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之死》 1 陈婕自杀的消息,是电梯里偶遇的老同学提起的。 我在市中心某大楼经营一家侦探社。说是侦探社,其实就两个人,除了所谓私家侦探的我,就是一个负责接待的女孩儿。 那天要不是我难得整理资料到九点多,就不会在下班的电梯里遇到老同学唐岚,后面的那些事情也就未必会发生。 当时,电梯里除她以外就我一人,我叫了她名字,她很警觉的答了一声,上下打量我,显然没认出我来。这不能怪她,我们是初中同学,在学校时就不熟,三年里有没有说过话都难说。 本来我没叫她的话,也就如同陌生人一般过去了,但既然开了口,要是不再说话反而更加奇怪。于是我说:杜远,万寿中学,坐你后排的。她这才反应过来,忙说你变化太大了,一下没认出来。聊起来才知道她在8楼经营一家饭店。我问她住得远吗?她大概害怕我刨根问底——我实际没那心情——赶劲说远远,然后话题就尴尬地结束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跳动的楼层液晶显示,一路看着它从8跳到1为止。她也一样。电梯门行将打开之前,唐岚突然开口:“陈婕自杀了,你知道吧?” 电梯门打开,她在一楼下,我要去地下室。 “自杀了?”我又确认一遍。她点头说是。我按住电梯门,和她互相留了电话才道别。 我三十一岁,一个人住,没结婚。谈过几次恋爱都没能持久,几任女友先后离我而去,理由都是不再有激情云云。最近两年都没有再恋爱过,同龄的女人太过实际,对付年轻姑娘又没有方法(也没精力)。好在慢慢也习惯了一个人过,有时觉得就这么一直一个人过下去也不错。 距离初中时代已经快二十年了,难怪唐岚认不出我。而我在认脸方面颇有天赋,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做成了私家侦探。 当年,陈婕和唐岚是一对同桌,坐我前排。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更年期妇女——关于更年期这点我当时并不知道,现在想来多半是如此——拜这位班主任所赐,我们班的男女学生之间几乎没交流。唐岚毕业后就再没消息,陈婕学习很用功,去了一所离家较远的市重点高中,我则留在了本校的高中部。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一所本市的大学,大一时在自修教室遇见了陈婕。几年不见,她变得很漂亮,留着笔直的长发,身材修长,皮肤也很好。可能她一直就漂亮,但初中时我的心思都放在游戏机房和足球场上,未必会在意这个。 大一偶遇那年的圣诞节,我收到她寄来的贺卡,写的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一晃十几年过去,恐怕再没有什么人会写圣诞贺卡了。 两瓶啤酒下肚,我拨通了唐岚的电话。这个电话后来差点把我自己害死,但当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 …… …… 次日中午,我按照电话中约定的来到唐岚的饭店,门口迎宾的女孩儿把我带到一处靠窗的四人座,木质的椅子坐得不很舒服,好在不久唐岚就来了。 “就三个月前的事情。我和她一直有联系,跳下来当天我是第一个接到警察电话的。”她知道我为何而来。 “怎么会自杀呢?”我边问边从桌上拿起菜单。 “谁知道。”她摇摇头,伸手喊来年轻的女服务员,然后问我:“没什么忌口吧?” “都吃得惯。”我就势放下菜单。 “三文鱼是今早刚到的,昨天才从挪威的海里捞上来,别处未必吃得到这么新鲜的。”她笑了笑,又低声向女服务员关照了几句。 “自杀之前什么异常吗?”我对吃食向来兴趣寥寥,但她既然客气,我也不好推脱。 “谈不上异常,我看她一直挺高兴的。对了,她丈夫你知道吗?”她问。 “只知道结婚了。”我说。 “那男的是大公司的高管,典型高富帅。”她说到这里,脸上下意识闪过一丝尴尬。 是担心我听了自卑吗?我在心里笑笑,接着问:“有孩子吗?” “没,结婚三年,听她说过暂时还不想要。” “莫名其妙怎么会自杀呢……警察就没调查一下?”我有些疑惑。 “查了,没头绪,办案的警察说,每年都有不少这样无缘无故的自杀,他们好像也见怪不怪了。” “知道具体经过吗?”我知道这样刨根问底不大好,但又忍不住要问。 “听警察说,中午从设计师工作室出来,也没跟同事说,随身的包都没带。”她摇了摇头,“她做设计师,你知道的吧?设计衣服的。” “知道的。”我点点头。 “从距离她事务所几百米的另一栋大楼跳下来的,没人看见,都不能确定从哪层跳下的。”她叹了口气。 “没能找到电梯录像什么的?”我问。 “这个倒没听警察说起过。”她说。 “确认是自杀?”我越听越生疑。 “应该是没有别的线索,警察估计还担心家属不好应付,但她男人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自杀这个解释……看上去伤心坏了,跟傻了一样。能以自杀结案,警察肯定求之不得。可怜啊,追悼会上人都没几个人,她都没几个朋友。对了,她没有父母的,你知道的吧?” “嗯,”我也叹了口气,“有她丈夫的联系方法吗?” “跟他不熟。有什么问题吗?”她有些惊讶,应该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没没,只是好奇心,侦探社最近也没什么事情。”我笑了笑。 “侦探社?”她略微皱眉。 “噢,忘说了,现在干这个混饭吃。”我自嘲道。 “是吗?你觉得有古怪?”她眉头皱得更深了。 “没什么,好奇心罢了。”我举起茶杯喝了一口,人在尴尬时会籍喝茶掩饰,我也不例外。 “好奇心害死猫。”她浅浅一笑。毕竟在谈老同学的死,所以她笑得也颇有分寸。 几个月后,我回想事情经过,才意识到这句“好奇心害死猫”是一个警告。假如早点知道,我会不会就此止步呢? 2 唐岚给了我关于陈婕的一些信息。随后我们又就别的事情聊了一会,她也单身,离过一次婚,没孩子。 我曾自问,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情这么关注?是陈婕自杀前的毫无征兆,还是警方的草草结案?我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陈婕在我心里,还占着一块特殊的位置。 收到陈婕圣诞卡时,距离自习教室偶遇她已有几个月。卡上的内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室友半开玩笑地说,这女孩子大概对我有兴趣。 她对我有没有兴趣,我一点不知道。倒是我自己对她,是有一些朦胧的情愫,即使现在回忆起来,她健康快乐的模样,还是能勾起我对青春美好的遐思。以至于现在,我还不能将那时的她和从高楼纵身跳下的女子形象联系起来。 但不管怎样,那个年轻跳脱的身影已不复得见,她已经死了。 从唐岚的饭店出来,我直接回了社里。助理韩丽告诉我张女士打过电话来,问事情怎么样了。我把跟踪张女士丈夫拍摄的照片交给韩丽保管,随后给张女士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基本的情况都已经掌握了,她可以带她的律师来社里看照片,满意的话,就可以付钱交货。 如你所见,侦探社干得大致都是这些鸟事,很少有客户委托刑事案件。 我的侦探社进门是一堵黑色logo墙,上面是“杜氏侦探社”的白色塑胶字,墙一侧是韩丽的座位,从门口就能看到她。 拐过logo墙,一张杂物桌上堆放着照相机、长焦镜头、一台处理图像和音频的工作站,哪怕一年也用不上一次的定向窃听设备,也放在显眼的地方,以便给上门的客户一些信心。 一堵隔音墙的后面是我的接待室,和外间差不多大,都是20平米左右的样子。房间最里是一排书架,上面尽是些我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犯罪心理学和刑侦方面的书。 我的座位是一张半靠背的织布椅子,前面是一张宽大的深色橡木纹桌子。桌子另一侧是一张供客人坐的,可以调节坐姿的棕色真皮单人沙发。两侧座位都和桌子成一定的角度。 人一旦处于舒适的状态下,戒备心理会小一些,也更愿意多说一些。而座位摆成一定角度是为了避免呈现一种对立的谈判姿态——我对犯罪心理学一窍不通,却对如何把握客户心理有些心得。 房间的墙面漆成较深的灰色,地上是很厚的咖啡色地毯。窗帘拉开着,外面正好是一个高架转盘,车流日夜不停,任凭什么夹层玻璃都挡不住那个噪音。 在正对窗户的这一侧墙边,我刻意放了一套高尔夫球杆。事实上我并不会打那玩意儿。 …… …… 我关照韩丽查出陈婕的丈夫,以及他们过去几个月的手机通讯记录、家庭电话通讯记录、银行账户资料、信用卡消费记录、机票和旅行记录、家里电费记录,查他们在网上公开的同学录里面的资料等等,只要能查出来的都不能漏掉。这些东西干我们这行的,总有办法弄到手。 韩丽看上去似乎是想问问接的什么案子,但看我表情严肃就没开口。 次日,韩丽就把我需要的资料悉数收集齐全。 陈婕的丈夫,名叫秦俊,是一家跨国公司在大陆的首席代表。 陌生的案件(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所谓案件),面对杂乱无章的信息,我毫无头绪。可出乎意料的是,我居然很快就在两人的通讯记录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秦俊的手机短信记录上,有一个号码经常出现在午夜时间,不是陈婕的号码。自杀发生在七月二十六日,在这之前的几天,这个号码出现得尤其频繁,而这一天之后,却又完全消失了。 事情似乎进入了我熟悉的领域。我拿着记有这个号码的便签,深深地靠进身后的椅子。 我让韩丽查这个号码的情况,告诉她不要轻易打过去,以免打草惊蛇。但韩丽没过多久就跑来告诉我,号码已经是空号了,也查不到以前的注册信息。 一条最重要的信息就这么断了。失望比希望来得更快,我重新回到资料堆里,这一次,查到昏天黑地还是一无所获。 下班时,韩丽搭我车回家。 “老板,你这个小破车快十几岁了吧。”她坐在副驾驶上,眼睛到处瞟。 “哪有啊,才开了六七年。还有,说了多少次了,别叫老板,我又不是包工头。”我其实知道说了也没用,这姑娘固执得很。 “咱该换个气派点的大车,跟客户谈钱也有底气。”她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口气。 “换车不得要钱啊,你要是愿意降薪,我马上就换。”我冷笑道。 “看看看,还说不要叫老板,资本家的尾巴露出来了吧?”她很不淑女的翘起二郎腿。 “资本家还不是免费给你做司机。”我反驳道。 “老板,”她话锋一转,“咱们这次接的什么大活啊,我看你神神秘秘的。” “瞎说什么,没接活,纯粹个人兴趣。”我回答。 “老板,你什么时候培养出偷窥隐私的爱好了,这样可不好,还是快找个老板娘吧。”她斜眼看着我。 “别胡说,没大没小的。”我故意板起脸。 她吐了吐舌头,假装被吓到了的样子。 我打开收音机,可转到哪个台都是卖假药的广告,只好又关上。 “你身边有过自杀的朋友吗?”我问。 “唔……”她想了想,“有啊。” 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还真有。“什么朋友?为了什么自杀的?”我接着问。 “高中时挺要好的一个女同学,减肥节食弄成了厌食症,其实就一点不胖,漂亮得叫人嫉妒……”她感慨道:“天晓得为什么要节食,最后搞得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连人样子都没了,在家开煤气自杀的。老板,你有朋友自杀了吗?” “是啊。”我随口道。 “男的女的?”她问。 “女的。” “感情问题?”她的好奇心看上去一点都不比我少。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女人自杀,十有八九是感情问题。”她断言道。 “你那开煤气的朋友呢?”我反问。 “我朋友最后瘦得跟难民一样,原来爱慕她的男人,看到她都要做噩梦,归根结底也是感情问题。”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3 感情问题,或者说婚姻纠纷,占到侦探社日常工作的九成,这是我五年前踌躇满志地开办这家侦探社时始料未及的。 那时我和朋友志趣相投,合开了这家侦探社。之后虽说客户不断,进帐还说得过去,但成天就接些狗屁倒灶的烂活儿,与我们原本设想的相去甚远。 两年前,朋友说他再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有意义的屁事上。说完这话,他就甩手不干了。 说实话,那时我觉得他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直到他后来因为在大公司升了职请我吃饭,我才意识到不切实际的傻逼原来是我。不过,现在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真叫我去学他,我也没那能耐。 当时朋友一走,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于是在报纸上登了招聘启示。韩丽就是那时候进来侦探社的。 碎花衬衣,咖啡色百摺短裙,马尾辫扎得高高的。和所有略显拘谨的面试者都不同,她很自在地坐在我为客户安排的那张舒适的大椅子上,摸着椅子的真皮扶手,甚至隐约露出赞许的眼神。 她快速环视一圈后,说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喜欢柯南道尔还是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干咳几声:“你介绍一下自己吧。” “我喜欢阿加莎。”这就是她的自我介绍。 得!来了个侦探小说迷。 那时候,韩丽还是个会计专业的大四学生。当她表示自己对第一份工作的待遇毫无所谓的时候,我当机立断的留下了她,并且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年轻人,工作经验才是最重要的人生积累。 数年后谈到这段时,她坏笑着揭穿了我的把戏,说我当时像怪大叔,一点不慈祥。显然,我低估了她。 …… …… 秦俊家在市郊的一个高档社区,门口安保严密,对陌生访客盘查很仔细,我在马路斜对面停了将近半个小时后离去。 次日,我刻意穿戴整齐,开着从租车公司租来的宝马五系轿车,在住户进出最繁忙的傍晚时段,大摇大摆地开进去,保安只对我敬了个礼就立即放行。 秦俊家是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我绕着房子开了一圈,确认屋中没有亮灯后,把车停在较远的访客车位——这里正好能看到他家的大门。 停完车,我在车外抽了根烟,发现一个隐蔽得很好的固定式摄像头,然后小心地避开它可能拍到的范围,来到秦俊家门口,按响门铃。如我所料,屋内没有反应。 我返回车子,这回改坐到后排位置。租来的车,后排窗户贴了深色的车膜,在夜色中即使离得再近也看不到车内的情况。戴上耳机,听着熟悉的夜间节目主持人声音,我从便利店塑料袋子里取出罐装咖啡。夜还很长。 来之前我就研究过秦俊家的各类账单。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账单中的水电费用都降到非常低的数字,即使考虑到少了一个人居住,也不能解释这么大的落差。 很显然,秦俊在这之后,住在这里的时间非常少,更进一步的猜测是,他住到别的地方去了。是那个神秘电话的主人那里?我隐约这样觉得。为避免惊动他,我准备在研究他行踪前,先探访一下他和陈婕的住处。 韩丽经常对我过度的谨慎嗤之以鼻,我自己偶尔也有这种感觉。但转念一想,号称“侦探”的我,给人以执法者的假象,其实从事的是最危险却无丝毫保护的工作。但凡给人留下把柄,官司一定接踵而来,赔钱甚至吊销执照还是小事,吃几年公家饭都不是没可能。 万事只能靠自己小心,这次也是一样。 我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才提起工具包开始干活,这次我没有走到门前,而是围着房子用摄像机的夜摄模式检查了一遍窗户。没有任何的防盗装置,窗户不设防,大门更不会设防。 我毫不费力地用开锁工具打开大门,轻声关上,然后再一次打开摄像机的夜摄模式,不用液晶取景器,只用拉出式的眼罩式evf取景器,以确保不发出任何亮光。 这样,花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我把这幢两层楼的小别墅全部拍摄了一遍。客厅和卧室都有点乱,应该是少了女主人的原因。二楼朝南稍小的一间卧室,看布置是陈婕的工作室,整排书架都整齐有序,正是她的风格。 书架上罗列的除了大量设计类书籍,还有一整排的诗集,在这排的某个位置,有几本显得略微有些杂乱,我把这几本诗集抽出后,发现一个小册子,封面上是手写的随风集三个字,看笔迹应该是陈婕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小册子放进背包。 我不愿多做停留,赶紧拿出工具包中的移动硬盘,接到陈婕书房的电脑上。电脑设置了bios密码,耽误了我几分钟时间打开机箱给主板断电。 密码保护失效后,我再次打开电脑,选择从移动硬盘启动一个袖珍系统,再把她的硬盘内容完全拷贝到我的移动硬盘上。 虽然她这台电脑很可能再不会有人使用,即使直接取走硬盘也多半无人知晓,但我还是选择了小心行事。至于bios密码消失,我想不大会有人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做完这一切后,我回到车上,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混在上班的车流里驶出了秦俊家的社区,直奔租车公司还车。 一夜周折,我的身体已经累得像淋雨后晒干的破旧皮鞋,可大脑却兴奋异常,全无睡意。于是,我只好躺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研究这段二十分钟左右的视频。 灰绿色的夜摄影像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比之昨晚置身其间反而更加显得阴森。卧室里挂着的结婚照片还未取下,照片上陈婕的笑容似乎别有意味。我注意到卫生间只有两支牙刷,卧室里堆着的也只有男人的衣物,除了能看出女主人离去后的混乱,这段视频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 陈婕电脑上的资料很少,硬盘上大多数是工作存档,有一个名为旅行的文件夹,按时间顺序整理着两人历次出去旅行的照片。四年内有十几次旅行的记录,并不都是只有两人,大多数时候是四人或更多,显然是和朋友一起去。 看来两人都喜欢旅行,照片上两人的大笑,分明是从内心发出的笑容,绝无丝毫作假,看不出任何可能自杀的影子。 在网络浏览器的历史记录里,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将历史记录文件按时间顺序排列后,我注意到最近一次浏览记录是陈婕自杀前一天晚上,地址是一个微博。 …… …… 微博是一年多前开的,博主昵称是“禁忌游戏”,更新并不频繁。为了防止博客主人删除这些记录,我把认为重要的内容拷贝了下来: 2015年3月5日,微博开通后的第一条。 昨晚假借加班之名,又疯狂一次。最近每次结束之后都觉得很愧疚,但是y就像一个魅惑的恶魔,我明知那诱惑是致命的却不能抵抗。这是禁忌的游戏。 2015年5月17日。 她们外表看上去如此相似,在床上却天差地别。她温柔婉约,她野性火热;她是不胜娇羞的少女,她是不知羞耻的荡妇;她们是上帝赐予我的天使,还是撒旦派来毁灭我的使者? …… 2015年7月8日。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让我放弃家庭,和她在一起。如果一定要选择伤害一个,我情愿伤害那个更坚强的。 2015年7月13日。 我告诉她我们只是一个游戏,她大吵大闹,我真担心她会去找婕。 2015年7月20日。 果然是坚强的女人,她恢复得很快,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一如以往的找我上床,但是似乎没那么热情了。 …… 2015年11月9日。 她最近好几次在不合适的时间打我电话。好在婕没有在意。我要向她重申我们的约定。 2016年2月15日。 她一个人过情人节,深夜发给我消息,她很寂寞,我不忍心说她。好在婕没有翻我手机的习惯。 2016年3月7日。 短消息来得越来越频繁。我只好告诉婕是美国总公司发来的日报和电话会议纪要。 2016年4月16日。 婕似乎有点怀疑我,是我自己心里有鬼吗?该做个了断了。 2016年6月30日。 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我提出要去欧洲旅游,她拒绝了。 联想到陈婕自杀的日期是2016年7月26日,事实应该很清楚了。 4 我把手机关机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次日回到社里,刚进门韩丽就告诉我发现了重要的信息:秦俊的秘书陈艳宜,在陈婕自杀身亡的第二天就辞职了。 韩丽是在劳动局网站上查询秦俊公司人事档案时发现这个巧合的,至于陈艳宜的个人资料,当然也已经在我桌子上了。 我当初留下韩丽的决定,在这两年里被多次证明是我最明智的决定之一。不单是因为她要的薪水少,她确实有一种侦探迷所特有的直觉。回头想想,秦俊的世界,主要由家庭和工作构成,想要找到神秘电话的主人,从他的同事入手显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当然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韩丽这人很八卦。 一切如我所料,果然和微博中提到的一样,陈艳宜和陈婕确有几分相似,但是发型完全不同,陈婕是染成红色的短发,陈艳宜则是黑色大波浪长发。 韩丽看上去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此刻她正坐在我为客户准备的皮椅上,叼着一个模型烟斗,发表她的观点:“一个小姑娘,双亲远在西北农村,本地可能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涉世未深,情窦初开,形单影只,寂寞空虚,只要稍稍动点手段,就能把她俘获,何况是自己的上司。” 关于陈艳宜的情况,一半是从劳动局网站上登记的,另一半自然是她脑补的。 “人家年纪还比你大几岁,你那些涉世未深什么的我看用在你身上更合适。我也没看你父母老盯着你呀。”我白了她一眼。 “我们家老板老实啊,没那个姓秦的那么花心。”她摊手道。 “谁知道是不是陈艳宜自己招惹的,人家说不定就是要找一张长期饭票呢。”我说。 “我看这种事情,罪魁祸首明明是脚踩两条船的男人,背负道德压力最大的反而是小三,太不公平了。” 我不再说话,心里其实是有点赞同她的。 …… …… 快下班的时候,我在离开秦俊公司一个路口的地方等候,直到看见秦俊的车从车库驶出。 跟踪他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绿灯开始闪烁时他必然减速停车,路口转弯也都提前打灯。是个守规矩的人。 跟了十分钟左右,见他转进一个普通的公寓社区,我迅速赶上,紧跟着他驶入了社区,看着他停好车,走入16号公寓。 紫荆公寓16号,正是陈艳宜资料上登记的地址。我本来猜测他们会找个隐秘的居所,以避人耳目,没想到秦俊丝毫没有顾忌。 我在车里坐了几分钟后,黯然离去。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要打开车门,冲上门去,但是转念一想,我能和他说什么呢,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难道打他一顿出出气? 算了吧,我也未必打得过他。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常去的酒吧,坐在角落里喝威士忌。我酒量很浅,几杯下肚,就有点晕晕乎乎,第二天早上从床上醒来时,才模糊记起昨晚好像喝醉了给秦俊打过电话。 我在手机通讯记录里确认了一遍,确实如此,通话时间长达三分多钟,可我却死活想不起和他说过些什么,只记得他声音低沉空洞,像是出自一个将死之人。 难道他还沉静在妻子自杀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可是如果这样,他又怎么会这么快就搬去陈艳宜那里呢?我弄不明白。 我鼓起勇气,再一次拨通了秦俊的电话,电话里我告诉他我是陈婕的同学,有一些事情想和他说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答应了我。我没有记错,他的声音确实很沮丧,很无力。这让我对他稍稍改变了看法。 我翻箱倒柜,终于在某个尘封的旧箱子里翻出一个纸盒。里面放着的,是一些陈婕的照片和两大本她的诗集手稿。大学毕业十多年来,这个盒子再没打开过。 自从那次教室的偶遇,我就经常去那间教室自习,她也常来,但只有第一次见面时简单交谈了几句,互相留了学院和班级,之后每次遇见,我们都只是招呼一声。 通常我都坐在最后一排,她在我前面几排。从背后看去少女修长纤弱的脖颈和耳鬓绒毛般细幼的头发,是那个年代我对异性最深的印象。 我当然渴望和她说话,说什么都不重要,可惜当时的我没有开口的勇气。 天气转冷,我还是常去那间教室,但好几个星期都见不到她,到后来我甚至每天都在那儿等候,生怕和她的时间正好错开。但始终没有见到她,直到收到她的圣诞卡片。 卡片上写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圣诞节后不久,我终于又看到她了。 我告诉她卡片已经收到,她莞尔一笑,笑得有点羞涩。我觉得该多说些,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看出我欲言又止,还等着我开口。 我感觉脸烫起来,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给你拍照片好吗?” …… …… 我给秦俊打过电话,那种奇怪的感觉就一直在。我想他语气中的悲哀不是装出来的,对一个陌生人更没有必要这样装。 第二天,我照着约定的时间去找他,他的车还停在楼下原来的位置,可敲门却没有人应。我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抽了根烟,在防盗门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才离开。 照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斯人已去,我再矫情也没人在乎。然而,一个礼拜后,一大清早我就在睡梦中被韩丽的电话吵醒,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激动,可我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听着电话,直到隐约听到“秦俊”和“死”之类的字眼,才打了个激灵,彻底醒过来了。 秦俊死了,紫荆公寓16号楼的住客闻到莫名的恶臭,叫来了出租这处公寓的房东,继而发现了秦俊的尸体。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这个消息就登在当日的新闻晨报上。 我来到侦探社时,韩丽已经在了,她走来把那份报纸拿给我,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看上去像是有话要说,见我脸色铁青才强忍住的。 秦俊的死讯在报纸三版上才占了很小的一块,但是信息很多,警察推测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星期,死因是中毒,目前似乎还没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 我正捉摸着要不要找熟悉的警察去了解下情况,他们自己就找上来了。当然不是来给我了解情况,而是来让我帮助他们了解情况的。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态度显然不会太好,直接把我拷上带走了。 我坐在警车上,心里已经大概知道他们找上门来的原因了。去秦俊别墅的时候肯定留下蛛丝马迹,紫荆公寓的住客应该也注意到我在秦俊家门口可疑地逗留过。我想好一旦到了警局,不等他们问,就先交代情况,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那不如显得坦诚一点。毕竟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他们应该不至于太为难我。 我早见识过警察问讯的场景,两个警察在我对面坐着,我坐在一张不怎么舒服的凳子上。常规地问过姓名性别之后,就问到了上个周三,10月24日晚上我在干嘛。 周三那天,应该是我给秦俊打过电话的次日,晚上我去了秦俊的公寓,但是敲门没人应。我这样回答,这些都是事实。 当问到我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时候,我说出了之前曾经潜入的秦俊的别墅,两个警察并不惊讶,我想我做对了,他们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故意装作什么都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不存侥幸的想法,我入室没有偷窃,就算证实了也是小事,命案可是大事。我可不糊涂。 关于做这些事情的动机,我也都如实说出。 但是对秦俊的死,我一概不知,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 傍晚,韩丽来拘留所看我,告诉我警察并没有排除自杀的可能性,目前应该是例行问讯,叫我放心。我想她只是说些理由来安慰我,不过我确实什么都没做,应该没有直接针对我的证据,最多关我几天就会放出去。 我让刘丽照顾好侦探社的事情,如果客人问起,就说我出差了。 5 我在拘留所里住的是标准八人间。房间一头是铁门,另一头是蹲位,铁门与蹲位连成的中轴线两侧,各是四张硬板床。我进来时,房里已经住了五个人。身后铁门合拢,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一张空床前躺下,满脑子都是电影里狱犯恶斗的画面。 没多久,有个留着小平头的矮胖中年狱友凑到我床前,笑嘻嘻地问:“兄弟第一次进来吧?” “什么意思?”我斜眼看了看他。 “大家都是为了点小事儿进来的,像兄弟这么浑身冒杀气的可是头一次见。” 小平头说话口音很重,我咂摸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他说的是“杀气”还是“傻气”,不过这家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倒像是个生意人。假如他就势掏出名片来向我兜售什么乱七八糟的保健品,我大概也不会觉得奇怪。这场面终究没出现,毕竟是在拘留所里。 小平头大概见我不好相处,没趣地走开去,和另一张床上的小伙子攀谈起来。 我正被命案牵连,心里烦躁得很,只想一个人安静安静,可房间就这么大,我躲不开,也不可能让他们出去聊,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那小伙子是个在校大学生,看样子和小平头共处一室已经有几天了,两人的话题绕来绕去,始终离不开女人和钱。 我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都这么实际,但是在我念大学的时代,大家似乎并没有这么成熟。那时的大学里还盛行扫舞盲、联谊宿舍,以及各式各样的兴趣社团。 那个圣诞节过后不久的晚上,我被陈婕看得心慌意乱,仓促之间脱口而出,问能不能给她拍照,正是因为自己加入了摄影社团。 当时,我内心忐忑甚至有几分悔意,觉得自己太过唐突,然而几秒钟后我又狂喜不已,因为陈婕不问缘由就一口答应了。 有时候我会想,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光圈11法则,记得我手心的明度接近18度灰,记得傍晚的天空和草地差了2个ev,全部都是因为陈婕的缘故吧。 那些傍晚和清晨,我们的足迹遍布整个校园……在我那台f80略显黯淡的取景框里,我曾见到过如同天使一般的笑容。 拘留所冰冷潮湿的硬板床上,我蜷成一团,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然后又控制不住地流泪。我知道小平头在看我,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但我不在乎。 …… …… 我只在拘留所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被大头捞了出来。 大头全名马奕翔,算是我发小。这家伙中专上的警校,毕业出来后靠着他家老头子在政法口的那点关系平步青云,前几年就已经在区分局混到了副处,算得上前途无量。 去年,我因为一件小案子找过他帮忙,可能韩丽那儿还留着他的电话,这才联系上他的。 从拘留所出来,大头说是要给我洗洗晦气,于是我俩就钻进了路旁一家韩式烤肉店。 正逢下午,店里没几个人,我们坐在靠窗的角落,随便点了些烤肉和啤酒。这家伙说是给我洗尘,啤酒一来,却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注意点警风警纪。”我半开玩笑地说。 大头被我说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缩着脖子看了看店门口,这才回头白了我一眼,“屁,我今天轮休呢。”说着,他一口气把一大杯啤酒全灌了下去,然后抬头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刚进去就把你给吓哭了?” 我一口啤酒没憋住,全喷在了烤肉架上。他大笑着把纸巾递给我,我边擦嘴边骂:“哪个孙子编的瞎话?!” 服务员过来换烤肉架的时候,我仍在骂骂咧咧,然而大头轻轻一句“里头有监控”就把我剩下的话全憋了回去。 “还有没有点隐私了……”我打死也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回忆起某个过世的女同学才掉泪的。 大头拿筷子头尝了尝蘸料,等服务员走开了才道:“进了里头就是被专政的对象了,谁还跟你谈隐私?” 我无话可说,摇着头一边把牛肉片一张张摊到新换的烤肉架上,一边问:“是小韩告诉你的吧?” “你当时就该给我打电话。”大头这是默认了。 “我这不是担心影响你前程嘛,”我笑了笑,“这可是人命案子。” “屁个命案,那小子要不是个华侨,根本就没人关心。我看过卷宗了,楼道监控拍到你离开的,跟你毛关系没有,那帮小子是在拿你寻开心呢。拘留所里有得是空床,多你一个不多。”他鼻孔里冒气,一副什么都看穿了的表情,“对了,你怎么会去找这小子的?不会又是有人出钱让你跟踪他吧?” “有烟吗?”我问。 他摸了摸口袋,扔给我一包没开过的软中华。我拆开抽了一支抛给他,他一边说着“我戒了”一边还是接住烟叼在了嘴上。 我点着烟猛抽了一口,把火机也朝他扔了过去,“戒了你还带着烟?” “我这不是想着要求人嘛。”他接过火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着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来捞我之前并不知道我陷得多深,即使现在这样,他也欠了别人人情。道理我懂,但是说谢什么的反而显得太生分了。这种事情,只能记在心里,以后慢慢还。 “他女人是我老同学。”我直说道。 “他女人?他女人不是几个月前自杀了吗?”大头有些纳闷。 我嗯了一声,一口一口抽着闷烟。 “老相好?没听你说过啊……”大头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大概想到所说的人已经死了,尴尬地咳了几声,像是被烟呛到了。 “暗恋过,”我苦笑道:“人家没看上我。” 大头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愣了愣才掐了烟,朝着我端起酒杯,“这年头,女人都瞎了眼了,跟那种渣男在一起,要我说全活该。” 我张了张嘴,本来是想要反驳他的,可说出口的却是:“案子有线索了没有?” “什么案子?”他低头拿筷子翻着肉片,“哦,你说那个……估计当自杀结案了。” “应该不是自杀。”我说。 “你怎么知道?”他问。 “前一天我还约了他见面,他要是打算自杀,就不会答应我。”我断言道。 他愣了愣,正色道:“我说,你这话可别跟别人说啊。”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微微皱了皱眉,默默点头。 “这家伙不是什么好货色,不值得你为他鸣不平,”大头笑了笑,从兜里掏出手机,翻了翻递给我,“喏,我在卷宗里看到的。” 我接过手机,只见屏幕上是翻拍的照片,照片里一个裸体女人仰面对着镜头,一副予取予求的表情。 “没见过女人吗?看这么入迷?”大头有些不屑的看着我。 “这些照片是在哪儿发现的?”我知道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就在那小子的自杀现场,看样子是他自己打印的。”大头道:“真是会玩,你往后翻还有呢。” 我闻言滑动手机屏幕,一张张照片中,都是同一个女人摆出各种性感诱人的姿势,无一例外都是娇媚地看着镜头。 桌子对面,大头仍在说些什么,但是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我认识,不是陈艳宜,是唐岚。 6 迷离的眼神、微张的红唇、熬人的身材和极尽诱惑的撩人姿势,这些本该是充满情欲的照片,却看得我背脊阵阵发凉。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陈婕为什么会自杀。 之前我就觉得,她不像是丈夫有了外遇就会轻生的人,但是,假如丈夫外遇的对象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呢?要知道,对于没有父母亲人的陈婕来说,从中学时代就一直保持着联系的同桌唐岚,一定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她自杀后,警察第一个通知到唐岚,不就明证吗? 开办侦探社以来,我见识过的婚变案子不在少数,其中颇有一些花钱委托我寻找丈夫出轨证据的贵妇,把最大的怀疑对象瞄准自己的闺密。她们的直觉常常是准的。 防火防盗防闺密,陈婕的悲剧似乎又为这句看似玩笑实则至理的箴言添加了一个染血的实例。 不过,我又有些想不通,假如唐岚真是陈婕自杀的罪魁祸首,她为什么要向我提起这件事情呢?还有,我在她饭店里问起具体细节时,她又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静?那么心安理得呢? 这时,我猛地回忆起唐岚说到陈婕丈夫时,那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当时我还以为,她说到“高富帅”一词时怕刺激到我。现在,我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会不会,她不是尴尬,而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丝慌张?因为她在无意之中,不小心说出了自己要抢陈婕男人的缘由? 想到这里,另一个骇人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是关于秦俊的死。 正如大头说的,秦俊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会在陈婕死后搬到陈艳宜阻住的房子里去,显然是因为他除了唐岚以外,还跟这个秘书有一腿。那么,会不会他的死也跟唐岚有关?是因为陈婕死后,秦俊还是没有选择唐岚,后者才动了杀心? “我记得那套房子是秦俊的女秘书租的,”我把手机递还给大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那女的现在去哪儿了?怎么会他死了一个礼拜也没人发现呢?” “走了吧。出了那档子事儿,估计单位里是待不下去了,那男人也不止她一个相好的,但凡还有点脑子,也该知道那家伙靠不住了。”大头抬眼看着我,“我说,这事儿分局好不容易才烫平,眼看今年就能安安稳稳过去了,你可别乱来啊。” “知道,”我随口应了一句,故作轻松地问:“真要是有大案子,让你给破了不是件好事儿吗?” “呸!”大头白了我一眼,“人家都定性是自杀了,我非弄成个大案,那跟大耳刮子直接给人扇上去有啥不一样?装逼一时爽,以后还混不混了?” 我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蒙头吃肉。心想,这小子混得这么好,确实是有道理的。 这个时候,我还在安慰自己,说不定是我多心了——唐岚是和秦俊有一腿,但陈婕死前未必知道。因为在我存档的那份微博记录里,秦俊曾用字母y来代指他的情妇。陈艳宜的名字里有两个y,唐岚显然跟y没有关系。 陈婕是看到这个微博后的第二天自杀的,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只知道秦俊和她秘书的事情。 …… …… 我和大头一直喝到了傍晚,回家后倒头就睡着了。住了一天拘留所,最大的感受就是家里的床怎么变得这么舒服。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社里,韩丽看到我,一激动居然哭了。这小丫头去探视我时又平静又老练,看来都是装出来的。 大概是怕我嘲笑她,没等我说话,她就抹干净眼泪,说:“老板,你要是真进去,我可就失业了!” “下次等我感动完了再揭晓真相。”我假装瞪了她一眼,“你现在主意大得很嘛,背着我给老马打求救电话呢?” “老板,你不知道现在就业有多难吗?为了保住饭碗,我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日常拌嘴结束,我就进了里屋,没多久韩丽来敲我门,说是张女士来了,我赶紧迎了出去。 整个上午,我都在听张女士抱怨她男人多没良心,偶尔附和,也帮着她骂上几句。这件事情要注意分寸,假如你比她更义愤填膺,她也会觉得不自在,弄得不好,跟你吵起来都有可能。总之,她使重锤,我敲边鼓,不能弄错了主次。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翁要是干我这行,保准会说:不幸的家庭也都差不多,翻不出多少花样来。 所以,这样毫无营养的诉苦在我来说,早就见得多了,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到了什么份上,对方会心满意足,把早就该属于我的那份劳务费交出来,我都清清楚楚。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该去考一张心理咨询师的证书,兼一份差。反正顾客都是现成的,一样要听她们抱怨,何不名正言顺地多收一份钱呢? 快到午饭时间,张女士终于偃旗息鼓,从她的爱马仕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包递给我,道:“小杜啊,辛苦你了,这是五万尾款,你点一点。” 我脸上堆笑,双手接过,送张女士出去时,顺手把纸包交给韩丽。 韩丽像往常一样,麻溜地拆开信封,将一大叠纸钞塞进验钞机;我照例装模作样地喊一句:“张女士给的,不用点,放起来就行!”韩丽则默契地“哦”一声,眼睛却继续盯着点钞机不放。 这时,张女士已经走到了门口,顺口问了一句:”小杜啊,你对这附近熟,给我推荐个饭店吧,口味清淡点的,我吃不管那些湘菜川菜。” “八楼丽雅轩,”我报了唐岚饭店的名字,还不忘补充了一句:“三文鱼都是从挪威空运来的。” “你这儿也有丽雅轩啊?”张女士像是有些惊讶,“去年我儿子过生日,就办在金光广场的丽雅轩私房菜呢。” “老板娘是我朋友,不过提我名字估计没得打折。”我笑到一半,表情突然僵在脸上。 张女士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还挥着手让我留步。 等她走远,我转身问韩丽:“她刚才是说金光广场?” “什么?”韩丽被我问得一头雾水。 “钱先别点了,”我走到她桌子前,脸色大概很难看,“你现在就给我查,丽雅轩在金光广场是不是有分店。” 十几秒钟后,当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金光广场18楼b座,丽雅轩私房菜的字样时,脑子嗡的一声,人都几乎站立不稳。 没错,陈婕就是在金光广场跳楼自杀的。 7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韩丽正趴在屏幕前念念有词:“意大利主厨,分子料理,人均消费一千五……这要是能去吃上一回,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可能是她手边点钞机旁的几沓新钞给了我勇气,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道:“那就去一趟呗。” “老板,你没事儿吧?”韩丽转回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我当然有事儿,事实上我恨不得立刻就到金光广场18楼的丽雅轩私房菜去一探究竟,可我又担心引起唐岚的注意,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以普通客人的身份去光顾一次。 这些想法我不会告诉韩丽,免得她到时候紧张兮兮露出马脚。好吧,实际上我还有点鸡贼的想法:假如她知道了我的目的,说不定不但不念我的好,反而把这次犒劳当成了加班。 于是我白了她一眼,反问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抠门儿吗?”这话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她很无辜地点着头说:“对啊。” 我很清楚这个话题继续扯下去只会对我不利,只好耸了耸肩,提醒她这种高档餐厅说不定需要提前很久预订,让她赶紧照网站上的电话打过去,最后不忘叮嘱一句,让她报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别用我的。 当我说到最后那个要求时,韩丽一脸狐疑地朝我看过来。 “你刚才没听见吗?老板娘是我朋友,万一她知道我去她店里吃饭,硬要给我免单,我多尴尬呀。”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说完这句,我直接把桌上的钱装回牛皮纸袋,拿着进了里屋。不到一分钟,韩丽就哭丧着脸推开我的门,跟我说这倒了霉的私房菜十人起订,不接散客。 我皱了皱眉,心想人均一千五,十个人也就是一万五,再加点酒水饮料就直奔两万去了,与其花这个钱,还不如找一天去暗访一趟。 很容易我就说服了自己,可韩丽却没那么好打发,她赖在门口不走,嘟囔着说,这家不行换别家。 我看她这副模样,要是吃不上这一顿,估计能叨叨个大半年,只好从牛皮纸袋里抽了十张百元钞递给她,让她自己爱吃啥吃啥去。 韩丽拿了钱,咧嘴一笑,一边说着:“谢谢老板,老板最大方了!”一边奔奔跳跳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觉得这一千元花得挺值的。 半个小时后,韩丽把午餐盒饭拿给我时,我正盯着笔记本屏幕不放,随口让她把盒饭放桌上,她却仍旧站在我桌前不动。 “怎么了?”我抬头看她。 只见韩丽手里拿着几张a4纸,表情神秘地从中抽出一张,递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朝那张纸看了一眼,只瞥到配图就知道这是有关陈婕自杀的新闻。 “我就说老板今天怎么这么大方。”韩丽指着打印出来的新闻稿上用黄色记号笔涂过的地方,正是金光广场的字样。 我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钱都拿了,你还想怎么样?” “钱都拿了,当然要替您办点事儿啦。”韩丽莞尔一笑,将另几张纸分别摊在桌上,道::“老板,你猜你那个老板娘同学,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又看了看韩丽,然后将面前的笔记本翻了个个儿,把屏幕对着她。 韩丽干咳了两声,面色有些尴尬,因为她打印出来的,正是我笔记本上显示的资料。 简而言之,唐岚曾就读于本市第二医科大学,毕业后在世光医院麻醉科工作过两年。 “老板,”韩丽撇了撇嘴,蹙眉道:“我记得,秦俊是中毒而死的吧?” 没错,我也已经想到了其中可能的关联。 …… …… 在我对付盒饭的时间里,韩丽就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嘴里叼着她那个模型烟斗,眼睛斜向上盯着天花板。每次她要发表高论之前,都是这个神情。 “你不是阿加莎的迷妹吗?干嘛成天跟烟斗较劲?”我吃到一半忍不住问她。 “老板,你怎么能问这么外行的问题呢?”韩丽看上去像是对我失望透顶,“抽烟斗的大侦探除了福尔摩斯以外,还有来自比利时的波罗先生呢。” 我不记得那个留着奇怪小胡子的家伙是不是抽过烟斗,但我知道一旦说出这个疑问,韩丽一定会想方设法在阿加莎的原著中找到证据。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是吗?”我故意含糊过去,然后上下打量她,“我觉得你更适合戴一副大眼镜,再扎个小领结。” “老板……”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如果我是柯南,你不就是毛利小五郎吗?” 我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蒙头把剩下的饭菜一口气扒拉完,然后把饭盒筷子一股脑儿塞进塑料袋递给她,道:“别摆造型了,赶紧干活去。” 韩丽扁了扁嘴,接过塑料袋,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先是小声嘟囔:“难道是,”接着赫然转身,双眼放光,大声道:“我知道了!” 我还没问她知道了什么,她就快步走到我面前,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道: “事实真相一定是这样的:陈婕知道秦俊有外遇后,找到唐岚诉苦,两人在金光广场十八楼的丽雅轩私房菜见面,说到痛心处陈婕越窗跳楼,唐岚阻拦不及。亲眼目睹闺密惨死,她对秦俊始终怀恨在心,最后终于出手毒死了秦俊!” 说完这么一长段,韩丽面有得色地看着我,我却面无表情地朝她摇了摇头。 “不对?”她微微皱眉。 “差远了。”我回答。 她脸色一下子沮丧下来,心有不甘地问:“理由呢?” “秦俊除了陈艳宜以外还有别的情妇,”我顿了顿才道:“其中就包括唐岚。” 韩丽一手拿着模型烟斗,一手提着垃圾袋,嘴巴张得能轻松塞下一个灯泡。随后她的惊讶迅速褪去,兴奋取而代之,面色渐渐胀红起来,像是浑身上下的八卦细胞正在苏醒。 “情杀,”她一口咬定,“一定是情杀。” “别大惊小怪的,警察都已经定性自杀了。”我适时地给她泼了盆凉水。 “你相信吗?”韩丽紧盯着我看。 “这种事情不能凭直觉的,”我正色道:“警察掌握的材料比我们多多了,他们这样定案,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老板,”韩丽突然放下垃圾袋,一手撑在桌面上,凑近我道,“有一个办法证明我的猜测。” “什么?”我抬眼看着她,心情不由得波动起来。 “老板,你听到丽雅轩在金光广场有分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韩丽没等我回答,就接着道:“怀疑陈婕不是自杀,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等着她说下去。 “假如唐岚先后杀死了陈婕和秦俊,她有什么理由放过陈艳宜呢?”韩丽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变得颤抖起来,“也就是说,假如陈艳宜也死了,那陈婕和秦俊就都不是自杀。” 说到这里,韩丽一把抓起她挂在胸前的手机,我知道她要做什么,赶紧摇头道:“出去打,用公用电话。” “我现在就去。”韩丽话音刚落,人已经转身跑了出去。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起身喊道:“等我一起。” 8 韩丽一身米色连帽衫和牛仔短裙,在秋色渐浓的十一月的街头格外显眼。她一路小跑,白色运动鞋带起人行道上的梧桐落叶,引得一旁路人纷纷侧目,她却浑然不觉。 我远远跟在后面,视线四处游走。记忆中的公用电话似乎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十几分钟后,我们已经走过六七个十字路口,却仍旧一无所获。韩丽终于停下脚步,神情沮丧地回头看我。我朝街对面的小烟纸店努了努嘴,她立刻会意一笑,左右顾盼,确认没车,才小跑着朝那个小店去。 等我来到店里,韩丽正跟店主解释自己手机没电了,问能不能借电话一用。中年女店主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看电视,说了一声“要收费的”,眼球都没有动上一动。 韩丽立即从连帽衫肚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币,捡出一张二十元面额的摊平在柜台上,然后拿出手机翻了翻,再用柜台上的电话照着手机上记录的号码拨了出去。 “你手机不是有电吗?”女店主轻声嘟囔,她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墙上的小电视,却像是能够洞察一切。 “……欠费了。”韩丽侧身背对店主,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不动声色地与她擦身而过,问女店主买了包烟,又要了瓶矿泉水,接着一边喝水,一边与女店主攀谈起来。 我的日常工作主要就是与中老年妇女打交道,对她们感兴趣的话题知之甚多,况且,我虽然算不上英俊倜傥,可终归西装革履、领带风衣,一看就是正经人模样,对付一个枯坐柜台、百无聊赖的中年女人还是有点信心的。 三言两语,我就把这女人哄得喜笑颜开,话题从电视里正出场的小鲜肉说到明星八卦、股票行情、房市涨跌,可是将近十分钟过去,一旁的韩丽却始终没有放下电话听筒。大多数时间她都沉默着,只偶尔捂着听筒说上几句,声音轻到我根本无法听清。 直到女店主翻出手机,要给我看她宝贝儿子在美国上学的照片,韩丽才终于放下听筒,将压在手机下的二十元元纸币递了过去。女店主随手接过钱,塞进收银抽屉,看上去丝毫没有找零的打算,韩丽自然也不计较,一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看完女店主儿子的照片,恭维了几句,然后抬腕看表,说一声时间不早,有空再聊,就走出了店门。 韩丽站在街对面朝我招手,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因为激动。 等我来到面前,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握拳,凑在脸旁,压低声音道:“老板,这下应该没错了!这是我们联手破获的第一个命案呢!” 这时,我也难免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已经接近陈婕殒命的真相。不过,我毕竟比韩丽要镇定一些,不会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提及“命案”之类的字眼。 “电话里到底什么情况?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我拍了拍韩丽肩膀,“走吧,回社里再说。” 往回走的路上,韩丽还是忍不住将刚才电话的内容一一转述。 之前,韩丽先是拨打了陈艳宜人事资料上登记的手机号码——并不是频繁联系秦俊的那个神秘号码——运营商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 接着,她又照陈艳宜资料中留的老家电话打过去,那边居然不是住家,而是某个村委办公室,接电话的人也根本没有听说过陈艳宜这个名字。 电话中,韩丽再三强调事情重要,对面那人才答应去问问,搁下电话没多久又回来,说是知道了,陈艳宜就是陈桂芳,那丫头上了大学后改过名字,怪不得他不知道。 经过一番周折,韩丽终于同陈艳宜的父亲通上了话,后者操一口浓重的西北方言,韩丽花了半天才弄清楚,近三个月来陈艳宜既没有回过老家,也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系过。 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纳闷,皱眉道:“假如陈艳宜的手机连续三个月都是关机状态,她老家那边为什么还不着急呢?正常情况下,就算不找上门来,也应该已经报失踪了吧?” “我刚才忘说了,”韩丽赶紧补充道:“她父亲电话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好像是抱怨陈艳宜不出钱给她哥盖房子呢。” “也就是说,她父亲以为她是为了逃避这件事情才换了手机号的咯。”我点了点头,“对了,他们没问你是谁吗?” “我说我是银行的,因为陈艳宜信用卡欠费不还,又打不通她手机,才打她家里电话的。”韩丽说着说着,突然停住脚步,“老板……我觉得我们现在就该报警。” 我驻足回首,只见韩丽咬着嘴唇,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我沉默片刻后掏出手机,“我先给老马打个电话。” …… …… “那女人要真出事儿了,谁也别想捂住,”大头瞥了一眼韩丽,又看着我,话锋一转道:“但是这个盖子谁揭谁倒霉。” 时间已是傍晚,我们仨正坐在上岛咖啡的小包间里,隔壁包间打麻将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隔音情况可想而知。不管我还是大头,都把音量控制在刚够对方听见的程度,韩丽则乖乖陪坐一旁,默不出声。 “要真像你说的这样,这事儿就小不了,搞不好就得撸掉几顶官帽子,”大头凑近我道:“你想想,到时候那些人还不得恨死你?你吃这口饭能没点把柄吗?分分钟弄死你……” 同样的口气,如果换一个人来说,我听了可能会很不舒服。但是大头不一样,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要不,我打匿名电话……”我问。 “傻呀你,”大头瞪了我一眼,“到十月底全国的手机都实名登记了,你怎么匿名?我跟你说,这事儿根本不用急,那边现在不才三个月没见着女儿吗?你等上半年试试?再怎么一年总得报警了吧?一报警谁还能捂得住?你急什么呀?” “拖太久,证据链断了怎么办?”我问。 “扯吧你,但凡有证据也都封存了,过上几个月,这点材料还能飞了不成?”大头喝了口茶,语气稍稍平静下来,“再说,咱们现在不都是猜测吗?说不定那女秘书过阵子又找着了呢?我跟你说,千万别再往她家里打电话了,真要立案,这个电话也是线索,肯定是要盘查的。” 大头不再说话,我也沉默着,韩丽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抬头看我。我大概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也知道她在期待着我做出什么反应。 但许久之后,我还是点了点头,说了声:“行,我听你的。” “就是嘛,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大头展眉一笑,起身拉开包间帘子,喊服务员拿菜单来。 在大头张罗着点菜的时间里,韩丽呆呆地看着她面前的咖啡杯,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我觉得自己面颊正渐渐发烫,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对自己感到愤怒。 这天晚上,我喝了不少。 9 以往酒醉时我总能倒头就睡,今夜却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时浮现起往日景象,那些早该深陷在大脑丘壑中的模糊记忆,竟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清晰起来。 那年我们大二,好像也是现在这个季节,狮子座流星雨光临的夜晚,我和陈婕坐在校园的湖边,四周都是等待流星雨的恋人。那时夜色迷人,繁星闪耀,梦中的女孩儿近在咫尺,微风掠过平静的湖面,吹动她的长发。闭上眼睛,我仿佛还能闻到弥留空气中的洗发香波气味。 那一夜,我一颗流星都没见到。上半夜我和陈婕就喝掉了一打罐装啤酒,然后带着醉意疯言疯语地徜徉在湖边的教学楼走廊上。我们闯进一间无人的教室,并肩坐在最后一排,谈笑,沉默,然后疯狂拥吻。 我记得女孩儿微凉的肌肤光滑如玉;记得她不着片缕地依偎在我怀中时害羞的模样;记得她因为疼痛而紧咬的双唇,以及划过脸庞的泪滴。 和女孩儿纯净美好的一切相对照的,是我的生涩、鲁莽、仓促、窘迫和随之而来的懊恼与自责。我用棉外套裹住她,紧紧抱她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在她开始抽泣时,我的道歉似乎变了一种含义。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不情愿,是不是酒醉失防才让我趁虚而入,直到她也带着哭腔地低声泣诉。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听上去伤心至极,我竟也忍不住流泪。 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她只是摇头哭泣,一整夜再也不肯开口。我已经不记得那晚我们是怎么离开那间教室的,只记得那一天之后,她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整整一年多时间里,我被疯狂的爱恋与极度的自傲自卑扭曲纠缠而成的面目可憎的怪物折磨着,几乎要失去所有的理智。我旷课、逃学、厌世、学会抽烟,每天泡在图书馆看着不知所云的哲学书来寻求虚无可笑的自尊。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那时我们整个学院从位于郊区的分校区搬离,去到市区本部。或许是因为换了环境,不再睹物思情,我的大学生活才得以在最后一年里回到正轨。 此后,我虽然一直没有见过陈婕,但还是会时不时地在社交网络中暗暗关注她,就因为这样,才知道她毕业后去了服装设计公司,知道她后来恋爱、结婚。我们的故事早就结束,在那个记忆中荒唐而又美好的夜晚就已经戛然而止,可谁又能料到,把我们的命运重新连接起来的,竟是她离世的消息。 而我居然又像十多年前一样,再一次因为软弱而被击倒了。 又让你失望了……我翻身起床,默默垂头许久,然后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尘封的铁盒,将一张张陈婕的照片取出,又一张张放下。 我翻阅她大一时送我的诗集,出声诵读,渐至哽咽。 我打开书桌旁的背包,取出夜访秦俊家时在陈婕书架上抽走的那本小册子。 “随风集……”我摇头叹息,这名字仿佛一个巧合,这小册子的主人是从高楼落下殒命,果然仿佛随风消逝。 我翻开册子,上面同样是诗,看笔迹似乎比大学时更加稚嫩,语句笔触也生涩不少,大概是陈婕中学时的习作。 我一页页翻过去,突然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掉落下来,我心里一惊,从地上捡起照片,放在眼前细看。照片是崭新相纸,印的却是泛黄的影像,两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并肩站着,身后是“慈恩福利院”的门牌和大铁门。照片上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儿的五官隐约像是陈婕,男孩儿却不知道是谁。 我对着照片细看了一会儿,透过台灯光线,隐隐见到后背有字,于是将照片翻了过来。 照片背后是一行娟秀的英文:ysabel&jill@1991 看笔迹,这行字应该是陈婕写上去的,jill是她自己的英文名,可ysabel是怎么回事呢?这名字不应该是个女孩儿吗? 我翻过照片来,定睛再看,却突然觉得一阵心慌。 假如照片上这个剪着短发、穿着男孩儿衣服的是一个女孩儿的话,那么我认出来这人是谁了,是唐岚。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秦俊微博上的那个y。ysabel不就是y吗? …… …… 韩丽像是变了个人,不再跟我拌嘴,模型烟斗也收了起来。我以为她是跟我赌气,过阵子就会故态复萌,没想到几天后,她竟突然向我提出辞职。 辞呈放在我桌上,她就直愣愣地站在桌子那头,一脸硬撑出来的平静。我沉吟半晌,抬头看着她道:“理想和现实是有距离的。”她嗯了一声,却没有下文。 “生活不是小说,那些活在纸上的大侦探们不用担心中年失业,没有房贷等着他们去还,更没有人盯在他们屁股后面时刻准备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我的语气渐渐加重,除了说给她听以外,也在努力说服自己,“而我是个活人,我要吃饭,要付房租,要发工钱。你以为我喜欢跟踪别人丈夫,靠拍偷情照片来谋生吗?可这就是生活,没得挑,你知道吗?” “可假如连真相都不敢大声说出来,我们还做这行干嘛呢?”韩丽低着头,扁着嘴,看上去委屈极了。 “哪行哪业没有难处?天底下有谁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我叹了口气。 “那我情愿去干点简单的事情,也好过这样良心不安。”韩丽直直地看着那份辞呈,故意避开我的目光。 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一下子说服她的,只好退一步,委婉地让她再考虑考虑,可她却像是吃了秤砣,一心要走。 僵持了片刻,我终于耐不住性子,拿起那份辞呈,道:“那你自己办离职手续吧。” 韩丽转过身“哦”了一声。我看着她掩门出去,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两天后,韩丽办完了所有离职手续。她抱着纸盒走出侦探社大门时,我隐约瞥见她眼角有泪光闪烁。那一刻,我内心不免挣扎,最终却还是没有出声挽留。 韩丽心中尚存理想,我却早被现实教训得圆滑世故,懂得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我无意也无力改变自己,却也不愿亲手浇灭她的纯真。 十一月中旬,我在招聘网站上发出招聘启事,此后来应聘的人不少,但是能看上眼的一个都没有。十一月过去,年关将近,社里的事情越来越忙,我一个人实在没法照顾过来,不得不录用了一个大学毕业三年多,一直在小公司干行政的女孩儿。 这女孩儿既不看侦探小说,也不会和我拌嘴,吩咐她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八九不离十,但我总觉得侦探社里像是少了一个人。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六,我去了一次慈恩福利院。 10 这城市日新月异,二十余年间早已面目全非,然而躲在一片闹市中间的慈恩福利院却像是陷入了进化歧途的古老物种,几乎仍旧是那张旧照片上的模样。 我站在街对面,看着福利院的大门。透过铁门和围栏间隙,能看见一小片已经枯黄的草坪,草坪后面是一排青砖砌成的平房。平房前,屋檐下,阳光正好照到的地方,一群五六岁大的孩子围坐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身旁,唱着和这福利院一样古老的童谣。 我从烟盒里弹出香烟,略一犹豫又塞了回去,然后穿过街道,隔着狭窄的门卫间玻璃窗把身份证递进去,告诉门卫大爷,我是来做义工的,事先电话登记过。 在门口填资料的过程比我想象得要复杂一些,但还不至于磨光我的耐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必须要走进这家福利院,似乎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 我不知道别的同行怎么样,我干这行越久就越不相信直觉,可这次不同,我不只是为了寻找某个可能被深埋的线索,不,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线索。就像每一回我以匿名状态浏览陈婕的微博,只是为了远远地、安静地看她一眼一样,驱使我走进这间福利院的,不过是想要凑满关于陈婕的最后一块拼图。 整个上午,我都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他们看上去也小心翼翼的,别处的同龄人可能会更开朗更放肆一些,我不敢确定。或许是我带着预设的立场去看这些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家庭而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又或许是我的小心翼翼影响到了他们。 可能在我心里,他们是更脆弱,更容易被伤害的群体,就像陈婕一样,秋风一起便随风凋零。 中午,我负责的教室进来一对青年男女,刚一进门孩子们就笑着拥了上去,跟上午相比像是换了一拨孩子。那一刻我面上有些挂不住,好像自己成了凶巴巴的狱卒,而这新来的两位则是探监的亲人。 不过,他们俩却反过来安慰我,说孩子怕生,多见几次就会好的。 吃完午饭,安排完孩子们午睡,我们坐在午休室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男孩儿说起自己也在这间福利院住过,我有些惊讶,又觉得这也合情合理。因为受过关照,所以要把同样的关照再回馈出来,这是人之常情吧。 我有点冲动,想要问他认不认识陈婕,但估摸着两人年纪对不上,就没开口。 下午五点多,轮班的教师把孩子们带回宿舍,一天的义工工作到此结束。走出福利院大门时,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对了,你认识陈婕吗?……应该比你大个七八岁。” “你认识陈婕?”小伙儿显得有些惊讶。 “哦……大学同学。”我突然紧张起来,仿佛窥探隐私的行径被人识破。 同行的女孩儿神神秘秘地嘟囔了一句,小伙儿冲她点点头。我隐约听见她说的是:“就是那个陈婕?”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 小伙儿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变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急忙道:“陈婕以前经常来,小刘也见过她。”小刘是一旁女孩儿的名字,两人大概是情侣,看他们的反应,似乎不知道陈婕的死讯。 我“噢”了一声,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转达那个噩耗,一边随口道:“那你认识唐岚吗?” 这一次,刘姓女孩儿神情激动地脱口而出道:“你也知道她们是一对?” “她们是一对?”我呆立当场如坠冰窟,周遭景物迅速离我远去,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 …… 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她们是一对。 陈婕和唐岚是一对。这句话放在那个语境,只能有一种含义。陈婕是女人,唐岚也是女人,可她们是一对,一对情侣,一对爱人,不管怎么称呼,含义只有一个。 她们是一对! 恍惚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又仿佛走进了死胡同。我终于知道,流星雨光临的夜晚,陈婕为什么会说那些话。可我又完全不能理解,她们怎么会各自嫁人,唐岚又怎么会去抢陈婕的男人。 我难道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我的人?可那一晚,我明明从她脸庞和身体上看到了情欲的反应,她并不排斥我。在我有限的常识中,同性恋在异性面前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像是为了证明那些年不是在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我在网上疯狂搜索关于同性恋的文章,又于某一刻戛然而止。 我已经证明不了什么了。陈婕是否对我动过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随着她的死去而消逝了,关闭了,失去意义了。哪怕我告诉自己,她能够嫁给秦俊,说明她和唐岚之间只是孩童世代的嬉戏玩笑,一时误入歧途,骨子里还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女人……可这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已经无人知晓,再也没人在乎,曾经被这疯狂的感情折磨到遍体鳞伤的爱慕者,现在她都已经死了,我却还要再折磨自己一遍吗? “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情!”我突然出声大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可这不是融化郁结的告解,而是饱含愤懑的咒骂。 这不关我的事情。你根本没有在乎过我,在我自残般折磨自己的时候,你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而我居然在你死后还纠结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实在太荒唐了! …… …… 十二月匆匆过去,一晃春节将近,侦探社慢慢闲了下来,我张罗着要搞一次大扫除,助理女孩儿似乎有些不解,言谈中隐约透露出“这种事情应该找专门的保洁公司来做”的意思。 这个时候,我就会怀念起韩丽。那姑娘嘴是碎了点,手脚比谁都麻利,更不会把清洁打扫当做份外的事情。 春节快到的一天,我收到一条微信好友通知,看到ysabel这个名字跳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ysabel这个英文名不常见,除了唐岚我不认识别的ysabel,申请加我好友的正是她,来意直截了当:初中同学聚会,负责召集的班长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委托她转告我,巧的是聚会地点就定在她名下的丽雅轩私房菜。 1月26日傍晚,我把车开进金光广场地下车库时,不禁感叹世事离奇,几个月前我费尽心思要去金光广场18楼b座一探究竟,始终未能成行,现在机会自动找上门来,我却已经不在乎了。 同学聚会乏善可陈,多年不见,又是金碧辉煌的高档场所,大家多少有些拘谨,言谈之间恭维的多,拆台的少。席间我屡屡看着包房的窗户发呆,唐岚照旧推杯换盏,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酒足饭饱,年轻漂亮的女服务生收拾干净餐桌,换上茶具,一向口才颇好的班长大概见场面渐冷,提议玩一局时下流行的狼人杀。 唐岚突然来了一句:“杜大侦探火眼金睛,恐怕一睁眼狼牌就被他找齐了。” “捉奸偷拍我在行,这个真不行。”我笑着摆摆手。 “唐老板,还没发牌呢,你就爆狼发言了……你怎么知道杜大侦探就是好人牌呢?”有人起哄。 “唐老板做贼心虚吧。”我笑着瞟了唐岚一眼。 班长老徐一边张罗着做号码牌,一边笑道:“你们俩现在就开始对杠做身份啦?小心我一会儿验一砸一。” 我哈哈一笑应付过去,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不多久游戏开始,我被发到一张村民牌。除了班长以外,大家都不怎么会玩,场面闹哄哄,总算比刚才冷场时热烈不少。无巧不巧,最后场上就死剩下三人:我、唐岚和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女同学。 “唐老板,”我笑着说:“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人都是你杀的。我只是有点好奇,大家同学一场,你怎么下得去手。” “你说完了吗?”唐岚笑吟吟看着我。 “说完了,”我摊手道,“现在轮到你了。” “我是一张什么牌呢?这么说吧,我有两瓶药,一瓶解药,一瓶毒药,现在两瓶药全用掉啦,武功全废,被人怀疑也百口莫辩。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对话吗?”唐岚笑意更浓了,“因为第一个晚上,狼人杀了你,是我把你救活的。” “我人缘这么差吗?第一晚就杀我?”我挑了挑眉。 班长老徐赶紧伸手维持秩序:“你已经说完了,不能插嘴。” 唐岚朝班长摆摆手,大气地表示道:“让他插,随便插。” 有人起哄道:“杜大侦探,听见了没?唐老板可说得再没明白没有了,不但可以插,还可以随便插。” “换着花样插……”一个大腹便便地男同学笑得淫邪。 唐岚半开玩笑地喊了一声:“死人怎么都开口了,诈尸吗?” “你们太名目张胆,死人都看不下去了。”班长老徐摇头做无奈状。 唐岚没有睬他们,直直朝我看来,“说不定是因为你人缘好,狼人知道杀了你,女巫肯定会救呢?” 我自动忽略她这句场面话,故作严肃地问:“人真是你毒死的?” “我都说了,一瓶解药,一瓶毒药,不是我毒的,还能是谁?”唐岚反问。 “难得你这么诚恳,”我脸上在笑,心里却有些发冷,为了不让这种情绪表现出来,转头朝还活着的另一个女同学看去,“轮到你了。” 那女同学摊摊手,“话都被你们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我自爆交牌。” 她翻出那张狼人牌的瞬间,唐岚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太复杂,我看不透。 我也不想看透,这件事情已经和我无关了。 11 侦探社的年末清扫最终还是委托给了保洁公司,来了三个人,带了乱七八糟一堆工具,半天搞定。我看着社里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就提前一天宣布放假。趁着这一天,也给自己的房子收拾收拾。 收拾到那个装着陈婕遗物的铁盒时,我略一犹豫就扔进了垃圾桶。可等到全忙完,我又扒拉着把它从垃圾堆里翻了出来。 没必要这么决绝——我这样劝自己。 晚上,我坐在台灯前,最后看一遍她留下来的东西,除了一本随风集和那张合影照片以外,都是大一大二时她陆续送我的。 随风集,我看到这个标题,突然想到些什么,从铁盒里又翻出另几本她的诗集手稿,然后颓然跌坐到椅子上。 随风集,山风集,远山集……我感觉到心脏一阵阵的痛,山风添作岚,不就是指的唐岚嘛,我竟从没意识到。 或许是中学时代的我太过麻木,或许别人都知道她和唐岚的关系,或许她送我这些诗集本身就是在暗示这层关系。当时的她,就已经在以这种方式劝我保持距离,劝我收起这份心了吗? 可恰恰是你要追随的人背叛了你啊……我抽出那张陈婕和唐岚的合影,用力从中撕开,看着一分为二的两个女孩儿身影,又翻过来看背后陈婕的字迹,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 照片背后有一行极淡的印刷字:2016/10/21。 我一直只关注那行手写的jill@ysabel@1991,居然没有注意到这行日期! 别的日期我可能还搞不清,可十月末的那几天,我实在印象太深刻了。我被警察带去后审问时,就曾被问到十月二十四日在哪里,那天那是秦俊死亡当天,我曾经在紫荆公寓他的门口徘徊过。 而那是我夜访他家别墅后的隔日,也就是说,我是在十月二十二日拿到那张相片的! 可相片上的那行英文,绝对是陈婕的笔迹! 一个七月就已经自杀了的人,怎么可能在一张十月底才印出来的照片上写上这排字?! …… 我突然很想见一见唐岚。 我觉得她那天借着游戏说出来的那些话,是在向我挑衅,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最后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度试图置身事外,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我决定还是先冷静下来,过完春节,至少和大头商量一下,再做下一步打算。 唐岚的动作比我快。除夕日上午,我听见敲门声,正疑惑谁不摁门禁就上来了,开门一看,唐岚就站在门外。 “刚睡醒吧?大侦探。”她面带笑容,不容分说就闯了进来,我突然想到秦俊的死,隐隐感到一丝危险,可她已经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她穿一身与季节格格不入的连衣裙,慵懒地坐在沙发上,露在裙下的一截小腿白得晃眼,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其实长得很美,为什么我之前从没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在这之前,她每次出现时的面目都是中性化的。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我这儿可一点待客的东西都没准备。”我慢慢镇静下来,毕竟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唐岚微微一笑,“其实,有些事情一直想和你谈谈。” 我心想这也是我要说的,面上却故作疑惑,走到她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一脸轻松地问:“什么事情?不会是有生意给我做吧?” 唐岚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哪天晚上?”我问。 “2005年11月17日。”她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说出这个日子。 我刚刚还有些嬉皮笑脸,这会儿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愕然看着她。 “我帮你回忆一下,那年我们大二,狮子座流星雨来的那天晚上。”唐岚有些咄咄逼人。 “……她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决定卸下伪装。 “她那天喝酒了。”唐岚顿了顿又补充道:“她喝酒断篇你不知道吗?” “断篇?你是说,她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眉头紧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望。 “否则我何必问你?”唐岚反问道。 “那天晚上……”我落寞地笑笑,“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多了。” 唐岚明显不相信我的话,不过,她似乎没打算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从随手坤包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我,道:“这是她的遗物,我觉得应该还给你。” 我接过信封,从中倒出一叠照片,正是当年我给陈婕拍的那些。当年我最满意的照片都连带底片一起送给了她,现在重睹旧作,看着陈婕当时的一颦一笑,我仿佛也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你猜猜看,她最喜欢哪张?”唐岚问。 我笑了笑,一张张翻过去,抽出我自己最满意的一张,唐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摇头道:“算了,你并不了解她。” 我叹了口气,将照片重新塞回信封,放到面前茶几上,缓缓抬起头来。 “她还活着,对不对?”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唐岚就像突然中箭一样挺起身体。 “我得走了,今天要摆好几桌年夜饭,来的都是大人物,怠慢不起。”她显然是在强装镇定。 “不急着这一会儿吧?”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老鹰盯着一头野兔。 唐岚抬腕看表,略一踌躇后还是坐了下来,双臂抱在胸前,姿态像个男人一样:“为什么这么说?” “我给你看样东西。”我示意她稍等,然后去了一趟书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张被一撕为二的照片,朝她递了过去,“看看背后的日期。” 唐岚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最后化作恼怒,抬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你在哪儿找到的?” “这你不用管。上面是陈婕的笔迹吧?我没弄错的话,这个日期说明了很多问题。”我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唐岚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明白她知道了什么。她突然用怜悯的目光看我,冷冷道:“没有谁能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秦俊不行,你更不行!” “死的那人是秦俊的秘书吧?她和陈婕长得很像,发色可以临时染,衣服可以临时换,就在你的饭店里,一切都很方便。让我猜猜,你故意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放在了死者身上,这样警察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只要你说这是陈婕,秦俊不会再去仔细分辨了,我看过卷宗,死者跳楼后面部破坏很严重,你就是这样偷梁换柱的。”我控制着情绪,用尽量缓慢的语速说出这段话。 唐岚一言不发,她这个反应,我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们相对而坐,我看着唐岚,唐岚看着自己的脚尖。某一刻,她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悲伤。 “她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她说她知道,没有人会比我更爱她,我们约定一起嫁给有钱人,一起离婚,把赚到的钱捐给福利院……我做到了,她陷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也觉得有些悲伤,不知道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为了陈婕,为了陈艳宜,为了自己,或许都有。 “你不是在跟她抢秦俊,是在跟秦俊抢她……”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路顺畅起来了。 “我要告诉她,男人是靠不住的,但我不能让她知道,是我在背后勾引她男人。”唐岚看上去一点都不觉得这个主意很荒唐。 “可她还是看到那个微博了。”我提醒道。 “是啊,男人就是这么愚蠢,什么事情都办不好。”唐岚轻蔑地笑笑。 我想她大概是把这些东西憋在心里太久,才会突然向我敞开心扉。趁着她愿意说,我必须要多套一些东西出来。 “陈艳宜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把她假扮成陈婕?”我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一些。 唐岚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看了我一眼,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陈婕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忍住不说话,因为知道她会说下去。 “她以为秦俊出轨的对象是陈艳宜,我告诉她我亲眼看见的,就这样,由我出面把她们俩约到我饭店里谈一谈,陈婕喝了酒,喝了不少酒……”唐岚道。 我想起了流星雨来的那天。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我不在房间里,旁边躺着血肉模糊的陈艳宜,墙上有一滩血,陈婕身上有抓痕,头发被扯掉了一片。我想她很容易自己拼凑出发生了什么。”唐岚说到这一段时,语气出奇的平静。 “你杀了陈艳宜,却让陈婕以为是她杀的。”我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要不然我怎么说服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躲在我的翅膀下呢?”唐岚问我,似乎真的在问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可是……为,为什么秦俊,会,会住在……陈艳宜那里?”我想不通这一点。 “很简单,为了让陈婕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货色。当时他已经崩溃了,家里到处都是陈婕的东西,他呆不下去,我就帮他把那套公寓租了下来,用的当然是陈艳宜的名义。”唐岚顿了顿,又道:“那男人后来好像起疑心了,我就把他杀了,用的办法跟杀你一样。” 我悚然心惊,这才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心脏剧痛不是因为激动。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脚下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你……”我用剧烈颤抖的手指向她。 “要不然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呢?”唐岚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塑料纸,覆住茶几上的照片信封,小心翼翼地把它包了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她为什么在我翻完照片后,用那样怜悯的眼神看我。 “男人就是蠢,叫你翻照片你就翻。笑死人了。对了,最后让你死个明白,那张照片你大概是在陈婕家里找到的吧?怪不得她听说我见过你后,吵着要回家一趟。看,她是在向你求救呢。不过,她不会再调皮了,我会看紧她的。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了。” 唐岚说到这里时,人已经从我面前消失,我隐约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不能死啊……我觉得自己在流泪,因为脸颊滚烫。我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来,却摔倒在沙发旁。 不能死…… 我挣扎着蠕动身体,朝卧室的方向爬去。大脑渐渐变得麻木,右半边身体已经失去知觉。 但不能停下,一旦升起放弃的念头,等待我的就只有永恒的黑暗。 我不知道我的手机放在哪里,我只能朝着它可能在的地方爬去,每一秒钟都像一生那么漫长。 再前进一点,往前一点点…… 当初哪怕我再往前一点点,陈婕就有可能向我敞开胸怀,那晚她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她在挣扎呀混蛋!在最需要人伸手拉她一把的时候,我却把手缩了回来。 再往前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只需要多一点点勇气,我就会把陈艳宜的死讯报到警察局,只要能够立案,陈婕就有机会被解救出来啊!她在向你求救啊混蛋! 你这个每一次抉择,都选择更容易,更舒适的软蛋懦夫!坚持住啊,再往前爬一点,哪怕一点点…… …… 最初是一片白,我以为是天堂的颜色,但我不信耶稣,我这种人就算信了他,死后也未必上得了天堂。 白色渐渐消散,现出一张女孩儿的面孔,我觉得这人很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老板……你终于醒了,”女孩儿扁着嘴,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的。” 一声“老板”把我眼前的世界重新变得具体起来,我记起发生了什么,唯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事后我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在昏死过去之前拨通了大头的电话,喊了一声“救我”。当时但凡晚半个小时抢救,这篇短文可能就噶然而止了。即使这样,我还是在病床上昏迷了四天,又住了一个多月的院。 2017年2月1日年初五早晨,我从昏迷中醒来的当天,唐岚在位于本市豪华别墅区的家中被捕,陈婕被顺利解救。 出院后不久,我以关键证人的身份,出庭指证了唐岚的犯罪事实,在无可辩驳的铁证面前,唐岚当庭认罪,法庭最终宣布数罪并罚,判处唐岚死刑。唐岚放弃了上诉权。 韩丽又回到侦探社取代了之前那个女孩儿,日常拌嘴又回到了我的生活里。 四月底,最高院死刑执行命令下达,几天后,唐岚被依法执行死刑。我在她被判刑后到执行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是多么扭曲的感情,才会让她为了占有一个人,而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这个问题在她被执行死刑后,便不再困扰我。我真心觉得,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像唐岚这样的人存在,死刑就不应该被废止。 五月四月,我去市精神康复中心接陈婕出院,医生说她已经完全恢复。 我看着陈婕从玻璃门那边走出来,仿佛看着当年的她。这么多年过去,经历了这样残酷的悲剧,她却仍旧像个天使一样。 我摊开手掌向她伸去,她把小手放在了我的手心上,朝我嫣然一笑。莫名的幸福感从天而降,我真想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想她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我们携手走出医院,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我打开副驾驶车门,像个绅士似的保护她坐进座位。 “要不要去ysabel那里走一趟,你还有不少东西落在那儿吧?”我不想提唐岚这个名字,觉得那会玷污了眼前的美好时光。 “ysabel?”陈婕愣了足足有一秒钟,才恍然道:“哦,你是说唐岚啊……不用了,那些我都不想要了,换新的好了。” 我笑着合拢车门,阳光依旧灿烂,风依旧那么温柔,可是我的世界却一下子暗了下来,暗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12.一封没有被转交的信(大结局) 杜远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实在对不起,有些事情一直瞒着你。我和陈婕都觉得,这种状态下你才能发挥得更好。所以,希望你在法庭上表现出色,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那天在电梯里我是真的没认出你,虽然杜远这个名字,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从十几年前陈婕差点为了这个名字离开我的那天起,它就成了我的噩梦。我最近常想,她最后完全陷进和秦俊的这段婚姻,应该也有你“启蒙的功劳”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把她从那种见不得阳光的状态下挽救出来,也是你的责任,对吗? 你现在读着这封信,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太厉害,会觉得我在电梯从8楼降到1楼短短几十秒钟里,就想好了这之后的一切。 不是的,不是这样。或许我潜意识里一直把你当做敌人,所以最初陈婕自杀的消息说出来,我只是想要藉此刺痛你。经历了这几个月的事情之后,我已经原谅了你了,我想你也不会介意我当时的那一点点恶意吧? 那天晚上,我告诉陈婕在电梯里见过你,她就一直守在我的手机前。她说你一定会打过来,我却很矛盾,既希望她看错了你,证明男人全都靠不住,又不想看到她失望。 那段时间陈婕的状态很不好,我想她是过不了那种只能活在阴影下的日子的。我曾提议换一座城市、换一个身份生活,但说实话,我们都很清楚那样做有多危险。 那天半夜,我是被她的哭声惊醒的。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当她哽咽着把梦的内容说出来时,我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那个梦给了我一些启示,我越想越觉得觉得那是真实可行的。 我们实在太熟悉对方了,她立刻意识到我在想些什么,疯狂阻止我继续想下去,但那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越来越茂盛,再也消除不掉了。 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以她的屈服和我的胜利告终,那夜,我们紧紧相拥痛哭流泪。想到自己即将为她做的那些事情,我激动得难以入眠。 你肯定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我和你的那些对话,她全程都在听,通过我贴在桌子下的一部手机。当听到你现在的职业是私家侦探时,我真的很兴奋,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变得更加容易实施了。这大概就是天意。 隔天,我和陈婕找出一张我们小时候的照片,那照片上我打扮得像个男孩儿,我想你应该能够猜到一些蛛丝马迹,再不济也能通过照片背后的日期猜到陈婕还活着。 我不得不说,你的动作很快,我刚布置完陈婕的“故居”,第二天你就行动了,并且如我们所料,取走了那本标题特殊的诗集,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开始,但是之后你的表现确实令我们有些失望。 我们分析你应该已经看到了秦俊的那个秘密微博,那个曾经让陈婕目瞪口呆的秘密微博,但你居然一直都没来找我。 我必须压着性子等你,一旦我做得太明显,你就可能生疑,这样一来,就算你愿意帮忙,也做不到后来那么出色。要知道,我编的那套说法太离奇了,没有你这个深信这个故事的关键证人,我实在没信心说服检察官和法官。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刻意安排那场同学聚会,并且把地点放在金光广场丽雅轩私房菜了吧?没错,我在帮你凑齐逻辑链条,那天晚上玩狼人杀是我事先提醒老徐的,牌是我手下小姑娘分发,无论如何我都会拿到那张女巫牌,说出那段话来。 我救了一个人,毒死了一个人,假如这样你还听不懂,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为了让你加深印象,我最后还是奇怪地看了你一眼。那个眼神我练了整整一个星期。陈婕说,在我们的剧本里,我的人设是心理扭曲的,我必须把这点演出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耽误了你,但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我真的不忍心看着陈婕过一个见不得人的春节,所以除夕那天,我决定去找你。 我的第一句台词,是我们准备了很久的结果。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单刀直入,再加上适当的情绪点缀,必然能产生一个让你完全信服的结论。现实也是如此,你接受了陈婕喝酒断篇的说法,这太关键了,这一点成立整个故事才能成立,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我必须确保你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加深这一个印象,所以那些沾了毒的照片,是此后才拿出来的。 我怕你看一眼就放下,所以才让你猜陈婕最爱哪张,这一招在对付秦俊时已经用过,当然,道具不同。 说起秦俊……我当时其实很挣扎,直到他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陈婕有个同学叫杜远。 我不能让你们见面,否则只要他一句跟我不怎么熟,或者在你面前坦诚他和陈艳宜的私情,就全完了。而且陈婕说得对,他才是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让他好过? 我问了秦俊你们约定的细节,然后算好了时间毒死他,留下陈婕事先帮我拍好的照片,等着你去发现。可最终还是警察发现的。 那段时间我真的有些害怕,我担心警察找上门来,不得不把陈婕安排到别的地方。但好在他们很快就把秦俊定为自杀了。 早知警察这么草率,我们当初索性把陈艳宜伪装成自杀该多好。话虽如此,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像现在这么做,因为陈艳宜实在不像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她跟陈婕摊牌时说的那些话太彪悍、太难听了,哪怕只是事后听了陈婕的转述我都出离愤怒,难怪陈婕当时会冲动。 说回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事情,事到如今,你想必看出来我并不想杀你了。说真的,这中间的度真的很难掌握,我必须让你觉得我要杀死你,可又不能真的杀死你。 所以,见你还要继续翻那些照片,我忍不住制止了你,我还有些担心你事后察觉这点,但这显然是我多虑了。 你说你做侦探这行是混饭吃,我起先以为你是说客套话,后来才知道,你还真不是谦虚。我们把这么多证据放在你面前,足够你得出结论了,可你却像根木头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必须让我亲自来把这些事情全盘倒出才行。原谅我实在忍不住,当着你的面骂了几句男人太蠢,我骂完之后我心情好多了,真的。 打给你朋友的那个求救电话,是我帮你拨通的。以我有限的麻醉科医师经验,你不会有那段记忆。我现在说出这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恨我。但你到底怎么想,我已经管不到了。 我想,要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来敲门了,我很期待那一刻。 最后,代我照顾她,谢谢。 唐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