孝心的主意。”墨紫一笑,眸子弯弯,如两泓月下明潭。 第22章谁说规矩(二) “我不去。”裘三娘在石椅上坐下来,懒洋洋,身若无骨,斜靠着石亭红柱。 “姑娘!”喊起来的,不是墨紫,却是白荷。 绿菊也急,“姑娘,这可是好机会。” 小衣站在红柱外,她轮值时,只负责裘三娘的安全,出主意或表达意见,很少。 若是墨紫还没解释过,裘三娘说不去,白荷同绿菊可能不会觉得什么。可她说出卫氏这月里会住在慈念庵,因怕人扰清静。连张氏都不清楚,更别说六娘七娘。这样一个消息让看门人田大套出来,独独告诉她们院里。 只要善加利用,就说不定能成好事,裘三娘却不愿意。 两人怎么不急? “姑娘,咱有老爷特许的出府玉牌。我瞧墨紫说得好。多有孝女,入庵斋沐三日七日。姑娘从前也去慈念庵住过,再说还是为了老爷,太太更不会疑心了。”白荷以为裘三娘怕张氏不肯。 “管她疑不疑心。若真是为了爹爹平安,她拦着我,我也会去。”裘三娘哼一声,轻拨琴弦,“只是,打着幌子,跑到那种清静地方,却是要哄人开心,选我作儿媳妇,我脸皮可没那么厚。” 白荷咽回去话,自家姑娘的傲气,偏偏这节骨眼上出来了。 “墨紫,自从让我母亲打了脸,这两日你没出过院子,那田大如何传消息给你?”裘三娘倒对此好奇。 “请小衣替我走了一趟。”墨紫心中一直对卫氏与慈念庵姑子一部马车存有疑问,因而特别让田大留意。 “怎么,你想我去慈念庵住些时日,讨得卫氏欢心?才说你了解我,真让我要自打嘴巴。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作主。若母亲帮我选了门不像样的亲事,我可以据理力争。可背着父母跑去求人娶,我做不来。”裘三娘觉得丢人。 “姑娘,恕我直言。”墨紫说着白话古文,但毕竟想法放得开,“太太气晕过去,姑娘这两日可曾探视到过?” “我去请过安,是她不肯见我。”裘三娘也不是那么不懂事。 “太太不肯见你,就是不肯原谅你。姑娘,如今太太这般对你,你若不为自己筹划,恐怕等到她将你随便许配给人时,你连据理力争的机会都不会有。”当那么多人的面,不给张氏台阶。以前至少还能你虚我伪装母女,如今只怕张氏借晕倒而要彻底撕破脸。 裘三娘拢住眉头。 “姑娘,太太已经拿走了裘家的一 切,铺子田产都在她那房手中。老爷——我不说不好的话,但姑娘你心中透亮。太太多半不会相信姑娘一点私房不留,可困了姑娘半年,她大概认为这笔数目不大。那晚,不过因墨紫讲的故事让人夸了几句,她却动用家法,还要打白荷和绿菊。姑娘聪慧,刚还说那是借我们打你的脸。可姑娘想过没有,太太因何如此?”墨紫问道。 “你是说,对她,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裘三娘眼眸锐冷。 “我的意思是,姑娘本不是拘泥规矩的人,何必让人替自己作主,而且明明可以争取。”比起裘三娘的冷,墨紫眸中平静无波,“也并非让姑娘去讨好谄媚。那卫氏是个聪明的。咱们若真过份积极,说不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好平常心,不用多说多做,让卫氏了解真正的姑娘就可以了。到时候,若她没选姑娘,咱好歹也给了她机会。不然,凭两顿饭,就能挑出好儿媳?” 裘三娘听完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状似要撕墨紫嘴的动作,“瞧瞧你这本事,黑白颠倒,变成我们给人机会了。” “机会是双方的。”墨紫认为已经到了该说就说的时候,“卫氏看姑娘嫁不嫁得,姑娘也得看这敬王府自己想不想去,爱不爱去。再说,我如今怕也是太太的眼中钉了,出门不像以往那么便利。出入慈念庵,要比裘府容易得多,才好打听那位王府三郎的事。要是人品问题,姑娘就算被选上了,我也要劝姑娘不嫁的。” 墨紫这番话,白荷绿菊连连应和,直说就是就是。 “你们该知道,就算爹爹去了,张氏意图害我,我也不怕,大不了就是出府单过。我虽为女儿身,却从未觉得比好男儿差。论起营生,我那两个弟弟远不如我。就算手里只剩百两银子,只要你们几个跟着我,我就能给它翻个数倍。”裘三娘话锋却在此时一转,“可这世道,我又清楚,对女子委实不公。若不成亲,我就分家出去,以后指不定让人说成什么。我不为自己,也得为我死去的娘亲着想。她一辈子当着贤妇,怎好让我这个女儿坏了名声。罢了,既然路还未绝,墨紫,我就听你所言。” 墨紫淡淡一笑。 白荷却大喜,“姑娘想得好。女大当嫁。单过这话,说说可以,真做起来,可不简单。我看卫氏雍容华贵,举止可不同一般夫人太太,心眼儿又慈得跟菩萨似的,想来那家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若姑娘嫁得如意郎君,可不是比自己作营生强上百倍?” 裘三娘一伸藕臂,将手掌堵在白荷嘴前,“墨紫说的,让我 觉得不去就对不起自己,可白荷你说的,让我怎么又不想去了呢?如意郎君?跟爹爹走了这些年那么些地方,我还没瞧见过什么如意郎君,负心郎君倒见了很多。” 裘三娘这点与墨紫相似,对生死相许的爱情从不怀有期望。 白荷想要辨驳,又怕裘三娘真不去,只好忍住不开口。 “姑娘既已决定,不如先去看看老爷。老爷同意了,太太就不得不同意。”内宅是张氏管,可裘三娘是为她爹求平安。墨紫再献小计。 “墨紫,我要嫁进龙潭虎穴去,第一个找你算账。”裘三娘却欣赏墨紫的玲珑心思。 “至少比在一潭死水里好。”墨紫的意思,就是说裘三娘的境地,已经恶化到难以改善的程度。 “是,比困死了,只能难得伸伸手脚的死水潭好。”而裘三娘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 “且把此事当成姑娘常谈的生意来看,做好了,就是一盘新营生,一本万利。”墨紫说罢。 “好丫头,知道什么最中我心意。”裘三娘不吝夸奖。的确,这么一看,心里就好过得多。若想要人买货,自然要费些心思的。 说动就动,裘三娘起身,带了白荷和小衣,去裘老爷院里探病说事。 第23章谁说规矩(三) 裘老爷听三娘要为他祈平安,行七日沐斋,哪会不答应她去。不仅如此,白荷还对墨紫说,老爷眼角含泪,握着三娘的手,直说没白疼她。 “姑娘一路回来,脸色就不太好看,叹说若不是太太从中作梗,父女的感情也不至于疏远了。”白荷也叹着气。 “我看这府里头就咱姑娘对老爷还好着,天天要去请安一次。没见六姑娘七姑娘她们那么勤快,倒是成日围着太太转。”绿菊躺在铺上,手枕着头,侧身过来看白荷和墨紫,“我听晋书说,六姑娘七姑娘每回去看老爷,坐不敢坐,茶不敢吃,就怕老爷将病气染给她们似的。老爷发了一通脾气,让她们以后别去,她们还真不去了。” 晋书是裘老爷的小书僮。 “又何止是六姑娘七姑娘,便是太太带着九姑娘,也不久坐,稍稍看过就让奶娘领出去。老爷真可怜。一个大夫人加三房姨娘,七个儿女,如今身边只得咱姑娘平时病床前端茶递药。”白荷想起白日间在裘老爷院里所见,不由有些唏嘘。 “所以,你干娘比老爷运气好。老爷有七个儿女,只有一个尽孝道。你干娘就你一个干闺女,却比亲闺女还亲。”墨紫的床铺靠窗,月光将绵纸照得雪白。 “真的。”绿菊也来唏嘘,“咱这些无父无母的,能认干亲,多个疼自己的长辈,都恨不能掏心掏肺对人好。偏生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连手指也不用动的小姐少爷们,却嫌弃父母年老多病。” “别说了,至少咱姑娘不是那种人。”白荷听到更鼓,“赶紧睡吧,明儿一早可有的忙呢。” 古代小姐出个门,特别还要在外头过夜,那可是件很麻烦很琐碎的事。一般的规矩从获得父母许可,派人到庵中投帖定日子,安排随行的丫环仆妇婆子小厮护院,还要订制新衣,装备日常生活品,连床上用品都得自带,还有平日所看书籍琴棋,文房四宝这些,至少需一个月时间,才出得去这种七日夜不回家的门。 不过,这次出行决定得仓促,又要赶上卫氏在慈念庵的时候,因此老爷一准,明日让小厮去庵中投帖,后日就出发。 “不晓得太太若知道了,会不会又要闹腾一场?”绿菊嘟哝一句,转个身睡着了。 墨紫闭上眼,一点不担心。张氏闹腾,难道裘三娘不会闹腾?各有各法,走着瞧罢。 第二日,裘三娘遣个小厮去慈念庵送帖,让他得了信速速回来。墨紫她们自管收拾行李,忙得个底朝天。 且说裘三娘院里没有特意隐瞒消息,可等张氏得知,这日早饭已经用罢。 “你说什么?”张氏一气之下,摔了茶碟。 吓得艾杏往旁边躲碎片。 安婆子到底是老人了,张氏什么样子她没瞧见过,双手垂身侧,恭敬答道,“三姑娘要去慈念庵里行七日祈愿沐斋礼。今天一大早,打发人去了庵里递帖子。” “她这是要干什么?”张氏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就在庵里住着,“我这两日不受她的请安,她就翻大了胆,以为我万事不管,是不是?” “太太,我底下小丫头瞧见三姑娘昨日去了老爷院里,想来是老爷同意的。”安婆子反倒是旁观者清,“不然,三姑娘也不会没您同意就自作主张。” “老爷同意有什么用!这是内宅。内宅的事不论大小,归我管。她就算是大小姐,也得听我这个老娘的。”张氏小门户中的嘴脸终于露了出来,“艾杏,你给我去把咱家大小姐请来。我倒要看看,裘府的大门没我同意她怎么踏得出去!”火气从那晚就没消过。 艾杏一听,乐滋滋地应着向外走。 没想到帘子一打,进来了四奶奶,将艾杏拉住。 “太太,我刚在外头听见了,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四奶奶轻轻坐到张氏身边,“太太切莫为这等小事置气。我听说了三娘要去庵里沐斋,不过也听说是替老爷祈福保平安,为显诚孝之心,才选了七日礼。” 张氏一愣,随即骂安婆子,“老皮嘴子不早跟我说清楚。” “您别怪安妈妈,恐怕安妈妈也不知道。”四奶奶看安婆子果然忙不迭点头,“如今您既然知道了,若不让三娘去,只怕传到老爷耳里,会说太太的不是。” “就算如此,我要是一声不吭,这家里以后我管还是管不得了?”狡猾的死丫头,竟用了孝礼来对抗她。 张氏愤愤然,心中难平。本以为那晚虽没能打死三娘的丫头,但好歹在那么多人面前,算是甩到了三娘的脸子。她后头假装气晕,则想让三娘承担蛮横无理之名。 “三娘再厉害,总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和裘三娘从未有过正面冲突,因她有个“十分能干”的婆婆,不劳自己费心思。 “话是这么说,可她一日是裘府大小姐,我就寝食难安。”已经到了如此憎恶的地步。 “太太先同王府结了亲,再替三娘找人家不迟。老爷身体不好,婚事自 然由太太说了算。”四奶奶虽没有害人之心,却有防人之意,“可若是太太此刻不让三娘去慈念庵,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胡说八道。更何况,还是老爷答应了的。” 孝,是一切德之根本。阻止三娘行孝道,事情这般传出去的话,裘家会让人骂,会让人笑,会让人鄙视且不齿。 “可让我轻易就这么让她出门,我心里堵得慌。”张氏眉尖一耸,心眼就冒出坏水,“素心,你那库房的钥匙可要把把紧。她既要扮孝,又不知会我,七日沐斋需要的一应物品,就自己掏银子买。” 四奶奶江素心很了解她婆婆,话说到这份上,若再劝,火星子说不准就跳到自己身上来了,于是没吱声,微微点了点头。 “老五那两口子,我是不指望的。”张氏拉过长媳的手,“只盼老四和你两个能把家业撑起来,将来照顾老五一家就行了。正儿媳妇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把后宅采买当成给娘家送钱,以次充好,或高出外头两倍的价钱从娘家的铺子里买东西进来。我现在不说,等着月底拢帐的时候,看她如何跟我解释。也怪正儿不争气,弄得我没法在他媳妇面前直腰板,还得替他陪笑脸。” “太太,且宽心。不说五弟还小,性子不定,夫君就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我们不照应着,还有谁能照应呢?”四奶奶笑容温温的。 裘三娘去慈念庵的事就此解决,不知张氏是心火过旺,还是墨紫这招以孝为名遮蔽力强,竟无人探究其深意,只做些自以为是的克扣。 第24章谁说规矩(四) 四奶奶江素心从太太屋里出来,贴身大丫环宝珠跟着她走到院外,瞧四下无人,这才小声问道,“奶奶可对太太说了?” “太太正为三娘要出门的事摔东西生气,我忙着劝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提。过几日,等太太心情好些了再说罢。”江素心想到婆婆的吩咐,心里并不是太愿意,但不听又不行。 其实,就她看,婆婆完全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去针对三娘。女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好人家。而老爷病重,要把三娘许给谁,还不是婆婆一句话的事。婆婆就该在小事上对三娘让步,顺着哄着,才不会弄得如今三娘事事小心万分。这么下去,恐怕婚事也不会简单过去,必闹得鸡飞狗跳。 江素心娘家母亲也是正室夫人,对待她庶出的姐妹兄弟,手腕就高明得多。既不会让他们威胁到自己儿女的地位,也不会让外人有说三道四的机会。 同她母亲相比,婆婆对付三娘的手法未免过于急躁沉不住气。 有时,江素心就会想,或许是侧室扶正的,婆婆心里惧怕名正言顺的三娘,感觉已经低了三娘一阶,因此将裘家的财产掌握到手后,事无大小,都要赢过这位大小姐才满意。 “奶奶,咱回去了么?”宝珠就问。 “……”江素心略沉静一会儿,“不,上库房瞧瞧去。” 衡量下来,目前,还是不要拿自己受宠的地位来冒险,暂且照着婆婆的意思去做。反正,都知道库房的钥匙虽然她也有一份,可拿大主意的仍是婆婆。闹,也闹不到自己头上。 裘府的内宅库房,收着各种值钱的东西,大到万两黄金的红珊瑚屏风,小到一只金玉酒杯。除非已由老爷太太赏下的,否则从库中拿出去,就一定还要原封不动拿回来。 正月里,四姨娘借了一套翡翠珍珠的头面回娘家,谁知送回来时,少了一颗价值三百两的大珍珠。太太就让姨娘贴私己钱补上。四姨娘的银子偷偷给了七娘,哪来三百两,只好帮自家绸缎铺里绣花。至今还差着数呢。 一进库房所在的高墙大院,几个管事娘子就迎上来,半跪着叫四奶奶。 江素心让她们都起来,坐进库房隔壁的堂子间。小丫头递上香茶,她悠悠喝了一口。 “四奶奶可是要抽检?”这里除了主子,最大的是安婆子的儿媳妇,人称安顺媳妇。 库房中的物品,每两月要清点,或由主子亲点,或由指派的丫环媳妇婆子点后上报。临时抽 检,是从裘三娘掌库时传下的。江素心觉得好,就沿用了。 裘三娘掌库的规矩条条明文写下,奖罚分明,连掌库者都受限于这些规矩,这令初掌库房的江素心大开眼界。可婆婆却怕这些规矩不利于她行使私权,在换了库房的所有仆妇时,干脆也废了本子,用回老爷掌库时的规矩。若是婆婆扣了库房里的东西不还,那可不能追讨。 江素心让安顺媳妇拿簿子来,往上瞧了一眼,问道,“今日外园无宴?” 安顺媳妇回答:“不曾有人来说。” “那——今日就封库通检吧。”江素心合上簿子,“取牌子来。” 通检,就是样样清点。封库,则不能往外拿,只能收进来。 安顺媳妇奇怪,就快月底了,现在通检,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嘛?可想归想,却不敢拖延,赶紧拿了分工的牌子来。 江素心一个个分了工,自己却没打算亲点,让宝珠跟进库房去,堂上只留了安顺媳妇说话。 “这是太太的意思。”江素心察言观色,怎不知安顺媳妇背地里叨烦。 安顺媳妇马上一个笑脸,“四奶奶,我就说嘛,您不会无缘无故封库。” 江素心知她讨好自己,也不以为意,“平日里,三姑娘差谁来取库里的东西?” “三姑娘自打交了库房钥匙就没来过。每回领太太赏,多遣她身边的大丫头白荷,还有二等丫环绿菊。”安家是张氏自娘家带来的心腹,哪能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之间的矛盾。听四奶奶打听三娘的事,安顺媳妇回答得十分慇勤。 “只有这二人?”江素心淡然问。 “我只见过这二人。不过,倒是听我婆婆说起几日前的事,太太教训了三姑娘院里的一个粗使丫头,叫墨紫的。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过这名字?”安顺媳妇是个很能聊的。 “也算不上教训,打了一巴掌而已。”江素心放下杯子,起身,又关照安顺媳妇,“记住,今日谁也不能从库房里拿东西。真是外园里爷们急用的,让人来找我。” “是,四奶奶。”安顺媳妇跟在江素心身后,将她送到院门口。 等江素心走得没影了,安顺媳妇找个信任的小丫头,“快去安妈妈那儿打听清楚,究竟太太是什么意思。”四奶奶真好性,说了等于没说。到时候,得罪人的,就成了自己。 封库?哪儿那么好封! 五少 爷动不动就拿库里的首饰送给他那些丫头,几天一趟。平时,安顺媳妇是这头给了,那头赶紧再报太太。打骂还是睁一眼闭一眼,都由太太决定。婆婆说,若是值个十来两,几十两的小东西,太太几乎是不管的。要赶巧了今日,她不给,闹到太太那儿去,能骂亲儿子却帮着她吗?根本没可能。 等小丫头报了信,得知是太太要给三姑娘脸色看,安顺媳妇就有数了。拿包瓜子,又沏了壶茶,在廊下坐着,一口一个瓜壳往外吐。 七日沐斋礼所需的香具,茶器,还有头面首饰,都是由一定规制的。庵门清净地,也不喜金银器,讲究素淡,却又不能失了大户人家小姐的身份,因此玉器最好。明日就要出门,今日必然来取玉。 午时刚过,就有人扣起门环来。 看门的小丫头细声细气问是谁。 “我是三姑娘院里的丫头白荷。” 小丫头赶紧瞅不远处的安顺媳妇一眼。 安顺媳妇招手把小丫头叫过去,贴耳如此这般吩咐。 小丫头站在门后,微尖了嗓子,“今日封库通检,只能收物不能取物,你明日再来。” 外头好一会儿安静。 安顺媳妇以为人知趣,很容易就被打发了,不由得意。 就在此时,一个她从未听过的清亮女声传进院中,令丫环媳妇们面面相觑。 “我们所取的不是公中之物,而是存放在库房中属于三姑娘的物件,与通检何干?先把门开了,请管事娘子来说话。” 第25章谁说规矩(五) 门开了。 走进来两个身材纤细的丫环。一个是安顺媳妇认识的白荷,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安顺媳妇心道,莫非就是让太太打了一耳光的墨紫? 这门虽然是不得不开的,可安顺媳妇是库房管事,地位在一等丫环之上,自不必起身相迎,而且还可以摆副晚娘面孔。 “刚才那话是你说的?”下巴一抬,掌管库房重地的安顺媳妇藐视着那张看不太清楚的面孔,实在很普通而且灰扑扑的样子。 “墨紫,这位是库房的管事娘子,我们说安婶子。”白荷低语。 内宅的管事娘子,职务上如同外宅的男性管事管家,铺子和生意上的掌柜掌事,专门替女眷们打点实务,在内宅往往有一定的权力。 “白荷我知道,可你是谁?”安顺媳妇心里因墨紫的话有些发虚,面上却强硬。 “我叫墨紫……”墨紫还未说完,安顺媳妇就笑出了声。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让太太打了一巴掌的墨紫嘛。”安顺媳妇一说完,就有小丫头们嘻嘻直笑,“怎么,没打疼,还想惹太太多打两巴掌?” 白荷皱起眉。她虽只来过几次,却还从没见过安顺媳妇说话如此刁钻刻薄。 墨紫若不想引人注意,脸总是向下藏起一点,下颚稍稍收紧,两边多留些鬓发将光线挡掉。因此她嘴角平直,却无人看到她眸中的笑意。 “究竟我说了什么,又讨得太太打?请安婶子跟我说说,免得我总犯糊涂。”这一地的瓜子皮啊,等她们很久了吧。 安顺媳妇见墨紫貌不惊人,似乎挺好欺负,于是恶向胆边生,“什么公中的,姑娘的,打我接手库房,就没听过这种说法。凡是库房里的,就是裘家的。只要是裘家的,就是老爷太太的。除非老爷太太说赏了,不然拿出去就得还回来。今日太太和奶奶说封库通检,我们自然要听吩咐做事。否则,我耳根子软,东西叫你领了去,可又不是你家姑娘给我发月钱。我要让太太罚了,你家姑娘能替我求到情不成?” “姑娘那时的规矩,通检不算各房借放的东西。”白荷也知道。 “你也说是那时的规矩了。如今三姑娘又不掌着钥匙,她定的一本规矩早叫太太废了,仍用老爷当家时传下的。我们当下人的,谁拿着钥匙,就听谁的话。”安顺媳妇哼哼两声。 墨紫心想,好生动的狗仗人势!怎么不干脆说只认 肉骨头不认人? “姑娘当初掌库时的规矩改了,难道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也改了?”她平心静气。 墨紫刚随三娘进府时,整理过库房历年历代的记事簿。一大箱子,记着平时取出取入,还有清点之后的总录。因为想要了解身处的环境,她好好地翻过几本。裘老太爷那时的库房里,好东西才真叫多。如今,却连根几十两的金簪子都当宝搁进箱笼里。 “改规矩的是你家姑娘。太太掌钥后,才又用回从前的规矩。”安顺媳妇不明白自己已经掉入了陷阱。 “既然这样,那就行了。”墨紫不再废话,从袖里拉出一张单子,“这是姑娘吩咐要取回的东西,麻烦安婶子拿给我们。” 安顺媳妇闻言,忍不住跳了起来,“真是猪脑袋不开窍,都跟你说你家姑娘的规矩行不通了。” “我没让你用姑娘的规矩,而是让你用太太的规矩。你说太太的规矩就是老爷那时的规矩,那你听好。大周玄明十六年元月十五,也就是三姑娘十岁时,前后宅库房的钥匙由老爷管着。那日,封库通检。太太遣安妈妈取走存放的玉如意一双,名画三幅,瓷器四对。”墨紫见安顺媳妇半张着嘴,又添一句,“你若不信,可以去看簿子,就在箱子最上头的几本中。” 安顺媳妇这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叫了一个仆妇,去把玄明十六年的簿子拿来。她还真要查查看,无论如何不相信一个蠢丫头能记得这种事。要是说错了,不用等太太,她先给丫头一个耳刮子。 簿子拿得来,她翻开第一页,脸色刷白。墨紫居然说的一点不错,还有管事备注,清清楚楚写明各房寄放的私有物不算在通检之中,亦不受封库限制。 看完,安顺媳妇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去。这可怎么是好?要是不让取,就自打嘴巴。要是让取,她的差事一定让太太撤掉。 “安婶子若是抽不出人手,找个小丫头跟着,我们自己去取也是一样的。”墨紫微垂眼微垂头的姿势仿佛将眼前人捧到了极高点。 她身旁的白荷却看到完全不同的画面,那是安顺媳妇犹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的灰溜溜。 “拿来让我瞧瞧。”就在墨紫和白荷身后,有个人说道。 安顺媳妇灰败的神色突然烟消云散,不但站得直,还走得快,语气恭敬,却因连着的两声四奶奶,还有那颤抖得递出簿子的手,透出她的紧张。 白荷忙半福了身。 墨紫则从容一些。 “还真是这么个做法。”江素心把簿子递回给安顺媳妇,又免了白荷和墨紫的礼,“既然如此,安顺媳妇,把三姑娘要取的东西赶紧去拿齐了。” “四奶奶,可太太——”是要给三娘颜色看看的。 “太太那儿,你拿着这簿子给她看就是了。想来,她也不能怪罪你。”江素心竟是要将自己撇清。 安顺媳妇可垮了脸。让她拿这本簿子去给太太,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讨打吗?她宁可得罪三姑娘,也不得罪拿着她卖身契的太太。 “要不是你平日里偷懒,怎么会连这些事都不知道,还要别人提醒你?”江素心对安顺媳妇很不满意,“行了,别哭丧着脸,看得我心堵。太太那儿,我自会交待。不过,逃得了一顿打,我还是要罚去你两个月的月钱。你若是心服,就把刚才丢人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由我跟太太说,说什么你都说是。若是不服,那你自己去跟太太说,我真不管了。” “四奶奶,我愿领罚。”家里头也不指着她的月钱开饭。损失那么点银子,却保住肥差,不答应就傻了。 安顺媳妇扑通跪在地上,给江素心重重磕个头,赶紧领着小丫头们取物件去了。 第26章菩萨心肠(一) 墨紫倒是有点看不懂了。她一直以来这么认为,这裘府里的女人们,看着贤淑的未必真贤淑,听着嘴甜的未必心也甜,说着好话的未必是真话。一大家子之所以搞成这样,都是张氏这根上梁歪掉,以至于下梁根根自然也没法正,为了各自的利益,不得不谨慎做人。 因此,四奶奶虽然是府里人人称道的贤妻孝媳,单她能让张氏看重这一点,墨紫就不会真当她菩萨心肠。 “谢四奶奶。”可面上,还是做足了感激之意。 “不必谢,我也只是照规矩办事。”江素心瞧定了墨紫。 刚进院子看见墨紫,还以为那晚是自己迷了眼,错看成美人儿。可仔细打量,才发现原来模样不是不好,只是站姿如随时会让弓给惊了的鸟儿般,瑟缩又小心翼翼,头都抬不平。 “那也是四奶奶好心肠。我们本不该在封库时来给人添麻烦的。”真正谦卑的,是白荷。 “事出有因。你家姑娘决定得突然,明日就出发了,你们还能选什么该不该的吗?”要换成张氏,就绝不可能说得像江素心那样听上去真心实意。 白荷赶紧再谢。 “院里太阳大,我瞧单子上的东西不少,估摸着安顺媳妇得花番功夫,你俩随我去堂屋里等着吧。”江素心转身。 紫霞日升的出云裙一摆,绣着桃枝的粉蚕丝夹衣随风动,腰系一串双拢珍珠带在光下颗颗饱满,这位四奶奶娘家确实有钱。墨紫边想,边跟着白荷,走进堂里,又比白荷落下半步,站定。 “你们俩多大了?”状似不经意,江素心坐下喝茶。 “奴婢二十。”白荷答。 “墨紫十八。”在称谓上耍小聪明,不知哪天会不会让人揪住,但墨紫愿意冒这个风险。 “年龄可都不小了,白荷还大我一岁。”江素心十六岁嫁给十七岁的裘四,而裘四比三娘只小了三个月。“我身边那几个陪嫁丫头,最大的也十八。年前配给外院管事的儿子,快当娘了。” 江素心嫁进三年,至今无所出。好在,唯一的收房丫头艾莲也没生养,威胁不到她正室的地位。要知道,正室虽然对妾室能耍狠,甚至可以不问丈夫而直接交给人牙子卖掉,可母凭子贵的妾室若能将丈夫牢牢掌握,也可以说动其休妻。毕竟,无后是男人休妻最正当的借口。 “所以都说四奶奶菩萨心肠。”白荷笑盈盈地说。 像这类一问一答,墨紫 交给白荷去应付,她当回不起眼的二等丫环。 “三娘也是。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妆又丰厚,即便年龄稍稍过了些,还怕嫁不好么?倒让你们这些丫头陪着她不嫁人。要知道,女儿家误了好时候,可就难找了。”江素心说得很操着颗心似的。 “姑娘还未找到归宿,奴婢们怎么能先想着嫁人?”白荷用一个奴婢们把墨紫也拉进泥沼。 “这是什么话?莫非三娘一辈子不嫁,你们也一辈子不嫁了不成?”江素心食指往唇上一贴,呵呵笑言,“这么俏生生的可人儿,岂不是太可惜?跟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我平常帮你们留心。虽然你们的卖身契在三娘手里,真要有好男儿求亲,三娘不会拦的。” “四奶奶说笑了。我们当丫环的,哪轮到自己说要嫁个什么样的呢?等主子嫌奴婢们笨了拙了,要配了人打发出去,能找个实心善眼的,就是奴婢们的造化。”白荷也微微笑了一下子。 这叫谦卑外交政策,墨紫明白,不过本人不愿努力学习。 江素心放低了手,点点头,“倒是个明白事理的丫头。我看,三娘不会亏待你。” 白荷再谢了四奶奶。 “那么墨紫你呢?”江素心话锋一转,到了墨紫身上来。 墨紫头垂得有些累,听四奶奶问她,就稍微抬起五度,“墨紫的想法同白荷姐姐是一样的。”这位四奶奶聊得真是闲话?围绕着丫环们的婚配,是不是问得过细了?而且她和白荷又不是四奶奶的丫头。 “我可羡慕你们姑娘了。怎么教出来的,这么懂事乖巧的丫头?”江素心又用手掩了笑,“我得回去好好问问,有没有实心善眼的,将你们讨过来。” 正在墨紫白荷不知如何回应这话时,安顺媳妇领人抬了一个箱笼进来,回说东西齐了。 白荷趁势说道:“院里丫头们还等着装箱,奴婢告退。” “去吧,替我向你们姑娘问个好。”江素心挥挥手,让两人罢礼。 两人一手扣一环,箱笼看着沉,抬起来也挺沉,走出了库房院子。 “墨紫,四奶奶跟咱们说得那些话,不会真想给找人吧?”不知是手沉,还是心沉,白荷有点担心。 “我瞧四奶奶夸你那样子,也说不准。听说,四奶奶嫁过来带了两房人,现在帮着她管陪嫁铺子和庄子。多半有适龄的小子,想娶媳妇。要是四奶奶看上你,嫁过去也算不亏。”墨紫虽觉 得四奶奶的关心来得突兀,不过主子给底下人找婚配这种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凭什么看上我呀?看上你了吧。”白荷啐了一记,以为墨紫故意逗她。 “我的好姐姐,咱俩站一道,瞎子都选你。”墨紫确实在逗白荷。 “为什么瞎子都选我?”白荷哪有墨紫的脑袋会转。 “荷花香啊。”墨紫嘻嘻一笑。生活没人权,只好苦中作乐。 “去你的!”白荷斜睨墨紫,双刀白眼杀到,又突然清澈明亮,“不过,四奶奶选谁都别选咱们四个,咱们可是姑娘的陪嫁丫头。” “可不是。要嫁,你也得嫁个王府里头的大管事,那可威风。”墨紫笑个不停。天下女子,不分高低贵贱,都想遇到一生的良人。她自己是没期待,却也有随缘这种土得掉渣的想法。 白荷脸都红了,左一眼右一眼地瞪墨紫。想打人,却腾不出手。欲驳回,已经到了嘴边,可让人截断。 “唉哟,两位小姑奶奶,我在后面嗓子都喊疼了,偏生你们不回头瞧瞧。”安顺媳妇领着两个福敦敦的仆妇快步赶来。 “安婶子,我们俩说话呢。这小路肠子,绕个弯就隔面墙,还真没听见。”白荷尽量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怎么?难道东西错了?” 第27章菩萨心肠(二) “东西哪能错,我就靠这双眼吃饭的,就是根针丢了,都能给它找出来。”安顺媳妇不忘夸自己一声,又说来意,“四奶奶说她那儿有雾山雪莲子,本来就想给三姑娘一份,既然你们两个丫头来取物,就不用她特地再找人送过去了,让我等来抬箱笼,你们中谁去四奶奶院里一趟吧。” 墨紫等白荷说话。当着别人,等级还是要分清楚。 “既然如此,墨紫你去取吧,别忘了谢过四奶奶。”绿菊小衣正等着自己分派事做,白荷只好交待了墨紫。 墨紫见那两个仆妇轻松松抬起箱子,她和白荷不用当苦力,而四奶奶的院子离这儿又不远,挺好的事她当然没意见。 裘四和四奶奶的院子叫春归园。名字取得好,所处的位置也极佳,将府中最美的湖桥丘林尽收眼底。门前居然修了马道,裘三娘曾批过荒诞不经。裘四可从府外一路骑到自家院口,足见他在这个家中的长子,也是嫡子的地位有多受张氏重视。 墨紫听到马嘶嘶喷气,原本轻快的步子就变沉了。抱了一丝侥幸,她想或许只是报信的,也或许是四奶奶的手下人。 之所以不喜欢面对裘四裘五这些家里的男主子,皆因他们风流过甚。地位低下的丫环仆妇们,裘五可随意玩弄戏耍。裘四兔子不吃窝边草,但在府外包养的妓子有四五个,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换口味,爱啃家里的。 洁身自好的女子,如她,能有不躲的? 拐过一角,墨紫瞧见门前那匹浑身花斑的高头大马,心里暗喊糟糕。再看见裘四贴身小厮齐书和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小丫头正嘻嘻哈哈在乐,那就更不用说了。她前两日刚惹过裘四的老娘,真怕这夫妻俩今日想起来要跟她算账。四奶奶不会是故意让她来的吧?可安顺媳妇并没有指名道姓。 现在掉头就走是不可能了,脚步的方向不变,墨紫却显得磨磨蹭蹭。 “你是谁?”本来和齐书说话的小丫头看到她。 “四奶奶让我来取雾山雪莲子。”墨紫只答此行的目的。 “我问你名字,又没问你来干什么。”小丫头的统制裙子等级为——没有等级,说话挺强横。 “我叫墨紫,是三姑娘房里的。”够清楚了没? 小丫头圆眼睛扇啊扇,“就是前几日让太太打了的那个墨紫?” 墨紫觉得后脑神经一抽。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得赶紧让裘三娘嫁人,因为她已经成为这府里的 名人,跟她主子差不多,处在浪尖尖之上,将会遭受很多关注。 “你跟我来吧,奶奶已经吩咐过了。”小丫头对齐书摆摆手,抬头挺胸进门。 墨紫瞧小丫头傲气而故作大人的模样,纠结的心情舒畅了点,不由好笑。毕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自己何必同她计较? 裘四的院子里有小花园,凉亭和池,厢房东南西三拢,有房十来间,比裘三娘的小院大三四倍。 小丫头将她领到南厢的大屋门口,正有一个二等丫环从里面出来。 “金珠姐姐,三姑娘房里的墨紫姐姐来取雪莲子。”小丫头甜丝丝说道。 墨紫听了,才发现小看了这丫头,其实很机灵,不是肤浅的蛮横。那叫金珠的,听到她名字时,面色如常,目光沉稳。不自觉,她将这份教出懂事丫头的功劳归给四奶奶。 “彩珠儿,我去告诉奶奶,你——”金珠要把小丫头差回门屋。 “彩珠,爷要用茶点,你领乔书到门屋里坐会儿,再拿些糕饼点心给他。”屋+?里传出四奶奶的声音。 彩珠似乎和乔书要好的紧,高高兴兴欸了一声,蹦跳着走的。 “奶奶,墨紫来了。”金珠通报,虽然刚才彩珠说得挺大声。 “进来吧。”四奶奶吩咐。 为何要让人进去呢?只是给个东西,让彩珠金珠这些小珠子拿给她就行了。墨紫不顾金珠站在身侧,脚停在门槛外,再次犹豫。 金珠也不催,静静候着。 墨紫刚才没躲开,现在更不可能躲得开,没法选择,就只能进去。 屋中很亮堂,看摆设是四奶奶的喜好,特别重细巧的布置。梨木桌上放了两杯茶,烟色翠绿,呼吸间就闻到香极的味道。还有几个小碟子,盛着不同的点心,样式精致。 裘四和四奶奶分坐在桌子两边。 墨紫上前行礼,“四爷,四奶奶,好。” 裘四看都不看她一眼,但说声免礼,只顾喝茶。 四奶奶就笑,“我那几个丫头笨手笨脚,将雪莲子收哪儿了都不知道,正在找呢。” 墨紫也只能陪笑,说多错多,所以保持笑不露出齿的无声状态。 “之前人多口杂,我也没好问。你的脸还疼吗?我这儿有上好的活血化淤药膏,让丫头拿一小瓶给你。”四奶奶却不让这份无声延续太久,并将裘四骤 然瞥向墨紫的目光尽收眼底。 “谢谢奶奶关心,不过已经完全好了。”墨紫连忙推辞。不管四奶奶心好心坏,拿人的手短。帮裘三娘拿的,跟自己没关系。 “听爷说,你是玉陵人,父母都不在了。”四奶奶又问,“可有其他兄弟姐妹或亲人?” “没有。”墨紫低眉顺目地答道。因为平时太少同府中高层领导接触,今日脑袋垂得很累,脖子有点肌肉痉挛。 “怪可怜的。”四奶奶摇了摇头。 这时,宝珠从里屋出来,手上捧了个木盒子。 “找到了?”四奶奶接过,打开看了看,神情挺满意,交给宝珠,示意她给墨紫。 墨紫小心翼翼双手捧好,“我替姑娘谢谢四爷和四奶奶。”脚步微退,应该可以走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你快回去吧,我知道三娘那儿一定忙得团团转。”四奶奶终于松口放人。 墨紫捧着盒子,福身很像鞠躬,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脚下原地一圈,就往外走。哪料,在门口差点撞上一个要进去的人。 她立刻道了歉,那人得理不饶人,“你要死啊?赶投胎,顶着脑袋乱撞!” “艾莲,别说那些霉气话,没瞧见相公也在?”四奶奶这话里没火气,动作从容,替裘四倒茶。 “一个丫头罢了,难道我都教训不得?”艾莲穿着桃红色的裙子,眉眼皆存风情,“我的爷,少见你白日里回来。一回来,就在姐姐这儿坐,也不去瞧瞧我。” “不去瞧你,你自己不也来了?”裘四吃着四奶奶递给他的云糕片,语调不热络。 “……”四奶奶劝了句什么。 墨紫已经走出去,所以没听清,更不好奇,反正就是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的戏码。想想四奶奶比五奶奶好一些,屋里只有一个要管,外面的几个只要不抬进来,就相安无事。艾莲,似乎也没有府里传闻的那么受宠,还有她和裘五那事—— 脚步匆匆。 美轮美奂的园林华屋,令人越来越透不过气。 第28章慈念偏行(一) 趁着裘三娘在和四奶奶说话,小衣硬把绿菊赶到三娘的马车前去,说要同墨紫一处坐。 墨紫看看前方宽敞而且舒服多的马车蓬,耸耸肩,没多问。 小衣好玩,学着墨紫,也耸耸肩,没多说。 送行,张氏没来。她不来,裘三娘也没盼。四奶奶来了,说是张氏身子不爽利,因此让自己来代送。裘三娘也不信。 经过那晚,裘三娘和张氏的矛盾已经昭然若揭,两个女人都没有要弥补的意思。这是一场不是你赢就是我赢的大对局,无需再虚伪,无需再哄骗。 对于此次慈念庵一行,墨紫知道裘三娘有些勉强,虽然想通,倒是真心诚意要给父亲求平安去,见卫氏则是顺带的。可她的心境,尤其看到四奶奶对自己时不时显露的微笑时,突生背水一战的决意。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如同这身体具有的本能一般,对危险的警惕且仿佛有刺从背脊中长出来。 四奶奶拉着裘三娘的手絮絮叨叨的。风捎到墨紫耳边,是嘱咐裘三娘出门在外当心身体,缺什么就只管找她要,她会派人送过去。不像弟媳妇,像大嫂。 墨紫听得出来,裘三娘也听得出来。她眉梢一扬,只谢了那盒雪莲子,再没谢别的,只说要走了。 这就是裘三娘的傲性,宁与奸商周旋,也不与女人搞小动作。用她的话说,一次两次嘴皮子上赢了有什么好处,能有银两进口袋,还是多喜爱她一些? 四奶奶依旧不温不热笑着,亲自搀了裘三娘的手,要送她上马车。 “三姑娘,四奶奶。”安婆子带了一批丫头仆妇赶到,“太太说,三姑娘这次孝行感动天,老爷的病必定会痊愈。又说三姑娘身边伺候的人太少,让我选了些手脚利落的,给姑娘带去用。” 墨紫靠着车辕的身子站直了。早不送来,现在要走了才送来?她们本来就四辆车。头尾是护院和行李,中间是裘三娘和丫头们。她大致一数,小丫头五六个,仆妇五六个,婆子两个。这让人如何安置?就算能安置,多半是当张氏的耳朵和眼睛,未必真听裘三娘这方的差遣。 “请转告母亲,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这次行孝礼。佛门清静地,更不宜嘈杂扰人修行。身边丫头虽少,从小伺候着,一人当四五个来用,能干的紧。”裘三娘自高而下望着安婆子,言辞不容拒绝。 “这……姑娘千金体,只带四个丫头怎么行?”安婆子威慑于裘三娘的凌厉目光,却也 怕跟张氏不能交待。 “我说不用就不用了。能调动的就只有四辆马车,人和东西已经够挤的,难不成还要我跟七八个丫头在一起干瞧着?”裘三娘说完,不再理会。白荷一起蓝布帘,她就弯身进去了。 几乎同时,里头懒懒一声走吧,耳尖的车夫忙吆喝起来。四驾车一个接一个,□辘□辘,得嗒得嗒,不一会儿就转出巷头。 四奶奶睨一眼安婆子,瞧她倒挂眉毛的倒霉模样,说道,“心急能办出好事来吗?” 安婆子哭丧着脸,“是太太临时吩咐的,我光挑人就慌里慌张了,哪里想到马车不够。四奶奶,这几日太太心情一直不好,还请您帮老婆子说说好话。要不,我现在安排了车,再赶紧跟上去?” “你这会儿再安排有什么用?三姑娘先进了里头,只要关照姑子们说已经没多余的地方住,就能把人原路打发回来。算了,也不全怪你,哪有这么赶的?我帮你跟太太说说看就是了。”四奶奶其实觉得是婆婆思虑不周。 一干人关了大门,往主院去。 在外头常走动,所以半点不稀罕偷掀帘子瞧,墨紫同小衣在一车里,有一挂没一挂说话。 细听,很有点意思。 “小衣,姑娘怕我跑了么?”所以让这位武功高强的跟着她? “嗯。”这位老实。 “我要跑,不早跑了?”何必等到今天? “之前,你没挨打。”挨了打,她也会跑。 “哦。”原来如此。 “唔。”正是如此。 “放心,跑了,我就成偷渡的了。”暂时不会跑。 “……”这位没听懂。 那就换个话题。 “渴不渴?”关心一下,从身后大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袱。 “有一点。”睁大眼睛,包袱里有三个倒着的小木“桩子”,肚子大,颈口细。 “想喝什么?水?甜汤?还是酒?”那根纤白的手指一个个点过去。 “酒……你就那么放,不会流出来吗?”眼睛骨碌碌随着三个小桩子滚来滚去,找不到塞子,大概是盖子。 “拧紧了就不会。”手逆时针拧了几圈,瓶盖子就松开,倒一杯小酒在杯子里。 “这是什么东西?”接过酒杯,却盯着桩子盖,咂吧嘴。 “只给一杯,免得姑娘闻 出酒味。”不回答先关照,手又拧巴盖子几下,酒瓶子倒下,一滴不漏。 “看着比塞子好用。”是甜米酒,不过她只要有酒,就不挑。 “这叫瓶盖。”现代知识的应用。 “……”挺好。 吃人的嘴短。 “用瓶盖扣紧,比用普通的塞子保存时间久。”这就开始挖坑。 “而且怎么都不漏。”拿瓶子在手里用力摇。 “你要是喜欢,可以送给你。”放上诱饵。 “那你送我吧。”接受引诱。 “以后没小姐吩咐,可我要过高墙——?”来了。 “一次两次我帮你。”忠心可表,只愿放两次水。 “说定了。”她不贪心,也很耐心。 “……”掉在坑里,琢磨瓶盖原理。 一路再无话。 等赶车的说到了,武功高强的跳下车去,没有武功的挪下车去。 青山绿水就这样突然闯进眼里。遮去天空的大树,枝叶纵横,根上蓝苔湿漉。庵堂旁边一条从山顶而下的小溪,淅淅沥沥,清可见。不知名的小花,粉的黄的闹在一处,烂漫热烈。明明不远处就是因这一庙一庵热闹起来的集市,却仿佛让透明的罩子隔开了,这里独自清静悠远。 “愿与你寄寓一方山水间,朝花夕拾,唱晨鼓,听晚钟……” 是谁?是谁?那般悲凉得在她脑中说话。 墨紫抱住了头,半蹲下来,痛吟。 第29章慈念偏行(二) “头又疼了?”小衣蹦回来,俯身问道。 “嗯。”在听到小衣问话的瞬间,墨紫脑中的痛感就消失了。 “还是找个好大夫看看的好。也不知道当初那赤脚郎中会不会治病。药方子都没开,随手从扁担上两个箱子里抓的。”小衣回头望一下裘三娘所在的位置,确定她听不到,又说,“小姐说替你找了镇上最好的大夫,诊金很贵什么的,是骗你的。” “我知道。”她那时昏迷不醒,可后来就恢复了些意识。但以当时性命垂危来说,她是不能挑剔的。找赤脚郎中总比不给她请大夫的好,有药吃总比没要吃的好。 “你知道小姐骗你?”小衣吃惊转起眼珠子,“那你……那你……” “没跑?”墨紫手一撑膝盖,站直了,看小衣小鸡啄米的点头,不由苦笑,“因为我就算跑了,也没地方可以去。” 俗话说得好,穿越成孤儿,两眼一抹黑,当然不如傍个款。早先也说了,裘三娘挺能干,傍着她,有点安全感。瞧,她的“移民身份”还是裘三娘花钱给办的,要不然就是一大周黑民。 “也是。你跟我们都一样,世上除了小姐,就没亲人了。”小衣在裘府里跟着她们叫姑娘,出来了就叫裘三娘小姐。 墨紫每回别人论到对裘三娘的忠心时,就心里发虚。亲人?她打上几个问号,拚命想裘三娘还不错的优点,答案是否定的。一条绳上的蚱蜢,大概贴切些。不过,裘三娘和自己都不在乎这个答案就是了。 白荷过来指挥两人搬东西,虽然有护院搬箱笼,包袱还有贵重物件还得她们自己拿。跑了两三趟之后,终于将几车行李全挪进庵中的客院里。 墨紫最后一趟拿完行李,回到三娘住的清心院,在堂下听到屋里笑声。 “是明意老尼。”绿菊刚送完茶出来,一撇嘴,“姑娘给了张二百两银票,你没瞧见,她脸都笑歪了。还出家人呢,根本没看破红尘。” “出家人也要吃饭。吃饱饭,才能参悟佛经的道理。参悟了,就知道看破红尘不如入红尘。还是有金银这等白物傍身,心才安稳些。”墨紫对这些尼姑的敬意比绿菊高不了多少。 要知道,这年头,避祸可以出家,让人挤兑了可以出家,活不下去了可以出家,尼姑庵里地方清静,姑子嘛,就得分一分了。反正这慈念庵的姑子看不破红尘,只好为生存入红尘了。不过,单纯喜欢钱的明意,不复杂。想要什么,就写在脸上,没那 么多肠子绕到打结。 不久,明意带着两个小姑子从客堂里出来,裘三娘亲自送人。 “三姑娘只管放心,且不说是您交待的,就是那位上都的贵客,也再三嘱咐我们不能说出去。老尼还奇怪您是怎么知道的。”明意五十多岁,一身白尼袍,确有三分出尘意。 裘三娘看看墨紫,努努嘴,意思是,你来说。 “我家姑娘也是刚知道。进来时,在竹林子里远远瞧见贵客的贴身丫头。”墨紫解释得很聪明,“姑娘与她有一面之缘,知道这位长辈至孝无比。想来,特意住到这儿来超度亡魂,因此必然喜好清静。怕太太担心身边伺候的人不够多,又给姑娘再送来,人多口杂的,倒扰了她。所以,请庵主只说姑娘孝礼之中戒客,而且庵中已无住处,凡是家里来的,都替姑娘打发了。” “老尼理会。”明意瞧一眼墨紫,普普通通的一个丫环。于是双手合十,对裘三娘说道,“三姑娘不必再送,一路劳顿,先歇息吧。” “用过午膳之后,三娘再去找庵主下棋?”裘三娘手谈之技精湛。 “好,好。卫施主也约我竹林草亭摆石盘,可惜我棋艺不精。三姑娘正好可代我一局。”明意突然看左看右,欲言又止。 “庵主不必犹豫,这几个丫头忠心得很。”裘三娘善观颜色。 “那贵客似乎有意要选好人家的闺女当儿媳妇,曾向我问起洛城里头大户闺秀。三姑娘我是最先荐的。今日三姑娘既然到了小庵,这就是观音菩萨要点姻缘的意思了。老尼就为你二人再搭个线如何?” 裘三娘面露娇羞色,这回看得还是墨紫,因为也只有墨紫知道她眼神的意思。 “若真是观音菩萨显灵,为我家姑娘找到好姻缘,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庵主的牵线之恩,必以诚心相报。”墨紫想这个代言人没好处。说不到位,误事。说过了头,赖账。 可明意听得却很满意,约好时辰,笑着走了。 “墨紫,你说的这个诚心相报,大概是多少银子?”裘三娘往寝屋走两步,回头问道。 “姑娘一年捐奉多少香油钱?”墨紫心道果然,反问裘三娘。 “二三百两。”以一碗阳春面三个铜板的物价来看,以一户农家一年开销十两银子来看,以一个进京去考状元的书生所需二三十两的路费和住宿费来看,对于一帮吃素且不用付房租的姑子而言,这是很大一笔贡献。 “姑娘刚给了二百两,再给个二百两该显足诚意了。”所谓牵线,就是让裘三娘巧遇卫氏这个戏段自然上演。说白了,就是个托。 “四百两,不吉利。”裘三娘不满意,“凑个五,再给三百两。” “她们总不会嫌多的。”墨紫不痛不痒,反正裘三娘富裕。 “墨紫,这话既然是你说的,这三百两的诚意就由你来出吧。”裘三娘一语很激荡,接下来一语叫人内伤吐血,“我没银子。” 墨紫眨眨眼睛,心想,一出门,这位主子奸商的本性就扑来了,气势汹汹的。 “姑娘,墨紫哪来三百两银子?”负责发月钱的白荷也眨眨眼,无辜善良。 “墨紫,你存了半年,手里有多少钱了?”裘三娘关心一下。 “八两三钱。”正往十两整数进军。 “一年算十六两,三百两银子,你要存几年?”裘三娘再考她数学。 “十八年九个月。”墨紫立刻报上年月。 裘三娘倒是怔了怔,“想不到你算盘打得好,心算也挺快。你如今两个选择,一,就是我借给你,你今后十九年没有积蓄。二,想办法在我出嫁前赚三百两。” “姑娘,等你能嫁了再说。”墨紫这话里难得有怨。 岂有此理,她为裘三娘的婚事机关算尽,到头来,好处没有,还多了三百两银子的债。这位主,难伺候起来的时候,她真想当黑民! 第30章慈念偏行(三) 等你能嫁了再说? 在白荷和绿菊听来,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虽说姑娘给墨紫派的这个三百两很是突然,也想替她抱屈求情,可墨紫一句话就把这些软招给封死了,上来和姑娘硬碰硬。这让两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一个消气,又怕给另一个火上浇油。 小衣是侠儿性。三娘的吩咐立刻会照办。若没有事给她,她就嬉笑自由,始终一副看好戏的,却又极其无辜的天真童颜。 裘三娘那双精光四射的杏眼不睁反半眯起来,红艳艳的嘴唇抿紧,仿佛就要大发脾气,却偏头对白荷说,“去,把我的小金拿来。” 墨紫听后,刚小哼一声,手臂就被身边的绿菊狠狠掐了一把,中途改成闷哼。 “你少说两句。”绿菊压低了嗓音,当着裘三娘的面,贴墨紫耳边说道。 墨紫也到绿菊耳朵边去说:“我刚刚没说话。” 裘三娘只当没看见眼皮底下的交头接耳。 白荷从里屋出来,手上就捧了个黑漆描金的木盒,上面还把金灿灿的小锁。 裘三娘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把同样金灿灿的钥匙,将锁打开,盒盖往上一掀,伸进手去。就听嚓啦啦啦,再看她手中已多了一个比之前金灿灿还有金灿灿的小算盘。 那是裘三娘还跟着裘老爷经商时最喜欢的宝贝,纯金打造,大小适合她的手指拨动,用起来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溺称小金。 “三百两,我借你的话,一年收本金的三分利,至于你还给我的,多算点,每年二十两好了……”裘三娘辟辟啪啪拨起珠子来。 白荷一听,这就是把姑娘给惹恼了啊,都算上利钱了。见墨紫张嘴,就想,没错,赶紧讨饶吧。 “姑娘,您别拨了,小金散架,也算不出来。照着三分利钱的收法和二十两一年的还法,我到88岁的时候,还会欠您共5200两。”三分利?吃人不吐骨头。 裘三娘本来就是无心一说,算盘珠子刚拨到第三年,墨紫会欠她510两,刚觉得不对劲,没想到墨紫已经把七十年后的账给报出来了。 “五……五……千……”绿菊吓得都结巴了。 裘三娘其实算帐也挺快,一下子就想通了,还的银子要比利钱高,才可能清账。 “而且,姑娘,我也说了,您能嫁进王府再说这三百两的事吧。”墨紫今日有点真生气。 白荷两 眼冒绿花,心想,姑奶奶,怎么又说回来了? “这事——”裘三娘不怒,还笑,笑得千朵万朵桃花开的妩媚,“如今由我说了算。再说,你不是希望我嫁得好吗?” “那是三百两以前的愿望。”墨紫觉得自己平日里服侍裘三娘挺尽心尽力,怎么突然来的晴天霹雳? “白荷,绿菊,你俩下去。”裘三娘一挥袖,素素雪梅花,纷纷。 等人出去了,裘三娘呵呵笑两声,“三百两我来出也不是不行。” “那本来就该你出,又不是我嫁人。”墨紫想着,却没说出来。挑衅要适可而止。 “若是由我出,你那份契就得重签了。这样,也可?”裘三娘笑得绝对不怀好意,“你说过的,只要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不算很为难你,三百两银子,对你而言,虽不易,也未必绝无可能。毕竟,与白荷绿菊不同,你有机会的,不是吗?” 墨紫明白了,“姑娘既然知道不容易,又提到契约之事,若我真能交上三百两银子,可否重订?我不敢贪多,减一年就好。” “可以。”裘三娘眉心舒展,“若你做不到,却要增五年。” “一言为定。”以五还一,不平等,但墨紫得答应。 她此时突然想起卫大押她赢时,说的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她不求富贵,只求自由。不是逃跑或欺骗,而是无愧于心,真正凭自己的能力争取回来的自由。否则,她逃得出小小一个裘府,还能逃得过这个对孤女来说处处是陷阱,死了也无人哭的社会制度吗? 羽翼会渐渐丰满,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和伺机而行。 心计深?不,是流浪在错误时代,一个孤独行客,不得不保护自己的本能。 “小衣,你就是证人。”裘三娘这么吩咐。 “嗯。”小衣一听吩咐,神情严肃,会不偏不倚的模样。 “墨紫,既有了约定,你不会再有故意破坏这桩婚事的念头吧?”裘三娘还是担心的。整件事起源于她临时起意的玩笑,一个大小姐总不能跟丫环低头,于是越说越认真,若不是她灵机一动提出约定来,大概会彼此之间产生嫌隙。 “姑娘的事,就是墨紫的事。”又是这句口头禅,作用相当于现代那句“顾客就是上帝”。“墨紫现在就去打听。若是人品出问题,墨紫还是请姑娘考虑别家,不要为了三百两约定,耽误终生。” 墨紫退了 出去。 “小衣。”剩下的一个,就是最了解她真性情的一个。 “小姐。”小衣吊儿郎当坐在一把椅子里,双脚跷在扶手上。 “咱们看过她求饶的样子么?”头每次都低得很自觉,双手每回都垂得很恭顺,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得很刺眼。 “在小姐那份契上按手印的时候。”小衣挺认真得想了。 “那不算,她还跟我讨价还价了呢。”快死了,说话出气多入气少,偏骨头硬地铮铮的。“吃亏的是我。” 捡了个人,住店还是一间房。随手找个赤脚郎中,诊金和药五两银子。等人自己好不容易求生成功,就当了现成的主子。小衣无论如何想,都不觉得裘三娘吃了亏。但是不接茬,她还怕小姐没完没了。 “那就没求饶过。”说完,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还点点头。 “所以,就不能怨我了。我让她找三百两来,她不说两句好话也就罢了,还认真顶我。”不是她的错。 “……墨紫嘴实。”小衣这回想了半天。 “嘴实?”裘三娘笑得有些欢,“是,她对我嘴实,对别人倒是又说故事又诵诗词。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你说,我比不比得过?” “……”小衣咽了咽,艰难吐出三个字,“没法比。” “是大聪明,或是小聪明,我想大概很快就能知道了。”裘三娘说完,转身进里屋,到床榻上小憩。 小衣听出裘三娘话里有些别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什么,就不是她的脑袋能想明白的了。 第31章墨哥有礼(一) 墨紫一出屋子,在外等心焦的白荷和绿菊立刻围了上来。 “姑娘不会真让你拿银子出来吧?”绿菊先问,问完不等墨紫回答,又怪她,“墨紫,你就不能别跟姑娘顶吗?” “瞧瞧,这是谁在说别顶嘴?”墨紫笑着,白白的牙就像珍珠,“咱们几个都不如你,绿菊。” “我那不叫顶嘴,是哄姑娘开心,哪次不紧着说好话。”绿菊手巧嘴也甜,因此墨紫让她吓一跳,“不像你,跟姑娘敢说等你能嫁了再说。这也就是咱家姑娘,换了别的小姐你再试试?不掀你的皮,也得让你跪石板。回头去太太那儿告状,一定打死了作数。” 墨紫事后想想,的确这话是够呛的。让张氏扇了耳光,又让三百两刺激了神经,有点没经大脑过滤。而且,在裘府里小心翼翼过了半年,说话总要想过又想,也可能腻烦。 白荷说话很有大丫环的稳重老成,“墨紫,以后这等糊涂话不可再说。就算姑娘要咱们的命,都得给,何况只是银子。不说咱们会替你帮姑娘求情,我和绿菊也商量了,能凑一百五十两出来,你不用太担心。” “还有小衣呢。她跟姑娘老爷出门最多,打赏也一定不少。”绿菊把不在场的小衣也要拉进来募捐。 “你们说得对,我以后不会再跟姑娘顶嘴了。银子的事还不急,等姑娘同敬王府三少爷的亲事定下来,我再想。实在没办法,再跟你们借。”反正裘三娘也没说不准借银子。 “真让你拿三百两?”绿菊虽然刚才亲耳听到裘三娘说的,但她没当真。 “好比白荷姐姐说的,姑娘就算要咱们的命,也得给,更何况只是银子。”墨紫心态调整很快。 “要不我去求姑娘?”显然白荷同绿菊的想法一样,以为裘三娘说说而已。“也没这个先例啊。” “就从我开始。以后你们也小心些,保不准哪天姑娘让你们捐百啊千啊的。”墨紫走进她们宿的屋子。 “千两?!”绿菊噘起嘴,跟着墨紫进屋,“不如杀了我,倒还痛快些。再说,我要是有那么多银子,还当人丫头干什么?嫁了人,给相公整个营生,自己当老板娘去。” 白荷噗哧笑了出来,“没羞没臊的丫头。我们中就你最小,心思却不小,想着嫁人了,还要当老板娘。”说完,见墨紫从衣箱里拿了套青灰衫出来,知道她这是要换衣服,拉了绿菊到外屋。 绿菊也瞧见了,嘟哝一声怎么刚来又要出 去。然后,走到外头,就接白荷的话说道,“不然呢?难道还能跟着姑娘一辈子不成?我又不像你们,个个那么聪明,姑娘把什么事都交你们办。让我在家管事,我管不住别人。让我去庄子,也不懂种地。让我看铺子,不识字也不会记帐。” “要不,让姑娘早点给你配个人,早点生娃,再给小小姐小少爷当奶妈。”墨紫隔着帘子,边换衣服边建议。 隔着绵纸窗,就听见白荷忍俊不止笑出声,“这个好。绿菊,你手巧绣功高,顺便就替小小姐小少爷做尿布。今后,等他们长大了,还得称你一声奶娘,给你养老。那你就能跟着姑娘一辈子了。” 墨紫听到外屋里两双脚踩得快,就知道绿菊在追着白荷打。 果然,绿菊不依,“要死了,到底是谁没羞没臊,竟说出这等老妈子的粗鄙话来。” “哪里是我说的?”白荷呼呼喘气,乐不可支,“分明是墨紫说的。我还夸你了呢。” “你们仗着比我大,欺负我。我要禀了姑娘去。” 墨紫一出来,瞧见绿菊满面通红,又羞又恼,又气又笑。 “你若拿咱们说的这些玩笑话去禀姑娘,咱们也拿你要嫁人当老板娘的话去禀姑娘,看姑娘帮谁。”白荷躲到墨紫身后去,避开绿菊“凶恶”的手爪。 墨紫眼看绿菊要抓她的青衫,伸手挡着,慢条斯理说道,“小心,就这么一件,我还要出去给姑娘打听呢。要是姑娘嫁得不好,能当奶娘算好的。万一遇到五爷那样的姑爷,给收了房,抬了妾。到时候,找谁哭去?” 裘三娘的丫头,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性格,唯有一点共同——宁占牛头,不贪凤尾。墨紫从来没用二十一世纪的思想教育过她们。裘三娘似乎也不与丫头们聊这些,但她自身是很看不惯男人三妻四妾的。三个人都跟过她在外头开眼界,回来再瞧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大概就特别抵触做小。除了老说一辈子不嫁的小衣,绿菊和白荷都希望能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穷一点没关系。 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让墨紫说得至关要紧,还说到最不愿意听的字眼,绿菊怏怏收了手,“都褪了色,我给你做件新的吧,免得让外头的人瞧不上,以为哪来的叫化子。” “不显眼才好。”墨紫右手握住袖口,“线松了,倒是要补一补。” “你要喜欢旧的,不如让绿菊用旧的布再做一身,也好有个替换。”打闹完了,白荷还是最细心的大丫头。 “这个样式就好。”墨紫一转手臂,双手捞住两副窄袖拢,往身后一背。 再看墨紫,一身青布双襟灰长衫,灰岩色马裤,脚上一双黑色老布鞋,竟是小厮模样的打扮。 绿菊上来,解开墨紫头上的丫环髻,几下就统统梳高团起,用一块灰不溜秋的方巾包紧。给她脸上打了层暗粉,再拿了一枝眉笔,帮她把细眉画粗,眉峰如山,又用粉将樱色的唇扑淡,去了光泽。白荷也帮着打下手,在她左腮下方染上凤仙花汁和墨汁的混合色,两个铜钱般大小,麻红,不深不浅,如胎记。齐心协力之下,墨紫很快就从头到尾都像个普通小厮了。 说很俊吧,两铜钱斑有点摧毁。说清秀吧,会让人摇头叹息。最终结论就是马马虎虎,长相过得去。 白荷和绿菊互相看一眼,同时笑意盈盈,对墨紫作了个微福,“墨哥,有礼。” 第32章墨哥有礼(二) 走到院里,墨紫叫了小衣出来。 “绿菊,你这手女化男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小衣圆着眼睛上下打量。 绿菊不敢居功,指着墨紫就说,“是墨紫一开始教得好。” 墨紫本来当兵的,自己很少化妆,也不会。不过电视节目丰富多彩,看过几次国外电影的化妆变脸术,记得一些,就给绿菊讲过。绿菊梳头上妆很有一手,自己又琢磨了一下,不断在她脸上试验,效果确实还可以。 不是所谓高深的易容术,就是让脸看上去中性化一点,穿着男装,走在路上,不会因为女相,而让人盯住了看。而且,她也从不想瞒住所有人,只是在外面走动时,女扮男装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不单是她,裘三娘和白荷她们几个在外也多以男装打扮。虽然能不介意跟裘三娘谈生意的商人都知道她们是女子,但若离开这一群,男装出现就不会太引起别人的注意和反感。毕竟女子经常抛头露脸,对大家闺秀而言,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墨紫,你早去早回。”白荷说完,领着绿菊进裘三娘的屋里去了。 墨紫走到墙根下,外面就是慈念庵观音堂后的丘山,此刻香客一般停留在观音堂附近。丘山上有一座紫斋堂,可供赏景喝茶和吃斋饭,因此要等午时前后人才会多起来。 小衣轻松松上了墙头,看四下无人,这才返身将墨紫带出墙去。 两人这样合作多次,已经十分默契。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氏又怎么会料到?她以为困在小院里的裘三娘在自己的掌控里,连裘三娘的丫头们出门买了几次零嘴儿都清清楚楚。 其实,从大门走动,只是幌子。真正的走动,在裘三娘偏僻的小院不远,高耸围墙之上。 “我走了。”墨紫将有些皱的衣衫拉好。 “三百两银子……小姐她……你别怪……她若不信任你,就不会任你单独出门了。”小衣背对着墨紫笨拙说完,窜进丘山的林子里,不知道又爬哪棵树去。 墨紫一笑,反方向下了小路。穿过观音堂,从渐渐增多的女香客中走出慈念庵的正门。因女香客也有带着男家仆和小厮的,她的出现并不突兀。更何况,她走路的样子昂首阔步,青袖起风,没有半点矫揉造作,谁会想到她是女子。 慈念庵正门往下再走两刻,就到山脚的慈念寺。这一寺一庵香火鼎盛,将洛州东郊的集市带得热闹非凡。不 少大户人家都选此处置业购产,有古董,丝绸,金银玉器,书墨这些店集中的宽广坊面。而山南地广田沃,邻近郊县的农户们常挑了鲜果时蔬来卖,很快形成现代菜市场那样的一条小街。还有米油盐,药材铺,医堂,小食铺子,饭馆住家等所在的民生区。 最妙的是,东郊向北五里地有洛河,河通江,可去南德边境。洛州为两国商人往来必经之地,贸易繁荣,殷实的大小商户颇多,以全国翘楚的富庶闻名。 过年时墨紫陪裘三娘来过慈念庵一次,而她帮三娘做的事更离不开洛河,因此对这个东城集镇极为熟悉,不怕迷路。 她旧布青衫一袭,在晨光中穿街过巷。有一些热情的店老板喊着墨哥,问她近来如何。她笑着一一答了,不紧不慢走着。 在一家豆铺前终于停了脚步,见里面生意不错,五六张桌子差不多坐满了。那些衣服上打着补丁的苦力过客,一大碗热乎豆浆或饭,啃葱花大饼,涂黑黑的瓣酱,就像全天下的美味吃在嘴里那般的满足表情。 坐上靠路边的简陋板凳,墨紫冲里面背朝着她,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喊一声,“豆浆一碗。” “好勒。”那人先赶紧留客,然后大概听出是谁的声音,回身看清后,咧开大嘴,抓头就笑着跑过来,“墨老弟,你可好久没来了。” “最近忙了些。”墨紫看着这个肤色黝黑的大块头,“高大哥,生意不错啊。” “自你教我做的那几样,从早到晚都有生意了。”高壮感激得很。 高壮本来只做豆浆豆腐豆花这些卖。有一回墨紫渴了,又想喝甜的,就进了他的铺子。那个时辰早就没客人,高壮正打算关铺子,见有客只要一碗豆浆,也不嫌麻烦,单给她热了一壶。墨紫看这人挺老实,就聊了几句。提到红绿豆,胡萝卜,小米,花生这些煮在一起,成本低又管饱的粗粮饭。又从凉拌豆腐,豆腐塞肉浇饭,说到麻辣豆腐汤。把她爱吃,却在这儿没吃过的豆腐花样说了几个。 高壮大感兴趣,细细问了又问。第一次尝试粗粮饭,他娘给取了八宝饭的名,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客人。后来,菜单上加了豆腐为主料的小菜小汤,也很受欢迎。如今,生意能从早做到晚。 “我只会吃。”墨紫瞧有客人要走,还有客人要进来,“你赶紧去忙。你娘从上都回来了没有?” “昨晚到家的,一早去给人送信,快回来了。你可以边喝浆子边等。”高壮说完,就回里头给 她端一大海碗的豆浆,还有三四碟小菜出来。 墨紫知道,那是他铺子里最大的一只碗了。但他的好心好意,她不能推辞,只好坐那儿慢慢喝,慢慢吃。 日头正中时,海碗的豆浆被喝了大半。瞧那些已经没位子坐,只好蹲在地上,捧着碗呼啦啦吃饭的客人们,一人独占一张方桌的她就想改天再来。 “墨哥儿来啦?”高大娘却回家了,一眼瞧见墨紫,也是笑逐颜开的。 “娘,墨老弟等你大半个时辰了。”高壮双手不停。 “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几回了,要是找我,就到屋里等呗。咱可没大户人家的规矩,主不在家不进屋。”高大娘招手。 “大娘,这趟上都之行,一切可顺利?”墨紫赶忙站起来,跟高大娘往里屋走。 前头铺子,后头屋子,很多小店都如此。 “还行吧。总有一两个不好找主家,不过价钱低些倒也给出去了。我不亏不赚,算了。”高大娘推开门,后面是一个四方小院,三间屋子。 这母子二人,儿子磨豆腐卖豆腐,老娘全职的牙婆子,兼职的媒婆子。 第33章墨哥有礼(三) 墨紫因认识了高壮,进而熟悉了高大娘。 高大娘虽是牙婆,心地并不坏,也不贪婪。一年跑两次上都,其余时间就在洛州各个小乡小村,替大户人家物色丫环仆妇杂役小厮。不随便接受他人所荐,多要亲自跑过看过,确定了人品才决定。因此,她名声很好,连官夫人都舍开官牙,请她找仆人。 “大娘,您这些年常去上都,我想打听些事。”墨紫开门见山。 “只管问就是,你帮了我家大壮那么多。”高大娘系上围裙,开始舀水做饭,做自己要吃的,也做客人们要吃的。蒸上饭,又把晒在院场上的辣椒豆子翻面。 像高家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家,到日落天黑前很少有闲的时候。 墨紫上前帮忙,她本来动作很笨拙,很快就似模似样了。 高大娘瞧着笑,“这时看起来才像姑娘。” “大娘,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男子,这么穿不过是行走方便些。”墨紫对熟悉的人从不特意隐瞒自己的女儿家身份,“要不然也不会您一问我,我就承认了,不是吗?” 高大娘是牙婆还是媒婆,那双眼睛一早将墨紫的女儿身看了个彻彻底底。 “也就我家那傻大个,墨老弟,墨老弟叫得那认真。”高大娘头痛,“每回我瞧他跟你拍肩膀,怕他的蛮力气把好好一个大姑娘的骨头给弄碎了。” 墨紫呵呵笑道:“那您跟他说就是,我没关系啊。” “那傻小子自己要不开窍,连这么明显的事都发现不了,以后一定娶不到老婆,这辈子我就别指望抱孙子了。所以,我不说,等他开窍。”高大娘多年出入豪宅高户,深得贵妇们的信任,正是那份爽朗。“对了,你想问什么?” “上都敬王府。”墨紫问得笼统。 高大娘瞧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来去,“墨哥儿,你倒是会挑事情来问。” 墨紫不解,“大娘——” “你要打听别人家,我还不一定知道。偏这敬王府,我这些年回回要去的,家书都得带回来二三十封。”那意思,她已经为王府选了好多仆人进去。“敬王府归萧姓。如今八十高龄的萧老太爷是咱们大周百年内唯一的外姓王,王位世袭。早在二十年前由萧老太爷奏请先帝,让与二子萧肃。萧肃与萧王妃有三位嫡公子,萧庭,萧维,萧永。萧家自老太爷起军功赫赫,男子多从军立业,女子则嫁王室显贵。” “大娘,这些事, 大概上都的老百姓都知道。”墨紫将红辣椒一个个翻过面,不过对她是很新鲜的消息,“萧永是敬王府的三公子?” “正是,还是敬王府中唯一不入军营的公子爷。他能诗能画,才高八斗。曹操的儿子七步成诗,可他能三步成赋。若不是……”高大娘突然不说了。 “若不是什么?”墨紫哪能放过。 “这种事,不能随便对人言,否则我就做不了牙婆了。”高大娘摇摇头,俯身用手刷豆滚筛,“除非你告诉我为何问及萧三公子,我再瞧瞧到底该不该说。” 墨紫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说些实话,“大娘,您只知道我是大户人家的丫环,其实偷偷告诉您,我是替我家小姐打听。前阵子来我们府里的客人,言语之间有意要为敬王府的三少爷说媒。老爷太太当然喜欢,可我家小姐极聪明。不说上都离得远,就说门当户对也实在是有些差了。” 高大娘听闻,重新坐起身,脸上就露出古怪的神情,“有人为萧三公子跟你家小姐提亲?” “只是有这个意思而已。”墨紫将那古怪看在眼里,“大娘,事关我家小姐终身,请您告诉我吧,我绝不会说是你说的。” “墨哥儿,我要是你,就劝你家小姐别嫁。”高大娘叹口气继续说道,“其实,这事在上都也算不上秘密。我犹豫,是因为不愿在背后说人是非,更何况老王妃和王妃待我还挺好,每年都将找仆人的差事交给我。” “高大娘,您实在为难就算了。”墨紫知道想要守住口碑的人多还是有良心的人。 “多是些市井里的传言。这样吧,我说我的,你听你的。”高大娘看墨紫点了头,这才说下去,“敬王府的三公子虽然是一表人才,连当今圣上都夸过他的学识文采,可今年才二十二岁的人,已经娶过两位正妻。” “您是说他娶过两位正室夫人?”墨紫听到意想不到的话。 “一点不错,而且还是四年内娶了两个,就休了两个。”高大娘望着墨紫,“要不然,我怎么会说让你家小姐别嫁呢。” “娶了两个,休了两个?!”太吃惊了,墨紫重复着高大娘的话,一激灵,又忙问,“这是何故?难不成他娶的是丑八怪,母老虎,还是家世身份不相配,长辈们不喜欢?”这年代男子三妻四妾不稀奇,不过接二连三休正妻,是十分罕见的。 “哪儿的话。两位都是名门望族的小姐,其中一位还是礼王武承万保的大媒。绝对是门当户对,品 貌出色的女子。再说,替敬王府的公子选妻,会丑会凶吗?”听墨紫说得有些过头,高大娘赶紧解释。 “那究竟是为了何种原因?三公子才二十二岁,也不会因为无子而休妻。”无子是七出中最平常用的一条。 “具体什么理由,我不清楚,倒是有传言。说第一位是失德,同别的男子有染,正让三公子撞上。第二个是心术不正,往三公子大儿吃的东西里下了毒,好在让王妃发现,要不然就是一条无辜的小命。”高大娘说完,又强调一遍,“虽说这些话有声有影,我在敬王府的时候,可一点没听人提起过。” 的确传得有声有影。墨紫心下就想,是这三公子倒霉,连遇两个品行不端的女人?还是另有内幕? “大娘,您刚刚说三公子的大儿,可是第一位夫人所生?”她觉得那或许是个很紧要的问题。 第34章墨哥有礼(四) “不是。”高大娘回道,“是三公子妾室所生,今年五岁。” 妾室?四年前娶了第一个正妻,小妾那时已经有了儿子?这点耐人寻味。 墨紫就问:“三公子有几位小妾?” “哪有几位,就只有一个。从小伺候三公子的贴身丫头,比三公子还大两岁,叫金丝。”高大娘连名字都知道。 怎么不叫金丝雀?墨紫听这名字就不对味,心里反感极了,“三公子很宠她?” “嗯,怎么能不宠?娶的两位正室夫人是那样的,金丝不但从小伺候在身边,还为他生儿育女。要不是身份委实不般配,抬了做夫人,也不会有那些丑事了。”高大娘自己是普通老百姓,言辞间就有些倾向于金丝。 “大娘可曾见过三公子和金丝?”墨紫趁势追问。 “就这回去敬王府,陪着老王妃和王妃说话,三公子带着金丝和一对儿女来请安,瞧了一眼。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夫妻,再加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羡煞旁人。偏生王妃不喜金丝的身份低微,让她请过安就回自己的院子去,只留了三公子和两位孙儿说话。我瞧那金丝是个懂事的。王妃板着脸,她却不生气,笑盈盈得做完礼数,进退极有分寸。”高大娘没发现自己越说心越偏。 “毕竟是王府的嫡公子,收小妾倒无妨,正妻却不能随意吧。”墨紫本人没那种想法,就着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来说的。 “谁说不是呢。可三公子看金丝的样子,那眼睛里啊,哪还能容得下别人。我瞧着老脸都红。听说金丝是三公子十六岁时收的房,生儿子之后就抬了妾。七八年了,感情好得密不透隙。”高大娘再瞧着墨紫,“其实那些传言我听过就算,真真假假与我们外人何干。我劝你家小姐考虑仔细,实在是怕她嫁过去受委屈。你说在家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谁受得了一嫁过去,相公疼小妾更甚自己?” 原来,高大娘看得很清楚。 “大娘,您这话有理。”墨紫点头表示赞同。休妻,究竟是两位大的嫉恨小的,因此用了不同的方式来对抗,还是让小的倒打了一耙,恐怕难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三公子极信任金丝雀,无论如何都站在她那边就是了。 “墨哥儿,还有一点,我也得劝别嫁。你家小姐要嫁得那么远,你肯定得陪嫁过去。到时候就难见面了。”高大娘说到这儿,眼笑眯成缝。 “又不是正式说媒提亲,您跟我说的,我也得告诉姑娘,让她自己 斟酌。”墨紫看看天,嘿哟双手撑着腿站起来,“叨扰您挺久的,我要走了。” “吃了午饭再走吧。”高大娘留客。 “不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要不然真成稀里糊涂的事了。”墨紫走向高家的院门。 “不用客气。因三公子休了第二位夫人,老王妃至今同他生气,见了面就板脸不说话。无论三公子怎么哄都没用。我听王妃说了句等新儿媳进门,奶奶才原谅他。敢情是物色到咱们洛州来了。”高大娘帮墨紫开了门。 墨紫看巷子无人,就开玩笑说,“把上都的休完了,吓得也没人敢嫁了,可不就只好向外发展?” 高大娘哎哟叫着乖乖。 待墨紫走到巷口回头瞧她,还倚着门槛冲自己挥手,笑得前仰后合。 出了高家,墨紫却并没有回慈念庵,而是去了另一处地方。目的相同,打探萧三公子。她并不是不相信高大娘说的话,但关于休妻那两段坊间传言,还想要多知道些。再说,既出了门,也没有那么快就回去的道理。 墨紫走过平民区,就到了东城最繁华的清秋坊。 清秋坊中有全洛州最好的大酒楼望秋楼。望秋楼中则有出名的三美——美酒,美肴,美人。当然,以美人最吸引达商显贵。与普通妓院本质不同,望秋楼里白天喝酒也能叫美人作陪。陪著作诗唱曲弹琴下棋,陪着同席倒酒说话听客,还能陪着打牌绣花临时来一搭小戏。男客女客都能陪,只要付得起包厢的银子。美人的素质比妓女高出太多,卖艺不卖身,与酒楼按年签的契约制。美人分为舞者,歌者,琴者,席者四个等级,一级有一级的价格,席者最高,因席者歌舞琴皆通之后才能上席。酒楼老板抽七成佣金,以支付教习服装和日常开销。可美人从客人那儿获得小费归她们自己,老板不管。契约到期之后,选择权双方等同。 望秋楼外堂就和一般的饭馆一样,顶多就是装修更宽敞明亮。想要进内堂,包厢,甚至园子里的亭台水榭去吃饭,价位就不同了。园子里搭了高台,那些新进的歌舞琴者每日有一定场次的表演,既是练习才艺,而堂客也能欣赏到。一举两得。 墨紫一进外堂,就有小二哥来问在哪儿用饭。 “内堂。”外堂人多口杂,也没有戏台子转移人的注意力。 小二看墨紫穿得不咋样,却不敢小瞧客人,将她领进内堂,交给里面的人,就退了出去。内外分工严明。里面小二都不像小二,个个穿一 样的蓝短衫白绸裤,腰间一色绣著名字的荷包,精神抖擞。 “丁子,这是去包厢的客人,你去照看别桌,我来领上楼。”一个穿着蓝色长袍,三十上下的男子上前对领着墨紫的小二说道。 他的荷包上绣着赵亮二字。 “赵掌,是。”丁子去给人添茶。 “您跟我来。”赵掌事上了正中楼梯,又打开最南侧的厢房门,“请稍等,有人会来给您点菜。” “劳驾。”墨紫走进去看桌上的菜单,越发精美。 赵掌事往外关上门,走了。 墨紫开出一扇窗,正对着高台,有三位年纪小小的琴者,拨出高山流水之音。功力不深,技艺只能称娴熟,算不上精湛。但妙在三者一心,竟一音不差,犹如一体。一曲毕,听得楼下叫好连连,看样子真吸引了客人。 突然,一阵轻风,发稍痒了墨紫的脸颊。一转身,看到那位明明五短身材却非要穿着鲜绿长锦袍的中年男子,她不由笑了。 “岑大掌事,瞧见您这一身,我怎么觉得连小小的厢房都冒出绿叶来了?” 第35章哪家二郎(一) 岑大掌事,单名欢字,是望秋楼中的主事人。 要是放在普通的酒楼里,就是掌柜。不过掌事所管的可不单一个柜,而是这楼里大大小小全部的事。官商中常用的称呼,被人学过来了。 “墨哥,借你吉言,我等着媒婆上门说亲。”岑大掌事三年前痛失发妻,至今尚未续弦,赖大女儿料理家中事务。 岑欢有两个姬妾,不过他与发妻情深意长,也对嫡子嫡女非常钟爱。据说,甚至不让妾室生子,以分薄他将来留给儿子女儿的财产。 天下父母,有裘老爷那样糊涂的,也有岑欢这样严苛的。 墨紫无从评价,只笑,“那我定要讨杯喜酒喝喝。” 岑欢哈哈大笑,连说三声好。 “墨哥,今日可是来取账本?”说完笑话,说正经话,岑欢问道。 望秋楼早还是普通酒楼时,就是裘三娘暗中置下的产业。几个月前将整修的后花园也开放,并加入了美人这一元素,自然是墨紫的主意。 不过,墨紫也是逼与无奈。因为望秋楼生意一直不太好,裘三娘打算改成妓院。墨紫当时脑海中冒出一幅裘三娘当老鸨逼良为娼的画面,实在有点接受不了跟着这样的主子,这才贡献了源于艺妓,却更自由的雇佣概念。 艺妓,别看日本韩国高唱是他们的文化,其实最早是从中国传出去的。 墨紫没期望裘三娘能让望秋楼成为这个时空下艺妓文化的先驱,就是受不了别人把学过去的东西说成是自己开创的。换个谦虚点的说法,她也不至于这么厌恶。 墨紫对裘三娘说到这个点子时,称美人为葛秋,如今已经流传开去,比妓姬听上去美得多。 “今日我来,只是吃饭。”墨紫没看那份菜单,她荷包里只有几钱银子而已,“一碗阳春面。”放了五个铜板。 “墨哥,你这是打我的脸了。”岑欢拉动线铃,“别的不说,单是你制作的线铃,就帮了楼里大忙,而且别人学都学不会。” “岑叔,一桩是一桩。再说,你我都是替姑娘办事,该明白亲兄弟要算清帐的道理。先让我吃面,边吃边替姑娘办事,回去再请姑娘还我五个铜板。你得帮我作证,可没多报一文钱。”墨紫听舞乐已起,转头见台上姑娘翩翩甩动水袖。 岑欢莞尔,刚要说话,就有人敲门进来。 “岑叔。”正是之前为墨紫领路的赵亮。 “想叫小伙计,怎么把你给引来了?”岑欢摸摸胡子,“也好,给你引见。这是墨哥,咱们东家近身的大红人。你若想尽快出人头地,在墨哥面前表现非凡就好了。” 墨紫假装骇笑,“赵掌事切不可听你家大掌事的。在我跟前表现好,不如去拍他马屁,还有用些。我不过是个替东家跑腿的小厮罢了。” “赵某不求出人头地,只求不再让妻女挨冻受饿,有瓦遮头,自当为东家效犬马之劳。”赵亮言辞斯文,无奈之中显真诚。 “听赵掌事说话,似乎是读书人?”墨紫问这话,却看着岑欢,等他介绍。 岑欢果然能看眼色,遂答道,“赵掌事是三度科考落榜的秀才,如今家中穷得没饭吃,不得已出来寻生计。我看他年纪虽轻,没把浑力气,却写得一手好字,也算得上机灵,就雇了他打理内堂杂务。学得挺快,能帮上手。” “的确机灵。不然,我怎么一进内堂,他就知道我是东家的人。”墨紫和善笑了笑。 “我看见墨哥腰间所挂玉牌,是大掌事给我瞧过的样子。”赵亮谨慎回道。 他是秀才,却没有读书人一般的自命清高,抑或是那般的清高已经被困顿磨没了。至于他说的玉牌,正是出裘府的玉牌。这块玉牌是裘三娘请专人磨制,上面有云和水花纹,暗含了她的闺名,同时也是她走商的标识。 “那也是好记性。”岑欢对墨紫夸自己手下人,“我就给他瞧过一遍。” 墨紫也说:“以前,我就拿着玉牌在某人眼前晃,他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从哪儿混进来的叫化子,要让护院撵我呢。” 岑欢又放声大笑,“赵亮,墨哥说的正是我家大郎。那家伙空长个儿,不长脑袋,远不如二郎能干。” “不过,墨哥,你那日穿着补丁的衫子来,也不能全怪我儿。”明目张胆的护短。 “我就那么一说而已。你大儿一手好拳脚,望秋楼没他可镇不住。只是,今后还是别让他在内堂里充掌事的,吓跑一大串斯文人。”墨紫手背抵着下巴,笑得大大咧咧。 “墨哥说的是。上回把你惊了,我罚他在园里扫叶子,结果他粗手笨脚,还吓到几个新进的葛秋。害我让琴姑狠狠刮了一通,老脸差点没挂住。”岑欢连连摇头,“那小子,就是给他师父教野的。” 琴姑是裘三娘请来管理葛秋们的掌事姑姑,弹得一手好琴,也曾是裘三娘的教习。 “岑叔,你该不会是连一碗阳春面也不给我吃吧?”光顾说话,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瞧我,还真忘了。”岑欢一拍脑袋,就对赵亮说,“赵掌事,麻烦你让厨房上碗阳春面。” “是。”赵亮下去了。 岑欢见墨紫瞧着合上的门若有所思,就说道,“可是同我一样,觉得可惜?” “我看他谈吐斯文有礼,又听你说人也聪明,为何考了三次还落榜?”科举真那么难么?高考也是十年寒窗,要记要背的东西也很多,难道还比不上八股文难?墨紫真有些不相信。 “我开始也奇怪。后来他媳妇和两个孩子搬进园子,才听她说,赵亮平时读书就好好的,一进考场却言之无谓,所写文章判若两人。考了三次,将家里值钱东西变卖凑了盘缠,弄得一家子都活不下去,这才放弃。”岑欢直道可惜。 “原来是怯场。做事也好,又能养家糊口,说不准见得世面多了,慢慢就治了这毛病。”墨紫淡淡一笑,“你适当鼓励着他再试试,别放弃读书。万一下次考上当了状元探花的,咱望秋楼也有份添个光。” 岑欢眼一亮,忙说:“有理,有理。” 不多会儿,面上来,还是赵掌事亲自端的。 墨紫谢过之后问:“岑叔,你家二郎在不在?如果在,烦请他来我这儿一趟。”想找人“聊天”。 “一天都在账房里。我让他过两刻再来,免得你不能好好吃饭。”岑欢说完,就带着赵亮掩上门走了。 第36章哪家二郎(二) 墨紫吃面很快,当然跟她曾是一个军人有关系。台上小葛秋们水袖还没落下,她已经吃完。而且,吃完她就笑开了。 一碗阳春面,用了纯鸡汤底,铺着一层新鲜又嫩的菜尖,还有一圈儿的鹌鹑蛋。哪里是五个铜板能买得到的?这要真当成招牌来做,望秋楼一定入不敷出,不久就得关门。 但墨紫不打算辜负岑大掌事的好意,总不能因此去告诉裘三娘,说她明明要一碗五个铜板的面,却吃到了五两银子的面吧。 时候差不多过两刻,舞者下了台子,歌者正准备。趴在窗台上,午阳很暖,晒得她半眯起双眼,昏昏欲睡。突然,耳边听到一声二郎。她就说请进。往身后看,门纹丝不动,却有数道人影在外晃动。 以为自己声说小了,冲着门,清喉扬音,“二郎,进来吧,正等你呢。” 这么一喊,昏沉的眼皮也跳正常了,她回转身来,向后靠着墙,一手搁着窗台,一手转着白瓷杯。 “二郎,你既约了人,何不早说,让我们在下面等半天。”一个男子笑嘻嘻。 “不……”沉沉的,只说了一个字。 “早知如此,何必与这几个笨蛋跑堂计较。我听着那里面分明是姑娘家的声音,难不成早就叫好了葛秋?二郎,我们乐得紧,倒是怕姐姐生气要走。”另一个男子油腔滑调。 “为什么要走?”一个娇中带蛮的女声,“早听说望秋楼的三美,好不容易能跟哥哥们出来一趟,我是一定要见识见识的。看是葛秋有才气,还是五姐姐更胜一筹。” “谁说你了?”油腔滑调又明显嘲讽之味,“黄毛丫头一个,怕是那台上的小葛秋都比你的琴艺高。” “七弟十五妹慎言,我们是客,怎能与歌姬舞姬混为一谈?”同样是女声,这一个清冷而高不可攀。 墨紫一听,不对,是自己弄错了。 却由不得她后悔,门再度开启,两个伙计恭恭敬敬领在前头。呼拉一下子,居然有十多个人陆陆续续进入厢中。五个华服男子,还有两个珠钗琳琅,身穿精美百花裙的小姐,其他的则是随侍丫环仆人,穿得也不是一般的好。 墨紫不死心一个个瞧得仔细,始终没找到岑二郎的瘦长脸,就叹了口气。时而出神都快成她的毛病了。出个神,差点撞破裘五与人的奸情。出个神,就被差遣到裘四面前表演才艺。这回有意思,出个神,冒出来一大堆完全不认识的人,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为首的几个人看着她,也是各自一愣。 “不是葛秋啊。”油腔滑调的声音和人的脸相配,双颊凹陷,目光摇摆不定。 “二郎,莫不是你的小厮?”第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主人长相尚可,不过比起身边那位束发戴高冠的男子,稍稍逊色了。 笑嘻嘻所唤的这位二郎相貌极俊。裘四裘五算得上中等的美男子了,但此人可列入上等。一身白罗麒麟袍,腰束紫金珊瑚带,垂下一把刻着古字的青铜小刀饰物,刀柄上散金银珠的线坠子。五官仿佛由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过,刀峰眉,墨石眼,山岩鼻梁。额宽而高,脸型不大不瘦,颧骨和下颚如钢线丝丝丈量后而恰到好处,实在看得人身心舒畅。 他身边的两位,年龄要略大些,华服美冠的样式和他一般贵气。三人眉宇间傲然天成,有洛州男子不具有的摄人魄力。 并非洛州本地人。 不过,这究竟是谁家的二郎啊? 墨紫暗自纠结,不由地伸手抚额,心道要命。 那二郎听到小厮一说,漂亮的眸子淡淡扫过,又淡淡答道,“并非我带来的人。” 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的轻扬,好似身穿褪色衣衫的墨紫若为他小厮的话,实在是件十分丢面子的事。 他淡,墨紫更淡。一身男装且改变肤色的她,姿态较随意闲散,少了自我保护那样的“驼藏”。唇线抿直微弯,她还有心情喝茶。请错了人,再请出去似乎有难度。 “一个人就占这么大间,却害得我们在楼下等了半个时辰。”想看葛秋的十五小姐噘噘嘴。 墨紫听了就觉得好笑,敢情她吃个面是导致她们在楼下等位的直接原因。以为那十五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谁知油腔滑调和笑嘻嘻两兄弟也认为他们的妹子没说错,这般来赶人。 油腔滑调对面前的两个伙计说:“瞧桌上只有一个汤碗,这等客人你们给大间包厢,倒把我们撂在一旁怠慢,难不成望秋楼不想赚银子?” 两个伙计互相望望,不吭声。 “你,吃完了就赶紧走吧。”笑嘻嘻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别阻这家老板发财。” “吃一碗也好,吃一桌也好,都是掏银子来吃饭的人,同赚得多赚得少有何关系?老板要是做不到你们的生意,只要多做几个同我这般的单客,还不是一样日进斗金?一个汤碗,也得看汤碗里装的是什么。”墨紫刚刚忘 了变声,如今才压低。 不过,好像没谁在意,一个个让墨紫说得发愣。 “再说,我进不得这等包间,我家主人还进不得吗?散了客宴,允我吃饭,付账,等人。我一人在此,自然有我的道理。”墨紫在洛州只住了半年,根本不知道这些颐指气使的人是哪家出来的,“不过,要是你们肯付清我家的二桌帐,二话不说,我这就走。统共五十七两银子。” “你!你耍讹!”十一小姐直指墨紫,“吃什么,要五十七两银子?” “小姐若不信,可叫伙计拿菜单来,照前头最贵二十道菜加上一遍,五十七两还不够。”论数理化,墨紫自认能达到本朝最高学者的水平。 “……”十来岁,连字都识不多的小姑娘,给懵了。 “哪来贫嘴乖滑的刁奴!”油腔滑调那位来脾气,“你家主人是谁?说给小爷听,也让我等会会。” 墨紫置若罔闻,要将视线调回外头花台上去。 “你——”油腔滑调瞧着墨紫的态度,更怒。 “我又不是你的家仆,我家主人也不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帐还没付,这包厢理当仍归我们使用。我自认说得并无错处,不知这位公子因何向人兴师问罪?”先到先得,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 油腔滑调哑了。 又解决一个。 “这位小哥,可否听我一言?”那二郎身后的男子走出半步。 没完没了?墨紫这么想着,却点了点头。 第37章哪家二郎(三) “小哥若不介意,我们可否与你共用一间?”那斯文相貌的男子,笑得温煦,语气听着诚恳,神色坦然且自信满满,“这里有两张圆桌。我们只要分一张就可,也保证绝不打扰小哥听曲等人。” “我们为何要同他分?他只有一个,而且主子都走了,他还能留在这里么?一点不懂规矩。”但凡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多有傲慢的通病。这位小十五也有。 说规矩啊!墨紫抬头眼亮,跃跃欲试。 却不想落在斯文人眼中,莞尔一笑,偏不让她说话,“十五小姐此话差了。主人家走了,却留下这位小哥会账,足见对他的信任。再者,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你家的规矩到了他家未必就是规矩,就好像这酒楼的包厢没有一个人不能独占的规矩,也没有吃完就得赶紧走人的规矩。” 墨紫头回瞧见说话这么有条不紊的男子,与商人的能说会道不太相同,将她的话听得仔细,还熟练运用举证,分析得清清楚楚。虽说主人留他付账这话是瞎编的,但说到信任,裘三娘确实很能放手让她独自处理事情。因此,这人判断得不错。 “小哥以为我们说的二郎是他要等的二郎,弄错了,才请我们进来。本是误会,要出去的,也该是我们才对。”他的手突然作了个很奇怪的动作,大拇指翘起,好似抓了什么,往胸前一摇,然后脸上立刻出现窘意。 墨紫正好瞥见,但她也不明白,只说两个字,“不过——?” 斯文生没想到墨紫这般会察言观色,暗自点头。 “不过,小哥若肯与我们方便,我们自不会亏待了小哥。”刚才有些僵的动作行云流水,从束腰上摘下一个银线荷袋,拿出一稞五两的银锭子放在桌上,他说道,“小哥同意,这就是小哥的。” 墨紫的眼睛在乍见银子时放了一下光,可一想到她的可能性背债三百两,五两就十分微不足道了。 这家的二郎却以为此厮贪小便宜与常人一般无二,嘴角不由讥诮,“嫌少?仲安,再放一块。” 那斯文生依言,又拿了一稞五两银。 十两了。 油腔滑调和笑嘻嘻纷纷反对,说什么银子给小人不如给乞丐,便宜了别人也不该便宜他。十五小姐也嘟嘟囔囔,说银子事小,传出去他们被无赖敲诈,丢了面子事大。六小姐先看了二郎一眼,面色不愉,却一句话没说。 “不然如何?”二郎开口,仍深沉的音色,可这回不但冷,还很 迫人,“出来半日,这就要回府吗?” 没人反对了。 墨紫看出来,这二郎和那四个兄弟姐妹不是一家的。二郎二郎叫得亲热,全然是一厢情愿。妹妹才十一二岁,顶多调皮。可姐姐看二郎的样子却很有意味,有些想近又不敢近的女儿家心思。但不管怎样,四人对二郎言听计从。 “小哥,如何?”字仲安的男子再问墨紫。 这下,所有的人都盯着她了。 两张桌子一个碗。对面十来人杵着,唯她一人独坐。理在她这边,因为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而且,她出来是办事的,又不是光来吃面。跟这些人分一个包间,她等的二郎来了,也别想说上话。 手中的杯子左右左右转了好一阵,里头涟漪颤啊颤,颤到对方快没耐心。 这就是最佳拒绝的时候? 桌前的两个伙计额头见了汗,显然找份好工不容易,得罪了趾高气昂的有钱客人,可能会丢了工作。 墨紫终于动了动头,却是上下方向的动。 伙计顿时松口气。 “多谢小哥。”仲安还以为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墨紫从头到尾就说了不过这两个字,仍然不太愿意同人啰嗦。事情算是因自己而起,共用就共用吧。待岑二郎过来,可以出去说话。好歹,她也为望秋楼多赚了一笔银子。这样想想,自己实在是个大好人。 两个伙计搬出屏风架子,将两桌隔开。 墨紫放下杯子,又侧过脸去,用手支着下巴,似乎专注在台上。可是,她再专心,耳边还是传来邻桌的动静。 “装什么……”油腔滑调都已经喝上茶了,还打算没完没了。 “此事已过,不必再论。”那沉稳的声音,也能沉稳人心。 不管这些人甘不甘愿,墨紫就听那桌静了眨两眼的功夫,开始热热闹闹点菜。怎么个热闹法?就是一个点的,另一个不满意,而另一个满意了,再另一个又坚决不吃,叽叽喳喳都是兄弟俩和小姑娘的声音。好不容易凑上一桌菜,已过了一刻,期间没听到那三位和六小姐的声音。 墨紫眼角余光瞥见伙计退身出来,天不热,两人却齐齐抬袖擦汗。 “伙计。”墨紫叫住两人。 “客官有何吩咐?”其中一个立刻恭敬回答。 望秋楼中第一条规矩——不得以衣取人。 “桌上两块银子,你们一人拿一块去吧。”墨紫努努下巴。 屏风那头瞬间无声。 “这……这怎么行?”两个伙计摇头,另一个伙计还说,“这是给客官你的。” “谁说的?”墨紫隔着屏风瞧不到那桌人的表情,自在得很,“银子让人放在桌上的时候,我可没说要收下,不过是有些人自以为是而已。依我看,你们今日很辛苦,值得打赏。一人拿一块,别忘了去谢谢放银子的人。” 两个伙计先不敢拿,可瞧墨紫说得那么认真,就你推我搡各自抓了一块,对屏风那头连声说谢,鞠着半身躬,退出房门去。 小小的欢呼从门隙里传进来,墨紫听过就笑。十两银子,她要拿进自己口袋里,那叫屈辱。不错,她穷,而且当了丫头之后,尊严什么的,也没想过是无价的,但至少不是廉价的。 “十两银子能买这样的开心,算得上不冤枉。”她的声量不高,可此时这包厢里掉跟针能听见,所以大概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那位字仲安的男子,眼中满是笑意,有些自嘲有些欣赏。他看向屏风后那道影子,又将目光拉回,与身旁人对换一眼。 那位二郎只轻轻摇了摇头,是不需要再理会的意思。 仲安无奈,他本想敬墨紫一杯,为之前的轻慢以示歉意。 “二郎哥哥,上都好玩吗?”十五小姐的年纪小,对包厢里的微妙察觉不着。 但她这么一问,令多数人有松了口气之感,因为这话题有很大的展开余地,他们终于可以对屏风那边的人彻底忽视。 第38章哪家二郎(四) 上都来的? 墨紫正对那地方兴趣甚浓。虽说洛州作为大周最为富庶的一州,洛州城里也来往着很多上都人,但能和上都人邻桌吃饭的机会不太多,尤其是她很想打听消息的时候。于是,眼睛看着外面,耳朵却竖直,想听听有没有八卦敬王府的。 “等你去了,就知道。”明明可以长篇大论侃出一座山来,谁知让二郎兄八个字给结束掉。 墨紫瞪眼,可惜没人看得到。 “我怎么去得了?我娘才不让呢。”十一小姐气呼呼说道。 “不是不让,母亲是担心你还小。”六小姐每次开口,必定恰到好处,显得她很温良娴熟。 “我都快十三岁了,还小?大姐姐十六岁就嫁出去了。”十一小姐继续气鼓鼓。 “我说十一妹,你还没到十三岁,就想着嫁人了?先不说年龄,至少得等你上头的三个姐姐嫁出去,才轮得到你。所以要去上都,也是六妹先去。等她帮你找好姐夫,到时,你这丫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笑嘻嘻男似乎是这四兄妹中的最年长。 “三哥,别胡说,母亲尚未决定。而且这是家中私事,不要拿到外头来说。”六小姐语气间有些羞恼。 “怕什么?六妹天姿绝色,就算说是洛州第一美人也当之无愧。以为兄看,只有上都的王后将相之子,方与六妹相配。”三公子还要拉人助威,“二郎,你看可是?” 二郎不出声。 可能有表情,不过墨紫看不清。 “三哥!”六小姐这下真生了气,“你若继续胡言乱语毁我名节,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 墨紫对六小姐的保守不以为意,倒是听到洛州第一美人这个说法,心中大有异议。之前,她瞧得仔细,那位六小姐虽然长得还不错,比起裘三娘却相去甚远,顶多就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个性保守而无趣。这也可能是因为她跟了一个不一般的主子,而自己也不太一般的关系,眼光与大众不同。 “好,好,不说了。我夸你,还不愿意。”三公子照旧笑嘻嘻。 门一开,由刚才那两个白衣伙计端了菜上来。 “北边的战事对洛州可有影响?”是仲安的声音。 “以前没有。不过,最近潘县那边不太平。”油七公子说道,“不但守城的军士比平时多出两倍,对过往商客也较以往严厉,不但要查验过关文碟,还要进行盘问检货,稍有不对,就 不让人出去或不放人进来。我后来听说,是怕大求的奸细经南德混入我们大周。” “也不单是我们怕大求有异动,从潘县过川江,再到南德境内,守军也查得极严。我就亲眼看见几车的铁具不让进,因有供应到大求之嫌。以前没有文碟,付些银两就让商家过。如今文碟必备,还得在南德有保人,简直烦不胜烦。”三公子说到后面,就有点高声,“父亲正在考虑,是否该将南德那儿的买卖收回来,免得受战事波及。” “你们不必过于担忧。南德与大周素来交好,如今只是防大求野心罢了。而大求即便能吞了弹丸小国玉陵,也断然不敢犯我大周。”说话的还是仲安。 “那是当然,我大周国土辽阔,兵强马壮,水陆皆能征善战,还怕北地的蛮子?”三公子缺点不少,身为大周人的骄傲可以算优点一样。 “玉陵虽为小国,国土三面有急江天险。如何让大求破了国,至今还未知原由。这才让我大周和南德都紧张,因为我们的边境与玉陵各接一江,大求能率大军进入玉陵,说不定很快会与我们水军一战。所料不错的话,洛州近来水路恐怕也不如以往顺畅。”陌生的声音,粗旷洪亮。 墨紫知道他该是那二郎身后的另一人。 “华老哥说得对。除了咱们这儿的七仙峡,到秦暮岭的江面,两国水军近来排船列阵频繁,根本不容民船通过,就怕混进大求的船只。水路不通,陆路难行,两国特产价格涨了数倍。可恨文碟限制,不能藉机大赚一笔。”三公子扼腕叹息。 突然一声低笑,传入墨紫耳中。不知是谁,仿佛嘲弄某人的市侩。但隔着屏风,离她坐得最近,是那家二郎。 “如此说了,若从水路进南德,完全不可能了?”仲安问。 “应是不能了。”三公子回答得颇为肯定,“要是能走水路,我还会待在家中?” “那也未必。”七公子声音神秘起来,“早些年我听人说起过有私船走惊滩,连过关文碟的钱都不用花,专买卖两国禁止通商的货物。” “荒谬!无稽之谈!惊滩上淹死。那里两面险峰,水流湍急,乱石铺河床,百里地荒无人烟。”三公子高声反驳。 “所以,那儿也叫白骨滩。发财的人寥寥无几,船翻货沉的死人多得数不清,化成厉鬼,不让活人上岸。血肉在江底种出十里芦花,根根长毒刺,就算你能靠近岸边,也无法从毒芦花荡里找出方向。” 墨紫正放茶杯, 听到七公子在那儿危言耸听,还搬出厉鬼和毒芦,噗哧喷出半口茶。好在,那边十一小姐惊声叫了起来,似乎没人注意到自己。 “哥哥们好没意思,说打仗的事已经无趣,居然还讲起那般可怕的鬼故事。快别再说了,吓得人心惊肉跳,六姐姐脸色都白了。” 在十一小姐的坚决反对下,男人们不再讨论时局,转而商量着要不要找几个擅歌擅舞的葛秋来。 那边还没商定,这边门就开了。 “墨哥,不好意思,劳你久候。”正牌的二郎,岑家二郎进来了,“一笔帐怎么都搞不清,莫名其妙少了三千两,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可一看屏风后面这许多人,愣完就问,“墨哥,你带了客人来,怎么自己点了碗阳春面?” 墨紫哈哈笑道:“帮你那本帐多省几两银子出来。” “墨哥也太小瞧我了。三千两银子我是藏不住,一顿饭,你就只管叫好酒好菜,还怕我招待不起不成?”岑二郎捧出一叠本子,“既然你来了,就省得我跑一趟,帮我瞧瞧到底银子归没归位。三千两哪!” “我不看。三千两你弄不平,还敢把账房交给你吗?我跟你爹说过了,今日来,不看帐。”墨紫站起来,拉着岑二郎往外走,“咱俩边走边说。” 门轻轻合上了。 “原来是望秋楼东家的人,怪不得一人占了这么大间包厢,万般自得的模样。”仲安直说难怪。 “最多也就是管家。”三公子自认不算看走眼。 那家二郎淡淡扫过去,屏风后那道悠然的影子已经不在,却仍能闻到茶香。一双墨玉眼光芒乍现即隐。 一切,风平浪静。 第39章嫁是不嫁(一) 墨紫回到庵中,学了几声猫叫,把小衣引来,再照着出来的方法翻过墙去。 此时太阳快落山,蒸得云霞红喷喷的,勾出金色的边。 进了院子,走入裘三娘的屋子,见白荷和绿菊都在,她心想正好。 “墨紫,怎么去了整整一天?姑娘问了好几次了。”白荷那是担心的脸色。 裘三娘还是怕她跑了?墨紫笑了笑,“去了望秋楼一趟,账目有些问题,就帮岑二看看。” “什么问题?”裘三娘从里屋出来,比起上都的消息,她更关心自己的营生。 “有三千两银子的出入,我瞧过了,是新请的账房没经验,把姑娘买的那个庄子记到支出项,却没记所得的地契。”墨紫说完,又补充一句,“岑二刚从上都回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查清。” “所以让你替他说好话?”裘三娘见墨紫两手空空,就知道她没拿账本,“去了都不把账本拿来给我瞧瞧?”小姐嗜好不多,看账本是久久小说网的一样。 “姑娘,我怕您抽不出空来。”墨紫的意思是,终身大事先解决了再说。 “空本来就是抽出来的。”偏裘三娘难伺候。 “那我现在再给你去取?”墨紫说完,遭到裘三娘的白眼。 “行了,你把今天打听的事给我说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你回去取。”裘三娘话中真真假假,不能让人掉以轻心。 白荷几个看着两人你一顶我一顺的说话,因为经过了三百两那一出狠的,如今这样自然都不痛不痒。 墨紫把高大娘的话说得很详细,末了提到望秋楼,“岑二年前去过上都,我就想问问他有没有听过敬王府这些传闻。” “不会是真的吧?”绿菊眼睛眨得惊慌。 “岑二说得虽同高大娘有些出入,不过敬王府的三公子娶妻休妻两次这是的的确确的事。不同处在于,依高大娘所说是三公子运气不好,娶得都是别有居心的女子。而岑二则听说是三公子过于宠爱小妾和其所出的一双子女,正妻实在无法忍受的缘故。”墨紫将两个版本的都说了。 白荷听完,也同绿菊一般激动,“姑娘,这人咱不能选。不管哪个说法,休了两次妻是真,宠爱小妾和庶子庶女也是真。姑娘若嫁了过去,保不准——”不便再往下说。 “保不准也把我休了。”裘三娘眼中两簇火,“我说呢,敬王府王妃的亲生儿,要什么样的贵族之女 不行,居然大老远跑到洛州来替他说亲,原来是名声臭了。欺负咱们不知道,想选个傻的笨的,全然不知情地过去保全王府的颜面。” “姑娘,这样的人不能嫁。”绿菊支持白荷,听着就觉得不是良人,身份高家世好又如何,“男子休妻还能再娶好的,女子被休就只能背着污名。” “墨紫,你怎么不反对?”裘三娘眼里那双火在看到墨紫平静的表情后骤然熄灭。 “姑娘的婚姻大事,该由姑娘自己拿主意,我不该多言。”墨紫心想,她只管打听,到底怎么决定是裘三娘的事。 “若我非要听听你的想法呢?”裘三娘却不肯让墨紫糊弄过去。 墨紫望着裘三娘,徐徐说道,“我可以说,但请姑娘也不要将我的想法太放在心上,因为最终还是要姑娘自己考虑清楚。” “说吧。”墨紫越是这样,裘三娘就越想听听看。 “有利有弊。” 墨紫四个字一说,裘三娘就冷静了。她的烈脾气早前是父亲让着宠着,别人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对她诸多忍让。如今父亲不能再撑着她,就得靠墨紫这般理智的人物,才可以令她不冲动行事。 “宠妾休妻,问了两人,说法就有两种。真正的缘由即便不是以上任何一种,恐怕也不会偏离太远。嫁过去,必同小妾冲突,而夫君不站在妻子这边。关起门来,可能除了咱们几个丫头,找不到帮你的人和可信任的人。要知道,一般的仆人最会趁风倒。男主子对妻妾哪个更在意,自然就往受宠的那面去。姑娘,嫁进去以后的日子多半不能省心。更何况那妾已有一子一女。虽为庶子,因是长子,多多少少会重视些。听高大娘说来,王妃极疼这两个孩子。孩子的受重视程度必定会影响亲生母亲的地位。”墨紫说完弊端。 换口气,又说利处,“姑娘,从小小的裘府到更大的王府,不过都是一个斗。裘府中和太太斗,到了王府里,斗的人可能多几个。若放长远了看,谁稀罕就让谁去一群女人堆中搅是非,姑娘可没空瞎折腾。丈夫不管,小妾乐得你受冷遇,没准就像姑娘在裘府里似的,给咱们一个偏僻的小院子自己过日子。那对姑娘来说,岂不是好事?上都的望秋楼姑娘能亲自看着,还有姑娘以前想的那些营生一个个都做起来,可以说是如得水。那不是娘家,是婆家。姑娘的产业就算让人知道了,咱说是嫁妆,婆家拿不到,娘家给出去了也不能收回,光明正大就是姑娘自己的。休妻?最好他休。休了,姑娘从此海阔凭 跃,天高任鸟飞。妇人比姑娘家经商来的方便,走动也更有说法。再说,那三公子这么宠小妾,已经为她休了两个正室,可长辈仍执意要为他娶第三个正妻,足见那妾室讨不到长辈欢心。姑娘若能获得长辈信任,胜负就更难说了。总之,休与不休,姑娘面前的路都很宽。因为,姑娘你自己就常说,靠男人不如靠自己,也说过不得一心人,不动一生情。墨紫也认为,以姑娘的聪慧才智,何必拘泥于一个男子的冷遇和亏待。姑娘难道想同那些不出闺门一步,一心只想找个人来托付终生的千金小姐一样,这辈子就陷在后姹女人们的明争暗斗之中,只为了抢丈夫的心?而且,姑娘,你不是还打算闹出府中单过?嫁了出去,还是敬王府那样的人家……” 墨紫知道裘三娘从来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进入适嫁年龄,被张氏困在家里之后,虽有小衣常常能偷个渡,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很多话,已经不需要讲出来,墨紫相信裘三娘心里明白。 裘三娘默然着。 白荷,绿菊原本那么反对,也默然着。 小衣和墨紫,一前一后,如两道最知冷知暖的影子,站得笔直。 第40章嫁是不嫁(二) 一夜过去。 白荷和绿菊昨晚都睡得不好,墨紫朦朦胧胧中仿佛能听到小声说话,担心着裘三娘的事,因此两人直到天色微微泛灰时才睡沉了。 怕吵醒了她们,墨紫轻手轻脚起来。不管今早谁轮值,她想替人顶班。能理解她们的担心。不是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忧虑,也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念头,白荷和绿菊是真心希望她们的好姑娘能找到疼惜她一辈子的好丈夫。但她们随裘三娘在外多年,看到的,听到的,使她们不再天真。可至少,没有全然失去期待。若是选敬王府的三公子,这份期待就有点遥远了。 墨紫走出屋子,转身刚想去裘三娘那儿,却看到美人蕉旁的石椅上,坐着一个人。 乌发披散在杏色的外衣上,白皙的肤色在日出的云光中几乎透明,双手托着腮帮子,少见的女儿心事模样。 墨紫在廊下望着裘三娘,出身富裕又如何,这个世道的婚姻,多是越富贵的女子越无法幸福。一夫多妻制,注定只能与别的女子共享一个人的爱和情。 沏了壶新茶,墨紫将托盘轻轻放在石桌上。双手捧壶,倒出一杯清绿,站到一旁,静静候着。看来如火那般洒脱的女子,明灿灿的眸子究竟也因婚姻难卜而敷上黯淡。 “墨紫,坐吧。”裘三娘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两口,“真舒服。” 墨紫依言而坐,“姑娘,我说过不要被我的话影响,最重要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的决定?”裘三娘的语气脆弱不堪,“我现在还有选择吗?我可以不选敬王府,那我的好母亲正好能随便找个低贱的男人来,把我娶回去。我就算和整个裘家闹翻,一个不肯嫁人的老姑娘,还真拖累了你们几个丫头,跟着我遭人白眼的过日子?” 墨紫说的没有一句话是错的。妇人的身份比姑娘家的好用。嫁给敬王府里的三公子,比嫁给不知底细的男人好。大不了就是不争里头的,争外头。大不了就等下了堂,自己独立生活。本来,她对未来的丈夫不抱太大希望。一心人的期待,也早就不想了。 “我已经想通了,只是——”这心里感觉无比凄凉。 “姑娘,我明白的。”无论如何,裘三娘是个女儿家。女儿自是情长,心冷也都在情长之后,“可姑娘不必太悲观,叫金丝的小妾也好,那位三公子也好,还有敬王府也好,要真较量起来,咱们还不一定输呢!” 裘三娘蓦地站起来,在墨紫面前来 回疾走了几次,突然轻快笑起来,“是,是我糊涂,这仗还没打,我可不能先认了输,我若那么做,倒和六娘似的懦弱了。” “姑娘说得正是。”而且,墨紫认为,裘三娘只要一直保持喜欢赚钱的嗜好,后宅里女人的争风吃醋根本就枯燥乏味,不值一提。 不过,这话她没说,免得裘三娘骄傲过头,心情闲下来,难保不来折腾她。 “墨紫,我怎么瞧,你都得准备那三百两了。”裘三娘恢复以往精明,仿佛柔弱只是晨光中的错觉。 “姑娘放心,墨紫必然遵守约定。姑娘出发去上都之日,就是墨紫为慈念庵奉上谢媒钱之时。”说得轻松,心里没底,这叫死鸭子嘴硬,打脸充胖子。 “我说过,你办事,我一向放心得很。”裘三娘对墨紫,重在其能力和才智而大胆用之。 裘三娘同时也留着一手,就是牢牢扎紧墨紫的荷包。皆因若换了她自己,恐怕只要有些私房银子,就会走的。否则,为何她从没想过让白荷绿菊小衣来垫三百两。 裘三娘伸手拿过茶壶,洁玉的腕子轻垂,倒了杯茶给墨紫。 墨紫望着裘三娘将杯子推过来,半点不能小看了这个举动。裘三娘或许在穿衣沐浴这些细节上不需要丫头们伺候,可并不意味着她会为丫头们主动倒茶。不是婚姻这等大事高高在上的关心,却是在琐事上点点滴滴,要给人平起平坐之感。这就是裘三娘与寻常千金小姐不同之处。只要她肯花心思,就能让想法简单的丫头们为之肝脑涂地。 谁见过小姐给丫头倒茶的?就这么小的事,却得让平素高贵的人放低了姿态。裘三娘能做得到,因为走南闯北的见地,令她懂得收服人心的技巧。 墨紫从一开始就是以打工者的心态为裘三娘“工作”,但也正因她是这样一个主子,而使自己立命安身于左右,渐渐放弃了直接逃跑的念头,转而寻求更妥善的生存之道。 墨紫说了声谢,细秀的手指稳握茶杯,坦坦然就茶,没有半点卑微的不安。 裘三娘看在眼里,一笑,也端起茶来喝。 “姑娘……早。”匆忙不安的声音来自廊下,绿菊慌张跑了出来。 “墨紫,你怎么也不叫我们一声?”白荷难得有一丝局促,服侍裘三娘这些年,头一回睡迟。 “姑娘,她们俩担心的一宿没睡,我这才替她们一回。”墨紫清楚何时能开玩笑,何时要正经回话。 “瞎操心!”裘三娘嗔道,眸内波光一折再折,已经不容人小觑,“白荷,你去庵中掌厨那儿帮忙,做些新鲜花色的素菜,让上都的客人品品你的手艺。绿菊帮我梳头,准备去见卫姨太太。墨紫,你用完早饭,就把望秋楼的账本给我拿来,晚膳前回来即可。小衣——” 本来谁都以为小衣不在院里,裘三娘这么一叫名字,小衣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正落在绿菊面前,吓得绿菊妈呀喊出来。 “小衣,你回府里打探吧。”裘三娘一挥手。 一声令下,各人领命而去。真真一个丫头顶仨,实在也是裘三娘的造化。 日到黄昏,墨紫换了女装回来,见白荷正在院里剪竹叶。 “这么好闲情?”她走过去一看,叶子成了花的样子,“姑娘在屋里?”说完就要往屋里走。 白荷一把拉住了她,“这会子别去,姑娘正生闷气。” “怎么了?”墨紫自然联想到卫氏,“莫非那位姨太太说了什么?” “今早一起用膳的时候,还跟咱们姑娘有说有笑。用完膳,就陪着散步,哪知说了小一会儿话,突然静了。姑娘几回开口,卫姨太太却怪冷的。姑娘见跟着也讨没趣,早早就回了。”白荷这两日总想唉声叹气,“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该怎么劝。” “姑娘和卫姨太太说了什么?”那大概是说话内容有问题了。 “就说些这半年在家里的事,我听着挺好。”白荷不觉得有问题。 那究竟是为什么? 第41章嫁是不嫁(三) 墨紫正想着卫氏不喜裘三娘的缘由,小衣“从天而降”。 “小姐呢?”她兴冲冲的面色让人一看就知有事发生。 “在屋里换衣服。”白荷才说完,眼前小衣就不见了。 “难道是府里出了什么事?”白荷拉着墨紫也往屋里走,“老天保佑千万别是坏消息。” 裘府里对她们最要紧的消息大概就是裘老爷的身体状况,因为只要他活着一天,张氏对裘三娘的婚事就不能随心所欲。 “小姐,艾莲有了身孕。”小衣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白荷立刻吃惊地看墨紫一眼。这屋里的五个人,已经都知晓裘五和艾莲的丑事。 “艾莲怀孕了?”连裘三娘也没想到,“谁的?” 墨紫跟在白荷身后,听到裘三娘这句问,心想够坦率。要让张氏知道,这回多半要真气晕的。虽说都是裘家血脉,可毕竟乱了伦常,倘若传扬出去,裘府名誉扫地,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同敬王府的婚事了。 “我想,这孩子应该是四公子的吧?艾莲再糊涂,也不会——”白荷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觉得恐惧。若艾莲肚子里是裘五的孩子,一旦让张氏发现,光想就不寒而栗。 “是糊涂还是聪明,那可不好说。”裘三娘勾起一抹动人的笑,“要是她不聪明能干,何故母亲偏偏选了她送进四弟房里。我瞧啊,不管是哪一个的,她并不太在乎,最重要是母凭子贵。等孩子落地,一定要送进弟妹院里养的,又是长子。母亲本来就挺喜欢她,说不准还能弄个上族谱的侧室,那就算是正室,也不好随意处置她。” 聪明的,即便是小妾,也会慢慢爬上来,要学张氏。而不像其他几个姨娘,尤其生了八弟的姨娘,虽是儿子,却不会争取,到头来只能是一无所有的庶子而已。 墨紫的想法和裘三娘一样。她甚至怀疑,和裘五通奸,都是艾莲为了怀孕的一种手段。 “母亲是何反应?”裘三娘问小衣。 “我趴屋顶上,揭了瓦,瞧太太很高兴,直说要抱孙子了。四奶奶也挺高兴的,还差人去请了四爷早些回转家来。不过,四爷说有应酬赶不回来,只吩咐小厮又带了一名大夫来确诊。我偷偷跟着四奶奶回春归园,听她隔着帘子问大夫话,艾莲确实是有了喜,已一个多月。大夫走后不久,四爷就回来了。两口子遣了丫头出来,关着房门说话。我瞧听不见什么了,这才离开。”所以,弄到这么晚回来。 “你说四爷又请了一位大夫,而且回来后就和四奶奶关起房门说话?”墨紫顿觉古怪,“那你觉得四爷回去时,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好说。”小衣想了想。 绿菊逮到发言机会,“这有何不好说的?笑就是高兴,板着脸就是不高兴呗。” “他脸上没表情,不笑也不板脸。”小衣形容得稍微详细些。 “看来,有人想让他当糊涂爹,他还不定愿意呢。”裘三娘挑眉而笑,“正巧,让那一个个的去猜去闹,就没人有时间理咱们了。” 在这一点上,墨紫非常同意。 “姑娘明日仍与卫氏一同用膳?”还是关心最紧要的事吧! “她明日要回卫府,就约了后日。”裘三娘望着墨紫,“可听白荷说了,我瞧她未必中意我。” 话一出口,她就悔了。要知道,她早先当着墨紫的面,说得自信满满。这才过一天而已,情绪上又不畅快了。 “姑娘也知道那位卫姨娘不若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她心里想什么,说实话,咱们谁也摸不准。只要咱们尽了力,不中意就不中意罢,既不用急着下定论,也不用心灰意冷。”墨紫劝得温和。 “我倒没有心灰意冷,只觉得姻缘之事有天理命数,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便罢了。”裘三娘借此下了台阶。 “姑娘说的是。”墨紫低眉顺目。 当晚与白荷值夜,两人躺在外间。 墨紫看了屋梁半天,听里屋裘三娘翻身的动静息了,对白荷说道,“后日你陪着姑娘与卫氏用膳,要是有机会,就提些你跟着姑娘在外走商的趣闻轶事,也多说说姑娘从商的本事。” 白荷转过身来,瞅着墨紫,一脸不解,“这是为何?姑娘特意不提及这些,你反倒让我又提?” “你不是说姑娘讲多了家里的事,卫氏的态度有点淡么?”那就反其道而行之。 “墨紫,敬王府的三公子娶妻,自然要挑养在闺房,女红出色,持家有道的大家闺秀吧。咱姑娘吃亏就在往外跑这上头了,而且过了二十。要说得不好听,一声老姑娘,咱都没法斥回去。”白荷觉得走商那段就得遮遮掩掩。 “我想三公子的两任正室夫人应该都是大家闺秀,还不一样让休了。”墨紫颇不以为然,“大老远跑洛州来,要再选个深闺里的,估摸着第三张休书是一定的。我虽不知卫氏如何想,可瞧着她对六姑 娘的娇柔不很上心,对七姑娘的活泼主动更喜爱些。只是七姑娘那张奉承了一个得罪了另一个的嘴,恐怕也令她犹豫。咱姑娘若认真应付起来,谁还会多看六姑娘七姑娘一眼。与其刻意讨好,不如显些真性子出来。卫氏自小也随老太爷走动,骨子里说不定就跟咱姑娘一样呢。” 再说,找个大家闺秀,镇得住休了两个正室的萧三和得宠的小妾吗?换做她是长辈,一定会找个厉害些的。名门闺秀中也不乏狠角色,只是娘家势力太大,长辈们不好控制,毕竟萧三是自家的骨肉。这么一来,为何从裘家这样的大商户里选妻就合理了。第一,商家精明能干,能同王府攀亲,必急切依附上来,不会管其中奥妙。第二,娘家地位低,路途远,真有什么事也容易压得下。 “白荷。”不知是否自己想多了,心脏慢一拍快一拍跳得紊乱。 “嗯,我知道了,后日找机会试试。”白荷以为墨紫是说这个。 “我只是在想,卫府里也有适龄的姑娘,为何卫氏不来个亲上加亲?”若是卫氏不喜欢亲上加亲也就算了,怕就怕萧三恶劣到无可救药,卫氏不忍心让自家的侄女们去受苦。 “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白荷又睡不着了。 “明日再商量吧。”天塌下来,先让别人去顶着,墨紫蒙头就睡。 白荷唤了几声,却听不见她回,只得自个儿反反覆覆琢磨,直到——第一滴露水开始闪光。 第42章嫁是不嫁(四)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已是第六日了。 这日,裘三娘放白荷和绿菊的假,让两人也打扮成小厮模样,出去逛了。小衣神出鬼没的,不知藏在庵中的某处。墨紫就成了唯一服侍在她左右的丫环。 午后,裘三娘嫌客厢中的床硬,不肯歇午觉,叫墨紫带上琴,寻了半山一处僻静林中的亭子。 墨紫将琴取出来,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拿下随身的布包,从左侧袋先端出一个小铜鼎,点了熏香。又从右侧袋里拿出自己做的木瓶子,拧开盖,倒好热茶。再从中间大口袋里掏出锦毯,细细铺在亭子木椅上。最后抽出件桃红的披风,卷好放在椅子一头。 “姑娘,都摆好了,还有何吩咐?”墨紫问道。 “你这包倒是好用,不但放得了东西,还能双肩背着。”放在以前,这么多东西至少得三个丫头随身拿着。 墨紫拍拍她“设计”,绿菊缝制的双肩背包,“双肩承受的重量比单肩或双手大得多。” 裘三娘似懂非懂点点头,不太关心原理,需要独处,“我知你不爱听琴,免得你犯困,你四下转转去,别离得太远就行。” “姑娘,我守着林子口。这样,你看得见我,也不会有人进来打扰你。”墨紫听不了古典慢节奏的,急铮铮万马奔腾那种还能给点激情。 “去吧。”裘三娘抱起琴,低头调音。 坐倚着山边小路的岩石,墨紫还是听见了琴声。山风将它吹散,再在她耳边聚拢,艰涩的阳春白雪就变成了明纵的小溪,听上去不坏。 要说她来了这个时代最喜欢的,大概袖子是其中一样。有窄有宽,但很能放东西。设计巧妙,甩来甩去也不会掉出来。帕子,小碎银子,书信之类的,只要不在意看上去漂不漂亮,对普通人而言还是挺实用的。有时,她也考虑是否能当个武器什么的,装块石头砸砸人。 不过,这天,她的袖子里只放了一本玉陵夜舟志。那是不久前她在裘老爷的书斋里为裘三娘取书时顺便溜带出来的,比寻常的书小一半厚一半,但纸质很轻,便于携带。这算不得偷,裘三娘对于她读书的行径早就默许了。虽然裘府里识字的丫头五个手指头掰得过来,就连六娘七娘识的字都不多,但裘三娘饱读诗书,有爱读书的墨紫,就当多个书友,因此十分宽待。 玉陵夜舟志是手绘本,墨紫不清楚究竟是何年何月出的,只能大致推断在三十年或更早以前。这本书主要说得是坐夜船 的旅人们转述发生在玉陵各地的奇闻趣事,但精妙之处在于它对几类小型夜行船只绘有详细的图解,令船工出身的墨紫相当感兴趣。 书捧在手里,却因飘忽的琴声有些心神不定。 那夜,墨紫教白荷找机会对卫氏提些裘三娘的真性情。到了第四日,白荷绿菊同三娘去见卫氏,还真照着做了。裘三娘回来后就抱怨,说她们这些丫头自作主张,不商量就对外人揭她的短。 白荷以为裘三娘真生气,抢在墨紫面前说那都是自己的主意。 不知裘三娘是否看在白荷从小跟她的份上没追究,反正不像对墨紫似的,也去罚白荷掏几百两银子来。 后来,墨紫却听绿菊说,那日裘三娘和卫氏相谈甚欢,天南地北得聊下来,竟还找到好几处两人皆曾去过的地方,由此话题绵绵不绝。卫氏甚至主动邀请裘三娘一起用晚膳,却被裘三娘以斋沐中要夜醒经文而婉拒。 绿菊对墨紫说的时候,表情惋惜的要命,直说不该推不该拒。 在墨紫看来,裘三娘倒是进入状况了。 欲擒故纵。 不是很好吗?何时率真,何时守礼,何时进一步,何时退一步,把握得当,机会就随时出现。无论如何,裘三娘对她爹是真心孝顺,斋沐做足十成十。叩千遍,唱千遍,书千遍,一遍遍不厌其烦,都是自己亲做。而百礼孝为先,这是卫氏斟酌人选时也考虑最重的吧。 自第二日起,裘三娘只与卫氏共用早膳。即便此刻,明明有空暇,也不去多纠缠,懂得适可而止。 可事情会不会如她们所想得那般顺利,墨紫不知。脚边开着一簇明黄色的野花,她怔忡时,朵朵醒目得仿佛一串太阳,在眼前轧来碾去。 “这半山的白茶花开得煞是好看。”一把沉稳的声音突然从山路上传来。 墨紫察觉这声音她听过,立刻回过神。 “可不是,在上都我没瞧见过这般喜人的。本想问庵主可否让我移栽几株,又怕长途跋涉,不过生生折腾这些可怜的花儿,这才打消了念头。只是你娘亲久久小说网白茶花,总觉得替她可惜。”另一个声音带笑,还有长者对亲近小辈的喜爱。 脑海中浮现出卫氏那张亲切慈爱的面容,墨紫心想,住得近就是好,低头不见,抬头见。 心里想着,采取行动也快,将书放回袖中,已从山石后转身出来。 “夫人好。”微低头,上 身前倾,双手端在侧腰,膝盖弯了弯。 “你是——?”卫氏因看不清对方的脸而有些疑惑。 墨紫略抬头,福身不动,“夫人,我是裘府三姑娘的丫头,墨紫。” “原来是你啊。”卫氏就算对墨紫的长相没上心,对墨紫这个名字也是印象深刻,“这几日与你家姑娘一道用膳,没见你,我还想呢。” “谢夫人惦念。墨紫只是二等丫环,不常在姑娘身前服侍。”你客气,我客气,大家一起客气客气。墨紫再把头抬起来些,看到卫氏身旁的男子,赶紧又将脸藏起五度,心中大惊。 声音熟,因她不多日前才听过。那男子竟是在望秋楼中遇到的另一家二郎。那天相遇,可不愉快。在这里再遇,就叫冤家路窄。 “你家姑娘好本事,底下丫头一个赛似一个机灵。”这是实夸。 “遇到姑娘,也是我等的福气。”谨全心代表白荷小衣绿菊,自己那是一半一半。 “瞧瞧这张甜心儿的巧嘴。”墨紫的低姿态显然符合卫氏心意,令她笑逐颜开,转而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道,“二郎,你所欣赏的那首小令,还有打消了你卫三叔娶妾念想的故事,就是这丫头说的。” 又来了。 严重缺乏娱乐生活的证明! ---------------- 亲们国庆愉快! 似乎编编们都放假了,没人审理pk申请,我也不清楚能不能赶上十月的,反正明天有分数出现,就是通过。若没赶上,粉红和pk票系统都不会接受的。大家试试吧。 掌事开文以来,一波不知道几折了。合同快递用了十天,导致编编也不能给推荐。然后,错过了九月pk。再然后,我的电脑坏了,所有的数据全没了。申请十月的,又赶上国庆,编编们都放假了。 哎——希望大家在节日中的喜悦,能转转聆子的运气吧! 玩得开心哈! 第43章嫁是不嫁(五) 讲了一个好故事,然后她随便说句话,都让人夸巧嘴姑娘?谣言就是这么产生的啊! 墨紫觉得妄自菲薄是必要的,“夫人过奖,墨紫不过是个普通的丫头罢了。” 卫氏一笑,听到琴声,就问,“可是你家姑娘在弹琴?” “正是。”墨紫巴不得卫氏转移注意力。 卫氏静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二郎,你听过上都最好的琴音,两相比较,觉得如何?” 那二郎本没在听,只看湖光山色,等卫氏问他,才凝神听进耳中,眸光敛起,神情间似乎意外,回道,“若心静气和,约可一较长短。” “她与众不同,喜动不喜静,我认为她若同别家女子一般静了,琴声倒失了真意,还是这样好。不过,能得你如此高的评价,已属不易。”卫氏笑言。 墨紫听到这儿,就想让白荷帮裘三娘显露真性情这招果然用对了。还有,那位二郎语气变化不大,应该没认出自己。看来,男装扮相确实能混淆他人视线。 “你家姑娘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上回与她手谈,我那点棋艺,她能算到只赢三子。怎么看,她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都该十分投契才对。”卫氏说到这儿,有意无意瞥了二郎一眼。 “夫人说的,是汉黄门令章草那位?”墨紫记得。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有这般聪慧的丫头,她家姑娘还会普通了去?我提过那么一次,她就能猜到底。”卫氏又夸上墨紫,只是这次是对着二郎说的。 “姨……母,还要继续往上走?”显然,那二郎对一个丫环没多大兴趣。 墨紫已经习惯被人看低,没什么自卑,却想替裘三娘多把握一次机会,“夫人,即便从这里下山去,还有一段路。不妨在亭中歇歇脚,喝杯茶?” “我还真有些累,却怕扰了你家姑娘的雅兴。”卫氏虽说了这话,却往林子方向走出两步。 “夫人哪里话。我家姑娘同夫人又不是第一天相识,还常对我们说,感觉与夫人投缘。可惜夫人住得远,否则很想与您多走动。难得能碰上一处,可明日我们就得回府了。姑娘心中不舍,又不敢随意打扰您清静,来此弹琴并非孤芳自赏,只为知音一奏。”墨紫说完这番话,立刻有被人盯住的感觉。 她抬眼,谁知与那二郎的目光看个正着,心一惊,连忙垂首。 “的确能说会道。”低沉的嗓音。 夸她 ?不,她能听出声音里几乎难以捕捉的嘲讽。看来,应该管紧自己一张嘴了。 “夫人,墨紫并无他意……”千万别因为这个二郎而弄巧成拙,墨紫适时露出为难的表情,“是墨紫多嘴了。” “无妨。话虽说得过些,我还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你家姑娘与我年轻时确有几分相似。你去通报一声,若你家姑娘不介意,我们就讨杯茶喝。”卫氏却给了墨紫机会。 “请夫人稍待,墨紫去去就来。”墨紫往林中碎步小跑。 “二郎,你也帮我过过眼。说到底,是替你弟弟选媳妇。他如今谁都不怕,却最怕你。你若觉得好,他至少不会拜堂时就折腾。”卫氏等墨紫走远,确定她听不见任何话,才开口对身边的男子说道。 “姨娘中意这一个?”二郎目力甚远,能看到林中女子的背影曼妙,“美人乎?”没有他人在场,他沉稳的声音有些故意轻佻,是长辈面前的张扬自在。 “在洛州,我还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只是——”卫氏还没打定主意,“她实在不同一般大家闺秀。自小随父经商,绝不愿意吃亏的个性,即便低头,也要踩上一脚的不服输。我是中意她又不中意她。咱们王府里处处讲规矩,她能不能适应,这是其一。其二,三郎要是再闹将起来要休妻,到时是否能息事宁人,这是其二。” “前两个就是大家闺秀,再选一个大家闺秀有何意义?”那二郎嘴角一撇,傲慢极了的眸光闪现,“听姨娘说来,这个坚韧些,或许能撑得过去也说不准。姨娘,母亲既然将此事全权托付与你,你自管做主就是。” “你倒说得轻松,横竖不是你娶。”卫氏摆出长辈的脸,瞪了瞪他,“谁家弟弟比哥哥先娶妻?” 那二郎回一句,“我也想知道,为何都不操心我的婚事,却替拜过两次堂的弟弟不远千里来求亲?” 卫氏想把他绕进去,结果发现出不来的是自己,只好说,“你迟迟不肯娶,难不成还要连累你弟弟?再说,你的婚事,恐怕得由那位说了算,咱们想管也管不了。” 那二郎一听,峰眉皱高,却看到前方,遂转换语气,“亲自过来迎姨娘了。” 卫氏一看,果然是两道身影,点点头,“她对长辈的礼数还是很周到的。记住,等会儿说话,你帮我看看人。今晚府中回裘府的宴,你也别像上回那般不出面。咱们离开洛州前,就得提亲,还要把人一起带回去,因此得尽快定下来。” 二 郎突然就想到刚才那个叫墨紫的丫头,“丫头这么机灵,当主子的恐怕也厉害。姨娘不担心三郎那院子不得安宁?” 卫氏叹口气,“前两个脾性那么好,还不是一样让三郎屋里闹得鸡飞狗跳。我和你母亲是一个意思,就要找个能镇得住的。你说到丫头,我还就因为裘三娘手下的丫头都聪明,才更要考虑她。那一房,光主子厉害不够,连带那些个随风倒的奴才统统得治得住才行。” “不过是宅子里的事,听姨娘说得,倒跟朝堂之争那般厉害。”二郎怎么会当回事,“还好三郎就宠一个,要宠多了,岂不比上阵杀敌还危险?” “你又不懂了。就是因为专宠才出这么些幺蛾子,他要如你似的,个个均宠上一些,也不至于如此。”男人平时不爱管内宅里的事,以为女人持家容易,其实哪个大家族中的内宅不似一个小国,是非多得数不清。 “姨娘既对这家姑娘中意,还需我看甚?找人提亲下聘就是。”男子看着那位裘三姑娘越走越近,身姿如天上流云,肌肤赛雪,面若桃花艳丽,气质华贵万芳,确为绝色佳人。“说不准,这次就是三弟的姻缘到了。” 卫氏瞧他目不转睛,哪能不明白他说那话,无非也是为那等美貌所惑罢了。 “美则美矣,还得看心。”只是总看不太清,时好时坏,捉摸不定,让她迟迟不肯下决心。 第44章姐妹情深 几近傍晚,墨紫随同裘三娘回到府中。 张氏仍不肯露面,连派个问候的仆妇都懒。倒是四奶奶支使了几个小丫头来帮着打扫七日未曾清理过的屋子。 对这样的冷待遇根本不痛不痒,墨紫认为张氏彻底忽视她们才好,省得时时刻刻心里备战,疲劳得很。 不过,她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也跟她一样看得云淡风轻。首先是绿菊,在四奶奶派的人手还没来之前,动不动就冲着主院的方向瞪目,唠叨各房姑娘们的丫环数目,以及二等丫环和小丫环们的分工区别。其次,就是这会儿站在院里的不速之客了。 “七姑娘。”白荷刚把里屋拾掇干净,听帮忙的小丫头报有客,赶紧出来迎。 “绿菊,快去沏茶。”一边对裘七娘行礼,一边让丫头们待客。 “不必麻烦了,我过来瞧瞧姐姐,坐一会儿就走。”裘七娘笑得春风满面,也不等人替她打帘,竟自己撩着进屋了。 白荷却不能怠慢,低声嘱咐绿菊,“你还是去沏壶茶来吧。”说完,又拉着墨紫跟她进屋。 墨紫一进去,将裘七娘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乌发初挽螺,明妆也新添,一身衣裳簇簇新。宝蓝青天舞鸟绣花裙,洛州今春的新式样。这哪里是随便过来一坐的?是故意来炫耀张氏对她比裘三娘好的。 “姑娘去老爷那儿陪着用膳,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就该回来了。”白荷这才能说详细,“我嘱了人沏茶来,请七姑娘先坐着吃茶和点心。” 裘七娘听了,想到近来没去看过她爹,面色稍稍不安,借笑遮羞,“父亲昨日好些了,必定是姐姐孝心感动菩萨,才有此吉兆。” 墨紫腹诽,是啊,你姐姐感动了菩萨,你却跑来炫耀什么呢?真是看不上。虽然她知道当这家庶女的日子不好过,用些手段替自己谋福利是绝对必要的,可需要表现得这么嚣张吗? 墨紫与白荷相望。两人十分知趣,没回一句。正好绿菊端了茶来,她们故作忙碌地张罗,不随意与裘七娘开口。 裘七娘对突然冷场虽有些不满,但对方毕竟是卑贱的丫头们,身份不同,当然要小心谨慎,因此她们的态度她指不出错来。可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裘三娘,于是奈着性子坐下,最终喝上了茶。 墨紫本想找个借口到屋外去,显然白荷非要拉人陪着一起憋气,只要她的手一碰帘子,白荷就会指派件活给她做。比方说,添茶,添香,关窗。反正她 想不出来的小活儿,白荷都能想得到。 小丫头们干完活,同白荷说一声就回四奶奶那儿去了。 裘七娘见状,可逮了个机会,惊讶道,“这些不是你们+?院里的丫头么?” 绿菊看墨紫,墨紫看白荷。 白荷到底是一等丫环,不好不回主子的问话,“不是,是四奶奶遣过来帮忙收拾院子的。” “该不会姐姐这儿就你们几个大丫头?那平时杂事谁做?”裘七娘与六娘一样,有两个一等丫环,两个二等丫环,四个小丫环,还不包括院里干活的仆妇和婆子。 这下,绿菊都看出来裘七娘不是来姐妹情深的,刚嘟个嘴要说话,却被白荷瞥了一眼,只得咬住嘴。 “姑娘喜清静。”白荷防得住绿菊,却防不住墨紫,“再说,杂事本来就是我们这些丫头该做的。” 裘七娘精心描过的雪娥眉拢起来,这话听在耳里怎么就不舒服呢?突然想起来,说话的丫头就是让太太教训的那个。她刚打算借题发挥,仗着太太的厉害,再给这一房找点麻烦。只是,机会不属于她。 “姑娘回来了。”裘七娘想要斥责的人已经出了屋。 裘三娘回来了! “都收拾妥当了?”裘三娘问墨紫。 小衣在前面提着盏琉璃灯,晃来晃去的,极有其做事的风格。 “姑娘,七姑娘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墨紫“通风报信”。 “她来做什么?”稀奇! 在张氏刻意安排下,六娘七娘同裘三娘的姐妹情谊很淡,平日几乎不走动。唯有九娘,因着年纪小,又得张氏宠爱,跟她们这些姐姐较多来往。 “八成是来说昨晚作客的心得。”要说裘七娘的来意,墨紫可以猜上一猜。 裘三娘笑出声,却低音说话,“那得好好让她满足了再走。” 昨日,卫府设宴,回请了裘府中的一干女眷。据说是一早去的,整整玩了一天。这一干女眷中当然不会有在慈念庵的裘三娘。 “姐姐,父亲好些了吧?”裘七娘见到人,才慢慢站起来,仿佛她是主人,裘三娘是客。 “大夫换了个方子,比以前的好。”裘三娘淡淡回答,淡淡坐下,“妹妹要是得了空,也去父亲那儿走动走动。他上回虽叫六娘和你别再踏入一步,不过是气话罢了。我刚与父亲用饭,他还问我你们是否出门去了,为何 多日不见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裘七娘让裘三娘夹枪带棒的话打白了脸,吞吞吐吐说道,“姐姐……实在……是上回父亲大发雷霆,将我俩吓坏了。” “所以我才说那是气话,你们不必当真。即便是真生了气,为人子女难道还不能承了这等委屈?”裘三娘说得犀利。 本是来炫耀的裘七娘完全被打折了气焰,只能唯唯诺诺,“姐姐,我知道了,明日就去看父亲。” 裘三娘见气势上已赢过去,并不穷追猛打,端起茶来要喝。 “姑娘,今晚暖了,要不我去把雪梨花取一盅来,您跟七姑娘一起用?”墨紫突然服侍得慇勤起来。 雪梨花,用上好的燕窝丝同南德名产雪梨汁调和,加入各种香料,再取以几种名贵果肉,用冰镇成雪花型。盛器是特别制的双层盅,中间一层灌以冰碎,保持雪梨花的新鲜口感。 裘三娘心里立刻明白了,这是要让她好好炫耀呢。 裘七娘一听这名,“姐姐,可是望秋楼的招牌甜品?”只听过,没吃过。第一,不太能出门。第二,要省钱,她亲娘还欠着债。 “是啊,回来时经过望秋楼,碰巧从冰库中拿出来,看着眼馋,就让丫头们买了两盅。尝了一口,味道甜了些。”应该说是搜刮,裘三娘望着七娘笑,“妹妹来得正好,好东西还是要跟人一起才好吃。你若没来,就得给这群馋丫头分了。” 裘七娘听到雪梨花就满心满意想尝尝看扬名洛州的甜品,哪里还去细想将自己踩成丫头的话,喜逐颜开光会说好而已。 裘七娘有点小聪明,可只是小聪明而已。 第45章江氏心思(一) 裘七娘的屋里。 “姑娘,摔不得,松墨山砚台十两!” “姑娘,摔不得,景镇的明兰瓷瓶以后要还给库房的!” “姑娘,摔不得,牡丹花簪是太太赏的!” “姑娘,摔不得……” 还好声音刻意压低了,不然若让人听见,怎能不想,敢情发脾气扔东西也无法随心所欲,这小姐当得真够委屈。 “岂有此理,真真是岂有此理!”裘七娘最后抱了个竹枕,恶狠狠摔在地上,用脚死命跺两下,却几乎崴到脚,还好让贴身丫环早春扶住。 “姑娘,您别气了,不值得。”早春怯怯的,想松开手,又不敢松开手。 “怎么不值得?你说说。”裘七娘气得瞪早春。 早春只是随口一说,张了半天嘴,没答出一个字,转眼让裘七娘掐了一把,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敢哭出来就让你去跪一天石板。”裘七娘今天气急了。 能不气吗?明明是她该向裘三娘示威,却变成裘三娘向她炫耀。 “姑娘……”委委屈屈硬把眼泪憋干,早春在身体的疼痛中终于逼出一个安慰,“何必与三姑娘计较?等敬王府来向太太提亲,姑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别说雪梨花,就是天上月亮,姑爷也能给姑娘摘下来。” 这样的安慰显然具有作用,裘七娘的心情平静下来。 “不错,让她现在得意好了。她买得到雪梨花,却收拢不了太太的心。”红艳艳的樱唇吐出娇纵,“昨晚,你也瞧见了吧?” “瞧见了,当然瞧见了。”早春的脑袋跟鸡啄米似的,“卫姨太太把手上的镯子摘下来送给姑娘,这不就是中意姑娘的意思吗?奴婢还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镯子。” 裘七娘面色拨云见日,一抬手腕,烛火下亮出明晃晃的金镯子,镂空雕刻出的葡萄叶让藤蔓缠得无比美丽。这等匠心和做工全洛州找不出一个来,只有上都。不错,她一定要嫁进敬王府去,才能替姨娘和自己出口气,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甚至张氏都有求于她的日子。为了这个目的,她会不惜与任何人为敌。她本以为已哄取了张氏的偏疼,毕竟平日里下了那么多工夫,不似六娘始终怯生生软弱的模样。哪知,张氏向卫氏推的是六娘,令她万分恼怒。 还好,她不算笨,明白靠人不如靠己,不顾张氏不满,竭力表现,果然昨晚卫氏对自己表现的喜爱更甚于六 娘。不过,若不能令张氏回心转意,即便敬王府那边有心,也成不了事。 让早春掌灯,裘七娘去主院见张氏。就算伏低做小,她必须要同张氏表明愿受其掌控的态度,再次获得信任才行。自小,她懂得这个七小姐的身份,令自己有得就必须有失。然而,一切都会是暂时的。只要等她嫁进去,得到夫君的宠爱,庶女又如何! 一路上想着该如何说服张氏,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守门的小丫头说太太今日歇得早,用过晚饭便睡下了。但她瞧里面灯亮堂开,五六个丫头和婆子在廊下站着,哪里是歇了的样子。难道真恼怒自己,故意冷着? 裘七娘心里戚戚然有些怕。张氏对付三娘的手段,她可是看得清楚。说到底,三娘是嫡出的大小姐,还有老爷撑腰呢。爹又不疼她,亲娘又怯懦,张氏要同她翻脸,她就惨了。这时,才后怕起来。可她也不能硬闯进去求饶,只好怏怏转身回去了。 再说这主院里头,张氏虽然并没真歇下,倒也并非故意要冷落,只是裘七娘来晚一步。前头丫头得了闭院的吩咐,不管谁来,都要拦的。拦回去,即刻报给管事的安婆子知晓。 安婆子进了外屋,对里屋正要说话的张氏说道,“太太,适才七姑娘来过,您吩咐下了门闩,就给拦回去了。” 张氏在里头哼一声,“这会儿想起我来了?拦得好。多拦几趟,否则她还以为自己能顶事了呢!” 安婆子欸应着退了出去。 “太太还是想将六娘嫁进王府么?”屋里的另一个人原来是四奶奶江素心。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偏七娘搅和进去。你不也瞧见了,琼玉褪下那么贵重的金镯子给她。要说能哄人开心,那妮子最能,六娘怎比得过?”张氏撇撇嘴,脸看上去有些尖刻,“她若跟我先说过,我就随她去。偏当着我的面唱反调,就跟三娘像足了七分。枉我疼她一场,到底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养不亲。只是,若琼玉真属意七娘,我也只好答应。她亲娘得裘府养到老,就是她飞高了,我还攥着线,可由不得她。” 四奶奶对此无异议。她嫁进来,就是裘家人,比总要嫁出去的大姑小姑子们更在意裘府的利益。张氏要通过联姻与敬王府搭上关系,其实与她们这一房最紧要。因此,控制裘七娘是必要的。 “三娘的亲事呢?”四奶奶留到这刻,是有事要同张氏说。 “媒婆看好了。平州青府县谭家长子,今年二十五,未曾有过婚配,家 中经营两间杂货铺子,乡里有田产。等琼玉同我定了,我就跟老爷说这事。”张氏的笑脸上有一抹得色。 四奶奶心想,二十五岁尚未娶妻,不知是否有原因。再说两间铺子若干田产,看起来家小业小,似乎与裘三娘不相配。平州离洛州又远,且地贫人稀。多明显的打发,还是远远的,有了委屈也回不了娘家。但,她依旧说不了什么。 “对了,你是有事跟我说吧?”张氏很信任四儿媳妇,心思在她面前不瞒着,也是在教她,为了这一房,无所不用其极才是道理。 张氏说完,就察觉儿媳脸上有些犹豫的表情,暗忖难得看她这般,心下重了起来,说道,“不必为难,只管说与我听就是。” “太太,我是想向您讨个主意。”四奶奶的那张瓜子脸敛紧了,“既怕惹得您不高兴,却又不得不先跟您说。可您要是万般不允,就当媳妇没说便罢。” 第46章江氏心思(二) 金狮抱球的铜鼎,红香缭绕。 四奶奶越拖着不说,张氏心里就越急。 “莫不是明儿有事?”这一猜,更觉得像那么回事。 “太太,虽不是四郎有事,却与四郎有关。”四奶奶江素心迟迟不肯说,就等张氏心慌意乱,不然一开口就得让她责备。 “媳妇,你快说来我听。”这是第二次催了。 “太太也知道艾莲如今有了身孕,不好再服侍四郎。”四奶奶说话一半一半,等别人接下去说完,实在聪明得很。 “你难不成想替明儿再收一房?”张氏虽从妾室出头,但作为婆婆,很希望看到儿孙满堂。 江素心嫁进几年肚子没消息,而艾莲这胎来得不易,所以为了开枝散叶,张氏确实想过再为儿子寻个能生养的女子为妾。只不过她已经送进了四房两个大丫头,若还开口,怕儿媳妇心生不满。她倚仗这个儿媳颇多,千方百计要笼络住,以图日后对儿子的好处。 而今,听儿媳妇话中有意为丈夫纳妾,怎能不喜? “媳妇正是这个意思。”四奶奶顺着婆婆的话说。 张氏虽然高兴,面上却仍要做好姿态,“艾莲不好服侍,你就该多和明儿处处。前两年你还小,自是不易怀孕。如今岁数也到了,要能得子,不比庶出的长子强上十分?” “媳妇没用,倒让太太帮着操心。只是自年初起媳妇身子就有些不调,正吃药打理,恐怕还得吃上一阵子。”四奶奶何尝不想生自己的孩子。正如张氏所说,之前年纪小。如今找了易受孕的方子,才开始补养调理。“再说,若多个妹妹替咱家开枝散叶,四郎也多个贴心人照顾。四郎好,就是媳妇好。” “早该吃些补药。方子是哪个大夫开的?华佗药堂的邹大夫最好。”张氏细细关心。 “正是他开的补方,吃了三贴,倒似真好些了。”四奶奶不好意思说癸水不调,只说身子不爽利,女人都明白。 “这就好。说到底,夫妻感情再好,也得有亲儿养老。”庶子的作用,在于正室生不出儿子的时候,延续一家血脉。一旦庶子继承家业,正室就比不上他自己的亲娘了。因此,无论大小妻妾,生儿子就是个依靠。 “媳妇知晓。”四奶奶乖巧答道。 “你既想为明儿纳妾,心中可是有了人选?”张氏左看右看,觉得四儿媳妇得体大方,讨人喜欢。全然不似老五媳妇,眼里心里容不下人 ,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还成日里拈酸吃醋。 “回太太,正是。”四奶奶点点头,刚喝过茶,用紫绸绢子轻拭过唇。 “是哪家的姑娘?”张氏放下茶碗,认真说来,“既是妾,就不同收房丫头,张了媒婆,正正经经抬进来。家贫些无妨,只要好人家的闺女,我们倒贴嫁妆便是。” “太太,是府里的丫头。”四奶奶十分沉得住气,一点点往下讲。 “府里的?”张氏先是一愣,随即就说,“只要不是正儿沾过身的,你直接跟我要了去便是。怎的吞吞吐吐难开口的模样?一个丫头罢了,比照艾莲的办,先收房,等以后生了儿子再抬作妾。” “太太,我跟四郎商量过,这次想热热闹闹办一回,给那丫头体面,也给我们自己体面。”四奶奶又是点到即止。 张氏一听,自己儿子都已经点头,眉梢抬起,有些好奇了问道,“哪个丫头引得正儿动了心?我竟不知道。”怪道四儿媳提到娶妾,多半是为老四来求的。 裘四从不碰府里的丫头,艾莲是张氏硬塞给他的。府里传他宠艾莲,可每回艾莲来请安,张氏一点没看出来被宠的得意。如今,儿子主动求娶一个丫头,好不稀罕。 “太太,您听了可别生气。”四奶奶抬出丈夫当了靠山,说话依然谨而慎之,“是三娘的丫头,您也知道,那个叫墨紫的。” 茶盖脆茶杯,叮一声直刺耳。 “你说是谁?”张氏顿时拉长了脸,眼睛狭细。 “太太——”四奶奶下了坐椅,盈盈站起来,神色未变,“是三娘房里的墨紫。” “明儿媳妇,你知我一向偏疼于你,这是为何?”张氏嘴角向下抿住,苛刻的目光。 四奶奶低头不说话,因她清楚,这一问婆婆并不想要她答。 “正是因你懂事,甚知我心。不料,也说出如此这般糊涂话来。明知我会生气,还要替明儿娶那油嘴乖滑的小蹄子。敢情是我那一巴掌白打了,我晕也是白晕了。要谁不好,偏是那房里头的人,还是不知从哪儿买回来的不正经货。”张氏抬手一拍桌,怒红了脸,“我就当你没说过。要替明儿娶妾,我自会找媒婆物色好姑娘。” 四奶奶早知婆婆必然恼怒,因此态度虽恭谨,却并不畏缩,“太太,您说媳妇知您心意,这话半点不错。如有其他解决之法,媳妇也不会拿到您面前来说。不是媳妇有怨言,太太知道四郎一向爱外头的更甚家里 ,就图那些能歌善舞吟诗作画的才情女子,嫌家中的本份无趣。那夜,太太教训墨紫,我瞧着四郎劝太太歇息,倒像是替那丫头解围,这才留了心思。果然,我跟他提了一次纳墨紫为妾,他竟就应了。我是想,家里的总比外头的好。艾莲有了身子,我一个人实难周到。若他娶进烟花女子来,岂不是坏了府里脸面?况且,难得他喜欢中意,我即便知道太太不悦,为了他,才不得不斗胆一求。” 张氏目光冷然,回想那夜,儿子当时说话的确像帮着墨紫。如果儿子喜欢墨紫,还真令她犹豫。要说见一个爱一个的老五,她不担心,老四的个性却截然不同。 四奶奶将婆婆的神情尽收眼底,又说道,“太太,媳妇并非纵容之人。与墨紫说过两回话,看她虽是三娘房里的,却十分乖巧恭顺,举止也很得体。” “她那是装出来的。”乖巧得体?张氏冷笑,犀利的眸光却弱了两分。 第47章江氏心思(三) “三娘可是连装都不会装的。”否则怎会同张氏闹翻了脸,“墨紫是三娘年前带回来的,毕竟时日不长,不似另外几个丫头与三娘从小长大感情深,我看着她更像替谁当差就替谁尽心。” 这话要让墨紫听见,会明白四奶奶绝对绝对不是个吃素的,尽管她早认为四奶奶不吃素。 张氏再次认同了媳妇,的确,才跟了大半年的丫头,即便裘三娘很会笼络人心,也不可能死心塌地。 四奶奶见婆婆脸色缓和了,就勾出淡淡的笑意,却是一瞬而过,“太太,即便我看错了她,她毕竟就是个妾。只要四郎不将她的姓放上家谱,卖身契又在我手里,万一实在不称您的心思,卖了就是。” 轻描淡写,把人当牲口买卖而毫无内疚感。 “你既这番说了,倒也罢。”张氏妥协了,归根究底因为疼儿子而松口的,想他能喜欢府里的丫头实属难得,当然媳妇的话句句卸了她的心防,“只是不能当妾抬进来,就收房吧。艾莲有了正儿的骨肉,还仅仅是个收房丫头呢。墨紫为妾,怎么也得等她生了儿子再说。还有,她的卖身契得我收着,怕你心软下不了狠,让她日后爬过头去。” “是,谢谢太太。等她进了我们那房,我会好好教她,不让太太挂心。”妾也好,收房也好,对个丫头而言,都是体面。至于卖身契,无所谓,若裘四专宠,坏人不用她来当,自有婆婆做主。 “不必谢,我可不高兴。”张氏面上无笑,“我同意了何用?也要三娘同意才行。她本摆不了大小姐威风,你正好送上门去。还有敬王府这一桩,她定为难你。” “太太,这事是媳妇提的,自然由媳妇去受气。只要太太不再恼媳妇自作主张,媳妇不担心旁的。”四奶奶笑得甜了,亲亲热热绕过去,贴着张氏坐下,挽着她撒娇。 “怨不得你自作主张,也是正儿动了心思。”张氏很吃这一套,终于笑道,“若要不来人,只管告诉我。要么不要,既然要了,就非得要过来不可,也正好搓搓对方的气焰。”在这个家里,是大小姐厉害,还是当家主母厉害,终究得分个清楚。 墨紫在屋里看书,突然连打两个喷嚏。 绿菊正给裘三娘绣一件斗篷,见状就笑,说定然有人狠狠念着她了。 一个有人想,两个有人恨,三个真不适。这还是墨紫说给绿菊听的,反过来被绿菊用了,只是绿菊不爱说恨,就换成狠狠念。 此时,她却怎么 也想不到,一场以自己为中心的风暴即将开始了。 或许她想到过,当她说出你侬词的时候,褪去卑微的保护色,让人发掘到了她的光芒,即便还只是若隐若现,却逃不过有心的目光。可成为风暴来袭,是完全超出她预计的,将整个裘府卷了进来,同她一起惊心眼跳。 从庵中回来已过两日,据小衣回报,各院之间的走动似乎突然冷淡起来。 “也许在等卫府那边的消息,”听完,墨紫猜道。 “对啊,应该就是这几日了。”白荷正在摆棋盘。 “墨紫,你为何不肯跟我学棋?”玉指一拈,与所夹白子相映成辉。裘三娘的手,是富贵手,节节玉润珠圆。 自己同自己下棋,是寂寥的。 “姑娘,让我想怎么把棋围起来,还不如雕木头。”墨紫会下棋。不,该说失忆前的自己会下棋。从手碰到棋盘时的熟悉感,她就知道。但,她不能承认。因为,没有一家贫民的女儿应该会围棋,那是有点闲钱的人的消遣。怕不知不觉中让裘三娘看出端倪,她干脆一碰不碰。 “可惜了,本以为你是个好对手的。”裘三娘再执一枚黑子,落在盘中。 小衣带着风跑进来,帘子在她身后啪啪响。她的动作总是快的,跃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小姐,有消息。”她递上一张纸条。 那是望秋楼传来的。 怎么传的?简单。不是飞鸽传书。这府里几百号人盯着,要是隔三差五有鸽子落进她们小院里,察觉不出有异的,就是傻子。因此在离她们最近的外墙根下,由小衣砍出来的隙缝,放置通信纸条。不但他人难以发现,即便发现,纸条的内容也多是记号,不容易解释其义。 “找你的。”裘三娘只扫一眼,抬起腕,就将纸条递给墨紫。 墨紫接过,就见上面除了一滴墨,什么都没有。 “姑娘,那我去一趟?”这是头回望秋楼那边找自己,她有点在意。 裘三娘却并不显得惑然,“也好,趁这趟让岑大准备妥当,得在离开之前,把那些东西干干净净处理掉,最后做好一笔。” 墨紫说声是,回屋换男装,粗粗上过暗妆,绘了铜钱记。刚要出屋,却听外面绿菊放大的声音。 “姑娘,四奶奶来了。” 墨紫赶紧停在帘门后头,透过碧纱看到隐隐约约几道影子往裘三娘屋里去 了。这下,怎么出去?她倚在门边,等着动静。 不多时,小衣进来,指指里屋,接着就往里走。 “四奶奶来做什么?”两日前来了个七娘,今日又来个四奶奶,墨紫心想这个小院里最近吹春风,欣欣向荣了。 “不知道。”小衣单手一推窗,躬身翻了出去,一点声响都无,“四奶奶才坐下,小姐就差我出来端茶。” 端茶是假,带墨紫出府是真。 没了小衣,不知裘府的墙要花自己多大的气力,墨紫没试过。但她爬出窗的样子极笨拙,小衣看不过去,扶她,到后来却成了连拉带拽。 “有时瞧你很机敏,有时又看你特别迟钝,怎么回事?”小衣站定在后墙下,双手叉腰问道。 那是因为本能很机敏,装作很迟钝,墨紫想着笑了笑,小声说,“要翻两次墙,行不行?” 小衣一歪头,左眉高高的,好像很不满墨紫对她的小看。跃上墙头,弯身趴着,伸手给墨紫。她心情不好时,不喜欢把事情做得太顺利。好比这会儿,她天生大力再加功夫,本来可以直接带墨紫纵过去。 墨紫拉着小衣的手,一点点往上攀时,竖着耳朵想抓住正屋那边一星半片的动静。 然而,风里什么都没捎带。 第48章江氏心思(四) 江素心喝下雪莲银耳汤,就笑着说道,“三娘,这甜汤怎做的,竟比寻常吃过的沁香多了?” 裘三娘坐在她对面,回了声笑,“那得问白荷,小厨房里她最大,我都说不得什么。” 白荷正站在一旁,听裘三娘提到自己,忙垂首回江素心,“四奶奶,奴婢放了些年前自己做的桂花香草粉。” “桂花香草粉?从没听说过,可这香味真是让人惦记上了。”江素心接过宝珠递过来的绢子轻抹唇,“若记了做法,我要讨一份去。” “这有何难?”裘三娘转头吩咐,“白荷,明日就给四奶奶送去。” 白荷说声是,和绿菊将桌子收拾干净,退到屋外。 “宝珠,你也下去吧,让我们好好说会儿话。”江素心将自己的大丫头遣到屋外。 裘三娘从江素心进得这个屋来,就知道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她向来是人不动她不动,嘱咐白荷准备了汤水点心,趁慢慢吃着的工夫,旁观江素心的神色,想看出些端倪。江素心是张氏那边的人,虽然平日对她很是客气,也会给人情,但她并不天真到与之交心。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裘四称不上是个体贴的丈夫,江素心那样以夫为天的女子还是全心全意替他盘划。 “可惜我不会下棋,否则就能同你来一局了,省得你左手下右手,怪没劲的。”江素心用手拨弄着那盘白子,烟罗绸缎的水袖松松垂落,让丝窝的金镯子圈圈搁在腕间。 “还好,习惯了。”裘三娘能对妹妹摆阔,却极小心不露半点富贵之闲,因她清楚江素心比起七娘的小家子气来,能干可不止多出一二分。“父亲爱棋,我跟着学点皮毛,就当是尽孝。” “老爷确实下的一手好棋,若没了三娘你,恐怕这家里也无人能陪老爷过过棋瘾了。”江素心是为数不多,还能关心一下裘老爷喜好的人。 “如今,他却连棋子都快拿不起来了。”提到父亲,裘三娘眉心微皱。 “要我说,早该换方子的。虽说更贵些,咱家又不是吃不起。前些日子,我娘家兄弟送来两根百年老参,我就想着给老爷补身。不过,大夫说老参过猛,要等老爷身子稳了,方可切成片放入药中去用,所以暂时收着。我瞧这几日老爷似乎大好,得问问大夫,能否服用了。”江素心娘家妈妈仍掌着后宅,对长女极为疼爱,常让人给送各种好东西来。 “那可得多谢你。”裘三娘真孝顺,为父低首道谢。 “哪需个谢字?都是一家人。”江素心过来握了裘三娘的手,“你放心。就算你嫁出去,别人不顶事,我总会照顾着的。” 这话听着,哪怕铁石心肠,也得软了性子。 裘三娘声音有些哽,回握住江素心的手,“正弟娶了你,是我们裘家的福气。” 江素心眼睛一红,“瞧见你这模样,就想起我自己。出嫁前,何尝不为今后难以向双亲尽孝而伤心落泪,偏别人都把我当了外人。哎,那时候的心里真想在家守一辈子算了。” 裘三娘的骨子里是狐疑的,她见过太多商人们的狡诈虚伪,见江素心这般痛心,倒反而冷静了。 于是,用笑意迅速代替了悲意,说道,“出嫁还是不见影的事呢,我们白白在这儿伤心什么?” “是我不好,安慰你不成,反自己也跟着难受了。”江素心的神情转换也迅速,面色已经恬静。 裘三娘心想,差点就她哄过去,以为是真心替自己着想的。 “其实,今日我来,有事想跟你商量。”江素心那套迂回战术对张氏有用,对裘三娘却没用。因裘三娘根本不问她来的目的,只得由她自己开口。 “若是府里的事,我怕帮不上你。你也知,如今我不管着家,问我也是瞎子点灯白费。”不但不问目的,还有些要打发人的意图,这就是裘三娘的欲进则退。 这两人皆是耍心眼的高手,但毕竟是江素心要求着裘三娘,自然江素心先失主动。 “我怎能不知?家里头那些琐事不值一说,想你管着的时候,已经井井有条。我就是捡了现成的管,哪能过来再烦你。”江素心不急不慢说道。 裘三娘一笑,把她辛苦建起来的规矩付诸一炬,以张氏说的话为指令,江素心很会说话。不过既然不是府里那摊,她还是挺好奇江素心为何而来。 “我想为你四弟向你讨个人。”扯了大半天的闲话,江素心开始说到点子上。 为裘四跟她讨个人?裘三娘在这乱哄哄的府里长大,话的意思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但她想要再确定,就问了一句。 “你是说正弟看上了我房里的丫头?”要说是的话,会是哪一个这么倒霉?该不会—— “不瞒你。是我先瞧出他有心思,才特别留了意。正巧,艾莲又有了身子,我就想再替他收个贴心的人儿。难得他喜欢府里的,总比外头不三不四的好得多。你那几个丫头伶俐得很 ,特别是两个大的,真是有模样有心性,便是我看着都喜欢得不行。”不说是哪一个。 “我那几个丫头也就是看着还行。”裘三娘半顶了回去,向帘外白荷和绿菊的背影投去一眼,“不知是哪个入了正弟的眼?”小衣绝无可能。而外面两个秀丽的,裘四早就见过。江素心到今日才来讨,似乎不可能是她们。只有那一个了,算得上新鲜人儿。 “我不说你也该猜着。那么聪明的丫头,不但会说话,办事是妥妥帖帖的,性子又好得很。还有相貌,若捧了当主子,谁还能想到她是丫头去。”江素心看清了故作卑微下的美丽容颜。 “我猜,那就是白荷了。”裘三娘偏不肯如对方的意,“四个当中,就数她稳重,带着不懂事的,手把手教。而且事情交给她办,我一点不用操心。至于相貌,的确赛过咱府里大半丫头。” “不是白荷,是墨紫。”江素心说了。 裘三娘呵呵笑出声。 第49章我知你知(一) 而此时,墨紫已经到了望秋楼。她料不及裘府里正在发生的事,也料不及即将面临的事。 “墨哥,你要再晚来一会儿,客人大概就等不及了。”岑大掌事不在,岑二郎来接待她。 “是何人找我?”墨紫挺诧异。她平时是个两边跑腿的,除此,并不对外露脸,行商之事鲜为人知。因此,当听说有客人找她,怎么想不出来会是谁。 “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岑二说着又想起那两个小二的话,“据说几日前来咱们楼里吃过一顿饭……” 墨紫知道是谁了。不过,知道了,却不能让心中的诧异平息下去,只觉得更奇怪。 岑二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就是后来跟你分一间包房的那些人。” “因为跟我分了一间,你就以为我们是认识的,所以才赶紧叫了我过来?”那可误会大了,她压根没想再见到那些公子小姐。太难伺候的一群主。 “那倒不是。”岑二忙回道,“若非事出有因,哪敢随便把你叫出来。这点规矩我要是搞不懂,还不让我爹骂个半死?” 望秋楼,岑大掌事就是对外的最高身份。任何知晓些的人若想要拜访东家,需经岑大掌事考量后代为通传,由裘三娘决定是否一见。 “可你用的是内信。”内信,意为内部要求见面的传信,所以裘三娘才那么容易让她出府。“若非你们刚放了信就让小衣送进来,我明日来,你待如何?” “我正好说找不到你,让他们回去便罢。”岑二却不是这般心思简单的,“我要用了外信,东家怕不会随便让你过来,必然还要寻根究底。万一发起脾气,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外信是指内容涉及到望秋楼以外的人,裘三娘的确会弄清楚。 “何故发脾气?”墨紫笑起来。涂暗的肤色,将小小一排牙齿衬得纯白。 岑二早听父亲说墨哥同东家一般皆为女儿身,虽未曾见过她的真颜,但看这笑容,眼前就仿佛亮出灿烂的光,明媚非常。想着那份暗妆下该是何等样的美丽,他好奇,可不耽误正事。看周围安静,俯身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他们真这么问?”之前只是诧异,如今墨紫却惊讶了。 “正是这么问的,我转述的一字不错。”岑二再度站直了,退到墨紫身后半步的位置。“墨哥,这要是让东家知道,追究起泄密的责任,即便查不出来,我们父子也难辞其咎。” 墨紫垂眸不作声,但岑二说得对。若追究起来,拿不到具体谁的头上,主掌之人是逃不掉责罚的。 “等我见见再说。”事已至此,还真是不见不行。 墨紫走到上回那间包房门口,瞪了绵纸糊结实的门好一阵。不想跟那样的人,尤其是以那二郎为首的三人打交道。那般的体魄,那般的狡黠,那般的贵傲,又从上都来的,十有八九跟大周朝堂沾到关系。不知为何,单想到朝堂政党这类字眼,全身就不寒而栗。 “墨哥?”岑二见她发呆的样子,出声喊她。 “呃?”墨紫双手握紧拳,“开门吧。” 岑二应声推门进去。 墨紫脸上浮起一层周全的笑容,跟在岑二后面,合上门,莫名所起的惊惧已荡然无存。目光淡淡一圈扫过,还好,只有三人。或者说,怎么搞的,还就是那三个有别于洛州本土男儿,眉眼身量,甚至连外袍靴子皆带着北水南来铮铮骨气的男子。 三人见了她,其中两人神情不动,该喝喝,该吃吃。唯有那位斯文相,跟她提出共用一间,字仲安的男子对她笑得和善。 自古,北人傲过南人。因此,北人来南,称南下;南人到北,叫北上。南下的,多胜。北上的,多败。 “这位小哥,上回是我们莽撞,做事过犹不及,请勿放在心上。”仲安还说了好话。 过犹不及,是说那两锭银子呢。墨紫见对方三人坐得安稳,毫无起身招呼的打算,心想横竖过犹不及都是他们的作风了,不与其一般计较。于是,自己撩摆坐上主位对面的圆凳。 可才坐下,就不太对味。她每回来望秋楼,习惯临窗,背靠墙,舒缓身体的舒服。现在这张凳子,做工精巧,可没有靠背,手要搁在桌上,方能挺直坐姿。突然想起现代的大酒楼多是靠背椅,而古时酒楼的椅子几乎都是凳类。看来,得跟裘三娘说说,给望秋楼换个靠背椅子。 “先生客气了。”墨紫这会儿的坐姿,佝偻着背,前臂趴得极开,一副嬉皮赖脸的模样。 岑二看在眼里,服在心里。这般刁仆样同方才黑里带俏天壤之别。 那位二郎听墨紫说话,似乎漫不经心,心神却已经不在葛秋们歌舞的高台上了。先生,是对才学之士特有的一种尊称。这貌不惊人的墨哥究竟是随意这么喊,还是看出了仲安的本事而显出尊重?他不想高看对方,却也不能小看对方。 “上回错的 先在我。”墨紫说得不太在意,“既是过去的事,咱们以后就别再提了。常言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若不是上一回彼此针锋相对,也就没了这回的再会面。”虽然她一点不想再会。 “说得好,的确是不打不相识。”仲安起身,提了一酒壶过来,给墨紫面前的杯子倒满了,“小哥,我敬你一杯。就冲你不记前嫌豁达胸襟,仲安愿交你这个朋友。” 墨紫之所以能实心眼跟着裘三娘,因为有与裘三娘十分相像的几处。其中之一,就是不管人对她有多好,总抱着点怀疑的态度。以一个军人身处在陌生的混乱环境,她会先把所有人都假想为敌人,再不断的观察和试探,经过多次考验,从中找出友军来。 那么,这个仲安是她的友军吗? 不是。 充其量,只是那三人中唱白脸的。 一个身穿锦袍,头戴玉冠,气息不凡的男子为何要与旧衫一袭,两袖当风,身份都不自由的她作朋友? 不过,若是为了那件事,她说不定就能看到,那家二郎亲自求她的委屈身段。 嘻—— 第50章你知我知(二) 墨紫有这种想看对方求着自己的心态,纯粹是故作大方下的小女子本性而已。不为别的,就为日子过得压抑,穿男装肆无忌惮的机会委实不多,能显露真性情的时候就尽量做自己。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实说,她自己也不清楚。但肯定的是,绝对和那些古人们所思所想不一样。 至于朋友嘛,不做也罢。要是他们知道了她的女儿身,恐怕会嫌弃的八千里远。想到这儿,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却并没有拿起那杯酒。 “我滴酒不沾的。如此盛情,只能心领,还望先生海涵。”浑然不觉,她言谈与一个身处于下层的仆役小厮全然不似。 仲安双臂抬腕捧着酒杯,已准备对方与自己干杯,没想到她不吃这套,于是面露尴尬。但因墨紫说得无比客气,令他无法不满,只得自己一口饮尽,哪来的回哪儿去。人是风尘仆仆,他是灰尘扑扑。以为少了他从中周旋,势必冷场,却又料错。 “今日三位找我,不知何事?”墨紫不待场子变冷,笑着开口问。 二郎瞧着她,发现那笑笑的表情半点不讨人喜欢,而且嘴角高吊着,目光游移,贼头贼脑,又带了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几乎可以断定,这人脑袋里一定在想着什么! “你何必明知故问?你伙计早该告诉你了。”声音浑厚,亮如洪钟,是二郎身旁的另一位身材魁梧,又高又黑的家伙,年龄同仲安相仿,只是脾气差了一大截。 “这话还真是说笑了。”墨紫看看坐在一旁的岑二,谦虚十足,“我不过是东家跟前跑腿的,哪来什么我的伙计呢?倒是传给我听了一句话。不过,我寻思半天,也没搞懂诸位的意思。麻烦你们三位之中主事的,再跟我说一遍。” 这就是挑衅,直接扔到二郎面前,看他理不理。 果然,仲安和那位魁梧男同时去看二郎。 “安排我们过江。”二郎到底开了口,毕竟不是沉默能解决的事。 “这位二郎兄。”墨紫大咧咧称呼,“你好像还漏了半句。应该是,安排我们过江,走惊滩入南德。” “我以为你没听懂。”二郎冷眼扫过来,谁许她叫他二郎? 在墨紫眼中,这位二郎始终有些瞧不起她。 “要是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说,我懂的。可连成句话,就不懂了。换作是你,你开酒楼的,有人上门,开口不要吃的,要艘船,你能明白吗?”瞧不起她没关系,她会好好表现的。 “如果你指的酒楼是望秋楼,我想我能心知肚明。”二郎才说完,跟应景似的,楼下突然一片叫好声,原来葛秋们的舞结束了。 厉害!墨紫心里赞道,却不流露一点儿怯意恼意。她并不老实,这时就得装傻充愣。 “我心中不知肚里也不明。咱们这样,该算桥归桥,路归路吧。你们要过江,去找的应是官府,花点银子办张通关文牒就能上船了。我们望秋楼做着这买卖酒水的生意,人面广是不错,却也管不到江面上去。你们几位实在是寻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是吗?”二郎淡然反问。 “是啊。”墨紫回得很快,“要不这样,我请伙计们留个心眼,哪日咱们刺史大人的幕僚来喝酒,给你引荐引荐,省点花费?” “岑二——”她还当真侧过头去交代。 “小子乱猖狂,我等还需……”魁梧男刀眉倒立。 “石头老弟,不可出言不逊。”仲文拉了魁梧男一把。 墨紫瞧得真切,是那二郎的眼风突然锐利,灭掉魁梧男的话音。即便被灭了,她也猜得着,多半是说他们不需引荐。显然,这几人的身份不低。可若是上都的高官,能轻轻松松获取文牒,却为何过江还要偷渡?这点,她暂时看不透。 “小哥,你与我们头回相见之日,听到惊滩时,反应可不像此时一无所知啊。”仲安接到身旁的暗示,眼睛一开一合间,神色已稳稳当当。 墨紫想起那时她的确喷了口茶,本以为没人注意,还是落入有心的眼里。 “那又如何?说什么厉鬼,白骨,绕不出去的芦花荡,跟亲眼见过了一般,像说书的。听着有趣,觉着好笑,偏一口茶在嘴里,顺溜就给喷了。不成?” “他不曾亲眼见过,是在说书,那你亲眼见过不是这回事,所以才觉好笑。”给仲安暗示的,自然是二郎。当时,他坐的离墨紫最近,听得真切。“据我所知,惊滩之险洛州老幼皆知,闻名丧胆。” “……”糟糕,一不小心,得意忘形。还有,她说过这位二郎兄厉害没有?不应该去摸老虎胡须的。“这话恁地没道理。我胆子大,不怕鬼,人神叨只觉好笑,难道我就有本事带你们渡过江去?” “在我看来,你笑是因着他人无知,也因你清楚私船确能从惊滩上走罢。”二郎一语而出,令对面的人凝住了笑。 “不过是你的猜测,从何证明?”墨紫不管,打算死不承认。古时 国境线分布明确,但不像现在出国要办护照过海关,相对而言,边境管理比较松散,两国百姓可随意出入。可如今非常时期,为防大求,过境变得不太容易,盘查很紧。 “南德铁矿不多,但有一脉造剑术名震四方。这脉所出的短剑不允民间私底下买卖,只能有大周官商出面购入。望秋楼的护院腰间那柄流水秋霜剑,似乎锋利得很。”二郎话说五分满,他知道那位这回一定听得懂。 墨紫是听懂了。 别说墨紫,就是岑二也听懂了。 流水秋霜,南德东海一脉新造的短剑式。岑大郎未必是个武痴,却是个不折不扣,收藏兵器的爱好者。墨紫上回出门时,央着她带回来一柄。 洛州少有人懂这个,岑大郎平时佩在腰里充普通的短剑,谁也不会多问多想。 可巧,就遇到了识货的。 搁到现代,这柄剑就是水货,这种行为就是走私。 第51章你知我知(二) 如同贩私盐的,不过所贩之物更广泛,多为官府严格控制下,民间不易得到的,借有奇货可居的道理,坐地起价。 这会儿,三位找上门来,虽没有直接说望秋楼幕后东家是走私者,也已经笃定与走私者有牵连了。 墨紫不为了裘三娘,也得为了自己的脑袋,否认到底。 “此话差了。什么流水秋霜,你不说我压根就不知道。在我瞧来,望秋楼里的护院腰间所佩短剑皆差不多。恐怕是你误会了。”打死之前绝不承认。 “那你把人叫来,让我们来问问!”出声就跟平地打雷,石头老兄气势轰轰。 “洛州各种买卖繁盛。照你们而言,流水秋霜剑只能经官商之手,那就是也不一定不能买卖了。一个家族由兴落衰,好东西流落到民间,让有机缘的人得了,难道是什么杀头的罪?”墨紫不傻,当然不会把话说死,弄得没有转圜余地。 “奶奶的,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石头老兄吹胡子瞪眼,砰——一拍桌子。 酒壶跳了两跳,墨紫面前那杯刚由人倒满的酒溅出一大半,熏暗杯底的一片锦蓝桌布。 岑二本来就替自家兄长心虚着,让那大块石头恶狠狠一吼,虽然尽量不表现惊诧,可目光飘来斜去,一会儿看对面,一会儿看墨紫,心神不宁。 仲安瞧在眼里,浓眉得意扬起,“小哥,你倒是镇定,可惜别人不似你。”放在桌上的手,定定翘起食指。 墨紫顺捎一看,岑二平时聪明相全没了,那脸心虚的样子,眼珠子转不停,还额头见汗。真是兄弟感情好,关心则乱。 她面上笑得春风亲善,而在桌下用脚踢踢岑二,叫他打起精神来。 “挺正经的老实人,突然让你们给扯上走私货的罪,这么无缘无故,吓傻了一点儿不稀奇。”说完,墨紫起身,抚平衣衫后摆。 这是要走了?二郎双眸精光暴长。 岑二发觉自己的失态造成了那面的强压,后悔不迭。跟着墨紫起身,但看她气定神闲,表情风吹雨打皆泰然自若,他不由暗叫惭愧。对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看样子就有股达官贵人的傲气,加上软硬兼施说了一番话,竟让自己不敢直对。可墨哥,明明年纪轻他五六年,却遇事不慌,从容淡定。这般气度,谁会想到是来自一个女子。 “三位虽说误会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望秋楼的菜色不敢说天下第一,也屈指可数,且吃过饭再回去罢。 请客我没那么大权力,让柜上打个折还做得到。”让人家吃饭,她可是要走了。 就叫岑二。 岑二连连应着,说给八折,同时摇了线铃,要叫伙计上来为客人点菜。 墨紫双手去开门,眨眼工夫,已经拉出一条缝隙。 仲安欲站起挽留。石头老兄眼睛瞪若铜铃,额角青筋暴起,又要拍桌骂娘。可最后,两人谁都没动。 因为,二郎说话了。 “你若告诉我过江之法,定当重金酬谢。”不求,但份量足够,“且你所说,我保证绝出不了这个屋子,更不会给你或你东家添半点麻烦,就是——你知我知。” 墨紫身形一顿,在没人瞧见的角度,作了个鬼脸吐舌,回头两眼眯成线,“十两银子的重金酬谢?” 仲安一听乐了,谁说过去的事不要提? 二郎看她停下脚步,心中更是笃定自己所想不错。这厮即便与走私货不相干,也知道如何牵线搭桥的路子。 “仲安,拿来。”他点点桌面。 仲安忙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抽一张放在桌上。 “这是一百两。”二郎始终直视着墨紫,嘲戏般的神情不见了,犀利而坚韧,“只要你答应,立刻就能给你。若你肯替我们事先打点好,我可以再给你一百两。二百两银子,你只需卖个消息。这次,难不成还嫌少?” 原来他以为上回她不要十两银子是嫌少?墨紫突然将油滑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 “是,我还真嫌少。要不,给个千两试试?”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她很想来一句,有钱了不起啊! “小子,见好就收吧。你这副身板,爷爷我一个手指就能让你见西天佛祖去了。”石头老兄大吼。 “我想收,你们不让我收。”她刚才态度很端正的,那么自觉打算走人了,“都说你们误会,我们是老实正经做吃食生意的。要实在不信,你们去报官就是,偏又扯出重金酬谢。我倒想拿这银子。谁不爱白花花的什物?二百两够我自个儿弄个营生,买个小院,过过好日子了。只是,我不知道不拿文牒也能渡江的法子,也不能信口胡掰骗你们。到时,你们把我一通告到官府,累及我东家,自己还闹个官非。二百两,可否保我小命?” “可……”可不出来了,魁梧男脾气大,斗嘴不行。 “到此为止罢。我瞧几位也不缺银子,正正经经去官府交钱办 牒算了,何必为了省那么点钱,铤而走险的。”末了,墨紫还劝人向善。 转身,脚踏出门三寸。 “酬劳可以商量。”好听的醇音酥麻人耳,“两日后此时,我还会在望秋楼,你有时间考虑清楚。之前所言绝无虚假,此事你知我知,无论成与不成,不会牵涉官府。你消息若属实,即便真过不了江我也不会追究,或追讨银两。怎么看,对你们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次,墨紫没回身。 岑二在后面疾步赶上,用衣袖擦额头的汗,“这几人,过于难缠。” 墨紫不作声,但她同意岑二。不过自己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不过岑大郎腰间一柄短剑,他们就能直逼上来,几乎看透一切的把戏。 “是否要禀了东家?”本意是不禀的,如今却因对方的不一般,让岑二难拿主意。想到他们后日还要来,头皮发麻。 “我回去就禀。是对方眼利,怪不得旁人。”这是大事,她得跟裘三娘说。 “要不,从他们身上捞一笔也好。我瞧那人说保守秘密,不像假话。”岑二主事账房,对钱敏感。 “走私货是重罪,怎能轻易相信那些不知根知底的人?”墨紫对这件事非常谨慎。 “墨哥,我派人去打探一下?”岑二想用些方法了解对方底细。 “为首的那个是敬王府的卫姨太太子侄,上都来的。只怕你手下那些人根本逃不过对方的眼睛,算了吧。”墨紫对那位二郎的身份,有点清楚,又不是那么清楚。 “跟上都敬王府沾边?我娘咧。”岑二迭声怪道怪道的。 第52章小妾挺好(一) 去后花园看了货,又吩咐岑二将一切备妥,墨紫离开望秋楼,却待到入夜后,才回到三娘的院里。 小衣递给她一个瘦竹灯笼,也不说话,在后头跟着。 墨紫起初不觉有异,小衣本来话就不多。但不多会儿,她的肩被小衣拍了三次,而每次她回头问怎么了,小衣却一句话也不说,光紧瞅着她。 “墨紫回来了么?”裘三娘的声音从正屋里传出。 “姑娘,我回来了。” 墨紫的手才碰到帘子,小衣高挑个儿就在她头上方悄声说道,“若要翻墙,我帮你。” 墨紫眉头一皱,翻墙的请求还是自己以前用带瓶盖的瓶子跟小衣换来的,她突然主动提出,是在暗示自己该跑路吗?可是,为什么? “既然回来了,就赶紧进来。”帘子透人影,裘三娘见到两道一高一细,“小衣,嘀咕什么?” “没……什么。”小衣能打却不能说谎,回答得磕磕巴巴的。 墨紫听得出来,裘三娘也听得出来。 进了屋,见白荷绿菊正在摆晚饭。简单的三菜一汤,香气四溢,胜过满满一桌宴席。白荷对裘三娘的饮食总花很多心思,因为从营养学角度来说,裘三娘喜欢的口味辣重,又爱烈酒为伴,实在算不上健康。墨紫提过,裘三娘不听,白荷倒是听进去了,所以苦得她绞尽脑汁,既要满足裘三娘的胃,又要当心裘三娘的身子。 “岑欢准备得如何?”裘三娘拿筷子挑起辣油春笋,端看半天,又瞧一眼白荷。 白荷正好看见了,笑着说,“姑娘,这几日暖了,吃得太辣,容易内热气躁,我就只放了辣油,没加辣椒。但春笋是之前新摘的,肉丝也是我特别腌制极入了味。” 裘三娘的脾气有时爆起来跟辣椒似的,墨紫觉得就是辣吃多了。她几乎无辣不欢,若是应酬没得选,一顿饭吃下来必定无精打采,心情也不稳。 “无辣,有酒也好。前些日子在庵里吃素斋,嘴里好没滋味。”裘三娘单手撑着下巴,蔫巴巴地说道。 “姑娘,这可比不得外头。”白荷性情温和,但也不是没点儿主见的,听到裘三娘要酒,当然不能同意,“要是落人眼里,指不定怎么掰弄,想要坏了姑娘名声。姑娘,我费了心思,您就尝尝看再说。” 裘三娘嗤笑一声,“名声?谁不知道裘府大小姐是个跟老爹随处行走,全然不似大家闺秀的野丫头。我若在乎名声 ,又怎会舍女红弄营生,与男子们同桌吃菜饮酒?” “姑娘,此话差矣。虽说自古士农工商,可咱洛州行商之风盛于别地。家有好男,先商再士。在外头提到姑娘,谁不赞声能干孝顺,哪有说不好的。可白荷说得也不错,要是应酬,喝酒无妨。这府里,有人本就等着捉姑娘的错处,一点疏忽也是说大天去的把柄。平日就罢了,只如今正是敏感的时候,风吹草动,传到了卫姨太太那儿,总不太好。同名声不名声的,关系不大,但也不能让人拿此趁机做了文章。”墨紫在裘三娘身边劝着。 “墨紫说得对。姑娘这半年没在家里喝过酒,何苦今日想来?”白荷陡然想起白日里四奶奶来过的事,“莫不是四奶奶跟姑娘说了什么?” 白荷无意中让在场的都专心了。 墨紫观察,绿菊也不知四奶奶来的目的。心中有数的,大概只有小衣,而且极可能是趴房顶上偷听了。 “墨紫,你还未答我,岑欢那儿准备得如何了?”偏裘三娘的执念强得很,不得到满足,就很坚持。 “岑大掌事不在,我已经嘱咐过岑二郎。货收得差不多了,就等姑娘你的意思……”墨紫正在想如何说今日与另一家二郎的会面,就那么一瞬默然,裘三娘开了口。 “四奶奶问我要个丫头。”她说着,挑出几根笋尖,慢慢嚼了,又夹了一筷。 白荷哪还能为自己菜色改良成功而高兴,咬紧唇,眸子不安地盯瞧着裘三娘。 “姑娘,四奶奶身边还缺丫头么?”绿菊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也压根没想到别处去。 “四奶奶身边不缺,四少爷身边缺。”裘三娘如此说到自己的“好弟弟”。 “四少爷?”绿菊喃喃,然后啊一声,手捂住嘴,终于想正了。 墨紫垂着眼,不是她自恋,只是第六感实在不太好,最近什么霉事都会找上自己。怪道四奶奶前阵子拉着她和白荷说话,又是夸人,又是做媒,其实却在替裘四打算。她能明白男人花心,却不能明白老婆帮着张罗这种事。四奶奶贤惠过头了吧。 “姑娘,咱们是您的陪嫁丫环,四奶奶要谁都不合适啊。”白荷看每个人一眼,最后与裘三娘目光相对。在她心里,她们这几个是不会分离的。 “四奶奶说了,要走一个,补给四个。”裘三娘吃完一口,就说上一句,“绿菊,这要是真的,以后都不用你守门,有小丫头供你差遣。” “ 姑娘,您这么说,我可不觉得好受。我呀,宁可天天从早到晚守门去,也不要咱们姐妹少了一个。”绿菊摇摇头,面色不好看。 不是绿菊,墨紫第六感用完,又用起排除法。 “你们俩不想大家分开,也得听听被四奶奶青眼看中的那个怎么想法。是不是,墨紫?”裘三娘总算说了名字。 小衣低头看着脚尖,蹭绣花鞋底,有些不耐。 “墨紫?”白荷眉心起波纹。 “四奶奶眼可真尖,挑了咱们之中最聪明的。”绿菊噘嘴,“姑娘,您不能答应吧?” “墨紫,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害羞,心里头是愿意的?”裘三娘的心眼还没耍够,“要不,我明日找四奶奶应了这事?虽是以收房丫头进去,四奶奶可跟我保证,等你生个儿子就扶妾,锦衣玉食养着你。” 墨紫抬起眼,一向平静无痕的秋水眸子,灼灼发亮。 裘三娘全收在眼里,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远山青黛眉双双高起,声音凉掉半截,“我没瞧错吧,你这是冲我生气?” 第53章小妾挺好(二) 在场的,除了墨紫,都是打小就跟着裘三娘的,岂能听不出语气陡然的变化。三双眼睛在墨紫和裘三娘之间看来看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白荷愁得皱纹条条生。这是怎么了?先前姑娘笑着就让墨紫莫名背了三百两的债,这会儿姑娘恼了脾气,却是为哪桩?从她站的地方,看不见墨紫的眼眸,自然解读不到。 “姑娘……”想劝,不知从何劝,于是推推墨紫,“墨紫,赶紧跟姑娘赔个不是。”是非对错,对于丫环来说不需深究,身份的卑微注定要先低头。 墨紫并没有低头,但眸色浅微了下去,“姑娘,我并非生气,不过是惊讶罢了。我一个二等丫头,哪里都不特别出色。四奶奶是不是弄错了,将我当了别人?” “那你将错就错就是,我看这事挺好。”裘三娘冷淡的声音里夹杂着戏嘲。 “姑娘,这种事哪里好了?”绿菊冲口而出,“宁占牛头,不落凤尾,您不是常告诫我们吗?” “不错,我是这么教你们三个的,可不带着她。”裘三娘指尖翘起,对准墨紫的方向,“你们谁的心眼有她多,谁能跟她比聪明的,要想嫁到有钱人家去做小,我就不拦着了。” “姑娘,您别这么说。同心眼聪明哪里相干?墨紫不会想嫁人做小的。”白荷为墨紫代言。 “人各有志,我可不勉强。”裘三娘再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墨紫,你倒是说话呀。”绿菊急得跺脚。 “当小妾……”墨紫抿弯了唇线,对着无事生非的裘三娘,哪怕心火极旺,也不能遂她的心失了冷静,“挺好的。” 白荷绿菊双双惊声。 “墨紫留下,你们三个去吃饭。”裘三娘斜斜瞥过一眼。 “姑娘?”绿菊不太乐意。心里还没弄个明白,哪有胃口吃饭? “还不去,不然罚你今晚没得吃。”裘三娘杏眼瞪了瞪。 白荷知道裘三娘这时并不是说着玩儿的,赶忙一手拉着一个,再瞧瞧墨紫,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退下去了。 两刻钟,裘三娘也不说话,一口口细嚼慢咽,用晚膳。 墨紫见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送上清水盏,让她漱净,又递过白棉帕子。不是有这么一说吗?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她当了大半年的丫头,很多伺候人的活儿已经干顺手了。即便此刻同裘三娘似乎僵着,该她做的,还得做。 裘三娘用罢饭,起身进了里屋,懒洋洋滑入红木塌椅中,拿一本书哗啦啦地翻。 墨紫跟进去,想说刚吃完饭就躺下容易胖,都张了嘴,还是闭住了。管这种闲事干嘛呢? “墨紫。” “是,姑娘。” “早知道你有这心思,我就替你留意了。小妾……挺好么?”裘三娘淡淡一笑。她人美,笑起来也极美,就像洁白的梨花般明净,与她的真性情截然相反。 “姑娘先说的。”要说心眼,墨紫不但比白荷绿菊她们多,比裘三娘还要多出几个来。如同设计一艘军舰,方方面面考虑不周到,如何赢过对方。 裘三娘聪明,但她也太骄傲,对后姹女人争斗总是不屑,因而任性妄为。墨紫则是举目无亲中夹缝里求生存,不得不小心翼翼,处处谨慎,心眼开了一个又一个。 “我说挺好,你就说挺好。那我说把你送人,你就乖乖跟着四奶奶走了?”裘三娘翻著书页,却根本不在看。 “姑娘想听我说实话?”墨紫垂眸,笑容也嫣然。 裘三娘哼了一声,“说吧,谁能堵住你的嘴?” “姑娘既还没答应四奶奶,说这些话岂不是没意思?”墨紫回答。 裘三娘缓缓说了声哦,尾音转了两折,反问道,“既然你猜到了,刚才拿眼烧我作甚?”那般灼灼的目光,好不凌厉,竟让她起了一争高下的念头。 “刚才,墨紫还没猜到。以为姑娘真应了四奶奶,吓得一身冷汗,激灵灵打颤。”想到自己可能被送人的瞬间,真得恐慌,“后来再想,姑娘实不是那样背信之人,才随姑娘说而说的。” “难得你怕了,这下我心里舒坦。平时瞧你什么事都雷打不动,我就想着哪天要逼你变脸。至于后半句,说得不对。背不背信,我懒得去想。圣贤书都说了,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一个信字,我不但当又怎的?倒是四奶奶拿出的银票,让我眼花了花,很想收进来。”裘三娘这就开始说经过了。 “四奶奶舍得多少银子?”不但以四个丫环换她一个,还要给裘三娘银子?墨紫心想,看来作为丫环,自己算得上成功。 “一千两。”裘三娘说到钱,柔声美调,吐气如兰,“一半给你置嫁妆,一半归我。” “五百两置嫁妆?”墨紫有些笑不动,“收个房还真不便宜。” 裘三娘笑得花枝乱颤,“你以为都这样?艾莲让 太太赏给四房时,我弟媳不过送套头面首饰,二十两银子就完事,连酒席面也不曾办。所以我说,这江氏好辣的眼力,多半清楚这回要人不容易,想用银子使小鬼来推磨。一千两该是江氏私房银子,太太无论如何不可能掏出来。” “太太怎会依了?”经过那晚,应该对自己恨之入骨才对。 “这你就不懂了。她再狠,也舍不得对付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媳妇。再说,收你,总比从外头抬进来的强。说到底,她们看你,不过是个丫头。只要卖身契在她们手上,你能翻出天去?”裘三娘不同那些人争,不代表不知道。 “卖身契?”果然是打着这主意,“这回可以名正言顺问姑娘买了。” “她们想买,我能不能卖,就要问问你了。”裘三娘将那本书扔到书桌上,用腻死人不偿命的声音问道,“墨紫姑娘,你究竟想占牛头,还是愿意落在凤尾?” “姑娘以为呢?”墨紫学裘三娘,反问。 “我以为,我既然没能让你有彻底当丫环的自觉,你也就不必再妄自菲薄了。我身边四个之中,只有你是以履行契约的方式为我做事。我信任你,也是建立在你恪守的原则之上。忠心,我不要求你给。但若不能带给我利益的话,我留你何用?而我,如不能给你所需,似乎也留不住你。白荷绿菊把你当姐妹,殊不知你我是这世上最清清楚楚,各取其利的关系。墨紫,你听好,我对你,不会像对白荷绿菊小衣那样。万般不得已时,我最先舍的人,会是你。因此,别对我太放心,或者太放肆。”裘三娘说完了。 别看裘三娘说得那段话同墨紫问得似乎搭不上关系,但墨紫听得很明白,于是也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愿随姑娘出嫁。” 没错,这就是裘三娘的意思。她墨紫不是白荷绿菊,与裘三娘玩不了你猜我猜姐妹淘的游戏,想要什么就得直说。裘三娘答不答应,要看她能给裘三娘带来多大的好处。 这种小姐与丫头的关系,正如裘三娘说的,清清楚楚,各取其利。 不是很好吗? 第54章双喜临门(一) “不知哪棵树的雀儿在叫,一大早啾啾闹个不停。”绿菊替守门值的墨紫拎了壶水来。 “叫得挺好听。”墨紫接过壶,倒了一杯,放在树荫下凉着。 天空日日放晴,风和暖,光普照,心静气平,因此守门也不是一件太苦的差事。 “墨紫,昨晚上姑娘究竟跟你说什么了?”绿菊趁裘三娘和白荷在屋里,就围着墨紫转。 “没什么。”墨紫那头凉着水,这头开始清扫院子,思绪飘回昨夜。 裘三娘这么说的:“即便去回绝了四奶奶,裘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种事,也不是本人不愿意,就能一笑而过的。若是我不答应,恐怕主院里的那位要强出面,把着我的婚事,要我交出人来。” 当时听起来,裘三娘内心最好是答应了的想法。之前就说什么不会像对待白荷绿菊小衣那样的冷话,墨紫几乎认为裘三娘要喜怒无常了。 “不过——”裘三娘突然转折,“要是你这些日子尽心尽力为我谋划的事成了,我心情好,自然会帮你想法子。不用担半点心思,你只要等着跟我嫁人就成。” 同裘三娘的丫环们感情深了,墨紫自己有时就会疑惑,那些个心眼,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裘三娘?真心否?虽说一开始,她希望裘三娘嫁的好,自己就好。然而,不可否认,白荷她们一心为主的言语行为,渐渐也影响到了她。因此在慈念庵的七日,她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 老实说,裘三娘一番话将主仆关系分清,墨紫松口气之余,有些道不明的郁闷。就像身体里有两个小人儿,一个冰的,一个热的。她想要给出感情的时候,冰人跑出来凉快她。她想要事不关己挂高的时候,热人跑出来烘暖她。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热极生冷,冷极生热,自相矛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人格分裂,最后自己减压,当作是失忆的后遗症,不再多想。 听完不过之后的条件,墨紫就问裘三娘,若敬王府求娶的不是她,是不是她就将自己卖给四奶奶。 裘三娘答道,“那就得你自己看着办了。若你连自己都救不了,我怎么还能指望你为我做大事呢?要说管账跑营生,能代替你的人不多,却也不少。” “墨紫,我跟你说,等姑娘帮你回了这事,今后你就学咱们呆呆笨笨的,千万别在别个主子面前争强好胜了去。就有这样的,看着你跟别的丫头不一样,起歪心思。”绿菊拽醒了愣神的墨紫。 “呃?嗯。” 的确,她踏入雁楼的第一步就错了。 “那就是说,姑娘要替你回了啰?太好了。”绿菊自以为套出话来,终于露出笑脸,“咱们四个能一起跟姑娘离开这儿。” 每逢这种时候,墨紫的心里无可抑制得暖了。裘三娘双目洞若观火,看得出她勤恳却非死忠。但白荷绿菊,甚至还有小衣,真把她当姐妹。虽是挨了一棒子,却有三颗糖给她。既然还合算,她得好好想想自救的法子了。小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一点也不愿意干。在这里当配角,帮裘三娘斗,她已经透不上气,每次出去就不想回来。要当了主角,直接拿根绳吊死还痛快些。 门环叩响,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白荷姐姐在么?我是厨房里的萍丫。” “来了。”墨紫应完门,又让绿菊去喊白荷,“多半是她干娘要交待什么,这时候来,一准急事。” 绿菊小步跑过院子,进去不一会儿,换了白荷匆匆跑出来。 “萍丫头,可是我干娘有事?”孝顺的如同亲生闺女,一开口就担心老人家。 “白荷姐姐,婆婆没事,就让我给你和三姑娘捎个口信。”萍丫年方十二岁,长得平板,粗手大脚,被分在厨房干洗菜洗碗的杂活,平时白荷挺照顾她。 墨紫见丫头凑上小脑袋在白荷耳边细碎念念,又见白荷耳红脸红眼睛发光,等听到自己问什么事,原来嘴比脑快。 “墨紫,谢媒婆来了。”白荷将悄悄话说出来。 谢媒婆是洛州最有名气的冰人,专替大户人家的公子千金牵线搭桥,不够钱不够地位的平常人家还请不动她。据说她特别能相面,凡是做的媒,没有一对不和和美美,哪怕刚开始是冤家的小两口,到后来都如胶似漆。这金字招牌,保证谢媒婆的名声,更保证她红包拿的又大又重。 不过,墨紫想到的是,谢媒婆到哪里去相敬王府三公子的面呢? “应该是来提亲的,我得赶紧告诉姑娘。”白荷双手合握,往正屋那儿走了两步,却又走回来,“墨紫,你快跟我进去。” 墨紫不听话,因为还有话同萍丫说,“你可知,谢媒婆进太太的院子没?” “该是进了,嘱咐我们上茶和点心呢。要是没进,就说备茶了。”谁看得出来,这居然是个粗中有细的小丫头。 墨紫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拿出一两银子放进小丫头手里,“萍丫,麻烦你快快走回去,跟刘婆婆这般说,无论如何, 让她想办法替三姑娘把客人留住了。” 萍丫眨眨眼睛,又看看白荷,再看回墨紫,点头说好,提着裙子就跑了。 “墨紫,这是何故?”白荷心细,但不会积极将人往坏里想。 墨紫拉着她的绿玉绢袖,也没时间回答,只说,“走,见了姑娘,我再讲。” 裘三娘这时正在屋里等消息,听白荷传了刘婆子的话,淡淡蹙起双眉,“你们说,谢媒婆若是为敬王府求亲而来,那么求的会是哪一位姑娘?我,六娘,还是七娘?” 白荷想了想,“要不,让小衣先去打听一下?”一般而言,这是最妥帖的方法。 小衣听罢,身形已要向外晃。 “墨紫,你为何交待刘婆子留客?”就仿佛昨晚的冷淡是虚幻的,裘三娘如往常一样,要听墨紫的说法。 “不管求的是哪位,姑娘也有三分的机会。时间紧迫,若真求的是姑娘,太太恐怕早将人回拒了往外送,岂能等小衣打听到了再想办法。要我说,先留住人,姑娘赶紧把老爷请到太太那儿去。”墨紫此时绝对为了自己。 突然想到一早鸟儿叫,难不成就是喜鹊? 第55章双喜临门(二) 裘三娘的亲事定了! 这消息传到裘府每个角落,令长久以来蛰伏的火星子,轰隆烧起一片火海,无形的火舌卷上半天高。 内府库房,听婆婆说起过太太打算的安顺媳妇,跟手下仆妇们嗑瓜子闲扯,“你们说,咱家大小姐是运气好,还是真有本事?太太把六姑娘七姑娘往人跟前送,那么有把握就是其中一个,偏偏人相中了三姑娘。卫府那日回请,三姑娘在庵里抄经念佛,既没人去报个信,也没个机会再露脸。只能说,上都卫姨太太打头回见面就瞧上三姑娘了?”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不过,咱家大小姐长得那么美,全洛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见一面就喜欢,有这可能。” “也是。要说长相,六姑娘七姑娘差远了。我知道过世的大太太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三姑娘长得和大太太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要不老爷特别宠三姑娘,即便对太太生的九姑娘都不怎么上心呢。”另一个上点年纪的仆妇说道。 “天生的缘分,挡也挡不了。本来太太把话说绝,那谢媒婆一气之下就走了。谁知还没到大门,媒婆就肚子疼,只好借地方便。这么一耽搁,就让老爷派的人给找了回去。说箩筐的好话,又答应给双份红包,媒婆才消气的。咱们如今可得对三姑娘那房客气点。太太再不喜欢也是,三姑娘一旦嫁进敬王府,她可得好生巴结着,还指这门婚事替主子爷们捞个一官半职,光耀祖宗门楣,兴旺裘氏家业。”安顺媳妇这么交待下去。 安顺媳妇的想法也是府里大多数仆人的想法,毕竟能同大周的王公贵族结亲,是裘家高高高得高攀了。裘三娘即便不是将来的王妃,凭夫君弄个一品诰命还不容易?诰命啊,阿弥陀佛,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就得烧香拜着。 而当大多数仆人也认为太太会震怒的时候,张氏却让人在主院摆下丰盛的晚饭,请了各房女眷,包括裘三娘在内,说要自家人庆贺一番。 裘三娘走进久违的主院,自打张氏教训墨紫那晚之后,她还没有被允许进入这个院子。这里本是她娘亲住的,小时候模糊记忆中花草繁盛,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如今物不是人也非。这个家,除了老爹,已经没有关心自己的人了。既然如此,嫁了也好。 “三姑娘到了。”小丫环慌忙报进正屋。 里面艾杏艾桃出来打起帘子,齐声声叫着三姑娘好,又甜笑着说恭喜贺喜的。 尽管这两个丫头向来最能仗势欺人,可裘三娘却深谙伸手不 打笑脸人的道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小气,因此也不多话,带着白荷绿菊,盈盈笑着过去了。 进屋没瞧到饭桌,江素心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三娘,快进来,我和太太在里头说话。” 裘三娘虽有脾气,该逢场作戏时一点儿不含糊,走到里屋,对着张氏见礼,说道,“母亲身体可好些了?我瞧着气色倒是不错。” 张氏那晚本来就是装晕,其实身体好得很。不过说到气色,真不大好看。只要一想到今早发生的事,心里就十分怄气,恨不得冲着裘三娘甩脸子。 怪谁呢?怪三个人。 最怪的,是卫琼玉。从小一起长大,性子和软好捏的闺中好友,却在自己心上插了一刀。明知自己想将六娘嫁进去,可她对七娘表示了更多好感。而自己考虑接受七娘了,她让媒婆来提亲的,居然是自己最厌恶的三娘。想当初,跟卫琼玉通信,虽没有明里说不喜欢,但只要写到三娘,字里行间就多说大小姐的错处。还以为琼玉必然相信自己,因此才想用这桩婚事打击三娘大小姐的气焰。谁知,如今成笑话了。 第二怪的,是老爷。病了大半年,就躺了大半年。自三娘去庵里七日,好像菩萨真显了灵,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今天,更是突然来了主院,不但将谢媒婆找回来,且不顾她反对,亲口应允了三娘的婚事。岂有此理,他好了,轮到她要被活活气死。 第三怪的,三娘逃不掉。尽管从头至尾她没出现,但安排在老爷院里的杂役说,三娘一早就探望她老爹。哪有那么巧,不早不晚,正是谢媒婆来的时候。终究,是自己小看了她。从何处,又是谁给她传的消息,自己不可能知道。这时,心里那个懊恼。三娘年前回家住,自己特意不给她丫环仆妇,后来再想给,她却不要了,弄得插不进自己的人手,结果对三娘身边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反遭了算计。 “恭喜三娘,贺喜三娘。”江素心柔和的声音令陷入心事的张氏回神,“能和敬王府的三公子结亲,别说是你的福分,也是咱们裘氏的福气了。” 张氏顿时一凛,不错,三娘虽然是眼中钉肉中刺,但婚事既然定下,就不能再像以往那般来对待了。作戏也得把人笼络住,才好为将来明儿正儿的前程谋划。 当下,张氏缓过狠劲,变脸一样,笑得和蔼可亲,一手将三娘拉到身边坐下,“三娘,我早瞧你是有大富大贵之相的。长得好,又蕙质兰心,将来嫁过去,必能讨三公子和王爷王妃的喜欢。四媳妇说得对 ,你这么有福气。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也是咱们的福气啊。你呀,好好养养身子,什么都不用操心。嫁妆我和老爷会看着办,绝不让王府的人小瞧了去。文定这些,也放心交给我,一定弄得妥妥贴贴。” 裘三娘看得太清楚了。张氏这张嘴脸,那时想要从她手里拿帐本和钥匙,就是这样能惹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假惺惺。 “有劳母亲受累。”不过,只要一天没成亲,便不能得意忘形。 “也不光为了你。这是能光耀我们裘氏祖宗的好事,我怎可不尽心?”张氏说得冠冕堂皇。 “太太,说到好事,我又想起一件。虽说比不上三娘的婚事,若能成,该说咱家双喜临门了。”江素心捂嘴,眼睛笑得欢。 第56章双喜临门(三) “双喜……临门?”裘三娘看看握着自己手的张氏,又看看好似多欢欣的江素心,真想抽手就走。 “墨紫是你的好丫环,等让你四弟收了房,我同她就姐妹相称,我与你不是更亲近些?你虽要嫁去上都那么远,我让她常同你写信就是。”江素心突然提到墨紫。 这么个双喜啊?裘三娘心里冷笑,面上假笑,“都说你菩萨心肠,我瞧还真对,和收房丫头姐妹相称。换作是我,自己的贴身丫头还罢了,要喊相公的收房丫头妹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四媳妇向来心慈。不过,她哪里是随便称姐妹的,还不因为那是你的丫头?要说你也是个软心肠的,手下四个丫头,哪一个能让人随便拿捏了?”张氏将那晚的事故意轻松一带,“我也是为你好。等你嫁到别人家去,要靠娘家这些陪嫁丫头撑腰的时候,自然就明白我的苦心。” 这么一看,墨紫若收到明儿房里,主仆的情谊在将来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经江素心说起,张氏的心里稍稍好过些。媒妁之言已经说定,她不能抗了老爷的意思,就只能在裘三娘未出嫁前,好好修缮彼此的关系了。 “三娘明白,今后到了婆家,一定小心管束。”裘三娘则是怕事情让张氏搅反覆,只好口头卖乖。 “少了墨紫,你身边就只有两个一等丫环,一个二等丫环。这样好不好?艾杏艾桃服侍我三年了,平日里我没少调教。如今模样出落得好,手巧嘴也甜,很能揣摩我心思,里外都能帮着。一个十九,一个十八,年龄也合适。不如给了你带到夫家去,凡事有她们领着你丫头们料理,省你心力。”张氏待艾杏艾桃上前奉茶,趁势对裘三娘提出来,“再说,你要有了身子,不方便服侍你相公,找自己房里丫头体贴相公,不比婆婆送进来的强?自己娘家里的,还怕有二心?” 艾杏艾桃双双红了脸,娇羞地喊声太太,又拿眼偷瞧裘三娘。只是,裘三娘神情未变,让人看不透。 倒是江素心一怔,觉得婆婆太着急了。今儿早上才提的亲,这会儿婆婆就说要送陪嫁丫头给三娘,还把心思说得那个明白,当人傻吗? “母亲,这事不急,等我回去先问过墨紫的心意,她要愿意伺候四弟,再找丫头补缺。而且,敬王府那边的规矩也要打听清楚,免得排场过大,反落人口实,说咱们财大气粗的。”裘三娘心想,把艾杏艾桃给她,哪里是伺候她?恐怕是让她们勾引那三公子,弄个妾室,好替张氏吹枕头风。 “先 说墨紫,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不愿意?即便不愿意,卖身契在你手上,自然由你说了算。怕她怎的?至于你出嫁那些规矩,那可是敬王府,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四个大丫头都带不得?”听出裘三娘话中推托之意,张氏有些不悦。这是攀上高枝就拿乔?“你可是咱们家的嫡长女,裘氏祖上也出过庙堂朝殿能臣,非一般商户。虽然人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血浓于水。咱们不惦记着你,难不成你公婆会处处为你想?等将来有事,还不得靠着娘家人替你出头?” 张氏欲阐明娘家人的好处,却句句反问,显得语气不善,咄咄逼人。 因此,裘三娘听着,也是句句刺耳。 “太太说得对,可三娘思虑也不错。要我说,既要给三娘撑足场面,也要尊重敬王府那边的意思。我们都别急,等合过八字,再同亲家商量就是了。”江素心已经看出张氏同裘三娘渐渐绷紧的脸,连忙打圆场。 “也是,这些事等文定之后再慢慢商量罢。”张氏为今后让步。 裘三娘转而一笑,没说话,以几乎瞧不出来的幅度,微微点头。 “回太太,六姑娘,九姑娘,十少爷来了。”安婆子在外间禀报,“七姑娘派了早春来,说身子不大好,喝了药,实在乏得紧,起不了身,改日再到三姑娘那儿道喜。太太,可要开宴?” “七娘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张氏轻哼道,“姨娘们都到了么?” “在姑娘们之前到的。我瞧您正跟三姑娘和四奶奶说话,就请三位姨娘在廊下稍等了。”安婆子隔着帘子弯身弓影。 张氏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人都齐了,摆桌吃饭吧。” 等摆好桌,厨房开始传菜,裘三娘就随同张氏走到外间,坐在她身旁的位置,接受着六娘和九娘的道喜,还有四岁的十弟奶声奶气叫大姐。姨娘们站在张氏后面,一个个贺三娘结了门不得了的亲事。张氏指七娘的生母,也就是四姨娘伺候她吃饭,三姨娘和五姨娘坐到最下首,这顿饭才开始吃。 吃罢饭,裘三娘并不多停留,谢过张氏摆家宴替她庆贺,虚应着请张氏早些歇息,就和白荷绿菊走了。 回去的路越走越冷清,裘三娘这才说心里话,“这顿饭吃得闷死我了。六娘一句话不说,筷子几乎不去夹菜,每瞧我一眼,就跟深闺怨妇似的,好像受了委屈都是我害的。太太跟她两个好儿媳说话,我与她们也没得话说。能逗我开心的九娘和瑞弟,两人吃得那个欢畅 ,偏和我中间隔了六娘。哪是给我贺喜,给我气受才是真的。” “还好七姑娘没来,不然姑娘您受得气怕是更多呢。”绿菊咯咯一笑,“不管什么气都好,咱如今受得起不是?” “我在后面倒觉得四姨娘怪可怜的。好歹也是替老爷生了女儿的人,这个年纪还要像丫头们一样伺候太太吃饭。她的手比太太的手粗糙得多,多半是做针线活累的,听说银子还没补齐呢。”白荷的心才真正善良。 “那也怪不得谁,只怪她女儿不争气。七娘要是能少考虑自己一点,为亲娘补上这份银子,何需四姨娘受累?”裘三娘不在乎嫡庶之别,但七娘为自己的心很大,为别人的心很小,即便是亲娘。因此,她从不能喜欢上这个妹妹。 “姑娘,墨紫的事您打算怎么办?”白荷听到了双喜临门四个字,以致胆颤心惊。 “是啊,姑娘,您不跟四奶奶说墨紫不愿意?”绿菊缺心眼,张口也来关心。 “还不是时候。”裘三娘不计较两人的无状,简单说完,沉默了。 第57章知否知否 媒婆来提亲的第二天,天色不亮,绿菊就被某些响动吵醒了。在被窝里转个身,朦眼看到一道纤影。尽管男子的长青衫遮去柳枝般的细腰,灰方巾收拢了如丝缎美丽的乌发,油暗的粉覆盖玉润的肌肤,可不知为何,给人感觉看着就很舒心。如同她们姑娘似的,一旦入眼,难以忽略掉。不过,她和姑娘身上的气息,又全然不似。 “天还没亮,这就要走了?”绿菊揉揉眼,看清楚了一些, “天亮就可能让人瞧见,早点走得好。”墨紫穿上男式黑布白底靴,将鼓鼓背包的带子收紧,挂在双肩,蹬蹬脚,蹲站几次,确定一切妥当,“绿菊,我走了。” “嗯。”绿菊突然一骨碌坐起来,“墨紫!” “啊?”墨紫一手抬着帘子,回过头。 “南德的珊瑚簪子听说可漂亮了。”绿菊一直想要一个。 “我给你带回来。还有没有别的?”墨紫的眸子在微光中闪亮,“想好了,以后咱可不做这买卖了。” “没了。”绿菊觉着凉,搓着手臂又钻回被窝,嘟哝道,“也没银子了。” 墨紫想说,她没银子,谁还有银子。平时就绿菊最省钱,存下的银子最多。小衣的月钱都花在武器上。白荷则爱买各种香料种子和厨房刀具锅具之类的,越罕见的越不犹豫。绿菊要央着买的东西,必定经过她反反覆覆,慎而又慎,喜欢到不能抗拒才下的决心。 于是,墨紫什么也没再多说,出去合上布帘,走到院子里。 小衣从屋顶上安静地跳下来,就好像刚从瓦上睡醒了一样,细草篾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嘴里却吮着一朵串红花儿的甜蕊根。 “你昨晚睡屋顶上了?”墨紫觉得武功高强的人都有些与众不同的怪癖,虽然不知道小衣的功夫算不算高强,因为无从比较, 小衣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树上。” 想问小衣睡得舒不舒服,又想这不废话嘛,还是干脆点儿,赶紧走吧。墨紫准备往屋子后面去。 “墨紫。”白荷从小厨房里跑出来,低声却急急唤道。 墨紫定住脚步,看白荷走近,也压低了声,“你不在姑娘房里守夜,到厨房里去干什么?”一个个的,非要给她送行? “这时辰,姑娘睡得沉呢,不要紧。”白荷将手里的包袱提上来,往墨紫那儿一塞,“姑娘决定的仓促,我也没时间做别的,就烙了十张酥饼,给你路上当干粮。 ” 墨紫手上瞬间暖乎暖乎的,显然刚出锅。别人若说烙饼,那就是嚼起来如腊,又硬又难吃到吐的干粮。不过,白荷说烙饼,却是她独创的千层面,管饱又味道好的美食。但这东西,做起来很费劲,十张饼要耗两三个时辰。 “别跟我说,你一晚上没睡觉,就为了准备这个。”如果裘三娘是常常不动声色着考验考验她,让她时不时萌生一下当逃婢的念头,那么白荷等人总在她想跑路的时候,用温暖善良的心给她拴上一根根链子,导致一次次犹豫和不舍。 “昨晚没睡,今晚不就能睡了?”白荷不以为意,“这次做得少,就给你一人备的,别跟那些船帮子老粗们分了。他们家里不都有老婆吗,哪是没有带干粮,是嘴馋才同你抢的。” “有老婆不假,却没有这么好的手艺。”墨紫眨眨眼,顽皮一笑。换上男装,就更像曾经是军人的自己,几乎没了身着丫环服的拘谨。 “你管呢!”白荷撇撇嘴,“好不好吃都是他们婆娘的心意,你收好自己的一份就是。出门在外,难保没个万一。你要是头几天干粮就让他们诓哄没了,等有事时,还不是只顾自己死活,谁又肯分给你?” “你别把人想那么坏。这几个船帮子虽说平日里爱开玩笑,又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挺有义气。”墨紫为那些共过患难的大老粗们说好话。 “姑娘早教过了,男人不能相信。再说,咱这双眼还看得少么?读书人也好,商人也好,船帮子也好,男人都差不多。即便他们能对男人讲义气,也能对女人讲义气不?”白荷不信,“再说,你才同他们走了几回,说什么义气!总之,万事自己要多个心眼。” “……”让没心眼的说多个心眼,墨紫哑然。 “走了。”好在,小衣不耐烦了。 “白荷,你放心。这路我走的第一回就记在脑子里,一回生两回熟,我这是第三回,蒙着眼都能安全抵达。”没时间开辩论大会,那就只能顺毛捋。脾气越是特别好的人,发作起来越难预测。“你快回姑娘屋里去吧,免得她醒了也没个人在。对了,有什么要我带的?” “没有,平安回来就成。到时咱们姐妹一起随姑娘到上都见识去。”白荷这么说完最后一句,转身走进裘三娘屋里去了。 “白荷将来一定是个很唠叨的娘亲。”墨紫转身,同小衣边走边说。 “现在,她是个很唠叨的大姐。”小衣嘻嘻笑言。 站在后墙根下,小衣身形一晃,带着墨紫跳起来,藉着手抓墙头的力量,就上了墙。连着两次,轻松松将人送出府外。 “墨紫。” 今天每个人都要叫一遍她的名字才甘心,墨紫抬头,笑眼望着蹲在墙头的小衣,“你有东西要带?” “……”小衣反应慢了慢,“要说有,也有。反正看到特别好用的匕首,就给我带一把。” “嗯。”这下,她可以走了。 “等等,不是这个,要说的。”小衣想法单纯,言语也单纯,“那个……你回来的时候,别急着回来,知道不?” “我……”不知道——然而墙头已经了没有人影。 什么叫回来的时候,别急着回来?要是都已经回来了,还有什么急不急的?墨紫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过这句话, “大清早的,就让我猜谜。”脑袋疼,“小衣,你来去如风倒挺潇洒,可是好歹把话说清楚啊!到底是回来还是不回来?” 墨紫仰望墙上的小草,叹息着,耸耸肩上的包袱,转身。 天空出现淡淡的灰紫色,将那道孤伶伶的影子包裹住。白墙乌檐青影,如墨如烟,袅袅而去。 第58章私贩人贩(一) 岑欢昨夜里接到消息后,就忙到后半夜。明明累得半死,却不知怎么,睡得不安稳。迷迷瞪瞪,近天亮才睡过去。 “爹,您起了没?”岑二郎在门外问。 年纪大了,很难睡得死沉,岑欢立刻睁眼,看到一室光亮,树影子就像泼上窗纸的画那么浓。何时,竟已日上三竿? “爹?”岑二郎这回声音高了些。 “哦。”岑欢披衣起身,看着冷清的半张床,叹了两叹。少年夫妻老来伴,他的伴却早早走了。打开门,看到正等在门旁的二儿子,心情好过些。“墨哥到了么?” “还没。不过,我估摸以她的脚程,该快了。”岑二郎召唤小厮给他爹端水洗面。 “那赶紧把人都叫上车,等墨哥一到,立刻出发。”岑欢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水帕,整个覆上脸,冰凉的井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还用您吩咐?我都办妥了,才来叫您。要不您再去看看,有什么遗漏之处?”岑二郎极像岑欢,精明机敏。 “你既然都办妥了,我还看什么?再说,墨哥来了,也要查一遍的。经过你们两双眼,我的老眼就歇歇吧。”岑欢说着,眉头一皱,用手去揉眼,揉完眨了一会儿,脸都皱起来。 “怎么了?”岑二郎奇怪。 “右眼突然跳个不停,不太吉利。”岑欢信这个。要说做生意这种事,但凭脑子还不够,有时候就靠直觉。 “左眼灾,右眼财。怎么会不吉利,分明是很吉利。”岑二郎一怔,马上就反过来说,说完又劝解,“爹,您多虑了。这盘营生咱跟着东家做了两年,至今还没出过岔子。再说,因为最后一趟,特地找的都是老主顾,绝对可信。” “我亲笔开的名单,怎会不知道?只是——昨晚就睡得不太稳,梦也不大好,这会儿心慌里慌张。不行,等墨哥来了,我跟她说说,最好改日子出发。”岑欢从小跑堂做到大掌事,运气和努力各一半。 “爹,千万别说。东家的婚事定了,未来夫家可是敬王府。一个是老鼠,一个是猫,还能不赶紧把这营生结了?您不也说,这生意看似银子赚得容易,其实是拿小命在赌,早收摊早好吗?”岑二郎将裘三娘和萧三公子形容为鼠猫,当然是单指走私货的行当而言。 岑欢一捋胡子,想想也是,裘三娘要是将这营生带入夫家去,哪天让敬王府发现,就得挣扎是否大义灭亲了。毕竟走私货,最严重是可以问脑袋的罪。但他并没 有马上应了儿子,背着手,惴惴不安地跨过房门。裘三娘发脾气他固然要陪小心,可比起儿子的生死来,神佛他都敢得罪。还好,裘三娘性子不易琢磨,墨紫却很沉稳,是可以信赖的人。他想到这儿,心下稍定。见了墨紫,把担心说说,且听听她的意思吧。 墨紫已经到了望秋楼,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找岑氏父子,就让人半道给截了。 “几位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同你们说过了吧?东家是正经商人,与你们要找的道儿风马牛不相及,几位苦苦纠缠也毫无用处。”望着眼前三个人,在那家二郎看透人心的犀利眸光中,她不甚自然地清咳一声。糟糕糟糕,将他们今天要过来等答覆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早知如此,她该绕到望秋楼后园的门去。 “小哥这是要出远门?”仲安笑着瞧她背着个样子奇特的包袱。 第三回了,这小哥身上的衣衫总是半陈不新的青色。他以为一个深受主人信任的仆人会穿得比一般仆从体面,除非不想引人注意,故意显陋。言谈举止分明睿智从容,有良好教养,倒像读过圣贤的书生。这样的人真能走私货?他瞥一眼二郎,不知身边这位哪来的凭据。但二郎的眼一向锐利如鹰,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也不容他不信。 但说来也奇,把那其貌不扬的墨哥跟二郎放在一起,他心中竟生旗鼓相当之感。这要让石磊知道,恐怕要骂娘。天骄贵胄与市井之徒并驾齐驱,是他感觉有误吧? “小哥……”见人不答他,仲安就再问一次。 墨紫犹豫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那家二郎眼内再绽精光,“去哪儿?” 不但仲安,连石磊这粗莽汉子都投过去惊讶的目光。虽然他们与这位小哥迄今见了几回面,可还是没有相互介绍过的陌生人。这么直接问对方去哪儿,十分唐突。 “我去哪儿,为何要告诉你们?”果然,墨紫露出你们谁呀的嘲笑。 “你不肯说,那就是要走私货了?”二郎仿佛没注意到身边两人的惊讶,也忽略对方的讽嘲,好像自言自语似的。 “奉东家之命……”去哪儿呢?墨紫随便掰一个,“去云州收帐入货。” “去何家收帐,又找谁家入货?”二郎却不轻易信她,嘴角微微勾起,猎物已经入了陷阱。 “去……”墨紫突然眯起眼,“阁下问得这么细,可我即便告诉你,你又怎的?” “那容易,云州我有 相熟,照你说的人家,问一问你是否真去收过账入过货。”撒谎,对别人可以,对他很难。 “……”墨紫面色凝冷,这人怎么这般难缠,他以为他说会查,她就怕了不成? “名字。”那男子是认真的。 “……”墨紫恶狠狠地盯着他,他要查,那她就造个长名单让他慢慢查! “编造谎言之前,最好想清楚这一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你跑得掉,你主人也跑不掉。”笃——笃——男子的手指敲起桌缘,没人主导着这场对话,而在他的掌心里。 那手,很大,很有劲。不是拿笔的手,而是拿剑的手。 她的主人?裘三娘跑不掉?她虽然一时大意让他逼到无言的地步,不过拿裘三娘要胁她,他可大错特错了。或许拿白荷她们来说,还比较为难。走私货的主意是裘三娘的,既然她敢做,自然要敢当。 “你高看我了。忠心为主之前,我得先顾着自己不是?”脸歪嘴斜,墨紫作出一副老油腔调。 “说得对。你答应帮我,这二百两银子就进你的口袋,而不是你主子的口袋。我只要一个地点或一个人名,那么简单。”二郎突然微笑。 陷阱里,猎物掉进去了。 第59章私贩人贩(二) 墨紫不得不承认,这位二郎是个聪明人。他刚说云州有熟人这些话,真假都好,其实多半没有要去查的意思,只是要引出她自私的本性而已。所以,他最后说,她说得对。上回,岑二在场,若她应了,银子是属于望秋楼东家的。但今日,只有她一人。因此,他再许诺的好处,只要她愿意,就能收进自己口袋。而他下面的话,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保证,没人知道是你说的。至于官府,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去告密。我既不能拿文牒过江,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二百两,买你一句话,且对你毫无害处。我看不出这么简单的买卖,你需要犹豫。”二郎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你是官府的密探,假装要过江,其实打算端人老窝。”谍战,对墨紫可不陌生。演习的时候,这种混入对方的办法不算少见。 不待二郎说话,仲安呵呵笑道,“小哥,你还说不知道?”抓到尾巴了。 在这个没有录音技术的时代,墨紫才不怕,“知道又如何?你们不能因此将我送官。上了公堂,我否认到底,你们一起当人证,可还少了物证呢。” “我以我祖父起誓,此事绝不涉及官府。”二郎神色一正,剑眉拢出再认真不过的川字。 我以自己的生命起誓—— 墨紫又混乱了。谁?谁在她的过去里发誓?为什么心痛?为什么悲愤?为什么想要流泪? “我从不相信誓言,因为誓言就是用来背叛的。”来自千年后的经典句子,她无意识,却说得好沉重。 “你这人!”石头般坚硬的壮汉又爆跳起来,“知道他的祖父是谁吗?还能随便给起誓?还有,我们铁铮铮的汉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再说,走个私货,就需要屁大点儿胆,还遮遮掩掩像个娘们。告诉你,什么需要真胆子。上阵杀敌那才是真胆子,死,奶奶的,就是最痛快的事。” “石磊!”二郎叫壮汉的名字,听上去并无份量。 但石磊立时静了。 “那么,我们要如何做,你才放心?”二郎的目光锁定着墨紫每个神情。 墨紫看上去毫不退缩,心里却因石磊的话震了震,这三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难不成,军人? “小哥,我瞧你是有些大见识的。我们过江究竟是真还是假,我不信你不能确定。”说话好听的,是斯斯文文的仲安。 “能确定又怎样?比起我自己的判断,我更 相信另一个。”他们是真要过江吧,但她必须证实,“抵押。” “抵押?”仲安想让她解释得更清楚些。可他还没开口,却看到二郎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什,放在桌上。这样物什令他瞪怔了眼睛。 “保存好它,我回来后来取。不过,要是有一丝损坏——”二郎冷冷一哼,“相信我,你这条命都赔不起。” “这——”怎能随便当抵押呢?仲安知道,他们的事情很紧急,已经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可是—— 石磊呼呼低咆,与仲安一样知道物什的价值,他也不同意把它抵押给居心叵测的那厮。 “我已经决定了,你俩勿需多言。”然而,这人的话不是随便能被驳回的。 墨紫的眸子左右轻转,将仲安和石磊两人的异样收进眼内,东西哪里不同一般?从她角度看来,就是一块田字铁片,贴在桌面。非金非银非玉,而且色泽暗红带黑,好像生了锈陈旧还丑陋。 “我能拿近了瞧吗?”第一眼看着像可以回收的废品,说不定第二眼就发现是稀有金属,她“不耻下问”。 二郎点点头。 墨紫留意到,这会儿他的目光就不在自己身上了,而是盯着那东西。他有棱有角的俊面如今分外刚毅,原本靠着椅子的背笔挺,双肩打开阔,让她真想帮他唱雄赳赳气昂昂的军歌。这是干什么?明明那东西是他拿出来的,怎么感觉倒像他被那东西在检阅似的? 上身倾过去,双指一夹,铁片就到了手里。她仔细看了看正面,发现其实那算不上一个田字,而是四个口的铁比中间的横沟竖沟厚处一些。远看旧,近看更旧,不但有黑有红,色泽不一,还有不规则的细刻痕,应该被碰撞过很多次。正面看完,得不出很贵重的评估结论,她不死心翻到反面看。哦?反面比正面有趣,刻了四个字—— “忠正明心?”她念完之后就笑,“怎么,是你家祖训,还是传家之宝?” “你知道了还嘻嘻哈哈?”石磊开口就是吼。 墨紫没想到胡掰也能撞对,“既是传家之宝,就别那么随便,刻在玉啊金啊上面,不是显得尊重多了?看你们花起银子挺痛快的,家里应该不至于刻薄对待祖训……” 眼前白光一闪,一柄剑离墨紫的脖子半寸,霎时寒气扑袭而来。 “小心你的舌头。” 石磊的剑。 二郎的声音。 墨紫 一动不动,目光一瞬间如两柄冰薄冰薄的匕首,却在接触到对方的眸子时,化为惊恐怯懦,“开……开个玩笑罢了,几位不要当真,我管住自己的嘴还不成吗?” 好快的剑,比岑大郎的快多了。虽然没见过小衣用剑,可能也敌不过这个叫石磊的汉子。这么可怕的功夫,她要把人得罪,能逃得了不?军队那些格斗训练好像用不上。 好奇怪,这三个究竟什么身份?上都来的,为首的二郎是卫姨太太的侄子。侄子,也有远近之分。不是侄子,而是另一种她的猜测的话,那就无论如何,很可能是朝堂之上的人物。可就如她之前始终疑惑的一样,他们如果是官,为何出个境还要偷偷摸摸,大可拿了官方文牒,大摇大摆进南德。这些人有秘密,而这个秘密—— 她能嗅到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都到这份上,小哥,我劝你,还是拿了二百两银子的好。俗话说软的不吃吃硬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怎么也不识抬举,我们却是难办也得办。”仲安唱白脸来了。 “……”墨紫将视线凝聚在锋利无比的剑尖,右手食指微颤颤抬起来,一点。 “我吃敬酒。” 听到自己的声音,如预期那样,谦卑顺从。 第60章私贩人贩(三) “岑叔,眼皮跳是您没休息好的缘故,同灾不灾的没啥关系。”墨紫边说,边将一辆辆马车细细检查过。 “墨哥,我便是整晚不睡,都少有眼皮跳的时候。”岑欢听墨紫的话,并没觉得心里好过些。不祥啊不祥,他从商多年的感觉不会错。 该说姜是老的辣吗?也没这么辣的吧?单凭预感,竟有如此准头。墨紫那个佩服,却不能表现出来。 她只能说:“大郎二郎已经到成亲年龄,您该服老的时候就得服老。那些体力活儿让年轻后生们干去,您早睡早起,别坏了身体,咱望秋楼没您坐镇可不成。” “爹,听见没?墨哥也不信。”岑二郎找到了有力的同盟军。 岑欢并不是老顽固,他虽然预感此行凶险,又不能当作凭据,只好将叹一声,“等你们到了我这年龄试试,干事不凭东也不凭西,能不能顺利就靠这直觉。我也知道,即便不是你俩,就是到了东家跟前,说法一样行不通。行程耽搁一天,就多担一天的风险,这些我比谁都清楚。不过,我不说出来,心里无论如何放不下。” “岑叔,我明白您的担心。其实,咱们哪次出门心里头不七上八下的?就怕回不来。”想想喊着三大纪律仿佛是昨天的事,而如今她成了个“违法”的私货贩子,虽然这年头,遵纪守法一词还没出现。先不说人命如草芥,就刚才她还让人拿剑指脖子呢。所以,走私贩比起那些来,还是可以作为良民的。毕竟,促进了两国边贸的繁荣,能满足供需所求啊。要不然,就让无良官商随便宰? “您放宽了心。或者真像您预感的,这次会遇上棘手的情况。我才走过没两回,可您该是清楚的,以前不是没遇到过大风大浪,船翻货沉,却都熬过来了。这次,我会格外注意,多长几个心眼,遇到麻烦,第一条保命,第二条保命,第三条还是保命,带出去几个人,照旧带回来几个。”墨紫这是安慰,也是承诺。 岑欢本以为墨紫同自己的儿子一样,只当他迷信,可听了刚才一番话,虽说这趟货是非走不可,然而墨紫显然要比二郎对自己的感觉重视的多。同她合作还不久,但她行事稳重,脑子转得极快,而且从不说空话。如此这般,吊着的心就放下了。 “二郎做事欠周全,墨哥你多费心。跟你说句对东家可能不敬的话,自老妻离我,我就只望我家大郎二郎能安生度日,给我娶两个儿媳妇回来,添子添孙,我也知足了。钱财身外物,赚多了,又带不下九泉去。”都是替人做事的,岑欢 对墨紫不怕掏真心。 “岑叔,我明白的。”墨紫笑了笑,“要不,这回二郎就留下。反正你不说我不说,姑娘也不会知道。” “墨哥,这是折煞我了。我若自私如此,还配当望秋楼的大掌事?既然决定要去,二郎怎能落下?如同墨哥之前所言,一路多些小心便罢。也可能,我是真老了。”岑欢连忙摆手,愧得一脸红。 “爹,您是操心太多。”二郎让墨紫眼神暗示过,立捡好听的说,“我出门,大哥不是还在?您老人家就看着他,让他少惹祸。还没等他收敛,我就回来了。” 岑欢终于大笑,说了几声不错。 “出发吧。”墨紫看日头,时候不早了。 外表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马车,缓缓移动。岑二跳上最前面一辆,对老父再点了点头,以示告别。墨紫撩起衣角,上了最后一辆,与车夫并驾。堂而皇之,出了望秋楼,一路向北,经过守城军查验,放出城门。 人若问怎么没查出私货来呢?那她会回答,哪有人那么傻把私货装在车上?三辆马车上装的是望秋楼自酿的好酒。当然,烟幕而已。真正的目的在于——运人。什么人?看下去便知。 大约一个时辰,三辆车就到了洛州城外的仙女镇。这个镇,因大大小小的渡江码头而生生不息。从这儿水路三日,便可抵达南德边境。江边上形形色色的商人们来往至深夜不绝,码头附近的集市开足十二个时辰,不受宵禁的制约。船工,脚夫,小贩,在这儿就像儿入了大海,忙不完的活儿,做不完的买卖,只要勤快,就能托儿带口过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可墨紫闻进江水味时,却发现车道两旁与往日不同。 “墨哥。”岑二郎跑过来,“有没有发现,人少了一半?” “恐怕真受到大求与玉陵打仗的影响了。”墨紫想到那日在望秋楼听到的话,“听说大周和南德的水军驻守江界,气势汹汹的。而且关谍发放比从前严苛,还调高了过境的缴银数目,一般小商贩未必负担得起。”这时,就是有钱的变得更有钱的机会,只要瞅得准。 “别说一般小商贩是缴不起,就是缴得起,也宁可暂时放一放,等形势不那么紧张了再说。如今很多人担心无辜受到牵连,所以不愿冒险过境。”岑二郎从上都回来没多久,有些消息算得上新,“我在上都时,看官兵当街对图抓人,后来才听说是大求奸细。若是真的,大求的野心就可怕了。” “大求,是狼之 国。”墨紫说道。 “这说法挺新鲜的。”岑二郎想了想,“都知道大求开国皇帝是马背上的牧族,因此叫蛮夷的,马鞑子的很多。大求国内不信佛教道教,是拜鹰和月亮为神。狼之国,我可是头回听说。” 墨紫心想,她也是头回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多半,又是深藏的记忆。但她是玉陵人,为何能说出大求的事来?她也不认为自己说错。 听到前面车夫吁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没时间探究另一个自己,她跳下车,看着面前那根高大的石柱,上刻三个漂亮篆字——野舟渡。 跨过石柱一步,江风簌簌,那是她最喜欢的气息, 第61章江上无波(一) 仙女镇,仙女江,皆因仙女峡而得名。 仙女江比河流宽不出多少,江面平静,船只航行犹如走地一般平稳。每到好时节,洛州城里的人常包了画舫游江,踏春避暑赏秋庆冬。往上游,看青山伟峰,白云飞鸟。往下游,看田园风光,野花芳树。民间传说中,不少才子佳人因此相会,成就一段佳话。听说,这是善良仙女的庇佑。 船和水,是墨紫最喜欢的组合。虽然迄今为止,她也不过走过两回江,但当她第一次奉裘三娘之命航船时,站在江浪之上,身后如同生出一双驭风的翅膀,那种自由的心情令她豁然开朗。 “墨哥,老关来了。”岑二提醒墨紫。 墨紫定眼一看,朝自己笑呵呵走来的,可不就是那短小精瘦,灰发夹银白,一脸黝黑褶皱的关老头么? 回以爽朗的笑容,墨紫上前抱拳招呼,“老关,这次又要你多多照应了。” “哪里哪里,墨哥你这么说,就是还记仇。关公面前耍大刀,我还输得不够惨?我早说过,今后只要你在船上,就没有第二个的头儿。”老关,单名一个江字。生在船上,长在水里,外号泥鳅。 今年五十有三的关江,从未靠过水以外的东西谋生,从手握桨橹,也是五十三年。论起航船来,半年前,他只服他自己,并自信无人比他更熟悉水。但随墨紫出过一次货后,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不是古人随便编著玩的。 “老关,这话是让我惭愧吧?若没你的经验技术带着咱们几个,就我纸上谈兵的,大概等着沉了。”墨紫不夸大自己的功劳。 关江呸呸两声,“晦气,晦气啊。”双手合十,朝江面一拜,“龙爷爷莫怪,年轻不懂事,信口胡说。请保我们一路无波无难。” 墨紫当然不信这个,但她并没有表现出特立独行,反而也是一拜。这叫定他人的心。要知道,人心不稳,才真影响大局。 “咱的船呢?”突然从岑二肩头露出一个嬉笑的脑袋,三角眼倒眯。那是三个车夫中的一个,绰号臭。 另外,正挽着袖子要卸货的那个胖子车夫,绰号肥虾。一个靠车篷抽烟斗,面无表情的瘦子,绰号水蛇。 墨紫运出城的不仅是酒,还有这三个车夫。光从外号就能知道,那也是水性极好的人。而且,虽然长得截然不似,他们却是嫡亲的兄弟。听老关说,三兄弟原本一直打生活,后来家乡遭了变故,只得离乡漂泊。后来遇到老关,就替他出个 船,接些散活维持生计。老关将人介绍给墨紫,她瞧三人水下功夫了得,人品也不赖,自然愿意用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平时三人就在望秋楼的后花园里打杂。因此车夫是兼的,船夫才是正业。 “不就在你眼前?眼睛睁那么大。”老关大拇指往身后一翘。 一艘六米乘十米大,三桅的乌蓬货船,正在码头上静着。 “又变了?”臭鱼话最多,“上回是红漆,这回是没漆。而且帆布上泼了什么,深一道浅一道的?” “上回是红漆,这回红漆掉了。臭鱼,你眼真够利的,帆还没扯起来,就瞧出深浅了?”老关觉得臭鱼胡扯。 “可不是。我这双眼,摸着黑下水,给你捞上乌贼来。”臭鱼显摆自己的本事。 “行了吧,你。”老关不跟他废话,“赶紧装货上船,日头落下去之前,趁退潮,能多走上一段。” 说完,老关对墨紫说,“墨哥,上回你跟我说要改的那几处,我已经改好了,你也瞧瞧去,看改得对不对。” 墨紫点头。快步上舢板,落到甲板,进了船舱,拉起角落一块木板,走下梯子。梯旁有备好的灯,拿出火褶子点亮,边看边想,那几人若赶不上,可别怪她污了他们的银子。 就在这时,仙女镇镇口骑进几匹快马,嗒嗒——嗒嗒——真是马如风,人如箭。为首那人,赫然是那二郎。仲安石磊紧跟其后。后面三个,青一色灰袍扎腰,绑紧小腿裤脚,蹬着步云靴,目光炯炯,看上去也干练得很。 突然二郎胯下马首一扬,前蹄高抬,停在一间茶水铺子前。 有小伙计笑脸迎人,“客官,喝杯茶歇歇脚?” 二郎并未下马,自高而下,俯视着伙计,“请问,野舟渡往哪个方向走?” “向东五里。”伙计才说完,看到空中银光一闪,慌忙伸手捧住,是锭碎银子,不由大喜过望,脑袋倒蒜似的,“谢谢客官,谢……” 然而,应他的只有马声嘶扬,六个人六匹马已经远去,只留下一路飞尘。 “二百两银子,千万别给了个骗子。”石磊赶上前,与二郎并驾齐驱,“我瞧那厮贼眉鼠目,眼珠子左摇右摆,委实不可信。” “不可信也得信。”仲安也骑上来,“咱们这叫病急乱投医,就看运气了。而我瞧那位墨哥眉清目秀,还有最后选喝敬酒的样子,应该确实有门道。最好他跟咱们同行,路上倒也有一趣伴。” 石磊咄一啸音,“趣伴?油嘴滑舌走私货的臭小子,我听起来一句真心话也没有。要不是你们答应他不报官,等事一完,回去我就带人把他抓了,还有他东家。”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二郎俊脸微沉,“一个小小私货贩子,不必费神计较。重要的,是眼前事。” 石磊对仲安敢瞪眼,对二郎却没有火气,耸耸肩,“娘的,便宜那小子。” 五里地,以六匹好马而言,片刻功夫。二郎目力又好,看到那根高耸的石柱,野舟渡三字苍劲挺拔。 “想不到能在一块渡牌上看到如此好字。”仲安偏文,对其笔法称赞不已。 石磊则是四下张望,见渡口上有好几十艘船,大小不一,抓抓头烦道,“这么多船,哪艘是啊?” “笨石头,不是说叫永福号吗?”仲安举目,看过一个个的名字。 “永福?走私货的叫什么永福啊?”石磊呸呸着。 二郎没说话,他找的是人,不是名字。很快,他就找到了。 在那苍茫天色中,一身旧青衣,一块灰方巾,好不轻易,跃入眼中。 第62章江上无波(二) 墨紫站在船的了望台上,举目眺望远处波浪的形状, 头顶上她亲手做的风车,能显示风向,并估计风速。别以为这些容易,她虽然能设计出最好的军舰,那是在一切软体已经具备的情况下。如果要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经由自己的手造出来,拥有理论不等于拥有全部,如同她做的铅笔一样,风车也遭遇了失败再失败,尤其是计算风速这项功能,不知费了她多少脑细胞, 因此,怀揣着引擎的至高理论,墨紫知道要造出一台来,遥遥无期。没有已经建成的九十九层,一百层的高度不能凭空出现。 “开始落潮了,东南风,风速二。”她转头对着老关喊。 “好咧。”老关开始指挥三兄弟松帆,大叫一桅杆。 墨紫往下看他们几个作业,心想,这人若再不来,就别怪她不等了。眼珠一转,突然六人六马进入视线内。领头的,白袍锦带,面若玉,眸若星,高冠明珠,气宇轩昂。不是那家二郎,又是哪家二郎? 她发现他也正在看她,于是挑眉抬头,嘴角一撇,笑得阴阳怪气,嚅嚅言语,“切,算得好时候。” 六人驱马过来,打算收舢板的岑二瞧见了,不由大惊失色,抬头就问墨紫,“墨哥,怎么又是他们?该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 墨紫心知是她自己敬酒吃来的,可也不好当着岑二的面承认,只得说,“或许从别处得来的消息。你先别慌,我来处理。” 说话的当儿,人和马都已经到了永福号前面。 石磊低声嘟囔,“这厮怎的也在?” 仲安呵呵笑道,“好啊,果然是跟咱们一路。”瞥一眼身旁,见他神色不变,仿佛早料到人会在的笃定,“看来,你又料对了。 二郎沉声,交待一左一右两人,“按之前商量的办。” 他一旦认真吩咐,仲安石磊也正了神情,各说一声是。 “这可真巧了。”墨紫从了望台抓着粗绳滑下,几步蹬过木梯,自舱顶就到甲板,双手缚背,笑脸迎人,“几位看来是找着门道了。” “好说好说。”“官方发言人”总是仲安兄,“小哥,没想到又瞧见你,一路还请多关照了。” 岑二急着来一句,“谁跟你们同船?” 墨紫依旧笑着,“他说得不错,谁与你们同船呢?我们往云州去,和你们不同向啊。” “嗯?不是吧?有人说永福号要 去我们去的地方。小哥,你若认识船主,烦请替我们引见引见。”仲安在马上也笑。 “这船是去云州的,你们是去……”岑二怕码头上人多口杂,藏了半句,“引见什么!你们搞错了,快走,别耽误我们开船。” “怎么了?”老关听得有些热闹,走过来。 “这位老人家可是船主?”二郎说话了。 “这个嘛——要说的话,算是。”船买在他名下,不过不是他出的银子。 “我们想搭船过江,请老人家行个方便。”二郎的眼锋淡淡扫过墨紫,看向老关。 “刚听几位似乎与我们不同路。”船就那么大,说话大声点,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啊。这船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石磊身量高壮,声量也敲钟一样。 墨紫头皮一麻,暗骂他笨,什么叫船去哪儿人去哪儿,干脆说你们走私货顺便捎上我们好了。让人听了不奇怪吗? “几位到底要去哪儿?”老关处惊不乱,摸摸花白胡须,“我的船到云州,几位也是?” “正是。”仲安干脆,“我瞧老人家的船甚大,就捎多几个吧,我们多付船资。” “去云州的不止我这船,几位去别处打听打听?”去哪儿都不能带,老关想了个理由,“这船让这二位包了,不载他客。实在不好意思了。” 仲安心里暗笑,果然同事先说的一样,决定权绕回墨哥手上了。 “这位小哥,我等也不是初识,何必如此不通人情?行江无趣,人多些也热闹不是?”他开始同墨紫交涉。 “先生话虽有理,但我也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办事,实在不好私自做主。”墨紫眯眯眼,双手摆得起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包船费用不少,我们愿承一半,你们就可少花一半。这多出的银子,你们如何处置,我们可不管。”仲安发挥他们的专长——诱之以利。 “谁在乎那点银子?”岑二哼一声。 “你这小子!”石磊此时特意压低咆吼,“不在乎银子,在不在乎小命?” “你……你什么意思?”岑二见对方突然压低声,自己气也虚了。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告诉你们,要不让老子上船,老子就把你们干得那些勾当在这里大声嚷嚷。若引来官兵,可别怪老子不通人情。”石磊一声声老子的,气势汹汹,满脸恶形恶状。 “你!”岑二心道不好,私货可都上了船了。于是,俯到墨紫耳边,“墨哥,怎么办?” “好像也只能带上他们了。”墨紫乐得顺水推舟,“要是他们真要做绝,让官兵来查船,咱们可就完了。” “可东家那儿怎么交待?这是咱们最后一趟买卖,要泄了密,也不得了。”岑二左不是右不是。 “先让他们上船,进舱里商量。站在这儿时间长了,招人猜忌。”墨紫这么建议。 岑二能不同意吗?虽然感觉是请客容易送客难,总比惹来官非强。 “三位先上船来,凡事都有的商量。”墨紫做了个请势。 三人加两人进了船舱,就见乌漆抹黑的舱里,宽敞可又破又旧,除了一张瘸脚矮桌,再没有别的家什。 “连张椅子都没有。”石磊看不上,“会不会漏水?” “要放了椅子,人躺哪儿睡觉?”岑二鼻子里喷气,“放心,看着破旧,绝对不漏风漏雨。再说,你要享福回家去享。” “小兄弟说得是。”仲安笑脸,又对石磊说,“石头,单这不漏风不漏雨,就比你的篷子强了。” “你们既然有船,何必非搭我们的?”岑二听得他说到篷子,以为是船篷。 “小兄弟,我说的是他平时住的屋棚。”仲安解释, 岑二瞧他们可不像穷人,以为诓自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愿搭理了, 墨紫见火药味浓浓,也不介意,合抱双臂,挑眉去看领头那位。 第63章江上无波(三) 墨紫看着二郎。二郎也看着墨紫。两人的目光都带着探视的意味,也有着不妥协的固执。 “事到如今,似乎我们也没得选。”墨紫的笑,无奈中有点狡猾。 二郎觉得那笑很碍眼,“事到如今,不是吃牢饭,就是让我们上船,的确你们没得选。” “岑二,那就由我作主,同意他们上船可好?东家那里,我会解释。”墨紫喝这杯敬酒,是因为她突然想通了,无论能不能离开裘三娘,有银子傍身总是好的。裘三娘为难她的三百两银子也罢,还有勉勉强强要替她回了四奶奶也罢,皆说明靠人不如靠己。她终会自立门户,该要盘算盘算了。 “何必解释?你二人不说,我们不说,这船上的人不说,你们东家怎会知道?”仲安是个狡猾的,“说了,好事都变坏事,功臣也变奸臣。若是多疑的主子,恐怕从此信任也有了隔阂。” “……”岑二心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和墨紫要是守口如瓶,而老关他们从不未见过裘三娘,瞒住上面其实不难。但他有了这个心思,却不知墨紫是什么想法,便忐忑地望了她一眼。 墨紫也正好看过来,只说了半句话,“若是此行顺利……” 岑二一听,不错,若一路无事平安回来,裘三娘那边不说也没关系,于是连忙点头,帮墨紫补上剩下的半句话,“若此行顺利,自是无妨。” 墨紫笑笑,点头算应。 战线统一了。 “既然说定了,那我们就让人赶马上船。”石磊以为大家这就坐在一条船上了,殊不知—— 墨紫手一伸,“等等,船咱们是同意你们上了,但具体怎么个上法,也一起说清楚的好。” “条件?”二郎站在昏暗的舱中央。周围漆黑漆黑的篷,连扇窗子都没有。混浊的空气里有各种各样的味道,除了酒之外,其他的难以分辨。贼船是这样的吗? “条件。”墨紫开诚布公,“第一,马不能上船。既然你们都知道我们走的是私货,最忌讳的便是控制不了的响动,一旦招人注意,就完了。而且,你们的事似乎也见不得光,骑马太容易惹眼。” “什么见不得光,我们是——”石磊觉得墨紫将他们归为匪类,立时不爽。 “第一条我同意,马不上船。”二郎一手拍上石磊的肩,石磊灭声。 墨紫满意他的合作态度,继续说道,“第二条,船资。一人五十两,六人三百两 ,单程,现时缴清。” “五十两?你抢啊?”又是石磊,他脾气耿直冲动,再配合他的身强力壮,显然是适合动手而不是动脑型。 “我不是抢,我是坐地起价。”懂不懂?既然上了贼船,总要有心理准备吧。 “什么!”居然更嚣张,石磊吹胡子瞪眼,撩起袖子,摆出干架的姿势。但很快发现自己的两个同伴冷静得神情不动,只好压下火去,心里却直骂。 “小哥,单程的意思是——”仲安虚心好学。 “就是从野舟渡到南德境内将你们放下船的这段路。”墨紫进而说明,“当然,若是双程往返,船资可以优惠,也是现在付清。但你们要是错过返回的点,过时不候,船资不退。”坐飞机就是这么收的,她拿来用一下。 “那么双程的价钱是多少?”这么个单双程,仲安心想有意思。 “一人九十两,六人五百四十两。船往返六日,你们要搭伙吃饭的话,那就一口价六百两,全包。”小小算盘,啪啪响。 石磊真想上前将唯一一张破桌子给踩个稀巴烂,坐个破船六百两,她不止是抢钱,简直是吸血虫,贪得无厌。而且——对了,而且他们已经给了她二百两。 “不能再商量?”二郎的声音很冷很清,任谁都能听出他的心情极差。 站在墨紫身旁的岑二竟因此身体发冷,但他不出声,他知道墨紫谈价钱的本事。 “不能,我已经给了你们最好的价钱。”墨紫果然不让。二百两她想藏起来不让人知道,而三百两是额外要交给裘三娘的数,至于多要的三百两,给岑二。 “怎么不能商量?”石磊气急了嚷,“就算你说六百两,我们也只给四百两,你已经拿——” “要知道,我们若将事情捅出去,你们的船也别走了,所有的私货充公,你们也按律受罚,重罪的话,可能脑袋都保不住。”二郎截去石磊的话,否则这交易真要一拍两散。可同时,他也不明白眼前青衫人何故这般泰然处之。 “我知道。不过,你把我们抖出去的同时,我也把你们抖出去。我们是走私货,难道你们的秘密又能藏得住?”心知这三人身份不低,墨紫因此借用他们不能言的秘密。 好厉害!聪明的人在他身边屡见不鲜,自己也是极能拿捏人心的,却想不到小小一个仆人竟能做到令自己刮目相看。二郎眸瞳深敛,周身旋绕不去的傲气突然淡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对 一个平民佩服。 “仲安。”他看着面前那张普通的暗脸,出声叫身旁的人。 “在呢。”仲安忙回。 “给他六百两,再叫我们的人拿东西上船。”他吩咐道。 石磊的眼睛瞪到不能再大,然后渐渐,渐渐小了下去,垂着头一声不吭了。他心里清楚,尽管洛州官追究不了他们,但他们背负的秘密确实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让这小子歪打正着。 “小哥,咱们几时开船?”仲安能适应,奉上银票两张,而称呼间变成自己人。他有文人的某种狂肆,相信英雄莫论出身。 “只要你们一上船,就出发,越快越好。野舟渡外就有官驿,可以寄放马匹。”一条船上,一根绳上,墨紫也不介意暂时成为同舟共济的蚱蜢。 “石磊,你去寄马。”哪能看不出这位同袍的火气,二郎让他出去透透再回来。 石磊呼吸重了又重,踩步子那么用力,几乎摔了舱帘走的。 仲安快步跟着,小声劝着,跟了出去。 “舱里气浊,二郎兄不妨也到甲板上吹吹江风,看看水景,换个心情。”他心情不好,她心情很好。 听她笑着说二郎兄,二郎浑身不自在,“白羽。” “……”墨紫呆了呆。 “名字。”二郎不耐烦,这厮不是很聪明? 墨紫哦了一声,“人都叫我墨哥,幸会!” 怪不得每回见面不愉快,原来一黑一白,天生不容。 第64章两岸猿声(一) “姑娘,这会儿船该出发了吧?”白荷服侍裘三娘起身。 “该是时候了。”裘三娘刚歇罢午,云鬓松散,面泛桃花红,神情慵懒姣美。 就在墨紫化身为墨哥出府去的这日上午,谢媒婆又来了一趟,说裘三娘和萧三公子的八字天作之合,同时就下了文定。不但文定,谢媒婆还说因上都路远,出嫁的日子最好就定在卫姨太太回去那天,有王府众亲随保护,裘府送亲也能省些力。这么一来,离婚期只有十日了。 张氏虽然嘴上抱怨仓促,不过既是裘老爷说定的事,若她再阻挠,被悔了婚,就影响到裘府的名声了。考虑到自己的小女儿,如今只能忍气吞声,一一应了。 “绿菊呢?”慢慢梳理着一头长发,裘三娘问道。 “打从姑娘回来说十日后出发,她就嚷嚷着要赶紧绣嫁妆呢。虽说她这些日子绣了不少,只是也没料到说嫁就嫁,还以为就算定亲,成亲得到年底。说真的,这婚事虽好,就是太急了些。”白荷帮裘三娘梳发。她是十项全能,什么都做得好。 “我瞧卫姨太太这次回来,打定主意要带回去一个的。”裘三娘任白荷打理,“夜长梦多,跟敬王府的人一起走,倒能省心。至于送不送亲,我无所谓。” “那可不成。”白荷比裘三娘懂宅里的规矩,“姑娘要没娘家人送亲,嫁进去会让人说闲话。最好是娘家爹妈亲自送,可老爷身体不好,太太嘛……至少也得四爷五爷送,好坏也是兄弟。您瞧四奶奶五奶奶,有娘家人撑腰,太太都得巴结着。” “她们俩不仅有的是娘家人,还有娘家妈妈。有娘的女儿,嫁出去了,还是掌心肉手中宝。我空有个大小姐的名头,此番若不是费尽心机,恐怕张氏替我寻的亲事不过是她日后取笑的笑柄罢了。娘家人撑腰?别将来成了冤家对头,我就要烧高香谢佛祖。闲话,人要去说,我只能当没听见。不然,我四弟跑到上都去寻花问柳,我五弟到敬王府里摘花折草,才真让我不能做人。”裘三娘对自家人了解得深。 “姑娘,喜被上绣花还是鸳鸯?”绿菊跑进来,手上还拿着根穿了线的绣花针。 “鸳鸯太俗,花也一样,要不绣山水?”裘三娘喜好特立独行。 “姑娘?!哪有绣山水的被子?”绿菊傻了眼。 “绣荷花莲蓬,半夏入秋的那种,早生贵子的好彩头。”白荷也否决裘三娘的提议。 “这个好。姑娘你放心,我保证看着 一点儿不俗。”绿菊的绣品不但在于精湛的技艺,还有她所设计的绣样也相当不凡。 绿菊本来脚已经踏出门槛,又收了回来,“姑娘,墨紫出去这些天,四奶奶要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照以前的说,墨紫在邻县有一门干亲,回家探病去了。要再问,就推到我这儿,让她来问我。”裘三娘心里并没放下这事。要笼络住墨紫,就必须帮她解决这件棘手的事,否则今后再让她办事,必定不会尽心尽力。 “姑娘打算怎么做?”白荷很担心,嘴边的小痣随唇往中间收,“我总觉着四奶奶还好,可太太不会轻易让咱们回了。” “四奶奶那儿也不好哄。”依裘三娘之见,裘家若能熬下去,得四奶奶当家。 “那如何是好?”绿菊有点慌了神,捏着针,脚又收回来,“姑娘,难不成真让墨紫当小妾?” “……”裘三娘的个性,别人越急,她越不急,“墨紫不是说当小妾挺好?你瞎操什么心!”掩嘴而笑。 “姑娘,您说真的?”绿菊吓得向后一跳,“那……那……”话也说不全了。 “这事要是摊到你和白荷身上,我还紧张些。我可想着你们将来即便出嫁,也要留在身边当管事婆。”裘三娘说得是真话。 “姑娘,可小衣呢?”绿菊从墨紫又担心到小衣。 “小衣?”裘三娘笑得更朗然,“她那爬树爬墙的功夫,谁能有本事捉得住她,只管带走,哪用我操心?” “墨紫呢?”绿菊松口气,又屏住呼吸。 “姑娘的意思,墨紫八成同小衣一样,能自己就把事情给解决了。不过,姑娘,墨紫如今出了门,除了您,再没谁能替她出头了。”白荷不谦虚,她和绿菊有长技,却没有那份智慧。 “白荷,你从小就跟着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她是个恶人啊。 “姑娘嘴硬心软,比其他人淘气了些而已。”白荷恭敬回答。 “淘气了些而已?”裘三娘哈哈大笑,那笑声全然不似往日的规矩,“白荷,你终究善良,不舍得说我不是。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那时我年纪虽小,可我娘吐尽最后一口血,她对我说的话,我永不忘。抢男人的女人心如蛇蝎,让我永远不要对那样的女人心慈手软。这些年,我跟着父亲游走四方,任张氏她们整治后宅,不过是不想成为和她们一般的女子罢了。但你看过我抢生意的手段,只要我想要做成的买 卖,不管是非对错,是一定要做成的。私货我都敢走,国法我不屑一顾。因为,我明白我虽贪财,但不贪心。这世上的情爱,是最毒的花。” “姑娘是好人。”绿菊急得面红耳赤,“无论您怎么说自己,绿菊还是这么认为。”她的命是裘三娘给的。 “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当好人。我就当我自己,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墨紫,她和你们都不一样,她和我却一样。我看得出来,有朝一日,她必振翅高飞。我问你们,即便她会走,你们还要我帮她吗?”裘三娘真是想说就说。 白荷和绿菊交换眼色,最后由白荷开口,“姑娘,墨紫也是好人。相处了这么大半年,她若是与咱们不同心,咱们看得出来。姑娘说得也对,墨紫和我们几个不同。至于像不像姑娘,我们眼拙,实在不好说。可墨紫为咱们做了这么多事,如今她需要咱们,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姑娘,只要您吩咐,我们愿意尽份力。” 裘三娘说道:“既然你们说帮,那我就帮。只是,恶人由我这个恶人磨,你们别到时候怪我心太狠。我可不是墨紫一步步四平八稳要落个大家好收场,偏我做事,只重结果,不管旁的。” 白荷绿菊听着心惊,不知裘三娘要使出什么法子来。 “去,把小衣给我找来。”裘三娘吩咐,“时间不多,做的事还不少。” 大风起,轻舟入江,波涛汹涌。 第65章两岸猿声(二) 两边青山高耸入云,密林繁茂。不时就有倦鸟归巢,天色渐渐收起鱼肚白,涂抹上半边星夜。细密的水汽吸收不到阳光的热力,骤然冷却,扑在皮肤上,沁凉入骨。 一块高突的岩石上,竟跳出斑点小鹿,大眼睛墨黑,耳朵时不时一耸,不知是否和她一样,听江水唱歌。然而,她的妈妈很快出现,弯下优雅的颈子,轻轻拱了拱小鹿。小鹿就跟在母鹿的身后,跳进树丛中去了。 波浪几个起伏之间,突然传来猴子的叫声,不知在呼喊同伴,还是在晚餐后的嬉戏打闹,一声接一声,仿佛抓着树藤玩荡秋千,由远至近。 墨紫听得专注,只觉自然神奇有趣,也许最令她羡慕的,是在那些青山中所存在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吧。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的诗,令人心潮澎湃,豪情万丈。然而,这个已经走岔的历史水流中,没有李白。至少,她在任何一本诗词中没有看过他的作品,也不曾听闻任何人说起过李白这个名字。她不曾有热心见到盛唐之下的名人,但李白是个例外。她想看看诗仙究竟如何能在醉眼朦胧中写下这一篇篇磅?的诗句,令听者同醉。可惜,她来晚了近百年,否则,说不定就来个寻找李白。 “好一个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好诗!闻所未闻的好诗啊!”啪啪啪,手掌打风,有人来到了墨紫身后。 无意中竟把李白的诗念了出来,墨紫好不懊恼。上回逼于无奈,窃了一首你侬词之后,并没有再利用他人诗词的念头,怕这些个他人在错乱的时空中说不定仍然会出现。即便是李白,谁知道呢,没准就晚出生个百年。因此,现代造船的技术和知识可以运用,唐诗宋词却用了一首都惭愧。她能记住的诗词本不多,既然记住了,就都是流传千古的佳作。若她随口说出来,那些该以此闻名的诗人们会不会就此沉寂?她不担心改变历史,却担心抹杀个人存在。 “想不到小哥不但机敏过人,还有如此才学,在下佩服之极。这两句不知可有上阙?”能不吝啬夸奖一个仆人的,非仲安莫属。 墨紫转过身来,却见仲安身边还站着大名白羽的二郎,心想,这下可好,有两个证人,她要赖说听错了也不可能。 “先生真是说笑了。我哪来什么才学,字虽识得几个,那也是跟着主人做买卖学的,不曾念过书。这两句是我听一个书生念的,两船在江面上交错过,我当时就觉得挺应景,因此记住了。至于你说那上阙 ,我没听见。”为这个撒谎不脸红,总比厚脸皮说是自己作的好。 “书生?”仲安还真当回事来说,“能吟出此等诗句,必有惊世之才。不知小哥何时遇到他,此人又长得何许模样?” 问这么详细,他要登寻人启事不成?墨紫暗暗叫苦,想想古代学者确实有一种寻幽访隐的执着,于是不得不断了他的念想,“年前吧。匆匆一瞥,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那就可能是赶考的书生。”仲安的念想不但没让斩断,反而明晰起来,对一旁默不作声的白羽说道,“今年秋试入围,说不定有难得一见的奇才了。” 白羽嘴角突然勾起诡异一笑,目光直视墨紫的一双眸子,见她有些闪烁,笑意更深,“要我说,那倒未必。不过两句诗,昙花一现也是有的。又或者,那人也是从别处听来的。” “就是说啊。”墨紫以为是侥幸出现的台阶,赶忙顺着多下几阶,“况且,我听先生说什么秋试入围,难不成你们是当官的?不然,一个会念诗的书生把你乐成这样?” “呃?”仲安没想到墨紫眼这么尖,干笑两声,摆摆手否认,“我们若是当官的,何必坐你这艘船?” 这人不笨,墨紫嘿嘿一笑,再换话题,“就要入夜了,外头风高浪大,两位还是进舱里去的好。” “小哥,咱这船不走平江么?”仲安出来其实有话要问。 “平江上如今是大周和南德的水军,严格盘查过往船只,永福号自然不能走。我们已过了仙女峡,进云州地界外河流,转道罗子江,入惊鱼滩,那里江面狭窄湍急,暗礁四布,号称绝水天险,从不能走船。再加上惊鱼滩上人烟稀少,兵力布防少,是我们唯一能上岸的地方。”墨紫不怕将路线告诉他们,因为没有那些细节,哪怕他们自己要走这条水路,也不过成了鱼肚中的食物而已。 “既称绝水天险,就咱们这么小的船能过得去吗?”绝水天险,天下闻名。那是大周和南德边界相邻最近,却也是最放心的地方。如同隔着深不见底的峡谷,能看见对面,却永远跨越不过的鸿沟。 “那就看咱们的运气了。”墨紫话说一半。 “看运气,不是看你们的本事么?”仲安以为谈笑风生的这船人应该有十足把握才对。 “看本事,也看运气。先生认为,我们若没不怕死的胆色,敢走私货?惊鱼滩上虽然没有恶鬼,白骨确实很多,至今无人为之敛葬。我们这一趟,天要不保佑, 大家就只能死一块儿了。不过,多了你们几个,黄泉路走得还热闹些。”墨紫瞧仲安脸色微变,又说道,“先生莫不以为,上了这永福号,就真的永福不成?不是我吓唬你们,还得心里有些数才行。这是赔命的买卖,没人拿来开玩笑。” “要帮忙,就开口。”白羽面上并不惊恐。 其实仲安的神情也不是怕,只不过小看了走私货的危险,以为快捷方式好走罢了。 “那是不会客气的。若是天公不作美,你们每个人的手到时都要借来让船浮着。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一条命,没有恩怨没有是非,只要能活着。不管你们究竟是官是富,上了船就得听我的。否则当了孤魂野鬼,别来怪我。”墨紫不是恫吓,是警告,行船最怕外行人指手划脚。 “墨哥,夜了,有星,散云,风偏北,三级。”了望台上臭鱼报。 “升三桅,转道罗子江,全速。趁风势多走一段,明日夜后进滩。”墨紫不再理会身后二人,走到桅杆那儿,同肥虾一起拉帆, 第66章惊鱼惊魂(一) 墨紫和肥虾进船舱,就有一股劲风从两人身后钻之而入。 老关穿衣从被褥里钻出来,一手推推睡得还香的臭鱼,问道,“快到了吧?” “还有个把时辰。”墨紫已轮完两个时辰的值,现在要由老关他们来换,“本想让水蛇进来眯一会儿,他愣是不肯。等你们去了,就让他来休息吧。能睡一会是一会。” “好?。”老关应着,拽上还在纠缠绑腰带的臭鱼,出去了。 肥虾二话不说,也可以说累得说不了话,脱了外衣,钻进臭鱼尚暖的被窝,倒头便睡,一分钟不到,呼噜声起。 墨紫羡慕他钻人被窝起呼噜的率性。她能大口喝酒大口吃饭大步走路大声骂娘,可不管怎样,装的始终就是装的,有些习惯,身为女性,实在将就不了。 船晃得很厉害,一舱横着七七八八的男人们,空气中汗水味儿冲得她晕头昏脑,而绿菊为她特制的睡袋不知何时被挤到最里的角落。叹口气,喝过一小杯水算作漱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避过这个大腿那个胳膊,正眼不瞥大大咧咧的睡相,将睡袋尽量靠到舱壁边,和衣钻了进去。身上有多脏,是不是跟那些男人们一样臭气熏天,还有头发让江雾黏结成一丝一丝的发痒,她尽量不去想。好在睡袋还有阳光的味道和残留的花香,将鼻子贴着柔软的棉布,小口小口呼吸,睡意就渐渐上来。 然而感觉还没睡多久,一个震动,她立时睁开双眼。舱里的油灯尚有微光。入目,一双黑夜般沉的眸子晶亮。 “哇——”带有些现代感的语气语调,令她陡然回神,再开口像这时代的市井之徒,“白老兄,你不睡觉,瞪那么大眼,想吓死谁啊?” “谁心里有鬼,就吓谁。”白羽手臂枕着胳膊,神情没有半点刚睡醒的惺忪。 这人要么是早醒了,要么是浅眠。墨紫想到这儿一笑,“我心里那点鬼,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我早说啦,既然上了一条船,大家就是一条命,别自己一个人瞎琢磨。” 白羽哼了哼。 “你这名是真是假,我不也没计较么?”白羽,白羽,这名字和他总觉得不协调。 “总比你喊二郎二郎的好。不熟悉的人叫那么亲近,我浑身不自在。”白羽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墨紫的说法。 墨紫在被窝里耸耸肩,“总比叫你二郎神好。” “墨哥!”舱门突然打开,老关的声音压得极低,却焦灼, “有情况。” 他这么一说,白羽那边的六人全动了,仿佛之前压根就在假寐,且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只看影子摇曳,半点声响也无。 这下,只有岑二还睡得香。 “白羽!”墨紫不慌张外面,先安定里面,“叫你的人把灯灭了,待在舱里,没有我的话,别出去。”她自是管不动他的人,所以她跟他说。 白羽深深看她一眼,遂吩咐,“听他的。” 仲安石磊和其他三人立刻待在原地。 墨紫背着手向外走去,听到身后有人,回头,看到白羽跟着她,双眉一挑,“你……” “我不会把他们和我自己的命交给素不相识的人,尤其是走私货的人。”白羽摆明怕她耍花样。 “那你就跟着,因为,我也只对我带的人负责。”墨紫言锋不输他的刻薄,反正事情办完,就各奔前程,不博什么好印象。 出了船舱,墨紫发现永福号的速度已经降到最低。 “触礁了?”看两边山形,她睡下后才走了半个时辰的江。虽说已接近惊鱼滩,暗礁增多,水流也开始不稳,照老关的本事应该不会触礁的。 “不是触礁。”老关摇头,伸手一指,“前面有船。” “有船?”墨紫闻言,有些吃惊。定睛看去,果然有艘船,灯影绰绰,劈水而行。 有关惊鱼滩的恐怖传说在洛州云州一带几乎老少皆知,可这条私船的路线是墨紫读数十年前的古籍本时发现的,到自己带船走过,发现自罗子江惊鱼滩交接处至芦花荡,毫无船迹人迹,森森白骨遍地,却无新血腐肉。也就是说,这条水路荒了数十年,如今只有永福号在走。 可是,此刻前方居然有船。而且,看灯火烧旺的船廓,至少比永福号大出两倍。若大出两倍的话—— 墨紫正想着。 “是大周战船?”谁都知道这些日子水军频繁巡视江面,老关猜测。 “战船根本开不进前方窄流。不过,即便不是战船,恐怕也是官家派遣。瞧它不藏灯火,光明正大,若是商船,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墨紫抚抚发紧的眉心,伤脑筋。 “那我们怎么办?”臭鱼凑上来问,“总不能在这儿打道回府吧?” 当然是不行,裘三娘那儿交待不了。 墨紫正在犹豫,突然听到那船上传来隐隐人声,逼得她不得不当机立断,“臭鱼 ,肥虾,你们兄弟俩将帆给我全部收下。老关,通知水蛇转向。”四下看看,马上找到附近一处乌黑崖壁下,“将船停在那片崖壁下,借树藤和山影暂避。如今,咱们只能等等再看。” “我们能做什么?”就像他之前所说的,白羽不介意共渡难关。 “等船停了,你们帮忙拽藤藏船。还有,既然是藏身,就不要做出暴露形迹的举动。”墨紫亦不假客套。 白羽看她说完就跳上船的左翼,双手拿起一个高出她数倍的撑杆,利落点进水里,将全身力量注在杆上,弓成了虾子状。 这人嘴刁油滑,做事倒还似模似样。对墨紫印象略有改观,他大步过去,从她身后猿臂双展,助她撑篙。 墨紫就感觉背上贴到一份滚烫,惊得回头,鼻子却顶到白羽结实的胸膛,不由低呼,“喂,你干吗?” “帮你。”他简练两个字。 不知是白羽的力气大,还是水蛇那边转舵的关系,永福号找对了方向,慢慢驶向那片暗影。 她是男的。他也是男的。两个大男人一起撑竹竿,没事,没事。墨紫转身,在心中默念,猛劲挥开要席卷上来的面红耳赤。 夜,黑得正好。 第67章惊鱼惊魂(二) 当永福号隐蔽起来才不过一刻,墨紫看到那艘船越驶越近时,暗自感谢老天待她不薄。 若不是自己见机行事,恐怕就和对方照面了。是敌是友虽然不好说,但她直觉不会是朋友。要知道,能走这条水路的,不是官家,就是想避开水军查验,偷入南德的人。官私对立,永福号碰上他们就倒霉了,这没什么好说的。可即便是要偷渡的人,当然不愿意让其他人撞见,就算其他人也跟他们有同样的目的。这叫同行相竞。 刚才看那船的体量,没有永福号灵活,但也属于中型船体,入惊鱼滩不是不可能,却需要极高的掌舵技巧。她因此想要么那船上有高人,要么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可那些晃动的灯火实在不像有高人指挥。如果是外行人,看到前方白浪滔滔,大概就会吓得往回走。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船驶回来了。 墨紫和白羽等人低伏在甲板上,只露出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驶近。几乎与永福号平行时,两船之间只有数米远。要不是藤蔓密遮,山崖深凹,这样的距离早就让人发现。 虽然屏息凝气,全身绷紧,墨紫还是好奇想知道那船究竟载的是什么人。 仿佛老天特意要满足她的愿望,那船上,向她这沿,出现两个人。因为离得近,灯火又亮,透过枝叶缝隙,她将二人的面貌看了个七七八八。 一个高竹竿似的白发老头,长了一张猴脸,穿了身灰衣,扎袖扎腿,武人装扮。另一个矮老头一截,中年男子,发福之相,蓄山羊胡,眼小鼻大,一件宽白锦袍罩得身材滚圆,看着滑稽。 两人正在说话,以为月黑风高,无隔墙之耳,并没有压低声音。 “我早说过此路如无当地船夫导向,根本走不了。”山羊胡嗤笑一声,话有不满,“乳臭未干的娃娃,赢了几回小水仗,就当自己能驭天下之水不成?老夫要不是受王命所托,才不肯接这等差事。” “老胡,何必同那小子置气?此行若完不成任务,都是他指挥不当,与我等何干?自有他同王上交待。我跟你只是小小随军,既做不了主,说话他又当放屁,咱们混过便算。”高竹竿则对他们的统领丝毫看不起。 “你说得轻巧。出发之日,王说了,我跟你关键时刻可行便宜之权,其权临驾于如今里面发脾气那位。你当什么意思?”山羊胡瞥高竹竿一眼,自问自答道,“那意思就是,若事情办砸了,不找自家兄弟,而是找咱们晦气。” “这……不会吧?我俩自王 为太子时就跟随左右,忠心耿耿,不说文治武功,也说军功赫赫。王上也对我二人一直信任有加。老胡,你想多了。”高竹竿拍拍山羊胡的肩膀,颇不以为意。 “你个老小子,只会打,不看书。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帝王登基后整治战时功臣的事还少吗?你要耿着牛脾气,小心第一个挨刀子。太子跟我们能称刎颈之交,王上能吗?在太子府里,我们能出入随意,不磕头下跪,对太子大呼小叫,在王宫里能吗?如今我们虽是王跟前的爱卿,却是天和地的差别。你啊,动动脑子吧。”山羊胡显然通透君臣关系。 “那怎么办?”高竹竿听后,终于有些焦虑,“要不,我们进去劝劝,干脆连人带船闯它一闯?管它惊鱼还是死鱼,我就不信上不了岸。” “你轻功倒是高,可惜不会水。”山羊胡泼高竹竿冷水,“要去你去,我有自知之明,想留着小命多生几个儿子呢。” “就你这岁数,七个闺女是福气。多招女婿,生下的孙子还不是胡家香火?”高竹竿呵呵直乐。 “二位大人,小侯爷有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划过水面。 墨紫立时耳膜振颤,音入心湖,起澜。 这声音——是谁?为何令自己有这样奇特的心情? 墨紫睁大眼睛,然而那女子却站在一高一胖的影子里,只看到她发间镶着一枚银亮的别针,闪耀着紫色的宝石光芒。 “叶儿姑娘,可有决定了?”山羊胡对她说话,似乎有些恭敬。 “有了。小侯爷决定听从二位建议,轻装从简,弃多择精,从平江入境。”那女子音美如夜莺,调清如晨曦。 “嘿,早这样不就好了。”高竹竿不会隐藏心事,高兴得嘿嘿笑。 墨紫看不到山羊胡的神情,不过可以想见不会像高竹竿那般没心眼。 “胡老,高老,小侯爷年轻气盛,自王上登基,急着要为王上建功立业,做事有时难免浮躁些。您跟着王多年,小侯爷几乎是您看着长大的,他实在并非不尊重你们二老,还望多多体谅。无论如何,咱们此行奉王命办王差,祸福同担共享,要一心为主才好。”那位叶儿姑娘好一张巧嘴。 “叶儿姑娘到底是跟过……”山羊胡的话尚留一半。 “好哇,你们几个在这儿说我坏话。叶儿,你说帮我请二老,原来诉苦来了。”年轻的声音,顽皮的语气,话是半真半假,气是尊傲绝贵。 墨 紫不由捂住了心口。 然而,声音的主人和叶儿姑娘一样,在影子里站着,五官模糊不清。只是,他有一口银亮齐整的牙,笑起来的时候,黑夜也挡不住的洁白。 记忆里,有这样一把声音吗?记忆里,有这样漂亮的牙齿吗?总是骄傲的,总是调皮的,总是让人又笑又气的,总是让人毫无办法,却没法讨厌的。 有吗?有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汹涌的,淹没一切的。但她不能让它出来,不想让它出来。别问理由,她咬破了唇,鲜血的腥味渗进牙缝,漫上舌苔,吞入。 像是有瘾的毒药,用血和开了,不安的魂,才就此静定。 紧紧闭上眼,听那船划开的水纹慢慢推涌到永福号,自前向后。 声音远了,船远了,灯远了,人远了。 第68章惊鱼惊魂(三) “妈呀,吓得我大气不敢出。两只船离得那么近,我能数那老头的鼻孔毛了。真够悬的!”臭鱼待船走远,一骨碌爬起来。 “那船上少说有二三十个人。就站过来说话的两位,太阳穴高鼓,目放精光,船晃而身形不动如山,必是高手中的高手。”看来已经适应了一船一命,石磊不避讳得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 甚少说话的水蛇突然开口,“高手中的高手又如何?在惊鱼滩里,能活命的,只有会使船的人。” “说得不错。”仲安起身,拍拍尘,“功夫高,他们也只能走回头路。” “而且他们不会水,更没办法了。”江面没有了令人心惊的灯光,墨紫开始拨开掩身的树藤。 “他们不会水?”老关很惊讶,“墨哥,你咋知道的?” 呃?不是山羊胡这么说的吗?墨紫话到嘴边,突然折在舌尖,停了停。那两人当时离永福号那么近,自己可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楚,为何老关问得就像他没听见似的?他就匐在她旁边啊。 “那几个人说得是哪里的方言?叽里咕噜的,跟鸟语一样,我一个字没听懂。”肥虾这话解了墨紫的困惑。 可解了一头,结了另一头。 “他们说得是大求话。”白羽双臂环抱,若有所思看着那船消失的方向。 大求话?她为何完全没察觉? “大求话?”老关这把岁数走过不少地方,想了想,“我曾到过大求边境小镇,他们跟咱说的话是一样的啊。” “大求原本没有自己的文字,直到百年前建国后,才开始使用我大周文字,如今口语与文字一统,多和我们说的一样。但大求皇亲贵胄和高官们仍学习祖先代代口传下来的语言,并在汉字基础上发展出一种罕见的文字,称为鹰字,只在显示高贵身份或者作为密语时使用。因为鹰字构造极为复杂,用鹰字记载的书籍又都保存在皇宫之中,其他三国能明白这种文字的人几乎没有。若找到大求当地的老人,说不定能听懂。不过,能看文字的,只有千人吧。”仲安给大家上了一课。 “那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大求贵族了?”臭鱼吐吐舌头,“大求刚侵占了玉陵,却有贵族跑到咱们的地界来,难不成也想与大周开战?” 只要是个男的,就关心国家大事。 “肯定是奸细。”老关也插一感想。 “大求如今虽然攻打着玉陵,但仍有大求商人在大周和 南德走动。刚那几人说大求话,可我们也没看到他们写鹰字,说不定只是普通行商者。”仲安说了这话,倒有点像安定人心。 “普通商人走惊鱼滩,那我们算什么?”臭鱼胆大包天,船帮子的劲,誓死不输人。 仲安心想,这几个船夫倒是不一般。 他们的确不是普通商人,而且还是奉王命而来的皇族。小侯爷。王的兄弟。那船上载的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然而墨紫没有透露出自己所听到的一个字来,因为不能说。说了,如何解释自己听懂大求话这件事?她落在裘三娘户下的籍本,写得是玉陵难民。她虽失忆,可记得跟裘三娘说自己是玉陵人时,感觉上十分自然。而且,只要碰触到和玉陵有关的书籍,本能就会愿意阅读,好比玉陵夜舟志。大求?她之前一点印象也无,直到今夜。小侯爷和叶儿姑娘,在她心湖上激起的波澜,不亲切不想念,只有魂魄的移位和惊慌。 那些人不会是她的乡人。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因为国破家亡,而下意识对大求皇族产生的愤怒和恐惧。这样,应该解释得通。 她只是小女子,国家大事与她无关,即便不说出来,她心里也无愧疚之感。 “奸细也罢,商人也罢,别管他们了,咱们赶紧继续走吧。”她一声令下,永福号航出了阴暗的山崖下,往惊鱼滩行去。 白羽和仲安等人回舱。 石磊看看都是他们自己人,于是说道,“老船夫撞对了,不是大求奸细又是什么人?仲安老弟,你也看走眼了,不可能是普通商人。” 白羽勾勾嘴角,“你当他真不知么?” 仲安收起玩味的笑容,正色道,“我不过是不想引起那些走船私客的疑心罢了。那丫头发间一枚凤凰石,乃是大求北华出产的宝石,光下散紫,即便大求宫中都属上品,怎可能是一般人?奸细我倒不担心,只担心他们跟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奔那人去的。” “这个……”石磊没那么多想法,“不能吧?要说,那人害他们大求吃了不少闷亏,如今出了事,还不幸灾乐祸?” “那人害大求吃亏,难道对我大周有多好不成?我们还不是奉命要将他带回去?”仲安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扇子,摇得阵阵轻风。 “那如何相比?他原是我大周人。叛国之贼,当然由我等以国法诛之。”一想到这儿,石磊咬得牙紧,“若不是大周南德一直平和,早该追究他了。” “这人,也算本事,明明是贪臣,竟能爬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令南德老皇帝重用了他这些年。”仲安合起扇,往手心一拍。 “多行不义必自毙。”白羽只说一句。 “是啊。如今南德新太子登基,立刻就将他家产充公,流放千里。熊爷爷的,这叫咎由自取。”石磊似乎吃过他的苦头,言辞激荡。 “不过,以他收受贿赂的程度,其罪当诛,却只叛了个流放。我说这南德新帝恐怕无能,连杀鸡儆猴的果断都没有。”仲安玩着扇子。 “他国君主越弱,大周就越强。”白羽目光冷然,“南德偏居温暖潮湿之地,一向不思进取,贪图安逸。又素来重文轻武,尚奢靡而贱贫苦,不能与我帝相提并论。流放,是南德国君最大的失策。那人虽贪欲极重,却实在才华盖世,若不能用,就当杀之。如我所料不错,那大求的船是为救他,并非杀他而去。” “岂非又同我们一样?”石磊眼瞪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厉害啊。”仲安垂眸略沉吟,再抬头已经了然,“咱们两边都成了牵线木头,让人利用了罢?” “偏偏明知如此,我们还得被牵着走。”白羽皱紧了眉宇,感觉相当不快。 这时,船陡然一荡。 第69章惊鱼惊魂(四) 如何知道船一荡的? 因为抓着舱门要进来警告的岑二,脸颊两块肉堆上去,嘴巴变了型。再看舱里那六人,绕是好身手,却个个无用武之地,原本盘膝坐在板上,如今腾在半空。 船往下荡,突然又直冲上来,将落向它的六人重重接住,撞得他们胸腔里汹涌澎湃,而岑二更成了大字型一路滑进舱里。 一荡一冲之后,船行得又稳了,众人趁机缓过劲来。 “怎么回事?”石磊大声嚷嚷,反手敲自己被撞疼的熊背,“难不成又碰上一条船?” “进……”一张口,岑二吐出半口江水,“进滩了。墨哥让我进来告诉你们,晕船的待着,不晕船的出去帮忙。” “晕什么……”石磊本想说,坐了三日船,要晕早晕了。 结果又来一波急荡急冲,他手边也没个能抓的,骨碌碌连滚带滑撞到了跟着白羽的随从身上。就听哎哟一喊,他忙回头,还未看仔细,袍子上出现一片黄白绿之物,泛着酸味,直冲进他鼻子。 “我的娘咧!你个豆腐花,真晕船……”一手掩鼻,一手撕拉掉脏的衣片,厌恶得扔开去,“老子宁洒血,也不能沾这等脏……” 话没说完,第三波,第四波……连着剧烈上下。 石磊终于感到胃里开始像船一样翻腾,捂嘴的手改捂肚子,每次想要运气压下恶心的味道,却每次让更强大的冲击弄散了,庞大的身体在狭窄的船舱里突然变得那么渺小。视线左倒右摇时,看到岑二坐靠着破桌的一只脚,有圈布绳绑牢了腰和桌脚,手里捧着个袋子,嘴巴对好,正吐得爽快。他在心里连连骂混蛋,既然有准备,怎么不早说?!头晕眼旋,他哇一声吐出来的一刻,心想,这惊鱼滩绝对是淹死鱼不偿命。 白羽一出舱门,眼捷手快抓了身旁的木杆,向两边一看,好家伙,只有百尺不到的江面,斜长而下,浪卷白花,打到船身,激起铺天的水珠子,砸在人身上生疼。后方急浪劲风紧紧追过来,两旁奇石险峰没有一丝可避险的缝隙,而前方险象重重,不时能看到黝黑的暗礁狰狞可怖。他曾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在这片江面显得那么无知弱小。 不可能!他第一直觉。没有船能在这般怒吼的浪里穿行,也没有船能避过那么多的暗礁浮石而丝毫无损。若有人能驾驭这样的江面,大周水军将不愁强敌。 “让开!”一声啸音,一道人影。 白羽紧贴住舱壁,只见他轻 视过的私货贩子腰上系着粗布绳,右脚用力一踩桩,如燕子穿水,轻松辟开珠帘般密密的江涛,到了船的左翼。竹篙插入江里,那墨哥儿双脚盘住竿子,身体完全在船外,曝在杀气腾腾的巨浪之中。然后,在他几乎以为人要被吞没时,墨哥拽着腰间的绳子,不但脚踏回船板,而且在浪之前,将竹篙收了回来。等大浪过去,再重复撑篙的动作,回回千钧一发。水珠子冰冷的,他却看到紧张出汗。那个墨哥没有功夫底子,但他撑船的动作即便是一个武功卓绝的人也未必能做到。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仲安出来了,他身后没有其他人,连石磊在内,都在舱里晕船。 老关和肥虾正合力掌着右侧的巨桨,对仲安和白羽大喊,“收帆!把剩下那帆收起来!” “用刀砍断桅杆上的绳索。快!要触礁了!”墨紫也大喊大叫。 然而,在惊涛骇浪的咆哮中,所有的大喊大叫都是温柔细语。 仲安和白羽也知此时一刻不能浪费,箭步上去—— 半个时辰后,白羽和仲安背对而坐,一侧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芦苇花,一侧是风平浪静后的细细水纹。谁能想到,惊鱼滩的最深处,宁静得仿佛天地相合,鱼跃鸟飞,连一丝风都奢侈之极。白骨,堆得来路惊慌失措。如丝绸般柔和的波浪,羽毛般美丽的芦花,似对勇者的褒奖。 咚,咚,咚——脚步落在甲板上。吸附于衣衫上,狂浪中的水滴,纷纷弹起,不过是最后的嚣张。很快,它们渗进船木,仿佛从未存在过。老关几个和坐在船板上的两人一样,从头湿到脚,衣衫全紧粘在身上,狼狈不堪,累得都说不了话,一屁股坐下来,光喘粗气。 “我们……”仲安猛咳几声,满面是水,不小心吸进鼻子,呛着了,“我们几条命这是捡回来了吧?” “那可——”老关大喘气,“不好说。” 白羽想起卫家老七说起的芦花荡,于是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片芦苇。 臭鱼眼尖,瞧见了,就说,“老兄好眼力。这片漂亮苇杆,要起命来可不留情。长得太密,船难进去不说。还有吃人的鳄鱼,你不凶过它,就得当它的食物了。一旦弄错方向,跑到南德边卫兵大营,那可是自投罗网,就地正法算待你不错。” 仲安额头亮晶晶,“不是说没有布防吗?” “是少布防,不是一点儿没有。百来人的水陆营一个,还有五人一队的军粮后备所三个。”臭鱼如数家珍。 “百来人,我们却只有十二个,以一对十,没胜算哪。”仲安计算着。 “所以,咱们不能与水陆营硬碰硬,只能绕开他们。”墨紫走上甲板。 白羽看她一眼,说不上的怪异。他们是狼狈得有如落汤鸡,可她暗脸干净,身上已经换了干衣服,只有头发黑亮中带水色,却也是重新梳过的,一丝不乱。这男人恁地像女娘,貌底如炭,还很要体面。 墨紫才不管别人如何看,刚刚一场翻江倒海的水仗,她脸上的妆早让水珠子打花了,虽然胸前束了宽布带,但也怕湿贴后露出蛛丝马迹。她自是不介意让老关他们看到,因他们早知道她是女儿身的缘故。可是,白羽仲安一行人,他们过于神秘,令她不能信任。所以,浪头一过,她就跑到货舱里换了衣服,重新上了妆。 “怎么绕?”仲安也看出她换过衣物,但有更要紧的事情在眼前,因此没有特别疑心。 “别废话了,先去看看你们那些好朋友们是否还活着,然后咱们跳了船再说。”臭鱼努努嘴,笑得很坏。 跳船?要游过去?鳄鱼怎么对付? 一个个问号,打在仲安的脑袋里,理也理不清。 第70章脚踩的桨 白羽今年二十有五,年龄不大,但认识他的人绝不敢小瞧了他。那些用来形容年轻人毛糙冲动无见地的词。 一个都套用不到他身上。甚至,他若谦虚说什么东西他从未见过,十之八九是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东西。 这会儿,他站在永福号上,对飘浮在水上那个东西盯了半天,有着目瞪口呆之感。 然而,墨哥和老关他们几个在他和仲安发愣之际,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好了,并招呼他们跳上去。 那东西,应该是条小船吧?样子很奇怪。普通的小船,船舱比船底小很多。但它的船舱从船头盖到船尾。 像……核桃外壳,上下盖得严严实实,前后两头各开了两格窗。舱顶有个圆板,可以开合,人便从那里进出。 船身没有颜色,或者该说是圆木色,用桐油刷得跟芦苇颜色接近。连船身的图案也奇思妙想,竟然画满芦苇。 不知是谁的手笔,看上去十分逼真。再用真的芦苇杆装饰船一圈,相信这船一旦进了芦苇荡就没人能发现它的踪迹。 白羽感觉到自己的心鼓噪得厉害。这么个小东西,要是能为大周水军所用,会有他以为的,意想不到的奇袭作用吗?会吗? “墨哥,这是船吗?”有疑问的,当然不止白羽,不过仲安待人亲和随性。 “当然是船。”回答他的,是臭鱼。 “为何把两个小船扣在一起?”仲安的形容倒也贴切。 “不扣在一起,如何沉——”臭鱼嘿嘿一笑,刚要说明。 “几位,再不动身,太阳晒脑门,正好让人抓住就砍。”墨紫适时阻止了臭鱼往下说。 这种船,她给它取名为橄榄船。从设计到制造,全经她这双手。橄榄船当然不是潜水艇,因为是木头做的,时间一久,接缝处或多或少会漏水。但作为快舶,它的好处就多了。体积小,能藏身,行水无声。每次做完交易,她和老关他们就把船沉到水下。因为是橄榄形,漏水到一定程度就会受到空气压力,短期内能保持气囊,即便在水中也能维持浮力。不像普通的木船,沉了就是沉了,弄上来很麻烦。 古代地广人稀,即便如洛州这样的热闹大城也有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找生活困顿的不同手艺人打个临时工,轻松守秘。她每回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府,很多时间都耗在了这种木工活儿上头,包括永福号在内。船舱下面就是她改过的尾舵控制杆,能迅速调 整船向,及时避过暗礁。过惊鱼滩时,水蛇就在底下掌着尾舵,由臭鱼通过连接上下的铜管传达舵向,否则哪有那么顺利就经过天险。这也是老关他们为何服气她一个小女子的原因。要知道,古时捕鱼,有女子不能上船的迷信。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改良是她的主意,只当她会手艺,用了高手的船图来改的。 这些船舶改良的技术,让裘三娘原本赔人赔本的靠运气买卖,变成了基本上稳定的巨额收入。墨紫走的两趟船,每趟万余银,而且船帮子全员平安,一分家眷体恤银子也不用给。 对墨紫而言,永福号还有橄榄船,两艘船敲敲打打,实在是大材小用。不过,她就在画着永福号和橄榄船的图纸中,重温着超声波检测鱼雷海豚艇,小型单人潜水摩托船和无数她造出过的高端宝贝们带给她的成就感。有船总比没船好。这时,她会记住裘三娘的好处。要不是裘三娘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根本不关心船这个工具,她还不敢小试牛刀呢。 本朝的造船术从世界范围来看,是同期水平中相当高的。但墨紫清楚,她的改良,虽然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在同行眼里会引起何等震憾的反响。好比橄榄船,若放到军事上运用,那就是一把插入敌军心脏的尖刀。 白羽仲安是大周朝廷的人,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她阻止臭鱼说下去,就为了减少将这样的船用于战争的机会。她亦有自信,不懂船的人,即便看着橄榄船很稀奇,再转述给船工,也无法令人了解其中的技艺。如老关臭鱼等人,行船十数载,对橄榄船的操作已经熟悉,但具体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最能说明的船图,她未曾给任何人看过。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设计用于战争,她不由自主会浑身颤栗。 “船后头拖着什么?”石磊面色发青,站着身体还有些晃,但该好奇的,还是好奇。 “私货。”墨紫没什么好忌讳的,伸出手来,“还有疑问,上船再说。” 白羽没有借墨紫的手,提气一跨,率先进了舱里。 船舱大小和永福号上的差不多,不过是狭长的,一边能坐一个人,一排六个,共两排,船头船尾还有空位。 老关招手让他坐下。 白羽又发现了奇怪之处。放脚的地方,有个突起的矮箱,箱子两边各有一块厚木板。他的腿不小心碰到,那木板却是活动的。 “啊,不好意思,白老弟,你往前坐两个,那位置是我们船帮子的。 ”老关抓抓头,憨厚笑道。 “老关,这是什么?”白羽终忍不住问。 “这是脚踩的桨。”老关没有隐瞒,他斟量着一个名字透露不了什么。 脚踩的桨? 一个名字,白羽却诧异不已。毫不夸张地承认,这船的每一个名堂皆令他大开眼界。核桃壳,伪装色,脚踩桨。这些,不,这艘船是何人所造?他所熟悉的大周最出色的船工,决计造不出这么精妙的船来。 白羽想问老关,但那个墨哥已经从舱顶下来了。此人相当谨慎,很难当着面从老关那里套出话来。于是他静静坐下,一双眸子却灼亮,不想放过任何细节。当所有人坐定,他观察到船头船尾四个脚踩桨,由老关他们分别踩。墨哥在船尾,双手掌一根圆木。脚踩桨有点像?辘,但又不似?辘。踩的动作让他想起民间的水车,但和水车又不一样。而且,他从前面的小窗看到船在动,却听不到划水的半点声响。忽左忽右,转弯起来,很快又静谧。 坐在他旁边的仲安推推他,他侧过脸,看到仲安一脸惊讶状,袖口露手,指着那脚踩桨。 此时,白羽脑中就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出这个造船人来! 第71章第一贪官(一) 三日两夜,所经历的颠簸,却如三个月那般漫长。当半干的土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新手老手都松了口气。 船尖咚咚磕停,墨紫那颗吊了几日夜的心才真正放下一半,而另一半要等回程。老天要是不肯让人好过,哪怕改良了,创新了,也就只能为铺设结实的河床作贡献。 上了岸,墨紫和岑二他们把拖在橄榄船后的货箱拉上来。一回头,瞧见白羽仲安他们六人正凑在一起看一张大图。 “这里叫蒸霞岭,向南五十里,就进入南德扬城地界。你们该知道,若从平江上岸,能直接到扬城。”墨紫见吸引到对方的注意,又说,“你们如果看的大周地图,还是省省劲吧,那上面就只有惊鱼滩这个地名。没人从这儿上岸,又如何画得出地图来?” 共过一条命,怎么都能说上句话了,白羽后带来的,有点像随从的三位中的一个问道,“这附近可有能买马的小镇?” “惊鱼滩百里无人烟,我跟你们说过要带足干粮。”墨紫一耸肩,表示没有。 “五十里地,没有马,要走上几天?我们要在两日内赶到扬城的。”石磊恢复大嗓门了。 “要是一刻不停地走,以你们的脚程,两日赶到还有希望。今晚天气不错,星星很多,适合赶路。”墨紫的意思是,别浪费时间,认准个方向,赶紧吧。 “扬城是离此地最近的大城,你们的私货也只能在那儿才找得到合适的买家。请问,你们如何运货过去?若是在此交易,买家势必驾车而来。我们可商量搭个便车。”白羽说话不客气,但十足有理。他们没马,对方也没马。他们没行李,对方那么个大货箱。 墨紫垂头撇撇嘴,这小子难缠,想蒙过去不易。 “算了,看你们船资给得挺痛快,我也发个善心。等会儿,有人给我们送马车来,你们千万别开口,到时跟着我们进城就是。”其实她在不让他们带马上船时,就想到这个必然结果了。这就是贴狗皮膏药,虽说六百两银子,可麻烦的事也多了去。 就在这时,由远而近,传来车?辘滚动和马蹄疾驰声。 “墨哥,会不会是他们来了?”岑二面露喜色。 “双轮五马。”石磊报完数,对身后三人说道,“仔细着点儿。” 那三人的手立刻按在左腰刀柄上,随时拔刀拚命的架势。 又是一副官家作派,墨紫看在眼里,淡然说着,“别吓走我的朋友。” 齐人高的草丛呼拉一分,三匹马和一架双马马车跑到停船的空地前。其中一匹马喷着气,鞍上坐了个嬉皮笑脸的小老头儿,一身南德水军的浅绿兵服,脑门上斜挂着一头盔,十足兵油子的刁滑样。 “老兵,还以为你不来了。”墨紫双手抱拳,上前牵他手里那几匹无人的马,又让臭鱼去驾车。 “有好东西拿,我怎的不来?”老兵翻身回抱一拳,“墨哥,你小子这副身板总像个小娘们,说话不放响屁,斯文个鸟。”说完,露出满口焦黄牙,傻乐。 白羽听他对人言语粗鄙,不由皱眉。 墨紫却大笑,“老兵,我身板像娘们,酒量可不像娘们。你忘了上回咱比喝酒,你连裤子都输了。老关,你作证。” “老兵,你就口头逞个能吧。”老关上前拍肩膀,哥俩好。 “这回等你办完事,咱再比一回。老子海量,还喝不过你个臭小子。”老兵回拍老关,“废话少说,我拿银子走人,不耽误你们办正经事。” “好咧。”岑二小跑过去,双手奉上一个荷包。 老兵接过手里,一掂量,没有碎银子,五十两一个金锭子,乐得咧开嘴,“行了,照老规矩,另一半等你们回来收。别说我光拿银子不帮忙,告诉你们,最近风声紧,扬城那边有钦犯流放向北,重兵把守,当心碰上,抄你们的货出来。还有,你们的船再藏藏好。扬城来了大官,上头怕得憋龟,贼精着天天下水作样子,累得我们底下的熊孬。” “什么钦犯,流放还要重兵把守?”墨紫应了之后,随口一问。 “咱南德第一贪官,前朝的宰相。”老兵拇指朝天,吐口唾沫,像是佩服,又像是鄙视。 第一贪官啊——墨紫没兴趣。在她看来,南德连芝麻豆大的官都贪得无厌。 “嗯?这几个,妈咧,面生。”其实老兵早看到了,收了银子才说,“墨哥,你要是带了商客,这价钱老子可得另外算。” “是,是。”墨紫一大批货还没出手,不想这时招惹小鬼,回头对白羽假笑,“白老兄,这位老兵可是咱的守护佛,一百两金子抹金装,五十两来,五十两走,最公道。” 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白羽哪能不明白人情世故,立即让仲安奉上五十两黄金。 老兵用牙一磕,硬得他皱起满脸黑褶子,“也就是给你墨哥一个面子。” 眯眼缝的鬼贼精,老兵 跨着螃蟹步,上马,喝走了。 “咱一来一回,借他个车马,他就赚二百两金。”臭鱼嗅嗅鼻子,两眼翻天,看不过。 “所以他说那第一贪官,我倒想见识见识。”岑二也看不过,同时也没奈何。走私货的,见不得光,就得花钱打点。 墨紫忙着分配任务,已经留了水蛇在永福号上,再留老关和肥虾守着橄榄船。货已入车,她同臭鱼坐车夫位,给岑二一匹马。 “瞧见了?车后头能坐两个,里头能挤一个,还有一匹马,顶多你们能有四个人进城。”墨紫分配完,坐在马车上问白羽。 “把马车那两匹马解一匹下来,还能多带一个。”石磊心想,六个人还不定够用,怎么能少两个帮手? “一匹马拉一车货五个人,走到半途大概就累死了。”墨紫当然不能同意。 “要不,你们少带一个。”石磊不死心。 “有没有这种道理?你们坐的是我的船,用的是我的关系。我要狠一点,让你们当步兵去。”墨紫哼哼哼了三声,不耐烦道,“到底决定没有?你们不走,我们可走了。” 石磊跨一步,要来牛脾气。 白羽伸臂一挡,另一手指了两个随从留在橄榄船里,让石磊骑马,自己和仲安坐在车尾,那个问过哪里有买马的随从挤在墨紫和臭鱼身后的车里。 臭鱼一抖缰绳,车动了起来。 “等到了城里,咱们就各走各路。两日后午时在停船的地方见面,过时不候。” 路不平,车尾板窄,白羽抓着车辕,小心不掉下去,听见那私货贩子的话,毫不意外那把声音中划清界限的冷淡之弦。 第72章第一贪官(二) 扬城,拥有富甲天下的美誉。与洛城的相似之处,以商发家。但扬城的商人与洛城的商人又有截然不同的地方。洛商精明中大气,讲究实在。扬商精明中诡诈,攀比奢华。 墨紫所走的私货,就是供给扬城那些暴发户的,在大周由官商控制买卖的商品。总的来说,大周偏西南西北,南德偏东南,地理上的差异,必然导致资源的分配不均。好比名墨名笔属大周出产的最好,而丝绸刺绣又以南德为最细腻;再好比大周矿产丰富,南德却是制作的武器更精湛。 墨紫和岑二分头拜访那些早就订好货的客人,当日将手上的货卖了个一门清,赚进大把银票。 事情顺利,加上此次又不用再进货,第二日竟难得闲了下来。 “墨哥,要说东家出嫁归出嫁,咱们进些货,由我爹找买家不就得了?来一趟不容易,平白无故少赚一笔。”一大早,两人在借宿的客栈里用饭,岑二把花生嚼得脆香。 臭鱼说要出去给兄弟们买东西,没同两人一起。 “东家的意思是既然不干了,就别留尾巴让人抓。她如今是嫁进王府去,买卖是小,名声是大。再说,最大的官商都在上都,咱还做什么私货买卖,没准以后咱也捞个官商做做。”墨紫为了让自己男扮女装的形象不致穿帮,在大堂里吃饭说话故意粗粗咧咧。她犹豫是不是该像身旁那桌的两个男的,抬个脚压板凳上,更男人些。 岑二一听,眼睛发亮,“真的是。” 墨紫见他当真,心想洛人果然抱负远大,不管能不能实现,想了再说。官商,哪是那么容易当的?还有,女人作官商的,大周一个没有,虽然开国的是女帝。武家后世子孙似乎刻意抹杀武则天的功绩,对公主后妃们限制重重,就怕再来一个她。 “听说没有?昨晚第一贪官跑了。”翘左脚的邻桌没当心声量。 是南德的老百姓爱叫人外号,还是这第一贪官的称呼太响亮了,没人记得他的真名实姓?墨紫第一回听到没兴趣,第二回听到就记住,第三回听到嘛——不介意多听听。 “怎么跑的?”右脚翘的男子耳朵凑了凑,“要说,皇上派了一队宫中禁卫执行皇命,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就防着有人劫他呢。” “我三叔的干儿子在衙门里当差,昨晚轮到他值夜。三更天时,有禁卫到官衙叫醒了刺史大人,要他调兵封城门。刺史大人能不下令吗?然后带了人到官驿一看,好家伙,禁卫死伤大半,押第一贪官 的牢笼大开,一根头发都没留下。押解的钦差大人说,一伙蒙面人偷入驿馆,被他们发现,双方打了起来。原本未必输,谁知,又来四个武艺高强的蒙面人,禁卫们就招架不住了。一场乱战后,把人劫走。”左脚翘的男子手里抓把茶壶,对嘴灌,用袖子擦过。 “我说今早上出来,街上怎么到处都是兵。三更就封了城,定是出不去的。”右脚翘男还挺会想,“要是我,咱南德自是没法待了,想办法混出城,过江到大周躲着过过日子,再不想着回来。” “哪有那么容易。”左脚翘的那位嘿了两声,“没瞧见江面上两军守那么严实?水路比陆路盘查得更细,货郎的担子连女人家的胭脂水粉都要个个打开看,就怕大求细作传消息。他一个大活人,又是朝廷要犯,怎能躲得过去?看着吧,没几日就给抓回来了。”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要问:既然盘查得那么紧,带着私货的墨紫是如何混进城的呢? 其实简单。因为墨紫的船是过了惊鱼滩,从蒸霞岭上的岸。蒸霞岭已是南德境内,可入扬城东门。对境内来往的商人,守卫比较松懈,再塞些银子,根本查都不查。 “他一个人当然不容易,但不是还有那些蒙面人嘛。连禁卫也不是对手,对方肯定大有来路,我猜就是他请来的帮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准能逃出去。”右脚翘男唱反调。 “要不,咱俩打个赌……” 接下来的话也不用听了,墨紫大口咬包子,对听得也挺专心的岑二说,“这个第一贪官,你觉得能逃得出去吗?” 岑二却不知想什么出了神,然后拉住墨紫的袖子猛拽,压低了声说道,“墨哥,不好,不好了。” 墨紫笑他:“怎么,第一贪官莫非也贪了你的钱?他跑了,你这般紧张。” “不是。你没听到吗?那两人刚才说,后来又有四个蒙面人。四个!”岑二伸出四个手指,紧张地又说一遍,“我们带进城的,不也是四个?” 墨紫挥开岑二的四个手指头,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到她这一桌,故作轻松却极小声对他说,“岑二,你想得太多了。照你这么说,我们后头那桌有四个人,窗口那桌也有四个人,楼梯口那桌还有四个人,就都可能是昨晚的蒙面人了?” “可……”岑二还想说,白羽那几人实在过于神秘。 “岑二,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不过是小道消息罢了。反正今日没什么事,你不如去逛逛,给你 爹你哥买些扬城名产回去。”墨紫心想,就算白羽他们真和昨晚的劫案有关,人可是她带进来的,如果官府追究起来,岂不是共谋?所以,她绝对不能承认,口头的也不行。 岑二就这样硬让墨紫打发去买“土特产”了。 墨紫结了帐,想起答应帮绿菊小衣带的东西,就往最热闹的集市逛了过去。白羽昨日进了城,与她分道扬镳,因此也不知道他们住哪家客栈。她边逛边顾,觉得要是在大街上遇到他们,是否说明岑二也好,她也好,都想得太多了。没准,人家“偷渡”过来,就为买刺绣,不行吗? 墨紫自我安慰的本事经过裘三娘这个主人的锻炼已经炉火纯青,想完就将烦心事抛在脑后,一心一意为丫环姐妹们看起礼物来。 “这不是墨哥吗?” 墨紫回过身,看到站在店门口那个笑如弥勒的熟人,他上方的牌匾写着三个大字——珠玉记 第73章第一贪官(三) 熟人叫周文,因为长得圆头圆脑,眉尾特别长,还考到过童生,人人叫他似佛先生,不过墨紫不是特别喜欢这个看着很良善的家伙。她认为,他该叫周扒皮才对。 原因无它。看着很良善,不见得真良善。长得很弥勒,不见得笑也真。而且,说是熟,却恰恰相反,她只同他打过一次交道。可一次就把他看透了。不是他不够鬼,而是墨紫比他更鬼。 那是墨紫第一回帮裘三娘跑船到扬城的时候,有客介绍她到珠玉记买顶级的红珊瑚。洛洲不靠海,珊瑚的工艺十分稀罕,顶级的红珊瑚更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墨紫觉着有做头,就去了。珠玉记的门面,又小又暗,倒是摆在柜上那些的,珠光宝气,价格则闪闪金光,令墨紫怀疑以次充好。但她也知道,私货的渠道原本就藏得七折八弯,与背景深厚的大商家购货的方式背道而驰。裘三娘的卖家以好面子的暴发户和收藏癖的富豪士绅为主,而买家多是和官商沾点边的人。况且,私货当然不会放在柜上卖,却不代表没得卖。只有可信之人的介绍,才能得到好机缘。 周文听说介绍她来的人名后,笑说是他的老朋友,就带她进铺子后堂,看了不少红珊瑚。墨紫对红珊瑚的真假不会分辨,但她会看木头。面对一个价值万两的红珊瑚翡翠玉屏风,听着周文口若悬河,说他能给她便宜三千两,可她手掌每条纹路对他吹嘘不已的珍贵红木框毫无共鸣。红木的触感是细腻的,木实而质坚,与皮肤相贴,不吸收体温,长时间凉冷。越是上好的红木,越能感到深远古意,通过接触,用心能听出它的年龄。掌下分明只是普通榆木疙瘩漆了红描了金。透过它,告诉墨紫,周文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 她识木摸木的本事,就和她左手那精绝的木工活一样,来得莫名其妙。失忆也不影响。只要她看到摸到,是什么木,多少年,质何如,适合造什么,立刻会出现在脑海里,而且一说一个准。她发现这本事时,还不知道自己可以当木匠,就挺纳闷的,想说如果是摸骨算命那种,肯定比看木头实用而且能赚钱,因此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后来实践得知摸木和左手木工活是一对,不过再好的工匠还是工匠,她继续淡淡定定,对谁也没说。 墨紫当时没拆穿周文。她既然对他失去了信任,再谈下去也是枉然。编了藉口,说银两不够,且无论周文再怎么推荐别的“珍品”,她告辞就要走。不过,临走之前,周文积极邀她进另一堂间,多半以为她是识货行家。可惜,迟了。 “似佛先生。”墨紫拱手抱拳。 可以承认世界上所有的商人都是奸商,不过有些奸商的奸,她颇不以为然。眼前这位似佛的周扒皮先生就属这种。然而,不到必要时,不用得罪人。出门在外,扫扫自己脚下的尘土就好,别管他人头上有苍蝇飞。 “不敢当,不敢当。”周文好似忘了两人如何结的缘,热络得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墨哥,难得咱哥俩碰面,一定要来我铺子里坐坐才好。”不是光说不练,蒲扇手一伸,拉了她的手肘就往他的地盘让。 墨紫男装下面是女人,最忌讳毫无准备上陌生人家去,立刻将身反方向拽,并且客套推拒,“似佛先生客气了。我今日来此有要事要办,恕不能访。改日必亲自登门送帖,请先生喝酒。告辞!” “择日不如撞日。”周文是胖子,力气大得很,墨紫细骨嫩肉,加上不能当街摔人,竟被他拉了半只脚进去,“我知墨哥贵人事忙,就喝一杯。” 墨紫混着一圈卖私货的人,哪能不懂无事献慇勤非奸即盗的道理,见客客气气对他说话没用,就板下脸来,“周文,你好没道理,青天白日的,却是非要我喊救命不成?” 周文一怔,慌忙松开手,但胖身材挤在铺子门里,不太想让墨紫溜走,“墨哥,这可真是误会。你瞧我店里头有客人伙计的,再说你识货的眼力,这回便多给我几个胆,我也不敢骗你啊。上次是我有眼无珠,你不信我,也该信介绍你来的人。我真有好东西,压到最低价给你。” 原来是想再和她做买卖,以他的性子,倒也合理。有点脑袋就会好好想想,虽是低本甚至无本弄来的见不得光的好货,没有买家,还不是放着生灰。哪天让官府查到,惹了官非,一辈子身家就完了。私货的买家不止裘三娘一人,不过在两国边境严密查奸细的情况下,这时周文的选择就只有她了。 墨紫虽然对岑二说过不入货,但看周文脑门见汗,笑起来跟哭似的,神情无奈又有些惧意,心道,莫非他有不得不赶紧出货的苦衷?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值得一看。 当下,她仍肃了张黑面,为难说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此次来没有打算买什么,带的银两也不多……” 周文滑头,听出有门,立刻双手请势,不再强拉硬拽,“墨哥,这事可以再商量,咱先进内堂喝茶。” 墨紫见他铺子里客人不少,一时半刻空不了,内堂就一门相隔,弄出动静来,外面能听得见。于是,点点头,走了进去。 到了内堂,那榆木疙瘩屏 风已经不见,她笑道,“周老板,生意兴隆啊。”不知哪个白目鱼珠子买去的? 周文讪笑,亲自给墨紫倒了茶,“墨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些劣等玩意儿只坑有钱没地儿花的土包子。给他们真的,他们嫌旧嫌不够灿,当我骗他们。你说,他们看得欢喜,愿意扔银子,我干嘛非砸一桩买卖,是不是?” 墨紫挑挑眉,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周文今日言辞之间似乎有诚意,她却不敢松了精神头。 “周老板,无关紧要的话咱就不说了吧?我还有事要办呢。”她单刀直入,避开他的花言巧语。 “墨哥好眼,我若再不展诚意,想是你也不能信我。”周文转身,去推他身后一面百鸟屏风。 喀哒—— 屏风是假,暗门是真。 第74章第一贪官(四) 墨紫既然进了来,先前对可能存在的危险性就做了充分的预估。上回,周文就提到另一间内堂,因此暗门的出现,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并没有保留太久的惊讶。 “周老板,这才是放你宝贝的地方吧?”她放下一口未沾的茶杯,坐得稳稳的,神情泰然。 周文心里暗自佩服她的冷静。要知道,他那些老客第一回瞧见这个暗室,个个急吼吼要往里探。 “墨哥猜得不错。好东西怎能随意放?再说,我最着紧自己的命,要不然,钱赚得再多,也享不了。”周文率先走到暗门里面,“墨哥,请进。” “不愧是似佛先生,看得通透。”恭维话还是讽刺话,就看听的人怎么想了。墨紫留意到里面光亮,不像藏了鬼魅,决定放胆一行。 听到周文在她后面轻轻关上门,还来不及担心有的没的,已经被眼前景象所吸引。 这间密室不算大,正正方方四面墙,没有窗门,但天花板有通风口,并不气闷。室内无灯火,壁上镶着斗大夜明珠十来颗,因此光亮。镂空的雕花紫藤置物格乌黑暗沉,是齐云山雪峰顶的香松木所制,市面上很少见,按两称,百金起价。到这里,居然当个摆东西的货架子。 架子上,多是玉石金器。她即便不懂行,也觉得技艺上巧夺天工,非仿货可比,真能称得上宝物。夸张点说,大概放在皇宫里,那也得是皇帝手上把玩的珍品,而不是随处一摆的贡品。 她到后来看得眼睛累,干脆只发挥自己所长,单瞧单摸木托子,木珠子,木框子这些附着在珠玉器上的。红木算不得什么了,全是深山老林古地荒迹上长得稀世珍木。她每默念一种,心里的讶意就多一分。之前她没有机会看到这么多种稀木,现在摸上了,却照样如数家珍。 “周老板。”墨紫看了个懵懂,摸了个清楚。 “墨哥,你瞧我这里的东西如何?”周文搓着手,站到墨紫旁边。 他声音像根弦绷着,搓手又是紧张,神色中焦灼大过期待。墨紫看在眼里,纳闷在心里,这是为什么?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她状似对某个仙人拜寿的玉团子感兴趣,让开一步。 “那还用说。墨哥,你看的这小玩意不值多少,我给你瞧一样好东西。”周文到一排格子后面,不多会儿走出来,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木匣到墨紫面前,颤巍巍打开给她瞧里面的物什。 白丝绒缎子铺着,一片用金丝浇织 而成,叶脉清晰到微的荷叶片上,三颗浑圆的白玉珠子,好像荷上清水露。 “这荷叶倒比珠子稀罕些。”发丝还细的金缕,好似蚕茧一般密织着,层层覆盖,却仍做出细致的叶纹脉络。用现代的词来说,立体感十足,创意十足。精湛的铸金术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墨哥,才夸你眼利,这会儿怎么拙起来了?”周文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白帕子,隔着它,用手指夹起一颗来,到夜明珠的光下,举高,“你瞧仔细了,能看到什么?” 墨紫抬眼一看,那白玉的珠子竟是流光溢彩,不一会儿,突然褪成半透明状,里面一个手持水净瓶的观音腾驾着白云。 来自于电脑信息时代,擅长手工艺的老师傅被机器们替代得干干净净,她没想到古代的工艺竟然到达了不可思议的高度。这白玉中的观音不可能是天然的,而是经过人工后天制作的。 “这三颗水净珠,由我南德佛珍斋开山祖老爷闽珍亲手所制。观音取用上好蓝田玉的芯中玉雕刻而成,外头的白玉是梦山千石洞最深处的岩片磨光掏空,色泽随体温而变化,明光之下可玉色尽褪。老爷子耗尽最后十年心血,共制成十颗,作为传家宝,留给后世子孙。没想到儿子败家,十颗水净珠全部卖于他人。后来,第三世孙闽净重建佛珍斋,想要再找回传家之宝,一颗出价十万两。迄今至七代孙,已叫价到二十万两,却只得回四颗。听说闽家儿郎死时,眼皆不能闭。”周文原本紧绷的神色,说着说着,得意炫耀的推销术又来了。 “不过是蓝田玉和岩片,虽说珍贵,却也没那么稀罕吧?”墨紫就是喜欢也不能承认,再说,那个二十万两的价,她出不起。 “怎么会不稀罕呢?不说观音像的微雕术天下无人能及,就是岩片磨制成无缝的空心珠处这项技艺,如今已经失传了。”周文忍不住翻白眼,这个墨哥,到底是不识货,还是要压价钱? “噢。”墨紫笑了笑,“周老板,比起水净珠,我看这面小屏风更容易找到买主,价钱是——” 周文现在不但要翻白眼,被墨紫气得快口吐白沫了。 墨紫看着他脑袋缺血的样子,不再逗他,“周老板,你今日说话爽快,我也爽快些好了。这珠子好是好,就是太贵,我没银子。这回,是真没那么多银子。” 周文突然眉开眼笑,就像鱼上钩了的安心,“我还以为你看不上眼呢。墨哥,我刚不是说了吗?价钱好商量。我知道你还有事办,也不耽误你功 夫,一口价,五千两一颗。你要银子多,三颗全想买也行,那就是一万五。” 墨紫狐疑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狐疑的,就是白痴。二十万两打几折才能变成五千两,她没功夫心算。 “周老板,要么就是你刚刚跟我说的全是废话,要么就是这珠子带个血光之灾不详之兆。二十万的市面价,你卖我五千,换作你是我,你掏不掏这银子?”墨紫打开天窗说亮话,伸出手,覆在木匣盖上,假意凑近看水净珠。 木,直丝纹,根根如弦,沁凉意,遇暖则香。上百年的老紫杉,取树心,水割法。这木匣子价值千金。 “哎哟,墨哥,天地良心——”周文挺挺腰板,来发誓。 墨紫一抬手,“别,周老板,我不信人发誓。不如直说了,这么大的便宜让我占,你究竟要我替你做什么?” “这个嘛——”周文不知该怎么说。他本想用这个好东西让墨紫迷眼,答应之后,再加条件的。 “周文,说给她听。”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这间密室,竟然有第三个人! 第75章第一贪官(五) 墨紫饶是胆大,也吓得倒退一步,惊声道,“什么人?” 周文忙拱手,连连作揖,“墨哥,轻声,轻声些,别把我伙计招来。” “周文,你别装神弄鬼的。这珠子你送我,我都不要,告辞!”墨紫转身就要拉门。真是不能乱相信人。依她看,什么净水珠,脏水珠还差不多,凭空来个鬼气声。 “墨哥,墨老弟,你等等,等等啊。”周文心想,这人要走了,最后的希望也没了,那他——该怎么办哪? 墨紫攒紧眉,盯着扯住自己袖子的那只手。本来她觉得袖子挺好用,如今跟尾巴似的,一抓就成了累赘。 “周文,我不是你老弟。”她当然知道这是人声,不是鬼声,但直觉没好事,想故意发脾气开溜,“咱们总共就见过两次面,没什么老交情可攀。你这珠子,银子确实不是问题,不过我和我东家无福消受,你另找买主罢。”侧身,拱手,密室的门拉出条缝。 “在下元澄。不知墨哥可否赏面一见?”气弱,却强撑着不歇,痛苦中还彬彬有礼。 这样的声音,她心不够狠,拒绝不了。 墨紫重重吐口气,开腔已经客气,“元……,见上一面倒无妨。” 在如何称呼上为难了一下,因为实在听不出那男子的年龄。似乎苍老,又似乎病重引起的音变。叫公子,怕过年轻。叫先生,怕人没那个学历。叫老爷,又怕是个中年大叔。 她轻轻将那道门缝推紧,转身瞥一眼抹汗的周文,“周老板,你要是不故弄玄虚,我又何至如此?让人骗一次是失误,让人骗两次是傻瓜。我实不喜你做买卖无诚意,拉拉杂杂不入正题,总想弄得人昏头昏脑,再来算计。” 周文苦笑着,一句话也不敢辩,怕一个不小心人又要走。肚子里却发牢骚,他倒是骗过她一次,但让她看穿了。至于这回,他才刚以为哄入局,谁知她那般厉害,一点不贪心,说抽身就抽身。 “墨哥,我今后要再敢跟你故弄玄虚,我咒我儿子没屁眼。”刚听墨紫说不信发誓,可这誓够毒了吧?周文走在前面,嘴里嘟嘟囔囔。 墨紫还是不信,“要说发这个誓的人还挺多,不过我没见过不长屁眼的孩子。” 周文眼珠子凸出来,骂娘的话从嗓子眼往里堵,堵到胸口发闷,堵到心里憋火。可人说得真没错,哪有没屁眼的小孩呢? “发誓不过是显个实诚的心意……不说给别人听,而是 说给自己听的。元某……”声音突然中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元某也不信这个,只是有时看发誓人的真心度量罢了。” 说话间,墨紫看到了元澄。 在高大的屏风后面,密室的角落里,地上铺着一床被褥,上面坐着一个人。他乱发如草,披散在肩,将脸也遮掩了大半,只看到青肿的下巴和裂血的嘴角。一身脏污的衣裤,暗红和鲜红反覆交织,几乎遮掩住本白色。破烂的短上衣前胸有个大字,用黑笔画着圈。 囚。 “大……”周文毕恭毕敬作个揖要喊,又想到墨紫在场,没有称呼完毕,“您还是躺下休息得好,等入了夜,我再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不用大夫。我大概还死……”这次咳了几声而已,“还死不了。不是说祸害遗千年?” 他在轻笑间,墨紫看到那件囚衣鲜红色又多了几处。 “你还是听周老板得好,请个大夫看一看,吃些药。元大人,祸害遗千年不是这么用的,跟你寿命长短没关系。”她能猜到这是谁。 第一贪官,原来姓元。 真是惨不忍睹。看他快挂掉的样子,想必受了不少活罪。也是,第一贪官不会白叫的,不知道多遭人忌恨。 “你……你知道?”周文缩缩脑袋,面色又惊又恐。 “很难不知道。今早我在客栈吃早饭,就听了一段新鲜出炉的劫囚好戏。如今,满大街都是捉拿逃犯的官兵,偏元大人一身囚衣坐着,我还以为大人该让武艺高强的帮手救出城去了。”墨紫看周文这一刻真是又呆又笨。为了利,他很精明。为了命,他很神经。难不成他想她看到这么个人出现在他的密室里,会是他的客人不成? 有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乱草发下的晶亮眸光。然而,再看,却只有一个满身是血的污影。 “墨哥,可否带元某出城?”元澄靠着墙,双手摊开在膝盖上,十指枯槁,指甲中乌黑,骨节肿得变形。 “元大人何以认为我能做到?”他的帮手都没能将他带出去,而她和周文对话间,也未提到过她走私货的事。 “周文带你来,以水净珠相诱,想来必是你知出城的门道,且有几分把握。”元澄再次轻咳,音更弱了。 “元大人既然直言相求,我也跟元大人实话实说。我自大周而来,为我家主子做私货的买卖。只是这次做完,就收手了。大人的事, 恐怕我帮不上忙。”他虽然是南德的第一贪官,而且受刑过后的样子令人同情,但他毕竟奸佞,更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怎么能帮这种人? “墨哥,那水净珠可价值二十万两。只花你五千两银子,你回大周,顺道多带一个人而已。”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买卖。 “让人逮住,这珠子就算值百万两又有何用?你让我顺道带个你亲戚,可以。元大人的声名远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能顺道带上?我怕我船太小,客太重,沉了。”墨紫仍然不肯,这不就和东郭先生救狼差不多,还有那个青蛙背蝎子的故事佐证。 “墨哥,要不这样?我白送你一颗珠。银两不短,你东家自不会疑心你藏私。将来有机会,就将珠子卖给佛珍斋,你再不必当替人跑腿的仆从,而是拿着几十万两银的人上人了。”一咬牙,周文干脆豁出去不要本钱。 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墨紫却很冷静,笑了笑说道,“周老板错了,我天生就是跑腿的命。你即便白送给我珠子,我也是要上交给东家的。” 别当她小孩子骗了。她有一船子的人不说,岑二和她虽有交情,岑家却忠于裘三娘。无端端带元澄上船,不同于带白羽那些人。第一贪官,这名头过重。裘三娘知道的话,不是交个三百两就能随便搪塞过去的。 “这还不简单?”第一贪官咳中带笑,“你帮你东家付五千两买一颗,我再送你一颗,如何?” 如何? 不如何。就是,上道了。 墨紫垂头抿唇,藏笑。 第76章第一贪官(六) “大人!”周文听到元澄的话,有些不情愿,斜睨一眼墨紫,目光愤愤,“卖与她五千两,我们已是吃了大亏。再白送一颗,这未免代价太大了。” “有什么代价,能与自己的命相提并论?周老板刚才不也说过,人没了命,还要银子做什+?么。”墨紫并不为自己的假道义脸红,她不偷不抢,对第一贪官狮子大开口,等于牛身上拔根毛,不用内疚。 不愧是第一贪官,都成阶下囚了,还能逃出来,又有周文这样替他效力的人。而且,看他作主水净珠的一卖一送,显然这家珠玉记同他关系非浅,说不定他是真正的老板。 “那么,墨哥可是答应了?”元澄并不理会周文,只问墨紫。 “不瞒大人,我确实心动。”她多带来了六个,也不介意再多带走一个。一颗二十万两的珠子,对于积蓄十两都不到的自己来说,绝对是不能不吞的肥饵。 “废话,一分不花,你得大把银子。”周文是有利必图的商人,他当着元澄的面毫不讳言地抱怨,不像忠仆。 “墨哥请说下去。”元澄却将周文忽略到底。 不但是个贪官,还是个聪明官。墨紫看着正前方那个佝偻的影子,“我虽心动,可还有犹豫。不知大人可曾听过蝎子和青蛙的故事?”饵虽大,也得取下来再吃。 “元某在听。”嗓子眼被石磨压过去似的,又沙又哑,随时会再也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蝎子要过河,但他不会游泳。这时一只青蛙要过河去。于是它就请青蛙背它过河。青蛙不肯,说你的尾巴有毒,万一扎我,怎么办。蝎子就跟青蛙再三保证,绝不扎它。蝎子说,我如果在过河的时候扎你,你死了,我不也死了,怎么会扎你呢。青蛙想想也对,就答应背它了。大人,你可猜得到结果?”墨紫一时兴起,忘了之前在裘府讲故事引起的风波,又讲了一个故事。 元澄半晌未发一言,当墨紫以为他猜不到时,他开口答道,“我猜,蝎子还是扎死了青蛙,然后自己也淹死了。” “不错。”墨紫心想,怪不得都说自古奸臣亦是能臣,忠臣倒可能不聪明。“青蛙临死前问蝎子,你明知道扎死我,你也会死,为什么非要扎我呢?蝎子无奈地回答,我也没办法,因为这是我的天性啊。大人送我水净珠,我确实有贪心。可我载大人过江,途中若遇到水军,大人即便不想连累我,恐怕我也难逃其罪。没有私货在船上的我,被抓到顶多就是打几十板子。可如果是帮钦犯 逃走,那却是死罪。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像青蛙一样犹豫了。” “你想如何?”元澄既是聪明人,立刻反问墨紫。 “倒也不难。只要大人同我立下生死契,如不幸遇上官兵,我让你跳水,你就得跳,若是撑不住死了,你家人今后也不能追究我的责任就是。生是你幸,死是你命。这就是咱们私船的规矩。”一张契,死不相干的意思。 “收了两颗珠子,不但不能保人过江,还让人死都不牵连你,太狠了吧。”周文这头气得七窍生烟,暗道他招了个什么人来啊? “我说得就是个万一。何况,他跳了水,我为了不让官兵搜出私货,也得处理掉珠子不是?再说,我一船的兄弟,不能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送命。”墨紫说得很清楚了,“大人,只要你同意,明日一早我们就能出发。” “大人,我看还是再等等。待你伤好些了,风声也过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城。到时可以走小路,虽多费些时日,比水路安全。”周文一想到要损失两枚水净珠就心疼。 “那就随便你们。你们放心,我这人嘴很严实。买卖不成,仁义在。”怎么说呢?人家给她贪的机会,她当然就尽力争取争取。要是不给,她也无所谓。 “墨哥稍安勿躁,元某并未说过不允。”元澄说得比刚才慢多了,呼吸不匀,喉中有浊音。 “大人!”周文跺脚上前。 “墨哥生于大周?”元澄对待周文的态度极其冷淡,只跟墨紫说话。 “不是,我原是玉陵人。家乡亲人遭了难,一人逃命,被我东家所救。”为何问她从哪里来?心里疑惑,墨紫却一五一十。 “那你应该憎恨大求。”明明看着要撑不住了,元澄一字一句慢条斯理,“你在大周不久,可知我元澄之事?” 墨紫摇摇头,“我至大周一年不到,来南德也不过第三次,且每次急入忙出,未曾听过大人的事。自昨日,方闻大人之名。”不是名字,是外号,第一贪官的外号。 “我生于大周,祖父官拜一品大都督,父亲乃太子太傅,教授太子五年。一份谋逆名单无辜牵连,前朝皇帝不问是非,将二人五马分尸,株连九族。乳娘带我一人逃出,兄弟姐妹尽数被捉拿。当年,我五岁,却记得家门前官兵狰狞怒意,自此立誓,永不回周。”元澄此刻不是第一贪官,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冤案受害者。 墨紫想,难道他想博取同情? “墨哥以为,我永不愿踏入的大周,如今为何改了主意?”元澄却不是她想得那么肤浅,“因为我怕死。只要能活命,即便是全族逢难的地方,我也会再回去。我怕死到抛弃家仇的地步,想来蝎子即便死也要扎人的天性,我身上没有。” 墨紫目光带赏地望向他,真是出色的说服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墨哥,我同意你便是。若死在江里,该是我咎由自取,不怨旁人。且我元澄世上已无亲人,死了,不会有人为我出头。在南德,我惹得天怒人怨。得知我死讯,不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元澄咳嗽又厉害起来,但他的手搁在腿上,一动不动,“不过,墨哥也需知道,我双臂已折,行走不便。如你不嫌废人多烦,请明日来接我罢。至于酬劳,待我上船,双珠一并奉上。” 墨紫先惊讶第一贪官的曲折身世,再佩服身体承受这般痛苦竟能谈笑风生。 “元大人请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亲自来接大人。告辞。”第一贪官,至少真性情,她这么想道。 青衫一甩,袖双飞,深深作揖, 第77章第一贪官(七) 次日一早,墨紫如约而至。同周文说好在珠玉记的后堂侧门等着,她扣了扣门环。 “你等等,我去扶人出来。”周文因那双珠的损失,给不了墨紫好脸色,称呼也省了,冷冷关上门。 墨紫靠上身后车辕,心情不为周文的臭脸所影响。 “墨哥,我怎么瞧他老大不愿的样子?”岑二今日代替了臭鱼赶车的位置,臭鱼已经先行回蒸霞岭作出发准备。 “五千两成本价卖给咱们二十万两的珠子,心里自然不情愿。”墨紫昨日回去后,除却自己将要私入口袋的水净珠和元澄的身世,并没有隐瞒其他的事,都跟岑二说了。 岑二刚开始虽然觉得危险,但一听到水净珠,就忙问墨紫是什么样的。墨紫细细说了,他眼睛发光,直说该是真的。原来,不像墨紫对佛珍斋一无所知,岑二久闻其大名,并知道闽氏一族后人对水净珠的执念。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反对不了,甚至还高兴地说,以为损失一笔回程费,却不料天上掉下大馅饼,财神爷送上了门。这珠子到手,裘三娘想做什么营生都从容。 “听你说,那珠子也不是他的,是第一贪——”岑二歪歪嘴,挺瞧不上周文的势利。 “岑二,这四个字从现在起,最好别说了。”墨紫示意他噤声,“你可以叫他元先生。”南德前朝的宰相,称先生还是够资格的。 “瞧我的笨嘴。”岑二伸手作势打自己嘴巴子,“再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元先生既然是大东家,周文他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也是猜的。谁知道两人究竟是何关系。管它怎么回事,反正能给咱们珠子就行。”不影响到自己的,就不去研究,她爱明哲保身。 门再开了,周文弥勒佛似的胖背上伏着双臂垂荡的元澄,依旧披头散发,囚衣染血,快挂掉的样子。 “周老板,你请过大夫没有?”看岑二将人小心翼翼扶进车厢,墨紫问周文。 “大人不让请。”周文仍有些黑面,但当他看到车帘子放下时,显然松了口气。 墨紫看在眼里,心如明镜,“那大人伤势如何?” “我怎么知道?”周文底气强起了些,“大人万金之躯,岂是我等小民能随意看的?总之,我把一个大活人交给你,你既拿了报酬,就把事办好了。” 墨紫懒得跟他计较,一脚蹬上车,招呼岑二出来赶马。等岑二勒住缰绳,她弯身也进了车厢里面。 这本是装货的马车,车厢并不舒适,用的是坚硬度高的廉价木,坐久了骨头就咯得慌。考虑到好歹人家白给她二十万两,她也不好太随意对待。特别去买了软垫和棉被,又熏了白荷调配的,有助于舒缓疼痛的云草丸。 “大人?大人?”周文在外拍过车棚,掀开布帘往里喊。 “周老板,莫不是你后悔,想把你家大人再背回去?”墨紫坐在元澄右手边。 周文干瞪墨紫一眼,不理她,继续叫着元澄,“大人,那你走了,这……我……”吞吞吐吐,眼神不正。 “周文。”元澄和昨日的姿势一模一样,靠坐着,披发挡面,看不出五官和表情。 “是,是。”周文忙应。 “你跟了我这么久,该知我为人。一旦我安然上船,珠玉记就是你的了。”元澄声音比昨日更弱。 “大人向来一诺千金,周文不敢怀疑,只是这转名……”人都走了,口说无凭啊。 “一个月后,自有人送上地契和官府所发的转铺印信,上面会是你的名字。从此,你我再无干系,你好自为知。”元澄干裂带血的唇角突现一味淡笑,“墨哥,麻烦你,走吧。” “谢大人。”周文乐得直咧嘴,缩回手。 几乎同时,墨紫听到关门声。 “说我狠?”她冷冷一笑,“元大人似乎所托非人。” “你错了,我若所托非人,恐怕如今已被关回大牢去了。周文此人,虽非良善之辈,却可以为了利敢冒一时之险。我以珠玉记诱他,他没得到好处,断然不会出卖我。况且,他曾帮我赚了不少。我离开南德,一时多半回不来。人不在,铺子在我名下也是空挂,倒不如给了他。”元澄稍歇一会儿,又说道,“再者,珠玉记没了我元澄,不久必会成为一家卖女人发钗的杂货铺,又有何可惜?” 墨紫心想,也是,珠玉记的最大货源没了,当然每况愈下。周文贪图眼前利,又急于与钦犯撇清关系,哪会想到远景。 “大人若不介意,从现在起,我可否称大人为先生,免得落到有心人耳里。”车开始颠晃,墨紫预备听他呻吟。 想不到他盘腿而坐,后背靠着车壁还笔直。 “无妨,墨哥也可直呼元某姓名。”元澄气弱,声音始终清晰。 “先生不妨躺下休息。从城里到我泊船处,快车要走两个时辰。我这马车本是拉货的,不似寻常马车那般舒 适,坐太久骨架就散了。我看先生伤得不轻,还是多躺多睡,保持体力的好。”墨紫没办法让岑二赶慢车,因为约好大家午时出发的是自己,总不能迟到。 “躺下,我就怕自己起不来;睡着,我可能永远也开不了口。”他不想死,他也不能死,元澄固执坐着,“这软垫和被子都是新的,墨哥好心思,元某感激不尽。” 这种身体状况下,还能有敏锐的观察力,墨紫真是长了见识。 “先生不必谢我。我收了好处,这点小事还是能做的。只要不是以我一船人的命相换,先生若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便是。合情合理的,我必定尽力满足。”墨紫由衷说道。 在大义上,她这样的,可能让人说成狗腿。不过,大义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下,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而言,守了,又有什么好处?元澄即便是全南德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却是她墨紫的船客。上了她的船,就共一条命。而且他还答应了,若有意外,就自我了断,不牵连到她和其他人。 何必对一个命在旦夕的人苛刻? 第78章卖身葬父(一) 虽然元澄说不躺不睡是怕撑不住这口气,但墨紫却明白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再费神得好,于是便闭口不再与他交谈,自己也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她不说话,元澄也静了。那双枯槁的手,犹如骨爪,弯曲得僵着。若不是有时他鼻息急重,墨紫还真怕他突然死在车上。 差不多要到城门的时候,马车惊动一下,墨紫猛睁开眼。 “墨哥,不好了。”岑二伸进脑袋来,“不知怎么回事,东门前设了卡,排了队出城,挨个儿检查呢。” 墨紫皱起眉,当下也不说话,弯身出了车厢,站在马车上张望。果然如岑二所言,百米处东门口设了两道卡,不查进城的,光查出城的。 “看来不但封了水路,也要封陆路。”岑二说着,朝车厢努努嘴,“一定是冲那位来的。” “虽然是冲他来的,但封的不是陆路。如果要绕小路出关,那该封西门和南门。东门是往南德王都的方向,守军人数未增,手中有人面图,粗粗比照就放过去,不像盘查得很仔细。”墨紫着眼细微。 “盘查得再粗,咱们要是这么过去,他们能不看车里吗?一看,不就全完了。”就里面现在的德行,还明晃晃穿着囚衣呢。 墨紫当然知道不能这么过去。替元澄乔装打扮混过去?以他断臂重伤,半死不活的样子,她怀疑等她折腾完,他不死也死了。若换个人,还能多塞点银子,混出去。不过,第一贪官份量太重太沉了。一时半会儿,她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墨哥?”岑二平时算得上主意多的,如今也因为车里人的特别身份,而六神无主。 “岑二,你把车赶到东集市里去,让我想想再说。”墨紫再次钻进车里。 “他们封了东门?”元澄一直醒着,咬着牙醒着。 “是。”墨紫将窗布揭了条缝,看马车往城门旁的集市赶去,“看来为了抓先生,有人不遗余力呢。” 元澄发出了声音,像是笑声,又像是咳嗽。 “我听说先生此次脱险有高人相助,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城门封严,若先生再能请得帮手,倒也不难混出去。”墨紫想的是,人多力量大。 “人虽是我请的,却敌友难说。”元澄这次是真笑,轻轻一声,“只怕他们现在也正急得到处找我,墨哥还是别指望他们了。若无把握出城,请你送我回珠玉记就是。” 墨紫收回向外的目光,定睛望 着身前的这个人,“先生洞若观火,该知道周文恐怕不会欢迎先生再回去。” “那又如何?地契和铺子一天不是他的名,我就是真正的主人。”元澄答道。 “逼恼了他,他来个卖主求荣,仍有机会得到他想要的。”墨紫将人性看得非善,“先生安心,我会想出办法的。我虽让先生立了生死约,不过那是船上,让人发现,无处可逃的情况下。至于出城,若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走什么私货?” “元某自问阅历不浅,识人无数,今日却方知眼拙陋见。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胆色信义,令元某佩服。”元澄带着杂声的语音突然清亮。 墨紫怔了一大怔,可不羞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仍故意男声,“先生何时看穿的?”她从来没有非要隐瞒自己的女儿身,有人问起的话,她就大方承认。 女的怎么了?武则天还是女皇帝呢。裘三娘说的。 “昨日,墨哥走近,我闻到有香。以男子身量来说,也过于纤细秀气了。还有,女子做事,才心细如发,思男子不能思,想男子不能想。”元澄看穿的地方还挺多。 “并非故意隐瞒身份,只是女儿身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先生见谅吧。”墨紫说完,再看窗外。“到底,我扮男人还是不能像足十分。” “墨哥不必怀疑自己的装扮,一般人应不易察觉。元某自幼嗅觉比常人灵敏些。且说,做到宰相,见过的女子形形色色,实在真不少。如今的皇太后还是皇后时,也常作男子打扮出宫,元某还有份出过力。”元澄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怀念之情,尽管一瞬即逝。 这个元澄,女人关系似乎还挺复杂。不过也对,宰相啊,家里妻妾成群,一点不稀奇。 “无妨,我不介意别人知道我是女子——”墨紫音调突然拉长,因为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有了出城的办法。“先生稍待,我去去就来。” 喊岑二停下马车,她利落得弯身出去。 “元澄啊元澄,享尽浮华奢世,到头来竟落得赖一个陌生女子相救,真真是可笑——”元澄话说到此,陡然低了下去,笑了半声,长长一叹。 墨紫没听到元澄自嘲的半个字,她掀起半片青衫,跳下马车,往集市冷僻的一角快步而去。 那里,跪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面前插着一支碧绿的长剑,身后一片竹席,浮出席下人形。他披散着发,发间一根草签,垂着头。地上一块木板,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 卖身葬父,纹银五十两。 她在那汉子跪得不远处停下来,正好听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上前问他。 “你能干些什么活儿?” “你想我干些什么活儿?”那汉子脸不抬,直直看着木板,反问道。 “打杂的。搬货,送货,赶车,什么都得干。”管事对他说。 “可用得上我的剑?”汉子终于抬头。 呵,剑眉星眸,胸宽膀壮,白白净净一张脸,长得正气,二十来岁的大男人。 “用什么剑啊?我家主人是开米铺子的。”管事瞥一眼那支长剑,皱皱眉,“想买的是杂役,可不是护院。” “那我不干,你请买别人去吧。”汉子垂首,又开始对着卖身葬父的木板发呆。 “喂,你以为插把剑就是武艺高强啊。看你的样子,一定只会花拳绣腿。如果功夫高,怎么会穷得连你爹都葬不起。我瞧你跪了三天,才可怜你。切,你呀,再跪三天也没人买你。”管事的一甩袖,走了。 “不买我的,都是瞎子。没听过一文钱憋死英雄汉?……”汉子一个人在那儿嘀嘀咕咕。 “我给你五十两现银,不用你签卖身契,只要照我的吩咐帮我办件事。”墨紫上前,笑容满面。 第79章卖身葬父(二) “可需用到我的剑?”汉子看都不看墨紫一眼。 墨紫想到他刚拒掉人的理由,就说得模棱两可,“可能的。” “当我傻瓜那么好骗?要是偷鸡摸狗的事,你别想让我去做。我们习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武德。我家祖爷爷传下来一样东西一句话,这把翠心剑,还有穷死饿死也不能用武强取财物。不然,饿得头昏眼花的我,真想卖了这剑换点银子。葬老爹之前,先到对面的包子铺买两个大肉包。这三天,那香味老熏我,害得我本来特别爱吃的野菜干,嚼在嘴里全不对味,吃了跟没吃一样,肚子老叫个不停……”完全当面前的墨紫不存在,那汉子耷拉着个脑袋,从武德说到包子,到最后痛诉得咬牙切齿,好像下一刻就会仗剑到包子铺抢劫去。 “……”墨紫以为那汉子听到不用卖身葬父的话应该很高兴,却没想到他挺有自己的主见,而且很是警觉。不过,他可真够啰嗦的,一个人对着地面,晃个脑袋,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听到后面,她觉得自己额头某个青筋啪啪,爆腾出来。 “停……”她揉揉太阳穴,“不用你偷,不用你抢,除了要让你老爹受点委屈之外,你也不用对不起你祖爷爷,还有你家的武德。帮我一个忙,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不必为了两个包子去卖了祖爷爷的剑,你爹也能好好安葬。”决定不同他讲大实话,怕勾结朝廷钦犯这事违背他的良心。 汉子突然昂起头。他人高马大,跪着也比站着的墨紫矮不了多少。墨紫禁不住想,这么穷的傻小子,营养不良都能长这么高,要是吃饱了,还不长成两米的巨人去。 “你刚说的,是真的?”眸光?亮,里头白团团,映得是对面热气腾腾的包子。 墨紫不由笑出声,连连点头,“真的。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你买十只包子去。算我请你的,你若听完我的要求却做不到,我也不问你讨回来。” “那不用。”汉子回绝得干脆,猛地站起来,蹦了两蹦,似乎在活动跪了很久的关节,“我爹说过,人凭本事吃饭。要是帮不到你,我就接着跪。” 这人回神了以后,说话就没那么唠叨了。墨紫暗自庆幸,心想,要不然听个大男人在耳边啰哩啰嗦的,她还真受不了。 “我叫赞进,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双手抱拳,虎虎生风。 “人都叫我墨哥。”墨紫也抱了一个拳,却是文绉绉的。 “墨哥,你说吧,要我做何事?”赞进握住直立 的剑,向上一拔,往腰间挂住。 墨紫刚要交代他,却见他转身朝草席走去,蹲身就开始卷席。 “赞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她吓了一跳,难不成—— “既然替你办事,定是不在此处,我得带着我爹一起啊。”那架势,连人带席要扛上肩。 墨紫顿觉脑门生汗,心想这是个孝子,还好如今的天算不上热,不然照他已经跪了三天,他老爹的味道可就不好闻了。 “赞兄弟,你且缓一缓,待我把话交代明白,你再扛你爹不迟。”若是照她的计划,赞进得暂时跟他老爹分开一下。 赞进听了,将草席将他爹再盖好,回头说道,“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刚才说要让我爹受点委屈的。说吧,我先听听他老人家能不能受得住。” 墨紫又是一笑,此人一颗赤子之心,初看傻气,其实可爱。说不定这事托给他,能成。于是,再不踌躇,走到他跟前,在墙根底下,避开众人的目光,同他低低说了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日头高起了些。 守城一兵士瞧着出城的长队,揉揉一夜未眠的双眼,跟同值的头儿抱怨道,“队长,咱可连值两班了,啥时候能回去睡啊?” 另一兵士立刻浇他冷水,“你就做做梦吧。全城都在抓人,各个城门调着重兵把守,哪还记得给咱们换班?等着,等第一贪官逮着,咱就完成任务了。头儿,你说是不是?” 队长也是一脸疲态,嘴里说话老大不客气,“放屁等,等,等,等到啥时候去?南北门西门派多少兵,我没意见。只是我们这东门,朝自家大门里开的。 第一贪官要想逃命,压根不可能走东门。他不是走水路就是陆路,哪条都跟咱不挨着。上头非让咱们也设卡,一个可疑的没有,我却渴得嗓子眼冒烟,站得腿都软了。” “头儿,我给你沏壶茶,端把椅子?”一兵士讨好道。 “咱这儿有什么好茶可喝?再说,巡城的上官没准就突然来瞧上一会儿,看我坐椅子,还不训斥一顿?”队长送给下属一对白眼。 “要我说,咱们也别白费力了,大概意思意思就成。这长队短了,头儿,你就休息一会儿去。上官来了怕什么?说上茅房,还能亲自瞧过?”另一兵士讨好比前一位得法。 “轮流休息。我还不信了,抽调走东门的守卫,难道连我们自己安排休息一下都不行?”队长挺挺腰板,“弟兄们,打起 精神,多支撑一会儿。等出城的人过了这批,就挨个回去眯觉。” 众兵士闻言,心里不是很满意,但没法子,想着能补个小觉也好,对原本就不是特别用心的盘查就更马虎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大板车渐渐拉到队伍前列。 “车上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队长问拉车的年轻汉子。 “不是东西,是我爹。”那汉子正是赞进,“你不记得我啦?三天前,我拉着我爹,也是这辆板车进的城。” 那队长没好声气,“每天那么多人,我哪记得谁跟谁?干嘛把你爹盖得结结实实的?告诉你,如今正捉拿朝廷钦犯,过城门都得对照过人脸,才能放过去。赶紧把你爹叫起来吧。” “我爹他起不来。”赞进咧嘴,哭丧着脸,“要不你叫叫看?你若能叫醒他,我给你做牛做马。” 队长闻言,竖起眉毛,瞪上眼,以为遇到个找茬的,“嘿,你这小子,找死啊” 正要发作,被旁边的小兵拉住,在他耳边说道,“队长,他爹死了。您一定记得的,就是在东集市上,插把剑,卖身葬父那傻大个儿。” 这么一说,队长想起来了。手才掀起草席一角,看到下面棉被,立刻向后跳了三跳,捂着鼻子,“死人?这都死了多少天了,你还用棉被捂着。” “三天。”小兵提着醒。 “不是三天,是三十天。我从山里打猎回家,邻居告诉我,我爹二十多天前就咽气了。”赞进说着,眼里泪汪汪。 “妈呀,怪不得这味道。”众人闪避纷纷,让开一条路。 “快过,快过,真是倒了霉,闻到尸臭。”队长挥挥手,仿佛要赶走瘟神。 赞进晃晃头,摆摆肩,走得不慌不忙,还回头看,似乎队长说话不算数,他很不乐意一样。 一个小兵问,“刚才,咱该瞧瞧下面是不是他爹才对。” “不用,我瞧得挺清楚,露出发根焦黄,跟进城那会儿一模一样。”刚刚提醒队长的小兵信誓旦旦得说。 “那就行了。”队长巴不得送走一个是一个,“下一个,快点儿。” 唉一声应,一辆马车赶上来,车上笑嘻嘻的,就是岑二。 第80章卖身葬父(三) 官道旁一个小树林。 “给,五十两。”一块沉甸甸的银子递过去,墨紫抱了个拳,“赞兄弟,多谢。” 赞进不忙着收银子,帮岑二将藏在大板车上的元澄扶了起来,碰到他垂下的双臂,皱着眉说道,“这是脱臼。要不赶紧接上,就算以后接好,这手也没用了。” 墨紫想到赞进是练武之人,就问他,“赞兄弟可会接骨?我们急着要赶路,一时请不了大夫。” “这不难。”他话说得快,动作也快。一手扶元澄的肩,一手抓了他的胳膊,动了几下,突然往上一送,就听啪一声。 墨紫当场目瞪口呆,她就那么一问,可这手又不是自己的。再说,第一贪官这破身子,硬生生把骨头接上,还不疼死? 然而,她只听见闷哼。 眼见赞进抬起另一个胳膊,她好心出声阻止,“赞兄弟,且慢——”让人喘口气。 “没……没关系。”三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嘶嘶的音,肩膀上下起伏,膝盖紧曲着,“请他继续。”几滴晶亮的汗,滴上灰笼笼的麻布裤,混入血色里,染深了几个圈。 “你……”墨紫看不太下去,这人遭的什么罪啊。但再想想,她没法劝下去。换个立场,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手残废。 赞进却等墨紫说话,“墨哥,我听你的。” “长痛不如短痛。赞兄弟,你接吧。”墨紫说完,头稍稍撇过。她是军人,不缺乏意志,不过眼前的景象实在有点残忍。元澄浑身上下没有完好处,已经出气多入气少,还要再受接骨还原的痛苦。 又是一记闷哼,拖长了尾音,就是呻吟。呻吟到一半,突然消音,头往旁边一倒。 墨紫跳跑过去,急忙问扶着元澄的岑二,“死了吗?” 岑二慌了,抬起一手,要去摸他鼻息。摸来摸去,却始终让那头乱发隔了,找不到鼻子。 还是赞进探手在元澄脉上一按,十分有把握地说道,“没死,疼晕过去的。” “墨哥,我瞧他现在不死,可能也活不了多久。”岑二乍舌,“都说死人不能上船,船上不能死人。咱们到底带不带他?” “带!只要他有口气,我就不能出尔反尔。”不看珠子的面,她做人有信用。也是这份信用,让她留在裘三娘那儿当丫环。本分不本分另说。只是别人看她傻,她却坚持自己的原则。 赞进突然仔细瞅墨紫两 眼,低了头,嘴巴嚅动起来,也没人听得清他的自言自语。 等两人将不省人事的元澄弄进马车里,墨紫再次给赞进银子,还递上一个油纸包。 赞进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大包子,还暖着,“这个我不能……”想说不能白要。 “赞兄弟,十个你说不能要,两个总行吧。这人能出城,多亏你和你爹。要不是你们,我们三个可有麻烦了。这包子,就当是我们打扰了你爹清静的补偿。”墨紫猜,两个包子的吸引力可能比五十两银子要大一些,对赞进而言。 赞进说不过墨紫,将油纸包和银子往怀里一揣,谢了又谢。 墨紫上了马车,听得岑二哎呀叫,见他眼睛眨看着她身后。她回头,原来赞进双膝跪地,竟给她作了个大礼。 她跳下车去扶赞进,“赞兄弟这是做什么?我给银子你出力,银货两讫的交易,你不必行如此大礼。” “我赞进愿跟随墨哥左右,请墨哥成全。”赞进跪着不肯起,不管墨紫怎么拉,他身如磐石纹丝不动。 “我爹说了,我武功好,也挺聪明……”赞进一低头,开始唠哩唠哩,“就是少跟转弯的筋,不懂变通。因为在山上久了,找不到人说话,只会想一件事就做一件事。我爹临终遗言,最好找一个比我聪明的好人,跟着他,就不用饿肚子。爹知道我不识字,还帮我写好卖身葬父的牌子,让邻居传话给我,到集市上用自己换些银子买棺木,多拒绝几天,最后买我的人必定就是好人了。你虽然没有买我,可你照给我银子,还加了大包子。那人快死了,你仍对他好。而且,出城的主意也是你的。所以,你就是我爹说的那个比我聪明的好人。我决定把自己卖给你了。” 呵,他决定,她还没决定呢。 墨紫摇摇头,晃开绕着自己脑袋的唠叨,说道,“赞兄弟,我说过,你帮我办事,我就给你银子,这是两清。再说,我自己还是有主人的仆役,怎么能收你呢?听我一句,卖身契不能随便立。你如今又有自由又能安葬老父,多好的事。我看你一身力气武功,要填饱肚子还不容易。当护院镖师,比命在别人手里的衙役强得多。”怎么搞的?她的话也啰嗦起来了。 “你有主人没什么,反正我只听你的就是了。卖身契我没随便立,三天了,我就找你一个。我一身力气武功,别人谁敢要你的命,我就要他的命。”赞进还真挺聪明,话都说到点子上。 墨紫心想,赞进老爹没说错,他 就是没有转弯的那根筋,认准了,似乎拉不回去。 “你可看错了。单单是包你吃住这点,我就做不到。”她是个二等丫环,没房没灶。当然,要是拿到元澄答应给的珠子,就发了。但,八字还差一撇呢。 “你不能让我吃饱?”赞进没想到,可马上又说,“可你给得起五十两银子。” “那不是我的银子,是我主人的。”墨紫借裘三娘来挡。 “……”赞进似乎在想解决之法。 墨紫赶紧转移他,“即便我能让你跟,你要给你爹办丧事,我又得马上离开这里。你也瞧见了,车上的人伤得很重,不能拖延。” 赞进这回彻底闭上了嘴,耸拉下脑袋。 “赞兄弟,这样吧。我瞧你也无亲无故了,不如等你办完丧事,安葬了你爹,再来找我们。我和墨哥是大周洛城望秋楼的掌事,你要是愿意,可以在楼里当个护院,包吃包住,还有月俸。”岑二听了半天,觉得人挺诚心,又看他跪着实在可怜。 “墨哥,我一定来找你。”赞进知道墨紫的来处,不由高兴万分。起身拉着大板车走了。 墨紫没好气瞪岑二,“你招来的,到时候你负责。还有,我什么时候当了掌事?回头,我去问问东家。” 岑二连忙作揖,神情却轻松,“我就是看他没了亲人怪可怜,而且愣头傻脑的,让我想起我大哥。不是挺好?楼里缺护院,他又有把子力气。等他找上来,你已经去了上都,也烦不着。” 事已至此,墨紫只得随他了。 再进车厢,见到一直坚持坐着强撑口活气的人颓然倒在里面,她就开始怀疑,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是一个国家的首贪吗?为何在他言谈之间,半分不流露出贪得无厌的嘴脸,也感觉不到贪官应有的奸诈丑恶?是他太能适应环境,忘却前尘旧事?还是她自己视力不好,把狼看成了羊。 人在她面前那般单薄。失去了一切之后,孑然一身,要回到仇国的心情,她觉得自己能理解,就像大求。 没错,大求必定也是她的仇国。若她被逼要去大求的话,心不甘情不愿,更多的会无奈吧。 将新棉被拉过来,给昏迷中的元澄盖上,墨紫闭上眼假寐。淡淡的血腥气,随着马车的颠簸,阵阵送进她的嗅觉里。乱发之下的第一贪官会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心中描绘着宋朝秦侩画像,尖削而刻薄的。又描绘着大明皇帝朱元璋,微福而刚猛的。这两人在她眼里 是奸狠的典型。元澄会像哪一类呢? 然而,她并没有去拨云见日的想法,因为他所摆放在她面前的那种姿态,虽然据他说是怕死,在她以为,更像是高高在上,不容他人践踏的傲气。 “墨哥,咱们快到了。”良久奔驰之后,岑二在车外说道。 “知道了。”墨紫坐直,揉开昏昏欲睡的眼睛。 “我们到了哪里?”元澄的手一点点蜷成了球,拽起一小片蓝布棉被套。 “先生什么时候醒的?”墨紫一直打着盹,还当元澄有的昏呢。 “没多久。”元澄借昏迷似乎恢复了点体力,而且手臂不是折断,而是脱臼,如今接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墨紫向外一看,已经能看到芦苇荡,“我们到了,要准备下车。先生的手臂如何?” “好多了,稍稍能用力。”至于疼痛,元澄没提一句。 “那就好。”墨紫知道脱臼虽然比骨折好过,但脱臼一天一夜,不会容易恢复,可她尊重元澄的骄傲,“这么一来,有个万一,即便跳到水里,还能有一线生机。” “借墨哥吉言。元某也不想死在船上,平添你的晦气。”元澄咬牙要坐起身,手肘刚撑到木板,就让墨紫扶住了。 “先生还是省点力气,路远着呢。”墨紫扶起他之后,往后退开。 “墨哥,你可算到了。”臭鱼掀帘探头,嬉笑一看,“怎么又多一个?” 第81章不是冤家 墨紫见臭鱼问,这么说道,“一个老客托的,平常关照太多,也不好意思推。”元澄第一贪官的身份,不到必要,还是瞒一瞒,免得她这船上的人都被牵连进来。 臭鱼啧啧有声,“这位老兄看来受了不少罪。墨哥,后头可有尾巴?”意思是,身后是否有追兵。 “暂时没有,因此事不宜迟,赶紧上船出发。别忘了按老规矩,塞银票在马鞍下面。买卖不做,人情在,保不准将来还有派上用处的时候。”贿赂老兵的银子,还有一半未清。 “放心吧,连姓白那伙,也乖乖拿了银票出来。那几位前脚到,你后脚就来。不过,那个胡子乍瞧你还未到,嘀咕了两句。”臭鱼说的是石磊。 墨紫一笑了之,对出城时遇到的麻烦也不想在人前抱怨。 交待着臭鱼和岑二把元澄弄下来,她下了车刚想去检查橄榄船,就看到白羽一行在不远处自成一国,似乎商量着什么。她开头不甚在意,却陡然蹙紧双眉,想起之前岑二对劫第一贪官囚车四个蒙面人的猜疑来。事实是,她亦有过这样的揣测。 “墨哥?”臭鱼见墨紫还在,就说到气候风向,然而发现听者无心。 “嗯?”墨紫回神,一心两用的本事此时显厉害,“咱们这船,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走的。”拖得越久,被南德官府发现的可能性就越高,不如钻到芦苇荡里,还能打打游击战。 “好咧。”臭鱼胆大包天,翻江倒海也不怕。 “岑二,你给元先生加件衣服,再把他的脸给包住。江上风高浪大,他身体弱,别又摊上病。”小心使得万年船,无论白羽他们究竟所来目的为何,这样做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岑二一时没往白羽那边想,只是应着,脱下自己的长衫,要为元澄穿上。因他伤得厉害,不敢生拉硬套,动作慢得龟爬。 墨紫更没法催。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墨哥。她一惊,反射性跳上马车,将车帘啪得合上。一回头,见到仲安那张笑脸。应该没瞧见什么,否则他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是先生啊。我替熟人捎客过江,岑二在里头翻套衣服给他。大男人脸皮还挺臊,听有人来了,就让我给他放帘子。”她再跳下车,笑得春风来夏风来,天下太平。 仲安呵呵笑道:“放心,放心,我没瞧清。” 臭鱼在车夫座上乐,墨紫为自己的破藉口苦笑,没办法,临时发挥的说谎 水平一般般。 仲安又说出找她的原因,“墨哥,我们还想多逗留几日,不知墨哥可否等上一等?船资我们加倍付,决不会让你们吃亏。” 她能等,可车里的那位不能等,还有洛州的裘三娘也不能等。 于是墨紫拒绝他,“先生,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东家只给我七日往返,如今已迟了一日,今日必须返程。” 白羽他们不跟永福号倒好,省得里面那位要闷上三日。船资虽然少了一半,但她还有引路费二百两,给赞进五十两,剩一百五十两,怎么也能凑出裘三娘要捐慈念庵的香油钱三百两。而她,只要一颗水净珠在手,就不用惦记着小钱。 “我也知墨哥你为难,只是我们的事尚未办成,不能就此离开。这样行不行,我再加六百两船资,你就把船多停两日?”仲安再以利相诱。 墨紫却想,不是这么巧吧?第一贪官逃了,他们的事就尚未办成?越来越觉得不对,她打算让这双方就此两不相见。 “先生,这不是银子的事。我东家不日就要离开洛城,迁移他地。我若回去得晚,耽误可不止百千两银子。”把裘三娘出嫁的日子耽误掉,她的最高觉悟就是被留在裘府,为免当炮灰而奋斗。 “你东家离开洛州,望秋楼不管了?”仲安以为墨紫这是说谎。 “我东家的营生多种,望秋楼她甚少踏入,早就交给信任的人打理,自然也没多大影响。”偏墨紫对此倒说了实话,又想让他知难而退,就问多了,“你们究竟要办何事,可需要我引荐些当地的朋友?” “呃——不必……不必。”仲安讪笑两声,“墨哥执意不肯,我也不好勉强。让我们再商量商量,尽快告知你。” “先生只管去,是我不好意思,因东家之命不得不立刻返回洛城,难以通融。不过,你们若是不赶,从陆路走,绕山道而行,月余也能回到大周了。”墨紫好心指条明路。现在南德最要抓的是第一贪官,他们混出城去很容易。 “实不相瞒,我们也急需赶回洛城去,只是这事没办成,却不想就此离去。”仲安一拱手,“墨哥,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墨紫笑着目送他过去白羽那边,看他与之耳语,立刻对岑二说,“换好了就下来,罩住他的脸,别让别人瞧见。” 岑二扶了人出来,臭鱼将元澄往身上一背,就送上了橄榄船。 “那是什么人?”白羽从仲安过来说墨 哥不同意多停留开始,剑眉入紧鞘。他和仲安一样,认为对方拒绝的理由不真。那个墨哥,宁可损失他们三百两的回程银子,却也要赶回去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正在疑惑,就看到了臭鱼背上罩着头的人。 “墨哥说是熟客请他捎的人。”仲安也在看。 “他这条船的生意还真够忙的,那人肯定想混进大周去。这家伙,贩私货也就罢了,还往咱们大周运不知底细的人,我真想回去就抓他。”石磊似乎忘了他自己也是被永福号运过来的,对南德来说,不知底细的人。 白羽墨石般地眸子沉如星河,看仲安一眼。后者也十分默契,回看他。 “仲安,你作何是想?”他想听听看。 “我本来没想到,不过笨石头这么一说——”仲安将怀里的扇子拿出来玩转,“似乎巧了,却是不是太巧了?” “我不是笨,是直。”石磊反驳,然后就问,“你这个书呆子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巧了却太巧了?” “那人双手无力,让人背着,显然身体虚弱。外袍是岑二的,还罩着头,有欲盖弥彰之嫌。身形看起来,与我们要找的人八成相似。”白羽冷眼犀利,眸内寒光隐隐,“这时的扬城,还有谁最想且最急着要逃出去?” “若真是他,墨哥的反应也有些奇怪,似乎并不像让我们看到他的脸,还建议我们走陆路。难道,墨哥知道我们是为那人而来?不会啊!我确定之前在船上一点迹象都未曾表露过。”仲安是明白了又不明白。 “我们能猜,他就不能猜吗?”私货贩子,还是非常狡猾聪明的私货贩子,若已经猜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他一点不会惊讶。“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扬城街巷都在传,简直绘形绘色,如双眼亲见。” “要是那人就是他,我们得上船去。可万一上了船,又发现那人不是他,到时候怎么办?”仲安的扇子开合数次,左右为难。 “你们到底说什么?”急死一颗又笨又直的大石头。 白羽闭目沉思,再睁眼,双目寒星点点,神情严峻,面棱刚硬淡漠。 仲安一看,就知他已有决定。 墨紫等在船边,看到白羽身后亦步亦趋的五人,心里暗叫不妙。要道别,一两个来代表就行了,没必要一起跟上来,除非—— “墨哥,我们商量过了,没了你这船,就不能赶回洛城,因此还是同你一道走罢。”此时,仲安手里无扇。 “可你们的事还没办完。”墨紫说完,见白羽突然笑了笑。妈啊,吓得她差点一头栽到水里。不是说他笑得不好看,反而笑得俊美非凡,尊贵傲气尽去,可就是让她从脚底生寒,连头发根都要竖起来抵御。 “事情办完了,只需收尾即可,无妨。”白羽一步跨上船头板梯。 这梯子的设计也让他曾经赞叹过,底部弧形与船相合,宽度正好能使脚踩上劲,一直到船顶的入口处。做工精湛,梯与船篷的衔接有如一块整木,叹为观止。 墨紫心想,唬谁啊?刚刚仲安说事情没办完,这会儿他却说无妨。 “对,墨哥。重要的我们都处理好了,其他的可有可无。同你一样,我们在洛州还有事,得赶回去。”仲安也上了船。 一个接着一个,船儿摇晃几个,就剩墨紫一个在岸上,却只能看着干瞪眼。能如何?船资付的是往返程,她这时候赶客,就坏了信誉。不但信誉没了,没准等回去,连小命也完了。 第一贪官虽然看穿了她的女儿身,但他之于她的压力远不如当初白羽等人带给她的,甚至可以说她感受不到什么压力。他可能曾经权大如天,可是,他已经失势了。而且他给的好处十分大方,还答应有万一时自我了断了,简直就是无害的小白兔。 然而,白羽是凶猛的狮子。他知道望秋楼,他也知道如何威胁她。在她面前放上一杯贪小利的敬酒,一杯立时丧命的罚酒,她不冲着二百两,却爱惜自己一条小命。再不值钱,也是有血有肉的。因此,带这六个人,她并不甘愿,不甘愿,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就像现在,她还得忍。 第82章还要一个 最近,裘府不太安宁。裘三娘出发的日子虽然一天天挨近,真正因此而忙的人其实倒没几个。这不,张氏眼前就有一件比裘三娘出嫁更令她头疼的事。 “娘,你就答应吧。”裘五坐在张氏身边,扯着他老娘的云锦袖子。 张氏拉长了脸,一把拢起衣袖,重重哼声,“我说几回了?答应不了。” “娘,我媳妇都应了,你干嘛不应?一个丫头而已。你说过我要是喜欢,就跟你讨的。”裘五哪肯不死心。 “我是说过。难道以往给你作践的丫头还少了不成?那也罢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偏偏这回,你要那房里的人。你装不知你娘在这家里最烦谁,是不是?”张氏见二儿贴上前来要撒娇,指尖一翘,顶开他脑门,作势厌弃,“离我老太婆远点,当自己多大,还似小儿郎。” “我当然知道娘最烦谁,可她不是要嫁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还烦什么?再说,我弄走她一个贴心丫头,娘能补上自己的人,敬王府里头那点事就瞒不过你了,多好。娘这几日待她极好,也是为我们日后盘算的。”裘五涎皮赖脸,为了自己,挺惜得动脑。 “你知道娘是为了你们兄弟俩忍气吞声就好。不过,丫头的事便罢了。且不说她是厉害角色,容不得我在她身边放人……”张氏想说要走一个已是不妥,怎能再要一个,但怕裘五更将闹起来,柔缓了语气哄他,“她的脾性根根刺的,底下丫头也个个不好惹。你往别地寻寻去,有看上的,娘定为你作主就是了。” “娘你好不偏心。”裘五耍起脾气,跳下软榻,瞪着他娘,“你帮哥讨了一个,却不帮我。平日里对我训来骂去的,把哥捧着当宝贝疙瘩。我媳妇说了,你对四嫂比她也好得多。这些我都忍,谁让哥比我能理事。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天生样样不如他,也怨不得我。” 张氏就怕裘五这般,说得自己一碗水全倾给了裘四,他委屈得天上地下独一人。心想着小儿子虽没出息,却很会讨她喜欢,神情就不由软了下来,言语间哄着他。 “正儿我儿,我疼你哥,一样也疼你。若是不疼,这两年岂会由着你胡闹。还有,你那院里的丫头整天拈酸吃醋,闹得鸡飞狗跳,连你正经媳妇都不放在眼里的折腾,要不是我哄着帮着,能压得下去?你哥何时看上过咱府里的丫头?他媳妇来跟我说,我心里不愿意,可他院里就一妻一收房丫头,难得他又喜欢,我不得不让步。为了这事,我在三娘面前还得陪着老脸笑。你的性 子,三天热两天冷,何必非要那一个?况且,我怎么去跟三娘提?她不日就要走了,嫁妆陪嫁全备得差不多,这时我们还想多要一个,四个陪嫁大丫头就只剩俩,怎能同意?她捏着她丫头的卖/身契,不愿给,谁也不能强逼她。实话跟你说,你哥要讨的那个,你四嫂还没得她正经点头呢。” “我不管我哥喜欢的那个,横竖又不是同一个,我要的是白荷。娘你不帮我开口,我也让我媳妇去跟三娘说。陪嫁丫头怎么了?四嫂出银子作丫头的嫁妆,我媳妇也能出。”他媳妇私房银子不少,裘五很出息得打那小算盘。 “你听谁说的四媳妇出银子?”张氏一愣,心里不悦。这事,江素心没跟她说起过。 “……哪个嘴碎的吧,我不记得了。”裘五随口一编,“娘,我就是顾着你,才先请您允了我。不然,花格百把两,同三娘把丫头买了,您也没法子了。” “百把两?”张氏当儿子的面啐一声,“你当三娘这么容易打发,没个千把两,不可能松口。” “千……两?”裘五傻呆呆了一会儿,“普通的小丫头可以买几十个了。” “可不是。你别想了。若你真要收房,娘帮你物色便是。”张氏趁机劝儿子打消念头。 “……不,不行,我就要白荷。”裘五突然醒了神似的,分寸不让,“千两就千两。”只要想到那张娇俏可人的芙蓉面,还有弱如扶柳的曼妙身姿,他舍得银子。他是见一个爱一个,但没得到前,绝不甘心。 “你这个败家子。”张氏气死了,一巴掌拍裘五的胳膊。 “反正,娘你不允我白荷,就不能允哥要的那个。不然,大家都别安生。”裘五搁下狠话,甩袖就走。 出门转弯,看到廊下站了不知多久的江素心,裘五嬉皮笑脸道,“嫂子可听见了?你帮我劝劝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人一个,这才公平不是?” 安婆子暗暗叫苦,上前劝道,“正少爷还是少说两句,太太在外屋呢。” 不想裘五顽劣惯了,谁能管束得了,转身就在安婆子腰上狠劲踹了一脚,“我的事,由得你个老不死来管?滚远点儿。” 说完,气哼骂咧着,出了回廊,摔门而去。 张氏在屋里听到动静,差艾杏出来看。 艾杏见安婆子刷白的脸色倒在地上起不来,四奶奶让乱作一团的小丫头们赶紧帮扶着,便忙问怎么回事。听说是裘五踹的,吓了一跳。 一个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一个是太太亲生的儿子,也不知该怎么回了太太去。 “四奶奶,这可怎生是好?”她个当丫头的没主意,就问主子。 “四爷脚下没分寸,怕踢重了,先把安妈妈扶回家去躺着,再给些银子让郎中来看看。问起来,别说实话,就说五爷喝了酒,没仔细人。记住,这院里传出不好听的话去,就别在府里待了。”江素心找来两个力大的媳妇,又对院中的丫头仆妇们这么吩咐下去。 将这些人遣远了正屋,免得又听了什么话,江素心随艾杏一同走进去见张氏。 张氏在里头听了个七七八八,一边暗赞江素心处理得当,一边却想起她给三娘银子的事,一时这脸好看难看,阴晴不定。 最终开口,婆婆的嘴脸占了上风,出声有气,“都是你先惹出来的。我当时本不同意将墨紫收房,你却还要许她作妾呢。一个收房丫头,你倒贴人家银子。以往府里银钱紧张,不见你这般大方。” 江素心听了也来气,心想,墨紫又不是卖身给裘府,她凭什么把裘府大小姐一个好端端的丫头收给自己相公,自然正经一顶轿子抬进来才是道理。是张氏强硬,她只好顺着也乱了规矩。给三娘银子,就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跟张氏一般蛮不讲理,名分上给不了,至少钱财上大方些。而且,她自己的私房银子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府里银钱吃紧,她也拿了不少出来,这会子说她小气? 饶是善解人意,到底出身富贵,有容忍的底线,她的神情渐渐淡冷了下来,一句话不说。 张氏见四媳妇不说话,脸色板平着,就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心里有些悔意,但碍着身份也不能跟儿媳妇低头,十分僵硬地嘱咐艾杏艾桃去端茶,又让江素心坐下。 “我也不是怨你。”这个主母当得不容易,哄完一个又一个,“只是你年纪尚轻,有些事还不懂。你让一步,人家能进十步。这府里凡事都有我做主,三娘一日没出嫁,就得叫我一声母亲。她的丫头,虽然卖身契不在我手里,我若向老爷开口,她还能不交出来?哪需你费银子。你给三娘银子,就是跟她低了头服了软,她的丫头进了你那房,今后还不窜过你去?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分明是心疼银子,江素心清楚得很,但婆婆既然转了语气,她也不好再摆脸色,乖顺回道,“太太说得对,是媳妇欠周到了。不过,这银子,三娘分文未取。” “她没要?”掌事勾勒出来的数银画面全成了 空。 在她看来,三娘应该很高兴添了一份嫁妆银子才对。老爷说要准备八十抬嫁妆,她可没真心思帮这个女儿塞实箱笼,拼拼凑凑实打实四十抬不值钱的玩意儿。好东西当然要留给她的九娘。至于亲家那边裘三娘的脸面,她一点不关心,总不能因为嫁妆不好就把婚事给退回来吧。 “三娘没要。我去的时候,她还没能跟墨紫说这事了。”江素心摇摇头。 “多会儿的事了,到现在还没说?”张氏和裘三娘斗久了,直觉不对。 “五六日前吧,昨日我去给三娘看嫁妆单子,问起这事,三娘说已经跟墨紫说了。墨紫有些犹豫,正好她城外有门干亲捎信说病了,三娘就放她假去走走亲,顺便能想明白。”江素心平白直述,看不出她的情绪。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小鸡入金窝,锦衣玉食,让人伺候的日子近在眼前,谁能不欢喜?不过故作姿态罢了,你别急,安心等着她来应承。到时,你可休再提银子的事。”张氏看轻一个丫头。 江素心轻声应了,然后就问,“太太,那五弟要收白荷这事,您看——?” 第83章不要一双 张氏想,四媳妇听得还挺多,当下就说,“哪能容得他说要就要?这事你不用管,我自会打消他的念头。明儿要收个墨紫,我这心里就一直不舒服。正儿要再收个白荷,你们生生想我短寿。送走一个,倒要留了两个来扎我的眼。墨紫也还罢了,白荷是从小在府里长大的丫头,老五见过多面,以前从不曾入眼,怎得突然上了心?多半是那丫头犯贱勾引我儿。” 江素心和白荷对过眼说过话的,要不是裘四中意的是墨紫,她更喜欢善良没心眼的白荷。要说模样,那也是没得挑,人比花娇,一看就知是正正经经的黄花闺女,不似艾莲和老五平日戏耍的丫头们,个个眼媚身子媚一副勾魂貌。白荷为何要去勾引风流无用的裘五?她家姑娘过几日就要嫁到王府,她这等陪嫁丫头,将来伺候王侯公子都可能了。多半是无心撞进裘五眼里,让他惦记上了罢。 但这话,江素心当然不会对婆婆说,只笑了笑算是应和。 “对了,你可是找我?”既然江素心听了那么多,想来是等得挺久,必定为某事而来。“若是墨紫的事,你就不必说了。待她回来,我就跟三娘说日子送到你那儿去。” “此事有太太做主,媳妇并不挂心。”江素心说到这儿,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气。 张氏就奇了怪,当初江素心跟她开口说帮老四纳墨紫为妾时,是一话接一话的,让她没法反对到底。如今,人还没答应,江素心却已经当然了。这是笃定,还是改主意了? “那你来所为何事?难不成给三娘看嫁妆单子,她觉得不满意,让你瞧了脸色?”倒是可能的,凑出来的八十抬,每抬才放满一半,且东西全是府库里没人要的陈年旧物,折算下来,三千两银子都不到。至于什么铺子庄子,她一个都没给。听说老爷给了两处,不过她心里有分晓,那都是裘家传下来的祖业,早已经荒废了,换作是她,不闹才怪。 “三娘看过单子,没说什么,只谢了我和太太费心。”都说裘三娘性烈如火,江素心觉得不然。记得裘三娘看完单子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早已料中的泰然处之,对张氏的百般刁难根本不在意的高傲。那时,她想果然是被选中要嫁进王府的女子,气度非同一般。 张氏先听裘三娘不收江素心的银子,又听裘三娘看了那样的嫁妆单子还能对自己说个谢字,不由皱起眉来,感到不妥,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妥。 “她该不会打什么主意吧?”张氏虽对江素心有些不悦,但终究是她信任的儿媳。 “主意未必有,倒是太骄傲了,不肯抱怨吧。毕竟这门婚事没得挑剔,太太也点了头,她该感激才是。”江素心此来,也不是为了找出裘三娘的心思。要嫁出去的人,威胁不到自己。“太太,我来,是请您帮我看件东西。” 张氏心想,什么好东西,还要请她过眼?就见江素心从袖里拿出一个香囊,口向下扣着桌上的梨木盆子,倒出个浑圆的小球来。 小球,金色的,镂空雕纹,中间有一颗开过光的檀香佛珠。小球下系着湖蓝的丝线穗子,头上吊一根双蛇绞绳金链子。 张氏之所以那么熟悉,因为这个金球是她亲自为裘五买的本命年生辰礼物,保平安的。 “这金球是正儿的,怎么到了你手上?真是的,我嘱咐了多少回,今年一定要随身带着,避邪挡灾。老五媳妇也是,不帮着当点心,由着他胡闹。”婆婆护儿的天性,不好的,都是儿媳妇。 “我捡到的。”江素心脸色却死沉死沉,眼势凌厉,“和这个香囊一起捡的,五弟的金球就装在香囊里。” 张氏不用细看,但瞧香囊上绣的比翼鸟就知是女子的。又抬眼发现江素心面色难看到极点,暗叫糟糕,这不会是正儿跟四房里的某个丫头好上了,随手把金球给人,却让江素心察觉。这个儿子,刚还在这儿跟她闹着要白荷,却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了另一个丫头,真是有够胡闹。 “也许是正儿怕弄丢,交给他房里丫头保管,却又让蠢丫头们带到外面去,忘了拿回来。还好是你找着了,要不然不定被谁偷藏了换钱。”张氏伸手想拿金球。 江素心却将它攒紧到手心里,“太太先别急,瞧瞧这香囊是谁的?” 张氏不太高兴了,怎么回事,她这是要跟自己追究?就算裘五碰了她的陪嫁丫头,还不就是个丫头罢了。大不了让正儿把她的丫头抬了妾,自己何至于要看她的脸色? “素心,这是何意?你也知正儿贪玩,爱搭个风流事。可他年纪还轻,性子没定下来,玩个几年自然也就收了心。要是招惹了你的丫头,你生气应该,跟我说说,我也不能委屈了她。可你要追究个没完没了,是不是有些过了。” “太太冤枉我了。五弟喜欢的若是我那些个笨丫头,也算是她们的福分。可是,这香囊——”江素心的陪嫁丫头是她娘家妈妈一个个挑的,能干机灵懂事,却绝不漂亮。 江素心话没说完,张氏却急得拿起香囊翻看。绣活极精细,也极熟 悉。 比翼鸟,并蒂莲,水边艾草萋萋。 她忙唤艾杏来,到里屋拿一对新枕套出来比照。除了没有比翼鸟之外,莲花和艾草的绣样,与香囊上的如出一辙。 不明事理的艾杏还说呢,“太太,这是艾莲姐姐的香囊吧?” 张氏如遭五雷轰顶,一时发怔,嘴嚅动半天,全身发颤。 江素心把艾杏支开,起身上前,轻拍张氏的背,说道,“太太,切毋心焦,免得伤了身子。究竟怎么回事,还要细细查了才知道。” 张氏眼前发黑,差点晕死,好不容易缓过来,推开江素心,瘫软在软榻之上,咬牙切齿道,“还需查什么?明明白白的东西摆在这里,那个小贱人不要脸,居然勾引小叔子。你……你在哪儿捡到的?”尽管那么骂,却还抱了一丝希望,到底艾莲曾经是她最信任的大丫头。 “我在……”江素心瞧张氏保养很好的脸突现老相,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说!”张氏眼一睁,有狠绝之意。 看得江素心不敢犹豫,说道,“在艾莲的房里。她今早不太舒服,我去瞧瞧她,坐在堂屋里,突然就从房梁上掉下来这个香囊。香囊没系紧,金球滚了出来。不止我一个看见,丫头们都睁大了眼。不过我已经嘱咐过她们,叫她们别乱说话。这金球,我确实在五弟那儿见过,却怕错看了,因此过来太太这儿问一问。” “那艾莲肚子里的……”不愿往那儿去想,但不得不想,张氏气得声音发抖,“你相公自己心里没数?还有,你没帮着算算日子?” 江素心脸一红,却还得说,“太太,事到如今我不好再瞒着你。相公到艾莲房里的日子实在不多,每回还得我再三让他过去,年后更是没怎么让艾莲服侍。艾莲有了身孕后,相公来问我,因他不记得进过艾莲的房,我倒是记了一次。那日相公喝醉了,我正好来小日子,怕冲了他,就让丫头们扶他去了艾莲那儿。我以为多半是那时候,可跟相公说了,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真是糊涂,这种事还有不记得的。”张氏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太太,您别急,单凭一个金球和香囊,未必有什么。”这话江素心自己听来都不可信。 张氏当然更是不信,“你不用劝我,这要是倒过来,说明儿与五房里的丫头私通,有凭有据,我也不会信。偏偏正儿,我一向当他年轻不懂事,反正能和他耍一块儿的丫头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就 随他在园子里胡闹。艾莲这个小蹄子,我虽宠她,她那点小聪明我却看得透。明儿不进她的房,她必定想要有个依靠。母凭子贵,自古行得通。以她的本事,要勾搭正儿易如反掌。只是我还真没想到她敢想还敢做。她虽只是个收房,与明儿等同夫妻。和正儿通奸,就是乱了伦常。若真是如此——” 张氏一口气突然上不来,揪心得疼,满脸布汗。 “太太,且宽心。”江素心忙给她揉着,如今自己插不上嘴,得看婆婆的意思。 “若真如此,艾莲肚子里的孩子就留不得了,还有……”张氏没把话说完,只是目光森寒,毫不怜惜。 江素心也是有手段的女子,某些方面甚至比张氏还强,但是要跟着处理这种事,她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觉得看着张氏的表情,心里竟生惧意。可她也很清楚,此时心软,事情传出去裘家的名声就完了。尤其是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恐怕一门好亲事也别想。 于是,她冷静下来,对张氏说道,“太太,依我看,先别惊动艾莲。万一她肚里的孩子是相公的,打掉岂不可惜?不如先问问五弟。他不是想让您讨白荷吗?您就借这个投石问路。而且五弟孝顺,您问的,不会不如实相告。” 江素心帮裘五打着孝顺的旗号,让张氏稍微好过一点。其实,她这个小儿子,混天胡地到不知羞耻的地步,与谁谁谁耍过,只要她问,他全然不介意就认。 差人去把刚走的裘五叫回来,张氏心中念佛求平安无事。 一只春燕,双翅掠了风去,突然收起,扎入碧湖外偏僻的一角,消逝不见。 第84章拔剑的滚 橄榄船撞到永福号时,空气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紧得铮铮作响。 “白羽兄,你们几位先请。”墨紫暗暗拉了要扶着元澄起身的岑二一把。 “还是岑兄弟带着这位船客先上吧。”仲安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又说,“我瞧他似乎身体不适,要不要我们帮把手,也上得容易些。” “对,我来帮忙。”石磊该帮衬的时候,一点不含糊。 看他站起来要拽元澄过去,墨紫将还操纵着的尾舵悄悄动了手脚,橄榄船猛劲一摇,石磊一屁股跌坐下来,撞到身后的随从,呈大字型仰倒。 “江急船小,你们还是顾着自己吧。”臭鱼看石磊这一跤跌得热闹,哈哈大笑,“别磨蹭了,快上船。” 待白羽仲安六人上去,岑二担心地问墨紫,“他们难不成怀疑了?我刚坐着时,大胡子回头瞧了几次。墨哥,可千万别让我猜中,那晚就是他们四个。” 墨紫心里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也不会故意把元澄的头给罩住,就怕事情有这么凑巧。现在来后悔没考虑到这些已经迟了,再说,即便白羽神神秘秘的目的就是冲着第一贪官,可这船只有一条,出南德入大周的水路也只有一条,就算是冤家仇人,也得共处。 老关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明白是什么事。 墨紫不能立刻解释清楚,只有时间交代他们尽量不要让白羽他们接近元澄。然而,她低估了对方的行动力,和对此行所要达成任务的迫切,也并不知道对方已经起了怀疑。 换肥虾背着元澄上永福号,墨紫随后,一脚刚踏上甲板,就看到石磊纵身一跃,右手成爪,抓向元澄头上的罩衣。 “肥虾!”墨紫只来得及叫他的名字。 说时迟,那时快。肥虾臃肿的身体突然滴溜溜一转,已离开石磊十步之遥。 一个如大鸟的影子扑下来,瞬间就和石磊对拆几招,轻啸而分,挡在肥虾身前。黑面倒眉,神色冰冷,双手拿着两支分水叉,正是肥虾的二弟水蛇。 “怎么回事?”臭鱼也惊现在半空,落上船竟丝毫无声,站到墨紫的前面。 铮——铮——白羽那边,除了他和仲安未动,石磊带头,拔出何时佩戴在腰间的剑,作出了攻击的架势。正午明媚的阳光下,一江的鳞波,让剑气森森扫过。 惊鱼滩的浪汩汩急舞,平静的江湾如今要起浪翻船。 “想不到几位 竟是深藏不露的好手,差点小看了。”石磊让水蛇逼退之后,怒目圆睁,用剑尖指着他,“刚才的不作数,你我再来好好较量。” 水蛇没表情,没说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肥虾呵呵直乐,脚下一踩,拔高数米,飞到舱顶上。背在身上的好像不是一个百多斤的大活人,而是一片羽毛似的,根本造不成他的行动不便。 “墨哥手下原来是精兵强将,我仲安也看走眼啦。”仲安一手将要冲出去的石磊拉回去。 墨紫这时候自己都傻着,她并不知道三兄弟是会功夫的,一直当他们是精通水性的船帮子,生活困顿才背井离乡。 “仲安先生过奖,我弟兄三人算不得什么精兵强将,不过是靠水吃水的苦船人,天性野惯了,手脚比常人灵便些。”代表发言的,是臭鱼。他一向是三兄弟中话最多的一个。 “我这位石兄弟天生大力,你二哥能接下他几招来,可不是手脚灵便就做到的。”仲安是明眼人。 “巧了,我二哥也有把子大力气,在水里能拍死鳄鱼。”臭鱼嘿嘿一笑,难断他话中真假。 这时,老关和岑二一前一后上得船来,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三兄弟究竟是高手还是低手,墨紫管不着,上前几步,臭鱼亦步亦趋,“白羽,你什么意思?好好的,让人偷袭我的船客。” “喂,我动得手,你找我便是。”石磊挺身来认。 “敢情你们当人瞎子,看不出谁领着头,谁说话算数,是不是?”墨紫忍他们很久了,从他们在她细脖子上架刀开始。 “是我,又如何?”白羽也上前一步,星眸精光湛亮,宝蓝银蟒袍随风动,一身战气随之而来,手中无剑,却似有剑。 “你们这些人想过河拆桥啊?”岑二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但照样大声说话。 “不想过河拆桥,只想看看你那位船客的真容真貌。”白羽不看岑二,就盯牢墨紫,“只要一面而已。” 仲安来添话,“墨哥,大家共乘一船,何必藏头遮脸,让人心里不着底了?” “可笑,共乘一船罢了,又不是要过一辈子。他爱遮脸,你心里没底,两件事挨不上边。他长得太好看了,怕你们这群人自惭形秽,不行吗?他长得太丑了,自闭自卑不愿见人,不行吗?他生了见不得光的皮肤病,不能照太阳,不行吗?他无聊没事做,脑袋上偏要罩 件衣服,不行吗?” 墨紫心里上柴加火,烧旺起来,见众人让她说得有点懵,总结道,“一句话,他愿意,你管得着吗?” 骂他们这群人的奶奶!大家都是偷渡的,他们却尽给她找麻烦,她这个蛇头还不高兴忍了。 谁也没瞧见过墨紫怒极的模样,因为她总是悠哉哉的,漫不经心着,好像很好说话,好像斯文有礼,常笑,常和气,会审时度势,小事能忍,大事慧然。可这会儿她说话就像烧着的火球,那些字单个拆开来,分明都听过,放在一起很新奇却也易通,还能砸得他们眼冒金星,炸开了灼光闪闪。 “若我坚持呢?”唯一没懵的,是白羽,面敷冷霜。 “坚持?哈——”墨紫笑得咧嘴,“你若坚持要揭人衣服,我就坚持你滚蛋。” 一阵风,芦花儿打秋千,回神的人们噤若寒蝉。 “滚蛋?”怒不可遏,白羽重复一次。 “对,滚——蛋!”忍他那么久,真当她怕死?“这是我的船,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蛋。你们几个一个个抱着剑,跳到水里去。会游泳最好;不会的,我也不救。” “你似乎忘了,剑是杀人的利器,而我们个个是杀人的高手。即便你那边有三人身手不错,你以为,我会打不过,还怕你的要挟不成?”嘶——金属之音回荡,白羽缓缓亮出了他的剑,精准指着肥虾颈边那颗被罩住的头。 那是一柄看着很古老的剑,剑身上镌着青色的文字,散发出幽蓝的光泽。 “再说一遍,我要看他的脸。不然,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奉了密命,他不能错放一个。 “老关!”墨紫厉声。 众目睽睽之下,老关敏捷翻了个身,跳下永福号。 “你干什么?”白羽感到不对。 墨紫怒到极点,冷冷嘲讽他,“你是杀人的高手,还怕一个年老的船夫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们一个个很厉害,拔剑那么快,不会是小孩子打架。不过,你似乎也忘了。这不是陆地,而是在船上。这也不是普通的江面,仔细瞧瞧,鳄鱼肚子饿得等开饭呢。我这船既然是私船,不可能没有点门道。不怕告诉你,只要你一动手,老关就会开启船底机关,放水拆船。试试看吧,是你把我们杀光了快,还是这船沉得快?” “难不成鳄鱼还分人吃?”白羽不知是否该信她,先找破绽。 “你还真是笨,我这招叫同归于尽啊 。”墨紫双臂折拢到胸前,傲然得抬头,斜眼望他,“我早说过,上了这条船就是一船一命。船沉了,自然一命无存。” 白羽想看她的惊惧和虚张声势,但他看不出来。 这个抬头挺胸的人,愤怒之中是倔强的淡定,仿佛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捏在她手心里。她的怒,是被他触到底线的不愿委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可他,也有底线。一旦决定的事,必须执行。她越不让他看,他越要看。 “墨哥,咱们有话好好——”仲安的话没说完,却见白羽动了。他心里哀叫一声,白羽这次何以如此冲动? 他并不知道,白羽太骄傲,少被人指着鼻子挑衅,因此卯上了。 白羽的剑,最先遇到的不是墨紫的鼻尖,而是臭鱼的桨。 一把乌黑乌黑的铁桨,阳光照到,如泥牛入海,一点光泽不泛。 “老兄,刀剑无眼,小心点。与其欺负不会武的人,不妨与我练练手。”臭鱼笑嘻嘻,敦实的铁桨架着冰寒的剑锋。 “的确,刀剑无眼。不过,要小心的不是我,而是你。”白羽那柄青蓝剑突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铁桨杆上游了起来。 一丝丝乌黑的铁屑,纷纷飘落到甲板上。 臭鱼哎呀大叫,忙收回铁桨,“你这是什么剑,竟能削我的黑铁?” 他那儿一收,白羽趁势越过,幽蓝的剑光直往墨紫脖子上去。 墨紫袖中的手已蓄了力,暗道,再近点,再近点,她若出其不意,能把他摔下船的机率是多少? “久闻萧二郎的吟月剑为神兵利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破哑的声音,乘风而来,击碎了那道夺魂的剑气。 第85章一相一将 白羽的剑,就在听到那声音之后,骤然停住。 清楚感觉,一道疾风,擦过自己的脖子,墨紫咬牙。不动,不能动!怎么看,她的格斗术真刀真枪得上,会死得很难看。 船舱平顶上,原本在肥虾背上的元澄,经他扶着,双手抓住木栏而站得笔直,蒙脸的布衣披在肩上,空袖随风在身后翻飞。一头乱发如藻,时扬时覆,约摸可辨青肿的面,眦裂瘀红的眼,唇色惨白似鬼。 原来这人,连一张脸都遭了大罪,惨得不成人样。 “昔日匆匆一聚,今已三载,前夜未及叙旧,元大人别来无恙。”白羽回身,剑已收妥,双手一抱,“萧某有礼了。” “如今元某已无官职在身,萧将军不必多礼。”元澄勾起嘴角,笑容仿佛开在血池的莲花,“若三年前元某见识到将军的剑术,前夜就跟将军走了。要我命的人实在太多,我怕连累将军,只得独自逃遁藏身。” “元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我等要嫌大人连累,怎会特意来这一趟?自大人突然不见,萧某心急如焚,就怕大人遭到意外。今日本想请船家多停留数日,再回去寻大人。没想到竟然凑巧,大人与萧某上了同一条船。这下可好,萧某能将大人安全带回,也算不负上方所托。”白羽踏上木阶,慢慢往舱顶走去。 萧二郎?萧将军? 墨紫虽然猜白羽和敬王府有较深的渊源,却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是敬王府的二公子。那等裘三娘嫁进去,岂不是成了他的弟妹?她得千万当心别暴露出自己这张脸,要不以后怎么在敬王府混?别说混了,他三弟大概要休第三次老婆。 白羽?早知道是假名了,跟这人的性格根本不配。 “墨哥,看来我们误会了。”岑二靠到墨紫身旁,悄声说道,“这两人关系好得很嘛。” “才怪。”墨紫撇撇嘴,“你仔细听清楚,两人这是假客气,虚伪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一声元大人,一声萧将军,又是三载重逢,又是心急如焚,但元澄的笑不真,萧二郎的脚步谨慎,像是一只狐狸一头狼的关系。 “我听元先生叫他萧将军,他不会真是将军吧?要是朝廷的人,直接过境就好,干吗要搭我们的船?”岑二大概认为将军是江湖取的外号。 “将军倒是真的,不过他多半奉的是密令,不能光明正大入南德。不找私船,怎么过江?”跑到别人的地方来劫别人的钦犯,当然不能招摇过市。 岑二直觉冒冷汗,天,那他们回去后,会不会被一窝端? “墨哥?”水蛇挡住萧二郎的去路,肥虾问墨紫的意思。 萧二郎侧过头,冷冷一眼,“墨哥,你还是叫你的人从水里上来的好。元大人已经自己露面了,不必大家同归于尽。” 墨紫心里对他虽然多了顾忌,但面上仗着黑,将来不会被认出来,就仍然说话有气声,“白羽还是萧将军,一个不说真名的人,最好别对他人指手画脚。” 懒得理萧二郎突然紧眉,她对元澄作了一揖,“元先生若是不愿与他们同船,只需说一声,我自会处理。” “你敢怎么处理?”石磊见大家都说开了,中气十足,“你个小小私货贩子,我们能将你就地正法。还处理我们呢!” “就地正法?”墨紫仗着水,压根不怕,“我是私货贩子,你是偷渡的。就算是朝廷命官又如何?你们在南德劫宰相,这事要传出去,两国兵戎相见。你敢动我们,我就敢拚了命递出消息去,看看最后谁赢。”论武,他们那六个是厉害。论水性,她这边六个有五个是高手中的高手,能算她自己一个。她造船的,特别喜欢游泳,在水里如同鱼儿那般自在。 “你——”石磊回回说不过墨紫,七窍生烟。 “墨哥。”元澄叫她。 “元先生。”第一贪官以前有多贪多坏,她不知道。她却知道,他救了她,在萧二郎的剑就要刺穿她喉咙的那一刻。因此,她尊重这个人。 “事已至此,不用再连累你们。天命要元某当大周的阶下囚,元某认了便罢。请你将那位老人家叫上船来,尽早离开南德为好。”元澄这话是真心的。 水蛇让了开去,肥虾让了开去。 萧二郎一手搭上元澄的肩,对下方的随从喊一声锁链。 立刻,一根黝黑的铁链直直飞进萧二郎的手里,他拿起就要将元澄双臂反捆。 “且慢!”墨紫蹬蹬蹬跑了上去。 石磊要跟上去,仲安比他快了一步,踩栏越过墨紫头顶,在舱顶拦住她,“墨哥,元大人既已认了,你又何必苦苦相缠?” 墨紫站住,隔开仲安,对萧二郎说道,“我曾说过,上了我的船,就要守我的规矩。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想怎样?”萧二郎真不知道此人哪来的胆色,明知他是谁,还照样要抬出自己的规矩。 “元先生愿意跟你们走,我无话可说。不过,既然他现在是我的船客,刚刚又救了我,我不能看着他在我船上受委屈。他双臂脱臼,接上不到半日,而且浑身是伤,未曾得过医治。惊鱼滩之险,你们也见识过。风大浪急,正常人都难以坐稳,何况他要手脚被缚。万一掉入江里,必定死路一条。所以,在我的船上不能绑。下了船,随便你们。”墨紫实在看不过去。 “口口声声你的船,你的规矩。那好,我问你,是不是人在你船上跑了,你就担他的叛国之罪?”萧二郎其实更想问的事,这个私货贩子到底收了元澄多少好处。元澄救了他?自己那一剑看着凌厉,却只是想架到他脖子上,吓唬吓唬罢了,根本丢不了小命。 “叛国之罪?”墨紫哼哼一笑,“元先生离开大周时不过还是个孩童,叛什么国了?不过,我答应你,在船上他要跑了,你可以问我同罪。” “孩童如何?元氏造反,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乃是先帝诏命。就算是襁褓中的婴儿,都是罪人。”石磊在下面瞪眼说道。 墨紫真想问问姓石的,等他被冤枉造反,一家子都要灭光的时候,是不是还能说得这般轻松。也想问,一人犯罪,牵连到无辜的人,那皇帝究竟算不算昏君。但她知道,不能忍而对这些人怒言是一回事,当着迂腐愚忠的朝廷命官骂前任皇帝却是另一回事。 “好,我不绑他。”萧二郎很少向人妥协,可他妥协了。 他有眼睛会看,知道墨紫所说到的元澄的身体状况是事实,只要船在水里走,逃脱的机会几乎没有。而且,不绑着,能盯着。 现在紧要的,要尽快回到大周去。这时候一点不松口,把掌船的人得罪,实在不明智。 墨紫没谢萧二郎。经过这么一场闹,她心里仍然不痛快得很。 “岑二,肥虾,你们扶元先生去船舱休息。”她把岑二喊上来,就不想经萧二郎这些人的手。 “多谢墨哥。”元澄咳了几声,由两人扶下去进船舱。 待他们进去了,萧二郎冷冷瞥一眼墨紫,走到她身边,“你可知元澄是什么人?不问青红皂白,就随便施与同情,小心被反咬一口。” “不劳萧将军操心。他在岸上是什么人,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和萧将军都是我船上的客人。我对你们如何,自然也对他如何。若不是你们先坏我船规,动手欺客,我不会要让你们滚下船去。这规矩对元先生也一样。他要在船上欺负你们几个,请一定 让我知道,我决不偏帮他。”墨紫说完,回望他冷冷一眼,先他下了楼梯。 “萧将军,这人不一般啊。”仲安见事情惊险险解决了,遂放下心。 “哪里不一般?不过是个贪财的小人。”萧二郎大跨步也走了。 仲安看着墨紫走向船头的背影,“私货贩子否?忠仆否?小人否?聪明人否?倒是个难解的人物啊。” “墨哥,这究竟怎么回事?”臭鱼过来问。 水蛇在旁边竖耳。 墨紫就把第一贪官的事简单说了。 “乖乖。”臭鱼吐了吐舌头,“咱船上如今坐了一宰相,还有一将军。这舱顶不会飞到天上去吧?罩得住吗?” “让他们互相罩呗。”墨紫一乐,“你们兄弟三也是能人,我竟半点不知情。” “什么能人?以前的事咱们早忘了,如今就是船帮子,靠力气挣钱买酒喝,过个自在。”臭鱼顶顶他二哥,“是不是,二哥?” 水蛇点点头。 “真得学你们这般想想开。”她对自己的过去,还未放弃,却又恐惧。进退之间,就犹豫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期期艾艾,结果还在原地。 “听起来,墨哥也有故事。”臭鱼说了,又不以为意,“别想太多,这日子,自己觉得凑合就行。” “说得对。”墨紫无意追问臭鱼他们的过往,总之现在大家一条船上同心协力就是,“下水吧,咱得把橄榄船拆了。” “真拆啊?”臭鱼曾听墨紫说起过,这回不是藏船到水底,而是要把船拆成木板条了。 “拆!拆得面目全非,没人能看出船样子来。”私货不贩,船自然也不能存在。沉在水底一年半载,可以不被人发现。两年三年呢?这船即便可以公开,也要由她亲自挑选断定,否则她宁可毁船焚图。 墨紫纵身一跳,水中无数气泡衬浮起皮肤,全然不觉得冷。 前世,她是一条鱼吧。 第86章永福夜话 两日后入夜,永福号已经进入洛州境内,明日一早就能到码头了。 舱里只有萧二郎几个。 石磊将门帘偷揭了一各缝,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你们倒是放心,让姓元的在外头乘风纳凉。” “不放心什么?那么宽的江,他还真能跳了水?”仲安摇着纸扇。在人前他还是不用,因为上面有他的名姓,避免落了有心人眼。 “那也说不准。你们忘了,墨哥那臭小子站在他那边。这帮子人不是还有条怪里怪气的小船?下了水,一点声音也没有,速度快得嗖就不见了。到时候,咱们怎么追去?”石磊并不是瞎操心,对那船也稀奇得不得了。 “那小船留在芦苇荡里了。”仲安说得很笃定。 “你怎么知道?”萧二郎看着矮桌上微弱的油灯,面部表情忽明忽暗。 “我偷偷问过老关,他跟我这么说的。我瞧他们中间只有老关还说得两句大实话,其他人就……”仲安见石磊似乎又要来气,就省了后半句,“而且,他们不把船留在那儿,还能怎么办。说是小船,也能坐上二十来号人,不可能藏在永福号上吧?” “有没有打听到船是哪儿造的?”萧二郎不会让个人喜好影响到判断力。那个墨哥是阴险狡猾,但脚踩桨的船也确实非凡。 “这我也有问。不过老关他不知道,只知是墨哥东家买来的,因此要从墨哥那儿打听。只是我们如今闹得那么僵,两边各看不对眼,我实难开口。”仲安摇摇头,他江郎才尽,想不出办法。 “现在不用跟他愣嗦,等上了岸,把他们都逮回去,以走私货之罪治他们。一上刑具,看他们还能不能嘴硬。”石磊被墨紫压制得太多,一开口就要抓人问罪。 “硬石头,你行了吧!”仲安合起扇子,往石磊脑袋上一打,“一天到晚要抓他们。也不想想,此次我们是奉密旨办差。什么叫密旨?不能惊动到那些先帝老臣,将人秘密押送进去。你一个抓一个拷,稍不留神,就让人报去了,还不引起轩然大波。还有,你别忘了,咱们萧将军的传家宝还在墨哥那里当抵押品呢。这气,咱们是受了,可必须受到底。到岸之后,他只要让我们顺利把人带走,我们就各握各的把柄,老死不相往来,再别重连。” 石磊气得直哼哼,磨着牙半天,呸了一声,“便宜那小子。老子就是不够心狠手辣,要不然手起刀落给他灭口。” “石磊!”萧二郎厉声责道,“你是战将,不 是强盗。我们的剑只杀敌,不杀百姓,哪怕对方是宵小。” 石磊吧唧养嘴,“我就说说而已。” “打听不出来也无妨。全国最大的造船场都由工部设立控制,而民间船场为数不多,规模小且受到当地官府严格监察,回去后再从工部打听就是。”能造出那样的船,船工必定不俗,该有或大或小的声名。 “果然有你的,萧白羽。”仲安一想不错,“说起来,你名萧,字白羽,也不算骗了人。为何不同墨哥说呢?” “骗也罢,不骗也罢,同这等人有何可说?”平生谁能让他滚?小子无理,他无话可说。 “要说也怪,从一开始,墨哥楞跟咱们不对,却和南德第一贪官意气相投。”仲安叹了叹,“亏我还挺欣赏他的,要是有缘,也不介意交他这个朋友。” “什么意气相投?臭味相投还差不多。两人都是贪图钱财之人,而且狡猾得很,一张嘴把死人说活的厉害,自然相谈甚欢。我看,他们干脆结拜兄弟算了,就成一对狼狈为奸。”石磊一掉帘,火大不看。 “只怕墨哥不了解他真正的为人,今后还会被他再利用。”扇子摇起轻风,仲安闭目享受。 “识人不清,那是咎由自取。”萧二郎袍袖一挥,油灯灭了,和衣而躺。 舱外,没人在纳凉,只有臭鱼披着岑二的衣服靠着桅杆躲懒睡觉,老关水蛇各司其职,岑二在船后望风。 但别以为元澄逃了,他正在永福号后面甲板下的货舱里,肥虾刚给他敷了外伤药。 “先生,船上简陋,虽有一般的外伤药,只是灼伤和内在调理却无能为力。明日上岸后,最好请大夫好好诊治一番。”等元澄敷完药出来,墨紫对肥虾点点头,后者上去了。 元澄虽然仍彼散着头发,但稍稍整理过,能见到惨不忍睹的五官。血染的囚衣早就换成干净的日长衫,外部细小伤口的血在用了两天药之后,已经止了,脱向过的双臂也慢慢恢复。可他咳嗽加重,带浓痰的杂音,腰部以上骨疼不已,背部烙伤太深,皮肤起泡出水,没有肥虾的药,一定会发炎。 墨紫认为,他肋骨可能断裂,又伤到了肺部,虽然外伤得到治疗,如果不及时医治内伤,性命仍有危险。 “墨哥,这几日多谢你了。”无论如何,元澄至少看起来比两日前好得多,“只是元某如今身不由己,上了岸能不能找大夫,要看萧将军的意思。” “先生无 须忱虑,我会尽量为先生争取。他们既然能不远千里潜入南德救先生出来,应该不希望任务未完成之前先生就遭遇不测吧。”萧二郎这行六人不过是听命行事,墨紫看得出来。听谁的命?除了坐龙椅的那一位,她想不出有别人。 “墨哥果然聪慧非常。暂时,他们不会想要元某的性命。”但此去凶多吉少,元澄心中明了。 “如今大求气势如虹,破玉陵后,是偃旗息鼓,还是乘胜追击,大周恐怕惶惶猜度而不得答案。玉陵本与三国相邻,大求与大周亦接壤,攻破玉陵后,大求和南德也成为邻国。想大求与南德的关系远不如与大周之间紧张,若两国合气,一起攻大周,大周即便兵强马壮,也会陷入战火之中,百姓必将遭难。”墨紫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代表一无所知,“先生曾是南德举足轻重的人物,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逢新帝而遭难,该知道的应是一点不少,比如说南德的兵力布防,入境秘道,国力国库……” “墨哥不像是走私货的,倒像哪个朝廷的密使。”元澄笑了起来。 “哈哈,先生高抬我了,我就随便一说。”这人苦中作乐的精神,一向令墨紫佩服。 “元某说笑而已。”元澄轻咳,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墨哥莫忘了,元某与大周武姓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便我弃了南德,也不会向大周皇帝摇尾乞怜。死,不过是迟早的事。” “先生说错了。”墨紫不同意。 “墨哥请说。”元澄诚心求教。 “蝼蚁尚且偷生。先生曾说你祖父和父亲是含冤受屈,如今有机会见到大周皇帝,为何不全力一争?未迎战就言败,我瞧先生这第一贪官之名多半是虚的。若能替元氏平冤昭雪,摇尾乞怜又何妨?南德既然弃你,你还需要忠于谁?当然是忠于你自己。”墨紫穿越时空而来,稍微激动一下,说话就惊世骇俗。 元澄没接话。他眼皮肿成两个小山包,眨没眨眼都看不太出来,因此不能确定是否在垂眸深思,也不确定他听不听得进去。 半晌,他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两枚水净珠,放在桌上,“墨哥,这是元某答应的报酬。” 墨紫知道上一个话题已经探讨结束,识趣得将珠子收进自己手里,回答道,“多谢先生慷慨。” “不必客气。对守信之人,元某亦守信。墨哥为元某所做一切,元某万分感激,更不能相欺。双珠奉上,明日上岸后分道杨彪,但愿后会有期。”元澄颤巍巍站起来, 要上甲板去。 墨紫上前扶他,不计男女之嫌。 元澄也不避,避了反而不自然。 “先生,我可否再问你一句?”墨紫对元澄这人十分好奇。 “墨哥只管说。元某从未对一个人知无不言,今时今日,却可破一回例。”元澄踏上一步。 “南德官贪,自高而低,自大而小,几乎无两柚清风者。先生落难,为何不用银子打点,受了这么多罪?”第一贪官,应该知道留后路吧。 “我家产尽抄,珠玉记便是我最后一间铺子,已无余力打点。”元澄侧脸来看墨紫。头顶上的板已被推开,月光一缕,照得他黑发如雪。 “墨哥可知,南德最大的贪者是何人?”他又问。 不是你吗?墨紫想想,没说,只摇头表示不知道。 “是南德刚死没多久的老皇帝。”元澄又哑笑出声,不再要墨紫扶持,蹬上木梯而去。 墨紫自认不笨。垂死之时遇到一个裘三娘,算得上精明,她却能挺一口气将终生死契改为卖身活契。脖子挨刀时遇到一个萧二郎,算得上狠冷,她拿到银子还有抵押,准备变脸换装到他家去混混。元澄这人,她却看不懂。也许姜是老的辣。他官场混到第一首席,她一个搞现代造船技术的小兵船工,毕竟欠缺实际操作经验。 手不经意地握紧,水净珠冰爽的触感,她起不了半点贪意。 第87章与君明珠(一) 虽然出入南德限制多多,大周境内水路依日运行正常,野舟渡一如既往地忙碌。 永福号靠上码头,石磊率先带人下去,又牵了马来,一张大胡子臭脸对着墨紫等人,严盯紧防,怕他们在最后关头再耍花样。 臭鱼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双脚悬晃于水面上,嘿嘿嘻嘻笑得欢,“大胡子,一大早就瞅咱们不顺眼,莫非昨夜里睡不好,又晕船抱人吐馊水了?” 石磊如今就恨人提这个,一听鼻子喷气如喷火,瞪眼要来粗话。 “别误了正事。”仲安提两袋子行李,走下般板,阻止石磊冒火。 “娘的,你干脆给我一棍子,打闷了算,省得受这等闲气。”从来没有像这次,办个事窝囊得要死。” “一棍子我可不敢打。倒是可以回去请你喝好酒,让你大醉三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仲安将沉沉的袋子往石磊手上一塞,又往船上走。 臭鱼见逗不了趣,耸耸肩,双手拍两拍,摊开,表示他很无辜,随便聊聊而已。 石磊差点没翻白眼。 “臭鱼,来帮忙。”墨紫正候在舱外,一看到元澄出来,就喊道。 “不劳烦墨哥,我们这里四个人八只手,难道还扶不了这一位吗?”仲安笑着集气,其实也是不让墨紫等人有机会。 墨紫同样笑容满面,走上前去,“都有八只手了,还怕多一双两双的?”她让这行人激起一身叛骨,没别的意思,就不想让他们太好过。 萧二郎突然站到元澄身前,阻止墨紫的靠近,“到岸该随便我们。” “萧将军要把话听听仔细。我说的是,下了船,随便你们。”船上船下是天地之别,但墨紫没有过份嚣张,反而言语转缓,“还有,我想请问将军,元先生伤重,可否在你押走他之前,让大夫过来诊治,抓些药?” 萧二郎单眉挑高了,唇角勾了勾,飞快隐没,之前仗着船而让他们滚下水的家伙,如今靠了岸,还能如何威胁到自己? 因此,他说:“不可以。”至少她请来的,不可以。 墨紫也不惊讶,横竖两人闹僵了,不指望这位来个言听计从,“萧将军远道而来,不惜与我们这些人为伍,也要过江捉人。如今人已经落在你们手上,却又固执己见,莫非想带个不会开口的死人回去不成?” “他死不了。”萧二郎烦不胜烦,“再说,我带个活人还是死人回去,不用你操 心。” “我自然不操心将军,只怕将军因一己之私,将国家大事抛诸脑后,害了大周老百姓而已。”具体的也不用说,大家心知肚明。 萧二郎声音寒冷如冰:“倒不知是何一己之私,会让我犯这么大的过错?你弄清楚,此人是我大周的叛贼,欲拿的钦命要犯,其罪当诛。说不定,死在路上,还能少受点活罪。” 墨紫想都没想,回应他的话,“元先生照你们说是大周的叛贼,身为大周官员,你们为何不光明正大向南德讨要,反而行事如贼一样偷偷摸摸。大月南德向来交好,元先生当南德宰相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找麻烦去,等人失了势才落井下石。分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却偏要说得冠冕堂皇。钦命要犯,就该交由皇上处置。他自己没介意受点活罪,你就别太着急要人命了。” “看来和你讲不通。”从这个墨哥站到元澄那边起,萧二郎同他说话就像打仗,费力费脑。 “讲不通没关系,萧将军请大夫就行了。并非一定要在船上,下了船也可以。好歹是一条性命,就当给你们自己积福,好心总有好报的。”墨紫在话语上软硬兼施,教训一顿再劝人向善。 “墨哥,你跟我们二人说也没用。元大人将由这两位带走,请不请大夫,要看他们的意思。”仲安始终不想跟墨紫完全翻脸,一个人在那儿唱白脸,不管有没有人领他的情。 墨紫看看元澄左右的两个男子,不就是跟着萧二郎来的吗?又跟她来这套,推三推四,什么人都拉来挡风。 于是,她轻笑,还算容气地跟仲安说道,“仲安先生的话,我还是信的。只不过,这二位难道不听命于萧将军?其实,我也是看元先生可怜,又是搭乘一条船的有缘人,就想能帮就帮上一点,对你们几位绝无不怀好意。我说话向来作数,人下了永福号,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今后见面也会装不认得,请先生无需担心我要劫人。” 仲安心想:你要早表现出对第一贪官是同倩心作祟,而不是狼与狈要结拜,就好了。和我们也没僵到这个地步,那么说上两句话,说不定顶用。 “你对待有缘人的差别还真大。”萧二郎抱臂冷嘲,“同坐一条船,却怒气冲冲地让我们滚。”这厮巧言令色,真是越听越可笑。 墨紫双眸睁了睁,眼角余光瞥见垂头让人架着的元澄,暗自念了三遍小不忍则乱大谋,抬个头,语声语调平和得不得了,笑得可亲,“萧将军,我就是个粗人。用你们的话说,私货贩 子一个,不懂规矩。要是有些话说得不中听,您掏掏耳朵,不理会便罢了。而且,我那时对事不对人。好好的,你让人欺负别的船客,我要不出面,岂不是坏了名声?再说,这三日,我也没亏待你们。好吃的,都留给你们。船舱也由你们独住,我和兄弟们挤货舱。” 说到这儿,墨紫一手拉萧二郎,一手拉仲安,稍稍远离了元澄和押着他的二人。 “你干什么?!”萧二郎甩柚震开墨紫的手,厌恶莫名奇妙的拉拉扯扯。 墨紫放开仲安,小声说话,“跟二位说句实话,我收了人挺多的船资,面上总要做做足。不有这么一说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也是没办法。要知道您是将军,给我十个脑袋,我也不敢让您滚下水。等知道了,也晚了,得死撑到底,不然船帮子谁还听我的?” 萧二郎瞧墨紫突然低声下气,心里并没有好过些,反而更轻蔑起她的为人来,断定就是个没有骨气的小人。 “墨哥,你的意思是,你跟我们闹,其实在装样子?”仲安却被墨紫这番话真有点弄晕了头。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本来还挺欣赏这小子敢做敢为的。 “仲安先生真是聪明人,我一说就明白。”墨紫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还有,我们跑船的,最怕死了人晦气。即便是平船好好的,走不了多远就嗝屁……总之对永福号不吉利。” 见萧二郎和仲安同时因她的粗口而皱眉,她暗自得意又加深了粗人的印象,继续说道,“也不一定要请大夫上船来。就在野丹渡上,有个走方郎中,大喊一声他就来,诊金很便宜,药方子也可以商量着用。吊着他一口气,你们好交差,又不会让人说优待俘虏,私下通敌什么的……” 萧二郎说了声胡说八道,神情尽是不耐烦。 仲安心生一计,手摸了摸下巴,“墨哥如此直率,我们也不好再怒你。只是,这元澄挑拨南德皇帝与我大周有过不少嫌隙,朝中对他声讨多多,我和萧将军实难待他过好,免落人口实。不过,墨哥真想避晦气,还是有法子的。” 萧二郎不知仲安什么意图,目光探着他的脸色。 如同仲安对墨紫尚可,墨紫对仲安也没有太大的反感。她听他说有法子,已经相信了大半,双手抱个拳,请教的姿势,“先生,什么法子?” 仲安摸下巴的拇指食指就摆出一个八宇型,食指正朝向那两个即将押解元澄的太,“那二人并非我等下属,只是在这回办差之中听我等调遣 。人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墨哥若肯破费些银子,小鬼倒不难打点。” “仲安!”萧二郎听懂了,却不赞同。 墨紫当然也听懂了,她以前常打点小鬼,“先生可是诓我?待我真去,又叫他们不收。” “墨哥安心。只要你能说服他们,我们绝无二话。”仲安说的这个我们,包括了萧二郎。 墨紫作揖而去。 “你为何教那厮如此做?”萧二郎不喜。 “我想看看究竟是他聪明还是我傻。”仲安呵呵一笑,“也或许,我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人。” 萧二郎看到墨紫跟那二人说了好一阵话,然后从柚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往两人手里塞,那二人立刻向他看来。 “大将军,你就点头吧。”仲安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向,“我们都清楚,不给他治伤,他可能真熬不到上都。只是他给咱们吃过那么些苦头,实在不能心甘情愿在他身上花费银子。” “如今有人愿意自掏腰包,何乐而不为?”萧二郎接过话,对那两个随从伸出了两个手指,还有比典元宝,“仲安,我让那小子早先吞的二百两银子吐出来,如何?” “你萧大将军要是想通了,谁能比你更厉害?”仲安喇开嘴。 第88章与君明珠(二) “我要真厉害,就让他把船资也吐出来。”萧二郎见墨紫换张银票出来,这次他点头让随从们收了,“小惩大戒。最好他以后学乖,知道该站在哪一方。我也是看在同船份上,教教他。” 看来,墨哥把萧白羽得罪惨了。仲安见萧二郎已经往元澄那边走去,自己也赶紧跟上。 他边跟边说,“你瞧他方才对咱们说话的样子,是咱们常在他身上见到的,贼油贼滑的小人物。但回想起那日在船上他盛怒之下,竟是非同小可。他怎么可能会学得乖,教得会?再说现在,这头讨好还没完,我才稍微漏个风,他撤丫子跑那头送钱去。真不知他是笨,还是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么做,谁都知道他刚刚说的全是假话了。” 萧二郎认为当然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姓墨的这厮,聪明过头,哪里会笨?目光冷冷一扫,停留在无力而被架着的男子身上。元澄,付了多少船资让人跟各忠狗一样?已经是阶下囚,还为他忙前顾后。 “仲安,你此行带着那人,一定要多加小心。他诡计多端,阴狠狡诈,不知何时就耍花招要逃脱,你可千万别大意。”萧二郎提醒好友,“还有,一路避开热闹地,免得让那伙人知道了,半路来截。” 那伙人,就是当夜第一批劫囚的蒙面人。如他所料不错,应该是永福号在惊鱼滩前遇到的大求人,或与他们有关。 “幸好我们确定他不会武功,不然就算拉上石磊,我也未必有把握,非你不可。”商量下来,六人分两批走。一来,掩人耳目,转移注意。二来,他们此行还有一桩事未完成。 “你若是这么想,我可跟你一换。”萧二郎宁可押人。 仲安怎能不了,却摇摇头,一本正经拒绝,“那怎么行?一个是你的妖娘,又不是我的。另一个是你的弟媳,还不是我的。萧家迎亲送亲,自然要由萧家子弟领着头。你老弟不肯出面,你这个当哥哥的,就要代劳了。” 萧二郎不理仲安,提起自己那个好弟弟,没什么可说的。 这时,两人离得墨紫很近了,能听到她在那儿左一个拜托,右一个照应。 “二位官差大人,这银子用剩下的,就归你们。不用两位太麻烦,帮元先生请个大夫,抓点药,一路跟你们喝点汤汤水水就行。虽然你们抓到他也算功劳不小,不过活人总比死人的用场大得多,你们说是不是?” 那二位虽说是上头允了之后才收得银子,但不得不承认,私货贩子讲得有理 ,第一贪官活着远比死了价值大。 萧二郎本想说,这银子照他说的花法,也不会剩多少了。然而,最终还是装作不知,催那二人押着人上岸。 “且慢。”墨紫又说这两个字。 若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萧二郎想像石磊那样冲动一回,一剑把姓墨的舌头削下来,看他还动不动且慢,时不时生事。 “你又想怎样?”贿赂的银子,他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请大夫的事,他也暗地应允了。这人却没完没了。 “萧将军莫气,我不想怎的,就和元先生道个别罢了。”面对萧二郎的不耐,墨紫突然耐心无比,言辞不再锋利非常。原因无他,因她想办的事,都尽了力,也没必要再句句带刺去刺激对方。 萧二郎听得墨紫语气缓和,一时调适不过来,反倒有些愣住。 他那儿一愣,别人以为是默许,当然更没有理由呼喝墨紫接下来的行为了。 墨紫一招手,早站好山头的岑二托着大木盘过来,上面放着不大的包袱,一把酒壶两个杯子,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瓶子。 “元先生,这包袱里头放了两套干净的日衣服,给你路上换用。木瓶子可装清水随身带着,瓶盖子这么拧着开和关。”墨紫示范了一下,惹得几双眼睛好奇盯着看,只管接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别,愿先生一路顺风,逢凶化吉。” “且慢。”萧二郎终于想到此子狡猾,也学墨紫且慢一回,遂吩咐架着元澄的两人,“查清楚,没混进什么不该在里面的东西。” 于是,包袱被打开了,两套衣服揪得凌乱无比,再随意塞回去,看上去比先前膨大了数倍。于是,木瓶子被检查了,左拧右扭,觉得新奇,还重复了好几次,又仔细看是否有藏起来的名堂。酒壶打开盖,往里面瞧有没有古怪。最终,那二人对萧二郎和仲安摇摇头。 萧二郎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检查,待他们摇头后,上前拿起木瓶,指着木盖子,问墨紫,“这是何物?” “盖子。”瓶盖这东西,别小看它的设计难度,无法理解原理的话,普通人不能立刻明白。墨紫就笃定这位二郎神大将军不明白。 盖子?萧二郎仿着刚才随从们的动作,将它拧开,摊在手心里看,发现里面刻着一道道旋纹。 再将它拧上瓶口,两圈后就拧不动了,用力拔,也拔不开。把瓶子倒过来,滴水不漏,比木塞管用得多。 他觉得这小东西有古怪,想找个藉口毁去,却又觉可惜。因为不管怎么看,虽然古里古怪,但总不可能在这样的小瓶子里藏逃跑的工具。 仲安也拿过去试了试,他比萧二郎敢对墨紫直言,问道,“这瓶盖有意思,不知墨哥从哪里得来?” “从一个过海商人处得之。”墨紫随口胡编。 趁他们专注那盖子时,她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送进元澄手里,“先生,趁热喝了吧,还有一段很长的辛苦路要走。” 元澄抬起头,五官依日可怖,虚弱地谢过墨紫,一饮而尽。然后,那双肿包的眼睛缝里,精光乍现即散。 “多谢墨哥为元某所做的一切,元某若能逃过此劫,必报你救命一恩。”声音比原先模糊不清,好像内伤更重了那般,有气无力。 “先生虽是名声不好,我墨哥的名声也没好到哪儿去,但信昨日种种且死了便罢。我只觉与先生投缘,略尽绵薄之力,如今要看先生的造化了。”墨紫认识元澄后,对于古人动不动就把酒言欢,送君千里这些知心相交有所理解。 永福号上,大风起兮云飞扬。江水苍苍,天茫茫。两杯清茶相碰的脆音,那么令人荡气回肠。缺乏物质高端上的享受,古人们在精神上比现代人更为饱满。千里迢迢,去寻访一位故友。经年苦旅,就为看大山河”一首感悟的诗,一阙随唱的词,流传过万里,跨越过时空。真是,心神俱动的豪气和坦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敢爱敢恨,最赢得这个时代的尊重和赞美。 即便,对很多人来说,元澄是个罪不可恕的大贪官和叛党余孽。可她,用自己的眼,看不到这个人身上的恶劣。那,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一个身怀国恨家仇却无奈可怜的人,一个得到过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人。或许,她不够正义:或许,她财迷心窍;或许,他与她在本质上有着某种相似的共鸣;或许,若他还在宰相的位置上,她不会待见这个人。当然,她一开始愿意帮他,纯粹是各取所需的想法。现在嘛,倒有点像忘年交?还是臭味相投? 最终,包袱也好,瓶子也好,萧二郎和仲安都同意让元澄带着。无论怎么警觉,实在看不五这些东西能有什么可让元澄利用之处。 看元澄被带下船,上了早已等在岸上的马车,墨紫就听到萧二郎喊她。 “萧将军还有事!”她侧过脸,没什么可说了的轻松神色。 萧二郎手掌一摊,“我的东西习以还了吧?” “什么东西?”心情太轻松,以至于想不起来,墨紫眨眨眼,有些呆样。 “墨老弟,你该不会想私吞了他的传家宝吧?”元澄的事解决,仲安就开起玩笑来了,“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千万别打郡主意,不然”手在自己脖子上比戈。 “啊!是,是。”墨紫想起萧二郎的抵押品,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倒着口,那金属疙瘩就掉到她手心里。“瞧我的记性。决不是想私吞,真是忘了。”私吞水净珠,谁都能理解。私吞这金属块,送进当铺,说不定一文不值。反正,她看不出价值。 “萧将军,原物奉还,两不相欠。还请将军记得自己的承诺,以后别找我东家和望秋楼的麻烦。那么,我们这些人也把嘴闭得牢牢的。而且,也不知我说没说,这趟货走完,我东家从今以后就收手不做了。要是你们再要到人家地盘上劫什么官儿,得找别人。”好了,话都说完了。 这个人对他说话,为何总听着刺耳朵?萧二郎哼了一声,大手伸过来,拿走他的东西。 仲安见气氛又要不对,就拉着萧二郎上艇板,拱手告别,“墨哥,我看你的香囊精致,定是你心上人绣给你的。离家数日,想必她思郎心切,我等不耽误你回家,就此别过,后邸拔奁凇! 墨紫对着他们的身影噗哧一笑。心上人? 此时,灰色马车里,元澄从口中吐出一物。 那是一枚圆形的蜡球,让墨哥混在那杯送别茶里。 枯槁的手指轻轻将蜡球捏碎,就露出细长的字条。他展开默念,先是怔然,然后笑了。五官几乎移位,那笑自然极丑,却极真。羌其,出现在死气沉沉的命运之中,仿佛注入一股生生不息的活力。 看完之后,元澄将蜡球涂挤在车底板缝里,而字条放回嘴里,嚼碎了吞下。头靠着车壁,目光透过黑布帘子,望向永福号,苍白干裂的唇嚅动。那是一串话,但闻几个字 “与君明珠” 第89章落幕的戏(一) 墙头的青草向墙后翻,笑得东倒西歪。尘土飞得四面八方,阳光下跋扈。 这墙要是在矮上一米,大概就能攀过去了,墨紫灰头土脸,望而兴叹。不过晚一日,小衣就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她在墙外学猫叫半天,还招到只野猫来转悠,墙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裘三娘不会已经嫁了吧?她这么想着,心里就先后经历了惊喜静三个阶段。 最先是一惊,突然茫然,有点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重伤失忆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裘三娘,难道对她产生了像亲人一般的依赖心理?不过,不能吧。说她懒,安于现状,这种程度的可以承认。而且,自己对白荷几个更像亲人。裘三娘嘛,一直不能找准定位。有时觉得她本性挺好,可有时她故意坏得让自己立刻远走高飞。 然后是一喜。裘三娘走了,自己当然不用回裘府。裘三娘撇下自己走的,应该也没理由向官府报自己是逃婢。似乎,自由的机会到了。 最后冷静下来,墨紫不由好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刚在望秋楼问过岑大掌事,这几日裘三娘只传过一次消息给他,就是把嫁妆和抬箱的人都准备好。裘府大小姐嫁到上都去这么大的事,没道理大家不知道。而且,裘三娘那点小姐脾气,自己还是有数的。嘴巴狠辣,个性刁钻,却是能放心交托事情的女子。既然答应了自己会解决收房丫头的麻烦,必定会做到。退一万步说,萧二郎才回到洛城。她猜,这次萧家的迎亲队伍,他是代表男方压场子的。他没走,就是卫姨太太没走,那么裘三娘也当然没走。 于是,在等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墨紫决定换回女装,走大门去。到门口瞧见裘府东大门上,贴着红艳艳两个喜字红灯笼,红对联,红得那个热闹。裘三娘的婚事似乎板上钉钉,将要进行到底。 墨紫叩响门环,听到一熟悉的声音透着门缝向外传,小心翼翼压得低沉,问是谁。 “二牙吗?是我,墨紫。”以往一敲,不管是谁,先开门迎,今天怎么了? 沉重的大门纹丝不动,旁边吱呀裂出一道,是平日里仆役出入的小门。 二牙探出半个脑袋,看到真是墨紫,咧着嘴冲她招手,“好姐姐,你可回来了,快进来。” 墨紫一走进去,就见二牙立刻将门关牢,又搓手又望园子的方向张望,很有点紧张兮兮的样子。 想到该接她的小衣也没出现,心头一跳,张口就说,“我离府才几日 ,这一踏进来,感觉生远得慌。二牙,有什么大事小事跟我先说说,免得冒然进园子就得罪人。” “姐姐,你感觉还真对。”二牙瞅着四下无人,想要扯住墨紫的衣袖,又不敢唐突,挠挠头,“三姑娘许了上都敬王府的三公子,你也知道的,咱就不说了。先说田大,前两日突然跑去跟四爷说年纪大了,希望能回家养老,就这么得了四爷的恩,当着我们的面烧掉他的卖身契,昨日干完最后一天,跟我们喝了好一通酒。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二牙说错了,这事她知道。 “今早,我上他家去送东西,可怪道,那院子已经空了,一人没有,跟鬼屋子样的。”二牙拍拍瘦骨小胸膛,尚有余惊。 “这有什么好怕的,昨晚喝完酒,今早就搬了吧。”田大是墨紫起用,替裘三娘办事的人。 裘三娘见田大忠诚,自己出嫁,张氏给的人又不能放心用,就叫他一家跟她去上都。田大平日嘴巴坏得罪过不少裘四的客人,被贬到门房也未曾收敛,但他是府里呆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在裘老爷面前当过跟班,不好随意打发。他自个儿要走,裘四哪里还计较赎身银子,赶紧当作善事,把卖身契烧了。田大得了自由,又有新的差事,哪会多留,当然上赶着办裘三娘交待的事去了。 “老小子走也不跟我再说一声,亏我当他自己的叔叔。”二牙这话虚伪。他在私底下,常怨和田大搭值被拖累,得不到近主子身边的机会。 墨紫心里明白得很,嘴上却说就是“不过,管他作甚?他走了,你好好干,很快就能升上去。” 谁不爱听自己想听的好话?二牙开心的傻乐,早忘了东西南北。 墨紫一瞧,差不多了,“二牙,你开关个门,怎么紧张兮兮的?” “管家交代下来的,说天一黑,就把大门下栓,来人一定要问清是谁,若没有帖子,一律不放进来。这不,我只好特别小心。这活儿真不好干,动不动就两面不是人。”二牙再度看看四周,稍稍靠墨紫近了些,很小声透露,“姐姐,这话我本不该跟人传的,是你我才告诉的。” 墨紫轻轻哦了一声。 “我不久前认了园子里的一个管事妈妈做干娘。”二牙是挺有想法,也挺有行动的一个人,“前日里,我到她家讨酒喝,她跟我闲磕巴,醉醺醺就说出了一件事。四房里的艾莲不是有了吗?我跟姐姐说,那不是四爷的种。偷汉子这种事,在寻常也算不上多稀奇。不过, 偷小叔子,肚子里那个也是小叔子的,那就不得了了。这种事若传出去,别说主人,连我们下人都跟着没了脸。不知道的,以为一个府里全没规矩,上下乱来一气呢。” 知道这件事的,暗地里恐怕也不少人。那裘五喜欢在假山石里可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此时会将它掀开来,除了裘三娘,她不作第二人想。不过,冒着毁掉整个裘府名声的危险,裘三娘这么做,真是为了她吗? 从二牙的只字片语,墨紫想不通。 装作很惊讶,她捂着嘴:“这事,不能吧?艾莲算得上半个主子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跟五爷……” “这事假不了,五爷自己都跟太太承认了。四爷这两日黑着一张脸,他身边伺候的挨了不少踹。我可是亲眼瞧见的,兄弟两闹的挺僵。五爷来,四爷就走。四爷留,五爷就不敢待。原本我还纳闷,对上这事,就全明白了。还有,大夫昨日来了两回。我悄悄问他,他光摇头,只说可怜。我估摸着,艾莲那孩子估计是落掉了。”二牙年纪小,该懂的,却一样不缺。 “你这话,前头就不对。五爷即便真喝艾莲有什么,哪能轻易就认了。这要弄不好,兄弟都没得当了。”墨紫继续努力深挖。她也可以问三娘,不过多问几个人总没错。 “姐姐又不知道了吧?五爷啊,看上三姑娘的大丫头白荷了。”二牙知道得确实比墨紫多。 轰——墨紫脑袋里炸了。什么?!裘五看上白荷?怎会?白荷从小在裘府里长大的,这么多年,裘五没打过她的主意,怎么突然就起了兴趣?且不说裘五受他娘影响,对裘三娘及其身边的人少拿正眼看。介于裘五的臭名,白荷不但常告诫她们在裘五面前一定不要挑眼,她自己也很小心装样貌无趣。分明太平了这么久,一朝颠覆。裘三娘究竟打算做什么? “说来也巧,要不是安妈妈让五爷踹坏了腰,至今还躺在床上,也轮不到我干娘在堂屋外伺候。她亲耳听见太太对五爷说,要是他不说实话,白荷那事就别想了。五爷似乎让白荷姐姐迷得不清,又仗太太宠他,什么都照实说。太太气得当场就晕了过去。四奶奶在屋里叫人,还是我干娘第一个进屋,将太太扶到里屋躺下的。”二牙越说越来劲,“姐姐,你说这事能有假吗?至于四爷五爷,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弟,这会子是僵,过一阵就好了。事情是不好听,可艾莲说到底,也就是个丫头,没名没分,如今孩子拿掉了,还不好打发吗?” “二牙。”墨紫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 “姐姐,什么事?”二牙忙问。 “你很聪明。我看你,也是要有出息的。不过,你既然叫我姐姐,我就教你。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即便是自己信任的人,也要懂得什么时候该闭紧嘴巴。这事万一真传到府外去,主子追查谁说出去的,万一查到你身上,别说你有一个干娘,就是十个干娘,也救不了你的小命。我如今听了就当没听到,你刚刚只给我开了个门,其它什么话都没说过。而且,再不会跟任何人说起,包括主子在内。这事就得烂在你自己肚子里。听懂了没?”是为二牙好,更是为即将出嫁的裘三娘好,最终是为了她自己好,墨紫口是心非也毫不脸红。 “姐姐……”二牙呐呐,却见墨紫一眼冷冽,就开了窍,忙躬身后退,“是,二牙知道了。” 墨紫不再多说,伸手摘了一个喜灯笼,转身往院子那边走去。 二牙怔怔望着墨紫窈窕的身影,狠劲一拍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果真,天仙儿的人。田大说的一点没错,二牙你就是个癞蛤蟆。” 翻滚着的黑夜,始终吞没不了大喜红灯笼的光,对提灯而行的人敬而远之。 不一会儿,突然又有几盏明黄的琉璃灯,急匆匆地穿过廊下,竟和喜灯笼是一个方向。 第90章落幕的戏(二) “谁?”守门的人皆胜于以往的谨慎。 “我是墨紫,三姑娘院里的丫头。”墨紫在园门外应道。 灯笼红的喜气,府里的人却没什么喜气。毕竟这家的主母正在盛火中,底下会看眼色的仆人又怎么会高兴起来呢?虽说,裘三娘的这门亲事好到不能再好,但她是嫁出去。和那些要继续留在这里讨生活的人反而远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外头?”门内苍老的女声冷得不近人情,“不知道吗?这两天内园的丫头不准出去,园门过午就落锁,除了爷们和随身小厮管事,一个都不能进来。” 墨紫听声音不熟,就统称一声妈妈。“我七八日前离的园子。家里有人病了,姑娘体贴我,许我几日家去探病。今日刚回来,并不知改了落锁的时辰。妈妈,且通融通融,放我进去吧。” “那不成!”里头的人一口拒绝。“太太的吩咐,谁敢不听。再说,我给你通融了,等会儿再来一个,我再通融?万一太太怪罪下来。你帮我担责罚?去吧,到外园里跟管事的说一声,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明日早点来。” “这黑灯瞎火的,让我自己在外头园子里呆一夜,怎么行?跟三姑娘说了今日回的,我明早回去,还不得挨姑娘的罚。我家姑娘就快嫁了,少不得需要人手帮忙。”墨紫今晚一定要进去,在门外如软磨硬泡。“好妈妈,放我进去吧。我自当孝敬你,忘不了你的好处。” “……”门里的婆子听到这话。显然有些动心,支了个脸大的门缝出来,“让我看看你怎么个孝敬?” 看来银子给少了还不行。非常时期,过路费也水涨船高。墨紫低头在腰间找装散碎银子的荷包,一时竟找不到。然后,才想起自己刚换上的裙子,荷包还在包袱里头。 于是,她将红灯笼放到一边。蹲在地上解包袱,一边又说道,“妈妈,等我找——” 话音未落,身前突然亮起明光,?当一声,园门就呼啦开了,立刻看门婆子在门里嗡声叫疼。 “贪得无厌的死婆子,把个门逞什么主子的威风!眼瞎耳背就赶紧买棺材板办后事,别在这儿污了主子们的脸面。看看清楚,你跟谁要孝敬呢?”墨紫身后有人恶狠狠骂道。 墨紫连忙抱起包袱站直,往后一看。 三盏明灯,四个人影。喘开门的,是个壮汉。说话的,是个中年管事。看得嬉皮笑脸的,是小厮齐书,让人但月亮拱着的,是裘府明四爷。 遇到最不想见的人了,墨紫心里嗷嗷哀叫。 看门婆子半爬半跪到门槛前。哭丧着一张老脸,“老婆子刚喝了一小盅,多是酒劲误眼,没看清是四爷回园子,爷就饶了老婆子一回罢。”说着说着,??啪啪自打耳刮子。 听在墨紫耳里,那声响可是实实在在,比她当初挨张氏的一耳光重得多,完全不像她还投机取巧。虽说刁奴该打,不过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跪着自己打自己,她看不下去,微微侧过脸。 裘四本就盯着墨紫在瞧,看她似乎不忍,就对婆子说道:“罢了。这回饶你,要有下次,就自己收拾收拾出府。” 那婆子磕过头,连声说不敢。退到一旁哆嗦。 其实,要说错,这裘府塞银子给好处是人之常情,也算不得什么大错。那婆子顶多就是今晚碰上了煞星,特别倒霉。 三盏发光的琉璃灯过去了,四个人也过去了。墨紫候在原地,想等他们走远一点,再继续她的红灯照耀,小步前进。 偏偏,不如她意。 “还不跟上来?”裘四催一声。 墨紫一听他叫她,头皮就发麻,全身僵硬。跟上他干嘛?他要回春归院,她要去三娘的小院,根本不同路。 “四爷……”她双手也抱着包袱。脑袋里起风轮子,想转个主意出来。“墨紫今日已经回来迟了,要赶回姑娘那儿去。四爷,你走你的。” “你姑娘在我母亲那里,而我正要去,走吧!”裘四回身,仔仔细细瞧看那个想要隐藏到影子里去的人儿。 无可否认,墨紫最先上他心,是因为才情。但现在,他发现,他也很满意她懂分寸。在人前,低头小心着,不惹人注意。这样,就不会红杏出墙吧。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就怒火中烧。 艾莲这个女人,他虽说不十分宠爱她,却待她也算不坏。谁想,她竟跟自己的亲弟弟作出这等下作的事来,还想赖个孩子给他。 他不介意外头包养的那几个跟别的男人耍,因她们本就是烟花女子。但自己房里的,就得忠于他一个。 即便他很少碰,甚至几乎不碰。他不喜欢大字识不得几个,毫无才情的女人。他的妻,很聪明能干。 却是在整治内宅上,与情趣完全无关。别说琴棋书画,连看本百家姓都吃力。他的收房丫头,狐媚子一个,在床上取悦过他一段是日,但她的无知也令他很快厌倦了。 和不求上 进的五弟不同,他认认真真读过书,考过童生,但那些圣贤书并不是有兴趣就能变成满腹才华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读书的本事,就开始结交读书人,跟他们逛青楼,和懂诗读词,批琴韵棋的花魁们喝酒睡觉,学士子们包养那些颇有才气的女子,好像这样他就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个。 也不知是否要将她收房的事说出去了,墨紫看着前方似乎刻意跟她和裘四保持距离的齐书三人,暗自苦笑。 裘四在裘府里是个不苟言笑的主子。从外表上看,绝对瞧不出他的生活极为放荡。 裘三娘曾这么形容她的两个弟弟:老四是秀才心思假商人,老五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可谓一针见血。 “家里人可好?”从江氏那儿听说她回家探病,已经是数日前了。 墨紫此时也没什么辙,“老老实实”撒谎,“托四爷的福,挺好的。” “听说是干亲?”了解刚刚开始。 “是。”不该扯的,不扯。免得说多错多,将来圆不了了,变成难。 “你平日爱读些什么书?”裘四自己没本事念,却喜欢别人念。 跟贾母问林黛玉似的,墨紫心里别扭,肯定不能让他满意,“回四爷。墨紫不读书,只是识得几个字。”多么标准安全的答案。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哪知裘四接着来,跟赶鸭子上架一样。 “完全一窍不通。”他喜欢有才情的女子,那她绝对不属那一类。 墨紫发现身旁的人靠近的时候,已经太晚。不及惊呼,裘四推着她贴回廊白壁。她手里的灯笼掉到地上,很快让火烧着,大红成焦黑。灼星子浮起来。 齐书转头瞧见,忙识趣得转回去,却叫另外两人加快脚步,好像他主子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三盏灯晃得那叫慌不择路。 别说那三个,就连墨紫自己。也怀疑裘四是否要学习他老弟。那样的话,她就得有觉悟了。 什么样的觉悟? 当打主子丫头的最低觉悟!当逃奴的最高觉悟! 墨紫没有说话,但她的脸微扬起来。已经无法再低眉顺目了,只有直视对方,才能知道对方的意图。 裘四一手握紧墨紫的肩,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轻抬。天上无星月,廊里没有光,但他依稀你能看出她五官的轮廓。 “墨紫,你不但会讲故 事,还很美。” 墨紫想跟他说,她只会一个故事,而且要说美的话,他老婆很美,他小老婆也很美。可她开口之前,手已经抓到裘四的手腕,用力地将他的爪子从自己下巴上挪开。又往下矮了半寸,向旁边横行,让肩膀重获自由。 “大黑夜的,墨紫连四爷的正背面都看不清,四爷就别拿墨紫说笑了”好了,她使了一招不懂声色,装傻充愣。他要再来过份的,她就要摔他了。 裘四突然笑了出来,真又朝墨紫闪躲的方向跨进,“丫头别羞,爷今后会好好宠你,只要你能这样一直逗爷开心。” 骂他奶奶个熊!谁羞了?谁要他宠了?还有,谁那么白痴一直逗他开心了?他说的话,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好笑啊。墨紫转身要跑。却被裘四抓住了衣袖。 调戏?调戏! 墨紫抬起脚,打算要踢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呃?是不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四爷,太太那儿催您快过去。艾莲的娘闹得不行了。” 齐书半道遇到主院派来的管事婆子,不得已,折返回来打断主子的“好事”。 “她娘闹什么?女儿败德,坏了我脸面,我还没问问她娘怎么管教的。”裘四闻言大怒。 墨紫趁机抽出自己的袖子,躲进漆黑之中。 齐书附和到:“可不是。她老子倒还明些事理,跪在那儿一声不吭。她娘整个破皮发疯的货。不知怎么闯到太太院子里,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谁上去劝,她就是说要撞石头寻死。” “齐书,我马鞭子你带着了?”裘四大步往主院走。 “爷。带着了。”瞧他,多机灵。 墨紫蹑手蹑脚,刚摆好姿势。 “墨紫,跟爷我瞧瞧热闹去,” 谁想,人根本没忘了她! 第91章落幕的戏(三) 啊—— 听到那声凄厉惨叫的时候,墨紫正纠结与到底要和前面裘四保持多远的距离,才能既安全,又不会让路面的高高低低绊一跤。 她的灯笼只烧剩了焦竹架子,现在唯一的照明,只有齐书手里那盏灯。这个时代,即便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也不可能到处点着灯。尤其,裘府如今财力内空。光鲜的豪宅大院之下,已有衰落迹象,开始了能省则省的日子过法。 不过,墨紫看来,张氏能费大钱为儿子建马道,省这些小钱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四爷……”也听到惨叫声,齐书毕竟年纪还小,手里灯盏抖得悉悉索索响。 裘四咄一声,“女人的叫声,你小子抖成筛糠,这点出息!” “四爷,不是……”齐书想说那声音凭空来得太突然,又大夜下的。所以才毛骨悚然。但又想裘四的公子爷脾气,说了也没用。 “你跟着墨紫丫头学学,她一个女人都比你胆子大。”裘四往后看一眼,发现墨紫离得他有些远,便拢起眉。 “小的是没出息。”齐书自贬身价搏主子欢喜,又笑嘻嘻讨好道,“小的可学不了墨紫姑娘。爷能放在心坎上的人,小的得当菩萨敬着拜着。” “你小子这回拍爷的马屁,算是对了地方。”裘四听得很顺耳顺心。“等爷洞房那日,封你个大红包。” 两人说话也不注意压低了,以保护自然环境。而且,受不了他们自说自话,墨紫厌恶地想要大吐特吐。齐书拍马屁,裘四说他拍对了地方。敢情裘四自认是匹马,齐书拍他的屁股,他还乐?这对话水平,真是狗屁不通,弄得她一边厌恶一边偷笑。还好是大晚上,不然让人瞧见,得当她抽风。 转过回音壁,眼前一亮,主院里灯光似火,烧旺了顶上一片夜,如同白昼。 齐书上前拍门。 墨紫更退远几步,可不想和裘四前后脚进去,供人茶余饭后的话柄。通过齐书和管事的举止言行,她发现尽管她自己压根没点头,裘四的心思却已经从闷骚升到明目张胆,志在必得了。像裘四这样的纨绔公子爷,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有什么。以为收个房娶个小,对一个地位卑微的丫鬟来说,是天上掉馅饼,不可拒绝的,也不容拒绝。 圆月弓门哗啦打开,里头的小丫头看到齐书和裘四,扭了身就急传。“四爷来了!四爷来了!” 怎么不喊救场的来了,救命的来了?墨紫垂眸撇嘴, 神情满不屑。 裘四这晚对她终于表现出了一种迫切,但她清楚那可不是叫做/爱的感情,顶多是建立在新奇上的占有欲。 裘四侵占性的肢体语言只说明他用高高在上的身份想压她屈服,而不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俯首称臣。可以想像,她要真不幸落在他手上,独守空房,新人笑旧人哭,没名没分的悲凉,会一桩桩成就她的命运。 她能想到法子对抗,当然不会是一般的收房丫头,任劳任怨。单她最大的问题在于那张卖身契。重伤时,裘三娘逼她签。她硬撑着一口气,跟裘三娘讨价还价一刻钟,一条条改。死契,改了活契。卖断终身,改了买断十年。只管饭,改了有月钱。生死有主,这条废了。可卖于人牙,废了。等等,等等。 不可自赎,可转让他主—— 裘三娘同她玩花招,看她快翻白眼。已经目力不清的时候,将最后一条曲意诠释,骗她摁了手印。 她为什么没发现?不,她警觉了。但她只来得及补充一点,转让权利最多只有一次。 因为最后一条太长,她没时间想清楚,而只想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只有力气加一个但书。 不可自赎,她就算有再多私房钱。也得凭裘三娘的心情,或者等到十年期满。 可转让他主,和卖给人牙子这条不一样,可本质上差不多,附注这么说道:在裘三娘全面衡量下,有权同另一方财力权利相当的人进行等同墨紫价值的交换。而价值的计量,可由双方请三个德高望重的人来裁定是否不等同,转让不可继续。若有两人裁定为不等同,墨紫可以撕契走人。 墨紫醒来后,听裘三娘念到最后一条时,差点没再次晕死过去。虽然加了个只能执行一次的但书,但只要裘三娘发狠,把她转让给虐待狂什么的,她就完了。那三个德高望重的人,定义很模糊,而且由双方请得,不是墨紫自己请的,花点银子就能搞定。 在她昏迷时,这份契找了保,送了官,加了官印。原件由裘三娘保存,副本和那份裘三娘是户主。添了她名字的户籍和副本一起给她一份,如今她出门就一定要带着。不然可能当作身份不明而被抓去吃劳饭。 这年头,买通官府,伪造户籍身份,可以。不过,像她一个没背景没关系,过去不清不楚的难民,并不容易。而且,大周管理奴婢的法例很严苛,一旦上了官府名册薄,除非主家自动放人,否则逃走也不能脱离奴籍。被抓到的下场,那才真是生不如 死。 墨紫在考虑成熟后认为逃跑是下下策。她需要一个稳定期,建立起独立所需的一切。 即便她逃到别国,赚钱就会引起人注意,引人注意就会问她身份,她一个孤女终究要依靠一份支撑的力量。现实远远没有想像那么美好,比较之下,裘三娘,第一个是个女的。第二个是个重利的商人,对她有考验,也有好处。 事实是,裘三娘在明里压着她,她却在暗中压制了裘三娘。裘三娘时而感觉到,因此才来刁难。但作为一个大小姐的骄傲,裘三娘的刁难都是正面来袭,倒让她多了制胜的机会。 自赎,断了她用钱买自由的念想,那不算什么,大不了熬个十年。转让,是裘三娘最厉害的一招,拿捏着她的喉管,随时不让她呼吸。裘三娘没有权利让她死,但绝对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墨紫步步为营,在乖丫头和倔丫头之间,常常往前者倾去,也是顾虑到转让这条。 “你谁啊?”守门的小丫头把她八千里外的思绪叫回来。 墨紫一看,裘四和齐书早没影了。心下松口气,刚想溜回小院,突然从旁边的柳树后摇晃出一个黑影。直往她身上扑来。她让开不及,撞到一处,那黑影就伏在了地上。 墨紫吃惊后就纳闷,她有那么厉害,居然把人反弹不算,还一趴不起? 小丫头哟了一声,很机灵,帮她提了灯来照,还好奇地问:“这又是谁?” “我不知道。”墨紫对裘四说的是真话,大黑夜里的,连正背面都分不清,怎么看得出谁是谁。不过,现在那人是合扑在地,面朝下的。 “啊!”小丫头突如其来后退几步,指着墨紫的裙子,吓得脸白眼圆。 墨紫低头一看,景蓝碎花裙上一片鲜红。可很快被灯光熏暖,渗入蓝布里,不在醒目。伸手摸了摸,濡湿的,可身上又不疼。 “你……你流血了。”小丫头惊慌失措要往里跑,“我叫人去。” 墨紫赶忙拉住她,“别慌,流血的不是我,多半是地上这人。你替我提好灯笼,我把人翻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然后你再叫人去。” 小丫头乖觉,真将灯笼挑近了。 话说得镇定,墨紫心里也奇怪。等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把人面朝上。刚要看看是什么人,就听小丫头倒抽口气,灯光一下子没了。 墨紫抬眼就望,只见小丫头仓惶往门里跑的背影,“喂,你等等啊, 跑什么?我还没看清楚。” 这丫头见鬼了?墨紫没好气。 还好,门口挂着两个气死风灯,到这地步,她也不在乎多费点力气。将人转了一百八十度,自己换到另一边去瞧。立刻,听到自己抽了口气。 摇曳的灯打着摆,因为气死风。光好好亮着。然而,那张脸看起来很像鬼。纸白蘸青的肤色,赤红的眼圈,粘稠成海藻的乱发,但真要说起来,鬼是不会流汗的。偏那人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滴滴往发根里坠。一身素白的单绸裙,也就是平时睡觉穿的内衣,上面绽放着血色的梅花,看得人有些触目惊心。 墨紫见过她几面。在裘府的一众丫鬟中,她的容貌很出挑,一双眼会说话,小腰细得盈盈柳枝,举手投足皆媚。 人们说,上天赋予女子美貌,不会毫无用处的。 果然,这女子虽一出生就是奴婢。但她的美貌助得她得到了荣华富贵。她甚至有点小聪明,如果用得好,再耐心一些,这份富贵本可以更长久,摆脱卑贱的身份指日可待。 可惜,她的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馍馍,这么一个道理不分美丑。 艾莲啊! 多美的名字,在清晨最好的时分采摘下来,如今露珠未干,魂丝根根剥离似的,花已凋残了。 第92章落幕的戏(四) 墨紫咬住唇,自己这时该离开的。艾莲虽然睁着眼睛,却无神,一看就知道处于恍惚的精神状态,根本理会不了自己。 但,她的脚就跟敲了钉似的,在原地动不了。 二牙说,艾莲的孩子没有了。 她听到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如果艾莲和裘五的奸情让张氏知道,而又确定孩子不是裘四的话,这个结果是完全可以预见的。只是,她忘了,古代人流的技术和现代差太远,不考虑孕妇的身体状况,纯粹利用药物的作用将腹中的孩子打掉,那几乎和打命没什么区别。 看艾莲的脸色和裙上惊心的血渍,显然是流产后的大出血。她在这方面一点没有经验,可她两世读的书都不少,大众普及的理论还是懂的。孕妇的生产和小产导致的血崩,即便在现代医学条件下,也是有生命危险的讯号,更别说这个时候了。 “艾莲。”且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如何,同样身为女子,对方已经落得如此凄惨,也不曾对自己有害,墨紫到底于心不忍,“你该躺着静养,我背你回去,可好?” 艾莲原本神志不清明,眼里只盯着前方的圆月拱门,听到有人同她说话,这才费力将视线拉了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想不起来,但不要紧。“我要见……太太!” 说着,伸手抓住墨紫,死死不肯放。 那指甲,大红凤仙花汁染过,褪得斑驳。 “等你身体好些,再来见太太不迟。”墨紫知道那纯属安慰。齐书说过艾莲的爹娘到张氏这儿来闹,一定是张氏要打发艾莲出府。 “别说这种话。”有些事,即便清楚是无用功,也要做,“你现在身子弱,不宜走动。大夫不是来瞧过你了?只要好好吃药——”手臂吃痛,艾莲的指甲掐进她肉里。 “少哄我!”声音凄厉,脸色凄厉,目光凄厉,好似吃人的恶鬼,“快……快去叫太太!” “就算见了太太,你又能怎样?”安慰是敷衍,无用功没有奇迹,墨紫无可奈何问艾莲。 “……”艾莲痛苦地闭闭眼,再睁开是不甘心。 但她未及开口,门里就跑出来几个丫环仆妇。领头的,夫家姓周,安婆子下头的管事媳妇,长得大手大脚,像男人一样孔武有力。 她带着人过来,一开口可不是墨紫的好声气,“太太说了不想见你,你便是爬过来又如何?” “一定……要见上一 面。艾莲以前还是太太身边的丫头时,给了周嫂子不少好处,却未曾让嫂子帮过什么。如今还请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替我跟太太通传一声。”收回掐着墨紫的手,艾莲试图伸向周家媳妇。 “真是没羞没臊的贱骨头,满嘴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好处了?就算你说得对,以前我们都是太太院里的人,我跟你相处还不错,可自打你以为自己是半个主子,眼里哪里还瞧得起我?怎么?如今出了事倒了霉,倒想起我来了。” 鼻子哼得一头高,周家媳妇冷笑声连连,“艾莲,我实话跟你说了,太太正被你老娘气得不打一处来,叫四爷让护院家丁们过来把人扔出去呢。我为你好,还是乖乖回去,拾掇拾掇赶紧跟爹娘出去吧。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就别妄想继续待下去了。太太肯,两位奶奶还不肯呢。” “我娘……在里面?”怪道出来时身边不见爹娘,艾莲大吃一惊,这下更要进去了。 “还有你爹。你爹老实人,不吭气。你娘——”又是哼哼,眼缝里鄙视,“果然一对好母女。” 墨紫缓缓站直,心想这周家媳妇真会火上浇油。 “你们俩。”周家媳妇这时没空留意到墨紫,随手点了两个仆妇,“把人抬回去。手脚小心点,别磕坏了姑娘的虚弱身子。还有,自己的嘴巴关严实了,今夜里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不……我不走,让我……进去!”双手双脚让人抬了起来,艾莲吃力得挣扎。裙片被弄展开来,身下全红的。 本不该走大门,却走了。本不该碰上裘四,却碰上了。本不该看地上的是谁,却看了。本不该留下来,却留了。那么,本不该干涉,要是干涉了,运气难道还能更背? “让艾莲进去吧。”墨紫听到自己的声音。 十分冷静的声音。冷静之下,有慎重。 周家媳妇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墨紫身上,一眼就认出来她,“哦?这不是墨紫姑娘吗?大小姐今晚上来用膳,太太和奶奶还问到过你。瞧你提着包袱,刚回来?” 周家媳妇听到的话,知道的事,很不少。因此,对一个二等丫头,表现得过度和善。 “是。听说姑娘来了太太这儿,怕不够人用,就直接过来了。”墨紫心里明白,可以忽略那份别扭的感受。 “真是贴心的丫头,难怪主子们都疼得紧。”一张脸两张表情,转而斜睨挣扎着得那个,“艾莲,你要似墨紫一般乖巧本分, 何至于落到今天田地?本来不是挺好的事,你替四爷延续香火,又多个妹——” “周嫂子,府里规矩多。有些事,没一定的,不要轻易与人言。”墨紫抿抿唇,目光淡淡敛起。 “我可真是犯糊涂。”周家媳妇作势打嘴巴,“只是你刚说让艾莲进去?这不好吧。太太亲口给的话,我要是办得不妥,那可了不得。” 墨紫拉着周家媳妇走开几步,轻轻对她说,“艾莲的爹娘在太太跟前闹,要不让艾莲进去,里外不得安宁,到时可不是交待闭嘴就能堵口的事。再说,你瞧瞧那艾莲这么挣扎,万一半道咽了气,闹出人命怎么办?虽然理在咱们这边,可裘府的名声就完了。她一定要见太太,可见着了,还能怎样?她自己做的丑事,还能否认了不成。多半,就是因为她是从太太身边出去的,如今府里不能待了,总要见上太太一面才肯死心。咱们不能硬来,该软捏时就软捏,不然越闹越大。这院门一关,除了艾莲一家三口,咱们人多,怕她怎的?” 周家媳妇觉得墨紫说得极有道理,出了这种事,能安静解决是最要紧的。 于是,她说道,“要不,我按你说的,再去问问太太的意思?” 墨紫点头,“周嫂子,辛苦你。” 周家媳妇吩咐其他人等着,自己一人去见张氏。 墨紫走到艾莲身边,叫她别再乱动,“血流得快,死得快。” “你……是墨紫?”艾莲停止了挣扎,其实,也没了力气。 “我是墨紫。”认得坦然。 那双有些涣散的瞳眸游移了一会儿,最终定在墨紫脸上,“别……像我那么……笨。” 墨紫怜悯地望着艾莲,不言不语。 艾莲露出一丝苦笑,“你……果然比我聪明。” 按分钟来算,大概五分钟后,周家媳妇回来了。 她冲着墨紫点个头,对艾莲仍不客气,“太太发了善心,允你见她一面。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前头,你要跟你老娘似的瞎胡闹,才不管你身子好没好,今晚上就会被抬出去。”警告完了,才让那两个仆妇抬了艾莲进院子。 墨紫离得她们不远不近,也跨过门槛。到这时候再溜,已经晚了。干脆瞧瞧这场由裘三娘策划出来的戏,究竟如何收场吧?反正,到这会儿,她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知道将艾莲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跟自己要被收房有什么关联。 穿过冷清 的小花园,到了堂屋门旁窗下,墨紫看周家媳妇等人都进去了,往里一看,屋里人可不少。张氏,两个儿子两个媳妇,裘三娘,还有各自的贴身丫头们,管事和仆妇们,围了一圈。 情况没有墨紫想得那么糟糕,在场的都是心腹。要不是夹了个裘三娘在里面,可以形成统一战线,将弟弟偷吃哥哥女人的家丑轻松压下去。纵然日后有人捕到风声捉到影子,对裘府百年之名也不痛不痒。 裘三娘见艾莲被放平在地上,艾莲的老子娘冲过去,引出一阵哭嚎,就假意端起杯子,垂着眼喝茶。 这个艾莲,来得好啊!不早不晚,太合她心意了。 一方雪白的帕子从旁边递过来。那只手,如文竹秀丽,却不柔弱。 “回来了?”裘三娘接过帕子,点朱唇,启开一抹笑。 谁也瞧不见。因为,那帕子挡得恰到好处。 “姑娘挑的好位置来坐。”有那抢天动地的一家子,还有裘三娘就坐在离门最近的方椅上,墨紫混进去,没人看她一眼。 要不是她递了手帕,引得裘三娘开口说话,让本来盯着屋子中央的白荷绿菊回眸,大概还能在她俩眼皮底下隐身上好一会儿。 “我挑的是好位置,你挑的是好时候。”裘三娘微微将头后仰,声音很低。 “姑娘……”墨紫对白荷绿菊笑了笑,感觉上久别重逢的喜悦,无法掩盖对裘三娘做法的难解。 “安静等着吧。”裘三娘说道。 白帕子递了回来,没有一滴茶渍。 第93章落幕的戏(五) 不知何时,门窗都关了,灯火烧得明亮,空气似乎稀薄,屋里的人都能感觉热。 “哭什么哭?还嫌事不够丢人,是不是?”张氏抓起杯子摔在堂中,碎瓷几乎擦过哭得忘我的三人。 “太太,您可不能听人乱嚼舌头。我女儿从小在您身边伺候,难道您还不清楚?这丫头长着一副好相貌,可什么时候都是本本份份的。要不是这样,您也不会把她给了四爷。咱别的不说,那孩子——”艾莲娘袖子抹泪,说话用喊的。 “住嘴!”张氏也喊,“听人乱嚼舌头?有凭有据的,我怎么冤枉她了?艾莲,你自己说给你爹娘听,别当我多委屈了你。” 艾莲双手将自己爹娘拽到身后,借两人的力跪在地上,咚——给张氏磕了个重头。 张氏面无表情,眼中毫无怜惜之意。 “太太,艾莲来见你,不为别的,只把该说的都说清了,即便死了也瞑目。”本来气虚体弱,说话好似喘不上气的艾莲,突然好像有了股子力气。 “你可别说这种话,让人听了以为我要逼死你一样。这丑事是你自己认了的,药也是你自己心虚抢着喝的。我给你请了几回大夫,你应该清楚得很。”张氏铁石心肠,对这个玩弄她两儿子的女人,恨不得立刻弄死了作数。 “丑事?”艾莲呵呵一笑,面如死灰,看上去好不诡异,“上回太太和奶奶问我,哪里容得我不认。对,我和五爷是私通,可一开始,却是五爷趁我醉了,用强的。我一个弱质女子,能抵得过他的力气吗?” 顿时,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她们对艾莲的话信得多,疑得少。裘五干这种事,在府里也不是一两回了。大多数丫头泪往肚子里吞。有一两个坚贞的,寻了死。还有一些便死心塌地跟着裘五。 “你如今说这话,能让我相信?艾莲,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对你跟自己女儿差不多。你娘也说了,我把你给了明儿,就是为了替你寻个好归宿。正儿若强迫了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张氏的反应很快,犀利的眼神扫过那些心思动摇的丫头仆妇们,压得她们低头不敢有想法。 “太太,你真能为了一个丫头惩罚儿子的话,五爷也不会像今天这般为所欲为了。”艾莲如今想什么说什么。 “你这个放肆的小贱人!”张氏大怒,“亏我将你放在身边多年,手把手地教你。敢情是养了一条毒蛇,竟让你反咬一口。你说一开始是正儿强迫的,那之后呢?分明是自己不要脸勾引主 子,还敢狡辩。” “丫头就不是人吗?丫头的命就贱吗?明明错不在我一个,您却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护得滴水不漏,想要我自己背了黑锅。好太太,这个世道还有天理,你小心。”艾莲的目光从张氏移到了裘五脸上。 裘五和她对了个正着,心虚得看往别处,却望见了白荷,立刻忘乎所以抛过去一个讨好的笑。 艾莲顺着裘五的目光,也看到白荷,转过头来对张氏冷笑道,“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五爷还念念不忘某个人。太太,这回可一定瞧清楚了。死了朵莲,又开了朵荷。也别以为谁都似我这般窝囊,任人作践。我爹娘是这家里的奴才,还有弟弟妹妹靠他们养活。那一个,你不捏着卖身契,就别想为所欲为了。” 张氏也看出艾莲说得是谁,见小儿子真是不分场合失魂落魄,心头恼火,暗地掐了裘五一把,狠狠瞪他。同时,她突然警惕,艾莲这贱丫头说得还真不错。裘三娘的丫头们,个个可不是好拿捏的。替儿子收进房简单,以后要生多少枝节,那可就不知道了。她一直处心积虑要赶走裘三娘,正是惧怕她的聪明能干会分薄自己和儿女们的财产。如果留了丫头,而且还是两个丫头,弄不好裘三娘会在暗中算计她。 “艾莲,你少说两句吧。出了这事,你继续留在府里徒惹人闲话。倒不如随爹娘出去。养好身子,也得了自由。太太心慈,待你出府,就到官府销了你一家的奴籍,还给了你爹娘一笔银子做小买卖。”江素心见张氏不说话,就出声来劝。 “四奶奶一向可心的人儿。只是艾莲不懂,真可心还是假情意。”艾莲拼了一条命,不是来讨饶的,“我这头有了身孕,你那头就给四爷纳小。不知道的,说你贤明大方。我却怎么看,是怕我生儿子,连个蛋都生不出来的你将来没好日子。横竖你稳坐着正室,四爷娶多几房,你就等着她们互相斗,自己捡现成的。” “你……”江素心何曾让人当面这么指戳过,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劝你小心。要赶走狼,却引来了虎。我艾莲是爱耍心眼,自以为暗地争宠,可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我还不够聪明。都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不叫的狗咬人就死。那些个冷冷淡淡,装乖卖甜的,只怕四奶奶反被算计了……去。”仿佛遭了痛楚,艾莲皱紧一张脸,汗水如珠。 江素心神情一怔,视线往裘三娘那边看去,发现墨紫也在,眸中寒光闪过。那么一个低眉顺目的丫头,她不是没见识过厉害。 “够了!”裘四沉声,“这儿可由不得你放肆。” “四爷……”艾莲流了泪,“艾莲所做一切,只为能留在四爷身边。如今事已揭露,艾莲可以怨任何人,唯独不怨四爷。但求四爷垂怜,待我死后,为我烧串纸钱焚柱香——” “无耻的小贱人,有何脸面要求我儿。”张氏呸一口,一招手,叫了几个壮妇,把人弄出去。 艾莲绝望地闭上眼睛,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艾莲的爹见女儿不省人事得让人抬着,老泪纵横,拉着还要说话的老婆就走。 “太太,你可不能这样对待我们艾莲。”艾莲她娘的声音极其尖厉。 裘四扔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废话少说,今晚就收拾好东西,给我出府。到了外面要是敢多嘴半个字,别忘了你们一家子的卖身契还在我母亲手里。” 艾莲她娘接住,打开一看,少说二百两的金锭子,眼泪立刻就干,忙不迭点着头走了。 “明儿,我给过银子了,你何必再给。那丫头作践,死了都活该,如今倒似我们欠了她的。”张氏不满地抱怨道。 “花钱消灾,息事宁人,罢了。”裘四是被闹得不耐烦了。 “娘,算了。那孩子没准是哥的,好好得就被你弄没了,就当补偿也好。这事已了,是不是该帮我问问三娘白荷——”裘五心心念念都是美人。 张氏气得给了裘五一巴掌。那是她第一回打儿子。 没多少人同情捧着脸嗷嗷叫的裘五,包括五奶奶在内。 张氏下决心不理裘五,一拍桌子站起身,神色威厉,看着一干人等。 “我今晚上定下新规矩,从今往后,府里的丫头不能给主子收房做小,否则一律卖了或赶出去。” “娘——”裘四皱起眉。 裘五忘了叫疼。 “不想看你们老娘气死,就别再多说。”张氏一抬手,转而对两个儿媳妇说,“你们要给相公纳妾,可以。到外面去找正经人家的姑娘,相貌不紧要,最紧要人品好。” 江素心心里本来就有点后悔墨紫一事,听到婆婆的话正中下怀,忙和五奶奶起身,福身答是。 “三娘啊。”张氏见威慑住了众人,心里好过些,面对裘三娘的脸色稍霁。 “母亲。”裘三娘也起了身,没什么表情。 “不早了,你后日一早就要出发, 赶紧回去休息吧。我本来还想多给你几个大丫头,可敬王府的规制是四个,不能让你一嫁进去就坏了规矩。好在白荷绿菊,墨紫小衣都能干,有她们四个陪嫁,我放心得很。”张氏被艾莲说的话点醒,无论如何,裘三娘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留在裘府,否则后患无穷。本来她考虑到裘四的心意还犹豫,但如果留了墨紫,走了白荷,裘五势必不肯,怨她偏心。因此,索性墨紫白荷都不要了,免得亲兄弟再翻脸一回。 “母亲说的是,那我先行告退。”裘三娘微福了身。 墨紫也随着蹲身低头。她的角度,正好看到裘三娘翘起的得意嘴角。 一主三仆一路无言,走回了小院。 绿菊仔细上了门栓,回身走进裘三娘屋里,就长吐口气,“我的妈呀,终于谁都不用被收房了。姑娘,你怎么那么定神?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艾莲把话说得那么明白,那两位要听不懂,就是傻瓜了。我猜张氏本想成全四弟,不过我五弟别的不会争,女人是一定要争的。一碗水要端平,她只能两个都不要。否则已经出了个艾莲的事,再放白荷墨紫在她眼皮底下,真会短她的寿。”裘三娘开始褪头上的簪子。 白荷铺着床铺,转脸笑说,“还是姑娘料事如神。这下可好,咱们一个不少,陪姑娘出嫁。” “墨紫?”裘三娘挑眼来看站着不动的人,“解决了你的麻烦,怎么不夸我几句?” “姑娘虽然料事如神,只是这做法未免——”血腥。 “管我用什么方法,能达到目的就行了。”裘三娘眉梢高起,“墨紫,你让我帮你回绝的时候,应该早想到才对。我裘水云可不是你,爱在袖子里捏拳头,敢怒不敢动。” 墨紫突然一笑,眉弯如月,“谢姑娘解墨紫之难。” 主仆,仆主,真是各有高下。 第94章一穷二白(一) 喜乐吹翻了天,爆竹生花,鞭炮?啪乱跳,一群小孩子在裘府门口嘻嘻哈哈瞧热闹。五六十匹高头大马呼呼喷气,二三十驾红桐木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大红双喜字贴得漂漂亮亮。马神气,车精神,人更威风。 那些在马上的人,个个佩刀,乌衣瑞带,红披风蹬马靴。周围那么热闹,他们却勒着马绳,坐得笔直,目不斜视,绝对训练有素。 突然,一名穿粉裙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跑到领头那匹浑身黑亮的马前,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样子。 “二爷,玉夫人找你。”说完,拔腿就跑了回去。 缰绳一紧,黑马呼一声,整个转头过来,迈着四蹄,到了车队中一驾车前。男子轻喝,停了马,跃下来。面廓棱角分明,鼻高眉浓,黑眸亮如星辰,一副昂藏身材,正是那萧二郎,也就是敬王府的二公子。 “玉姨,找我何事?”他在马车外问道。 “我估摸时辰差不多,新娘子快出来了,你跟我到门前和亲家说几句临别话吧。”卫琼玉从车上让两个丫头扶下来。 “……”萧二郎并不情愿,但长辈的话不好忤逆,更何况他是打着省亲迎亲的幌子跟出来的,如今密旨虽然完成得顺利,为了避开怀疑,还是要以新姑爷二哥的身份逢场作戏。 突然,一道鹅黄的身影小跑着过来,武将的本能令萧二郎立即做出相应的对策,向右一大步,挡住卫琼玉的马车。 “慌慌张张,跑什么?别惊了喜车。”他受爹娘托付,最先要照顾的是玉姨,可不是尚未过门的亲家。 “墨紫不曾慌,只是怕误了姑娘出门的吉时。”小跑,却不喘,声音就带着甜笑。一抬脸,容颜如明珠璀璨,却在看到萧二郎后,一瞬即逝,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丫环模样,“奉老爷之命,请亲家姨夫人进去一叙。” 萧二郎第一眼只觉得面熟,还未曾想起来那日在慈念庵见过,倒是这丫头的名字让他有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心道,哪儿来那么多些人姓墨,全凑到他面前了,是不是? “二郎,你别把这儿当校场,虎气煞煞地吓到人家姑娘。”卫琼玉推开萧二郎,“我们是来迎亲的,不是来抢亲的。” 这卫琼玉究竟是什么心性且不论,声音表情对谁都亲切,爱讲个笑话,极易讨人喜欢。身后两个丫头笑如银铃,她不说没大没小,反而自己也乐得抿开嘴。 “玉姨。”萧二郎不满卫琼玉的说法。 卫琼玉懂得适可而止,握了墨紫的手,啧啧赞上一声,“瞧瞧这人儿,漂亮得跟仙女似的。” 因是裘三娘的大喜日子,作为她的陪嫁丫头,也要特意打扮过,替姑娘争面。绿菊早做好了四身春裙。 就见墨紫,穿着鹅黄新粉蝴蝶展翅裙,柳枝丝绦百结高腰带,束袖小口金盏花臂,弧形领灯笼襟罩透明云纱。乌发如缎,用粉黄的发带扎了两边,俏皮可爱。真是,裙比蝴蝶人比花。从头到脚,一个金银玉的首饰都没有,却半点不显寒碜,有高门权家出来的落落大方。 一个二等丫头便如此,小姐还得了?卫琼玉心中的不安,稍稍定了一些。也许,这回她是选对了人。 墨紫听了卫琼玉的夸奖,忙谢过,说道,“按规矩,姑娘出阁,姨夫人是不用跟我家老爷见面的。只是,送嫁的人选有了变动,想事先同夫人商定,免得您觉得突然。” “哦?这样的话,倒是非见见亲家老爷不可了。丫头,你在前头带路吧。”送嫁之人是代表新嫁娘的娘家,选得不好,不但新娘子就丢了脸面,而且公婆,妯娌,甚至仆人们都会瞧轻了去。好歹是她卫琼玉选的,裘三娘的脸面,如今也是她的脸面。 “玉姨,可我要跟去?”萧二郎对卫琼玉是尊敬的。 “墨紫,二郎跟去可方便?”男女有别,尤其一个是未过门的弟媳妇,一个是未娶妻的二伯爷,总要避嫌。 “姑娘在内园里,等老爷跟您商量好了,才出来。二爷若是负责一路上的食宿安排,跟您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了。”墨紫恭顺答道。 “如此甚好。二郎,你我同去便是。”卫琼玉让萧二郎跟上。 墨紫在前面领路,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心思却回到前夜。 “得你一声谢,可不容易。白荷,绿菊,帮我记记好。哪天,墨紫姑娘在背地骂我,你们就把这事说上一百遍,找回她的良心来。”裘三娘见墨紫笑了,自己更笑得雍容华贵。 “姑娘,您就别说玩笑话了。”白荷铺好被子,又给裘三娘端来一杯温水。 “墨紫有二事不明,姑娘可容一问?”她知道概况,但还有细节不清。 “只有两件事?”裘三娘努努红艳艳的唇,娇嗔道,“还以为要我从头至尾说与你听。问吧,有得意总比没得意好。” 裘三娘爱凑热闹的劲儿,应该是得自裘老爷的遗传。 “五爷怎么突然看上了 白荷?”墨紫说着,看白荷一眼。 白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当然是我让白荷勾的呗。”裘三娘说话不负责任,脸皮邦邦厚。 这回忠心耿耿的白荷都要替自己伸冤,“姑娘,我哪有勾五爷?就是……就是……”没法说下去。 “是啊,姑娘,那不叫勾。白荷姐就对五爷笑了一笑,不对,是两笑。第一笑,五爷没回神。第二笑,五爷才两眼珠子冒光。”绿菊帮白荷的腔,却倒了调。 形容成冒绿光更好,裘五化身为狼——墨紫暗暗补充说明。 “也不是。是姑娘你让我看鸭子打架,我觉得有趣,才笑的。五爷正好经过,误以为我冲着他笑。”白荷开始绞帕子,尴尬极了。 “我若不说鸭子打架,而说我五弟来了,你要能笑得那么美,这大小姐让给你当。”裘三娘却心情极好,“是谁说的,为了帮姐妹,什么事都愿意做。我那个好弟弟让你迷得神魂颠倒,我稍稍鼓励他两句,他就跑到我好母亲那里去讨你。不过还好,给花蝴蝶笑两笑,换你和墨紫无事,不亏。” 第95章一穷二白(二) 原来,裘三娘设计让裘五对白荷有意,到张氏那边去开口要。要么,两丫头两个儿子各分一个。要么,谁也不得。这是她计谋中的铺垫。 可怜的白荷,还是倒霉的白荷?墨紫叹口气,“白荷,你实在不该说要帮我这话的,万一太太不改主意,那我俩就难姐难妹了。” “怎么会有万一?”裘三娘对自己很自信,“真有万一,我大不了把你俩卖身契给撕了,你们自己做主。”那是逼于无奈的最后一招,能不用就不用。用了,她的损失最大。 墨紫心明眼亮,但她没跟裘三娘去顶,只问第二问,“姑娘,那艾莲说话怎么这么巧?明着暗着就说我和白荷比她厉害精明,存心要吓退太太和四奶奶的本意。” “我教她说的。”裘三娘眉眼间冷了,“她出了这种事,谁还不离她远远的,只有我找了大夫,又出银子替她抓药。肯定要被赶出去的,不妨出去前,替我做件事。墨紫,你帮我给慈念庵三百两香油钱,我却替你给了三百两生谣费。如何?” “艾莲若知她和五爷的事是姑娘捅开的,还会帮姑娘么?”硬生生打掉个孩子,失血没了大半条命。墨紫在这点上,与裘三娘有分歧。 “不是我捅出去的。要怪小衣。拿了你给她的金球,放到哪儿却不记得。谁知,竟是在人家的房梁柱上。就那么凑巧,刚好掉在四奶奶眼皮底下。”裘三娘一点不内疚,“要说艾莲和我五弟的勾当,知道的也不止我们这几个。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漏算的,不过是张氏下手之快狠而已。那打胎的药渣子,我让小衣拿到药铺问过了,剂量是寻常的双份,还是落成婴的。这可怨不得我吧。” 是啊,怨不得裘三娘。要怨,是艾莲的命不好?墨紫望着神情淡然的裘三娘,至少她没再笑,否则就真是冷血了。 这时,小衣黑衣黑裤一身夜行装走进来,见到墨紫,来一句回来啦,就跟裘三娘报告。 “艾莲和她老子娘刚从偏北门出去了,她爹拉了个大板车。她娘哭个没完没了,艾莲一动不动。我按小姐的吩咐,把银票兑了小面额的,等她们出府后,从屋顶扔到她娘怀里。瞧她娘打开包袱,还有艾莲说谢谢,我才回来。” “做得好。”裘三娘打了个哈欠,“今晚大家够折腾,墨紫值夜,你们都睡觉去吧。” 白荷领着小衣绿菊,下去了。 不洗脸不清理,裘三娘就要睡觉?墨紫白着目干瞪。 “你 对不相干的人施舍同情心,不妨为替你奔波受累的姐妹们辛苦辛苦,陪我熬夜如何?”裘三娘哪里有困意,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匣子,开了锁。刷刷刷,手上是她的小金。笑眯眯对她招手,两眼金元宝,“来来来,墨紫,账本和水什么珠的,一并交上来。别忘了,还有那捎客的三百两。你私底下得的好处,我就不算了,当你的辛劳费。” 再度证实,岑家人忠心不二。 奶奶个大熊三百两上交,二百两贿赂,一颗水净珠送了人,她还有鬼个私底下打水漂的辛苦费这一趟,根本就是白跑的 墨紫磨着牙。人也赚钱,她也赚钱。人赚得盆满钵满,嫁妆万两计;她赚得两袖清风,荷包八两多。千万别告诉她,她就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命啊 “墨紫?墨紫?” “呃?”墨紫回头一看,和人家夫人差了老远一截。兀自想心事,全然忘记身处何地,憋着火,低头闷走的结果。 “夫人,不好意思,我走着走着,心急了。”讪笑,站定等人赶上来。 “这丫头,你家姑娘不急,你急什么?”卫琼玉笑得拢不住嘴,“莫急莫急,今日一定把你们带走。” 墨紫难得面红耳赤,隐约听到不止卫姨夫人的丫头们在笑,还有低沉的男人笑声。 萧二郎! 一想到,她就头疼,那家伙也是个大麻烦。虽说她女扮男装,皮肤弄黑,还整了丑陋的胎记,不过,相处久了,难保不让他瞧出一些端倪。毕竟,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没法改变。因此,离得越远越好。可目前,她自问表现得很自然,应该不会立刻见光。 “让姨夫人笑墨紫,不仅是喜气,还是福气。”对了,萧二郎不喜谄媚之人,与其她躲远,不如让他主动鄙视让开。 “我跟你们说,这墨紫丫头一张嘴甜得抹蜜,打心里就要疼她。”卫琼玉还离墨紫一丈远,回头对她的丫头们说。 墨紫偷眼瞧,见萧二郎扭过头,看往园里花木,果然此计可行。当下心中得意,转身继续领路。 一进雁楼,墨紫对主位上的人福福身,对旁边坐着的裘老爷禀报,“老爷,这是姨夫人和她的子侄。” 萧二郎在洛州,以敬王府近亲内侄的身份与人相交,对外称卫琼玉为姨母。即便卫家人也被瞒在鼓里。毕竟卫琼玉嫁去上都多年,而敬王府二公子官拜少将军,平日少在家待,没人见过。 墨紫如今 知道了,可也得装作不知道,顺着卫琼玉说得身份来称呼萧二郎。 裘老爷之前一直在病床上,未曾见过这位姨夫人,因此这是头一回见面,连忙起身相迎,拱手招呼,“亲家姨夫人好,大侄子好。” “亲家老爷好。”卫琼玉见裘老爷瘦得皮包骨,双眼凹陷,面色泛青,是病入膏肓之相。想那裘三娘年幼丧母,如今疼她的老父也将不久人世,心中不由对她生出怜惜。“早前我来拜访府上,本想探望亲家老爷,只是令夫人说老爷实不能见客,这才罢了。谁想你我两家这么妙的缘分,竟成了亲家。都说喜事冲病,我瞧亲家老爷脸色不错,想来不久便会大好了。” “吉言,吉言。”裘老爷将好话听了进去,呵呵笑道,“是三娘孝顺,为我向菩萨求了心礼,才好了这许多。” “不错,三娘是个孝顺孩子。都说女儿贴心,想来老爷舍不得罢。”卫琼玉对裘三娘的孝顺很是欣赏。 “舍不得又怎的?三娘终究是个女儿家,总要嫁为人妇,难道还陪着老爹过一辈子吗?我这把年纪,今日不知明日事。若女儿能嫁进好人家,我就放心了。三娘远嫁上都,今后我们父女见面也难,还请姨夫人多多照应这孩子。”裘老爷对裘三娘是真正的慈父。 “亲家老爷放心,我会把三娘当亲女儿一样。且不说是同乡,而我和亲家夫人自小一同长起来的,情同姐妹。你们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女儿嘛。”卫琼玉将那份怜惜化为承诺,“亲家老爷一定要养好身体,过两年来上都,说不准就抱外孙了。” 裘老爷混浊的眼睛闪出一簇光,那的确是个很好的盼头。 因着这个盼头,裘老爷后来还真多活了两年,为裘三娘她们在上都安身立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也可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医学奇迹,或者是信仰奇迹了。 此时,墨紫当成回光返照。 “我听墨紫丫头说,送三娘出嫁的人换了?”叙了几句,卫琼玉问起裘老爷找她来的目的。 “瞧我老糊涂,让我替二位引见。”裘老爷颤颤让开,让人能看到主位上的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下首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卫琼玉见那对中年夫妻面相贵气。男的灰白髯,一双目威严亦带亲切。女的姿态雍容不俗,穿戴不奢却极有品位,眼里有笑,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年轻男子一身书生青袍,风度儒雅翩翩,目光正直不斜。 “这两位是洛州刺史唐蜀唐大人和他的夫 人李氏,也是三娘的干爹干娘。”因此裘老爷才坐次位。 他又指着年轻男子,对卫琼玉说,“这是我的远房侄子,辈分上是三娘的堂哥,裘新。” 卫琼玉和萧二郎一一见了礼。 “其实该由我亲自送亲,只是亲家姨夫人也知道我的身体。我夫人要照顾我和家里一大堆的事,也是分不开身。本已决定由三娘的两个弟弟送,谁知这节骨眼上,惠州的米盐铺子出大岔子,兄弟俩连夜赶去了。”裘老爷显得莫可奈何。他知道这事时,人都走了。 “亲家老爷的意思是——”卫琼玉并不知道裘府近日发生的事,以为是张氏不喜欢三娘,因此刁难。 “我夫妻认三娘当干女儿,平时只得她孝顺,却不曾为这个女儿做过什么。适逢三娘大喜,和夫君商量后,我愿当娘亲送三娘出嫁,不知亲家姨夫人可同意?”唐夫人一开口,就让人感觉是知书达理的好出身,“恰好我娘家也在上都,就当回趟娘家。” “亲家姨夫人,我一向视三娘为亲妹,请允我代四弟五弟送她入上都。”裘新作晚辈深揖,也是个懂礼的好青年。 走了两个不真心的,却来了两个很真心的,且身份地位学识都在裘四裘五之上,作为送嫁人,将裘三娘的面子做足了十分。 卫琼玉怎会不答应。要说裘家换送嫁的人,根本无须同她商量,却特意请了她来。这么尊重她,她心里很高兴。 裘老爷眉开眼笑,叫墨紫去园子里接三娘出来。 墨紫感慨,这回真要走了。 第96章调包嫁妆(一) 墨紫近来最喜欢的动作,就是靠着车辕。 马车是这个时代最普及的交通工具,坐上它,就意味着离开令人窒息的内宅,离开一堆无所事事,对明争暗斗乐此不疲的女人们。 且不说坚强如裘三娘,给裘老爷行女儿出嫁的拜礼时,在大红盖巾下哭得稀里哗啦;且不说白荷和她干娘也是泪涟涟,叹不知何年何月才相见;且不说张氏带着女儿们面上难舍,却各揣心思,以至于言不由衷,词不达意;且不说早被张氏遣出门的裘四裘五,他们两个媳妇,四奶奶胭脂抹红,仍让眼尖的墨紫看出敷粉下的巴掌印,五奶奶对白荷横眉冷对,一副巴不得早走早好的脸色。因为,说细了太费工夫,也已经了无趣味。 总之,当裘三娘拎着燕子穿云的红嫁衣弯身入轿的那瞬间开始,她就是萧家人了。而裘府的一切,将同她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墨紫,上车了。”绿菊拽拽她,自己先钻进车里。 她们俩还是二等丫头,能不能升一等,要到敬王府比照了规矩才知道。绿菊倒是挺想的。一等丫头比二等丫头月钱拿得多,而且还能使唤丫头仆妇,跟着主子到处走。墨紫认为,一等二等都是丫鬟,本质没区别。伴君如伴虎,同样适用于小姐和大丫环的关系。跟得越近,越容易在小姐倒霉的时候,被推出去档晦气。而且,裘三娘需要她在外走动,也不太愿意让她惹人注目。 因为要走远路,车身大得可以躺人,不过,她们的车里有一半地方放了裘三娘的嫁妆箱。裘三娘给出嫁,除了送嫁的刺史夫人和叫裘新的堂哥所带的丫环书僮,她就只有四个丫头和八十抬嫁妆。张氏想安插心腹近来,让裘三娘明嘲暗讽了一番,气得再也不提,正好又成了不给庄子铺子的藉口。 墨紫进到车内,就看到绿菊在那儿敲箱子,不由失笑,“你干什么呢?” “你听。”绿菊厥着嘴,“这声真是空空空的,太太不会给咱们姑娘空箱子吧?” “空箱子倒不会,多半不值钱又装不满就是了。”嫁妆箱是要打开了给婆家看的,空箱子这么幼稚的报复手段,张氏还不会那么蠢事用,好歹做个样子。 “咱们姑娘也太好欺负了,一声都不吭。”绿菊和白荷是裘三娘在家里的好帮手,虽然她们知道裘三娘外面有营生,也就了解个大概。具体到收支和经营,完全两眼一抹黑。 墨紫拉还想继续敲下去的绿菊做到软垫上,“行了,咱姑娘在府里不吭声,出了这个大门, 就都是她自己做主了。你呀,少瞎操心。” “我不能少操心。我是姑娘的丫头,当然要为她多着想了。”绿菊坦率得可爱,“墨紫你还没让姑娘买回来的前两年,我就开始为姑娘绣嫁妆,用的都是姑娘从各地带回来的稀罕物,好比像牙珠,玛瑙石,金香丝这些。四奶奶拿了嫁妆单子给姑娘看,她走了以后,我问过姑娘,上面有没有我准备的东西,姑娘笑完跟我竖三根手指头,说八十抬了不起值当个三千两银子。我怎么想也不对,但那些材料就值上万两了。太太对姑娘那么势利,说不定就把好东西都调了包,以次充好。这会子敲过箱子才知道,原来装都没装满。姑娘是嫁进王府,又不是平民老百姓家里,三千两的嫁妆会惹人笑话的。我但想这个,心里就火烧火燎。要不是姑娘的大喜日子,我真想把箱子一个个打开看过,若太太真私下扣了,我就……我就....” 墨紫听她激昂陈词,笑嘻嘻问,“你就怎的?” “我就问太太要回来。”绿菊平时胆子很小,如今捏拳梗脖,好似要去跟谁拚命。 虽然以现代人来看悲哀的奴性,可换个角度,也是主仆之间的一种感情。墨紫自打与这几个丫头相处融洽后,正慢慢理解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是女儿家,若不团结起来,如何生存下去呢? 墨紫本来想继续跟绿菊玩笑下去,见她大义凛然起来,怕万一她真跑去跟战士要,就不好再逗,“绿菊,别小瞧咱们姑娘。你给她准备的嫁妆,她舍不得交出去给太太。”即便不看绿菊花得工夫,也会看价值上万两材料的份上,利字当头的裘三娘绝对已经自己打包好了。 “可我也没看姑娘有什么行李,那可是好几大箱。每回我交给姑娘,她就说放起来的。”绿菊此时还不知道裘三娘的打算。 “她说放起来,一定是放到安全的地方了。”墨紫不擅长对人解说,反正等事情自然发生时,绿菊就会明白。 绿菊仍然将信将疑,但车队已经驶离了裘府,她做什么都来不及。 随着队伍的行进,繁华的街道渐渐呈现在眼前。半年没出过府门,她目不暇接,而那点担心因此渐渐沉淀下去,一时半会儿不会想起来了。 墨紫铺好垫褥,翻身弓了上去,阖眼小睡。 从忙着最后一批私货起,直到今天,还没睡过一夜好觉。刚开始,前头唢呐锣鼓震天,人们的笑声惊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还有绿菊时不时推她说有新奇玩意儿。很快,这些 声音就变得模糊不清,意识飘飘忽忽,一丝抓不全。 “墨紫,别睡了。”有人用力推她,“小衣叫咱们过去。” 双手揉揉眼,伸个懒腰,墨紫半清醒爬起来,“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推墨紫的当然是绿菊,“这么颠的马车,你还能睡那么香,真服了你。” 墨紫当兵那会儿,隧道草地树木,哪里不能睡。因此,适应跑船也快。 “车停了?”她只感觉有轻微的晃动。掀帘子瞧,是洛州北门外地官道。“原来是到地方了。” “到什么地方?”:绿菊没听懂墨紫这话,“小衣说,卫姨夫人说的,在前门凉亭歇下脚饮口茶,接着就要走远路,难悠闲了。” 墨紫挡着眼下车,光线好亮。 第97章调包嫁妆(二) “哪里是人家姨太太说的,是裘三娘说的才对。”墨紫小声嘟哝一句,张嘴一个哈欠。 绿菊没听到墨紫嘟哝的,却看到她张大的嘴,忙对着她背心一拍,“墨紫,小心让人瞧见。咱如今可不在家里,一言一行都会由亲家夫人论到姑娘身上去。” 墨紫差点呛口,咳了两声,惊讶地看向绿菊,“哇,你如今似模似样一个大丫头了。等进了王府,姑娘要不升你的等,我都不依,跪石板也得替你求去。” 绿菊还听得出墨紫话里的调侃之意,瞪她一眼,“我瞧你是跟外头的人学得乖滑,拿我这没见识的丫头逗趣。” 墨紫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她俩这边,于是竖起食指到唇边,嘘了一声,“绿菊,我打哈欠的样子难看不要紧,横竖姑娘貌若天仙,怎么也按不到她身上去。你那话倒是要千万小心,以后不可再说。” 那个姓萧,排行老二的男子,可是听风见雨的高手。 绿菊吐吐舌头,咧咧嘴,表示严重性。然后,不再贫嘴,和墨紫一同往凉亭走去。快走到的时候,她突然咦声—— “还有一个跟咱们姑娘差不多年纪的,是谁啊?” 墨紫本来看日头算时辰,听绿菊问,就投眼看去。 亭子是常见的,供行人歇脚的。算不上可供观赏,好在够宽敞,能容下十来人在里头躲太阳。除了卫氏,李氏,仍披着红盖头的裘三娘。加上三名男子,萧二郎,裘新和名如其人的石磊,还有一名年轻女子。瞧清之后,竟然还是墨紫见过面的。 那日望秋楼中,被说是洛州第一美人的六小姐坐在卫姨夫人的左手边,亲亲热热说这话。卫姨夫人除了对人人都有的和善,神色间还多了份真心宠溺。 墨紫一看,这个六小姐,八成也姓卫,不但她姓卫,还有那天两个哥哥一个小妹,都姓卫,怪道言语嚣张,态度倨傲。虽然同裘氏一样经商起家,卫家有三兄弟,子嗣兴旺,且为三老爷入了仕,妹妹又嫁给敬王爷为妾,因此在洛州的势力反越过了百年裘家,正是欣欣向荣的得意期。 那亭子里的,差不多一半见过自己男装的模样。墨紫暗叫着倒霉,有些裹足不前。 绿菊却不知其中奥妙,只当墨紫没睡醒,干脆拉着她走,嘴里还喋喋不休,为人丫头的本分要勤奋。 到了亭外石阶下,小衣正等着她们。 “绿菊,姑娘叫你进亭子。”论伺候人细心周到,绝对 不是小衣,墨紫也不是。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小心甘情愿做。若轮到她的值,做起来不比任何人差。 绿菊还挺骄傲,对墨紫眨眨眼。台阶上去了。她不知道,其实裘三娘故意留小衣和墨紫在外面的。四个丫头,谁主内谁主外,裘三娘聪明得很,一定人尽其用。 “小衣,差不多是时候了吧?”墨紫已经估算出时辰。 沉默好一会儿,墨紫以为小衣不打算回答,却突然听她说了两个字。 “来了。” 原来,不是沉默,是不浪费口水。 北城门的方向,扬起黄浊灰尘。一对疾驰的马车,由远而近,在离亭子不足百丈时,速度放慢了下来。 “冲着我们来的。”石磊大嗓门喊完,人已经跳出亭外。 墨紫掏掏耳朵,哀叹自己要跟这石破天惊的家伙同行一个月的霉运。说起来,她迄今为止还未有过像样的运气。 “石磊,别冲动,问清楚再说。”萧二郎较为冷静,踩着石阶下来。 但萧二郎经过墨紫身边时,她能感到蓄势待发的气势,显然他的警惕不比咋呼的石磊少。 “公……子且慢。”有一次在称呼上纠结,墨紫语气恭敬,可她注意到萧二郎回身的动作几乎是眨眼完成。 萧二郎回身的动作几乎是眨眼完成。 萧二郎听到且慢这两个字时,有瞬间误会私货贩子就在他身后颐指气使。且慢,且慢,那个瘦小黝黑的男人动辄就这样跟他唱反调。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纤细的丫头,那个名字里也带着墨字的丫头。声音不同,语气不同,面貌不同,连男女都不同,为什么自己竟生出这样的错觉,他冷下一张脸。 “何事?” 墨紫完全不知萧二郎想什么。见他又摆臭脸,直觉莫名其妙,想想跟自己说话不是挺客气的?心里问候他爷爷奶奶,脸上笑得蜜糖般甜。刚跟一群大男人跑船回来,别指望她斯斯文文。 “秉公子,那好像是我们裘府的人。”墨紫不再抬眼看萧二郎,维持她最标准的以下待上姿势,头下垂十五度。 那副卑微的模样,让萧二郎更火光。居然偏差那么多,他这是撞邪了? “到底是好像,还是就是?你仔细看在说话。”心里有火,萧大将军的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墨紫这会儿心里问候他爹娘。语气却无半点变 化,“墨紫只是看到赶车的人穿裘府家丁的布衣和府里腰牌,面倒是生的。不过,府里仆人过百,墨紫只是姑娘院里的打杂丫头,没见过也不稀奇。” 萧二郎想起来了,这个丫头在慈念庵的半山上同玉姨说话,伶牙利齿的。打杂的丫头能陪主子出嫁?记得她的巧嘴,同时,他醒悟到自己态度过冲,虽然不可能认错,脸色缓和了下来。毕竟,他不是个恶人。 “那你随我去瞧瞧吧。”声音也不再强横。 “是。”墨紫跟在萧二郎身后不远。 这时,那队马车都停在了路边。 坐在头辆马车上的男人跳下来,上前就对萧二郎和石磊做偮,“谢天谢地,让我们赶上了。小的姓陈,是裘老爷派来的管事。” 萧二郎打量一番。如墨紫所说。衣服是裘府家丁统制的,腰牌他看到裘府管家也别着,上头的刻文一模一样。当下就信了十分。 “裘老爷让你来有何事?”虽然相信了,但问话仍然犀利。 “说起来,可真是老笑话了。”那中年男子看了看墨紫,“你是三姑娘的陪嫁丫头墨紫?我远远瞧过你两次。” “陈管事。”墨紫福了福身,“可是老爷还有话要交代姑娘?姑娘正在凉亭里用茶,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小的怕三姑娘骂。把事情赶紧办完,小的回去还得挨罚。”陈管事忙摆手,又指指身后马车。“抬嫁妆的小厮们搞错了,竟把六姑娘和七姑娘的嫁妆箱笼当成大小姐的箱笼上了车,还好发现得及时,老爷让小的装车追上来,换上大小姐的嫁妆。” 石磊心直口快,“这嫁妆还有弄错的,可真稀奇。” “所以小的说闹了笑话。”陈管事有些无地自容,“因大小姐出嫁。老爷夫人连六姑娘七姑娘的嫁妆一并备下了收在库房里。箱子是一模一样的,在加上这几日事多,也没开箱看,就装了车。” 墨紫一叉腰,睁圆眼怪道,“事有这么办的吗?三姑娘是嫡长女,嫁妆比其他两位姑娘贵出多少。要不是你们发现而且还能赶上来,弄错的嫁妆一路送到上都敬王府里头,叫人开了看,还以为咱府里多寒碜呢!” “哟,墨紫姑娘,你轻点声。别让三姑娘叫了我去问话。”陈管事慌里慌张。 “切,这么大的事,还能瞒得过姑娘?”墨紫不依不饶。 “瞒不过去,我至少能逃顿骂。躲得了一顿是一顿。”陈管事拿袖子 抹汗,“时辰过午了,搬上搬下换车也费时不少,墨紫姑娘还是赶快允了,我们也好开始干活。” “那还不快点!”墨紫没好脾气。 陈管事这下可松口气,赶紧叫各车的伙计搬箱。 萧二郎没出声,仿佛冷眼旁观这出闹剧,直到送亲马车上的一箱搬过来,后赶马车的一箱搬过去,在面前交换,他才开口——“等等。” 墨紫和陈管事愣住,彼此交换一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公子?”墨紫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 心里不虚,就是经常让这个人找麻烦,烦! “你说你以前未曾见过他,是也不是?”萧二郎担负着秘密使命。对突发之事比寻常时期更有防备心。 “……是。墨紫多在姑娘院里。很少在外院走动。”他怀疑也该有点依据,是个陌生面孔就紧张的话。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上都去? “既然如此,让我验一验箱子,免得真的换了假的,好的换了次的。到时候,便是我的错了。”说罢,不等墨紫和陈管事同意,伸手拔了石磊的剑,往两只箱子的接缝处分别一挑。 石磊凑上前去,呵了一声。 从送亲马车上来的箱子,里头是丝绸缎子,颜色深深浅浅,看着像陈年衣料,还只有一半满。 而陈管事让人搬过去的箱子。满满大大小小的锦盒。 “对,对,是要验一验,这回还错的话,我也不用干了。”陈管事十分机敏,过去把锦盒一个个打开。 玉如意,玉佛像,玉手珠,玉屏风,全都是光泽柔和,质地极佳的玉器。 第98章调包嫁妆(三) 萧二郎出身名门,一看就知道哪个贵哪个廉。连石磊这个貌似粗气的莽汉也晓得,手掌蹭蹭大胡子直说果然弄错了箱子。 “两位爷,可不可以继续搬了?”陈管事恭敬求允。 “可以。”萧二郎将剑还给石磊,侧身让开,“我也是小心起见。” “还是公子谨慎,墨紫完全没想到呢。”以陈管事为榜样,墨紫再改进一下,贬低自己而捧高别人,只希望别再横生枝节。 陈管事带来的伙计很能干利落,又有萧二郎那些精兵强将,不到一刻就将八十抬的嫁妆换好了。 卫琼玉身边的小丫头跑过来,对着萧二郎道,“二少爷,夫人问怎么回事。” 陈管事见状,忙冲墨紫一乐,“墨紫姑娘,我回府里跟老爷交差去。姑娘那儿,你帮着说两句好话吧。” 不等墨紫点头,跳上车,转向城门口,领着那队马车,嚣尘而去。 “这个人,还真说走就走了?”墨紫当着人面,皱眉不满。 “想是怕你家姑娘怪罪下来。”石磊对墨哥不客气,对墨紫倒是很客气,“不过,出这种错,实在该狠狠骂一顿的。” 墨紫轻轻笑了笑,转而牵了小丫头的手,“小妹妹,这事我去跟夫人和姑娘说。” 石磊见两人走远,“白羽老弟,这丫头如此乖巧,想来你那弟媳妇差不到哪儿去。你可曾见过新娘子的面?” “见过了。”萧二郎心里总觉得哪里怪异,却说不上来。 “美不美?”君子好色,石磊也不例外。 “洛州第一美人,你说美不美?”萧二郎反问道。 “洛州第一美人不是你卫二舅家的六姑娘么?”这种称号可不是随便什么女子能担的,因此石磊记忆深刻。 “卫三郎的话也能当真,他瞧红杏楼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美人。”萧二郎露出鄙夷的神色,显然不相信卫三郎的眼光。 “卫三郎故意捧他妹妹,我又怎知你不是故意抬高自己的弟媳?”石磊哈哈笑言,上前一伸胳和萧二郎勾肩搭背哥俩好。“你说新娘子不会一直披着红盖头吧?等她拿下来,我自己瞧。” “随你。”萧二郎肃然的五官终于放了轻松,任石磊“勾搭”着,“别到时候两只眼看得发直,那可是我三弟的新娘子。” “只要不是梨花阁莫忧姑娘的一笑倾城,我老石绝对扛得住。”石磊说到这儿 ,笑得很坏,“萧白羽,你……嘿嘿……嘿嘿。” 萧二郎淡淡瞥着石磊,“嘿嘿什么?你想美人一笑,自己带银子去买便是。” 石磊长叹,“别人掷千金都未必看得到笑脸,有人分文不用就可直入美人香闺。” “你这硬石头别坏姑娘家的名声。莫愁卖艺不卖身,我不过是——”一脚踩到凉亭石阶,萧二郎不说了。 石磊也正正神色。 就听墨紫在说:“出了这么大的错,那陈管事没脸见姑娘,怕挨骂。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他就把车赶老远了。” “这事出得可算新鲜,好歹及时换过来。本就是事多人疲,如今我都出了门,还骂得了他么?再说,大喜的日子,何必寻人不痛快。”裘三娘在两位长辈面前当乖乖女。 果然赢得了两位夫人的夸,说她好心性,贤良宽忍。 “姐姐这般仁厚,定是有福之人。”那六小姐淡淡随长辈们附和道。 “两位夫人的话,三娘当晚辈的,皮厚认了便罢。卫家妹子这么说,倒让三娘脸红。”裘三娘这时做了两个动作。一、手上的茶杯晃了晃,洒出两滴水。二、另一手抬起,轻轻按一下太阳穴。 白荷忙问:“姑娘怎么了?” “可是不舒服?”裘三娘的干娘李氏担心道。 “想是太阳大,姑娘遮了红盖头,又不通气,有些早暑热症。”墨紫不自觉替裘三娘争取福利。 “哎——是我糊涂。”卫琼玉语气是真关切,“咱娶亲不必寻常人家,一个城里的,后脚还在娘家门里,前脚就进婆家门,盖头掀不得。到上都,还有月余的行程,哪能老让你戴着盖头,生生闷出病来。” 墨紫心想,别当古人笨,她只碰到过不那么聪明的,还没碰到过真傻的。瞧,她给个暗得不能再暗的暗示,人家照样给她变成明示,说话正中靶心。 “唐夫人,我若是让三娘这一路都别弄盖头,别穿嫁衣,您不会怪我不照规矩吧?”卫琼玉的智慧绝对在平均水平以上。 “姨夫人,实不相瞒,我早有此意。又不是一两天,一路穿着嫁衣,徒惹人注目。咱们还带了那么贵重的东西,照着规矩是好,却怕招来贼,依我看,车上的喜字红球也摘下来,弄得平平常常最妥帖。等到了上都,再贴起来挂起来,一点儿也不麻烦。”李氏也不是没见识的女子。 “唐夫人这话真是给我提了醒,说得有理 。”卫琼玉点了头,正要招手叫管事的来,却看到萧二郎正踏进亭子里。 “二郎,你可听见唐夫人所说?意下如何?”卫琼玉征求他的意见。 “唐夫人说得甚是。我们走的虽是官道,总要经过一些荒僻之地,小心为上。我这就让人把装点去了。”萧二郎转身要走。 “二郎,你等等。”卫琼玉叫住萧二郎,“既已离了洛城,也该跟亲家和三娘透露你的真身份,免得让人误会咱们王府不诚意。” 石磊推萧二郎进亭子,说声他去交待,就走到林子那边吩咐人做事。 李氏闻言,难免露出疑惑之情。可也不急于追问,静静旁观着。 “三娘,你把盖头揭下,跟二郎重新见个礼。”卫琼玉暗赞这位刺史夫人的涵养,同时对裘三娘这般说道。 白荷这时的反应就比墨紫快,立即帮三娘小心拿走了红盖巾。 萧二郎冷不防看了一眼,腮若桃花,眸如墨玉,远山眉间绘朱红梅花一朵。上过妆后,裘三娘比上回见到的素衣素面更要明艳动人。 “在下姓萧,单名一个维字,家中排行老二。”暗道,他家老三,艳福着实不浅。 第99章调包嫁妆(四) 萧二郎那边报完名号,墨紫这边就偷着乐了。 卫姨夫人的意思是让萧二郎承认敬王府二公子的身份,不过听听他说的—— “在下姓萧。”大家都知道他姓萧,好不好?且不说萧家老太爷还在,敬王爷有几个兄弟,便是敬王府里萧姓也是多了去的。 “单名一个维字。”好吧,这是新数据。不过,和他是谁没直接联系。 “家中排行老二。”这个最废话。卫姨太太一直喊他二郎二郎的,难道还是排行老三老四不成? “墨紫,你这丫头一个人乐什么?”卫琼玉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别人偷乐,她也能留到心。 在人前真不能松懈半分,墨紫干脆一副被逮着怎么样的豁出去表情,“夫人,公子说的,除了名字,咱们不都知道了吗?” “墨紫,好没规矩,二公子也是能让你笑的?”裘三娘训墨紫一句。 “这跟规矩说不上。”卫琼玉一向挺喜欢墨紫,就开口替她说话,“是二郎说得马虎。” “哪里是二公子说得马虎?是丫头没那么大的见识。”李氏面上难掩惊讶之意,“萧维,朝堂上年纪最轻的将军,官拜二品,也是敬王爷敬王妃的次子。我常听夫君提起少将军的赫赫战绩功勋,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本人。” “唐夫人夸奖了。”萧二郎行晚辈礼。 “萧少将军即来洛州,实该告知刺史府一声,让我们有机会招待才是。”李氏但觉得惋惜,“我夫君每闻将军名,就说少年英雄,后起之秀呢。” “这倒不能怪二郎,是王爷王妃的意思。二郎护我回洛州,又要迎亲,这些都是家中私事,不能打扰地方,故此才以远房侄子的名义。唐夫人见谅。”卫琼玉解释道。 “真是如此。以后若有公务,即便刺史大人不请我,我也会找上门去。到时,还请夫人备下好酒,我定与大人痛饮。”用私事的藉口,就算刺史夫人今后对刺史提到,萧二郎也不很担心。 洛州刺史唐蜀属于实干派,一直外放为官,对朝中新旧派系之争,立场较为中立。他和他夫人是裘三娘的干爹干娘。也许日后能用这个关系,将人争取到他们这边来。 “那可说定了。”李氏挺喜欢萧二郎讨酒喝的直率。 李氏觉得那是直率,墨紫觉得那是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萧二郎奉密旨行密令,到洛州宁可坐私船也不知会地方官府,显然那些官员不能获 得他完全的信任。这会儿说得那么好听,不是虚伪就是有其他目的。 “三娘真是不知。若有失礼之处,请二伯爷见谅。”裘三娘站起身,盈盈一福。 “萧维一直隐瞒身份,弟妹莫怪才是。”萧二郎退开一步,隔空相扶。 两人在那客气来客气去,表演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彼此吹捧。墨紫心里起腻,转过眼换处场景看,结果卫六小姐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兴趣。 面起红霞,眼儿如杏,脸上不可置信的讶然,眸中点点晶亮含喜,樱唇微微嘟起,周身那股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小姐气质突然收敛得干干净净,仿佛让春风吹开的花儿一般,想人摘取。 墨紫本来以为卫六娘是个冰哈哈的美人呢,谁拿她开玩笑,就跟谁冷那种。那日望秋楼,看卫六娘虽然对萧二郎有好感,却表现得十分矜持,态度上想近又不敢近的模棱两可。多半是不清楚那个二郎的底细,有好感也不敢随意投入。不过,如今可大不同了。敬王府的二公子,还有少将军的二品头衔,也没准就是下一个敬王爷,听上去比休过两老婆的书呆子弟弟强了百倍。碰到这么有前途的,冰都成蒸汽了。不过,弟弟娶过两个正妻,哥哥没道理还未成亲吧?这卫六娘千万别一江春水白白流了才好。 墨紫发现除了自己在观察卫六娘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看她,正是卫六娘的亲姨母卫琼玉。卫姨太太显然也注意到侄女的心思,可她双眉微蹙,唇抿紧了,决不是想要帮侄女牵红线的表情。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萧二郎八成有正妻。而卫家如今正旺,不必再陪一个女儿进敬王府做小。 “玉姨,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到下个镇上投宿,能不能现在出发?”萧二郎以敬王爷二子的身份见完礼,请长辈示下。 萧二郎虽然眼高于顶,对长辈倒是很尊敬。 “今后你不必问我,何时走何时歇,你说了算便是。”卫琼玉起身。 萧二郎要陪她走回马车。 卫琼玉却一手拉住了卫六娘,“让你表妹陪着我上车,你自管忙去,有事我会差人叫你。” 墨紫心想,这就要进行思想教育了。 “墨紫,你跟白荷换一换,坐我的车。”裘三娘挽着她干娘李氏。 “是。”卫六娘是听思想教育,她是进行工作汇报,都挺不容易。 墨紫瞥眼望见裘三娘身后一个突起的高影。啊,裘新。这位仁兄坐在凉亭里干什么了? 她竟然一点没印象。他的存在感可真低。 送李氏上了车,裘三娘回到新娘车上。 外头的喜字虽然拿下来了,里面的布置还是红彤彤的。 小衣见没她什么事,坐靠着闭眼睡觉。 “墨紫,觉不觉得这车里缺了什么?”裘三娘自己将被褥叠高了,半身倚软在上面。 “桌子?”裘三娘以前在外面跑,车里一定会有小桌子。 干什么用的? 摆算盘用的。 “等到了下个镇上,我去买一张来。”不用裘三娘说明白,墨紫接收到从她脑袋里发出的电波。 “若有人问起来?”还是有点不放心。 “长路漫漫,四人凑一桌,打叶子牌,或者抄个经。”墨紫笑着回答。 “墨紫,你知道吗?听你说话,有时候挺好玩的。”裘三娘也笑了。 那是因为她不是每时每刻拿捏得准古语和现代语之间的转换,所以听上去不伦不类而已。 “岑大叫了谁来?”开场完毕,正式发言。 “是帐房里的老陈,平日甚少在人前露脸。”要说的,就是换嫁妆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裘三娘和张氏之间的矛盾已久,早料到张氏会在她的嫁妆上动手脚,因此从她经营望秋楼和走私货起,就开始自己准备嫁妆箱子了。就算她再怎么不信男人也好,身为裘府的嫡长女,嫁人是逃不掉的。 这几年存下来的嫁妆都放在望秋楼。这头确定张氏的八十抬,那头就让岑大掌事装好了八十抬。约定好在北城门外的凉亭,把嫁妆换一换。因此,裘三娘在接近亭子前,让小衣去对卫姨夫人说,过了凉亭,在天黑前就没有歇脚处。卫姨夫人立刻就让停了车,喝口茶再走。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要问,墨紫既然认识那个姓陈的,为何当着萧二郎的面不认呢?乍瞧起来,实在没什么必要。 先说明,让望秋楼的人冒充裘府管事的,虽然是裘三娘。可是,提议装作对来人不认识,还有裘三娘不要出面的,却是墨紫。裘三娘的本意,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来个热烈欢迎的。 墨紫这么说:“姑娘让人装老爷的管事,打算说错抬了六姑娘七姑娘的箱子,听着离奇,倒也不是完全不合常理。而且,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个方法能光明正大把嫁妆换了。可姑娘忘了,卫姨太太是太太的好友,两人交情即 便不如当年,听说仍有通信。这么一件事,她势必会在信中问太太。太太自然要查,可自然也查不出这个人来。那么,太太会怎么想?一定是老爷心疼姑娘,暗中遣人换了好的。以太太的个性,根本不怕老爷,大闹一场免不了。没做过的事,老爷当然不能认。太太开始不信,后来可能就会信。老爷能瞒过她藏些私房,能瞒过八十抬这么多,却不太可行。首先一个问题是,藏哪儿。老爷病得那么重,铺子都是她儿子在管了。既然不是老爷,太太就只有怀疑姑娘你。姑娘从前管着裘家所有产业的账本,太太虽然认为你已经全交出来了,可心里一直有怀疑,不然账本也不会查了一遍又一遍。太太越想越可能是姑娘作了假账亏空了银子为自己购置的,而姑娘认识那个管事,家里却找不到这个人。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姑娘要是说不清这一点,太太讨回嫁妆去都行。所以,这事既然离奇到让人生疑,就得让它更离奇到让人无可奈何。姑娘你盖头别掀,就坐在亭子里吃茶。由我出面,藉口呆在院子里的时候多,假装只认衣服和腰牌不认人。太太真问起来,姑娘和我都能推个一干二净。时间再久一点,到底是老爷的安排还是小姐的谋划,那就成了无底的悬案,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什么都做不了,干瞪眼。” 都说事情要做的干净利落,墨紫却反其道行之,偏要留尾巴,而且还给人留很多条尾巴。当人以为抓到的时候,会发现,那尾巴毫无用处。 墨紫认为,她遇到的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所以干脆让对手去想,想得脑袋瓜都裂了,答案也早在心里,可就是没法说,最后生生给憋迷糊,只能算了。 第100章玉陵飘香(一) 今晨,有微雨。 船行江上,那微雨夹风,如无数小针斜刺,还分外疾劲。 墨紫用冷巾覆面,残留的睡意全消,精神一醒。换了蓝底碎花旧笼裙,走出她们几个丫头的舱室,穿过昏暗的廊道,推开木板门。迎面而来的雨针,顿时在她的裙子上扑了一层水雾,冷得她直搓手臂。 走了半个月的官道后,五日前,派出的先行小队打探到与玉陵边境相近的城镇不太平,恐有流民恶匪,萧维决定改走水路。 其实,从洛州一路北上,走水路悠哉哉入上都只需二十日不到,比陆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所需的时间还是快得多。不过,卫姨夫人一向有厉害的晕船症,故此舍快求慢。照理,古代的路况不好,马车更颠簸。可是卫姨夫人适应频率短促的颠法,偏不适应波长浪型的摇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卫姨夫人为着安全,不得已上了船。船走了五日,她就晕乎了五日,在船上吃什么吐什么。 晕船的还有一个卫六娘,第一天就吐晕了过去。 萧维只得让船夫有港必入,能让卫姨夫人和他名义上的表妹上岸进食,歇上一两个时辰。因此,两日的船程硬走了五日,比马车走得还慢。 对卫家的两个女人是遭罪,对墨紫来说却是享受。尤其是这一趟没有心事可担,晚上睡觉就像是在摇篮里那么舒服,白天看不尽两岸的人文风景,还有随波逐流的乐趣。不用勾心斗角,不用步步钻营,竟是跟着裘三娘以来,最为舒心的几日,甚至感觉腰间紧长了肉出来。 至于萧维石磊会不会认出自己,刚开始的确忐忑不安过。然后,却发现那两位大人物压根不正眼盯着一个丫头,就得出身份低也有好处的结论。好比在船上这几日,正面都没照过。 “姑娘起的好早啊。”带着斗笠身穿衰衣的船夫阿大手提一根竹篙,竹尖上滴滴答答掉水珠子。 她们坐的是客船,比永福号大三四倍,船夫就有八九个,由阿大领着。构造上,以大小帆收风势提减速,尾舵调向,竹篙顶浪入港,不用桨,一日能走多少,主要看天公是否作美。 “阿大,今日顺不顺风?”不敢把自己的底掀开来,只问些大家都知道的。 “今日偏东风,算顺的。弯过这峡谷,就进鹿镇港,我们歇两个时辰,之后就要连走两日船了。”船阿大伸手抹把脸,峡谷窄,风成小漩涡,细雨突然四面八方乱来。 “鹿镇?”墨 紫想了想,“离玉陵边界很近吧?” “三水五峰之隔,行船两日就到了。”船阿大常走远程,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我出发前,听回来的船帮子说,有很多玉陵百姓逃难到华州,沿岸景象很是凄惨。鹿镇就是华州的,算是很繁华的大镇了,却不知有没有难民?” “人多的地方,有难民也不怕。”墨紫此刻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和心情。有战就有避战的,她自己就是难民之一。 突然嗅到烧东西的味道,“这是什么味儿?” 船阿大的脸色立马有点怪异,指指船后面,“有个姑娘在那儿烧纸……我见她是小姐身边的人,不敢说什么。我瞧姑娘你是个好说话的,要不,你去跟她说说?在船上弄这个很晦气。咱行船的,最忌讳死人和这些沾边的不吉利东西。” 船阿大把纸钱二字说得糊里糊涂,但墨紫听到他后面的话,就大概清楚那意思。 有人在船上烧纸钱。 那会是谁? 墨紫也很好奇,唉了一声,往船后头走去。在拐角处,就听到了那人小声说话。 “……我知你是恨着去的,心里不服气不甘愿。小时候你就说过,以后要当主子。我也早劝过你还是安分守已的好。你从不肯听的。如今去了,眼睛仍睁着。这争强好胜的性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是人各有命。不是你的,即便再用了心也无枉然。希望你想开了,早日投胎,重新做人。今后年年清明,我都会给你烧香送钱,就怕你倔脾气,得罪了阎罗小鬼……”边说边饮泣。 墨紫跨出一步,侧目瞧见在船栏之内,那姑娘一身白裙白束带飞舞,发丝让雨打湿了,一手拭着眼角泪珠,一手拈着烧成火花的纸钱,木墩上有一只麒麟香鼎,里面插三支线香,风雨之中燃得有气无力。 “白荷?”看清那女子后,太让墨紫吃惊。昨晚是小衣和绿菊在裘三娘舱房里值夜,早上醒来就她一人在,还以为白荷又积极伺候大小姐去了,没想到在这里做着这般诡异的事。 “墨紫?”白荷有些慌乱,手里慢放了一步,火烧到手指头,烫得摸耳垂。“你起得那么早?” “什么人过世了你这么难受?”墨紫记得,白荷除了刘婆子这个干娘外,再没有亲人了。“一点儿也没听你说起过。” “嗯——那……那是……没谁。”白荷匆忙把纸钱洒到江里。 “艾莲。”从天而降的声音。 小衣 没树爬,改爬桅杆?墨紫却笑不出来,“什么?” “艾莲没了。”小衣横坐在二楼舱栏上,呆呆板板没有表情。 艾莲没了,也就是,艾莲死了。 “怎么可能……”虽然看艾莲那晚的情形却是不乐观,但她跟爹娘出了裘府,墨紫认为至少比待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里好,有亲人可以照顾,也许会慢慢调养好。“咱们都出发十多天了,哪传来的消息?” 小衣看着天,等烧饼的空白面孔。 “艾莲出府第二天晚上就没了。”白荷见小衣说出来,不再慌张,“她爹娘上府门口哭来,被挡在外头。小衣听到的。” 裘府的任何角落都可能有一双静静聆听的猫耳朵。 艾莲虽然不是弱质的善良女子,倒也不是什么狠毒的。可以说她贪慕虚荣,也可以说她心计过重,但经历过情妇骄傲,小三有理,物欲横流的千年后文明,墨紫对以上两点的指责没有古人的激烈。而艾莲想要当主子的志向,更不是她能鄙夷的。充其量,她认为艾莲不够聪明,明明不用通过裘五那个花痴也能获得地位的方法。 艾莲,是等级森严制度下的牺牲品,失败执行阴谋诡计的倒霉鬼。要论比她坏的,张氏首当其冲。要论比她狠的,四奶奶,裘三娘,甚至墨紫自己,人数众多。 墨紫走上前,从白荷手中拿过最后一把纸钱,用燃香点了,“那怎么今天才烧?” “小衣昨晚上才告诉我。”白荷眼睛又红了一圈。 “小姐不让我说。”大概就怕有人难受。 “艾莲和我差不多同期进得府,一起学规矩。我们那时还是小丫头,无话不说的。后来她跟了太太,而我本就是姑娘买的,这才慢慢生分了。前两年,她让四爷收了房,有一回在桃林里头遇到我,还挺高兴说了好一会儿话。以为她的好日子开始了,谁想到走得这般凄惨。我想,要是当年我能求姑娘用艾莲,没让她跟太太就好了。”人走如灯灭,而艾莲的灯还未耀眼,就成了青烟。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荷,这跟你一点没关系。如果那时候艾莲就想当主子,即便她跟着姑娘,也会想办法接近裘四裘五的。你和她本不同路,就注定结局会不同。自己别给自己乱扣责任。”墨紫和艾莲完全没有交集,不伤心,但唏嘘。艾莲如果跟了裘三娘,而不是张氏,或许能走出另一番气象。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就像她快死的时候 遇到了裘三娘,死里逃生,那今后会不会因为裘三娘而丢性命,谁又能知道呢? 只能说,在自己能做选择的情况下,多多考虑再决定,免得将来后悔。一旦想清楚而踏出去,便是结局不好,也不觉得后悔就是。 “可我心里难受……”白荷轻声呜咽,不知怎的,越哭越伤心。 没有亲人的白荷,对那份曾经年少的情谊,格外珍惜吧。 墨紫无心为艾莲做什么,却想给痛哭的白荷安慰。手中的纸钱化为灰烬,飘散四方,他从香炉里拨了一线香,双掌齐对,向灰冷冷的天空,长躬深拜。 “艾莲,若你香魂不散,徒惹惦念你的人伤心。人生如梦,一场方歇,一场又起。我等同为丫环,深知你苦。在此向天地神明为你祈愿——”第一拜。 白荷忙拈起香来。 小衣在墨紫和白荷两道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翻身跳下,也拿起一道香。 “保佑艾莲早入轮回,来生否极泰来,一世平安康乐。”第三拜。 三人九拜一完,江上突来一阵大风,吹得她们遮面垂眼。待风过,一抬头,见到天边乌云乍然明亮,玫瑰色的阳光透了出来,在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漫天的雨针轻盈如雪绒,渐渐升上天空。 这番奇景来得正是时候。 白荷双手合十,双膝跪地,一声大慈大悲。 船弯出峡谷,进入鹿镇的内河。墨紫还不知是否真有神明显灵,已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是——两岸悲苦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