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格斗之王》 第一章:仲夏迷宫 1. 荷尔蒙洋溢的空气。猫脱落的毛。 冷气机低语生风。流转的荧屏刷亮四壁。 镜子里有夏天的滋味。 镜子是静止。 罗纳尔多攻入个人世界杯第15个进球时,我在名自称是同性恋的女子体内射精。这种巧合犹如遇见她一样富有戏剧性。 完事后,她洗了近半小时的澡,裸身套件宽大的男式粗棉白色衬衣,陷进更为宽大的皮艺沙发中。双腿无重力的搭于茶桌,喝下一听355毫升罐装嘉士泊啤酒,睡觉。 我接着看球,直到西班牙被法国队淘汰。这意味着我赢得一顿晚饭。 悬浮感…… 人在某段时期会生活在真空状态中,听不见任何东西发不出一丝声响。仿佛脚尖离地10公分,既不能乖顺的踏土而行,也不能飞到软绵绵的云端之上。我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好让身体沉下来,结果却适得其反。我如被丢弃宇宙的航天员,无法动弹哪怕半根汗毛,就这么像枯冷并满布青春痘的陨石般,于黑漆漆的真空中漂浮。 事实上今早醒来额角边还真冒出个红艳艳、富有生命力的青春痘。尽管我早已不再年轻,尽管年底我才23岁。 她穿着我前女友的睡裙和拖鞋。很合身,并且晒得恰到好处的温润皮肤更衬乳白色的轻薄衣衫,荡漾出黑白搭配的奥利奥饼干浸泡牛奶的浓香。 我俩隔桌而坐,啜咖啡。她小心翼翼的吃着面包,或者说是偷偷摸摸的玩弄,用牙齿和舌头搅拌、调制成她想要的形状,然后搭乘食道这列过山车,呼啦啦的滑进胃里。 “畅快。”我感慨出头脑里的图景。 “畅快。”她喝下口炭烧咖啡,眼睛消失在黑稠的杯中,过山车加速前进。我想她并未了解我话语的真实含义,或者说没有接收到我的脑电波,所谓“畅快”仅指刚刚入胃的液体。 那的确是美味的咖啡。 2. 接到老王呼叫的电话时,我深深的打了个哈欠,盐状的泪水班驳剂落下来。 “还没睡醒?”他问。 “世界杯嘛。” “哦……”他叹口气,“下午三点去红河一趟吧,收集点信息。” “哈……”我又打个长长的哈欠,眼前景致几许模糊。 “行,就这么定了,机票早订好了,一会儿来公司拿资料。”老王异常快意的挂掉电话。 我估计他定然把哈欠声当作了“好”。 有人说飞机的事故率比汽车低得多,那是因为使用频率也比汽车低得多的缘故。也有人说坐飞机比坐汽车安全,那同样是因为坐飞机的频率少于坐汽车罢了。假如一个人使用空中交通工具的频率大过于地面交通工具,我想恐怕他/她便不会这样认为。特别是在三万英尺的高空经历四、五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或是来上几遭磕磕碰碰的紧急迫降,然后面无血色呕吐得惨无人道时,他/她必然会在大难不死侥幸生还后呶呶叨叨诅咒发誓从此以后再不搭乘飞机……多么糟糕的飞行运! 不幸的是,那人正是我。而更为不幸的是,诅咒发誓过后,我依然会无休无止的一个月至少坐上四回飞机,平均两周一个双程,或者迟早有天会变成单程。因此每当接到坐飞机去外地的电话时,我总会冲老王发不少的牢骚。 庆幸的是,毕竟还有满机的乘客和工作人员陪我担惊受怕。某一次准空难过后,我和身边最近的空中小姐闪电恋爱。从此以后,我相信上帝的存在。 假如天下事果真有失必有得的话,就没有那么多人抱怨不公平了。闪电恋爱往往也意味着闪电失恋。两个月后,这位有着天使笑容的空中小姐货真价实变成了天使。那天飞机失事,那天我正好坐在汽车里。 那天之后,我不再相信上帝,以及任何所谓神的狗屁东西。 谈谈我的工作。 大学没毕业,便认识了老王。他是家小型外贸公司所有者,美籍华人。开2005年产火红色福特野马,v6新4.0升60度单顶置凸轮轴发动机,麦弗逊支柱悬架还追加涡轮增压,排气管犹如两个粗大的鼻孔,经常在我光顾的live house酒吧外出气,停下来敞开车门秀出狂吼乱叫的shaker 1000瓦高保真音响。每逢这车疾速而过发出低沉的引擎轰鸣声时,我总会产生勃起的错觉。直到车主探出他寸草不生的光亮脑袋,阳具才颓然耷拉下来。 “好车。”我对他说。 透过armani运动式直架黑框眼镜,他用爱抚娇媚女人的得意眼神打量着车,略一扬头,挺起中年发福的肚子:“喜欢?” 我笑:“当然。” “上车。” 由此,我便在老王的公司任职,月薪1000,不过是美元,并外加提成。交易主要在网上进行,即所谓的电子商务。但对于部分货物的鉴析及由此引发的相关问题,仍需我坐着没完没了的飞机穿梭各地。挖掘出民族气息浓厚的手工艺品,谈妥价格,由公司大量卖到国外赚取差价。据说法国人是最懂中国的欧洲人,表现在货币上尤为明显。也从新马泰、台湾地区进来大陆买不到、仿真度极高的奢侈品。据说中国人是最好面子的亚洲人,表现在服饰上特别打眼。兼做消费电子、汽摩配件走私生意,同样暴利。每当遇见戴着假劳力士手表向女伴炫耀的男人,我总会涌起类似胃液的阵阵酸楚。他的尊严不过区区虚妄的钢块,却换来女人更为虚妄的所谓贞操。爱情?似乎早已幻化做阳光下绮丽的泡沫,和钢块、贞操共同虚妄着虚妄。因此,我只戴塑料的卡西欧。 我常奇怪为什么老王会青睐大学尚未毕业的我。 “因为你有种让人放松的感觉,能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每每问及,他都这样回答,“而且眼光独到,善于压价,低买高卖。”——我想,这才是主要原因。 三个月内赚够大学三年的学费后,我还给父母,并办了走读(实际上就再没去过学校,不外乎是花钱买文凭,用经力换取无必要浪费的宝贵精力)。租了间65平米的电梯公寓,25层顶楼,单人房双人床。除了我和小吉,空间中再无其余活物。小吉是我捡到的流浪猫的名字,之所以连蟑螂、老鼠这类不请自来的房客也没有,完全归功于他。仰仗高度,蚊蝇也难以入内。半夜时分,轩敞窗户,手里拿着威士忌专用、又矮又胖的意大利制宽口杯喝可乐。缓缓摇晃,听液体荡漾、冰块碰触玻壁的声音,“哐当”、“哐当”,悠悠然甚为悦耳。城市的夜景随同冰块融化铺展开来,难以计数的汽车碾压马路,光怪陆离的霓虹妖娆翩舞。高楼大厦组成的钢筋森林,形同了无生气的水泥墓碑清冷矗立。咸湿温吞的空气裹带日落的余热扑面袭来,推销不受欢迎的滞重沉闷,恍惚然还夹杂闻了头晕的劣质汽油燃烧味。童年记忆里蝉鸣鸟啼、大树葱荫的夏天遥远得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就是我生长的城市,如此这般的一幅夜景。 tender is not the night,but sleeping……(夜色不温柔,除了睡眠) 买了架民用天文望远镜,白天的时候,放眼纵横,正对面的商业街上总有不少吸引荷尔蒙分泌的人为风景。四周一片流汤滴水:大腿、背、半个胸……在这琳琅满目的季节,男人们发自内心的拭目以待,理所应当的认为应该水到渠成,期待流淌的风骚不再限于局部,结果翻云覆雨的是天气而不是人。待到热浪结束,却道天凉好个秋……总以为错过了什么,也只好若有所思“终于凉快了”,心中难免暗恨:肉啊…… tender is not the beauty,but erection……(美丽不温柔,除了勃起) 小吉爱和我讲话,而我也似乎听得懂。 “喵喵喵。”——“肚子饿了,吃饭吧。”他说。 “喵哦,喵哦。”——“不行,你太胖了,要减肥。”我回答。 “喵哦喵哦喵哦……”——这句颇让我摸不着头脑,但看他气势汹汹的上窜下跳,我后悔叫他陪我看《人猿泰山》。 次次抚摩起睡膝头上的小吉,我会下意识的怀念曾经用同样力度和手法抚摩过的狗。一到凌晨2、3点失眠的时候,我习惯喝上几口威士忌或者二锅头,驾驶刚买不久还没上牌的黑色honda cbr600f公路摩托,奔袭于各大街道。不戴头盔,只戴副防风镜,捕捉风的身影。 每当车速高至130、40,疾风压迫呼吸时,我常常想死,就这么一松手,或者突然横向路面,“嘭”的一声,骨头碎掉,脑浆崩出,运气好的话还能先于失去意识之际清晰的看到自己断裂的肢体。然后去见上帝,去见那两个月的恋人。当然,前提是有阴间世界的话。 在我第n次产生寻死的念头时,自称是同性恋的女子出现了。我没有横向路面,她却横躺在了马路上,手里握着瓶空了的嘉士伯,看起来决不止仅喝掉这一瓶。染过的齐肩短发像被洒了酒的青草,也软啪啪的醉着。瘦得过分,感觉只消轻轻一拥,皮肉下的支架就会噼里啪啦的发出放鞭炮的碎裂声。着件桃色无袖衫,两只胳膊如流浪的苦儿孤零零的悬在外面,无依无靠。锁骨紧绷绷的露出,仰面躺着几乎察觉不到胸部的凸起。五官倒是分外精巧,有着埃及无毛猫黄金分割似的标准瓜子脸,却小得可怜,大张开手,便可整个将其覆盖。年龄不过20,或许更小。当然,更大一点也说不定(例如胸部)。短裙下双腿曲线纤细得摧枯拉朽,踝骨处纹有一串说不出确切形状的墨色图案。赤脚套着可能穿了很久、网面略破的clim-cool白色阿迪达斯运动鞋,令这曲线越加撩人了。 “嘿,起来,你挡着我路了。”我冲她喊。 她微微支身,或者仅仅抬了下头,虚眼看着我,好像看到了酒吧里埋头翻胃的醉汉一般司空见惯: “绕过去吧,刚才好几辆汽车都绕得过去。”——听起来倒不似醉得很凶的样子。 躺这么久了也没人管吗?还真是冷漠的城市。 “嘿!”——我再次冲她喊道,“要睡回家睡去,我送你。”说着,我架起摩托,没熄引擎,排气管如困兽不断发出愤闷的低吼。把防风镜往脑门上推,蹲在她身边。 “家?没有家。”她摇摇头,“再说我也不是睡觉。”发昏的光线在她脸庞颤抖,半醉的眸子恍惚出黑亮亮的矿物质在夜晚才会闪烁的微光。 是个美人。 “那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找死。”她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 我大笑,抓起她手中的啤酒瓶,狠狠朝前方扔。瓶子划过一道美妙如日尔曼啤酒大叔唇胡的弧线,击中路灯荒凉的铁柱,发出喧嚣热闹的破裂声。 “那就一起死吧。”我抱起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放真皮座垫上,尽量往油箱前剂,以便从后面包住她。这样驾驶摩托着实不易,我反复的调整好姿势,小心拧动加速杆,回家。 3. 太阳刚睁开眼,仅为看得清房间暗影轮廓的程度,小吉便会用柔软如卡通橡皮擦的猫璞轻拨我头把我唤醒,领着我走进厨房,拉开冰箱,为他准备好牛奶和猫粮。 然而今晚,小吉却斜歪着脑袋蹲坐木地板犹豫着是否该跳上床(尽管他早已习惯睡在我腿旁)。床上多了个陌生人,女性。 小吉打个哈欠,翘起尾巴露出两粒葡萄大小的睾丸,转身慢悠悠的踱向客厅,窝进沙发时还发出声古怪的喉音。该为他找个女朋友了,我想。 她依旧虚脱般的将身子任意丢弃,双眼似闭似张,睫毛如徐悲鸿笔下的马尾,又浓又黑,以至于黑得不真实,接近于矫饰。颀长的脚趾像新生的春蝉微微卷曲,竟看得我想吃点什么东西好止住不断上涌的唾液。我手指卡出10公分的长度,从她头至其脚反复腾挪了16次多一点。1米63,大概算出了身高。 “嗨,醒醒。”我把她无袖衫往下拉,盖住已露出的平坦小腹,“别诱惑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杀我……”她裂开嘴,老半天才死气沉沉的咬出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字眼。双眸一直为睫毛朦胧,压根没法从中探究任何讯息。 “嗨嗨嗨……”我轻拍她脸,“就算不是好人,也没必要当杀手吧?” “抱我……”她又不断摆动着头说出这句话来。虽然房间开有冷气,但脖颈和额头渗出的汗液老早就浸湿了她的短发和衣衫,胸口处潮呼呼黑成一片。 “这点可以满足。”我不无茫然的抱起她,就像抱住了风雨中受伤坠地的海燕。透过体温,能清楚感受到她的骨节。 “洗个澡吧,全是汗。”我在她耳边说。 她没有反应,像抽掉了骨头空剩一堆肉般瘫在我怀里。 “能自己洗吗?” 依然沉默。伸出食指放在她鼻下,有温吞吞的气体从中均匀流出。没有死。 “那我给你洗?” 大概是默许了。 我脱下她的衣衫,像小孩子剥开棒棒糖包装纸。抱着她走进浴室,再放入浴缸。整个过程她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有一个动作,吸引我数次伸手去测试她的鼻息。 做着回到童年吃棒棒糖的梦,被人拍醒。手指很凉,如山涧融化的雪水,连眼前的人也跟着透明起来——荒唐!她的确没有穿一件衣服,甚至连遮掩隐私部位的毛巾被也不用,就这么赤条条的坐在米黄色的皮艺沙发上,我身边。 “我的衣服喃?”她问。沉静的语声仿佛来自北国的寒风,在闷热的季节送来阵阵惊悚不安的寒战。 “洗了。”我想了想,把右手食指放进双唇打开的缝隙中(紧张时爱做这动作),“包括内衣裤,全汗湿的缘故。凉台上晒着,估计没干透。” “哦。”她定定的坐着,叠架双腿,拿起放茶桌上的万宝路,抽出一根,用同样放在上面的银色zippo打火机点燃,有滋有味的深吸两口,不再言语。 “最好……最好还是穿些东西吧。”我吞下口唾液,头脑里清晰的传来哽咽声,如同往黑暗深井投掷石子时发出的脆音。舌头有点打结: “毕竟我是男人。” 她侧脸看着我,无所谓的表情:“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我困惑的重复,“不怕我做出不利的举动?” 她吐出个烟圈,微翘嘴角,像看弓起身倒竖毛发虚张声势的猫一样看着我: “要是那样,昨晚岂不就可以了?” “和不醒人事的女孩睡觉是三流男人才会做的事。” 她垂下眼,似做沉思,抖烟灰:“不过我没把你当男人看。” 我笑:“难不成是女人?” 她暧昧的点头,连纤细手指夹住的香烟也附和做赞同状。 “像吗?”我拉开凉被,以及内裤。 她眼神像倒进沸水里的鸡蛋清一样陡然放大、铺展,既而释然的大笑: “很有趣,你这个人。” 我没做声,盯着她虽小却形状娇好的粉红色乳峰,胸前有粒朱砂痣,平坦的小腹下生着素描阴影般黑黑齐整的绒毛。 “其实我想说,因为我是同性恋,所以没把你当男人看,反而觉得是同性,所以在你面前裸体也无所谓,开玩笑你是女人。” “哦。”这回换我沉思了。 “喵。”小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轻唤一声——“傻气!”——想必是在说我,同时提醒该为他准备早餐了(或是午餐也说不一定,看天色应已日上三杆)。 “穿我前女友的衣服吧,可能稍大一点。”我从衣柜取出件versace的橄榄绿连衣裙给她,“不嫌弃的话还有内衣,只是尺寸怕要大一点。” “分手了怎么还留有她的衣物?”她边端详着裙子边问,又补充道,“恕我多嘴。” “准确的讲,那是遗物。”我说,“她三个月前去世了,我留作纪念的。” “抱歉。”她不再多问,穿上身后理了理肩带,“给别的女人用她的东西,不怕她在天上生气?”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阿里路亚,感谢上帝。”我双手抱拳合在胸前,似乎真的很虔诚。 “什么啊?这是?” “没什么,回答你的问题啊。” “这算哪门子回答?” “那好,换一个正经点的。”我挠了挠头,紧绷嘴角尽量严肃,“不会。因为你是同性恋嘛。” 她眉眼含笑,左手食指摇摆在脸前有力的跳动,注视着我:“你这个人还真是有趣。” “一般吧。”我耸耸肩,“倒是你这种肆无忌惮的在陌生异性面前裸体的女人真正难找。” “在陌生异性面前暴露生殖器的男人怕也不多。” 有道理。 4. 最早得悉她的死讯,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头条消息,然后占据整整两版来报道这起空难。老王秘书兼其女友的1米68校园选美冠军用高两调的语声宣读内容时,我赶忙丢下公司事务,拨打她的手机。 对面传来令我心悸的电脑提示音。 之后便是葬礼。 那天颇为应景的下着雨。以前我曾受邀去过她家几次,和她父母也甚为投机的聊过不少(就这点而言,我确实有着老王所言的“亲和力”)。她大我差不多一岁,谈过一次恋爱,我是她第二个男朋友。我想她对我是认真的,否则怎么会十分乐意的把我介绍给家人和好友们喃?虽然短暂,虽然因不可抗拒的外力结束。 戴着葬礼用的黑纱巾,我从她父母那里要了点骨灰装进音乐盒中。那有她最爱听的巴哈《小步舞曲》。她儿时的愿望是做音乐家,从6岁起就学习小提琴,可后来却稀里糊涂的成了国航空姐。 “怎么会这样喃?明明是如此爱着音乐,如此刻苦的练着小提琴。”她常常笑吟吟的自艾。我迷恋她的笑容,笑得纯净无瑕,如西藏的冰川般透彻清凉。 的确,怎么会这样喃,明明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支离破碎掉了。我强忍呕感看了她的遗体,尽管修补过残肢化了妆,但还是难以自控的吐。和着眼鼻分泌出的液体,无牵无挂的在唯我一人的洗手间里嚎啕大哭。 拿走了她的一些物品,包括各式各样的鞋、内衣、袜子、惯用的茶杯、爱看的书、小提琴、乃至卫生巾及牙刷等等但凡能散发其气味的物品。空姐制服被套上防尘罩挂进了衣柜的最里边。曾几何时,我眷恋工作中的她;时至今日,人去衣留空惆怅,也许遗忘。便是种最好的祭奠。和她相爱于冬至,生死两隔于阳春。她拥有了我的体温,我拥有了她冰冷的死。当古怪的哀乐盘踞在脑海睡不着觉时,我驾驶摩托高速奔驰在人迹稀少的子夜街头。累了便躺在草毯上衔着根没有点燃的烟,呆望城市猩红的天空,似远行流浪的异乡人想家泪流的眼。 我不悲伤,只是落寞,置身于被拉长了、岑静凄清的死胡同里,守望飘摇在风中的versace连衣裙,仿若盖茨比守望西卵海岸星点的火光。 似乎是一个幽怨的葬礼。 幸好已经结束三个多月了。 幸好…… 5. 她坐靠窗的安乐椅里,一边吸着烟一边专注的看着本硬壳封皮的书。晨光如细屑的微粒不落力的降进屋内,她染过的短发束成马驹般的尾巴,用玫瑰色蝶型发卡别在脑后,闪耀太阳的金辉。 “不怕晒?”我问。 “日光浴嘛,涂了防晒霜的。”她头也不抬的回答。 “什么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有味道?” “比性交有趣。”她翻动一页,发出纸张干燥的摩擦声,“特别是这句‘上帝已死’。” “哦。”我低叹口气,拿起装咖啡豆的广口瓶,用钢勺轻敲: “喝点?” “好啊。”她扬脸漾出一个明朗的微笑,“不加糖奶,要原味。” 我走进厨房磨咖啡豆,装入机器里等待火焰慢腾腾的蒸馏出黑苦的100度液体。刚好两杯的量。 “不觉得尼采孤独。”她朝杯口吹着气,眼睛始终未从书中移开,说这话时用的是肯定语气。 “为什么?” “说不清。直觉罢了。” “但他的的确确死于孤独。” 小吉跳上沙发,以幽雅纯正的猫步走向我躺在大腿上睡觉,舒展的铺开身躯,任由我挠他的耳腮。 她灭掉烟,合上书后浅啜一口咖啡,握紧双拳伸腰。 “你孤独吗?”她问。 我吹声口哨:“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把小吉架起来,和他面面相觑,“对不对?肥猫?” “喵、喵、喵……”——“午餐要沙丁鱼,否则我把蟑螂翅膀给你当书签。”——他耸拉眼皮的答非所问。 “张楚的歌?”“想必。” “那就是说不孤独咯?” “未必。”我不知所谓的惯性苦笑,朝她走去,跪在脚下,搂抱住她的双腿,亲吻小腹。她静静的看着我做这一切,像安慰小吉一样轻抚我的短发。 “想要你。”我低语,眼睛干沙沙枯涩作痛。 她恬淡的笑,或者充满母性的爱意:“好啊。” 那天上午,我和她困觉,是第一次。那种笑,不知何故,我恍然联想到了《岩间圣母》的玛丽亚,是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的联想。 6. 象征性的梦,梦的性象征: 周围是水,一眼的蔚蓝。我在有两棵棕榈树的圆形小岛上,不知道被谁埋进了沙里,只露出个头和生殖器。这里是夏威夷——我想当然的意识到。 过来一个女人,身材比我还高大数倍,长相很模糊,或者我不愿意记忆。 舔脚吧,奴。她对我说。 我舔她脚,辣的,是山椒味。 又过来个女人,不!准确的讲是小女孩,至多12岁,同样看不清面貌,但身体却发育得异常良好,更像是17、8岁青春少女才有的胴体。而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就能肯定她的年龄仅有12岁。 和我做爱,奴。她说。接着便玩弄起我的生殖器,却迟迟亢奋不起来。 天空突然一记响雷。两个女性都消失了。太阳顷刻为黑云满布,巨大且燃烧着的飞机以泯灭希望之势向我沉沉压来…… 汗流浃背的清醒,不小心把小吉蹬落下床。他快速的抖动几下脑袋,嘟噜声喉音——“傻气!”——继而无事般重新跳上床,缩脚边团身入睡。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的问,连眼皮都没打开。 “没事,做了一个梦。糟糕的梦。” “梦见舔人脚趾了吧?” 我惊异:“你怎么知道?” “刚才好像感觉有人舔我脚趾。” 我仔细观察自己的睡姿,并没有掉头错位。 “呵呵,开玩笑的。”她如4月1日作弄完人的小孩调皮笑道。 我舒口气,却更似枯涩的叹息:“真的梦见了。” “梦见什么?” “舔人脚趾。”我左手托头,大拇指揉搓太阳穴,“以及阳痿。” 7. 我在19岁快20的年纪经历过一位货真价实的女人,暂叫她s. 她是我做家教初一男孩的母亲,在我现在的年纪结婚生子。丈夫是一家大型电器连锁公司西南地区高管,由于在外地新开辟了市场,要驻扎半年,即意味着至少160 第二章:拈花碎步 1. the moon light remember the things i can not forget the first time i missed you the first night we meet 用肩膀顶开“青猫”酒吧厚重的木门,总会听到古河音箱里流淌出不同凡响的乐曲——这是吸引我来此的特色之一。 老板k照例站在吧台后,厚实的肩膀支撑件泥浆色v领t-shirt,气定神闲的反复擦拭张密纹唱片。而事实上每次来这里,他手中都必然会拿着什么东西擦拭。有时是杯子,有时是碟片,哪怕没有物品可拿,也会不断的用棉布涂抹胸前的大理石台面。总之从未闲过,堪称怪癖。 “西巴拉库哟。”他用娴熟的日语打趣道,暂停手中的活计,扶正并没有歪的黑框眼镜。头顶的浅蓝吊灯和周遭的橘黄光影犹如调配恰当的鸡尾酒,以醉人之势混合交融。 “的确有一阵子没出现了,抱歉抱歉。”我把摩托车钥匙、钱包、手机一股脑扔在台面上,假使可以,还真想把这身皮也一并脱下。恰到好处的冷气把室外潮热喧嚣的世界愉快割裂。挑个高脚旋转椅坐稳,肆目打望,夜晚9点未至,已有不少人簇簇拥拥自据一方,填充120平米的不大空间。56寸16:9画面的等离子彩电,正重播着意大利对阵德国的比赛。伟大的格罗素,他继承了意大利左后卫的光荣传统……多了些许新面孔,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足足276个小时不见,干嘛去了?”k替我倒上三分之一杯杰克?丹尼,液体碰撞冰块的骚动撩拨出分为刺激味蕾的音律。 “看电影去了。”我迫不及待的啜下口酒,筹备记悠长的舌响。 “什么电影放这么久?”k不胜怜惜的将唱片送进封套,又拿住一只餐盘慢腾腾的擦拭。 “本应早该结束,可后来不知从哪里发起了大水,没遮没拦的,很快就淹到了这儿。”我平起手靠在胸前,“于是我爬到了天花板上,学壁虎那样吊着,脊背到现在还凉嗖嗖的。” k捏了捏爬满硬胡茬的宽阔下巴:“然后喃?” “然后飘来一个妙龄女子,眼睛大得像乳房。”——k轻挑左眉,我浅吐舌头——“当然,a罩杯那种。身穿豹纹的比基尼,套个游泳圈。” 他把擦好的餐盘放回储物架:“接着你俩便做爱,高潮一浪高过一浪?” “否。”我转出个舒适的角度,叠架双腿。 “哦?”他咂嘴,牙齿蹦出问号,“那干什么?” “聊天,谈尼采,讨论他的阴茎长度。” “有结果吗?” “自然。”我吸住一块冰,裹进口腔有声有响的嚼起来。 “多长?” 我皱眉沉思:“像电影《泰坦尼克》那么长。” k仰头大笑。 “真信?”我问。 “为什么不?”说完,他开始擦拭第二只餐盘。 2。 和k,或者这家名为“青猫”的live house酒吧相识,是在m走后的第二个星期。突然想喝酒,并且是灌醉的程度。找不到任何理由的口渴,只愿用酒精来解止。 店招是个巨大的黑色猫头,虚眼笑对四方来客。那眼神总给人种倦怠的感觉,看了便由心底萌生“不妨进去坐坐”的想法。 店内的主色调依然是黑色。黑色的木桌,黑色的皮面座椅,连壁饰的不规则石质材料都是暗红和浓橘等碳烧的深色调。配合店招那奇怪的猫头,唤作“黑猫”恐怕更合适宜。 以规模来看,只有3名服务员委实算不上多。都是20岁左右的女孩子,长相不属于漂亮的范围,至少不是引人搭讪的那种,但却给人舒服的感觉。春、秋两季穿着统一的水洗白修身牛仔裤、淡黄色兜帽运动衫;夏天则换成粉色网球裙和短t-shirt,走动起来裙角一飘一飘,顿生遐想;明快的驼色夹克,沉闷的冬季依然掩盖不了的碳酸饮料般活力。 三人名字颇为怪异: “冰冰。”直发女孩快活的说。 “冷冷。” 卷发女孩迅速讲道。 “凉凉。”短发女孩热情的自我介绍。 “怎么尽叫这些温度偏低的名字?”我疑惑。 “那该叫什么?”三人异口同声的问。 我双唇含住左手中指:“比如,可以取些‘欢欢’、‘阳阳’、‘绒绒’等暖和的名字吧?” “为什么?”又是齐声。 “这样听起来热情点吧?” “难道叫‘可爱’就一定可爱吗?”一人说道。 “就是,有个保险套品牌还叫‘贞德’喃。”另一人附和。 “傻气!”第三人评价,随后摇曳裙摆招呼其他酒客。 剩我一个人发呆。和小吉同居后,这两个字的评价常常萦绕于耳,我不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很傻气。 k身材健硕,虽已37,和老王同岁,但肌体年龄和20多的小伙不相上下,全无中年男人的肚腹臃肿,1米82的个子比我还要高出5公分。我常在这半帮忙半休闲,k总是以最低廉的象征性价格提供给我酒水。他是日籍华人,20岁时去了东京留学,7年以后和大学同窗结婚成家,加入日本国籍,又于3年前回家乡定居,仿照涩谷、青山等地酒吧风格,在一条傍河依水、大树成荫的街道旁开了这家live house.总的来说,其经历和老王有着惊人的相似,自然,也与他交情甚笃,连眼镜都是同一款式。 初中时有部长篇漫画百看不厌,《jojo冒险奇遇记》。 “替身使者是相互吸引的。”——漫画里的人物说。同样适用于你、我、他,以及围绕身边的每一个人。 “因为他们散发出某种特定的波长,为特定的人所接受。”——依旧是漫画里的人物说。 总之,注定相遇的人是必然会碰面的。通常我们将其称之为“缘分”。 不同凡响的古河音箱充当桥梁连接了老王和k,他俩都是发烧友。老王入门级,k则骨灰级。如此,经常可以见到两位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或坐或站吧台两侧喝酒聊天。 “furutech古河独特之处就在于材质。它首先提出了材质结晶状况引响音质的概念。”k边擦酒杯边对老王说道,“只有用pc高纯度单结晶无氧铜铸造技术与[mju]导体为主轴做出的音箱,才可以将科特利?金和路易斯?阿姆斯壮的乐章演绎到极致。” “格什温和杨?埃格比喃?”老王问。 “fm acoustic,再没有比这玩意儿更适合的了。”k习惯性的捏了捏下巴,“瑞士不仅盛产名表,还有贵族音箱。一个5段式均衡268前极就要价75000美元,相信不是常人接受得了的东西。” 老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比我野马还贵。” k仍在擦拭刚才的酒杯,仿佛永远都擦不干净:“forse 11也很有特色,同样是瑞士造。它用气垫式悬浮科技制作lp和cd机,将碟片放置在最好的介质——空气上,不受丝毫震动和阻力的干扰,air reperence,伍迪?赫尔曼、鲍伯?艾伦及彼特斯?贝特贝克专用。野马的shaker最好拿来烧摇滚。” 老王心悦诚服的点头。 “那么……”我用急速喝下冰冻可乐的打嗝嗓音问,“听李x春的歌该用什么牌子的音箱?” 永远都擦不干净的酒杯从k手中滑落台面。 连接老王和k的另一座桥梁是共同参与过“89学潮”。“六?四”以后,两人出国留学,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日本。 “那么……”依然是我开口问道,“是怎样的一场运动喃?” 老王喝下一大口占边,扬脸盯视“青猫”的天花板,良久。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人观望的光景。我顺其视线投目,有盏古怪的吊灯,凝目细望,灯罩周围一行毛笔字依稀可见: 我们想活着看四化 古怪的东西,干吗刻意放这儿? “当年学生游行的标语之一。”老王解释,然后是5秒的沉默,复而下言:“知道西西弗斯?” 我吹声口哨后说:“天神处罚西西弗斯,叫他不停的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由于石块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然后不断重复这一工作。” “我们有理由相信,再没有什么处罚比从事徒劳无功和毫无希望的工作更可怕的了。”老王将酒喝尽。 “所以这就是你对过去17年发生的事情的看法?”我用牙签插住一条腌萝卜干送入嘴里。 “或许……”老王笑。 “所以k老爱不休不止的擦东西?”我看着k说。 “诚然……”k像听到了郭德纲相声般畅怀大笑。 回家的路上,坐在老王的野马里。shaker震撼出英伦摇滚“电台司令”(radio head)的名曲“creep”。纵欲过度的嘶哑男音好听得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社会进化到今天,所谓权利意志早已无孔不入的把你我紧紧束缚。”老王说,表情少有的沉静,“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在其视野之下,‘89学潮’那样的运动不可能发生在现今这样的社会了。因为权力,或者说国家这一暴力怪物已用社会分工、家庭、住房、各种人际关系等等等等把我们黏糊糊牢牢锁住,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代商业社会的任务之一,就是把生活整齐划一,从而产生所谓‘效率’的东西。” “就像丝袜。”我突然想到。 “什么?” “褐色的无形丝袜,我们被这东西束缚在黑色的铁架床上,任其施暴。不能反抗,就只好学会忍耐或享受。” “大概是这样吧。”老王单手控制方向盘,“知道什么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我摊开双手,做出“no”的体语。 “若干个貌似真理的东西摆在你面前,而你却不知道哪一个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真理。”他调低车载音响音量,“传统在崩溃,道德在崩溃,伦理亦然。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一切都变得有问题、可疑,成为分析和怀疑的对象:婚姻、家庭、爱情及至亲情、友情。人与人相互不信任,虚伪、冷漠、唯利是图、急功近利。少有人会踏踏实实静下心来思考和做一些事。我们在gdp高速增长的社会中快速消费、浪费,快节奏的生活、生存,换以政治家口里‘扩大内需’的动力。今天看不到明天,明天望不到后天,更无暇回顾昨天。没有上帝突然从云雾中伸出手来说声‘stop’,没有一个真理标准烙印心间,只有一个价值分崩离析的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无语。实在难以想象靠走私贩假牟取暴利的国际倒爷会激动的发出此类感慨。当然,我是热爱老王的。没有他,我必然还过着为一双篮球鞋掏出空空如也的钱包发愁的穷学生日子。 “我喜欢k ,喜欢你,喜欢‘青猫’的氛围,带给我久违的亲切和干净,就像打完比赛满身污泥、臭汗、瘀伤的橄榄球运动员需要温泉一样需要着这一场所。”他持续着激动,“真怀念当年的日子啊,比初恋还热血沸腾的好日子……” 1989年的夏天我在干什么喃? 不满6岁,正要上学前班,穿印有各种卡通人物的可笑童装,每晚6点准时守候14寸长虹彩色电视机旁,等待中央一套少儿节目播放“唐老鸭和米老鼠”。李扬与董浩的配音至今仍记忆犹新。以及一个现在看来无论画面还是剧情都土得掉渣的低成本制作日本科幻连续剧。 “人间大炮准备发射……” “克塞拯救地球……” 与此类同的还有: “赐我力量吧,我是西曼!”——后来还出现了西曼的妹妹,希瑞。 然后我找来木条和建筑工人用安全帽,模仿片中的人物,和居民楼里的大群男孩玩打仗游戏。 说不定真是“比初恋还热血沸腾的好日子”…… 3. 既然是live house,肯定少不了现场表演。“青猫”素以盛产高素质的酒吧歌手闻名。两年前,这里有位英文歌唱得特别好的女孩,嗓音和外貌怀拥相得益彰的和谐,宛若一大块雪球从明朗的冬日晴空掉下,远远望去,像是上帝打飞的高尔夫。 k给她超过寻常歌手的报酬,具体数目我知道后不免咂舌。 “那孩子值这价。”他把玩着调酒瓶,在头顶抛来抛去,“听她唱歌,总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人感动。这东西是艺术而非技术,技术可以学会,但艺术就是天赋的才华,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模仿。我的爱好就是发掘这类东西。” “哦。”我浅呷口雀百灵,听她演唱shanice的“loving you”,确实有着颤动心绪的力量。沉醉的和风,夏日的梦境,女孩肌体的温香,一幕幕舒卷的展开。 “有纸和笔吗?”我问k. “干吗?” “找她签名。” 一年后,这位颤动心绪的女孩在某档电视选秀节目中脱颖而出,成为炙手可热的歌坛新星。 she always be the girl from yesterday…… 某只摇滚乐队自鸣得意的唱道。 “青猫”以其不便诉诸文字的奇特魔力吸引到一群古怪的酒客,李首当其冲。 “跟你说个秘密,别告诉别人。”李顶着一头爆米花似的、仿佛随时都可以飞出鸟来的烟花烫蓬松发型伏我肩边,灌下大口喜力冰啤后说,不忘用小指抹去粘唇上的泡沫。 “什么?”由于喝了太多的二锅头兑芝华士(我调配的鸡尾酒,取名“爱马仕”),脑袋剧烈的发晕,仿佛随地球自转起来。 “我不是地球人。”李说。 我抬脸细细打量他,除了发型不配身形、身形不配衣型、衣型不配异性外,暂时找不到什么非地球人的特征。 “难不成是从月亮上来的?” “bingo!回答正确!”他打个响指。 嘴角抽筋……我往喉管倒入最后一公分浅度的“爱马仕”,头重重磕在桌面上…… 尽管声言自己是月球人,可李却表现出大大超过正常地球人的欲望。每次碰见他,周边都围绕着三三两两衣装五颜六色、布料残缺不齐、红唇朱腮的女子。吵吵嚷嚷的喝酒玩牌到凌晨一、两点,然后由女人们簇拥坐进宝石红雷诺梅干娜,不知开向哪里去。委实败兴。 “嘿嘿嘿……”我冲k发牢骚,“当家的,你得发表点意见,那家伙迟早要在你店里生孩子。” k笑着摇头:“你太敏感了吧,其实李是个十分十分地道的人,那种地球人罕有的地道。” 我清楚我是有点嫉妒李,特别嫉妒围绕他身边的美女辣妹们,以及雷诺别具性格的跑车:“你真相信他是从月亮上来的?” k含笑点头。 “holly shit!”我无可奈何的绝望。 24小时过后,我切实体会到了k所谓的“地球人罕有的地道”。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李对吧台前的我说。 我摊开手,示意“请坐”。环视一周,没发现平素绕他身边的粉女绿妹,眼神难免露出诧异。 “听k说了,抱歉此前吵到你,今天我请客。”李解释道。 半小时后,k透过一打半空喜力啤酒瓶的缝隙,观察我俩是否依然清醒。 “嘿嘿嘿,要不就睡店里?”他轻拍我脑门,递来一杯温开水。 我瞥了李一眼,他正埋头昏睡:“我倒无所谓,洗个冷水脸,必要的话再翻翻胃就好了。这家伙恐怕要呆你这了。”说罢,伸腰下座,帮着冰冰、冷冷、凉凉拖地板,也是为了缓解酒劲。店快打烊了。 “唰!”李毫无征兆的突然撑起,用右手小指挠眼角,旋即从裤包里抓出一大把对折的百元钞,数也没数,递给k:“不找了,多的当下次酒钱。”将摆面前我还未喝的温开水倒进胃袋,一扫之前酒醉的颓废,精神饱满的对我说:“兜风?” 于是我钻进他每个分子都满溢女人香水味的法国小跑车中。 “汽车这东西,可以说是地球最傻瓜的发明。放根骨头在方向盘上,连狗都会操作。”李挂5档,恨不得把油门踩死。夜风从天窗直灌头顶,没注意仪盘表的指针,车速保守估计也有160、70.我紧抓把手瞭望窗外,游移的街景似拉奏帕格尼尼冥想曲的海菲兹,一气如注流转直下,胃里的液体随速度打滚。 没多久,车便开出了市区。我们停在一处僻静无人的河岸旁抽烟。一根接一根,简直就像赶进度的油漆工急着把肺熏黑。微风徐来,漾起水面的凉意,皮肤好歹透过气来。树灌丛里掠过两只白鹭,多半嫌我和李碍眼,换个地方浓情蜜意。蛙声此起彼伏,竟让我联想到了保时捷的车前灯,成群结队的“911”和“卡宴”下河洗澡。 “那么,月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问。 “糟糕的地方,不值一提。”李扬头,喷口气,连同过滤嘴一并吐出,未熄的烟头在夜幕中划出道流星的火光,落地后被李碾灭。 “比如?” 他挠头皮,稻穗样的头发比河塘的杂草还茂盛:“你可相信还有个地方坚持婚后性行为?而且只能和配偶做爱?” 我默然。他继续: “你可相信还有个地方禁止一切形式的欺诈,禁止抽烟,禁止酗酒,没有凶杀暴力,没有贪污腐败,没有贫富之分,大家都一样?” 我摇头。 “那就是月球。”他叹气。 “那么,地球又有什么好的喃?”我爬到车顶坐,李跟着上来。 “简直就是天堂!”他语代兴奋,“可以乱七八糟的做爱,可以撒谎,可以没完没了的抽烟喝酒,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到。” “这么说,你很有钱咯?” “准确的讲,是我名义上称之为父亲的人有钱。”他说得颇为绕口。 “你父亲也是月球人?” “怎么会?那傻瓜被我洗了脑,让他以为我是他儿子。很多外星人到地球寄居都是这么干的。”李又从裤包中掏出一盒三支装雪茄让我,我谢过。 “那他是干什么的?做生意?”相对打听金钱的数目,了解金钱的由来更有意义。 “哪里,是当官的。我来地球找了三个老爸,都是当官的。”他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用都彭打火机点燃又粗又壮的哈瓦那雪茄,深吸一口,送出阵阵灰得发白的烟。 “第一个是法院院长,主业是贪污,顺便判别人贪污。养了6个情人,最大的编号1的女人是个35岁半老徐娘的饭馆老板,最小的编号6的女人只有17岁。他用mba管二奶团,由1号情人按公司制度管理2至6号。每到周末,7个人就在青城山的别墅里胡搞。后来因为情人间分帐不均,6号情人又在外养了小白脸,内讧之下,1号举报了院长老爸,被判了死缓。 “第二个是副省长,业余爱好是练练书法,但那字写得和公共厕所标示没什么两样。上任半年,和该省房地产商打得火热,仅一人就曾以购买‘墨宝’为名,送给他30万元左右。不到一年,该省主市区的房价竟然连涨3倍,炒房盖楼不亦乐乎。后来因为一起群体性事件,处理不当导致双规。”李脱下品质不俗的泽尼亚休闲鞋,随手丢在草丛里。 “什么事件?”我手托下巴,问。 “一辆车牌号5个8的宝马撞了名骑自行车的学生,车内冒出两个男人,反对那学生当街暴打。围观的群众义愤填膺,把宝马团团堵住,肇事者赶紧躲到车里拨打110.警察来了后,疏散群众,要把肇事者带回派出所处理。可群众不是傻瓜蛋啊,这样处理势必不了了之。而且打人者还气势汹汹的对群众破口大骂,还拿出刀具恐吓,从派出所二楼窗口朝下面扔椅子。于是群众又堵了派出所,矛盾升级。有人点燃了警车,砸烂了宝马,变成场群体性暴力事件。而副省长老爸非但没有及时处理这件事,还封锁了消息,禁止新闻报道。事件发生时,他正在某娱乐场所洗桑拿。” 李吹口哨,听调子大概是披头士的“let it be”。 “第三个,也就是现在这个是电力局党委书记。贪的钱多到要租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来装。只因不满酒店董事长没有亲自送开张的请柬等原因,在营业高峰期停了这酒店所在片区的电。还打电话通知女经理,代几个头牌姑娘来另一家酒店陪酒,喝一瓶白酒就少停一小时的电。我估计这家伙也快下课了,正物色洗其他人的脑。” “还是当官的?” 李搔头皮:“自然。” 我突然在想,或许月球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嘿。”李舔嘴唇,眼代狡黠的对我说,“想不想看看梅干娜游泳的样子?” 我瞪着他:“难不成你要把车开进河塘?” “有这想法。”他认真的点头。 “我倒无所谓,反正是你的车。但……一会儿要怎么回去?荒郊野岭的,没有公交车会开这儿来,更别说的士了,莫非想走回去?” 李使劲的挠后脑勺:“这倒是个问题。算了,还是下次去个近一点的地方游泳。” 我多少舒了口气。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家伙开水底去。”李环视涟漪轻起的河面,满脸遗憾。 不久之后,李的座驾换成了碳黑kawasaki ninja zzr1400超级公路摩托。我360度的观摩这暴力机器咽口水。84毫米并列四缸发动机,1352毫升排量,dfi数字式燃油喷射系统。 “好家伙,我只在机车杂志上见到过。” 李把钥匙扔给我:“试试。” 我坐上去发动机车,没挂离合,一下一下的拧加速感,倾听怪兽狂吼乱叫:“梅干娜喃?” “泡澡去了。”李说,继而补充“天热,机器也要适当休息。” “什么时候把你的飞船也拿来秀一下吧?你是用那玩意儿来的地球?” 李双手抱后脑勺,用下巴指我身后:“一直放那儿喃,尽管欣赏。” 我回头,印度象尸体大小的露天停车场上,一俩破旧不堪、蒙满灰尘的蓝色奥托如中暑的老人瘦骨嶙峋气喘吁吁的趴着,仿佛陷进永久的沉闷睡眠。 “那么——”我似乎习惯了这样的问句,“到底地球上有多少你这样的外星人喃?” 李坐我对面,细细嚼下口黑胡椒牛肉,“青猫”新推出不少酒吧小吃。 “有多少喃?”他自言自语,“十万左右是有的。” 我被冰红茶呛了一下,咳嗽。 “地球对太阳系大多数外星人来说,的确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李用手背来回磨蹭嘴唇。 “你是说太阳系其他行星也有生命?”我大感惑然。 “对。各个星球的人性格各异。金星人热腾腾的比较高调,跑地球上来当这个歌星那个演员的。比如艾普斯利。” “你指‘猫王’?” 李弹舌,艾普斯利扭臀晃腰的舞姿跃然于前:“没错,就那家伙,后来玩不动了,回了金星。” “那还有什么人?”我重新咽下小口冰红茶缓劲。 李惯性的挠头皮:“水星盛产冰美人,比如奥黛 第三章:寻寻(上) 1. 为了从一种可悲的境地中解脱出来,用意愿的力量就可以轻易办到。 弗朗茨?卡夫卡曾如此写道,正好描述了我现在的处境。但问题是,我甚至抬不动腰板,喉管像被人塞入了块燃烧的橡胶,既肿又痛,还不时伴以带有咸味以及焦臭的咳嗽。鼻涕把鼻腔堵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5秒便会消耗张10*5cm的纸巾。到后来,竟已全然感觉不出“鼻子”这一器官位于面部中央的存在。 “处于这样一种境况,一种特有的动作就是用小手指捋捋眉毛。”卡夫卡张大他仿佛饿了三天三夜,突然发现巨无霸汉堡包的明亮眼眸说。 樟脑丸去阿尔法城后的第二天(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我无可奈何的陷入重感冒中。独身生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大清早可怜巴巴的吃着冰箱里剩下的饭菜,以及捏着空刮胡泡罐掉泪……等等等等,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非要限以“最”字,当然是生病。以前看过篇故事,讲英国一位独居老妇人,养了7、8只猫。有天老妇人突发脑溢血倒家里地板死了。门窗偏偏又关严,这便苦坏了平时娇生惯养的猫咪。他们找不到吃的,又出不去,最后只好吃主人的尸体。待人们发现时,猫咪们正在吸食主人的脑浆。我养有小吉,万一孤零零的死在床上,说不准他会拿我饕餮。预防万一,便把小吉赶进了客厅。 打电话请假,老王秘书兼女友的“校园选美冠军”接听。 “抱歉,重感冒了,来不了。”我故意大声咳嗽,其实用不着装,本已够催人泪下或者生厌的了。我想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 “是吗,可惜啊……”她语声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娇嗲得让人出汗,“那么,好好休息,早日康复。” “多谢。” “不用客气。”而后礼貌的等待她先放下听筒。 我眼望乳胶色的天花板,吹出声口哨,也是在叹气。十分钟前吃下两粒强效感冒药,按理说应该产生睡意,并且身体确实感觉疲倦,可思绪却活泼得很。烟自然是不能抽了,为避免胡思乱想,我翻看本时尚杂志,有一栏写着:章鱼的睾丸藏在头部里面,而蓝鲸的阴茎平均长度达3.3米……房间安静得落下粒灰尘都能准确无误的震荡耳膜。我决定放些音乐,起身下床顺便添水。打开公司从日本走私来的索尼cdp-cx455小组合(能同时装下400张碟片的黑色怪物,并可以快速找出所要的播放的cd,真是单身汉的福音),进价2万5千日元,折合人民币2000不到,卖出却高达4000元,所谓暴利就是这样产生的。选定张学友《热》的专辑,正符合今年夏天暴热的天气。联想价格上涨了15%的空调,原来利润也会随着温度升高。热辣辣的音乐从“黑色怪物”两张大口溅出,强劲的节奏充溢整个房间。治疗感冒需要活力。 最近36个小时都未梦回阿尔法城和“蛋挞”,似乎“入口”并非时刻都为我开启。前几次之所以能够进入,有可能是受某种神秘力量引导,如同当我头脑乱作一团时,会有什么东西敲击后脑一样。 躺回床铺,闭目合眼,张学友唱到了《如果这都不算爱》,淡淡浮现起樟脑丸的胴体。她只穿宽松男式衬衣的苗条身段,宛若站不稳的猫仔,似乎只消一阵风,便可将其吹为委地的尘埃。弄得我肩头湿润的温软呼吸,娇小耐看的乳房,跟腱上提,十足春天里蹦出的第一只小鹿般的长腿……越勾画越清晰。 我突然害怕起来,怕再也见不到她,或者只能在梦里相会,并且是仅限于大荧幕上的相见。我明白我对她的情感已经随思念加深,或者神化。她到底什么吸引了我喃? “孤独。”——有个声音从空气里传出,是那个沙哑、低沉,像戴着口罩发音的男声。 我投目四望,当然不能指望用视觉来捕捉音波。 “对,是孤独。”我对“他”,更是对自己说。 我们用厚厚一层透明的物质将自己严遮密裹,形成坚硬的外壳,旁人无法钻进内核,自己亦进不到旁人体内。拒绝流露感情,拒绝付出。哪怕同床,也会异梦。没有人了解、也不渴求别人了解,自得其乐的生活、经营一份外壳下的小天地。孤独成为必不可少的养分。19世纪的契科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言,21世纪的现代人实现。 长大了,却不是我希望的我。 我丢掉了童年,就像彼得?潘丢掉了影子。 2. 然而倒霉事并不只重感冒这么简单。 吃下药睡到夜里十二点,突如其来的病症又突如其去,之后睡眠便成了奢侈品。我连续30秒瞪大眼睛失却焦点的看着天花板,房间因过于安静而显得分外喧嚣。心跳声、肉眼难辨的微粒碰触声、电流的脉动声、涂料受热膨胀的龟裂声……密密麻麻宛若彪悍的匈奴兵踏着铁蹄攻城略地声声入耳。 我试着追寻适才做过的梦,然而因过于凌乱终究未能拼接,如同不能把东边的地平线和西边的地平线连成一条直线一样。甚至于是否做过梦都已模糊了。 由于实在无事可干,便打开灯兴手拿起一本书打发时间。英国人将这一举动称作“kill time”,就此而言,我委实算得上诛杀时间的个中高手。 “普泛所谓经验的思维之公准……”我低声念叨着,可又有谁会听喃?“(一)在直观中及在概念中,凡与经验之方式的条件相结合者,为可能的。(二)凡与经验之材料的条件——即与感觉——相结合者,为现实的。(三)在其与现实事物连接中,凡依据经验之普泛的条件现实之者,为必然的(即其存在为必然)。”可能的、现实的、必然的分别在下面画上黑点以示强调。 “康德啊康德,你怎么老爱诘牙坳齿?难道德语哲学就是为了把一个头弄成两个大而存在?”我看着康德的肖像说,扣合书,放在曾经躺有樟脑丸的枕头上。 《纯粹理性批判》认为的“现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之为“地狱”,到了屠格涅夫那里,就成了“幻灭”,而我们习惯认为是“绝望”。于是得出“普泛所谓的经验之公准”,即“现实”=“绝望” ok,这样一来,困意就像旧时隆冬的裹脚布,缠得又厚又重,断无出头之势。我彻底放弃了睡眠,抑或睡眠完全抛弃了我。总之,翻身下床,走进厨房,为自己斟满一杯新补充的红酒,冰也懒得加,温吞吞的大喝起来。三口下肚,饿意来袭,汹涌的胃液简直快把胃消化掉,饿得难以忍受。我恍然发觉,从身体不适到目前为止,吃下的东西仅有四颗强效感冒药。打开厨柜,除了调味品,便空得和此时的胃一样。再找冰箱,长舒口气,还剩有一打鸡蛋和六根脆皮肠,想必是樟脑丸买的。那罐咖啡依旧安稳的呆在储物架上,看着看着,难免徒生阵阵酸楚。我耐心的煎了五个鸡蛋和全部脆皮肠,边啜酒边狼吞虎咽的塞进胃袋。小吉闻到香味,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沿腿间绕来绕去。我给了他一根脆皮肠,还倒了点酒在他餐盘里。 “好吃。”我用右手食指抹去沾嘴角的食物残渣。 “好吃。”小吉微笑着赞同。 窗外延绵几分霏霏细雨。怪事天天有,今年特别多。闷热的七月最后一天,终于下起了雨。不是情理中的盛夏暴雨,居然是意料外的初秋烟雨。我走到阳台,伸出身子,清风扑面,混合雨滴拍在脸上,伴着三分醉意,异常凉爽怡人。回头瞄眼挂钟,正好凌晨一点。 “应该出去吹吹风。”我捏着下巴对自己说。 穿过一条主干道,便是店铺鳞次栉比的商业街。雨毫不停歇、执着的下着,把一切都冲刷得闪闪发亮。运动衫业已湿透,粘乎乎的与皮肤混为一体。可惜挡风镜没配置雨刷,我只好取下夹在衣领。担心路滑,车速较慢。身边间或驶过汽车,甚至烧天燃气的出租车都可以轻易的超过我,自尊心被损伤得抽筋。于是不管不顾的挂挡,拧动加速杆。引擎灵敏的作出反应,狂吼乱叫。眼前顿时一片冰淇淋丢进奶锅加热的景象,延绵细雨竟也拍得脸面生痛。据说在风速20公尺的风中,风速每增加1公尺,体感温度就会下降1度。 似乎有警笛声从脊背后传来。 我扭头凝目,果然不假。一名交警正骑着雅马哈15警用摩托追赶。见我注意到了他,做出靠边停车的手势。 真是活见鬼,凌晨一点过,且飘着越下越大夜雨的街道,鬼使神差的不知从哪里钻出了交警。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我照他的要求靠边停车,他很快来到我面前。二人都未熄掉引擎,两台摩托闲聊般发出低沉的轰鸣。但愿我与他也能如此友好。遗憾的是,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就没有“事与愿违”这一词汇了。 “跑什么跑?跑得了吗?”交警拖拉着睡眠不足、半代沙哑的粗嗓门说道。看上去还极有可能便秘,因为脸色不大好,口臭。而碰上这类人往往是最麻烦的,形同和更年期的妇女打交道。 “这不是停车了吗?”我报以缓和气氛的微笑,干脆熄灭引擎,好歹有一辆车安静下来。 “急什么急?急得来吗?”他言不搭调,大概是想说“便秘是急不来的”。 他敲了敲头盔:“怎么不戴?” 我无奈的摊开手,懒得向他解释。若是说“因为女友死于空难,所以我也不想独活,故意飚车不戴头盔找死”云云之类的话,想必他会先于将我送进警局之前,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外加超速行驶,后果很严重。”“便秘”摘下头盔,短发活脱脱像发育不良的稻子,惨遭虫害后,半死不活的依附在脑袋顶。如此看来,这也成其为我不戴头盔的潜在原因。 “还没有车牌,更不用说入城证,甚至连驾照也没有吧?”——这点还真让他说中了——“便秘”右手托腮,左手叉腰,绕着我和本田cbr600f走来走去。 “倒是辆好车,走私来的吧?”细细打量一番摩托车后,扬脸瞥视我,“我也是个机车迷,看不出来吧?” 我咂舌:“确是如此。” “不过,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没有驾照吧?” 我继续摊开手,继续咂舌,继续重复同样的四个字:“确是如此。” “那么,请出示你的身份证。”他深深的打个哈欠,眼角挤出的泪水和同脸上的雨水顺高颧骨的脸颊下落。 “那么,”我说,“你洗脚时穿袜子吗?” “怎么?”“不穿是吧?那请你好好看看我。”我双手举过肩站定,缓慢的360度旋转一圈,“有见过穿着运动衫、篮球裤、帆布鞋的单身男人,半夜出门飚车还带着身份证的吗?” “说得也是。”“便秘”像吸食雨幕般打起第二个耗时3秒半的哈欠,“那么,请你跟你回派出所。” “不用这么客气,喝茶就免了吧。不如去我家喝酒?” “对了。”他如缉毒犬嗅到了海洛因,突然振奋起来,“还喝了酒的吧?来测测。”他从后备箱里拿出酒精监测器,“对着塑料口吹气。” 言多必失,特别是在哈欠不断、便秘连天的交警面前。 “果然。”他察看检测数据,“刚刚超标。”取下一次性吹口气,扔进身后的垃圾桶,将检测器放回后备箱。就做事来说,手脚倒很麻利。 “你因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他戴好头盔,用事务性的口吻下言,复而卡了壳般边敲头盔边说,“第多少条来着?管他的,反正违法了,治安拘留15日,机车暂时扣留,直道证件办理齐全。”而后狡黠一笑,“当然,想提前出来是完全可以的,不过需要打点……懂我的意思?” 我自然明白。 “不过今晚是呆定的了。要我叫警车拉你还是自己跟着我走?” 我没有丝毫快感的大笑起来,笑得如此迅猛,以至于要不断敲打摩托车真皮座垫才稍以缓解。“便秘”目睹我的举动,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大笑。捷克语有个叫“利托斯特”的形容词,用来解释我现在的心境绝对在精辟、微妙不过了——突然发现我们自身的可悲境况后产生的自我折磨状态,这便是“利托斯特”。 来到派出所后,“便秘”守着我写材料,不外乎就是把方才的详细经过反映给纸张,纸张再反映给上级。高中时与抢我自行车的不良学生打架,因此进过一、两次派出所,若说经验,多少还是具备一点。值班室里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见“便秘”领着我来了,寒暄几句了解情况后走出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便秘”泡来两杯茶,我道谢。又问我抽不抽烟,没等回答便兀自掏出包“阳光骄子”,悠哉悠哉的吞云吐雾。挂钟时针转了六分之一圈,有600秒谁也没吭声。 “给。”我写好了材料,端起茶水,吹开浮面上的茶叶。 “便秘”把烟头碾死在玻璃烟灰缸中,睡眼惺忪的大致浏览了材料。确认没出入后,拉开办公桌抽屉放好。 “看材料工作那一栏里写的是‘自由职业’,具体是干什么的喃?”“便秘”问。 我打个哈欠,啜口茶:“撰稿。”没必要和他多费唇舌,何况本来就是做的违规违法生意。 “是吗?我读中学那会儿也想当作家来着,看了韩寒的《三重门》,特别有冲动,写了本《四道闸》,投给《萌芽》杂志社,结果屁也没有闻到一个。”“便秘”似乎没了瞌睡,“那你都写了些什么?” “零碎的文章。”我开始瞎掰,“赚钱嘛,什么都写。玄幻、凶杀暴力、情色、影评……反正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对!”“便秘”右手食指敲击桌面说,“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网上流行的文章也就那么回事,今天追捧‘和空姐同居的日子’,明天就冒出个‘和护士共处屋檐的岁月’,尽搞些制服诱惑想入非非的标题吸引眼球。搞不好还会出现‘我的野蛮女警’……再说说玄幻小说,统统都是看了开头就能猜出结尾的俗不可耐的垃圾。明明很简单的剧情,十来万字就可以交待清楚,偏偏东加个人物西添个情节,动轨就要上百万。这点倒和香港漫画有得一比,情节突兀、故事拖沓,完全是想象力枯竭、在厕所里造就出来的产物。女人、以及假扮女人的男人写出来的就是些没脑子没胸部没性器官,或者露乳房露大腿露生殖器的韩风、肉风小说。语言要么市井,痞气十足,要么用些什么电脑符号。总之,这年头的中文写作遍布垃圾,也不知道是造垃圾的人太多,还是吃垃圾的人太多。” 也不知道是造垃圾的人太多,还是吃垃圾的人太多——这句话委实不俗。 “我有个同学是做刑警的,上个月队上破获了件案子。”“便秘”又点起支烟,茶基本未动,“前段时间报导的连环杀人案,看了吧?” 我点头。 “便秘”终于端起茶杯喝上一小口:“一年之内接连谋杀7名妇女,年龄跨度从16岁到50岁,职业从公务员到妓女,作案手段颇有宗教意味,并且手法高妙,没有指纹没有线索,总之,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每杀一个人都会在墙壁和地板上用血写出杀人原因,感觉是模仿电影《七宗罪》。看过那片子的吧?” 我依旧默然点头,取下夹领口的挡风眼镜放旁边。 “公务员是‘贪污’,妓女当然就是‘淫荡’。学生是‘谋杀’,因为那16岁的女孩背着父母当夜总会陪酒女,小小年纪就堕胎4次。后来被嫌疑犯割掉大腿和腹部的肉……以及乳房。留血过多而死。”“便秘”叹息一声。 “干吗要割肉?”我问。 “常言道,孩子是妈身体里的一块肉,她堕过4次胎,自然也就被割下4块肉。”“便秘”拿支办公桌上的圆珠笔搔头皮。 “哦。”我也抽出支烟点上。 “公务员是被绑在椅子上,用钞票堵住呼吸道活活闷死的。妓女挺惨,被日本长刀从阴户刺入,穿过乳房破胸而出。还有个女模特,被割掉了耳朵、鼻子,罪名是‘虚荣’,就这两点来看,确实是受了电影的启发。嫌疑犯承认自己是密教成员。德国有拜撒旦会,日本有奥姆真理教,中国有法轮功,美国的邪教更是数不胜数。这年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便秘”继续喟叹,“女毒贩是体内注入了大量的海洛因,中毒死。女医生先被切开小腹,用劣质药品包扎后,慢慢感染化脓而死,因为她卖假药。这两个还算是恶有恶报自食其果吧。还有个女教师,被嫌疑犯逼迫不断的在跑步机上奔跑,又不给水和饭。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人体极限耐久力是7天,而没有水的情况下是4天。当然,也有个体条件好的会超过这个数据。但不断运动的情况下,完全空腹后,顶多12个小时就会脱水而死。” “怎么他全杀女人?”我喝口水,白色日光灯渲染下的光景同太平间无异。 “仇视女人呗。”“便秘”捻死烟头,添嘴唇,“逮到了嫌疑犯,你猜是个什么样的人?要真是个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犯,多多少少心里还会有所安慰。问题就在于,他竟然是个文质斌斌的软件工程师。34岁了还是独身,为人谦和,生活低调,平时除了工作,就是窝在家里上网。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会是连环凶杀案制造者。本来还要对一个13岁小女孩下手,被我们收网当场逮捕。” “收网?就是说早有线索了?” “那还用说,你以为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便秘”一脸得意,“城市越现代化,城市人的生活就越加透明。你看看大小街头遍布的电子眼,各种场所的监视器。上网更不安全,我们的可有二、三万的网络警察,随时监控网络讯息。还要拟建指纹库,总之,一句话——一切尽在掌握中。当然,发生这样的案子确实影响够大,为此,上面下了死命令要求一个月内必须结案,结果12天就搞定。为什么这么快,当然是有所谓‘线人’、‘内报’的存在,像电影《无间道》一样。” “像电影《无间道》一样?”我疑惑的重复。 “当然,要不你以为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便秘”翘起二郎腿,身体向后仰。 “哦……”我不免钦佩,“打算把这写成小说?” “聪明!”“便秘”打个响指,笑着看我脸,恢复坐姿。“我嘛,只是个小警察,警校毕业出来被安排到小城镇上岗。以前总听人说‘警匪一家’,到了那以后才叫开眼。警察局里刑警大队的队长,竟然是盘踞当地流氓帮派的大哥,操纵该帮派做建筑生意,每遇政府招商竞标,必然会先恐吓其他竞标者,然后以低得惊人的价格拿到土地或者建设项目。” “这就是所谓的‘围标’吧?”我说。 “便秘”点头,拿支香烟磨蹭鼻孔嗅来嗅去:“越是所谓的小地方、二级市场就越乱。贫困县、贫困市最不贫困的就是政府办公大楼,穷山恶水里最该富裕而又最不富裕的就是学校。那种地方,胆子越大心肠越黑的人是大爷,老老实实本分做人的是奴才。善有恶报,恶有善报,黑白颠倒。这是最好的时光,它可以直引你去天堂,或者相反的方向。” “狄更斯《双城记》?”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很耳熟。 “便秘”嘴唇左右均等的拉开,点燃烟:“这年头,经济发展了,人却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上个月处理件案子,一辆灰色马自达6撞倒路人,司机停下来查看情况,伤者还有口气,可他却调转车头肇事逃逸。后面的情况就啼笑皆非了。肇事车逃逸过后,那躺马路上的伤者竟然接连被5辆车碾过,变成张肉饼。事后,问及相关事故人,统一口径‘没有看见,不知道碾到了人’。他妈的平时一颗石头崩到车盘司机都有感觉,从一个人身上碾过去竟然‘不知道’。调查时,也没有人愿意作证,尽管周围很多人都目睹了当时的情况。据说东京、纽约和伦敦被称作世界三大冷漠都市,我看这座城市也好不到哪里去。搞不懂为什么经济越发达,人却越冷漠。而我之所以对文学抱有热忱,就是因为它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考和避世的场所。当然,我所指的文学显然是要和当下流行的快餐文化垃圾文字区分开的。我只看经典。” “换句话说只看死了30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暗笑,想起《挪威森林》中的对白。 “对,比如鲁迅、李敖、王小波。”原来李敖在他眼里已经入土多年。 “可王小波死了才不过9年?况且李敖还在世啊?” “对于王小波那样的作家可以宽大处理。至于李敖,我是指他下面死了差不多有30年。” 不知道素来以性欲勃勃生殖器健硕自夸的李大师听后会作何感想。 “警察其实很苦的,特别是小警察。干事拼命上前,受奖拼命靠后。”“便秘”道,“可你们这群‘刀笔吏’却捕风捉影闻风而动,在网络上说我们这个地方不对那个地方有问题,搞得一群小愤青们警察赞同的,他们就反对;警察反对的,他们就赞同。比如,叫你不要酒后驾车是为你为大家好,罚你点款扣你点分就叫嚣警察抢人,你怎么不敢拦特牌车啊?是啊,我怎么不敢拦特牌车啊?因为我只是小警察。特牌车是什么东西,哪怕他闯红灯冲收费站开国道我们这些小警察也只好干瞪眼。小地方熬了半年,好歹托了点关系调回市里,和女朋友结束劳燕分离……” 我忍不住说出口:“你有女朋友?” “当然,否则怎么会便秘?”——果然在便秘,但二者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高中同学,在一起差不多快5年了,打算北京奥运时结婚。”“便秘”用小指揩眼屎,拿下来细看了会儿分泌物,然后轻轻吹去,“没工作时是个很温柔的姑娘,工作一个月后性情大变,时不时的要发些无名火。要么拒绝和你亲热,要么回家就寻着事吵。还好睡一个晚上就恢复正常。有天夜里,莫名其妙的突然哭了起来,问她原因,总推托说工作压力大。如此,每逢她发无名火,我就便秘。” “哦。”我表示同情。 “她工作压力是挺大,但谁没有压力?人一进入社会,就要参与到角色分配中去,扮演好你应扮演的角色,做好你分内的工作。比如,我是交警,就要逮你这些不遵守交通规则藐视道法的人。否则,就是失职。上面大会小会的开,一个政令下来,哪怕凌晨,哪怕下雨也要出外巡逻。完不成任务,达不了指标,就直接和薪水挂钩。所以,现在需要你在拘留室呆一晚上,没有怨言吧?”“便秘” 面带诡异笑道。 原来我成为了他薪水的一部分。 跟着“便秘”走进拘留室。阴冷的走廊,阴冷的阶梯,虽然翻新过,虽然过道点着形同萤火的灯,却依旧不自在。也难怪,没有人会对拘留室产生好感。其实还喜欢和“便秘”谈话,正如我无所事事时,喜欢往间或飘来白色垃圾的河里扔小石子一样。我专挑那些垃圾打。 “门不关,这样你不会有囚禁的感觉,明早我再来看你,到时打电话给家里,叫他们来领人。”“便秘”说,“怎么样,有家里人吧?” 我摊开手,做出无所谓的体语。“便秘”转身离去。皮鞋蹭地的声音逐渐模糊。 我躺在又硬又冷的小床上,衣服腾起股雨水的味道,洗衣粉的残香也随之暗暗生味。脑海里扫过卡夫卡《审判》和《城堡》中描述的语句,却无任何具象的东西堪以构筑。即使没有风扇(当然更谈不上冷气),也未觉得闷热。大概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凉快。不过,冬天又怎么办喃?罢了罢了,反正是一晚,不至于还要在这里过冬。空气里飘忽着混浊的黑暗,并非整体的黑,而是像 第四章:寻寻(下) 1. “老王昨晚下班后就不见了。”露露(即“校园选美冠军”,方便起见,还是给她取个名字)说,“本来是去吃饭的,就是常去的那家西餐厅……”露露抱肘坐在办公室小巧舒适的沙发上,我偎依大得可以当床用的办公桌。本来就是小公司,又高度实行人制,缺了老王就像电脑烧坏了主板。由于没事可做,其余员工暂时回家等候通知。人多口杂,七嘴八舌的只会添乱。 我曾经和他俩一起去那里吃过几次,味道确实不凡。牛排正宗,红酒上年代,还配以钢琴现场演奏。周五晚弹莫扎特协奏曲的女孩很漂亮,长发披肩,锁骨滴翠,冷艳魅人。据说是音乐学院大二学生。我一度为她遐思,揣测冷艳外表下炙热的情欲……打住!现在不是意淫的时候。 “那么,”我问,“之后喃?” “不是说本来是去吃饭的吗?言下之意当然没有吃成。”露露没好气地说,“在车里有些争执……”她咬嘴唇,省略争执的内容。“之后我下了车,打个的冲气回家,没去他那里。本以为过不了多久老王就会认错来哄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可这次……”她语声些许哽咽,女人啊女人,你不该让男人太累。我替露露接了杯水,她道谢,浅啜一口,缓慢下咽。 “等到快12点,也没有老王一点的动静。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我本来想主动联系他,想一想又放弃了。女人嘛,都有点小姐脾气。”——特别是自持貌美的年轻女人——“于是我就睡觉了。第二天醒来,打开手机,还是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回到公司,就听小刘(即同事)说,老王还没来。这就奇怪了,平时即便他凌晨上网操作美国方面的股票交易,也不至于快10点了还不来公司。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打手机,哪知‘不在服务区’。改拨他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听,电话铃响五声后,转成录音。于是我又去他家,打开门,没人在。车库里也没车。就是说,昨晚他可能没回家。你也知道,老王的亲戚都移民美国了,在这里的朋友我也联系过了,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找你商量打你电话却关机,座机找不到人,以为你和老王一块儿失踪了。” “你给我打过电话?”我疑惑。 “对。还发过短信。” 怪事,我怎么全然没收到喃? “现在怎么办?”她问。 我挠太阳穴周围冒起的一小颗青春痘:“首先,公司的运转离不开老王,既然老王暂时失踪,忙完眼下已经接手的业务,公司就暂且停止,遣散员工。这是比较悲观的设想。” 露露不发一语,仍旧抱肘,叠架双腿,好看的连衣裙摆盖住圆润的膝盖,焦点定在落地窗外。 “其次,当然是很乐观的假设。说不定老王一会儿又突然出现了喃?自然该干吗就干吗去。” “需要报警吗?”露露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哀婉得恰好到位。 我双唇含住食指:“第一,失踪48小时才具报案资格。第二,毕竟老王是外籍人士,报失踪案的话会让警方产生必要的联想,比如间谍……” “间谍?”露露秋水脉脉的双眼徘徊着惊异。 “再加上公司做的买卖,性质本来就很暧昧。所以,报案也要慎重。” “那你的意思?” 我把注意力转移给办工桌上摆放的水晶球,里面镶嵌颗幼猿头骨。老王从南非带回来的工艺品,购买自一位吉普赛老妇人之手。老王曾说这水晶头骨有神秘的力量,总能引导他从中获知源自灵魂的信息,类似雪茄烟、猎枪及乞立马扎罗和海明威的关系。 “公司暂时停止运营,员工放假,封存物品。注意报纸和新闻,若发生什么暴力性事件肯定会见报。当然,我希望他一切平安。半个月后如果老王还没有出现,在另做打算。” “这就是你的建议?” “此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又抽出支烟含在嘴里,露露示意要,我递上一支给她。她从挎包中掏出打火机熟练的点燃。 “总之,积极打听老王下落就是。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 露露吐出口烟:“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说。” 我咂舌,搓揉下巴未刮干净的胡须:“最近麻烦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还会更麻烦。”——空气里有股声音说,是那个已经听见过多次的古怪男音。我四下张望,仍旧一无所获。 “听见什么了吗?”我问露露。 “什么?” “你没听见吗?” “奇奇怪怪的,你在说什么啊?” 似乎这个声音只会震荡我的耳膜。 “你没事吧?” 我视线溃散的发呆:“没事。最近挺奇怪,老是觉得听见一个古怪男人的声音。” “是幻听。”露露说,“你大脑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我玩弄出一个微笑,示意不用担心。 “我奶奶得了老年精神分裂症,常常出现幻听。”露露说,“幻听是听到一种幻想的声音,同时还认为别人可以知道自己的思想的幻觉,坚持一些古怪固执的念头。恐怕你该去检查一下,或者看看心理医生,是不是有什么压力?” 大概没有。我想了3秒后回答。 “那你奶奶现在好些了吗?” “死了。两年前死的。”露露平淡的回答。 “抱歉。”口不择言。 “没什么。疯了七年,活了八十三岁,够磨躁人的了。死的时候,除了我和两个大姑妈,其余亲人没掉一滴泪。” “哦。”血缘崩溃的时代。 2. 简单处理完公司残留事宜后,已是晚上7点过。随便定了两份盒饭,粗略吃过。下楼后,我招呼辆出租车,送走露露。拷贝一些重要的客户和商品资料代回家。按计划本来明天要飞新疆,去乌鲁木齐。那里对东欧的出口生意很兴旺,维吾尔族的权贵们靠中央的特惠政策,赚钱比抢钱还容易。上周老王联系了家生产皮衣的手工制衣坊,打算船运一批到美国。目前看来,只得搁浅了。刚走出一条街,总觉得心里缺失什么,便折回公司,把水晶头骨装进袋子。老王,我替你保管一阵子,不会误会吧?可以的话,还很想借借你的露露。 步行到商业街,时有热风,暑气未消。一戴墨镜、穿牛仔热裤的年轻女子牵着条金毛拉布拉多招摇过市。每当看到别人的狗,难免伤怀曾经我也养过的狗。小型西施犬,在她14高龄时走丢了,生死不明。我时常思量,假如再养狗,还是应该沿用“憨憨”这个名字。不知何故,走在人群中竟暗暗滋生股卑微感。陌生男女的眼仿佛无不朝我扫视,像观察实验室被贴上标签的裸体标本般上下打量着我。我边走边吸烟,低头瞄脚尖,驱赶这没头没脑的“卑微感”。身影投射进路边商铺的橱窗玻璃里,肩上挎着的公文包如同猿猴吊着树枝,瞪大眼睛凝视我,发出“咕咕咕、咕咕咕”的喉音。头发长长了,几个小时前刚洗过,尚不致于滴淌发油粘作一团。不习惯留长头发,长过4公分的极限便必剪无疑。大概是种怪癖。正好前方20米处就有家够排场的理发店,本打算就近解决,考虑到工作无保,薪酬有虞,终究作罢。 人在经济状况良好和经济状况有问题时面临的任务是不同的——维特根斯坦如是说。 “假设明天你失业,会做什么打算喃?”——大猫啊大猫,你真是只乌鸦。 我想到“青猫”去转转,喝点酒,和k聊聊天,没准他知道老王的下落。打定主意后,站在候车点等待公交车。节约,从可能的失业开始。 然而“青猫”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任何说明的关门了。 早已到了营业时间,厚重的木门却紧紧锁住。这家店的经营状况素来良好,断然不会关门大吉。紧贴窗户,双手围拢遮住散射的光,里面的陈设并未变化,整洁如故。桌椅依旧完好无损的静静伫立,吧台后面的酒架放满了琳琅的洋酒。我没有k的电话号码,无从问究竟。转拨李的手机,同老王的一样,“不在服务区”。该不会是都跟着李去月球了吧? 怪事! 事态约摸、仿佛、好像、大概变得越来越微妙了…… 3. 回到家,喝空了红酒。昏昏沉沉的抱着小吉睡。小吉挣脱我的怀抱,跳下床回自己的窝抱着玩具熊睡——那是我买给他的“女友”。反正无事可做,睡觉就是。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失去了迷迷糊糊喜欢上的人,心爱的摩托车,工作,老板,朋友……还有什么糟糕的事等着我喃? 中途间或醒来三、五次,觑眼表,又睡……觑眼表,又睡……简直就是在玩味睡眠,如同我业已习惯玩味无聊玩味孤独一样。 然而,上午11点整,事态继续着微妙,以轻盈的步调逶迤而来。 电话铃响。 一声,两声,三声……对方似乎肯定我会接起,说不定是露露打来的,或许老王有了下落。眼眸迷离的看着灯柜上摆放的电话机,脑袋里像长起了潮,一浪一浪的发晕。动画片里常常见到电话铃响时电话机发颤发抖的情形,纯属扯淡。不管铃响多少遍,电话机依旧好端端的躺着。 第七声铃响——ok,脑浆好歹平复一点——“喂喂?” “什么都不穿睡觉很舒服吧?”陌生女人的语声。 我确实什么都没穿,昨晚洗过澡后就势裸睡。 “没有啊,我不喜欢裸睡。”——笑话,哪里能让你牵着鼻子走。边回话边打量四下,窗帘没有拉开,门也关得好好的,换言之,不存在被人从外窥视的可能。当然,针孔摄像头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对方笑:“臭球先生,你最近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吧?” 我没有否认。 “你是谁?”我早该这样问了。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近来几天遇上不少麻烦事吧?先丢同居女友,后蹲拘留所,摩托车被没收,老板失踪,公司关闭,酒友们也跟着不见……真是祸不单行。”对方细嚼慢咽的说,语声舒缓,有种平和的雅致与细腻。每一个发音,都像是经过打磨细做出的真石工艺品。 “对。” “还会更加麻烦,要有心理准备。” “你不会专门为了宽慰我才打这个电话的吧?” 对方沉默了3秒有余,我把听筒换到左耳。 “有时间的话我想我们还是见面谈吧。”她再次开口道。 “同感。什么时候?” “下午两点,仁和春天咖啡馆见。只要你方便。” 现在的我,最富裕的便是时间:“好。不过我该怎么确认你?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不用,一目了然。到时自然会知道。”说完,对方挂断了电话。 “不用,一目了然。”我低声重复对方的话,“难不成裸奔着来?” 阿以西,越来越头痛了。 4. 午饭吃的是炒面。下楼在超市买了些肉丝、甜椒和三两凉面。冰箱里也备足了可乐、果汁饮料及啤酒。放张玉置浩二的cd,“酒红色的心”与“friend”着实耐听。虽然日本的右翼很坏,车子很破,但日本的音乐还是不错。自得其乐的做出一盘甜椒肉丝炒面,喂过小吉后,换件蓝色条纹拉尔夫?劳伦的短袖衫,配以贴牌保罗?史密斯卡其布休闲裤,再赤脚穿双白色converse硫化鞋。刮干净旁逸斜出野火春草般的胡子,抹上阿迪达斯须后水。对着镜子笑一笑,扫掉昨晚的颓废。一点整准时出门,去咖啡馆静待电话里那位陌生女子的到来。为了配合这种情形,特意带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短篇小说集打发时间。 结果证明,带书全无必要。与其说看,实则心猿意马的用眼睛扫字。工作日的缘故,咖啡馆里的顾客并不多,甚至几许寥落。我觑眼表,还有十分钟才两点,况且还未考虑不守时的因素。我来这么早干嘛?不得不说,那女子的声音很诱人。拥有如此精致语声的人,想必外貌亦然剔透。 我托腮思忖,估算存款。从去年夏天到昨天,在老王那里干了差不多一年。每月平均8000元的收入——我真是个幸运儿,遇上个慷慨的老板。可惜这运气随他的失踪而失踪了。单身,不赌不嫖,无不良爱好,偶尔在女人身上花钱,换得同床,各取所需无牵无挂。平均花销不足薪金一半。房租半年一付,上个月才交清了下半年的租金,耗去存款7000元。帐户里应该还剩下5万,就算不另找工作,至少一年的生活费绰绰有余。节约点的话,两年、三年甚至四年也不成问题。我又不是没有过过穷日子。必要的话,退掉公寓,搬回父母家住,减小压力。当然,这一点于我来讲是很不情愿的。憨憨走丢后,便很少回家。自己租了公寓后,就更少回家了。以前还一周回去一次,现在则差不多一个月回去一次。和父母关系谈不上好也远算不上坏,我尽到做儿子的本分就是。如此想罢,处境并非一团泥沼。静下心来或许能够写出点可以读的东西。 两点,我目光游移至大门口。117秒后,一位外貌绝对剔透的女人映入眼帘。 她个子不算高,忽略掉脚下的象牙白漆皮尖头浅口鞋,约摸1米62.双腿苗条中影影绰绰的透出少女肌肤特有的光泽,然而面容却绝无青春的稚嫩和惶惑。白色小牛皮挎包、淡黄色的a字裙和黑色无袖衫虽普通却绝不普遍。保守估计,足足够得上一般工薪阶层一、两个月的生活费。未加束缚的中长发利落的遮住双耳和些许脸颊,示人以恰到妙处的五官。假如她是男子,挺拔的鼻梁会让人自觉地联想起《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格里高利?派克;深邃的眼眸又兼具奥黛丽?赫本的神韵。仔细看去,竟无纵深感,仿佛把焦点尽可能的放散开,四周的空间无不留有其视线掠过的残痕——哪怕她并没有左顾右盼。难以想象一张面孔就能将《罗马假日》的男女主角特征融合。我猜不透或者说吃不准她的年龄,理智告诉我,只有30、40的女人才会散发自然优雅的成熟气质。但荷尔蒙却本能的希望拉近我和她的距离——至少从年龄上讲是这样。 我确定,她就是电话中精致语音的主人。 “hello strenger(你好,陌生人)……”她双眼温暧的注视着我,仿佛早已认识多时,带有暗示意味的笑着打招呼。 我站起身,回应一个5毫米的浅笑:“请坐。” 5. “山岸由花子。”女子向侍者要罢鲜榨橙汁,双手优雅的叠放在桌面上,自我介绍道。 山岸由花子?难不成是日本人?而且和《jojo冒险奇遇记》第四部里的人物同名,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吧?我不免观察起她的头发来。漫画里的山岸由花子有操纵自己头发的能力,跟美杜沙的蛇辫一样。 “很年轻的名字吧?虽然实际年龄早已不再年轻。”她轻松的笑,似乎强调“那只是个消化不良的笑话”。 “不会,没猜错的话您至多30岁。”我不自觉地用了“您”这个字眼。 自称山岸由花子的女子再度涌现玩笑般的微笑,左手轻拨额头垂下的刘海,往耳际梳理: “1956年出生,刚刚50岁。”她平静的说。 可以用任何表示意外的词汇来概述我当时的骇然。为了缓解这份骇然,我接连假咳了几声,象征性的端起方才点的冰咖啡润嘴。 她中和尴尬的微笑,露出小巧齐整的白牙,盖在脸上的妆淡得清新,近乎自然的与皮肤融会一体,全无喧宾夺主之感。相较而言,很多女人大概更乐意展示她们的化妆品。 “我对你十分了解。性格、爱好,特别是最近遇到的麻烦事。尽管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山岸由花子双手合十,柱住细细尖尖挺翘的下颚。 坦白的讲,我听不懂她的话,不知其目的、找不到语言的归宿。她的姓名(至少是她肯定的姓名)、年龄(至少是她肯定的年龄),以及方才的表述,无一不笼罩层缥缈的面纱。 “不是有意让你困惑。”她很爱笑,礼貌而略带距离的微笑一直停留在嘴角,随同眼角小巧精致的皱纹荡漾开来。“以百分之百确信为前提,相信我们之间的沟通是不会存在任何障碍的。很多问题若是你不断提问,然后我再一一解释的话,会浪费掉许多不必要的时间。而在你眼中最为富裕的时间,恰恰是目前最应值得你珍惜的东西。所以,请先仔仔细细听我讲,好吗?” 我就此段话语通过耳朵来到大脑,再由细胞辨识组合成耐以成型理解的逻辑消耗掉3.5秒。 “长话短说。”——看来她很善于把握主动,话语里透出不容置喙无可辩驳的霸气与自信——“首先,我是个灵媒师。但请从本质上区分于巫婆、神棍。也请相信,的确存在着不可思议的灵异世界。我们身处多维的空间当中,并非只有你所见所感的这一层世界。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连接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 “其次,受那个世界某个人的委托——当然,出于职业操守,我不会向你透露半点委托人的讯息——需要你在半个月内,即两周的时间找到一款名为‘格斗之王1996’的街机游戏。假如找不到,或者超过时限,你将会面临比目前更糟糕的境况。 “总之,即刻起,你的命运都和那游戏息息相关,如能在时限内完成,所有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我挠头,头发真是长得不像话,今天下午非剪不可。 女人用等待回应的眼神看着我,眸子颇具穿刺性,似乎能透过我直视对面的光景。 我继续挠头,头发的确长得不像话,今天晚上非剪不可。 “这样啊……听起来挺麻烦的。”我说话,但话又不像出自我之口。“怎么办才好喃?” 她深棕色的眼眸游过一丝惊异,复而清脆的笑了起来,笑的力度越来越大,笑得弯下腰,笑得要用手来配合。夏日暴雨中摇摆的桂花树大概就这情形。我困惑,不懂她这开心源自何处由何引起。可能是我——也只能这样解释。 半分钟后,女人才完全恢复常态:“厉害。慵懒、玩世,果然和说的一样。” “说的?” 她含笑点头。 “看来你的委托人和我非常熟悉了。” 她未置可否,想必如此。会是谁喃?我下意识地想到了她…… “知道了,按吩咐做就是。两周之内,找到一款名为‘格斗之王1996’的街机游戏。小时候玩过,有印象。应该没问题。”我如同核对发言稿的秘书一样重复着她的话。 “你很爽快嘛,难道就没有一点疑问?就这么信任我?” “倒不是爽不爽快的问题,只是不想自找麻烦而以。”我背向后靠,“当你不能解开一团纠结时,最明智的办法是能认识它,最体面的办法就是承认它。况且你刚才不是说过谈话的前提是百分之百确信。假如没有信任,那么这些谈话也就毫无意义。我想你不是无聊到开这种玩笑的人。若假设你是骗子,我一来无色,二来无财,没有被骗的资本。” 她抿嘴浅笑,依旧温吞吞的看着我,看得我口腔干涩涩。 “要是说疑问,倒有几点。”我喝掉杯中二分之一的咖啡,“首先,你打电话来时,怎么知道我裸睡?怎么对我近几天的情况一清二楚?” 她左手摸右耳眼泪状吊坠,看成色多半是铂金。另外,刚才拿水杯也是用的左手,手表戴在右腕,由此判断她应该是个左撇子。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她中长发向后甩,颇有洗发水模特的风姿,“我说过,我的职业是灵媒师,自然有很多超过常人想象的地方。第三类接触,通灵,占卜预测……等等,都是我的工作内容。这个世界广泛存在着现今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永恒的、重要的东西常常对人隐藏,他们穿着看不见的面纱。而思想的功能,就是穿透这层面纱,揭示事物的本质。” 我咽口唾液,经过喉管时发出意外大的声响。不知她是否也听到。 “所以你就是这样了解的我:在某个四处挂满深色布帘的小房间,坐在水晶球边,嘴里念念有词:麻里麻里轰……于是水晶球发出光芒,映现出我的活动。” 她笑,左手勾耳发:“可以这样认为。” “那么,第二个问题,既然你能占卜,应该会知道:和我同居的女孩——樟脑丸到底去了哪里?” 她叠架双腿,换腿的动作让我本能的联想起《本能》中的沙朗?斯通:“你知道。” “我知道?”我左手食指放进双唇中,“难道真的是去了阿尔法城?” “对。” “真有那地方?” 她用从容的微笑肯定:“知道量子世界?” 我点头,又摇头:“听说过名词,不了解具体含义。” “量子世界是基于量子理论所衍生的宇宙观,诸如量子传输、量子多宇宙论、虫洞和时间旅行等,没有必要一一详加说明。简而言之,我们所存在的世界不是单线性的,它是多重多层平行世界的有机构合。在量子多宇宙论的假设中,所有可能发生的都能发生,只不过发生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举个例子,四车道的高速公路,小汽车有小汽车的道,大货车有大货车的道,60码限速和90码限速道上的汽车自然不会开到一起。大家都照安排好的车道行驶。但是,当小汽车道拥挤不堪,而大货车道空有余地的话,自然就会有不安分的小汽车要往大车道走,这就叫‘出轨’。所谓的见鬼、鬼上身、第三类接触等等灵异事件,就是那一个世界的生物出轨到了这个世界。甚至有人声称他们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量子叠加’。 “英国科幻电视喜剧《红矮星》里,男主角阿诺德?里默碰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a?里默。科幻作家弗里德里希?赫伊尔也在他的短篇小说《五人陪审团》里描述了量子叠加态的双重性。一场两车相撞的车祸中,警察只找到了一具尸体,无法辨认是哪个司机的尸体,而另一个司机则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于是两位司机的鬼魂看着警察和家人投票决定死的是谁。 “一个鬼魂对另一个鬼魂说:”是你活着还是我活着,这将取决于他们认为谁活着。‘“ 我又用了5秒时间来消化她的话。想抽烟,摸裤包,可惜一无所获。 “我这有。”她会意,从小挎包里拿出黑色的长条形烟盒,我接过。一行法文,从没见过的品牌。过滤嘴几乎和烟身等长。 “不常抽烟,没有所谓的烟瘾。”她说,“其实烟瘾以及酒瘾是因人而异的,体内有脱轨基因的人哪怕只抽一口烟,啜一口酒,都容易成瘾。而没有这脱轨基因的,抽在多的烟喝在多的酒都不会对这些产生依赖。我大概就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味道很淡,估计最多不过5毫克。吐出的烟雾袅袅消失,和空气融为一体。抱头锁眉:“你干每件事都这么追根溯源吗?” “追根溯源?” 我咂嘴:“会不会做爱时也计算分泌出多少体液,预算什么时候达到高潮?” 她好看的笑:“职业敏感嘛。不过非要回答的话,我可以给出让你满意的答案。但不清楚你是否已经准备好考试。” 暧昧的嘴角同时微翘。 “回正题。”我说,“在阿尔法城我也曾碰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按照你刚才的解释,他就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 “reflex.” “映射?” 第五章:觅觅(上) 1.梦伴 我随着人群前行,路面是用大块的青石铺成,透出古朴的气息。空气很纯,清新扑面。由于没有汽车,街道显得异常安宁。我素来就喜欢这种小镇状态,大城市的喧嚣只会繁衍更多喧嚣的欲望。 两旁除了建筑,还有为数不少的石雕。全是充满动感的力士形象,似乎是纪念曾经或现在的英雄。我甚至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却一时想不起他的本体来。假如记忆是一罐罐头的话,我希望它永远不要过期——可惜,我这罐头密封性不大好。 穿过中央带水池的环形花园,路经一小片深长、细窄的樟树林后,视线赫然开阔。不,应该说是开阔得有些过分。10层楼高、类似体育场的庞然大物以拔地而起之势耸立面前。与方才羊肠小径形成鲜明对比,接续得突兀、诡异。假如是狄更斯的话,恐怕要用十多页纸来描述眼前的情景。地面的射灯摇摆着头,不断向巨大的体育场——不,从其外形和罗马式粗放的建筑风格看,它更像是意大利的大斗兽场——以及上空投射光柱,穿刺低沉黑暗的云霄。5楼上挂着2m*3m的led显示屏,同时还有等高的大音箱,正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与维多利亚时代的小镇格格不入。进场的大门还未敞开,用一条黄色的醒目条带阻隔里外。门厅处有6个20世纪70、80年代科幻电影里常见的机器人,正散发着传单样的东西。更为惊异、更让我下巴垂地的是,等候入场的,不仅仅是镇子上的居民,竟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认清后说,是从各国神话、童话、动画片里活生生走下来的虚拟人物。这边兜售气球的老鼠是米奇,那边耍棍棒的绿色家伙是忍者神龟。日本河童在向白雪公主搭讪,天空飞下一条中国龙,海格立斯驾马而来……“让开让开。”一股逼人的热浪压迫脊背,传来喘粗气的声音,回头仰视,原来是火神共工……我瞠目结舌的望着这一切,老半天合不拢嘴。简直成了神怪嘉年华。古怪的地方,实在太古怪了。仿佛这里的时空界限已完全被打破揉碎,混杂一体,俨然溶化、捣碎了的牛奶酱榛子巧克力。 “欢迎来到高康大。”——原来“斗兽场”叫“高康大”,拉伯雷《巨人传》里主人公的名字,有意思——音乐声调低,稍后从音箱传出老妇人的语声,未开启的led显示屏此时也出现了她的形象。不出所料,依旧是典型的维多利亚贵妇打扮。老妇人身穿紫色的束胸套裙,使一对肥硕的乳房避免了下垂。满头白发往后盘成一个髻,用芝麻黑的纱网罩住。虽然年逾古稀,但妆却化得很浓,浓得找不到明显的皱纹。不过脖颈忘了抹粉,导致皮肤色调上下失调,即便戴上李子大小的珍珠项链也无法粉饰。双眼和鹰钩鼻甚是宏伟,依次占据面部的二分之一,让我相信有其物就必有其主。相较而言,嘴唇和下颚倒是薄得可以,若不说话动动嘴皮,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惊心动魄的表演即将开始。”老妇人继续说道,“请大家尽情享受。”说完,发出一阵惺惺作态的长笑,从银幕消失。浮躁的音乐继续放响。人们欢呼雀跃,黄色条带不为人知的取下,机器人像尽责执守的警卫,指挥人们有次序地进场。 我深深地吁了口气,长得如果延伸,足可到达火星。保守而客观的说:我非常吃惊。 阿以西,真是越来越头痛了。 “当你什么都不会做时,请从防守做起”——nba名宿比尔?沃顿这样说道,我言听计从。 随人流进场,找个中间略靠前的位子坐下。出乎意料,本以为高康大的内饰会和外形一样粗放,哪知里面一片富丽堂皇,流光溢彩,连观众席上的座椅都是真皮质地。比篮球场大、比足球场小的木地板赛场坐落中央,四面全角度的led显示屏悬空上方。商品满目的大型连排自动售货机,轰鸣出令人血脉贲张摇滚乐的发烧级环绕音箱,以及光怪陆离的灯效电控系统……室内无不充溢现代化的工业设施。顶棚原来隐藏在高康大体内,此时正缓缓闭合,我想象巨大的鹰收拢翅膀的画面。 我仔细观察着赛场,估计尺寸的话,大概是50m*30m的长方形。假设是球类运动,却无任何判定得分的容器。说是跑道,又绝不靠谱。就这么个铺设着反光木地板、平整宽阔、空空如也的“坝子”。倒不失为格斗的好场所,高康大斗兽场? 稍后证明,我的推断准确无误。 “女士们、先生们……”四周的灯光暗淡下来,中央顶端落下一道莹白光束,身着礼服的唐老鸭拿着话筒从黑暗的后台走进赛场。还是那熟悉亲切的李扬配音,不知米奇是否也是董浩嗓?但反常的是,他没有影子。不仅是他,周边的人同样如此。有影子的我反倒成了异类。罢了罢了,反正这世界已经够反常了。“哲学的义务,”我搬出康德,“在于消除因误会而产生的幻想……”真不知康德来了这里会作何感想。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很糟糕的梦。”他一边踱步一边自语,富于变化的嗓音跌宕起伏,“梦见我在吃棉花糖,真是太糟糕了。” “哦……”观众一片沉闷的回响。哪里糟糕喃? “然后第二天起来,”鸭子哭丧着脸继续下文,“我的枕头不见了。”原来如此。自己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唐老鸭脱口秀得手,待观众笑过之后,切入正题:“让大家久等的‘格斗之王’大会即将进行第一场比赛。”——‘格斗之王’大会!我心脏一阵猛跳——“这次的大会依然由16支队伍参加,每只队伍3位成员,今晚进行的是两场小组赛,首先是a组,第一场比赛是‘快餐队’对阵‘汽水队’,接下来是‘x战警队’对阵‘蜘蛛侠队’。” 我太阳穴一挖一挖的跳动,额头的血管清晰隆起:什么鬼玩意儿啊? “废话少说。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欢迎今晚的主角,第一场比赛开始!”唐老鸭高声宣告完毕后,室内的灯光闪烁起来,如同银河落在了田野里般光辉。吊顶的灯光完全开放,从擂台左方走出‘快餐队’——holly shit!居然是肯德基的山德士上校、麦当劳小丑和大力水手波佩!而右方走出的‘汽水队’也百分之百让人咂舌——百事超人、七喜小子以及长出手脚的玻瓶装可口可乐!升降机上从赛场后方的地底浮现,站在上面的竟然是穿着拳击裁判服的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罢了罢了,在这样一个荒诞、怪异的罗密欧城,还有什么不会发生的喃? 比赛的过程疯狂、搞笑,每分每秒都可以挤出无厘头的口水来。6人混战的比赛以‘快餐队’获胜告终。山德士上校的杀手锏是开瓶器,把‘可口可乐人’的金属帽子撬开,导致场地里满是深咖啡色的可口可乐,甜腻的味道侵入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灰姑娘闻了之后顿时发胖5公斤,昏厥半分钟。麦当劳小丑被百事超人打断了门牙,七喜小子和场外的河马小姐一见钟情,丢下同伴约会去了。波佩吃下菠菜后连裁判布什都敢打,于是第二场的比赛,裁判换成了萨达姆…… 舒马赫穿着赛车服坐我左手边,拿着彩票不断计算;泰迪熊悠闲的半躺在我右手边抽雪茄。我则抱着头盯视脚尖发呆,绝望到无奈。 罗密欧城,罗密欧城。我坐在罗密欧城的高康大里,思念着樟脑丸,思念得胃液上涌口腔发酸。 baby, i miss you my heart hurts……亲爱的,我想你想到心痛…… 2.尘世梦游 某一天有什么俘获了我的心。无所谓什么十分具象的物体,只要有能够打动你心让你快乐的东西。儿时的玩具变形金刚,后街男孩的磁带、mv,圣斗士动画片,迈克尔?乔丹的灌篮……全是失却之物的堆砌,蒙满厚厚尘灰的记忆堆砌。有人说那是纯真,也有人说那是快乐,还有简单。总之,它俘获了我的心。小吉的肉掌拍着我脸,8点准时起床。卧室一切完好,水晶头骨躺床脚一隅。已成骷髅的猿猴头骨耸动眉骨冲我眨眼。 早饭非常简单,冲了杯咖啡,就着奶酪面包吃。我打开电脑,连接上网。输入汉字“格斗之王”,相关链接铺陈眼前。ok,就让我们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 首先,这是款日本曾经最大的格斗游戏制作公司snk的扛鼎之作。又称“拳皇”,是英文“king of fighters”的中文译名(缩写为kof,和肯德基kfc有些挂相)。以集合snk数款经典游戏人气角色共聚一堂进行组队战而闻名,从1994年出品至今,在世界范围内拥有极多fans.2003年后,响应游戏3d化浪潮,拳皇沉寂两载,推出由2d卡通改头换面到3d写实的全新作品“kof x”。我于1996年12岁时被其俘获。当时还是小学六年级学生,街机游戏室像现在的网吧一样流行。不到十五平米的狭小房间,拥挤不堪的装进十多名少年,我身处其中。站在齐胸高的操作台前,目不转睛的盯视色彩斑斓的流转画面。造型各具风格的人物,华丽的必杀技。伴随节奏强烈的背景音乐与配音,“霸王翔喉拳”、“大蛇稚”、“power dunk”……游戏人物使出绝招的咆哮声悠悠在耳。从此之后,我便陷入“格斗之王”这个魔咒世界。从“kof96”开始,历经“97”、“98”、“99”,它陪我度过了12~16岁的少年时光。然而,进入新世纪,它却如阵风吹过的晨雾嗖然消失。街机厅逐渐被网吧取代,新游戏的模版难觅踪影,连广受推崇的kof系列也不例外。直到我进入大学的第二年,在一家浩劫余生般的街机厅,才找到了最新款的“kof2000”——顺便说一句,当时是2004年。 就故事设置而言,大概可以分为两个阶段:“kof94”~“kof97”是“大蛇篇”:“kof99”~“kof01”则属于“神秘组织nest篇”。“kof03”又把故事主线放回了“94”boss卢卡尔的儿子和“大蛇篇”剩余的八杰集“巨石”上。而“kof98”和“kof02”是两款不设任何故事情节的kof系列人物嘉年华,有种奥斯卡颁奖典礼群星云集的感觉。至于后来的“kof x”,由于变化太大,没兴趣去了解。 找到个详细介绍kof系列的游戏网站(http://.yes/blog/259.asp),先看看“大蛇篇”的三年故事: 1994年,世界各地的格斗家不约而同的收到一个印有“[r]”标记的邀请函,邀请他们参加由他举办的名为“the king of fights”(简称kof)的格斗大会。各路高手虽然不解其中意味但是为了格斗之王的称号而其聚一堂。最终,来自日本的草稚京、二阶堂红丸和大门五郎从八支队伍中胜出,以优胜者的身份来到一艘豪华游艇上,挑战那为神秘的代号为“[r]”的组织者——卢卡尔。经过一翻激战,卢卡尔和他的游艇在硝烟中一起沉入大海…… 后面附有简评: 作为snk公司格斗游戏史上的里程碑,kof94史无前例的采用了3对3的游戏方式,所有队伍以国籍划分。并聚集了饿狼传说,龙虎之拳,雅典娜等多款游戏中的人气角色,使曾经接触过这些游戏的玩家激动不已。同时kof94也首次采用所谓的续力(聚气)系统,即画面下方的能量槽累积的越多,人物的攻击力也就越大。而且当能量槽满后还可以放出威力巨大的超必杀技,使游戏的打斗感俱佳。在强化攻击的同时,游戏中也加入了可以避开飞行道具和一些攻击的闪躲系统,这使玩家在格斗时的技巧大增,在兼顾游戏爽快感的同时也提高了游戏的平衡性和游戏性。并且这些新颖的设定都成为后续各类格斗游戏的普遍制作的标准,所以kof94是绝对是2d格斗游戏史上跨时代的一作。 然后是1995年: kof 虽然结束,可是;一切並未因此而平静下來。到了1995年,世界各地的格斗家们又一次收到一个印有“[r]”标记的邀请函。难道这次的组织者又是那个卢卡尔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是这后面又有什么新的阴谋呢?为了揭开幕后的真相草稚京、二阶堂红丸和大门五郎等格斗家们再次参加了此次大会。在这次大会中,格斗之王历史上的超人气角色同时也是小草的宿敌——八神庵首次登场。在打败了所有的高手后,小草终于见到了最后的挑战者——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草稚柴舟。经过一翻苦战,小草打败了自己的父亲同时也唤醒了他的记忆,原来那个卢卡尔得到了邪恶的大蛇之血,并且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力量,为了报上届大会负于小草的一箭之仇,他再次策划了此次格斗大会。经过又一翻激烈的战斗,小草他们终于将卢卡尔打败。而一千八年前「三神器」与「大蛇」、「八杰集」的故事也渐渐曝光。 依旧附简评: 与前作相比,kof95 最大的改变就是取消了以国家为单位的组队模式,玩家可以在所有的角色中自由组建自己的队伍。出场的人物也有所改变,取消了 kof94 中的美国队,取而带之的是由八神庵、如月影二和比利三人组成的队伍。这里请允许笔者在唠叨一下这位 kof 有史以来塑造的最最最成功的角色——八神 庵。高大的个头,鲜红的头发,俊俏的五官,完美的身材,红裤子中用一条红色的皮带相连,胜利后的狂放笑声以及他那超强的实力使得其在kof95登场之后迅速成为众多玩家们最喜欢的男性游戏角色。系统方面前作中出现的连续打击造成对手防御破坏的系统在本作中依然延用。并且在能量槽集满后可随时使出。从本作开始,连续技的使用也得以强化,之后历代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特点也都是在追求更为爽快的连续技攻击。 接下来,就是我要找的“格斗之王1996”了: 1996年,一场由某神秘财团赞助的世界级格斗之王大会再次举行。而传说中的三神器这次终于揭开了其神秘的面纱并全部登场。他们就是之前登场过的草稚京,八神庵以及此次大会的主办者神乐千鹤。击败了众多高手后(包括神乐千鹤,其实神乐只是想检验优胜队的实力。她是守护「八尺之鏡」的八咫家子孙,她出現的目的便是企图连结京和八神消灭大蛇orochi),主办者神乐千鹤请求优胜队去封印即将降临的大蛇一族,而就在此时,拥有控制风暴能力的大蛇八杰之一的高尼茨(goenitz)出现,他的目的就是杀死八神和京,只要三神器被灭,就沒有人可对付大蛇,世界亦將被推入毀滅之中……,但还是被优胜队击败,并且散落在空中的大蛇之血似乎影响了莉安娜(莉安娜的父亲是八杰集之一,所以她体內藏有大蛇之血)和八神庵……。 当然它还是有简评: 96的登场人物相较前两作有较大变化。首先是由饿狼传说和龙虎之拳作品中boss的加入组成的boss队;并且龙虎之拳外传中的藤堂香澄取代了坂崎由丽加入了女子格斗队;而且八神也和两位美女vice和mature“搭档”组成八神队。在对战系统上,本作将之前的侧身回避改成了紧急回避,而原地的侧身回避只提供给指定人物使用,但回避的时间缩短。但当能量槽续满后即使在防守的情况下也能发出紧急回避和防御反击。在攻击技能方面,本作增加了威力巨大的max超必杀。而且简化了必杀技的输入并弱化了必杀技的伤害值,并再次强化了连续技的使用。在实战中,无限连续技被大量运用(ps:有些连续技实在是痞),另外本作的游戏平衡性还有待提高。 如此,山岸由花子要我在两周之内寻找的便是这样一个东西。可是,有什么意义可言喃? “生活本无意义,只是我们非要去限加意义。”——我回想着她的面容,耳朵寻思她空灵的语声承载萨特的名言。 “那么,”我问坐在沙发上看巴黎时装秀的小吉,“从哪里下手好喃?” “胸、屁股、美腿……” 好主意。 进入八月,炎炎盛夏喘气似的从云雾的缝隙泻下几丝仿佛来自天宇的清风。今天很凉快,至少下午一点钟可以放心出门。 我草拟了计划,先在市内主城区的几家大型电子游戏娱乐场所晃悠,说不定能找到kof96.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顺利。正如我们往往把一厢情愿认为是爱情一样。我先后去了两家,除了花掉不该花的出租车钱,买游戏币用的钱,玩了几把r6赛车,重温kof97和kof98外,一无所获。两家号称市内最大、也就不知到底谁更大的电子游戏娱乐场所,都没有kof96的踪迹。 坦白的说,我很失望。后果——很严重。直接表现在肠胃上,饥饿感汹涌而来,饿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我产生了抢劫麦当劳的念头。策划用一把开啤酒的启瓶器(玩游戏兑换的奖品)抢劫麦当劳。 具体是这样实施的: 走进餐厅,笑容可掬的站在可掬笑容的服务小姐面前。 先生请问你要点餐吗?她说,嘴角泛起两个令人联想到肚脐眼的深酒窝。 废话,我不点餐跑这干嘛?我在心里说——不对,我是来打劫的。 抢劫。我从牛仔裤后包里拿启瓶器,不巧后包很紧,说出“抢劫”两个字后的5秒才好歹拿出,并且挂烂裤包,敞开四分之一个屁股显众。四周一片沉寂。 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对餐厅内所有的服务员和顾客说。 于是他们很配合的尖叫。 我说闭嘴。 于是他们又很配合的闭嘴。 拿汉堡来,20个。还有可乐,两大杯。我用启瓶器指着服务员。 就在这吃还是带走?酒窝服务员殷切的问我,不忘抛来一波艳俗的媚眼。 当然是打包。 服务员顺从,动作麻利的装包。餐厅安静得足可以结冰,结上一层厚得能走过10吨重超级大白熊的冰。蹲地上的顾客们不时向我投以胆怯、求饶、盼望不被察觉的目光。 我拿到想要的东西,正要走出餐厅,突然闻到股不舒服的味道。 喂!那个女人!我冲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年轻女人喊道,把她从餐桌下抓了出来。她小心的尖叫,是那种战战兢兢、克制压抑的悦耳尖叫声。 不要擦高田贤三的香水,对你男人的钱包不好。我俨然《飘》里的克拉克?盖博,微笑着对她说,临走前不忘轻轻一吻。女人看着我健硕的背影,瘫软坐倒在地,面颊浮起幸福、意犹未尽的红晕,久久难退…… 就这样边想边吃下两个汉堡后,时间已来到了傍晚六点。我决定去剩下的那家大型游戏厅看看,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去看看。走出店门时,又觑眼那个珠光宝气的时髦女人,脸形也还漂亮,发型一望就知是在高档美容店花3~5个钟头做出来的昂贵货。总的来说,给人以压抑感,简而言之——穷人勿近。不过丰满的嘴唇的确够吸引人。 一切都和前两次无甚差别,恼人的瘫软感从1994到2003彻头彻尾的俘虏了我——这里竟然有kof94以及最新的kof03,而独缺kof96——世间就有这么恼人、气人、烦人的多余和不足。有个字眼可以美化我现在的心情:残缺美。 既然来了,当然不能错过kof03.我走向服务台,从后包掏零钱买币。与身穿黄色制服的售币员目光相接时,空气中流过3秒的熟悉沉默。 是丽娜。 我消磨时间的玩了会儿游戏,等她下班。不知为何,曾经心动的游戏现今已激不起丝毫堪之为过的激情。是我老了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偷偷摸摸的流失?抽掉五支“七星”,香烟如从地狱脱逃出的魔鬼般妖嚣。 没过多久,她换上与其气质相符的海军蓝清淡连衣裙,耳目一新的出现在我面前,微卷的长发捆成马尾束在脑后。稀疏平常的装扮,却带给人雨后和风的爽朗。脚下依旧是双运动鞋,耐看的粉色卡通棉袜裹住细细的脚颈,稚气得有些不协调。加之全然不施粉黛,说不定还是处女。 繁忙的交通,公路似乎都喘着粗气。人行道上有位卖艺的吉他手,自弹自唱着完全走调的许巍《雪莲花》。我理解为什么没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了。征求丽娜的意见,选了家附近的自助西餐厅吃晚饭。 店内提供热气腾腾的蒸馏咖啡,味道意外的好,像被赋予生命般芳香扑鼻。光线调节得或明或暗,尚不至于把吃的误送进鼻孔。熏衣草色的绒织桌布软绵绵,手感类似蠕动的胃壁。天花板若有若无的飘出披头士的音乐,和冷气倒是一致。约翰?列侬与他的甲壳虫兄弟们正吟唱《嗨,裘德》。 我取来两份现煎好的五成熟牛排,她则拿了不少冷盘。水果沙拉、咖啡蛋糕、巧克力泡芙,喜欢甜食的女生。 “不怕胖?”我好心的问。 她吐出生牛肉色的小小舌尖:“我其实很能吃的。” “哦。”看来苗条姣好身段下有着牛一样的胃。 稍后证明,此言非虚。她淡定的将面前的甜食一扫而空,尽力不留痕迹的干掉牛排,用比我快、极富教养的频率和仪态消灭意大利肉酱面和什锦海鲜,不忘在补充五个寿司进胃袋。千万不要以为这就算完,她继续不失优雅的起身离座,继而带回两只盛满食物的餐盘。难怪会选择自助餐。 “真的很意外,没想到你在游戏厅里工作。”我呷口咖啡,这段时间,背景音乐变成了小野丽莎翻唱的《乡村路带我回家》。 “兼职。”她说,“我还是学生。” “在哪儿读书?大几了?” “开学大三。”她拿张折成三角形的纸巾轻轻擦嘴,“在一所让人郁闷的大学读工商管理。” 似乎没有不让人郁闷的大学。 “你想,”她接着说道,“理工大学里的文科生,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郁闷?家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硬要我把志愿往这种学校填,晦气的地方,连人也跟着晦气。”她自嘲的笑,露出两粒萤洁的小虎牙。 我回应一个紧缩上唇的好莱坞式微笑,眉头随之皱起,焦点也更清晰。 “你喃?” “我?” “对。说说你。”她小口吃着本就不大的葡式蛋挞。我自然想起阿尔法城的“蛋挞”。 “从哪里讲好喃?”我放下手中的牛排刀,挠太阳穴。 “名字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像看到了默剧中的逗乐镜头,领情的笑。 “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不知道更好。” “?” 我摸下巴的胡茬:“本来姓名就是个符号、代号。若是喜欢,随便叫我什么都行。” “怪人!” 准确无误,神明的判断。 “那……”她嘀溜眼珠,斜嘴咬唇,“叫你‘沙拉’怎么样?我以前的宠物就叫‘沙拉’。” “猫狗的名字?” “不,是兔子。我养过的珍珠兔。高三时死了。” “哦。”我说,“托马斯?曼有篇小说《死于威尼斯》,里面写到了一个有趣的情节:每到深夜,会从单身小伙的衣柜里钻出裸体女郎。不信你也试试。” “什么东西?你不会说我的柜子会钻出裸体小伙子吧?”她像怪罪我开了不该开的玩笑一样宽容的笑。 “哪里,我想说没准会钻出兔子来。” “那不就成魔术师了?” “也许。”我摊手,“不过……真不想要帅小伙?有男朋友?” 第六章:觅觅(下) 1.梦伴 第二场比赛陷入了混乱。我是炸药桶,而导火索正是m.她作为“x战警队”里的“暴风女”和“金刚狼”休?杰克曼、“独眼龙”艾伦?卡明登场。我原以为“暴风女”顺理成章的是哈莉?贝瑞,没想到是m.更没想到同第一场无厘头搞笑式的表演相比,第二场比赛进行得异常激烈。空气中弥漫股燃烧的暴力分子。流血的鼻腔——就那味道。 六个人同时在场内捉对厮杀。金刚狼强悍依旧,削断蜘蛛侠整只右臂。血像高压喷泉一样涌向半空,眼前那一团空白也被染红。蝙蝠侠一拳贯穿了独眼龙的胸膛,轻松得如同跆拳道高手表演徒手辟木板。缓慢抽手时,内脏和肌肉摩擦出难以形容、似同极粗燥的木片通过干瘪萎缩的橘子时的声音,并从尚在痉挛的独眼龙体内剜出仍跳的心脏,轻握在手旋转一周,向场边的观众展示。m被再生侠卡住脖子,高高举起。我屏息凝视,她不断挣扎,直至无力抽搐,双腿垂死的下垂呈直线。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停止比赛,只有台下随鲜血溅放疯狂兴奋的观众。 “你知道,这是场游戏,包括死亡。”泰迪熊口叼雪茄,轻描淡写的说。 “和f1一码事。”舒马赫搭腔。 我太阳穴发痛,呼吸不知不觉加快,视野正被飞速更替着。俨然所有的血液都往上涌,充溢头部。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曾经的恋人。一切都那般沉重,又那么缥缈。 我霍地跳起,不晓得哪里来的力量,急速蹬地。闪、躲、拨,热刀切冷牛油般穿越人群,径直跑向正一秒秒夺取m生命的再生侠,朝其背部重重打出一拳。 “啪哒”……绿色粘液滴落地板。 “啪哒”……又是一滴。 “碰”……m瘫软倒地。 暖! 温热的内脏如女人下体一般紧紧包裹住我的手臂。手臂在再生侠体内——难以置信,但又确确实实——我打穿了他。 沉寂。 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所有的声音都停息,所有的灯光也凝结空中,形成悬浮的光球,分割黑暗。 我丧失一切生机的颓然跪地,大概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那一拳了,弄得现在放个屁都嫌没体力。再生侠高大、厚实的躯体随即如暴雨淋过的面粉般瘫倒下来,将我沉沉压住。手臂拿不出,仍在他体内。温热的感觉似乎一点点浅淡。 无力感俘虏了我。事态已超过我个人的能力范围,无休无止的膨胀开去。至于膨胀到什么范围,则无从判断。 m不省人事,死了?抑或仅仅昏迷?亚麻色的长发如海藻一样恣意散开,紧身衣束裹的胴体性感迷人。anglia,为什么每次见你都这样惊艳?没想到我救的人由樟脑丸变成了你……金刚狼和蝙蝠侠蠢蠢欲动,观众席冻僵似的沉默。喉管干得像酷日下的塑胶篮球场,隐隐约约散发干燥的混合臭气。 就这样吧,都别出声,让我安静一会儿…… “谁吃了豹子胆敢破坏比赛?”如流星划破冷空,恼怒、尖厉的语声响彻全场,观众席一片哗然。 荧幕上的老妇人像所有童话故事描述的巫婆一样骑着扫帚从vip贵宾包房飞至赛场。她气势汹汹的盯视我,盯得我头皮、勃颈、背脊齐齐发麻。复而用体积不容小觑的鼻子透过衣服在我全身每一寸皮肤狠狠的嗅来嗅去,像只狗。 我想说话,但所有的语言都从意识中遁去,我如块耗光了电的干电池,只能落得被丢弃、填埋、倾轧的下场。意识正在这虚脱感中分崩离析,仿佛灵魂也逐步抽离,只是未至全部抽出,还有半截留在肉体躯壳内。已抽出的半截怅然思惘、不知该寄身何处。 最后映入眼帘、能成其为记忆的,唯有老妇人古怪的脸,周遭俨然电力不足的磁带放音机拖拽出的声音,以及仍旧昏迷、生死不明的m.我伸出左手,妄图触摸相隔不远的她,眼眶竟然涌出泪水,鼻腔又酸又热。我不由泛起一股强烈的愿望:不能失去她。无论是此时身处的无助境地,还是过往逝去的记忆断片。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她富有弹性的肌体时,电力终于完完全全,一滴不剩的榨干耗尽。顿时一无所见,一无所闻。我彻底失却意识,昏睡过去。 睁眼醒来,我躺在床上。床发出陌生的气味,床并非我的床,房间也不是我的房间。室内多半生着火,暖烘烘的。时而传出壁炉里燃烧柴火的噼啪声。床旁边的窗户被厚实的粗布窗帘遮着,看不到外面。总之气温很低。 天花板、墙都是木制。颇有安全感的圆木桩四四方方的围成60平米左右的空间,三角形的梁柱分割卧室和客厅。森林的味道。顶至少有4米高。皮夹克挂在衣架上,冻土一样重的棉被下还穿着牛仔裤和短袖衫。毋庸置疑,我仍在“这边”的世界。虚脱感差不多缓解了,在吃点东西的话就能彻底驱散。肚子饿,想喝水。口渴得厉害。 我伸出手揉眼睛,喉管干得发痛。静谧的房间每个角落都有我的咳嗽声。 “你终于醒了。”有人说话,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存在。熟悉的声音,是老王? 我支身,少光的角落崩见个臃肿的身影坐在门边的安乐椅里。他缓慢站起,向我走来。灯光驱赶走阴影后,我倒吸一大口气。 是只猪。戴副小墨镜,留八字须,身穿一战时期空军制服,脚蹬黑皮靴,挺着啤酒肚、行头与宫崎骏动画片《红猪》里那只猪无异的猪。 “别害怕,是我。”他脚步停在我面前2米处,“老王。” 我俩坐在靠壁炉的餐桌旁吃东西。木屋的储藏室内有足够我们两人吃一周的俄罗斯大列巴、牛奶、烟熏火腿和少量蔬果。我快速的往口中塞进食物,来不及细嚼,就慌着用牛奶冲入胃袋。老王啜着咖啡,象征性的陪我吃喝。 “到底怎么回事?”我缓过劲后问,“你怎么来的这里?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老王从衣袋里拿出钢琴漆色质的勺形烟斗,敲着木桌,磕下一小堆烟灰,扫进纸里。 “我也不清楚,想不起来了。我也是看了你好半天,才把你记起来的。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来到了这个莫名奇妙的地方。然后遇见了韩婆婆……” “韩婆婆?”我打断他的话,“就是那个怪里怪气、鼻子和眼睛大得不成体统的老太婆?” “对,你也见过了?” “嗯。”我点头,“在高康大那。” “高康大?什么玩意儿?” “你没去过?” 他摇晃着猪脑袋,离座踱到书柜样的壁橱,木地板吱呀吱呀作响,俨然落魄的年轻诗人代女朋友回家做爱时老朽破床发出的年迈之音。拿出个金属圆筒盒,回座位打开,里面装的是烟丝。取出一点放烟斗,划燃火柴点上。吸纳进气管,在肺叶里打一转后从粗大的鼻孔喷出。烟雾在空中竟形成两个盘子大小的圆环,袅袅升腾。 “我是在城里碰见韩婆婆的。她和一个高大的手下在一起。那手下也很古怪,见了保证惊得你尿都拉不出来,就是他俩把你带到这儿来的。韩婆婆当时对我说‘你是那个世界的人吧?’我没回答,她很夸张地长笑‘闻味儿就知道。’于是手一指,发出一道光照在我身上,我就变成现在这模样了,影子也被拿走了。” “影子?” “是的,影子。”他郑重其事的肯定,“拿走了影子,就拿走了记忆——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 我倾斜身体,探视地面,确实没发现老王的影子。又看看自己,影子完好无损的投射在木地板上。 “她怎么没拿我的?” 老王眉骨耸动墨镜:“我也注意到了,的确很奇怪。总之,算得上幸运吧。假如拿了你的影子,说不定你也变成什么动物。” “比如兔子。”“不,狗。”他说,嘴角不充分的向上挑起,“你有些像狗,还是那种大黑狗。” 我笑。蹲在壁橱炉旁取暖。来回翻烤着冷冰冰的手。 “好冷的天啊,外面下雪了?”我是南方人,这样冷的天气体会不多。 “想必。这里是边缘地区。”老王说。 “边缘地区?”我走到门边,想开门。 “别开。”老王略为紧张的喊道。“如果你不想被冻僵的话。这里有件为你准备的大衣,穿上吧。”他起身,走到衣柜翻出一件厚得像企鹅脂肪的黑色羽绒大衣给我。我裹在身上,理了理垫肩,很合适,衣角垂到了膝盖下5公分处,后面还有帽子,暖和实用。 “瞧瞧,果然像只大黑狗。”我自嘲道,暂时忘了开门。“那么,k和李也来这里了吗?” “谁?” “k和李啊,记不起来了?” 老王闷头想了10秒:“有点印象,但联系不起名字和脸来。说来惭愧,我现在能想起的那个世界的事实在少得可怜。每天夜里,一觉醒来,都会发现记忆又消失一点。我现在常做的事,就是一边烤火一边抽着烟,努力回想或者说锁住记忆。假如记忆死了,心也就死了。心死了就再也回不了那个世界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解释不清楚。”他又闷住头,慢悠悠的抽烟。大约3分钟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有壁炉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混着外面的风雪在不大的空间里往来徘徊。 “边缘地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想起了似的问。 老王啪哒啪哒抽着烟斗,手指沾了点陶瓷杯里的热牛奶,在有些上年纪的木桌上画出半个椭圆,又在不完全的中心打上一点:“假设正中是罗密欧城,那么我们现在就在这里……”他指了指椭圆的弧顶。“这里是山林。” 我吹口哨替代吁气。沉默像雪一样覆盖身体。冷飕飕。 “其实……”老王打破令人发僵的沉默,“三个月前我就来到这儿了。每晚做梦都会来这儿。就是这间木屋,外面是山林,开门就是条石子铺成的小路,径直走300米,有一片广漠平静的湖。在梦里看到的是夏秋景象,季节一转,绿色的叶子像被点燃一样染黄。白天群鸟鸣唱,夜晚就是虫子的聚会。我常常走到湖边,坐在光滑的岩石上,什么都不想,空气清新得让人想伸舌头。闭眼沉思或极目远眺,周围的树木倒映在湖面,我很喜欢这感觉,像洗完澡一样浑身轻松……”他停顿有顷,用粗如香肠、生着黑黑绒毛的手指扶正墨镜,和以前戴黑框眼镜时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手指长胖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都是靠毫无意义的细小动作累计成立。 “你说,我们这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喃?”他冷不丁的发问。 “安心……”我略作思考,“大概是这样的吧。也可以理解为‘自我满足’和‘自我实现’。”我依旧搬出康德。 “人一生的追求除了基本生理需求外,大致可以分成两类。”老王用密歇根大学商学院优等生的口吻说,“一类追求的是力,对世界的理解和控制。比如政客、商人、科学家等。另一类追求的是美,是细腻入微的情绪,像大海一样抚慰心灵。我在那个世界追求的是前者,而到了这个世界更倾向于后者。”他又如上课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双手老老实实的叠放在一起。“最近几天,我一直都回想那边世界做过的事。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越想越不舒服。一句话,我感觉很累。在那个世界,似乎人一旦出生,生命便在实践历程中不断耗损。有时生命未到真正的中结,就已到了等死的边缘。追逐外物,人为物役,身不由己。就像穿上了红舞鞋,不停的跳呀跳呀,跳到死为止。营营役役,还不能保证做事一定成功。四处奔忙,疲劳万状也没有最后的归宿……不是吗?” 他猛然抬起头逼视着我,大过于困惑的眼神即便墨镜也掩盖不住。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找不到确切的语言。他的困惑正是我的困惑,我只是快满二十三岁的毛头青年,短暂的人生还来不及提炼真知灼见。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是因为上帝看到了“虚无”。 “这个世界就不同。”他低头沉吟,“韩婆婆把我作为守林人安排在这儿,满山遍野的就我一人。基本生活资料不缺。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出去散散步,听树木、风、山水的声音,和动物、昆虫、花鸟交谈。夜晚坐壁炉旁烤火看书。一种久违的宁静舒心暖洋洋的包裹着我。尽管我变成了猪,没有了影子,那边世界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变淡,但比任何时候都像个人。感觉回到了童年,无忧无虑的童年。人一旦长大,童年就好比异国故土,离我们无比遥远。就算出不去在这儿呆一辈子,我也没什么怨言。” “不对。”我说,不自觉的抬高了音量。“这个世界不正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没有去过‘高康大’,你不完全理解这个世界。当然,我也不完全理解。”我向他详细诉说了“高康大”发生的事。 “只是假设。”我说,“晓得‘动量守恒’?” 他默然点头。 “以此类推,这里的平静是由相反一面所确定的。换言之,‘善恶守恒’。” 他现出不解的表情。我使劲搓下巴扎手的胡茬,脚后跟打着节拍,地板发出悦耳或者刺耳的啪嗒声。 “这样讲,想象你面前有座天平,你所感觉的平静就是‘善’在左边的托盘上,而我所感觉到的‘恶’在右边的托盘上,天平之所以平衡是因为善恶相均。这个城市的和谐就这么一回事,有多少的‘善’,就相应得存在多少的‘恶’,否则平衡就会打破。” “你怎么知道?” 我面部肌肉往上斜拉,塑造一个自信的微笑:“我就是知道。” 老王口含烟斗,一言不发。骨灰色的烟笔直向头顶窜。 “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喃?”他自言自语,又像发问。 “什么东西?” “蜘蛛侠、快餐队、泰迪熊、唐老鸭等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或许是譬喻。” “象征或符号也说不一定。” “那象征的是什么?又是什么的符号喃?”我就此陷入沉思。 “荒诞的暴力,暴力的荒诞。” 似乎有些道理。 “那老太婆干吗把我俩放这儿?”我问。 “守林。”他说,“反正她叫我在这儿守林来着。林子里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唯独一个山洞。” “哦?” “那洞在最东边,一直朝东走下去,翻过两座小山,就可以看到仿佛连接天地、大得无可想象的山。不!准确的说更像是围墙,一座用岩石砌成、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围墙。阻断前行的道路,似乎表明,那就是世界的尽头。” “活像卡夫卡的小说。”我感慨。 “奇怪的是……”老王继续下文,“在这完美无缺、看了让人绝望的巨墙上面,却有个列车隧道般大小的洞。突兀得简直不该出现。如同皮肤白里透红的俏女子,突然在鼻子正中央冒出青春痘一样煞风景。”他扶墨镜,抽口眼。 “往洞里看,是一股浓得不同于地面上的黑,不时有风咧咧拂面。我试着用火把探亮,你猜怎么着?光根本无法到达里面,或者说完全被黑暗吸食。我横下心走进去一步,顿时天旋地转,浑身冰凉,血管像冻住了一样,耳朵里似乎被硬塞进了既低沉又尖锐的音团,那分明就是魔鬼的诅咒。恐惧感汹涌而来,不怕你笑话,差点尿裤子。赶忙发疯似的往回跑,头也不敢回,鸡皮疙瘩从脊背到脑后窜了一身。跑得太快,跌了几跤,又赶忙爬起,继续跑。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总算跑回了木屋。重重的摊倒在木板上,浑身淌汗,衣衫大概早就被浸湿了,连爬上的床的力气都没有。我敢保证,在多呆一会儿,肯定丢魂。”他心有余悸,咽口唾沫,“那活脱脱就是地狱的入口。” 我哑然,皮肤俨然夸赞“你讲了个很惊悚的故事”似的闪过一阵寒颤。组织不起语言,隐约感觉那非同小可,意义深远。老王不再说话,啪嗒啪嗒的闷头抽烟。 窗外的风声悄然止息,雪想必停了。房间里的气压随沉默而加重。窥视不了老王的眼睛,他可能坐椅子上小憩。我想问问他和露露的事(假如记得的话),告诉他露露正为他担心。话刚在喉结处往上攀爬,门“碰、碰、碰”的被谁敲响。老王应声开门,是韩婆婆,以及那位“保证惊得你尿都拉不出来”的手下。搜肠刮肚的讲,我从未见过发育如此完好、长相和大猩猩几无差别的人。标准的倒三角身材,脑袋形状如同蒜头。8个x加大号的t-shirt露出的肌肉硬如岩石。手臂粗似成年男子的腰,《三国演义》记载刘备“手长过膝”,他也丝毫不含糊。地包天的嘴唇厚得和老王变成猪后的手指有得一比。眼球灰白,找不出黑的部分,仔细观摩,才发现淡得近乎无色的瞳仁。没有表情可言,有的话也只是“烦着喃,别惹我”一类的东西。若是2米26的姚明站在他面前,其情形就好比1米77的我站在姚明面前一样。假如出现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必然不停的摇晃镜头,给出仰拍,天旋地转,看到冒出鼻毛的黑黝黝鼻孔。连衣牛仔背带裤也是超大号的,若是摊开,足可罩住整辆加长林肯大白鲨。身后的雪地盖章似的留有他的大脚印,而身上出乎意料的未落一颗雪。 韩婆婆身裹水貂皮裘坐在“大猩猩”肩上,相比之下,俨然一只瘦瘦干干、微不足道的猴子。头发照旧往后盘成小丘,用手中指挥棒似的上等木料做出的黑色木棍轻敲“大猩猩”的和尚头,“大猩猩”摊开手,韩婆婆便站在他掌上由其缓缓放下。 老王让进韩婆婆,“大猩猩”蹲坐门口。他要进来的话,除非八方威风的拆掉屋顶,或是大张旗鼓的下掉一堵墙。 “小子,休息够了吧?”韩婆婆说,珍珠项链换成了钻石吊坠,不变的是傲慢语气。上次见到时已处于昏迷边缘,没有多少身高的印象。现在看来,不到1米5,果然和瘦干的猴子无异。天晓得矮小身材里哪来的这么多傲气。舌尖颤动着奥斯丁的小说,《傲慢与偏见》,就差一点便出口成言。 “托福。”虽然不喜欢她,但仍感谢对我的照顾,况且还想向她打听m的情况,不能得罪。 “那就好。”她指挥棒在空中舞出个圈,门边的安乐椅被施了魔法般漂浮过来。坐稳后,又用同样的方法为自己倒上杯牛奶,舔了几口。仪态像狗。老王并未见怪,料想见惯不惊了。 “有事和他说,小猪先出去。”韩婆婆颐指气使道,原来她叫老王“小猪”。 老王取了军绿色大衣套在身上,离开房间,合好门。这么着,暖烘烘的房间就剩下我和老太婆。或者不妨说是老巫婆。要换作格林兄弟讲述故事的话,开篇多半是“从前有位美丽的公主,她却有个会巫术的恶毒继母……”笑起来还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她阴森森的看着我,俨然看着马赛海滩风情餐馆中盘里新上的牡蛎,揣摩如何下口,下口之前是否该淋点柠檬汁。 我坐她面前,中间隔着餐桌。房间没有挂钟一类的东西,唯一证明时间流逝大概只有壁炉里烧着的柴火。噼啪噼啪,他在说——伙计,添得东西了。啪嗒啪嗒,我脚后跟打着节拍回答——打发走老巫婆先。 “好冷的天啊,我最讨厌这里,古怪的气候。”韩婆婆挤柠檬汁似的挤出话语,“城里都还是一片丽阳,唯独这里天寒地冻,我上年纪了,受点风寒就关节痛,路也走不了多少。” 我没吭声,手指触击钢琴键似的磕着木桌。 “既没老伴儿,也无子女,闲着无聊。靠革命时投机倒把发的笔横财,建了‘高康大’打发时间。‘蜘蛛侠队’是我投资赞助的,博彩公司下了大本,本想以黑马面目大赚一笔,结果被你小子给破坏了。”她语调平缓的说,平缓得像是在叙述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抱歉。”我说,“并不是有意,只是那个‘暴风女’我认识,她是我朋友,情急之下,不得不这样做,也没想到会打穿再生侠……”我欲言又止,轻咬嘴唇,“他死了吗?” “谁?” “再生侠。” “废话。打穿你的胸试试。”韩婆婆寓意模糊的笑,“不过,别放在心上,本来就是格斗比赛,强者生存弱者亡,所有的人都在以最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式进行行动。这和你们那个世界一回事,不过这里赤裸裸、直接一点罢了。没有虚情假意的道义束缚。” 或许如此。 “那么,m……不,暴风女怎么样了?”我沉默3秒后,问。 她再度微笑,透出不屑:“自己都没搞清楚状况,还关心别人。” 我忍住怨气:“她是我朋友。” “什么朋友?女朋友?” 和你没什么关系吧?我心里想,但嘴上承认。 “所以我说你还没搞清楚状况。”韩婆婆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你爱的人并不是你爱的人,懂吗?” 我摇头。“傻瓜蛋啊……”她嚯嚯嚯的笑,“她只是有着你认识的人的外壳的另一个人。只是外貌相同,仅此而已。” 我想到了什么,下意识脱口:“映射……” “傻小子脑袋总算开窍了。”她摇晃手中的指挥棒,我埋身躲桌下。 “干吗?” “怕你也把我变猪。” 她咯咯咯的笑:“我还有事找你做,不会拿走你的影子。” 我回复坐姿:“什么事?” “取样东西,从最北边的山洞中。” 最北边的山洞,岂非老王所言“地狱的入口”? “为什么是我?”毫不掩饰的说,我不想去。 “哎呀呀,真是个傻小子,你还是丝毫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韩婆婆打个响指,我坐的椅子立即被赋予魔性似的生出数条树枝,将我紧紧捆住。伴随树木急速生长的声音,我被吊在了半空,头快贴到天花板。 “你没有选择,懂了吧?” 阿以西,该死的臭老太婆。ok,我认栽。 “那么,”我说,“问个问题可好。” 臭老太婆摊手,做出一副“有话快说”的样子。 “为什么必要是我。”我离开椅子,谨防又被树枝束缚。 “因为只有你能进洞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这里的人都没有影子,也就没有进去的资格。” “那为什么要把老王——照你的话叫‘小猪’的影子拿走?” 臭老太婆右手玩弄着左手腕的金镯子:“他没有足够的‘精神力’,进去了也是白搭,搞不好还要被洞吞噬,再也出不来。” “‘精神力’?”好漫画的一个词汇。 臭老太婆左手拨转着右手中指的红宝石戒指:“你要理解成坚强的意志也可以。” 我有吗? “那种东西在高康大贯穿再生侠胸膛时就显现出来了。”臭老太婆说,“大多数时候或许平平庸庸,但一旦关键时刻就显露无遗。那天赋不是人人都有的。然而你却有,并且还是具备进入山洞资格的人,正好派上用场。” 我挠左耳廓,痒:“可以,我同意去。但事成之后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她像看到了总统套房里不该出现的灰头老鼠一样看着我:“傻小子,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啊?你哪里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她又打记响指,我被头顶恍然出现的大群数量可观的癞蛤蟆压个半死。趴在地板一动不动,身体整个背面为癞蛤蟆层层叠叠的覆盖。见鬼,为什么是癞蛤蟆!最受不了这分泌粘糊糊液体、皮肤粗咯咯、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