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中美人》 第一章 窃丹 从现如今往上推算,距今天一千一百八十三年前,天下正是大唐宝历二年,当朝的皇帝自然姓李,单名一个湛字,是为唐敬宗。 这一年,这位皇帝恰满十六岁,正值青春年少,人也生得精神漂亮。据大明宫的老宫女说,当她们的陛下在大明宫别殿里呱呱坠地时,六月的火烧云正一望无际,太液池的白鹤竟一起飞上云霄,翩翩展翅环绕住整座宫殿,悠扬的鹤唳声就连太极宫都能听见。 好吧,就是这么一位出生带着吉相的皇子,自小粉雕玉琢如宝如珠,所以时刻被人宠着,在含着金汤匙的十六年生涯中,也理所当然地被人给宠坏了。也因此,在他即位后的短短两年,这位年少的皇帝就显现出了一切昏君的特质。 他爱酒、好色、喜欢玩乐,既要大兴土木建造宏伟的新宫殿,新殿建好后住不了两天,却又要出宫游幸。而诸般游幸中他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就是去骊山“打夜狐”。 顾名思义,“打夜狐”,就是晚上出去捕猎狐狸。狐狸生性昼伏夜出,这一招可真够赶尽杀绝的,如此一来二去,骊山狐不聊生,狐妖老巢的族长可就动了怒! “再这样下去,子子孙孙都要被那皇帝杀尽了,着实可恨,”狐族的族长、黑耳姥姥戳着酸枣木拐杖怒道,“我们狐族与凡人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就算祖上曾有几位娘娘出山,谋死过几个皇帝、断送过几朝江山,那也无不是受人所托、成人之事罢了,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远的不提,就在大约八十年前,有位皇子因为不忿自己的王妃被父亲所夺,就曾托一位老道引荐,许下了这骊山方圆五百里的地界做报酬,要狐族帮他造个替身进宫——这位有名有姓的红颜祸水后来在马嵬坡金蝉脱壳位列仙班,八十年来一直被狐族们津津乐道,也因此,如今的骊山狐族遇到皇帝“打夜狐”这样的飞来横祸,自然也将脑筋动在了“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上。 于是狐族的二当家、灰耳姥姥为族长献计献策:“姥姥,一晃八十年了,咱们狐族的魅树上早已又结出了一粒金丹,事不宜迟,不如再安排位姑娘出山,将那无恶不作的皇帝给收拾了吧!” 黑耳姥姥闻言,却是瘪着嘴犹豫不决:“那皇帝虽说凶残,却到底是玉皇大帝钦点的天子,咱狐族可从没主动出过手,这次没有女娲娘娘授命,也没有皇亲贵胄请托,我们贸贸然行事,只怕要遭天谴……” “哎,姥姥,您再犹豫,我们狐族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就在灰耳姥姥说话 间,山外似乎又传来捕猎的号角声,族里的狐子狐孙们远远听见,无不夹起尾巴瑟瑟发抖。黑耳姥姥到底是一族之长,岂能无视众狐的生死存亡,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最后终于狠狠心咬牙道:“好吧,去叫翠凰来!” 翠凰是这八十年来,骊山狐族里出落得最有出息的姑娘,不但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法力更是高强。据说她被黑耳姥姥寄以厚望,所以一直养在深闺,骊山里狐狸虽多,却没几只有幸目睹过翠凰姑娘的风姿呢。 众狐一听族长有请翠凰,当下无不精神抖擞,纷纷奔走相告等着瞧热闹。黑耳姥姥也命左右捧出了骊山狐族的至宝魅树——这是一株栽在金盆里的,两尺来高的宝树,只见翡翠般的枝叶中央,娇嫩欲滴的绿叶正簇拥着一颗金灿灿的果实。 这果实即是狐族至高无上的法宝“魅丹”,狐妖服食它之后,不仅能够功力大增,容貌亦能妩媚到极致、进而一举魅惑帝王心,端的是效用无穷!只是这魅树四十年一开花四十年一结果,因此也只有历代族长、或者肩负大任亟待出山的狐妖,才有资格享用它的果实魅丹。 一时之间,狐妖老巢里狐头攒动,大家都翘首以盼着,一起期待翠凰姑娘的出现。而与此同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獐头鼠目的姑娘正拉扯着一个与她一般大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努力穿过挤挤挨挨的狐群,凑到近处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定。 在狐狸的巢穴里,我们实在不该形容某个姑娘“獐头鼠目”,然而可是,这个姑娘也确然是个另类。不同于骊山狐狸们白里透红的桃心脸,她的脸蛋偏黄,下颌尖尖的,像一枚秋天里最饱满的榛子——但凡熟悉妖精变化的人看到这里,心里就一定会清楚,这姑娘并非一只狐狸精,而是由一只黄鼠狼变来的。 “咳咳,咳咳,大家都别吵……”黑耳姥姥敲敲酸枣木拐杖,巢穴里的狐狸们顿时都安静下来。随着姥姥话音刚落,一阵香风就突然飘进了众狐的鼻子,大家立刻又蚊蝇一般嗡嗡闹起来,悄声议论这香味是像红糖炒米,还是更像桂花年糕。 这时坐在最前排的那位榛子脸姑娘就不以为然地白了一眼身后众狐,小声咕哝了一句:“你们懂什么,这叫女人味……” 她的话还来不及被众狐听见,大家的目光便已被吸引到了巢穴的中心,榛子脸姑娘慌忙转回脑袋,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翠凰姑娘早已悄然出现在族长的跟前。但看她身穿一件碧莹莹翡翠璎珞珍珠衫,水绿色的襦裙正被不知何 处而来的风轻轻吹起,奶黄色的轻纱飘带恰到好处地扬入半空,就像弹过柳梢头的几缕月光,使她既显得仙姿缥缈离尘脱俗,又不失庄严的宝相。 待她微微侧转了螓首蛾眉,众狐这才看清楚了传说中的翠凰姑娘,她的面庞有着一种描摹不出的风华,似乎风花雪月都被揉进了她的一颦一笑,她淡淡的眼神如扫过秋水的长风,笑靥像迎着春风绽开的第一朵牡丹,衬着雪堆似的肌肤,只要借着一点点光,脸庞就能散发出满月般皎洁的光华。 这一刻,在场的没出息的狐子狐孙们,脑中都闪过一样的念头——每朝每代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必然就是长成这副模样的吧?备受瞩目的翠凰在众狐惊艳的目光中却毫不露怯,只见她挺直了腰身两手一福,盈盈对族长黑耳姥姥拜下,娇声如珠玉相叩:“小女翠凰,拜见姥姥。” 黑耳姥姥甚觉欣慰地点点头,上前将她扶起,顺手将魅树上的果实指给她看道:“翠凰丫头,你瞧这魅丹已经成熟,今天我当着全族的面把它交给你,望你服食此丹后,能够不负族中所托,除去人间那荒淫无道的皇帝,促使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多谢姥姥赏识,翠凰今日受命,必当竭尽所能、不辱使命。”翠凰欣然领命,倾国倾城的脸上却仍是不苟言笑,只是再次躬身朝黑耳姥姥拜了一拜。 这时灰耳姥姥在一旁笑呵呵帮衬道:“如此甚好,还请翠凰姑娘进族中内殿沐浴更衣,再择吉时摘下魅丹服食。” 翠凰并无异议,微微颔首轻移莲步,由灰耳姥姥引着进入内殿。众狐见再没热闹可看,渐渐也就各自散去,一时间巢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巢穴正中央的七宝琉璃供桌上,金盆里的魅树还在静静流动着潋滟的光。 蓦然,静悄悄的巢穴里却有了异动!空荡荡的大厅角落里竟冒出了两道鬼鬼祟祟、拉拉扯扯的人影。只见那打头蠢蠢欲动的,正是方才那位榛子脸的姑娘!她蹑手蹑脚靠近了供桌,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魅树上雀蛋大的金丹,屏息凝神地偷偷伸出手去…… “姐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姑娘吓坏了,一张桃心脸像抹了二斤胡粉似的,白里泛青不见血色,“姐姐不好这样做啦,这金丹可是不得了的宝贝,你偷拿会闯大祸的!” 那榛子脸姑娘眼珠一转,瞪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那桃心脸的姑娘顿时畏缩起来,一双无辜的小鹿眼眨了眨,转眼间就泪蒙蒙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 。榛子脸姑娘显然是拿她这招没辙,只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不怪我老生常谈,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哪里像是狐狸种?亏你还是吃我妈妈的奶长大的,可怜我从小没了爹爹,亲娘又做了你的乳母,害我连自己娘亲的一口奶都吃不上,我容易嘛我?亏我自己命大活了下来,结果长大了还要做你的丫鬟,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一起没出息,我容易嘛我……” 桃心脸姑娘一向最害怕自己的姐姐这样碎碎念,当下乖乖收起两包眼泪,可怜兮兮地反倒哄起自己的姐姐来:“别这样啦,我,我错了还不行么,都,都听你的……” 榛子脸姑娘这才得意地一笑,闭嘴作罢。 好啦,现在我们从这段对话里就可以弄明白,为什么黄鼠狼出身的榛子脸姑娘,可以和桃心脸的狐狸姑娘互称姐妹啦!原来她们是金兰姐妹,黄鼠狼姑娘的妈妈是狐狸姑娘的奶娘,而黄鼠狼姑娘虽被狐狸姑娘客客气气地叫上一声姐姐,但实际上是她的丫鬟,而比实际还要实际的现实是,她身为丫鬟,也能够将狐狸姑娘治得死死的! 于是黄鼠狼姑娘心情大好地伸出罪恶之手,毫不胆怯地一把拽下了魅树上的魅丹,将那金光灿灿的果实递到了狐狸姑娘的面前。 “做,做什么……”那狐狸姑娘还在害怕,怯怯退了半步,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的干姐姐。 “一人一半,吃下去。”黄鼠狼姑娘到底没有得意忘形,知道自己在骊山出身低卑,闯祸也要拉个垫背的。 “嗯,不要,不要……”狐狸姑娘一边泪汪汪地挣扎,一边含恨吞下了被黄鼠狼姑娘分开的半颗魅丹。 于是很快她们身上各自起了变化,有暖腾腾的白气分别从她们的天灵盖上冒出来,她们十三四岁乳臭未干的身体开始变得丰润,发黄的细辫子也忽然散开,眼见着变成了乌黑的云鬓,她们的双眼变清变亮,开始盈盈泛着一层勾魂的水光,面颊也忽然白里透红,像五月沾了露水的蔷薇花…… 黄鼠狼姑娘像照镜子一样盯着自己的妹妹,知道自己的身体也同样在发生着这些迷人的改变。于是她不禁快活地翘起嘴角,刚想发出一两声得逞的笑,却在这时听见内殿里传出一声雷霆般的厉喝:“飞鸾、轻凤!你们在做什么!” 第二章 出山 刚偷吃了魅丹的两个姑娘听见暴喝声,吓得浑身一激灵,战战兢兢回过头去,就看见灰耳姥姥从内殿里冲出来,朝她们扬起手中的拐杖:“好个胆大包天的小畜牲!看看你们做得好事!” “呜……”狐狸姑娘两眼泪汪汪地抱住脑袋,吓得浑身哆嗦成一团。 所幸灰耳姥姥还有一丝理智,知道她是出身大家的狐族贵小姐,因此适时将杖头改对准了黄鼠狼姑娘:“黄轻凤!你这记吃不记打的臭丫头,又撺掇飞鸾跟着你淘气!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闯了多大的祸?!” 黄鼠狼丫头,也就是黄轻凤小姐,当然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于是摆出闯祸被抓时一贯的脓包态度,耷拉着脑袋装死——这一次为了变漂亮,上刀山下油锅她也拼了! 就在灰耳姥姥的拐杖将要敲上轻凤的脑壳时,族长黑耳姥姥与翠凰也从内殿里走了出来。族长看着暴跳如雷的灰耳姥姥,担心她气过头下手太重,慌忙喝止道:“二当家的,手下留情,打狗也需看主人。飞鸾她是先任长老的遗孤,你伤了她乳母的女儿,也就伤了和气。” 灰耳姥姥听了这话手下一停,逃过一劫的黄轻凤依旧在闭目装死,族长的“打狗”之说被她听在耳中,却使她暗暗龇了龇牙。 跟在黑耳姥姥身后的翠凰将黄轻凤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却只是默不作声。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换了一件月白的春衫,一头青丝湿漉漉地搭在肩后,正泛着润泽的水光。 在场众妖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措手不及,只有灰耳姥姥仍在气急败坏地抢白:“姥姥,您瞧现在该怎么办?八十年才结一粒的魅丹,就被这两个讨债鬼给糟蹋了,难道我们的计划就要这样泡汤吗……” “二姥姥何出此言?难道没有魅丹,我就不能行事么?”这时一直旁观的翠凰忽然开口,清冷的声音里微含着不悦,“凭我自己,也能完成姥姥交托的任务。” 凡事总爱唠叨的灰耳姥姥冷不防被翠凰打断,足足愣了片刻,才悻悻回答道:“也不是说不能,就是成功的把握会没那么大……” 翠凰听到这里,一向疏朗的眉心终于微微蹙起来,忍不住出言反驳:“恕翠凰愚钝,难道翠凰多年的修为,竟敌不过一粒魅丹吗?” 不料翠凰话音未落,一向宠爱她的黑耳姥姥这一次竟在一旁开口道:“何止敌不过,简直差得远了。” 这话使心高气傲的翠凰面色一白,多年波澜不兴的内心头一次赌了 气,因此冷着脸拂袖转过身去,再也不发一语。 如今的黑耳姥姥顾不上照顾翠凰的情绪,只想着该如何处理眼前这盘烂摊子。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两个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变得粉白可爱楚楚动人的小丫头,终于逼不得已下出这样一步臭棋:“好吧,这一次我们的计策,就安排她们两个去完成吧。” 这话刚一出口,灰耳姥姥已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她当即情不自禁地扬声反对道:“姥姥!您可不能这样糊涂!这,这完全是胡闹呀!她二人能有什么慧根?!别说吃了一粒魅丹,就算是吃下一海碗的魅丹,那也是扶不上台面的小鸡雏呀!” 灰耳姥姥嚷嚷完,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对着地上的飞鸾和轻凤又指又戳,就见缩在地上的飞鸾哭得更是直打噎,而黄轻凤依旧耷拉着个脑袋装死,只是趁着灰耳姥姥不留神的时候,又偷偷龇了龇细小的银牙。 等到急性子的灰耳姥姥发泄完,这时族长黑耳姥姥才悠悠叹了口气,对在场的三狐一鼬开口道:“并非我不愿意让翠凰去,只是你们殊不知,她的性子太冷傲孤高,恰恰是男人最不喜欢的类型。我们狐族将她献上去,固然可以吸引那年少的皇帝一时贪鲜,可惜终归难以固宠,做不得长久的买卖。我原指望可以用魅丹将她的脾性调化调化,奈何天不遂人愿,魅丹叫这两个小鬼吃了,好在她们也算娇嫩可人,如今不妨顺水推舟,一个不够两个凑,将她俩都送进宫去,兴许能成气候也未可知。” 灰耳姥姥愣愣听完族长一席话,却是不以为然道:“那轻凤古灵精怪也就罢了,不怕她吃亏,飞鸾一向是个老实孩子,如何会讨男人的欢心?她又是先任长老的遗孤,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黑耳姥姥胸有成竹地微笑,走上前伸手挑起了飞鸾的下巴,对灰耳姥姥道:“你瞧,她这样的小脸我见犹怜,去了人间又怎么会吃亏呢?狐族服下魅丹后散发出的气质,是凡人绝对无法抗拒的,这点就和轻凤不同,你看同样是服下半颗魅丹,因为她非我族类,效用就不大……” 灰耳姥姥听了族长的话,仔细打量了这两个丫头,果然啧啧有声地感叹起来:“姥姥您说的果然不错,你看轻凤这丫头服了魅丹,脸还是这么黄……” 这时赖在地上的黄轻凤依旧在装死,只是这次她耷拉着的脑袋垂得更低,小牙也龇得更利落了。黑耳姥姥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一戳拐杖,肃然呵斥道:“黄轻凤!快起来听命!你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 黄轻凤顿时浑身一颤,死也不敢再装了,慌忙爬起来对着黑耳姥姥磕头:“姥姥饶命!姥姥有话只管吩咐,轻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哼,若不是你母亲哺育飞鸾有功,今天我岂能饶你性命!”黑耳姥姥瞪了战战兢兢的轻凤一眼,嘱咐她道,“今日我派你和飞鸾出山,你当谨记肩上重任,必须处处照料好飞鸾,不得忘了本分!你听明白了吗?” “姥姥放心,轻凤若有违背,天打雷劈!”黄轻凤心中暗喜,忙不迭叩了几个响头,将黑耳姥姥的吩咐都答应了下来。 在场只有灰耳姥姥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安慰失去魅丹的翠凰,她讷讷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上点什么,却见翠凰头也不回地离开,径自消失在内殿。 “这孩子,”黑耳姥姥看着翠凰不声不响远去的背影,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怪我把她宠坏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隆冬,这一晚骊山狐族施展了雪幻术,让骊山一带纷纷扬扬下了好大一场雪,翌日清早但见数百里峰峦银装素裹,只有华清宫里的温泉水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当然,狐族施展这幻术可不是为了给唐敬宗游玩助兴用的,这一夜的大雪笼罩住方圆五百里的地气,细细的雪花浸润了寒冷的空气,也迷惑住了皇帝和护驾的文武百官的神魂,使他们相信如今的大唐自他们出生起,就存在着一个名叫浙东的属国,而浙东国今日将向天子进献两位国色天香的舞女,进贡的队伍也早在昨天就抵达了骊山的行宫。 于是我们年少天真的唐敬宗李湛一早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笑着问身边的宦官道:“今天浙东国送来的舞女就要到了吧?” 李湛说得高兴,他的贴身宦官刘克明便也笑嘻嘻地回道:“回陛下,浙东国进献的舞女过了午时就能到了,听说那两个姑娘身轻如燕,漂亮着哪!” 年少的唐敬宗闻言登时龙心大悦,连忙起身穿戴好冬季的常服,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袖着手踱到殿外赏雪去了。刘公公忙着为天子张罗早膳,在吩咐手下人往殿外交差时,却与手下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 “带话出去,今日计划不变,一切相机行事。”刘公公轻声轻气地说罢,脸上露出了一抹慈蔼的笑。 这一天白昼再没有落雪,天气清寒,浙东国的进贡队伍在午后顺利地进入了华清宫。一身锦裘的唐敬宗被宦官们簇拥着,坐在龙舆上翘首以盼,只见那雪地上一路撒了粗盐,“浙东国”的护卫队吹吹打 打着,在一片鼓乐喧天中,将一辆华丽的马车引到了华清宫的丹陛前。 唐敬宗刚想叫一声好,不料随着锦帐一揭,浙东国的侍卫们竟从马车上抬下了一个柜子! 那柜子通身嵌着螺钿七宝,晶亮的玛瑙和玉石在柜门上拼出了一副刘阮遇仙图,柜子的边角都用黄金包裹,紫檀木在阴霾的天色里依旧能映出柔润的光——这流光溢彩的宝柜端的是件好宝贝!可是唐敬宗睁大眼瞅了半天,却只是纳闷地眨眨眼睛,回头问左右道:“不是说献人么?怎么送来一个柜子?” 多亏刘公公经验丰富,一早就悄悄命人跑下去问了问,这时便附在皇帝的耳边笑嘻嘻道:“陛下,美人就在这柜中藏着呢。” 唐敬宗听罢一怔,不禁伸手指着殿前的宝柜,望着左右嘿笑道:“嘿,这算哪一出?你们倒说说?” 刘公公心里当然清楚这是个噱头,就像赵飞燕的留仙裙、寿阳公主的梅花妆似的,古往今来的美人不都讲求个包装吗?!但这种大实话他可不会对皇帝直说呀——他得顺着天子的心意,随时随地哄着他:“陛下,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浙东国这次进献的舞女可不一般,据说这一对姑娘娇嫩轻盈,就像那白雪捏成的一般,禁不得风吹也禁不得日晒,因此这才锁在柜里,千里迢迢地送到长安来。” “哦?雪做的人吗?这倒有意思了。”唐敬宗听着有趣,索性亲自起身走下丹陛,命人将宝柜打开。 于是一路上颠得昏昏沉沉的黄轻凤与胡飞鸾,在睁开眼重见天日的第一刻,就看见了她们将要祸害的皇帝——那还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身穿着南粤进贡的青蓝色浮光裘,细细的腰上束着一根夜明犀腰带。他正站在雪地里嘻嘻地坏笑,少不经事的脸庞显得古灵精怪,即使过早染上了酒色衰败的戾气,却依旧光彩夺目,就仿佛这阴沉冬日里西偏的昃阳,透着说不清的漂亮,却也隐隐透着一股不祥。 第三章 窥视 一直窝在柜子里打瞌睡的一狐一鼬看见了自己的金主,怔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多亏了黄轻凤从小乖觉机灵,她暗暗掐了飞鸾一把,拽着她一起爬出了宝柜。 “民女胡飞鸾、黄轻凤,拜见陛下。”两只小妖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朝面前的少年天子磕了个头,温暖倦怠的身子在雪地里经风一吹,瑟瑟发抖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唐敬宗看着轻凤飞鸾二人遍身璎珞覆体,头戴颤巍巍细珠鸾鹤轻金冠,修眉螓首吐气如兰,也是相当的满意。 “飞鸾、轻凤,这两个名字倒是起得轻盈。听说你们俩经不得风吹日晒,身子比雪做的还娇贵,我倒要瞧瞧,”只见李湛扬起手臂击了击掌,笔直的腰身绷成一个紧张有力的弧度,显得分外挺拔漂亮,“来人啊,就在殿中设下舞筵,我倒要看看她们是不是真的身轻如燕。” “飞鸾轻凤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黄轻凤嘻嘻一笑,趁着无人注意的间隙,拉着自家六神无主的大小姐胡飞鸾悄声道,“你就随便唱一个,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飞鸾吸了吸冻红的鼻头,粉嫣嫣的小嘴张成一个小圈,一口接一口地呵着白气:“好,好……可我唱什么呢?” “就唱个时兴的。”黄轻凤笑着牵住飞鸾的手,与她一同沿着华清宫的玉阶拾级而上,一时之间裙裾蹁跹金钗摇曳,娇软婀娜的身段仿佛真的要在这猎猎冬风中飞起来。 这时教坊的乐伎们已经奏响了千篇一律的宫调,飞鸾清亮的瞳仁中金光一闪,暗暗施了一个小法术,使自己一张口便能够唱出宫人们耳熟能详的穆宗宫词:“千叶花开香色殊,夜深扑得玉腰奴。绛丝绊脚光生鬓,胜似滕王旧蝶图……” 飞鸾婉转的歌声无可挑剔,就算在狐族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凡人六根不净,所以从他们耳中听来,飞鸾的歌声固然能够绕梁三日,但也不见得有多神奇。于是深谙哗众取宠才是硬道理的黄轻凤果然当仁不让,趁飞鸾唱到一半时掏出了一管笛子,送到唇边滴溜溜吹响:“滴哩哩,滴哩哩——” 在凡人耳中平凡无奇的笛声,实际上却是我们黄鼠狼姑娘的杀手锏,骊山里的百鸟听了,无不闻风丧胆:“滴哩哩,滴哩哩——骊山百鸟皆来听命,若有违抗,你们开春就别想安心筑巢生蛋啦!急急如律令!” 于是在唐敬宗眼里看来,浙东国进献的这两名舞女可真是神了——否则哪里有歌舞到一半,就听见殿外扑棱棱尽是鸟雀的扇翅声,骊山的百鸟听见了她们的歌声 ,竟然在冬天里齐聚到华清宫来!这可不就是天女下凡么! 他又进而联想起自己出生时的传说,那也是一个百鸟翔集的奇迹!于是更加觉得惬意。 只是换在飞鸾轻凤、还有浙东国的“侍卫们”眼中看来,眼前这副场面就只有“混乱”两字可以形容了。就看到山里的鸟雀火烧屁股一般赶到场,围着黄轻凤有叫小祖宗的、有唤姑奶奶的、还有尊一声黄大仙的,无不是求她别再捣毁他们的鸟窝,也别再偷吃他们孵了一半的鸟蛋,一定要放他们一条活路云云。 骊山的狐狸们此时都很羞愧,什么叫“耻与为伍”?——这就叫耻与为伍! 于是百鸟翔集的中心,老实孩子胡飞鸾越唱表情越扭曲,倒是黄轻凤依旧老神在在的用笛声指挥个不停:“灰喜鹊顺着飞鸾脑袋上转圈,对,就是这样;杜鹃围着我转,对,圈子再绕大点;小老鸹你来蹭蹭我们的裙子,模样要乖巧,小鸡啄米会不?学着点儿……” 放完命令她一边收起笛子,一边又拈了个轻字诀,脚尖在厚厚的舞毯上一点,便与飞鸾一同跃到空中翻了个筋斗,将长长的水袖像流水般抛舞开,但看两人的身影在轻快的音节中飞旋穿梭,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觉得满目裙裳旋舞、金冠璎珞流光璀璨,真如彩云逐月飞星飒沓,望之不觉目眩神驰。 就这样好容易闹腾完一曲,百鸟们痛哭流涕着散场,舞筵上空留一地鸡毛。华清宫的文武百官们皆是叹为观止,一向喜欢热闹的唐敬宗李湛当然是龙心大悦,噔一声从龙椅上跳下来大笑道:“好!好!好!身轻如燕果然不是虚言,一曲歌舞就能把百鸟引来,也当得起鸾凤二字。等回到大明宫里,我要用玉为你们琢个芙蓉宝台,专供你们歌舞用;你们怕风吹日晒,我就筑金屋宝帐,不怕你们像雪一样悄悄化咯!快起来受赏吧!” 黄轻凤闻言窃喜在心,与胡飞鸾一起娇滴滴礼毕起身,这时李湛作为一位称职的昏君,自然也念出一句十分老套的戏词:“美人,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于是轻凤和飞鸾抬起头,狐族魅丹的效用就在这一刹那发扬光大。李湛不禁瞠圆了双目,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通常色狼看见美人都会对上眼珠子,但目下有美女二人,所以李湛先是散了瞳,跟着他拼命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区分出两个美人的高低来;再然后他就亲手扶起了小狐狸飞鸾,亲切而暧昧地冲她微微一笑道:“先进殿歇着吧,今晚赐浴华清池,等着我……” 被晾在一旁 的轻凤立刻眼睛一斜,在肚里骂了一句:我呸! 果然被姥姥说中了,她吃了魅丹只美了一点点,十个媚眼都抵不上人家一个傻笑,人生还能有比这更郁闷的事儿么?黄轻凤十分郁闷,想吐血也只能干咽口吐沫。 而就在场的狐族们看来,情势可是十分的顺利——我们的飞鸾与皇帝才刚一照面,就已经把皇帝给迷惑得魂不守舍,可了不得!你瞧,还要花大钱给她打造芙蓉宝台和金屋宝帐,这样铺张浪费,简直就是亡国的好兆头啊! 于是狐族——也就是浙东国的侍卫们,圆满交了差。 而此时,百鸟翔集的胜景却勾动了唐敬宗的玩性,使他并不急于和飞鸾轻凤们打交道,而是又吩咐左右牵出鹰犬备好快马,准备往骊山打猎。这在冬天是常有的事,有宫词为证: “雪晴北苑猎骢疾,裘上浮光映日迷。薄暮不须施蜡烛,腰间常佩夜明犀。” 这首诗说的就是唐敬宗李湛,浮光裘和夜明犀腰带都是他的穿戴打扮。据说那夜明犀是南昌府进贡的宝贝,李湛命人拿它做了条腰带,每逢游猎时佩戴着,夜里腰带发出的光亮就跟白昼似的,根本不需要再往灯笼里添什么蜡烛。 面对这样顽劣的皇帝,文武百官们早就习以为常,却让行将告辞的浙东国侍卫们心中骇然——就这么个打猎法,骊山的生灵迟早要受灭顶之灾,还是姥姥的美人计英明啊! 待得唐敬宗的猎队浩浩荡荡出发后,宦官们将飞鸾和轻凤栖身的宝柜顺理成章地搬进了皇帝的寝宫,而惊惶的飞鸾坐不住,东摸摸西摸摸,就又和轻凤钻进了宽敞舒适的柜子里。她们在柜子里仍是人形,却跟标准的狐狸和黄鼠狼一样盘着身子,只差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用来搔搔面颊了。 此时轻凤仍在酸溜溜嫉妒,于是趁着自家小姐没防备时突兀开口道:“侍寝很疼噢!” “啊?!有多疼?”飞鸾浑身一激灵,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在暗中怯怯盯着轻凤,她多少听说过一点人事,因此除了战战兢兢地问轻凤,又添上一句供她比较,“能比从树上跌下来还疼么?” 她打小从树上跌下来过一次,所以印象深刻,不料轻凤却把眼睛一瞪,煞有介事地恐吓她:“比那个疼上十倍!” “嗷呜……”飞鸾果然中招,蔫蔫儿的现出原形躲在尾巴里哭。轻凤撇撇嘴不理她,伸了个懒腰翻身睡去。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到了后半夜,轻凤还是被飞鸾给摇醒的。 当黄轻凤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听见飞鸾在她耳边带着哭腔小声道:“外面有,有动静……是不是该我侍寝了?我不要我不要,呜呜……” 轻凤睡眼惺忪地皱皱鼻子,闻见一股酒气,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侧耳细听着柜子外面的动静,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嘘,快别哭了,你听,这声音不对!” 这声音是不对!她们在皇帝的寝宫里,怎么会听到挣扎声、闷呼声、衣料摩擦声、粗重的喘息声,就仿佛一个人被人掐住了脖子、按住了手脚,正在垂死前使劲儿蹬腿挣扎呢?! 轻凤好奇起来,将榛子似的小脸凑近了柜门,又伸手悄悄将柜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大殿里没有点蜡烛,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这却难不倒夜行兽类的眼睛。轻凤的眼珠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将夜色掩盖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唐敬宗李湛衣衫凌乱,头发披散着,正被一名将领模样的人按在地上。他的脖子被那人扼住,好容易张着嘴发出几声破碎的呼救,却全部被殿外的觥筹交错声掩盖住。他在垂死前极力挣扎,爆发出的蛮力终于使他挣脱了凶手,可就在他翻身刚想爬起来逃走的当口,他的后脑却遭受到铜槌致命的一击。 年少的天子爆发出一声狂呼,扑在地上抽搐着断了气。这时黑暗的大殿里才悄然走进几个人,开始次第为大殿点上蜡烛。当虚晃的烛光渐渐照亮半座大殿时,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恰好走进轻凤的视线,而那刚刚弑君的凶手竟也喘着粗气迎上去,对那进殿的人道:“大事已了,快点想个善后办法吧。” 这时灯台上一朵烛花恰好一爆,照亮了前来接应凶手的人的脸,那正是白天还在对唐敬宗俯首听命的刘公公!轻凤倒吸一口凉气,第一次看见一张比妖怪还要可怕的人脸,她的身子忍不住软软往后一跌,靠在柜中对飞鸾呐呐道:“皇帝死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第四章 惊变 飞鸾一听轻凤这般说,立刻又惊又喜地捂着嘴轻喊起来:“皇帝死了?!那我们不就可以回骊山向姥姥复命了嘛?!我也不用侍寝了!太好了太好了!” 轻凤听了她这番没出息的话,咬咬唇半天不做声,末了眼珠一溜,斩钉截铁道:“不成!我们今天才刚出来,皇帝就死了,这不对!” “有什么不对?”飞鸾懵懂地望着轻凤,又蔫蔫儿没了主意。 “你瞧,”轻凤将两根手指竖在飞鸾眼前晃了晃,给她摆事实讲道理,“我们两个都吞了魅丹,却只害死一个皇帝,回去复命的时候,这皇帝算是你搞定的呢?还是我搞定的呢?” “这……”飞鸾眨了眨眼睛,望着轻凤心虚道,“要么,就算是你搞定的好咯……” “我的大小姐啊!”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急得恨不能一巴掌拍醒她,她害怕被殿中人听见,于是按捺住火爆脾气,咬着飞鸾的耳朵道,“你怎么总是这样不争气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出山的机会,你竟然就闹着回家!可怜我从小跟着你受罪,连亲娘的奶都喝不上一口,你现在却这样打退堂鼓,你对得起我吗?” 飞鸾的耳朵被喋喋不休的轻凤呵得直发痒,她赶紧缩头缩脑地妥协道:“好,好啦,我都听你的还不好嘛……” 于是黄轻凤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她又将脸凑在柜门上向外瞄了瞄,这时原本待在殿中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唐敬宗李湛的尸体仍旧伏在地上。黄轻凤眼珠一溜,自言自语道:“现在外面没人了,我出去看看。” 飞鸾仍旧沉浸在不能回家的忧伤之中,兀自抱着膝盖嗫嚅道:“我不去,我不要看死人。” 轻凤闻言撇了撇小嘴,也不强求她,自己一个人从柜中跳了出去。这时大殿里正窜着飕飕的冷风,将原本就不够亮的烛光吹得忽明忽灭,黄轻凤轻轻跳了几步便凑近了李湛的尸体,绕着他转了一圈:“哎,啧啧,真的死透了。” 她伸出小脚踢了踢唐敬宗的身子,又好奇地蹲下,歪着脑袋仔细观察他的死状。这时她忽然发现李湛的手有些蹊跷——他僵硬苍白的手指正奋力向前方伸出去,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狰狞可怕。轻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意间竟发现不远处的锦帘下,露出了一角白莹莹的东西。她当下好奇地将那东西捡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块玉石雕成的印章。 “受命 于天,既寿永昌……”轻凤喃喃念出印章上的八个篆字,冷不丁反应过来,“哎呀,这是传国玉玺啊!” 轻凤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自古以来,历代帝王都是凭玉玺传承帝祚,哪一朝的皇帝若是丢失了这枚玉玺,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白板天子。如今唐敬宗糊里糊涂地就驾崩了,搞得她和飞鸾也都糊里糊涂的,根本弄不清任务到底完成没有,那么有朝一日回到骊山,该怎么和姥姥交代呢?嘿,有了这枚玉玺,一切不就好交代了嘛!对,就这么办! 轻凤一边想着,一边将玉玺藏进怀里,以便回骊山狐妖巢穴时可以邀功。藏好玉玺后她还想在四周转转,这时殿外却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动静,轻凤耳朵一动,很机敏地跳回了宝柜,紧紧关上柜门。 与此同时,一位宦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大殿,在李湛的尸体前静静站了好一会儿。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宦官,身材清瘦修长,穿着一身杏黄色平金绣宫袍,一张毫无血色的尖脸苍白却清秀得出奇,修眉凤目中透着一股子寒气,左眼下生着一粒蓝色的泪痣,使他看上去更加的冷。 那名宦官在李湛的尸体旁蹲下,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好一会儿,却因为一无所获而蹙起眉。跟着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又起身将台案上的盒子一个个打开,之后是书架、橱柜,甚至是墙上的暗格,直到他眼中升起一丝疑惑,才稍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宦官低头沉吟了片刻,蓦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终于越过内殿帘帏,盯上了飞鸾和轻凤藏身的宝柜。于是他轻轻迈开步子,从厚厚的波斯毡毯上走过,冰凉的指尖在刚要触及柜门时,却不巧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那宦官警觉地回过身,这时好几个同他一样打扮的宦官也从殿外匆匆走进来,在看见他时立刻催促道:“花内侍你怎么还在这里?外面正乱着呢,赶紧过去!” 那宦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跟在那几人身后走出大殿,却在出殿前不甘心地回过头,冷冷盯着飞鸾和轻凤藏身的柜子看了一眼。 而与此同时,轻凤也在柜子里拍着胸口庆幸道:“好险好险……” 倒是飞鸾不以为然地吸吸鼻子,嘟着嘴对轻凤道:“姐姐你怕什么?我们有法术的,哪怕被他发现呢,我们就施点法术,吓死他!” “你懂什么,”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循循善诱道,“咱们出来混,用法术胜之不武,再说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 在最好不要叫人发现咱们,因为咱捡到一个宝贝,你瞧……”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玉玺,递到了飞鸾的面前。飞鸾不禁发出一声惊呼,睁大眼睛盯住了轻凤手里的宝贝,这块当年秦始皇下令用和氏璧雕成的玉玺,通体莹润洁白,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彩。飞鸾不禁伸手摸了又摸,又惊又喜道:“这不是传国玉玺吗?” “嗯,刚刚外面那个人,也许就是在找这个,毕竟现在皇帝死了,还能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重要呢?!”轻凤对飞鸾挤挤眼睛,得意洋洋道,“我们一定要藏好它!不过现在这里太乱了,咱们得赶紧躲到别处去。” ****** 这一夜骊山兵荒马乱,黎明前又下了一场小雪。一大早飞鸾在清冷的空气里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抱怨道:“做人真麻烦,浑身光溜溜地不长皮毛,好冷……” “你笨!这才是做人的乐趣,可以今天穿红的,明天穿绿的,夏天穿单的,冬天穿绵的,多有意思,”轻凤不以为然地反驳飞鸾,与她一同趴在窗棂上晒太阳,看着华清宫的妃嫔们对镜描眉,“还能往脸上涂脂抹粉,真好看……” 昨夜她们施了点小法术,混进了后宫嫔妃们所住的偏殿,令所有人都以为她们在献舞之后就待在偏殿里,一直等着唐敬宗的宠幸,仿佛昨夜血腥的一幕已跟她们毫无关系。飞鸾又呆呆欣赏了一会儿妃嫔们画眉毛,忽然瞪着眼睛诧异道:“哎呀不对啊,皇帝驾崩以后,不是不能打扮吗?她们也穿了孝了,看来不是不知道噩耗,怎么还化妆?” “嘻嘻嘻,”轻凤发出一阵坏笑,伸手点了点飞鸾木头似的脑瓜,“这你还不懂吗?等新皇帝坐稳了龙椅,一声令下,她们才会哭丧呢。这都是哭给新皇帝看的,所以要哭得好看,哪怕冲掉了腮上的胭脂呢,那也叫‘相思血泪’,有来头的!再说了,淡妆不是妆。” 就比如她自己,因为疑心自己脸黄,所以今早上偷偷搽的那二两胡粉,以及为了配合胡粉而匀上的胭脂,就绝不能算作“化妆”。 “那新皇帝什么时候来呀?”飞鸾一派天真地问。 “快了,”轻凤胸有成竹道,“群龙岂能无首?江山岂能无主?这些事情,自然有那些大男人们替我们操心,哦不,他们不能算男人,他们是太监!” “也不都是太监啦,那些大臣们也很急。”飞鸾小声提醒道。 “大臣?大臣们不济事,”轻凤满脸鄙夷地斜着眼睛,“我没出 山的时候就知道,如今的皇帝都归太监管,要不然,昨天那些太监们敢杀皇帝吗?” “嘘……”飞鸾示意轻凤噤声,小心地盯着打不远处路过的一名宦官,等他走远之后才又悄声道,“那我们是不是要等到新皇帝即位了,再去祸害他?” “对!”轻凤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却将逍遥人间的打算略过不提。 “啊,那求新皇帝赶紧即位吧,这样我们祸害完两个皇帝,就可以回家了!”飞鸾抬头望着骊山顶上苍茫的天空,虔诚地祈祷。 轻凤拿自家傻乎乎的大小姐没有办法,只能一边含糊地敷衍她几句,一边暗暗翻了个白眼。 却说刘公公一党在合谋除掉了唐敬宗之后,也的确很为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而操心,他们在经过一番精心筛选之后,最终假冒敬宗的旨意,选立了敬宗的叔叔、绛王爷李悟做代理监国。当那位二十颇有余、三十尚不足的王爷赶到骊山来为敬宗主持葬礼的时候,轻凤远远瞧见了他,可是相当的不满意。 我呸!怎么是个老头子!轻凤在心里骂了一句,掉过脸一本正经地对飞鸾道:“我说,其实死了一个皇帝就算够本了,咱们还是回骊山吧。” “这怎么行?说好了我们俩一人除掉一个皇帝的,现在新皇帝来了,我们怎么能走?”不料飞鸾一根筋又有责任心,所以这一次反倒换她回绝了回骊山的提议。 在这里我们实在不能责备轻凤稚嫩的审美观,她与飞鸾虽是修行多年的小妖精,换成人类的年龄却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在这样的豆蔻年华,谁会喜欢上一个至少比自己大一轮的“老头子”呢? 黄轻凤对于大小姐竟敢不听自己的话这件事,感到非常的愤怒,于是她和飞鸾披麻戴孝,混在妃嫔哭丧的队伍里一路走回长安大明宫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念叨飞鸾:“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侍寝这么痛苦的事情,我哪忍心看着你去受罪呀?!我本来想着,那皇帝就算是你害死的,我不邀功领赏,只拿着玉玺去向姥姥交代,事情也许就能对付过去啊,你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唉,可怜你一口一口喝着我娘的奶长大,倒拿我不当自己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就这样一路从骊山唠叨到长安,飞鸾的耳朵里简直要结了茧子,轻凤老驴拉磨般的轱辘话,配合着队伍里哀而不伤的凄厉干嚎,让飞鸾的心境也不禁跟着凄惶起来,她真不想使从小陪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为难,所以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那 么坚持…… 就在飞鸾左右为难的时候,大明宫里的那些“男人们”同时也在谋划着一个秘密。 原来刘公公一党拥立了绛王之后,又商议着剥夺其他宦官手中的权力,这可就惹恼了左右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以及左右神策军中尉魏从简和梁守谦——在那个年月,任这四样要职的宦官们被称为“四贵”,是宦官中的实权人物。 于是当王守澄等人联合朝中元老,趁绛王李悟进宫时,借讨逆之名派出左右神策飞龙军将刘公公一党尽数诛杀,连绛王李悟也死在乱兵之中的时候,轻凤与飞鸾混在乱作一团的妃嫔队列中,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两、两,两个皇帝了!”飞鸾结结巴巴地喊道,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时如释重负的轻凤也点点头,刚想说她们可以回家了的时候,她却一眼瞥见了宦官四贵们拥立的少主——那是唐敬宗的弟弟,江王李涵。 当那位即将年满十六岁,被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压身,在数九严寒和腥风血雨中显得弱不禁风、却又沉静地接受命运巨变的苍白少年,以琉璃般脆弱却高贵的帝王之姿遥遥出现在紫宸殿上的时候,她黄轻凤终于知道,自己除了拥有好吃懒做、自私自利这些优点之外,还是个看见了帅哥就走不动路的无节操动物。 “姐姐,现在已经死了两个皇帝啦!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不,刚刚死的那个只是代理监国,不算皇帝,这个才是第二个皇帝……什么都别说了!你吃了我亲娘的奶,就得听我的!” 于是,我们的小黄鼠狼和小狐狸的故事一直讲到这里,才算真正的开始…… 第五章 春游 话说当日,那个让轻凤走不动路的江王李涵登基以后,这一晃已过了三年,如今天下正是唐文宗太和三年……各位看官不要纳闷这个故事为何要在此处跳跃,因为对于黄轻凤来说,这三年压根是空白的,所以略过不提也罢。 若论我们神通广大的黄轻凤为何会拿一个少年皇帝没辙,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不知道大家读过《上阳白发人》没有?其中有这么两句: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这说的虽是天宝年间杨贵妃的事,在这里拿来比轻凤,倒也算“虽不中,亦不远矣”。原来江王李涵在成为天子前,本已经纳了两位妃子,分别是如今的王德妃和杨贤妃;而李涵又很宠幸其中的杨贤妃,偏巧这位妃子也和天下所有善妒的女人一样小心眼,李涵用情专一再加上妒妃固宠有方,被远远安置在大明宫外歌舞教坊里的黄轻凤,得兴多大的风才能在不喜享乐的李涵跟前掀起浪呢? 所以说对于一个妖孽来说,要勾引一个荒淫无道的皇帝很容易,要勾引一个用情专一的皇帝却很难,要勾引一个勤俭务实又对悍妻用情专一的皇帝,那更是难上加难! 话虽如此,我们的黄轻凤可绝不会承认自己无计可施,她将这三年来自己与李涵之间毫无进展,统统归罪于她和飞鸾作为“先帝遗宠”,必须为那短命的敬宗李湛守孝三年。 文宗李涵生性崇尚俭省,在继承了哥哥的帝位后,先后遣散了数千名宫人,飞鸾和轻凤之所以没有被送出宫去,除了轻凤的拼死请愿以外,敬宗的遗诏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大家应当都还记得那日敬宗在欣赏过飞鸾轻凤的歌舞之后,是如何兴高采烈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吧:等回到大明宫里,我要用玉为你们琢个芙蓉宝台,专供你们歌舞用;你们怕风吹日晒,我就筑金屋宝帐,不怕你们像雪一样悄悄化咯! 对!就是这么一番话!俗谓君无戏言,当日李湛的一言一行,可都有史官在一旁记着呢,更兼有那些喜欢溜须拍马的人,皇帝一发话,他们早早便将消息放了出去,以期回到长安大明宫之后,天子能够龙心大悦,进而嘉奖这些善于“揣摩圣意”的贤能。 因此当唐敬宗的灵柩被扶回长安时,飞鸾和轻凤的玉芙蓉宝台、金屋宝帐早已列入了内侍省的计划。于是江王李涵在继承哥哥江山的时候,便也无可无不可地顺带接收了这两位“浙东国”进贡来的舞女,甚至连打造芙蓉宝台金屋宝帐的计划, 也没有被勾销。 这一切真是正中轻凤的下怀,哪怕需要假惺惺为先帝守孝三年呢,那点时光对于她们来说,也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唯一使轻凤心痒难耐的,是她自己与飞鸾寄身教坊司,还没搬进大明宫里,与李涵之间隔着好几道宫墙,很有点咫尺天涯的意思。 不过这一点轻凤也不怕,对于一个肩负着魅惑君王败坏朝纲的妖孽来说,这点子距离,还能算难处么?于是在太和三年春天脱掉孝服的黄轻凤,抱着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自信,在这一天清晨例行公事地搽过二两胡粉和胭脂之后,对依旧窝在帐中赖床的飞鸾嗤之以鼻:“瞧你这点出息!” “唔,不知怎么的,一到春天人家就容易困啊……”飞鸾缩在被子里喃喃回答轻凤,连眼皮子都懒得睁开一下。 “你哪个季节不这么说?换套说辞行不?”轻凤颇为不满地白了她一眼,又回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匀了匀胭脂,“要是都像你这样不思进取地堕落下去,我们何时才能勾引到皇帝呢?” “都已经三年了……”飞鸾自暴自弃道,“皇帝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你可不能这么悲观,你瞧,我们住在这金屋宝帐里,冬天不穿绵、夏天不流汗;吃的是荔枝香榧子、龙脑和金屑,你知道宫里的人怎么议论咱们吗?说我们是‘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嘿,再这么折腾下去,皇帝迟早也会对我们留心的。” 飞鸾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懒懒打了个哈欠:“你说你这不是穷折腾嘛,说到荔枝香榧子,那我也是喜欢吃的,可金屑龙脑你也问内府局要,有什么用?听说皇帝可不喜欢奢侈浪费了,你这样,当心他更不喜欢……” “说你笨你还不高兴,要是咱们不会折腾,如今能过得这样舒心吗?若不是教坊的善才以为咱们不能经风吹日晒,还能由着你这样赖床睡懒觉?再说了,没有龙脑内服外用,咱们一只狐狸一只黄鼠狼,那气味能闻吗?”轻凤把眼一瞪道,“金屑那是留着备用的,等我攒够份量了,我就一次把它们都熔成金锭。我们现在虽在宫外,却也不是自由之身,比不得在民间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拿树叶子变钱骗人,等有朝一日进了宫,也好方便我们四处打点,这就叫钱能通神!” 哼哼,这三年真是多亏了她轻凤冰雪聪明,否则日子哪能过得像现在这样有声有色呢? “嗯,嗯……”飞鸾对轻凤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便哼哼了两声,转眼便又睡死了。 黄轻凤冲飞鸾撇了撇嘴,径自起身望着窗外晴好的春光,悄悄蹙起了眉。如今一切都好说,唯一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天子李涵励精图治、杜绝奢靡,已经许久不曾举行宴乐、召教坊的歌舞伎进宫侍奉了,那她该怎么邀宠呢? 正当黄轻凤冥思苦想的时候,老天爷这三年来竟然头一次睁开眼睛,将一块馅饼从天上扔下来,准准地砸在轻凤摇摇晃晃的脑袋上。 只见一个绿衣宦官同着教坊里的善才从黄轻凤的窗下经过,头一抬正巧看见了俏生生的轻凤,于是笑眯眯地同她招呼道:“哟,轻凤姑娘,明天是清明节,陛下在麟德殿宴请百官,完后在玄武门下还有拔河赛,你去不去?” 原本无精打采的轻凤一听此言,登时喜出望外地拍着窗棂大喊道:“去!我当然去!” ****** 眨眼到了第二天,这日黄轻凤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把飞鸾从被窝里拉扯了出来,激动地催促道:“快起来!决定命运的时刻来到了!” 飞鸾昨夜和轻凤玩了一宿的双陆,此刻被她吵醒,简直比死还痛苦:“唔……年年都决定命运,命运不还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你赶紧给我起来!”轻凤把眼一瞪,恶狠狠地看着飞鸾,直到她唯唯诺诺地乖乖起床才作罢。 “看哪,这不是能起来嘛,每次你都能这样争气点该多好,非要逼我又念叨你……”轻凤监督着飞鸾穿好裙子,自己也换了一身光鲜衣裳,照旧对着镜子搽了二两胡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与飞鸾一起等着往大明宫里去。 每年到了清明时节,长安城的男女老少们便倾城出动,乘着车跨着马,去园圃或者郊野搭起帐篷,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举行探春之宴。正是: 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两初晴。 这一天人们不但踏青野炊,还要进行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例如蹴鞠、秋千、拔河、马球等等。大家在窝了一个冬天之后,趁着二月这乍暖还寒的晴朗天气,当然要好好活动一下筋骨! 文宗早在前两天的寒食节就赐下了秋千、气毬、马鞭和球杖,因此今日的大明宫里自然是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到处是一片欢声笑语。文武百官和神策军们混在一起,有在飞龙院打马球的,有在毬场蹴鞠的,嫔妃和宫女们则聚在各殿打秋千、斗百草,正是: 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好一派初春 胜景! 且说黄轻凤一进大明宫内廷,就心潮澎湃、斗志昂扬,简直要随着太液池上的春风一起飘飘然起来。这一次她又拿出笛子故技重施,可惜骊山的鸟雀不讲良心,这几年场子赶多了就心生怠慢,只稀稀拉拉飞来了几只,绕着轻凤交代完自己得趁春天觅食孵蛋的难处之后,就拍拍翅膀飞走了,结果文宗连个正眼都没多给轻凤一个,气得她在笛声中一直骂鸟。 在与教坊各部的歌舞伎们一起献艺之后,轻凤便一直左顾右盼着寻找圣驾。只有飞鸾还在傻乎乎地一边嚼着子推饼、一边喝糖粥。 “你缺心眼啊!”轻凤忍无可忍,拍掉飞鸾手中的汤匙,“到了后宫还只顾着吃,后宫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内苑清明宴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心眼多的钻被窝、心眼少的在唠嗑、没心眼的在唱歌、缺心眼的在傻喝!你就是那个缺心眼!” “那我们表演完了能干什么?”飞鸾十分委屈。 “走,拔河去!” 拔河,古称牵钩,起源于战国时期楚国水军的一种战术练习,发展到唐文宗的时候,早成了清明节盛行的一项娱乐活动。早在天宝年间,唐玄宗就曾在宫中组织过一次规模空前的大型拔河,当时足有一千多人参加,拔河时战鼓如雷呼声震天,盛况可谓惊天动地,无论是番邦还是大唐的看客,无不被这样壮观的胜景震惊。 轻凤和飞鸾匆匆赶到玄武门下的时候,门楼下已聚集了几百名宫女,只见地上拔河用的大绳足足有五十丈长、手臂那么粗,绳索两头还分出数百条小绳索,以供更多的人加入比赛。 轻凤存心想出风头,于是转了转眼珠子,对飞鸾道:“你到另一边去,咱们分开比,不然没意思。” 末了她又假惺惺客气一句:“一定要赢哦。” “噢,好。”飞鸾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乐颠颠跑去了另一边。 这时宫女们纷纷拽起绳索,大绳正中的彩旗被绷得微微虚晃着,大家在准备好之后,随着宦官一声号令,聚在长绳两端的佳人们顿时一同发力,只听娇声四起、鼓声喧天,聚在四周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呐喊助威。 不料今日两拨宫娥势均力敌,结果比赛久久僵持不下,大绳上的彩旗始终在两条“河界线”里徘徊。到了最后飞鸾没了耐性,于是她暗暗使了个力字诀,将千钧的力道聚集在手掌上,然后力拔山兮气盖世地、稳稳地将绳索一步一步往后扯。 与此同时在绳 索的另一边,轻凤这方陡然陷入劣势,宫女们纷纷诧异地惊呼,而轻凤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暗暗啐道:“啊呸!死丫头你敢耍诈!” 这时玄武门上正华盖如云,轻凤的眼珠都不用往上瞥一眼,就知道此刻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正站在城楼上望着她们。她早下定了决心要吸引李涵的目光,可这要是输了,谁还会注意她呢?! 当下轻凤也不再犹豫,同样在心中念了个力字诀,顿时轻凤这方的劣势就被扳了回来;而另一边的飞鸾发现手中的绳索正被一步步拖回,以为是自己没使足力气,于是又加紧念起力字诀,和轻凤拉锯起来。 顿时原本几百人的力量成了轻描淡写的点缀,这场拔河实际上已变成轻凤和飞鸾两只妖在较劲。渐渐地四周的呐喊声更加火爆,这一半是因为天子在看,一半是因为大家都瞧出了端倪——这场比赛不同寻常! 轻凤咬着牙,简直要将小时候跟飞鸾抢奶吃的劲也使出来拉绳,她气极败坏,在心中早把飞鸾骂了个半死:你个死没良心的臭丫头就不知道让让我,成心和我作对是吧!打小吃我娘的奶长了力气,倒来欺负我这没奶吃的苦命孩子!我怎么这么倒霉…… 而我们少根筋的飞鸾却在另一头想:原来凡人的力气也很大啊,我都使法术了还敌不过,真奇怪……既然姐姐刚刚要我一定赢,那我可就不能再脓包了,省得她又骂我…… 于是围观的群众无比惊悚地看着成人手臂粗的麻绳,被两股可怕的蛮力从中间一点点撕扯开,最后随着一声惊叫忽然绷断,让两边的宫女被无比强大的惯性带得纷纷跌倒在地。一时哀叫声和着衣裙的香风尘嚣甚上,令玄武门上正在观赏拔河的文宗李涵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如此粗的麻绳都能被扯断,这还是宫女在拔河吗?下去看看……” 第六章 月下 却说玄武门下,黄轻凤与飞鸾自作孽不可活,一时统统跌了个狗□。轻凤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皱起小脸正待骂娘间,却听见一旁的宦官唱礼道:“圣上驾到——” 黄轻凤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声中霍然惊醒,深刻地意识到命运的转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冷静,冷静,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她双眼贼溜溜一转,暗暗地握拳。 “众卿平身,”这时李涵徐徐步下城楼,在二月和煦的春风中浅笑,仿佛一位从朗月中走下的谪仙,真是比那□还要风光迷人,“怎么这绳子竟绷断了?诸位没受伤吧?” 说罢他接过宦官奉上来的断绳察看,根本不曾留意爬到他脚边搔首弄姿的轻凤,只专注地自言自语道:“这断口没有刀割的痕迹,看来真的是被扯断的,奇怪……” 轻凤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与自己阔别已久的李涵——这份“阔”别,不仅跨越漫长的时光,也隔着遥远的距离,使她不由得替李涵唏嘘人生苦短,而自己还白白错过了他三年好光阴。 可惜文宗李涵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此时黑眸凝睇,倒仿佛他手中的断绳是个绝代佳人似的,急得轻凤火上心头。她皱起眉灵机一动,索性捂住小腿咿咿呀呀假哭起来,矫揉造作的哭声倒真引起了李涵的注意,不料天子的好奇抵不上姐妹的关心,还没等轻凤抬起头亮给李涵一个梨花带雨的照面,飞鸾竟已一头撞进她怀里:“姐姐你没事吧?嗷呜……” 黄轻凤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糟,事态的发展便已印证了她不祥的预感——关键时刻,狐族魅丹的作用再一次立竿见影,只见文宗望着飞鸾微微一怔,下一刻便亲自将她扶起,关切的话涌到唇边却神使鬼差地改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刹那黄轻凤恨不能捶胸顿足吐血三升,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我叫胡飞鸾……”飞鸾仰着脸怯怯望着唐文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禁艰涩地吞了吞口水,“飞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你在哪个宫侍奉?”文宗李涵看着满脸稚气的飞鸾,以为她是个宫女,于是和善地问道。 “呃?我不住宫中。”飞鸾一愣,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却被清醒过来的黄轻凤抢了话。 “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眯着眼冲李涵一笑,想妩媚却更像谄媚,“回禀陛下,妾身与妹妹飞鸾三年前入 籍教坊,一直住在宜春院金屋宝帐之中,今日入宫得见圣颜,实乃上苍垂怜、三生有幸。” 说罢她盈盈一拜,又暗中扯了扯飞鸾,才叫那只小傻狐狸恍然大悟,赶紧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去拜了拜。 “嗯,都平身吧。”李涵温和地应了一声,也留心看了看黄轻凤,觉得她尖尖圆圆的榛子脸上,一双黑眼睛动得甚是有趣,于是又忍不住会心地一笑。 这一笑就把轻凤给笑荡漾了,她像浮在云里一样飘飘然望着李涵傻笑,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涵的殷勤很快又尽数给了飞鸾,只听他略一沉思便开口道:“传旨下去,你们近日便入宫,移居紫兰殿吧。” 飞鸾张着粉嫣嫣的嘴唇听完李涵的口谕,一时竟惊讶得忘了领旨谢恩——魅丹的效用可太灵验了!她喜出望外地偏过脑袋,想跟轻凤一同分享喜悦,却发现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当晚轻凤和飞鸾回到教坊准备入宫,轻凤在巨大的打击之下整个人仍是蔫蔫儿提不起神来,飞鸾看着她无精打采地样子,不禁凑到她身边安慰道:“姐姐你别怕,也许这次我们仍能像上次那样,用不着侍寝也可以完成任务,到时候我们就能回骊山了!” 飞鸾驴头不对马嘴的安慰就像一点火星,落在了轻凤这块憋屈了许久的炭块上,让她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一跃而起抓住飞鸾的肩膀拼命摇晃:“你就欺负我吧!你们狐族就欺负我吧!凭啥一样吃了魅丹对我就不管用?欺负我是黄鼠狼是吧!那你当年凭啥能喝我娘的奶?!你们狐狸都是一样可恶可恶……” “呜呜呜……”飞鸾惊恐万状地看着轻凤火山爆发,仍旧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哪一点,能令她如此触景伤情。 轻凤一气发泄完,筋疲力尽涕泗横流地倒进卧榻,又从靠枕下摸出一方白莹莹的玉玺,搂在怀里充满呵护地抚摸:“亏我还对你们忠心耿耿,把这玉玺藏了三年,让他一直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这玉玺送给他,起码能讨他欢心……” 一头雾水的飞鸾望着哀怨的轻凤,实在是不明所以,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她示好:“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嗯,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宫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就是咯……” 飞鸾的话很是乖巧中听,让轻凤多少恢复了点元气,于是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香榧子,仍是免不了有点沮丧地张大嘴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在族中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想要点什么,都得靠自己去讨去骗、去动脑筋。本来 还以为偷吃魅丹就能彻头彻尾转大运,唉……要不怎么说魅丹是狐族的至宝呢,我这个外族好容易偷吃了,也没搞到多少灵力……” 飞鸾懵懵懂懂地听完轻凤一席话,却仍是无法开窍:“为什么要转运呢?你转运做什么?” “哎,你怎么那么笨?!别是吃我娘奶造成的后遗症吧?”看来养孩子是得坚持母乳喂养啊,轻凤胡乱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忍无可忍地为她启蒙,“难道你就不想要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逍遥日子吗?那种连黑耳姥姥也管不着你的好日子!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可以每天都和自己心爱的……那个啥,嗯,男人,朝夕相伴,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懂不懂!” 在骊山里捡榛子、喝泉水、掏鸟蛋、抓田鼠的倒霉日子,她过够了! 听完轻凤的描述,飞鸾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去想象那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甚至觉得有点心惊胆颤,仿佛轻凤的话为她开启了一扇充满诱惑而危险的大门:“我从没想过,我,我们能过那样的生活吗?” “当然能,能的。”轻凤再次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满怀希望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从小抢她奶吃的傻丫头,竟然又要跟她抢男人了,啊咧咧,自己这条小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 轻凤的目标是——在后宫兴风作浪。 她的理由是:“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你心慈手软,别人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况她想赚到天子李涵,就非得动些脑筋不可。于是轻凤与飞鸾在搬进紫兰殿后,当夜便溜遍了文宗的三宫六院。按说作为狐妖和黄鼠狼精,她们在踏入皇城的第一刻,就该拜一拜这座皇宫里的城隍爷的,然而至少目前轻凤并没有这个打算,她要么是成心要么是装糊涂,总之硬是将自己当成这皇城的座上宾,堂而皇之地踏进了金銮宝殿。 “咱不拜神,这年头,神可太多了,”轻凤在潜入杨贤妃住的含凉殿时,这般教育飞鸾道,“如今就哪怕一个寻常的仓库,那也是酒库里祭杜康、茶库里祭陆羽、酸菜库里供着蔡邕,咱拜得过来吗?何况咱们是真命天子御旨请来的,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妖祟,否则也犯不着在外面耽搁三年,你说是不是?” 飞鸾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与轻凤一同变个薄薄的纸片样,嗖一声飘进了含凉殿的门缝。 此时正是初更时分,杨贤妃刚刚沐浴完毕,只见满 殿侍女正殷勤地簇拥着她,明晃晃的烛光也映照着她丰腴的胴体,就仿佛那身子可以自己发出粉润的光来。轻凤和飞鸾在进殿后现出原型,两只小兽悄无声息地钻进墙洞鼠穴中向外偷窥,探头探脑地对殿中美人评头论足。 “啧啧,真一般,”轻凤黑豆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对那杨贤妃横挑鼻子竖挑眼,“比不过我们狐族当年冒充的那位杨贵妃,简直没法比!” “那位杨贵妃你见过吗?反正我是没见过,”飞鸾老老实实地蹲在轻凤身后,两只前爪无聊地按着地,“我只见过族里的翠凰姑娘,她的确要比这位妃子美得多,可是……我也不觉得这种属于人的美,对我们狐狸有什么好处……” “那是你还没开窍呢,”轻凤回头朝飞鸾挤挤眼,神秘兮兮地对她笑道,“我们要擒贼先擒王,你看仔细了没有?这可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哦!” 飞鸾慌忙又凑上前细细瞧了一番:“原来就是她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办,你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就行了。”轻凤胸有成竹地坏笑了一下,摇了摇尾巴引飞鸾离开含凉殿,“走,我们再去王德妃那里看看。” 二只小兽又照原样溜出含凉殿,蹭蹭绕着太液池跑了大半天,终于到达湖北面的含冰殿。飞鸾刚一进宫就凑着门缝好奇地一瞅,立刻兴致勃勃地嚷道:“哟,她有小宝宝了!” 轻凤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来,一张榛子小脸不但硬生生地拉长,还分布了许多横肉,看上去十分可怕。她怨念重重地觑了一眼殿中人隆起的小腹,酸溜溜却力持淡定地发表意见:“嗯,很正常。” 这说明李涵很正常,王德妃很正常,他们的关系也很正常——嗯,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就连她浑身散发出的醋味都显得异常和谐。只有飞鸾还有一点点想不通:“不是说杨贤妃最得宠嘛?怎么最先有宝宝的是这个妃子?” “你笨啦,有没有宝宝,还要看运气的!”轻凤撅撅嘴,语气中颇有些不平,“虽然后宫里母凭子贵,不过这宝宝对王德妃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个杨贤妃可不是省油的灯,你看吧,要是这一次她生了个儿子,指不定以后会遇到什么不幸呢!” 轻凤说得眉飞色舞,又因为参杂了个人情绪,因此将一场虚构的宫斗戏渲染得活灵活现,唬得飞鸾一惊一乍。两人勘察结束后打道回府,一路商量着该怎样接近皇帝,正讨论得不亦乐乎时,冷不防一抬头,竟望见从远处姗姗走来一列宫 娥。 原本大明宫里花木扶疏、山石错落,有的是机会供轻凤和飞鸾逃脱,偏偏她们临时起意,脑袋瓜里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默契地避到一处假山后幻化回人形,又笑嘻嘻地从山石后绕出来与宫女们照面。 于是只听宫女们发出嗷地一声惨叫,凄厉的鬼哭狼嚎霎时响彻静谧的御花园,正在附近宿卫的羽林军亦闻声赶来。不明所以的黄轻凤仓惶四顾,在看见飞鸾的时候,也差点吓得背过气去:“你,你的脸……” 怪不得宫女们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们的飞鸾小姐平素马虎惯了,再加上学艺不精,于是关键时刻竟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在幻成人形时动作不够协调,竟然忘了将脸在第一时间变成人脸,此刻俨然一个人身狐首的怪物,可不得把大家伙儿给吓死嘛! “了不得!”黄轻凤赶紧拉着飞鸾一起变回原形,一溜烟钻进了怪石嶙峋的山子洞中。此时抓妖怪的喊打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宫灯纷纷聚拢来,在夜色中像一条鳞光斑斓的长蛇,其间混杂着宫女们惊魂未定的啼哭,在春风徐徐的太液池上,汇成了一片风声鹤唳的喧哗。 一狐和一鼬缩在山石的罅隙里避风头,飞鸾内疚得直打噎,轻凤望着她泪汪汪的糗样,忍不住噗哈哈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好久没被这样追猎过啦!不如咱们分头跑,你往北回紫兰殿,我引开他们!” “我,我隐身回去。”飞鸾对自己方才的“失态”仍然很沮丧,不过她也不想令玩兴正浓的轻凤扫兴,因此只是径自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轻凤咧咧嘴,存心逗弄一下心惊胆颤的宫人们,于是将身上的宫纱裙变了个颜色,又用手里的纨扇掩住脸,三两下便跳到了人前。 “呜啦——”她眯着眼对满脸苍白的宫女笑,跟着将团扇一揭,赫然露出半张毛茸茸长着髭须的脸,吓得众人再次鸡飞狗跳。 “嘻嘻嘻……”轻凤咯咯笑着将羽林军甩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路飞速往东,仿佛一只在夜色里乘风而舞的蝶。她在御花园里左扑右闪、将乱成一锅粥的宫人们远远抛在身后,渐渐地连一点嘈杂声也听不见,四周又恢复了静谧,轻凤正在洋洋自得间,却蓦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落雨声,而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竟藏着一道悠扬的芦管声。 那曲调幽咽里带着长恨,令善吹笛子的轻凤不觉听得痴了,她想知道是谁在这烂漫春夜里还会如此无奈忧伤,于是不禁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悄悄往那雨声处 寻去。 今夜晴朗的天空只有繁星闪烁,那随着春风扑面而来的雨滴,都是从太液池畔的自雨亭上洒落的。只见自雨亭边巨大的水车将泉水不断汲上亭子,让清澈的泉水顺着屋檐滴淌下来,像一幕不断流动的水晶帘;而轻凤寻找的那个人就立在水晶帘后,孤独而优雅的背影,在这除了女人就是宦官的大明宫内苑里,还能属于谁? 轻凤的心像陷入网中的小鹿,突突撞了两下,却只能发出两声呦呦的哀鸣,最终徒劳地沦陷。她隔着雨幕望着亭中人,就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初见他时,不经事的心里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悸动——这悸动说不清、道不明,也捉摸不透,却叫她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亏她,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骊山竹林中的一棵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向来都是没有心的呢…… 就在轻凤魂不守舍的时候,独自在亭中消磨时光的李涵这时也恰好回过头来,于是他看见了神游天外的轻凤——那个姑娘用纨扇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双黑眼睛略显怔忡,却令他无端觉得熟悉,就像两颗落在白玉盘上的黑色棋子,圆溜溜似曾相识,却扣成了一个费他神猜的谜局。 第七章 重逢 “你是哪座宫里的?”李涵信步走出自雨亭,在宫灯微弱的光晕中笑着问轻凤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轻凤心里突突直跳,她佯装害羞地用纨扇遮住脸,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半张脸还是小兽模样,慌急慌忙念咒还原,不料一时心慌意乱小脸竟变不回人了! 该死该死,她命中的邂逅,怎么可以就这样成为梦幻泡影?!轻凤攥着扇子欲哭无泪,望着李涵随意敷衍着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后退了一步。她这样的态度倒引起了李涵的好奇,使他执意想看看那藏在扇下的小脸是个什么模样:“你不必惊慌,将扇子放下吧。” 轻凤哪里肯依,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在心中道:我若把扇子放下,惊慌的可就是你了。 她却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举动就是抗旨不尊。好在此刻花月正春风,心情甚好的李涵不以为忤,他只是轻轻踏上前一步,隔着扇子微笑着逼视轻凤,看着那娇小玲珑的姑娘在自己面前畏缩起双肩,仿佛进退两难似的,不断抬眼偷瞄他。 她身上带着龙脑的香味,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像小兽一般灵动,真是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李涵忍俊不禁,存心逗逗她,故意将脸微微一板,“再不说,我可就要叫内侍们过来了。” 这一晚他特意支开那些形同附骨之蛆的宦官们,才求得片刻清闲在自雨亭中独坐,此刻当然不会因为轻凤的到来,而把那些烦人的家伙们再招来。不过我们单纯的轻凤可就当了真,她心中的咒语越念越乱,左念不灵右念不灵,最后只得慌道:“不要……”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说吧,自己一张兽脸万一叫他看见,往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不说吧,他把内侍们叫来,等下自己脱不了身,势必还得用法术……轻凤想了又想,终是舍不得错过这一次难得的相遇,于是她轻轻吐出“紫兰殿”三字,便转身飞快地跑开。 李涵见状匆匆追出几步,刚循着美人芳踪绕过一处山石,便奇异地跟丢了人。他心下讶异,正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这时却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宦官跌跌撞撞跑来。他立刻皱起了自己那双俊秀的眉。 “陛下,陛下,”赶来的宦官们伏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地颤声道,“请陛下速速回宫,方才含冰殿附近发现有狐妖出没,值夜的洪中尉正领着羽林军搜捕呢,臣等惟恐邪祟惊扰圣驾,还请陛下速速回宫。” 这时就像与宦官们一搭一唱似的,洪中尉带着大批羽林军忽 然登场,纷纷在自雨亭四周围着李涵跪下。李涵厌恶这种团团包围像逼宫一样的阵势,他相当不快,站在肃然静默的侍卫们当中,微微挑起眉尖,听那自雨亭上发出的沙沙雨声。 “哦,狐妖?”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才应了一声,唇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终是无可奈何,“好吧,我回去,你们起来吧。” 宦官们立刻起身上前,打起罗伞架起龙舆,簇拥着李涵离去。待到众人走散后,只有变作黄鼠狼的轻凤还躲在假山石的缝隙里,对着刚刚被自己抛落的一方绢帕捶地:“可恶可恶,只差一点点就能被他捡到了……” 恨只恨自己功力不济,节骨眼上竟跟飞鸾一样出纰漏,无功而返的轻凤只得郁郁回到紫兰殿里,同飞鸾在宝帐中闷头睡了一夜。不料就在她们酣睡之际,三宫六院中的暗流已是来回涌动了好几遍,因此当她们转天睡醒时,耳朵一动,便听见殿外的宫女们在传递这样的消息: “昨夜王德妃的宫里闹狐妖,让含凉殿的杨贤妃受了惊,后半夜就开始生病了呢……” 宫女们的话令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之后飞鸾从枕下摸出一张纸人,很无辜地递到轻凤面前:“怎么回事?我才把纸人剪好,还没念咒呢。” 那纸人惟妙惟肖,画的正是杨贤妃的模样,飞鸾惟恐自己画的不像,还特意在纸人的肚子上写了“杨贤妃”三个字。 “嗯,我知道你没念,”轻凤挠挠肚子,眯起两只眼睛,“唔……这恐怕是个阴谋,有人在利用我们。昨夜我们分开后,你去过杨贤妃那里没有?” “当然没有,”飞鸾连忙摇摇头,对自己昨夜的出糗依旧耿耿于怀,“我昨晚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回紫兰殿啦,哪儿都没去。” “这就对了,你我后来都没到含凉殿去,那杨贤妃怎么会受惊?”轻凤撇撇嘴,揉揉飞鸾的脑袋,“我看是那杨贤妃想借这件事害王德妃呢,这样吧,你先别对杨贤妃下咒,咱们先避避风头,再见机行事。” “好。”飞鸾点点头,将纸人重新藏在枕头下,窝起身子蹭了蹭轻凤,由衷感慨道,“这金屋宝帐真好,咱们说悄悄话也没人听见。” 轻凤嘻嘻嘻尖声笑了一会儿,算是回应飞鸾的土老帽。她抬头望着挂在帐顶上的金熏球,皱着鼻子嗅那金熏球里吐出来的龙脑香烟,在那浓烈得能使人上瘾的香味中陶陶然笑道:“嗯,凡人的屋子我也住不惯,空荡荡的老是窜风,还是这样的窝舒服。” 无所事事的两个人懒得出帐,就从枕下摸出些香榧子吃了充饥,之后又絮絮叨叨唠了一阵嗑,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又睡了半天,在春日午后闲适的阳光里,她们无比灵敏的耳朵就听见殿外在讨论一条更加匪夷所思的新闻: “原来昨夜王德妃宫里闹狐妖,也让王德妃受了惊,后半夜她就腹疼不止,现在似乎又有小产迹象,含冰殿里聚了好多太医……” 这下轻凤和飞鸾傻了眼,只见飞鸾一张小脸白了又白,六神无主地颤声道:“不会吧?” 害人没了孩子是最造孽的!她们虽为妖精,轻易也不敢做这样折损道行的事,当年的妲己娘娘敢胡作非为,那是因为背后有女娲娘娘在撑腰呢!可是她们呢?因为偷吃魅丹才有了出山的机会,自从三年前进入长安城,便没了“娘家”的消息——就连凡人嫁女儿到外地州郡去,这么些年也早该回门个三五次了,更何况长安与骊山才那么点距离! 飞鸾慌了神,倒是轻凤心里仍旧有点主意,安慰飞鸾道:“你别慌,这恐怕是那王德妃的对策,孩子到底掉不掉,还要过阵子才知道……” 就在她说话间,两只小妖耳朵一动,听见紫兰殿外隐隐传来喧哗,跟着就有一名宫女匆匆走进内殿。她们赶紧拍了拍裙子掀开锦帐,一本正经地板起小脸问道:“什么事?” “回两位美人,宫闱局的花少监来了,说因为宫里狐妖作祟,要搜查紫兰殿呢。”轻凤和飞鸾还没定诰封,因此宫女这般答道。 轻凤和飞鸾默然对视一眼,结伴走了出去。一出内殿她们便看见殿外堵着不少宦官,轻凤眯着眼远远望去,就看见那为首的宦官非常年轻俊秀,只是整个人气质很清冷,冷得简直像块寒冰。除此之外,他俊秀得也怪异,左眼下生着一点蓝色的泪痣,让人看得久了,竟能从他冷漠的神情之中,咂摸出一点妖气来。 ****** 然而眼前这宦官的确是个人,还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轻凤眼珠转了转,不明白这宦官隐藏在眼底的敌意从何而来——她们可是吞下魅丹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妖精哪! 轻凤与飞鸾走上前乖巧地福了福身子,甜甜笑着,端的是一对令人赏心悦目的姊妹花:“黄轻凤、胡飞鸾,见过少监大人。” 这两只小妖所拜的少监,正是如今宫闱局炙手可热的宦官花无欢,也是三年前敬宗李湛驾崩之日,出现在内殿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当时轻凤和飞鸾躲在柜中,并没有看见花无欢的 脸,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们与眼前这宦官竟有过一板之隔的缘分。 “嗯,”只见少监花无欢微微点了点头,依旧冰着一张脸,“昨夜宫中出现狐妖,为了各位贵人的安宁,圣上已下旨搜查各宫,若有打扰的地方,还请二位贵人原谅。” 两只小妖听了这话,心中同时咯噔了一声——虽说这次风波的始作俑者的确是她们,可眼前这位宦官未免扑得也太准太快了点。向来老实的飞鸾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旁的轻凤却是眉间一蹙,反问花无欢道:“昨夜宫里出现狐妖?那大人您这个时辰来搜查,搜得到吗?现在可是大白天。” 宫闱局的宦官们没料到轻凤人小鬼大,竟敢反驳宫里冷傲出了名的花少监,一时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白天自然有白天的益处,”这时花无欢慢条斯理地瞥了轻凤一眼,复又垂下眼去,伸手掸了掸自己平顺熨帖的袍袖,“如果敝人没记错,昨天除了闹狐妖,也是两位贵人入宫的日子吧?” 轻凤一怔,没想到眼前这宦官竟然将矛头直指自己,不禁干笑了一声:“大人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妹妹一向胆小怕事,您这样可吓煞我们了。” “敝人怎敢恐吓二位贵人,只是今日事出突然,还请二位贵人配合,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花无欢若无其事地一笑,左眼下的泪痣微微一晃,衬得他一双吊梢凤眼透尽凉薄,活脱脱一副令轻凤咬牙切齿的刻薄相。 轻凤自恃身怀妖术,还怕斗不过这区区几个宦官?于是她也不再与花无欢僵持,而是侧过身将他们往殿中让:“既然大人有令,我们姊妹怎敢不配合?往后我们姊妹在后宫里侍奉圣上,还要靠大人您多提点照应呀。” “好说,”花无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负手踱进紫兰殿里,冷着脸对左右下了一声令,“搜。” 飞鸾与轻凤默然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在搜查的宦官身后,任由他们翻箱倒柜。渐渐地饶是单纯的飞鸾都看出事情不对劲,轻轻扯了扯轻凤的衣角:“他们不像是在搜狐妖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才知道呀……”轻凤咧着嘴角轻声回答飞鸾,冷笑着看宦官们将箱笼中的衣裳撒了一地,又打开一只只奁盒宝匣,将五光十色的珠玉璎珞随意抛在地上。 随着手下们不懈地翻找,花无欢的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阴沉,他紧抿了双唇,皱着眉头在四下转了转,最后终是踏入内殿,一步步朝轻凤与飞鸾的九重宝帐走去。 “少监大人且慢,”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轻凤忽然出言阻止,望着回过头的花无欢讪笑道,“那帐中的东西看不得,还请大人恕罪。” 花无欢闻言挑起半边眉,冷冷笑道:“如何看不得?”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帐中有我们姊妹俩的闺私,不方便给人看的。”黄轻凤嘻嘻一笑,还故意憋了一口气,使自己搽了二两胡粉的脸竟然微微一红。 不料花无欢将轻凤既羞且臊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是不为所动地笑了笑:“这后宫里连一根针尖也不能私藏,二位贵人既然已经进了宫,难道这点规矩还需要敝人教么?” 黄轻凤眼珠一溜,忙碎步抢上前替花无欢拨开流苏帐,低了头含笑道:“大人您教诲的是,这些怕男人们瞧见的东西,难道还怕给大人您看吗?” 在场除了懵懂单纯的飞鸾,轻凤这番话让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首当其冲的花无欢自然是怒意最炽,只见他面色一白,对准轻凤的目光越发阴寒起来,简直就像锋利的碎冰,害轻凤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花无欢盯着轻凤冷冷看了许久,最后到底收敛住脾气,不敢耽误正事。他径自上前拨开宝帐一重复一重的帷幔,随着五色流苏悄无声息地漾开,帐内便飘出一阵浓郁的龙脑香味,令人忍不住向往其中隐藏的销魂温柔乡。 紫兰殿的宫女们也没亲眼见过宝帐中的奥妙,因此这一刻纷纷睁大了眼睛,想看看先帝下旨为美人打造的宝帐里如何春光旖旎。只可惜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是比狗窝还不如的一团狼藉。 诚然,在飞鸾和轻凤的帐中,铺设着大唐朝最上等的垫子、褥子和被子。来自波斯的羊绒毯上染着鲜红的石榴花;轻软的丝絮被填进新罗进贡的朝霞绸里,制成云彩般的衾被;用罽宾国进贡的波斯锦缝制出的靠枕柔软而饱满,还用金线镶着边。然而这些华丽的织物显然都饱经蹂躏,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龙脑香,也不知多长时间没被整理过,并且距离上次拆洗的时间也十分可疑。 花无欢素有洁癖,乍然目睹了这般景致,只觉得额角上青筋一暴,连嘴角都忍不住跟着抽搐起来。他的手指开始迟疑,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翻找下去,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的厌恶神情彻底破坏了他的冰冷自持。而此时在花无欢身后,两只小妖无辜地对视了一眼,不理解她们舒适的窝为何令花无欢如此不快。 嘴角抽搐的花无欢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逼自己僵硬的手指落在了揉成一团的枕头上—— 当精致的枕头远远飞到一边,花无欢在听见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哗哗摩擦声之后,满心的不快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他倏地挺直了腰背,盯着枕头下不计其数的果核、栗子肉、香榧壳,面色铁青地厉声叱道,“先把这里给我收拾干净!” 早就叫你不要随便看姑娘家的“闺私”的嘛……两只小妖被训得满头包,眯着眼睛直掏耳朵。轻凤等搜查的宦官们统统撤出紫兰殿后,才从枕下掏出沉甸甸的白玉玺掂了两下,吐着舌头坏笑道:“嘿嘿,一点障眼法,不好意思啦……” 第八章 醮祭 尽管自夜探大明宫之后,后宫的鸡飞狗跳都已经不关轻凤和飞鸾的事,但事态却似乎越演越烈,没有一点平静的迹象。这几天许多宫女被吓病,几乎夜夜都有人目击到狐妖出没,哪怕我们的轻凤和飞鸾那时正熟睡如死猪,压根没有出过紫兰殿。 与此同时,含凉殿里的杨贤妃依旧头疼脑热,王德妃宫中的太医也没有撤出的迹象——尽管王德妃同样也没有小产的迹象。一来二去,文宗李涵终于被近日宫中的风波扰得不胜其烦,决定请华阳观的女冠们入宫打醮。 像这般请道士入宫做法事,在大唐朝的后宫里并不鲜见,只因李唐皇室向来重道,不但斋醮盛行,连宫中都建了三清殿、大角观和玄元皇帝庙,因此在宫中设坛醮祭时,道士们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此外历代都有公主自请出家,例如李涵的姑姑永嘉公主,如今就住在先代皇帝唐代宗为爱女华阳公主修筑的华阳观里,而李涵的两个妹妹义昌公主和安康公主,竟也少有奇志一心向道,跟随着姑姑一同长居宫外修身养性。 这些公主们虽在宫外清修,每逢节庆却也经常回宫与天子团聚,今次宫中设坛打醮,请得自然也是她们。 如今天下道士沽名钓誉的居多,而真正得道的却罕有,对于飞鸾和轻凤来说,那些娇滴滴的皇家公主们则更加不足为惧,因此后宫里这场声势浩大的醮祭,她们索性就当热闹来看。 且说到了三清殿醮祭这一日拂晓,随着三千响晨钟催发,位于长安城东华阳观里的羽客女冠们,便从永崇坊出发,打由夹城进入了大明宫。这所谓夹城,就是用两堵城墙辟出的一条宫道,连接着大明宫与曲江芙蓉园,专供皇家的车舆行走;若是皇帝和后妃们一时兴起要去曲江离宫游乐,那么他们的龙舆凤辇就会从这夹城里经过,而长安的百姓们除了偶尔听见几声銮铃轻响,根本不会知道天子的行踪。 这时内苑的妃嫔们也纷纷漱洗穿戴,悉心为今日的斋醮作准备。轻凤和飞鸾同样起了个大早,她们俩化出原形在御花园里蹭了一身的露水,就着露水认认真真搓洗了一通,比之人类的沐浴倒真是方便了许多。 浴毕两只小妖精神抖擞地变回人身,一边在内殿里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一边将繁琐而绮丽的衣服穿上身——衣对裳、鞋配袜,孔雀蓝对鹦鹉绿、杏子黄配石榴红,就连最怕麻烦的飞鸾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搭配这些鲜艳的衣服和亮闪闪的首饰,的确非常非常有乐趣。 “走,到三清殿看看去。”搽完胡粉抹过胭脂 的轻凤将粉扑一丢,拿起纨扇就要往外跑。这时飞鸾才发现自己脑袋上的金步摇缠在了一起,于是一边笨呼呼地拨弄着珍珠穗子,一边屁颠颠地跟在轻凤身后也跑了出去。 二只小妖一出紫兰殿,便听见了教坊宫伎演奏的道乐,悠扬的钟磬声伴着一股檀香味从三清殿远远地飘来。飞鸾和轻凤顿时激动起来,由宫女陪着,兴致勃勃地往三清殿走。一路上她们不时能看见宫外来的道士,有男有女,女冠们头戴星冠、脚踩云履,身上穿着鹤氅羽衣,料子是在初春里略显单薄的黄色罗绮,经风一吹便如烟似雾般缥缈绰约,远远望着像踩在云上,简直比飞鸾轻凤她们还要派头。正是: 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星。 “哎呀呀,就算翠凰来了,也不过如此吧?”飞鸾讶然赞叹着,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艳羡的光。而飞鸾身旁的轻凤显然比自家小姐更开窍,她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男道士们,目光一会儿像学究一会儿像商贾,不亦乐乎。 “呵,你快看!”不大一会儿就听轻凤忽然对飞鸾咋舌道,“快看那个小道士!” 不明所以的飞鸾眨了眨眼睛,顺着轻凤的指点望过去,就看见三清殿外祭酒道士队伍的末尾,站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弟子,正在那里静静倾听着殿内传出的诵经声。 那真是一个谪仙人,侧脸的额头、鼻准、唇珠、下颌,线条无不精致,肤色又像白莲润出水来,默默地沉浸在香雾和唱经声里,宛如一块玉。 一瞬间飞鸾看得连口水都下来了,断断续续对轻凤道:“他,他真好看,好像白面蒸的……” 飞鸾质朴的比喻立刻让轻凤嘻嘻尖笑了两声,跟着她皱起鼻子使劲地嗅,好像飞鸾身上抹了醋似的,最后坏坏地怂恿飞鸾道:“没错哟,没错哟,你是不是动心了?” “动心?”飞鸾懵懂地睁大眼,再一次向那少年道士望去,不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刻那少年竟也猛然掉过脸来,直直望了飞鸾一眼。飞鸾来不及用扇子将脸遮住,就这么傻傻地与那少年照了一次面,因为偷看人家而发虚的一颗心,果然不偏不倚地怦怦跳了两下。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飞鸾立刻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眨了眨眼睛,仍旧糊里糊涂:“动心?我动心了吗?” 这时轻凤把脸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像一切怂恿自家小姐勾搭书生的丫鬟们一样,嘴脸赤诚而又邪恶地问:“我问你,你的心是不是在 跳?” 跳?那的确是在跳的,这一点诚实的飞鸾不能否认:“嗯,有在跳。” “这就对啦!”轻凤像找到了最有力的佐证似的,继续捕风捉影循循善诱,“你既然会心跳,那就是动心啦!现在你是不是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嗯……”飞鸾被轻凤连珠炮似的逼问搅得头昏脑胀,她歪着脑袋,皱起一双罥烟蛾眉,仍是不确定地嗫嚅道,“我,我没有啊?我心动了吗?” “这我还能诓你吗?”轻凤白了飞鸾一眼,用力戳了戳她的腰,“你想啊,多少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聪明自觉过?小时候哪次吃饭不是我叫你?每次我问你饿不饿,你都说不饿,但碗一端起来,不是吃的比谁都要香嘛?!” “嗯,这倒是。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飞鸾终于害羞起来,用扇子将脸严严遮住,不敢再往那三清殿上看。 “嘻嘻,很简单,”轻凤嘴角咧开,笑得像个老虔婆,“走,我们这就去会会他!” ****** 直到多年以后,李玉溪回想起自己与飞鸾的初见,还是会很春风荡漾地傻笑起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简直无法形容……除了飞鸾,他再没见过一个可以像她那样压倒春光的女子,而她那天不过就是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但笑起来的一刹那就仿佛聚拢了四周的光色,令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美,能够从单纯的尽头透出种邪魅,简直像妖。 后来每每当李玉溪对飞鸾描述那一刻的时候,飞鸾却总会愤愤不平地强调:“谁说人家只有双鬓鸦雏色?人家明明有戴金丝编的轻金冠,还有金步摇!” 李玉溪听了飞鸾的强调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不想反驳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毕竟除了她,还有谁可以当得起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呢? 而我们博闻强识的轻凤姑娘,在听过飞鸾念叨此事之后,却摆出了一张晚娘面孔:“我看不是他傻,是你傻了吧?他念的这两句酸诗,是回忆美好的初恋的,男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初恋的感觉。你懂不懂?” “初恋的感觉?”飞鸾懵了,很无辜地睁大眼道,“初恋的感觉有那么不准吗?为什么我会给他那种感觉呢?”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魅丹吧。”轻凤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因为嫉妒,又龇着牙用力拍了拍 。 言归正传,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谈一谈,为何我们唯恐天下不乱的轻凤姑娘,一定要撺掇飞鸾对别人动心呢?这一切自然不是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道士——她可真是日月可鉴!天地良心!完完全全出于一片忠义之心! 而什么是轻凤所秉持的忠义呢?这就好比如今她已经喜欢上了皇帝李涵,可李涵却显然比较喜欢飞鸾,假使飞鸾也喜欢上李涵呢……那她再往里掺和,就是不忠不义! 所以为了皆大欢喜,也为了自己既忠且义,轻凤决定防患于未然,趁早给飞鸾物色个好人选。只可惜偌大的大明宫里就只得李涵一个男人,所以这次道士们入宫正是个好机会! 于是两只小妖各怀心事,支开了紫兰宫的宫女,摇着纨扇若无其事地绕开了成群的妃嫔,一点点靠近三清殿。可随着钟磬和唱经声越来越响,三清殿丹炉中的檀香味也越来越浓,道行一般的飞鸾和轻凤渐渐开始撑不住,在看见三清殿上悬挂的桃木剑时,一种类似晕船的恶心感觉终于袭上她们的心头。 “晕……”飞鸾呻吟了一声,毅然决然地打响退堂鼓。 轻凤一向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因此也立即扶着脑袋远远跑开,同飞鸾一起躲进了三清殿旁的林苑里:“哎哟喂喂,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没想到几百号人同时念经,倒真把我给镇住了。” “嗯,”飞鸾相当认同地点点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心有余悸地嗫嚅,“他是道士,我,我不要对他动心了……” “喂,你可要给我争口气,这才多大点难度嘛!”轻凤渐渐缓过劲来,于是脸上又恢复了狡黠的神气,“我看他资历浅,不像是已经入道的。这年头,出家还俗比掏鸟窝还容易,再说了,你有见过几个男子,像白面蒸的呢?” 飞鸾一怔,脸立刻不由自主地红起来,结结巴巴犹豫道:“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们出来是为了勾引皇帝,等完成了任务,还要回骊山的。” 轻凤俏眼一瞪,立刻抓住飞鸾的一双手捧到自己胸前,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地叹了一口气:“哎,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她顿了顿,继而又语重心长道:“你瞧,我是这样计划的,头一次的皇帝算你害的,所以这一次的皇帝算我的。那么你做什么呢?你看,自古以来,秦有卢生徐福欺君,汉有太平道黄巾起义,晋有五斗米道孙恩叛乱;秦皇汉武魏皇帝,哪个不被妖道耍得团团转?所以我想让你从道家入手,到时候你我双管 齐下,不愁这天下不大乱啊!” 轻凤满嘴天花乱坠,终于忽悠住了傻乎乎的飞鸾,只见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一张桃心小脸便悄悄涨红:“好,好,那我就去接近那个道士……可这一次,我还要侍寝吗?” “傻瓜,”轻凤冷不丁坏笑起来,将红艳艳的嘴唇凑到飞鸾耳边,“勾引道士不叫侍寝……就叫陪睡觉。” “呀,呀。”飞鸾吓得浑身一激灵,紧张得忍不住从林苑灌木中跳出来,却冤家路窄一般撞上了方才那个白面蒸的小道士。这一对少男少女同时愣住,吃惊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飞鸾手足无措地攥紧自己的裙子,泥金文彩的嫩黄色裙裾随风轻轻扬起,露出裙下一点凤头履;那年少的小道士就立在山径间傻傻地看着她,白色的道袍也被风吹得微微掀动,使得他衣裾间的长绦不住打晃,令人错觉那飘扬的丝绦会将他的细腰越勒越紧,令他在春风中更显瘦削,仿佛一株亭亭静植的玉树。四周的唱经声似乎也越来越远,只有金黄的朝阳穿透林翳,尽情挥洒在他们肩上,于是二月春风中颤巍巍的豆蔻梢头,就在这一刻尽情开起花来。 第九章 情窦 潜伏在灌木丛中的轻凤瞧见了这一幕好戏,不禁得意洋洋地轻咳了一声,跟着故意哗一声从树丛里钻出来,叉着腰对那小道士瞪眼斥道:“登徒子好大胆!这皇宫里的女子,也是你能随便乱看的吗?” “小生不敢。”那小道士脸一红,立刻像所有戏文里那些邂逅完小姐、又撞见彪悍丫鬟的书生们一样,弯下腰狠狠给轻凤作了一个揖,“小生偶然途经此地,冒撞了两位贵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嗯,的确是很该死,”轻凤轻轻嗤笑一声,绕着那小道士转了一圈,将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生名叫李玉溪,‘蓝田碧玉藏深溪’的玉溪。今年虚岁十七。” 轻凤趁李玉溪说话时留神他的牙口,确定他没撒谎,这才点点头又问:“你也是华阳观中的道士吗?” “不,小生我还没有入道,只是常与华阳观往来,勉强算半个俗家弟子。因为今次华阳观做法事人手不够,这才让我入宫凑数的。我也就是跟在祭酒道士身后听听经罢了,根本没资格也不会诵经呢,”李玉溪说罢脸一红,又轻轻补上一句,“我求华阳观的全法师让我跟来,就是想进宫开开眼界的,求两位贵人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不想我们对别人说,你自己不会不要说啊!轻凤眼珠一溜,心想自己给飞鸾配的男人可真靠谱——除了飞鸾,她还真没见过这么又傻又憨的人呢,足见这两人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啊! 不料轻凤这厢还在心里嘀咕,飞鸾的脸上就已露出了一种深感惋惜的神情:“啊?原来你不是道士哦……” 轻凤一凛神,心想不好,这只呆头鹅又要瞎认真了!她赶紧扯扯飞鸾的袖子,像个最标准的媒婆一样笑得春花烂漫:“哎呀,不是道士才好呀!公子你少年才俊,这么早入道那才叫可惜了!” 说罢她暗暗拍了拍飞鸾的背,示意她上前与李玉溪寒暄一番,又在收到飞鸾疑惑的眼神时,不容置疑地瞪了她一眼。于是摸不着头脑的飞鸾只好乖乖言听计从,上前几步对李玉溪深深一福,娇声细语道:“小女名叫胡飞鸾,‘九天云上飞凤鸾’的飞鸾,见过李公子。” 说罢她仰起脸来,眯着眼对李玉溪咧开一个心无城府的大大笑容,明眸皓齿的模样一瞬间便让李玉溪失了神——狐族魅丹的力量,果然是一丹当前、万妇莫敌呀! 此刻二人成功对上眼,黄轻凤看在眼里,顿时心情大好!她用纨扇遮住自己 小人得志的嘴脸,袅袅娜娜地上前促狭道:“哎呀呀,不成体统不成体统!这宫中人多眼杂,你们这样对着眼死瞪,也不怕被人看见!” 这一语顿时惊散一双鸳鸯,就见李玉溪双颊一红,慌忙低下头作揖避让,嘴里不住地告饶:“小生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请两位贵人高抬贵手,就饶了我放我走吧……” 飞鸾忙红着脸举高纨扇,刚想顺口答应一声,不料却被轻凤抢先一步嘿笑道:“饶你可以,有什么好处没有?” “啊?”李玉溪闻言一怔,立刻苦着脸踌躇起来,“这宫中什么稀罕物件没有呢?不知两位贵人想要什么,才能放过小生我……” 轻凤眼珠一转,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毫不客气地嘲笑道:“李公子果然身无长物啊,咱们也不为难你,赶紧把你身上的零碎东西都掏出来我看看!” 李玉溪无法,只好将腰上挂的袖里藏的,统统掏出来递给轻凤看。轻凤撇开不值钱的方巾香囊荷包,单从中间挑出一枚白莲花玉佩来,嘻嘻一笑:“就要这件吧,抵偿你惊扰后宫妃嫔的大罪!” 这时李玉溪果然面露难色,白玉似的脸颊上透出些无奈的绯红,小声嗫嚅道:“换一样行不行?这件是……” “不行不行,你拿什么换?这些方巾香囊荷包都是不值钱的,宫里哪样没有?”轻凤虎着眼摇了摇扇子,又把纨扇往李玉溪肩上一拍,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侍卫们就要过来了!” 单纯的李玉溪果然上当,他被轻凤的话吓得一刻也不敢多留,在匆匆一礼后便像受惊的白鹄似的,转身飞快往林苑外的三清殿跑去。轻凤兀自留在原地叉着腰咯咯直笑,倒是飞鸾实在看不过去,皱着眉上前微带责备道:“姐姐你何必为难他呢?这玉佩的确太贵了……” “傻瓜,这你就不懂了吧!先让男人心疼钱,接下来他才会心疼你,笨男人这两者不分的。”轻凤见飞鸾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便又笑嘻嘻地揶揄她,“哟,开窍了嘛?!都晓得心疼你的小情郎了?!” “才,才没有!”飞鸾慌忙白了轻凤一眼,红着脸辩白,鼻尖却紧张得沁出一层薄汗。 “哈哈,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咯,”轻凤嘴上敷衍着,却不由分说地将玉佩塞进飞鸾手心,叮嘱她道,“好好拿着,这就是你们今日定情的信物啦!” “定情信物?”飞鸾顿时扭捏起来,她捏紧了玉佩,却仍旧小小声地犹豫道,“哎,还是不成, 他不是道士呢。” “是不是道士有什么要紧呢,哎,说你不开窍就是不开窍!不过没关系,以后你就懂了,反正听我的准没错,”轻凤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眼角忽然瞥见林苑另一头有几个黄衣宦官走来,慌忙拉起飞鸾的手快步跑开,“哎,有人从那边来了,我们快走……” 她们的身影像蝶一样轻快,因此当花无欢领着手下走进林苑时,山径间已空无一人,只有几声银铃似的笑随着微风若有似无地飘来。他不由得皱起眉,再想侧耳寻找那笑声时,却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钟磬声从三清殿遥遥传来。 “看来有人在这宫里,快活得很。”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双唇依旧紧紧向下抿着,只有冷冷的目光像这朝阳下的碎冰,随着心思微微地闪动。 ****** 这一夜宫中醮祭结束,华阳观里的道士女冠们纷纷乘夜鱼贯出宫,但见点点灯烛仿佛一条长龙,从巍峨的东内大明宫一路延伸到城东的华阳观。 当年唐代宗为爱女华阳修筑的华阳观,曾倾注上万劳役之力,比照内苑宫殿修筑,其华丽程度分毫不输大明宫。此时更深夜静,主持华阳观的几位公主又顺道去了兴庆宫和太皇太后叙旧,因此观中众人倒比平日更自由些。 “全姐姐请吃茶,”此时三更已过,李玉溪待在全道士的厢房里,将一杯酽酽的阳羡茶奉给她,“这是今天圣上刚赐下的贡茶,你尝尝好不好?若是好,分我一杯尝尝?” 眼下正被李玉溪用心伺候的全道士名叫臻颖,原是侍奉永嘉公主的宫女,数年前因为公主要出家,便也跟着公主出宫做了女冠。如今她正当双十妙龄,丰润鲜艳得像盛夏枝头正待采摘的蜜桃,从头到脚俱是甜腻的风流。此刻只见她乜斜着星眸接过李玉溪递来的茶水,带着困倦的睡意慵懒问道:“昨天你答应买给我的玉佩呢?” “呀,”李玉溪闻言一怔,将双手无奈地一摊,“说到这个,我刚要同你说呢,玉佩被人要去了。” “要去了?”全臻颖讶然半启樱唇,继而娇嗔着啐了李玉溪一口,“呸,你撇得倒干净!快给姑奶奶我从实招来,今天你到底又勾搭了哪个妖精?” 李玉溪被她说得羞臊起来,面红耳赤道:“什么勾搭妖精,姐姐你说话真是羞死人!哎,是因我白天听经听得无聊,就想偷偷往四处逛逛,不料在一处林子里撞见了两位宫中的娘娘,惹恼了她们,所以要走了我买给你的玉佩。” 全臻颖到底 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听了这话自然觉得不对劲,于是她眼珠一转,皱着眉啜了一口茶:“这事不对,如果你冒犯了她们,那要你的玉佩又算怎么回事?” “要我的玉佩,当个赔礼呗。”李玉溪一边憨憨笑着,一边宽去自己的道袍,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纱罗中衣,懒洋洋躺在全臻颖身边。 “我呸,就你那西贝货也能当赔礼?你当宫中的女人同我一样好哄呢?换作往日我在宫中的时节,还能把你的东西放在眼里?”全臻颖笑着骂完,将手中剩的半盏茶递还给李玉溪,靠在锦枕上笑眯眯看他吃了,接着又盘问道,“你再仔细给我说说,那两个女人长什么模样?是怎么同你说话的?” 当下李玉溪也不敢隐瞒,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都对全臻颖细细说了,听得全臻颖不住偷笑,末了又呸了一声,伸出涂着蔻丹的食指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小傻瓜!她们肯定不是宫里的正经娘娘,也不知是从哪里窜进宫的妖妇,一心想着勾搭你呢!” “怎么会?我不信,”李玉溪闻言笑起来,白玉似的脸在灯下兴奋地泛着光,“我都靠姐姐你照应,才能进一次宫长长见识。今后哪怕中了进士、鱼跃龙门能够踏上紫宸殿呢,后宫内苑只怕也是没机会再去的,她们没事勾搭我做什么?” 他双手枕在脑后,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灯下闪动着迷离的光,末了还不忘央求全臻颖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将这件事说出去,我怕惹祸。” “呸,知道怕干嘛还要说给我听?”全臻颖红唇一弯,俯身攀在李玉溪身上,弯起食指羞了一下他的鼻梁,“来,实话告诉姐姐,既然那个姑娘长得那么漂亮,你动心了没有?” 李玉溪眸中一亮,继而怅然叹了一口气,却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跟着就见他仰脸望着青纱帐顶,不假思索地缓缓吟道:“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呸,小色鬼,又作这样叫人不明不白的诗。”全臻颖听罢忍不住笑起来。 “嘿嘿,这样才好,”李玉溪歪着脑袋冲全臻颖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诗若让人听明白了,就坏了。” 全臻颖笑着白了他一眼,看窗外天色实在不早,于是起身嘬唇吹熄了灯烛,又借着朦胧的月光卸完了妆,这才半掩了窗牖爬上床榻,在兽炉吐出的香气和窗底吹来的春风里,拥着李玉溪双双入眠。 就在二人沉入梦乡的前一刻,全臻颖却悄悄 半张开妩媚的睡眼,带着全然的独占欲眈了一眼怀抱中的少年——十七岁的李玉溪是她全臻颖一个人慧眼相中的天才,在与华阳观往来的公子王孙中,只有他最合自己的心意。他敏感又单纯,一颗玲珑心通了七窍又缺一个心眼,简直就像爱在人膝上撒娇的玉猧儿那样可爱;并且他好读书又有作诗的天赋,他日必当贵不可言。 这样好的孩子,能够在她怀里多待上一天,她就一定会再多留他一天…… 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夜,连泥土都仿佛在沙沙萌动,半块明月缓缓滑过长安上空,陪伴着所有不眠的人——也只有清冷寂寞的深宫,才能使苦短的春宵也变成一种漫长的折磨。此时兴庆宫的偏殿庭院里,一位看上去三十开外的美人正只身沐浴在月光下,险恶的深宫岁月并没在她脸上刻下多少痕迹,只除了眉心间的一道浅痕,多少破坏了一点她眉宇间的娴静。 “漳王已经睡着了,”那美人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蓦然自语道,“每次也只有等到漳王睡着,我才有空抬起头来看一看。” 这时仿佛回应她的话似的,原本静谧的庭院里竟忽然响起一阵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来人轻轻踩过满地的辛夷花瓣,在一片毡毯般柔软的紫色落英中缓缓驻足。 那美人听见了声音却并没有回头,依旧对着月亮轻声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随着她的浅吟低唱,银亮的月牙浮出云影,照亮了站在她身后的人——那竟是白日里冷冰冰的花无欢,也许是因为此刻月光如水,他的脸色看上去竟带了几分柔。 “卑职花无欢,见过秋妃。”花无欢的声音依旧清冷似琉璃,却带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谦卑,向那美人的背影低下头去,顺手牵起衣裾悄然跪落。 第十章 曲江 被花无欢称作秋妃的女子这时回过头来,看着跪在月光里的花无欢,双目不觉便带了些暖意:“无欢,快起来。” “卑职谢过秋妃。”花无欢眸中微光一动,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地起身,轻声向秋妃禀告,“玉玺还在找,不过这一次……也许很快就能有下落。” “是吗……”那秋妃闻言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在庭院中轻轻走了几步,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这一晃都三年了,我杜秋,实在是辜负先帝所托。” 她的话令花无欢忍不住皱起双眉,因为他知道,秋妃口中的先帝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宪宗李纯。 眼前这女子正是历经四朝、长居深宫二十余年的杜秋娘,她在十五岁时被镇海节度使李锜收为侍妾,三年后李锜谋反被诛杀,她也因而获罪被没入掖庭宫。在宫中她遇见了时年三十的唐宪宗,那时她十八岁,所以一切风花雪月都是那样水到渠成。她陪在宪宗身边十二年,度过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光是这段时光就足够令她刻骨铭心,使得后来的岁月仿佛都在她身上停滞下来,这些年她心如止水,连容貌都改变得很少。 在宪宗崩逝后的九年中,宪宗的三子穆宗即位,因为依然倚重她,所以就将自己的四子漳王李凑托付给她养育。不料四年后穆宗服食丹药身亡,他的长子敬宗李湛即位,两年后又死于非命。如今的文宗李涵是穆宗的次子,在他即位后,宪宗的皇后与妃嫔都移居到了大明宫南边的兴庆宫;而她作为宪宗遗妃,自然也带着还未成年的漳王搬入了兴庆宫。 这些年她一刻都不曾忘记宪宗,当然也不会忘记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李唐王朝,不能落在阉党手中;堂堂帝王,不能再被宦竖们掣肘!”这些年她已经不想再去追究宪宗何以暴毙,但是她还记得他的志向,所以她再也不会坐视李唐被宦官们控制。 “漳王再过两年就可以行冠礼了,虽说十五岁就行冠礼早了些,但他的确是个好孩子。”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笑起来,双目在月光下如秋水含情,其中的光采却并不属于花无欢。 花无欢看着杜秋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能垂下眼轻声回答道:“是,等漳王殿下行过冠礼,就可以搬入十六宅和颖王殿下同住了。” “嗯,还有两年,两年……”杜秋娘一边自语,一边走过花无欢身畔,停在花期已过的辛夷树下抬起头,望着略显萧疏的花枝怅然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 折枝……无欢,我还记得那一年冬天在梅苑看见你,满苑的梅花还有你,都是不快乐的。” “无欢也不曾忘记,”话一出口才惊觉忘情,花无欢立即寒着脸低下头,刻意地恢复了淡漠与自持,“卑职还要多谢秋妃赐名,秋妃的恩德,卑职没齿不忘。” “呵呵,那是因为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杜秋娘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望着紫红色的辛夷花瓣不断从枝头坠落,喃喃道,“还因为,当时我也不快乐……” 在深宫里寂寞彷徨的人和寂寞开落的花,都不会有快乐。 “这后宫里一向只缺男人,就是不缺怨妇!出牌!”此时紫兰殿中,轻凤和飞鸾一起玩叶子戏,正因为输牌而烦躁,因此口气相当不好,“所以说这怨气一多,她们能不生病做噩梦嘛?反正请和尚念经也好,请道士打醮也罢,都不关我们的事,随她们闹去。好!狮子镇宝帖!该你掷骰子了,快!” “哦,好。”飞鸾掷完骰子,拈着叶子牌挑挑拣拣,又嘟着嘴道,“那我们还要继续作法吗?上次为杨贤妃剪的纸人还没派上用场呢。” “不急,宫中这法事才做完,咱们先避避风头,”轻凤此刻只关心自己手中的纸牌,随意敷衍道,“不如咱们再玩两天,等过了上巳节再说……哎?你这么积极,是不是希望那个小道士再进宫哪? “才,才没有!”飞鸾的脸刷一下红起来,慌忙否认。 轻凤见飞鸾分心,乐得嘻嘻直笑,故意凑近了她的耳朵低语道:“我跟你说哦,刚刚我听见外面在议论,因为最近大明宫里不清静,所以皇帝准备这两天去曲江离宫玩哦!只要我们跟着他出了宫,到时候你想去找那个小道士,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哎呀,我没想去找他……”飞鸾又急又气,不自觉地推了轻凤一把,被她趁机狡猾地瞄了一眼牌。 “哎,不想就不想呗,”轻凤装模作样地挠挠腮,啪一声丢出一张牌,“凤凰压金盆!哈哈哈,出钱出钱……” 烟水明媚的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一向是长安百姓的游览胜地,江畔行宫巍峨、楼台林立,又有百司廨署,附近还有芙蓉园和杏园,恰是“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蒙蒙”,俨然一方人间仙境。 文宗李涵在太和元年发动神策军三千人疏浚曲江,于江畔建造了紫云楼和采霞亭。每年春夏之际,他都会与妃嫔们移居曲江离宫,往往住到立秋后才回大明宫。而到了上巳节这一天,李涵会在曲 江宴请群臣,由京兆府大摆筵席,招待文武百官;而宫女妃嫔们就在堤岸上的彩幄翠帱中斗草踏青,又有教坊宫伎们吹奏的丝竹应和着柳梢莺啭,正是一派绮丽的盛春风光。 虽说我们的文宗李涵一向恭俭勤政不近女色,但拔河那天与飞鸾电光火石的一次照面,狐族魅丹余威仍在。因此当这一次李涵摆驾曲江离宫,紫兰殿的两只小妖自然也都奉召随驾了。 于是我们的轻凤姑娘再一次燃起斗志,在出发这天起了个大早,涂脂抹粉妆扮一新,随后拉扯着昏昏欲睡的飞鸾一同登上马车,跟在杨贤妃和王德妃们的鸾驾之后,一路打着瞌睡到达了曲江。 ******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轻凤和飞鸾入住曲江离宫之后,在盛宴上例行了“妃嫔老三样”——歌舞、问安、抛媚眼,终于再次成功地吸引住了李涵的目光。 于是傍晚由宦官们传来噩耗:李涵翌日夜晚将召幸胡飞鸾。 轻凤闻讯悲愤地握住拳头,简直想呕血三升——枉她聪明一时,结果却被半颗魅丹给玩死了。正当轻凤懊恼得满床打滚的时候,她忽然瞥见身旁的飞鸾因为要侍寝而惶惶不安,于是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嘿,我说,皇帝既然已经被我们给吸引啦,那么计划就可以展开了!” “计划?什么计划?”飞鸾吸吸鼻子,对轻凤颠三倒四的计划依旧一头雾水,“我们来之前定计划了吗?” “我们当然有计划啊!”轻凤仿佛恨铁不成钢似的,伸手揉了揉飞鸾的榆木脑袋,“按照原计划,皇帝由我来解决,你去找那个小道士李玉溪嘛。” 她刻意忽略掉了李涵钦点飞鸾侍寝的事实,而飞鸾完全沉浸在可以逃避侍寝的喜悦里,压根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只见飞鸾开心地睁大双眼,眨巴眨巴着问轻凤道:“那我怎么去找那位李公子呢?” “玉佩,玉佩!”轻凤示意飞鸾从袖中摸出那枚白莲花玉佩,得意洋洋地笑道,“有了它你还怕找不到那个李公子吗?你瞧,我英明吧!” “嗯,”飞鸾点点头,随即红着脸瞥了轻凤一眼,“那这么说,明天就要你去侍寝咯?” “咳咳……”轻凤一口阳羡茶活生生呛进肺里,不禁面色狰狞地用力捶了捶胸口,“嗯,嗯,这个你不用担心啦……实在万不得已时,也只有靠我上了……” 飞鸾立刻双眸盈盈闪光,无限膜拜地望着轻凤感激道:“ 姐姐,姐姐你真好……” 她才不好!轻凤在心里嘀咕道,只是人定胜天、鼬定胜丹,她认准了李涵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就不信她会输给区区半颗魅丹! 翌日三月初四,宜行车、行舟、行房,一大早黄轻凤便笑眯眯地将飞鸾从床榻上拽起来,开始细心替她打扮。她先帮飞鸾梳了个黄花大闺女的双螺髻,用两把玉梳插在发髻里做装饰,又在她脑门上贴了两个水红色的小花钿,这一下看上去螓首蛾眉,还真像一只傻乎乎的夏蝉。 轻凤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捧着飞鸾的下颌左看右看,得意洋洋道:“这下可谓万无一失,那傻小子不被你迷死都不行了……” 说罢她又翻箱倒柜,取出一件嫩黄色宽袖衫襦和一条水绿绣花郁金裙来,再加上一条碧纱披帛,将飞鸾打扮得像根小水葱,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出发了。” 飞鸾进宫后还很少穿得这样简约,她笑着点点头,正打算轻装上阵,却忽然皱起了眉头:“我好饿,不能吃过饭再走吗?” “哎呀你还真是事多,”轻凤赶紧从水晶盘里捡了块福饼塞进她嘴里,迭声催促道,“快走吧,再迟都要过午时了!” 主要飞鸾误事是小,她自己晚上还要去见李涵,这不还没开始沐浴打扮嘛!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赶紧匆匆吞下福饼,跑到行宫外找了个僻静无人处,幻化成原形溜出了曲江离宫。此时已近午时,天上还零星落着点小雨,整座长安城都湿漉漉地,看上去有些阴沉灰暗。飞鸾念了个隐字诀,叼着李玉溪的莲花玉佩,只身从修政坊一路跑到长安东市,却哪里找得到李玉溪的人影。 “不对呀……”她在雨中喃喃自语道,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有点着急起来。最后她凭自己的灵力终于找到了玉佩的灵气源头,不料那却是东市中的一家玉器铺子。 原来轻凤和飞鸾都以为那白莲花玉佩是李玉溪的贴身之物,却不曾想它是李玉溪刚从玉坊里买来的,放在袖中不过才短短一天,还没焐热呢。 飞鸾知道自己扑了个空,于是有点沮丧地蹲在玉坊门口向里望了望,耷拉下了一双耳朵。不料这时隔壁星货铺里养的大黄狗竟猛然窜了出来,冲着隐身的飞鸾一阵狂叫。 飞鸾被吓了一跳,慌忙躲进一条小巷里变成人形,看那黄狗被主人制住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索性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现了身。哪知现身后她才发现做人的麻烦——她出门忘记带伞了! 并且刚才自己摇头甩掉雨珠的傻瓜行为,直接导致她现在蓬头散发! “哎呀!”飞鸾慌忙把手往脑袋上摸,发现两枚玉梳幸好都还在,只是双螺发髻已经松了,时刻都有散落的危险。 “做人真麻烦!”她沮丧地咕哝了一声,从嘴里吐出玉佩,随意在衣服上蹭了蹭就纳入袖中,“还是赶紧回去吧……” 正这样想着,飞鸾刚一转过身,就在蒙蒙细雨中看见了李玉溪。此刻他正撑着伞迎面朝飞鸾走来,神游天外的思绪在到达玉坊的时候收回神,两只眼睛便恰好看见了飞鸾:“呃?胡……胡贵人?” 这一下连飞鸾都无法解释这种奇妙的缘分了——其实这很好解释,李玉溪又被他的全姐姐敲竹杠了呗,所以才会在此刻又光顾玉器铺子——这一刻飞鸾只能想起轻凤说过的那些话,因此她的桃心小脸无法遏制地红起来,吞吞吐吐道:“嗯,是我,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买东西的,”李玉溪笑着伸手指了指玉坊,忽然发现飞鸾还在淋雨,不禁啊了一声赶紧将伞凑过去,“你出……门没带伞吗?” “嗯。”飞鸾躲在李玉溪的伞下羞涩地笑了笑,这时令她更加羞涩甚至羞耻的事情就发生了——她一口气跑了半个长安城外加用法术,这时看见了仿佛白面蒸的李玉溪,饥肠辘辘的肚子就毫不客气地鸣叫起来,唱出咕噜咕噜的调子让李玉溪听见,直把飞鸾羞得泫然欲泣。 “哎呀你饿了,”没心没肺的李玉溪就像宣告天在下雨一样将事实大声念了出来,拉起面红耳赤的飞鸾就往北跑,“走,我带你去胜业坊吃蒸糕,可美味了!” 第十一章 侍寝 长安胜业坊的薛家蒸糕远近有名,生意很是兴隆。这天午后李玉溪和飞鸾冒着雨跑到胜业坊,还没看见蒸糕铺子,就已经闻见了一股甜糯糯的香气弥漫在雨天清冷的空气中。 “就是这家了。”李玉溪带着飞鸾躲进薛家蒸糕铺的屋檐下,径自收拢了罗伞哗哗甩着雨水,这时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已经完全被刚出笼的蒸糕吸引住,仰着脸盯住那些在腾腾白气中亮相的蒸米糕,垂涎三尺。 “你要切个什么形状的?”李玉溪一边看着蒸糕一边问飞鸾,等了片刻听不到她的答案,于是纳闷地侧过脸,这才发现飞鸾早已专注得进入了忘我状态。李玉溪不禁笑了笑,伸手示意伙计从圆圆的蒸米糕上划下了两块雪白松软的糕来。 “给。”他将一块米糕盛在箬叶里递给飞鸾,两个人又走进铺子里点了壶紫笋茶,就着桌案说说笑笑吃起来。 “哎,胡……姑娘,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落座后李玉溪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将脸半藏在蒸糕后面,心有余悸地问飞鸾。 飞鸾抬头静静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蒸糕,跟着将长三角形的蒸糕咬掉一个尖,捧在手里拨弄了一下糕面上的黑豆蜜枣红绿丝,最后将蒸糕递到了李玉溪的面前:“看,像你。” 李玉溪忍不住噗嗤一声,放下茶杯咳了咳:“哎,我在说正经的呢……那,胡姑娘,你原籍是哪里人?” 飞鸾刚想说骊山,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用假冒的籍贯回答了他:“浙东。” “浙东?”李玉溪闻言立刻高兴起来,语带恭维道,“浙东好啊,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在浙东住过几年,那时候他在浙东幕府任职,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里的山水……不过,听你说话倒不带浙东口音呢。” “……”飞鸾压根没到过真正的浙东,因此她答不上话,只得一边静静吞着蒸糕,一边望着蒸糕铺外迷蒙的雨雾出神。 李玉溪俊脸一红,悻悻低头咬了一口蒸糕,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便有点尴尬,这时反倒换飞鸾先开了口:“李公子,为什么你不真的去做道士呢?” “呃?”李玉溪被飞鸾的问题给难住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当道士,难道这还要罗列理由吗,“嗯……我还年轻,家里人要我参加科举呢。入道虽好,却终归太消极了,暂时不是我的志向。” 他的话令飞鸾多少有点沮丧:“哦,原来是这样。那天你打扮成道士入宫,我还以为你想出家做道 士呢。不过,你若是愿意做道士,那该多好啊……” “……这我还真没想过呢,”李玉溪被飞鸾殷切的希望给弄糊涂了,他低下头微微红着脸道,“其实我来长安是准备科举的,只不过,现在时常住在华阳观里。” “住在华阳观里?为什么呀?”飞鸾无意间多问了一句,就害得李玉溪支吾个不停。他斜着眼睛偷瞧飞鸾,看着她一派天真灿烂的笑容,就死活也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心仪华阳观的全道士。 “哎,雨停了,天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回东市吧?我还有东西要买。”李玉溪掏出一只精美的绣花荷包来,从中摸出一串钱,拆了十个铜板付给伙计。他爽快而潇洒地付钱动作若是被轻凤看见了,一定会得她赞许有加,只可惜我们傻乎乎的飞鸾只觉得不好意思,倒是好几个在店中吃茶避雨的客人,这时候纷纷向李玉溪投来复杂的目光。 飞鸾一路跟着李玉溪走出蒸糕铺,此时长安细雨初停,两个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未有功名加身的李玉溪按律穿着素白的衣袍,与娇小玲珑的飞鸾并立在一起,一对妖童媛女恰如玉树琼花一般,煞是引人注目。 长安东市在雨停之后更加热闹起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李玉溪很是体贴地让飞鸾靠着街边走,借以避让纷乱的车水马龙,而他自己则不时与路人擦肩而过,偶尔还会有人不小心撞上他的肩,打断他与飞鸾愉快的闲聊。 这般马大哈的少爷做派果然很快就给李玉溪带来了麻烦,没过多久就见他忽然大惊失色地一拍腰间,高声嚷嚷道:“哎呀,我的钱袋呢?!” “啊?你丢东西了吗?”飞鸾的脸立刻也跟着开始发白——她因为丢三落四没少被轻凤数落过,所以此刻感同身受,也替李玉溪万分紧张。 “都是我太糊涂了,走路从来都不留神,”李玉溪一想到回去以后又要挨全臻颖的骂,内心就十分沮丧,因而苦着脸深深自责道,“哎,这已经是今年丢得第几个钱袋了?” 而今年才过了三个月,李玉溪公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飞鸾认为李玉溪是同自己在一起才弄丢了钱袋,因此暗暗内疚,这时便吞吞吐吐地问道:“钱袋丢了可怎么办?你不是还要买什么东西的吗?” “嗯,我还要去玉坊里买把玉梳的,这下可糟了……”李玉溪垮下肩,想着今晚纳不了全姐姐的贡,脑袋上又要吃她的栗暴,两眼便痛并快乐地发起直来。 飞鸾一听他要 买的是玉梳,不禁把手摸上脑袋,摘了一枚梳子下来:“这个给你。” “这?”李玉溪吃惊地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玉梳,再不长眼都知道这是宫中御用的宝物,慌忙拒绝道,“这,这可使不得!胡姑娘你……” “不要紧的,”飞鸾指指自己的发髻,笑着对李玉溪道,“我还有一枚,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说罢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因为又想到了轻凤说的那些谑语,慌忙低下头将藏在袖中的玉佩拿出来给李玉溪看:“上次你给了我这个,所以这次你一定要收下我的……” 李玉溪还待说什么,飞鸾却忽然觉得羞不可遏,她的脸颊一阵发烧,连身子都仿佛变得又酥又轻起来。这使她不禁感到一阵慌乱和恐惧,因此她不由分说地背转过身去,在喧闹的街市中轻轻向李玉溪告了一声辞,便轻快地窜进了纷纷人群之中,像一只撇波而去的小鲤鱼一样再也觅不见踪影。 ****** 这一厢轻凤在曲江离宫中沐浴净身、涂脂抹粉,自是不在话下。 但见她身穿一件杨柳色金缕鸾凤披衫,腰上系着绛红金泥簇蝶石榴裙,双肩又笼着一条天青色敷金彩轻容纱披帛,整个人看上去金光闪闪花团锦簇,直教四方观众们都头晕眼花。 末了她又戴上璎珞轻金冠子,往发髻上斜插了一把镂花玉梳,这才胸有成竹地摇着团扇前去面圣。 此刻文宗李涵正在自己的宫殿里批阅奏章,他记得自己钦点了紫兰殿中的胡美人今夜侍寝,因此在临近傍晚时多少就有点分神。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不自觉地抬头望着殿外檐上不住滴落的雨水,有些期待又有些失神。 不光是因为昨日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歌舞,在他心里,还藏着某个夜晚自雨亭畔那一双灵动的黑眼睛,还有那个人离去前轻轻丢下的三个字——“紫兰殿”。 也许她的真面目就是那面如芙蓉的胡美人了吧?否则何以自己两次见到她的脸,都会在一瞬间生出一种强烈到令人羞愧的悸动?只是为何昨日在惊艳之外,他会遗憾她的眼睛看上去远不如那一夜俏皮生动,李涵对此却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因为每一处容貌都太精彩,反倒分散了她眼眸中的生命力吧? 正在李涵神游天外之际,这时内侍王福荃已悄声蹩进殿里向他禀告道:“陛下,胡美人已在殿外候命,随时听候陛下宣召。” 李涵闻言双目一怔 ,不禁失笑道:“现在似乎有点早啊?” 王内侍跪在地上弓着身,汗如雨下:“陛下所言甚是,卑职也觉得有点早……” 但架不住某人胡搅蛮缠,急着把生米做成熟饭啊! “好了,你且平身吧,”李涵看着王内侍战战兢兢的模样,放下手中的奏章,并不打算在今天为难任何人,“宣她进来。” “卑职遵旨。”王内侍领旨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去殿外安抚那只活闹鬼。 李涵望着他如释重负似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拿起下一份奏折读起来。须臾之后他便听见一阵钗环轻响,跟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龙脑香味便窜入了他的鼻间。李涵不禁微微怔忡,抬起头看着那进殿的美人在宫女的簇拥下穿过水晶帘,高举着纨扇停在自己面前,只让他看见她那包裹着绫罗绸缎的妙曼体态。 “臣妾参见陛下。”美人有模有样地对李涵行了个大礼,却依旧用纨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天生丽质的人总比别人更有资格矫情,李涵对她刻意卖这样的关子并不生气,反倒兴味盎然地问道:“美人,为何要用扇子遮住脸呢?” “臣妾蒲柳陋质,今日能得陛下眷顾,不胜惶恐,恐言行无状被他人见笑,故而以扇遮羞。”轻凤捏着嗓子说完,在扇下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开玩笑,今日她李代桃僵,不遮遮掩掩岂不露馅? 李涵听出她的客气话里全无半点惧意,不禁宽厚地笑了笑,特意为轻凤屏退左右:“好了,现在殿中已无闲杂人等,你且放下扇子吧。” 不料轻凤这次却依旧没有听话,她只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李涵,继续捏着嗓子甜甜笑道:“陛下,按照大唐的婚礼规矩,新妇第一次与夫君见面,都要讨一首‘却扇诗’才能拿下扇子的,陛下也为臣妾作一首‘却扇诗’可好?” 轻凤一边欲拒还迎,一边观察着李涵的反应,发现他望着自己的眼睛不但没有怒气反倒含着笑意,不禁心下一阵窃喜。嗯嗯嗯,就要这样一步一步来,最好先和李涵稍微培养点感情出来,也免得他一下子发现自己是冒牌货而大发雷霆——毕竟她现在犯得可是欺君之罪哪! “却扇诗?”李涵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确信地盯着轻凤那双调皮的黑眼珠,许久之后才无奈一笑道,“好吧,你且听着:殿中娇颜发红萼,朝来行雨降宫阿。自有云衣五色映,何须罗扇百重遮。” 轻凤意外得到李涵的赐诗, 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溜须拍马山呼万岁,她见李涵始终面色欢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缓缓将纨扇从脸上撤开:“臣妾黄轻凤,谢陛下赐诗……” 满怀期待的李涵先是看见了一张矫饰一新的榛子脸,跟着他认出了轻凤,不禁愕然诘问道:“怎么会是你?” “请陛下恕臣妾欺瞒之罪,”轻凤立刻不失时机地在李涵面前跪下,哪怕死到临头都不忘毛遂自荐,“臣妾的妹妹临近傍晚时忽患急症,一见风就头疼,因此现在只能躺在帐中。臣妾怕陛下无人照顾,这才想出这移花接木的馊主意,请陛下勿怪。” “我岂会没人照顾?”李涵冷冷看着轻凤表情丰富的小脸,板着脸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看来你为侍寝准备了很久,不像是傍晚时才经历过变故呢。” 这下轮到轻凤傻了眼,她还想再撒谎争辩,不料却再次被李涵无情地打断:“好了不用再说了,你还想再给自己添上几条欺君之罪?现在你犯下的这些错,都已经够被杖毙了。” “陛下饶命啊……”轻凤赶紧捏起嗓子,装作娇滴滴梨花带雨状,跪在李涵膝边乞怜,“臣妾,啊不,贱妾只是因为实在太仰慕陛下,所以才会这样铤而走险,如今贱妾知道错了,求陛下饶命。” 李涵板起脸看着轻凤滴溜乱转的眼珠,险些忍俊不禁,他赶紧按捺住情绪,冷酷无情地对轻凤道:“看在你刚入宫不久,一切规矩都还不熟的份上,这一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轻凤一听这话就知道李涵已经打算放过自己,不禁欢天喜地的谢恩:“多谢陛下开恩!” 这时李涵却不动声色地一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唐的寡妇,在寂寞的夜晚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啊?”轻凤不明白李涵为何要提起这个,就在她纳闷地想要问个清楚时,只见李涵径自起身拔出腰刀一挥,将殿中的一幕水晶帘齐刷刷割断。无数颗透明的水晶珠子立刻像冰雹一样洒落,噼里啪啦地散布在大殿里的每一个角落。 “好了,现在我罚你将这些珠子一颗颗捡起来,到明天天亮前必须全部搜集完,届时我会令内侍检查,哪怕只遗漏一颗,我也不会再轻饶你了。”李涵说完便躺回芙蓉锦榻上继续读奏折,再也不肯多看轻凤一眼,随她待在原地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啊咧?轻凤心潮起伏、暗自琢磨道——李涵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在暗示她,今 后他会让她守活寡吗? 第十二章 册封 轻凤当然知道寡妇在深夜寂寞时会往地上撒豆子,可是她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个如此下场。此刻她撅着嘴抱着个金漆柳丝笸箩,老大不情愿地坐在地上捡珠子,不时回头偷瞄一眼批阅奏折的李涵。 就这样从傍晚偷瞄到入夜,殿中陆续点起了红蜡宫烛,初四的夜晚没有什么月光,轻凤一边蹲在昏暗的大殿角落里捡珠子,一边望着明烛下聚精会神读书的李涵,终于忍不住开口搭讪,希望好歹能诱他陪自己说说话:“陛下,您看书都看了好久啦,眼睛不累嘛?要不要贱妾给您倒杯茶?” 这时榻上李涵抬起眼,好笑地瞥了一眼轻凤谄媚的小脸,从容而闲适地又翻过一页书:“嗯,不用了,我也不累。做人君主的,若不能初更理政、二更读书,怎么能对得起这江山社稷呢?” “陛下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轻凤讪笑着打了个哈哈,偷偷翻了个白眼,继续苦着脸捡珠子,靠着一股天生妖力,此刻她倒是不累不困,就是无聊得令她抓狂,“陛下啊,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召人侍寝却还在寝殿里读书,那些起居郎会怎么记您一笔呀?” “怎么记?当然是夸我,”李涵放下书册,看着轻凤蹲在地上忙来忙去,裙裾和披帛长长地拖在地上,活像一只觅食的红腹锦鸡,嘴角便情不自禁地挂起一丝笑,“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宣召侍寝的人不是你,你却能躲过旁人那么多双眼睛,看来今夜欺瞒我的人,不光是你一个啊?” “呃?”轻凤哪敢说出自己变成飞鸾的模样,一路过关斩将地来见李涵的真相,慌忙又捏起嗓子娇滴滴求饶,“都是贱妾我欺上瞒下,一路用扇子掩着脸来见陛下,旁人都不知道真相的。求陛下您就饶过他们,啊不,饶过我们吧。” 李涵故意冷笑一声,对轻凤道:“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还替别人求情?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轻凤垮下脸还待说什么,这时候李涵忽然高声将王内侍宣进殿来,吓得轻凤赶紧低头装死。谁知李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召了王内侍入殿只是叫了些茶水和宵夜,王内侍在俯首听命时悄悄瞄了眼蹲在地上的“飞鸾”,昏暗中也没认出这只假凤虚凰,只当她哪里触怒了李涵,才会蹲在那里受罚。 真是个傻丫头,当天子是那么好侍奉的吗? 须臾后红绫饼和阳羡茶便被摆上了桌案,待内侍们退下后,李涵放下书对轻凤招招手道:“过来,你饿不饿?” 轻凤受宠若 惊,连忙放下笸箩凑到李涵面前,十分诚恳地口是心非道:“贱妾不饿……不敢饿。” 实际上她为了这一身穿着打扮,今日整整一天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李涵听轻凤这样说,不禁笑了一声,令轻凤端着铜盆伺候自己洗过手,事后格外开恩地让她也洗手吃茶食。 “这红绫饼通常都是赏赐给进士吃的,你尝尝看呢?”李涵将一块用红绫包裹着的饼递给轻凤,肚子里坏笑着准备看轻凤出糗。 果然轻凤喜出望外地接过红绫饼,山呼万岁之后揭开饼上的红绫子,对准那白嫩嫩晶莹剔透的饼团大咬一口,结果一下没咬断那黏糊糊的红绫饼,反倒将饼拽出一尺多长都拉不断。李涵一下子撑不住猛地笑出声来,轻凤急了,咬不断就想往外吐,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和上颚都已经被饼黏住,她甩甩脑袋,眼睁睁看着饼被她越甩越长,紧张地鼻尖直冒汗。 原来这红绫饼是用糯米粉千锤百炼舂出来的糍饼,极黏,轻凤若是细心些,在揭开红绫时发现饼上敷的一层粉霜,也就不会害得现在手足无措。李涵笑了一会儿,看着在那儿一个劲嘟哝小嘴的轻凤,也不忍心再捉弄她了。他用筷子帮她将饼扯断,笑道:“这饼就是用来捉弄你们这些心急的人的,吃的时候应该先撒一点粉,像这样。” 说罢他拈起一根小银匙,从一旁的梅花碟中舀了些豆粉细细洒在自己的红绫饼上,又用筷子挟下大小适中的一块送进嘴里。此时轻凤嘴里的饼还黏在上颚上,她只好继续嘟哝着嘴巴跟米饼博斗,眼巴巴看着李涵斯文的吃相。 红绫饼沾了粉后仍旧很黏,李涵细嚼慢咽,有棱有角的嘴唇润过茶水,轻轻抿住动个不停,不经意的优雅充满了诱惑,看得轻凤心里直发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正经地研究着梅花碟里的各色粉末,将那五格花瓣里的粉霜都研究了个遍。她尝出黄的是豆粉、黑的是芝麻粉、酱紫色的是酸梅粉、赭红色的是糖粉、绿的是茶粉,不禁高兴地问:“陛下您最喜欢蘸哪一种粉呢?” “这种。”李涵的筷子点了点黄色的豆粉。 “啊?为什么?”轻凤觉得奇怪,她最喜欢的是酸梅粉和糖粉。 “因为没什么味道。” 轻凤被李涵的回答囧住,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与他默默对坐着吃饼喝茶。轻凤原以为吃宵夜会是她这一晚的转机,不料吃完宵夜后李涵竟然又拿起了手边的书,于是轻凤看了一眼大殿里满 地亮闪闪的水晶珠子,只好继续哀怨地捡珠子玩。 王内侍在进殿收拾碗碟的时候,看见如此男耕女织的和谐一幕,索性又顺手给李涵煮了一壶茶。到了五更天时,轻凤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水晶珠子往外一弹,在叮咚的轻响声里问李涵:“陛下,贱妾我捡完珠子以后该怎么办?” “哦,捡完了以后就回去吧,不用再知会我。”这时李涵读书读得困了,终于放下书卷,就在芙蓉锦榻上阖眼入睡。 轻凤磨了磨牙,愤愤看着地上还没捡完的水晶珠子,继续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李涵没有回答她,看来是睡得熟了。轻凤眼珠一转,在心中默念了一个聚字诀,就见满殿隐隐发亮的水晶珠子,立刻像荷叶上的露水般缓缓滚动起来,陆续聚拢在轻凤的面前。她狡黠一笑,将珠子全部捡进笸箩里,这才悄然起身掸了掸裙子。 “陛下?陛下?”轻凤蹑手蹑脚凑近了李涵,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张让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脸。 他现在还不足二十,俊容中已经有了早熟的沉稳,两道眉斜飞入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层利落的阴影,配上刀削般俊挺的鼻准,让他的面庞和清醒时一样威严。唉,李涵李涵,她这不会怜香惜玉的陛下哟! 轻凤把脑袋悄悄凑过去,红着脸嘟嘴香了一下李涵,又大着胆子伸出小巧的舌尖,将李涵嘴唇上所有叫她心动的棱角和圆弧都描绘了一遍,这才做贼一般飞快地离开。 直到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春夜香暖的寝殿中消失,李涵才默默地睁开双眼,若有所思地一笑。 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他果然辜负了如此良夜呢。 ****** 轻凤变作飞鸾的样貌,在内侍和宫女的陪同下回到自己住的寝殿时,已是夜阑将尽时分。飞鸾早在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回来,此刻正窝在锦被中睡得香甜,轻凤爬上榻时她感觉到卧榻沉了沉,于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嗫嚅着跟轻凤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侍寝怎么样?” 轻凤脸上笑容一僵,她钻进被褥里懒懒松了下筋骨,仿佛筋疲力尽般长吁了一口气道:“很好啊……你呢?和那傻小子相处得怎么样?” “嗯,说了几句话,还吃了糕……”飞鸾笑起来,因熟睡而显得红润的脸庞在昏暗中发出柔嫩的光。 轻凤转转眼珠子,心想看来这傻丫头进展和自己差不多, 遂心情大好地凑到她身边,裹着被子吹嘘道:“我这一趟还真没白跑,从昨夜到现在,我掌握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什么信息?”飞鸾听见这话稍稍清醒了一些,眨着眼睛问轻凤。 “唔,就是这皇帝如今很是勤政,不但夜夜读书,还饮食清淡不近女色,连起居郎都会夸奖他。看来我们要想让他做个沉溺于酒色的皇帝,还是任重道远哪,一定要多加把劲才行。”轻凤厚着脸皮回答道。 “哎呀,你可真厉害,我就不行了,”飞鸾仔细想了想,勉强搜到一条稍微有价值的情报告诉轻凤,“我只知道李公子目前住在华阳观,可是他不想做道士了。” “嗯,这样就成了,”轻凤本就没打算让飞鸾做什么大事,因而只是打了个哈欠鼓舞她,“你好好谈情说爱就行了……” 翌日轻凤足足睡到午后才醒来,而飞鸾则早早起了床,不时对着菱镜发呆。她想了想骊山的姥姥,又想了想李公子,忽然便想再看一眼那枚白莲花玉佩。于是她从怀中掏出玉佩放在掌心,一边傻笑着一边摩挲了好久。直到轻凤睁开眼发现她的动作,懒懒笑了一声:“在想情郎哪?” “啊?”飞鸾红着脸回过头,将掌心中的玉佩不自觉地攥紧了,羞赧答道,“没……我在想他请我吃的蒸糕,真好吃……” 轻凤噗嗤笑了一声,歪歪倒倒地下榻穿衣:“那也还是在想他,你要是不想他,会想念什么蒸糕吗?” 这一次飞鸾没有否认,而是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从来不识愁滋味的脸庞第一次染上了惆怅:“姐姐,你说,要是我的任务完不成,我该怎么办?可要是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轻凤一怔,乍一听觉得飞鸾这问题很无聊,细一想又觉得这问题很深奥,因此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嗯……我觉得吧,无论怎样,我们先尽力再说……” 就在两只小妖各怀心事的时候,文宗李涵的圣旨到了。只见王内侍捧着圣旨走进殿宣读道:“宫人胡氏进退有礼、举止得宜,实为温良淑德之贤媛也。昨日侍奉寡人勤谨入微,特册封胡氏为胡婕妤,秩正三品;胡氏之姊黄氏平素侍奉婕妤有功,亦当嘉奖,特授以黄氏才人之号,秩正五品,钦此。胡婕妤、黄才人,赶紧谢恩吧!” 飞鸾和轻凤惊讶极了、目瞪口呆!当即跪地谢恩山呼万岁,直到王内侍离开后,才渐渐清醒过来。飞鸾再无知无识也知道婕妤这封号不小,于是结结巴巴地对着还在发呆的 轻凤说道:“姐姐,皇帝封我做婕妤呢!他为什么要封我做婕妤啊?” “因为你昨夜侍寝有功……”此刻脸比搽了胡粉还白的轻凤勉强笑了笑,垮着脸回答她,暗暗在心里自我安慰:不要紧,不要紧,才人也好歹是个名分,武则天当年还做过才人呢! “可是……”飞鸾还是觉得不对——侍寝的明明应该是轻凤啊,难道皇帝竟认错了?她张张嘴还待说什么,这时殿中竟呼啦啦一下子冲进一大帮前来道喜的人,生生将她刚到嘴边的话打断。 “恭喜胡婕妤!婕妤您刚进宫时,我就看见您头顶有红云浮动,心里就知道您将来必定殊贵无匹,今日果然应验!”从大明宫紫兰殿一路跟来的宫女恬着脸向飞鸾贺喜,可飞鸾明明还记得她曾在背后说过自己和轻凤的坏话。 “恭喜胡婕妤!昨天傍晚您去侍奉圣上,是小人领的路,路上有颗石子,还是小人帮您踢开的!婕妤您还记得吧?”一名瘦瘦小小的宦官对着飞鸾谄笑,两只手像苍蝇一样上下直搓,可是飞鸾哪里能记得? 昨天根本不是她去侍寝的好不好! 飞鸾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勾头,目光越过簇拥着她不停拍马的人群寻找到轻凤,盈盈求救:“姐姐……” 轻凤远远看着被众人包围的飞鸾,心中先是五味杂陈,之后便涨满了浓浓的郁卒,只能背转了身子向隅而泣。这向隅而泣四个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蹲在墙角里哭”。 第十三章 夜市 就在文宗慷慨册封飞鸾和轻凤的这一天,一大早永崇坊的华阳观厢房里,全臻颖趁着李玉溪熟睡之际,从他怀里摸出了一枚玉梳来。她盯着手中这枚样式素雅的卷草涡纹白玉梳看了半天,终于腾出一只手来,把正在酣睡中的李玉溪狠命推醒:“冤家!快给姑奶奶我起来!” “唔……”李玉溪抱怨着呻吟了一声,张开惺忪睡眼,一看见全臻颖发青的脸色和那枚雪白的玉梳,再浓的睡意也顿时消散了一大半,“这……你是怎么找到的?” 全臻颖眼波一横,充满威慑地瞪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昨天不是说,钱袋丢了没买着玉梳么?那这枚玉梳是怎么回事?” 李玉溪愣了愣,随即尴尬地一笑道:“好姐姐,钱袋是真丢了,这玉梳不是我买的。” “不是你买的?那是捡的?抢的?骗的?”全臻颖盯着支支吾吾的李玉溪,兀自冷笑道,“姑奶奶我入道前,好歹也是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的人。实话告诉你,这白玉梳不是什么寻常之物,而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除了侯府王宅,寻常难得一见,价值何止千金?你这毛头小子平白得了此物,不是大福就是大祸!快给我从实招来!” “呃……”全臻颖连珠炮一般的责问轰得李玉溪头昏脑胀,他无力抵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道,“我可没有坑蒙拐骗,这个是别人送的……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一件事吗?就是那次我跟你进宫做法事,无意中撞见宫妃娘娘的事。” “嗯,那又如何?”全臻颖先是狐疑地盯了李玉溪一眼,跟着倏然睁大双眼,试探着小心地问,“你见到她了?这梳子是她给你的?” 李玉溪红着脸,唯唯诺诺地承认:“我也没想到昨天会遇见她,而且她还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 全臻颖艳丽的脸庞变了色:“这些事为什么昨天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把梳子给我看?” “我这不是想着还要还给人家吗?”李玉溪无辜地望着全臻颖,很是认真地回答,“我想过了,我还是不能收下这枚梳子,所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玉梳还给她。” 不料全臻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反手将那玉梳斜□了自己的发髻。李玉溪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抬手阻止道:“别,这样不好啦,等我再替你买一个……” “去,凭你能买什么好的给我?再说了,你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全臻颖打开他的手,笑着转过身对着菱花镜照了又照,“呵,你和她还真是你来我往、忒 煞情多,也不怕我恼火。” “没有的事。”李玉溪忍不住皱起眉头辩白,不知为何看着全臻颖得意的样子,自己心里会很不开心。 “没有?那你倒是替我把玉佩讨回来呀?” 李玉溪一怔,想起昨天飞鸾拿出玉佩给自己看时,那张在雨后的街市上显得羞涩而动人的小脸,心就不自觉地一软,本能地抗拒全臻颖的要求:“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值得特意去讨,再说了,我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了。” “哼,这谁知道,”全臻颖听出他语气中含着一丝惆怅,于是怫然不悦道,“她能撞见你一次,就保不齐有第二次;我倒问你,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宫来的?” “这我可不清楚,她只对我聊起过,她近日随驾住在曲江离宫,因此宫禁并不严。”李玉溪此刻已是了无睡意,他索性穿衣下榻,一边漱洗一边望着全臻颖袅娜的背影道,“对了,我的行卷都已经准备妥了,什么时候姐姐能帮我递给公主看看?” “急什么,你明年才参加科举呢,迟些再替你引荐也不迟。”全臻颖没有回头,只是乜斜着双目往后瞄了一眼,气定神闲道。 所谓“行卷”,就是专门为“干谒”准备的作品集。唐代的科举考试前,应试的举子会将自己平素得意的诗文汇成“行卷”,投给当时在朝堂、文坛上地位显达的名士以求赏识,从而提高自己的声誉,这就叫作“干谒”。如果某个举子的作品能够获得显达者的赏识,那么这些贵人就会去向主试官推荐这位举子,这样主试官就可以在阅卷之外,再参考举子平日的才学和声誉来择优取士。 此举在唐时蔚然成风,时至今日仍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当年在参加科举前,就因为得到了已经入道的玉真公主的赏识和推荐,才会在当年的科举考试中顺利一举夺魁。 李玉溪走的,也不过就是一条寻常路。他如今既有求于全臻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即使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耐烦,他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看她梳妆,再也没多说过一句话。 三月天孩儿脸,眼看着这天才晴了两日,恼人的春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正在曲江上泛舟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穷极无聊,于是同时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杨贤妃果然厉害啊,我们恐怕才得宠就要失宠了,”只见黄轻凤撇了撇小嘴,愤愤道,“已经足足两天那皇帝都在杨贤妃宫里过夜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怕要被塞进冷宫 啦。” “啊?”一旁的飞鸾这时怔怔回过神,眨着雾蒙蒙地黑眼睛望着轻凤,一脸的呆滞,“我们要进冷宫了?为什么呀?” 轻凤闻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安抚她道:“嗯,你就继续这样不识人间疾苦吧,也挺好的。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撑着呢。” 飞鸾感动得刚想对轻凤掏心挖肺一番,却听她紧跟着又道:“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尽想着你那小情人了吧?不如今天晚上你就干脆出去会会他?” “啊?!”飞鸾的脸立刻涨红起来,不禁举高了扇子遮羞,“姐姐,你要我去华阳观找他吗?可是,我好怕……” “怕什么?!”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立刻攀在她肩头耳语道,“你瞧,雨打芭蕉的春夜,寄住在道观的年少书生点上了红烛、翻开了书卷……此情此景,你说是不是还差了点什么?” “啊,差了什么?”不开窍的飞鸾依旧懵懵懂懂地问轻凤。 “傻瓜,当然是少了一位敲他窗户的狐狸精啊!”轻凤尖尖笑了一声,拿扇子拍了一下飞鸾的肩,“快去吧,我的大小姐。” ****** 唐时长安城的夜晚虽然实行宵禁,但因为商业的兴盛,到了文宗李涵当政的时候,务本坊西门就已经出现了夜市。而与务本坊邻近的崇仁坊,因为北临皇城景风门,南有脂粉风流的平康坊,东南斜角又是东市,因此无论是来长安应试的举子、还是其他没有宅第的商贾旅人,都爱在崇仁坊赁屋租住,以至于崇仁坊里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可与之相比。 当飞鸾乘夜冒雨溜出曲江离宫寻找李玉溪时,她并没有在到处黑黢黢的永崇坊华阳观找到他。华阳观里的一间厢房的确有他的气味,可是却空无一人,飞鸾循着诵经声去了经堂,却也只看见几个公主带着一批女冠做晚课,其中并没有李玉溪的身影。 飞鸾只好重新吸了吸鼻子,凭着那一天心中牢记住的气味,一路顺着永崇坊往北寻到了喧腾热闹的崇仁坊。因此当李玉溪捧着个包袱从一家酒坊里走到街上时,便刚好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了正在屋檐下躲雨的飞鸾。 “怎么竟是你?”他不禁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喜,“又没带伞吗?” “我……”飞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屋檐下眼巴巴望着李玉溪。此刻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布襕袍,身上带着点薄薄的酒气,混 着他腰间的苏合香囊味,闻上去香甜而醉人。飞鸾紧张得咬住双唇,就这样望着他立在那儿冲着自己笑,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哎,别尽站在这儿,”李玉溪回头瞥了眼酒坊里热烘烘的灯火,扬起手上的包袱对飞鸾笑道,“今天我有喜事,走,我请你去将军楼吃宵夜吧,这一次你不饿,我可饿了。” 飞鸾立刻喜出望外地点点头,轻快地跑到李玉溪的伞下,跟着他走进酒坊边的一条小巷。此刻已是三更,虽然崇仁坊的夜市屡禁不止,但到底是违反了宵禁,所以两个人都是静悄悄地贴着墙根走,不敢停留说笑,生怕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 飞鸾一路上和李玉溪打着伞穿过窄小幽暗的里巷,嘴角不自禁就挂上点羞涩的微笑。 将军楼也在崇仁坊,因此不多时便走到了,只见一排黑漆漆的临街店面中仅有这一家还在张挂着灯笼营业,使它在雨中看上去多少有点阴森鬼气,加上来客也是鬼鬼祟祟,这正是唐时还不成熟的夜市被人称为“鬼市”的原因。 李玉溪引着飞鸾走进将军楼入座,替两个人各点了一份荷包饭,收了伞笑着对飞鸾道:“这家店的荷包饭最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飞鸾接过店中伙计奉上的茶水,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好像很会吃?” “当然咯!民以食为天嘛,”李玉溪得意洋洋地掰起手指头,对着飞鸾如数家珍,“除了上次我带你吃的胜业坊蒸糕,还有长兴坊的毕罗、辅兴坊的胡饼、颁政坊的馄饨、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要是喜欢,我都可以带你去吃!” “好呀!”飞鸾不假思索地答应,兴致勃勃地望着李玉溪。 这下反而轮到李玉溪不好意思了,他想到飞鸾是宫中人,以后哪有那么多机会再见到她呢?今天这第三次相见,已经巧得令他匪夷所思了:“你,你怎么又从……那里跑出来了?” 飞鸾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专为出来见他,因此红着脸呐呐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刚刚你说你有喜事,是什么喜事呢?” “啊,是我刚刚乞到旧衣了!”李玉溪被飞鸾一问,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大喜事,赶紧将手中的毡包递给飞鸾看,“今天我和一帮举子宴请今年的进士,同他们喝了不少酒,就是为了‘乞旧衣’,这衣服还是我在席上作诗赢来的呢!” “乞旧衣?”飞鸾听不懂,睁大双眼看着李玉溪打开毡包露出里面的衣服,疑惑地问,“这有什么用?” “讨个吉利罢了,”李玉溪嘿嘿笑道,“这是风俗,据说落榜的举子讨到登科进士考试时穿的衣裳,能给自己下次应试带来福气的。我虽然今年没考,也讨来备着。” 飞鸾点了点头,低头盯着那毡包中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双眸中一道绿光微微闪过,接着她小声道:“穿这件衣服的人,阳气虚弱,命也不怎么好。” “呃?”李玉溪没有听清飞鸾的话,不禁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飞鸾没有立刻回答他,这时候他们点的荷包饭刚好上了桌,飞鸾闻到一股浓烈的鱼香味,不禁欢呼了一声:“好香!是鱼吗?我最喜欢吃鱼了!” “是吗?我也喜欢!”李玉溪嘿嘿一笑,见飞鸾如此高兴自己也很得意,因而竟忘了再追问她说过什么话。 飞鸾拍拍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荷包饭上覆盖的荷叶,只见里面是用香米和各种鱼肚肉蒸成的饭,她急忙用饭匙舀了一勺塞进嘴里,立刻笑弯了眼睛:“好吃!” “好吃吧!”李玉溪坐在飞鸾对面支颐看她,笑道,“你知道这将军楼是谁开的吗?” 飞鸾摇摇头,嘴里包着饭模模糊糊地问道:“是谁?” “是一位贞元年间卸甲还家的将军,他曾说:‘天下无物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而已。’据说他还能拿旧的障泥做成菜,味道很不错。” “障泥是什么?”飞鸾边吃边听,这时疑惑地问。 “就是马鞯,放在马鞍下的那层垫子,”李玉溪兴致勃勃道,“大概是牛皮做的吧,也不知道用旧了,是个什么味儿……” 正在胡吃海塞的飞鸾听到李玉溪的答案,忽然觉得自己嘴里滑溜溜的鱼肉十分可疑,她又想到那些在骑手粗壮的大腿下常年摩擦的脏垫子,日晒雨淋,总是停憩着嗡嗡的马蝇,就忍不住一阵反胃,将口中食物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十四章 夜戏 就在轻凤将飞鸾支出离宫的这一晚,她悄悄现出原形,潜入了李涵的寝宫。宫中伺候李涵的果然是杨贤妃,轻凤趴在宫殿的大梁上,看着那二人愤愤磨了一会儿牙。 其实此刻李涵与杨贤妃并没有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李涵仍旧和那日一样在灯下批阅奏章,而杨贤妃正站在一旁笑着替他打扇。可我们的轻凤姑娘对此仍旧很不满意——想一想,前些天她侍寝的时候,那可是满大殿地在捡珠子,距离李涵有多远哪!李涵现在这行为,完全是亲小人、远贤臣啊! 轻凤撅着嘴转了转脸上的小胡子,圆溜溜的眼珠在暗中发着光——啧,她笑得是多么假,腰倾得是多么低,那软塌塌的胸都要从领口里淌出来了,真叫人恶心!还有李涵,他竟然还在跟她说说笑笑,看奏折看得一点也不专心,哪像那天,她一说话他就板着脸凶她! 轻凤委屈地简直要滴泪,小爪子在梁木上狠狠挠了两下,竖起耳朵听李涵和杨贤妃都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嗯……什么你叔叔我舅舅,什么要职爵位的,好无聊……轻凤耷拉下耳朵,看得出那杨贤妃也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那杨贤妃轻移莲步,走到殿柱前抚弄着瓷瓶里的牡丹花,回头对李涵笑道:“陛下,您看今年这牡丹花开得真好……” 她这样半侧过身回望李涵,丰腴而窈窕的身姿一波三折,妩媚至极。趴在梁上的轻凤看得愤愤不平,用小爪子拨了拨梁上的灰尘,故意往杨贤妃的脑袋上洒。 太虚伪啦!她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什么叫李涵看花,不过是想勾引李涵看她自己罢了!——轻凤才不管杨贤妃是李涵的妃子,地位比自己高得多这样的事实,主观认定她就是想勾引自己的男人。 果然那李涵也是薄情寡义,忘了与自己在一起的那一夜,傻瓜一样地入瓮了:“这牡丹开得再好,又哪及得上爱妃你半分呢?” 轻凤立刻又在心中给李涵记上了一笔——他不但薄情寡义,还爱撒谎! “陛下……”只听那杨贤妃立刻陶醉般呻吟了一声,几个大步扑进了李涵的怀中,抬起脸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对李涵进行批判,“您真会说笑……” 李涵立刻狡猾地将这句批判丢还给杨贤妃,企图扰乱她的思路:“我说没说笑,难道爱妃你会不知道?” 杨贤妃果然识破了李涵阴险狡猾的真面目,知道李涵真的是在开玩笑,于是一边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一边控诉李涵:“ 陛下您真坏……” 轻凤浑身的毛已经全然竖起,纷纷表示再也看不下去了! 绝不能成全他们,这对狗男女呀狗男女!她立刻从梁上爬起来,噌噌轻窜着,从一个李涵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溜下了地,趁着他们不注意时窜到了他们身后。 轻凤蹲下身、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杨贤妃与李涵你侬我侬的背影,在心中冷冷笑道:哼哼,今天就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牡丹花不是你能装的、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跟着她便撅起屁股低下头,用鼻尖挑起了杨贤妃长长的裙裾,扭动着身子钻进了她的裙下。杨贤妃的裙子很长,也有很多层,因此轻凤的行动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于是须臾之后,当一股浓烈的鼬臭味从她的纱裙中透出来时,杨贤妃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涵唰一声远离芙蓉锦榻,脸色发青地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杨贤妃道:“爱妃,你,你……” 你也太不矜持了! 这时杨贤妃当然也闻到了那股足以使人窒息的恶臭,她清楚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因此只能震惊地望着李涵:“陛下,你……” 就像后世的医药巨著《本草纲目》中所说:鼬状似鼠而身长尾大,黄色带赤,其气极臊臭。这种臭味能使鼬在遇到侵害时足够自卫,可见其强烈到何等地步! 当下李涵与杨贤妃皆是面目扭曲,再如胶似漆也得齐刷刷分开了。 “来人哪!”李涵抬起袖子掩住鼻子,将一直在殿外听宣的王内侍唤了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王内侍一进殿,还没跪下叩拜就忙不迭嚷嚷起来:“哎呀,这殿里怎么冲撞了黄大仙呀……” 生活经验丰富的王内侍一语道破了真相,然而在养尊处优的李涵听来,却认为这是王内侍对杨贤妃无礼的讽刺,于是他七分同情三分撇清道:“闭嘴,杨贤妃只是一时不小心……” 他好心的维护在杨贤妃听来简直是赤-裸裸的冤枉和羞辱,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涵,气恨得简直要掉泪——明明是陛下他自己做的事,可伴君如伴虎,天子说的话她敢反驳一个字吗?于是杨贤妃满腹委屈地福下身子对李涵行了一个礼,语带哭腔道:“臣妾告退。” “嗯,去吧,”这时李涵早抢着往殿外走了,可是听见杨贤妃已经羞愧得快哭,只好停下脚步安慰了一句,“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天大的委屈怎么可能不放在 心上,记恨你一辈子!杨贤妃红着眼望着李涵离去的背影,在恶臭中掩鼻嗫嚅了一句:“臣妾不敢。” 这厢躲在芙蓉锦榻下的黄轻凤兀自乐得直打滚,她看见殿中李涵和杨贤妃都走空了,于是也心满意足地溜出了锦榻,准备动身找李涵去。不料太过得意忘形,她在爬过高高的门槛时,竟被也准备出殿叫人来开窗通风的王内侍给发现了。 “哟,果然是你哟黄大仙,”王内侍对着轻凤呵呵笑起来,向她拜了拜轻轻道,“今天你可做了件好事哪,那个杨贤妃,唉……” 黄轻凤听见这话扭过身子,将爪子搭在门槛上歪着脑袋,不明白王内侍为何说出这些话——他的意思是说杨贤妃不是好人吗?哼,那杨贤妃固然不是好人,这年头做太监的又有几个是好人呢?轻凤懒得理他,径自将尾巴一扬,一溜烟地跑开。 哦呵呵,如今李涵身边无人,该轮到她“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咯…… ****** 轻凤得意洋洋地一路窜进了御花园,蹭着百花的露水仔仔细细洗了个澡,这才溜回自己住的宫殿里换衣服。这时飞鸾出去见李玉溪还没有回来,黑漆漆的宫殿中空无一人,而伺候飞鸾和轻凤的宫女们也在她们的“安排”下,早早就在耳殿的通铺上睡熟。 轻凤眯着眼轻轻朝半空吹了一口气,这时内殿里便倏然灯火通明,每一根红烛的顶端都滋滋跳跃起明丽的火苗,而这时分布在大殿四角的鎏金博山炉里,也同样从镂孔中冉冉吐出了醉人的龙脑香。轻凤一边快活地轻哼着小曲,一边在浓烈的香气中翻开箱笼,将箱中每一件衣服都拽出来铺在地上,一件件地挑选。 襦衫要像青烟、披帛要像雾,长裙要像花随身、勾出一痕雪脯;既然此刻头发还没干,索性就披着肩后,美人沐浴后的娇慵,她肯学又岂会没有? “嘻嘻嘻……”轻凤对着菱镜发出一阵尖细的窃笑,与湿漉漉的头发自相矛盾地,往脸上扑了二两胡粉,搽过胭脂后她满意地凑上脑袋,啵一声对着镜子亲了一口,这才斗志昂扬地跑出了殿去。 殿外正是春雨细无声,轻凤撑开罗伞,在雨丝中吸了吸鼻子,很快便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涵的气味。她得意地咧开嘴,小巧的银牙在暗夜中微微闪着光,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目标靠拢。现在她的心情简直像小时候在骊山捉小鸟时那样惬意又激动——天子李涵,的确是她觊觎了三年的猎物。 柳暗花明几经周折,到最后轻凤 终于看见了李涵的背影,此刻他正坐在凉亭里,由几名宫女伺候着对花小酌,闲适从容的排场甚是风雅。轻凤端详着李涵俊秀的背影,忍不住舔了舔唇,故意用柔弱的音色和恰到好处的音量,仰起脸冲着凉亭中的人“啊”了一声,跟着飞快地用罗伞遮住半边身子。 这时凉亭中的几人果然全都回过头来,王内侍拨开花枝走到明处,盯着遮遮掩掩的轻凤发问:“你是哪座宫里的?敢在这时惊扰圣驾,快放下伞走过来!” 轻凤心头暗喜,表面却故意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收起伞对着王内侍福了一福:“我是东内紫兰殿的黄才人……” “嗯,好好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不赶紧去见过陛下!”王内侍对着轻凤摆摆手,随即转过身对着凉亭唱礼道,“紫兰殿才人黄氏,前来拜见圣上。” “嗯,宣。”亭中李涵听见了王内侍的唱礼,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 轻凤立刻乖觉地快步走到凉亭前,在一丛牡丹边袅袅娜娜地跪下,低眉顺目娇声道:“臣妾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免礼平身,”李涵淡淡说完,看着轻凤在昏暗中抬起头望着自己笑,一双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便不禁心情大好,“过来吧,陪我小酌几杯。” “臣妾遵旨。”轻凤忙不迭拾级走入凉亭,相当主动地从石桌上拎起酒壶,谄笑道,“陛下,请让臣妾伺候您吧。” “哦?”李涵挑眉一笑,点了点头,立刻吩咐左右道,“现在既然有黄才人随侍在侧,你们就下去吧。” 轻凤一愣,眼睁睁看着亭中的宫女齐声领命走出凉亭,眨眼间便和王内侍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禁心中隐隐不安。 没关系,人少、人少更好办事!轻凤赶紧在心底安慰自己,抚了抚手中胖乎乎的酒壶——很好、很好,现在不但人少,并且李涵还要喝酒,情势实在是对她太有利了!俗话说“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搞不好今夜李涵一个色性大发,就能在凉亭里……被她给办了。 想到此处轻凤不禁春风荡漾,一个劲将怀中的酒壶又揉又摸,看得李涵哭笑不得:“哎,我说你,在想什么呢?” “啊?没想什么,”轻凤蓦然回过神,赶紧毕恭毕敬地端着酒壶给李涵斟满了一杯,“陛下您请。” “嗯,”李涵似乎并不急于消受美人恩,而是又点了点盘中的一盏空杯,“把这只也满上。” 轻 凤好奇地看了李涵一眼,立刻领悟他是想与自己对酌,于是赶紧高兴地取过那只杯子也满上:“陛下,臣妾敬您一杯。” 李涵微笑着颔首,与轻凤碰了一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杯中美酒一口闷干,继而露出一副想死的表情:“咳咳咳……这酒?!” “椒桂酒,加了花椒和肉桂。”李涵拈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道辛烈,能利气驱寒邪,是酒也可以做药了。” “可是好难喝……”轻凤委屈地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陛下您怎么都喜欢味道怪怪的东西?” “怪吗?”李涵轻笑了一声低下头,鼻间闻着轻凤身上馥郁的龙脑香,不知为何,竟隐约又想起刚刚杨贤妃身上散出的味道来——大概是他心有余悸,才会疑神疑鬼吧?李涵凛了凛神,赶紧又呷了一口椒桂酒压惊驱邪:“好了,现在你和我说说吧,来找我花了多少工夫?” “哎?没有,没有。”轻凤连忙笑着否认,“臣妾只不过是沐浴后散步,恰巧路过这里罢了。” 此刻凉亭中一阵冷风吹来,亭外雨丝沙沙打在花上,下得越发大了。轻凤湿漉漉的长发被风一吹,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可脸颊上却生起一股燥热——这时李涵竟毫无征兆地忽然凑近了她,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划:“哦,是吗?原来你每次沐浴后,还要搽那么多粉吗?” 轻凤惊愕得瞪起双眼,黑溜溜的眼珠失措地直打转,一边寻找着李涵的手指一边讪笑道:“臣妾,只搽了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这时李涵暧昧地盯了轻凤一眼,冲她笑起来,“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要是还看不穿你的粉底,我做什么皇帝?” 第十五章 春宵 轻凤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红晕简直要从那二两粉底下呼之欲出,不料李涵接下去却道:“若不是你这双眼睛,你这双眼睛……” 他话到嘴边,却不知因为什么而停顿住,等得轻凤好不心急:“陛下,您倒是继续说呀,臣妾这双眼睛怎么了?” “呵呵,好,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李涵放开轻凤,一只手支着颐,一只手拈着酒杯在石桌上轻轻地敲,似乎心绪也可以随着这一声声轻响,从夜雨中回到过去,“在我还没有做皇帝的时节,我和几位皇叔住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宅里。有一年夏天,六叔洋王养的斗鸡一只接一只莫名其妙地死了许多,伺候我们的内侍说是因为宅子里闹了黄大仙,不过我可不在乎什么黄大仙,只是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因为我和六叔相处得并不好……” 轻凤听到此处,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听着李涵往下讲。 “然后忽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六叔气急败坏地叫喊声,于是我偷偷地推开房门,结果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了一只黄大仙,”李涵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又笑起来,没有发现轻凤古怪的脸色,“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六月十六,月亮很圆很大,庭中满地就像铺了一层银霜一样,那只黄大仙就站在雪白如昼的地里,跟我对着眼互望。我记得它的脑袋尖尖的,活像一枚榛子,两只眼睛黑亮得有趣,它只看了我片刻,一眨眼的工夫就窜出了我的院子……我说怎么总觉得你这双眼睛看得亲切,若不是今天王内侍提到黄大仙,我还想不起来这件事……” 李涵一径笑得快活,可轻凤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简直欲哭无泪——什么叫万变不离其宗?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原来她修得人形、偷食魅丹、又搽了二两胡粉,到头来还是像一只黄鼠狼呀! 轻凤沮丧着小脸半天也不说话,一旁的李涵见了,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忍着笑安抚她道:“哎,你可别生气,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结果那一年冬天,我就继承了哥哥的皇位。你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我现在碰见你,也是一件好事呢。” 说到此处李涵却忽然收住了笑,他的表情无端端凝肃起来,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夜不再说话。轻凤不明白李涵的情绪为何好好地会忽然低落,只好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试探着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李涵深深看了轻凤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望着亭外的牡丹缓缓吟道:“辇路生春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 意,无复侍臣知……” 轻凤听了怔住,只能讪讪地揉了揉裙子,对李涵憨笑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明白。” “就要你听不懂,听不懂才好,”这时李涵竟又呵呵笑起来,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怪人……” “啊?不,臣妾可没说过,”轻凤赶紧坐直了身子为自己辩白,“臣妾只是说,陛下您喜欢吃怪味道的东西,哪里说过您是一个怪人呢?臣妾冤枉!” “呵呵,所谓管窥一斑,喜欢怪味道不也算怪人吗?”李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喝酒,不再对轻凤吐露任何心事。 轻凤皱起眉毛,忽然觉得此刻的李涵好虚渺,就像九天上飘忽不定的柳絮,哪怕她上得天入得地,却独独抓不住他;偏偏此刻她又得装淑女、装贤媛,再着急都不可以抓耳挠腮,因此只好将身子坐得直板板地,动脑筋找话题道:“啊,陛下,臣妾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您在吹芦管呢。” “呵呵,对,”李涵听到轻凤提起这件事,心情到底开朗了些,“吹芦管可是我的绝活,说起那天,为什么你一直拿扇子掩着脸呢?” “因为……因为那天臣妾脸上正在发桃花癣,不敢给陛下看到啊!”轻凤老脸皮厚地扯谎,继而老脸皮厚地自荐,“陛下,臣妾也很会吹笛子呢!” “嗯,我听过不少次,”李涵见她得意洋洋地卖弄,不禁故意打击她道,“只是你笛声虽美,曲中却无情,到底欠缺了些。” “呃?无情吗?”轻凤很不甘心,追着李涵问道,“那怎样才能有情呢?陛下您倒说说?” 李涵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终是对她道:“无情才好,能无情时,千万别生情。” 说罢他便径自起身,从“空无一人”的御花园中唤出了王内侍,命他备下龙舆准备回宫。轻凤赶紧追到李涵身后,拽住他曳长的袍袖娇声挽留道:“陛下,您还没对臣妾说明白呢!” 李涵回身瞥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坏坏笑道:“只怕你想听的,我一时也说不明白。” “一时说不明白不要紧,陛下细细说,臣妾总能明白的,”轻凤脸上笑得甜如蜜,暗里心跳如擂鼓,“陛下……不如、不如……” 没事的、没事的,哪只妖精不向男人自荐枕席?!黄轻凤啊黄轻凤,你一定要挺过这一关! 她舌头打着结,话还没有完完整整说出口,这时却听李 涵蓦然道:“嗯,不如今夜我去你殿里就寝吧。” “呃?”不对,不对啊,“陛下,还是臣妾去您那里侍寝吧?” “不必,我就去你那里。”他的寝宫今夜经历过那样的“风波”,现在李涵一想起来就倒胃口,不确信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睡进去。 “可是陛下……”轻凤一想起自己乱七八糟的宫殿,皮再厚脸还是烧得红起来,“臣妾的殿宇鄙陋,实在是不敢令陛下纡尊降贵,屈就臣妾的……” “没事,我纡尊降贵惯了,”李涵信口打断轻凤,跟着忽然又把眼一横,“还是你在抱怨我亏待了你?” “不,不,臣妾岂敢,”轻凤连忙否认,眼看着内侍们已经张着罗伞抬着龙舆来到了凉亭前,于是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垂死挣扎道,“可是陛下,臣妾的殿宇里面,还住着胡婕妤呢……” 不料李涵闻言竟然挑眉一笑,冒出一句:“求之不得。” ****** 平心而论,李涵公然要求享受“齐人之福”,此举虽然厚颜无耻,但确乎天经地义——无论三宫六院,都是天子封的老婆!他要睡几个都不算宣淫。 轻凤只好苦着脸跟在李涵的龙舆旁,一边前往自己的别殿,一边暗自祈祷飞鸾现在已经回宫——不妥,回宫也不妥,难道她当真要与飞鸾分男人吗?轻凤一想到其中蕴含的伦理悲剧,冷汗就浸透了厚厚的胡粉。 “陛下,”她颤着嗓子抬起头,对半躺在龙舆里假寐的李涵道,“陛下您驾临臣妾的别殿,嗯,确实事有仓促,不如臣妾我先快走一步,去殿里稍事准备一下啊……” 不料这时跟在她身后的王内侍却笑道:“黄才人,这事儿还需要您去操心吗?卑职我早就已经派人去了……” 不好!轻凤大惊失色,幸好此刻她脸上的两团红晕是画上去的,否则她看上去一定像个青面鬼:“啊,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去一趟!” 随即她匆匆告了一声罪,便拎起裙子冲进了湿漉漉的雨幕中,急得王内侍在后面迭声喊道:“哎、哎,黄才人您这样太冒失了、太没规矩了,欠妥、欠妥……” 这时龙舆中的李涵嗤笑了一声,懒懒睁开双眼道:“随她去吧,你们也快一点,别落后太远。” “是。”王内侍立刻领命,在走动中毕恭毕敬地欠了一下身,双眉却始终不曾舒展——这黄才人未免太过恃宠而骄,即便圣上此刻不以为忤,日后又安知在她 色衰爱弛之后,不会因为今日的冒失而引来杀身之祸呢?伴君如伴虎,即是这个道理。 这一厢轻凤却哪里有空领会王内侍的苦心,她正幻化成原形疾窜进自己的别殿,一边腾身而起吹亮大殿明烛,一边收起钻在宫女内侍们鼻子里的瞌睡虫,将它们藏进自己的尾巴;接着她风卷残云般将丢了一地的衣服塞进箱笼,而后自己又幻化成人形,脱掉湿衣扑进了床帐,将散乱在被褥里的瓜皮果核连同传国玉玺一起全部瞬移到榻下;最后她朝空中撒了一把龙脑,念了个净字诀…… ——所谓的干净整洁,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一时间内殿中春风送爽、暗香怡人,轻凤躺在终于恢复了原貌的床褥中陶醉地半闭上眼,大大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这时一道人影已出现在帐前,倾身笼住了她。 “呃,陛下!”轻凤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看着双手撑在自己身侧的李涵,圆圆的眼睛里不禁充满了惊慌,“陛下您……” “嘘,”李涵示意轻凤噤声,伸出手指滑上她的脸颊,又从她的脸颊一路流连到她暧昧微敞的襟口,轻声促狭道,“卿卿,人说牡丹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开者如语,合者如咽。为何卿卿你现在明明仰躺着,倒像在哭呢?” “呃?为,为什么?”轻凤疑惑不解,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你的妆花了。” 轻凤立即两眼一瞠,脸腾地一下发起烧来。要死!顾前顾后顾左顾右,就是忘了顾自己了!她赶紧挣扎着爬起来,钻出李涵的桎梏凑近菱镜一照,恨不得有本事令时光倒流。 “水水水……”狼狈的轻凤急忙找水洗脸,苦于李涵此刻正坐在她身后看着,只好放弃妖术手忙脚乱地忙碌。 好容易将脸上糊成一团的残妆洗干净后,轻凤抬头照了照镜子,嫌自己不够白皙的心病立刻被戳中,于是她回过头偷偷瞄了一眼李涵,贼手又悄悄摸向妆台上的粉盒。 “你不会打算搽着粉入睡吧?”这时坐在轻凤身后的李涵识破了她的企图,从床榻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坐下,取过她手中的粉盒看了看,“盒盖尚未污损,粉都快用空了,消耗挺大啊?” 轻凤仰着脸咧嘴讪笑道:“臣妾,臣妾这不是觉得,自己脸太黄嘛……” 于是李涵定睛看了看轻凤素面朝天的样子,笑起来:“谁说的?” 族里的灰耳姥姥说的!轻凤愤愤地在心中呐喊,可哪敢把真相对李涵说 ,只好自己又转头照照镜子:“没谁说,我自己这么觉得,你看镜子里我这么黄……” 李涵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镜子里当然黄,这是黄铜磨的镜子。” “嘎?”轻凤立刻回头看了看李涵,又转头看看镜中的他和自己,再回头看李涵,终于从心里参照出自己的肤色,的确不算太黄! 呜呼,万岁!下次搽一两胡粉就可以搞定了!轻凤大喜过望,嘿嘿傻笑了两声。 这一厢李涵依旧拈着粉盒端详着,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既然喜欢搽粉,下次我让内府局给你送些好的。” “啊?”轻凤一愣,旋即一笑百花开,“谢陛下隆恩!” “嗯,还有,你的妆不适合你的脸,”李涵说罢从妆台上取过胭脂盒,食指挑出些胭脂在轻凤脸上实地演示,“你的脸尖,不该再画斜红妆,腮上胭脂也不该抹得太低,花靥点在唇角边最好……” “咦,是吗?”轻凤心里尚有些狐疑,于是带着点醋味地对李涵强调,“臣妾我可是照着杨贤妃的打扮学的……” 你不是最喜欢她嘛! 李涵听了轻凤用的理由,再一次没好气地点醒她:“你也不想想,团扇的花样硬挤到鞋尖上,能好看吗?” “哈,陛下您说我是鞋尖,杨妃是团扇?!”轻凤回头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果然觉得比从前生动了许多,于是开心地又摇头又晃脑,与李涵开起玩笑,“陛下,您说是鞋尖比团扇位置低呢?还是团扇容易被人弃,而我可以天天陪着您呢?” “你?天天陪着我?”李涵望着轻凤,慢慢地笑起来。他生着一对桃花眼,这使他无论何时眼底都像含着三分笑意,于是轻凤就像一只浑然不知死期来临的小虫,被黏在了李涵悄然布下的缠绵蛛网上,再也动弹不得。 一切来得都像暴风骤雨那样快!轻凤只感觉自己猛一下被抛上浪尖,然后她在情潮的席卷中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忘了自己是怎样抱着李涵被冲刷到叠叠浪花般的床褥上,就好像他是自己的一块浮木,只有时时攀着他、刻刻搂紧他,才能在他的施舍中得到一点呼吸,而后晕眩的涟漪百花齐放…… 轻凤恍惚中感觉到自己的褥衫正从肩头褪下,李涵的手正滑下她的腰……而此刻简直快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飞鸾的声音,正从天边传来、瞬间趋近:“姐姐,我回来啦,你猜我今天吃了什么?我……姐姐?!” 第十六章 智斗 这一刻,轻凤眯着眼睛咂了咂嘴,仿佛又回到从前做坏事被抓现行时的样子,只想在自家大小姐那魂飞魄散的目光下,闭起眼睛装死。倒是伏在她身上的李涵这时气定神闲地回过头,而后翻了个身躺在锦褥上,冲着飞鸾懒懒一笑:“嗯,胡婕妤,你刚刚说,你吃了什么?” 飞鸾两眼一瞪,坚定地认为自己此刻必须撒谎,于是她脑中白光一闪,窜出了一个最本能的答案:“田鼠。” 这可不能怪飞鸾,从小她应付灰耳姥姥的盘问时,都是用这个答案来应付的,一切都是习惯成本能而已。只有轻凤对她的答案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恨不能扑上去掐住她的脸蛋拉扯摇晃一番;而躺在她身边的李涵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不确信地望着飞鸾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吃了什么?” “甜薯,她说她吃的是甜薯,”轻凤赶紧嘿嘿笑着帮飞鸾打圆场,用记忆中的某种食物来搪塞李涵,“这是我们家乡的一种果子,生在土里的。” “甜薯?”于是李涵想了一想,竟然向轻凤她们求证道,“喔,你们说的是甘薯吧?晋代嵇含曾在《南方草木状》里记载过:‘甘薯皮紫而肉白,蒸鬻食之,味如薯蓣,性不甚冷。’说的是不是这个?”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陛下您真是太睿智了!”轻凤忙不迭地点头——当年黑耳姥姥的表姨从南海郡来骊山探亲,对她们炫耀的就是这个! 轻凤和飞鸾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不料李涵居然不依不饶,径自又问飞鸾道:“胡婕妤,这甘薯既然是南方的物产,你刚刚是怎么吃到的?” 飞鸾再度傻眼,伸出一只手指向殿外,舌头绕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嗯……刚刚我在御花园里散步,忽然在地里发现了一棵甜薯藤……然后就刨出来吃了。” 这一句谎话破绽百出毫无天赋,李涵显然不会相信,然而此刻他只认定飞鸾是瞒着他吃了点别的什么,而绝不会再联想到田鼠上去,因此轻凤和飞鸾的危机实际上已经化解。李涵并不打算在这样一个还算舒适的夜晚为难飞鸾,因此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哦,难得胡婕妤你有如此雅兴。” 一旁轻凤听见二人这般对话,早已一个脑袋两个大,偏偏飞鸾满以为自己已经骗住了李涵,当下憨憨地笑起来:“谢陛下夸奖,啊,臣妾忘了给陛下您请安了,请陛下恕罪……” 说罢她慌急慌忙地福下身子,行了个歪歪倒倒的礼,这时她瞄见轻凤凌乱的衣衫,脸颊才后知后觉地红起 来。唔……姐姐刚刚是在侍寝咯,不晓得她疼不疼? “嗯,平身吧,”李涵好笑地瞄了一眼木讷的飞鸾,再瞥一眼在他身旁惶惶不安的轻凤,心头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很恶劣的主意。 “胡婕妤,你过来。”他冲飞鸾招招手,又示意轻凤再往床榻里面躺躺,故意仰头对月长吁一般叹道,“昔日舜帝有娥皇女英,今日我与胡黄二姬,正可同赴巫山一效前贤哪……” 咩?!轻凤大惊失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破坏掉李涵邪恶的念头,于是她干笑了一声道:“陛下,虽说娥皇女英是姊妹俩,那妲己和妹喜也还是姊妹俩呢……” 李涵险些忍俊不禁,故意轻咳了两声严肃地问:“黄才人,你是在讥刺我像纣王吗?” “不,臣妾怎敢,”轻凤赶紧向着李涵一拜,捏起嗓子娇滴滴道,“臣妾以为,二女同时进御至尊,终非礼也,这侍寝总得有个先后之序,陛下,今夜就由臣妾侍奉您吧?” “嗯,黄才人说得甚是有理,”说这话时李涵并没有看向轻凤,而是凝视着傻乎乎站在榻前的飞鸾,慢条斯理地笑道,“既然今夜我已来到这里,又同时见到胡黄二姝,明珠美玉实难取舍,这样吧,我看也不必拘泥于先后之序了,还是按照尊卑之序来吧。” “啊?”轻凤和飞鸾同时发出一声惊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就听李涵呵呵一笑,伸手牵起了飞鸾的手,将她拽进帐中:“胡婕妤,今夜就由你来陪我,黄才人,你先下去吧。” 轰隆隆隆隆……轻凤五雷轰顶,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的应对,只能视野空茫、外焦里嫩地飘荡出帐,昏昏沉沉对李涵行了个礼:“臣……臣妾,告……退。” 她自顾自沉浸在天雷轰轰飞雪蒙蒙的悲恨中,如一缕不守舍的游魂,对飞鸾投向自己的求救眼神毫无反应,径自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内殿。这时偌大的床榻上就只剩下了李涵与飞鸾,李涵若有所思地向殿外瞥了一眼,之后调转眼神,盯着瑟瑟发抖的飞鸾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将帐子放下。” 他在进殿时就屏退了所有宫女内侍,此刻只有飞鸾一个人可以听命,因此飞鸾也知道李涵是在吩咐自己,只好哆哆嗦嗦地伸手放下了厚重的床帐。 帐中立刻光线一暗,开始静悄悄流动起危险的气息。李涵在暗中看着飞鸾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见她目光灼亮如受惊的小兽,不禁有些好笑:“你怕我?” “嗯……” 飞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涵——怕是肯定怕的,可她不该怕,甚至作为姥姥从骊山派来的狐妖,她此刻应该更加积极努力地把李涵“收服”才是。可是现在……除了怕侍寝的疼痛之外,她的心尖竟然又因为另外一样恐慌,而簌簌发起颤来。 “不怕,我不怕。”最后飞鸾直起眼睛,坚定地撒谎。 “嗯,那么,听说前两天我召你侍寝的那一晚,你病了?”李涵闲适地半躺在柔软的锦褥上,笑着问蜷缩在床角里一点都不怕他的飞鸾。 “呃?”飞鸾一愣,接着反应出李涵在问什么,赶紧圆谎道,“啊,是啊,臣妾那天不小心生病了。” “哦,是什么病?”李涵随即关切地问。 “嗯,我,我吃鱼……吃太多,肚子疼了。”飞鸾捂着肚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李涵闻言一笑,温和的语气下一刻便突然急转,倏地冷厉起来,“那么,黄才人那天说你得了急病,见风就头疼,是在骗我咯?” ****** “啊?不,不……”飞鸾在李涵的质问下结巴起来,望着似乎“怒气冲冲”的李涵,惊慌失措。 “哼,那黄才人竟敢欺君,实在是胆大包天……”李涵见飞鸾慌张,作势要掀帐下榻去治轻凤的罪,这时飞鸾惊叫一声,竟像只在暗夜中张皇扑翅的飞蛾般,一头扑在了李涵身上。 “陛下!陛下饶命,姐姐她并非故意要骗您的,都是因为我……”飞鸾急得脸煞白,泪眼汪汪地看着李涵,生怕他去责罚轻凤,“是我怕侍寝,姐姐才替我去的。” 这时被李涵逐出内殿的轻凤早已打发掉宫女和内侍们,正躲在外殿竖着耳朵偷听,此刻她将帐中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急得直捶地。 飞鸾飞鸾——她那没用的废物点心大小姐呀! “怕侍寝?”李涵当了三年多皇帝,头一次听说有女人怕登上他的龙床,不禁愣了一愣,“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怕疼……”飞鸾的脸红起来,一颗脑袋低得不能再低。 李涵长眉一挑,无语地看着飞鸾青涩无辜的模样,竟不知是该责怪还是该怜惜,索性伸出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再一次细细端详她的脸。 云髻飘萧绿,花颜旖旎红,眼前的少女依旧是那般我见犹怜的模样,也依旧令他心动。只是这一次看,依稀比从前少了点什么——可即使再少了点什么,她也是他册封的御妻不是吗 ? “第一次侍寝的确会有点疼,可是,你不该怕。”李涵轻声对飞鸾道,修长的手指拈弄着她的鬓发。 随着李涵轻柔的动作,飞鸾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似乎下一刻自己就会忍不住变回原形,飞快地窜出床帐。她开始筛糠般发抖,双只眼睛渐渐闪出异样的光,听觉也变得无比灵敏——这时她听见了轻凤在殿外焦急地呼唤:“傻丫头!别让他叫你侍寝!” “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飞鸾委屈地回答轻凤,不知不觉将话说出了声。 帐中李涵和殿外轻凤同时听见了飞鸾的话,不约而同地一愣。片刻之后李涵开始暧昧不明地笑起来,轻轻咳了一声:“你不知道这些很正常,我也不会为了一己之欢而为难你。不过你也得尽快学习,改天我会派内教坊的女官来教你,在你准备好之前我不会强迫你……我知道凡事被人强迫的感觉,很痛苦。” 他说完便放开手,斜倚着枕褥,想到自己即使身为九五之尊,又何尝不是活在某些人的胁迫之下,心绪就难免低落。 这时飞鸾却还在等着殿外的轻凤说话,她静静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听不到轻凤的声音,不禁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话呀,我等着呢。” 这两只小妖虽然耳朵灵敏,但妖术尚浅,因而还做不到隔空用心语交谈。飞鸾又急着等轻凤的指点,因此这时就忍不住冒险与她说话,只是隐去了轻凤的名字。 这一问又同时把帐中的李涵和殿外的轻凤给震惊了。只见李涵斜倚着枕褥的姿势冷不防滑了一下,跟着他怔了怔,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在等什么?” 这时殿外的轻凤已领会精神,终于再度开了口:“你是在和我说话吧?我跟你说,绝不能让他跟你做!快跟他说你不要!” “你不要,”飞鸾立刻脱口而出,忽然发现不对,赶紧嗫嚅着改口,“不,是我不要……” “哦?”李涵狐疑地盯了飞鸾一眼,觉得她斜视着殿外与自己说话的姿势十分古怪,却仍是耐着性子问道,“那你想怎样呢?” 殿外轻凤当机立断地下令:“快,跟他说你要下棋,不如大家一起下棋吧,这样还可以把我叫进来作陪。” 于是飞鸾立刻依言行事,皮笑肉不笑地对李涵轻声道:“陛下,臣妾想下棋,不如我们一起下盘棋吧?我们还可以把黄才人叫进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玩啊?” “热热闹 闹地下棋玩吗?”李涵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坐起身凑到飞鸾面前揶揄她,“胡婕妤,春宵本已苦短,还要被你用来做这些消磨时间的事,不是太浪费了吗?” 一时间飞鸾被李涵逗得哑口无言,殿外的轻凤忍无可忍,终于放出了自己的法宝瞌睡虫。于是正手足无措的飞鸾就看见原本神采奕奕的李涵,下一刻竟忽然在自己面前睡着,而她的大救星轻凤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床榻。 “姐姐你真是太聪明了!我都没想到可以用瞌睡虫的!”化险为夷的飞鸾兴高采烈,不禁抓住轻凤的裙角好一阵撒娇,“刚刚可吓死我了!” “是你笨!”轻凤瞪了飞鸾一眼,伸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回来时也不仔细看看,殿外的龙舆,还有那么多宫女内侍,统统都是摆设吗?还没进门就闭着眼睛瞎喊,结果撞破了我的……” 撞破了我的好事! 飞鸾委屈地揉揉脑袋,嘟着嘴道:“我没想到皇帝会来我们这里过夜嘛。对不起嘛姐姐,都是我不好,不然今夜我们的任务就能有进展了。” “就是啊!”轻凤顺口应道,低头看了看李涵沉静的睡颜,依旧心有不甘。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让皇帝一直睡到天亮吗?”飞鸾悄声问。 “不,他那么聪明,可不容易打发。”轻凤摇摇头,对飞鸾道,“若是就这样让他睡着,明天他一早醒来,定然要疑心自己为何会突然睡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飞鸾没有主意,急得直揉裙角。 轻凤却是眼珠一转计从心来,附在飞鸾耳边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下面你得听我的,如此这般……” 第十七章 狐说 李涵再度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飞鸾正乖巧地趴在自己身边,娇柔地抚着他的胸口问道:“陛下,您怎么忽然睡着了?是不是白天太辛苦了?” 李涵双眉一蹙,闷哼了一声半坐起身,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叹道:“嗯,大概吧……” 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忽然睡着,并且竟睡得那样稳、那样沉。 这时只见飞鸾又笑了一笑,水汪汪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如星:“陛下,您既然这么累,不如就躺下好好歇一歇吧,如果您觉得无聊,臣妾给您讲个故事好不好?” 李涵双眸一瞥,看着飞鸾人畜无害的笑脸,不由得便舒适地躺回锦褥,和煦地笑道:“好吧。” 于是飞鸾赶紧坐起身来,高兴地帮李涵宽去外衣,又喊来宫女替李涵净了手脸,自己在漱洗完毕后躺回他身边,这才缓缓讲道:“当年臣妾还没进宫的时候,有一天臣妾独自出了趟远门,走到了一片荒凉的山岭中。到了傍晚臣妾肚子饿了,于是就走啊走啊,走到了一片坟堆里……” “你肚子饿了,为何要走到坟堆里?”一旁李涵惊悚问道。 “啊,陛下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坟堆里空穴多,会有兔子和……”飞鸾惊觉不对,赶紧改口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了坟堆,就离村庄不远了啊,臣妾就可以找户人家讨口饭吃了。” “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没事一个人跑那么远?不怕危险吗?”李涵忍不住又问。 “呃……还好啦,小心点躲着人走,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飞鸾笑着回答,李涵想了想,认为她说的是专门躲避坑蒙拐骗的坏人,觉得也对,于是就继续往下听。 “然后臣妾就在坟堆里找……嗯,找路。正走着走着,忽然臣妾的脚就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给绊了一跤,把臣妾摔得可疼了!臣妾揉着膝盖爬起来一看,发现绊倒臣妾的,竟然是一具人的骸骨。”飞鸾说到这里,抬起眼偷偷瞄了李涵一眼,想看看他有没有睡着,不料李涵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帐中炯炯有神,竟然毫无睡意。 奇怪呀,飞鸾心道,这一段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发生的故事,每回说给轻凤听,没几句她都要无聊到睡着,怎么这一次反倒不灵了?飞鸾想不通,只好一边纳闷着,一边继续给李涵说下去:“臣妾有些生气地踢了踢那具骸骨,骂他道:‘真讨厌,怎么别人都知道要睡在棺材里,你偏偏要睡在外面?’” 李涵听到这里,忍不住声音怪怪地打断她 :“你怎么还顾得上说这些?你不怕?” “啊?死人骨头有什么好怕的?”飞鸾憨憨反问——她们在骊山的狐族巢穴,本身就是一座极大极大的古冢呢,还有许多小一些的巢穴,里面层层叠叠堆了许多人的骸骨,还有马、牛、狗的骸骨,这些都没什么呀? 因此在飞鸾眼中看来,李涵实在是有点大惊小怪,他甚至还问她:“那时你有多大?” “嗯……”飞鸾咬着唇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回答道,“大概七岁吧。” 李涵闻言嘴角抽了抽,认定飞鸾显然是在胡编乱造,于是反而释然道:“嗯,你继续往下说吧。” 飞鸾欣然从命,于是换了个姿势侧躺着,继续往下讲:“不料臣妾我刚刚说完,那具骸骨竟然对我说话了……” 哈,果然是在胡编乱造吧!李涵脸上一副“不出我意料”的表情,心想大概这胡婕妤小时候,还读过一点《庄子》。 “就听那骸骨对臣妾说道:‘狐……姑娘啊,不是我自己想躺在这儿啊,我原本也是这村庄的富户,生前家有良田千顷,死后也曾风风光光地大葬。只是没想到,我死后村里闹了一场瘟疫,村成了空村,这里也成了一片荒冢。也不知是哪只野狗把我从坟中拖了出来,使我暴尸荒野、风吹日晒。胡姑娘,我苦啊,求您大发慈悲帮帮忙,把我送还进棺材中去吧!’,于是臣妾想了想,觉得既然无事那就帮帮他好咯,因此便将他的头骨摘了下来,捧在手里叫他替臣妾引路。” 飞鸾说到这里又抬头瞄了一眼李涵,发现他不仅双目有神没有睡着,两道眉毛还紧紧蹙着,听得十分用心。这一下连飞鸾都禁不住有些感动了——这故事再往后连她自己都没说过了,因为至今还没有谁愿意再往下听过。 “臣妾顺着那头骨的指点找到了那人的棺材,不料那棺材里面已经睡了两具骸骨,地方都已经被占满了。臣妾手中的头骨一看见棺中那两具搂在一起的骸骨,立刻大喊大叫起来:‘奸夫□!不得好死的奸夫□!姓王的!就是你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的吧?!还折断了我的手脚,让我都没法爬回来,你这只野狗!’他骂得可大声了,圆圆的头骨在臣妾手中震个不停,险些让臣妾抓不住。 这时候那棺中的一具骸骨竟也开口说话了,对那头骨道:‘没错姓林的,就是我将你拖出去的,你不配与琼芳合葬!生前你暗暗毒死我,又强娶了琼芳,还打她骂她,你根本不配与她做夫妻!今天就算你找来狐……姑娘帮忙,我也不怕 你!’那姓王的骸骨骂完后,被他搂在怀里的骸骨竟忽然也抬起头来骂道:‘没错,姓林的,我生前不愿与你同衾,死后也不会与你同穴,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吧!’ 这下臣妾手中的头骨听了可气坏了,于是他继续大骂,骂得越来越难听。臣妾听得烦,又觉得他太重,所以到最后干脆将那头骨一扔,继续捉兔子……啊不,找人家去了。” 飞鸾终于将整个故事说完,这时她抬起头来一看,发现李涵果然已经闭上眼睛,于是不禁高兴道:“啊,他总算睡着了!” “当然睡着了,”这时帐外的轻凤开了口,钻进帐子面色古怪道,“这么无聊的故事加上我的瞌睡虫,听了都能睡不着,真是奇怪。还好我又加了几只瞌睡虫,不怕他不就范。” “这样他明天一醒,就会以为自己是听故事听睡着的啦,这样我也不用侍寝了,真好!”飞鸾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手掌,与轻凤打商量,“以后碰到侍寝咱们都这么办吧,好不好?” “嗤,傻丫头,这一次两次还行,用得多了他还能不起疑心吗?”轻凤没好气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笑着赞许她,“原来你这故事后半段不错,只是前面太慢热了,害我从前都没听下去,以后注意改进哈……” ****** 就在轻凤发愁第二天李涵醒来,自己和飞鸾应该如何与他周旋的时候,一件猝然而至的大事打乱了她们的阵脚,也使李涵无暇再顾及飞鸾和轻凤这两个古怪的丫头。 ——王德妃生娃娃了。 当黎明前沉睡的李涵被内侍们匆匆叫醒,火速赶往王德妃所在的别殿时,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冒出一声:“嘎,不是小产吗?” 前两天嚷着被妖气冲撞,简直要小产的人,不正是王德妃吗?竟然说生就生了! “嘘,听说是早产,不是小产,已经七个月了呢。”飞鸾示意轻凤小声,一边竖起耳朵听殿外的宫女们议论纷纷,一边对轻凤道,“她们说才七个月,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见得能活,姐姐你觉得呢?” “嗯,也未必,”轻凤摸摸飞鸾的脑袋,很是慈爱地对她说,“你也是不足月生的,喝了我娘的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就是有时候脑袋不大灵光罢了。 飞鸾非常幸福地朝轻凤咧嘴笑,以示自己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两只小妖这一天哪儿都没去,就待在殿中听消息。三月的淫雨霏霏,一直从昨日 下到今天都还没有停,闷湿的天气加上缺觉的困顿,让这两只都蔫蔫儿地有些没精神。 “唉,你还没对我说呢,昨天你为什么那么早回来?”轻凤赖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飞鸾聊起来。 “嗯,昨天李公子在崇仁坊的将军楼里请我吃了荷包饭,之后因为宵禁,他没有回华阳观,直接就住在将军楼的邸店里过夜了。然后……然后我就自己回来了。”飞鸾简单地对轻凤说了一下自己昨晚的行踪。 轻凤听了之后显然很不满意,一脸鄙夷地重复飞鸾的话:“然后,你就自己回来了?” “嗯,啊……”飞鸾揉揉裙子,检讨了半天才道,“我有仔细考虑过啊,如果让李公子送我回来的话,不但浪费时间,完了他还要自己再走回崇仁坊去,被金吾卫发现了多危险哪。所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比较方便。” 轻凤听罢呻吟一声,对自己这不开窍的大小姐完全无力:“我的大小姐啊……你就没想过,去他的屋里坐一坐嘛?” “天太晚啦,这样不打扰别人休息嘛。”飞鸾憨憨笑道,“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哦,你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就来打扰我!”轻凤瞪起眼睛,捏起飞鸾的耳垂轻轻拽了拽,耳提面命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叫你去陪他睡,把生米做成熟饭,你懂不懂?” “啊?!”飞鸾瞪大眼,一瞬间面红耳赤,“不不不,这也太快了。” 轻凤深吸了一口气磨磨牙,耐下性子对飞鸾说教:“我的大小姐,你以为你是谁?不速战速决,难道还要等他三媒六聘,和你做长久夫妻吗?你是狐妖,狐妖!要知道凡人的寿命短暂,老起来更快,也许还没等你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发白齿松,早没了爱你的心了!” 用妖精千年的寿命来结识生年不满百的凡人,不啻于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而要去准确地舀出某一瓢水,所以宜早不宜迟——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狐相恋的故事,狐狸会比凡人积极十倍的原因,并不是狐性善淫,而是实在掐不准人类的步调而已。 这就好比要我们去和一个从生到死只有十年生命的物种相恋,我们又该采取多快的速度呢? 飞鸾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忧郁起来,怕真的一眨眼就会错过李玉溪的芳菲年华:“嗯,我,我明白了……下次吧,下次……” 就在两只小妖说悄悄话的时候,这时殿外忽然又 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地躁动,飞鸾和轻凤立即竖起耳朵,将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王德妃那个孩子怕是保不住,可惜了,是个男孩……” “对啊,听说圣上的脸色很不好,看来这次真是伤心透了。哼,不过倒是称了杨贤妃的心了……” 宫女们口中一提到李涵在伤心,轻凤便立刻坐不住了,于是她索性站起身捋了捋袖子,对飞鸾一撇唇:“走,咱们也去看看。” 飞鸾因为困倦不大想挪窝,因此满脸疑惑地嘟着嘴问道:“王德妃生孩子,我们去干什么呀?” “嗯……”这一次轻凤也掰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很乱,在得知李涵有可能很伤心的时候,她只恨不得自己能插上两只翅膀,立刻飞到他面前去,“哼,我不管,反正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飞鸾一向唯轻凤马首是瞻,因此也不再有异议,乖乖隐了身子与轻凤一起向王德妃所在的别殿赶去。一路上就看所有人都面色沉肃,太医不断从曲江离宫中进进出出,当轻凤和飞鸾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便正好看见李涵沉默着坐在殿外的胡床上,而王内侍正恭立在他身旁侍奉茶水,轻声对他说着:“陛下,您放宽心……” 隐在空气中面对这乱纷纷的众生相,飞鸾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涵,便一扭身跑进了王德妃的内殿里看热闹。只有轻凤驻足停在了李涵面前,静静望着他苍白而冷漠的脸,心中竟一绞一绞地痛。 一瞬间她恍惚生出点错觉,竟觉得时光又回到了三年前——对面的李涵依旧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天子,而她对他的心也没有变;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近到触手可及——可是他仍旧看不见自己,必须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 不行,不能够再这样!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第十八章 献舞 轻凤这样想着,心里便悄悄拿定了一个主意,于是她皱着眉咬咬唇,也转身跑进了内殿。 内殿里充满了一股刚生完孩子的恶臭,混着血腥和汗水的味道,闻起来令人窒息。此时王德妃正躺在榻上哭个不住,一旁的宫女和嬷嬷们正在安慰她,大家脸上却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轻凤看见飞鸾正站在一群人身后踮着脚张望,这时飞鸾正巧也看见她进了殿,于是望着她指了指身前那一群愁眉苦脸的人,小声道:“孩子在这里呢,估计活不了啦。” 轻凤顺着飞鸾的指点走到她身边,也踮起脚向人群中看了看,不禁皱起了小脸——那襁褓里的孩子真丑,又小又皱,闭着眼睛一声不吭,浑身都泛着难看的青紫。 “唉……”轻凤咂了咂小嘴,很是不满,“怎么一点都不像他?丑死了!” “不管丑不丑,反正都快死了。”飞鸾对于凡人的生死没有任何感觉,因此只是满不在乎地打了句哈哈,直到她看见轻凤手中聚集的一团灵气,方才大惊失色,“姐姐!你想做什么?” “嗯……救他。”轻凤咬着牙将那团红色的灵力越聚越多,到最后汇成一颗光闪闪的珠子,倏一下掷向了人群中心。 红珠直直飞向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在没入他额心的一瞬,绽放出的红光终于在众人的眼前闪现。看见了红光的宫女和内侍们眨了眨泪眼,还没反应出那是什么,这时便听见襁褓中的婴儿发出了一声呛咳,接着就有粘液从他的口鼻中溢出来,跟着他开始发出几声啼哭,声音虽然微弱,但显见得是活了。 欢呼一瞬间在内殿中爆发出来,只有飞鸾在一边急得直蹦,瞪着气喘吁吁跌倒在地的轻凤嚷道:“姐姐!你这是为什么呀……” “嗯……”轻凤解释不清,她既解释不清自己刚才失控的行为,也解释不清自己现在无比愉悦的心情,因此只好对飞鸾撒了谎,像哄骗孩子一样安慰她道,“呃,救活这孩子只是我的一步棋,嗯,我在下很大很大一盘棋……你听我的不会错。” “可是,”飞鸾当然相信自己的姐姐会下棋,可是她依旧无比地心疼,因此蹲在轻凤的面前泫然欲泣道,“可是姐姐啊,你损失了那么多功力,短时间内恢复不了的,怎么办?” “没关系,”轻凤强撑着笑了笑,一向悭吝的心肝儿终于开始抽痛,最后竟至滴出血来,“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我先慢慢养着吧。” “那也只好如此啦。”飞鸾吸 了吸鼻子,哀叹了一声。 这时她们就看见李涵兴高采烈地冲进了内殿,向着簇拥着小婴儿的人们大声喊道:“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快抱给我看看。” 隐着身的轻凤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牵着飞鸾的手避让到一边,她默默看着李涵欣喜的脸,一瞬间滴血的心又被完全治愈,觉得多少牺牲都值了。 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高尚境界,高得让一向猥琐的轻凤都觉得危险,怕自己将来反而会因此跌得粉身碎骨,奈何这一刻她却又甘之如饴——李涵春风一样温柔的笑脸,真是俊得令她荡漾啊啊啊。 “姐姐,我们回去吧。”相比“死得其所”的轻凤,这一刻飞鸾可是沮丧多了,她也不觉得那个被大家奉若至宝的小丑猴子有什么可爱,因此她只是摇了摇轻凤的手,示意她和自己一同打道回府。 “哦,好。”轻凤魂不守舍地答应了一声,刚跟着飞鸾一起跨过大殿的门槛,这时却忽然想起了李涵对自己说过的话。 “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也许我现在碰见你,也是一件好事呢……” 一瞬间轻凤醍醐灌顶——可不是吗?既然牺牲都已经牺牲了,她又岂能白白牺牲?!倒不如趁着现在,让李涵对她、或者说对黄大仙,有个更加美好的印象呢! 轻凤想到此处,立即伸手拍了拍飞鸾的桃心小脸,笑着哄她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办,得留下来一会儿。” 飞鸾纳闷地看了轻凤一眼,猜不透她又想打什么主意,于是不高兴地嘟起嘴:“姐姐你还要怎么折腾哪?我们快回去吧。” “不行!”轻凤虎起眼一瞪,继而又满脸堆笑道,“乖,你先走吧,快走快走,我还要留在这儿……下一盘很大的棋呢!” 轻凤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地打发走飞鸾,这才隐了身绕着众人转了好几圈,等待着自己与李涵照面的合适时机。她当然不会笨到以人身来见李涵——那样自己和其他前来道喜的妃嫔们有什么两样呢?根本无法脱颖而出! 轻凤的计划是:让李涵在今天这样一个转忧为喜的好日子里,再一次邂逅黄大仙!这样他必然会觉得黄鼠狼能给自己带来幸运,从而对本身就是黄鼠狼、或者说眼睛长得很像黄鼠狼的黄才人青眼有加,好感倍增! 轻凤这个如意算盘,算是她今天在丢掉西瓜之后,捡到的唯一一粒小芝麻。 曲江离宫在折腾了整整一天之后,终于迎来了安谧 的日暮。喜得贵子、初为人父的李涵在激动过后,到底需要维持一点帝王的矜持,因此他将孩子托付给太医和女官们,又对王德妃交待了几句令她好生静养之后,便命令王内侍备下龙舆,打算回自己的寝宫休息。 正当他从大殿上缓缓走下玉阶,坐进龙舆准备动身时,殿前花木扶疏的苑囿里,竟然窜出了一只黄中带赤的小兽——黄大仙!李涵被这突然闯入他眼帘的小动物吸引住,不禁摆了摆手示意王内侍停舆,并且低声吩咐左右道:“嘘,你们别惊着它。” 只见那只小兽竟像不怕人似的,径自蹭着茂密的灌木丛转过身,将细小的爪子搭在簌簌摇晃的枝叶中,一边悠然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一边歪着脑袋直直盯住李涵,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如何如何,她黄鼠狼的扮相,绝对算是无可挑剔吧?!轻凤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呐喊着,忍不住又假模假式地羞涩低头,甩了甩尾巴转身逃开。 唷!多少年都没拿真面目勾引过人,偶尔一试真羞人呐! 李涵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望着黄大仙绝尘而去的背影,对站在一旁不时偷笑的王内侍说道:“那小东西,还真让我想起一个人啊……” ****** 俗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似乎每一户人家都爱围绕着孩子打转,即便是皇宫也不例外。 自从那日王德妃的孩子被轻凤救活以后,除了飞鸾和轻凤,谁也不相信这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地被养大,因此简直如众星捧月一般,不但请来高僧老道做法事消灾延寿,就连李涵都特意为这个皇子大赦天下,以便替他积些善德。 这下可冷落了轻凤和飞鸾,只有飞鸾求之不得,满心期盼着李玉溪这一次也可以随着醮祭的女冠们一起进宫来玩,终日在做法事的经堂外四周转悠,而轻凤却是又无聊又后悔,每天都恨得牙痒痒的。 李涵天天待在王德妃宫里看孩子,这一晃就到了四月初,小猫一样孱弱的婴儿也满月了。时值上巳与端午之间,正是个承上启下、苦无名目行乐的晴朗日子,于是曲江离宫再次设下盛宴,邀请后宫众人与文武百官同庆皇子满月。 这时正值南方荔枝新熟,驿使快马一骑红尘,将鲜香红嫩的荔枝运进了长安。李涵除了将这些荔枝分赐给群臣之外,又在曲江紫云楼上设下“红云宴”——该宴宴客时会在窗棂四壁挂满荔枝,任宾客随摘随食,远远望去宾主就像身处红云之中,因此才有了这样一个 风流雅号。 这一天飞鸾和轻凤就坐在楼中不停地剥剥剥,两只小妖眼疾手快,吃得肚子都快涨坏了。这一次皇子满月宴的规模简直像皇帝生辰的千秋宴一样盛大,不但有太常寺演奏雅乐,还有闲厩使表演舞马。飞鸾和轻凤吃饱了荔枝就混在妃嫔中下楼看热闹,只见闲厩使引着几十匹盛装的白马来到紫云楼下,井然有序地登上了为舞马专设的三重宝榻。 这时教坊奏响了《倾杯乐》,榻上的白马便按着节拍翩然起舞,时而“腕足徐行拜两膝”,时而“繁骄不进踏千蹄”,在一曲终了时更是口衔酒杯屈膝下拜,逗得轻凤和飞鸾在人群中捧腹大笑。 飞鸾笑罢揉了揉眼睛,仰头看着那些正款款下榻的白马们,只见它们头戴金马具、身披绣花衣,编成辫子的马鬃上还装饰着紫玉珠,于是就忍不住悄声问道:“你们怎么那么乖?又怎么能跳得那么好?” 白马们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飞鸾和轻凤,认出她们不是凡人,于是羞涩地打了个响鼻,老实回答道:“唔,我们好好跳的话,晚上有豆子吃。” 乐得两只小妖越发前仰后合。 这时王内侍正好从楼上下来,按李涵的旨意给闲厩使打过赏后,又在一片衣香鬓影中找到了飞鸾和轻凤,和她们客套道:“胡婕妤、黄才人,今天圣上高兴,王德妃想请两位贵人也能献艺一番,不知两位贵人意下如何?” “哎?是王德妃想让我们献艺吗?”轻凤心里觉得蹊跷,但此刻她被舞马逗得兴致甚高,也有些技痒,因此倒不是很计较谁叫她们表演,只是随口一问。 不料王内侍的脸色却僵硬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讪笑道:“这的确是个不情之请,但看在王德妃喜诞麟儿的份上,两位贵人就别计较了吧?” 事因近日紫兰殿的胡婕妤和黄才人风头正健,也成了王德妃的一块心病,因此在她母凭子贵之后,才有了今日请飞鸾轻凤效仿优伶献艺,想叫她们吃个下马威的举动。哪知飞鸾本就天真烂漫,而轻凤一兴奋就会忘形,因此两人倒都没有和王内侍计较这个。 “没事没事。”只见轻凤冲王内侍轻轻摆了摆手,笑着与飞鸾附耳私语了一番,两人又咯咯笑了几声,这才携手下去准备献艺。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只见当年由李湛下旨、李涵承建,专为飞鸾轻凤打造的玉芙蓉宝台被运到了紫云楼前。飞鸾和轻凤穿着胡服锦靴登场,这一次她俩没有像往常一样歌舞,而是由轻凤登台,飞鸾在下帮衬,将 一只一尺见方的朱漆彩画小凳子抛进了轻凤手中。 ——今日曲江斗艺,笨重的马儿尚且能登台踏舞,她们可是从骊山来的一狐和一鼬,怎么能轻易败下阵来?! 轻凤特意跟教坊要了首气势雄浑的《破阵乐》给自己造势,当隆隆的鼓声响起时,她便笑着踩上凳子,抬手接过飞鸾从台下抛给自己的一只同样花色的彩凳。她将那只彩凳小心地叠在自己脚下的凳子上,跟着自己再爬上那第二只凳子。如此反复许多次,只见彩凳一只一只累叠起来,很快便叠到了三层楼高。 这时飞鸾终于不再抛凳子给轻凤,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力气将凳子抛得更高(别忘了她有力字诀呢!),而是再抛下去就显然不是凡人的行为了。不过就算如此,眼下的场面也已经足够惊险,只要徐徐一阵春风吹来,那高高的凳子楼都会摇摇欲坠地直打晃。 轻凤在高亢的鼓乐声和众人的惊呼声中更加得意,于是头脑也更加发热——她当然不会只满足于爬一个凳子楼,那样跟猴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轻凤早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因此这时候她便缓缓在凳子顶上站立起来,朝台下的飞鸾扬了扬手。 飞鸾立刻接令,将一支戟和一支戈先后掷向空中,这样轻凤左右手各接一支,两手在半空中便再也无法扶持脚下的彩凳。 这时候轻凤无意间一抬头,竟发现李涵已经亲自走到了楼前,正手撑着栏杆紧盯着自己。他的脸色苍白而严肃,丝毫没有一点看热闹的喜色。轻凤知道自己一定是吓到了他,于是越发小人得志,在凳子楼的摇晃中冲他吐出舌头调皮一笑,跟着猛然下腰翻手金鸡独立,仿佛一只凌空飞舞的燕子! 第十九章 启蒙 气势磅礴的《破阵乐》声中,轻凤在摇摇欲坠的彩凳上执戟持戈而舞,模拟着沙场杀敌的击刺动作,她俯仰来去翩若惊鸿,每一次惊险的闪转腾挪都如履平地,与乐曲雄壮的节拍相合。这时台下观者都随着她的动作胆战心惊,或屏息或惊呼,生怕那危危连成一线的凳子忽然塌下来。 直到乐曲结束,轻凤才终于又在凳子顶上站稳。这时她抬头望向紫云楼,就看见李涵仍旧凭栏而立,而他的双眼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一双桃花眼中头一次全然盛满怒火。 哎?他在生气吗?轻凤纳闷了,无辜地眨眨眼睛,顿时自己也兴致缺缺起来。她索性一个鹞子翻身,将脚下的彩登踢飞了一个,而腰肢在空中像柳条一样控制着平衡,使得双足又稳稳立在那不断摇晃的凳子楼上。这时台下观众再次惊呼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轻凤这般不断翻着筋斗,将脚下的凳子越踢越少,直到最终踢光了凳子又回到莲花宝台上。 大家吊起的一颗心一直都跟着她的动作大起大落,这时才终于又回到胸膛,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喝彩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轻凤得瑟地很,心想这下恐怕能得到不少赏赐,也许晚上李涵也会来“垂幸”自己,这下独树一帜出风头的目的可总算达到了! 她不禁洋洋自得地跳下台,与飞鸾默契地丢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这时果然就见王内侍又匆匆跑下紫云楼,却是面带忧色地催促轻凤道:“黄才人,快,圣上命您过去呢。” “不是领赏吗?”轻凤想到方才紫云楼上李涵的脸色,再看此刻王内侍也没对自己报喜,不禁无趣地一撇嘴,伸手挠了挠下巴。 啧,讨好李涵可真难哪! “还领赏呢?!”饶是一向和蔼的王内侍这一次都忍不住出言责备,狠狠瞪了轻凤一眼,“请黄才人您献艺,您就好好地唱首歌跳个舞,不就结了!您没事搭什么凳子玩儿,这样惊险吓人,圣上能高兴吗?” “怎么能不高兴呢?”轻凤郁闷了,撅起嘴反驳道,“刚刚那些马儿们跳舞不也很惊险嘛,圣上也打赏了呀!” 我这明明比它们还惊险!为啥不赏?! “您能和那些马比吗?!”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见她仍旧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气得也懒得点拨她,“唉,卑职可不是说您比不上那些马,卑职的意思是……得,您还是先跟卑职上楼去吧。” 这时飞鸾站在一旁看着轻凤被王内侍领走,也只好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上楼,一路 远远地躲在后面观望。 很快轻凤就踏上了紫云楼的第三层,这里比正在办红云宴的二楼清静得多,除了内侍和宫女们,席上就只有李涵和抱着皇子的王德妃,还有如今分居三宫的三位太后——这里就要向各位看官作个说明啦,因为近些年皇位更迭得太快,而皇帝的妻子们却不会同她们的丈夫那样死于非命,因此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于是孝顺的李涵便尊自己的生母萧氏为皇太后,奉居大内;又尊自己的祖母郭氏为太皇太后,奉居兴庆宫;而哥哥敬宗的母亲王氏,则被他尊为宝历太后,奉居义安殿。这三宫太后李涵一视同仁,每五日会向她们问一次安,凡四方进贡的衣食珍宝必会分作三份,头一份送往宗庙上供,次一份供奉给三宫太后,最后才会轮到自己和妃嫔们。 这里轻凤上楼来见到了三宫太后,自然要比往日磕更多的头,在她依次向众人问过安之后,李涵这才开了御口:“黄才人今日献艺,为何与往日不同?” 轻凤听出李涵口气不善,不禁抬起头偷偷瞄了他一眼,这时她与他离得近了,越发看出他面色难看,于是心里终于开始忐忑,决心赖账。她转了转眼睛,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是因陛下曾说,臣妾的笛声无情、到底欠缺了些,使得臣妾惶恐难以自已,不敢在今日的盛宴上继续献丑,所以才擅自改换了舞目。臣妾若有不当之处,请陛下恕罪。” “嗯,”李涵听到轻凤如此说,原本怒气腾腾的心总算平复了一些,于是放缓了口气,“你这舞艺虽然精妙,但我嫌它太险伤神,以后你就不要再演了。” 轻凤听李涵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就觉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很是不爽,可谁让天子是金口玉言呢?纵使她心里再不甘愿,此刻也只好唯唯诺诺地遵命罢了。 李涵坐在席上,看着轻凤沮丧的小脸,不知为何,刚刚因为受惊而愤怒的一颗心,这时所有的不快竟然全部都烟消云散。于是他欣然命王内侍赐下水酒,在轻凤领赏喝酒的时候,心中就暗暗琢磨着要赐她点什么才好。 嗯,她身上总是带着龙脑香,要么就再赐她点龙脑吧——李涵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啥新意。 可就在李涵准备赐完香料命轻凤退下的时候,一直在他身边的王德妃竟突然迭声嚷了起来:“啊,陛下,陛下您看,永儿他笑了。” 王德妃使出这一招,原本是想令李涵将视线调回自己身上,不料李涵在注视自己儿子难得一见的笑脸时, 却自然而然顺着儿子专注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在看谁。 那小家伙竟然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轻凤,像见到比爹娘还亲的亲人似的,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笑开来。 而与此同时,轻凤也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着王德妃怀里的孩子。哎,一个月不见,这孩子竟然长开了,虽然小脸还是丑,但好歹雪白粉嫩滑溜溜起来,嗯,那两颗滴溜溜的黑眼睛,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像她?嘻嘻嘻……小东西,算你有良心!好歹还记得我! 李涵看着自己的儿子与轻凤一见如故二见钟情,也忍俊不禁,于是笑着开口道:“黄才人,看来我的儿子很中意你啊,不如你也来抱抱他呢?” 不料这时王德妃却不乐意了,只听她径自出言拦阻道:“陛下,请恕臣妾直言,黄才人刚献完舞,身上难免有些尘垢,不方便抱永儿的。” 说罢她伸手替儿子理了理襁褓,状似不经意地用手遮住了婴儿的视线。于是皇子永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急得王德妃赶紧又拍又哄。分坐在两旁的太后们听见孩子啼哭,立刻也跟着帮起腔来:“是啊,王德妃说的没错,刚满月的婴儿,哪里就能让人随便抱呢……” 李涵听了也觉得有理,因此开口赐了轻凤十匹绫绡与一盒龙脑,也就命她退下了。 ****** 这一天晚上,李涵果然派来两名内教坊的女官,莅临了飞鸾与轻凤所在的别殿。可见今日轻凤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终于让李涵在阔别月余之后,想起了这两位嫔妃,或者说想起了飞鸾这傻丫头还在害怕侍寝——真是可喜可贺! 因而此刻轻凤也只得带着一脸的酸意,坐在飞鸾身旁陪她一起听课,真是十分的郁闷。 要知道,这世上又有几个老师能及得上孔老夫子的一半强,知道要因材施教呢?比如现在轻凤捧在手上读的张衡的《同声歌》,教材就显然与她不配套,明显滞后啦!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新交接,恐栗若探汤……”年长的女官端坐在飞鸾和轻凤的面前,对她们柔声道,“这‘恐栗若探汤’五个字,说的就是胡婕妤与黄才人二位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要伸手试探沸水那样畏惧惶恐,其实你们完全不必害怕,因为这是世上任何一位女子,都必然会经历的重要时刻……” 女官软绵绵的话语令轻凤听得好一阵牙酸,可是她又不敢无聊地打哈欠,于是暗暗瞄了飞鸾一眼,不料那傻丫头竟然正襟危坐,听得是聚 精会神两眼发光。 “……思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这几句即是说,两位贵人应当竭尽所能地侍奉圣上,所思所想,都应当以圣上为先。”女官说到此处,被粉涂得厚厚的白脸忽然笑了一下,像一只无端受到挤压的面团,透着说不出的别扭,“下面这几句,将说到贵人们初夜当做的事,请胡婕妤和黄才人认真听好了……” 轻凤顿时浑身一激灵,心想终于能听到点实质的内容了,连忙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而飞鸾则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裙子,丝毫也不敢吭声。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也就是说两位贵人在侍寝的时候可以脱掉衣服,只要对着《素女经》上的内容认真照做,仪态自然就会从容优雅、落落大方,”女官面色平静目光复杂地望着飞鸾和轻凤,继续往下轻声念道,“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这最后一句是教二位贵人在经历鱼水之欢后,永远不要忘记这美好的一夜。好了,现在二位贵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呃?这就结束了?”轻凤将女官的话从头听到尾,觉得还不如让她自己来给飞鸾启蒙呢。 敢情李涵从小受得就是这种朦胧教育呀? 飞鸾此刻也是呆呆地望着女官,仍旧一副什么也没明白的模样:“嗯,那您叫我照着《素女经》做,什么是《素女经》呀?” 内教坊的女官立刻露出一副“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的表情,将两套配发教材递进了飞鸾和轻凤的手中:“胡婕妤、黄才人,这两套书册请二位先自行揣摩,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再来问妾身吧。” 轻凤赶紧接过书册定睛一看,原来一本是前朝大学问家白行简的插图版《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还有一本是配着图解的《二十四式素女经》,立刻饧着眼咧嘴笑道:“嘿,这个有意思!” 内教坊的两位女官顿时面色微变,彼此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道:“嗯,黄才人,请矜持。” 轻凤一边羞涩地低下头连声称是,一边迫不及待地翻开《二十四式素女经》,没看几页眼睛就瞪直了,指指点点哦哦哦个不绝,心中大呼过瘾。 飞鸾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很快就充血呈猪肝色,她虚着眼睛匆匆将两本自学教材翻过一遍,结果发现囫囵吞枣的下场是什么都没看懂,于是只好又重新翻开《天地阴阳交欢 大乐赋》细看,求教声呐呐如蚊蝇:“这个……我好多字看不懂。” 轻凤闻言立刻将小脸凑过来,兴致勃勃地插嘴道:“这个还要看字干什么?看图,看图。” 飞鸾立刻像做贼似的把书阖起来,轻轻推了轻凤一把:“不要看啦,姐姐你别管我……” 此刻两名女官若再看不清轻凤的本质,可就枉在这女人扎堆的后宫里混迹多年了,她们赶紧起身将轻凤“请”到别处自学,二人围绕着飞鸾单独授课。作为同样不曾得到过帝王垂幸的宫人,两位女官竟然还能与飞鸾交流闺中心得,不时发出阵阵窃笑,让轻凤在另一厢听得是莫名其妙。 其实这两位女官严重高估了轻凤的能耐,她只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喜欢没事瞎咋呼以外,对男女之情实际上也懵懂得很。好在轻凤隔着墙也可以听见女官们说话,因此自身该补充的知识,她倒半点也没落下。 当女官们授业完毕,起身告辞之后,轻凤便背着手绕出锦帘,在灯下歪着脑袋打量飞鸾,笑嘻嘻地问她:“哎,学了一晚上,你准备好了吗?” 只见飞鸾在红烛的映照下双颊酡红,两只眼水汪汪地含着情,一副刚刚开窍的羞臊模样。她望着轻凤点了点头,双手揉着裙子嗫嚅了半晌,最终才颤声开口道:“准备好了……我,我明天就出宫去找李公子!” 第二十章 断梳 翌日一早,飞鸾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央求着轻凤为自己梳了一个精致的发型,又在妆扮一新之后,小心地将一枚白玉梳□了自己乌油油的发髻里——那枚白玉梳有着简单而精致的卷草涡纹,原本是一对,而如今就只剩下了一只。 轻凤看着头一次对自己的外表开始上心的飞鸾,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斜着眼戏谑她道:“嘻嘻嘻,看美得你!别再照啦,那个傻小子一定满意!” 黄澄澄的铜镜里,飞鸾看着妆成后的自己螓首蛾眉,有着像所有狐族姑娘那样毋庸置疑的美丽。这使她经不住羞红了脸颊,就在镜中望着自己身后的轻凤喃喃道:“我,我今天出去找李公子,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就全交给我吧!”轻凤不待飞鸾说完,便笑嘻嘻抢过了她的话,“你就放心去吧,一切都有我呢!” 假使飞鸾能够心有所属,接下来她只需要搞定李涵一个人就好,真是求之不得! 四月暮春、天气晴好,于是这一天飞鸾戴了个藕荷色的轻纱帷帽,再一次悄悄隐了身子,溜出了曲江离宫。此时柳絮满城飘飞,她的鼻子很快就在风中捕捉到了李玉溪的气味——这一次他的人依旧不在华阳观里,而是在城西的某一个角落。 飞鸾只好又变回原型,在街头巷尾拼命奔跑,一路从长安城东南跑到了城西北的颁政坊。这时坊间的许多店面正往外散发着腾腾的白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早餐的香气。飞鸾悄悄在街角现出身形,她拨开帷帽上的轻纱,紧张地掠了掠微蓬的鬓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谨慎而又满怀着期待。 不大一会儿,果然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某家店铺的旗幌下闪了出来,那穿着一身庶民的白衣,身姿却又玉树般俊秀挺拔的人,除了李玉溪还能是谁呢?飞鸾的心立刻拎了起来,她张开粉嫣嫣的小嘴,还没待喊出声来,下一刻李玉溪就已经隔着人群看见了她。 “胡姑娘!胡姑娘”霎时间李玉溪开心地笑起来,粉雕玉琢的脸上仿佛有阳光潋滟流淌,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显得是那样地夺目。只见他快步穿过人群跑到飞鸾跟前,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睛晶晶亮亮,目光中含着满满的喜悦。 “李,李公子……”飞鸾缩着肩膀,眼巴巴地望着李玉溪,脑中情不自禁就窜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里的词句: “男已羁冠,女当笄年,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 这说的,说的不 就是他们吗? 飞鸾的脸在刹那间羞得通红,四月的朝阳照在她金黄色的竹篾帷帽上,让她藏在帽阴下的娇容就像一枚吹弹可破的樱桃。李玉溪不觉看得呆了一呆,下一刻惊觉失态,于是讪笑着与飞鸾寒暄道:“嗯,我,我是来吃馄饨的,颁政坊的萧家馄饨,久负盛名,你吃过吗?” 飞鸾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特意一大早就赶来吃的吗?你可真会吃。” “嘿嘿,哎,你既然没吃过,今天我就请你吃呀,走!”李玉溪说着便捉过飞鸾的手,迭声道,“这一家有二十四气馄饨,花形馅料各个不同,正好能盛上一碗,可好吃了……” 李玉溪话还没有说完,不料跟在他身后的飞鸾就已悄然一挣,一瞬间她的小手就像鱼一样滑脱,从他的掌心溜走。李玉溪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禁也脸红起来:“哎,对不起胡姑娘,是我冒犯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玉溪双颊燥热地反省——似乎今天的胡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似乎他自己也有些不一样,嗯,也许是今天没有下雨的原因,他的手无需再撑着伞,所以才会觉得空? “不……”飞鸾想告诉李玉溪他并没有冒犯自己,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害了羞,于是舌尖绕啊绕就改成了一句,“不吃馄饨。” “哎?不吃馄饨吗?那我带你去长兴坊吃毕罗好不好?韩家的樱桃毕罗,做出来颜色就和新摘的一样,我正好也要去吃。”李玉溪生怕飞鸾不愿意同自己去,因此说话的时候很有点忐忑。 飞鸾看着李玉溪紧张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李玉溪顿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陪着飞鸾往长兴坊走,这顺道也是回华阳观的路。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李玉溪本就是个白玉般玲珑剔透的人,渐渐地自然也感觉到了飞鸾语气中的紧张。 是不是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她了?李玉溪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于是默默在心里留了个神,想着一定要把胡姑娘再逗笑才好。 也许人一紧张就容易走得快,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长兴坊的韩家毕罗铺。 所谓的毕罗也就是一种长梭形的馅饼,香酥可口,上面还浇着酪。当樱桃毕罗被端上桌时,飞鸾的眼睛也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这时候李玉溪便伸手摘下装饰在毕罗上的一枚鲜樱桃,含进嘴里吮去表面沾的奶酪,学着他俩第一次吃蒸糕时那样,对飞鸾笑道:“看,像你。” 此时飞鸾腮上两团红晕未消,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樱桃?!于是飞鸾愣了片刻,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再拎着一颗心瞎紧张;只是想着李玉溪方才吮樱桃的动作,她脸上的红晕却更加深了。 接下来二人就在铺子里面对面坐着,簌簌啃着樱桃毕罗,飞鸾对毕罗的滋味赞不绝口,因而不得不又笑着问李玉溪道:“你怎么那么会吃呀?是不是来长安的工夫,全都花在吃上了?” 李玉溪听着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禁抬起头来望着飞鸾,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回答她:“嗯,怎么说呢,我的确爱吃,也只有长安才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不过长安可不光有好吃的,有道是‘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我自从第一次来到长安,就爱上这里啦!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考中进士,留在这里的原因。” 飞鸾呆呆地看着李玉溪的脸,又转头望了望店铺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隐隐对李玉溪的想法有了种懵懂地了悟——是啊,繁华的长安城,谁能不爱呢?就连她从骊山出来这短短几年,似乎近来都不想……不想再回去了呢! ****** 飞鸾与李玉溪吃完毕罗,便一直沿着启夏门街往南走,慢慢晃悠着回永崇坊的华阳观。一路上飞鸾不停揉捏着裙带,心不在焉地问李玉溪道:“李公子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哦,我在荥阳出生,家族郡望在怀州河内。对了,我在族中排行十六,你呢?”李玉溪笑着问飞鸾道。 “我?我排两百三十七。”飞鸾因为心不在焉,竟然顺口将真相说了出来。 李玉溪被飞鸾的话吓得呛咳了两声,干笑着感慨道:“啊,胡姑娘你的家族,真是人丁兴旺哪……” 飞鸾一怔,立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办法,他们骊山狐族的确是个很庞大的家族呀!于是她只好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嗯,是,是啊……对了,李公子你每天都会在华阳观里过夜吗?” 她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她心口的话。 “是啊,”李玉溪信口回答她,没走两步又笑着问,“怎么了?” “哎,没事呀,我只是在想,有空可以去……去找你呀。”飞鸾说这话时,只觉得双颊像被火烧似的滚烫,整个人晕晕乎乎,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李玉溪的反应。 她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了李玉溪的声音这样回应自己:“啊,胡姑娘,你似乎很容易从宫中出来?你是宫女吗?” 飞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玉溪——如果她告诉他,自己是有封号的胡婕妤,会不会吓着他呢?如果他因此而不敢再与自己往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单纯的小脑瓜第一次尝试患得患失,滋味可真难受!难受得飞鸾恨不得自己从没进过宫,也从没做过什么胡婕妤才好,如果现实真能这样,眼前的一切又是多么简单啊! 飞鸾低着头一径地犹豫,还没有顾得上回答李玉溪,这时候在她耳畔已传来了华阳观悠扬的钟磬声。 “啊,我到了。”这时只听李玉溪忽然嚷了一声,语气里透着许多依依不舍,令飞鸾顿时也惆怅起来。她抬起头望了望华阳观气派的屋宇飞檐,刚想说一声“没关系我晚上来找你”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观中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穿着一身青纱戒衣,却照样艳光逼人的全臻颖!她刚一踏出观门就发现了李玉溪,当然也就看见了伴在他身边的飞鸾,于是一双横波凤目顿时就射出冷冷的光来,艳红的朱唇却先轻佻地笑了笑。 “唷,冤家,今天你回来得倒早,又去哪里淘气了呀?”全臻颖手持拂尘姗姗走下台阶,在看见李玉溪身边的姑娘面露惊怯时,口气越发地娇媚,“咦?这位姑娘是谁?莫不是你近日常跟我提起的,在平康坊认识的柳姑娘?柳姑娘,你可是来我们观里求签的?不过我们华阳观里呀,可是问不了姻缘的唷!” 李玉溪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简直要在全臻颖面前跳脚。不知为何,他心里不大愿意让全臻颖与胡姑娘碰面,也更加不愿意让胡姑娘误会自己四处留情,于是他极力辩白道:“姐姐你不要捉弄我呀!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姑娘……我几曾在平康坊认识过什么柳姑娘呢?!” 说完他就心虚起来,害怕全臻颖会生自己的气,因为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和胡姑娘来往的。 李玉溪越描越黑的话,到这时才真真刺痛了飞鸾——不论怎么说,看来李公子的确曾将自己的行踪告知过眼前的美人,可这位美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叫她姐姐,而她竟叫他冤家,这些称呼……都比胡姑娘李公子之类要亲密得多。 飞鸾蓦然觉得有些灰心,沮丧得根本无法说出话来,只能静静地望着全臻颖。 “哦,不是柳姑娘,是胡姑娘,”这时全臻颖笑着招呼道,故意绕着飞鸾打量了一番,“我的确记得,十六郎有好几次都在临睡前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花容月貌、天仙一样的美人 儿啊!” 十六郎、临睡前……飞鸾又是一阵恍惚,她抬起头看着全臻颖,苍白的小脸想尽力对她挤出一丝笑,不料目光一晃却移上了她的发髻,眼中顿时就觉得一阵刺痛。 “这玉梳子,我也有一只。”飞鸾白着脸喃喃道,径自摘下脑袋上的帷帽,将那莹润的白玉梳从发髻上拔下来,递到了全臻颖的眼前。 “哟,这可真是巧了,”全臻颖瞄了眼飞鸾手里的玉梳,撇撇唇笑道,“我这枚是十六郎特意从玉市上买给我的,胡姑娘这枚是哪里得来的呀?” 这时一旁的李玉溪终于按捺不住,冲到全臻颖跟前搂住她道:“好姐姐,你快把梳子还给胡姑娘吧,改天我再给你买一只。你现在这样,也太为难小弟我了!” “哦,原来还是要还给她吗?我还以为是一物换一物呢,”全臻颖丝毫不理会李玉溪发青的脸色,径自眼波一转,笑嘻嘻地朝飞鸾伸出一只手,“我听十六郎说,早先是你拿了他要送我的玉佩,不知可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想用这玉梳跟我作交换呢,既然不是,那你先把玉佩拿来吧?” 飞鸾闻言立刻浑身一震,不禁后退了半步,攥了半天的拳头这时终于松了松,探入袖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自己珍藏的白莲花玉佩。在宫中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曾求宫女给这枚玉佩穿上了鲜红色的穗子,现在取出来一看,在阳光下真是灼灼刺目。 “原来是这样……”飞鸾指尖微颤着,将玉佩轻轻交进全臻颖的掌心,苍白的脸色一刹那又涨得通红,“哎,这个还你,梳子我也不要了……” “唉,别,梳子我一定要换你,免得被人说我贪便宜,那可就不好了。”全臻颖冷笑一声攥紧了玉佩,跟着手指从发髻上拈住玉梳狠狠一拔,将它随着话音一起掷在了地上,“还你。” 价值连城的白玉梳霎时落在地上,叮一声断成了两半。李玉溪一看就急了,青着脸扬声责备全臻颖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好没道理!” “是她自己没接好,休怪我。”全臻颖白了他一眼,径自挑衅地斜睨着飞鸾,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然而这一刻飞鸾并没有作声,她只是复又后退了一步,盯着地上的两片断梳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紧跟着下一刻,她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呐呐告了声罪后转身落荒而逃,倒仿佛那枚玉梳是她自己摔断的一般。 李玉溪盯着飞鸾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原本内疚的心猛然被狠狠揪痛,令他忍不住拔 脚追下了台阶。阶上全臻颖立刻柳眉踢竖,冲着李玉溪扬声叫道:“冤家!你的魂被勾了么?还不给我回来!” 李玉溪听见了全臻颖的呼唤,停下脚步回过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倔强的表情:“这事是你不对!” “我不对,你粘粘糊糊就对了?”全臻颖被他倔强的神色惹得更加恼怒,于是索性冷笑道,“你今天要是弃我就她,往后你也别再来缠我,你我一拍两散。公主那里要我递上的‘行卷’,也麻烦你带回去!” 她的话字字尖利如刺,瞬间便将李玉溪钉在了地上,使他竟再也迈不开半步,就仿佛他腿脚四周的泥地里,竟猛然间生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第二十一章 宣战 这天午后轻凤正盘算着晚上飞鸾不在,自己可以如何如何地去跟李涵歪缠——她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如今背得也很熟咧! 不料搽完粉刚一转身,就看见了如丧考妣的飞鸾。 “嘎?!你这是怎么回事?”轻凤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打上胭脂的脸颊,看上去倒挺像被飞鸾吓去了血色,“怎么高高兴兴地去,这么快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他怎么欺负你了?” 飞鸾呆呆瞪着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轻凤便又福至心灵地补上了一句:“哟,莫非,你这是疼的?” 这句话在这个当口不啻于火上浇油,让心乱如沸的飞鸾顿时炸开了锅,只见她小脸一皱嗷一声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溅了一地。 这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架势,不由得就让轻凤想起了自己侍寝那天满地捡珠子的厄运,顿时让她一个脑袋两个大,于是赶紧上前安抚着飞鸾嘘寒问暖道:“莫哭莫哭,来,快跟我说说,我的大小姐怎么受委屈啦?” 飞鸾从小到大都离不开轻凤,此刻自然也嗷一声扑上去,将脑袋埋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经过。轻凤不听则已,一听两只眼睛便瞪成铜铃,像天下所有护女儿的娘亲一样猛拍了一下大腿高嚷道:“反了他了!” 这时飞鸾哽咽着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望着轻凤抽噎道:“不……是我们搞错啦,李公子一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我不该去的……” 轻凤听了这话皱起眉,心里就仿佛堵了一块黏糕似的,又沉又闷。 怎么能不沉不闷呢?那个臭小子李玉溪,可是她自己撺掇给飞鸾的呀!原指望他年纪轻轻,又在道观里修行,能是个干净的人呢,没想到风流债倒挺多——不行,她的飞鸾可是玉尖面一样香、麦芽糖一样甜的乖宝贝,决不能让他欺负了去! 想到此轻凤便左手一叉腰,右手帮飞鸾抹了一把泪,豪气干云地对她道:“莫哭,明天看我给你做主!” 当日乱点鸳鸯谱的是她,如今自然也要将飞鸾的终身大事负责到底,这才叫有情有义! 好在皇帝李涵并不是个急色的人,有心给飞鸾和轻凤放几天温故知新的读书假,因此这个节骨眼上既没来宣也没来幸。轻凤和飞鸾就窝在一起胡乱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由飞鸾留守,而轻凤则隐了身子悄悄地潜出了离宫。 由于近来运功过度,虚耗的元气还没养好,轻凤才刚出离宫便现了身,准备 从街上慢悠悠晃到华阳观去擒拿李玉溪。可喜还没走出几步,就冤家路窄,迎面撞上了正在街上魂不守舍打转的李玉溪。 李玉溪正垂头丧气地绕着曲江离宫的外沿踱步,忽然就听见迎头传来“呔!”一声暴喝,吓得他赶紧抬头睁大了眼睛。不料还没看清楚来人,就看见一顶带着龙脑香气的帷帽朝自己脑门上袭来。 “我打死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打死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白眼狼!” “哎,哎,哎……”李玉溪被帷帽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慌忙架起手来挡住袭击,退开几步才看清楚了气势汹汹的轻凤。 他眨眨眼睛,依稀记起了眼前这女子就是当初在宫中要去自己玉佩的人,也就是飞鸾的姐妹,于是慌忙对她弯腰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姐姐,小生我这厢有礼了。” “我呸,少给我在这儿酸文假醋的!你把我妹妹欺负成那样,我今天就是来找你算账的!”轻凤叉着腰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李玉溪的鼻子骂道,“你昨天都做了什么好事?!害她回去后哭成那样?!” “哎,姐姐……”李玉溪一时语塞,这时他发现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往自己这里侧目,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慌忙安抚轻凤道,“姐姐,这事一时说不清,哎,不如由小生我做东,请姐姐移驾到邻近的庾家楼,我们点些茶点坐下来慢慢谈,可好?” “哼,少跟我套近乎!”轻凤瞪了他一眼,但心里也清楚街上人多口杂,于是还是气呼呼地戴上了帷帽,对着李玉溪一撇下巴,“赶紧带路!” 李玉溪忙不迭毕恭毕敬地将轻凤引进修政坊的庾家楼,此时才刚四月上旬,但庾家楼的粽子已经上市。长安俗云:“庾家粽子,白莹如玉。”这也是京都一样有名的小吃,轻凤刚一落座,李玉溪便殷勤地为她点了两客粽子,又要了一壶上好的阳羡茶,这才惴惴不安地问道:“姐姐,胡姑娘,她还好吧?” “好什么好?!”轻凤老实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咸梅粽子,恶狠狠地大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又瞪了李玉溪一眼,“你敢对我妹妹始乱终弃,别以为几个粽子就能打发我!” “冤枉啊姐姐,我哪有对胡姑娘乱来,这都是误会。”李玉溪苦着脸低下头,握着茶杯长叹了一口气,“那一天我钱包丢了,没能给我的全姐姐买玉梳,胡姑娘就好心给了我一枚。其实我也早想好了这梳子不能要她的,哪知道全姐姐她就看见了梳子呢?她要抢去戴了,我也没办法……” “什么什么?”轻凤皱着眉,对李玉溪说的话相当不满意,“我问你,你喊那个人全姐姐,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呢?” 李玉溪闻言脸立刻红起来,鼻尖紧张得微微冒汗,低下头扭捏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回答轻凤:“我,我喜欢她。” “什么?你说你喜欢谁?”轻凤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李玉溪看了好半天,猛然站起身拍了他脑勺一巴掌,“你把我们家飞鸾当什么了?!” “啊?!”李玉溪被打懵了,惊恐地缩着双肩看轻凤发飙,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无辜道,“我,我把她当朋友啊……她人挺好的。” 可惜在轻凤看来,男女关系问题上,朋友这个概念与炮灰基本没有任何差别,于是她仍旧给了李玉溪脑勺一巴掌,很是愤愤不平地低吼道:“我家飞鸾哪里不好?啊!让你把她当朋友?!” ****** “呃?!”李玉溪看着火冒三丈的轻凤,赶紧辩白道,“她没有哪里不好啊。可是……这这这,这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啊?!”轻凤恨不得拿个凿子替李玉溪的脑瓜开开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数落他,“我家飞鸾人那么漂亮,又可爱,没道理你不喜欢她啊!” “这,这还是不一样啊,”李玉溪咬了咬唇倔强地强调,黑琉璃一样的双眸却染上了一层忧郁,“全姐姐她,是我刚到长安时认识的。当时华阳观的诗会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初来乍到的外乡客,只有全姐姐她一个人称赞我诗写的好。她说我将来一定会功成名就,还说她会求公主去向考官引荐我,其实我更喜欢听她唱我的诗……” 轻凤怔怔听着李玉溪对自己诉说这些往事,忽然意识到他与那个全女冠的确有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既让她觉得隐隐不忿,却又让她觉得不容置喙。轻凤就这样含着粽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终于还是轻声嗫嚅道:“你……你这个没出息的。就这么依赖一个女人吗?活像个没断奶的娃娃……” “可是,昨天的确是她不对!”这时候李玉溪忽然挺直了脊背,两只眼睛清明光亮,非常认真地对轻凤说,“胡姑娘是好心才给了我梳子,一切都是因为误会,而且,全姐姐她还故意把梳子给摔了,这件事她若不向胡姑娘道歉,我也绝对不原谅她。” “嘿,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原谅她又如何?”轻凤嗤笑了一声,叩叩杯子示意李玉溪给自己倒茶,“你少借我妹妹和她赌气,我看你一点损失都没有 嘛,现在倒在我面前逞能。” “谁说的?”李玉溪脖子一梗,红着脸告诉轻凤道,“我,我昨天已经搬出华阳观了,哼。我也不求她去帮我递‘行卷’了,我打算自己另谋出路。” “哦?小伙子挺有决心嘛!”轻凤眼珠一溜计上心来,顿时又笑逐颜开,“你怎么另谋出路呢?” 李玉溪不是很自信地回答她:“我?我打算自己去当朝大学士、节度使令狐大人府上去拜谒。” “哎?这位大人姓什么?”原本在埋头吃粽子的轻凤忽然抬头问。 “令狐。号令的令,狐狸的狐。” “哦,这姓氏真有霸气,难怪做了节度使。”说罢她又埋头吃起粽子来。 李玉溪对轻凤莫名其妙的评价感到很费解,但他此刻心烦意乱,也就没多在意:“嗯,姐姐,你今天回去若是碰上胡姑娘,就帮我带句话吧。我今天在曲江外绕了许久,也没碰上她。麻烦姐姐你帮我对她说,昨天的事都是我们不好,请她别生气,以后若有机会……她还肯赏脸的话,我,我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整个一吃货!哎,这什么馅儿的?鸭蛋黄?”轻凤心情一放松就只顾着啃粽子,连头也不抬,“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现在住哪儿吧。” “我?我现在搬到崇仁坊西角的邸店啦……” 李玉溪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轻凤头也不抬地打断他:“好,我会让她去那儿找你。” “哎?”李玉溪闻言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她,她,直接去邸店找我?” “嗯,小子你听着,”这时轻凤啃完了最后一口粽子,终于抹抹嘴抬起头来,冲他一乐,“既然我家飞鸾已经看中了你,你就趁早觉悟吧,那位华阳观的全女冠,你也别再惦记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敌不过我们胡家小姐的。” “可是……啊,哪有这样的?!”李玉溪瞪大眼睛叫道。 在不多时之后,曲江离宫里也响起了飞鸾同样的惊叫声:“可是……啊,哪有这样的?!” 这时吃多了粽子,正躺在床榻上消食的轻凤懒懒瞥了飞鸾一眼,摩挲着圆鼓鼓的肚子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既然这么喜欢那个傻小子,还为他哭哭啼啼的,现在他与那个女道士有了间隙,又搬出了华阳观,不正是你的好机会吗?” “可是……他,他明明喜欢那个……”飞 鸾沮丧地低下头,揉着裙子不再说话。 “对,他是喜欢那个女道士没错,”轻凤半眯起眼睛,像一个博古通今无所不知的圣贤那样,云淡风轻地一笑,“可是飞鸾,你忘了你姓什么了吗?” “啊,没忘啊,我姓胡。” “对啊,你姓胡,你是狐狸精——可狐狸精是专门干什么的?你难道忘了吗!”轻凤倏然睁大双眼,骤缩的瞳孔中精光四射,“不能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的,那就不叫狐狸精!这本就是你的使命、使命!你看我去勾引皇帝,他那后宫三千,哪个不是我要解决的敌人?飞鸾啊飞鸾,你可不能好逸恶劳避重就轻,忘了本啊!” 飞鸾愕然,望着轻凤坚定而有神的双眼,心口仿佛也被槌子咚咚咚地震荡、鼓动起来:“嗯,姐姐,你说的对,可是……” “别再可是了!”轻凤龇出银光闪闪的虎牙,盯着飞鸾道,“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如果真喜欢,就给我好好地上!你是狐狸精,天性就当如此,你明白吗?从前你刨开地洞吞田鼠的时候,怎么没顾虑过人家也是拖儿带女的?!” 飞鸾凛了凛神,赶紧一口气连贯地将话说完:“可是我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呢!” “哦,那傻小子现在搬到了崇仁坊……”轻凤话还没说完就猛然一顿,贼眉鼠眼地斜睨着飞鸾窃笑起来,“哟,我问个方位蒙蒙那小子也就罢了,你还跟我装,那小子身在何方,以你的鼻子还怕找不到?只怕就算埋在长安城大明宫底下,你也能掘地三尺把他给刨出来吧?” “哎呀姐姐你真讨厌。”飞鸾听了轻凤的调侃,立刻红着脸转过身,不肯再理她。 第二十二章 月夜 时间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晚窗外月亮很大,屋内一灯如豆,李玉溪照旧孤单地靠在床头读书——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俊俏的书生,简直就是专为狐魅造访而准备的。 当夜入三更,木格窗棂上果然发出“笃笃”两声轻响,李玉溪吓得放下书卷,就看见白绢糊的纱窗外,正被月光模模糊糊地照出一个人影来。 “谁?”李玉溪低声问,黑琉璃似的眼珠闪过一丝惊慌,白玉一般的脸颊浮起一抹潮红,明镜似的心里却又隐隐地期盼。 “是我,”来人站在窗外回答他,用他又怕又期待的声音轻轻报上名字,“胡飞鸾。” 李玉溪的心跳顿时漏掉一拍,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喟叹了一声,这才认命地趿上鞋子去开门。当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戴着帷帽的飞鸾就从门后闪出身来,她一身艾绿色襦裙,肩上松松搭着一幅月白色轻纱披帛,帛纱蜿蜒着一直落在霜白的地面上,令她望上去就像是月光凝成的玉人,竟让人在第一眼的惊艳之后,又无端从心底生出一丝凉意来。 李玉溪神智恍惚地将飞鸾让进屋,掩上门请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两个人就在微弱地灯光中静静地相对出神。 此刻一定要说点什么才好,李玉溪的心中不断地翻腾,可是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已经见过了她的姐姐,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还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你要夜里来? “哎,你不生气了吗?”最终还是由李玉溪先打破了沉默,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头。 飞鸾赶紧摇摇头,揉了揉捏在手中的帷帽,红着脸小声道:“姐姐已经对我说啦,这都是误会……” “对对,都是误会,”李玉溪忙不迭点头,想了想忽然起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出了两片断梳来,送到飞鸾的面前,“可是,这好好的梳子还是被摔断了,真可惜。要么,你拿回去找银匠打副托子镶起来?也许还能用……” 飞鸾接过断梳摇了摇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仰视李玉溪时,一双剪水秋瞳已然盈满了眼泪,“对,对不起,害你从华阳观里搬出来……” 这楚楚动人的眼神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会令她欣慰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负疚。” 涉世未深的李玉溪哪能抵挡得住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惹,果然被飞鸾勾得又凑近了一步,急急劝慰她道:“别,胡姑娘你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搬出来,是因为心里早就有这个打 算。” “真的?”飞鸾信以为真,于是破涕一笑,细碎的泪光衬着脸上红润的光华,在灯下就像一瓣沾着雨露的桃花。 这明艳动人的娇柔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又会令她欣慰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释然。” 她的笑容果然令李玉溪一时忘言,只在心头不断盘桓着一句艳诗:“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 “李公子?”飞鸾发现李玉溪始终直着眼睛发呆,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李公子?” 李玉溪直愣愣的眼神跟着她的手晃了一晃,于是心中的诗句顿时又是一换:“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双飞入帘牖。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 啊?!不成不成!李玉溪赶紧猛摇了摇脑袋,转身跑到桌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下,于是讪笑着招呼飞鸾:“胡姑娘,你喝茶吗?” 飞鸾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接过李玉溪替自己倒满的茶,跟着她侧耳听见了远处崇仁坊夜市上传来的喧哗声,不禁问李玉溪道:“李公子,外面这样吵,你还能够读书吗?” “呃?吵吗?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李玉溪话音刚落,这时就听见隔壁忽然响起一对夫妻的说话声,没多久轻轻的说话声就变成了窃窃的调笑,再后来逐渐升级…… 许久后飞鸾握着茶杯浅啜了一口茶水,悠悠给那声音定性:“《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嗯,哈哈,呃……这对夫妻,是前两天刚搬来的,原本这儿的隔壁是屯米的!胡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玉溪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强调,尴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嗯,我相信你。”飞鸾点点头,又在心中补上一句:因为这里的老鼠也是这样说的。 隔壁的大官人似乎历久弥坚,闹出的动静让李玉溪越来越坐不住,于是他干脆站起身来推开门,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回头望着飞鸾道:“胡姑娘,不如我带你去逛夜市吧?” 不料飞鸾却摇摇头,拒绝了李玉溪的提议——这一夜她竟不想再到闹市去,那些美食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的诱惑,统统都敌不过眼下这一刻。 她想与李公子单独相处,因为肚子里一些重要的话,她都还没想好该怎样去说。现在飞鸾很怕自己一到那花花世界里去,聚在她心头的一些很重要的念头和想法,就会统统乱了、散了。 可惜这一次李玉溪竟没有顺从飞鸾,这一刻他竟狠下心咬了咬牙,坚定而又冷漠地凝视着灯下的飞鸾,缓缓开口道:“那么,就让我送胡姑娘你回去吧,毕竟夜太深了,我这里,又不方便。” 飞鸾一怔,听出了李玉溪是在下逐客令,顿时羞愧得两颊绯红。于是她立即像坐到只刺猬似的跳起身,低着头匆匆闪出房门,替自己戴上了帷帽。 “哎,对不住。”此时李玉溪强迫自己做柳下惠,却又放不下楚楚可怜的飞鸾,他在矛盾中踟蹰、又在踟蹰中郁卒,简直想脸一歪吐出一口血来,才好与被他伤害的飞鸾扯平。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却是立刻摇摇头,颤声道:“哪里,是我对不住李公子才是,这么晚来……打搅李公子了。” 李玉溪看不清飞鸾藏在帷帽下的脸,却认定这一刻她必然是面色苍白两眼含泪,于是心就不由得乱成一团。 这欲说还休的一幕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还是会令她欣慰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帷帽。” 没错,这一刻我们的飞鸾姑娘,其实红着脸满脑子想的都是——啊,这《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怎么一直都没完没了的?文中好像没这么说过呀? ****** 在深夜的长安城里乱跑,如何躲避值夜的金吾卫,可是一项技术活。李玉溪作为一个长期斗争在宵禁第一线的纨绔夜游郎,对敌经验可谓相当地丰富。 飞鸾一路跟在李玉溪身后,一直替他提心吊胆耳听八方,却发现只要是金吾卫经过的时刻,他们总是能适时地躲进曲巷里,或者藏在高门大户的石狮子后面,渐渐地她也就对李玉溪的技术放了心。 这样一路从崇仁坊往南摸到曲江离宫,东边的天已经蒙蒙发亮。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离宫设下的锦障外沿,飞鸾示意李玉溪不用再往里相送,径自压了压帷帽歉然道:“耽误了李公子一夜,真是对不住。” “快别这么说,”李玉溪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对飞鸾道,“回去的路上估计就会敲晨鼓啦,我正好顺道去启夏门街上吃两个胡饼。” “李公子,”这时飞鸾却轻轻抢了一声,犹豫着从袖中摸出那两片断梳,盈盈上前小声问道,“李公子,这个你能收下吗?” 李玉溪呆呆地低下头,盯着飞鸾递到自己面前的半片玉梳,心中竟平空窜起一阵惊骇。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摇着头颤声道:“不,胡姑娘,这 个我不能收。” 她是宫中女子,他连她的确切身份都还不知道,就这样私订鸳盟,未免太可怕;更何况全姐姐那里,他也放不下…… 就在李玉溪退却的时刻,飞鸾却忽然摘下帷帽,现出了一张泛着红晕的桃心小脸。她一双明眸含着秋水,婉转而坚定地望着李玉溪,酝酿了整整一夜的话这时候一旦吐出来,就像看不见的蛛丝般网罗住了李玉溪,让他困窘得无处可逃:“李公子,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你不要的梳子,我也会一直随身带着。” 李玉溪一怔,瞬间意识到她话中深长的意味,不禁也羞窘地两颊发红。 “还有,后天是杨贤妃的生日,黄昏时我会为她献歌贺寿,到时候……我也想唱李公子你写的诗,”飞鸾双眸盈盈地抬起头,凝望着李玉溪微笑道,“李公子若是有意,就请你明天在这处离宫锦障上题诗;你若是有心,后天黄昏时,就来这里听……” 就在飞鸾说这话时,东方的晨曦竟忽然从天边破云而出,像缕缕淡淡的金线般照在她的脸上,勾勒、描绘出她桃李难匹的艳色,衬着身后的离宫锦障与带露的蔷薇,让李玉溪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而恰恰在这时,长安城里三千响晨鼓竟也齐齐催发,由太极宫承天门开始,一气传遍长安六街,这时每道街上的鼓声都纷纷相应,铺天盖地的巨响逼得李玉溪几乎透不过气,让他的心也不自禁随着鼓点密集的节拍狂跳起来。 他在骤雨暴雷般的鼓声中忽觉一阵心悸,这时眩晕中的晨曦也光怪陆离,令飞鸾美得近妖。于是他在恍惚中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助地对她喊了一句:“你快走吧。” 快走吧……乱我心者,快走吧! 直到飞鸾依言冲他点点头,转身掀开锦帐钻进了离宫的地界之后,李玉溪才浑身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在未尽的隆隆鼓声里绝望地哀叹——他,好像真的对她有些动心了…… 李玉溪此刻这般进退维谷、坐困愁城的一幕,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又会拿他来教育飞鸾:“啊,你看这早饭一定要按时吃吧,这下可饿晕了吧……” 当飞鸾悄悄潜回别殿时,轻凤竟已经醒来。这一夜她睡得一直都很浅,因此破晓时两耳一听见飞鸾的动静,双眼便立刻熠熠睁开,赶不及地问道:“昨晚怎么样?” 飞鸾腼腆一笑,扑进柔软芳香的锦褥里抱住轻凤,轻声感慨道:“很好,很好啊,我已经对李公子说过了,我会一心一意的对他 。” 轻凤闻言嘻嘻一笑,抚了抚飞鸾的脊背,这才放心地打了个哈欠低喃道:“嗯,那就好,既然这样,你再陪我睡个回笼觉吧……” 飞鸾应了一声,乖顺地依偎在轻凤身边躺下,却又哪里睡得着——她刚刚向李公子大胆求诗,实际上就是提出了一个邀约,如果李公子肯为自己写这首诗的话,那也就证明了他对自己是有心的吧?万事开头难,只要他给自己这一次回应,往后的一切就会水到渠成了吧?满腹心事的飞鸾忐忑良久,直到卯时将尽才慢慢阖上双眼。 接下来的两天飞鸾只觉得度日如年,她浑浑噩噩地陪在轻凤身边数着时间,一天里几次回到与李玉溪分别的锦障处流连。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直到杨贤妃生辰前一天的傍晚,她才终于在锦障上看见了一首小诗: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飞鸾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在落日的霞光中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那温热的锦障上磨蹭了好久,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他的字迹是这样的,写得真好看。”飞鸾喃喃自语着,用新笋般细细的指尖依着那龙飞凤舞的墨字描绘,在心里将这四行虚写的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反复琢磨。 这青女说的是她吧?那么辛苦送朝阳的羲和,写的就是他咯?万里丹丘一定是指曲江离宫,那么几对梧桐忆凤凰呢?忆凤凰,忆凤凰……哎,李公子的诗,可真是比他的人要热情多了。 飞鸾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偷偷地笑起来。 第二十三章 莺啭 这一天傍晚,李玉溪像做贼一样摸到了曲江离宫的锦障外,竖起耳朵听其中传出的喧哗声。那是一个在他还没有取得功名之前,绝对无法接触到的世界,其中的纸醉金迷、冠盖如云……此时都距他有万里之遥。 李玉溪静静站在锦障外听了许久,忽然就觉得一阵无望的空虚涌上心头,于是他无力地倚着锦障坐在地上,背靠着自己题的那首《丹丘》诗,“嗤”地一声苦笑起来。 哎,他怎么就五迷三道的,信了她不切实际的话呢? 李玉溪沮丧地从地上攥起一把尘土,气馁地扬手洒了出去,在雾蒙蒙的飞尘中垂头丧气。可就在他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阵悠扬如天籁般的歌声竟从远方飘来: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一瞬间锦障中无休无止的喧哗悉数消失,似乎连鸣禽也在迷烟般的垂柳中噤声,所有路过锦障外的行人与车马都停驻下来,只为了安静地听一听那高邈清远的歌声。 ——那竟是胡姑娘的歌声!一瞬间李玉溪震惊得无以复加,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娇小玲珑的弱女子,喉中竟可以有如此饱满充沛的力量。 完全不同于全姐姐醉后抱着琵琶的浅吟低唱,胡姑娘的歌声不是那种颓丽的靡靡之音,而是较之开阔了许多的高秋朗月、碧水长天。他仿佛能从她的歌喉中感受到往昔的大唐盛世,在开元天宝的时候,传说宫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位宫伎——她的歌声是继韩娥与李延年之后,千载才得重现的天籁之音,每逢秋夜寂静、台殿清虚之时,她能够喉转一声响传九陌,天子也曾试图令人用笛音追逐她的歌喉,没想到结果竟是曲终而管裂。 是了,今天他的诗,就是那一管破裂的笛子,哪里配得上胡姑娘的歌声? 李玉溪想到此,黑琉璃似的眼珠竟浮起了一层薄泪,于是他忍不住低下头,伸手抚摸着自己题在锦障上的诗,任飞鸾的歌声在自己耳中不断地萦回: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他的思绪在歌声中渐渐迷离、随着她喉中不断高抛的莺啭扶摇直上,在九万里的云霄中翻飞遨游;也许现实是最后曲终人散、尘世依旧归于喧嚣,可他的神魂却已然无法从九天上还窍了。 李玉溪修长的手指一直抵着锦障,就这样中了魔怔般痴然而立,直到他的手指忽然隔着锦 障被一只手碰触到,他才像被人骤然点破了迷障似的,如梦初醒。 “李公子,是你吗?”这时锦障另一端竟传来飞鸾的声音。李玉溪不由得浑身一震,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我就知道是你。”另一端的声音显然充满了喜悦,隔着锦障的手指也因为说话而颤了颤,似乎传来微微的温热。 在这样动人的时刻,李玉溪的心头终于还是涌出了一股暖流,于是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笑,继而吞吞吐吐地开口道:“胡姑娘,刚刚你……唱得真好。” “哪里,是李公子你的诗好。”飞鸾在锦障后轻轻笑了一声,不觉向前慢慢走了两步。 “不,我这首诗配不上你的歌声,远远配不上。”李玉溪感觉到飞鸾在迈步,于是也跟着她缓缓往前走,而抬起的手始终都不曾移开,一直隔着锦障与她相触。 在这样暮霭沉沉的傍晚,能够像这般一路并肩前行,真好。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之后,李玉溪忽然抬起头,大胆地猜测道:“胡姑娘,你是在御前侍奉的‘前头人’吗?” 所谓“前头人”,专是指住在教坊宜春院中的女伶,因为她们能够经常在御前献艺,所以又被叫做“前头人”。飞鸾和轻凤曾经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前头人”,但如今她们有了封号,自然又就不是了。 飞鸾在锦障后愣了愣,哪里敢对李玉溪据实相告,于是她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嗫嚅道:“是,是啊。” 李玉溪只当她承认了他的猜测,不禁略一沉吟,替飞鸾——或者不如说是替他自己,忧心忡忡起来:“哎,胡姑娘,你这样的容貌与歌喉,一定令圣上青眼有加吧?” “呃……”飞鸾咬咬唇,暗自庆幸此刻有锦障相隔,可以任她红着脸撒谎,“李公子你说笑了,后宫佳丽如云,我这样的人,圣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呢。” 飞鸾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李玉溪作为与她相配的另一只呆头鹅,竟然也就相信了——并且不但深信不疑,还要在自己身上作检讨、找原因:我自己没见识,堂堂天子还能跟我一样没见识吗?也许宫中的妃嫔个个长得都像神女那样,所以一个像仙女一样的胡姑娘,圣上看不上眼,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玉溪显然高估了宫中美人的姿色,又低估了飞鸾的美貌,他这想法若是被轻凤知道了,一定会挨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嘎?你当我家飞鸾的魅丹是白吞的?圣上要是看不上她,我会花这个 苦心撮合你们,让你白捡这么个大便宜?你可真是个大傻冒!” 可惜如今明眼人不在,眼下只有这两只呆头鹅,还在隔着锦障傻傻地徘徊。 这时李玉溪终于掩不住心中感触,望着锦障后飞鸾模糊的影子,怅然吟道:“杨柳路尽处,芙蓉湖上头。虽同锦步障,独映钿箜篌……” 可惜呆头鹅飞鸾不懂情调,听了李玉溪的诗竟然诌不出几句风花雪月,而是煞风景地冒出一句:“啊,其实我是可以钻出来的。” 说罢她立刻身体力行,弯下腰掀开锦障一钻,一眨眼便笑嘻嘻站在了李玉溪跟前。李玉溪此刻脆弱的身心哪里能经受这样的冲击,因此面对着一身锦衣如鲜花怒放的飞鸾,不得不眯着眼睛连连退开两步,惊慌失措道:“胡姑娘,胡姑娘你……” “李公子。”飞鸾歪着脑袋,看着李玉溪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白,下一刻却晾给他一个更猛烈的冲击——她再一次从袖中掏出半块玉梳,双手捧到李玉溪的面前,楚楚动人地仰起脸来凝视着他,在暧昧的暮色中柔声问道:“李公子,现在你可以收下它了吗?” “呃……呃……”李玉溪心跳加速,这悸动使他的脸越来越红,连眼珠都忘了转动。他直直盯着飞鸾手中的半块玉梳,心里不断呐喊着“不行不行这样太快了”,可手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巍巍伸了出去…… ****** 这一天既是杨贤妃的生辰,当晚筵席散后,皇帝李涵自然是留宿在她的别殿里。轻凤此时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宫殿里,瞄了一眼红烛上厚厚的烛泪,轻笑了一声便掉过脸去,继续对镜描眉画鬓。 夜已四更,飞鸾还没有回到曲江离宫,想必还在和那傻小子厮混。轻凤心想自己也得赶快抓紧了,免得倒落在飞鸾后面,岂不是成了笑话? 她一边想就一边拿起粉扑,将香粉一点点小心地按在脸上。自从那日李涵留宿在别殿之后,事后他很细心地命人送来上好的胭脂水粉,专供轻凤浪费。轻凤每每想到此就不禁十分得意,她回忆李涵为自己化妆时那温柔细致的手指,还有紧随其后的那一个目眩神迷的吻,心中就认定李涵对自己一定有情。 很快的,接下来一切都会很快的。轻凤双颊火热地望着菱镜中的自己,暗暗对自己这么说——只要飞鸾不与自己抢,放眼后宫这些芸芸凡女,又有谁能敌得过她轻凤的魅力呢?嘿嘿嘿…… 就在她红着脸幻想的时候,时值五更,飞鸾也同样红 着脸回到了宫殿。 轻凤在灯下一看见飞鸾如痴如醉的媚态,就不禁戏谑地问道:“哎哟,你可总算回来了,快跟我说说,今天又跟你的李公子逛了哪条街,吃了哪家店哪?” “我们哪儿也没去……”飞鸾说这话时脸上的红晕更深,小手不停地揉绞着裙带。 “嘿,那就是待在屋中卿卿我我咯?”轻凤涎皮赖脸,笑得像个流氓。 飞鸾红着脸斜睨了轻凤一眼,一言不发地倒进床榻中,拽起衾被掩住了脑袋。轻凤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摇了摇她的身子,窃笑着悄声道:“哟,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嘻嘻嘻……你是被他摸了小手,还是亲了小嘴哪?” 飞鸾拽下衾被露出一张脸来,下巴抵在柔软如云的被子上,缓缓朝轻凤摇了摇头。 “哟,原来什么都没做,那你还在这儿乐什么?”轻凤嗤笑了一声。 这时却见飞鸾两只眼睛像星子一般发亮,又像含着一层薄泪,她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像花一般绽开笑来,仍旧对着轻凤摇了摇头。 轻凤一愣,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继而迟疑地问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好,好像,什么都……都做了。”飞鸾满脸潮红,吞吞吐吐道。 轻凤浑身一震,霎时间只觉得魂飞天外,跟着她猛然高叫了一声,冲着飞鸾大吼道:“什么?!你有没有搞错!” 飞鸾被轻凤吼得毛骨悚然,于是她赶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捂着耳朵嗫嚅道:“姐姐,你,你小声一点啦,宫女们会被你吵醒的……” “我管她们会不会被吵醒!”轻凤猛一捶枕头,忽然想到飞鸾平素总是糊里糊涂,难保这次她不是又误会了什么,于是慌忙跳下榻去抱来那本崭新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在飞鸾面前扑啦扑啦地抖开,“来,你快来告诉我,你们做到哪一步?!” 飞鸾躲在被子里羞羞地伸出一只手,手指在那长赋上一路下滑,终于停在了某处。轻凤定睛一看,竟是那句:“然乃成于夫妇,所谓合乎阴阳。” 于是晴天里降下一道大霹雳,把轻凤打击得是目瞪口呆、外焦里嫩。 “嗷嗷嗷,真是造孽啊……”轻凤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自愧不如、恼羞成怒,“你你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你就不怕被那小子骗?你想吓死我嘛!” “可是姐姐啊,不是你说的嘛,我是狐狸精呀……”飞鸾裹着被子无辜地望 着轻凤,嘟着嘴道。 此时轻凤可再也不能两手一摊,气定神闲地评价什么“这就是狐狸精的速度”了——她忙半天都比不上飞鸾露一手,真是鼬比狐,算个雏啊! “就算你是狐狸精,那也还是太快了吧!”轻凤痛心疾首地感慨,唏嘘之后又盯着飞鸾问道,“而且,你不是怕疼的吗?” “其实那个……也不是那么疼啦,”飞鸾红着脸小声坦白,说罢又甜甜地笑起来,“而且……因为他高兴,我也很欢喜。” 轻凤崩溃。于是她不得不沮丧地躺倒在床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自怨自艾:“天呐,我怎么那么命苦……小时候没娘喂奶,长大了没人爱……” “姐姐,”这时飞鸾爬出衾被,凑到轻凤面前问道,“如今我已经完成任务啦,接下来我还要怎么做呀?” 轻凤无比嫉妒地横了她一眼,酸溜溜道:“你还要再做什么呀?能做的都被你给做完了!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忙,继续跟那个傻小子卿卿我我,巩固战果就行了。” 飞鸾闻言立即快活地应了一声,跟着笑眯眯地在轻凤身边躺倒,将脑袋蹭进她的怀里:“哎,姐姐,这样真好。我一路跑回来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我不想为了任务做任何为难李公子的事,也不想改变现状,不想回骊山……姐姐,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不对?” “嗯,这些想法都没错,就随着你的心意去做吧。”轻凤拍了拍飞鸾红润的脸颊,安抚她,眼中却冒出绿油油的幽光——不想为难李公子是对的,不想回骊山也是对的,但是现状,是一定要改变的! 李涵啊李涵,我要是再攻不下你来,我就……我就再也不搽粉了!轻凤在心中发下毒誓。 第二十四章 侍寝 四月十九这一天,李涵觉得自己过得十分不自在。日子倒没有哪里不对,茶依旧是从前的茶,饭也依旧是从前的饭,可他就是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暗处总有一道居心叵测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 于是李涵终于在入夜后放下奏折,对陪在自己身边的王内侍道:“今天我要早些休息,你出去安排一下,我要去王德妃那里。” “可是陛下,小皇子夜里总爱惊啼,您若是想好好休息,去王德妃那里倒不合适呢。”王内侍已被某人灌过迷魂汤,此刻自然拐着弯地帮某人说话。 李涵觉得王内侍说的也有道理,近来他常常在王德妃宫中过夜,的确觉得自己的儿子吵得慌,于是点点头道:“嗯,那就去杨贤妃那里吧。” “杨贤妃那里,陛下您昨天刚刚去过。”这时王内侍又是一躬身,脸上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来。 李涵修眉一挑,斜睨着王内侍冷笑道:“哦?那么依你之见,今晚我应该去哪里呢?” “陛下圣意,卑职岂敢置喙,还望陛下恕罪。”王内侍察觉到李涵的怒意,立刻惶恐地跪地一拜。 李涵沉吟片刻,索性起身踱到殿外,负手望着天边初升的明月,笑道:“今夜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寝殿里睡吧。” “是,那么……陛下需要宣谁来侍寝吗?”王内侍跟在李涵身后,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心中暗想:小丫头片子,我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时李涵的目光正望着殿外扶疏的花木,暮春的清风吹得花叶轻摇,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藏在那影影绰绰的夜色中,正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就这么一闪念间,李涵蓦然想起了某种令他印象深刻的小动物,嘴角便止不住地挑起一抹笑意:“嗯,宣黄才人来吧。对了,早先安南国进贡的那批朝霞氎,今年不是裁成春衣赐给宫嫔们了吗?叫她穿那件衣裳来见我,还有,嘱咐她不要搽粉。” “是。”王内侍立刻如释重负地一躬身,火速奔赴别殿向某人交差去也。 这厢轻凤得了李涵的诏令,正要欢天喜地,却在听到王内侍附加的但书之后,榛子似的小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说句心里话,她实在不喜欢那个什么朝霞氎——那件黄中带赤的细棉布衣裳,在自己刚领赏试穿的时候,就曾被飞鸾取笑过。此刻若是再不让她搽粉,脸黄黄的那么一穿,跟被打回原形有什么两样? 只可惜圣意难违,既然李涵已经发了话,轻凤也 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了那件橘红色的裙子,素面朝天地去见李涵。果然不出她所料,事态就是朝着自己最坏的预想上发展——李涵一看见她拖着裙子走进大殿时,原本故作沉稳的一张脸便撑不住笑起来。 “来来来,免礼平身,快过来坐。”李涵笑着看轻凤走到自己身边,便令王内侍与宫人们统统退下,拉着她在芙蓉锦榻上坐下,故意赞叹道,“卿卿今夜真是艳光逼人、不可方物啊。” “臣妾谢陛下夸奖。”轻凤举着团扇嘻嘻一笑,黑眼珠倏然一溜便随即释然——女为悦己者容,李涵既然喜欢,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不要忘了将生米煮成熟饭,才是自己今夜最终的目标啊! 于是轻凤立刻改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将扇子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等着李涵“垂幸”自己。不料李涵却只是闲适地斜靠在锦榻上,一边嗅着她身上浓郁的龙脑香气,一边随口问道:“你与胡婕妤姐妹相称,是表姊妹吗?” “回陛下,臣妾与胡婕妤从小一块儿长大,只是金兰姐妹,不是表姊妹。”轻凤低着头回答,心想连种都不一样,想表也没法表啊。 “嗯,难怪了,我看着你们,也不觉得你们像姐妹。”李涵朝轻凤比比下巴,示意她给自己倒茶。 轻凤忙不迭放下扇子,一边为李涵倒上一杯御用的湖州紫笋,一边柔声撒娇道:“哎,陛下,我与胡婕妤从小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不像姐妹还能像什么?” “像主婢啊。” 冷不防李涵一针见血,轻凤听得手一颤,将要端给李涵的茶便泼出来好些,滴滴沥沥洒了他一身。轻凤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在李涵的常服上又擦又拭,倒把他惹笑起来:“好了,幸好不烫,你替我把这件袍子宽去就是了。” 轻凤一愣,顿时喜上眉梢,心想这可泼得太及时了,早知道就早点泼啦。于是她赶紧放下茶杯跪在榻上,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李涵,抬起手开始解他衣领上的衣结。 李涵这天穿的是一件俭朴的桂管布常服,身上熏着一股淡淡的麝香,轻凤的小脸刚一凑到他的颈侧,便觉得一阵色迷迷晕乎乎的天旋地转,让她接下来连气息都很是不稳。她对起眼睛,尖尖的手指头努力拨弄着牢固的衣结,在刚一解开的时候就听见李涵忽然闷声笑道:“卿卿,你为何一直对着我的脖子吹气呢?” “嗄?”轻凤瞪大眼——难道李涵以为她在挑逗他?咦咦咦,对,她刚刚就是在挑逗他! 轻凤赶紧连道几声“臣妾不敢”,却处心积虑地开始时不时往李涵耳后吹吹气,可惜接下来她要替他解开玉犀腰带——哪有人仰着头替别人解腰带的呢? 当赭黄色的常服被褪下,轻凤望着一身素白中衣的李涵,情不自禁就握起拳头咽了口唾沫——剥男人,实在是比剥荔枝剥粽子诱惑多啦!哎哎,她现在也不能□,哪有女儿家一边羞涩一边还□的呢?轻凤在心底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低调,结果腮帮子扭得都快要抽筋。 这时李涵却依旧从容地凝视着轻凤,对她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乌纱翼善冠,笑道:“还有发冠。” 轻凤立刻热血沸腾,慌忙直起身子轻轻扶住李涵的发冠,还在盘算着该怎样找机会对着他耳根吹吹气的时候,这时一直垂目微笑的李涵却拈住了轻凤落在他手边的红缨裙带,轻轻地一拉。 嗄?! ****** 在李涵与轻凤那个时代,这红缨裙带通常都是系在女子的胸前,乃是裙裳敷体的关键所在,因此李涵这一拉,效果颇为可观。 轻凤只觉得胸前一凉,而自己的高腰裙裳竟开始往下滑脱!她忍不住惊呼一声两手一颤,使得李涵的发冠应声而落,这时簪在他发髻里的白玉簪也恰好被她无意间碰掉,于是李涵乌檀般的头发便倏然松散,蜿蜒在轻凤雪藕般的手臂上,鲜明得叫人触目惊心! 轻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开始在摇曳的烛光中瑟瑟颤栗,尽量弓起雪白的背,好捞住自己的前襟,也妨碍一下李涵的视线——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性带给轻凤的灾难,就是每当事到临头的那一刻,她总是最惊慌无措的那一个。 李涵将轻凤的惊怯看在眼中,顿时兴致昂然,于是索性伸过手将她搂到自己胸前,笑着勾指挑起她的下巴,促狭问道:“害怕吗?” 轻凤咬着唇不肯回答,可黑亮的眼睛却泄露出她心底的惊慌。于是李涵桃花眼一勾,侧着脸蹭过轻凤小巧的鼻尖,稳稳准准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抵消恐惧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醉生梦死,或用醇酒,或用美色——他李涵,现在用得就是后一招。身边常年妃嫔如云,使他深谙如何迅速令一个女人陷入眩晕迷茫,于是他恶意地封缄住轻凤的呼吸,从她攀在他肩上的双手正越来越用力就可以判断出,这个方法已然奏效。 而此时轻凤却是两眼翻白,恨不得使个力字诀挣脱李涵,或者干脆将他的舌头一口咬断——因为轻凤说到底也只 是一只黄鼠狼,肺活量远远比不上凡人,平日里她只能靠急促的呼吸来弥补这一点缺陷,所以李涵其实很轻易就可以把她吻得七荤八素,但如果刻意为之,那就简直能要了她的命了!可惜这一点李涵当然不会知晓。 于是快要窒息的轻凤只好勉力自救、奋力挣扎,胡乱挥舞的指尖最后终于够到了某样东西,被她当作救命稻草拉扯了一下——那是一只金漆柳丝笸箩,一直放在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里面满满盛着的,自然是轻凤初次侍寝那夜捡的水晶珠子。 于是一刹那星分雹落,数不清的水晶珠子哗地一下倾泻在两个人的身上,李涵顿时扫兴地撑起身微微睁开眼,而这时轻凤噩梦重现,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尊卑,只知道哭丧着脸轻声低喃道:“陛下啊……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这个时候再叫我去捡珠子了……” 李涵听见她幽怨的咕哝声,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水晶叮叮咚咚的坠落声中换了个姿势,低声安慰她道:“放心吧,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并且,因地制宜,也是一位君王理当具备的应变之道…… 他看着她被困在自己身下,玉体横陈在朝霞色的云翳里,醺醺星目恍如两道斜晖;而他则君临天下,就像驾着骖马龙车的羲和,每一处行云布雨都是恩泽。芙蓉锦榻上冰珠如霰,李涵顺手便抓起一把水晶珠子,饶有兴味地揉在轻凤的胸前与小腹,碎雪坠露,惹起她一阵难耐的哀鸣:“哎,陛下,好凉……” 也许果真是凉的,难怪她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栗,又或者她在骗他,否则身下的娇躯怎会越来越烫?李涵笑着看轻凤在自己身下蛾眉宛转、翠钿委地,心中不禁就滑过那一曲迷香般的艳诗: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一夜她为自己露滴牡丹开,而他饶是金龙天子、紫气皇孙,也不过是投身花下做个风流鬼,忘情行欢罢了。 轻凤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里一阵天旋地转,一会儿疼痛压过欢,一会儿欢又压过痛,李涵的身影早在她眼前迷离起来,他微蹙的眉、紧闭的双眼和紧抿的唇、还有身上细细的汗水,都在乱晃!哎?是他在晃还是烛光在晃?轻凤一时又分不清了……她的脚踝一会儿勾住李涵的腰,一会儿又滑上他的背,最后竟架上了他的肩;她的背摩擦着冰凉的水晶珠子,很快又将它们焐得火烫,硌得她辗转难安,却又无暇他顾;她的身子似乎一直都在受着挤压——他的身子或是她的腿,一切都乱作一团,像雾海云山被齐齐搅散,只有胸腔在 随着他快慢无常的节奏,不断逸出呻吟: 嗯、嗯、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当金鸡唱晓、霞光初绽之时,李涵一张龙舆,将倦得眼都睁不开的轻凤送回了别殿。飞鸾匆匆跑到殿外扶住轻凤,两只眼不安地盯着自己的姐姐,这时只听王内侍在一旁笑道:“恭喜黄才人了,陛下早朝前特意嘱咐您好好歇息,晚些时候,还会另行赏赐。” “嗯,嗯……”轻凤闭着眼头点得像鸡啄米,也不知众人是何时散去,只顾着在飞鸾的扶持下一头栽进床榻,倒头便睡。 飞鸾也跟着轻凤钻进被子,看着她衣衫不整云髻蓬松的模样,就知道她必然已经侍寝成功,于是便伸手轻轻摇晃着轻凤问道:“姐姐,姐姐……” “嗯?干嘛……”轻凤皱着眉直哼哼,翻了个身寻找更舒服的睡姿。 “姐姐你昨晚和皇帝,行到第几页呀?”飞鸾嘻嘻一笑,问的自然是那本《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轻凤却是咂咂嘴闭着眼回答道:“嗯,一整夜。” “哎?”飞鸾两眼一睁,晓得轻凤是听岔了,于是赶紧在她耳畔重申道,“姐姐,不是啦,我问的是那本书——《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哦!” 说罢她跳下榻将那册书取来塞进轻凤的手中,忍不住又吃吃笑了两声——昨天轻凤羞她,她今天一定也要羞一羞轻凤! 哪知轻凤昨夜被李涵收拾之后,今日老脸皮厚的劣根性又再度抬头,只见她半睁开眼睛将那册书凑到鼻子跟前,手指拈着书页扑啦啦翻过一整遍,便笑呵呵地将书一丢,得意洋洋大放厥词:“尽信书不如无书,这里头的一套,已经过时啦……” 第二十五章 真相 自那夜侍寝之后,轻凤很是春风得意,天天就想着李涵可以再宣召自己侍寝。可惜大凡贤君的后宫,都爱讲究个“雨露均沾”,所以就算轻凤再猴急,也不大可能独享专房之宠。倒是飞鸾自从与李玉溪浓情蜜意之后,就将侍寝视为洪水猛兽,于是轻凤替她想了个主意,假称忽然得了急病,用法术将自己的脉搏调得和病入膏肓一样衰弱,不费吹灰之力就骗过了一帮太医。 李涵对此似乎并未起疑,除了偶尔来探视飞鸾一次,也只是下口谕嘱咐她好生养病——只因他本人除了每天处理朝政,隔三差五还要探视三宫太后,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过问嫔妃的健康。如此一来,轻凤算是彻底解除了一块心病,每天除了掩护飞鸾出宫找李玉溪幽会之外,就是自己待在别殿里为了李涵害相思病。 日子一晃就到了五月。端午这天,轻凤正和妃嫔们挤在曲江边看龙舟竞渡,当震天的鼓声响起,三十六只龙舟箭一般破浪而飞时,原本阳光普照的晴空,竟蓦然生出一朵晦暗的积雨云,徐徐遮住了一片江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朵平空出现的怪云,只有轻凤盯着那团云看了半天,最后喃喃低咒了一声,一把扔掉了手中啃到一半的粽子。 跟着她转身飞速跑开,在隐蔽处幻出原形,一路从离宫冲到长安城中,火急火燎地在街头逮住了正和李玉溪卿卿我我的飞鸾。 当其时飞鸾正和李玉溪一起在庾家楼外排队买粽子,就见轻凤忽然从一旁窜了出来,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飞鸾不明所以地瞪大眼,刚疑惑地喊出一声“姐姐?”,就听见轻凤张皇失措地大叫道:“快跟我回去,大事不妙!我看见翠凰了!” 一瞬间飞鸾小脸煞白,她立刻回头仓促地与李玉溪道了一声别,就跌跌撞撞地跟在轻凤身后,一起往大明宫的方向跑去。 当两只小妖隐着身子一路跑到大明宫所在的龙首原,这时天边的怪云也一路从曲江飘到了大明宫的上空。轻凤板着一张小脸,阴恻恻地仰头望着天空,而飞鸾则在一旁紧张地摇晃着她的手,惴惴问道:“翠凰为什么要来?她不是应该在……” 飞鸾话还没说完,这时只见怪云倏然在空中一分为二,而破开的云翳之中,竟影影绰绰现出一道人影来——那正是骊山狐族小一辈中的翘楚,云鬟雾髻一身碧衫,俨然一副仙人之姿的翠凰。 “呵呵,现在你们怎么不跑了?”只见翠凰赤着脚踏住云头,缓缓降到了大明宫殿宇的鸱吻上,居高临下 地望着飞鸾和轻凤冷笑。 “你用飞的,我们用跑的,敌不过你,索性不跑。”轻凤望着翠凰,挑衅地龇了龇银牙道,“翠凰姑娘一向深居简出,怎么这次倒有心情从骊山里跑出来,和我们过端午了?” “呵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糊涂吗?”翠凰瞥了轻凤一眼,压根懒得答理她,而是掉脸望向畏缩在轻凤身旁的飞鸾,语带不悦道,“飞鸾,是因你出身高贵,是骊山先代长老的遗孤,我一向对你另眼看待。怎知你自甘堕落,天天与那不入流的黄鼬精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令我齿冷。”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畏缩到轻凤身后,怯怯望着翠凰道:“翠凰姐姐,轻凤姐姐是我奶娘的女儿,你是知道的。” 翠凰听见飞鸾低如蚊呐的辩白,却是冷冷一笑:“哦,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真不知道。” 飞鸾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刚张开嘴想要反驳她,这时就听轻凤嘻嘻一笑道:“哟,翠凰姑娘,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盗窃魅丹的事?那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实话说,你是骊山数一数二的狐狸精,我自小眼红,要想改变我这贱命一条,也只有靠魅丹这个转机。你自小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多颗魅丹锦上添花?不如就成全了我和飞鸾吧。” 翠凰闻言柳眉一挑,带着点被轻凤戳中心事的恼恨,目光冰冷地直视她道:“盗窃了魅丹只是你犯下的第一桩错,这三年多你屡屡无视姥姥的召唤,一意孤行不肯回骊山,才是你的大罪。黄轻凤,对于这一点,你能否认吗?” 轻凤被翠凰好一通诘问,尚未开口回答她的话,这时飞鸾却浑身一凛,满脸苍白地望着轻凤,颤声问道:“姐姐,翠凰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飞鸾受伤的眼神,心虚的轻凤死死咬住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只能转头恶狠狠地盯住翠凰,灼亮的目光里充满了恼怒和仇恨,而翠凰却毫无惧意地与她对视,径自呵呵轻笑起来:“飞鸾呀飞鸾,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都被她蒙在鼓里呢?她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每年姥姥都会发出敕令召唤你们,而这黄鼬精却几次三番抗命不归,还张设结界隐匿行踪。不但如此,她进了宫也不拜会城隍神,就是有心不与地神为伍,想走旁门左道满足私心呢。可惜你涉世未深、天真懵懂,才会一直被她蒙蔽。” 翠凰的话就像一把尖刀,无情地划开了飞鸾与轻凤之间的姐妹情分,让飞鸾第一次看到了温情之下的另一面真相。这般打击使她不禁踉跄 着后退了几步,与轻凤拉开一些距离,两眼委屈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姐姐,翠凰她说的是真的吗?姥姥她们早就叫我们回骊山了?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告诉我?” 轻凤白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盯着飞鸾道:“好啊,现在你知道了,你还想回去吗?”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失措地摇摇头。她想到了李公子,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而从小养育她长大的骊山,此时竟成了一张单薄的剪影,只意味着空虚与单调。是的,没有李公子,也没有轻凤姐姐的骊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在遇到李公子之前,她的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的,轻凤姐姐欺骗她,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姐姐,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可是,从前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还让我……还让我……” 还让我喜欢上了李公子。 这时轻凤却面色沉静地望着她,目光中饱含着歉意与无奈,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那时我就已经不想回去,而原因,就和你现在一样……” 飞鸾一怔,竟半信半疑地望着轻凤,小声问道:“姐姐?你……你喜欢谁?” 轻凤头疼地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钝的飞鸾,不料这时云头上的翠凰却笑了起来:“她还能喜欢谁?自然是喜欢当今的天子咯。” 轻凤与飞鸾闻言同时一惊,只见飞鸾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轻凤则是两颊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翠凰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你三年来一直窝在骊山里,能知道什么?!”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翠凰冷冷一笑,这时她右手微微一抬,掌心里竟平空冒出了一卷古老的竹简,“你知道吗,在你们逍遥人间的时候,我在骊山中翻阅先祖传下的古籍,竟意外知晓了一些关于魅丹的秘密。而令我觉得可笑的是,明明狐族的危机已经化解,你们却因为吞食了魅丹,而不得不迷失在魔障中自苦,偏偏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真是可笑。” 轻凤闻言面色一变,谨慎地盯着翠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之所以会爱上那个人,其实并非出于你的本心,而是魅丹的力量使然。可你却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蠢样子,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翠凰说罢,将手中的古籍徐徐展开,目光淡淡扫过竹简上的墨字,语气凉薄地念道,“魅树者,其花四十年一开,其果四十年一熟。果实分阴阳,乃指魅中三味 ,需由阴阳和合,盖女无魅则男心必异,男无魅则女心不定,两者缺一不可……” 轻凤不待翠凰念完,就已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行了你别念了,这都什么佶屈聱牙的鬼话,有什么话,你现在就敞开了说吧!” “哼,那也好,”翠凰闻言,立刻啪一声将竹简收起,在初夏微微发烫的南风中望着轻凤道,“这书中的意思,就是魅丹实际上分为阴阳两半。我从另一卷书中查到,这阴阳之分,具体是指向阳的半边果实为阳,背阴的半边果实为阴。又因为魅丹从来都是整颗服用,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被忽视,可当日你们不是将果实一人吞下一半吗?那么后果就会相当有趣了……” “后果?会有什么后果?”轻凤狐疑地盯着翠凰,尤自嘴硬道,“就算这果子真的分阴阳,我随意一掰,哪里就能刚刚好掰成一阴一阳的两半?” “呵呵,要不是因为魅丹分了阴阳,你以为你随意一掰,就能掰开?”翠凰笑道,“书中还说魅丹阳者味酸,阴者味甜,你们回忆一下可对?” 轻凤立刻瞪着眼睛问飞鸾道:“你当时吃魅丹的时候,是什么味?” “甜的。”飞鸾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轻凤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兀自咬牙低喃了一句:“我说你当初怎么吞得那么轻松……” 继而她立刻仰起头盯着翠凰问道:“那你倒是再说说,吞了阴果实会怎样,吞了阳果实又会怎样?” “吞了阴果实的狐女,自身女体会变得魅力无穷,牢牢吸引住男人的心;而吞了阳果实的狐女,则会对魅丹选择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继而情深不渝。这也就是魅丹必须阴阳和合的原因——只有男女双方彼此钟情,才可以将魅丹的效力发挥到最大。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狐族八十年前出山的那位前辈,临行前吞下了魅丹,因此自身可以使天子一往情深;而当时那位天子早已鸡皮鹤发,如果没有魅丹,她又岂能真心的爱上那位皇帝?可如果并非真爱,狐族交予她的任务,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完成,这也就是魅丹的意义所在。”翠凰低着头说罢,眉宇间竟隐隐浮现出一抹怅然,“这也就是姥姥为何一定要我服下魅丹,以此调化我的原因;也是为何我没有魅丹,她就坚决不允许我出山的原因。只是狐族历史久远,这真相就一直被尘封在古籍之中,久而久之,连黑耳姥姥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了。” 此刻翠凰置身事外,才能够将这些话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然而这时轻凤却无法再 沉住气,她甚至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翠凰:“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对李涵的心意,只是因为那半颗魅丹?而飞鸾她吞了什么狗屁的阴果实,所以李涵就只会对她感兴趣?你无端端从骊山跑出来,就为了胡说八道这些?告诉你,我才不信!” “呵呵,信不信由你,”这时翠凰惬意地笑道,脸上甚至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至于我为什么会从骊山中出来,那是因为我受了姥姥所托,特地出山令你们早点回去。不过放心吧,三年时间本来就很短,你们就算在外面继续晃荡个三年,对骊山来说也是不痛不痒,所以这一次我倒没打算认真催你们回去。一来是我想看一看,你们会因为这颗魅丹闹出什么笑话,二来是因为……这魅丹本来是我的,你们这出闹剧,我自然也想凑个热闹。” 翠凰的话句句慢条斯理,却将飞鸾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她不禁盯着翠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想怎么凑热闹啊……” 而此时轻凤却压根没将翠凰这些话听进去,她的意识仍旧停留在“自己爱上李涵是因为魅丹”这样不可思议的消息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自己竟被魅丹左右的事实——那魅丹不过是颗死物,怎么能够控制她的心?难道就因为李涵是真命天子,所以他被魅丹选择,而自己就因为这样一个“选择”,而无法自拔地爱上他? 这种事太荒谬太可笑,她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她想要通过魅丹来实现的自由,到头来竟然是一种堪比蛊毒的束缚——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第二十六章 附身 五月初五,端午节。轻凤遭受自出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她无法接受翠凰告诉自己的事实,也不堪忍受她嘲讽的目光,因此压根顾不得打听翠凰今后的打算,自己便已不顾身旁飞鸾的惊呼,一头冲出了大明宫。 然而在泄恨一般不停的奔跑中,轻凤扪心自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第一眼看见李涵的时候,就会脚软头昏走不动路了呢?难道真的是魅丹所致?不,当然不是!那么真正的原因是……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帅! 轻凤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整个人好歹便镇静了一些。于是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长安正中的朱雀大街上,在一片雄黄和艾草的气味中现出了人身——隐身实在太消耗元气,何况此刻自己一颗芳心又乱了方寸,为了李涵害自己走火入魔可就划不来啦! “哎,那个时候,我到底为什么会对他动心呢?”轻凤孤零零站在车水马龙之中,眼中蕴满了道不尽的委屈。 而此时朱雀街上繁忙的交通却因为她的存在而拥堵不已,一位西域胡商急得操起很不标准的大唐话,在轻凤身后大喊道:“姑娘啊,你能往旁边让一让吗?” 轻凤闻声回过头,看见那个竟敢打扰自己的年轻胡商,很不友好地冲他龇了龇牙——嗄,要不是看你金发碧眼长得还不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最瞧不起你们这些跑到我们大唐来骗钱的番人……哎?不对!为什么这个胡商明明也很俊,我却不动心呢? 轻凤想到此立刻捂住心口,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道旁,扶着墙郁闷了半天——难道真的只有魅丹选择的人,自己才会动心吗?不要,她才不要,也许自己只是对汉人有好感,她就不信自己看见了那些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们,还能不动心! 轻凤想到此就打定主意去试验一番——虽然自己曾对李涵动心,但只要看见比他更俊俏的男人,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再动心的!这就好比她看见了荔枝会流口水,看见了粽子也会流口水一样!对,一定就是这样! 按说李涵作为当今的真龙天子,放眼大唐,还有什么男人能比他更高贵俊秀呢?其实您别说,这样的人还真是有的——那就是如今生活在民间,却比皇家还要受人瞩目的名门望族,大唐五姓们! 论起这五个姓氏,那真是比大唐的历史还要久远,其门庭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声势显赫,不但封山圈地富可敌国,子弟也是出将入相盘踞朝野,社会地位极高——他们分别是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 这五种姓氏的子弟世代交好,一般不与外姓通婚,就连皇帝的驸马都不稀罕做。偏偏这五姓又总是人才辈出,实在是李唐公主们最理想的婚配人选,因此到了唐高宗时,甚至专门定下法令不准这几家的子女自行联姻,以此来干预这些名门望族注重血统、却藐视皇权的行为。 咱在这里解释这么多,一言以蔽之,也就是说这五家的公子哥,比起天子李涵来,那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们的轻凤既然想要试炼自己的心灵,自然也就挑上了他们! 自古农历五月都被称为“恶月”,于是这一年的端午节,长安城里好几位贵公子都不约而同地撞上了厄运——他们在同一天里,竟然都受到了一位神秘女子的袭击,京城里一时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最先是申时三刻的时候,陇西李氏的三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一的美男子,当时正穿着一身飘逸白衣,与狐朋狗友们泛舟曲江对酒当歌。不料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蓦然出现在他的画船上,在众目睽睽下径直冲进船舱中与他对视,一边拨弄着他风流俊赏的脑袋,一边还不停地自言自语、口出秽言。 一时间船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喝斥拉扯那名女子,谁料才刚碰到她的身子,摆满了新鲜栀子花的船舱里竟顿时冒出一股恶臭,熏得众人躲闪不及,最后只得忍无可忍地跳江逃生,而那女子事后竟在混乱中平空消失。 其后是酉时初刻,太原王氏的七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二的美男子,当时正随同父亲在范阳卢氏府上作客,为的是与卢氏九小姐议婚。不料就在他战战兢兢面对未来岳父之际,一个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登堂入室,一边啃着粽子一边冲到他面前,绕着他不停地上下打量、口出亵言。 起初那王七公子以为这姑娘是卢九小姐派来考察他的贴身丫鬟,还在强自忍耐,直到卢老爷厉声喝斥后,才如梦方醒般恼羞成怒。王七公子年少气盛、脸皮又薄,当场便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不料杯中的茶水刚泼到那姑娘身上时,原本熏着香料的厅堂里竟冒出一股可怕的恶臭;而当堂中的主仆老少们头昏脑胀地逃到庭外时,那个神秘的女子竟又空气一般地消失了。 再往后就到了酉时三刻,荥阳郑氏的五公子——这位长安排名第三的美男子,当时正在家宴上给老祖母敬酒,谁知一名身穿宫装的尖脸女子竟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后事不提,可怜郑氏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在一场混乱中闪到了腰,加上惊悸过度,当晚就病倒 在床上。 这之后还有戌时初刻正在平康里喝花酒的范阳卢氏四公子,以及戌时三刻正在房中与爱妾敦伦的清河崔氏十二公子,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这位陌生女子的惊扰和折磨。 据他们声称,那位神秘的女子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就会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他们猛看,口中还不停地神神叨叨些什么:“哎?这脸蛋长的是不错嘛,来,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要试一试会不会动心呢……” 后来据这五家请来驱邪的道士们分析,这位神秘的女子既然衣着华丽、又会在被驱逐追打的时候释放恶臭,则必然是狐妖无疑。于是乎家家挂桃木、跳大神,此妖祟之后果然就不曾再出现。 而当端午那天快要结束时,也许恰是因为午后天空中曾冒出一朵怪云,入夜后的长安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到了亥时的时候,一名正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因为落队独行,竟在夜色中看见了一位浑身狼狈的年轻姑娘——那位姑娘脸色发青地站在朱雀街心,竟兀自淋着雨仰望天空,握起拳头撕心裂肺地咆哮道:“魅丹!见鬼的魅丹!我不服!我不服——” ****** 这一天,同样甩着两只袖子四处闲晃的,还有翠凰。 既然这次出山她需要长时间盘踞在京城,那么与其每日在长安与骊山之间来回奔波,倒不如仔细选择一个落脚的地方。 对于初来乍到的翠凰,最佳的方法便是附身,因此当她抛下战战兢兢的飞鸾之后,她也出于好奇在长安城里逛了一圈,直到暮鼓敲罢方才飞入曲江离宫,挑了个正受宠的嫔妃附身。 翠凰挑中的正是杨贤妃,可惜在她刚一附身,才睁开眼打量了一遍宫殿时,宫中的内侍侍女们便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声哀求道:“娘娘请息怒——” 翠凰听见四周心惊胆战的哀呼,双眉微微一蹙——她生气了吗?她只不过是不爱笑、也不爱在脸上摆太多表情罢了。 然而就在翠凰兀自沉吟,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位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都要华丽些的宫女,竟然已经膝行到了她的身边:“娘娘,您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一定要告知奴婢;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彘冲撞了您,或打或罚,就是下个令杖杀了,都是不碍事的。只求娘娘您能够心平气顺,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翠凰越听越无趣,料到这妃子平日恐怕是个刻薄的主,所以才会只要一挂下脸来,宫人们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于是她双眉 一舒,想尽力摆出个和善的表情,无奈犹豫了半天却还是笑不出来——她在家时都不会随意对姥姥笑一笑,又怎会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凡人,而陪上笑脸呢? “好了,我没在生气,”翠凰斟酌了片刻,对跪了一地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不料她话一说完,大殿里竟然一片哀鸿遍野,就听众人纷纷叩头哭喊起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翠凰愕然,终于认输地叹口气,起身抽离了杨贤妃的身体。就在她轻飘飘飞出大殿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被附身的杨贤妃也从木然中悠悠醒来,恍恍惚惚地对左右人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架上的鹦鹉,我想开口对你们说话,却只会念‘陛下万岁’……”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对着杨贤妃叩头,只有那为首的宫女忽然谄媚地一笑,大着胆子上前宽慰道:“一定是娘娘您近来太疲惫了……” 之后的情形翠凰懒得再看,她径自又飞过几座宫殿,终于找到了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嫔妃,从那女人的天灵钻进了她的身体。不料才栖身了片刻,翠凰的耳边就猛然炸响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她差一点飞出那嫔妃的身体——显而易见,这一次翠凰附在了王德妃的身上。 还没等翠凰回过神来,这时一名奶娘模样的宫女便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娃娃跑到她面前,跪在地上将娃娃捧给她看:“娘娘,小殿下他没事,刚刚只是尿湿了身子。” “嗯,没事就赶紧抱开吧,不用特意抱来给我看。”翠凰深深皱起眉,她素有洁癖,又喜欢安静,嫌这娃娃又脏又吵,心里十分不快。 不料那年长的宫女竟嗔怪地望着翠凰,目光惊疑不定地强调道:“娘娘,是您特意叮嘱奴婢,只要小殿下一哭,不管什么原因都要抱来给您看一看的。如今小殿下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次哭都要您抱着哄一会儿,不然他是不会止住哭的。” 翠凰大惊失色,两眼瞪着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嚎啕大哭的婴儿,毫不犹豫地在下一刻飞出了王德妃的身体。 就这样兜兜转转,每一次附身都不尽狐意,翠凰最终只能无奈地飞出曲江离宫,想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论起这一次附身,首先不男不女的内侍翠凰是绝不会落脚的,其次宫女也行不通——她这样的一张冷脸,做人奴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再者还要非富即贵,总不能叫飞鸾和轻凤那两个小丫头片子笑话,最好性子也与她差不多,这样 才不会在附身后显得太突兀。 为了这几样条件,翠凰最终飞到了长安城东南边的兴庆宫,在花萼楼中找到了最合她心意的身体——那是一位面色沉静的美人,即使在假寐的时刻,眉宇间仍微微蹙起,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她的年纪也许大了一些,但对翠凰来说,这点倒还可以接受。 毕竟我也没兴趣去讨那皇帝的欢心,翠凰心想,何况这里又很安静。 于是她趁着那美人假寐的机会钻进了那具美丽的身体,在鹊巢鸠占之后,又将那美人的魂魄信手捏成了一只蛱蝶。 “来,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翠凰设下一张看不见的结界,将蛱蝶封在了一觚雪白的栀子花上。 这时楼下水晶帘瑽瑢轻响,有什么人悄悄走进了花萼楼。翠凰耳朵微微一动,立刻斜倚在贵妃榻上,再度闭起眼睛假寐起来。 随着一道道水晶帘被拨开,很快一股药汤的苦味便钻进了翠凰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为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而微感懊恼。 “秋妃,您该起来吃药了。”随着最后一道水晶帘被瑽瑢拨开,一道清冷的声音蓦然在翠凰耳边响起,不带感情的音色里竟奇异地透着一股关切,被翠凰敏锐地察觉。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位端着药盘的内侍。 “您醒了?”那内侍望着翠凰浅浅一笑,弯起的唇角像一泓春水卷出的浅涡,瞬间便消融了他脸上冰冷的寒气。 翠凰静静看着那内侍放下漆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一杯漱口用的茶水、一方帛巾,甚至还有一碟压苦的杏脯,于是她再度抬起眼望着那位内侍,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再喝药。” 翠凰并没有说谎,也许那位秋妃先前的确有点发热,但就在自己附身的时候,那一点点风邪早就被她驱出体外——作为有洁癖的翠凰,这些附身时的清扫都是必要的。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内侍又怎会知道这些呢?翠凰心中一哂,果然就见他望着自己挑起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秋妃,您平素可不会在卑职面前这般抵赖,几曾如此孩子气?” 翠凰心中一惊,不知道自己是否露了馅,只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将药碗小心端起,送到自己面前。 “请秋妃进药。”白瓷汤匙轻轻地在碗底碰撞,让药汤的苦味弥散开,而他也顺势倾身下跪,令翠凰更加骑虎难下。于是她只好伸手接过药碗,拿开汤匙轻轻吹了几口气,一边看着跪 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一边将药碗送到嘴边。 双唇轻轻抿住碗沿,翠凰暗暗施了个小伎俩,让药汁在碗中缓慢地消失,使自己看上去就像在喝药。跪在自己面前的内侍低垂着双目,面色又再度像冰一般冷漠无情,于是翠凰忽然便好奇起来,想去设法读一读他的内心。 岂料自己的心神刚一探入眼前人的内心,她端着碗的指尖便被炙得一颤——哎,她不禁感念:能被封在冰面下的熊熊烈火,该有着怎样的坚持不懈与小心拿捏? 到此翠凰终于觉得,自己这一次的附身,开始有趣起来。 第二十七章 幽期 端午的一场雨,让轻凤病得不轻——作为一只生性怕水的黄鼠狼,平时她连洗澡都是蹭着露水打理身子,因此这次淋成落汤鸡之后,又因为道行不够,果然顺利染上了风寒。 实际上轻凤非常感谢这场风寒。在她头重脚轻、鼻塞声重、昏昏沉沉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头栽倒,不用去烦心魅丹或者李涵,还有见了她就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整话的飞鸾了。 梦里她仍旧感觉得出飞鸾的靠近,她尖尖的下巴正搭在她的肩头,有一句没一句地不停在自己耳边反复:“姐姐你生病了?姐姐你难受吗?姐姐你……” 轻凤闭着眼睛蜷缩在云絮般的衾被里,借着生病昏睡不答话,心底由衷地庆幸。 这个时候可以暂时选择逃避,真好…… 可惜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此时天子寝宫之中,王内侍正守在批阅奏折的李涵身旁,一边奉茶一边低声问道:“陛下,今夜您还宣召妃嫔侍寝吗?” 李涵闻言放下奏章,抬起头略微想了想,继而笑道:“嗯,算算日子,今夜可以宣黄才人来我这里。” 岂料王内侍立刻躬身一礼,回答李涵道:“陛下,黄才人近日染疾,正在养病呢。” “哦?我怎么没听说,”李涵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王内侍,问道,“她生得什么病?” “回陛下,黄才人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所以卑职才不曾向陛下禀报,免得您多虑。” “嗯,这么说来,同居一宫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现在都已经病倒了?”李涵皱眉说罢,起身踱步至殿外,抬头望着从殿檐上注下的一道道雨线,若有所思道,“等雨小些,我去看看她们……” 寂寥的宫殿里卷起水晶帘,被五月清凉的雨气吹进了满苑的花香,还有一股子好闻的新鲜土腥味。 昏睡中的轻凤吸了吸鼻子,恍惚就梦见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正嗷嗷待哺,却不得不天天吞咽着腥气的田鼠肉糜、鹧鸪肉糜、喜鹊蛋羹……娘就半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几条从洞顶延伸下来的树根,一边悠闲地哼唱着小曲,一边轻拍着自己怀中的襁褓。 襁褓中毛茸茸的红脑袋正拱在娘的胸脯上,发出啧啧的轻咂声,听得轻凤无比眼馋;而此时娘也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悄悄爬过去,一把推开了正在吸奶的那只小家伙,自己撅着嘴凑了上去。 可是母亲却在这个节骨 眼上醒来,睁开了湿漉漉的黑眼睛,抬手抚上轻凤的额头,温柔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轻凤,不要淘气,让你妹妹好好吃奶。” 小小的轻凤很不平,吸着鼻子喘着气,盯住那个霸占了自己娘亲的丑娃娃,心想她才不会是自己的妹妹呢——她的毛发比自己红,脸扁扁的像个桃子,个头还比自己大!真是只怪物。 可惜长大了以后,轻凤才发现自己原来被怪物们包围着。族里只有母亲与她是不同的,有时候母亲会牵着瘦骨伶仃的自己和胖乎乎的飞鸾去看夕阳,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母亲总会笑着对轻凤说:“知道吗轻凤,你也是一个小公主呢。” 轻凤喜欢这个话题,因此她总是仰着小脸笑眯了眼睛,听母亲说那个遥远得简直像神话一样的故事:她们黄鼬的郡望在西边,就在那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族人的皮毛颜色就和火烧云一样,黄中带赤、霞光灿烂。 她的母亲是族中的公主,住在一棵没有树冠的古木里,每天享受着凡人的供奉。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们的族群被一场横祸灭族,只有母亲抱着她侥幸存活了下来;而救了母亲的,竟然是飞鸾的爸爸。 母亲说着就把飞鸾拎到了轻凤的面前,轻凤将小脸皱成一团,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个被她母亲牵在手中不停转圈圈的娃娃,听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场许多个种族之间的混战,要不是因为我刚生下你,恩公他也不见得会救我。记得当时他在泥泞中将飞鸾丢给我,小狐狸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那时候话还说不利索的轻凤,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在心里对她哭诉道:现在是我瘦得跟只小狸猫似的,饿得都没力气哭啦…… 轻凤从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床前纱帐已被宫女们掀起,床头现出了王内侍的笑脸。 “胡婕妤,今天身子好些了没?圣上来探望你啦……” 王内侍的话令轻凤心底一凉,忍不住又往衾被中缩了缩;而此时正躺在轻凤身边装病的飞鸾,只得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嗯……臣妾……咳咳咳,不能起身恭迎陛下……” 飞鸾话还没有说完,这时李涵便已进殿走到她们床前,语带关切地轻声笑道:“爱妃不必多礼,快快躺下。” 轻凤兀自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余光瞥见了李涵的笑脸,鼻中陡然一酸——他是专门来看飞鸾的,因为那颗魅丹…… 轻凤失望地闭上双眼,刚想靠装睡蒙 混过去,不料滚烫的额头却忽然一凉——李涵冰凉凉的手指竟贴上了她的额头,亲切的笑语也在她耳边响起:“听说黄才人近日也病了?” 轻凤依旧紧闭着双眼,一股苦涩在她心底挤压翻腾着,似乎下一刻就会令她撑不住哽咽起来——会这样抚摸她额头的人,下一刻就会将自己推开……就像当年她的娘亲,还有现在的他。 飞鸾的病是装病,而自己的病是真的,可此刻他一心想要探望的,根本不是自己。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样顺带的关切,更叫她难堪的了。轻凤觉得无地自容,于是又往下缩了缩身子,躲开了李涵的手。 可是,就连眼下这一刻强压的苦涩,也不是属于她自己的。这三年来所有的爱与愁,不过是魅丹控制下的产物;就像那一夜他带给自己的欢爱,如今回想起来,又何尝不是一份顺带的施舍呢?她有多喜欢他,他的心,就有多少分向着飞鸾——全部的一切都是错误。 轻凤的眼角滑出一滴泪。 ****** 烟水明媚的曲江离宫,戒备自然没有大明宫森严,因此在企图偷腥的人眼中,的确算一颗有缝的蛋。 这一天日暮后,李玉溪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城南青龙坊,在江埠上花银子租了一艘小船,便顺着横亘青龙坊的曲江支流,悄悄荡桨潜入了曲江离宫。 此时江面上密布着高过人头的荷花,李玉溪害怕暴露行踪,将桨划得极轻极慢,小船在暮色中几次都险些失去方向。他素白的长袖已被绿水打湿,不知名的水鸟在他头顶低声鸣叫,岸上朦胧的灯火即给他带来安慰又叫他心惊胆颤…… “柳暗将翻巷,荷欹正抱桥……”李玉溪伸手哗哗拨开荷叶,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念出心头冒出的句子,“梦到魂飞急,书成即席遥。河流冲柱转,海沫近槎飘……” 是了,今夜他就是那个为了信守蓝桥之约而死的尾生,宁愿抱着桥柱任江河泛滥,直到乘着浮槎漂流到海天之上,也要见到他梦中的织女……虽九死而不悔! “我一定是疯了……”李玉溪一边划船一边失神地低喃,神经质地笑了笑——他十年寒窗苦读,倾尽所有的心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中个功名,为紫宸殿上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呕心沥血、肝脑涂地而已。可是今夜,他却倾尽心力潜入深宫,只为了与一个本是天子禁脔的女子偷情! 这样的秘事若是败露,必会为他招来诛九族的灾祸,可是他竟然冥顽不灵、虽九死而不 悔!李玉溪想到此便忍不住闭上眼睛,静静伏在船上喘息了好一会儿。 此时岸上殿宇的轮廓依稀可辨,亭台楼阁,处处都是帝王气象。就在他气怯之时,忽然耳畔便传来一阵悦耳的弹瑟声,李玉溪慌忙抬起头,目光越过田田的荷叶,最后终于在岸边柳下,发现了那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窈窕身影。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催动兰舟,将船靠近岸边,激动地看着飞鸾轻巧地跳上小船,在水浪的颠簸中扑进他的怀里。此时李玉溪哪敢忘情,他立刻操桨将船划入荷叶的迷阵,在确定了与岸上的距离足够安全之后,才魂不守舍地丢开船桨,大胆地伸手将飞鸾搂进怀里。 李玉溪哆嗦的双唇毫无血色,却不断吻着飞鸾沾着雾水的长发,将脸埋在她颈间喘着粗气;他发颤的指尖拂过她遍体云雾般的罗绮,紧紧扣住她不堪一握的纤腰……他是不是仍旧清醒?眼前的相逢是不是一场梦?飞鸾不说话,回答自己的只有这满江风荷……她真是他的“无双汉殿鬓,第一楚宫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玉溪望着飞鸾,神魂沉入她的双眸,在那片水月之色中渐渐迷失。 飞鸾今夜的情绪很是低落,因此她只是靠在李玉溪的怀中,低喃道:“我没有特意找你,约好由我弹瑟为信的,我就一直坐在岸边弹瑟呢……” 她照旧隐瞒了自己可以嗅见他气味的事实;而此时李玉溪也发现了飞鸾的异样,不由得将身子往后退了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 “嗯,”飞鸾低低应了一声,便立刻又将小脸埋进了李玉溪的怀里,闷闷地叹道,“最近乱得很,在我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李公子,要是你发现一个同你很亲密的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悄悄骗你,你会难过吗?” 李玉溪怔了怔,低头望着默然出神的飞鸾,不禁再次将她紧紧搂住:“在想什么呢?嗯,若是有个与我关系亲密的人骗了我,那我当然会生气难过;不过,还要看看他的欺骗到底对我有多少坏处,我再考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那,若是那个骗局,对我一半好,一半坏呢?”飞鸾抬起头,望着李玉溪犹豫地问。 “那……就尽力往好的一面去想吧。”李玉溪闻言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飞鸾的头发。 “往好的一面去想……”飞鸾呐呐沉吟了良久,最后蓦然灵透地笑起来,绝世无双的笑颜一刹那艳若菡萏,“我明白了,李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李玉溪一愣,下一刻便眼睁睁地看着飞鸾扑上来,闭着眼吻住了自己的唇。她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身子,全身三百六十处骨节,竟能像蛇一样灵动,一瞬间便在这片江面上厮磨出无边的红莲业火,将他一点点炙热、点燃、直到焚烧殆尽。 李玉溪沉醉地在船头躺倒,任自己与飞鸾一同宽衣解带、幕天席地;看着她藕白的娇躯与自己熨帖,在颤栗的细浪中逐渐染上芙蓉色的嫩红;他们的喘息比江水的节拍更急促,呻吟又比之更绵长,推波助澜,伴随着汩汩的潮涌,直到将浑身的热力挥霍一空。 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这时星月的光辉从苍穹洒到江面上,他们的小船也在这粼粼江水中荡漾,载沉载浮,多亏了有缠绵不尽的荷叶帮忙系住。精疲力竭的李玉溪和飞鸾依偎在一起,懒得往身上披一丝一帛,就好像一对藏在荷叶下交颈而眠的鸳鸯,任由着身体发肤都溶进这一片天地夜色里,月白的浮光仿佛交融的水乳。 这一刻他们心无杂念,再也不要想什么未来,从此黄泉碧落,虽九死而不悔。 一夜的缱绻之后,飞鸾和李玉溪双双蜷在素白的衣袍下,躲避着不断从荷叶上滚落的露水。趁着长夜未尽之时,飞鸾窝在李玉溪的怀里,恋恋不舍地呢喃道:“李公子,你该回去了……” “嗯,”李玉溪仰望着漫天的星光,点了点头,握着飞鸾的一只手,随着空落落的心境曼声吟道,“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第二十八章 替身 不论身强体健的轻凤再如何自怨自艾,一场风寒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身体复元虽容易,心病却难医,因此病好后她总是懒洋洋地蜷在被子里,与飞鸾一起躺着装死。 这样消极的办法自然撑不了多久,很快内侍省奚官局竟派来了人,决定要将飞鸾和轻凤隔离。奚官局用的理由竟是胡婕妤久病不愈,以致于传染了黄才人,言下之意大有点要将飞鸾送进冷宫自生自灭的意思。 飞鸾立刻着了慌,求救般盯着轻凤看,最后还是轻凤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内侍们发了话:“你们去回禀太医,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胡婕妤也很快就会康复,所以现在再让我与胡婕妤分开,已经完全没有必要。” 内侍们面面相觑,看着拒不从命的轻凤和飞鸾,也只得权且回去复命。待到殿中宫人尽数离开,这时轻凤才无奈地倒进靠枕,望着飞鸾道:“看来,今后我们没法再装病了。” “嗯,姐姐……”飞鸾乖巧地靠在轻凤怀里,低声喃喃道,“我不能再装病,那侍寝怎么办?你那么喜欢那个皇帝,可我……” “我不喜欢那个皇帝,”轻凤脸色一变,咬着牙回答飞鸾,末了又轻轻补上一句,“是魅丹喜欢。” 飞鸾看着轻凤面色苍白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忧地摇摇她的双肩:“姐姐,你没事吧?其实……” “其实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计较的了,”轻凤立刻劈头抢过飞鸾的话,一脸严肃地盯住她,目光中竟带着一股偏执的狰狞,“你也不用担心,他若再找你侍寝……我来替你去!” 飞鸾被轻凤的决定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望着自己一意孤行的姐姐,结结巴巴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日子就在惶惶不安中过去,该来的灾厄也终究躲不过,在经过一段得体的等待之后,李涵果然再度宣召飞鸾侍寝。 这一天轻凤默默陪着飞鸾接完旨,在王内侍离开后拍了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抚她道:“别担心,今晚你照旧去见李公子吧,侍寝就由我去。” 飞鸾惊惶地咬住唇,却在看见轻凤平静淡漠的眼神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今夜她不用再涂脂抹粉,却也不是素面去朝见天尊。傍晚轻凤沐浴后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殿里,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色浴衣,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眨眨眼睛,镜中人就已变成了飞鸾的模样。 轻凤对着铜镜, 一瞬间有些失神,镜中红润的桃心小脸我见犹怜,怎么可能不招他喜爱呢?她不禁幻想当日,如果盗窃魅丹时自己再大胆一点,将那颗魅丹整个吞下肚去,结果又会怎样——也许早就被灰耳姥姥挫骨扬灰,又或者今天李涵就会与自己心心相印。 可那时她因为惧怕责罚,才逼飞鸾陪自己吞下了半颗魅丹,所以今日的局面是她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呢?想到此轻凤心中竟有些灰蒙蒙的释然,于是她黯然起身,用玉簪将微湿的长发松松绾了个抛家髻,又换了一件轻罗夏衣,然后趿上绣履走出大殿,沿着冰凉的玉阶拾级而下。 王内侍派来的肩舆正停在殿前等候,这时夜色渐浓,星星点点的流萤从腐草上飞起,有些竟栖在肩舆雪白的冰绡纱帐上,绿莹莹像随风扬起的梦。 轻凤举高团扇遮住自己的脸,抱着膝坐在肩舆上,由内侍们抬着往李涵的寝宫去。一路上那些亮如星尘的萤火虫都好奇地围着轻凤打转,懵懂的生灵看不懂她的愁绪,只知道如鱼得水般来来去去,贪婪地从她身上汲取灵力。 轻凤一路默不作声,只在心里盘桓着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曾知晓魅丹的秘密,如果今夜李涵钦点的是自己,此刻映入她眼中的,该是怎样一幅良辰美景呢? 此时王内侍正站在天子寝宫外等候,当他看见轻凤有气无力地被宫女们扶下肩舆时,立刻满意地笑着迎上前:“卑职恭迎胡婕妤。” 他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想:这样乖巧娇弱的美人,才是与圣上最相配的贵人,真是比同住一宫的黄才人贤淑了许多…… 轻凤病恹恹地点了点头,任由王内侍殷勤地替她张罗,顺水推舟般慢慢走进李涵的寝宫。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李涵依旧坐在那张芙蓉锦榻上批阅奏章,一成不变地迎接前来侍寝的嫔妃。 轻凤一看见灯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于是她立刻低了头盈盈朝李涵跪拜下去,音色轻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氏飞鸾,见过陛下……” “嗯,免礼平身吧。”李涵放下奏折,抬头随意地瞄了轻凤一眼,却发现她脸上一副消极厌世的模样,于是不禁挑眉问道,“爱妃今夜好似不太开心?” “臣妾不敢。”轻凤立刻挤出一丝笑,却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狠狠挤压了一下,好一阵喘不过气的闷疼。 李涵闻言宽厚地一笑,望着跪在地上的轻凤道:“好了你不用害怕,过来吧。” 轻凤立刻乖乖地起身走上前 ,安静地立在李涵身边。李涵从小到大碰见过形形□的妃嫔,不管她们生性是热情还是羞涩,她们的眼神总会充满殷勤——这样李涵才容易与她们挑起话头,毕竟侍寝需要肌肤相亲,一位本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嫔,若是再相对无言地共度一夜,他怎么可能自在。 然而此刻的“胡婕妤”在灯下低眉顺目,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李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搭话,于是只好拿起案上的书卷,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嗯,胡婕妤,”最终李涵不想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放下书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臣妾已经痊愈了,”轻凤目光一动,又轻轻补上一句,“多谢陛下关心。” “嗯。”听到轻凤答话,李涵索性起身牵住“胡婕妤”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我猜你现在还在害怕,”李涵凝视着面前郁郁寡欢的美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只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是我已封你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于礼不合,你明白吗?” 在后宫被冷落的妃子生活有多悲凉,他幼年跟在母亲身边,看了太多。 可是轻凤在听完李涵的解释后,却忍不住咬着唇抬起头,望着李涵轻轻地问:“陛下,臣妾其实一直都不明白,那日明明不是臣妾侍寝,陛下为什么却封臣妾做了婕妤呢?” 那一夜明明是自己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为什么事后他却封飞鸾为婕妤?当初让她捶胸顿足怄得想吐血的册封,现在答案就在眼前——魅丹,一切都是因为魅丹吧? 李涵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胡婕妤——那一夜自己与黄才人共度,虽然捉弄了她一夜,但切切实实是惊喜大过震怒,还有她在临别前那个胆大妄为、将他从倦意中唤醒的吻……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他非但不想问罪,还想给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一个小小的封号做鼓励。只是想要给黄轻凤封号,就不能绕过应召侍寝的飞鸾,自己当初那样决定,只顾及了他与黄才人之间的默契,却的确没有考虑过胡婕妤的想法,难道是自己太草率了? “关于这一点……”李涵皱着眉沉吟了片刻,继而望着轻凤笑道,“我还没有先怪罪你呢,那夜你竟然抗旨不遵,与黄才人联起手来骗我,叫我实在失望得很啊。” 他故意反将一军,存心逗一逗胡婕妤,不料这番话却使她双眸一黯,旋即俯首领罪道:“是臣妾错了,臣妾以后,再不会欺瞒陛下。” 可是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呢……轻凤灰心地闭上眼睛,萎靡不振的模样被李涵看在眼里,令他无奈地一笑,再次伸手扶她起来:“好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自己不够怜香惜玉了。来,替我宽衣吧。” 轻凤唯唯诺诺地点头,开始动手为李涵宽去龙袍。当她纤细的手指勾住他颈侧的衣结时,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一夜,于是慌忙抬眼去寻找那只盛满水晶珠子的笸箩,可是芙蓉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轻凤低下头,轻轻为李涵解去腰带,跟着又伸手扶住他的发冠,稳稳地除下来放在案上。这一次她比上次熟练了许多,可自己现在是胡飞鸾,她不可能向他撒娇邀功…… 不对,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轻凤蓦然睁大双眼——这一次她的确比上次要熟练,可是这一次,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中途捣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飞鸾”面前,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就在轻凤失神的时候,紧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却忽然按下她的双肩,轻轻在她鬓角落下一吻。这举动简直就像一道霹雳,瞬间将毫无防备的轻凤打懵,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他柔软的双唇令她止不住浑身发颤,因为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似乎在恐惧,又似乎在恶心,似乎还有着悔恨,或者其他更多的东西……是谁说过无知者无畏?此刻轻凤只觉得自己像落进了一片虚空的深渊里,连挣扎都无处借力。 他的吻很轻柔,可是越轻越柔,就越像一把刀子,扎得轻凤心中鲜血淋漓——他这些温柔,全都是给飞鸾的,或者说都是给了魅丹,却独独没有她,没有她…… 轻凤紧闭起双眼,在李涵游走的亲吻间喘着气,锥心之痛已经满溢到了她的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这条路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走出来的,所以现在她连哭都没有理由哭,不是吗? 轻凤为了压下哽咽,只好越发卖力地喘气呻吟,可她发出的声音却鼓舞着李涵,指引他在一条歧途上越走越深……当蝉翼般的宫装一层层褪下,轻凤感觉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缓缓滑上她的心口,让她揪成一团的心骤然一停,跟着一股窒息的眩晕就伴着恶心席卷而来,令轻凤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紧紧地将他抱住。 她攀住李涵的肩,散落的发髻云一般流泻下来,令侧过脸来看她的李涵怔忡了片刻——她的身上,为何却带着另一个人的香?李涵沉迷地嗅着轻凤发 间的龙脑香,情不自禁便轻笑起来:“卿卿,你和黄才人是姐妹,果然味道也相像……” 正是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逞强的轻凤。她颓然倒在榻上,缩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视着他陌生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捂住唇呜地一声哭起来。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吗?”李涵撑在轻凤上方望着她,心中滑过一丝仓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轻凤摇摇头,却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哭得越发止不住。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顶着面具与李涵相处,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被她搞砸了……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李涵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是他只得无比败兴地退后,不悦地抬手掠起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冷冷道:“胡婕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耐性……算了,你下去吧。” 轻凤立刻如蒙大赦般谢恩,一边抽噎一边哆嗦着穿好衣服,在逃离李涵的寝宫前,却神使鬼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晕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正自嘲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案上拾起了一本奏折,似乎打算就此打发掉剩下的寂寂长夜——可他明明是坐拥三宫六院的九五之尊,哪里会孤寂,又或者说,哪里就应该迁就一个小小的婕妤。 这份迁就……还是因为魅丹吧? 轻凤霎时间泪眼朦胧,紧揪的心再度刺痛起来,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禁不住再一次拷问自己——假使对李涵的爱意只属于那颗魅丹,那么现在这份痛苦,也是属于魅丹的吗? 当魅丹已经溶入自己的血肉,她还能再和他撇清吗?如果现在他带给自己的痛是真的,那么之前的爱呢?那份爱又岂能不算数?深植进自己四肢百骸的情愫,现在才决定剔除,已经太晚太晚了! 第二十九章 端倪 轻凤一口气跑出李涵的寝宫,也谢绝了王内侍安排的肩舆,孤身一人走回自己的宫殿。 一路上林苑中洁白的香花都在尽情吐露着芬芳,栀子、茉莉、白兰、晚香玉,花香带着六月梅雨的味道,悄然弥散在轻凤的四周,使她禁不住在这样清新的良夜里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内心也终于逐渐恢复平静。 是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轻凤在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被一颗魅丹打乱阵脚,现在无论是刻骨铭心的情,还是切肤的痛,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再像现在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就在轻凤兀自沉吟间,一只荧亮的萤火虫竟忽然飞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停上了她的鼻尖。轻凤对着眼盯住那只绿莹莹的小蠓虫,不禁在心中暗暗一嗤: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任你如何在我身上搜刮灵力,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料下一刻那只小虫竟像听懂了轻凤的话似的,忽然又飞离了她的鼻尖,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向西而去。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只萤火虫星星点点地跟随它往同一个方向浮动,轻凤看了不禁纳闷,稍一掐指,就算出了西面那股非比寻常的灵力——不用想轻凤也能猜出那是谁,于是她双眉一皱,索性跟在萤火虫之后向西而去。 事实果然不出轻凤所料,在绕过几处亭台水榭之后,她很快就在苑囿的百花之上,看见了那只端坐在云中的狐狸。此刻翠凰正被飞舞的流萤团团包围,宝相庄严如众星捧月,在点点萤光映照下的笑容,亦如月光一般皎洁。 “哼,我就知道是你,大老远就嗅出来了。”轻凤故意吸吸鼻子,冷笑了一声。 “嗯,看来现在你终于不再沮丧了,”翠凰闲适地坐在云中,裙角轻轻扫过馥郁的花丛,“这些天我天天都在这宫里转悠,可惜你死气沉沉顾不上找我,飞鸾那丫头又只顾着偷情思春,老实说,如果这就是我要看的笑话,那我还真是看腻了。现在你终于打起精神来,我也很高兴。” “哼,不好意思,不管你高不高兴,我都不会再让你看笑话了。”轻凤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翠凰不以为然地一笑,伸手像抚摸猫儿一般捏了捏自己腿边氤氲的云朵,睥睨着站在地上的轻凤道:“好吧,我猜你现在已经不介意魅丹的效力了,尽管它以后还是会给你添麻烦。” “没错,”轻凤仰起头,将鼻尖冲着翠凰道,“如果说我曾经还在意魅丹,现在见了你,我就更不能在乎那劳什 子玩意了——横竖是我吞了它,是福是祸,都轮不到你多嘴。” 翠凰听了轻凤张狂的话,却毫不在意她的挑衅,径自冷冷一笑:“话别说太满,你以后总归有求我的时候。” “求你?我宁愿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求你!”轻凤一撇嘴,甩着手、背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这一晚溜出宫偷情的飞鸾回来得比平时稍早,可当她蹑手蹑脚摸回宫里时,却在电光火石间被轻凤一把抱住,吓得她立刻毛发倒竖,险些魂飞魄散。 “我想通了!飞鸾!我想通了!”只听轻凤压低了声音,在飞鸾耳边不断喊道,“不管是不是因为魅丹,反正我就是喜欢他,魅丹吃了就算我的,所以李涵也是我的!就好像我吃了田鼠,身上会长肉——我身上的肉当然算我的!还有田鸡、山雀和鹧鸪蛋!只要吃进肚子,就统统都是我黄轻凤的!” 飞鸾被轻凤唬得一惊一乍,愣是搞不明白她这番话的逻辑何在,但尽管糊里糊涂,她仍是弯着眼睛笑起来,紧紧地回抱住轻凤:“好、是这样就好,真好啊,姐姐……” 只要大家能够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地,一直这样、就好了…… 当黎明前的晨雾散去,李玉溪将小船泊在岸边,又付了些银钱给等候自己一夜的船夫,请他帮自己保守秘密——毕竟这样夜夜潜入曲江离宫,想要掩人耳目是件很困难的事。 然而他已经沉溺在这样的恋情中,无法自拔了。近来只要一想起自己与飞鸾在满江荷花中耳鬓厮磨,李玉溪就忍不住在心惊胆颤中浑身燥热,有时他都能感觉到天子明晃晃的铡刀就悬在自己的头顶,可就是这样命悬一线的禁忌,竟给他带来了别样的快感。 李玉溪光是心里这样想着,双颊就止不住地发起烫来。他一路袖着手,低着头,从青龙坊匆匆北上回自己所住的崇仁坊,不料却在路过永崇坊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十六郎!” 李玉溪听见这声呼唤后浑身一激灵,茫茫然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立在华阳观外的全臻颖。一瞬间他面红耳赤,可很快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耷拉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全姐姐……” “十六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这时就见全臻颖飞步跑下台阶,扬起双臂紧紧将李玉溪搂住,侧过脸靠在他肩头低喃道,“唉,冤家、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全,全姐姐……”李玉溪闻见了全臻颖身上熟悉的香味,一瞬间有些失 神,下一刻却飞快地从她怀中挣脱开,垂着头吞吞吐吐地低喃道,“全姐姐,过、过去多谢你照顾了,我如今住在崇仁坊,你有时间就去坐坐。” 全臻颖闻言一怔,精明的凤目扫了一眼支支吾吾的李玉溪,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端倪:“你知道我没那么多自由出入华阳观的,既然你住在崇仁坊,现在晨鼓还没敲,你为何会从南面路过永崇坊的?” “啊?我……”李玉溪惊慌地抬起头,双唇嗫嚅了半天,却无言以对。 “你是从青龙坊来的吧?”全臻颖退开一步,狐疑地打量着长袖沾水、鞋尖挂泥的李玉溪,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摸进曲江行宫,去找她了?” “你,你别乱说,”李玉溪立刻否认,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我是去南面的进昌坊慈恩寺进香的,因为有急事,才会这么早就赶回崇仁坊……” “算了吧,现在天还没出太阳呢,你的鼻尖就开始冒汗了,下回撒谎记得要先沉住气,”全臻颖仰起头傲慢地打断李玉溪,一语戳穿他的谎言,“慈恩寺在进昌坊西面,你若急着赶回家,绝不会从东面取道路过这里。” 李玉溪一听这话脸就白了,可他仍旧执拗地低下头,欠身与全臻颖告别:“全姐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先回去了,我真有急事。” “你等等!”全臻颖见李玉溪急着要走,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咬着唇嗔怒道,“你这薄情的冤家!要不是今天恰巧让我碰见你,你,只怕是再也不会登我的门了吧……” 她话还没有说完,这时长安城的晨鼓却骤然敲响,震天响的鼓声瞬间便将全臻颖口中的话湮没。李玉溪在鼓声中红着脸与全臻颖对视,面对她的不依不饶,心里既内疚又羞愧。两人就在这鼓声中默然相对,直到三千响的晨鼓戛然而止后,才尴尬地重新开口对话。 “冤家……”全臻颖放开李玉溪的袖子,语气已经和软了下来,“上次算我错了,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再搬到我这儿来吧……” 这些天全臻颖反复思量了很久,当最初的傲气被时间消磨成焦灼的等待,她现在一心只想与李玉溪和好,却万万没料到往日一向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十六郎,这一次却不再听话。 “全姐姐,其实这些天我已经想过了,你说的对,我……我不应该再粘粘糊糊的,我……”李玉溪困窘地望着全臻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是我对不起你,全姐姐 。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不能再对不起两个人,所以全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全臻颖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瞪着只顾闭起双眼闷头大喊的李涵,不禁破口骂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是不是想去送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也,也许吧……”一瞬间李玉溪失神地苦笑起来——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也许他的确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么解释当飞鸾天真无邪地望着自己时,他满脑子只会冒出那些邪念?过去他以为人生的良辰美景,不过是花前月下,有全姐姐吟唱自己写的诗;可当飞鸾在遥不可及之处唱响他的诗作,他只是孑然独立,身边无花无酒,魂魄就可以飞到九霄云外——这些又该怎么解释? “你疯了!”全臻颖瞪大双眼,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一般,叱问着李玉溪,“你去招惹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全臻颖还待要骂,这时从华阳观的门内却探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望着全臻颖笑道:“全师姐,你怎么还在外面瞎晃,该上早课了!” 全臻颖闻言脸色立刻一变,只得回头应了一声,跟着忿忿地望了李玉溪一眼,丢下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决然离去。 当全臻颖低头走进华阳观中时,就见方才趴在门边唤她的小师妹这时已凑上前来,冲着她笑嘻嘻道:“全师姐,我还以为你刚刚出门,是去与张公子话别的呢。” 全臻颖双眉一蹙,语带不悦地回答她:“刚刚我的确是去送张公子的,哪知凑巧竟遇上了李公子,可好,将我气了个半死。” “我听师姐你方才的口气,似乎还是放不下那小子,”古灵精怪的鬼丫头望着自己的师姐,窃笑道,“是不是那张公子,对师姐你还不够体贴呀?” 全臻颖没好气地瞪了师妹一眼,甩起袖子抽了她一记,撇着嘴道:“要你油嘴滑舌!还不快跟我去经堂做早课,去晚了,公主又要怪罪。” “是是是,”小师妹点头如捣蒜,立刻挽着全臻颖的袖子奉承道,“好容易等到永师叔下一趟终南山,我们都指望着师姐你啦,一定要帮我们骗到终南山的蜜枣,还有青精饭的秘方喔!” 全臻颖伸手戳了戳师妹的额头,挑起柳眉啐了她一口:“要死了!为什么每次和那不老不死的怪人打交道,都要我出头?” “当然要靠师姐你呀!观里的人谁不知道啊,永师叔每次到华阳观,都是围着师姐你打转。” “他?”全臻颖秋波一扫,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两句坏话,就看见某个烦人的家伙又蹬着一双高齿木屐,朝自己嗒嗒跑来。 “来来来,全贤侄,”来人散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黑白二色绣着北斗七星的鹤氅歪歪搭在肩上,拖天扫地,露在鹤氅外的双手润如削玉,手里还横着一朵如意般大小的灵芝,“这是师叔我送你的灵芝,服用后延年益寿,看上去就会比师叔我还要年轻‘一点’了!” 全臻颖听了这话,额头上青筋暴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才忍住不对尊长犯上忤逆——作为华阳观里一枝花,她从来都是傲视群芳所向披靡,直到某日观里来了个不知年岁的永师叔,长得比她师弟还要年轻,比娈童面首还要妖孽,活生生一粒揉进她眼里的沙子,真是恨得人咬牙切齿。 而此刻站在全臻颖对面的永道士,却对她扭曲的面孔视而不见,径自伸手替她掸了掸道袍道:“咦,贤侄,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里沾染上的妖气?” “妖气?”全臻颖闻言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嗯,”永道士眯着眼笑起来,春花烂漫地伸出玉指,比了个小米粒的造型呵呵笑道,“一只小妖,小狐妖,不治也不妨事。” 不料他话音未落,全臻颖已是激动得浑身发颤,竟第一次主动伸手抓住了永道士的胳膊,眯起水滴滴的凤眼娇嗔起来:“不,永师叔,我要你帮我治嘛……” 第三十章 下咒 于是冗长的早课之后,全臻颖死马权当活马医,半信半疑地跟着自己吊儿郎当的永师叔,一同钻进了华阳观的某间密室。 孰料石门一关,永道士立刻翻脸露出狼子野心,唇红齿白地笑起来,润着口水的下唇在暗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泽,端的是一张吹弹可破的小白脸。只见他笑嘻嘻凑近了全臻颖,左手撑在密室的石墙上,右手拈起她鬓边一缕青丝,轻薄地往鼻间一扫。 全臻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尖头朝外当胸一架,横眉冷对道:“永师叔,请自重。” “哎,千万别,这样很伤感情哪。”永道士涎着脸道,笑嘻嘻地移下左手,玉指一拂,被全臻颖紧紧攥在手中的剪刀竟神使鬼差地落进了他的手里。 全臻颖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方才一眨眼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永师叔只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而她的手竟忽然发麻,不由自主地便张开十指松开了剪刀。 全臻颖瞪着面前的永道士,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不敢想他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不料永道士只是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试了下手感,紧接着竟唰一下剪下了她鬓边的一绺青丝。 “这个,可以确保那个负心汉能够回到你身边,”永道士冲全臻颖晃了晃手中的头发,眯着眼吹了口气,跟着手指啪地一弹,便亮出了一张黑色的道符,“这张是‘缚心咒’,可以确保那只小妖一定会跟在负心汉的身边,这样钓螃蟹似的一只牵一只,等到他把那只小妖带出宫,我们就好下手了……哎,说到这个,贤侄,你到底钓过螃蟹没有?” “没有,”全臻颖狞笑着回答,迫不及待地从永道士手中抢过这两样法宝,两眼发光地追问他,“这些东西该怎么用?” “烧成灰,找些香料来拌一拌,然后做个香囊送给那个负心汉咯,”永道士眯着眼睛笑起来,肉麻兮兮地伸出手肘撞撞全臻颖,对她飞了个媚眼道,“后面就看你的咯,你要是哄不住那个小子,让他转头就把香囊扔进泥沟里,那师叔我也帮不了你啦!” “这个师叔你放心,”全臻颖半眯起眼睛,将道符和自己的头发紧紧攥入掌心,势在必得地笑起来,“我管保那个傻小子,一辈子都会带着我的香囊永不离身!” ****** 这天午后,李玉溪刚走出崇仁坊,正打算在暮鼓敲响前赶到青龙坊时,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弱的呼唤:“十六郎。” 李玉溪动作一僵,立刻循着 那道声音转过头,在一处不起眼的陋巷里发现了戴着帷帽的全臻颖。 “全姐姐,”李玉溪俊脸一红,立即紧张地快步走到全臻颖身边,结结巴巴道,“没想到姐姐你真的来了,我就住在这家邸店里,姐姐快上去喝杯茶吧。” 说着他就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牵起全臻颖的手,殷勤地将她往邸店里让。不料全臻颖却摇了摇头,伸手拨开帷帽上的纱巾,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不了,十六郎,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根本没有时间多留……” “啊?那你为什么还……”李玉溪欲言又止,心中越是负疚,便越是感动。 “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全臻颖说着就低下头,脂粉未施的脸上只有泪珠做妆点,却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十六郎,今天恐怕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 “啊?为什么?”李玉溪闻言大惑不解,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愕的表情,“为什么以后我们不能再相见?我不可以去华阳观看你吗?” “唉,冤家……”全臻颖听了李玉溪脱口而出的话,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伸手掩住他的唇,泪光盈盈地抬起头凝视他,“你昨天既然那样无情,今日又何必再说这些贴心话?你我其实都心知肚明,今后我不会再踏出华阳观,你也不会再想起我,对不对?” 李玉溪顿时语塞——实际上他的确无法反驳全臻颖的话,可又觉得被她道破的实情太过残忍,于是一时之间倒令他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恰在这个时候,全臻颖又轻声道:“十六郎,其实我已经想通了,缘分这样前世注定的事,又岂是今生能够强求的?所以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与你见面,请你与我一同信守这个约定。”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转身离开自己怀抱的全臻颖,忍不住踏上前一步,心底泛起一阵闷闷的疼痛。他又想起自己一个人客居京城的时候,正是她从欢宴中执起他落寞的双手,然后巧笑倩兮地夸赞他的诗,用玉指拈着牙箸轻轻地在白瓷酒杯上击节,浅吟低唱。 这样好的人,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她……李玉溪低下头,泪水惭愧地滑下眼角。全臻颖蹙着眉看他落泪,这时终于轻叹了一声,苦笑起来:“别哭呀,十六郎……” 说罢她对他摊开掌心,露出了一枚已被攥得温热的香囊。李玉溪眨眨眼睛,抬手擦去眼中的泪花,盯着那绣工精致的香囊,忍不住就轻声问道:“这个,是要给我的吗?” “当然,”全臻颖笑 着拨弄香囊上的流苏,轻声道,“一个信物,我亲手做的,留个念想。” 李玉溪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有点受宠若惊——相处那么久,他还真没收到过全姐姐的馈赠呢。只见全臻颖细心地将香囊上的缨络捋顺,忽然便出乎李玉溪意料地半跪在地上,一边将缨络系在他的腰带上,一边轻声低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玉溪听见全臻颖口中念出的诗句,一刹那如遭雷殛,只能动弹不得地低着头,任由她绾着缨络在自己腰间打了一个同心结,将香囊牢牢地系在了他的身上。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时全臻颖抬起头来,明眸里尽是一片哀伤之色,朱唇轻启道,“十六郎,请你以后随身带着它,千万不要嫌它微不足道。” “怎,怎么会,”李玉溪立刻涨红了脸,迭声辩白道,“它怎么会微不足道……我,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全臻颖点点头,继而带着泪光狡黠一笑,“希望你的新欢,也不会介意它的存在。” “不会的,”李玉溪刚想说飞鸾性情宽厚,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对全臻颖改口道,“我,我不告诉她就是了。” “嗯,很好,这样就很好。”全臻颖笑起来,跟着放下了帷帽上的纱巾,冲着李玉溪挥了挥手,“那么,就此别过,我走了……”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全臻颖洒脱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她追出了一步,却终是怅然低喃了一句,“慢走……” 这一晚李玉溪照旧前往曲江赴约,见到飞鸾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只顾着贪欢,而是与她静静地在小船里依偎了一夜,不停地与她说话。他从天南聊到海北,从他的出生谈到进京,将自己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统统都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 结果这一夜天依旧亮得很快,当曙光微曦之时,等候在青龙坊的船夫看见李玉溪和飞鸾携着手一同上岸,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李玉溪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此刻他的脑中昏昏沉沉,竟只是望着飞鸾稍稍劝阻了一句:“你还是回去吧。” “不。”飞鸾抬头凝视着李玉溪,竟固执地摇了摇头。 “哎,为什么?”李玉溪又昏昏沉沉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陪陪你。”飞鸾低下头依偎在李玉溪身旁,只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哎,好。”李玉溪竟晕陶陶地点点头,傻笑着牵起飞 鸾的手,带着她径直往北而去。 一路从青龙坊走过进昌坊、昭国坊,直到永崇坊,飞鸾忽然觉得脑袋开始晕乎乎的,于是她眨眨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李玉溪的衣袖,抬头问他:“这一带好眼熟,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呀?” “嗯,前面就是华阳观啊,我曾经就住在那里……”李玉溪牵住飞鸾的手,脚下越走越快,竟直直地将她引向华阳观。 此时晨鼓未敲,永崇坊华阳观门外的石阶上,却站着一位身着道袍、艳若桃李的女冠。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石阶上娉娉婷婷的全臻颖,心里隐隐生起一股诡异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然而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华阳观里竟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跟着从那扇虚掩的门后,竟跳出了一个神仙般的道士。 “哈、哈、哈、哈,”永道士一头长发飞云般流泻下来,整个人前仰后合地拊掌叫好,又指着手拉手的李玉溪和飞鸾,对全臻颖笑道,“看吧看吧,是不是真的很像钓螃蟹,一个牵着一个!哈哈哈……” 全臻颖横了永道士一眼,皱起眉很是尴尬地提醒他:“师叔,你忘了你要做什么吗?” “哎?啊,没忘没忘!”永道士说着又眯眼笑起来,扬起手让披在身上的鹤氅随风猎猎而舞,黑白二色的衣袍仿佛卷裹着飞雪的黑云。 这时飞鸾也嗅出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于是立刻惊慌地放开李玉溪,转身就想逃跑。她这样的举动却害得永道士一个撑不住,笑倒在自己刚刚铺开的云气里,打着滚捶着云咯咯笑起场来:“哎呀,这小家伙还不会飞啊,哈哈哈……” 站在永道士身后的全臻颖立刻额头青筋暴跳,冲自己的师叔吼了一嗓子:“快啊!你磨蹭什么!” 随着她话音一落,这时趴在云上的永道士便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手中瞬间就多了一张红色的道符:“日之源,火之祖,结为网,罩邪精,火罩八方空世界,火焰腾腾化铁罗。火官火君火帝火神,不问高下,为祸鬼神,一切罩下——急急如律令!” 李玉溪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古怪的道士念完咒语,而下一刻被他丢出的那张符纸就变成了一张火网,呼呼转动着罩住了奔跑中的飞鸾。李玉溪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飞鸾无助地趴在地上,被那火网生生困住。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李玉溪慌乱地回过头质问永道士和全臻颖,跟着又脸 色煞白地指着全臻颖道,“全姐姐,是你对不对?是你找人来欺负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全臻颖此刻依旧站在石阶上,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李玉溪,目光中满是怜悯地冷笑了一声:“十六郎,你这个小傻瓜,我这都是在为你好。你知道吗,你满心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其实你只是被一只狐妖给迷惑住罢了。” “对,一只小狐妖,”永道士在一旁附注,手指比出个米粒大小,又忍不住笑场,“其实不治也不要紧,她还没学会飞呢,呵呵呵……” 全臻颖立刻又狠狠瞪了一眼永道士,这时李玉溪却被他们荒诞无稽的话惹怒,冲着他们怒吼道:“你们胡说什么?!飞鸾她怎么可能是狐妖?!” “咦?小伙子火气挺大嘛,”永道士被李玉溪吼得忍不住眯起双眼,索性又弹了个响指,无奈地耸耸肩,“好吧,你要是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哪!” 说罢他转脸望着火网中瑟瑟发抖的飞鸾,又开始继续念咒:“搜讨邪精,吾行火罩,上彻青云无极天,下至风轮法界——急急如律令,收!” 罩住飞鸾的火网立刻应声扑腾了一下,火网的尺寸瞬间便缩小了许多,飞鸾不愿意在李玉溪面前现出原形,于是她尽量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就是不肯就范。 永道士歪头端详着火网中的飞鸾,噗嗤一笑,下一刻却又开始念咒:“东彻木源国,西止金祖天,南止朱陵府,北止大罗天,上有鬼神不得下,下有鬼神不得上——急急如律令,收!” 已将飞鸾网罗得动弹不得的火网瞬时又缩小了一圈,被咒语催动的业火无情地炙烫着飞鸾的身体,使她终于开始发出凄厉的惨叫。 第三十一章 降伏 “内有鬼神不得出,外有鬼神不得入。何神不在吾罩中,何神不在吾洞中,禀吾敕令,听吾号令,火奉急行疾——收!” 当这一句咒语从永道士口中念出,火网已缩得只剩下鹅笼大小,再也容纳不了一个人身。于是当灰烟散尽,李玉溪只能傻傻地跪坐在地上,看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盘着身子,蜷缩在已然熄灭的火网之中。 那只狐狸将脸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双眼泪汪汪地盯着李玉溪,正汩汩地往外淌着眼泪;于是一瞬间他也跟着掉泪,面对眼前的一切压根吐不出半个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茫茫然回过头望着面露得色的全臻颖,还有兀自笑嘻嘻的永道士,许久之后终于颤巍巍地站起身,哽咽着咳了几声。 “哎,这小狐狸,种倒不错!”最后依旧是疯疯癫癫的永道士打破了沉默,径自揭开黑乎乎的火网将飞鸾抱了出来,拎在手里左看右看,“这皮毛真不错,可以剥来镶在我的道冠上……” 飞鸾闻言挣扎了一下,无奈却因为浑身受制,只能无力地捞了捞前爪。李玉溪看着飞鸾、或者说是永道士手里的狐狸仍在不停流泪,不禁心底一痛,急忙向她伸出手去:“你别这样……”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这时永道士竟已将两手一举,托着飞鸾瞬移了十来丈,迭声嚷道:“它已经被我降服了!你不许抢!” 李玉溪一听这话,刚想冲过去同永道士理论,不料却被全臻颖抬手拦住。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继续执迷不悟吗?”全臻颖挑起眉盯着李玉溪,脸上露出咄咄逼人的笑意,“醒醒吧,十六郎。人妖殊途,我等着你回头。” 李玉溪默然瞥了全臻颖一眼,低下头后退了一步,片刻后他忽然劈手拽下全臻颖系在自己腰间的香囊,狠狠地掷在她的脚下,跟着转身拼命向北跑去。全臻颖愕然望着李玉溪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低下头默默对着自己脚边的香囊发怔。 这时永道士又拎着狐狸溜达到了她的身旁,伸着脖子幸灾乐祸道:“哎,贤侄,师叔我早就对你说过啦,你要是哄不住那小子,他转头就会把香囊扔进泥沟里哦!” 全臻颖面无表情地听完永道士这番话,咬着唇沉默了许久,忽然却目光闪烁地抬起头,朝永道士伸出双手:“师叔,你把这只狐狸交给我吧。” “哎?不行不行,这只狐狸是我的!”永道士闻言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高举着飞鸾又开始玩瞬移 ,笑声很快就消失在华阳观深处,“你都不知道她这品种有多好,我可不会让你糟蹋她的皮毛的!” 全臻颖暗暗咬了咬牙,这时长安城的晨鼓恰好敲响,于是她只得抬头望了一眼从层云中绽放出的霞光,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里转身走进了华阳观。 与此同时,暂居在长安兴庆宫的翠凰却是耳尖一动,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她想起某只不入流的精怪对自己大放的厥词,不禁逗弄着不停在栀子花上扑翅的蛱蝶,自言自语道:“你以后,总归有求我的时候……” ****** 轻凤发现飞鸾失踪以后,第一时间当然是去拿问李玉溪。不料当她寻到崇仁坊邸店时,见到的竟是个颓废得不成人型的李玉溪——他倒没有恶俗地将自己灌醉,只是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地躺在榻上,两眼无神地直直望着帐顶而已。 轻凤看着李玉溪因为长时间不动弹,而被蚊子叮得满脸是包,不禁啧啧了两声,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哎,李公子我问你,飞鸾呢?” “她?”李玉溪听见了飞鸾的名字,整个人终于活络了过来,木然地从榻上坐起身。他原本黑琉璃一般清亮的眼珠,这时也布满了血丝,瞪得轻凤背后一阵阵发毛:“黄姑娘,你也是狐妖吗?” 李玉溪这一句问话不啻于一声惊雷,震得轻凤目瞪口呆,于是她好半天之后才阖上下巴,语气中难掩惊慌地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早,在华阳观,我和她碰见了一个很厉害的道士,还有全、全臻颖,然后她就被,就被……”李玉溪再度直起眼睛——即使那可怕的一幕已经被自己回想了无数遍,可是此刻要他叙述,他的脑中仍旧会乱成一团。 “就被怎么样了!”轻凤大惊失色,嗖一声便蹦到李玉溪面前,拽着他的衣襟骂道,“现在你可不能犯浑,赶紧给我说清楚!” “就被打回原形了……”李玉溪吞吞吐吐地望着轻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副快哭的神情,“她被那个很厉害的道士抓去了。” “然后呢?然后你就躺在这里装死了不成?”轻凤两眼一瞪,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望着李玉溪啐了一口,“我呸!你这没用的废物,我家飞鸾算是白喜欢你一场!” 这一句话让李玉溪窒息,下一瞬却又使他彻底爆发!于是他忍不住号啕了一声,坐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我,我没想招惹你们,我来长安是为了准备明年的科举的,事情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搜 神记》里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怎么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轻凤默默看着这个十七岁的文弱少年在邸店里抱头痛哭,在心情稍微平静之后,也就讪讪闭上了嘴——毕竟与之相恋的女子先是妃嫔、后是狐妖,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此刻他作为一介凡夫俗子,除了惊慌失措外,并没有对飞鸾表现出厌恶或者怨恨,已经足够难能可贵了。 “我现在要去华阳观打探一下,想法子救她。”轻凤叹了一口气,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转身往屋外走,在临去前她张了张嘴唇,还想对李玉溪说点什么,可终究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夜色中的华阳观一片静谧,轻凤幻出原形飞檐走壁爬高上低,凭着灵敏的嗅觉很快就找到了被永道士拘禁的飞鸾。 那是一间精致考究的厢房,房中锦榻上正趴着一个俊秀得雌雄莫辨的年轻道士,竟然在不停地哄劝飞鸾吃一碟黑色的米饭! “来,乖,”永道士撮起指尖捻了捻飞鸾脑袋上的毛发,替她将咒术做的项圈稍稍松开了一点,“来,吃一点吧,这个可是青精饭哦!用南烛叶子染色的,很香哦!” 哪知飞鸾竟毫不领情,依旧耷拉着脑袋窝在墙角,眯起眼睛装死。 “咦?哎,”永道士无奈地扁了扁嘴,花容月貌在灯下挤作一团,百无聊赖地拈起一颗梅子含进嘴里,嘟哝了一会儿吐出一颗梅核,拿在手里朝飞鸾晃了晃,“你要是再不乖乖吃饭,我就要用这颗梅子核,将那只特意来探视你的黄鼠狼精打死哦!” 这一句话让屋里屋外的一狐一鼬同时睁大眼抬起头,只见飞鸾立刻张嘴咬了一口青精饭,而轻凤则是迅速扭身窜出了永道士的厢房。只是永道士仍旧弹出了梅核以示惩戒,梅核将将好射中了轻凤的小腿,疼得她抽筋了老半天。 “唉,这只已经很不入流,没想到还有只更不入流的。”永道士一边支着颐看飞鸾狼吞虎咽,一边又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瞥了一眼。 好在轻凤无论做鼬做人,一向都贵有自知之明,她直觉永道士一时半会儿并不会伤害飞鸾,因此便想着趁夜回骊山讨救兵。骊山距离长安只有七十里地,她鼬不停爪的话,一个晚上也就赶到了。轻凤说做就做,立刻闷头飞奔出长安城,在一口气冲出了二十多里的时候,竟然冤家路窄,遇见了浮在空中看好戏的翠凰。 于是她忙里偷闲,竟冲着天上瞪了一眼:“会飞了不起啊!” 其实以她和飞鸾如今的修为,在空中翻 腾几下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不会腾云驾雾,这就使她们和翠凰之间的区别,简直就相当于翱翔九天的老鹰与可以在矮树上扑几下翅膀的老母鸡那样,有着天壤之别。 对此翠凰只是谦逊地一笑,继续端坐在云端御风而行,好整以暇地望着轻凤道:“其实呢,就算你今夜跑回骊山去,姥姥们还是会叫你回头来找我。” 轻凤闻言脚下一顿,叉着腰仰头看着翠凰,直到她优雅地驾着云绕了个弯又回到自己面前,才狐疑地开口质问道:“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呢,姥姥早就将你们的事托付给我了,不然我为何要到长安来找你们呢?”翠凰在云端笑起来,“只不过我决定阳奉阴违罢了。” “你……你不是专程来催我们回骊山的吗?”轻凤将信将疑地斜睨她。 “催你们回骊山不假,你们也要有命回骊山才行啊。姥姥既然派我出山,当然就会叮嘱我帮助你们,否则你们若是在长安受困,我又该如何复命?”翠凰耐下性子解释完,继而又冷笑道,“何况你和飞鸾在族中究竟是个什么位置,相信没人会比你更清楚,你这次求救,姥姥到底会分多少心力在你们身上,你想过没有?到时就算姥姥不令你回头来求我,只怕派给你的救兵,能力还不如我呢。” 轻凤在心中暗暗计较了一番,实际上已经认同了翠凰的说法,只是她不相信翠凰好好地会发善心,因此尤自嘴硬道:“可是你能那么好心地帮我们?” “帮你不好说,”翠凰嘴角一弯,傲慢地撇开脸道,“不过飞鸾出身名门,我倒的确有心帮她,可惜她似乎……也没求到我头上哪?” 废话,她都已经落难了,怎么来求你!轻凤瞪了翠凰一眼,心知她是想报前日之仇——不过就是一点口舌之争,犯得着这样小心眼嘛?!轻凤决定自己大人有大量,于是不计前嫌地对着翠凰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我来求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赴汤蹈火也要再所不辞,当初我说过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求你,但现在为了姐妹又岂能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假斯文呢?!翠凰姑娘,黄轻凤我这厢打躬作揖求求你,痛哭流涕求求你,成了吗?” “嗯,果然好气魄,”翠凰在云端高高在上地点点头,嗤笑了一声,“不过,像你这样求人,可也替自己撇得够干净哪?” “那你还要怎样?!”轻凤瞪起眼,吹了吹脸颊上的髭须。 “很简单,也不必赴汤蹈火那样受罪,你就跳个湖给 我看看,如何?” 于是翌日正午,生性惧水的轻凤就站在曲江离宫中一处碧悠悠的湖边,望着那一潭一望到底的清水,刹那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几番犹豫,再三再四地问翠凰道:“这水看上去并不深,对吧?” “嗯,好像是不深。”翠凰信口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湖底游弋的红鱼。 “其实只要我在入水前使出一个闭气口诀,根本就不用怕,是吧?”轻凤继续给自己壮胆。 “嗯,应该是这样。”翠凰依旧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说我这一次,能够相信你吗?”这一刻轻凤的声音忽然变得沉稳,双目也灼灼盯着翠凰,好似要透过她的皮相,直接望进她的心里去。 只可惜,读心术是只有翠凰才有能力掌握的法术,因此她只是撇唇笑了笑,傲慢地回答轻凤道:“信不信由你。” “嘿,可惜我不信你,”这时轻凤也回她冷冷一笑,傲然道,“我信姥姥,我信她一定嘱咐过你,要照顾好飞鸾的安危,至于你要捉弄我的心,我就成全你一次好了!” 说罢轻凤就纵身一跃,在入水前的一刹那竟变成了一条金鳞的鲤鱼,猛一下扎入了湖底。轻凤在心里欢呼一声,心想一晚上的突击果然没有白练哪!谁知正这样得意洋洋地想着,她在湖底呵呵一声,竟发现自己呛了一口水! 为啥变成了鱼还是会呛水?!呃,谁来跟她解释一下? 第三十二章 斗法 翠凰悠闲地站在湖边,欣赏着轻凤的“池鱼之殃”,千年冰山做的美人终于也不禁笑了笑,可见幸灾乐祸的魅力之大。 她看着在水底扑腾的金鲤鱼翻起肚皮浮上水面,然后腾一下露出原形,变成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黄大仙,于是她又笑了一下,好心地捏了个口诀,令昏迷中的轻凤变成了人形。 “看来,用不着我出手了,”这时翠凰眼角余光远远扫到了李涵的龙舆,索性顺势变出了一道宫娥惊慌失措的呼救声,“不好啦!黄才人掉进水里啦!快来救人哪!” 机警的神龙军侍卫立刻循着她的声音望来,果然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人泡在湖里,赶紧争先恐后地往湖边奔跑;内侍们则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追赶,边追边喊道:“慢着、慢着,黄才人非靠我们来救不可!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懂嘛!” 翠凰在半空中看着地上乱得不可开交,嗤笑了一声,转身乘云而去。 当四周嘈杂的人声钻入嗡嗡作响的双耳,昏沉沉的轻凤终于半张开眼睛,在天旋地转中哇哇地往外吐水;跟着她在炽烈的日头下看见了一团明晃晃的赭黄色影子,随后那团影子终于聚在了一块儿——居然是李涵! 泪汪汪的轻凤不禁又呕了一声,在起死回生后她满腹委屈,此刻又看着李涵皱着眉面色阴沉,不由得就望着他呜呜哭了起来。李涵听她哭得中气十足,这才松开一双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湖里?” “……”轻凤无从回答,越发哭个不住。 李涵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这时内侍们已将肩舆停在了轻凤身旁,于是李涵干脆亲自将湿漉漉的轻凤打横抱起,小心搁在了肩舆上。 跟在他身后的王内侍看见天子纡尊降贵,竟然“躬亲”将黄才人抱上肩舆,瞪着李涵被打湿的龙袍连连惊呼不可。李涵略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径自命内侍将轻凤抬回了宫。 轻凤只觉得自己浑身黏答答难受得要命,带着点赌气她并没有理会李涵,回宫后只是躲在屏风后擦干了身子,替自己换了件衣裳。李涵此刻也坐在殿内陪她,正等着王内侍送常服来给自己更换,因此趁着这片刻间隙开口道:“卿卿,也许你该先沐浴?” 轻凤很怕沐浴——那和淹水有什么两样?何况水还是滚烫的!于是她只是散披着头发,从屏风后探出了半个脑袋,望着坐在殿中的李涵道:“不,臣妾我才刚从水里出来,怕,可不敢再沐浴了……何况那湖水 多清澈,一点也不脏的。” 李涵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起身径直走到屏风后面,将轻凤生生困在那逼仄狭小的空间里。 “很清澈吗?”他从她发间拈下一根细细的水草,倾身嗅着她身上的湖腥气,竟然觉得怪有趣的,“卿卿,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掉进湖里的?” 轻凤歪着脑袋,黑溜溜的眼珠躲避着李涵的目光,嗫嚅道:“脚滑。” 李涵不禁低声一笑,示意轻凤帮自己脱去湿衣,却在轻凤的手刚探进他怀里时,猛然俯身将她一把抱住,双唇重重地在她唇上辗转厮磨。轻凤错愕,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只觉得两耳又嗡嗡低鸣起来,落水时的慌乱与窒息也再一次漫卷她的身心…… ——这一次呛水虽然将她折磨得半死,但似乎也打破了她与李涵之间的僵局,也许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算不得是件坏事。 然而就在这样缱绻温存的时刻,她却忽然感觉到李涵的额头正与自己的额头紧紧相抵,而他竟在她的面前气喘吁吁地低喃道:“卿卿,可惜你没有……” “呃?没有……没有什么?”轻凤闭着眼,在云里雾里追问着李涵。 “没有外家势力,可以供我扶持……”李涵也闭着双眼回答她,声音里多少透着些消极。 “外家?”轻凤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声,下一刻便倏然睁大双眼,“陛下您想扶持外戚?!这,这……” 作为一朝天子,这想法是不是太诡异了?! 李涵无奈地一笑,与轻凤一同藏在屏风的阴影下,两眼发亮地望着她道:“没错,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可是外有藩镇、内有阉党,只是没有我的地方……我能怎样做呢?我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 他话说到此又生生卡住,不愿再对轻凤吐露更多心事,只抬起一只手,手指抚过她滑嫩的脸颊:“我似乎说得太多了。唉,你不该听,只怕你知道得多了……我却保不住你。” 没有家世背景的妃嫔,他实在不该太过宠幸——否则就像他的母亲,只因自幼离乡做了宫女,如今连一个知名知姓的舅舅都给不了自己。自幼的艰难险阻,到如今的独木难支,其中的难处又有谁知道呢? 李涵想着想着就恍了神,不料这时轻凤却忽然紧紧搂住了他,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陛下——” 她这一声念得动情,可声音里却掩不住一股嗔恨,令李涵禁不住一愣。 “陛下,”轻凤两只手攀着李涵的肩,踮着脚凝视他,蹙着眉道,“陛下,臣妾我没有外戚,那又如何?我不需要保护,压根不需要!反倒是陛下您……不管您将来碰到什么事,臣妾我都会站在您身边!” 轻凤连珠炮似的一番话让李涵怔忡不已,他还没来得及对她做出任何反应,这时王内侍却已走进内殿,尖细的禀告声将二人匆匆惊散。李涵悄悄与轻凤对视一眼,才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屏风,一边令王内侍替自己更衣,一边又吩咐王内侍道:“等下你去宣御医来,好好替黄才人诊一下脉,刚才那一场风波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开几剂汤药才稳妥。” “是,卑职遵旨。”王内侍立刻领命,在替李涵束好腰带后毕恭毕敬地一躬身,无视轻凤惊恐万状的小脸,微笑着退了下去。 ****** 翠凰坐在云里,随风悠悠飘到了永崇坊华阳观的上空,在心里暗忖道:遥望这座观里,的确有紫气氤氲,何时来了这样一位高人? 就在她沉吟之时,此刻正趴在榻上一边吃着蜜饯杂拌儿,一边逗着小狐狸的永道士也同样一凛神,山花烂漫地咯咯笑起来:“哟,还真来了一只像模像样的,我得出去会会。小狐狐,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啊……” 说罢他将手指一弹,飞鸾脖子上的项圈便瞬间闪出道道金光,将她束缚得动弹不得。 永道士洋洋自得地为自己铺开一朵祥云,盘着腿坐在云上晃晃悠悠地飞升到半空,与翠凰面对面道:“呵,一只青狐!” 翠凰顿时恼怒地蹙起眉,很讨厌眼前这个可以轻易识破她原形的家伙:“飞鸾是不是在你这里?” “飞鸾?”永道士一抬眉,想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哦,你是说那只小狐狐吧?对啊,我留她在华阳观里作客,嘿嘿,天天有鱼吃哦……” 翠凰素来清心寡欲,最恨永道士这样疯疯癫癫的人,于是索性一咬牙,从手心中幻出了一对鸳鸯剑。永道士见翠凰亮出法宝,不禁面色古怪地嘿嘿一笑,捏起手指啪地一弹,就见云空中哗地一声泻下一道白练,竟直直垂落在永道士的面前。 那道白练似绢绸一般轻透,却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静止不动,唯有两侧流云不断地飞散,使它看上去像一根直刺进云霄的砥柱。翠凰一见到永道士的法宝,心中便暗暗震惊——须知法宝越是大张旗鼓花里胡哨,就越消耗法力,永道士这条白练先不论审美趣味的好坏,倒确实显出了他深厚到可怕的功力。 区区一座华阳观,不该容得下他这只龙虎。翠凰知道自己这次惹上了麻烦,此刻却骑虎难下,只能攥紧了手中的宝剑:“你的确是个高人,这点倒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只见永道士扬起鹤氅,恬不知耻地自报家门,“我是终南山上的高人,轻易不出山的。” 翠凰一怔,还没想到该怎样回话,这时只听永道士呼哨一声,那道静止的白练竟突然像活起来一样,直直朝她刺来。翠凰一惊,立刻驾云躲过白练的袭击,不料那道白练竟在空中遽然逆转,电光一般斜飞过翠凰的身侧,又像浸了水的布匹一样有力,狠狠地向她抽来。 翠凰躲闪不及,瞬间便吃了那白练凌厉的一记,五脏六腑都险些被震出血来。这时那道白练拦住翠凰的腰,竟像蛇一般绕着她转了几圈,狠狠勒住她的身子,不断地收紧。翠凰咬着牙仗剑一划,唰地一声将那白练划断,只觉得身上束缚一松,一段白练便像死蛇一般从她身上滑脱,轻飘飘地消失在空气中。 乍获自由的翠凰不敢怠慢,急忙驾云退开几丈,望着那白练轻启朱唇,吹出了一道烈火。飞动中的白练遇火不燃,于是烈火又倏然变作几十把明晃晃的柳叶刀,扎进白练里嚓嚓划动。不料被扯得四分五裂的白练瞬间又向外伸展了几十丈,照旧灵蛇一般朝翠凰袭来。 翠凰立刻掐指念诀,瞬间将自己分作三人,只见白练唰一声缠住了其中一人,不料被缠住的那个翠凰,竟在下一刻变成了一枚急速转动的发簪,像卷轴一样将那道白练卷了起来,迅速地收回了云霄。 “嘿,你这小姑娘,修炼得倒不错。”永道士由衷地称赞,跟着却响指一弹,又从空中泻下了数十道白练。瞬间只见苍穹仿佛被人戳漏般挂下了几十道银瀑,下一刻那些银瀑又化为长蛇,分头袭向了翠凰的各个□。 这时一旁的永道士仿佛置身事外似的,好整以暇地躺在云头上,等着将翠凰轻松擒拿。不料一不留神,刚刚还在他视野内的翠凰竟然又消失了。于是他撅起嘴,漆黑的瞳仁里微微闪着金光,却遍寻不见翠凰的踪迹。 “咦?”永道士不信邪,立刻坐起身四下张望,许久后才灵机一动,低头拨开身下的祥云,果然在云中发现了一只悄然藏匿的燕子,“嘿,你倒机灵。” 于是他伸指一弹,这时那云中燕便像被弹丸击中一般,化作一根银针直直落向地面。永道士慌忙眯起眼睛,驾着云向那根银针追去,却无法在午后明亮的天空里捕捉到那根细 如牛毛的针。最后他好容易看见一丝若有似无的银光,却又在追到华阳观的屋顶上时,眼睁睁看着那道银光一闪而逝。 “哎?”永道士惊叹一声,趴在瓦上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只得疑惑地喃喃自语道,“明明已经追到这里,没道理啊……” 这时他目光一动,就看见一滴露水正缓缓地滑下屋檐,盛夏炽热的阳光照射在那滴露水上,让它晶莹剔透得像一颗水晶珠。永道士唇角一翘,立刻纵身扑了上去,弓成斗状的手掌差一点就能扑住那露珠,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滴露水咚一声落在地上,跟着便缓缓渗入了青苔之中。永道士很不甘心地滑下屋檐,双脚搭在瓦檐上如金钩倒挂,头冲下晃晃悠悠地盯着地面,嘟起嘴轻嗤了一声:“哼,遁地逃走了吗?真不好玩……” 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只听对面厢房中竟忽然响起一声尖叫,在他耳边爆竹般炸响:“师叔!你在干什么?!” “哎?!”永道士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慌忙转动眼珠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正对着他的脸三尺开外,半掩的窗牖中竟泄露出万丈春光——厢房中全臻颖正捧着道袍挡在胸前,□的双肩和胳膊像雪一样白,让套在她藕臂上的翡翠条脱,绿得深翠欲滴、摄人心魄。 “咦,贤侄,你这是要准备沐浴,还是在纳凉呀?”永道士顿时涎皮赖脸地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 “师叔!”好容易才回过魂的全臻颖恼羞成怒,俏脸一阵白一阵红,气冲冲地跺着脚走到窗边,“师叔!你要是再这样放肆,我可要向公主告状了!” “好呀好呀,你去告,我一定对你负责,把你带回终南山……”永道士还没说完,就见全臻颖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起手将窗牖重重地一关。 永道士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又笑起来,悻悻摸了摸鼻子。 第三十三章 傀儡 翠凰一路忍着伤痛,勉强飞回了兴庆宫。 当她借着一阵南风潜入花萼楼,便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飞蛾,扑一声跌在地上;而此时还了魂的杜秋娘,却正摇着罗扇,倚在楼边发怔。 花无欢则侍立在杜秋娘的身后,静静望着她的背影。 “无欢,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我整个人总是昏昏沉沉的。往往一睡便是一个白天,倒是夜里还算清醒些……” “也许是天热的关系,”这时花无欢轻声开口,对杜秋娘道,“圣上赐的冰,您都拿去给漳王用了吧?” 翠凰皱了皱眉,这才想起他们说的是那个十三岁的小毛孩子,不禁暗暗冷嗤了一声。那些冰是她叫人拿去给漳王李凑的,为的是将那个爱粘人的小鬼远远引开,还她一个清静。 “哦,是吗?我不记得那些冰了……不过漳王他年纪小,的确耐不住热。”杜秋娘缓缓摇着扇子,靠着栏杆悠悠道,“这些天,我时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就栖在榻边那只大花觚上。无欢,你说我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才会连变成蝴蝶都不得自由,飞不出这座花萼楼……” “秋妃,那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罢了。”花无欢信口回答,然而说这话时,他却不由得回头向屋内的贵妃榻旁望去,心里依稀起了惊疑——曾几何时,自己似乎真的看见过那只摆设在榻边的白瓷大花觚上,飞着一只蛱蝶。 他的眼神透着微微的怀疑,衬着冰一样的寒意,叫人看着无端胆寒。这时翠凰恰好隐身躺在榻上,因此花无欢的眼神就像两道光,使她首当其冲感受到了他的怀疑。 哎,不好。翠凰心想,这个人非常的精明,也许他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翠凰一边思忖,一边就扬手变出了一只蛱蝶,让它绕着花觚上的栀子花不停地打转。花无欢立刻就发现了那只蛱蝶,于是唇边不露痕迹地一笑,轻声对杜秋娘道:“秋妃,您看那花觚上,真的飞着一只蛱蝶呢。” 杜秋娘闻言回过头,望着那蛱蝶不禁笑了起来:“哎呀,还真的是。” “秋妃,您一定是见过它,留了印象,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花无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花觚边两手一扑,便捕到了那只蛱蝶,将它送给杜秋娘过目,“卑职我现在就把它放了,您以后,也就不会再做那样怪诞的梦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有见过的东西,才会入梦。就像他,无论梦里有多少恐惧、绝望和血腥……都 是他见过的东西。 “嗯,就算怪诞,也像庄周梦蝶,是件风雅的事呢。”杜秋娘心不在焉地说笑,没留意花无欢转过身的时候,探出竹帘外的手却是紧紧攥成拳头,揉碎了掌中娇小的生灵。 而此时仍旧躺在榻上的翠凰,却是将花无欢的动作全部看在眼中。 哎,这个人,真是很冷酷凉薄呢……翠凰垂下眼,心中一哂。 当花无欢告辞后,翠凰立刻起身,钻进了杜秋娘的身体中。被永道士击伤的身体在附身的同时,当仁不让地将疼痛也一并注入了这具肉身,于是“杜秋娘”立刻面色惨白地瘫软了四肢,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素白的罗扇从她手中滑脱,在朱漆扶栏上轻轻一弹,便直直坠下花萼楼,落在了刚刚走到楼外的花无欢面前。他低下头看着那一把委落尘埃的罗扇,下一刻便拾起扇子,转身照着原路折返。 此刻翠凰正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地上,她听见一幕幕水晶帘不断被掀起,叮咚作响,花无欢急匆匆的脚步声也在珠帘的碰撞声中越来越近,心中的不悦便跟着渐浓。 麻烦来了,翠凰无奈地心想,直到花无欢的脸忽然映入她的眼帘。 “秋妃,您怎么了?”花无欢将罗扇放在一边,用一种得体的、关切又不失从容的声音发问,蛾翅一般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试图掩饰焦灼的心思。 然而他的心思翠凰又岂能不知?那野火一般摧枯拉朽的热,几乎烧疼了她的指尖。 “哎,没事,是我不够小心……”翠凰低声敷衍着,话还没有说完,心底就像细密的蚕丝被一只手猝然扯乱——他,他想逾矩…… 花无欢将翠凰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进屋中,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贵妃榻上。 这是翠凰第一次知道,原来附着在别人的身体内,也可以有如此纤毫入微的触感——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发肤都能感受到花无欢的热力,一股陌生而怪异的感觉一路撞到她心里去,让她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一向拒人千里的翠凰从没和人这样接近过,她直觉地想抽离杜秋娘的肉身,将这样尴尬的场面丢给正主去应付,可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她并没有及时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于是一瞬间的迟疑,让翠凰就这样默许花无欢放了肆,也让她石头一样冰冷无趣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可供萌生点花花草草的缝隙。 翠凰躺在贵妃榻上急促地喘着气,半是因为伤痛,半是因为花无欢的 目光。 唉,如果从他内心舔出的火舌,也能像他刻板的行动那样充满自制、那样中规中矩,就好了……翠凰蹙起眉,努力从杜秋娘的记忆中翻捡出了一句可供使用的话,来打破眼前这场难捱的沉默:“谢谢你,无欢……这些年幸好有你在宫闱局里照应,事事打点帮衬,我才不至于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举步维艰……” 不料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却是目光一凛,内心里饱胀到满溢的情潮,竟往回收了几分:“秋妃……您,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下轮到翠凰讶然不解了,她看着花无欢从一开始的忘情到恢复冷淡自持,不禁为自己这一步错棋而懊恼——可是在杜秋娘的心里,这一句话明明靠得那么前…… 她竟然,从来没有说过吗? 翠凰尴尬地别开眼睛,翻身背对着花无欢,冷冷抛下一句:“既然如此,这句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 这一天入夜以后,翠凰强忍着一身伤痛,再次飞离了兴庆宫。她悄悄潜入曲江离宫,很快就与翘首以盼的轻凤会合。 “怎么样?救出飞鸾了吗?”轻凤两眼亮亮地盯着翠凰问,又瞄了瞄她的身后,“白天我骗皇帝说飞鸾出去游玩了,现在宫里只有我一个人。” 翠凰漠然垂下双眼,心中纵然万般不甘,也只能无奈地回答轻凤:“我没能救出飞鸾,那道士确实厉害……真是古怪。” “哎,那该怎么办?我怕这事拖得越久,就越不好办。”轻凤蹙起眉毛,面露急色地望着翠凰,但心知此事棘手,也不敢催她,“宫里一时半会儿不见飞鸾,我还好搪塞,久了恐怕难以应付。” 翠凰闻言沉吟了片刻,对轻凤轻道了一声:“你随我来。” 说罢两只小妖便潜出了宫殿,这一路来到了满江芙蕖的曲江边上,翠凰当空扬起手来掐起一个诀,就见须臾之后,江底竟爬出一株像人一样四肢俱全、白嫩嫩水淋淋的藕来! “这这这、这是什么?”轻凤被吓了一跳,眼看着那株白藕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几步人立在自己面前,禁不住大骇。 “一个傀儡而已。”翠凰瞥了轻凤一眼,看着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模样,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此刻轻凤完完全全被翠凰高段位的法术震慑,因此压根忘了还击,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嫩藕在翠凰的摆布下,竟逐渐变成了一具浑身□的女体。 这时翠凰看见白嫩的莲藕变成了飞鸾,在月光下玲珑剔透地亭亭玉立,不禁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又以芙蓉做衫、荷叶裁裙,将那傀儡好生打扮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飞鸾。 最后随着翠凰吹出一口灵气,“飞鸾”立刻浑身灵动,水沥沥地屈膝上前一礼,娇滴滴地对轻凤道:“姐姐,我回来了。” 轻凤眼一花,险些以为真的是飞鸾回来了,眨了好半天眼睛才看出这傀儡与飞鸾之间细小的差别,不禁掩口惊呼了一声:“真厉害!” 翠凰故作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多少带了点得意:“莲藕心窍多,最适合拿来做傀儡。这个傀儡会跟着你回宫,先帮你糊弄过那帮凡人的肉眼。至于怎样救出飞鸾,我会再想办法。” “好,”轻凤点点头,这时也看出翠凰面露疲态,却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只好相当扭捏地嗫嚅道,“那个,多谢你费心。” 翠凰听了她的话却把脸一冷,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转身拈出朵祥云飞升离开时,刻意板起的脸才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轻凤一直目送着翠凰离开,随后才执起“飞鸾”的手将她领回寝宫。一路上轻凤只觉得身畔的傀儡娃娃步态轻盈,落在自己手中的纤指也是水葱一般,嫩得掐得出水来,不禁由衷感慨翠凰的功力果真了得! 这样想着想着她便下意识地伸手一掐,不料“飞鸾”的手指竟当真冒出了汁水,轻凤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这才想起这只傀儡是用藕做的,慌忙替她放下袖子、心虚地问:“你疼不疼?” “姐姐,我不疼。”那傀儡立刻乖巧地回答,答完便笑嘻嘻不再说话。 轻凤听了傀儡的回答,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无论再如何惟妙惟肖,傀儡依旧是傀儡,眼前的“飞鸾”除了会做一只乖巧的应声虫,内心纵使有千般心窍,却都是空的。 她的飞鸾,何时才能够回来呢? …… 一眨眼日升月落,华阳观又披上一层朝霞,隆隆的三千响晨鼓将永道士从睡梦中唤醒,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像只大猫一样将优美的腰线绷紧了又放松,随后歪在飞鸾身边支颐笑问道:“小狐狐,今天我们吃什么呢?是灵芝青精饭好,还是人参玉屑饭好?要不茯苓胡麻饭?” 飞鸾将身子盘作一团,始终把脸半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就在永道士兴致勃勃自说自话的时刻,终于忍不住对他开了金口,奶声奶气地冒出一句: “吃鱼。” “嗯,你说什么?”永道士没有听清,尤自沉浸在小狐狸竟然开口和他说话的震撼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说,我要吃鱼,”飞鸾在尾巴中抬了抬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崇仁坊将军楼的香鱼荷包饭。” 永道士眨了眨眼睛,不甘心自己独门秘制的道家养生饭就此落败,立刻循循善诱道:“小狐狐,鱼有什么好吃的?我做的这些饭,滋养仙灵,一碗就抵得上成百上千斤鱼呢!你仔细想想看,到底哪样好?” 飞鸾冥顽不灵,依旧不假思索地回答:“吃鱼。” 永道士一怔,立刻痛心疾首地抚额哀叹:“哎,果然是小兽区区,不堪教化!思想太肤浅了,目光太短浅了!小狐狐,你怎么能就这样任由天性驱使呢……” 飞鸾不理会永道士的长吁短叹,依旧把脸埋进尾巴里,随他去唠叨。这时却见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冠忽然从窗外将脑袋探进永道士的厢房,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师叔,观外来了个书生,特意要拜访您呢!” “书生?”永道士眼珠转了两下,没想起自己与什么书生相熟,不禁问道,“那人是谁?他和我很熟吗?” “哎,师叔,我知道他是谁,”小女冠掩嘴坏笑道,“他虽然与师叔您不熟,但跟全师姐可是熟得很呢!他叫李玉溪,师叔您知道不知道?” 小女冠笑嘻嘻地说完,这时只见原本还病恹恹缩成一团的飞鸾,立刻就激动得抬起头半坐起身子,两只黑眼珠水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泪来。 “哦,他呀……那我自然是认得的。”永道士挑唇一笑,慢悠悠地趿鞋下榻,从屏风上拽下那件黑白二色银线盘绣的鹤氅披在身上,开始梳洗打扮,“你请他去客堂等候吧,煮些好茶款待,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还有,这事不许告诉你全师姐!” 第三十四章 受伤 尽管李玉溪曾经造访过华阳观许多次,然而这一次他坐在客堂中等候永道士,心情却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此刻他手捧着茶碗,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颓然低垂,被氤氲的茶雾润着,像是随时随地都要哭起来那般湿润。因此当永道士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进客堂时,他瞧见了李玉溪如坐针毡的模样,不禁鼻中一嗤,暗暗嘲笑道:嘻,真是个孱头! 没错,眼前这乳臭未干的李玉溪,可不就是个孱头!永道士想到这里,一张脸就粉白嫣红地笑出八颗牙,两颗山葡萄一样紫黑紫黑的眼珠子里,弯弯绕出的目光就像狡黠的藤蔓,又甜滑得如同蜜里调油。 “哟,小兄弟,这才几天没见,怎么你竟瘦成这样?”永道士一边寒暄,一边飘然歪倒在李玉溪对面的坐榻中,望着他笑道,“听说你专程来见我?” “嗯……”李玉溪咬住唇,望着永道士嗫嚅了半天,终是用力地点点头,“对!道长……飞鸾她,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永道士笑而不答,径自抿了一口茶,抬眼望着房梁咂了咂嘴,好半天才道:“唔,在倒是在的,不过,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呀?” “知道,”李玉溪端着茶碗的手不由得一颤,苍白的脸上又现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是狐妖。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无论如何,就是忘不了她?”永道士啧啧一叹,从袍袖中伸出两根削葱玉指,模仿着小人儿走路似的,从桌案上一步步划拉到李玉溪面前,帮他抹掉从杯中泼出的茶水,“小兄弟,你知不知道,被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是个什么样子?” 李玉溪摇摇头。永道士闻言立刻凑近他,伸手一指他的鼻尖,神秘兮兮地笑道:“就是你现在这般模样。” 李玉溪一怔,慌忙摇头,却听永道士继续往下讲道:“小兄弟,你听着,你之所以会对她念念不忘,只不过是被狐妖的媚术迷惑罢了;你可要想清楚,她与你人妖殊途,难道你不怕?” 此刻李玉溪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了好半天,才拼尽力气似的嚷出一句:“我不怕!” 永道士被李玉溪这一句脸红脖子粗的宣言震得退避三舍,缩在榻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过了好半天才撑不住笑出声来:“嘿,难怪你会和那只小狐狸纠缠不清,你们压根就是一样的性子嘛,呵呵呵……” 李玉溪倔强地攥紧茶碗,忍耐着永道士疯疯癫癫的揶揄,一直等他笑够了才又开口道:“道 长,我知道你法术高强,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飞鸾。可是她,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这点我敢打包票!所以道长你能不能发发慈悲,放过她?” “嗯,她的确是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狐狸,难怪你喜欢她,”永道士看了一眼李玉溪,径自支颐笑道,“所以也难怪……我会喜欢她。小兄弟,你可知她的品种有多好?如果就这样对她放任自流,让她在红尘中混混日子,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我想把她带回终南山去,助她得道成仙,你觉得如何?” 李玉溪这两天一直想着永道士会如何迫害飞鸾,却万万料不到他也会中意她,因此这时被永道士的提议吓得瞠目结舌,却又结结巴巴反驳不得:“可,可是……你问过她的意愿吗?” “她?她还陷在情障里呢,怎么可能愿意,”永道士撇撇嘴,搔了搔满头乌发,忍不住对着李玉溪抱怨道,“就连我给她的青精饭她都不肯吃,偏要吃什么将军楼的荷包饭……” 不料永道士随口抱怨的一句话,却让一直满脸怯懦的李玉溪浑身一震,直教他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你说飞鸾她想吃将军楼的荷包饭?!道长,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就是她的选择了!她不会同你去终南山的,因为她想和我在一起!” 飞鸾她只想吃荷包饭——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让李玉溪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他兴奋地对着永道士大喊大叫,闹得永道士慌急慌忙稳住盘中的茶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我想和她在一起,道长,不管她是不是妖,我都不想和她分开!可是我没有本事,没法子将她从你手中抢回来,所以道长,我求求你,你放了飞鸾,我一定会想法子报答你的!长安那么大,你总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对不对?!”李玉溪双眸晶亮,白玉似的脸上闪动着难以描摹的光彩,看得永道士一愣又一愣。 “唔,好吧,既然你不想同她分开,我也不想同她分开……”永道士对着李玉溪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大半天,最后竟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捧到自己的胸前,以丝毫不亚于李玉溪的亢奋口吻激动道,“小兄弟,其实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身上的慧根也不错啊!不如这样吧,你也跟着我,我们带着小狐狐、还有全师侄,大家一起回终南山修道,如何啊……” 永道士这最后一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雷得李玉溪目瞪口呆,连一句“我要科举”的口号都喊不出来,就这么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 此时飞鸾正在永道士的厢房里拼命挣扎,想趁机开溜。她垂着头不停地扭动脖子,前爪抓挠着脖子上的项圈,希望可以摆脱掉永道士下的咒缚。 李公子一定是来找她的……飞鸾忐忑不安,却迫切地想知道李玉溪如今的态度——在知道自己是狐妖以后,他会不会害怕?还是会愤怒?又或者,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无论如何,她都非闯出去不可! 当下飞鸾咬紧牙关,越发使劲儿地挣扎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厢房外竟又响起刚刚来送口信的小女冠的声音:“嘻嘻嘻,师姐,我向你告密这件事儿,你可得替我保密哦!” “哼。”这时在那小女冠的身边,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冷哼声。 飞鸾立刻浑身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她听出那道冷哼,正是全臻颖的声音。 厢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飞鸾惊恐地睁大眼,看着全臻颖慢条斯理地踱到了自己面前:“你知道吗?十六郎来了。” 飞鸾紧盯着全臻颖不怀好意的笑脸,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时全臻颖也恰好伸出手来,想抓住飞鸾的脖子,不料束在飞鸾脖子上的项圈竟突然金光一闪,蛰得全臻颖惊叫了一声,连忙缩回手指含在嘴里吮吸。 全臻颖心知飞鸾脖子上的项圈是永师叔下的咒术,却没料到永师叔竟然连自己都会提防,心中不禁又嫉又恨,索性顺手抄起榻上的一方瓷枕,用力向飞鸾掷去:“十六郎他不肯见我,都是因为你这只狐狸精!是不是你死了,这一切才能罢休——” 沉重的瓷枕毫不留情地砸向飞鸾,刹那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瓷枕向自己飞来。 永道士设下的项圈法力无边,她被强大的咒禁束缚,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抗的能力。 于是一阵钝痛过后,飞鸾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视野开始渐渐模糊。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这时有什么滚烫而黏稠的东西就滴进了她的眼睛,痛得她什么都看不清——飞鸾知道,那是从她额头上淌下的血。 ****** 这一厢永道士正涎皮赖脸,滔滔不绝地对李玉溪吹嘘终南山的风景和阴阳双修的好处,当飞鸾的血滴在他所设的项圈上时,只见他的左眸中金光一闪,花容月貌顿时都变了颜色:“哎呀,不好!不好!” 李玉溪被永道士的一惊一乍闹得莫名其妙,只能茫然地睁着双眼问道:“怎么了?” “不好!不好!”永道士来不及回答他,径自从坐榻上跳起身来,一身鹤氅扫得杯盘狼藉,却不管不顾地闷头冲进了身旁的墙壁,用穿墙术赶往自己的厢房。 李玉溪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永道士整个人迅速湮没在粉白的墙壁中,慌忙伸出手去,却连他的衣角都拽不到:“道长,道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他急得脑门直冒汗,只得飞快跳下榻,推门而出寻找永道士的身影。可是错落有致的华阳观里厢房林立,永道士就像一粒沉进海里的石子,哪还有半点影子?李玉溪慌忙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女冠,焦急地问:“永道长的厢房在哪里?” “咦?李公子?”那小女冠以前见过李玉溪,这时便调皮地笑起来,“你找永师叔?不找全师姐吗?” 李玉溪鼻尖冒汗,对那女冠深深行了个大礼,央告道:“好姐姐,你别取笑我,快带我去永道长的厢房吧。” 说罢他又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一气,找到两吊钱,送给小女冠买糖吃。 那女冠笑嘻嘻地接了钱,二话不说,将李玉溪一路领到永道士住的厢房。此刻李玉溪想着飞鸾就在里面,也顾不得礼数,当下推开房门直闯进去,就看见永道士一径在房中翻箱倒柜,而一只赤红色的狐狸正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额头上汩汩冒着鲜血。 这只狐狸正是飞鸾!李玉溪只觉得脑中一空,顿时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望着飞鸾却对着永道士嘶吼:“她受伤了!她怎么会受伤!是谁把她弄成这样?!” “别急别急,”这时永道士已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只小瓷瓶,送到李玉溪的面前安慰他,“终南山永道士秘炼大还丹,别说是受伤,就是断气了也能救回来!” 说罢他飞快地从瓶中倒出一颗丹药,小心翼翼地塞进飞鸾嘴里。李玉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只会掉泪,直到亲眼看见飞鸾额头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只留下脑袋上一大片血渍,这才稍稍定心地松下一口气。 “你看,我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没骗你吧?”永道士见自己已然力挽狂澜,不禁颇有点得意地逗问李玉溪。 不料一向老实巴交的呆头鹅,这一次却是红着眼睛瞪住永道士,声音沙哑地质问道:“就算你能治好,就可以随意将她弄伤?她是怎么会受伤的?如果她愿意跟着你修道,你又何必用这项圈束缚她?可见你说的那些修道的好处,都是假话!” 永道士一愣,立刻板起吊儿 郎当的面孔,严肃地教育李玉溪:“让小狐狸受伤算我一时疏忽,但是修道的益处,我说的可是字字不假!” “不假又怎样,”李玉溪吸吸鼻子,将还在昏迷的飞鸾抱进怀里,“我再不济,也绝不会使她受伤!” “呵,小兄弟,你这话可说的太满,”永道士面对李玉溪眼中的敌意,与他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好吧,你若认定自己不会使她受伤,今天我就让你带她回去。不过,若是有一天你实在撑不住,再也无法保护她,你还是可以来找我。” 不会的,我绝不会使她受伤!李玉溪在心中赌咒,却咬着嘴唇抱起了飞鸾,什么话也没说。永道士在一旁看着李玉溪将飞鸾抱走,左手一弹响指,这时就见飞鸾脖子上的项圈金光一闪,瞬间便整个消失。 临出门前李玉溪终究还是不放心,回过头问永道士:“她什么时候会醒?” “睡睡就醒。”永道士挠挠满头青丝,对自己的慷慨大度十分后悔。 “她……什么时候能变回人?”李玉溪问得有些心虚,不禁将目光望向别处。 永道士却因他的话而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李玉溪,慢慢开口道:“怎么,她若是无法再变回人,你就不想要她了吗?” 永道士语带嘲讽的话,像针一样刺得李玉溪心尖一痛,当下他咬着牙不再多问,只扬脚踢开厢房的木门,抱着飞鸾径直走了出去。一人一狐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永道士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只能满心遗憾地摇摇头:“唉,全师侄啊全师侄,你这事,做的真是不地道!” 第三十五章 疑窦 不顾路人侧目,李玉溪一路抱着飞鸾跑回崇仁坊,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他脱下鞋子,索性挨着飞鸾躺下,盯着她的原形静静看了许久。 躺在身旁的切切实实是一只小兽,李玉溪黑琉璃般清亮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惧意,然而很快地,他就在这只红狐狸的身上看见了飞鸾的影子——她圆圆的脑门、尖翘的鼻尖、抿在一起总显得娇憨的小嘴,都和飞鸾一个样! 李玉溪默不作声地笑了一笑,下一刻却枕着自己的胳膊,黑眼珠上浮起薄薄一层泪。 他想起自己从前在秋雨夜灯下读的那些志怪小说,那些迷离绮丽的小消遣,打发掉他孤独的羁客岁月。他也曾遐想过,如果自己碰到一只风流俏丽、有情有义的小狐狸,自己一定不会像那些懦弱的书生一样,只知道仓惶地逃之夭夭。 然而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仍旧不能免俗,只是一个叶公好龙的傻瓜罢了。 好在现在还不晚,他还来得及理清自己纷乱的心,还来得及找回她。 李玉溪伸手捏了捏飞鸾的前爪,看着她轻轻搭起的眼皮,在心中默数她若有似无的呼吸,慢慢也陷入黑甜的梦乡。只有日晷的针影在一片静谧中悄悄地旋转,当飞鸾的意识逐渐恢复,她动一动耳朵,缓缓睁开双眼,由模糊到清晰的视野里便赫然出现李玉溪安稳的睡颜。 飞鸾一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看之下立刻大窘——她她她,还是狐狸的样子呢!就被李公子他看见了,这可怎么好! 飞鸾赶忙将后腿蹬了蹬,倏地一下变回人形,这才发觉脖子上的项圈已然消失。只是她的变身让简陋的床榻陡然吃重,于是床板吱吱呀呀地颤了两下,将她的枕边人惊醒。 李玉溪倏然睁开双眼,看见飞鸾正两眼圆滴滴地望着自己,而她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前爪已变成了一只纤纤小手,不禁又惊又喜地低呼了一声:“飞鸾!” 飞鸾脑门上还沾着好大一片血渍,此刻怯生生望着李玉溪,多少心思一同涌上心头,慌得她泫然欲泣:“李公子,我……” 李玉溪知道她此刻的慌乱,绝不亚于自己发现她是狐狸精时的惊骇,于是慌忙捏了捏她的手,颤声道:“你别怕……我,我也不怕。” 他这一句话顿时让飞鸾平静下来,于是两个人手牵着手仰躺在榻上,抬眼望着房梁默不作声。一时微妙的气氛在客房中静静流转,从彼此掌心传来的暖暖体温,让两 个人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直到许久之后,李玉溪才忍不住好奇地发问:“飞鸾,你是狐狸精,为什么会在皇宫里呢?” 若是从前,飞鸾一定会想破脑袋,犹豫着能不能将祸害皇帝的秘密对李玉溪说——而今翠凰从骊山带来的消息,却让她豁然开朗如释重负!于是飞鸾欢欢喜喜地告诉李玉溪:“我姐姐喜欢皇帝,所以我就陪着她进宫啦。” “哎?”李玉溪闻言一怔,想到黄轻凤那凶悍的模样,觉得很是匪夷所思,继而他又想到飞鸾,不禁红着脸略带些自得地问道,“那,你呢?” “我?”飞鸾一张桃心小脸立刻红起来,小声地嘟哝,“我不喜欢皇帝……” 他当然知道她不喜欢皇帝,李玉溪笑着翻了个身,支颐凝视着害羞的飞鸾:“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谁。” 飞鸾笑逐颜开,猛一下扑到李玉溪身上,趴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 这一厢黄轻凤慑于永道士的淫威,不敢再进华阳观找人,只得变作人身远远绕着道观打转,想寻见机会找个女冠打探一下,问问道观中的狐狸过得好不好。 哪知她才绕了不到两圈,就觉得头顶上方的阳光被什么东西遮住,然后几绺滑亮的青丝就荡悠悠垂在她眼前,微微地打晃。轻凤的心咯噔一沉,梗着脖子勉强抬起头,就看见前几天用梅核打她的那个不男不女的臭道士,此刻正驾着云趴在自己的头顶。 轻凤大惊失色,慌忙想撒脚逃窜,可浑身上下竟突然使不出半点力气,甚至连某样脱困的“杀手锏”都无法施展。她整个人都被永道士的云影压制住,就跟泰山压顶似的,魇得她根本无法动弹。 “嘿,你这小妖精,倒挺义气。”这时永道士咧开嘴,春光烂漫地笑起来,“起码比那只有点道行的狐狸强多了。” 轻凤浑身僵硬,毛骨悚然地望着永道士垂头打量自己,又伸手拽了拽她的发髻。 “嗯,你这黄鼠狼,品类虽然不入流,但好歹还算有点灵气,”永道士若有所思道,跟着却又一惊,“哟,你还沾过天子恩露,真是看不出来……” 轻凤被他一说立刻炸毛,当下也不关这永道士法力如何,嘴巴舌头竟拼命冲破了他的法术,恼羞成怒地骂道:“臭道士,要你多嘴!” “呵,你脸红什么,”永道士咯咯笑道,“我只不过是多嘴罢了,我要是多手,现在 就收服了你,扒了你的皮去面圣——这也算是‘清君侧’,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呢!” 轻凤被永道士这么一说,涨红的小脸立刻又开始发白,努力将五官挤成谄媚的一团:“哎,神仙饶命!神仙您神通广大,哪会跟我这个不入流的小妖较真呢?对不?” “呵,说你不入流,还真不入流起来了,”永道士弹弹轻凤头顶,懒洋洋驾云后退,向华阳观中悠然飞去,“我出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小狐狐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你若是想找她,就去李公子那儿吧。” 跟着永道士响指一弹,原本动弹不得的轻凤立刻活络起来,她知道永道士已经放过了自己,当下连头也不敢回,只顾闷着头向崇仁坊跑去。 当轻凤一口气赶到崇仁坊邸店的时候,李玉溪正在帮飞鸾擦去脑门上的血渍。一人一狐正对着镜子卿卿我我,就见轻凤怦一声撞开虚掩的木门,瞠着双目找到飞鸾后,如释重负地大叫道:“飞鸾!” “姐姐!”飞鸾喜出望外,连忙从坐榻上跳起来,扑进了轻凤怀里。 轻凤心满意足地抱着飞鸾晃了晃,鼻子一动:“血?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是那个臭道士吗?” “不,不是他,”飞鸾摇摇头,有点顾忌地回头望了李玉溪一眼,悄声对轻凤道,“回去再告诉你。” “对,回去,先回去再说。”轻凤说着便抓起飞鸾的手,舍不得放开似地牢牢攥着,要将她带回曲江离宫。 这时却见李玉溪忽然从坐榻上站起身来,径自望着轻凤,鼓起勇气开了口:“姐姐,你能不能,让飞鸾留下?” ****** “留下?”轻凤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玩笑话,很诧异地盯着李玉溪,“我没听错吧?” 而飞鸾也惊讶地望着李玉溪,跟着又眼巴巴看着轻凤,很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这时李玉溪望着轻凤认真地点点头,大方承认道:“没错,既然飞鸾她是狐狸精,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宫中,而她又不喜欢皇帝,那么她又何必陪着你常驻宫中呢?” 李玉溪的话令轻凤错愕万分,跟着她瞄见飞鸾十分心虚地站在一边,不禁玉指一伸,狠狠点了点她的脑门:“死丫头,你跟他说了什么?!” 飞鸾立刻捂住脑门,嘟着嘴认错:“我没有故意说什么啦,姐姐,只是……我也想和李公子在一起。” 轻凤闻言一怔,咂咂嘴,心想若是飞鸾不在宫里的话,自己 勾搭李涵的时候,也可以少操一点心,何乐而不为?于是顺水推舟对飞鸾道:“那好吧,正好翠凰用莲藕帮你做了一个替身,在那个傀儡坏掉之前,你就先留在这里好了。不过你万事小心,可别再被什么人给抓去,尤其那个不男不女的道士,可不是好惹的!” “不会的,”李玉溪听轻凤提到永道士,慌忙对她说,“就是永道长他放我们回来的,所以这一点上,相信他不会再为难我们。” 轻凤总算放心,约好隔三差五会出宫与飞鸾碰一次面,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路上她良心发现,觉得该把飞鸾已经脱困的消息知会翠凰一声,于是鼻尖一嗅,转道往城东边的兴庆宫跑去。 而此刻在兴庆宫的花萼楼里,翠凰却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麻烦。 自从昨日她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伤势,眼前这宦官似乎就对她展开了纠缠——今天他从一大早就来到花萼楼探视自己——可最恼人的是,他明明关心的不是自己,打扰的偏偏却是她。 当翠凰别无选择地置身于花无欢的目光下,她很清楚自己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这个精明的人收入眼中。为了不露破绽,她只好时时刻刻都附在杜秋娘的身上,陪着他虚与委蛇。 就如此刻,坐在她跟前的花无欢依旧面若寒霜,翠凰斜倚在贵妃榻上,有点冷淡地半睁着眼睛,默默与他对视——她若是有点玩性,倒可以拿他当一件好玩具,只可惜自己天生孤僻,如今就更加觉得无趣:“我说过,我已经没事了,花少监你公务繁忙,不必跑这么多趟。” 她的口气中明显带着抗拒,想将花无欢尽快打发掉,不料面前的人却不依不饶:“秋妃,卑职倒觉得您近来的确有些异样,还是多保重为妙。” “何以见得?”翠凰的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因为您已经许久,没有过问卑职在东内的行动了。” 翠凰暗自一惊,察觉到花无欢心中已经开始狐疑,于是慌忙闭目思索了片刻,才又开口:“哦,那么,玉玺找到了吗?” 花无欢闻言盯住翠凰,一双凤眼中滑过细碎的疑光,衬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看上去分外阴鸷迫人。然而翠凰是一只狐,何需吃他那一套。她垂下眼细审花无欢的内心,从他心中读出点点疑窦,却不知他疑从何来,又如何才能消解。 自附身以来,她从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只除了他——也许这是那个叫杜秋娘的女子该庆幸的事,毕竟这世上,难得还有一个 人可以像这般把她放在心上。翠凰如是想,心底竟平湖微绉,生出丝丝怅然。 就在她兀自出神时,花无欢开口回答道:“关于玉玺,卑职最近依稀有点眉目,不知秋妃可还记得先帝驾崩前,曾在骊山行宫收纳过两名浙东国的舞女——胡飞鸾和黄轻凤?” 翠凰一听这话,神色不由一凛,缓缓接话道:“嗯,这些事我都记得,你继续说。” 不料这一次翠凰的若无其事,却让花无欢目光一动,眉心不着痕迹地微蹙了一下:“先帝驾崩当日,卑职曾去内殿寻找过玉玺,却因为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将每个角落都搜查一遍。记得当日卑职在内殿中看见了一口紫檀螺钿宝柜,那正是浙东国进献胡氏和黄氏之时,用来做噱头的柜子。那天卑职还没来得及打开柜子,就被其他人叫了出去,现在想来,也许胡氏和黄氏,当时就藏在那口柜子之中。” “你是说,她们拿走了玉玺?”翠凰听到此处,不禁脱口追问了一句,心底觉得好笑。 “没错,她们很可能目睹了先帝驾崩的始末,也拿走了玉玺,”花无欢双眼紧盯着翠凰,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说,“这几年卑职明察暗访,几乎可以确定玉玺没落在当年弑君的那批人手中。原本卑职差不多已将柜子的事情忘光,直到今年春天陛下忽然将胡氏和黄氏纳入后宫,卑职才想起这件事来。只可惜,卑职第一次在紫兰殿搜查并没有结果,安插在胡黄二姬身边的眼线,一直也没什么进展,倒是陛下将她二人宠幸后加以册封,以后想要彻查,只怕将更加棘手。” 翠凰听了花无欢这一席话,却只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语:“嗯,你且小心行事,一切都应从长计议。” 花无欢的眉心轻轻一蹙,却也不再言语。此时斜阳向晚,花萼楼外已是霞光满天,若是花无欢继续在翠凰的身旁待下去,便是大大的失礼;于是他只好依礼告退,带着满腹的疑窦离开花萼楼,神色紧绷的一张脸上,始终布满了阴云。 第三十六章 暗夜 当花无欢离开之后,翠凰独自倚在贵妃榻上,头也不抬地冒出一句:“出来吧。” 只听大殿梁上“嘻嘻”一声,一只浑身橘红的黄鼠狼便顺着柱子溜下来,腾地一下变成人身,盯着翠凰笑道:“嘻,原来你栖身在这里,这个人是谁?看上去挺老。” 翠凰不以为忤,径自摸摸自己的脸颊,回答轻凤:“她叫杜秋娘,肉身暂时被我借来用一用。” 轻凤一边点头,一边东张西望,将花萼楼细细打量了一番,啧啧称赞道:“我还没来过这兴庆宫呢,听说八十年前,唐玄宗就曾经带着我们族里的前辈住在这里,是吗?” “没错,即使到了今天,我仍能感觉到她留在这里的一丝灵力,”翠凰淡然扫了一眼轻凤,问她,“你为何忽然来这里?”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飞鸾已经被那不男不女的道士给放了,你不用再去华阳观了。”轻凤说着又看了看翠凰的脸,仍然很不习惯,“这个杜秋娘虽然长得不错,但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了吧?你附在她身上,有什么意思?” 翠凰闻言并不回答轻凤,径自伸手替飞鸾掐算了一下,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抬眼望着轻凤道:“我附身在她身上,只为图个清静,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爱沾惹些情情爱爱的混事吗?对了,我问你,你拿了皇帝的玉玺没有?” “呵,他的话,你也信?”轻凤一哂,不以为然地斜睨着翠凰,“那个太监,不是什么好人!” 不料这时翠凰却眉毛一抬,冷笑道:“不管他是不是好人,可要说偷鸡摸狗,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轻凤一怔,心知她还在记恨自己盗窃魅丹之事,慌忙面皮一变,打起哈哈来:“哎,我来就是给你带个信,至于玉玺,那是他们凡人自找的麻烦,与我们有何相干?既然你这里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说罢轻凤便胡乱行了个礼,又变成黄鼠狼的模样,甩甩尾巴一溜烟逃出了花萼楼。翠凰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兀自倚在榻上冷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轻凤一口气跑回了曲江行宫,窜进自己的宫殿后扑在卧铺里翻找了半天,才掏出那方白莹莹的玉玺抓在手中细看——近来烦心事太多,害她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那个花少监和杜秋娘都在寻找这方玉玺,为的是什么?轻凤皱皱眉,心想既然自己已经对李涵死心塌地,那么正该找个机会把这玉玺送给他。 一想到当自己献出玉玺时,李涵必然会喜出望外,轻凤不 禁就有些心猿意马,满腹的花花肠子痒得没命!哎,他是会将自己抱起来转三圈呢,还是干脆给她一个喘不过气来的深吻?轻凤捂住烧得滚烫的脸颊,满脑袋的绮思遐想在电光火石间一转念,就想到自己私自藏匿玉玺三年,算不算一条大罪?! 这一想轻凤便惊出一身冷汗,虽说她与李涵有过肌肤之亲,但对这个一向喜形不露于色的皇帝,还真是吃不定拿不准,万一他真的因为玉玺怪罪自己,大义灭亲,那可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轻凤决定也来个缓兵之计,暂时不将玉玺交给李涵,先试探试探再说。 可巧今夜,因为怜惜落水受苦的黄才人,李涵决定召幸轻凤。王内侍在黄昏时刻将这个好消息带给轻凤,她立刻乐颠颠得令,悉心打扮好自己后又将莲藕傀儡安顿妥当,这才出殿登上王内侍派来的肩舆。 当轻盈窈窕的黄轻凤笑嘻嘻出现在天子寝宫之中,李涵不觉便阖上手中的奏折,一双桃花眼里带着笑意,看着她袅袅娜娜地走到自己面前。 正是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 李涵放下奏折,牵着轻凤的手让她依偎在自己身旁坐下,轻声问道:“今天身体可有不舒服?” “咦?”轻凤早忘了昨天吃的苦头,于是对李涵摇摇脑袋,“没有不舒服,臣妾哪儿都好好的。” 李涵闻言不禁一笑,索性将轻凤拉入自己怀中,此后一番温存,不必细述。 六月初的夜晚只有花香没有月光,李涵和轻凤任满殿的红烛次第燃尽,在无边的夜色里相拥而眠,听风声缓缓吹过帘栊,带来一殿清凉。蒙昧的殿外除了蛙声和虫鸣,偶尔还会传来依稀不可辨的人声,隐隐约约地,提醒他们此刻仍然身在红尘。 “陛下。” “嗯?” 轻凤在黑暗中唤了一声李涵,却又陷入沉默。此刻她满脑袋都在想着,如何将话题往玉玺上绕,可昏昏欲睡的脑袋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陛下……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什么?”纵情过后的李涵此刻只想睡觉,哪有心思陪轻凤文艺,“我什么都没想,睡吧。” “哎?”轻凤怔愣,却又无从置喙,只好悻悻搔了搔小腿,枕着李涵的胳膊入睡。 反正玉玺被她藏得很好,不怕被别人抢了去,这事不急、不急,以后再找机会好了…… …… 而此时南内兴庆宫里,却有几人趁着夜 色,鬼鬼祟祟地潜入了灯火昏暗的南熏殿。 南熏殿内住着懿安太皇太后郭氏,她是李涵的祖母,在李涵登基后才迁入兴庆宫。而今夜,一向死寂的南熏殿内,竟隐约传出了女子的哭泣声。 “哭什么?你的孩子死了,那都是命。”郭太后如今年已老迈,被岁月磨砺过的心无比冷硬,早就忘了该如何施与安慰和同情,即使面前这人是自己家族里的侄孙女。 “太后,郭妃她也是伤了心,您又何必苛责。”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位中年妇人发了话,而她正是唐敬宗李湛的母亲王氏,如今居住在义安殿的宝历太后。 一室中三个女人,除了郭太后和王太后,年纪最轻正在哭泣的那个,就是唐敬宗的正妃郭氏。她曾为敬宗李湛生下过长子李普,小娃娃粉雕玉琢、姿性韶悟,在敬宗驾崩后,文宗李涵将他视如己出,一度曾承诺将他立为太子。不料去年李普生了一场大病,因为年纪幼小没能捱过去,早早就夭折了。李涵将他追封为悼怀太子,又对伤心欲绝的郭妃许诺,会好好照顾她的幼子陈王李成美,然而随着李涵的长子出生,在逐渐失去众人瞩目的光环后,这位年轻的母亲内心就开始发生变化。 “他言而无信,”郭妃一边啜泣,一边红着眼道,“当年他承诺立大郎为太子,我才让他坐稳了龙椅。去年大郎死了,他就应该立我的五郎做太子才对,可是,这件事他现在提也不提了……”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人之常情。”郭太后瞥了自己的侄孙女一眼,对她沉不住气的稚嫩,深深不以为然。 这时王太后却忍不住在一旁回护,帮自己的儿媳说话:“太后,郭妃她说的没错,你看如今那萧氏,自从做了太后,哼,一个没有出身的闽南人,骄横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我们当初的成全,就算王守澄那帮老贼再嚣张,当年的帝位,又岂能说轮就轮到江王的头上?如今他非但不心存感激,还别有目的地找寻什么舅舅,哼,真是用心险恶。” 王太后所言并非妄自尊大,这一屋里除了她出身名门,郭太后和郭妃的娘家更是了不得——郭太后的祖父是尚父郭子仪,母亲是唐代宗的爱女升平公主。即使到了今天,郭家的势力依旧如日中天,不容小觑。 然而郭太后一辈子惯于深藏不露,王太后这一番张扬跋扈的话听了虽使她解气,却又使她暗自心惊,一时无法应答。 就在三个女人相顾无言之际,这时殿外帘影一晃,郭太后的心腹宫女竟引了一个身 披斗篷的人入殿。三个女人同时神色一凛,就见那站在殿中身量娇小的人伸手将斗篷一揭,竟露出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那正是李涵的御妹、王太后的爱女,如今在永崇坊华阳观里修道的安康公主。 这时王太后呜咽一声,伸手捂住了嘴唇,直到安康公主与自己的祖母、母亲,以及亲嫂子见过礼之后,她才伸开双臂,将来到自己身边的爱女紧紧搂在怀里:“安康、安康,我可想死你了!可怜你在宫外清修,日子过得如何?” “母后放心,我过得可开心了。”安康公主娇憨一笑,在母亲怀中撒娇道,“母后,你们想见的人,我已经帮你们领来了。” “很好,很好,”这时郭太后在上座点点头,望着自己孙女的脸依旧不苟言笑,“他现在在哪里?” “正站在殿外候命呢。”安康公主得意洋洋地笑道,“他是姑姑在终南山的同门师弟,所以算起来,还是我的师叔呢。” “嗯,他是永嘉的师弟?”郭太后细一推想,目光中不由便生出些怀疑,“那么看来他年岁不大,这人可靠吗?” “皇祖母您放心,永师叔的法力可高强了!”安康公主恭敬地接话,脸上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第三十七章 密谋 “既然如此,就请他进来相见吧。”郭太后发话。 安康公主立刻恭谨地一礼,命宫女将一个同样身罩斗篷的人引到了郭太后的面前。年老的郭太后睁大自己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隐藏面目身量细挑的人,半信半疑地开口:“摘下斗篷,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来人依言将斗篷一揭,色如春花的脸上盈满笑意,一瞬间仿佛让昏暗的内殿都生出光辉。三个将青春埋葬在深宫中的女人,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近距离地看见过一个男人,何况这个男人俊美得雌雄莫辨,还放诞不羁地散披着一头乌亮的青丝,这使得在场的女人们一刹那都有些恍神和惊骇,也让沉不住气的王太后忍不住问道:“道长怎么称呼?您多大岁数了?能做安康的师叔?” “贫道无名无姓,小的时候被人称作小道士,等长大了戴上发冠穿上袍服,就变成‘永’道士了,”永道士笑嘻嘻地对三位贵妇行过礼,又道,“至于贫道的岁数,贫道已经不记得了。” 他荒诞不经的说辞令郭太后怫然不悦,然而方外之士向来不能以常理度之,往往越是特立独行的,法力越是惊人;何况安康公主既然敢引荐他,必定也会知道他的底细。想到此郭太后心中又释然,于是平心静气地对永道士说:“道长,既然你已来到这里,就应当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吧?” “嘻,”永道士一笑,直直望着郭太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天下所有人请贫道,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满足私心。只是太皇太后您的私心,稍稍险恶了些。” 永道士这句话一出口,满座的女人全都变了脸色,只有他一个人还不知死活,兀自没心没肺地嘿笑。坐在太后右边的郭妃到底年少气盛,此时忍不住白着脸叱道:“你这疯疯癫癫的道士,有什么本事先亮出来看看,不要装神弄鬼!” 永道士闻言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径自转了转狡黠的眼珠子,斜睨着郭妃不说话。在座的人中只有安康公主知道永道士的厉害,于是她慌忙跑到郭妃身边,讪笑着打起了圆场:“皇嫂切莫动怒,我师叔性子散漫惯了,可法力绝对高强,整个终南山也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此话为时已晚,就见永道士笑嘻嘻一弹响指,下一刻从他宽大的袍袖里,竟鼓鼓囊囊爬出一支四肢俱全的何首乌来。那何首乌胖乎乎像个娃娃,根茎上还拖着发辫似的藤叶,咿咿呀呀地从地上一路爬到郭妃身边,拽着她的裙子喊:“母妃,母妃……” 那声音俨然是已经夭折 的悼怀太子,郭妃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一边躲避一边厉声尖叫起来:“怪物!走开,快走开——” “母妃,我是大郎啊……”那何首乌娃娃不依不饶地拽着郭妃的裙子,紫黑色皱成一团的脸上没有眼睛,却依旧殷殷抬头望着郭妃,“母妃抱抱,大郎很乖的。” 说着就要往郭妃膝上跳,郭妃惊骇欲绝,忍不住就尖叫着操起凭几砸向那支何首乌。就听咔嚓一声,刚刚还在奶声奶气说话的何首乌已断成了两截,令人毛骨悚然的童音戛然而止。 殿内光线昏暗,不留神又熄灭了一只蜡烛,满座人盯着地上“身首分离”的何首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奸猾的永道士赶在郭太后发难前,掐准时机又行了一礼,抬头笑道:“贫道刚刚替小殿下招魂,不过,看来郭妃娘娘不是很想念小殿下呢。” 惊魂未定的郭妃满眼是泪,瞠目结舌地盯着永道士,仿佛他是比刚刚的何首乌娃娃还要可怕的怪物。她怔怔地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郭太后抬手制止。 “道长,你的法力果然深不可测,我活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算见识了,”郭太后径自在上座冷笑道,“既然你能看透我的私心,那么在这里也不必多说,我只问你,我心中这件事,你能不能替我办到?” 永道士没有立即回答郭太后的问话,他只是眯起眼来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自语道:“马上就是鬼月了。” 他的话令众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七月半的中元节,于是王太后忍不住在座上问:“道长您的意思是,七月就可以帮我们……了结心事?” 永道士不置可否,咧嘴笑了两声,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太后您放心,贫道此次前来就意味着答应帮忙,答应帮忙就意味着事情能了结,毕竟我师父收过你们好处嘛,我反悔他也不会吐出来。” 在座四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安康公主赶紧走到永道士面前,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师叔,你别这样说话嘛……既然七月你才会作法,不如现在我们先回去呀?” 永道士眨眨眼睛,觉得师侄的提议甚为有理,于是二话不说点点头。安康公主如释重负,慌忙以礼辞别自己的祖母、母亲和皇嫂,引着永道士离开内殿。不料这时郭妃却在他们身后唤了一声“道长”,引得永道士再次回过头。 “道长,刚刚那个……真的是大郎吗?”郭妃正当青春的脸上爬满泪痕,泫然欲泣地颤声问。 永道 士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脸,须臾后才轻笑出声,笑声里含着无尽的残忍:“没错,那的确是小殿下。可是,刚刚您亲手撵走他了,不是吗?” 这一句话让郭妃嚎啕大哭,安康公主头皮发麻,捉贼一样将自己的妖孽师叔拽走,出殿后仍然一路埋怨:“师叔,不带您这样的!来之前您明明答应好不乱说话的,怎么还这样乱来?害我在祖母面前难做人!” 永道士将师侄的话当作耳旁风,只顾在花木葱茏的御花园里东张西望,摸着鼻子嚷了句“这里不对劲”,下一刻竟倏然隐身消失,将安康公主和一干随从们丢在原地,急得团团打转。 御花园的花叶逆着风沙沙摩挲,仿佛有看不见的大蛇蜿蜒而行。翠凰伏在云中飞速向南,却还是被一道闲散的声音拦截:“小狐狸,别再跑了,跑不掉的。” 翠凰闻声暗自咬牙,只得抓着云停歇下来,阴阴盯着虚空的前方:“道长有何指教?” “噫,听你叫我道长,还不如‘杀千刀’来得顺耳。”只听半空中轻脆的响指一弹,永道士也立在云上现了身,笑眯眯望着翠凰道,“小姑娘,你藏在这座宫殿里,有什么阴谋呢?” “哼,道长在这个时分进宫,也不见得光明正大吧?”实际上翠凰刚刚一直潜伏在南熏殿外,早已将殿中的阴谋听了个七七八八,因此这时她冷笑了一声,对永道士说,“你和殿中那些女人商量的事情,与我无关;而我未来的打算,也对你的计划没有妨害。不如今后你我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不料永道士听了翠凰的话,却一边挠头一边不怀好意地笑道:“咦,凭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我就不能惹你?好没道理!” 翠凰闻言脸色一白,这时就见永道士一弹响指,方圆一里内的花叶立刻在枝头簌簌颤动,肃然的杀气逼得翠凰透不过气来。她立刻从手心幻出自己的鸳鸯剑,拼尽全力向永道士刺去,这时黑色的长练从深蓝色的苍穹中纷然而落,像黑色的旋风席卷了翠凰,缠住她狠狠地勒紧。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胸腔被挤压得咯咯作响,然后是窒息和剧痛让腥甜的血液涌上她的喉咙。翠凰只觉得眼前一黑,她在黑暗的混沌中不抱希望地仗剑一划,嗡嗡作响的耳中便听见自己向下跌落的风声。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正在向内收缩,这样的感觉已经许久未曾体验,竟让她由衷觉得陌生——她的身体正在变形,变回原形。这对得道的她来说,是比赤身裸体还要羞耻的事。 她扑一下跌进泥地里,一身青色的皮毛在暗夜中荧荧发亮,仿佛被月亮施与过独特的恩泽。然而永道士却只是伏在云里,双目无情地扫视过翠凰动弹不得的身体,嗤笑了一声:“青的,真难看。”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难看,翠凰拼命想睁开眼睛,却始终看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循着本能挣扎前行,能感觉到永道士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的喘息却越来越沉。 她不会死,她并不会死——翠凰拼命护住自己的元神,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赌咒、发誓、充满把握。过去黑耳姥姥总是说她性情太寡淡,而她也对此深信不疑,却没料到自己在奄奄一息之际,竟是如此不甘于安然赴死。 她其实,一点也不冷,起码不想让身体变冷。 紧闭双目在黑暗中匍匐向前爬,四周是粘腻的花土和枯叶,还有青蛙和鸣虫刺耳的噪鸣,翠凰在恍惚中闻见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无欢,你说我在生病?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声音让翠凰蓦然想起一具温暖的身体,那具身体可以供她附身,也可以用血肉给养她受了重创的元神,此刻正是她的救命稻草!于是她拼尽力气让自己化成一道青光,像饥饿的水蛭寻找血源那样,精准无误地贯入了杜秋娘的天灵。 而后她重新感觉到身体的份量,不无庆幸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眩晕的视野中依旧是一片漆黑,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就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仿佛又腾云驾雾般浮在半空。这时一道清晰的声音穿过她嗡嗡的耳鸣,就像一根冰冷的锥子,意外地刺进了她虚弱的心房。 “秋妃,您没事吧?” 第三十八章 疗伤 此刻翠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索性不作回答,放心地任由自己昏迷过去。花无欢静静凝视着躺在自己怀中的秋妃,心中陡然升起的怀疑与惊怒,却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无奈压了下去。 对于怀中人的真实面目,他早就有理由怀疑,虽然这份怀疑荒唐之极,但他花无欢行事,从来都不会被肤浅的常理所蒙蔽。就算中邪附身之类的事情很荒唐,难道一个人在短期内喜好的颜色改变、口味改变,甚至绝口不提过去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人,这些怪事就不荒唐? 还有此刻,自己靠她是这样地近,肌肤相亲的温暖如此真实地贴着衣物传来……这样难以言喻的感觉,难道就不荒唐? 花无欢心口一窒,下一刻便蹙眉凝神,抱着杜秋娘快步冲进了花萼楼。 …… 翠凰这一昏就是三天三夜,当她从混沌中挣扎着张开双眼,就看见一只粉白的蛱蝶轻轻绕过了殿梁,而后她眼珠下滑,又看见了侍立在床榻边的花无欢。 这个人……真够烦人的。 翠凰依稀回忆起自己昏迷前正是被他救起,一瞬间有些失神,可转念一想,他在深夜里为什么又会和杜秋娘在一起呢?她原本以为自己趁夜离开杜秋娘的身体能够万无一失,现在看来,真是防不胜防。 “秋妃,您总算醒了。” 冰冷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翠凰默不作声地动了动眼珠子,第一次留意起花无欢的声音——他的声音发雌,因此总是阴冷而清脆,却并不难听。这让翠凰忍不住又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宦官,他原本的音色该是什么样?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时,花无欢已将煎好的药汁送到翠凰面前,示意一名小宫女将她轻轻地扶起。翠凰不动声色地盯着面前乌黑的汤药,终于以细如蚊蝇的声音开口拒绝:“我不喝。” 此刻她无力施展法术,却也不甘受人摆布,喝下这碗无济于事又可笑的药汁。然而她冷淡的眼神只换来花无欢唇边一抹冷嘲,下一刻他竟已端起药碗,替换下束手无策的小宫女,稳稳地将翠凰桎梏在自己的怀里,抬起碗沿抵住了她的嘴唇:“秋妃,这个时候您不能再任性。恕卑职冒犯了。” 你——大胆!翠凰瞪大双眼,眼睁睁由着花无欢将苦涩的药汁灌进自己的喉咙,动弹不得的身体根本无计可施。可恶……这一刻她元气大伤,甚至连他的心思都无法解读。翠凰忍不住向上翻了个白眼,斜睨着花无欢面无表情的脸,猜他一定是蓄意想折磨自 己。 不应该,这不应该,此刻自己是他无比深爱的杜秋娘,他怎能对她如此放肆? 翠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皱起眉,忍受着药汁给自己的胃带来的阵阵不适,却没留意到这一瞬间,从花无欢眼底滑过的,竟是一丝负罪又自甘堕落的快意。 花无欢将药碗搁回盘中,淡淡瞥了翠凰一眼,趁她走神时指尖一动,竟在她嘴里搁了一块糖。翠凰抬眼望着花无欢,无可奈何地接受下他的好意——可惜他根本无法知道,自己对药汁的抗拒,并不是因为惧怕汤药的苦涩,实在是因为……她是一只狐…… 翠凰昏沉沉地闭上双眼,咬牙忍受着救治人类的汤药给她的肠胃带来阵阵灼烧般的疼痛。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发烫,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然而始终萦回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却是她唇齿中的甜。 当翠凰再度陷入昏睡时,花无欢仍旧静静守在她的床榻边。他冰冷的凤目定定凝视着床上人苍白的脸,目光里纠缠着复杂的怜爱与怨毒,让他咬牙切齿却又情难自禁——他明明知道,眼前人近来悄悄改变了口味,方才他喂给她的糖,秋妃从来都不喜欢。 然而明察秋毫的结果却被他用来哄劝她吃药,只因为方才的片刻温存,给自己带来了鸩毒般难以自拔的喜悦。他明明已经有所察觉——眼前的秋妃早就不同于以往,在她身体里似乎藏着另外一个女人,他不知道那是谁,甚至有可能是妖魔鬼怪……可是她,却成全了自己从来不敢妄想的一片痴心。 一心挂念着宪宗、漳王还有李唐江山的秋妃,他一直都无法接近;而今自己仰慕的人忽然变了性子,她的身体里装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害得秋妃灵魂消失,也害她的健康每况愈下,他明明应该设法让这一切恢复正轨;然而眼前这个忘记了昔日情愁的“秋妃”,却给了自己一丝钻营的缝隙,使他罪无可赦地开始迟疑,只想着利用眼前这难得的机会,来满足自己欲壑难填的私心。 可当初在自己生不如死时出手相助的人是谁?在深宫中带自己远离寂寞的人又是谁?只不过是一点点的亲近,就可以让他这样忘恩负义?实在是可悲又可怕! 花无欢倏然站起身,一瞬间又有些恨起翠凰来,然而追根究底,心底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厌弃。于是他狠狠咬着牙,逼自己背转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 本来轻凤在飞鸾脱险之后,乐得与翠凰相忘于江湖,然而没过几天,翠凰一手炮制的傀儡娃娃竟 可怕地长出了满脸细纹,活像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婆。这事儿把轻凤吓得不轻,于是她慌忙找机会溜去兴庆宫,这才知悉了翠凰的伤势。 “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又伤成这样?”轻凤隐着身子,坐在床头问翠凰。 “我被那道士找上门了。”翠凰淡淡道,躺在榻中动弹不得。 “找上门?”轻凤愕然不解,瞪着翠凰问,“那不男不女的臭道士都能放过飞鸾,为什么却不能放过你?” 翠凰无法对轻凤解释,自己和飞鸾在永道士的眼中是对手和宠物的差别,因此待遇自然不同。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永道士与兴庆宫中一拨贵妇的密谋,于是看了神采飞扬的轻凤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对她透露自己偷听到的消息。 毕竟自己吃这样大的苦头,与眼前这臭丫头片子脱不了干系,而她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是防备而保留的,那自己又凭什么白白做好人?翠凰暗暗思忖,末了决定再次试探一下轻凤,因而开口问道:“对了,上次我问你玉玺的事,你推三阻四,今天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拿玉玺?” 轻凤一怔,想不到翠凰这时候还要旧事重提,实在是弄不明白她的心思:“奇怪啦,你老问我玉玺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打算帮你这副皮囊,或者帮那个冷脸花太监?都说了凡人的纠葛没什么好掺和的,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儿呢?” 翠凰听了轻凤这一通抢白,却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径自道:“你别管我掺和不掺和,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就当是我帮飞鸾奔走负伤的回报,难道都不行?” 轻凤眨眨眼睛,望着翠凰高深莫测的脸,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暗自在心中天人交战——翠凰为了救飞鸾而受伤,自己不是不感恩的,可是……这和玉玺明明是两码事嘛!她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玉玺的下落呢?难道是为了杜秋娘?这断断不该!又或者是为了花少监?这答案更见鬼!那会不会是因为受伤闹脾气,想给她找点麻烦呢?呃…… 轻凤智子疑邻,当下越瞅翠凰阴沉沉的脸,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既然自己已经决定要找机会把玉玺交给李涵,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又何必让翠凰知道玉玺在自己手里呢?于是轻凤腰杆一挺,拍着胸脯对翠凰信誓旦旦道:“实话对你说吧,那玉玺,我是真的没拿!你可别再怀疑我了。至于你为飞鸾受的伤,我一定会记在心里,不如我去想想法子,偷点人参来给你补一补,好不好?” 翠凰听了轻凤的话后,面 色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淡淡笑了笑,决定也对轻凤有所保留,于是只对她解释莲藕傀儡的奥妙,其他只字不提:“那傀儡是用鲜藕做的,当然会干,你领她去泡泡水就行了。当然,泡的时候不可以用热水,最好是新鲜的江水。”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轻凤听后恍然大悟,顿时就再也坐不住,一心急着赶回去帮那傀儡泡水,于是对翠凰谄笑道,“嗯,多谢你指点迷津,要么,你先好好休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翠凰懒得与她虚应故事,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却在轻凤的脚刚要踏出花萼楼前,到底掩不住心事地自语了一句:“鬼月就快到了。” 耳尖的轻凤自然听见了翠凰的低语,她暗暗在心中一盘算,心想离七月还有不少天呢,真不知道翠凰她在惦记什么。不过她一向同自己不是一路人,自己又何必操心那么多呢?轻凤当即也不再多想,将一时的疑惑抛在了脑后,只匆匆往曲江离宫赶去。 第三十九章 晨笛 这一天轻凤说到做到,当真趁夜溜进大明宫尚药局,从药库里偷了一支颇有份量的老山参,在天亮前赶到兴庆宫送给翠凰。 这一次翠凰果真伤得不轻,当轻凤叼着人参钻进她床帐的时候,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兀自皱了眉沉睡着。 轻凤悄悄放下人参,在昏暗中转动小脑袋,仍是对翠凰选择落脚的这副皮囊,深深不以为然。她还记得自己在骊山老巢第一次看见翠凰时,压在心口的那份透不过气来的惊艳,眼前这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又怎及得上翠凰本相的万分之一? 真是搞不懂她,轻凤吹吹髭须,转身跳下床,径自往曲江离宫跑去。一路上她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莫名有些烦闷。直到进入离宫时听见了一阵幽咽的芦管声,轻凤才粲然而笑——她早从那音色中辨认出,吹芦管的人正是李涵,怎能不喜出望外? 哎,难得清晨时他有这般雅兴,自己焉能不捧场?轻凤立刻在僻静处幻出人形,掏出怀里的笛子凑趣,嘀沥沥的笛音越拔越高,恣意追逐着李涵的芦管声。遥遥站在殿宇之上的李涵自然察觉到了轻凤的笛声,不禁展眉一笑。跟在他身边的王内侍最是眼尖,一眼就发现躲在殿宇下吹笛子的黄才人,立刻大皱其眉。 这黄才人素来机灵古怪,全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范,出身更是不明不白,这样一个丫头,做做才人也就罢了,岂能容她继续往上爬?心里这样想着,王内侍便身体力行,老胳膊老腿一眨眼便溜到殿宇下,扬着袖子驱赶轻凤:“嗟!黄才人,赶紧离开这里,当心惊扰圣驾!呔!才说你就飙高调子,竟敢压过圣上两个音,大胆大胆!死罪死罪!” 轻凤听见王内侍斥骂,放下笛子对他笑嘻嘻地吐舌:“圣上还没怪罪呢,倒要你急。” 说这话时,就见一个小宦官已飞步从殿上下来,对轻凤行了一礼:“黄才人,圣上请您上殿一叙。” 轻凤登时喜不自胜,捞起裙子便三步一蹬地跳上玉阶,还不忘回头冲王内侍挤个鬼脸。 此时将近朝食时分,李涵还没用膳,只笑吟吟地凭栏而立,在晨光中看着轻凤兴冲冲跑到自己面前。等一套繁文缛节过后,他便把手里的芦管递给她看,笑道:“刚刚你吹得不错。” 轻凤自鸣得意,当然也不忘吹捧一下李涵,谄笑道:“臣妾吹了多少年笛子,也比不上陛下您呀。” “是吗,”李涵失笑,顺手接过轻凤的笛子细看,赞道,“你这 笛子朴而不拙,不是俗物。” “陛下夸奖了。”轻凤嘴角微微上翘——做这管笛子用的竹子非比寻常,这点,她当然不会告诉他。 李涵没能察觉到轻凤眼底狡黠的笑意,只将笛子还给她,负着手转身往殿中走:“小时候我就喜欢摆弄这些,觉得自己的心意可以通过芦管传得很远很远,真是神奇。现在想来,不过是幼年的美梦罢了,人到底比不得飞鸟,哪里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呢?” “鸟儿就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吗?”轻凤跟在李涵身后,一派天真地摇头,“不不不,陛下,它们一点儿也不自由。它们飞那么高,无非是为了寻找筑巢的树枝或充饥的小虫,还得防着自己的鸟窝被掏。有时候一连下好多天的雨,它们的翅膀被雨水浸透了,连飞都飞不动呢。” “哈哈哈,”李涵闻言大笑起来,牵着轻凤的手在榻上坐下,“黄才人,你这算是在开解我吗?” 轻凤懵懂地眨眨眼,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 这时候尚食局的宫人开始传膳。今日御厨进的是“清风饭”,这是一道只有大暑天才做的珍馐,作法是在水晶饭中加上龙精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后将饭放在金提缸里,沉入水池中冷浸,待其冷透方才供进。此饭入口时香滑冰凉,人食之如沐清风,故有此名。 这时李涵索性留轻凤与自己一同用膳,一边吃一边说笑打趣,也算是浮生难得的闲暇。美食当前,轻凤吃得高兴,又见李涵和颜悦色,便忍不住咬着勺子问道:“陛下,您日理万机,这文房四宝里面,还缺什么吗?” 她问得当然是玉玺,只不过这一婉转,就被李涵当成了笔墨纸砚:“怎么会缺?” 轻凤傻眼,于是又想了想:“那中书省草拟的诏书,陛下您每次看完以后,还会做什么?” 李涵迟疑了片刻,答道:“会把诏书交给门下省啊。” 又是答非所问,轻凤急了,于是越发露骨地追问道:“难道您不要钤个印章什么的吗?” 李涵一怔,竟然点了点头:“那当然是要钤的。” 只不过,钤得是当今天子的私章罢了。轻凤气馁地垮下双肩,有口难言——与其这样绕来绕去,还不如悄悄把玉玺塞进李涵的枕头下啦,可是,这样自己不就没法邀宠了吗? 轻凤左右为难,只好心不在焉地把一顿饭吃完,这才怏怏与李涵辞别。一路懒懒散散逛回自己的寝宫,不料才刚进内殿,就看见泡过江水焕 然一新的莲藕傀儡,竟然趴在自己的卧榻里翻找着什么。 轻凤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前拽住了莲藕傀儡,声色俱厉地质问:“你在做什么?!” 那傀儡抬着一张白白嫩嫩的脸,望着轻凤笑道:“姐姐,我没做什么。” 轻凤盯着她,一刹那醍醐灌顶:“是不是翠凰指使你干的?” “不是啊,姐姐。”那莲藕傀儡仍旧是满脸无辜,望着轻凤一径地笑。 她越是笑得无辜,轻凤的背后就越是发毛——哎!这傀儡是翠凰做给她的,当然会受翠凰控制,自己岂不是引狼入室?轻凤遽然皱起眉,实在弄不清翠凰的打算,于是干脆伸手掐住傀儡的脖子,想着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毁尸灭迹。 随着手指逐渐地施力,轻凤听见傀儡的脖子里发出脆生生的声音,像是一段藕节正要断裂。然而那傀儡不哭不叫,只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呈现的恰是飞鸾最善美的模样。轻凤被这样一双纯真的眼睛盯着,不自觉便胆怯气虚,根本下不了狠手。 最后她只好一头冷汗地推开傀儡,径自钻进床榻找到了玉玺,将它妥当地藏在自己身上。 这傀儡,看来是留不得了,轻凤一边暗忖一边回身瞄了一眼,只见那傀儡仍旧望着她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时殿中的宫女捧了几只锦盒入殿,对轻凤和“飞鸾”行礼道:“胡婕妤、黄才人,圣上赐下了中元节穿的禅衣,请二位贵人过目。” 轻凤闻言一怔,看着宫女们将精致的纱罗禅衣从盒中取出来,捧到了自己的面前。于是轻凤脱下衫袍,一边试穿一边问道:“这么早就准备过鬼节了?” “黄才人您有所不知,今年宫中提早准备中元节祭祀,也是为了大皇子祈福。”宫女们一边帮轻凤和飞鸾穿禅衣,一边笑道,“在华阳观修道的安康公主,特意为圣上引荐了一位终南山上的高人,到时候他会来离宫开坛作法,专为大皇子消灾延寿呢。” 轻凤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喔?那位终南山上的高人,是个什么模样?” “这奴婢们就不知了,”宫女们唧唧呱呱地笑起来,“不过听说是个外貌很年轻的道长,生得非常俊俏呢。” 轻凤嘴角一抽,心想宫女们口中这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了!若是论起法力,他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厉害,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会安什么好心呢? 轻凤咬咬唇,想找个人排解心中疑云,可身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一时之间她茫然无措,只希望自己心里这番忧虑,是杞人忧天才好。 …… 日子一晃过了半个月,翠凰的伤势也终于有了起色。这一天轻凤终于按捺不住,偷偷跑去兴庆宫找她。 “既然你伤势好转,我也就安心了,”轻凤说这话时,双目仔细端详着翠凰的脸色,想从中看出点有关玉玺的端倪,于是虚晃一枪道,“这两天飞鸾吵着说想回宫,那个莲藕傀儡恐怕也用不上了,什么时候麻烦你一下,把它收回去呢?” “喔,”躺在榻中的翠凰有气无力地一笑,回答轻凤道,“这个简单,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等她摔得四分五裂,自然也就变回原形了。” 轻凤闻言一愣,脸色露出些恻隐之色,可很快也就淡了下去,跟着她又支支吾吾地搭讪道:“哎,马上就要到鬼月了。” “嗯。”翠凰听出她话中有话,心中暗暗一哂,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淡淡一声应,却使轻凤百爪挠心般痒痒起来,于是她又不打自招地吐出一句:“听说,那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会进宫做法事。” “喔,是吗。”翠凰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嗯,你说,这人能安好心?”轻凤故意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暗暗期待着翠凰的反应。 可惜翠凰却只是懒懒闭上双眼,颇为凉薄地抛下一句:“只要他不来兴庆宫就好。” 哎,这叫什么话?!轻凤愤愤不平地瞪大眼,对着无动于衷的翠凰又吹胡子又瞪眼,却只能无奈地作罢。 于是她只能随遇而安,在战战兢兢中迎来了鬼月。 第四十章 夜杀 七月流火、阴气渐生。暑热在压抑的窒闷中生出丝丝鬼气,让独守幽殿的轻凤越发坐立难安,也使她终于忍不住跑到崇仁坊,想劝飞鸾回宫陪自己一段日子。飞鸾听轻凤描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莲藕傀儡,也心痒痒地乐意回宫瞧一瞧,然而鬼月会进宫作法的永道士,又使她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退堂鼓。 “这个时候进宫,只怕不安全吧?”李玉溪如今已把轻凤当成了自己的大姨子,全程客客气气地敬茶,可柔软的语气却分明带着拒绝。 此话一出,轻凤越发讪讪,于是只好笑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是,既然那臭道士要往宫中跑,飞鸾留在这儿,自然是最安全的。” “可是姐姐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也不放心,”飞鸾乌溜溜的眼珠满是担忧地盯着轻凤,手却被李玉溪紧紧握住,让她话到嘴边就犹豫起来,“姐姐,大后天就是七夕节了,要不,我过了七夕就进宫找你?” 轻凤闻言愣了一愣。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如今的七夕节,经由白乐天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点染,近年来已经从传统的乞巧节悄然转变成新兴的情人节。这样的日子,正如胶似漆的情侣们自然是不能错过。 “嘿,那也好,七夕这样的大日子,我也不想和你一起过。”轻凤强笑一声,故作潇洒地拍了拍飞鸾的脑袋,一番寒暄后与飞鸾和李玉溪告辞,独自形单影只地回宫。 转眼就到了七月六醮祭这天,轻凤一早便换上禅衣,领着傀儡加入了观礼的队列。混迹在后宫嫔娥的衣香鬓影之中,轻凤始终牵着傀儡的手,遥遥看着永道士立于醮祭队伍的最前端,仪态翩翩地觐见李涵,简直就像看见自己给鸡拜年——肚子里绝对没啥好心! 那永道士今天面见天子,总算稍稍收敛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德行,此刻就见他道貌岸然地执着拂尘与李涵见礼,一身黑白双色的鹤氅在广殿凉风中飘然翻飞,衣袂上的银丝盘绣在烈日下光彩熠熠。这一次他常年散漫的青丝终于被拘束在了莲花发冠里,灿如朗星的双目在睫毛的虚影下半眯着笑,俨然一个离尘出世的神仙。 然而此刻,他望着身穿衮服的李涵,一肚子的坏水仍在微微晃荡:“贫道今日得睹圣颜,实乃三生有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长免礼,”李涵微笑着请永道士平身,见妹妹引荐的高人仪容不俗,于是更加深信不疑地笑道,“一直听安康夸赞道长是 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言。今年中元节的祭祀,还要劳您多辛苦了。” 永道士装模作样地还了一礼,笑着抬起头来,望着李涵意味深长地回答:“为陛下尽心竭力,是贫道的本分。” 这一日的祭祀冗长烦闷,让混在嫔妃队伍中的轻凤百无聊赖,歪在凉殿蒲团上昏昏欲睡。到了傍晚总算可以回宫舒散筋骨,她在夕阳里牵着莲藕傀儡,一路遥望着曲江上粼粼的金光,一瞬间心头甚是寥落。 明天就是七夕了,可惜夜半那段旖旎的时光,李涵属于自己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可谁叫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呢,轻凤撇撇小嘴,长叹了一口气。 思来想去,轻凤始终都觉得自己太过被动,假使李涵不能被自己迷惑住,未来的岁月她难道要和后宫三千分占雨露?这样的现实未免也太残酷了!轻凤浑身一激灵,立刻决定今晚去偷窥李涵,若是能够找到机会和他独处就更完美了! 轻凤当机立断,即刻开始梳妆。在往脸上拍胭脂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乖乖坐在自己身旁的莲藕傀儡,不禁就想起翠凰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 推下去,推下去……轻凤心一紧,忽然想起飞鸾曾答应过七夕后就会回宫,那么到时候,自己就要把这傀儡给处置了。 轻凤心神不宁地沉默了许久,这时夜色渐渐深浓,凉殿内外的宫灯也次第点亮,将微晃的水晶帘照得璀璨炫目。轻凤神使鬼差地起身出殿,一直踏上敞阔的露台,弯腰伏在白玉栏杆上,俯瞰着从殿下走过的模糊人影,想象当莲藕傀儡跌下露台时,会断裂成如何可怕的模样。 她在暗夜中眯起双眼,只觉得脑后飕飕窜着凉风,这时就听一道娇嫩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响起:“姐姐,你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 “呃?谁说的?!”轻凤大惊失色,慌忙回过头,就看见“飞鸾”不知何时已跟在她身后出殿,此刻正娉婷地站在露台中央,兀自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你可别乱说!”轻凤仓惶叱出一句,一想到这傀儡能够猜透自己的心思,头皮就开始森森发麻。 “姐姐,难道我猜得不对吗?”这时就看那傀儡轻盈移步,在暗夜中一点点地靠近轻凤,“姐姐知道我在找玉玺,所以不打算留我了。我顶替的那个正主也要回来了,所以我就要离开了。” “你……”轻凤一时语塞,骇然盯着那莲藕傀儡,半天 后才又惊又疑地质问,“你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对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是不是翠凰她暗中授命于你,要你搜寻玉玺?” 那莲藕傀儡没有回答轻凤,而是低下头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缓缓自语道:“我们莲藕心多,自然可以与主人心意相通的……” 轻凤听了她的话尚不及回答,这时就见那傀儡倏然暴起,一瞬间扑向轻凤掐住了她的脖子:“玉玺是我要找的!你也是我要杀的!我们莲藕心多,本来就轮不到你们来操纵!” 轻凤从不知道莲藕做的傀儡力气会这样大,竟能够眨眼间就将她掐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慌乱中本能地幻出利爪,向傀儡的心口狠狠抓了下去。恍惚中只听咔咔数声,莲藕傀儡的前襟便被撕破,白生生的胸脯上也渗出汩汩的汁水。 莲藕傀儡目露凶光地尖叫了一声,轻凤趁她躲避自己利爪的间隙,使出一个力字诀,猛一下挣脱了傀儡的桎梏。这时傀儡再度尖叫了一声,轻凤蕴满力量的双手轻而易举地箍住她的腰,只轻轻一拨拉,就把她拽到了白玉栏杆之外。 干脆趁现在,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恐怖的莲藕解决掉算了,轻凤满头冷汗地一闪念,便将那傀儡狠狠地往外一推。只见那珠围翠绕的玉人尖叫了一声,白森森的藕臂在暗夜中一划,却终是无法抓住轻凤,整个身子直直往高台下坠落。 轻凤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还没等她的心落回胸膛,凉殿的一侧竟响起王内侍的厉喝:“黄才人!” 轻凤浑身一颤,仓惶回过头,就看见李涵不知何时已站在凉殿前的灯影下,整个人影影绰绰面目模糊。轻凤第一刻便心想坏了,李涵八成已看见她刚刚做的事!这时就见王内侍已快步向她跑来,边跑边嚷道:“刚刚你推下去的,是不是胡婕妤?!” 不是,当然不是!轻凤睁大双眼,拼命摇着脑袋:“不,我没有……” 这时羽林军已将轻凤团团包围,李涵在侍卫的簇拥下赶到轻凤面前,满目惊疑地盯着她:“刚刚那是胡婕妤,你杀了她?” 他身上穿着夏季常服,显然是打算悄悄来这里见轻凤或者飞鸾的,却意外地目睹了方才血腥残忍的一幕。轻凤见李涵面色苍白,心知他已误会,慌忙替自己辩白道:“不,那不是胡婕妤!我怎么会杀胡婕妤呢?!” “那刚刚你推下去的,是谁?”李涵盯了轻凤一眼,快步走到栏杆边探头往下看,楼台下却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来人啊,快 下去看看。” 轻凤不知道侍卫们会在殿下发现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颤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刚刚那个不是胡婕妤,那是个妖怪。臣妾原本在露台边乘凉,她忽然就从暗处窜出来想杀臣妾,臣妾挣扎中没有留神,才会失手将她推下露台的……” 她说着说着就颤声哭起来,李涵无法相信轻凤荒诞的说辞,因此即使她此刻瑟瑟发抖楚楚可怜,他也仍是皱着眉质问道:“你说被你推下去的是妖怪,那么胡婕妤呢?她在哪里?” “她……”轻凤张口结舌。 在场众人都盯着轻凤,心中已认定她是杀人凶手。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只听凉殿内忽然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让所有人再度目瞪口呆。 “陛下?姐姐?你们怎么了……” 众人慌忙回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水晶帘下,胡婕妤正披着一件中衣,睡眼惺忪地望着众人,似乎全然不知眼前这幕闹剧是因自己而起。 “胡婕妤?”这下连李涵都被吓住,他瞪着一脸无辜的飞鸾,难以置信地问道,“胡婕妤,难道你刚刚一直在殿中?” “嗯,我在殿中小睡,只记得睡着前姐姐说要去纳凉,却不知陛下您是何时驾临的?”飞鸾揉揉眼睛,一边回答一边对李涵行了个礼。 这时就见那些去楼台下查看的侍卫们又匆匆赶了回来,手里捧着几截断藕残荷,对李涵禀报道:“陛下,卑职们在楼台下只发现这些,并无任何人伤亡的痕迹。” 李涵闻言默然无语,盯着侍卫们手中湿嗒嗒的藕节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一眼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飞鸾,最后才无可奈何地喘了口气,面色苍白地对王内侍下命:“传我旨意,明天请永道长来凉殿作法,为胡婕妤与黄才人驱邪压惊。” 第四十一章 七夕 轻凤和飞鸾一听李涵要请永道士替她们压惊,异口同声大喊道:“不要——” 王内侍像撵小鸡一样地鄙视着她们,板着脸教训道:“怎么能不要,你们这儿都闹妖精了!” 妖精?轻凤和飞鸾就是妖精!请永道士来简直就是让她们自投罗网,怎奈她俩有口难开,只能苦哈哈地认命。 这一晚李涵原本有意想见见轻凤,不料被这么一闹腾,整个人顿时也没了心情。于是他只得略略安抚了轻凤和飞鸾两句,便在王内侍的催促下起驾回宫。 待得凉殿上众人都走散,轻凤才紧紧握住飞鸾的双手,惊喜问道:“不是说过了七夕才回宫的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不放心姐姐你,所以就和李公子商量了提前回来……其实七夕节不过也没关系,”飞鸾望着轻凤,将头靠在她的肩窝里,很是庆幸地小声道,“我一进殿就听见你们在露台上说话,还好我提前回来了,可是姐姐,明天那个永道士会来,我好怕。” “我也怕啊!”轻凤泄气地大嚷一声,跟着垮下肩碎碎念叨,“你也知道那个人的厉害,连翠凰都被他整得死去活来,我们俩明天落到他手里,哪还有活路?!” 飞鸾吓得脸一皱,娇滴滴望着轻凤问:“那怎么办?” 轻凤想了半天,最后仍旧很孬种地提议:“要么,我们还是去找找翠凰吧?” 两只小妖说办就办,当即用瞌睡虫控制住凉殿里的宫人,隐了身子前往兴庆宫。 飞鸾先前没到过兴庆宫,进了花萼楼后第一眼看见杜秋娘,凭着气息就认出她是翠凰,却讶然在轻凤耳边小声咕哝道:“哎呀姐姐,怎么那个凶巴巴的花少监,这会儿竟在给翠凰喂汤?” “那不是汤,是药。”轻凤吸吸鼻子,低声纠正飞鸾道,“那太监不是在喂翠凰,而是在喂那个被翠凰附身的老宫妃——他是那个女人的心腹。” 飞鸾睁大眼再仔细看看,果然觉得花少监和翠凰举手投足之间,全不似自己和李公子互相喂饭时那样甜甜蜜蜜的,可就是这般默默相对的姿态,却分外奇异地、看得她双颊发起热来。 这时却见翠凰一双眉紧紧蹙起,别开脸抗拒道:“我不喝了,你下去吧。” 轻凤看着翠凰任性的模样,不禁噗嗤一笑,拉着兀自发怔的飞鸾转身离开:“我们先避一避吧,她听见我们说话,不好意思啦!” 飞鸾懵懵懂懂跟在轻凤身后, 与她一同退到楼下,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盼到花无欢离开,这才兴冲冲地跑进花萼楼坐下。翠凰对于她们的到来表现得很冷淡,只轻声说了句:“你们怎么会来?” 这一下可碰翻了飞鸾的话匣子,她立刻起身向翠凰行了个礼,恳切谢道:“翠凰姐姐,先前多谢你去华阳观救我,还帮我做了傀儡。你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是我给你添的麻烦……” 飞鸾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不料翠凰却不领情,只又轻声重复了一句:“你们怎么会来?” 飞鸾闻言一愣,这时就感觉到轻凤暗暗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然后扬声对翠凰道:“我们来找你,的确有点事儿……今天我处理傀儡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结果陛下他说,明天会请那个永道士来替我们驱邪,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翠凰听了轻凤的话,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却抬眼笑道:“你们放心好了,他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轻凤和飞鸾压根摸不着头脑,然而除了这一句含糊其辞的话,她们也无法再从翠凰嘴里问出点什么。两只小妖只好忐忑不安地溜回曲江行宫,一夜浅眠之后,在清晨金黄的曙光中睁大双眼,惶恐地看着王内侍将永道士领到她们面前。 就见王内侍笑眯眯地走到轻凤和飞鸾面前,和蔼可亲地指着永道士引荐道:“胡婕妤、黄才人,你们可有福了!圣上特意请永道长来你们这儿做法事,他法力无边,能替你们压惊驱邪,这可是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两只小妖对王内侍的话置若罔闻,只冷汗潸潸地挤作一团,眼睁睁看着永道士走到她们面前,眯着眼笑道:“贫道见过胡婕妤、黄才人,两位贵人如此面善,一看就知仙缘不浅哪。” 这时飞鸾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轻凤到底没吃过永道士太大的亏,此刻尚能壮着胆子回应一句:“道长您说笑了。今天道长能来作法,我们姐妹二人,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永道士兀自笑吟吟地看着轻凤,还没说什么,便已被王内侍婆婆妈妈地拽到一边,指着殿梁与他看道:“永道长,您快来看看,这宫里是不是有邪气?” “嗯,”永道士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状似无意地瞥了轻凤和飞鸾一眼,笑道,“鬼月已至,自然哪里都会有些邪气的。” 王内侍大惊失色,忙不迭嚷道:“那还请永道士快快作法!” 永道士略一欠身,比出个慢走不送的手势,对王内侍笑道:“贫 道这就作法为二位贵人驱邪,只是醮祭需要道场清静,还请大人与诸位侍官回避。” 说罢他一弹响指,偌大的凉殿内立刻张设下祭坛法器,看得众人咋舌不已。轻凤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扬声道:“慢着,这殿里只剩下永道长和我们姊妹二人,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只要在场的人保持安静,何必全都离开?” “不像话不像话!”王内侍听了轻凤的话,却凶巴巴地瞪起双眼,斥责轻凤道,“永道长乃方外有道之人,岂容黄才人你这般出言不恭?还不快快听从永道长的安排!” 轻凤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王内侍将所有的宫女宦官全都撤走,连一句冤都来不及喊,整个人就被永道士的法力束缚住。她的四肢像被看不见的绳索吊上半空,勒得生疼,喉咙里也嘶喊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就见永道士信步走到她面前,仰起头讥嘲道:“呵,小畜生,你倒嘴利。” 说罢却听轻凤一声惨嚎,像是正被什么狠狠折磨似的;飞鸾连忙喊了一声姐姐,想冲上去解救轻凤,却只能徒劳地同样浮上半空,被永道士牢牢控制住。这时凉殿内浮云涌动、磬乐声声,永道士志得意满地坐在云头上,左手一扬便多出一盏茶,有滋有味地呷起来。 这一厢轻凤动弹不得,却尤自逞勇斗狠地犟嘴道:“切,喝自己变出来的茶,有滋味吗?” 永道士从容不迫地对她飞了个媚眼,装模作样地咂咂嘴道:“当然有滋味,喝起来挺苦的,你想尝尝吗?” 说罢他响指一弹,轻凤立刻扭着膀子嗷嗷叫痛,迭声大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永道士闻言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俗话说,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当朝天子请我来降妖,逮得可不就是你们么?” “这……这我也知道,”轻凤疼得一头冷汗,也不知今日如何才能躲过此劫,只能断断续续地咬牙道,“那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们?” 永道士故作为难地苦起脸来,反问轻凤道:“我倒想放过你们,可是,实在找不到理由呀?” 这时一直被困在轻凤身旁的飞鸾却忽然嘤嘤哭泣起来,低声细气地嗫嚅道:“道长,您放了姐姐吧,我跟您回去。” 永道士微笑着凝视飞鸾,半晌后才竖起食指,对着她摇了摇:“不,不需要。何况我也答应过那小子,不会背着他对你怎样。” 飞鸾满脸怔忡地望着永道士,在以为事态绝无转机之时,却 听永道士响指一弹,下一刻她和轻凤便已安然落地。 “今天是七夕佳节,我可不会煞风景地拿你们开刀,”永道士在满殿的云气中望着轻凤和飞鸾,高深莫测地开口道,“只是往后这个鬼月,恐怕我们还会再见面,到时候这之间的亲疏远近,就看你们如何拿捏了。” 说这话时,他的长发在云气中微微撩起,露出额发下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让轻凤和飞鸾打从心底生出寒意,因此当他佯装法事结束离殿后,两只小妖大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一天七夕乞巧的瓜果香案已经在露台中摆下,宫女们也捉了蜘蛛养进乞巧盒里,期待着蜘蛛能在盒中结出预示手巧的蛛网。后宫中凡是被天子临幸过的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银盆盛了水,然后在水中放一种蜡做的娃娃,以此向神灵求子——这种风俗被称为“化生”,取佛教“无而化有曰化生”之意。 于是轻凤和飞鸾站在高台之上,俯瞰离宫之中,只见四处都有白蜡做的婴儿漂浮在银盆里,一时之间都有些怔忡。半晌之后,飞鸾忽然很是突兀地问道:“姐姐,我们能生宝宝吗?” 轻凤一愣,直觉地摇了摇头:“不能吧,没听说过妖和人能生子的,那得生出个什么怪物来?啊,不过我好像也听说过,曾经有谁去昆仑偷了西王母的灵药,吃下后替情郎生了个娃娃下来,就不知这事到底是真是假了……”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原本沮丧的小脸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却没有被正在神游的轻凤察觉。这时候在离宫遥遥的另一侧,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骚动,两只小妖迎着风动了动耳朵,就听见了宫女们仓惶的私语:“不好了,大皇子忽然得了急病,方才口吐白沫,凶险得很呢!” 两只小妖闻言面面相觑,就见轻凤一双眉毛忽然死死皱起来,望着飞鸾闷声低语:“怎么可能?我那一颗内丹,起码能保他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怎么这会儿说病就病了?不行,这事儿蹊跷,我们得去看看!” 第四十二章 身世 这时候王德妃宫中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轻凤和飞鸾隐着身子钻进宫,就冤家路窄地看见永道士正站在闹哄哄的人群当中,对面露急色的李涵禀告道:“陛下,小殿下的症状不是中邪,而是急症,还是请太医们诊治吧。” 他说罢便要行礼告退,李涵对永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因此急着命御医替大皇子看诊,也无暇挽留他。永道士在离开宫殿时,自然也发现了隐身的轻凤和飞鸾,于是他半带着挑衅扫了一眼过去,让她们好一阵心慌。 轻凤咬着银牙,目光晶亮地盯着永道士离开,对噤若寒蝉的飞鸾低语道:“这事你信他没有耍鬼?反正我不信!” 飞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愁眉苦脸地望着轻凤道:“可是不管信不信,这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轻凤听了妹妹的话后一言不发,却径自无声无息地爬上殿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中的娃娃。只见精致的小床中,那刚刚几个月大的婴儿正虚弱地哭泣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声。这幼小的孩子似乎有着别样的灵气,黝黑湿润的圆眼睛直直盯着殿梁,竟似与轻凤对视。 “咦,姐姐,他像是认识你呢。”和轻凤一并爬上殿梁的飞鸾小声惊叹道,这时候就见那孩子忽然举起圆润的小胳膊,短短的手指像是竭力想抓住轻凤似的,微微挣晃着,看得轻凤好一阵失神。 飞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惊异,正待说些什么,这时却听轻凤喉头咕哝一声,竟兀自窜下殿梁向外跑去。飞鸾慌忙叫了一声“姐姐”,跟在她身后跑出大殿,边追边问道:“姐姐,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华阳观,”轻凤掉过头回答飞鸾,两眼中闪烁着执拗的晶光,“你不觉得这里邪气很重吗?那道士竟然说孩子只是得了急症,我才不信!这件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却让飞鸾退缩了三步,胆怯地咬着唇道:“可是姐姐,你忘了永道士他说过的话吗?他那样厉害,我们插手恐怕不管用,要么,我们去找翠凰商量商量?” 飞鸾的话出于一番好意,却令轻凤回忆起了翠凰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你们放心好了,他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呔,轻凤收起小爪,又惊又疑地暗想:翠凰她一定知道点什么,却存心不告诉我们,真是可恶! 她一边埋怨一边回到飞鸾身边,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你若是害怕,就先去找翠凰商量,我只是偷偷去华阳观望一眼,不用担心啦。” 说罢轻凤转身便走,只留下飞鸾独自困在原地进退维谷,委屈得眼泛泪光。她回头望了望殿中乱纷纷的人群,还有人群中一脸焦虑的李涵,瞬间明白了点什么,于是幽怨地瞥了一眼那奄奄一息的娃娃,转身向兴庆宫跑去。 兴庆宫中的翠凰此刻正独自躺在榻中休养,暂时逃离花无欢晨昏定省的滋扰之后,她本该乐得清闲,不料素来冷清惯了的心头,此刻竟茫茫然生出点不安来。于是她信手拈起枕边一物把玩,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那是一枚上等的人参。 翠凰在人参的清香中蹙起眉。 近来,她觉得自己心头的牵绊开始多起来,不光因为那个烦人的宦官,还有送自己人参的黄鼬精、憨头呆脑的小狐狸……芜杂的念头堵在心中理也理不清,像恼人的丝绪。是不是身体受伤了,脑袋也会跟着糊涂起来?才会让一些俗不可耐的想法趁虚而入? 翠凰找不到答案,这时候飞鸾却踉跄着一头撞入她的眼帘,令她从遐思中回过神。 “轻凤姐姐去华阳观了,”飞鸾蜷在翠凰榻下,牵着她的衣角惊惶失措道,“她似乎铁了心想救皇帝的孩子,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你害怕了,所以不敢去陪她?”翠凰看着飞鸾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她冰凉湿润的脸蛋,微微笑道,“你不用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那个永道士,的确是太厉害。” “可……”飞鸾咬咬唇,泫然欲泣地望着翠凰,“在我落难的时候,姐姐她从没退缩放弃过,现在我也不该怯懦,可是……” 翠凰叹了一口气,满脸淡漠地对飞鸾道:“不要再和他作对了,我们都没有本事对付他,何况,他的目标也不是我们。” 这时飞鸾听出话中端倪,讶然抬头问道:“那么,他的目标是谁?” “傻瓜,这你还看不出吗?”翠凰扯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那个小皇子,不是都快死了吗?” 飞鸾浑身一激灵,结结巴巴道:“为,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翠凰懒懒瞥了飞鸾一眼,继续把玩着手中的人参:“这是那些凡人的纠葛,我们不用在意。” “可,那只是一个小娃娃,”飞鸾的眼睛红起来,“他是轻凤姐姐救活的,所以这次她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这就是她自讨苦吃,不够聪明的地方了。”翠凰冷嗤,转眼看见飞鸾伤心的模样,又叹了一口气,“算了 ,你要真那么担心,我可以帮你问问姥姥。” 飞鸾听见这话,桃心小脸上还没浮现出惊喜的表情,就见翠凰已将手指一划,立在她们面前的铜镜顿时虚晃起来,像金灿灿的水面涌起了层层涟漪。 虚晃的镜面先是一闪,镜中竟出现了花无欢正要踏上花萼楼的景象。翠凰见了立刻皱起眉,跟着嘬唇吹出一口气,为镜中人设下一层迷障,要他始终踏不上最后一层阶梯。这时镜面才又变化,清晰地映出了骊山老巢之中、黑耳姥姥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翠凰丫头你找我?哟,怎么飞鸾丫头也在啊?” 飞鸾睁大双眼,眼中闪着点点泪花,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翠凰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出言帮衬道:“姥姥,最近我们在长安遇到了一点麻烦,求您出手相救。” “哟,这可难得,翠凰丫头也有开口求人的时候。”镜中的黑耳姥姥闻言笑起来,颔首示意翠凰往下说。 “不知姥姥您是否听说过,终南山的永道士?” “哟,这人你们可惹不得,”黑耳姥姥闻言一愣,连忙掐起手指算了算,不禁愕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何时到了长安?竟被我疏忽了!不过这人虽然厉害,却不是嗜杀之辈,你们小心避让,躲着他就是。” “就是因为躲他不过,才来求姥姥的,”翠凰无奈地轻咳一声,成功地让黑耳姥姥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既然他如此厉害,我怎么从没在典籍上见过关于他的记载?” 黑耳姥姥对书呆子翠凰很是无奈,于是将实情对她细细道来:“这个人是后起之秀,至今尚未对他的能力有定论,如何能录入典籍?只是听说他的来历十分神秘,很可能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徐甲真人的墓生子。” 翠凰闻言一怔,不禁重复了一遍:“墓生子?” “没错。当年太上老君将一具白骨点化成郎君徐甲,收他为弟子,在函谷关用香草变幻成美人考验他。结果徐真人经不起考验,与美人共结连理,太上老君一怒之下将其又变回白骨,幸得同门师兄尹喜求情,太上老君才重新赐他肉身,只是那香草美人却就地化作一眼清泉,不复为人。”黑耳姥姥说到这里时,一张脸变得极为严肃,“后来太上老君羽化之后,墓室就设在泉水附近,这之后千百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七八十年前,终南山在天宝年间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夜之后,终南山宗圣宫的住持发现太上老君的墓室裂开,从中竟爬出了一个已满周岁的娃娃……那就是如今的永道士了。” 飞鸾听得出神,这时候才喃喃叹道:“也就是说,这个永道士,今年已经有八十岁了?” 黑耳姥姥听了这话,在镜中忍不住一笑:“你这丫头,怎么还那么傻气?他岂是可以按凡胎算的?要说他是徐真人和香草美人所生,从胎珠化而为人,用了何止千年?” “姥姥又如何能笃定他就是徐真人的孩子?”这时翠凰怏怏不乐地开口,语气中颇有些不服气,“说不定他只是谁家遗弃的婴儿,碰巧钻进了裂开的墓室而已。” “你说的,别人又岂能想不到?”黑耳姥姥闻言乐呵呵地笑起来,对镜子另一边的两只狐狸说,“可是你听说谁家的孩子,可以在周岁熟背《道德经》的?宗圣宫的住持捡他回去,自幼养在宗圣宫的紫云衍庆楼里,授以道家心法。如果他的身世的确如我所说,那么就可知他以白骨为父、以草木为母、以清泉为给养、以老君墓为母腹,最后随大地震荡而诞生,在‘洞天之冠’终南山中长大,这样的人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又免受六道轮回之苦,你们怎么能战胜?” 翠凰闻言沉默了许久,与飞鸾面面相觑之后,不甘心地望着黑耳姥姥道:“难道,他真的一点弱点都没有?” 这一语正中黑耳姥姥下怀,使她终于面带得意、神秘兮兮地笑起来:“不,他当然有弱点!这世上也有一样东西,可以把草木、水、白骨和坟墓联系起来,那样东西,就是他的克星。” 第四十三章 克星 永道士躺在华阳观的厢房里,悠哉游哉地掀起袖子,从中取出了一张纸做的娃娃。他吊梢的凤眼微微眯起来,看着那娃娃心口扎出的针眼,不禁笑着一弹响指,下一刻指间便多出了一根银针。 跟着他舒服地架起二郎腿,拈起银针往纸娃娃的眉心刺去。 单薄的纸娃娃一挨上银针,立刻扑簌簌急颤起来,就在针尖将要刺进纸娃娃眉心的时刻,永道士的眼前却倏然滑过一道赤红色的流光,晃得他两眼一花。他急忙翻身坐起,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纸人已不翼而飞,而手背上却留下几道小兽利爪的划痕,正往外微微渗着血珠。 “呵,小畜生,”永道士笑着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盯着那只缩在厢房角落里瑟瑟发抖、浑身戒备的黄鼠狼,两眼乜斜着低声道,“忘了我告诫过你什么吗?” 小小的黄鼠狼身上已被银针划伤,两只黑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嘴中却叼着纸人不肯松口。它弓起身子,浑身蓬松的红毛森然倒竖着,心知眼前这邪恶的道士不会放过自己。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死到临头的时刻,它仍是叼着纸人认命地想——谁叫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呢?所以他的儿子,她也得救到底! 永道士有点好笑地看着轻凤落入自己的掌控,在法力强大的压迫下扭曲了四肢、徒劳挣扎直至口吐血沫,一股与其说是恻隐、倒不如说是顽劣的坏心顿时油然而生。 于是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径自歪在卧榻上与轻凤打商量,假惺惺地提议道:“这样吧,只要你松口,我就饶过你,如何?” 小小的黄鼬龇了龇牙,这时血沫从它的牙缝里涌出来,渐渐浸透了纸做的娃娃。它像是不甘心似的伸出利爪,望空恨恨挠了两下,却自始至终不肯松口。 它的倔强令永道士挑起眉,明亮的双眼中微微透出点意外。这时厢房中沉闷凝滞的空气里,竟轻轻爆响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好像千里暮野之外,有人在遥远的山村里点燃了爆竹。轻凤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鲜血从她的嘴角滴滴答答落下来,却半浮在空中并不落地。 永道士凝视着轻凤扭曲变形的身体,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痴情成这样,倒不知是可怜还是可笑了。” 说着他便上前伸出手去,想把纸人从轻凤口中夺回来,不料手指刚触碰到纸人,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黄鼠狼竟霍然睁开双眼,尖锐的利爪再一次狠狠划向永道士的手背。永道士猝不及防,缩手的同时干脆一弹 响指,很是恼火地再度用法力桎梏住轻凤。 “找死吗……”他恨恨自语,重新拽住纸人扯了几下,却仍旧没能把它从轻凤口中夺出来,这多少使他对眼前这只不堪一击的黄鼠狼,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被刮目相看的轻凤此刻双目紧闭、浑身瘫软着,血淋淋的前爪却仍旧使足了力气,搭在永道士的手背上软软滑过,一道鲜红色的印迹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看得他忍不住翘起唇角笑起来。 “可怜的小东西,倒是个硬骨头。”永道士终于将沾血的纸人夺回手中,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被分筋错骨的孱弱小兽,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的目光从讶然到沉静,竟渐渐地柔软起来。 终于,他再度一弹响指,浮在空中的血珠竟又漂移起来,蜂拥着钻回了轻凤毫无生机的身子。错位和断裂的骨骼陆续被移回原位,重新密合生长;平稳的呼吸拂过她小嘴上的髭须,让她覆着赤红色皮毛的柔软腹部再次起伏起来。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永道士斜睨着昏沉沉的轻凤,浅笑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这时候他低下头,才发现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痕,竟没有随着方才的法术消失。这小小的一点意外在他心头落下点错愕,竟微微发着痒。于是他索性将这毫不起眼的黄鼬拎起来,细细端详,顺带自我反省。 “真是咄咄怪事!”永道士如此断言自己此刻反常的状态,突兀地讪笑了一声。恰在这时,厢房的窗纸竟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引得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就看见飞鸾竟化作原形,正用尖尖的小嘴捅破了窗纸,将整颗脑袋挤进了窗棂。 呆呆的小狐狸先是自顾自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直到抬起头与永道士目光相碰,这才发出一声惊叫,将脑袋慌里慌张地往后缩。她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永道士忍俊不禁,于是这一次竟不加阻拦,由着她逃离了自己。 飞鸾隐起身子慌不择路地往城外跑,中途不敢做片刻停留,直到她一口气跑进郊外的深山密林中,这才气喘吁吁地歇下脚。也许是跑得久了腹中饥饿,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惶惶抬起脑袋张望,竟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野葡萄蜿蜒在树梢之间,只见那深紫色泛着糖霜的饱满浆果,正一嘟噜一嘟噜地从藤蔓上悬挂下来,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气息。 飞鸾吸吸鼻子又咂了咂嘴,四顾无人之下,索性变回人身,踮起脚来一个劲儿地往上蹦,想摘串葡萄吃。不料她笨手拙脚,在树下蹦跶了半天却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竟有些恼火地哼了一 声,自顾自嘟哝道:“我不吃了,这葡萄一定酸的很!” 谁知她话音未落,半空中竟传来咯咯两声坏笑,下一瞬就见眼前云气弥漫,阴魂不散的永道士竟出现在浮云之中,望着飞鸾幸灾乐祸地嘲弄道:“小狐狐你是吃不着,才说葡萄酸的吧?” 飞鸾吓得脸都白了,只能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永道士从藤蔓中扯下一串葡萄,得意洋洋地送到嘴边。 只见他双眼乜斜,在云中红口白牙咬着紫葡萄,姿势极冶艳。他看着小狐狸呆呆望着自己,甚至无可奈何地咽了咽口水,不禁越发小人得志,得意洋洋地咬破了齿间的浆果。 一瞬间齿颊中芳香萦回,一股冰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滑进了永道士的肠胃,不料除了浓郁果香之外,竟还有一股猛烈的酒气在他喉中横冲直闯,呛得永道士涕泗横流。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着了飞鸾的道,不禁睁圆了一双吊梢凤眼,指着飞鸾含混控诉道:“你耍诈……”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摇摇晃晃跌下云端,整个人从头到脚粉嫣嫣如一朵离枝的桃花,倒伏在地上烂醉如泥地睡熟。飞鸾又惊又疑地盯着永道士,尤自不敢走上近前察看,这时却见空中再次云气弥漫,这一次现身的却是翠凰。 “这世上,能把草木、水、白骨和坟墓联系起来的,也只有这穿肠毒药了。”翠凰瞥了永道士一眼,从他袖袍里翻找出对皇子下咒用的纸人,转身递给飞鸾,“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醒,去救轻凤吧。” “我们骗他喝酒,他醒过来找我们寻仇怎么办?”飞鸾将纸人塞进怀中,有点犹豫地嗫嚅道,“要不我们趁现在……除掉他吧?” “呵呵,哪怕他现在醉成这个样子,我们也没法除掉他的,”相较于胆怯的飞鸾,这时翠凰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安慰她,“不用怕,这酒,其实他喜欢喝的。” 飞鸾吃了一惊,小嘴无比惊讶地张开问:“真的?” “当然。”翠凰脸上俨然是一派天机不可泄露的淡然,然而自她唇角弯出的一抹笑意,却暖暖地融开了冰山一角。 …… 当轻凤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宫殿里,而身畔的飞鸾正扬着手中的纸人冲她笑时,她不禁立刻自动自发地撒起娇来,一路惨嚎:“嗷嗷嗷,我浑身骨头都要断了……” 飞鸾连忙低头蹭蹭她的肩窝,憨憨笑道:“你还说呢,谁叫你铁了心要救那娃娃,吃苦活该!这次要不 是有翠凰姐姐帮忙,我哪有办法救你回来?” “她救了我?”轻凤一愣,回想起昏迷前的种种磨难,立刻也明白若是没有翠凰,飞鸾是断断没办法救自己回宫的。 “对呀,不光如此,还是她作法帮你变回人身的呢,”飞鸾说着便兴高采烈地跳下榻,又伸手替轻凤顺了顺鬓发,笑道,“既然姐姐你已经醒了,我这就去谢谢她,也免得她记挂。” “嗯。”轻凤乖乖应了一声,眼看着飞鸾跑出宫殿,这才无比庆幸地长吁了一口气,谁知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原本空荡荡的宫殿里,竟响起“咯咯”两声轻笑。 轻凤毛骨悚然,立刻仰望半空嚷了一声:“谁?!” “除了我,还能有谁?”这时清亮的嗓音悠然响起,下一刻殿中云气氤氲,就看见永道士从云中探出半张脸来,笑着与轻凤打招呼,“小硬骨头,这么快就醒了?” 轻凤的脸色顿时比见了鬼还青,偏偏此刻她浑身酸痛,只能任由永道士摆布:“臭道士!你既不赶尽杀绝,又老是阴魂不散——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这一番气急败坏的怒语,却把永道士逗得笑起来:“小硬骨头,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自然要把你欠我的追讨回来,对不对?” 轻凤禁不住两眼圆瞪,扬起手脚踢打了几下床板,迭声骂道:“臭道士你真卑鄙!对一个小娃娃下咒算什么本事?你也只能欺负欺负弱小罢了,我斗不过你,随你要杀要剐都行,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顺心!” 她说这话时牙尖嘴利,可整个人仍是像之前与他对峙时那样,四肢冰凉、浑身发抖,根本无法冷静。 只可惜永道士一向老脸皮厚,面对轻凤的慷慨陈词,他非但不以为忤,还一径笑得花枝乱颤:“呵呵呵,小硬骨头,你何必拿话激我?我有没有对你说过,经此一役,我已经对你刮目相看了?” 说罢他又顺势飞了个媚眼,这一下轻凤不仅脸色发青,连整个人都像在数九寒天被抛进了冰窖里,冻得硬邦邦像个紫萝卜! ……不、不带这样一见钟情的! 第四十四章 白龙 此时永道士的一张笑脸,竟比骊山雨后冒出的毒蘑菇还要妖艳滑嫩,轻凤觉得自己已经中了毒,由不得她头昏脑胀地颤声道:“什么刮目相看……你、你这道士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呵呵,你很惊讶?”永道士咧嘴笑了两声,掌心向下做出“只手遮天”状,按住轻凤的顶心不让她动弹,“人心本就是善变的,听我说,小硬骨头,论法力你不是我的对手,今天我一念之间放过了你,可是将来,你当真要处处与我为敌吗?” “将来?”轻凤听见这话,在蒙昧的光色中睁大双眼,呐呐重复了一声。 永道士嘴上轻描淡写,却让轻凤立刻意识到还有许多看不见的危机,都潜伏在鬼月的阴谋之后。可光是这个挡在她眼前的臭道士,就已经让她无力应付。 轻凤想到这里不禁抬眼望着永道士,倔强地咬牙追问:“到底是谁这样恶毒,那孩子是未来的太子,而他……他是堂堂的天子!谁敢这样与他为敌?!” 永道士笑着听完轻凤虚张声势的话,却不正面回答,只半带怜悯地拍了拍她的头顶:“你那么聪明,还需要问我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又字字千钧,一瞬间令轻凤无奈地垮下双肩,腰背佝偻着,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我当然知道,跟了他,我哪能不知道——南面称孤者,就是天下最孤独的人。” 然而静默了片刻之后,她又无比坚定地抬起头,盯着永道士斩钉截铁地开口:“可我偏要护着他,偏要护着他!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她不自量力的决心有如蚍蜉撼树,逗得永道士禁不住又笑了一声,可这次笑意却淡了许多:“小……哎,黄轻凤,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可我还是想提醒你——哪怕他贵为天子,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所有属于凡人的劣根性:短视、自私、多疑、轻信,他统统都会拥有。所以即使我今天放过他,只怕将来,他也逃不过自己设下的囹圄。” 这一刻,永道士尖锐的话就像一根针,隐秘地刺进了黄轻凤心底,然而她已经无法再回头。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并不是凡人,对不对?”轻凤仰起脸来,黝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永道士,缓缓道,“只要你不与他为敌,其他一切,我都有周旋的余地。” “这倒简单,”这时永道士再度笑起来,望着轻凤道,“我说过我已经对你刮目相看,如果还想与他为敌,又何必让你身体复原?不过话可要说在前面——今天我 放过你们不是出于好心,只不过是觉得既然陪你玩了,就不妨玩得更有意思点。” 轻凤闻言鼻中一哼,对永道士这番毫不客气的说辞报以冷笑:“凭你的本事,当然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又能奈你何?只不过我要你一句承诺,今后不可与他为敌。” “这有何难?从今往后,我非但不会与他为敌,甚至可以与他为友,”永道士一哂,高深莫测地低语,“我会要你亲眼看到,今天你这番苦心,将来都会因为这个凡人的冥顽不灵……尽数付诸东流。” 轻凤不理会他,只径自站起身来,微微打晃着往宫外走。永道士闲坐在云中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清楚这执迷不悟的小妖精想去哪里,然而他轻轻挑了挑唇角,却没有再出声。 这一刻,曲江巍峨的偏殿独立在黄昏之中,殿宇静谧雄浑的黑影笼罩住了小小的黄轻凤。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像破开了一个洞,空落落地回荡着冷风,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矢志不渝,支撑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 就在王德妃的宫内,大皇子已经转危为安,宫人和太医们无不面露劫后余生的庆幸。轻凤隐着身子走过大殿,先是看了看襁褓里安稳沉睡的婴儿,最后又循着宫人的脚步找到了正在宽慰王德妃的李涵。此刻他全神贯注地安抚着怀中的女人,根本无法察觉从暗处投来的目光。轻凤在昏暗中咬住唇,默默看着李涵的一举一动,忽然就觉得浑身刚被复原的关节,又开始隐隐痛起来——她真是爱慕这个人,爱慕得痛入骨髓。 这一晚,七夕的夜幕久久才降临,星子在清凉殿的玉石阶上倒映出冰莹的光。精疲力竭的李涵挥退王内侍,孤身一人回到自己的宫殿,却还未来得及吁出一口气,整个人便已颓然跌坐在地。 “都退下,退下……”他在黑暗中神经质地喃喃下令,尽管四周根本看不见一个人。 轻凤在黑暗中缓缓走近李涵沉默的背影,心头恍惚中竟生出丝丝怯意。然而她不甘心就此被胆怯束缚住脚步,最终仍是悄悄走到李涵的背后,靠近他坐下,用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背,在夜色中悄声道:“陛下,小殿下他已经没事了……” 李涵的脊背随即一震,像是吃惊于轻凤的蓦然到来,却终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追究,只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今夜是七夕呢。”轻凤垂下眼,模模糊糊把这话念给李涵听,哪怕不合时宜。 果然李涵兴致缺缺,只低声回了一句:“我很累。” 轻 凤抿抿唇,一时忘光了酝酿在腹中的甜言蜜语,半天才冒出一句:“我知道,可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吗?”这时李涵终于微微抬起头,目视前方无声地笑了一下。 “会的、一定会的。”轻凤将小脸埋在李涵的锦衣之中,竭力从身后抱紧他,一遍一遍不断地重复。 李涵侧过身将轻凤搂进怀中,索性与她一并躺在冰凉的玉石砖地上,一边无心地拨弄她柔软的长发,一边低语道:“有太多人对我说过吉利话,所以,吉利话就只是吉利话。” “不,不光光是吉利话!”轻凤倏然挣脱李涵的怀抱,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似的,双眸晶亮地望着李涵。 不待李涵回答自己,她便匆匆与他辞别,一鼓作气跑回自己的宫殿,仰头冲着半空呼唤道:“出来,出来,臭道士,我知道你听得见!” 此时飞鸾早已从永庆宫中回来,看见自己的姐姐一回宫就开始抽风,不禁一脸茫然地问道:“姐姐,你在叫谁?” 轻凤顾不上理会飞鸾,径自往地上一坐,表情狰狞地嚷道:“臭道士你快出来,我真有事找你帮忙!” 话音未落,就见半空中云气蒸腾,永道士打着呵欠从云中露出脸来,懒懒掏了掏耳朵:“小黄鼬,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轻凤磨了磨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少扯皮!你不是想看我的苦心会不会付诸东流吗?现在我正要为他付出辛苦,你愿不愿意帮我?” 永道士在云中端详着轻凤,噗嗤一笑:“哦?你要我如何帮你?” 轻凤无意理会永道士的促狭,径自探身入帐,须臾竟从中摸出了一方晶莹白润的玉玺,用手托着送到永道士的眼前:“我们就不妨赌一赌……看将来谁胜谁负。” ****** “贫道昨日夜观天象,见一条四角白龙自东方而来,在夜空中盘旋起舞,直到黎明方才离去。如此祥瑞之兆,当是陛下之喜、社稷之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七夕翌日,永道士一早便入宫面圣,狗腿兮兮地奉承李涵。 听惯了场面话的李涵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当真,他漫不经心笑得很敷衍,直到永道士撩起自己额前的长发,神色古怪地补充了一句:“啊,不过贫道发现那只四角白龙,似乎缺了一只犄角。” 这句话引得李涵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古怪,一时却又想不起什么来;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盯住永道士的双眼,听他一字 字地往下说:“以贫道拙见,那条白龙乃瑞气所化,也许是某样异宝将要出世,陛下乃九五之尊,收纳此宝再合适不过。对了,天亮前那条白龙隐匿的方位,似乎正在东郊骊山。” 李涵在电光火石间睁大双眼,心中一片海沸江翻——骊山行宫,那正是丢失传国玉玺的地方! 这之后永道士的说辞依旧天花乱坠,却让李涵无心再听取。他依稀回忆起大明宫中的一个传说,多年前当他的父皇还在位的时候,曾经宫中每夜都飞舞着数万只黄白色的蛱蝶,那些蝴蝶在花间翩跹流连,每每达旦方散。父皇令宫人们张设罗网,将数百只蛱蝶拦截在大殿之内,让嫔妃御妇们在殿中扑蝶取乐。待到天亮时,才发现这些蛱蝶乃金玉所化;而后直到某日,有一名内侍打开了内府库的宝厨,发现金钱玉犀之内,有蠕蠕而动即将化为蝶者,才悟出这些蛱蝶的由来。 至于永道士所说缺了一只犄角的四角白龙……当年王莽篡汉,向孝元皇太后逼索玉玺,皇太后一怒之下,曾将玉玺砸在地上摔崩了一个角——这点细节似乎又能印证那个传说,让他不得不作出某些荒诞的联想。 由是李涵目光一凛,对永道士开口道:“道长,您可有把握找到那条白龙?” 永道士闻言目光一柔,似乎冥冥中已看到一只小黄鼬在欢天喜地,不禁莞尔笑道:“陛下所托,贫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四十五章 晋升 这一日天子忽然驾临骊山行宫,可忙坏了驻守在行宫中的人。自从敬宗李湛横死以来,骊山行宫已经冷清了许久,所以今日浩浩荡荡的圣驾,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当轻凤和飞鸾从车舆中挤挤挨挨地探出头来,便看见殿前丹陛焕然一新,新修葺的琉璃瓦在飞檐的翘翅上熠熠生辉,刚被修剪过的奇葩异草济济一堂,正对着她俩悄悄叫痛,四周俨然是一派匆忙洒扫后的金碧辉煌。 可惜宫人们耗费的这一番苦心,李涵却顾不上赏玩,与随行的妃嫔们在偏殿稍事休整之后,他便唤来永道士,命他速速寻求白龙的所在。 永道士欣然受命,在行宫中好一番摇铃击磬、故弄玄虚,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注目。直到日头过了中天,他一掐手指,便将众人引到一眼蓝田玉雕砌的御井旁,施施然开口道:“龙潜于渊、遇凤则出。陛下,贫道已寻得龙气所在,现在只需要您钦点真凤一人,下井去引那白龙出水。” 李涵听了这话很是疑惑,不禁茫然重复了一声:“真凤?” “陛下是真龙天子,那么陪在陛下身边的贵人们,自然就是真凤了。”说这话时永道士忍不住唇边坏笑,眼睛滑过陪伴在李涵身侧的妃嫔。轻凤因为品秩不高,此时落在人后,只在人群中冒出半个脑袋,然而那晃晃悠悠急不可耐的姿态,却是被永道士尽收眼底。 于是他眉眼弯弯,故意夸张地对着李涵弯腰赔罪道:“贫道出言不恭,还望陛下恕罪。” 李涵此刻哪有心思怪他言语不敬,只是迟疑地追问道:“道长您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指派一名嫔妃下井吗?” “陛下英明!”永道士立刻涎着脸附和,顿了顿之后,又相当猥琐地补充,“真凤可以不论品秩,但一定得是蒙恩承幸,沾过陛下雨露之泽的,方可引出白龙。” 此话一出,李涵就先变了脸色。在场众人眼瞅着御井黑幽幽的洞口,心想今日不知哪位娘娘遭殃,要把玉体往这深井里钻一趟了。 这时一旁追随御驾的嫔妃们皆是噤若寒蝉,往日占了上风的个个花容失色,恨不得自己从未受过宠幸;落了下风的头一次不再自怨自艾,只盼着自己的死对头能被钦点下井。 眼下最为难的当然是李涵——虽然兹事体大,但眼前战战兢兢的美娇娥都曾是自己的枕边人,选谁冒险都是残忍……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往日事事争先的后宫众人,此时竟齐齐露出畏缩之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就在李涵踌躇不决之际,却听那衣香鬓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高呼,让他霎时白了脸色。 “我来!” 妃嫔们顿时嗡嗡嘤嘤地向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个轻盈娇小的美人来,正是满脸笑意的黄轻凤! 这一刻,轻凤早在心中默习了无数遍——只见她一身水葱绿窄袖对襟短襦裙,越发显得纤腰如束;腮边松松一绾堕马髻,唇上殷殷一点石榴娇,衬得小脸越发像一颗滑滴滴的榛子。她仪态万方地扭身上前,对着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道:“臣妾斗胆请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寻找白龙。” 嘿嘿,这一次我慷慨赴义,就不信你不感动!轻凤面上低调,内心早已是得意非凡,她不禁斜睨李涵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很是不好。咦?这马上都要找到玉玺了,干嘛还黑着一张俊脸嘛?难道还怕我诳你不成?嘻嘻嘻…… 轻凤心中发痒,见迟迟等不到李涵的回应,便急忙冲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赶紧趁热打铁。 永道士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轻咳一声,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轻凤半晌,直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脸,啧啧称赞道:“这位贵人身骨清奇,贵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间真凤也!” 轻凤听了这话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永道士偏偏还要继续:“恭喜陛下,依贫道看来,只要此贵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为陛下擒获白龙,保佑我朝金瓯永固,国祚昌荣!” 情势至此,已由不得李涵继续沉默。他将目光缓缓从轻凤身上移开,望向永道士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御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寒意,然而对玉玺隐秘的渴望,却像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字:“黄才人……你此去,千万小心。”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雾蒙蒙没有光亮,轻凤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由衷欢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臣妾遵旨。” 请缨成功后,轻凤腰缠锦绳,顺着轱辘缓缓沉下井,心里却很是发毛——她生性最怕沾水,虽然与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说定一切都是弄虚作假,然而此刻真的身在井中,心头仍不免有点悚惧。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还要找口井叫我钻,一定是故意的。”她拽着绳索伸长了脖子,恨恨望着头顶上方的井口,磨着小尖牙,不甘不愿地咕哝道,“随便做做样子就好啦,干嘛耽搁这么 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轻凤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玉玺,施了个幻字诀,让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玺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恒久的黑暗。 顷刻间,果然听得井外传来惊呼之声,轻凤得意洋洋,只是唇角还没来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约定好纹丝不动的长绳竟然猛地一坠,让她跌入水中,瞬间没顶! 一刹那轻凤魂飞魄散,仅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抱紧了玉玺,喉咙里咯咯滚动着:“烫烫烫……” 原来这井中的水源与骊山温泉一脉相连,盛夏时节泡起来,活像杀鸡褪毛般烫人。轻凤本性怕水,因而此刻更是生不如死——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边扒拉着滑腻腻的井苔,一边扑腾着叫喊道:“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点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谋毫无回应,只有井水源源不断地涌进她嘴里,呛得她肺腑剧痛。轻凤在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恍惚中看见井口上闪出一道人影,背着光线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够清晰听见他焦急的喊声:“快点拉绳子!拉绳子……” 一瞬间白光乍迸,她的身体被长绳飞快地牵出水面,狼狈地窜出井口跌入某个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之紧,紧到让她简直觉得陌生,她听见一个紧张的声音在她肩窝不断地重复,重复念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是李涵,他终于会担心她了呢……轻凤眯着眼笑起来,心中柔软异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尽力气挣扎起身,轻凤得意地捧出怀里沉甸甸的宝贝,送到略显慌乱的李涵面前,颤声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滑动,落在那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之上,瞬间生生定住,再也移不开。 盼了多少日夜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收入掌中,从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他在山呼万岁声中接过冰凉的玉玺,那一方无知无觉的石头,像某种分量从轻凤身上轻轻地剥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失落得无可名状。 轻凤窝在李涵怀中,满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李涵半句夸奖,昏聩的视线中只有他手持玉玺的侧影,在她阖眼陷入黑暗时,依旧是那样沉默而僵硬。 他……为什么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经历的,是一件悲伤的事。 ****** 轻凤再度睁 开眼时,只觉得浑身无力,她瞪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忽然觉得手腕上痒痒,于是抬起手来察看,这才发现系在腕上的丝绳。 “这是……”她微觉诧异。 手腕上精美的五色丝绳,轻凤见宫女们摆弄过,知道这是凡人用来乞求长命百岁的续命物。像这样的玩意儿,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不过是讨个吉利的口彩而已。她堂堂一个小妖精,哪会把这个放在眼里? 可是这条丝绳却又与众不同。明黄色的金线与彩丝揉在一起,细细编成同心缨络,于打结处坠了个小巧的桃符。轻凤用指尖拨转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续命物,好个续命物,是谁为她系上这个,期望她远离灾苦呢?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人的身影来,让轻凤心头一颤。 “哎,这点灾苦有什么打紧,我只愿与你长长久久的……”她轻抚腕上彩绳,自言自语道。 这时床帐窸窣响动,却是飞鸾在帐外探头探脑,她看到轻凤醒转,立刻快活地嚷起来:“姐姐你醒了?这可太好了!你身上痛不痛?还好你没事,否则我可怎么办呢……” 轻凤忍不住伸手揉揉飞鸾的小脑袋,刚要说话时,却耳尖得听见殿外传来声音。 “是王内侍,”飞鸾望着轻凤小声笑道,“玉玺找到了以后,大家都在私传,说陛下要重新册封你呢!” 轻凤闻言咧开小嘴,一时竟没法消化这意外之喜,她本以为手腕上的续命物就是李涵与自己的一点灵犀,现在看来,她真是低估了天子的财大气粗哇! 片刻间,只见宫女前来通传,跟着王内侍便手捧圣旨,满面春风地来到轻凤床前:“哎,黄才人,免跪免跪。今日您立了大功,圣上特意恩准您在床上听旨呢。” 说罢王内侍自个儿乐呵呵地笑了一阵,待轻凤的眼神绕着他手上黄澄澄的圣旨转了好几圈,这才好整以暇地清了清嗓子,不再吊她的胃口:“才人黄氏,平素雅善歌辞、德容兼备,取供内职,深惬朕心。今次以身赴险,为朕分忧解劳,殊为难得,现擢升黄氏为昭仪,秩正二品,免跪,钦此。黄昭仪,还不赶紧谢恩哪!” “哦哦哦……谢主隆恩!”轻凤耳朵里听到那句“深惬朕心”,乐得两眼没缝,忙不迭地谢恩领旨。又见王内侍还笑呵呵地站在面前,于是立刻甚是乖觉地把手一摸,从臂上褪了副金条脱下来,殷勤地递了过去:“多谢王 内侍提携,一点小意思,嘻嘻嘻……” “姐姐,那副金条脱不是你最喜欢的吗?”领完旨后,飞鸾待得王内侍一路走远,这才小小声地问道。 此时轻凤已然乐昏了头,只管拉着飞鸾叫她看手腕上的锦绳,得瑟道:“我现在有这个了,才不稀罕什么金条脱玉手钏啦……对了,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皇帝他说我德容兼备、深得他的心呢,嘿嘿嘿!” “嗯,听见啦!”飞鸾坐在床边,脸红红地点头。 两只小妖还没有乐乎完,这时大殿里的赤金猊香炉中忽然喷出一团白烟,老脸皮厚的永道士再次不请自来,在烟气里笑嘻嘻地与轻凤道喜:“小昭仪,恭喜您高升啊。” 轻凤看到永道士,笑脸立刻一挂,气急败坏地诘责道:“你你你,刚才都是故意的吧?我只叫你配合我,谁让你自作主张!。” “哎,小昭仪,你怎地不识好人心?”永道士明眸微睐,红口白牙地狡辩道,“没有我这招苦肉计,那皇帝老儿如此精明,怎能入你瓮中?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轻凤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想兴师问罪又着实怕他,只得虚张声势地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道:“哼,算你厉害。” 那永道士笑吟吟地斜睨着轻凤,忽然鼻翅儿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殿外:“哎,这里好难闻的妖气,说起来,这骊山是你们的巢穴吧?” 冷不丁听见这话,轻凤倒抽气打了个噎嗝,飞鸾一张小脸刷白,立刻圆睁着双眼瞪住永道士,泫然欲泣。 “哎哎哎,你们别害怕呀,我又没打算怎样,”永道士望着眼前这两只惶惶然的小妖精,乐呵呵的弹了个响指,在消失前仍不忘笑着澄清,“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没忙完呢,再说,我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嘛……” 你不爱管闲事,天下就没爱管闲事的人了!轻凤心道,眼睁睁看着永道士潇洒离去,只能急得干瞪眼。这时手腕上忽然一紧,轻凤低头看去,却是飞鸾扯住了她的袖子,眼巴巴望着她嗫嚅道:“姐姐……” “怎么啦?”轻凤浑身寒毛倒竖,心中警铃大作——她现在刚升上昭仪,风头正健,这节骨眼上小丫头片子不是想扯她后腿吧?一想到此轻凤便拉下脸来不想搭理,可是看着自家小姐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又没辙……最后她只得抽紧腮帮子磨磨牙,狠下一条心愤愤道:“好好好,我们走,回去见姥姥!” 第四十六章 还乡 这一晚,李涵寻回玉玺,坐实了天子之位,便忙着大宴群臣昭告天下,自然顾不得真正的大功臣轻凤。于是两只小妖也正好觑空,趁着夜色迷蒙,避开了众人的耳目,使了个隐身法溜出行宫,偷偷往那骊山狐巢而去。 这一路山景曲折幽暗,但见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好个灵山洞府!真不愧是妖精的居所。 轻凤与飞鸾近乡情怯,眼看狐妖老巢就在眼前,脚步却有些迟疑。 “姐姐,”飞鸾缩缩脖子,很是心虚地嗫嚅道,“你说姥姥会不会生气……” “我怎么知道。”轻凤没好气地答道。她这次回来本就不情不愿,再一想起素日在狐狸窝里受到的奚落,轻凤就忍不住磨磨小牙,鼓动飞鸾道:“我看咱们就不要回去了,万一姥姥生气,把你关在窝里,你那小书生可怎么办?” 哪知飞鸾听了她的话,却仿佛坚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瞪大眼睛认真地回答:“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跟姥姥认个错吧!” 轻凤对天翻了个白眼,被飞鸾拉着,半推半就进了狐狸窝,面对着族长姥姥,带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缩着脖子等着挨训。 倒是飞鸾许久不见亲人,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两眼一红、唏嘘几声,立刻冲进黑耳姥姥怀里,小鼻尖蹭了又蹭:“姥姥……飞鸾不乖,现在才回来见您,唔……” 黑耳姥姥乐呵呵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慈蔼地宽慰她道:“回来就好,如今皇帝仁厚,骊山也安宁了许久,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得不错。” 轻凤一直缩头缩脑地躲在飞鸾身后,这时听到黑耳姥姥的赞扬,才敢探出头来,冲着姥姥们涎起脸,讪讪憨笑了一下。 飞鸾顾不上与姥姥寒暄,抬头惶急地望着黑耳姥姥和灰耳姥姥,向她们报忧:“姥姥呀,这次我们赶回骊山,是想告诉您永道士的事!他现在也随圣驾来到了骊山,我们狐族可要小心了!” 飞鸾说得认真,不料黑耳姥姥却泰然一笑,不将两只小妖的担忧放在心上:“喔,这个人你们倒不用担心,他若有心与我族为敌,此刻我们哪能有这般逍遥?” “真的?”飞鸾将信将疑,却总算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黑耳姥姥见飞鸾这般娇憨模样,不由笑呵呵地一挥拐杖,指与她瞧:“不信你看。” 说着只见殿上金光一闪,从半空中现出一面长约丈余的金镜,镜中一片幽暗,依稀有人影 在虚晃。轻凤与飞鸾愕然睁大双眼,看着那镜中人影逐渐清晰起来,却正是人神共愤的永道士! 只见他手捧着一根萝卜般粗壮的人参,正悠然信步走到一位老妇面前,那老妇高髻巍峨衣着华贵,轻凤一瞧见她却浑身不寒而栗,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太皇太后!” 那镜中的老妇正是郭太后,轻凤曾在皇子的满月宴上拜见过她,却没想到今日她会与永道士在一起。 只见那永道士将人参呈到郭太后面前,笑眯眯朗声道:“太皇太后,这是千年人参,您服用了它,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年,到时候皇子自然就死了,您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郭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人参,气得浑身颤抖。 “你这道士好生大胆,太皇太后面前,也敢如此无礼敷衍?!”这时郭太后身边又响起一道声音,金镜一偏,显出王太后的脸。 却不料面对王太后的诘责,永道士非但不惧,还仍旧笑嘻嘻道:“太后此言差矣,贫道这根人参,生死人肉白骨,可是天地间至尊无上的大礼。” 这回答驴头不对马嘴,轻凤和飞鸾在镜前看着,早已囧成一团。 “真是没想到,小皇子得病,竟是这两个太后搞得鬼。”飞鸾对这丑陋的一幕看不过去,忍不住抱不平道,“小皇子是她们的孙子,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们怎么忍心下手呢?” “我的傻小姐,”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谆谆教诲道,“她们只关心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哪有爱孩子的心?” 说罢轻凤皱皱眉,暗想这后宫之中,连两个太后都如此歹毒,以后她陪在李涵身边,可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这时黑耳姥姥却在一边笑道:“你们瞧,这道士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闲暇来与我们为敌?何况八十年来,骊山狐族于此地繁衍生息,是神鬼界众所周知的事情。” 至此飞鸾总算是全然放心,她将两道柳眉舒展开,粉扑扑的桃心小脸粲然一笑,看上去真是花月春风,清妍无匹。 灰耳姥姥陪在黑耳姥姥身旁,这时候瞟了一眼轻凤,转过头对飞鸾苦口婆心地叮咛:“你这丫头,平安回来就好,切莫再出去淘气了。以后乖乖留在山里,把该学的本事好好练练。” 飞鸾听了这话,一张小脸顿时苦起来,琉璃般清亮的黑眼珠盈盈蒙上一层泪水,娇滴滴地哀声告饶:“姥姥,我……我喜欢上一个人,现在,现在还不能……” “嗯,你喜欢上那个皇帝了?”灰耳姥姥望着飞鸾,略略沉吟了一下却笑道,“这也没关系,你就再多陪伴皇帝几日,等他离开骊山之时,我与你黑耳姥姥施个障眼法,让你俩脱身的办法多的是。” 飞鸾却摇摇头,心虚地嗫嚅道:“我喜欢的人不是皇帝,而且,是我自己不想与他分开。” 灰耳姥姥一听此言,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你不喜欢皇帝,却喜欢上了别人?如此自作主张,一定又是被轻凤这丫头撺掇的吧?” 轻凤在一旁缩缩脖子,默不作声企图撇清。不料气急败坏的灰耳姥姥却不放过她,狠狠伸杖叫她吃了个爆栗,轻凤大翻一个白眼,却不敢反抗,只能低着头装死。 黑耳姥姥却识破轻凤的消极抵抗,举起酸枣木拐杖敲敲地,虎着脸道:“轻凤丫头,你老实对我说,你们两个这次回来,难道还打算离开?” 轻凤龇龇小尖牙,情知是祸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姥姥的话,您说得是,我们……我们是没打算留下。” 黑耳姥姥闻言立刻嗔怒,扬了扬手中拐杖:“小丫头们真是无法无天!任务完成就该回来,游戏红尘有什么好处?” “可是姥姥,”飞鸾泪盈盈地跪在黑耳姥姥面前,软软轻语道,“那个人……我对他一心一意,他对我也是真心相待,这一份情,飞鸾真的没办法割舍。” 黑耳姥姥看着飞鸾楚楚可怜的样子,再瞅了瞅一脸豁出去不顾死活状的轻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们确实动了真心,唉,真是孽障、孽障。” 轻凤一听黑耳姥姥口气和软,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慌忙涎着脸谄媚道:“姥姥呀,不是我们淘气,实在是我们乍入红尘,懵懂无知,所以才会情窦初开,难以自禁。” “罢了罢了,”黑耳姥姥叹了一口气,拿这两只死不悔改的小妖没有办法,“我们狐族本性风流,找个男人采补,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千万不要太认真,凡人寿命短暂,早晚会先你们而去,若是陷得太深,吃苦的终归还是自己。” 这番告诫情真意切,轻凤和飞鸾听了之后心有所感,一时皆是怅然若失,然而她们此刻深陷情网,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黑耳姥姥老了,早已看淡风花雪月,身为一族之长,哪有闲工夫理会小丫头片子们的伤春悲秋,过了一会儿就听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们胡闹也就罢了,倒是翠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呢 。” 轻凤闻言耳朵一动,心想可以摆脱那阴阳怪气的翠凰,真是天助我也!她禁不住喜出望外,立刻巴巴地讨好道:“姥姥您放心,我们回去若是见着翠凰姐,一定叫她听姥姥的话,赶紧回来。” 灰耳姥姥闻言轻叱一声,不以为然地白了轻凤一眼:“我们又不是找不到翠凰,以她的本事,还用得着你帮忙带话?” 轻凤吐吐舌,心知灰耳姥姥不悦,立刻识趣地转开脸装傻。 这一厢她们议论着翠凰,而另一厢兴庆宫花萼楼中的当事人,正尤自气定神闲——翠凰斜倚在软榻上,凝眉听完远处永道士与两宫太后的一番对话,嘴角不禁逸出一丝冷笑。 那道士到底将两宫太后给耍弄了,真是胆大妄为。不过究竟是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呢?翠凰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这时身旁的气流忽然开始变化,无声无息地涌动着不安的气味。翠凰心中一动,便知道是花无欢来了,果然跟着就听宫女传话,说宫闱局的花少监求见。 翠凰懒懒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内心无奈地一叹。 “卑职见过秋妃。”花无欢跪在地上与翠凰见礼。翠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刻意移开目光,避开他探寻的眼神。 花无欢不以为意,挥退左右闲杂人等之后,开门见山地向她禀告:“秋妃,圣上已在骊山行宫搜获传国玉玺,斡旋其中者,正是才人黄轻凤。” 翠凰实在懒得理会这些凡人的纠葛,只在听到黄轻凤的名字之后,才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喔,是吗?” 说完看着花无欢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补上一句:“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事已至此,玉玺这件事,也只能作罢。不过才人黄氏因为此事被擢升为昭仪,此女刁钻古怪,不可不除,”花无欢抬眼看着翠凰,缓缓道,“让此人留在圣上身边,天长日久,对我们来说恐怕是个大麻烦。” “嗯,那么如何除掉她呢?”翠凰挑挑眉,顺水推舟地说道,“那黄才人刚刚升了昭仪,正是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我们若想立即动手,恐怕未必容易。”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质疑,冷硬的唇线一弯,抿出丝凉薄的笑意:“秋妃放心,关于这点,卑职自有计较。” 翠凰点点头,倒有心看看花无欢如何打算。近来一个永道士横空出世,让她自觉不自觉地,与那二只小妖亲 近了许多。现在铺在自己眼前的局面越来越复杂,她不如静观其变,却也有趣…… 此时月上中天,遥遥映照着静谧的人间。骊山狐巢里,轻凤临睡前遍寻飞鸾不见,只得顺着她的气味一路寻找。不料竟寻到了狐族存放古籍经卷的琅嬛洞。 “咦,这不是只有翠凰才会来的地方嘛?”轻凤摸了摸鼻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她悄悄推开洞门,潜入其中,果然看见飞鸾正在窸窸窣窣寻找着什么。轻凤好奇地走到她身边,蓦然问道:“飞鸾,你在找什么呢?” 飞鸾吓得一下子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数卷竹简从架子上掉下来,落了轻凤满头的灰。 “哎呀呀,你好歹也小心一点,看落我这一头的灰,”轻凤不停掸着头发,情不自禁张口抱怨道,“没事你在这儿神神叨叨搞什么鬼呢?你到底在找什么?” 飞鸾被灰尘呛得轻咳了几声,好一会儿才站稳身子,面对轻凤疑惑的目光,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却只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没呀,我没在找什么……” 第四十七章 一梦 轻凤将信将疑地瞟了飞鸾一眼,拍拍头上的灰,咕哝道:“不找什么……那大半夜好端端跑来这里做什么?” “就随便逛逛,”飞鸾支支吾吾,语气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看翠凰姐姐那么厉害,她从前总爱待在这里,这里肯定藏着什么奥妙,我想来看看,也许自己也能变厉害一点……” 轻凤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催促她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要是给姥姥们知道你有这份心,肯定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得了,咱们早点睡吧,天不亮咱们就要往行宫赶呢。统共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黑眼圈——我刚刚封上昭仪,容貌上可不能有半点疏忽,指不定李涵他什么时候就要见我咧!” 当下越想越美,轻凤喜滋滋地半拖半拽着不情不愿的飞鸾,回去之后倒头就睡,完全没发觉身旁和衣而卧的飞鸾,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天轻凤起了个大早,一路小跑溜回宫,还没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唤。 “黄昭仪,黄昭仪,可找到您了!快来快来,圣上可等着您呢!”王内侍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连连催促轻凤。 不会吧?轻凤偷笑,果然给她算准了,李涵一忙完正经事,就迫不及待要见她。这还能说明什么——自然说明他的心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正得意间,李涵竟已等得不耐烦,自行来到轻凤的寝殿外,背着手站在珠帘后。轻凤扬手一掀珠帘,迎面就撞上李涵别有深意的眼神,惊得她不由自主地一怔,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侧脸迎着清晨苍白的日光,眉眼轻扬,含笑道:“轻凤,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噼里啪啦,黄轻凤心里春色满园百花齐放,一时间骊山的鸟雀都飞到她头顶叽叽喳喳载歌载舞——李涵居然叫她轻凤!轻凤哎! 不是繁文缛节地叫她“黄才人”、“黄昭仪”,而是她的名字——轻凤!那语气虽然说不上含情脉脉,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温柔如水了。 于是刹那之间,昏了头的轻凤就这么软软地偎过身去,用更加柔软的声音吐气如兰地回答道:“是啊陛下我回来了……” 李涵邪魅一笑,挥手揽住轻凤的香肩。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鼓乐齐鸣,怪腔怪调甚是惊人,庭前桃花盛开如云霞,王内侍嬉皮笑脸地变出一桌酒菜,持着银胎錾金鸳鸯小酒壶,满满斟了两杯好酒,摆在游龙戏凤金漆盘中呈上,欠身道: “请陛下与黄昭仪到园中赏花饮酒,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李涵闻言,低头深深凝视着轻凤如梦似幻的双眼,双唇一弯,情深款款地开口:“春光虽美,怎及我眼前这朵解语花呢……” 轻凤顿时觉得浑身飘飘然,双脚离地、两腋生风,恍如身处仙境,而四周不知何时下起了粉色的桃花雨,点点落英逐渐放大,尽变作软绵绵肉乎乎粉嫩嫩的小田鼠崽——打住打住,在这样风花雪月的时刻,她怎么能还惦记着田鼠崽! “来,轻凤,你这一路多有辛苦,且饮一杯压压风寒。” 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醉人的沁香,轻凤皱皱鼻子,开心地就着李涵的手一口喝干,酒浆滑腻地顺着口舌流入喉咙,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灼热,瞬间烧掉了轻凤的理智。 她伸手勾住李涵的脖子,两腮泛起霞光,眯起眼睛,专注地对着李涵秀色可餐的嘴唇,缓缓缓缓吻了过去——“慢着!”李涵的手忽然挡在她面前。 “怎么了?”轻凤迷迷糊糊地用目光询问。 “只空腹喝酒怎么行,来,尝一口我让人为你特制的菜肴,看看合不合口味。”李涵笑着用手拈起盘中的食物,送到轻凤嘴边——一只粉粉嫩嫩吱吱乱叫的田鼠崽正在李涵漂亮的手指间努力蹬着腿! 轻凤直起眼,隐隐察觉到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对劲。 李涵为什么要拿田鼠喂她,莫非是在试探什么? “陛下,这……”轻凤在美味和伦理之间天鼬交战。 “爱妃别怕,这道菜叫‘蜜唧’,是岭南獠民特有的美食。此菜专选还未睁眼的鼠胎,用蜜喂养大,上席时用筷子一夹,小老鼠就会唧唧直叫,所以叫作‘蜜唧’。《朝野佥载》中就曾经记载过呢。”李涵说这话时,眼神就像他手中的田鼠一般诱人。 “真的,真的吗?”真没想到凡人也爱吃老鼠呀!轻凤心下大喜,头脑一热,小嘴一嘬就叼起了鼠崽,两眼滴溜溜地盯住李涵示好。 这时就听李涵又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当然是真的,不过一般人哪敢吃这个,反正你是黄鼠狼嘛,应该很喜欢这道菜的滋味吧?” 瞬间情势急转直下,冷汗潸潸滑过轻凤的脊背,让她含着嘴里的鼠崽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啊啊啊!李涵,不,陛下!你听我解释……” 轻凤两眼一睁自梦中惊醒,只见四周夜色尚沉,仍是黑沉沉一片。她伸手抹抹脑 门上的冷汗,懊恼地以头撞枕——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李涵对她深情表白这种美事,现阶段也只可能在梦里出现,而她自己也真是傻——难得这样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时刻,干嘛非要梦见吞耗子来煞风景呢! 莫非是睡前没吃饱?轻凤长叹一口气,举头试图隔着山洞望明月,好泪眼汪汪地表达自己满腹相思无人见的悲伤,却无意中发觉床榻旁空荡荡的,哪里有飞鸾的影子! “这个小丫头片子,偷偷摸摸搞什么鬼呢?”轻凤顿时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情,只剩下满腹不自在,像个老妈子一样自言自语起来,“唉,算了,自从认识了李玉溪那个呆头鹅,这小丫头瞒着我的事,还少吗?” 她回想起飞鸾不声不响就抢在自己前面与情郎偷欢的事,很是介怀地撅起嘴来,悻悻然翻了个身,打算等飞鸾回来后好好审审她究竟在捣鼓啥,可无奈眼皮就像坠了铅块一样沉,没一会儿便闭得死紧——轻凤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巴,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当轻凤伸着懒腰醒来,飞鸾已经梳洗完毕,正等着与她一起去跟姥姥们告别。两只小妖离开狐巢,踏着清润的晨露一路赶回了骊山行宫。路上花香鸟语不绝于耳,轻凤兴致高昂,飞鸾虽然也是笑眯眯的,但举止神态里总有些心不在焉的味道。 轻凤忽然想起昨夜空荡荡的床铺,立刻愤愤然质问她:“说,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都不叫上我!” “啊,没有啊,我昨天只是去琅嬛洞转了一圈,然后不是就跟着姐姐你回去睡觉了嘛……”飞鸾被轻凤突然狰狞的脸色吓了一跳,呐呐地回答。 “胡说,我半夜里醒来,明明就没看见你!”轻凤忍不住龇龇小尖牙——打小指东不敢往西的飞鸾,这会儿居然不肯对她说实话,这简直比到嘴的田鼠被人抢了还郁闷! “没有啊,我一直在睡觉的……”看到轻凤小刀子一样的眼风嗖嗖向自己飞来,飞鸾心虚地低下头,情知自己瞒不过去,于是索性改走迂回路线,抓住轻凤的衣袖摇啊摇,“姐姐你就不要问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要不,等回去我就告诉你,不过要先等我去见见李公子……” “你……唉,随便你!”轻凤气得脖子一梗,别过头去,发誓自己再也不要跟飞鸾说话。 于是这一狐一鼬,一个气鼓鼓、一个委屈屈,都无心赏玩风景,赶路的速度倒是快上许多。等她们回到行宫,负责洒扫门庭的宫人才刚刚起床。 轻凤一回宫就抱着镜子补妆 ,同时竖着耳朵偷听殿外的宫人交头接耳——原来李涵找着玉玺,这就要收拾行装回长安去了。 毕竟得到传国玉玺是件大喜事,虽然这对于暗流汹涌的朝堂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但处理起一些敏感问题来毕竟名正言顺了许多,这样的形势下,他焉能不踌躇满志? 李涵自知时间紧迫,此时不但无心赏玩骊山景色,连曲江行宫也懒得去,待众人一齐动身出发后,便马不停蹄地径直赶回了大明宫。 这一来,轻凤又没机会见到李涵,心情很是郁闷;飞鸾来不及与李玉溪告别,便要身陷大明宫中,更是一路都在怔忡,连轻凤拉下面子主动跟她说话,也没听进去几句。 轻凤只当她是为了李玉溪那只呆头鹅害相思,除了暗暗嘀咕几句“女大不中留”之外,也就将早上的不愉快忘了个一干二净。 途中李涵特意关照,差人给轻凤飞鸾送了茶水点心解乏。这份殊荣叫轻凤尝到了甜头,于是又使她喜滋滋地翘起了尾巴,完全没有留意到飞鸾暗藏着的复杂心思。 不消半天,轻凤和飞鸾便回到了久违的大明宫紫兰殿。看着金屋宝帐旧时物,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哎哎,还是这个窝舒服!”轻凤飞身扑进宝帐之中,“嗷嗷”叫了几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嗅着龙脑香气。飞鸾虽然一路魂不守舍,到这时也不禁高兴起来,扑进宝帐中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个滚才作罢。 第四十八章 初谏 这天入夜后,李涵果然宣召轻凤侍寝。 轻凤忙不迭欢天喜地的将自己打扮好,由着内侍们一架凤舆,将自己抬到了李涵的寝宫。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明宫内与李涵欢会,不同于曲江离宫中的闲雅幽致,恢宏的大明宫里,百尺仪门次第开,她的良人负手而立,器宇轩昂地站在十二扇云龙金屏之下,让她这钻天入地的小妖精,不由自主地,便陶陶然醉倒在真命天子的凛凛威仪之下。 轻凤神魂颠倒,望着李涵盈盈拜下:“臣妾黄轻凤,参见陛下。” 李涵在灯下凝视着轻凤,同往日一样浅笑着应道:“黄昭仪,平身吧。” 说着他走近前执起轻凤的手,看见她腕上那根系着桃符的锦绳,同一串剔透的琥珀珠子一起缠绕在圆润的胳膊上,在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心中便有股说不出的满足。 “之前的事,让你辛苦了。”他伸手抚摩着轻凤鸦青的鬓发,大殿香炉中燃烧的阿末香喷薄出浓烈的香气,让□的火苗在静谧中越窜越高,摧枯拉朽。 欲令智昏,轻凤傻笑着偎进李涵怀中,乐得舌头都不利索:“陛、陛下您言重了……” 李涵笑而不言,低头吻着怀中人喋喋不休的小嘴,引导她沉入欲海,与自己在满殿的阿末香气里一并悠游,比目而行。 轻凤在沉醉中半睐双眸,仿佛可以从那香气里听到一种遥远的呐喊,那声音来自于阿末香生前的灵魂——一种在大海黑暗深渊里悠游的巨鱼。那鱼不知有几千里大,能够跃出海面化为巨鹏,那鹏鸟的背也有几千里长,当它展翅而飞之时,两翼如垂天之云,直掀起碧海万里波涛,卷起千堆雪…… 轻凤觉得自己的身心正应和着那潮水般的低唱,全身都发出共鸣般地轻颤,当餍足之后她在这情天幻海之中慢慢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凝视着自己的枕边人。 “陛下,陛下。”她一声一声轻轻地念,声音轻软,如空谷余音回荡了千年,又在谷底的幽兰上凝成了露水。 李涵这时仍旧闭着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陛下,这次小殿下他突发急病,太皇太后过问了没有?”几番犹豫,轻凤仍是小心翼翼地发问,意有所指。 李涵闻言睁开双眼,不明白轻凤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时刻,聊起这样一个话题:“我的孩子染恙,太皇太后她自然会关心的。” “呃,可是陛下,您觉得太皇太后她……真的会关心小殿下吗?”轻凤回 想起金镜中郭太后阴狠扭曲的脸,就忍不住追问。小皇子是她一路救活的,轻凤自然对他有了别样的感情,才会让她不顾祸从口出的大忌,就这样把敏感的话题问出口。 她的质疑果然引来李涵的不悦,他皱起眉,从榻上半坐起身,看着依偎在自己身畔的小女子散发着无限的柔情,终是狠不下心来责备;然而后宫有多少惨祸,都是因着一颗狠不下的心而起。李涵心内隐隐不安,于是只叹了口气道:“黄昭仪,你退下吧。” 黄轻凤闻言一愣,悟出自己言语失当,慌忙跳下龙榻跪在地上,然而她想到面前这个男人是人间掌有万物的天子,又是那个娇嫩婴儿的父亲,他该是孩子最可靠的保护人,又怎能被蒙蔽? “陛下,臣妾斗胆,”轻凤话在嘴边转了两转,终是忍不住说道,“陛下非宝历太后所出,而宝历太后又与太皇太后过从甚密,陛下您……” “黄昭仪,你僭越本分了!”榻上的李涵遽然皱眉,冷着脸厉声喝道。 他不能点醒眼前人,只能强硬地喝止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他清楚这些话会将情势推到何等危险的境地,到那时候,谁还能继续粉饰太平,维护一个虚伪到极点的和睦局面呢? 不是不知道祖母和宝历太后对自己的貌恭心慢,也不是不知道爱子的这场急病来得蹊跷,只是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才将皇宫内外的势力调和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样的局面不可以被任何人打破,只因他不想再回到三年前……那个时候他刚刚登基,面对满目疮痍的乱局,一步之差就会使他像他的哥哥那样,在汹涌的暗流中万劫不复。 然而他刚刚册封的昭仪却企图向他示警,他不知道她掌握了什么,却分明嗅出了其中危险的味道。李涵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深不可测,他不能维护眼前这个娇小的美人,在危机的枝蔓孳生之前,所有潜在的威胁都该被斩断——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靠假象维系住表面的浮华与和平,来保住眼前人,因为只有她为自己孤身赴险,也只有她,换得了他的……一颗心。 “黄昭仪,退下吧。”李涵再次低沉地重复了一句,摆摆手掩住凌乱的衣襟,不再看她。 ****** 谏劝失败,当轻凤沮丧地回到紫兰殿时,却不见飞鸾的身影。 “这丫头,又跑出去跟她的情郎幽会了吧?”轻凤自言自语道,钻进帐中长叹了一口气。她倚枕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对李 涵的态度很有些失望,不禁半带埋怨地嘟哝道:“可恶,明明之前一切都很顺利的,为什么要对我生气呢,我关心的可是你的孩子呐……” 就在她神游太虚之时,身下床褥竟忽然软软地下陷,轻凤眼前一花,再看清时竟发现永道士已躺在了自己身边。她立时大骇,跳起身来嚷嚷道:“你你你,我可是有夫之妇!” “哎,小昭仪,你可别不识好人心,”永道士侧身支颐看着她,打了个哈欠,“看你在那傻瓜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可是心疼,才会大半夜不辞辛劳地安慰你呀!” “谁,谁要你安慰了!”轻凤在帐中与永道士大眼瞪小眼,半晌后才醒悟过来,气急败坏地沉声道,“臭道士,懂不懂非礼勿听四个字?!” “不但听了,我还看了呢,怎着?”永道士话一说完,便看见轻凤的小脸涨成了猪肝色,怕她真喷血身亡这才描补道,“我开玩笑呢,你怎么真信?” 轻凤抽口气大翻一个白眼,低声咕哝道:“信你才有鬼!算了,你神通广大,爱做什么不爱做什么,我哪能置喙?才不跟你怄气!” 永道士闻言呵呵一笑,在暗夜中看着轻凤,双眸晶亮地还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在狐巢里偷看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非礼勿视呢?” “我,”轻凤语塞,细一想不禁冒出满头冷汗,“这个你也能知道……你,你,你那么有本事,怎么还帮着老妖婆们害人呢?” “哎,她们只是凡人,可不是老妖婆。”永道士一本正经地纠正轻凤,又道,“我受人所托,当然要帮忙。你别翻白眼呀,听我说,再牛的神仙住在人间,那也得穿衣吃饭不是?我与师父在终南山住的好屋子,穿的绫罗绸缎,吃的玉粒金莼,都是要拿真金白银换的,炼丹炉里烧出来的药金,这两年可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这恬不知耻的回答惹得轻凤忍不住又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跟着皇帝混,照样有真金白银,岂不是更好?” “噫,你要我欺师灭祖?”永道士故作惊诧地笑,“我可不是那衣冠禽兽。” 拜托,不要再侮辱禽兽了!轻凤一脸郁卒地看着永道士,抓紧自己的衣襟躲开他三尺远,哼哼道:“那你欺君罔上,又算什么立场?” ****** 这时兴庆宫花萼楼中,翠凰在暗夜里闭目凝神,忽然啼笑皆非地轻嗤了一声:“同他讨论立场,真是与虎谋皮呢。” 下一刻,她 的身子纹丝不动,脸色却忽然一白。 这时躺在轻凤身边的永道士却忽然冷笑一声,自语道:“你以为你是黄雀,不过是只爱捕蝉又爱挡车的小虫子罢了,今天就要你吃亏长个记性。” “哎,你在和谁说话呢?”一旁轻凤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嘿嘿嘿,没事没事,小昭仪,咱们继续!” “见鬼了谁和你继续……” 而此时兴庆宫花萼楼内,翠凰已是心急如焚——此刻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完全着了永道士的道。 该死,他到底想怎么样!翠凰闭着眼睛在心中盘算着,不知该如何挣脱永道士设下的魇。 这时楼下偏偏又传来熟悉而恼人的脚步声,让她的心底没来由地一颤,只能无助地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原来心慌意乱,竟是这样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第四十九章 失踪 翠凰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听着脚步声踏上层层楼阶,最后水晶帘被拨开,轻浅的脚步声落在她的床边。 “秋妃。” 翠凰无可奈何地在心里气恼,身子却纹丝不动,甚至她的面容亦平静无波,像极了安稳沉睡的样子。 “秋妃。” 耳边又轻轻响起花无欢的声音,她知道此刻他正跪在自己身边,甚至能想像得到他生着蓝痣的眉眼流露出怎样的表情,然而她除了轻浅均匀的呼吸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也罢,就让他以为自己睡着了,长跪之后,他也该自讨没趣地离开了吧。 “秋妃?” 这一次响起的声音,带了点试探的意味。接着翠凰感觉到花无欢正伸手试探自己的呼吸,心下不觉有些好笑——怎么,难不成他还以为她会死掉?翠凰暗暗嘀咕,心中的嗤笑却在脸颊被偷袭时,戛然而止。 他,他怎敢这样放肆?! 翠凰又惊又怒,却无处可逃,只能无助地感觉着花无欢的唇轻轻扫过自己的脸颊,带着蜻蜓点水般的谨慎,最后印上她紧抿的双唇。 这样与他人从未有过的亲近,微微□的感觉让她陌生又慌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恶心与厌恶。她能够感觉到花无欢炽热的气息,正暖暖地吹拂过她敏感的肌肤,像一个湿润的烙印。 可是……他可知道,他此刻吻得是谁? 翠凰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的业火,惹她焦灼烦躁、无以自处。她不知道自己这道魔障是因何而起从何而生,只知道心中的确有一处软弱正在悄悄陷落、失去方寸…… ****** 自轻凤侍寝那日算起,接连过了两三天,私逃出宫的飞鸾都没有回来。这时后知后觉的黄轻凤,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这臭丫头,又跑到哪儿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轻凤回想起飞鸾失踪前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禁狐疑地自言自语,“这一去不回头的架势,难不成是瞒着我私奔了?” 正是可气又可恶!轻凤搔搔头,心中难免生出一腔“女大不中留”的感慨。 “算了,这没良心的丫头不来就我,难道我还不能去找她嘛!”轻凤磨磨牙,索性施了个隐字诀,摇头摆尾大大咧咧地晃出了大明宫,往崇仁坊西角、如今李玉溪盘桓的邸店寻去。 不成想李玉溪的厢房里却是空无一人,让轻凤扑了个空。 “咦,这一对冤家,跑哪里逍遥快活去了?”轻凤皱起鼻子嗅了嗅,却没闻到多少飞鸾的气息,只好挫败地转身打道回府。 出了邸店,只见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林立在长安街坊中的吃食店星罗棋布,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轻凤被勾得食指大动,竟然一时忘乎所以,只顺着朝食的香味飘到了修政坊的庾家楼,点了两客自己最爱的咸蛋黄粽子。 等粽子的间隙,轻凤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竟然看见了正隔着好几桌,埋头大啃粽子的李玉溪! “嘿!你这呆头鹅!”吃货碰吃货,轻凤兴高采烈地起身跳到李玉溪面前,打算与他并一桌。 李玉溪看见轻凤也很是高兴,忙不迭咽下嘴里的粽子,傻乎乎笑道:“姐姐今天好兴致,竟偷偷出宫来吃粽子,哎,飞鸾怎么没来?” 在一句话说得轻凤傻眼,没料到飞鸾竟不在李玉溪身边。她瞪着李玉溪,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什么?你是说,飞鸾她不在你这里吗?” “不在啊,”李玉溪无辜地摊开手掌心,委屈道,“自从七夕之后,飞鸾她一直都没来找我,你们身在禁中,我也打听不到你们的消息呀。” “可是,那丫头三天前忽然离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以为,她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呢。”轻凤结结巴巴地嚷道,这时候热腾腾的粽子被端上桌摆在她面前,她却已没心情吃了。 李玉溪听了这话也急起来,眼巴巴望着轻凤道:“姐姐,飞鸾她好端端的能去哪儿?你神通广大有没有什么好办法?长安城那么大,我们该往哪里找?” “哎哎哎,你别尽顾着问我。”轻凤一个头两个大,揉着太阳穴咕哝道,“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那么容易找到她?” 在她认识的妖精中,也只有那么一只妖,有本事也肯帮忙的了。 “这样吧,我去趟兴庆宫,找个能掐会算的问问,你先回崇仁坊邸店里等我消息吧。兴许飞鸾她在哪里玩够了,就到你那里去了呢。”轻凤说着便动身,急匆匆要往兴庆宫去。 李玉溪跟在她身后起身,追上几步开口道:“姐姐,我们还是分头找吧。你要我待在邸店里等消息,我哪能坐得住。” 可惜,在他认识的人中,只有那么一个人有本事上天入地,却并不乐善好施。李玉溪叹着气与轻凤道别,将过去常和飞鸾光顾的茶楼饭馆都找了个遍,最后不得不往华阳观而去。 倚在华阳观门口打发时间的小女冠,一看见李玉溪来了,便从门后亮出半个身子,噗嗤一笑道:“好久不见呀李公子,来找我全师姐吗?” “不,不是的,”李玉溪缩缩脖子,尴尬地回答她,“我是来找永道长的。” 小女冠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下一刻眯着眼笑起来:“永师叔他近来忙得很,可不一定有空见你。” 李玉溪一听此言,立刻红着脸将一吊铜钱塞进小女冠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央求道:“好姐姐,你去帮我央告央告,就说李十六有事相求,务必请永道长惠赐一面。” 那小女冠得了铜钱,双手笼在袖中嘻嘻笑着,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只听观中传来一阵笑语,正是永道士的声音:“臭丫头,不要借着我的名头打秋风,快请李公子进观,再去煮碗好茶。” 被永道士请入道观后,李玉溪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他惴惴不安地登上华阳观的客堂,在坐定后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歪在席上的永道士行了一礼:“道长,李某今日觍颜造访,委实有事相求,还望道长成全。” “哦,是吗?”永道士闻言掏了掏耳朵,故意仰起脸作神思恍惚状,“不过贫道依稀记得,某人曾经赌咒发誓,要保护小狐狐永不受伤,怎么到了这会儿,反倒求起我这恶人来了?” 永道士这番奚落,着实令李玉溪无地自容,他红着脸发怔,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永道士笑睨他半晌,知道他是个面皮薄心思纯的人,这才“好心”地安慰他:“放心吧,你的小狐狸不会有事。” “啊,真的?”李玉溪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对永道士的话将信将疑,“那么道长您可知道,飞鸾她现在在哪里?” “她呀,去的地方也不算远,你不用担心,”永道士笑道,“至于其他,我猜她一定想亲口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 ****** 轻凤潜入兴庆宫找到翠凰时,只见她正半躺在卧榻上,魂不守舍地发着愣。她从前可没见过翠凰像这样走神,于是冲她挥挥爪子,问道:“哎,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听见动静的翠凰瞥了她一眼,懒懒收回目光,冷冷淡淡地回答道:“没什么,养神而已。” “哎,”轻凤讨了个没趣,挠挠头,决定先用拉家常做开场白,“前几天,我和飞鸾回了趟骊山,见到了姥姥们。” “哦。”翠凰点了点头,却依旧对轻凤的闲聊兴致缺缺。 “姥姥们宽宏大量,也没责罚我们,还允许我们继续到山外生活,真是快活!”轻凤咧嘴嘿嘿了两声,见翠凰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于是又道,“对了,姥姥们倒是要你尽早回骊山,说是还有地方需要你帮忙呢。” “嗯。”翠凰仍是淡淡应了一声,对轻凤的话不置可否。 这般漠然的态度终于让轻凤忍无可忍,于是她索性开门见山,凑到翠凰的榻边开了口:“今天我来,实在是有难事求你帮忙呢!这两天飞鸾她忽然不见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翠凰听了这话方才回过神,打起精神来问道:“好好的飞鸾她怎么会不见了?” “谁知道,这阵子她总是神神叨叨的,我也搞不清她在想什么。”轻凤不满地鼓起嘴,看着翠凰开始伸手掐算,于是乖乖蹲在她身旁屏息凝神,等着听消息。 不料翠凰这一算便是许久,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出声,一双眉却是越蹙越紧。轻凤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一颗心便也不由自主地拎了起来。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没有?”见翠凰迟迟不发话,轻凤终于忍不住小声发问。 “我只能算出几日前她曾往西而去,至于到底去了哪里,我却算不出来。”翠凰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掐算,“大概是因为她走的太远了,或者她去的地方,非比寻常。” “非比寻常?唉,那个丫头一向胆小怕事,能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轻凤见神通广大的翠凰都找不到飞鸾,不禁大失所望,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沮丧地溜回大明宫,留守在紫兰殿里听天由命。所幸这几天李涵并没有宣召胡婕妤侍寝,轻凤独自在紫兰殿中严防死守,一会儿变作飞鸾一会儿又变回自己,飞鸾失踪的事才好歹没有被捅破。 只是这次发生的事,最让轻凤操心的并不是一身分饰两角的惊险,而是被自家姐妹蒙在鼓里的无力感。亏她从小与那丫头亲密无间推心置腹,就算欺负欺负她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嘛,哪想过会被那丫头一声不响地抛在脑后,事到如今,怎能不让轻凤觉得委屈? 轻凤在心里惦记着飞鸾,这天又是一夜都没曾合眼,直到鸡鸣破晓之后,才恹恹地闭上双眼入睡。不大一会儿,她却觉得自己的梦境一变,怀中有什么东西软软暖暖的,像一团热烘烘的丝絮;跟着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娇娇柔柔,正不停地管她叫“姐姐”。于是她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失 踪多日的飞鸾! 第五十章 灵丹 “你你你!你这丫头!竟敢不告而别,快说,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轻凤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摇着飞鸾的肩大吼。 飞鸾却是洋溢着一脸幸福的笑,双颊通红地扑进轻凤怀里:“姐姐,你猜我去了哪里。” “我猜?我哪能猜得到,”轻凤几乎是一脸抓狂地回应她,“连翠凰都算不出你去了哪里,你还是赶紧老老实实地给我交待吧!” “姐姐,我去了昆仑山。” “啥?!”轻凤闻言瞪直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去了昆仑山?那个鸟不拉屎的昆仑山?” “是啊,我不仅去了昆仑山,还见到了西王母。”飞鸾兴高采烈地坦白,成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面皮紫涨,惊恐得几乎昏死过去。 西王母,掌管瘟疫与杀戮的西王母,传说中虎齿豹尾、披发戴胜的可怕女神! 轻凤脸上满是一副“你丫找死啊”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反复念叨:“你去见了西王母?西王母?你去找她干什么?找死吗?啊……” “不是啦,姐姐,我没有想去找西王母,”飞鸾扭捏地揉着裙角,辩解道,“其实,我本来是想去偷灵药来着,可是我本事不够,才刚走进昆仑山,就被西王母的弟子逮着啦。” 轻凤张大嘴巴,这时候脑子里仍转不过弯来:“灵药?你去偷什么灵药?” 飞鸾见轻凤仍然没听明白,于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碧玉雕的胆瓶,双手捧着送到轻凤的鼻子底下:“就是这个,姐姐,上次你在七夕时提过的,能让妖精服用后,和凡人生下孩子的灵药。” 轻凤闻言目瞪口呆,眼瞪着飞鸾手中的碧玉小瓶,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我本来以为西王母很可怕的,不过幸好,她其实很和蔼呢。”飞鸾笑嘻嘻的摩挲着手中的小瓶,对轻凤道,“西王母她答应送我生子的灵丹,只要我肯为她做三百年的洒扫女侍就好。我想这个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就答应下来了。” 这时轻凤终于有点听明白了状况,于是后知后觉地啧啧叹道:“乖乖,三百年那么长,你就这样答应了?” “嗯。”飞鸾憨笑着点点头。 “那你不去陪那呆头鹅了?”轻凤又有点不信地问。 “西王母她答应啦,会等李公子百年之后,才让我兑现诺言。”飞鸾笑笑,不觉得三百年的时光有多辛苦,只想着自己会有一个孩子,“我可以与李 公子有一个宝宝,再陪着他过一辈子,多好。” 轻凤愕然无语,这才叹服飞鸾的一颗真心。这时飞鸾拔开碧玉瓶塞,将瓶中的两颗丹丸倒进掌心,递给轻凤看:“姐姐你看,这灵丹一共有两颗,你我一人一颗。” “啊?也有我的份?”轻凤傻眼,连连摆手道,“你这灵丹来得不容易,我可不能要它。想想我只不过为皇帝生个娃娃,却要你给西王母做一百五十年的侍女,你叫我情何以堪呀!不如还是你收着它,到时候给那呆头鹅生两个娃娃,一男一女,岂不美哉!” “没事的,姐姐。”飞鸾嘻嘻一笑,将小嘴附在轻凤耳边,悄悄道,“西王母说了,只要服下这灵丹,从此就可以给凡人生孩子,并非吃一颗只能生一个。” 轻凤一听此说,不禁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哦哦哦,这灵丹果然是个宝贝。你这丫头,真是一个讨喜的命,连那么可怕的西王母都没怎么为难你,就肯把这宝贝相送。” 飞鸾又是一笑,并没多说什么,只把手中的灵丹递给轻凤一颗,叮嘱道:“在行房前把它吃下去,就可以生娃娃了,以后要想再生,只要房事后吃一把枣子就好,单数生男、双数生女。” 轻凤接过丹丸,拈在手里兴奋地端详了好半天,最后却只是小心地把药收好,并没有服用的打算。毕竟她喜欢的人是皇帝,想想后宫佳丽三千,最不缺的就是为他生孩子的女人,而自己为他生的孩子,又能使他有多少期待呢? “在确定他能够全心爱护我生的孩子之前,还是不要服用的好。”轻凤暗暗心想,“我一个人爱他,只付出我一个人就够了。” 此时兴庆宫内,花无欢同往常一样拜见翠凰,泛着寒气的脸上仍旧波澜不兴。翠凰端坐在榻上,看着面前不动声色的人,心头就暗暗恼火——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就是凡人常说的“装蒜”?他明明在那晚对她……对她所附身的杜秋娘做了那样的事,此刻却这样若无其事,简直都要让她为自己……为自己的宿主感到不平了。 “秋妃,秋妃。” 花无欢的呼唤在翠凰耳畔响了好几次,才总算拉回了她的神志。翠凰心知自己失态,很是羞窘地咳了一声,这才学着杜秋娘的腔调开口道:“你说吧,无……无欢。” 花无欢双手揖了一礼,对翠凰低声道:“卑职上次提到过,要伺机除去黄昭仪一事,如今倒是有了一个计划。” “哦,是吗?”翠凰挑挑眉,故意顺着他 的话往下说,“如今你在宫中凡事都要小心,所有计划都务必稳妥周全,才能行事。” “这点还请秋妃放心,”花无欢胸有成竹地冷笑道,“秋妃可还记得紫宸殿中的火珠?” 翠凰从杜秋娘混沌的记忆中搜出点印象,于是点点头道:“记得。” “卑职打算让黄昭仪无意中闯入紫宸殿,打碎紫宸殿中供奉的火珠,相信她闯下这样的大祸,即便有寻回玉玺的功劳,也保不住她的项上人头了。” 紫宸殿内供奉的火珠,是贞观四年林邑国进贡的宝物,大如鸡卵、状如水晶,曾经被女帝武则天供奉在洛阳的明堂之中,直到安史之乱后宫室被毁,才改放在大明宫紫宸殿中保存。这颗珠子在李唐新兴之时被送进宫廷,见证过这个王朝最繁盛的岁月,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如果黄轻凤毁了它,的确是九条命都不够赔的。 想到此翠凰不禁对花无欢另眼相看,打起精神很是好奇地追问道:“那么你如何让她误闯紫宸殿呢?” “自然是屡试不爽的老办法——假传圣旨。” 翠凰挑起眉,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讪笑。这小小的表情变化,被跪在地上的花无欢敏锐地捕捉到,他并不介意被座上的杜秋娘小看,只是继续将计划对她和盘托出:“到这条计策实施那天,卑职会部署手下包围住紫宸殿,只要那黄昭仪中了卑职设下的埋伏,届时根本不劳她动手,火珠定然也会碎在她脚下。” 翠凰闻言笑道:“你既然这样说,看来是有万全的把握了。” “卑职不敢妄言,不过相信这一次,任她插翅也难飞。”花无欢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到时天子震怒,黄昭仪只怕就要凶多吉少了。” “这也难说,当今圣上也算是英明之君,安知此事他不会彻查,然后发现黄昭仪的冤屈。”翠凰反驳道。 “秋妃,难道你忘了这里是后宫,从来都只有阴谋谗害和落井下石,何时能辨清是非、还人清白?”花无欢冷笑道,“黄氏刚刚升上昭仪,多得是对她眼红嫉妒的人,到时候众口铄金,就算圣上,也不过是个耳不聪目不明的凡人罢了。” 可惜你机关算尽,仍是棋差一招。翠凰暗自心想,那黄轻凤若是凡人也就罢了,可惜她是只妖精,又有我这个朋友,岂有平白无故被你们陷害的道理? 她心里这样想着,这天夜里趁花萼楼空寂无人之时,便径自抽离出杜秋娘的肉身,飞往大明宫紫兰殿, 想要提醒轻凤不要中计。不料飞到近处时,她却听到了飞鸾轻柔的说话声。 那丫头已经回来了?怎么没人告诉她?翠凰皱皱眉,这时候又听到轻凤的咕哝声:“这次你准备吃灵丹生娃娃前,一定要和我商量一下啊,不要又悄没声把事情给办了,害我每次都被你吓个半死。” “放心吧,姐姐,”只听飞鸾吃吃一笑,与轻凤小声议论道,“姐姐你说,生娃娃会不会痛呢?还有我与李公子生的娃娃,是会像凡人的样子,还是也会变成狐狸呢?” “这个,应该是随爸爸的吧?哈哈哈……” 翠凰闻言蹙起眉,不知那两只小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于是索性潜入紫兰殿,在她们面前现了身。 “翠凰姐姐!”飞鸾看见翠凰来了,立刻亲热地招呼。此刻万事顺遂的她,看见什么人都觉得幸福。然而翠凰却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板着脸突兀地问道:“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我竟算不出你身在何处。” “我,我去了昆仑山西王母那里。”飞鸾望着翠凰严肃的脸,不由地心虚起来,小声回答,“我去那里,是为了寻找生子的灵药。” “哦,是吗?”翠凰闻言脑子里转了两转,想起了古籍中关于生子灵药的传说,于是又问,“那么,灵药找着了吗?” “找着了。”飞鸾点点头,将怀中的碧玉胆瓶递给翠凰看,“是西王母送我的,我答应为她做三百年的侍女,她就给了我灵药。之后她还特意让她的弟子腾云驾雾送我回来,一眨眼功夫就到长安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前日还找不到你,今天你就回来了。”翠凰点点头,又道,“这丹药是个宝贝,难为你用三百年的自由来换它。” 这时轻凤在一旁连声附和道:“没错没错,这的确是个好宝贝!你瞧,她弄到两颗,还送了一颗给我……” “送你?”翠凰喃喃问了一句,心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阴霾,雾蒙蒙挥之不去,因而她又偏头看向飞鸾,若有所思地问道,“这灵丹,只有两颗吗?” “嗯。”飞鸾不明白翠凰为何要这样问,只是憨憨地点了点头。 这时轻凤却在一旁打哈哈道:“对啊对啊,我和飞鸾一人一颗,哈哈,好好的你干嘛这样问?横竖你也用不着它,你哪有喜欢的人?” 翠凰听了这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明白自己心底微微酸涩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 经历了许多,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被她们当作了朋友。 却原来只有自己一厢情愿,她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在危急时刻替她们排忧解难的帮手吧?至于其他时候,当她们无后顾之忧时,自然而然就会忘掉自己——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将她们当作自己人呢? 这样想着,翠凰便趁着两只小妖又分神谈笑时,悄悄隐身而去。 第五十一章 黄雀 数日之后,轻凤果然接到了李涵的口谕,令她晚上亥时去紫宸殿伺候。她觉得今次传旨的内侍有点面生,然而未及多想,心头的疑云便被即将见到李涵的兴奋吹散。 自从那夜侍寝之后,李涵一直对她冷冷淡淡,从不曾关照过紫兰殿。今日忽然又要她到紫宸殿去,看来是个重归于好的好兆头。 “不过他的寝宫在太和殿,为什么倒要我去紫宸殿呢?”轻凤在梳妆打扮时,有些纳闷地问飞鸾。 “也许是皇帝他政务繁忙,所以要你过去相陪呢?”飞鸾天真地猜测道。 轻凤听了这话立刻高兴地附和:“这话倒没错,我每次侍寝,一向都看他手不释卷。” 飞鸾听了这话怔忡地眨了眨眼睛,心想她每次陪在李公子身边的时候,李公子可是半点书都读不进去的;像皇帝这样一心二用,到底能够专注于哪样呢? 可惜飞鸾的一番心思,轻凤全然不知,她只顾迫不及待地妆扮完毕,便一心守在殿中翘首以盼。黄昏后,果然有四个绿衣内侍遥遥前来,恭请黄昭仪往紫宸殿去。轻凤见这几名宦官空手而来,不禁很是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见凤舆来抬我?还有,王内侍呢?” “陛下吩咐,紫宸殿不比后宫,所以凡事不可招摇,一切从简。”一位陌生的绿衣内侍跪在地上答道,“还请昭仪娘娘屈驾前往。” 轻凤此刻急着想与李涵相会,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跟在内侍们身后摇摇曳曳地往紫宸殿去。一路上她想着与李涵言归于好后的种种情状,个中风流不可言传,一张故作矜持紧绷绷的脸上,就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 这傻乎乎的蠢样被翠凰看在眼里,却牵不住她唇角一贯的冷笑。此刻她隐在半空中,早已将一切阴谋看得明白,无论是花无欢布置在紫宸殿四周的埋伏,还是已然被砸碎了四散在大殿中的火珠,都不及黄轻凤脸上的表情,让她的内心布满浓浓阴霾。 这蠢不可言的妖精,恨不能在脸上大大地书上“痴情”二字……这样的痴情,真像只妖精。 翠凰咬咬牙,脸上的表情除了冷漠,还隐约闪现出别样的神光。身为妖精之辈,有时候想想真替妖类不值,苦苦修炼了那么多年,却在一个情字面前,甘心将所有修为悉数抛却。比不得区区凡人,不过百年浮生,却能够受财色名利驱使,轻易将情字放下。这样想来,她们妖精虽参透了生老病死酒色财气,却并不比凡人有更多的胜算,反倒在坠入情网时,往往不惜血 本地孤注一掷,这也许正是上天给妖类设下的孽障——只有勘破,才得超脱。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此时此刻,眼前这一只陷入迷障的黄鼬精,非但不能使她幸灾乐祸,反倒让她一向淡泊的心头,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来。 于是她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现了身,从高处俯视着黄轻凤,隔空传音地提醒道:“哎,我说,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呃?”轻凤闻声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平空出现在自己头顶的翠凰,悄声问道,“为什么?” 翠凰仰起脸,望着不远处恢弘的紫宸殿出了片刻神,这才低下头回答黄轻凤:“今天的一切都是花无欢设下的圈套,只因你与那皇帝走得太近,成了他与杜秋娘的妨碍。” 轻凤闻言咋舌,想了想却又笑道:“哎,幸而有你提醒我,甚好甚好。那古里古怪的太监竟想螳螂捕蝉,岂知在他身后,还有你这只会附身的黄雀呢,呵呵呵……” 翠凰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她看着轻凤笑容灿烂的脸,一刹那心底极深极暗之处,竟生出点莫名的悔意——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背叛了什么,可这样的行为,却没有使她从中得到任何好处,眼前这只黄鼬精,仍是把她当做一只可以利用的黄雀吧? 眼前不期然滑过花无欢冰冷的脸,那张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左眼下的一颗蓝痣,像极了一滴无声的泪。翠凰皱起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卷入一场不愉快的是非之中,不觉便有些懊恼。于是她懒得再过问轻凤,隐在半空中的身影虚晃着,于消失前又将一句忠告传进轻凤心里:“我可不是替你侦敌的黄雀,本没道义帮你,你且好自为之吧。” 黄轻凤无语地看着翠凰飘走,对着天空翻翻白眼撇撇嘴,不明白那一向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又在闹什么别扭。哎,果真是被姥姥们给宠坏了吧?当下她也懒得多想,只专心盘算着该如何从眼前的困境中脱身。啧啧,此刻被内侍们众目睽睽地包围着,不能施法不能隐身,冒充凡人果然是有百般禁忌哪。 “哎呀呀呀,哎哟哟哟……”轻凤忽然弯腰捂着肚子,装模作样地哼哼起来。 原本走在前面给轻凤领路的绿衣内侍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她忽然停下不走,只得也跟着停在原地,按捺住焦躁地问询道:“昭仪娘娘,您这是……” 您这是唱得哪出戏? 轻凤故意挤眉弄眼,哼哼着答道:“也不知怎地,肚子忽然痛起来,今夜恐怕没法侍寝了。 不如,不如你们前去向圣上告声罪,今天还是让我暂且回去吧。” 内侍们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立刻对着轻凤一礼,拦阻道:“昭仪娘娘,圣上有旨请您上紫宸殿,兹事体大,小人们岂敢轻易做主。还请娘娘您开恩,不要为难小人们。” “哎,圣上有旨不假,可是我现在疼得不轻,若是勉强去面圣,难免粗枝大叶触怒了天颜,到时可怎生了结?”轻凤故意哀声叹气,话里有话地看着内侍们。 宦官们见轻凤拖延着不肯挪步,规劝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最后才只得折中道:“娘娘您只是一时玉体违和,倒不如先在这里休息片刻,若是好转了,再往殿上去,娘娘您看可使得?” 轻凤闻言眼珠一转,立刻见好就收地点了点头。只见她拎着裙子往宫道边的雕栏上一坐,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四处张望,随后伸手指着御花园里的一处假山,开口道:“我去那里解个手,也许就好了,你们看如何?” 宦官们闻言顿时面色发青,吞吞吐吐地支吾道:“娘娘,此举大不敬,万万使不得。” 轻凤翻了个白眼,索性两手托着腮,慢条斯理地应道:“那好吧,我再忍一忍,兴许什么时候就好了呢。” 当下两方陷入僵局,宦官们忍耐了好一会儿,到底舍不得猎物就此停在瓮口,于是试探着与轻凤商量道:“娘娘,要么您还是去解手吧,小人们一定守口如瓶就是。” 反正原本就打算除去这难缠的昭仪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下了,又何必在乎此刻这一点点敬与不敬呢? 轻凤脸上露出一副正中下怀的诡异笑容,她一边仍在哼哼唧唧地呻吟,一边已是身手利落地往御花园假山走去。待绕过假山石后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相当得意地龇了龇小牙:“想陷害我,没门!今天叫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让你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叫玩火***。” 说着她摇身一变,幻化出原形,毛蓬蓬的尾巴一甩,跟着哧溜一下钻进了假山石罅隙之中,溜之大吉。 内侍们等得不耐烦,终于忍不住绕到假山石后,却哪里还能看得见黄昭仪的影子。 片刻后,紫宸殿中,花无欢听了手下慌乱的禀告,低头看着一地亮晶晶的火珠碎片,眸中映出的细碎寒光,像淬了毒的寒刃。 “一群废物……罢了,吩咐其他人,都撤下吧。”他踢了踢脚边闪烁的碎片,屏退左右,若有所思地自语了一句,“不应该 。” 那个女人,不应该有这样的运气,竟逃过他设下的埋伏。即便在中途察觉出不妙,又有谁敢冒抗旨的大不韪,不去紫宸殿面圣?更何况他特意安排了诸多人手,半恭请半胁迫,任她插翅也难飞。机关算尽仍能让她脱身,实在蹊跷。 然而事已至此,再追悔也是枉然。只是今日造衅已开、覆水难收,接下来又该如何收场?花无欢微微皱眉,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将火珠的碎片尽数扫了,笼进袖子后悄然离开。 这厢紫兰殿中,飞鸾见轻凤早早回来,却是纳闷地问道:“姐姐你不是侍寝去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 “嘿,别提了,差点中计。”轻凤撇撇嘴,转念一想却又懊丧不已,“这样说来,他还不想与我和好呢,真是记仇!” 两只小妖钻进帐中潦草地睡了,飞鸾听轻凤说了来龙去脉,心有余悸道:“好险,差点中了那内侍的计。咱们别的倒不怕他,就怕皇帝误会了姐姐你,这可是最伤脑筋的。” “是呀。”轻凤闻言也由衷叹道。她们妖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与凡人产生误会,那可真是饶你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出一分半厘呢。 这一夜匆匆度过,两只小妖兀自睡得人事不知,压根不知早朝时紫宸殿火珠失窃一事,在朝堂上引发了多大的波澜。 天亮时轻凤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还待再睡,却两耳一动,听见殿外响起一片嘈杂声。她不耐烦地睁开双眼,掀开锦帐刚跳下地,就看见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前来禀告:“昭仪娘娘,宫闱局花少监领了人来,说要搜查紫兰殿呢。” “嘿,竟又是他。”轻凤冷嗤了一声,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花冠不整地走下堂来,与花无欢照面,“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少监大人。今日宫中刮得什么好风,把您给送来了呢?” 花无欢对轻凤的调侃不以为意,冷淡的脸上浮起一层虚假的笑:“昨夜紫宸殿中的火珠遭人窃取,今天敝人奉旨搜查后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哎,既然大人是奉旨前来,我们姊妹二人岂敢不从?”轻凤一边客套着,一边却挡在花无欢面前,斜着眼珠子笑道,“只是我这殿中一向杂乱,记不清到底搁了多少东西。万一大人您这一搜,让我这里莫名其妙多了些东西,却叫我如何是好呢?” 花无欢听了这话,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敝人只是奉旨搜查,怎会让这紫兰殿里多出东西来。娘娘若不心虚,何妨让臣 等一搜呢?” “呵呵呵,哪里哪里,少监大人如此光明磊落,怎会是那等专爱无中生有、挑弄是非的人呢?”轻凤双眼带着挑衅,目光中锋芒毕露,故意一字一顿地笑道,“少监大人,您真是误会了。” 花无欢长眉一挑,分明察觉到轻凤的言外之意。他不禁盯着轻凤细看,心下疑窦丛生,隐隐觉得不妙——她看自己的眼神太过直露,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然而谁会对她泄密呢?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手下,将可疑人物一个个过滤排除,可是被他安排在各个环节的人,几乎都不曾获悉他全盘的计划;而自始至终掌握着所有细节的人,除了自己,就只有…… 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最离奇的想法,这想法让花无欢瞬间白了脸色,眸底滑过一丝阴鸷的狠厉。 第五十二章 暗狱 供奉在紫宸殿中的火珠不翼而飞一事,在宫中掀起轩然□,天子震怒,下旨严令彻查此事,一时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事发那日花无欢撤得干净利落,火珠的碎片也已被他小心处理,因而紫宸殿中并未留下任何对他不利的痕迹。然而宫中常年宦祸肆虐,宦官之间各自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宫闱局内又鱼龙混杂,渐渐地不知风声如何走露,许多矛头指向了花无欢。 在宫中与花无欢对立的宦官头领,首推神策右军中尉、骠骑大将军王守澄。此人是内侍省中的实权人物,早在过去数年的敌对之中,将花无欢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今次宫中因为一颗火珠而风波迭起,他在风口浪尖,正待伺机向花无欢发难。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花无欢的一名手下临阵倒戈,将火珠的碎片盗出来献给了王守澄,这一下祸起萧墙,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花无欢几乎失去冷静。他带着恼怒,火速赶往回避了多日的兴庆宫,面见被翠凰附身的杜秋娘。 “秋妃,”他跪在翠凰榻前,请罪的语气冰冷尖锐,与谦卑的身姿截然相反,“今次卑职有辱使命,未能成功除去黄氏,请秋妃降罪。” 翠凰端坐在榻上,被他的怒气冲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是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这样从中作梗,犯下了她附身时的大忌。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吧?翠凰无奈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花无欢,放弃了读心之术,只是语气和缓地敷衍了一句:“世上哪有万全之策,此事实在无需介怀,快起来吧。” 花无欢闻言却不动身,只是抬起头来,直视着翠凰双眼开口道:“那么,也请秋妃您不要半途而废,忘了宪宗的遗命。或者说,如果你只是想借用她的身体,那么还请你手下留情,至少不要剥夺她的意志。” 这后一句话太过惊人,令翠凰一时惊慌失措,只能瞠目结舌地盯着花无欢,好半天后才喃喃嗫嚅道:“你这般胡言乱语,是什么意思?” 她平生第一次虚张声势地抵赖,只因不敢相信自己通天的本领,竟能被一个凡人用肉眼看穿。 “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其实你根本就不是秋妃?”这时候花无欢已然站起身,目光冰冷地与她对视,“如果我说得没错,就请你不要再掩饰。因为我拿不出证据,也不知道你使用了什么手段,又为什么要附在她的身上。但是我确信,降妖伏魔有无数种办法,请你不要逼我做到这步。” 翠凰默默听完花无欢的逐客令 ,却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恼羞成怒或者反目成仇,只是怔怔地低着头不说话。这几乎又要使他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眼前这恹恹的人,只是病糊涂了而已。 然而这时眼前人玉齿轻启,打消他最后一丝侥幸:“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花无欢心神一凛,一刹那真切地感受到寒意刺骨。他头一次与深埋在秋妃体内的妖祟对话,本能的敌意使他出口不善,语气比往日更加冷硬:“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早就觉察出你不对劲了。”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戳穿我?”翠凰低声问道,黯淡到极处的眼眸中,竟然微不可察地透出一点亮。 她的反问令花无欢猝不及防,一时扪心自问,内心深处欲盖弥彰的那个答案,竟使他难堪得无地自容;然而双方内心都明镜般透亮,谁也无法将彼此糊弄。他咬得牙齿格格驳驳作响,静默了许久才道:“因为我心猿意马,以为她不在我就能有机可乘,就能够自欺欺人下去。只是没料到,你竟会出卖我。” 说这话时他面色苍白,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像极了道明心迹后、恩断义绝的泪。 翠凰哑口无言,想不到要得了答案,却因为无力挽回局势,以致失去了更多。 “我,”面对花无欢表现出的疏离,她隐隐觉得不甘心,望着他低声道,“我并没想过要出卖你,只是……” 花无欢冷笑了一声,通身怒气直冲脑门,竟忘了忌惮翠凰身为妖祟,只是咬牙切齿道:“使我功亏一篑者,此刻又何出此言?你若执意要鹊巢鸠占,我花无欢向来不择手段,哪怕玉石俱焚也会逼出你这妖孽来!你若识相就自己离开,让她回来。” “我,”翠凰咬了咬唇,她平生鲜少尝过六神无主的滋味,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最后只得叹了口气,抽身而去,“罢了……” 话音一落,只见杜秋娘忽然双目一阖,浑身虚软地瘫倒在了坐榻上。花无欢立刻上前将她扶起,紧张地察看她苍白的脸。须臾之后,只听得杜秋娘喉中格格作响,跟着她重重咳了两声,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无欢?无欢,现在是什么时辰,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嗓音沙哑地问着,涣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忠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漠然。花无欢神色一凛,立刻低头隐藏掉眸中的失落,起身后退了几步:“现在是未时二刻,秋妃您……” “哦,未时二刻……”杜秋娘喃喃道,目光 恍恍惚惚越过花无欢,落在透着天光的纱窗上,“漳王现在还在午睡吗?该唤他起床了。他正是用功的年纪,读书可不能懈怠呢。” “是。秋妃您身上元气不足,还要多休养才好,”花无欢出言拦住正打算起身的杜秋娘,低着头沉声道,“卑职去请漳王殿下起身。” “嗯,也好。你办事我一向放心的。”杜秋娘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目送花无欢起身告退。 翠凰停在空中,默默看着花无欢孤身离开花萼楼。这时兴庆宫外,数十骑神策飞龙军正飞骑而来,将花无欢的手下一一扣下。 拼死跑回花无欢身边报信的宦官,如丧考妣地跪倒在他脚边;而花无欢只是目光黯淡地扫了他一眼,踢了踢他瑟如秋叶的脚踝:“走罢,我的事,不要报于秋妃知道。” 翠凰在空中悠悠叹了一口气,俯瞰着难掩衰色的兴庆宫,终于耐不住袭身而来的落寞,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长安上空乱逛。宫外就是生机勃勃的民间,众生在她脚下扰扰攘攘,却与她并无干系——她知道自己正在牵挂什么。 ****** 由神策军掌管的神策狱,是大唐近十几年中,宦官擅权的产物。在这里宦官拥有直接审讯犯人的权力,不仅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无力干涉,有时甚至连天子都无法控制。 而此时神策军的最高首领,中尉王守澄坐在刑堂之上,睥睨着堂下遍体鳞伤的人,将一包锦帕裹着的东西丢在他面前:“花无欢,我一向爱你伶俐,可惜你竟不识抬举,处处与我作对。今次你落在我手里,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能耐,能逃出我这手掌心。” 堂下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闻言勉强抬起头,从凌乱的发丝间望出去,目光碰上散落在锦帕外的火珠碎片,却是无声一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地晶莹的火珠碎片,在堂上火燎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映得花无欢汗涔涔的脸越发疏离无情,其眉目间□裸的藐视之色,令王守澄恼羞成怒。 他走下堂,厚重的皂靴踩在花无欢的肩胛上碾磨,逼他重又匍匐在地止不住的喘息。于是阴鸷的内心稍觉快意,尖雌的嗓音趾高气扬道:“花无欢,你别忘了,三年前先帝驾崩当夜,你都做过什么。那时你和那个姓刘的老匹夫联手谋害先帝,还妄图置我于死地,事后我饶你不死,你却不识抬举,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伎俩吗?” 花无欢额头抵着冰冷的砖地,凌乱的发丝因为他负痛的挣扎 ,磨断了许多。他喘了口气,吐掉口中血沫,恹恹答道:“天道好还,当日我做过什么,一切后果自有我一人承担,何必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王守澄狞笑一声,讥嘲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出身不一样,比别人心高气傲些也情有可原,谁让你是……” “闭嘴!王守澄你这老狗!”一刹那脑中一片空白,花无欢胸中气血翻涌,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 王守澄被他的辱骂惹得勃然大怒,飞脚将他踢开三尺远,尖声骂道:“花无欢,你好大的胆子!进了我这里还敢强横,还把自己当纡青佩紫的贵胄王孙吗?告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今天我这里就是森罗宝殿、百鬼道场,不信卸不下你这身骨头!” 花无欢对王守澄的骂语置若罔闻,任凭狱丞将自己架起来,再次施以重刑。此刻他的神魂早已脱离肉体的痛苦,一径飞升到空茫的九霄之上,而后在恍惚之中,他的眼前滑过一片鲜花着锦的明媚,那些已然烟消云散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又重新环抱住他,甜蜜亲昵而温存——却正是他多少年来、竭力忘却的梦影。 不,不能!他不能再让这些记忆涌回脑中!那种粉身碎骨的痛,一辈子一次就够了!他经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头疼欲裂地瞠圆了双目,挣扎奋起与狱丞剑拔弩张地激斗,再毫无知觉地昏厥。一桶桶凉水浇泼在他的脸上,他止不住地呛咳,苍白的眼睑在无意识中轻颤,左眼下的一粒蓝痣,却原来是目睹了过往彻骨惨痛所凝成的、再也拭不去的泪。 第五十三章 彗星 翠凰坐在大明宫紫宸殿巨大的檐翅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在她身边,立着大明宫的城隍神后稷。 “你不去救他?”见惯了兴衰变迁的后稷,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 “当然要救,此事是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解决。只是,还得想个凡人能接受的办法。”说这话时,翠凰依旧仰望着星空,似乎她想要的转机,就隐藏在那璀璨的漫天星宇之中。 后稷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了望星空,点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翠凰闻言失笑,偏过头来望着后稷,轻声道:“您若肯帮忙,翠凰受宠若惊。” “哎,也不光是为你,如今的皇帝太小气,我想要他修葺一下殿宇,非得耍点花招不可。”后稷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衣袍,抱怨道,“再放任下去,恐怕这大明宫的飞檐之下,就要彻底沦为鸟雀的窝巢了。” 翠凰抿唇一笑,对后稷道:“这样务实俭省,是个好皇帝呢。” 后稷闻言笑得意味深长,温润如玉的脸上,却不见臧否之色:“好皇帝,不是靠俭省出来的。” 这一夜,天边出现彗星——也就是俗称的扫把星,长长的彗尾划过长空,直落在紫宸殿顶,方才消失不见。与此同时,紫宸殿的殿顶诡异地走了水,冲天火光惊起鸦雀无数,盘旋在大殿上空惊叫不歇。 轻凤和飞鸾在紫兰殿中勾着脖子望天,啧啧惊叹道:“今年竟然出现扫帚星呀,不知道哪里要闹灾了!” 说这话时,她们耳尖地听见殿下有宫女也在小声议论:“听说河北这几年一直闹兵患,惹得周边民不聊生,今日这天相,不正是天怒人怨的征兆吗?” “哎,这样的话,圣上很快就要颁布修省诏了吧?” 轻凤与飞鸾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宫女口中的修省诏,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向紫兰殿跑来,当看见殿下的宫女们时立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嘿,你们知道吗,紫宸殿那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是不是说紫宸殿走水的事?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宫女们叽叽喳喳地回话,好奇地将来人团团围住。 “哎,不是不是,比这件事还要稀罕,”来人轻咳一声,气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我们掖庭局的人给扑灭了,可是待我们走进殿中查看时,竟然发现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飞的 火珠!你们说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怜为了那颗火珠,宫中多少人受了牵连!今天这从天而降的火珠,会不会是方才那扫帚星变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道,“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道:“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天子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朕嗣守丕构,对越上元,虔恭寅畏,于今数年。何尝不宵衣念道,昃食思愆,师周文之小心,幕《易·乾》之夕惕,惧德不类,贻列圣羞。将欲俗致和平,时无灾咎,然诚未感物,谪见于天。仰愧三灵,俯惭庶汇,思获攸济,浩无津涯。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于是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被无罪放还宫闱局,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 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的确是对他做了些错事,凡人总是爱记恨的。翠凰想弥补,于是她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表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他身体的残 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肉体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第五十四章 结怨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令人讨厌的,翠凰失魂落魄地浮在半空中,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个暧昧的夜晚,那个出其不意令人心悸的吻。哎,刚刚忘了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吻的是谁?翠凰抬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回忆着那时的亲昵,心底便牵出阵阵疼痛。 真是,任凭什么法术也救治不了的疼痛呢。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能做点什么呢?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此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头绪也抓不住。 翠凰茫茫然飘过大明宫的上空,无意中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她不由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来到了紫兰殿的上方。 呼唤翠凰的正是轻凤,她本在露台上百无聊赖地纳凉,恰好看见翠凰两眼无神地飘过,这才兴起好奇,将翠凰唤住:“哎,我说,你怎么好好地转到这里来,还不跟我们打个招呼?” 轻凤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唇角弯出个饱满的弧度,无声无息地流露着幸福:“飞鸾她溜出宫会情郎去了。嘿,我说,前两天那火珠的事,是不是你搞得鬼?” 翠凰低头凝视轻凤,灰蒙蒙的眼中映出她泛着光泽的榛子脸,忽然便神使鬼差地悟出之前困扰自己的谜题:“啊,是了。如果当初我的魅丹不被你偷走,我今天,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啊?你说什么?”轻凤莫名其妙地看着翠凰,终于确定她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身子不舒服?” “算了吧,”翠凰在云气中后退一步,怔怔回道,“你何时关心过我?从你盗我魅丹那日起,我们就是仇人了。” 如果当初是自己吞下了魅丹,那个凡人,就不会对自己这般无情了吧? 轻凤在下面听了翠凰的话,小嘴忍不住张得老大:“啊?你,你怎么忽然又翻起旧账来了?那件事,我们不是早了结了吗?” “了结?”翠凰目光一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不,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 轻凤诧异地看着翠凰,却来不及在她转身消失前,唤住她问个明白,于是只得待在原地跺脚抱怨着:“哎,怎么说走就走了?好好地干嘛忽然翻脸,你倒是说个明白呀……” 长安城上空,清凉的夜风透体而过,却吹不散压抑在翠凰胸口的郁气。她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绕了许久,才渐渐回 过神来: 是了,她失去了魅丹,所以没人再会给她真心。过去的她真是太天真,为什么竟想着要和一个夺去自己宝物的妖精为伍呢?何况那只妖精,又是那样的不入流。 恨意就这样悄然萌芽。 她停在空中思索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仍是飞回了兴庆宫花萼楼。此时杜秋娘正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听宫女诉说自己近来的举止言行,双眸中不禁生出浓浓的困惑:“奇怪……你说我做了这些事,可我自己连一样都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翠凰心道。她低下头,冷冷看着神思恍惚的杜秋娘,下一刻便毅然决然地钻进了杜秋娘的肉身中。 “对不住,我还需要你这具肉身,替我自己讨还些公道……”翠凰附在杜秋娘身上,再度睁开眼时,眸中已是光华闪烁——“我没了魅丹只好认命,但是某些人,也不该、不能再做美梦……” …… 彗星降临之后,天下依旧是一副老样子,谈不上四海承平,也没啥过不去的天灾人祸。于是二个月后,当天气从金秋转为寒风渐紧的孟冬十月,李涵在自己的生辰到来之前,给恢复健康的小皇子起名为李永。并且重用永道士,赐姓李,从此大家为了避皇子讳,都改称永道士为李道长。 只有轻凤不吃这套,对李涵的走眼错爱嗤之以鼻:“呸,什么李道长,明明就是个臭道士,竟然要我拼命救下的娃娃跟他叫一个名,真是活活气死姑奶奶我!” “哎,小昭仪,你这话说得可真无情。”永道士的声音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把轻凤吓了好大一跳。下一刻就见他从香炉的烟气中现出身来,浮在紫兰殿中惬意地晃悠着,“我听从你的建议,正儿八经辅佐那皇帝,才被他如此看重,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轻凤讪讪缩了缩脖子,至今仍是对永道士的手段心有余悸,于是带着点讨好地谄笑道:“咳咳,您误会啦,我的意思是,小皇子用您的名字,只怕消受不起,反倒折福哩!” “呵呵,哪里哪里,小皇子乃天子血脉、福气十足,怎会当不起这个名字?”永道士打了句哈哈,跟着话锋一转,坏心眼地调侃起轻凤来,“倒是你,听说还在失宠呢?” 轻凤又被永道士戳着痛处,恨恨磨了磨牙,继而讪笑着逞强道:“呵呵呵,怎么会,我与圣上的感情,那可是稳如磐石、雷打不动的。” “哈哈,但愿如此,”永道士在半空中弹了个响指,消失前仍不 忘丢下一句刺激轻凤,“小昭仪,我们的赌约你可要放在心上哦,我等着你认输呢。” “知道知道!”轻凤冲着半空扬扬拳头,气得眼斜鼻子歪。 好半天后才平心静气,轻凤痛定思痛,决定要主动做点什么:“哎,我可是神通广大的妖精,怎么能像个哀怨的妃子似的!他不来就我,还不许我去就他吗?” 说着她便立即跳下榻,隐了身子往殿外跑。此刻正值晌午,李涵早朝后一直在紫宸殿旁的延英殿里听政议事,直忙到现在仍没休息。 轻凤多日没看见李涵,此刻见了他分外亲热,哪怕他正专注于听宰相官员们说话呢?轻凤才不在意那几个糟老头子,两只眼睛自动将他们无视。她隔着半寸距离捏了捏李涵的鼻子,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扭来扭去,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才乖乖靠在他的御榻旁坐下。 “嘿哟哟,这个法子真是太好了,怎么早没想到呢?”轻凤小人得志,隐在暗处窃喜道。 李涵自然不可能察觉轻凤的存在,只是认真地对百官道:“庆成节不过是我的生辰,每年宫中都要照例破费庆祝,实在令我于心不安。何况今年彗星降临,已是上天给我的警示,这样吧,今年还请京兆尹王大人停办曲江大宴,文武百官也不必特意进宫为我祝寿了。全国上下,禁止宰杀猪牛,只用蔬食设宴即可。” “陛下英明。”宰臣们立刻回应道。 在一片颂德声中,轻凤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李涵的生日快到了:“哎呀,差点忘了十月十日是他的生辰,这眼看就要到了。” 她该为他准备点什么呢? 正在轻凤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之际,就听李涵继续对臣下说道:“既然众爱卿都不反对,那么即刻便招中书省拟旨吧。” 将旨意交代完之后,李涵便继续与臣下议事,轻凤着迷地看着他全神贯注的侧脸,心旌无比地荡漾:“啧啧,这么专注用心。赶明儿一定要早起一次,陪着你上早朝去,想想在那紫宸殿朝堂上,你该有多么威武呢!” 几天之后,果然如那日轻凤在延英殿中所闻,李涵颁布了《定庆成节宴会常例诏》: “庆成节朕之生辰,天下锡宴,庶同欢泰。不欲屠宰,用表好生,非是信尚空门,将希无妄之福。恐中外臣庶,不喻朕怀,广置斋筵,大集僧众,非独凋耗物力,兼恐致惑生灵。自今宴会蔬食,任陈脯醢,永为常例,咸使闻知……” 轻凤在一片山呼 万岁声中扳着指头数日子,算算十日就快到了,心里却还是没什么准主意。 “唔,他每逢单日才上朝,十日他不用早朝,也许就能起得晚些,”轻凤窝在帐中自言自语道,“这样算的话,九日若是由我侍寝,会比较划算。然后趁着一大清早,第一个为他送上惊喜,哈哈哈,真是太完美了!” 轻凤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美滋滋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帐外窸窸窣窣响了几声,竟是多日不见的飞鸾跑了回来。轻凤慌忙抹抹自己燥热的脸颊,虚张声势地吼了一句:“死丫头,疯到现在才晓得回来!” 飞鸾挨了轻凤的骂,却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只一径盯着轻凤猛看,而她的桃心小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把轻凤弄得莫名其妙:“哎,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冷不丁地冲回来,却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想吓唬我呢?” 飞鸾依旧不回她的话,又怔忡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摇摇头。轻凤简直拿她没辙,于是伸手捏捏她的脸,装模作样地威胁道:“再不跟我说清楚,我就去找那只呆头鹅算账哈!”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连忙又摇摇头,这时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开了金口:“姐姐啊……” “嗯?”轻凤急忙竖起耳朵,听她到底有何话说。 飞鸾红着脸犹豫了好半天,才对轻凤小声嗫嚅道:“姐姐,我,我已经怀……” “呃,什么?”轻凤初听之下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心中一紧,吃惊地睁大双眼盯着飞鸾,期期艾艾道,“你,你说清楚点,你到底怎么了?” 飞鸾心知轻凤已猜着了大概,于是红着脸点了点头,脸上掩不住欢喜地对轻凤道:“姐姐,我已经吞了灵丹,然后……然后怀上他的娃娃啦!” 第五十五章 问药 这爆炸性的消息让轻凤目瞪口呆。她睁大双眼,盯着飞鸾的肚子看了许久,却哪能看出半点怀娃娃的迹象来?于是她吞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你没有搞错吧?你就这样悄没声地把丹药吞了,然后怀上他的娃娃?” 飞鸾点点头,轻凤两眼一翻,望着天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亏她还成天琢磨着给李涵送个啥惊喜呢,谁晓得飞鸾竟神不知鬼不觉,又把她甩开了几条街! 现实还能更悲摧点吗?她摇摇脑袋,啧啧感叹。 这时飞鸾却在一旁摇了摇轻凤的胳膊,皱着小脸道:“姐姐,我如今已经怀了娃娃,可宫中的彤史却不曾记录我与皇帝行房,用不了几个月,我这肚子就瞒不了人啦,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呢?” 轻凤闻言挠了挠下巴,点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咱们得想个法子瞒天过海。唔,不如这样吧,咱们这两天就去找王内侍通融通融,安排你去侍寝,如何?到时候咱们再从中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会有办法解决的。” 飞鸾听了轻凤这番话,一向乖巧的她这一次却不再言听计从,摇摇头道:“不,我不想再用这样的办法。我在想有什么法子能一劳永逸,让我从此就不用再踏入大明宫呢。” 轻凤没料到飞鸾这次竟会萌生去意,一时怔愣在原地,无法接受她的想法:“你,你不打算陪我了吗?” 她有些无措,想着自小陪在自己身边的姐妹,这会儿竟要割舍自己而去,心里就一阵阵地紧揪难过。早知如此……她,她才不会把飞鸾交给那只呆头鹅呢! 这时飞鸾却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低着头喃喃道:“姐姐,我们以后可以相聚的日子那么多。可李公子却只是一个凡人,他只有几十年的寿命,想想在他百年之后,有多漫长的一段时光,我都无法再见到他。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一天都舍不得浪费。” 飞鸾的话中深意,轻凤又焉能不懂?只是自小在一块儿长大,她即使知道她们将来都会各自寻觅幸福,却想不到飞鸾会先提出与自己离别。这让轻凤不胜唏嘘,她在听完飞鸾的话之后,静静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不得不点点头:“你说的对。此事若换作我,也一定会这么选择。既然你去意已决,我就想办法送你出宫去。” “姐姐……”飞鸾感动得扑进轻凤怀里,滚圆的泪水从眼眶中扑簌簌掉下来——她和姐姐从吃奶的岁数就一直相伴在一起,如今自己犹豫许久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姐姐一定会很伤 心。可是她舍不得李公子,就像姐姐会为了心上人忽喜忽悲一样,她们妖精坠入情网后,都会这般难以自拔吧? “傻丫头,哭什么……”轻凤感慨万千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叹了一声又道:“此番你离宫不比从前,必须得想个不惊扰凡人、又能全身而退的法子。现在姥姥们那里咱们是回不去了,你为凡人生子,灰耳姥姥要是知道了,非得为你把我的腿给打断了不可!这样吧,我去找找能帮我们的人。” 飞鸾闻言吸了吸鼻子,抬头怔怔问轻凤道:“谁能帮我们呢?翠凰姐姐吗?” 轻凤本想点头,可是想了想前几日晚上,翠凰对自己反常的态度,犹豫再三还是摇摇头道:“算了,她最近呀,有点不对劲,我还是不去找她的好。唔,不如……我还是去找那个臭道士吧,他虽然人有点颠三倒四的,可到底手眼通天、法力高强呢。” 飞鸾心里隐隐觉得这事找永道士有点不靠谱,可她一向对姐姐的话言听计从,于是仍旧乖乖点了点头。轻凤性子急,定下了主意便说办就办,当下隐身溜出大明宫,往永道士所在的华阳观跑去。 待到抵达华阳观后,因为天光正亮,轻凤索性就装作一个仰慕永道士的信女,站在观外等候求见他。这一厢永道士见轻凤不请自来,立刻走出厢房迎接,乐得眯眼笑道:“嗨呀,小昭仪,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轻凤看见他得瑟的样子就老大不爽,故意指着华阳观中挂的四神长幡答道:“这个您还要问我吗?今天一直刮得是北风呀。” 永道士眉眼弯弯地嗤笑了一声,银线绣的鹤氅歪歪搭在他肩上,在北风中猎猎翻飞:“得啦,小昭仪。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你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事要求我呀?” 说罢他将轻凤请入厢房,还挺热心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凤被永道士一语道破来意,暗暗翻了个白眼,无奈犹豫了半天也找不到借口搪塞,只得很没面子地承认道:“对呀……我若有事要找你帮忙,你帮是不帮呢?” 永道士眉毛一挑,顿时笑得一团和气:“嗨呀,好说好说,如今咱们俩是什么交情?你有事儿,尽管提。” 轻凤一听此言,立刻打蛇随棍上,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道:“哎呀呀,你手里是不是有许多灵丹妙药?有没有比如……假死药之类的东西?” “啊?假死药?”永道士听了轻凤这要求颇觉意外,好奇地笑问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轻凤只想 占便宜,却不想把飞鸾的事透露给永道士,于是故意一问三不知,卖关子道:“哎呀,我要那个自然有用处,你就告诉我有没有吧。” “嘻,假死药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这里多得是,”永道士将手伸进鹤氅的广袖中摸了几下,竟然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摆在轻凤眼前卖弄,“呐,我这儿有一日醉、百日醉、千日醉,都是假死药,你要哪一个?” 一日、百日、千日……轻凤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瞪了永道士一眼,没好气地问他:“难道就没有十日醉吗?” 这阴险狡诈的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吧?! “这个真没有,”永道士无辜地摊手,为自己撇清,“十日醉一向很抢手,所以我这里才卖到脱销,我何必放着生意不做,故意骗你玩?” 轻凤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又低头算了算日子,觉得一日醉太仓促,千日醉又太夸张,那么就只有百日醉比较靠谱了。于是她伸手向永道士讨道:“那就来一瓶百日醉吧。嗯,这百日醉,难道就是吃了以后,假死一百天吗?” 永道士自信满满地点头:“那当然了,多一天少一天,都不叫童叟无欺!” 轻凤闻言心花怒放,垂涎欲滴地从永道士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掂了掂,翻来覆去摩挲了许久,忽然又不放心地抬头问:“那个……这个药,对孕妇没什么不利吧?” 永道士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放心吧,我这个药安全可口、开瓶即饮,你尽管拿回去吃就是。” 轻凤被永道士的话惹得炸毛,立刻义正词严地声明道:“这药不是我要吃!” “哦,是吗?反正是谁吃都无所谓啦,”永道士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接着又轻描淡写地、对轻凤露出市侩笑意,“喂,小昭仪,你拿了我的百日醉,总该给点报酬吧?” 轻凤没想到永道士还留了这一手,茫然地睁着大眼问道:“啊?你还要报酬?你刚刚不是还说,咱们俩的交情很铁吗?” 永道士歪在坐榻的凭几上奸笑着,就事论事地教诲轻凤:“交情再铁,这百日醉也是有成本的呀。” 轻凤就知道永道士不会让自己白落好处,于是皱着小脸问他:“唔,那这样一瓶要多少钱呢?” 永道士伸出一只手指,在轻凤鼻尖前面晃了晃,笑嘻嘻道:“不多,一万贯。” 奸商敲诈!轻凤傻眼,当下只能把药瓶往永道士 面前一送,气呼呼地说道:“你要早说,我花几天功夫去长安城里筹钱也成。只是今天我可拿不出一万贯来,这药你还是先收回去吧,待我凑足了钱再来跟你买。” 反正京城几个富户的宝库,轻凤可是来去自如,胜似自家的后花园。 “这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宝货不等人,近来问我买假死药的人又特别多,你不怕等你筹够了钱,它却有价无市?”永道士说罢,却又忽然换了一副嘴脸,循循善诱道,“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若告诉我事情原委,这药我奉送,如何?” 轻凤一听八卦能省钱,心里立刻活动起来,于是扭捏了半天才支吾道:“哎,其实这事也不是不能说……我要这个假死药,还不就是为了飞鸾那丫头嘛!” 第五十六章 薨逝 “为了小狐狐?”永道士眼睛一亮,继而坏笑道,“她为何需要假死药呢?还有,她怀孕了?” 轻凤也有点替自家妹妹害臊,揉着衣角点头道:“哎,她呀,她怀了那呆头鹅的娃娃呗。所以她想出宫,和那呆头鹅好好过小日子。不过她到底是天子的妃嫔,正式离宫总得有一个凡人能接受的说法吧?我就想让她用假死药一夜暴毙,然后一劳永逸地逃出宫去,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轻凤一打开话匣子,不禁也有点兴奋,于是索性把飞鸾去昆仑山求生子药的事也说了一说,听得永道士啧啧感叹:“哎呀呀,小狐狐她可真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唉,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到底值不值得咱们的小狐狐如此牺牲呢?” 轻凤闻言,也颇觉不平地翻了个白眼,酸溜溜道:“值不值得,她都一头栽进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起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她黄轻凤,所以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自己也不能抱怨啥。 这时永道士狡猾的狐狸眼却囫囵一溜,摆出为轻凤献计献策的赤诚之心,提议道:“嘿,正好我这百日醉能让人沉睡三个月,你想让小狐狐出宫,也用不了那么多日子,不如咱们借此考验一下那个李玉溪,看看他是不是配得上咱们家小狐狐呀?” 轻凤听了永道士的提议,不禁也有点心动,于是点头附和道:“哎,也对,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情,谁知道他会不会珍惜呢?我也愿意考验他一下。” 永道士立刻奸笑起来,当即如此这般地附在轻凤耳边说了一通,最后一锤定音道:“那么,咱们就一言为定吧。” 轻凤拿了假死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大明宫紫兰殿,将百日醉拿给飞鸾瞧,如此这般将药效对她说了一遍,吹得是神乎其神。飞鸾听着也很欢喜,憨憨地望着轻凤笑道:“真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出宫了。不过我要沉睡三个月,时间有些长,我怕李公子他着急呢。” 轻凤此刻心怀鬼胎,哪能容飞鸾这样犹豫不决,于是她呵呵假笑两声,摸着飞鸾的脑袋安抚道:“哎,不怕不怕,不是还有我嘛?!我会告诉他你只是吃了百日醉,需要假死三个月而已,你还怕他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飞鸾觉得轻凤说的甚是有理,于是点点头不再犹豫,娇滴滴地对轻凤交代了一句:“那到时候,一切就拜托姐姐你啦。” 说罢她想也不想,当真就打开了小瓷瓶上的木塞,脖子一 扬,将瓶中的百日醉一饮而尽。 “啊?!你就这样吃下去啦……”轻凤目瞪口呆地盯着飞鸾,又紧张兮兮地问她,“感觉怎么样?” 飞鸾若有所思地咂咂嘴,低头憨憨地看了看手中的小瓷瓶,回答轻凤道:“嗯,味道还不错哦,有点茉莉花的香味……” 话还没说完,就见她忽然两眼一翻,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轻凤慌忙伸手接住飞鸾,见她当真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立刻伸手往她鼻子下探了探,不由得吓了一跳——果然没一丝活气,要不是心里早就有数,真要被这场面活活吓死。 “哎呀,没想到灵验成这样!真要命……”她使了个力字诀,抱起飞鸾将她放在榻上躺好,接着退开了几步,伸手把发髻抓散、一扯衣襟,涕泗横流地号起丧来:“来人呀——来人呀——胡婕妤她,胡婕妤她出事了!” 闻讯赶来的宫女和内侍们火速冲进紫兰殿时,就看见黄昭仪正躺在地上哭天抢地,而躺在榻上的胡婕妤已是面色青白人事不知,众人不由得大惊失色,乱哄哄唬作一团。 只见大殿中哭的哭、喊的喊,叫太医的叫太医,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轻凤一边捂着脸假哭,一边暗暗透过指缝瞧热闹,心中窃笑不已。 当御医们从太医院急匆匆赶到紫兰殿时,飞鸾早已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常人望一眼就知道她已经死透,又遑论医术高超的太医们?他们认定假死的飞鸾已经离奇暴毙,连把脉的功夫都省了,直接便吩咐宫人去向李涵报丧。 轻凤也很配合地倚在榻边,假装哭得精疲力竭,拉长了嗓子喊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御医在一旁看着着实不忍,于是好心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还请昭仪娘娘您节哀顺变,待会儿我们会仔细查验,尽力找出婕妤娘娘的死因。” 轻凤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慌忙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来,问御医道:“查验?怎么查?” 不会是要脱光光验尸吧?万一飞鸾醒来后知道了这事,还不把她给埋怨死! “查验需要剖检婕妤娘娘的玉身,此举虽然唐突,但还请昭仪娘娘理解。”御医甚是恭敬地回答轻凤,说出的话却堪比晴天霹雳,将轻凤打击得目瞪口呆。 千算万算竟漏了这一出!轻凤愣了半天,一个激灵醒悟过来,慌忙扑上前抱住飞鸾僵硬的尸身,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妹妹啊,你撒手丢下我,一去不回头……死便死了,如今还不得全尸,你怎么那么命 苦啊……” 心虚加上后怕,轻凤越哭越真,一时竟泪如雨下,令观者动容、目不忍视。 “昭仪娘娘,胡婕妤猝然薨逝,事情来得蹊跷,必须经过太医院查验才可入殓,这也是对婕妤的负责与尊重,所以还请昭仪娘娘您节哀。”御医又出言安慰,这下轻凤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唉,我的傻妹妹啊……”你好歹佯装一下不小心落个水啥的,再假死该多好?这么急着喝那百日醉作甚?!“……如今你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倒叫我今后如何是好?” 轻凤正愁无计可施之际,却意外地听见殿外传来王内侍的唱礼声,跟着李涵便匆匆走进紫兰殿,在宣过平身之后急切问道:“胡婕妤怎么样了?” 轻凤一看见李涵到来,便如同遇见了救星,她急中生智地飞扑上前,跪在李涵脚下哀嚎了一声:“陛下!臣妾命不久矣……” 嚎完她立刻两眼一闭,倒在地上装死。恰好她今日不曾搽粉,此刻装成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样子,十分惟妙惟肖。李涵见轻凤忽然昏死在地,以为她是因凄入肝脾而不支倒地,立刻俯身抱起她,急得面色发白:“御医呢?还不过来!” 轻凤双目紧闭正演得投入,此刻看不到李涵的脸色,只觉得揽着自己的胳膊正在微微发颤,心下竟不觉一松——情况不错,李涵现在已中了她的苦肉计,事情便有转圜余地了。 跟着轻凤被抱到一张贵妇榻上——此刻床榻正被飞鸾占着呢,谁都不可能让她与“死人”并排躺着呀——御医为轻凤又是把脉又是按摩,轻凤等了好一会儿才星眸微睁、哀哀苏醒,看着李涵哑声喊道:“陛下……” 李涵见轻凤醒来,急忙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心有余悸道:“好些没?我知道你与胡婕妤感情深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节哀……” 轻凤见李涵如此关心自己,一颗心怦怦跳着,差点心猿意马忘掉正事。她急忙稳住心神,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李涵,低声哀求道:“陛下,我这妹妹一向身体娇弱,今年接连病了好几场,入秋后身子更是不济,臣妾到处想方设法、求神问药,还是没能让她挨到开春,这都是臣妾的不是。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臣妾往昔曾受义父母所托,答应凡事都要保得妹妹周全,所以还请陛下念在我姐妹二人侍奉陛下一场,赏我妹妹一具全尸吧……” 说罢她泣不成声,连自己都被这段话给感动了。李涵看着轻凤肝肠寸断的模样,一颗心不觉 乱了方寸,情急之下竟忘了后宫礼法,只顾着宽慰她道:“谁说要毁伤胡婕妤的身体?黄昭仪你且宽怀。王内侍,现在就传我旨意下去,胡婕妤因急病薨逝,追封昭容,即日入殓厚葬。” 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下哪个御医还敢在飞鸾身上动刀?轻凤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的欣慰笑容,那叫一个发自肺腑。 李涵下旨之后,内侍省奚官局很快就开始为飞鸾办丧事。将作监左校署为她提供丧葬仪物,甄官署则为她准备陪葬明器。按照妃嫔丧葬的礼仪,紫兰殿内还要请道士女冠来打醮做法事,于是请永嘉公主带领女冠入宫的谕旨很快就传到了华阳观。 永道士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只露出心知肚明的坏笑。他在李涵眼中德高望重,所以入宫打醮的差事反而落不到他头上。于是他索性趁着众人忙碌时,在华阳观内闲庭信步地乱转。 此时全臻颖正坐在厢房里梳头,准备到时辰就随着永嘉公主一同进宫。她嘴里咬着几根细小的银发簪,含含糊糊地对坐在她身旁的女冠抱怨道:“真讨厌,也不知道宫中死了什么人,急急忙忙就叫我们今天入宫打醮,我本来都已经和张公子他约好了,晚上要一同去赴王大人府上的诗会呢……” 这时厢房窗牖下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呵呵呵,那无聊的诗会不去也罢,贤侄你还是进宫吧,师叔我保证你不虚此行哦!” 第五十七章 死讯 全臻颖惊了一跳,待听出是永道士的声音,立刻恼火地走到窗前,咬着银牙道:“师叔你打包票的,能有什么好事?” 永道士不理会全臻颖话中的讥刺,径自眯着眼笑道:“是不是好事,你到时候就知道。只是你可要听师叔一句劝,不能得意忘形哦!还有啊,贤侄,你腮上的胭脂是不是太红了?” “谁赴丧事会搽胭脂?!”全臻颖对永道士质疑自己的天生丽质忍无可忍,终于罔顾长幼尊卑,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真是晦气!她皱着眉心想,匆匆收拾好自己之后,便跟着永嘉公主一同前往大明宫。 待到进宫之后,全臻颖才得到消息,知道是紫兰殿中薨逝了一位婕妤娘娘。她暗暗心想:也不知道这婕妤娘娘是美是丑,多大年纪?想来圣上正当青春,她的岁数肯定也大不了,却这么早就薨逝,真是福薄。 全臻颖一向自视甚高,也因此心中总有些不平之气——若不是自己服侍的永嘉公主矢志修道,令她也不得不出宫做了女冠,就凭她的姿色,安知不能得天子垂青,封她在这大明宫中做个娘娘呢?那风光与她如今辗转于各色男人之间相比,真是不啻云泥之别。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当全臻颖踏入了紫兰殿之后,她便留心往敞开的灵柩中瞧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棺中人的一张脸,竟差点惊散她的三魂七魄! 死掉的人竟是那个小贱人——那个横刀夺走她的十六郎、害她一败涂地的狐狸精! 全臻颖不由自主地盯住灵柩中那张面色青灰,却依旧精致美丽的脸,一时之间竟忘了尊卑礼仪,直到身后的女冠伸手捅了捅她的后腰,她才回过神来匆忙地低下头,内心禁不住涌上一股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死掉的人竟然是她!真是太好了! 当下她无心再诵经,只低着头混在队伍中滥竽充数,心思早已飞出了大明宫之外——十六郎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如果他知道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呢?噫,他若回到她的身边,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薄幸郎……可是,对那只狐狸精薄幸,才真叫人解恨又解气! 全臻颖心不在焉地陪着永嘉公主打了一会儿醮,便百爪挠心一般,恨不能插双翅膀飞出宫去。因此她借口身体不适,在被公主瞪了几眼又骂了几句之后,便低着头唯唯诺诺又脚下不停地跑出了大明宫。 出宫之后,全臻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李玉溪住的崇仁坊,冲进 邸店用力的拍门。应声开门后的李玉溪见到她,目光中有些吃惊,态度却很是疏离:“全姐姐,你怎么来了?” “十六郎,”全臻颖盯着李玉溪,目光无比热切,艳丽的脸上却难掩紧张之色,“你知道吗,今天我随公主入宫打醮,是为一位刚刚薨逝的婕妤做法事。” 李玉溪安静地听完她说话,却有些疑惑地蹙着眉问:“那又如何?” “那位薨逝的婕妤,和你的飞鸾长得一模一样。”全臻颖双唇哆嗦着说完,一颗心狂跳着,双眼紧紧盯着李玉溪的脸,等他接下来的反应。 然而李玉溪却仍是满脸疑惑,蹙着眉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我是说,胡飞鸾那只狐狸精,她已经死了。”全臻颖一气说完,胸口里空荡荡的,浑身竟有些虚脱后的疲软。 李玉溪黑琉璃似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震惊,然而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摇摇头道:“你也很清楚,她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死呢?” “十六郎,你不相信我的话?”全臻颖不禁有些着急,她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李玉溪的袖子,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 “不相信。”李玉溪低下头,看着全臻颖抓住自己袖子的手,低低吐出这三个字,便要拂袖抽身。 全臻颖却不依不饶地攥紧他的衣袖,不甘心就此败退:“十六郎,这一次真的是千真万确,我若撒谎,天打雷劈!” 他听见她如此赌咒,心头便不禁窜起一把火苗,烧得他焦躁慌乱、无法自持。他猛地一下甩开她的手,将心中的不安化作怒吼,冲着她叫道:“够了!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她的死讯?你真是安得一颗好心!” 他的斥责让全臻颖一时震懵在原地,怔怔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低问:“十六郎,你真的不信我?” 李玉溪咬紧牙关,面无表情地看着全臻颖泫然欲泣的脸,毫不留情地说:“我不相信。自从那次你骗了我之后,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你走吧,走吧!” 他的话让全臻颖又愧又恨,禁不住全身颤抖,眼中也涌出泪来。她面色苍白地盯着李玉溪,哽咽的喉头好半天后才恢复平静,跟着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在华阳观中等你,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还是可以来找我。” 说罢她飞快地转过身子,逃也似的跑出邸店,消失在李玉溪的面前。她的话李玉溪置若罔闻,只待门前安静 之后,才心神不宁地关上房门,回到厢房中坐下。 半晌之后,李玉溪渐渐回过神,心中的不祥之感也再次清明地浮出水面,扰得他坐立难安。他想找个人求证一下这个消息,可是这才发现自己竟求助无门——自从飞鸾回到戒备森严的大明宫之后,他便再也没机会自己偷偷去找她。每一次相见,都是飞鸾变着法子从宫中溜出来,潜入这家邸店来与自己碰面。 李玉溪一想到此处,便不禁颓丧地垂下脑袋——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总是惊觉自己的无能,然后为此羞惭不已。这时他忽然想到了神通广大的永道士,那个放诞无礼的人曾经那样肆意地嘲笑过他,可是也许此刻只有他,才能帮他推算出飞鸾的安危…… 李玉溪低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拿定了主意,起身换了件衣裳准备往华阳观走一趟。这时却听咚咚两声,厢房的门板再次被人叩响,他立刻上前打开门,就看见梨花带雨的轻凤正站在门外。 “哎呀我苦命的妹妹哪……”轻凤一见李玉溪打开房门,立刻捶胸顿足地哀号起来,“哎呀李公子,我可算是见到你了,可怜我那苦命没福的妹妹哪,呜呜呜……” 李玉溪看见轻凤哭得昏天黑地,不祥的预感越发像一块沉重的磐石,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口。于是他紧张地盯着轻凤,只敢小声地问道:“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还能有什么意思?”轻凤泪眼婆娑地瞥了李玉溪一眼,举袖半掩着脸抽抽搭搭道:“唉,还不是飞鸾她,飞鸾她……” 李玉溪因她吞吞吐吐的话急得火烧眉毛,几乎是用吼的冲轻凤喊道:“飞鸾她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轻凤于是悲伤地低下头去,浑身带着一股无力回天般的颓废,缓缓摇了摇头:“唉……也是我那妹妹命薄,她上次与你分别之后,在回宫的路上竟冤家路窄,撞上了我们狐族的天敌白虎神。她奋力顽抗才从那白虎神的爪下逃脱,可是仍旧受了很重的伤,回到宫中后就一病不起,现在已经因为伤势过重,离世了……” 李玉溪心中咯噔一惊,无法置信地盯着轻凤嗫嚅道:“你是说……她死了吗?你是说,她已经死了?” 轻凤无奈地望着李玉溪,好半天后才缓缓地点点头,沉痛道:“唉,李公子呀,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李玉溪闻言却摇摇头,木然地喃喃否认:“不,不……” 轻凤看着李玉溪的反应,差点忍不住笑场——这呆头鹅的 表现,直到目前她都还算满意。正在得意之时,却不料李玉溪竟忽然暴起,用力抓着轻凤的双臂一阵猛摇,痛得她龇牙咧嘴。 “不——她没死,她一定没死!你带我去见她!你带我去见她!”他一边摇晃着轻凤,一边在她耳边大喊。 轻凤受不了他的疯狂,当即施出一个力字诀,将他砰地一声远远弹开:“你疯啦?给我冷静点!” 真是要命,全身的骨头都快被这呆子摇散架了。虽说他摇得越猛就意味着对飞鸾用情越深,但是……但是这关她屁事呀?她还不至于为了证明飞鸾的幸福,就这么傻乎乎地去配合一个呆子咧! 不过这么一折腾,却也把轻凤肚子里的戏谑之意给折腾没了。于是她轻轻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被自己甩到屋角的李玉溪。只见他此刻仍旧颓唐地缩在角落里,脸上神情恍惚,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眼神直愣愣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这下连天生后妈气质的黄轻凤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她对着李玉溪叹了一口气,低声安慰他道:“好啦好啦,你别急,等这几日宫中做完法事,奚官局就会安排飞鸾下葬,将她的灵柩送到妃嫔的陵寝内,到时候我就带你去偷尸,好不好?” 她这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又浑然不以为意,果然是天生的一副妖精心肠。 第五十八章 盗尸 李玉溪傻乎乎地落入永道士与黄轻凤的圈套,不被逼死已足够说明他的天赋异禀,所以他能够两眼闪闪放光,欣然同意轻凤惊世骇俗的偷尸计划,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当轻凤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她便告别李玉溪径自回了大明宫。 李玉溪在邸店中失魂落魄地等了十日之后,这一天果然接到轻凤消息——飞鸾的灵柩已经从大明宫中运出,送往李涵的章陵。于是当天他便与轻凤出了长安城,在夜幕降临之后,趁着夜色潜入了章陵的妃嫔陪陵。 章陵位于长安城北的西岭山南麓,是李涵为自己修造的陵寝,自他登基之日起这座陵寝就开始修建,直到今天也没有竣工。所以妃嫔的陪陵也只是潦草的开凿了一部分,飞鸾的棺椁被送入陪陵之后,并没有多少侍卫看守。 时值十月孟冬,夜里已是天寒地冻。李玉溪和轻凤在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溜过神道,躲在石翁仲崔嵬的黑影下,险险与一队巡逻的侍卫擦身而过。 “飞鸾就在那里面。”轻凤指着眼前一团浓墨般黏稠的夜色,在李玉溪耳边低声道。 李玉溪此刻如同睁眼瞎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边发抖一边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也嗅得到。”轻凤洋洋自得,眼珠在暗夜中焕发着荧光。说罢她看也不看李玉溪,径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路往前领。李玉溪一边被她拽着走,一边心想:她果然是只妖精…… 很快这一人一妖便走到了某个地方,李玉溪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脚下的泥土十分松软,四周的空气也忽然不再冷得刺骨,变得有点湿、又有点黏,同时耳中有气流微鸣,嗡嗡地轻撞着他的鼓膜。 看来他们已经进入了一条地道,李玉溪暗暗心想。 轻凤依旧拽着李玉溪的衣领,领着他不停往前走,约摸走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忽然停住脚步,对李玉溪道:“我们到了。” 李玉溪未曾防备轻凤会忽然停下,因此差点被她带了个趔趄,稳住了身子才低声问:“到哪里了?” 暗中响起嘭嘭两声,是轻凤伸手拍了拍一旁的木板,回答李玉溪:“这是飞鸾的棺椁,她就躺在里面。” 李玉溪得到了答案,这时他浑身的寒毛才后知后觉地竖起来,于是在暗中结结巴巴地问轻凤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当然是打开这棺材咯,你不是哭着喊着要见飞鸾吗?这 会儿怎么又怂了?”轻凤在黑暗中回答他,嗓子里憋了丝笑意。李玉溪看不见轻凤的脸,只能感觉到夜色里有两点荧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接着又从他眼前移开。 于是他忽然鼓足了勇气,伸出手慢慢触摸到冰凉的棺椁,接着找到了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细缝,两手按住棺盖推了推:“不成,已经被钉死了。” “靠你哪成?让开——”轻凤将李玉溪推到一边,双手施了个力字诀,指甲抠进棺盖下的细缝里轻轻一拨拉,便已将棺盖揭开。 随着灵柩被打开,李玉溪只闻见一股馥郁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这香味里充满了温柔,恰似飞鸾在阳光下明媚的梨涡浅笑。于是心里本就不多的恐惧被尽数驱散,思念随即涨满他的胸臆,令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探手入棺。 棺中铺着柔软的锦衾,他迫不及待地将之揭开,去抚摸锦衾下的人。但觉触手所及之处,竟仍是一片细腻柔软,虽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却娇柔宛如生时。李玉溪不禁心下一痛,定了定神才又继续摸索,片刻之后他遽然浑身一震,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跳了起来——他碰到了棺中人的手指!那指尖细如削葱,曾经总是与他的手指紧紧交缠相握,而今却只剩下失去生机的冰凉。 他心中大恸,立刻紧紧握住那只手,使力将棺中人拉了起来。那具身躯竟不像刚入殓时一般僵硬,此刻竟柔软得像个活人,很容易就被李玉溪拉坐起来,脑袋歪歪搭出了灵柩。 轻凤在暗中看着李玉溪的动作,忍不住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想要不是知道飞鸾是假死,这一幕看着得有多瘆人呢!正在胡思乱想间,就见李玉溪已探身入棺,一把将飞鸾抱了起来。 轻凤顿时头皮发麻,她在人间待得久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比李玉溪更加淡定,于是她慌忙走上前摇了摇李玉溪的胳膊,在他耳边催促道:“喂,别傻愣在这儿了,你还要跟她抱到什么时候?” 李玉溪抱着飞鸾的“尸体”,胸口因为激动正急促的喘息着,一时竟忘记了哭泣。他紧紧搂着飞鸾,如同往日一般与她交颈相拥,低沉而又坚定地开口道:“我要把飞鸾带走。这里又冰又凉,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寂寞,我不能让她睡在这里。” 这句话轻凤听了甚是受用,她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对这呆头鹅的考验他可算是全部通过了,下面只等那百日醉的药效一过,自己就可以还他一个大活人啦! “嘿,好你个呆头鹅,总算对我家飞鸾还算厚道,” 于是轻凤欣然点头,颇为慷慨地拍着胸脯对李玉溪道:“放心,我一定帮你。” 当下一人一妖便抬着飞鸾的“尸体”走出了狭长的地道,因为带着飞鸾使得回程多有不便,轻凤甚至很奢侈地用瞌睡虫将章陵四周的侍卫统统迷昏,然后将飞鸾扛在肩上,与李玉溪一同往长安赶,恰好在天亮城门开启时抵达了长安城下,混在人流中与庞杂的胡商队伍一同进了京。 原本他们行进的路线直指着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然而半道上李玉溪却忽然改变主意,从轻凤手中抢过飞鸾,抱着她往华阳观的方向走去。轻凤不由地吃了一惊,追在他身后问道:“喂,你打算做什么?” 李玉溪一径快步向前走,如实地回答轻凤道:“我要去见永道长,我要求他,让飞鸾活过来。” “啥?”轻凤一听此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你去找他?” 她暗想道,那你还真是找对人了。 这时旭日东升,天边映出层层朝霞,胭红色的霞光照在飞鸾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给她添上了一抹活色生香。李玉溪抱着飞鸾一路来到华阳观前,扑通一声在观门石阶前跪下,冲着门里声嘶力竭地高喊道:“永道长,永道长……” 观门吱呀一下应声而开,门里还没走出人来,倒先传出一串朗朗笑声:“呵呵呵,是谁这么一大清早就来叫我,故意扰人清梦呢?” 话音未落,门边就露出永道士雌雄莫辨的俊脸,此刻被朝霞映着,分外的美丽鲜妍。他一瞧见李玉溪抱着飞鸾,立刻心领神会地瞥了一眼站在李玉溪身旁的轻凤,与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猾眼神,跟着才假意寒暄道:“哟,李公子,你这是……” 李玉溪搂着飞鸾,长跪在永道士面前,黑琉璃般的眼珠浸在泪水中,目光哀恸而决绝:“永道长,您是对的。从前我对您出言不逊,今天我跪在这里求您原谅——您是对的,我的确没有能力保护她,才会把她伤害成这样……所以我今天将她送到您这里,我拜托您让她活过来。只要您能让她活过来,我愿意从此放弃她,让她随您去终南山修道。我发誓永生永世再也不会与她相见,只要她能活过来……” 永道士低头看着李玉溪,脸上想摆出悲天悯人的表情,无奈怎么看都像是在奸笑:“这件事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确很遗憾,虽然我也很想帮忙,可是李公子,她已经死了啊。” “不,她还活着!你看她的脸,还是这样鲜活,这说明她还有的救!她并不是 凡人不是吗?这样的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说罢李玉溪泣不成声,望着永道士不住磕头,看得连一旁的轻凤都动了恻隐之心。 可惜永道士一向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此刻他玩性大发,才不会对李玉溪说出真相。于是他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才低头看着李玉溪充满期待的脸,笑道:“哎,虽说我神通广大,但是起死回生嘛,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这样吧,你先把她的尸体停放在我这儿,我会采集日月天地之精华来修补她的元神,快则一年,慢则百年,也许她就能醒得过来。至于刚才你发得那些誓嘛……我们先看看她能不能再活,等活过来再说,如何?” 轻凤在一旁横了永道士一眼,暗暗心想:这臭道士果然信不得,压根就不会安什么好心。没事逗着她搞这劳什子考验,简直要把李玉溪这只呆头鹅给玩死了。 李玉溪却满心以为这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于是忙不迭点头应道:“多谢道长,哪怕等一百年,只要她能活过来就好。” 永道士听了他的话,故意笑着促狭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百年之后,她就算活了过来,你也没法看见她了。” 这时李玉溪却摇了摇头,平静地缓缓开口道:“我既然决心让她随您去终南山,我就存下了不与她再相见的心。那么一年或者百年,于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第五十九章 新年 永道士闻言不住点头,赞叹道:“李公子你既然有此决心,贫道便也舍命陪君子,哪怕拼尽这身道行,也会救小狐狐一命,李公子尽管放心吧。” “多谢道长。”李玉溪得到永道士的承诺,又深深地给他磕了个头,这才虚晃着站起身,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待到李玉溪走远了之后,轻凤这才瞪了永道士一眼,语气中不无埋怨:“你果然很缺德。” 永道士嘻嘻一笑,为自己的缺德找理由:“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不下这一狠招,怎么能考验出他的真心呢?” 轻凤对永道士的借口嗤之以鼻,胡乱与他告了辞,径自回大明宫紫兰殿休息不提。 只是此番轻凤与永道士联手设计李玉溪,委实缺德,所以老天偏心眼只惩罚了轻凤,让她在忙昏头之后闷头大睡了三天三夜,生生错过了李涵十月十日的生日。 待到轻凤从沉酣中醒来,发现李涵的生日已经低调地度过,真是气得她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再加上百密终有一疏,她当初只考虑到飞鸾可以借假死脱身,却没想到自己要为她服丧的问题,偏偏她还在李涵面前表现得无比重视自己这个妹妹,于是无意中把自己也栽了进去——李涵竟然认为她一定会为飞鸾服丧,所以特意给她送来丧服和朴素的银首饰,更要命的是连侍寝都不劳她费心了!此外宫中还禁止歌舞宴乐,日子过得简直比白水还淡,让轻凤泪流满面。 转眼到了十一月,长安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甲午日那天,李涵在圆丘祭祀,大赦天下,并诏令四方不得再进贡奇巧之物,就连纤丽的布帛也禁用,下旨烧掉了纺织它们的机杼。 跟着他又发布了举世称颂的《崇俭诏》,诏书中曰: “盖俭以足用,令出惟行,著在前经,斯为理本。朕自临四海,悯元元之久困,日昃忘食,宵兴疚怀。躬绝文绣之饰,尚愧茅茨之俭,亦喻卿士,形于诏条。如闻积习流弊,馀风未革。车服第室,相高以华靡之制;资用货宝,固启于贪冒之源。有司不禁,侈俗滋煽,是朕之教导未敷,使兆庶昧于耻尚也。其何以足用行令,臻于至理欤?永念惭叹,迨兹申敕。自今内外班列职位之士,其各务朴素,宏兹国风。有僭差尤甚者,御史列上,主者宣示中外,知朕意焉……” 如此一来,就连曾经专为轻凤飞鸾姐妹打造的芙蓉歌舞台,也以胡婕妤薨逝不再使用为由,被凿下宝玉熔掉了黄金,以充内帑。轻凤虽然不大能理解李涵的想法,但是她 还是决心要配合李涵,于是衣着简朴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太和四年春,正月戊子日这天,李涵册立他的长子李永为鲁王,发布了《封皇子永为鲁王制》,其诏书曰: “朕恭承宝位,钦若璇衡,兢业戒怀,惧忝洪构。今皇嗣诞秀,既流庆于天枝;白茅启封,宜分王于土宇。用崇大典,式固丕图。长男永,植性端庄,禀灵聪哲。神气挺于岐嶷,和粹精于仪形,姿范蔼然,是用嘉慰。将奉闻《诗》之教,冀彰乐善之风,俾洽宠恩,允膺锡命。庶表祥于麟趾,爰建社于龟蒙,敬哉戒哉,无忝我列圣之休德。可封鲁王,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入冬以来,长安城已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新年的喜气却并没有给紫兰殿带来多少欢乐。自从胡婕妤“薨逝”之后,紫兰殿便已成了大明宫内臭名昭著的不祥之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里阴戾之气极重,所以才会害死了胡婕妤;也有人传说紫兰殿在大白天都会闹鬼,有时候能听见殿中传出男人的说笑声,大家都猜测那是先帝敬宗的鬼魂。再加上黄昭仪这个妃子也是阴阳怪气的,经常躲在帐中好几天不下床,也不要宫人贴身服侍,当初她在曲江行宫时撞鬼,可是有许多人亲眼看见的。她当时杀了鬼怪变成的胡婕妤,之后没几个月胡婕妤就真的暴毙了,这样一想,胡婕妤的薨逝,会不会也与黄昭仪有关系呢? 诸多猜测之下,大家纷纷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没事也要绕着紫兰殿走,如此一来,轻凤就更寂寞了。在飞鸾离开之后,她白日里更加无所事事,于是每天都隐了身子,到延英殿去看李涵处理政事。 她总是在晌午时贼溜溜地跑入延英殿内殿,这个时候李涵通常都端坐在御榻上,与宰相大臣们一同商议政事。每当他这般全神贯注时,侧脸英挺的线条俊美无比,而轻凤偏偏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望着李涵心痒难耐、垂涎欲滴地直嘀咕:“哎,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再招我侍寝呢?” 她猴在李涵的御榻靠背上撒娇撒痴,无意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章,看见上面写着李宗闵引荐牛僧孺云云。 这是什么东西?轻凤转转眼珠子,不大理解,也不以为意。这时就听李涵在座上对宰相道:“可以令刑部尚书柳公绰为河东节度使,众爱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点头称是,交口称赞柳公绰如何如何有能力,只有轻凤一个人无聊地挠了挠脑袋,在局外一头雾水。她不禁懒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觉得做皇帝真是辛苦又无聊。 接着大臣们又开始和李涵讨论起正月就要举行的进士科举考试来,在众人热闹祥和的议论声中,轻凤蓦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年那李呆鹅似乎也是要参加科举的。 “哎呀,他现在的状况,适合参加科举吗?”轻凤吐了吐舌头,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内疚。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她家飞鸾的幸福来,那个李呆鹅的功名前途,也是可以退居其次的啦。她可没有什么想让自家妹妹做进士夫人的打算,毕竟她们可是连后妃都做过的妖精呢。 日子一晃又过了好几天,某日轻凤在延英殿里陪着李涵与臣下商议政事时,就听见前几天刚刚被引荐的牛僧孺,已经受封兵部尚书和同平章事。她眯着眼趴在金银错铜鹤香炉下,暗暗嘀咕这个人官升得可真够快的,然后就在香炉热力的烘烤下昏昏欲睡……连篇累牍的政事真是催眠最佳利器!当轻凤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才发现殿中的人已经全都散了,只剩下几个宫女在那里拂尘。于是她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怔忡着心想:哎,不如还是出宫去溜溜吧,反正李涵的心思暂时也没空放在自己身上,她何必在这里灰心丧气的呢? 正月的长安虽然下了好几场雪,街市上却仍旧热闹无比。轻凤在街头东逛逛西晃晃,注意力完全被各色小吃吸引。毕罗、胡饼、炙羊肉;馄饨、肉脯、醴鱼臆,她从街市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不经意间就转到了李玉溪所住的崇仁坊。轻凤不由得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又心想反正来都来了,好歹这呆头鹅也是自己的妹夫,不如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于是她走进李玉溪居住的邸店,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却不料好半天门都没开。吃了闭门羹的轻凤竖起耳朵,明明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呼吸,何况她鼻子一闻就知道是李玉溪,于是又用力拍了拍房门高喊道:“李公子,开门哪!喂,我晓得你在里面……” 她吼了好几嗓子,才把屋中人给叫起来,就听见门里传出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跟着房门吱呀一开,露出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架子。轻凤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被李玉溪的新形象吓掉半条命。就见他形销骨立,已经消瘦得脱了人形,哪还有当初叫飞鸾垂涎的白面蒸糕的风韵? “天哪!”看着李玉溪这副样子,轻凤不禁惊叫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你不要命啦!瘦成这副鬼样子?” 那李玉溪没有说话,只懒懒搭了轻凤一眼,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轻凤心想这下坏了,这只呆头 鹅不会是想绝食殉情吧?这可万万使不得!否则飞鸾那厢还没醒过来,李玉溪这头倒先饿死了,到时候她可如何对飞鸾交代呢,还不被给她怪罪死! 于是她立刻扯了扯李玉溪的手,异常热情地絮叨着:“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像你啊!走,上街下馆子去。” “不,”李玉溪却用力甩开轻凤的手,倔强地拒绝她的好意,之后又从案上捞起一卷书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两天就要考试了,我还得看书呢。” 轻凤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没好气地反问:“就你这个状态,还看书?还考试?” 李玉溪躲开她的纠缠,径自虚弱地逞强道:“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客居京城,为的是什么?我,我可不光光是为了儿女情长,就忘掉举子大业的人。” 可是说着说着,眼泪就从他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涌了出来,一串串滑下脸颊。轻凤看着李玉溪逞强的样子,一时也默默无话可说。半晌之后,她却忽然不由分说地虎起脸,一把扯起李玉溪:“什么不为儿女情长、不忘举子大业?你,你这个样子,也太没说服力了吧!走,吃饭去!” ---------------------- 下接出书版 ---------------------- 说罢她一鼓作气将李玉溪拉到街上,冲进一家汤面铺子,气哼哼地为他点了两碗热汤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李玉溪面前:“吃!” 不待李玉溪有反应,她自己倒先拿起筷子,吸溜吸溜就吃下一碗面条,李玉溪默默看着她,好半天之后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你竟然也吃得下……” 轻凤此时吃得正香,闻言立刻抬头瞪他一眼,理直气壮地反问:“为什么我吃不下?” 李玉溪低下头,黝黑的眼珠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竟又渐渐浮上一层薄泪,半天后才哽咽着欷歔道:“我以为你跟飞鸾是好姐妹呢。” 轻凤闻言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地嚷嚷道:“我和飞鸾当然是好姐妹,这还用你说?!” 李玉溪无辜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小声抱怨道:“那她离世了,你胃口还那么好……” “啊?”轻凤被李玉溪说得一愣,跟着心虚起来,干巴巴咳嗽了两声才道,“飞鸾过世,我当然伤心!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过日子不是吗?我这是化悲伤为食欲,为了飞鸾才这样努力吃饭!就说你吧, 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飞鸾她要是看见了,能安心吗?” 轻凤这一番老生常谈的说辞,根本打动不了李玉溪。他只是有气无力地瞅了她一眼,便默默地望着街心再也不说话。轻凤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顿时也没了胃口,在草草敷衍了他几句之后,便忙不迭地告辞。 唉,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一路上轻凤心中暗想,忍不住就埋怨起自己的同伙永道士来。这刚天边霰雪微下,轻凤还有些兴致,于是忽然想起飞弯还在永道士那里,便拔腿匆匆往华阳观跑去。 当日李玉溪将飞鸾交给永道士之后,轻凤本不放心将飞鸾留在华阳观,可无奈永道土振振有词,说飞鸾服用了他的百日醉就最好待在他身边,这样万一出个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处理意外。轻凤被永道士说服,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从了他的安排。 待到轻凤抵达华阳观时,就见道观上空香烟袅袅,从观内隐隐传出步虚笙磬之音。此时正值新年,道观里五花八门的节日自然也少不了。永道士今天身穿着一件绛红色盘金绣的蜀锦道袍,聊应新春节景。他见到轻凤前来,立刻兴高采烈地迎出门,站在一株怒放的红梅树下招呼道:“哟,小昭仪,好久不见。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我,还特意来向我拜年?” 轻凤嘟着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与他斗嘴道:“谁来跟你拜年了!我是来看我家飞鸾的。谁知道她被留在你这儿,你有没有好好待她?” 永道士听了轻凤的质问,立刻无辜地耸耸肩,万分委屈地喊冤:“天地良心,小狐狸她天天昏睡着,我能怎样待她?” 轻凤信手指挂在道观屋檐上的冰凌,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你不给飞鸾加几床被子,万一将她冻着呢?” 轻凤的话惹得永道士忍不住发噱,呵呵笑道:“有你这个婆婆妈妈的监令官,我哪敢对她不上心,不信你自己去查验好了。” 轻凤闻言轻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踱进永道士的厢房,就看见飞鸾如今已幻化为原形,狐狸身子团成一团,圆圆软软的,正盘在个蒲团上闭目沉睡。轻凤看着她不觉微笑起来,这时永道士在她耳边解释道:“你看小狐狸现在,已经是沉睡的样子,应该过几天就可以醒了。我给她睡的蒲团里填的可都是芝草,保证她此刻正在美梦之中高枕无忧。这样你可放心了吧?” 轻凤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不禁疑惑地问永道士:“你这百日醉,虽然是用来假死的,可没几天尸身 就软了,这些日子又是沉睡的状态,看来药力不足啊?” “哪有的事,”永道士笑着辩白道,“我这药都说了是百日醉,并非百日死,当然不会维持死状一百天。实际上一般是僵死十日之后,身体就开始发软,到了五十天之后,就与睡着的常人无异。你想若是真的足足死上百天,那得多吓人啊,再说要是想药效长一点,不是还有千日醉吗?” 轻凤闻言暗暗心想,这不还是等于药力不足吗,解释和没解释都一个样。继而她又心念一转,不禁问道:“那一日醉,岂不是只能假死一两个时辰?这药能有什么大用?” “哎呀,小昭仪你果然敏锐,”永道士闻言立刻兴致勃勃起来,凑到轻凤身旁神秘兮兮地说,“所以说,这一日醉一般都是情人间买来争风吃醋时喝的,属于情趣用品,你要不要也买上一瓶呀?” “我才不要这么无聊的玩意儿!”轻凤闻言大窘,没好气地白了永道士一眼,才继续道,“看飞鸾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她的确过得不错。” 永道士听着轻凤如释重负的口气,不禁笑道:“她当然过得不错,难道还有谁过得不好吗?” 轻凤横了永道士眼,忍不住埋怨他道:“当然有。你忘了现在还有个对她牵肠挂肚的呆头鹅吗?” 永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哦,你说他呀。” “是啊,要说我们这事,可能真是做得太过分了,”轻凤皱起眉,颇为不忍地对永道士说,“这事啊……咱们最好还是收手吧。这样欺人太甚,小心将那只呆头鹅折磨死了,到时候难道你还要给飞鸾变个活人?” 永道士闻言“嘻嘻”笑了两声,左顾右盼闪烁其词,望着厢房外旁逸斜出的一枝红梅,腔调抒情地感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你放心吧,他们很快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轻凤不由得冷嗤声,对永道士没好气道:“得了得了,你呀赶紧将飞鸾还给那李玉溪吧,要不然呀,就要闹出人命来啦!你是没看见,他现在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过两天还要参加科举考试,嘿,他也真是够倒霉的。” 这时永道士眼中却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故意话里有话地笑道:“被妖精缠上的人,有几个是不倒霉的?” 轻凤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会疯疯癫癫的永道士,径自伸手抚了抚飞鸾柔顺的毛发,放心地与永道士告辞。这时永道士却笑着挽留她道:“哎,不留下来跟我吃一个团圆饭吗?今天华阳 观里做大餐,有加了铁皮石斛的祛寒饺儿汤,还有千年茯苓长寿糕哦!” 长寿糕?吃了这臭道士的东西,只怕天寿还差不多。轻凤小嘴一撅,气哼哼道:“不稀罕。”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永道士在原地讪讪发笑:“嘿,这丫头,脾气还真是够戗。” 轻凤拒绝了永道士的邀请,回到大明宫紫兰殿之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独坐。她无法遏制地在铜炉缭绕的香气中想念李涵,斜倚着熏笼,寂寞难耐。 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呢?轻凤咬咬唇,有些嫉妒飞鸾——李涵如果不是帝王,自己现在一定会幸福得多吧?唉,她怎么又痴鼬说梦了!轻凤懊丧地翻身坐起,默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痒难耐地起身跑出紫兰殿,隐着身子去找李涵。 此刻天色向晚,轻凤在寒风中吸吸鼻子,嗅出李涵的气味仍在延英殿里,不禁心疼地腹诽道:真是的,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忙呢? 她撒腿跑进延英殿,黑溜溜的眼珠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今天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此时延英殿里竟没有一个内侍或是宫女在侍奉,可李涌的气息明明就在这里,于是她好奇地一直跑进内殿里,就看见李涵坐在御榻之上,而在他面前应对的,只有一名清瘦矍铄的大臣。 哎?轻凤心想,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密谈?她是不是在无意之中,闯入了一个不该来的场合? 轻凤心里有些忐忑,继而转念一想,嘿,反正她是后妃,又不过问政事,听听他们说话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不是吗?于是她立刻坦然地坐在李涵身边,懒散地听他与那位大臣说话。只听李涵在座上道:“我朝宦官势力猖獗已久,历代帝君皆受其荼毒,甚至今时今日,谋害宪宗和先帝的党羽仍在宫中掌权,令我着实忌惮。其中尤以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党为甚,其党羽在内廷招权纳贿、专横恣肆,若不设法除去,他日必将祸起萧墙,酿成弥天之灾。我有意锄奸拔恶、确清朝野,宋爱卿你有何高见?” 那位姓宋的大臣便向李涵奏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守澄一党的势力如今已然坐大,所谓积重难返,陛下若是操之过急,只恐遭阉党反噬,大计不能成功。 如今宫中宦竖自成派系,相互之问钩心斗角,陛下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将宦党逐铲除。微臣以为,陛下可暗中物色一位人选,加以重用,以便分散王守澄的实权,同时再将一直与他针锋相 对的韦元素、杨承和、王践言等人调出京师,也免得他心生疑忌,反对陛下不利。” 李涵听罢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宋爱卿果然深谋远虑,只是这位人选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也免得拒狼进虎,反受其害。” “陛下英明,”那姓宋的大臣得了李涵首肯,便继续向他奏议道,“今年的进士科考试,陛下殿试亲策时,不妨出些务实的考题,甓如围绕如何端化、明教、察吏、阜财等,以此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将这批新秀才俊加意培养,将来必可以成为陛下的股肱之臣,为曰后铲除权宦铺平道路。” 李涵闻言欣然赞叹道:“爱卿所言极是。” 哎呀呀,真是可惜了!这时轻凤躲在一旁心想,若不是那李呆鹅这次注定考不好,说不定他还能够成为李涵的左膀右臂呢!不过想想就算他甄试中选,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这个人呀又酸又呆,还是别混官场的好。等飞鸾醒来后,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去吧……正月的科举考试如期举行,各地的举子们都已云集长安,于考试这天,列队进入了尚书省南边的礼部贡院。李玉溪在这一天也勉力打点了行装,进入贡院考试,只是这些天来,他日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所以此刻整个人丝毫不在状态。 此时长安城中春寒料峭,进入科场后的李玉溪在与知贡举的官员对拜后,便按着顺序席地而坐,开始进行考试。所有的举子们皆是身穿麻衣,因而远远地一眼望去,真是纷纷麻衣如雪。他们一日三餐都在贡院内解决,这样长时间疲惫的考试,其实对身心都是一种非常大的折磨。 考试共分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试策,不过近几十年来,诗赋考试跃居首位,初场诗赋是否合格,已成为决定去留的关键。这样以诗赋为择优选才标准的情况,反映了大唐偃武修文之风,已渐渐渗入到进士科举之中。而进士科也已经由最初设想的政事科,逐渐演变成为文学之科。这三场考试成为大唐进士考试的定制,三场考试每场都会筛选淘汰一批举子,而三场都通过即为科举登第。在分出甲乙等第及名次之后,便会在贡院外张榜公布。 这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李玉溪却一直心不在焉地怔怔发呆。从清晨旭阳初升发放题目,直到傍晚时分,他仍然没有写出自己的科举诗来。渐渐地夜色降临,贡院内仍在考试的举子们纷纷点起了蜡烛——夜试规定只可燃蜡烛三根,以烛尽为限,因此曾有诗人薛能在《省试夜》一诗中写道: 白莲千朵照廊明 ,一片承平雅颂声。 更报第三根烛尽,文昌风景画难成。 长夜将尽,在第三根蜡烛烧完之前,李玉溪终于从神游中清明过来,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科举诗: 天上参旗过,人间烛焰销。谁言整双履,便是隔三桥。 知处黄金锁,曾来碧绮寮。凭栏明日意,池闽雨萧萧。 这首诗诗意颓废,实在不适合在科举应试时使用,很快知贡举的官员就将这首诗判为不合格。李玉溪在得知消息时,却丝毫不觉得难过——也许他的心,早在得知飞鸾离世时,便已跟着冷成了死灰。 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行李,跟随同一批被刷下的举子,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贡院。 当他走出贡院时,天上又悄然飘下细雪来。李玉溪没有撑伞,独自踽踽行走在细雪之中,神形颇有些潦倒。这时鸡鸣已过,沿街的早点茶汤摊子都已经次第开张,李玉溪神思恍惚地往自已住的祟仁坊走去,这时却冷不防有把伞凑到他的面前,为他遮去了漫天飞雪。 “这么冷的天,天又下着雪,你走路怎么不撑伞?” 熟悉的声音在李玉溪耳边响起,婉转中带着微微的担忧,如莺歌般清灵动听。李玉溪神色一凛,如遭电殛般回过神来,原本失神的眼睛终于恢复清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那竟是飞鸾! “你……”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却不敢轻易触碰眼前人,怕她只是一个梦幻泡影,轻轻一碰又要消失。然而面前的人却娇憨烂漫地笑起来,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是我,李公子,我回来了……” 第十五章 修道 李玉溪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梦呓般喃喃道:“飞鸾?真的是你?” 飞鸾立刻开心地点点头,连声应道:“是我是我,李公子,我已经醒过来啦!” 她欢快得像只黄鹂,在李玉溪眼前活蹦乱跳,终于使他渐渐放了心,相信飞鸾真的已经复活——这一定是拜永道长所赐,他果然言而有信,将飞鸾救活了!李玉溪顿时激动得无以复加,喜出望外地问飞鸾道:“是不是永道长他救了你?” 飞鸾闻言一愣,不大理解李玉溪的话——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吃了永道士给的假死药,所以才能从大明宫中脱身呢?如果这样也算救的话,那的确是永道士救了她。于是飞鸾对着李玉溪点点头,又开心地笑起来。 李玉溪又惊又喜,只顾着紧紧握住飞鸾的双手,连伞也顾不得撑,任由片片飞雪落在自己与飞鸾的发梢上。 “太好了,太好了……”他口中不停重复着,眼泪止不住地冲出眼眶。 这时飞鸾伸手抹抹他的脸,娇娇软软地柔声道:“哎呀,你的脸好冷。李公子,你是不是刚考完试?考得好不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飞鸾双手的搓揉,李玉溪的脸渐渐红起来,小声地对她说道: “唉,别提了。我没考好,今年已经落榜了。” 飞鸾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有些难过,皱起眉叹道:“哎呀,那可怎么办才好?” 她一脸认真地发起愁来,然而李玉溪却喜不自胜地凝视着她,径自笑得开怀:“管他呢,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了。” “嗯,那也好。”飞鸾点点头,也不问李玉溪为何不在乎,反正她从来都不会反对他的决定,只要他开心就好。 飞鸾仰脸望着李玉溪,发现他比从前瘦了一大圈,猜想他一定是为了考试才辛苦成这样,于是她不禁心疼起来,摇着李玉溪的手问:“李公子,你辛苦了一夜,现在饿不饿?我倒真的有点饿啦,不如一起去吃东西吧?” 她一从梦中醒来,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华阳观来找李玉溪,此刻肚子正在咕咕叫呢。 李玉溪听见飞鸾的问话,恰似多年的行尸走肉终于回过魂般,忙不迭地点头道:“饿,当然饿!走,咱们吃东西去!” 飞鸾应声笑道:“好呀,不过那胜业坊的蒸糕、颁政坊的馄饨、辅兴坊的胡饼、长兴坊的毕罗、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都已经带我吃过了。” 李玉溪笑着 点点她的鼻尖,满是宠溺地促狭道:“那又怎样,你死而复生,咱们就算是又活了一遍,所以这些东西,咱们都得再吃一遍!” 飞鸾开心得两眼发光,桃心小脸在冬日暗淡的天光中散发出明媚的光彩,用力点了点头:“好!” 当下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便决定去胜业坊吃蒸糕——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宫外相见时光顾的铺子,自然意义非比寻常。 李玉溪一路上都牵着飞鸾的手,进入蒸糕铺子后他和飞鸾各点了一客蒸糕,然后入席坐下相视而笑。此刻这样亲昵地面对面,带着恍如隔世的喜悦,让二人之间甜蜜得如同蜜里调油。李玉溪饮水思源,不胜感慨地对飞鸾道:“这一次,多亏永道长他帮了我们,我对他真是无比感激。不过……我也曾经答应过他,如果他可以让你醒来,我就再也不会与你相见,让你随他去终南山修道呢。” “啊?”飞鸾闻言一愣,对李玉溪这番话大惑不解,苦着脸问道,“李公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答应他昵?” 李玉溪低下头,惭愧地嗫嚅道:“没办法,谁让我本事不济……可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我情愿和你分开。” 飞鸾慌忙抓住他的手,坚定地摇摇头道:“不行,我可不想与你分开。你知道吗,我之所以来找你,就是因为,就是因为……” 飞鸾的脸忽然红起来,一想到接下来要告诉李公子的消息,就羞得抬不起头。好半天后她才拽着李玉溪的袖子,将他拉近自己身边,附在他的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这一说不打紧,李玉溪惊得一跳,险些把桌案都给掀了! “什……什么!”他喜出望外,恨不得把飞鸾抱起来转几圈,却又紧张得不敢轻易碰她,于是只能坐立不安地再一次求证,“你是说,你……怀了我的孩子?” 飞鸾羞赧地瞧了眼四周的动静,红着脸对李玉溪点点头。 李玉溪高兴得坐不住,于是诗人的浪漫思维一发散,竟然突发奇想、自作聪明地醒悟道:“难怪永道长他在你醒来后,还让你来见我,他真是一个大好人!” 飞鸾听了李玉溪这句天外飞仙的话,如坠五里云雾——自己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怀宝宝的事,怎么李公子他又扯上永道士呢?她有些不明白,但是也没有多追问。这时李玉溪却又拉起飞鸾的手,与她亲密地十指交缠,低下头轻声道:“经过这段日子的大喜大悲,我也该大彻大悟才对。所谓功名利禄,不过只是浮云罢了,对我又有什 么意义呢?飞鸾,不如我和你一同去终南山吧。” “啊?”李玉溪的话令飞鸾猝不及防,她不由得睁大双眼,惊讶地低喊道,“你,你想去终南山?” 李玉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对,就像永道长说的那样,我们一同修炼,一起追求神仙之道,不是也很好吗?再者……我只是一介凡人,如果想要更长久地和你相伴,也只有修道这一条路可走,不是吗?” 他不想百年之后,成为她的曾经沧海、过往云烟,所以他要为了她修神仙之术,求一个生生世世的圆满。 李玉溪的话中饱含着矢志不渝的深情,惹得飞鸾眼眶阵阵发热,于是她仔细想了想他的提议,觉得既然他不考科举,而自己也不愿意回骊山,那么去终南山修道的确是个好主意。虽然她自己还是有点怕那个永道士,可是如果有李公子陪在自己身边,任何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吧? 于是飞鸾欣然点了点头,对李玉溪柔柔地笑道:“好,我们就去终南山。” 当下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将蒸糕吃完,手牵着手,一路有说有笑地去华阳观见永道士,向他说出未来的打算。 永道士听了他们俩的决定,当然是举起双手赞成,坏笑得两眼弯弯像只狐狸:“哎呀,你们两个能有这样的觉悟,实在是太让我欣慰了,如果我那全师侄有你们一半的觉悟,我能少操多少心哪!” 飞鸾和李玉溪还柬不及作答,这时候就听背后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带着即将吐血的憋屈道:“什么?你,你们……辛辛苦苦闹了半天,却要上终南山修道?!” 飞鸾和李玉溪慌忙回过头去,就看见轻凤此刻正站在他们背后,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原来她从昨天开始就待在华阳观内,和永道士一起等候飞鸾醒来,可惜飞鸾儿女情长,一睁眼就抛下姐妹跑去找情郎了。现在好容易等到他们回来,偏又给她带来这样的噩耗,真是让轻凤听得险些吐血。 永道士这厢却一径对轻凤得瑟地笑道:“哎,他们的决定你可不能反对呀,我还等着你啥时候也觉悟了,跟着我们一同上终南山算了。” 轻凤白了他一眼,啐道:“去你的,我的真命天子在红尘之中,这天下我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就是终南山啦!” 永道士听轻凤说得这般笃定,却是很不正经地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小昭仪,话司不能说绝哦。” 这一道一鼬正在耍嘴皮子,这时 就听原本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的李玉溪冷不丁开口,满腧认真地望着永道士谢恩道:“永道长,这次飞鸾能够起死回生重新醒来,真是多亏了您为她采集天地精华。您的大恩大德,李某今生今世没齿不忘……” 他这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提醒了正在斗嘴的永道士和轻凤——他们俩曾经狼狈为奸,做过一件很龌龊的事,并且这件龌龊事还有一堆烂摊子没有解决! 这时果然就听飞鸾“咦”了一声,然后满眼疑惑地看着李玉溪,已经半张开小嘴准备问个究竟。 “啊哈——我终于想起来,要送给小狐狸补身子的千年灵芝搁在哪儿了!,永道士忽然扯起嗓子喊了一句,然后立刻指着李玉溪的鼻子道,“李公子,我这里正忙着和小昭仪唠嗑,你去帮我取来吧,就在华阳观第三进厢房的左边,一条抄手游廊走到底,过了廊下垂花门,直接进右手边的耳房,房中桌案上摆着一个木墩子,木埭子上长的那株就是千年灵芝。你直接把灵芝掰下来就行,不必连着木墩一起抱来了。” “哎?可是我还没感谢完呢……”李玉溪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永道士打断,期期艾艾着不肯动身。 “你既然感谢我,不如就用实际行动来报恩嘛!”永道士没脸没皮地讪笑着,一定要指派李玉溪去做这件事,“你若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怎么知道你的感谢是不是真心实意昵,对不对?” 李玉溪觉得永道士的话挺有道理,于是便也不再推辞,乖乖出门去帮永道士取灵芝。轻凤看着李玉溪傻乎乎地被支开,有些心虚地压低了嗓子问永道士:“你指派他去拿灵芝,拉拉杂杂扯那么一大堆,他能找得到吗?” “没事,这华阳观他比我还熟。”永道士也压低了嗓子回答,对轻凤使了个眼色,“别操心他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办。现在他和小狐狸两个终于肯上终南山修道,我可不想和他们闹翻,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轻凤心领神会,立刻将飞鸾悄悄拽到一边,对她柔声安抚道:“哎,其实吧,你假死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李公子哦。” “啊?为什么?”飞鸾闻言吃了一惊,不解地望着轻凤,有些埋怨地说,“姐姐,当初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说会把这件事告诉李公子,叫他不要担心的吗?” 轻凤一愣,立刻心虚地讪笑道:“哈哈哈,话是这样说没错啊,不过难道你不觉得,假死这件事太耸人听闻了吗?当初我怕说出来会吓着李公子,所以就临时变了个说法,把这件事儿给瞒住 了。你呢,就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善意的秘密,千万不要说漏嘴哦。要不然万一被他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怪你行事鲁莽,事先不与他商量呢!” 轻凤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听得飞鸾傻乎乎地直点头,她竟也没问轻凤当时到底是换了个什么样的说法,就这么信口答应了下来:“姐姐你说得是,我不会说漏嘴的,放心吧。” 轻凤和永道士同时长吁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心想:这傻丫头,真是太好哄骗了。 于是飞鸾和李玉溪带着永道士写的引荐信,依依不舍地和轻凤告了别,前往终南山宗圣宫找永道士的师父收留。至此大明宫中只剩下轻凤孤零零一只妖精,虽然也算逍遥自在,但是总归有些寂寞。终于到了某一天,她也看腻了李涵处理政事,于是犹豫再三,还是不由自主地隐身前往兴庆宫,去找翠凰搭讪。 而此刻兴庆宫花萼楼中,翠凰看见了轻凤,对她却是爱理不理,态度比以前更加冷淡。轻凤很明显地感觉到了翠凰的变化,于是不禁心生疑窦,假意寒喧道:“哎,翠凰,你怎么老是不回骊山昵?姥姥们都在惦记着你呢。” 翠凰淡淡瞥她一眼,终于开了金口:“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管?” 轻凤讪讪一笑,搓揉着自己的衣带随口道:“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只是好奇罢了。 你前阵子为什么忽然那样对我说话呢?” 翠凰闻言立刻反问道:“我忽然怎样对你说话了?” 轻凤听出翠凰话中带刺,慌忙改口呵呵笑道:“哎,也没什么啦!只不过你迟迟不愿离开长安,是不是因为在这骊山之外,有了什么牵挂呀?” 轻凤随口的调侃却令翠凰心中一沉,她不由得盯住轻凤,警惕地反问道:“我能有什么牵挂?” 轻凤皱皱眉,猜不出翠凰心底到底在想什么,然而出于女子的敏感,她直觉翠凰心底一定已经有了一个人,只是还在瞒着自己罢了。轻凤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翠凰这大半年来会与哪个男子产生瓜葛。要说这深宫之中唯一的男人,不正是她的男人李涵吗?可是她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翠凰和李涵几乎没有过接触,那么翠凰心底的人,到底是谁呢? 轻凤脑中蓦然灵光一闪,出现了一张人脸,只是这个猜想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轻凤压根儿不敢把那个人的名字直接说出口。于是她装作改变话题,实则睹暗试探道:“我发现,那个花无欢似乎和你附身的这个杜秋娘,关系匪浅哪,呵 呵呵。” 翠凰听这话,原本平静的脸上竟然瞬间现出愤怒之色,与往日的矜持淡定大相径庭。轻凤将翠凰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八九不离十,多半是猜中了,于是不由得讶然惊呼道:“他,他可是个阉人!翠凰,你不会真的对他感兴趣吧?” 这话瞬间刺中了翠凰的心病,令她心情更坏。轻凤话中的诧异让她多少也体会到了花无欢的痛苦——当日花无欢被自己激怒成那副模样,也是因为这种话太过伤人了吧? 翠凰虽然恼恨轻凤多嘴多舌,然而却并不回避自己喜欢上花无欢这件事,语带不屑地回应她的惊讶:“你这妖精,果然成不了气候。想来你也不会明白,我们狐狸着爱起来,一草一木都爱得,宦官又有什么爱不得?” 翠凰坦荡荡的话令轻凤张口结舌,一时竞无言以对。好半天后她才吞了吞口水,虚张声势道:“好吧,你爱他便爱了,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花无欢这个人,居心叵测,你可不要因为喜欢他,就为虎作伥啊。” 翠凰闻言却冷笑着反问:“什么叫为虎作伥?” 轻凤被她这话给问住,迟疑了半天才回答:“嗯……我也不清楚他在背地里都算计些什么,反正他三番两次跟我过不去,上一次我不是也差点被他害死?要不是有你出言提醒,我现在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然而这话听在翠凰耳中,却是让她心底一痛——如果没有眼前这个黄轻凤,自己又何需破坏花无欢的计划,以至于后来不但让他身受酷刑,也让自己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那一天她灰心失意,却别无选择地回到杜秋娘的身体之中。后来她趁着花无欢向自己请安时,也曾直言不玮地告诉他,自己仍然盘踞在杜秋娘的身体之中,并且对他承诺,自己会亲自帮助杜秋娘达成心愿——相信她的实力花无欢已经再清楚不过,如果他想让整件事情事半功倍进展迅速,那么她就定然能够助花无欢一臂之力,即使谈不上如虎添翼,至少也会比杜秋娘本人要有用得多。 当时花无欢听了她的提议之后,虽然并未明确表态,却也没有再坚持将她赶走,翠凰不知道花无欢留下自己是否能使他们之间的冷淡有一点转机,然而她既然决定了要帮花无欢,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到底。同时她也不会忘了自己的目的——她要报复的,正是眼前这只小人得志、不知天高地厚,只会沾沾自喜的小妖精! 于是翠凰轻蔑地斜睨着轻凤,冷冷笑道:“我是否会为虎作伥,这个无须你来过问吧?我爱做什么 ,都是我自己的事。” “那如果那个花无欢,他想对皇帝不利呢?”轻凤有些不安地追问。 翠凰看着轻凤藏不住担忧的双眼,却是漠然笑道:“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你……”轻凤错愕不已,却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翠凰瞥了轻凤一眼,又冷冷地往下道:“还有你,以后没事,就不必老跑到这里来了,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朋友。” 轻凤闻言皱起眉,望着她喃喃道:“原来那天,你说的话都是当真的……你真的把我当做仇人?” 翠凰偏过脸,不去看她:“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 这一下轻凤彻底没了主意。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悲惨,身边刚走了一个姐妹,就多了一个敌人。于是她索性在翠凰面前放开手脚,大胆地猜测道:“是不是因为你喜欢那个花无欢,所以无论他要做什么,你都会一路帮他帮到底?” 翠凰想了一想,懒得与她争辩,于是径自承认:“是这样,没错。” 这答案令轻凤的心霎时掉到了谷底,她咬了咬唇,又再次向翠凰确认了一遍:“那么也就是说,你现在真的已经是我的仇人了?” 轻凤的话令翠凰心底一颤,心中隐隐泛出些菁涩,然而她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将双唇轻轻一动,吐出两个冰冷的字:“没错。” 一得到翠凰这样的答复,轻凤立刻起身后退了几步,却是毫无惧色、目光灼灼地望着翠凰道:“那好吧,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也没有办法。你要帮助花无欢,我自然就帮助我的真命天子,只是话先说在前头,你可不要小瞧我!虽然我法术不济,但是要论用心,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轻凤在向翠凰宣战之后,立刻决定主动出击。她想到的第一步,就是自己先要自强起来,得开始掌握朝政信息,这样才能在风云诡谲的后宫中立于不败之地。轻凤自诩自己还是有点小天赋的,于是她终于闻鸡起舞,咬牙在严寒的初春起了个大早,陪着李涵一同上朝去。 在紫宸殿上面南而坐、朝见群臣的李涵,君临天下的凛然威仪,真是神采英拔、迷人无比。轻凤看得心猿意马,差点忘了正事,神智沉沦前她慌忙甩甩头,握着拳头自我反省道:“不行不行,我可是来这里办正事的!一定要专心致志才行,千万不能被他的美色所惑,咳咳咳……” 不过这一天的早朝,李涵的心情的确非常好,原来正是前阵子被他提拔的柳公 绰,在他的管辖地太原府立了大功。 原来在当地,早先回鹘往大唐运贡物,或是与大唐边境互市的时候,大唐人总是害怕回鹘人诡计多端、伺机作恶,于是常常严阵以待,戒备非常森严。而柳公绰到了太原府之后,正好遇上回鹘国赶来上万匹马与大唐互市,当天他只派遣了一名牙将在边境上迎接,这样坦诚信任的态度令回鹘人深为感动,于是这路上再也不敢恣意驰猎,侵扰百姓。 这样坦荡荡的作风,让边境内外一致称颂,于是消息传到天子明堂,也令李涵龙心大悦。 轻凤听得连连点头,又瞧见那日与李涵密谈的宋姓大臣,如今已被李涵擢升为尚书右丞,她刚想继续往下听,这时候却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紧,跟着她的身子竞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提起来,吓得她花客失色,双手在空中乱舞乱划:“谁呀,是谁呀!” 她忙不迭地惨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轻凤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自己已经被拎出了紫宸殿,等她晃晃悠悠看清楚周遭以后,就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紫宸殿的殿檐上。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大明宫的城隍神——后稷大人。轻凤立刻缩了缩脖子,在后稷面前现出原形,心惊胆战地嗫嚅道:“小女黄轻凤,见过后稷大人。” 后稷冷冷瞥了她一眼,嘴上却仍旧挂着一丝千年不变的笑意:“小丫头,你是不可以登上这座紫宸殿的。” “啊?”轻凤闻言一愣,傻傻地问道,“为什么?” 后稷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朝堂神圣,还需要我向你解释吗?你一介妖畜,怎可肆意玷辱朝纲?” “啊?我只不过是去瞧个热闹,这样也算玷辱朝纲呀?”轻凤目瞪口呆,咋舌不己。 “当然算。”后稷淡淡瞥了轻凤一眼,见她暗暗吐了吐舌头,心下觉得好笑,于是又道,“你的妖气阴浊,而朝堂乃是天下极阳盛之地,所以你绝不能踏上紫宸殿。” “哦,原来如此,那我听大人您的话,不上紫宸殿就是。”轻凤在后稷面前乖巧地谄笑,可是终究忍不住讨价还价,“不过延英殿我能不能去呢?” 后稷唇角一弯,该大方时也不小气,就事论事道:“那个我不管你,延英殿毕竟没那么神圣了。” 轻凤闻言嘻嘻一笑,立刻对着后稷拜了一拜,十分虔诚地答应道:“谢谢大人提点,小女一定谨遵教诲。” 只是这承诺颇有点有口无心的意思,轻凤觑了个空,便立刻尾巴一 扫,匆匆逃离了紫宸殿。 在紫宸殿吃了瘪之后,轻凤垂头丧气地往紫兰殿走,半路上却忽然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地自语道:“哎呀,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呀,其实应该到兴庆宫去看看才对。那个花无欢天天往那儿跑,其中肯定有什么古怪。” 说着轻凤便立刻撒开腿,一鼓作气又跑到了兴庆宫的花萼楼。这一次她恰好看见翠凰附身的杜秋娘正在接受漳王的问安。那漳王年纪不大,尚未弱冠,可是举止间进退有礼,笑容又温文尔雅,看上去十分可亲。加上他穿着身洁白的亲王常服,整个人更是被衬得玉树临风,钟灵毓秀。 黄轻凤在他身上依稀看到了昔日李涵的影子,心里暗想道:“这位就是漳王李凑吧?李涵的异母弟弟,怪不得也这样优秀呢。不过,作为皇帝的弟弟,太优秀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因此她也多留了一个心眼,在暗暗吃了翠凰几个白眼之后,便趁着漳王在杜秋娘这里时,自己凭着灵敏的嗅觉,在兴庆宫中迅速找到了漳王的宫室。 漳王住的宫殿看上去并不华丽,不过他只是个尚未弱冠的大男孩,宫室朴素点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轻凤倒是在他的宫室里看到了许多卷册和简牍,案上还有写了一半的文稿,轻凤随手翻了翻,发现文稿中的内容是君臣间的问策。 “呃,也不知道他写这个的时候,是把自己代入哪个角色哦?”轻凤先是自言自语,却忽然在刹那间恍然大悟,讶然惊呼道,“天哪,他们难道是在把他当皇帝来培养吗? 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原来如此……这个漳王就是花无欢和杜秋娘的秘密呀!” 轻凤得知了这个秘密之后,便若有所思地离开了花萼楼,返回大明宫。待得回到自己所住的紫兰殿,她便躺在帐中开始想主意,看如何能够帮助李涵除掉这个隐患。 “我的法力可压根斗不过翠凰,和她作对,纯粹找死,”轻凤枕着胳膊自言自语道,一双眉忍不住紧紧蹙起来,“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从花无欢着手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相信只要打垮了花无欢,翠凰一定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如果翠凰真的在乎花无欢的话,自己一旦打击到花无欢的势力,她势必也会跟着陷于被动。 只是花无欢这一派的宦官势力似乎也很庞大,自己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后妃,虽说是个昭仪,但近来连圣上都不待见自己,却又该如何压倒他们呢? 片刻后轻凤忽然 第十六章 密谋 轻凤一语惊人,原本充满孩子气的小脸,在暗夜里竟显得分外诡异。此时拦阻她的神策军侍卫哪敢再对她小觑?于是匆匆往王守澄处禀告之后,便折回来对轻凤道:“昭仪娘娘,我们中尉大人有请。” 轻凤嘻嘻一笑,翘着下巴道:“好说,带路吧。” 说着她便跟随神策军侍卫一路走进北衙,到了王守澄所在的宫室,只见那里高堂锦厦美轮美奂,丝毫不逊于天子的宫室。轻凤见了这嚣张的排场,心里不禁暗想道:呔,先用这老贼除去花无欢,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这个老贼我也非除不可。 不过说来黄轻凤出山数载,倒是从没见过这个大名鼎鼎的王守澄,她不禁也有些好奇,在绕过大殿的锦障时,特意圆睁着眼睛端详堂上坐的人。 那是个紫赭脸盘、身材微胖的老头,这会儿正歪坐在榻上,腰下盖着条锦衾保暖。 他似乎没有察觉黄轻凤的到来,正专注玩弄着手中的两颗金胡桃,直到一名小黄门蹭蹭移到他的榻前通报了一声,他才抬起头来懒懒瞟了轻凤一眼,不掩夜半起身的疲惫,貌恭心慢地招呼道:“哟,原来是昭仪娘娘驾到,恕老奴无礼,不便起身相迎了。哎,人老了,一入冬腿脚就发僵,不中用了……” 轻凤忙摆出一副识大体的姿态,福了福身子,假惺惺笑道:“中尉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妾身夜半前来叨扰大人,是妾身的不对。” 说罢她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一动,竞从袖中掏出一只錾金红宝石莲花香盒来,递进侍立在一旁的小黄门手里。那黄门忙不迭捧了香盒,送到王守澄榻前请他过目,那王守澄慢条斯理地揭开盒盖,原也不指望瞧见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料定睛一看后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也未曾听说过这黄昭仪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如何今日能这般出手不儿,竟送他一颗鸽子蛋一样大的珍珠来? 轻凤观察着王守澄微妙的脸色,内心暗爽——她作为一只神通广大的黄鼠狼,到哪里寻不出一点奇珍异宝呢?京城首富布满机关的藏宝库,不过是她的后花园罢了,要不是为了低调,莫说鸽子蛋大的珍珠,就连鸡蛋大的珍珠,她也是手到擒来。 当下王守澄收了大礼,也不得不振作起精神,对轻凤和颜悦色起来:“不知黄昭仪此番前来,找老奴有何贵干呀?” 他虽然自称老奴,可通身上下的气焰,绝没有半点奴仆的谦卑。轻凤望着他笑道: “不瞒大人您说,妾身近同得罪了宫闱局的花少监 ,还想请大人您为妾身做主。” 王守澄闻言却笑道:“是昭仪娘娘太看得起老奴了。老奴虽身为神策军中尉,可是一向持盈守虚,不敢多过问宫中事务,黄昭仪这番请托,老奴只怕是不能胜任啊。” 黄轻凤听了王守澄这番托词,对他的欲擒故纵十分腹诽。这时服侍王守澄的小黄门恰好送上茶食来,黄轻凤手捧着茶碗,在白腾腾的茶雾里眯着眼谄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如今谁不知道在这后宫之中,您老人家的地位举足轻重呢?妾身遭遇的难事,若不能仰仗大人您襄助,妾身介女流,义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王守澄闻言呵呵一笑,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安能看不透黄轻凤这点小算盘,只不过这丫头见面礼送得体面,谈吐也识大体,这一来倒也合他的脾胃。于是他在小黄门的服侍下啜了一口茶,漱了漱吐进唾盂里,这才清了喉咙开口道:“昭仪娘娘您这番话,真是折杀老奴了。那个花无欢向来不识抬举,和您过不去,也不奇怪。这事娘娘您想怎么办,就尽管放手去办,老奴这里不会多过问,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是老奴的主人,老奴又焉敢怠慢?只不过……” 王守澄话说到这里却又顿住,轻凤听出他语带机锋,立刻虚心求教道:“妾身愚钝,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王守澄这时莞尔一笑,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闪出点狡诈阴险的寒光:“只不过,但凡这类事体,要想办得滴水不漏,总需讲求个里应外合、八面玲珑。那花无欢在后宫之中,一向谨小慎微,断不肯授人以柄,老奴义怎能奈何得了他?不过如果昭仪娘娘您能在内斡旋,而老奴在外朝替您穿针引线,到时候昭仪娘娘您的心腹之患,自然能药到病除啊……” 这番话正中轻凤下怀,她慌忙起身下拜,对王守澄恭维不迭:“大人您一席话,真令妾身茅塞顿开。只是妾身在这局中该如何作为,还望大人明示。” 王守澄闻言立刻对轻凤招了招手,一边咳嗽一边气喘着说:“昭仪娘娘,还请您上前一步说话。” 轻凤狐疑地瞅了王守澄一眼本有些踟蹰,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只有法术的妖精,还能怕个糟老头子不成?于是她信步走到王守澄面前,昕他要说什么。不料那王守澄竞突然伸手抓住轻凤的手腕,将她险些吓了个半死:“大人,您、您这是……” 这是想占我便宜吗?轻凤在手腕上凝了个力字诀,打算这老贼要是敢不守规矩,下一刻她就会一口气将他甩出大殿去,哪怕摔碎他身 老骨头呢,只当是提前为李涵除害了。 这时王守澄却没什么大动作,只是跷起一根小指,在轻凤掌心缓缓画下了一个“宋”字。轻凤眼珠一转,不知王守澄是何用意,索性一脸天真地望着他,静候下文。 果然就听王守澄低声往下道:“宋申锡。不知道这个人,昭仪娘娘您可听说过?” 黄轻凤歪头想了想,不甚肯定地反问:“可是近日受封尚书右丞的那一位?” 王守澄点了点头。 噫,这老贼,当真把她当木头木脑的棋子使唤昵!轻凤心下暗嗤。 仅凭那次无意中被自己撞见的密会,轻凤也知道宋申锡这个人,李涵是对他另眼相看的;而他们的密谋正是为了除掉王守澄,这个老贼,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只是被李涵如此信任的大臣,能与花无欢有多少关系呢?轻凤皱皱鼻子,直觉王守澄接下来的提议,一定不会让自己占到任何便宜。 果然就听王守澄缓缓道:“老奴听说,这宋申锡与花无欢一向往来密切,只是这个消息老奴也没有十成把握。不过老奴相信,他们两个若背地里真的相互勾结,一定是在计划着一个对圣上大不利的阴谋。如果昭仪娘娘您能从中找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将之交给老奴,不但能够解决娘娘您的心腹大患,也能成全老奴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娘娘您意下如何呢?” 轻凤听罢一声不吭,不敢轻易答应王守澄。她清楚王守澄这—招是在借刀杀人,也许那宋申锡对李涵两而三刀,当真也在与花无欢勾结,阴谋拥立漳王,这样自己除掉他也算一箭双雕;可如果他对李涵的确是忠心耿耿的呢?自己与王守澄狼狈为奸,以后岂不是将亲手折掉李涵的左膀右臂? 也许内宫外廷之中,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位大臣对李涵的重要性,可是花无欢的阴谋迫在眉睫,他的身边又有法力高强的翠凰相助,自己如果想要取胜,不兵行险招丢卒保车真的是没有胜算……一时之间轻凤左右为难,不觉讷讷问道:“大人您此话当真?那宋申锡,真的在与花少监勾结,想对圣上不利?” 话音未落轻凤便暗暗后悔——何必多嘴问这个老贼,哪能问出什么真相来呢? 老奸巨猾的王守澄这时仍不肯将话说满,只是一边观察轻凤的脸色,一边劝诱道:“昭仪娘娘,这事老奴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也绝不是捕风捉影。我们替圣上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轻凤皱眉,一边低头装出害怕的样子拖延时间,一边左右权衡——牺牲掉一个宋申锡,以一换三,可以一并除掉花无欢、漳王,还有杜秋娘,又能让翠凰无计可施,倒也是划算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许白己这样做,是对的。 于是轻凤隐忍住心中深深的厌恶,脸上硬是挤出一团和气,斜睨着王守澄笑道: “多谢大人点拨,妾身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而与此同时,附身在杜秋娘体内的翠凰,也在积极推进着花无欢的计划。 其实作为有着高深修为的狐妖,顺应凡人迂回而低效的方法办事,至今仍使她很不习惯。她总是无法放开手脚恣意妄为,比如花无欢和杜秋娘想让漳王做皇帝,她虽然按照戒律不能杀掉真命天子,但大可以迷惑文武百官,令他们亲自逼李涵退位让贤,将紫宸殿上的御座禅让给漳王李凑。 只是她不可能让法术持续百年,当法力失效百官清醒之后,谁又能来收拾这个烂摊了呢? 也许被束缚在凡人的规矩方圆里,正是她自己画地为牢的报应吧?谁叫她也像只不入流的妖精一般,萌生了凡心呢? 翠凰借着杜秋娘的眼睛,淡淡望着侍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心底暗暗落下一声叹息。继而她打起精神,对花无欢沉声道:“如今漳王在朝中很有声望,有一批老臣相当维护他,只是他住在兴庆宫内,与群臣往来多有不便,不如我们为他拟一封奏本,奏请天子提前为他举行冠礼,也好令他顺理成章搬入兴宁坊的王子十六宅,如何?” 站在翠凰面前的花无欢闻言挑挑眉,一时竟分不清说这话的是秋妃,还是那不知名的妖精。他不禁想弄清眼前人究竟是谁,于是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反抛出一句试探的话:“此计好是好,就是圣上他未必答应。” 翠凰闻言笑道:“无妨,我们就说漳王他大了,人事渐通,宫中女眷众多,凡事多有不便。再者兴庆宫是太皇太后的宫室,更应该有所避忌,圣上他必然清楚这一点。此外我们提前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让大臣们也联名奏请一下,相信圣上他不会不准。” 花无欢听了眼前人的话,紧抿的双唇微微弯出一丝笑,刚要确信她是秋妃时,却见眼前人长袖一挥,铺在地上的毡毯中立刻跳出许多龙眼大的珍珠,晶莹剔透滚了一地。 “这些珍珠是东海的鲛人泪,足可以供你上下打点所需,”眼前人眉眼低垂,毫不在意地补了一句,“放心,这些都是真品,不是用他物 变的。” 这信手拈来的妖术,令花无欢眼中的笑意顿然消散,他不免心灰意冷,难掩失望地低语了一句:“到底还是你。” 翠凰闻言抬起头来,看着花无欢漠然的脸,并不否认:“的确是我,你一直知道的。” “秋妃的魂魄呢?”花无欢移开视线,兀自问她杜秋娘的下落,“她被你藏在哪里?” 翠凰抿抿唇,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手掌一翻,掌心中便冒出一只不停扑腾扇翅的蛱蝶:“她在这里。” 花无欢缓缓走上前,伸出一只手,看着那只蛱蝶自翠凰掌心飞到自己的手背上,几乎透明的羽翅不停扑扇,在他眼前蹁跹流连:“这样的季节,竟然还有蛱蝶。” “这个季节的确没有蛱蝶,”翠凰低声回答,“在你眼前的不是蝶,只是她。” “只是她……那么,你又是什么?”这时花无欢却突兀发问,“还有,你的名字呢?” 翠凰一愣,不由谨慎地望着花无欢,竞不敢轻易回答。这是他第一次问自己问题,这是否意味着,他对自己不再是漠不关心? “我的真身是一只青狐,名叫翠凰。”翠凰沉默了许久之后,低声答道。 花无欢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垂目注视着手边轻盈脆弱的生灵,脸上除了冷漠,竟浮现出一抹悲悯之色。半晌之后,他终于收敛了情绪,漠然将蛱蝶还回翠凰手中,退开了几步:“秋妃,恕卑职告退。” 掌心的蛱蝶倏然加快了扇翅的节奏,翠凰抬起双眸,看着花无欢恭谨地退至水晶帘外,而自己却无可如何,只能轻声应道:“下去吧。” 待到人去楼空后,翠凰将掌心蛱蝶收起,低头便看见滚了满地的鲛人汨,那珍珠像一地苍白的寂寥,抛洒后再也收拾不起。她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引那些珠子簌簌聚拢在她手边,莹莹珠光几乎照透她的指尖:“唉,还足不行吗?无论我怎么做……” 自打与王守澄串通勾结之后,轻凤时不时都会拍着脸反省一下,想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失足,已经成了千古奸妃;然而情势已经使她骑虎难下,无法冉回头。连日来她在紫兰殿中心神不宁地蜗居,这天午后刚刚睡醒,就见一名陌生的小黄门前来求见。 “小人叩见昭仪娘娘,娘娘千岁,”那眉清目秀的小黄门对着轻凤磕了个头,悄声道,“启禀娘娘,今夜三更在神策军北衙,我们中尉大人要请娘娘过去喝茶。” 大半夜请 黄鼠狼喝茶,一定没安好心!黄轻凤眼珠一转,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黄金,递进那小黄门手里:“来,这是赏给你买些香茶的,同去向中尉大人回话吧,就说我都知道了。” 轻凤出手阔绰,令那小黄门喜不自禁,当即趴在地上叩头不迭:“多谢昭仪娘娘赏赐,以后但凡有有什么刚得着小人的地方,娘娘尽管吩咐!” 轻凤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了两声,扬手撵人:“快回去吧。” 打发走报信的小黄门之后,轻凤斜倚存熏笼上,心里暗暗琢磨着晚上的密会。奈何左思右想,也猜不出那老贼找自己有什么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夜里,轻凤隐着身子,轻而易举便潜入了王守澄所在的神策军北衙。戒备森严的神策军对于神出鬼没的黄轻凤,非常吃惊,却摸不着任何头绪。轻凤在心里嗤笑道——虽然不得不利用你们凡人,但到底我是堂堂骊山的妖精,哪能让你们一眼就着穿?! 一路弯弯绕绕地拐进王守澄的密室,轻凤看见了座上的王守澄,还没来得及寒暄,就见他很热情地对自己招呼道:“昭仪娘娘驾临,老奴没法起身恭迎,还请娘娘恕罪。唉,人老了,越发耐不得夜寒,腿脚甚是不便呢。” 轻凤不动声色地走到他面前坐下,暗想:这老贼果然虚情假意,还好意思尊称我娘娘。心里虽然这般想着,面上却假惺惺地笑道:“不知大人深夜请妾身前来,所为何事?” 王守澄闻言轻轻咳嗽了两声,招招手,先令手下的两名小黄门服侍黄轻凤吃茶驱寒。只是轻凤此刻心急火燎,身上只觉得热气腾腾直冒,哪会觉得寒冷?待到吃完荼食,千守澄屏退了左右,等密室内只剩下他们老少二人日时,才缓缓开口对轻凤道:“昭仪娘娘有所不知,今日老奴收到消息,那宋中锡不日便要行动。情势至此,只有先下手为强,老奴这才请娘娘夜半前来,商议此事。” 原来近日李涵正与宋申锡谋诛宦官,已经暗暗拟了一封密旨给京兆尹王瑶,那王瑶当日是宋申锡引荐给李涵做京兆尹的,宋申锡以为他是忠实可信之人,哪料到他早已被王守澄收买,将此事泄露给了王守澄一党。 然而老奸巨猾的王守澄根本不会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黄轻凤,他只是利眼一扫,对轻凤道:“娘娘您想除掉花无欢,老奴也想替圣上除掉这个极大的隐患,如果娘娘您不反对,我们当及早行事才对,免得落人下风。” “中尉大人所言极是,”轻凤假意一笑,又 望着王守澄问道,“那么大人您需要妾身,做些什么昵?” “很简单,宫外的事就交给老奴,老奴焉敢不尽心尽力。只是娘娘您要办的事,还要劳您自己搜罗些证据,老奴才好差人下去办。”王守澄慢条斯理道,明面上要轻凤与自己共担风险,实际上也是想测测她的深浅。 轻凤不紧不慢地从案上食盒里拈起一颗新罗松子,剥开丢进嘴里,嚼得满口香甜:“这个好说。妾身也知道大人您的难处,若是手头没有货真价实的东西,的确不好办事。妾身既然托大人帮忙,又岂能叫大人您为难呢?” “昭仪娘娘能够这样体谅老奴,真是老奴的福气。” 密谈至此已是皆大欢喜,于是在密室扑朔迷离的烛光里,两个狼狈为好的人相视而笑。 当夜黄轻凤便化为原形,前往兴庆宫寻找机会。 她想着要找到花无欢直接的罪证,非得找到他们与宫外往来的信函不可,可是这样隐秘的文书,能被藏到哪里去昵? 深夜的兴庆宫到处是黑黝黝一片,鲜少有灯光还亮着。轻凤隐在暗夜里奔走,偶尔被养在宫中的玉猖儿嗅见气味,引得它们嗽嗷叫唤。当她靠近花萼楼时,为了避免被翠凰发现,她使出浑身解数隐藏自己的气味和声息,到底工夫不负有心人,她没有被翠凰察觉。 “嘿,看来临时抱佛脚,还是挺有用的。”轻凤沾沾自喜,提着劲儿一口气跑上花萼楼,在匍匐钻过水晶帘时,冷不防瞥见了花无欢与杜秋娘——也就是翠凰,这两个人正默然相对,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 呃?!轻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敢多动弹,然而很快她就觑出端倪,发现翠凰的注意力正完全放在花无欢身上,哪有闲暇察觉自己正隐藏在暗处偷窥?嘿,原来不是她自己本事大,是这堕入情网的臭丫头,越来越不济事了。 若非这样,又岂能让她今日有机可乘昵? 轻凤吹吹嘴上髭须,不再看那二人的热闹——她现在背负着使命,才没空管翠凰和花无欢的闲事呢。一边想着一边潜入楼后储物的阁楼,轻凤心无旁骛,不再理会楼中人的对话……翠凰看着面前人阴沉的脸色,内心很是惶惑无辜。她也不知道原本好好的谈话,是如何偏离到现在这个僵局,似乎花无欢近来总是难以捉摸,她也曾忍不住使用法术窥探过他的内心,想弄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却只徒劳地发现那颗心乱得理不清头绪。 “你为何还不离开?”花无欢凝视 着眼前人,胸臆间的烦躁横冲直闯,形同困兽,“我早说过不用你多事,为什么还是执意留下来?!” 知不知道这样执意留下来,让他的心有多烦! 近来他竟时常分辨不出,与自己对话的到底是秋妃,还是那只妖狐。他明明清楚这只狐妖附身在秋妃体内,可有时又觉得她已渐渐销声匿迹——而最可怕的是,他竟已分不清自己更期待看见的,是哪一个。 在这样腹背受敌的时刻,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多事之秋,他的心却总是被一些无谓的麻烦扰乱!而眼前这只狐妖正是始作俑者,于是他总忍不住将这份危机感,化作怒意发泄在她身上。 “你若……当真对我这般反感,”翠凰语气黯然,其中委屈浓得化不开,“那么,那个晚上,你吻的又是谁呢?” 她突兀的反问戳中花无欢的心事,令他瞬间恼羞成怒,脸色白得慑人。 “你以为我亲近的是谁昵?”他疾步上前面对翠凰,逼近的眸子里却映出杜秋娘苍白的脸,令翠凰真真切切看得清楚,“那时你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妖精,你的身体发肤都只是秋妃而已,那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急速说完,手指竟牢牢勾住翠凰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翠凰急遽睁大双眼,刹那间心如刀割。穿透四肢百骸的痛楚伴随窒息席卷而来,令她再也承受不住,唯有飞快地抽身逃离。 察觉到怀中身体忽然瘫软,花无欢知道自己已将翠凰逼走,心中却丝毫不觉喜悦。他将秋妃抱回榻上后便狼狈地退开几步,低头凝视着昏睡在榻上的杜秋娘,花无欢终于不无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真正的秋妃时,根本无法罔顾尊卑地与她靠近。 当翠凰径飞升到花萼楼上空,她头一次发觉元神脱离沉滞的肉体后并不会轻松,眼泪浸润着她的双眸,让她的眼珠在暗夜中闪出琥珀色的微光。 这时料峭的春寒穿透翠凰空落落的胸口,她蓦然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异样的气味,意识到有不速之客刚刚造访过花萼楼。她的双眉立刻深深蹙起来,懊恼自己的大意失察:“她这个时候,为什么来这里?” 翠凰掐指一算,立刻顾不得纷乱的心绪,径直飞身钻回杜秋娘的身体,睁开眼对花无欢道:“刚才黄轻凤来过,就是那个紫兰殿的黄昭仪。” 花无欢闻言一怔,一时竞忘了方才与翠凰的争执,只是脱口问道:“黄昭仪?她如何能来这里?” 翠凰不知该如何解释,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向花无欢说明:“我一直没对你说过,那紫兰殿的黄昭仪,也是只妖精。” 花无欢闻言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翠凰的话只是印证了他长久来的怀疑,倒令他狂躁的心境平静了些许,于是他沉吟了片刻后,才对翠凰道:“所以她同你是一族,你才会在听到我要引她中计的时候,选择向她告密而出卖我?” “不,她非我族类,”翠凰摇摇头,出于自嘲冷笑了一声,“她只不过是一只黄鼬精,因为爱上了皇帝,才会在这宫中兴风作浪罢了。”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话,紧蹙的双眉并没放松,反倒不安地问道:“那么,她方才为何来这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不清楚她刚才来这里做了什么,不过倒是能算出此刻,她正在大明宫的神策军北衙。”翠凰如实回答。 花无欢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沉,下一刻便起身冲向杜秋娘寝室后的阁楼。翠凰跟在他身后进了阁楼,只见陈列杂物的箱柜安然如常,并没有遭人翻找的痕迹。花无欢面对此景却没有放松,而是径自上前打开一口柜子,从中拿出只银匣子来。他打开银匣,并不意外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匣子,这才沉声道:“所有的密函都被她盗走了。” “什么?”翠凰惊,跟着脸上浮现出怒意,无法忍受那臭丫头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祟,“我去把信取回来。” “没用的,”这时花无欢却开口拦阻,瞥了她一眼道,“那些密函到了王守澄手里,再拿回来也于事无补,这世间惯常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可不止是你们妖精。” 翠凰听了花无欢的话,颇不甘心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问他:“那你打算如何?” “我现在就去找他。”花无欢沉声道,边说边往外走,“这是我们凡人的游戏,自有我们的规则与路数。” 翠凰皱着眉目送花无欢离开,趁他来走远时,却仍是往他耳中送了一句话:“即便如此,万不得己时我也可以帮你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你只管记得。” 这一厢王守澄刚刚送走了黄轻凤,正歪在榻上翻看着轻凤给他的密函。手中的密函有朝中的大臣里通漳王李凑的,也有漳王刚刚起草准备送往宫外的,这些书信中虽没有宋申锡的手迹,但以此捏造个把柄将他置于死地,已是绰绰有余。 嘿,他竟是没料到,那黄昭仪还真有点手段。 平心而论,他王守澄原可 第十七章 诬枉 数日之后,神策军都虞侯豆卢着告发尚书右丞宋申锡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勾结内廷宦官花无欢,妄图篡夺天子之位,拥立漳王称帝。豆卢着随同奏疏出具了花无欢里通外臣的书信,并以封锁消息为由,奏请避开大理寺与御史台,直接由内狱审理查办,即刻派遣神策军搜查尚书府。 这道猝不及防的奏疏令李涵措手不及,他有心回护宋申锡,本想拖延些时日调查出真相,然而此时神策军中尉王守澄竟也出头,再度奏请搜查尚书府,他位高权重,这一近似逼宫的手段迫使李涵不得不就范,王守澄立刻派出麾下的神策飞龙军抄检了尚书府,结果理所当然地,他搜出了漳王的亲笔信。 王守澄本想趁机先斩后奏,立刻调拨两百名神策军骑兵抄灭宋申锡满门,可惜他麾下的一名飞龙使认为此举不妥——没有天子诏书就血洗尚书府,只会引发京城不必要的恐慌,届时难免会给有心人以可乘之机,不如先请圣上召集各省宰相入宫商议,定夺了宋申锡的罪名后再行事。王守澄深知如今有多股力量在暗处觊觎,他素来是趁乱发家的班头,当然深谙此道,因此才听取了麾下的劝谏,悻悻罢手。 而此时大明宫中,李涵担心王守澄察觉自己与宋申锡的关系匪浅,不敢轻举妄动。王守澄在搜查完宋府之后,带着搜获的漳王亲笔信来见李涵,向他奏请即刻召集各省宰相入宫,以定夺宋申锡的罪名。李涵面对王守澄呈上的物证,迫于形势所逼,只好应允他的奏请。 这一天恰好是旬休日,李涵火速派遣中使出宫,召命各省宰相前往中书东门集合。一直在仪门外等待消息的宋申锡,看见了中使出宫召请宰相的人马,慌忙向他们打听宫中情况。 “圣上今日可是要召见各省宰相?”宋申锡此刻急着想找到一个面圣的机会,满怀希望地向中使道,“下官如今是戴罪之身,不知宫中圣意如何,想舰颜请大人明示。” 那中使也知道天子素来对宋申锡青眼有加,所以这一次不无遗憾地回答他:“宋大人,今日圣上赐下的诏书中,并没有您的名字。” 宋申锡一听此言,便知道自己的罪名已被坐实,他也清楚天子此刻被阉党控制,不可能为自己伸张正义,可心中仍不免悲怆失望、百感交集——他与圣上君臣一心、同谋大举,本指望能在暗中打击阉党清除宿弊,不想今日却遭好贼陷害,不但前功尽弃,连面圣自陈的机会都没有!如今他一人含冤获罪也就罢了,只是今后朝中奸佞横行,到底何时才能将阉祸铲除,还大唐王朝一 片海晏河清昵?宋申锡想到此处不禁怆然泪下,他长叹几声,举起手中的象牙笏板,遥遥望着延英殿的方向叩拜了三次,孤身黯然离退。 而此时此刻,轻凤正隐着身子,站在高高的仪门上往下望。她心情复杂地俯瞰着宋申锡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啦,我知道你是个忠臣,我也是迫不得已……” 虽然牺牲掉他会让李涵痛心,但至少还能除去花无欢与漳王,轻凤暗暗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毕竟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各省宰相已陆续在中书东门前集合,中使不敢耽搁,迅速引他们前往延英殿面圣。轻凤也隐着身子跟在宰相队伍之后,想听昕他们会怎样议论宋申锡的事。 各省宰相在抵达延英殿拜见过李涵之后,李涵便将王守澄所奏之事告知群臣,并出示了从宋府搜出的信函。大臣们闻讯惊骇不已,各自在殿中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李涵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榻上,看着群臣神色各异却没人敢为宋申锡仗义直言,内心暗暗焦灼。于是他只能无奈地开口道:“我已命神策军王中尉逮捕都虞侯告发的官员,包括漳王的内侍晏敬则,宫闱局少监花无欢,以及宋申锡的亲事王师文等人,由神策狱负责审理此案。又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欲拟旨将宋申锡罢为右庶子,将他收入神策狱问审,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早已知道宋申锡是遭王守澄构陷,只是如今自己身处的皇城,里里外外都包围着王守澄的神策军,又有谁敢不要项上人头,为宋申锡喊一句冤? 众位大臣明哲保身的态度令李涵失望透顶。所谓文修武各,才是国家兴盛之道,殿上诸臣都是大唐一时之秀,竞不约而同地在阉党淫威下慑服,怎叫他不心灰意冷? 罢了,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不也一样懦弱。就如同此刻,他碍于王守澄的势力,眼看宋申锡获罪却不能出手解救,这般上行下效,叉能怨得了谁?李涵的目光渐渐灰暗下去,最终他只能面对一干无为的宰相们,沉声道:“既然众卿没有异议,此事就按我说的办吧。” 他看着臣下们陆续退出延英殿,苍白阴沉的脸色似乎是因宋申锡谋逆所致,看得一旁轻凤好不心疼。这时守在李涵身边的王内侍见他面色不好,便躬身在他耳边悄声道:“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勿太过忧心,不如回内苑散散心如何?” 李涵只听见王内侍在自己耳边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了点了点头。轻凤慌忙也跟在李涵身后起身,随着他一路 走入后宫。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大明宫中春意初露,浅草如烟。李涵沿着太液池一路默默行走,根本无心欣赏景色,而追随在他身后的宫人,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轻凤心里正暗自犹豫,要不要装作踏青,现身与李涵碰个面时,却蓦然发现李涵散步的路线十分不对劲。 轻凤皱起眉仔细一琢磨,立刻傻眼——哎呀呀!他他他,竟是往紫兰殿去的! 她顿时心跳如擂鼓,慌忙一阵风似的超越过御驾,赶回自己的宫殿。进殿后她风风火火地现出身形,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王内侍在殿外唱礼道:“圣上驾到——”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远远地便朝李涵跪下,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竟有些心虚地不敢抬头。 “爱妃平身吧。”缓缓走进紫兰殿的李涵无精打采,只随意环视了一眼四周,便在榻上坐下。 王内侍立刻识趣地领着宫人们退下,一时紫兰殿中只剩下李涵和轻凤两个人,微妙的气氛在静谧中悄悄涌动。轻凤有些紧张,僵着脸呵呵干笑了两声,打破沉默:“陛下……您怎么忽然来了?” 这个问题问得既心虚又无聊,李涵没有回答,而是径自对轻凤道:“来,到我这里来。” 若换作以往,轻凤听了这句话一定乐得脸红心跳,可惜此刻她心里有鬼,只能战战兢兢上前跪在李涵的膝f,乖顺地仰起脸来轻声道:“陛下……” “你是对的。”李涵低头凝视着轻凤的双眼,突兀地开口。他的目光是那样深邃哀戚,一瞬间险些让轻凤以为自己己被看穿,而他也理解了她的苦衷,原宥了她陷害宋尚书的罪。 可惜那不过是轻凤的幻觉罢了。只见李涵又伸手抚了抚她微乱的鬓发,低声往下道:“你是对的,阉党之害,不得不除、不得不除……” “陛下,”轻凤闻言长跪在地上,伸手握住李涵的手掌,将脸颊偎在他掌心蹭了蹭,“陛下您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李涵笑了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一脸焦急的美人,内心竟意外地得到了安慰。虽然身在后宫的她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可她竟总能在第一刻理解自己;而自己同样也能读懂她的心意,并因此尝到非同寻常的喜悦,所以每当烦闷无可排解时,他总会想要见见她。这样的感觉,就叫心有灵犀吧? 她并非后宫最出众的美人,而自己也并非被她的 美貌所吸引,也许初见时只因她灵动的眼珠而悸动,然后他留了心,在之后的时光里享受她蓬勃的生命力与爱,他在不知不觉中沉醉,悄悄种下天长地久……这样的女子对他而言,是深宫中别样的意义。 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子,他也该鼓起勇气,再努力_一次。今日的挫败,不过是之前的努力白费了而已,怎可以就此消沉,愧对李唐的先祖英灵?当年他的先祖开辟李唐江山,是如何雄姿英发的气概,他的血液里同样该继承这份坚韧,在逆境中支撑他百折不回。 这样一想便豁然开朗,李涵牵起轻凤的手,将她轻轻拥入自己怀中,然后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道:“我的确遇到一个难题,但这事不该惹你发愁,别再皱眉了。” 轻凤闻言松开眉头,羞得脸发烧,晕乎乎嗫嚅道:“陛下的烦心事,就是臣妾的烦心事。难道臣妾不该……不该为您分忧解劳吗?” 李涵听了轻凤一派天真的活,不觉失笑:“我尚且办不到的事,你如何能办得到? 你呀,只要在这紫兰殿里无忧无虑地生活,就足够了。” 不,或者并不足够——也许她还应该给他添个孩子,生着嫩嫩的小脸和黑溜溜的眼珠,像某种小动物一样活泼和机灵。李涵这样想着,脑中有片刻失神。 “哎,可是陛下悠难道忘了,臣妾曾帮您寻到过玉玺昵,”轻凤在李涵怀中微微挣动了一下,好认真与他对视,“为陛下分忧解劳,是臣妾最想做的事。” “是吗?”李涵微微笑了笑,虽然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双眼中的神采却已恢复了不少,“那么,现在就劳爱妃你……替我分忧解劳吧……” 哎,不对啦……轻凤瞪大双眼,在李涵的气息中挣扎着想,她分明有壮志未酬,替人分忧解劳哪是这、这样的?李涵他误会自己啦!可是……可是管他昵?她真是很辛苦才盼来这一刻,能与他重归于好呢! 事发几日之内,被收入神策狱的漳王内侍晏敬则等人,因熬不过严刑逼供的折磨,招认了宋申锡曾经派他的亲事王师文联络漳王,暗中图谋他日之变。 如此来,宋申锡罪名坐实,等待他的将是诛灭九族之祸。李涵终究不忍心令宋申锡遭此惨祸,于是再次召集朝中大臣,在延英殿中商议此事。这一次他暗中传口谕给朝中几位与柬申锡有旧交的大臣,暗示此事尚有斡旋的余地。于是包括左常侍、给事中、谏议大夫和补阙在内的多位大臣当堂上疏,奏请将宋申锡一案发还 大理寺重审。 如此一来困局便有了转机,李涵在御座上眉头一松,打算相机行事,回护宋申锡。 这时大理寺卿王正雅也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奏请道:“陛下,宋申锡勾结漳王,图谋不轨,实乃罪不容赦。然则漳王乃穆宗之子、陛下幼弟,宋申锡又位极人臣、亲党众多,此案牵连甚广,完全交付内廷神策狱审理,似有不妥;还请陛下恩准,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核实,以正视听。” 这话正中李涵下怀,他不动声色地听完王正雅的奏请,却蹙眉道:“只是那晏敬则已在神策狱中招认罪状,铁证如山,宋申锡已是死罪难免,众卿又能奈何?” 这时左常侍崔玄亮从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叩首恳请道:“陛下,自古狱讼之事,当熟思审处。杀一匹夫,犹不可不慎重,何况宋公乃当朝宰相,岂能任由神策军中一人告发,又听凭该军中私狱收审定罪?此案事关重大,还当由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望陛下三思!” 李涵闻言心中暗喜,装作仔细思考了左常侍的奏请之后,才道:“爱卿所言有理,待我拟旨命神策狱暂缓问审便是,另外此案的确不可不慎重,明日我会再与各省宰相一同决议。” 这番话当然被端坐在堂中,隐着身子的轻凤听见。于是当天夜里.她便潜入神策军北衙,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王守澄听,末了又对他道:“实话不瞒大人,前日我侍奉圣上时,就知道他为宋申锡的事生了好大的气,这两天大臣们也在拼命上疏给圣上,要求将这案子发还给大理寺重审呢。我看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就此罢手吧,也免得这案子真的被发还重审,牵连出我们来反倒不好了。” 王守澄昕了这话,颇有些不情愿地反驳轻凤:“昭仪娘娘您现在才动恻隐之心,怕是为时已晚吧。如今那些人在我的神策狱中,都已服罪画押供认不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老身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老身承认自己是严刑逼供,推翻原供不成?” “话也不是这样说,”轻凤望着王守澄,甜丝丝地笑道,“不如这样吧,大人您去做个好人,奏请圣上不要处决漳王和宋申锡,只判他们个谪贬流放。您这样顺水做个人情,将姿态摆放出来,将来别人纵使疑心,也怀疑不到你我的头上。” 王守澄听了轻凤的话,半天没言语,最后才气哼哼地应道:“罢了罢了,老身一向是以大局为重,圣上若是有心要饶他一命,老身岂会阻拦?” 轻凤闻言窃喜,心想 如果宋申锡不死只是流放的话,李涵将来还有提拔重用他的机会,也算是自己将功补过了。 翌日,各省宰相果然再次云集延英殿,这一次大家的态度比之前积极了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已经揣度到圣意,大家为宋申锡求起情来,一个赛一个的言辞恳切,连轻凤都被感动得热血沸腾起来。这时又听兵部尚书牛僧孺道:“做人臣子,官最高不过宰相,而宋申锡身为宰相,假使真的如都虞侯豆卢着所奏,他拥立漳王别有所图的话,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宋申锡还不至于这般糊涂。” 李涵听了牛僧孺所奏,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就在这时,王守澄的奏疏也被送进了延英殿,奏请天子怀柔天下,豁免宋申锡死罪,只进行贬黜。李涵很意外王守澄竟会让步,于是他顺应众人之意,免除了漳王与宋申锡的死罪,将漳王李凑贬为巢县公、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而晏敬则、花无欢及原先侍奉漳王的一批宫人,皆被处以流刑或放还原籍。 诏书《贬宋申锡开州司马制》敕日:“正议大夫新授太子右庶子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宋申锡,顷由艺文,擢处近密,谓能洁己,可以佐时。遂越常资,超外大任,自参枢务,骤易寒暄。嘉谋蔑闻,丑迹斯露,致兹狱诉,实骇朝听。俾穷根本,亦对词称,以左验之间,有所漏网,正刑之际,姑示宽恩。呜呼!朕自君临,推诚宰辅,常务仁恕,以保和平。岂意鱼水之期,翻贻吴越之虑,抚事兴叹,中宵耿然。是用重难,亲临鞫问,谋及耆德,遍於名卿。庶其尽忠,颇为审克,屈兹彝宪,俾佐遐藩。凡百具寮,宜知朕意。” 而兴庆宫花萼楼中,服侍漳王长大的杜秋娘也已被削籍为民,遣返故乡,不日即将动身。 她近来并未被翠凰附身,精神却仍是恍恍惚惚,理不清眼下的情景——也难怪她如坠雾里,近一年来她总是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两天乍然清醒过来,却要面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她的漳王被人告发与宋申锡勾结谋反,然后花无欢被收入神策狱大牢,她和许多服侍漳王的宫人也一起被神策军收审——虽说她从前一直与外界秘密谋立漳王,但眼下的情况她却一无所知,这叫她又如何能认罪呢? 所幸没过多久,她就被宦官从神策狱中放了出来,并没有受到多少迫害。然而这时她的漳王已被贬为巢县公,她自己也将被遣回故乡金陵……过去多少年苦心经营的一切,竞在她还没回过神时,就已土崩瓦解于眼前。 她始终想不通,在自己昏 昏沉沉的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无欢,你是不是瞒着我,擅自去结交了宋申锡?”杜秋娘蹙着眉问花无欢,当这个素来对她忠心不二的内侍又来到她身边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这些日子受尽严刑折磨的花无欢,此刻根本无法回答杜秋娘,他甚至觉得,杜秋娘信口提出的这个问题,比神策狱中的逼供更令他牙关发紧——原来自己,是这样轻易就可以被怀疑的人。 他冰冷的眼眸深处,难免涌出一股失望。在刚刚被放出神策狱遍体鳞伤的现在,在即将被遣出京城前路茫茫的现在,在时刻担心她的安危所以一获自由就急忙赶来的现在,他怎么可能不觉得失望? 等不到花无欢回答的杜秋娘,这时却忽然自言自语地改口道:“唉,不对,这定然还是那老匹夫王守澄的阴谋——宋申锡那里搜出的是漳王的信,漳王他素来乖巧,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 “秋妃,您这几日,过得可好?”花无欢听到这里忽然哑声问,其实内心却近乎焦渴地想知道,她这些日子有没有被附身。 从他去找王守澄密谈的那一晚开始,那只狐妖就凭空消失了,尽管他从没表示过在意她的去留,却也无法漠视她的不告而别。尤其是与秋妃话不投机的此刻,他竟越发在意那只狐妖的去向,想知道在自己被捕下狱的日子里,她有没有悄悄回来过。 原来他终究还是自私的,当度在意的人令自己灰心失望,就情不自禁地挂念起在意自己的人。又或者正是因为有了她,才令他终于感觉到,漫漫洪荒中独自坚持的疲惫。 “哦,我过得很好,”这时杜秋娘望着沉默的花无欢,浅笑着回答道,“其实说来也怪,这些日子我被关押在神策狱里,神智倒是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你说会不会足花萼楼里有什么与我犯冲,才让我这样精力不济?” “犯冲之说纯属妄谈,秋妃您多心了。”花无欢看着兀自在那里猜测的杜秋娘,却没有开口告诉她真相。因为心头似乎有隐隐的不安,他直觉一旦对秋妃吐露出实情,那只狐妖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这一天是庚申日,夜里永道士守庚申,在厢房中冥思打坐,却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所谓守庚申,不过是道士修行的一门功课,意在防范能记人过失的三尸虫,在庚申日这夜乘人入睡时,飞到天上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人的坏话。故而这夜修道的人都会熬通宵不睡,也就是守庚申。 虽说永道士一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不过 像他这样天赋异禀的奇才,又何须如此拘泥于教条呢?所以当他在打坐中感觉到睡意时,便即刻从善如流地放任自己昏睡过去,直到四更天时才心满意足地醒来。 只是当他睁开眼时,就发现一直系在床榻下的金丝罗网已被咬破了一个洞,而原本被束缚在网中的青狐,这会儿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看来自己昏睡过去,难保不是那小狐狸对自己下了瞌睡虫,永道士为自己的偷懒找了个理直气壮的好理由。 “啧啧啧,竟这样挣脱我的金丝罗网,这小狐狸真是不要命呢,”永道士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戏谑的日光中竞闪现出一点钦佩的神色来,“我这金丝罗网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这样强自挣脱,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真是自作自受。” 骊山怎么尽出些这样的怪胎呢?永道士十分费解,汕笑着躺回榻上,枕肱而眠。 拂晓之际,被李涵下旨流放或还乡的宫人已在神策军的监视下,列队走出了长安城。这群被皇权放逐的人无不神情沮丧、暗暗饮泣——他们或是被阉割的男人,或是错过了嫁龄的女子,离开了栖身多年的皇宫,又能去哪里继续自己已然畸形的人生? 出了宫,未来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怎能不让人摧心剖肝。花无欢默默陪在杜秋娘身边,与另几名内侍一同扛着行李,虽然已不复当日行走宫中时叱咤风云的风光,可通身逼人的冷冽光彩,却没有减损半分。 负责随行监督的神策军侍卫们当然知道花无欢是有来头的人,哪怕他如今虎落平阳,也不敢大意怠慢,所以由着他们落在队伍后面慢慢地走,并不出言呵斥。 这一天的天色阴霾,几乎看不见朝阳,不时有牛毛细雨落在人肩头,却又沾不湿衣裳。这样的好雨时节,太容易勾起惆怅的春思,令离人在柳下垂泪,将神魂迷失在古道外的萋萋芳草之中。 花无欢冷冷目视着前方,游丝般的春雨将他苍白的脸打得湿润,左眼下蓝色的泪痣令他看卜去,竟显出一丝至刚易折的脆弱。这时他忽然在冰凉的春风中嗅山一点熟悉的气味,然后在他面前,凄迷的郊野春色中出现了一道青色的人影,那人影风鬟雾鬓、脸色惨白,虚弱得几乎在随着清风虚晃,却难掩一身殊伦的艳色。 花无欢只见过翠凰的真身一次,但是他一眼就知道,足她回来了。他随着流放的队伍向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她,随行的其他人似乎都无法看见这道身影,皆是垂头丧气地越过了翠凰,只有花无欢走到近前真真切切 地看见她,以及她嘴角凝着的血痕。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望着她低声道:“你来了,怎么受的伤?” 翠凰默默看着花无欢,并不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将她放入眼中,真正地与她说话。仅仅是因为这般,连日来遭受的折磨和委屈便尽数涌上心头,堵得她喉头哽咽,只想痛哭一场。 然而她不能这样放任情绪,因为她无法知道花无欢是否在意自己——不计后果地挣脱罗网,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此刻她已经虚弱得只够现身于花无欢面前,连返回杜秋娘的身体都做不到。 这样的自己,只怕他会更加厌恶吧;然而即便是这样,在算出他有牢狱之灾时,她仍是拼尽全力钻破了罗网,只想赶来会他一场。可惜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待到与他再会时,京城中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花无欢将翠凰的沉默看在眼中,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与她诀别——离开了皇城帝都,所有斑斓绮丽的幻彩,从此都会悉数消失了吧?也许将来当他走到人生末路,在回忆宫中岁月时,自己还会记得她。一人一妖就这样在芳草古道中相对而视,直到最后仍不能心意相通。 这时花无欢的驻足却引起了杜秋娘的注意。虽然她看不见翠凰,却对花无欢失神的模样感到不安,于是她折回了几步,望着花无欢轻声催促道:“无欢,你怎么停下了?” 花无欢怔忡回神,察觉到自己在杜秋娘面前失态,慌忙迎向她俯首道:“卑职只是一时失神,倒叫秋妃您担心了。” 说罢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杜秋娘的手腕,亦步亦趋地陪在她身侧,继续向前走。翠凰看着花无欢与杜秋娘相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茫茫一片虚空,再没有一丝波澜。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她……自己早该醒悟的。 她低下头,转身背对那一幕伤心画卷,独自踽踽离去。她无力腾云驾雾,也没有隐去身形,仅是像个凡人一般缓缓行走,任雨丝穿过她的身子,在她脚下的浅革上打出一层青色的雨气。 当花无欢回过头时,他仍旧能望见翠凰独行的背影。于是他又转过头,在理不清自己心绪时,低声问身旁的杜秋娘:“秋妃,您打算往哪里去呢?” “往我的故乡金陵,虽然我十五岁就离开了那里,但是那里的花树美景,我都还记得,”秋妃神思恍惚地笑答,仿佛在回忆着故土风光,却又转而问道,“可是无欢,你又打算往哪里去呢?说起来我们被放还原籍,可你的 第十八章 掖庭 告别了金屋宝帐,轻凤灰溜溜地跟着王内侍前往掖庭宫,一路上被他好一顿数落:“我说黄昭仪你呀,得了得了,你现在也不是什么黄昭仪了。我说你呀,知不知道在这宫中最大的忌讳,就是聪明外露?还有比这更要命的,就是自作聪明!尤其是你这样笨的!还要自作聪明地逞能,到头来只能自食苦果,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多亏圣上仁慈,只褫夺了你的封号,打发你到掖庭宫扫地,以后可得长点眼力见,好好悔改、重新做人……” 轻凤被王内侍数落得直缩脖子,吐着舌头嗫嚅道:“我不想扫地……” 王内侍瞪她一眼,凶巴巴道:“进了掖庭宫,做什么活计还能由你挑?你是戴罪之身,难道还想写字绣花?” “可是圣上答应过我,说会叮嘱您多加照顾我的。”轻凤找不着理由,信口胡诌道。 却不料这一说真把王内侍给镇住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迟疑地问道:“连这话……圣上他都对你说了?” 轻凤摸不着头脑,只能点点头。 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默默沉吟——当初圣上在叮嘱自己时,明明说过照顾黄昭仪这件事得秘密进行,怎么反倒是圣上自己先忍不住,把这话透露给了这丫头呢?看来圣上旧日情未断,他也不能小觑了这丫头,免得她哪天东山再起,记恨自己这会儿没照顾她。 于是王内侍肠子绕了几个圈,最后才面色温和了一点,对轻凤道:“我刚刚只是随便那么一说,谁说当真要安排你扫地了?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扫地真是个项不错的活,强身健骨……你若实在不愿意做,我就去和掖庭监作打个招呼,看有没有别的活安排给你……” 掖庭宫的长官掖庭令,和王内侍挺熟,所以王内侍来打招呼,他也乐意为轻凤行个方便。于是负责监管轻凤的监作嬷嬷在领命之后,挺客气地将轻凤引到卧房里,仔细问她话:“黄氏,你可会针线女红?” 轻凤摇摇头,很乖巧地回答:“不会。” “可会蚕桑?”监作嬷嬷见她摇头,于是又问,“可会染丝?熨烫?” 轻凤依旧摇头,这一下嬷嬷无奈了,索性直接问她道:“那你会什么?” 轻凤想了想,如实答道:“歌舞伎艺。” 监作嬷嬷闻言笑起来,执起她的手捏了捏,说道:“歌舞伎艺是好本领,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做。” “为什么?”轻凤听出嬷嬷话里有话,于是纳闷地 问。 “掖庭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想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歌舞伎艺是邀宠的手段,万一哪天被圣上瞧见了,念起旧情,不就又领你回去了吗?” 轻凤暗囧,心想这嬷嬷别是她的仇家特意安排的吧?于是故作天真地笑道:“我被圣上领回去,有什么不好?” 监作嬷嬷笑答:“如今还好了,若换作过去的年月,哪一年没有十几二十个美人从后宫被打发到这里来呢?那些可都是娇滴滴花朵般的女子,来掖庭宫受罚都要被我严厉管教,若是让她们有翻身的机会,我哪能活到今天呢?” 这一说轻凤便明白过来,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讨好道:“既然如此,嬷嬷您就看着安排吧,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的是力气。” 监作嬷嬷闻言颔首,说道:“既然你不愿扫地,又不会细活,我先安排你和尚衣局的宫女们起捣练,如何?” 轻凤立刻点点头,应承下来:“这个我能做。” 结果轻凤滥用力字诀,活才干了没两天,胳膊粗的木杵就已被她折断,而捣坏的白练更是难以计数,监作嬷嬷听到消息后,气得是瞠目结舌。 “你还是去太仓看守粮仓吧,不过那里老鼠多,你可别害怕。”监作嬷嬷瞪着轻凤说完,又郑重其事地威胁道,“这活若是再干不好,我就只能安排你去将作监右校署刷厕所了!” 轻凤立刻乖巧地点头,领命不提。 太仓顾名思义就是个大粮仓,它位于掖庭宫的北部,全京城的谷物都归它储存。 曾有诗云: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轻凤跟在嬷嬷身后一路走,还没靠近太仓时,就耳尖地听见了仓中老鼠的喧闹声。 她耳朵一动,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露出唇边亮闪闪的小失牙——嗬,一听动静就知道这些老鼠的个头小不了,她可真是因祸得福,来对地方了! 她磨磨牙,准备化情欲为食欲,暂时在这太仓中疗伤。 看守太仓的内侍正抱着猫儿晒太阳,看见嬷嬷领着黄轻凤前来,立刻起身相迎: “嬷嬷您来了,咦,这就是您说的宫人黄氏?” “对,正是她,”嬷嬷笑呵呵道,将轻凤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确生得干净整齐吧?” 那内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轻凤,点点头,却又望着嬷嬷皱眉道:“好是好,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看守太仓呢?您是不知道里头的老鼠有多凶 ,您瞧,昨天还把我的大花猫给咬伤了。” 那肥胖的大花猫原本躺在内侍的怀里,此刻懒懒瞟了轻凤一眼,立刻“嗽”一声窜出内侍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监作嬷嬷“呵呵”笑了两声,才又对那内侍道:“放心,你别看这位黄氏娇滴滴的,力气大着呢。” 轻凤点点头,生怕到手的肥缺没了,笑眯眯地对那内侍道:“嬷嬷说得没错,而且我也不怕老鼠,正适合看守太仓。” 像印证她的话似的,原本在太仓中窸窸窣窣作乱的老鼠,此刻竞同时没了声息。 内侍发现背后的太仓如临神迹,不知何时竟已鸦雀无声,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两位说得是,黄氏就留在我这里吧。” 待得监作嬷嬷离开后,那内侍找回了自己无端受惊正屁滚尿流的肥猫,与黄轻凤客客气气地寒暄道:“我姓杜,是这太仓的监守,我手下还管着四个小黄门,嗯,看守太仓的神策军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呢。你跟着我好好做事,如果干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对食。” 轻凤白他一眼,鄙夷道:“谁要做你的对食。” 那杜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于是放开猫一边给它做鱼饭,一边悻悻咕哝着:“也罢,我们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干净的宫女昵,你再漂亮,也是个犯妇……” 轻凤不理他无聊的话,闲在一旁看他用肥鱼给猫拌饭,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喂猫吃这么好,它还旨抓老鼠吗?” 杜内侍瞅了轻凤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不喂大花猫吃好一点,它哪有力气抓老鼠呢?” 分明是不喂它,它就一只老鼠也抓不到,只能饿死吧?轻凤对杜内侍说的理由嗤之以鼻,相当鄙视地瞥了大花眯一眼,那肥猫立刻惭愧地低下头去,弱弱地“喵”了一声。 这时就听那杜内侍又轻声哼唱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轻凤陪着这一人一猫守在仓外,耳朵一直留心着粮仓里的动静,着实心痒难耐,于是她忍不住又道:“咱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儿吗?你怎么不放猫去抓老鼠?” 杜内侍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猫,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这太仓的老鼠有多凶残。” “你手下那些个小黄门呢?”轻凤又问。 杜内侍咧嘴笑道:“他们负责晚上值夜,白天太仓这儿能有什么大事?” 轻凤闻言立即表态:“你也安排我值夜吧。” 晚上千活符合她的作息习惯,并且要抓老鼠就得变回原形,还是晚上行动利索点。 杜内侍闻言立刻两眼放光,求之不得地感叹道:“黄氏你真是太敬业了!我一直想找个人来与我换班呢!不如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上岗,嗯,你现在就可以先回去养足精神嘛,晚上戌时再过来。” 轻凤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 这天晚上,轻凤戌时便到太仓点卯,顺便结识了一下自己的同仁。所谓晚上值夜,也不过是几个人守在一间屋子里打盹,轻凤待到其他人都睡得熟了,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了值夜的小屋,现出原形钻进了太仓。 她一进太仓,便在夜色中看见了满坑满谷的粮食,黑黢黢的仓库里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的轻凤吹拂着她的髭须。轻凤鼻子一动,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便傲然对着粮仓中喊道:“你们这些鼠辈,还躲什么?都给姑奶奶我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仓库深处传来“吱吱”两声,黑暗中亮起点点微光,正是那帮鼠子鼠孙们的眼睛。轻凤嘴角一挑,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数不清的大老鼠,正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从四面八方列队出来向她叩头。 “黄大仙娘娘在上,”只见为首的老鼠头目溜溜窜到轻凤跟前,向她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小子携太仓鼠族给娘娘您磕头,祝娘娘您仙寿恒昌!今次不知娘娘您大驾前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不过吾辈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到太仓外为非作歹,还请娘娘大发慈悲,莫要对小子们赶尽杀绝……” 轻凤垂头看着那老鼠头目,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却道:“我吃你们,不过是天道循环、顺应自然而已,就像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这太仓中的粮食一样。不过也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只要你们少吃点他的粮食,我就少吃点你们——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克勤克俭的好皇帝……” 太仓鼠族们闻言,顿时哀鸿遍野,吱吱溜溜哭成一片。它们不知轻凤是打哪儿来的太岁,只知道从此太仓鼠族将永无宁日。虽说斗不过黄大仙还可以逃走,可是它们祖祖辈辈皆定居于此,贪恋这里粮秣丰足口腹无忧,想迁徙却也舍不得,因此情愿束手待毙,唯一的对策也只有醉生梦死、加紧繁殖而已。 掖庭宫的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偶尔王内侍也会来掖庭宫看望黄轻凤,给她带些香榧子或荔枝来打打牙祭。他痛惜地看着脸颊浑圆的轻凤,嘴里不住念叨 着:“唆,想当初,内府局哪天不是拿这些金贵东西来供奉你?你如今犯了事沦落到这里,一日三餐可还吃得惯?咦,我怎么瞧你脸还圆了些?是不是饿肿了?” 虽说掖庭宫里一天三顿窝窝头,可黄轻凤却满不在乎——反正太仓里的老鼠管够,她现在因为三餐规律,又不再吃零食,加上捕猎老鼠增加了运动量,因此连日来反而筋骨强健,长胖了不少。 于是她摇摇头,乖巧地回答王内侍:“没什么不习惯的,掖庭宫里的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回答被王内侍想当然地理解为口是心非、强颜欢笑,于是他又是欷歔又是扼腕,免不了回去后向某人哭诉一番。 可是对于轻凤来说,掖庭宫里的日子的确挺好的,虽然没有李涵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会越过越糊涂。在她脑中,关于骊山狐巢的记忆,竞比李涵的音容笑貌更先一步模糊掉了,有时候当她在粮仓中捕捉老鼠时,竟会一刹那产生种错觉——仿佛她自己从未在骊山生活过,也从未修成过人身,她只是一只在太仓中长大的黄鼠狼,靠捕食老鼠为生。 而有些时候,当轻凤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中上蹿下跳捕猎老鼠时,她也会豪气顿生,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由李涵钦点,为他奔走沙场的女将军!她会在咬住老鼠温热的脊背时,豪气干云地屹立在谷堆顶端,心里气势磅礴地傲然道:我要你做个衣食无忧饭来张口的天子,我要保护你的粮仓不被一只老鼠染指,我要你看见黄粱饭,就想起我黄轻凤……杜内侍的大花猫相当狗腿地缩在轻凤身旁,瞳孔钦佩得缩成两道竖线,一脸崇拜地望着她:“大仙娘娘,你好了不起……” 轻凤懒懒蔑视它一眼,下巴一扬,把半死不活的老鼠甩在它面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老鼠是这样抓的,学着点。” 火花猫立刻兴奋地扑上去,仿佛这老鼠是自己抓到的,忙不迭叼在嘴里去向杜内侍报喜,拿老鼠换肥鱼。 黄轻凤也不理它,径自坐在谷堆上嗅了嗅鼻子,忽然间闻见一股隐隐的霉味。于是心中一动,冒出句无病呻吟的唱词: “四月梅正熟,轻寒乍暖淋风雨,一味含酸,似我心苦……” 哎,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四月。轻凤在心中喃喃念道:“我想去见见他,我得去见见他……” 相思,就是那么难熬的折磨,她既然已不堪忍受,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坚持?轻凤隐着身子,飞也似的跑向大明宫。 大明宫的风中带着 李涵的气味,随着距离的接近越来越浓,温香和软,熟悉得让她想哭。从紫宸殿、延英殿,一直到他的寝宫太和殿,轻凤气喘吁吁,在飞身跳过半卷的帘栊后,终于看见了那端坐的榻上,正在灯下批阅奏疏的人。 她的呼吸顿时一窒,怦怦乱跳的心揪作一团,几乎要蹦出她的嗓子眼。 李涵、李涵,她的陛下……轻凤悄悄从暗处靠近李涵,黑溜溜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一眨都不眨。她贪恋地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唇,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明亮的宫烛燃过一半,李涵疲惫地搁下朱笔,靠在榻上支颐假寐。 轻凤心中一凛,趁着四下无人,大胆地跳上了李涵的桌案。她任由原形暴露在烛光下,伸出爪子拨弄着案上的奏疏,一不小心却将卷成一束的奏疏噗噜噜碰散,吓得她赶紧跳下桌案,回头看看李涵。 这时候李涵已被轻凤闹出的动静惊醒,他睁开双眼,第一眼便看见了黄鼬模样的轻凤,于是惊讶地“咦”了一声,坐起身来。跟着他又低头检查自己的桌案,发现奏疏已被打开,而案桌清亮的黑漆上,正印着几枚淡淡的爪印。 李涵不禁惊奇地轻叹一声,又抬眼看了看殿中的黄鼬,发现她竟没有逃走,于是望着她喃喃笑道:“难道你也在提醒我,要勤于政事吗?” 轻凤歪着脑袋,不满地对李涵甩了甩尾巴——才不是,我是要你别那么辛苦,多多休息才好! 不料李涵看着她这样的反应,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竟冲我甩尾巴,看来我是猜对了。” 轻凤越发不满,暗暗腹诽道:哪里猜对了嘛,分明是越猜越远。 她见李涵又开始捧起奏疏批阅,不禁又是气苦又是心疼,却只能乖乖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继续辛9理政。这时宫烛轻轻爆响了一卜,结出朵并蒂灯花,水晶珠帘被微风吹得悠悠晃荡,发出叩冰击玉的清脆声音。 原本正在处理政事的李涵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微微晃动的水晶帘,竟失神地沉默了许久。轻凤也好奇地瞄了一眼水晶帘,不由得便想起自己与他那极尽风流的第一夜,脸上顿时烧得发热,心里却又痛得发紧。 不知道他看着这水晶帘,能不能想起自己呢?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轻凤连忙躲到暗处,看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原来却是王内侍走了进来。他此番是专为李涵送来茶水与消夜,轻凤眼尖地发现,那食案中盛放的竟是红绫饼! 刹那问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轻凤不觉眼眶发热。这时李涵也看见了红绫饼,于是抬头对王内侍浅笑道:“你今夜送这饼来,倒叫我想起一个人。” 王内侍哪里还记得这一段往事,因为这红绫饼向都是赐给新科进士吃的,于是笑着问李涵道:“陛下是不是想起了今年的状元郎?” 李涵失笑,摇摇头道:“哪里是想起了状元郎,不过我刚刚,倒是瞧见了一只黄鼠狼。” 王内侍听李涵提起黄大仙,立刻瞠日道:“哎哟,怎么太和殿也来了黄大仙?明天我就派人熏熏香,请它离开才好,也免得再惊扰陛下。” 李涵笑着,端起阳羡茶浅啜了一口,才低声喃喃道:“它并末惊扰我,倒是叫我想起了个人……” 一个面皮黄黄偏爱搽粉,生着一双黑亮眼珠的女子。 李涵说到此处,轻凤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他想的是自己。她没料到李涵在将自己贬到掖庭宫之后,竟还能惦记她,不禁心里又是欢喜又足悲苦。她躲在暗处望着他忧郁的侧脸,黝黑的眼珠不禁跟着湿润,许久之后才怔怔感叹道:“为什么我变作人的时候,你不听我、不信我,我变作了黄鼠狼,你却要这样感叹呢?” 罢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一辈子,她不过是从自己漫长的生命中摘取一段来送他,用自己也许并不是最好的年华,来换他独一无二的生年岁月,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轻凤的榛子小脸隐在昏暗中,双眼晶晶亮亮地笑起来……时光荏苒,三载寒暑弹指即逝。太和七年八月七日,李涵立长子李永为皇太子,发布了《立鲁王永为皇太子诏>: “礼重承祧,义存继体,思崇守器,必务建储,王者所以固大本而贞万国也。鲁王永,温仁宽明,聪敏孝爱,动合至性,居无放心。乐善承颜,旷度容众。恭勤《诗》、《书》之教,率由忠愿之风,懿兹徽猷,光我上嗣。朕纂奉宝位,丕宁圣图,钦若旧章,用建储二。 爰俾主鬯,以率问安,统正龙楼之荣,昭宣甲观之兆,宜膺茂典,允属元良。可册为皇太子,仍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在一片朗朗的称功颂德声中,李涵正式册立了自己的继承人,并大赦天下,放还掖庭宫中的部分宫女。这一天直到傍晚杜内侍来与轻凤告别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返乡的宫女名单之中。 杜内侍泪眼汪汪地抱着大花猫,问怔怔发呆的轻凤道:“名单上说,你的家乡在浙东国,这是 个什么地方?” 轻凤无法回答他,只低头笑了一下。 八月的夜晚并不算凉,仲秋的御花园里仍是花木扶疏,一片促织低鸣。轻凤穿行在飞花迷雾之中,想去太和殿看看李涵,脚步却偏又踽踽凉凉迈不开。 “那名单是他定下的吧?就算不是,也是他核准过的……”她哀怨地望着太和殿黑黝黝的轮廓,目光中满是委屈,“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是不是三年时间对他来说太长,已经长到将她忘记了? 可恨她原本还指望,可以等到李涵回心转意的一天,自己能够再回到他的身边呢……可如今他竟撵她出宫,从此除了相忘于江湖,她还能用什么理由以人的模样与他相见?总不能当真在太仓中抓一辈子老鼠,一辈子只能以黄鼠狼的样子来陪他吧? 轻凤心烦意乱地抓了一把木樨花,揉着那馥郁香浓的碎金泄恨。 罢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轻凤暗自嗫嚅着,咬咬牙回掖庭宫收拾包袱。 “先去终南山看看飞鸾,顺道游山玩水,才不去想你!”轻凤赌气收拾着寒酸的包袱,动作相当粗鲁。皇宫中的女人就是这样悲哀,金银细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离开了紫兰殿,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衣裳首饰自然就会封存,留待送给下一个女人。 就像此刻,她的包袱里除了几套朴素的衣裳,什么都没有。轻凤撅着嘴想,虽然她是妖精根本不用在乎这些,可是……她好歹也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呀!如何在宫中这些年,一点甜头都没赚到呢?真是亏大了! 轻凤恨恨抖了一下包袱,这时却意外地听见一声轻响,她微微一怔,把手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会儿,竟掏出两只小瓶来。 一只白瓷瓜棱瓶,一只碧玉雕的胆瓶;一瓶千日醉,一瓶生子丹。 轻凤看着手中两只药瓶,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她轻轻摩挲着药瓶温润的表面,回想起送她这两样宝贝的一只狐和一个人,心里便淌过一阵暖流。 这一晃三年过去,却发现原来留给自己珍贵纪念的,并不是他。 轻凤目光转黯,眼中缓缓溢出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掌心。这时候寒素的门扉似乎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一声响,轻凤不经意地回过头去,却在泪光朦胧之中,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涌脱下黑色的斗篷,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原来三年来,你就住在这 里,和我想的不大一样,”李涵轻声开口打破沉默,低头看着泪眼汪汪的轻凤,不禁微笑起来,“你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 他伸手抚上轻凤的鬓发,满是宠溺地摩挲了一下,亲昵得仿佛他与轻凤之间,根本没有这三年的蹉跎。轻凤心中一酸,眼泪不觉涌得更凶,她有些惊疑地凝视着李涵,哽咽道:“你知道我要走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李涵又是一笑,在轻凤身旁坐下。 李涵这话让轻凤不禁有些恼火,她抽噎了一下,吸吸鼻子低声问:“为什么要撵我出宫?你都把我撵到掖庭了,还不够吗?” 李涵闻言,原本温和的目光更是柔得像水一般,低声对轻凤道:“离开这里不好吗?难道你还想一直被禁闭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做活?” 轻凤皱起眉,低下头不满地咕哝道:“是你将我禁闭在这里的,现在放我走的是你,来看我的也是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昵?” 她咕哝完,才忽然想起自从李涵进屋以后,自己一直没有对他用敬称。心下不由得一惊,红着脸嗫嚅道:“哎,陛下,臣妾无礼了……” “没事,这样挺好。”李涵握住轻凤的手,继续道,“以后你出了宫,与我就是形同陌路,何必再用敬称?何况这些年我对你并不好,你不敬我也是应该的。” “陛下,您为何这样说,”轻凤因为李涵的话,眼睛又红起来,“还是您心里有什么事?您忽然册立太子、大赦天下,紧跟着就遣出宫女,要我还乡,您……您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若不是李涵今天来看她,轻凤也不会做如此想,可现在李涵口中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与她诀别。如果他对自己无心,又何必做出此刻这般姿态;可若是他对自己有心,那么……轻凤忽然扑在李涵身上,搂住他的脖子低喊道:“陛下,陛下,你舍不得我,对不对?” 他对自己是有心的,所以才会一次次疏离她,又一次次回头。 她想起李涵曾经告诉自己,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都会死,除了倚仗外戚,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他并没有说出口;如今她终于想明白,那第二个原因正是君主的宠爱——他爱那个女子,所以即便知她罪不容赦,仍要保她不死! 轻凤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伏在李涵肩头哭道:“陛下,你若对我有心,就别再让我离开。” “傻瓜……”李涵伸手抚摸着轻凤的头发,困她的深情而动容,眼中虽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