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上)》 序 每一天每一天有多少人出生呢?富贵的贫穷的,被祝福的被诅咒的,美的丑的。无人有选择出生的权力,无人能选择出生后的境遇。第一声啼哭所包含的是否是对命运“公正”的嘲弄?每一天每一天又有多少人死亡呢?无悔的有怨的,壮烈的无名的,善的恶的。英雄和狗熊都只会化为泥土,成为天上的秃鹰与地下的蛆虫的粮食。闭目的一瞬间,死神的镰刀所折射的青光是否是人生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绝对的“公平”? 生命,一条源于不平终于公平的离奇曲线。 这些天多隆尔汗的宫殿里叠压着层层的期待不安和欣喜,搅起这连绵暗波的却是第三皇妃乌梅莎腹中即将出生的婴儿——多隆尔汗已年过六十,这恐怕是他最后一个孩子。 对普通的牧民来讲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大汗已经有十二个孩子了——四个王子,八名公主,最多只是有多了一个要供养的主子。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能做甚麽呢?那麽娇嫩的肉团也许吹吹草原上的烈风就没气了。男人们喝着大碗的酒,围着火堆这样说。接着,话题就转向哪里的水草肥美了。 但有些事并不是单纯的牧民会去想的。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男孩,按照幼序继承的传统,他将最有希望成为大草原未来的君王。 伴随着那声嘹亮的啼哭,多少有野心的人们将获的新的机会,多少现今叱吒风云的人物会失去权势与宠信。一个即将降临的生命,挑起了无数暗流汹涌。 “要变天了。”出入宫中的人们小声议论着,交换着双关的低语。希望和绝望交错,混着雨季即将来临的沉闷,一层层令人窒息地屯积在宫中。 今晚,雨季终于到了。 自然咆哮着雷声,将整整一个旱季的抑郁化为倾盆暴雨。生命的喧嚣席卷了整个天地。 在听不到雷声的内宫里,身着纱衣的侍女们无声地迅速川行着。只有在那绣满了离奇花纹的厚门毡被掀起的一瞬间,才有女人的呻吟打破凝固在空气中的肃静。 多隆尔焦躁地在屋内踱着第三十二圈步。“还没生出来吗?”他神色中的不安掩去了平日里威慑群雄的霸气。再大的权力也无法交换至爱的生命。知道权力的上限是执权者最基本的素质。但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有更大的不安。 “大汗,请您耐心。天空的雄鹰从不会焦急地扇着翅膀,不幸总爱光临不安稳的心。”年老的侍女长恭敬地跪下,献上了一杯奶子酒。 长叹一声,多隆尔将奶子酒一饮而尽,开始踱走他今日的第三十三圈。 此时,在多隆尔汗宫殿东行三百里的一间老旧毛毡帐篷前,另一个男子也正踱着相同的步伐。 希拉顶着挡雨的帆布,微皱着眉头。紧密的雨帘令窗口透出的光化为一片不真切的黄晕,就像将要熄灭的生命。砸在地上的雨点溅湿了他那尚半新的羊皮袍子,但他已经,至少现在,没有心力去心痛他的袍子了。 助产的博兰额吉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这并不是他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事实上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长子已经能够骑马了。而他们可爱的女儿其其格更是在转移草场时出生的——在助产的额吉赶来前,妻子就卧在路边的草垛上产下了一个肥壮的婴儿。 所以……所以……不会有事的。 “唰——”的一道闪电,劈开了黑暗混沌的草原。希拉的心不知为何一阵狂跳。远处的一棵大树在震耳的雷声中无声地倒下,泛起的几点火光马上又被雨水冲灭了。 天更黑,雨更大,甚至让人觉得老天在向下倾泻黑水。 帐篷的门被缓缓推开了,探出了博兰额吉欣喜而疲惫的脸。 “恭喜大汗,是个健康的小王子。” “希拉,感谢神明,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呢!” 在雨季来临的第一夜,吵闹的草原上,伊坦拉和虎牙站在了各自人生的起点上。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一章 辽阔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茫茫草海,极目望去,这里只有自古以来经过无数个寒暑的一派青草。 依赖着它,迷恋着它,它的艰难,它的单调,并在不自觉间溶入了它,也就忘记了它的艰难,它的单调,也就开始不断重复相同的日子,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将一切变为定式的轮回。 但还会有人向往着不同,还会有人仰望着蓝天,追着梦的轨迹…… 虎牙真正的名字已经没甚麽人记得了。据说他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他的父亲给他起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但他笑时口中闪耀的两颗洁白虎牙很快就宣布了那个响亮名字的末途。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只叫他“虎牙”。 虎牙喜爱看天。牧民家没有吃闲饭的人,十三岁的虎牙学会了拾粪,捉牛犊,学会了哄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学会了套上犍牛去芨芨草丛里的井台上拖水。但在空闲的时候,你常常可以看到抬头望着天空的虎牙,寻找着白云的行踪,捕捉着大雁的影迹,渴求着那猎鹰眼中的无垠天地。 虎牙也喜欢听父亲在火堆旁讲述那远古英雄的事迹。由无数个世纪锤炼而成的草原并不懂得抚慰,由它所孕育的男儿也是粗犷强悍又内敛深沉。他的父亲和兄长正是那样的汉子。但在醇醇的烈酒作用下,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孔渐渐散去,于是高亢悲壮的长调响了起来,悠悠的马头琴和着歌声,扣击着大地,冲撞着流云,遥远的传承顺着血脉再一次延续。 这时虎牙就会浑身热血沸腾,回身抚摸着自己那张弯弯的小弓——十三岁的成人礼上他虽然没得到渴望的马驹,却得到了这宝贝的木弓。他会闭上眼睛,或望着天空,梦想着,希翼着,有一日自己骑上美丽的宝马,独行草原,创造出代代流传的神话。让自己的故事也化为那云层间和草捎上略过的低哑歌句,被轻声吟唱着。 但现在虎牙却没有心思做梦了。炎炎的烈日让四处都蒸腾着呛人的草味儿,已过了两个月,应到的雨季却迟迟未曾来到。随着牲口倒下的数目增加,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牧民间传染着。都城传来消息,多隆尔汗采纳伊坦拉皇子的意见减免税收,但也未能有效控制浮动的人心。 “因为祭师偷吃了祭品,老天爷发怒了。”“有位额吉说她梦到死神和大神打赌,结果赢得了这片草原。”煞有其事而又毫无根据的传言席卷了整个草原。七天前,牧民们自发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向圣山出发去请求祭祀降下神谕,虎牙的父亲也跟着去了。 人们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计,猜测着,商议着,仿佛这样就能令结果转向盼望的方向。无事可做的虎牙只有一整天一整天的发呆,一个人咀嚼着不安与百无聊赖的滋味,偶尔扯下一片草叶做成草笛,那嘹亮的哨声随风而逝后,也只是徒增心中的空虚。 一只白头翁突然冲出了草丛,直入蓝天。 “虎牙!虎牙!”其其格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汗水和着尘土在她潮红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虎牙,爹回来了,还带着鲍尔金和几个不认识的人,还没进帐篷就说要见你!” “见我?不会是雨神被甚麽魔物困在哪里,需要一个少年英雄去解救吧?”虎牙嬉笑着一骨碌爬起来,马上吃了其其格一个爆栗。“还吹呢,上次说要射雁却射中了别家的羊羔的人是谁?” “那是……偶尔失蹄的小马驹,你怎麽知道它将来不会成为日行千里的骏马?” 其其格爱怜地刮了刮正亲热地楼着她的三弟的鼻子。兄弟姐妹共六人,关系最亲的却是他们俩。她已说好了婆家,明年就要出嫁了。牧民是游荡在草原上的风,以后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而且今天见到父亲他们时,没来由心中一阵惊跳……等着三弟的恐怕不是甚麽好事。 其其格抿着嘴忍住一阵阵心酸,轻轻替虎牙抽去插进棉袍里的草梗,同时低声嘱咐:“等会儿进帐篷后要小心点儿,爹的神色好象有些不对,鲍尔金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是知道的,他一直都不喜欢你。我已经叫四弟去找大哥……”但看到虎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在乎神情,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说甚麽了。 不知为甚麽,今天回帐篷的路现得格外的短,其其格握着虎牙的手越发紧了,就连虎牙喊疼也没发觉,她好象感到这手上的温度会马上消失,就像清晨草间上挂着的露珠般,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迈进帐篷,静穆的风暴向两人迎面袭来。父亲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尊雕像。母亲的头发乱了,一向扣好的袍子也有一两个扣子被扯掉了,正在一旁默默地哭着。四弟和两个双胞胎妹妹躲在母亲身后,用惊惧的眼光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发生了甚麽事?”虎牙和其其格用眼神询问坐在父亲身边的大哥,他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虎牙不由打了个冷战,帐篷里明明挤满了人,却让人感到一阵阵恶寒。几个陌生人正来回打量着自己,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肥羊。他用目光狠狠回击了那几道令人不痛快的视线。 “呀,格日朗,你长高了嘛。”鲍尔金亲切地招呼着。虎牙曾不只一次恶作剧戏弄这个老财主,他此时刻意的热络让人心头更蒙上了一层阴影。虎牙觉得他满脸的笑纹就如同一张毒蜘蛛的网,让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鲍尔金突然收起了笑脸,轻咳一声,摆出了一脸肃穆地颂道:“神谕:雨神渴求年轻的生命,于日升之地雨神临恩之夜所降升的……” 虎牙慢慢瞪大了双眼,鲍尔金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怎麽会?祭品?谁?我?为甚麽?他缓缓扫视着所有人,希望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但没有人,谁都没有答案。 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猛地打断了鲍尔金冗长的颂读,母亲如同一只疯了的雌兽,冲向鲍尔金:“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他才十三岁呀!好狠心,你们好狠心,把刚断奶的羔子从母羊身边抢走!天呀!天呀!你要把这麽个孩子往死里送吗?”就如同一个信号般,年幼的几个也开始放声大哭,其其格腿一软,瘫坐在门旁,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眼泪却唰唰地淌了下来。大哥红了眼睛,咬着牙,噌一声拔出弯刀,冲向了几个正要抓住虎牙的陌生人:“谁敢碰我弟弟!” “还不住手!”一声断喝,让一切都静止了,哭声,怒骂声,扭打声,都消散了。所有人都定定地望着父亲。他仍铁青着脸,一行浊泪却漫过了他饱经风霜的脸,漫过了岁月留下的每一道刻痕。“把刀收起来,收起来……这是为了整个草原呀,为了整个草原呀……”这个一向硬朗的汉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垂下头,失声痛哭了。 虎牙没有哭,没有骂,没有逃,只是愣愣地站着。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像是隔着一片蓝汪汪的水,一切都那麽缓慢,一切都那麽不真实,就连大哥缓缓收起的弯刀反射的白色闪光也透着梦幻的朦胧。 一切都应是一场梦呀…… 当那些人将他拉出帐篷时,他仿佛见到其其格向他伸出手,要将他拉回去吗,但那手却远去了,所有伸向他的手都远去了。他耳边只剩下了父亲的那句话:“为了草原,为了整个草原……”不断重复着,像个噩梦一样不断重复着。 为了整个草原,我被抛弃了吗? *** “轰——”巨石抵上了洞口,雷鸣般的欢呼回荡于蓝天下。 黑暗,潮湿,沉静,死的沉静——这是哪儿?对了,这是“祭献之洞”,而我,我是今年的祭品。记忆是场模糊的梦——飘扬的彩旗,鲜艳的新衣,期盼的笑脸——原来有那麽多人欢喜于自己的死。我伤害过谁吗?我妨碍过谁吗?为甚麽那麽多人欢喜于我的死呢?——还是死了吧,自己轻松,大家高兴…… 虎牙将自己蜷成一团,等待着所有的终结。 第一日…… 第二日…… 第三日虎牙终于耐不住饥饿和孤独感的煎熬,起身向洞中走去。 双眼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用手扶着湿滑的石壁,摸索着前行。“有人吗?”独自一人的恐惧压逼着自己发出大喊,回答的却只有隆隆回声的嘲弄,“有人吗——人吗——吗——”无法终止的疑问和无法得到的回答。 第四日,虎牙的四肢已全无力气。洞里潮湿但没有水源,许久没进水的喉咙撕裂般地疼痛,已经连声音也发不出了,胃像要翻搅般蠕动着,不再感到饥饿,反而泛起一阵阵的呕吐感。虎牙靠着墙喘着气,手突然摸到一样光滑的东西,白白的渗着寒气。 是尸骨!遍地的尸骨!白森森的一片,大部分都是牛羊的,冷冷的空洞的头骨仿佛在讥讽着误闯死亡之地的唯一生者,又像在蛊惑地邀请着。虎牙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咯咯作响,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我会变得跟它们一样。 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我会死! 不要!!! 有甚麽东西崩坏了,如此之近的死亡气息让一直压制着他心的甚麽东西崩坏了。汹涌的对死的厌恶和强烈的求生欲撞击着,烧得他胸口热辣辣的痛,脑中只剩下了白热的一个字:活! 虎牙开始试着求生。石壁上长着少量的藓类,吃起来味道怪异而苦涩,却是唯一能找到的“食物”。虎牙找到了一处滴水的地方,每日用牛头盖骨可以接到小半碗水。后来他又发现这里有少量的老鼠,以石块为武器偶而能尝到生鼠肉的味道。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只能以每次睡醒在石壁上划道来计日。 但这一切只是延缓而非阻止死的到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常让虎牙无法成眠,惊恐地睁着眼睛,忍受着绝望的啃噬。在壁上刻下第七道时,虎牙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其其格的脸,鲍尔金的脸,许多陌生的脸,交错着混杂着逼近过来,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让人头痛于裂,握着牛腿骨疯一般挥舞驱赶着并不存在的恶梦,捂着耳朵高声尖叫……然后发现自己仍处在黑安的寂静中,身边除了尸骨还是尸骨。 在壁上刻下第十道时,奇迹终于发生了。虎牙见到了一只不同寻常的动物——一只野兔!!在洞中怎可能有野兔?!那颤动的绒毛更像是一份不可能的奢望。 他压抑着将兔子打死饱餐一通的冲动,小心翼翼地跟着这易受惊的小兽,不断的深呼吸也无法压抑住狂奔的心跳,四肢在发抖,全身的毛孔也不受控地开合着。 算了吧,放弃吧,说不定这也是个幻影,说不定那洞口根本容不下你,说不定……心在惧怕着那由希望之颠跌落深渊的痛苦,身体却前行着,组成它的每一个微粒都大叫着要活下去。 野兔在某个地方一转就消失了,一块岩石的后面涌出一阵阵干燥清爽的空气。虎牙颤抖着,几乎是爬向那块岩石的——在岩石后面有个出口,狗洞大小的通向光明的出口。 耀眼的白日,耀眼的蓝天,耀眼的草原,突然席卷来的风,混着熟悉的沙尘和干草味儿。陌生的一切,怀念的一切,让虎牙感到一阵晕眩,重重地倒在了久违的草地上。头上隐隐传来秃鹫的叫声,我最终还是要死了吗?死,也让我死在草原上吧,别把我一丝一毫的血肉交给地下的蛆虫,把我送给天上翱翔的雄鹰吧,让我化为它有力的翅膀,英武的双眸,让我看到更辽阔的天地,拥有更自由的灵魂…… *** 虎牙再睁开眼睛时,对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软软的羊皮铺和暖暖的火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 “我叫巴帕。”有着如夜空般深邃眼睛的少年微笑着——他看上去只比虎牙大一两岁——递上了盛着马奶的木碗,小心地不让虎牙喝得太急。 “你叫甚麽?” “格日朗……不过大家都叫我虎牙。” “虎牙麽?——你小子可真命大,饿了好几天,又吃了些有毒的东西,大伙都打赌你会完蛋呢!好在我下注押你会活下来。”少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浓浓的黑线。 虎牙感到头沉沉的,所有都混在一起像烂泥塘一样,思维则成了陷在烂泥中的马车。巴帕扶他躺下,“你再睡一会儿,等一下我带你去见达瓦仓首领。” 达瓦仓——这熟悉的名字在虎牙脑中翻滚,眼前浮现出在塘火旁的父亲,跳跃的火焰把父亲微醉的来脸映得红红的:“达瓦仓……是条好汉……” 好像是,好像是东部最大的马贼头目。虎牙还想想甚麽,但温柔的睡神已幸临他了。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二章 多隆尔汗统治第六十年,发生了一起震惊草原的大案——一群身份不明的马贼劫走了正前往王都的西夏公主忽阑,伊坦拉皇子的未婚妻。整个蒙古皇室的尊严被狠狠地踩在脚下。大汗的愤怒如同雨季的风暴席卷了全草原,重金悬赏劫匪的行踪。 是年秋,得人告发劫匪身份为东部草原马贼大头目“虎牙”,至于其真实姓名却不确知。大汗即派出两万大军围剿,未果,王军损失过半。同年十月,复派出四万大军,由伊坦拉皇子亲自挂帅,十月底,王军前锋与马贼团于克鲁伦河畔遭遇,王军折损五百人,斩获马贼百余名,虎牙率众由迭里温陀山逃走,此后踪迹全无。 入冬休兵,维吾尔王,西夏王皆发援兵助剿马贼。 来年春末再度发兵,伊坦拉由内线探知虎牙秘密据点,即兵分三路,一路突袭马贼巢穴,另两路成东西夹击之势。一路转战,其间虎牙数度欲率众冲破包围,终因对手的优势兵力而未成。 是年夏初,虎牙被赶至贺兰山下,西夏军已封山完毕,王军三路兵马会合,将马贼团团围住…… *** 篝火扑扑地响着,除了几个看哨的人,其余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靠着依偎着睡着了,就连星星也只有零星的几颗,困倦地眨着眼睛。初夏的夜晚仍带着几丝寒气,不时有人惊醒,但往往又一翻身睡了过去。宁静的夜晚,除了轻微的虫鸣,打鼾声,间或几声伤员的呻吟和呓语,便再听不到别的甚麽了。 然而宁静只是一层美丽的茧壳。若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个人破旧袍子的袖口,襟摆都是黑红的一片——一层层浸着敌人的,自己的,但大多仍是敌人的血,已经干涸,结成硬块,却好象仍令人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昭示着主人曾经过怎样的生死恶斗。所有人的马刀都未取下,弓箭就放在举手可得的地方。没有卸鞍的马匹正在近处啃着嫩草,偶尔警戒地抬起头,轻轻跺着蹄子,微摇着耳朵捕捉远处任何异样的声音。 虎牙坐在火堆旁,浓黑的剑眉紧锁着。原本近两千人的大团,如今只有四百多人幸存,其中大多数更都受了伤。四周极目望去,全是星星点点的营火,像一只只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的眼睛,窥探着他们,随时准备猛扑过来。身后黑色的庞然大物——贺兰山,更像是地狱的入口。 一阵夜风吹来,虎牙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的羊皮袍早有几处磨破了口,翻出的棉絮也看不出是甚麽颜色的了。“喝一口吧。”坐在身边的巴帕递过来装有烈酒的水袋,半年来的征战让他那张娃娃脸明显瘦了一圈,腮帮上更叉叉丫丫地长出了绝对不适合那副稚嫩容貌的胡子。虎牙边接过水袋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晚刮一刮吧,你的样子真够狼狈。” “哈,彼此彼此。不过你说得对,这副尊容地狱里的女鬼可不喜欢。……他奶奶的,伊坦拉是要把老子困死!” “我们最擅长逃跑,现在却无处可逃……拖烈,把酒给下面睡不着的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找到水源了吗?” “还好,找到了,近处有一口井。倒是干粮却不够,最多再撑个三四天吧,再下去就得宰马了,可没马又怎麽逃跑……他奶奶的,如果没有伊坦拉统领,蒙古、西夏、维吾尔三方人马非内乱不可。唉——上次派去散布谣言的兄弟反倒被那小崽子逮住了。”将匕首在火上来回烤着,想到那名手下惨死的模样,巴帕的眼中跃起了两簇烈炎。 咬紧牙关,虎牙紧紧握住了身边差不多一人高的大弓。白天……白天原本有一个能杀了伊坦拉的机会!他率众佯要由东路杀出一条出口,待王军的中路东移之际,突然回马杀向中路空缺。王军变阵虽快,打破了他一口气杀出重围的计划,但确实有一瞬间,敌方的阵形乱了。 然后他看到了,于五百步开外的王旗下,那着白甲的男人!他看到了,他感觉到了——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虽然不清楚伊坦拉的容貌,但他知道,从灵魂最深处的骚动就知道——就是那人,近半年来追击他,杀死他的兄弟,将他逼入绝境,就是那人,他最大的宿敌,伊、坦、拉!他眼中只余下那穿白甲的身影,千军万马中只余下那个男人。 “伊坦拉!”暴喝一声,连发三箭,将所有的憎恨都贯穿其中。——但,箭却被挡住了,被三名舍命的亲兵挡住了,三具尸体受不住箭的冲力向后飞去。然而伊坦拉没有死,他还活着,连衣襟也没破的活着!被几百名亲兵围在核心保护起来,仿佛在嘲弄着,傲慢地示威着…… 没伤到他分毫,没伤到他分毫!虎牙狠狠盯着远方的某处,自尊受挫的疼痛与憾恨撕扯着他…… “能逃得掉吗?”巴帕在身边轻声的问话更想是自言自语的肯定句。 “巴帕,你……”想问的话问不出口:你怪我吗?如果我没有抢来忽阑,如果压制住自己的思念,整个马贼团绝不会陷入这般境地。你怪我吗?——可还是不敢问出口,怕得到任何答案,怕那种仿佛被裁决的感受,被反复的自责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再也承不住好友哪怕一丝的苛责眼神。 “怎麽?” “……没甚麽,我去看看放哨的兄弟……你放心,一定有办法的,让大家一起逃出去的办法。”扯出“自信”的微笑,连自己都知道一定笑得很难看,虎牙别开头,不敢对上巴帕那双如夜空一样深沉的眼睛,逃也似地起身走了。 目送首领远去的背影,巴帕的嘴角弯起一丝自嘲般的微笑。你还是太善良了,虎牙,那麽容易自责。其实你的计划是完美的,如果没有内奸的话,一切都将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结束……内奸,这个词扩大了巴帕脸上的笑意。漠北的野狼们怕是还没吃饱吧?那个为了三袋黄金就将你的身份透露给大汗的胆小鬼长得可不够胖呢。被打折了双腿,在不致命处划了四十刀后被扔到了荒野上,甜美的血腥气怕是最诱人的饵了。男人沙哑的哭喊尚回荡在耳边:“饶命呀,我没……没将据点透露出去,不是……不是我呀!”不是他透露的吗?呵呵,死人是无法再为自己辩解的了。 巴帕笑弯了的眼睛里却像是冬日深黑的夜空般冰冷,轻轻将手指搁在烧红的匕首上,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冷笑地看着自己烫伤的手指。 “虎牙,”他轻轻地念着,“虎牙,虎牙,”像是着了魔一般念着,这名字本身像是有魔力一样迷惑了他,“虎牙……”胸中种种感情翻滚着,连巴帕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用哪种感情吟念着这个名字。 虎牙并没有去周围巡视,应该说他刻意躲开了所有巡哨。他害怕那一双双充满希望和信赖的眼睛,从一次次的溃败开始,从一个个兄弟倒下开始,那样的目光就像一支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心。为甚麽不责怪我,为甚麽在临死前的一刻还相信我?因为我是首领?因为我是达瓦仓选中的继承者?可我已无计可施,我的每一步棋都被伊坦拉看透了!……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无法表现在外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苦闷,像决了堤的洪水,从灵魂深处漫了上来。曾以为,从祭献之洞中出来的那一刻曾以为,自己与过去的羁绊已经全部断了,已成为最自由最孤独的一抹游魂。但甚麽时候起又被束缚住了呢?那古铜色的刀刻脸庞,那刚毅凌烈的双眼,那暖阳般的微笑,还有抚摸自己头顶的温厚大手——达瓦仓。 当全身浴血的达瓦仓握起手中的尖刀时,“虎牙……答应我……”,当锋利的刀尖刺入右臂时,“代替我,保护……兄弟!”火辣辣地痛,眼泪流不下来身体却火辣辣地痛,右臂的刀疤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痛着。 达瓦仓,我辜负了你,我成不了你……哪怕你用名为信赖的最沉重的铁链束缚我,我也无法阻止自己的任性,哪怕进行无数次选择,我仍会为了忽阑而犯下相同的错误吧。 营地里唯一一间小屋,想是逃战荒的西夏人留下的,虎牙轻轻推开了门。忽阑正默默地立在那儿,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令她看上去像一尊白玉雕像。 “你仍没睡吗?”心痛她那失去血色的憔悴脸庞,待欲伸手碰触,忽阑却轻轻转身,避开了他的指尖。 虎牙尴尬地笑了,笑声到最后却变得苦涩。“你知道吗?你那英雄的未婚夫快将我逼入死地了,而你到最后仍不肯正视我一眼吗?”忽阑的身体轻轻一颤,视线却仍投向窗外的月亮。 “忽阑!”虎牙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臂,“为甚麽?为甚麽?我有哪点比不上伊坦拉?家世?地位?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自己可曾为此奋斗过一分一毫!才能?如果我拥有等同于他手上的兵力,我怎麽可能输给他!忽阑,看着我,正眼看着我!”忽阑纤细的臂膀发出骨胳欲断的声音,她仍偏过头,贝齿紧咬着已干裂的嘴唇,直到上面泛起血丝。 “好,很好,我知道了。”虎牙突然颓丧地将忽阑推开,“我高傲的公主,你全部的感情都送给那配得上你的高贵王子吧,我没有低贱到乞求你感情的残汤冷羹的地步。但请你记住,曾有一个痴恋你的男子为你舍弃了一切!伊坦拉……你的王子能为你放弃他的国家吗?” “碰”的一声,屋门被关上了,不再留恋的脚步渐渐远去。一片云朵挡住了月光,当青银色的光纱又铺展开来时,忽阑已泪流满面了。 “……为甚麽……你要出现呢……为了家国……这感情是不被允许的呀……”哀伤的呢喃,听众却只有冷眼观世的月亮。 虎牙默默地走着,今晚有太多的沉重,压得他几乎要窒息。他突然好想策马狂奔,就如同少时一样,追随着达瓦仓的背影策马狂奔,将一切的痛苦都抛于脑后,只余下干燥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钢嘎哈拉(蒙语:漂亮的黑马)因为主人的走近抬起了头,前胸凹隆着块块肌腱,月光为它黑缎子般的毛皮披上银色的华装。它轻轻跺着蹄子,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畏惧的冲锋陷阵。 “别那麽紧张,我们只是去跑跑。”虎牙苦笑着轻轻拍着爱马的颈子。钢嘎哈拉仿佛感到了主人低落的心情,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轻嗅着他,舔着他的衣襟,让虎牙的眼眶一阵酸热。 “孩子呀,草原的汉子唯一接受的同情便是来自他的马。”已记不得脸的父亲那低沉的声音从时空的彼岸徐徐传来。 踏蹬,上马,跑吧,漂亮的黑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吧,将你的骄傲,你的荣耀,全化为追赶狂风的力量! 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坡,“上去,钢嘎哈拉,冲上去!”虎牙孩子气的大叫着,他许久没这样快乐过了。马也像明白主人的心情,加快了速度,周围的一切都融化了,变成了向后奔流的绿色的水。 突然钢嘎哈拉惊嘶着人立起来,虎牙用力夹紧马腹,一手握住马刀。 有人!这山坡上已立着一个人,他的马正拴在身边的小树上。虎牙懊恼地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离自己的营地太远了,前方不远处正是王军的营地,风中几乎能捕捉到马头琴悠长的音调。 “谁?”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虎牙紧紧地盯着对方,只要他有哪怕一丝可疑的动作就要抽刀将他劈于马下。但对方却只是呆站着沉默着,似乎正吃惊地打量自己——说“似乎”是因为那人背对着月光,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噌”一声拔出马刀,刀身在月光下透着惨白的死亡味道。心已平静了下来——会在这地方出现一定是王军的人。不可以让他活下去,要在他发出任何惊呼前杀了他。决不能让王军知道自己竟离他们如此近,而要保守一个秘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懂得“缄默”。 电光火石间转过无数的念头,夹带着迅猛的攻势袭向那人。 “察朗台!”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唤猛然止住了势如惊雷的一刀,心湖被震起了层层涟漪,“你真的是察朗台吗?” 察朗台——那是自己十四岁那年随术赤老爹去伯勒根河畔集市上销赃时用的化名,为甚麽,为甚麽他知道? 翻身下马,虎牙谨慎地向旁走了两步,借着淡淡的光晕,他看到了一张英挺年轻的脸庞。熟悉,呼之欲出的熟悉…… “坦依……?”一个呆笑着的少年从记忆深处缓缓浮起。 “哈!你果然记得!”青年欣喜地上前,步子却在一瞬间僵住——冰冷的刀尖正直指他的咽喉,只要再向前一步,必定血溅三尺。“你是王军的士兵?”虎牙眯细了眼睛像是只打量猎物的野兽。 “是的。”无视于眼前的危机般,过于爽朗的回答令虎牙不由一愣,“一名为了生计而拼命的小兵,而你……是虎牙那边的人吧?我记得你的马,当时远远的一眼没认出是你。——呃,好漂亮的黑马呦,虎牙待你不坏呢,若是我一定会将这马据为己有的。”轻松的语气就像在拉家常。虎牙觉得自己的紧张反倒像傻子一样,疑惑地垂下了刀锋。 “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察朗台……”坦依的嘴角含着真挚的笑意,“虽然我们现在各为其主,但十年了……十年后仍能与你再见,真令人高兴。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我们仍是兄弟。” 一阵难耐的酸楚满溢在胸口。没变吗?在你眼里这围绕着浓浓血腥气的苦恼男子竟和那遥远的天真少年一样吗? 时光像草原上的风,消失在比淡蓝的远山更远的大地尽头。它拂面而过,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令人神伤的感触。两人在伯勒根河畔结成安答时的稚嫩誓言,已不知随着河水流向何处。 然而此刻,虎牙似乎又寻回了已逝的时光,理性在叫嚣着,警告着,但疲倦的身心已不想理会了。收起马刀,他张开双臂,裂嘴笑时露出的两颗虎牙让他的表情多了一份孩子气的顽皮:“是的,现在仍是兄弟——不过到了战场上,你可别怪我的刀利箭快。” 两人像少年时一样大笑着紧紧拥抱了对方,透过衣袍传来的体温让虎牙感到久违的安心。 “我弄到了一些好酒,本想一个人偷跑出来独享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呢!为了补偿,下次在战场上可不许再拿箭射我。” “不是说好了要分清界线吗?……我拿箭射过你吗?我可不记得我的箭这麽不准,让你还能像头牛犊子般活蹦乱跳。” “呵呵,这是军事机密……喂,别一副要砍我的样子,是你说要分清界线的。……你来真的呀,救命呀,杀人啦!” 是的,安心。那体温让他想起达瓦仓宽广的胸怀。不用再背负甚麽责任,不用再追逐得不到的恋情。今晚只有久别的好友和醇酒,曼妙的月亮就是他们的歌姬。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三章 天之骄子,未来的皇储,由出生起就笼罩的残酷光环。激励的,赞美的,恭维的,怀疑的,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语气重复了无数次的预言,已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灵魂的深处。 是的,我是天之骄子,天生的王者。这眼睛,是用来探视黎民疾苦的;这声音,是用来号令天下的;这臂膀,是用来扛起王朝千秋基业的;这手,是用来开拓万代子孙疆土的。 九岁开始随朝听政,十岁第一次随父出征。强大威严的父王,美丽温柔的母后,从不会张开他们的双臂以成为庇护我的港湾。期许的嫉恨的目光从我懂事起就包裹着我,就像空气,就像阳光。没有童年的我,四岁第一次跨上马背时就被告戒:天真,是成王者最大的禁忌。 我的心原就该如此成长,成长得如脚下的大地一般坚实。可是,我遇到了你,十四岁那年化名私访时遇到了你。 毫无预兆泼过来的水劈头盖脸地淋湿了我,我看到了站在河里的你。古铜色的赤裸身体在耀眼的阳光下令人目眩,吸引我的却是你那双带着虹彩的眸子——略带些顽皮,就像伯勒根的河水般清澈,但在那下面有着暗流般的傲慢,拥有自由的傲慢,近似于倔强的不屈,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自尊,如同深黑的潭底跳动着青色火焰,那是没人能征服的独狼的眼睛,那就是黑色的陷阱,沦陷了我的灵魂。 “嘿,新来的,我叫察朗台,你的名字呢?”对于你的问题,我只是傻笑着,过去所有的机敏都消失无踪。 察朗台,当所有人都臣服于我,你却骄傲地抬着下巴,笑着骂道:“呆子!” *** 伊坦拉坐在山坡上,默默地望着清冷的月光。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星星总是格外的少,远远地畏惧地颤抖着。那夜晚天空中的高洁王者,他是否感到孤独呢?孤独,这对自己而言本应陌生的词汇,但在十年前,在离别时松开彼此紧握双手的那一刻,手中突然失去的温度和随之而来的满溢的空虚,以及胸口的钝痛都在告诉自己,这就是孤独,辛辣的孤独的滋味。 而如今又重逢了,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逢了。当那匹雄健的黑马冲入视野,当迅疾的箭飞向自己时,从没想过那个愤怒地嘶吼着的男人会是思念了十年的好友。两天前在此处认出他时,迎着他劈下的刀却连手指也动不了。被仿佛梦想和噩梦一起实现的不真实给捕获了,一如十年前捕获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 那双眼睛仍是那麽美丽,多了份风霜,多了份警戒,却拥有丝毫未减的清澈和傲慢。昨日的小狼终于成长为沉静冷漠的公狼了。 那自己又在做甚麽? 厌恶地低下头,连那轮弯月都在嘲笑自己。以十年前虚构的身份接近察朗台,邀请他每晚来此饮酒叙旧的我显得多麽愚蠢。身为一军的统帅却夜夜私自离营,连续三天没有下达任何进军的命令。面对着如待宰羔羊般的马贼却下不了手的焦躁已席卷整个盟军。“这样下去恐怕……”不看吞吞吐吐的副官的脸也知道上面布满了焦虑。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顾虑甚麽呢?完全不象自己平日的风格。可是惧怕。惧怕和那人在战场上对峙;惧怕每想起那人会死伤就从胸口泛起的撕扯般的痛楚;更惧怕那人知道真相后的厌恶和愤怒——射来的三箭中贯注的仇恨是那麽真切,灼烧般地令人痛苦,痛苦得仿佛这身体也不是自己的了——伊坦拉苦笑着第一次认识到自身的软弱。 那麽在此时期待见到他的雀跃与不安又是甚麽?每想起他的笑容那近于酸楚的甜蜜又是甚麽?理不清自己思绪的失控感让人烦躁地按着太阳穴。 干脆向他坦白一切吧,然后说服他,让他归顺于我。虎牙能给他的我也能给,他若不想与现在的兄弟厮杀也可以,绝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比不上一个马贼头目。再怎麽说我与他有着结过安答的交情,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的话应该没问题。 有些一厢情愿的决定却使伊坦拉轻松了点儿。一丝残酷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虎牙,那个让我成为全草原笑柄的男人,那个得到察朗台忠心令他与我为敌的男人,十倍报复于他的日子也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呼”的刀响打断了伊坦拉的遐想。反射性地翻身躲过,急斩而落的刀身落在距身体不到一寸的地方,与岩石的猛烈撞击激起一片青色火花。 “察朗台,这玩笑可有点过火儿。”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半真半假的攻击来自于谁。 “这可不行,坦依,你的背后可全是破绽——你今天又带好酒来了么?”偷袭者丝毫没有反省的回答反倒指责起被袭者的不是。但伊坦拉却无奈地发现一旦对上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心中刚升起的怒气就像投入水潭的火苗,消失无踪了, 虎牙看着对方脸上又怒又喜的滑稽表情,忍不住轻笑起来,边笑着边明显诚意不足地安抚好友的不悦。在遇到他之前自己有多久没如此笑过,久的几乎让人忘掉笑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只是这样和他坐在一起,赏着月色喝着酒,就能感到久别的平静。被紧紧捆绑的心又仿佛能飞翔了。 是的,仅是“仿佛”。右臂上炽热的刀疤还在一遍遍像永不止的轮回般提醒自己所背负的约束和罪责,过去的现在的,一层层压过来。早已折断的翅膀已随那人的逝去化为风中的沙尘。但哪怕是个梦也好,哪怕是错觉也好,为了那个幻象,自己不也一次次甘愿犯险相会吗? 然而梦也该醒了——虎牙没注意到坦依少有的沉默,独自沉浸在思绪里——今晚的酒也有些难以下咽,就如同已去的美好时光,当你试图抓住它时它已从指尖溜走,当你反复咀嚼试图重温它时它却因冰冷的现实变得苦涩。今天是粮草能维持的最后一天,明天不论生死是非突围不可了,幸在这几天王军的按兵不动让人马得到了充分休息。和巴帕反复计议,却只得出一个残酷的方法——兵分两路,由巴帕率领伤员和年老体弱者夹带辎重进攻东路,造成大部队由东路突围的假象。待王军大部分东移之际,自己则率领精锐突袭主要由西夏和维吾尔军组成的西路军,以求杀出一条血路——不论结果如何,作为饵的人马恐怕再难生还了。 “与其全军覆没,不如留下一线生机。”理性清楚地知道这是唯一可选择的路,良心却狠狠地扭曲着。卑劣,不可原谅的卑劣,因为自己而陷入困境的人,无数次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伤口正在溃烂却依然相信着你的人,就这样使之成为饿狗的饵食吗?要用这双手,与达瓦仓立约的手,将他们推入死地吗? “别沉着一张脸,老子我还没打算去和女鬼打情骂俏。跟着我这样命大的人,伤再重的兄弟也能闯出去。”巴帕故作轻松的语气也掩不住死别的阴影。 虎牙看着杯中的月亮,在最想大醉一场的时候却因为明天的行动而要痛苦地清醒着。酒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咽喉,心肺,令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裸露在暴风中般的疼痛。 伊坦拉注视着默默喝酒的男子——端酒的姿势,上下浮动的喉结,微垂的睫毛,还有眼底忧郁的流彩。视线从一开始就无法移开,也不愿移开。酝酿了许久的说辞早忘得一干二净,空白的脑袋里只余下紧张的心跳。 混蛋——懊恼着自己的无能——怎麽比两军对垒时还紧张,你那些“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害”的词句呢?你那令智者贵由都瞠目的雄辩口才呢? “察朗台,其实……”下面该说甚麽来着,说甚麽来着?怎麽想不起来了! “甚麽?”虎牙放下酒杯,侧头看着一脸焦躁的朋友。今晚的时光是最后的乐土了,明天的生死相搏更突现了此刻友谊的珍贵。 “其实我是……呀——”想拉近两人的距离,伊坦拉却绊上了放在他们之间的酒壶,突发的混乱让两人都愣住了。当意识反应过来,他已十分狼狈地压到虎牙身上。 “对……对不起。”伊坦拉知道自己的脸一定跟烧起来一样。怎麽搞的,每次在他面前我都像个傻瓜。他边自嘲边挣扎着起来,无意间突然对上了虎牙深潭般的眼睛,电流般的麻痹感僵住了他的动作。 第一次如此近地看着双眼睛,仿佛要将一切都吸纳的黑暗,又似乎拥有无限光明的清晰,银色的月光完美的融合其间,散发着近于欺骗的诱惑。伊坦拉的心脏被抓住了凝固了,但瞬间又崩溃似的从心底涌出无数的热流,沸腾了的血液让他觉得身体要化为一团烈炎。他诧异地发现身下的英挺男子竟有着惊人的妩媚,他从任何女子身上都未曾感到过的妩媚。 发现了他的异状,虎牙笑着推他:“你很重的,被你压着我宁愿选一个胖女……”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在他眼前的是一张扭曲的脸,因迷恋的饥渴而扭曲的脸。 他们这样沉默着,对视着,一如中了月亮的咒语。时间在此刻停顿了,空间在此地凝固了。伊坦拉的手突然抚上了虎牙的脸庞。“告诉我,你从哪儿偷到月光,偷到月光藏在你的眼里……”仿佛梦吟般的细语,灼热的气息吐在对方微启的唇上。 “甚……”未完的话音被封在了一个吻里,仿佛花瓣轻落般的吻,仿佛不曾存在过的吻,却打破了一道沉重的禁忌。 再次对上写满惊诧的双眼,伊坦拉突然发现他早已爱上了这个人,在十年前的河边,当那个少年露出微笑的瞬间,他就已爱上了同为男子的这个人。 猛然醒过神的虎牙一把推开了还诧异于自己心意的男人:“坦依!你这是甚麽意思?别告诉我这是个玩笑!”低沉的声音里蕴含难抑的怒气。 伊坦拉坐在地上,无言地别过头。他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混乱,压抑了十年才被正视的爱意汹涌而出,在心底冲撞着几乎令他窒息,可是根本找不到表白的途径。如果对方是个女子就算用强的他也会娶她为妻,哪怕为此得罪了西夏王室。但他是个男人,一名骄傲的草原战士,他怎麽可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慕? “你没甚麽话可说吗?”肇事者的不语更添了虎牙的怒气,近握的拳头在关节处泛出白色——被如同女子一般压在地上,甚至被吻了!他刚才盯着自己的炽热眼神算甚麽,把我当成女人的替身了吗?! 难堪的沉默笼罩着,一个等待着解释,一个逃避着回答。 钢嘎哈拉突然发出一声长嘶,如同警笛撕破两人间凝固的空气。隐约听得到如战鼓般渐近的马蹄声——有一个人从王军营骑马过来了!虎牙一个箭步翻身上马,搭起的长箭直指蹄音传来的方向,眼角却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伊坦拉的一举一动。 “不用紧张,来人不会……”伊坦拉话未说完,一名王军小校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视野中:“殿下!殿下!可找到你了,有密……” 一股劲风从伊坦拉身边扫过,那名小校远远地摇晃了几下,像个布袋般跌下马去。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惧地止住脚步,茫然四顾后突然掉头逃离——前方有一只野兽,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 “察朗台,你……”伊坦拉诧异地对上那双燃烧至白炽的眼睛,利箭,映着月光,正把青银的死亡矛头指向他的喉咙。 “殿下?我记得王军中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个人呀,”平静的声音下是憎恨和愤怒的风暴,“我还真被你耍得团团转呢,坦依,不,应是尊贵的伊坦拉王子殿下。” “你听我说……”急切的解释被暴风雪般冷然的声音打断了。 “其实我们也算扯平了,察朗台也是个虚构的名字。而弟兄们称呼我为——虎牙,”微微抬高下巴,虎牙用混杂着厌恶与轻视的目光瞪入那无法置信的双眼,“也是你敌人的名号。” 命运正是这样,总爱把原本平行的直线扭曲,缠绕成谁也解不开的死结。永恒的痛苦,梦幻的幸福,爱恨情仇,一幕幕悲喜剧如同河滩的砂石,沉淀在哪儿发出静默的叹息。 视线纠缠着,一如千百劫的漫长,一如草间朝露的短暂。 弓已经拉满。任谁也躲不过的利箭,箭尖为甚麽微微地颤抖?崩到最紧的弦将手指勒出一道血痕,赤的血顺着银的弦一滴滴溶入沉寂的大地。 月光一如两天前的美丽,但心却迷失了。两天,短短的两天,从哪里积累了这麽多沉重的情感,压得这箭,压得这心仿佛要陷入深深的地下。 灵魂纠缠着,撞击出白色的火花。 ——这个男人抢走了我的妻子。 ——这个男人是我所爱的女人的丈夫。 ——这个男人践踏了我的尊严与权威。 ——这个男人的双手染满了我兄弟的鲜血。 ——但我却爱上了他。 ——我憎恨他哪怕与他曾有过短暂的友谊。 ——我爱上了一个杀我而后快的男人。 ——既然恨着他为甚麽还不杀他? 箭,离手了,在荒原的夜空下划出一道苍白的痕。血,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崩碎了,如琉璃般美好的往昔,在伯勒根立下的质朴誓言。 “我放你一马,因为我们曾结过安答,我也曾饮过你的酒。但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情谊,只存在不共盖天的仇恨!”虎牙掉转马头,迅疾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伊坦拉抚上脸颊上的伤,“你这样——让我如何忘得了你……”在脸上,在心上,都被刻下如此深的伤痕。建立在谎言上的虚假幸福,如同流沙的城堡烟消云散了。但付出的真情呢?为了那海市蜃楼般的回忆而付出的真情呢? 透过皎洁而无情的月光,传来了风的呜咽和狼孤独的哀嗥。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四章 漂亮善跑呦,我美丽的青马。 越过无数的清澈的溪流。 但我仍逃不掉呦,对往昔的眷恋。 也还追不上呦,那时间的步伐。 达瓦仓喜爱酒,也喜爱黄昏。每当弄到一壶好酒,就爱拉着虎牙在黄昏时分跑到哪个寂寞的山冈或无名的河边,倒上散着酒香的满满三大碗。他会先咕咚地喝上一大口,眯着眼睛用虎牙陌生的深情目光盯着面前那从来无人去碰的第三碗酒,盯着漾着血色的没落夕阳。然后质朴无华的旋律就流泻出来,缓缓溶入天边的火烧云中。 虎牙知道那首民谣,它讲述了一个旅人的故事,那人骑着他的青马流浪,一直在逃避甚麽又一直在追寻甚麽,直到歌谣的最后一段才揭开了不像谜底的谜底。虎牙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那代替了父亲的男人忘情歌唱。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的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追赶着前一句的回音,最后以千钧之力结素了循回不已的悬念。他一直不明白为甚麽达瓦仓会如此偏爱这有些奇怪的歌谣。 然而在多年之后的一个初夏夜晚,虎牙一人疾驰在归营的路上,矛盾的现实纠结着困绕着他。伴着钢嘎哈拉急骤的蹄音,那一浪浪涌来的,苍凉古朴的调子扣击着他的心。他这才明白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中蕴含着此世难逢的苦痛和感伤…… 空气中充斥着不同寻常的肃穆和淡淡的粘稠的血腥味,整个营地淹没在贺兰山厚重的阴影中。蜂拥而至的种种不良预感塞满了虎牙的心。异样的气氛夹杂着刚才的突变带来的冲击和混乱,令人根本无法平复动荡的心情。虎牙轻声下马,急切地向老营方向跑去。 隐约可以见到老营前晃动着许多人影,虎牙加快了脚步。心跳就如急奔的蹄声无法抑制。难道是巴帕出了事……难道是王军有异动……又难道是忽阑……一个个疑问就像荒原上的鬼火,即闪即灭。 他突然像是遭了雷击一般愣住了,无法置信地瞪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百名汉子默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是一张张石刻般的脸孔。二十几名重伤号一字站开,已有六人倒在了血泊里,而在身后举起染血马刀的正是同团的弟兄! 团规第三条——忌同团相残,违者人人可斩之。 “他妈的你们在干甚麽?!”如猛兽般的怒吼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虎牙飞奔过去,夺下其中一把僵在半空的马刀,一拳狠狠地将持刀者打翻在地。“疯了吗?谁许你们斩杀自己兄弟?!”愤怒染红了他的眼睛,血液逆流般冲撞得心脏一阵阵绞痛。 “我。”一旁响起巴帕平静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波澜,如同遍布阴云的沉闷天空。 “巴、帕?你,你竟然……”怎麽都没想到,竟是他下的令,下令让大家违背团规自相残杀!紧咬牙关的嘴里弥漫起一股血腥。 “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巴帕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声音中却透出某种惨烈的味道。 “不得已而为之吗?”从牙缝挤出质问,“你应该很清楚规矩。”虎牙握紧了手中的马刀,冲血的瞳仁紧盯着巴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散发出骇人的气势。他缓缓走向无畏地回视他的好友。 “头儿!”从重伤员的行列中突然奔出一名中年汉子,“通”地跪在了虎牙面前——他已失去了一只手臂,断口出正散发出阵阵恶臭,大量失血和严重感染令他一脸毫无生气的蜡黄。他用仅余的一只手拦住虎牙:“头儿,不干二首领的事,是我们求他答应的。明天是定生死的事儿,我们只会白白拖累了大伙儿。反正横竖是死,哥儿几个合计了一下,与其死在伊坦拉养的狗手上,宁可让自家兄弟送上路,,能给个痛快,也少了份羞辱。只求……只求头儿你多带些兄弟闯出去,明天……明天多斩些狗头,我们……我们……”说着,汉子圆睁的虎目涌出两行浊泪,不少人眼眶微红地低下头。 “……”手中的马刀不知何时已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无力的闷响。虎牙感到有许多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早已没了泪水的眼睛干热得发痛。“伪善者!”耳边如雷鸣般嗡嗡地响着,“你有甚麽资格责备任何人?不正是你,正是你的无能,你的自私将这些口口声声称为兄弟的人送往死地吗?”十年来早已习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但此时流淌在地上的鲜血却呛得他一阵阵晕眩。 “虎牙!”一个清越的女音撕破了如迷雾般笼罩着的厚重空气。屏住了呼吸,几百道目光齐齐射向声音的源头。 忽阑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如一道被遗忘在人间的月光。她苍白而消瘦,夜风吹起她散乱的头发,身上穿的华贵裙袍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但这一切都不能减去她的娇美和清雅。就是这个女人,迷惑了大家爱戴的首领,招来了毁灭性的灾祸,这个女人正是一切噩梦的源头!场内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仇恨的憎恶的叹息的惊艳的目光交集成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困住。 “忽阑……”虎牙百感交集地看着走向他的女子,这个将他推下深渊的女子。为甚麽要在这时离开那间小屋?为甚麽要在这时才肯正视我,呼唤我的名号?怜悯吗……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仅仅是这个女子的名字就能剜出内心最深的伤痛。 忽阑仿佛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轻轻地走过一个个咬牙切齿的身影,穿过一道道敌视的目光,她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停留在那个劫持了自己的男人身上。每个近处看了她的人心头都不由一震——那娇弱的脸庞竟是用白玉琢成的,美丽下是斩金断玉的刚强。 “虎牙,”忽阑的声音仿佛利刃出销的清响,“以我为人质,向伊坦拉交换你们的安全吧。”她的眼睛里有着刀在月光下折射的青光。 虎牙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谁想到这样的建议竟出自西夏公主,伊坦拉的准王妃之口。是养尊处优者天生施舍般的慈悲,还是怕被逼入绝境的“贼人”变得丧心病狂威胁她的生命? “哈哈,哈哈哈哈……”虎牙歇斯里底的大笑回荡在无声的营场上,就像不曾遇过这麽滑稽的事似的,放肆地笑着。 “你敢再说一遍?”他突然止住了笑,表情狰狞地勒住了忽阑的脖子,黑色的眼底沸腾着浑浊的杀意——过去不论她如何拒绝自己都不曾出现的杀意。“多可笑,我刚才竟为你不再漠视我感到高兴,实际上你只是认为我不再值得你漠视。你在轻视我!”加重的手劲让忽阑双眉紧皱,“你竟认为我是个会用女人,尤其是自己倾慕的女人做盾牌的懦夫?!” “比起……你的兄弟,自己的……面子更……重要吗?”断续的话语竟象千斤重的沙袋,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虎牙愣愣地松手,无数矛盾的痛苦在他眼中交织着转瞬即逝。 巴帕诧异地看着那个如透着寒光的利剑般的女子,开始有些明白虎牙如此迷恋她的原因。但现在并不是鉴赏美女的时候,他不安地看向虎牙——他会如何决定?而我的计划呢? 半晌,虎牙笑了,对着忽阑,又像对着所有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说得对,没有比兄弟更重要的了。”他的语气透着暖意,令忽阑想到行将燃尽的火焰。 虎牙缓缓地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每个人脸上,和微笑完全不同的炽烈目光如同要把每人的样貌都烙在心中一样。然后他思索似的望向远方:“将死去的几位兄弟好好葬了,就都休息吧。”没有人动,都被钉在了地上般不解地看着他。“怎麽,再不休息明天可拉不动弓了。”听到这句话,人们才困惑地四散离去。——“你看,好久没见头儿笑了。”“一定是想到好法子了。”“对,对,这就叫否极泰来。”小声的低语流传着,似乎努力让悬着的心有个着落。 虎牙止住了还想说甚麽的忽阑:“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用你来换大伙儿的命呢,卖相不好的话就糟了。”忽阑默默注视着男人脸上莫测的笑容,突然一把紧握住他的手,眼睛如野火般燃烧着:“你记住,虎牙,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忘记,你今生最爱的女人将再也不会记起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巴帕,你能陪我走走吗?”虎牙的请求打断了巴帕刚想出口的疑问。不知为何他觉得虎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解脱后的释然与空虚中。 两人沉默地走在寂静的草原上,夏季的喧闹已经开始慢慢凝聚,草尖上停着萤火虫淡淡的幽光。一直等待虎牙开口的巴帕终于忍不住沉寂的气氛,有些焦急地说道:“你到底有甚麽打算?你该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凭一个女人能救了整个团吧?伊坦拉大可以在得回他妻子后慢慢料理我们,就算当时碍于条件不能出手,但一年后呢,五年后呢?女人对他来讲只是其次问题,你的存在损伤了他的权威才是他全力消灭你的主因。还不如我们之前的计划,至少可以让王军对外宣称虎牙已死于乱军中……” “我们有很久没一起看星星了,”莫名其妙的插话让巴帕疑惑地停住脚步。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状,虎牙立在他的前方仰望星空,自顾自地说着,“过去达瓦仓教我们观天象时,总是三个人一起看星空呢。你记得吗,那时达瓦仓说流星是战士陨落的生命……达瓦仓死时正是黄昏,那时陨落的是太阳。” “虎牙……” “我一直不明白为甚麽达瓦仓选择我当继承者。那个人对我而言就和太阳一样,自身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盖了,我试图变成他但事实上我成不了他。这个约定……”虎牙不自觉地握紧右臂,“对我而言仅是份枷锁。我爱这个团的心情丝毫不输于他,但我并不是担起全团责任的合适人选,我不够冷静理智,也放不开私情。”他微笑着转过身,“其实你我都知道,巴帕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巴帕惊疑地看着虎牙,对方剖白的心迹竟像把锋利的匕首指向他。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后背敏感地察觉到一道道流下的冷汗。虎牙知道了甚麽吗?他这两天夜夜出去难道是为了查证?种种猜测搅乱了思绪,他试着从虎牙眼中看出些端倪,但除了清澈的黑暗,那里甚麽也没有。“你胡说些甚麽呀……”强压下先下手为强干掉对方的冲动,答话的声音里却有难掩的局促不安。 “呼呼,你没想过吗,如果由你来当首领,大家就不会陷入这般地步。”轻笑声还没消散,虎牙的身形突然逼近巴帕。“完了!”巴帕在心中哀呼,明知凭对方的身手自己必死无疑,手仍不甘心地寻找刀柄。 然而耳边却拂过温热的气息——这个人只是紧紧拥抱着他,像渴求他体温般紧拥着他。巴帕僵硬地看着毫无防备的男子,面对他全心信赖的举动,心不知为何反而跳得更快。“对不起,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了。”喃喃低语的男子全身都透着噬人的疲惫。轻轻回拥他,一把名为悔恨的刀在巴帕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 东方的地平线染上了一片银白,徐缓吹着的东南风中透着淡淡的湿润和青草味儿。仿佛受到这充满希望的景象影响,整个马贼团都洋溢着紧张期待的气氛,就像一帮要参加赛马会的孩子。几百匹骏马奔驰着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有的上面坐了两个人——首领临时取消了分兵两路的决定,而且将能骑马的伤号都带上了,这显然增大了逃走的难度,但他一定是想到了甚麽奇谋——所有人都几乎盲目地相信着。昨晚他的笑容,他将巴帕单独留下讨论,都成了这点的证据。甚至有人轻哼起了欢快的家乡小调。 忽阑轻咬着嘴唇,不安就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以自己为人质,如果伊坦拉不答应条件定会引起西夏军的动摇乃至倒戈,这必会大大减低突围的难度。虎牙不也接受了自己的提议了吗?不必再庸人自扰了吧。但一想到他的微笑,一想到他今晨异常的安排,总觉得事情在某个环节上扭向了危险的方向。用力向后靠着,男子有力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她却突然感到恐惧——这温暖的胸怀似乎在不久的将来就只回余下死亡的冰冷了。 远处已经可以看到王军齐整的队列。虎牙在敌军射程外止住人马,拿出一封已写好的信绑在箭尾,利箭如流星般划过草原,笔直地射入王军军旗的描金杆上。掌旗官竟因为箭的余威,失手跌落了王旗。 “好——!”雷鸣般的叫好声回荡在空旷的平原上,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一起大呼痛快。王军内部似乎有些骚动,早有人抽出马刀,只等首领一声令下就冲过去杀个昏天黑地,一扫半年来的晦气。 但虎牙没有说话,他甚至连一个示意的眼神也没有。仇恨与嫉妒,还有一些无名的情感幻化成黑色的巨浪,在他的眼底翻滚。全部的心神,全部的灵魂都流向远处的某点,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在多少个无名的夜里以刻骨的恨意反复吟念的名字,就算生命不得不消散灵魂也会记得这恨意把。加速的心跳,沸腾的血液,就像期待恋人一样等待那人的出现。 王军的队形产生变化,一个着白甲的男人出现在队首。虎牙无畏地傲慢地感伤地笑了,“把刀收了,安静地过去。”说完,他轻轻踢了下马腹,钢嘎哈拉急不可待地化成一阵旋风,整个马贼团紧跟其后——没有举刀呐喊的豪迈,没有冲锋陷阵的英勇,所有人突然察觉到某种近在眼前的异兆。 虎牙在距离伊坦拉十个马身处停了下来。这是第一次,两人以彼此最真实的面目相对。那个男人正用淡然的目光看着自己,连一丝在意都吝啬的淡然。那眼中曾有的温柔,曾有的关切,曾有的怀念……还有那一吻时所包含的炽热,都如鸟过长空,消失无踪了。这才是你真正的面目吧,尊贵的王子,对着一个马贼时所持的真正面目!那些年少轻狂相伴而行的日子,那些把酒言欢倾心相对的日子,那些我明明想抛弃却仍眷恋不已的时光,不过是些美丽的泡沫,而仇恨,才是我们拥有的真实。虎牙斩断最后一丝感伤,用凌烈的目光回视敌方的领袖。 每个人都压抑不住兴奋的心跳,敌人的脸孔近在咫尺,几乎可以听到对面厚重的呼吸。目光在空气中撞击着,发出无声的回响。战马挺直了修长的颈子,喷着气,急噪地等待前进的命令。 “你们希望与我们和谈?”伊坦拉沉稳的嗓音让人想起低呼着横扫冰原的寒风。 “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麽多人面前立下誓言,不再寻我兄弟的任何麻烦。”虎牙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敲着刀柄,好象这是一件轻于羊毛的小事。他的话音未落王军中早响起了各种谩骂。伊坦拉冰冷的回视将谩骂声压了下去,但各种轻视的嘲弄的目光仍毫不留情地射向虎牙。 “到了这种地步,我并不认为你还有任何谈判的筹码。”伊坦拉的眼底闪过无名的波动。 “别忘了你的妻子。你是为夺回她而战的,如果她死了就算杀光了我们也无法抹去‘保护不了妻子的无能者’这样的污名吧。而且我知道,‘虎牙活着’的事实也会让你如坐针毡。”虎牙像个孩子般笑得无害,声音却越发冷冽,“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完好无损的未婚妻,还有——你最恨的男人的性命。” “头儿!”马贼团即刻响起一片惊呼,众人“唰”地拔出马刀,几乎同时王军的弓箭手也搭起了长箭。“头儿你怎麽能这样做!”“他奶奶的,要拿头儿的命换我们的贱命,还不如拼个你死我活!”男人们叫嚣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前方白森森的箭头,神经紧崩得要断裂,每一个细胞都准备迎接下一刻就爆发的腥风血雨。 “你们谁敢过去?”首领冰冷的声音给每个人发热的头脑淋了盆凉水,“谁想死在我的箭下就超过我一个马身试试。”马贼们安静了下来,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刀,茫然地看着他们准备赴死的首领。这一切的变化太快,让他们完全失去了应对能力。 “筹码并不差吧?”虎牙斜视着伊坦拉,嘲弄地抬高眉毛,“还是说你想要多流一些无意义的血呢?” 伊坦拉注视着骑着黑马的男人,冰冷的眼睛如刺刀般试图剖解出他的真意。时间在难奈的寂静中变得像只又瘦又老的劣马,蹒跚地走着。所有人的视线都指向沉默的王子,他的一句话将延续或终结这场历时半年的厮杀。 半晌,一道冰冷的决然划过伊坦拉的眼底:“好。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以我家族的声誉起誓,在将来的任何时刻都不会为难你的兄弟。” “痛快!”虎牙大笑着侧过马身。那些在他身后追随他六年的人们陷入了无助的迷茫中,有的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虎牙温和的目光和他们一一交汇,然后他敛起笑容:“这件事起因于我,其间白白导致许多人的伤亡,理应由我负责,任何人不得再有异议。从此处算跑出五十里外后,即由巴帕继承首领一职。儿郎们听着,不许再想复仇的事,他奶奶的你们谁要是没活过六十岁就下来找我,等着吃我三百马鞭!——我数十个数,数完后还没离开的就是不遵首领号令的不义之徒,别怪我的箭利!” “头儿——!” “一。”这是个噩梦,一定会结束。 “二。”这个噩梦怎麽还不结束! …… “七。”有一个少年绝望地失声痛哭起来。 “八。”有几匹马转头急驰而去。 “九。”男人们咬着牙,将刻骨的仇恨和不舍投向不同的两人。交错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十。——巴帕,你想成为最短命的首领吗?”虎牙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倦意。 “虎牙你……” “还不走?” “但……” “还不走!”虎牙大声叱喝。巴帕感到自己的意识已被抽空,身体几乎机械性地执行命令,而心,已经遗落在了飞奔的骏马之后。 忽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怪梦。在虎牙小心地将她扶下马时,她还试图从那张英俊的脸上寻出哪怕一丝不真实的证据。 虎牙轻柔地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细细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突然狠狠吻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两人之间的深吻,那滋味像是最烈的酒,火辣辣地烧灼着彼此,让心仿佛被攥紧般疼痛。令人窒息的热潮震荡着她仅存的神智,当她试图再次牵起那人的衣角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亲兵簇拥着,身不由己的离开。她想呼唤那个人,想告诉他自己的真正心意,但一切都像被泡在水里,声音完全传递不出来,只能无用地捕捉那人渐渐消失的残影。 虎牙冷冷地扫视指向自己的箭尖,缓缓解下了马刀和弓箭,扔到一旁。他向前走了一步,伊坦拉身后立刻响起一片拔刀出销的铿锵声。这令他轻蔑地抬高下巴:“堂堂的王军竟惧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伊坦拉看着他,就像打量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带下去。”他交代了一声就转身离去。瞪着漠然的背影,虎牙被那人近于轻视的冷漠激怒了。“伊坦拉!”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辈子载到你手上,老子认了!但你记住,哪怕化为厉鬼我也要将你拖下地狱!” 但对方似乎完全没听到般,银白的铠甲很快淹没在炫耀般招展的各色旗海中。 *** 巴帕茫然地跑着,握得太紧的手被缰绳勒出了血而浑然不觉。为什么不高兴呢,为什么? 你所恨的男人终于不在了不是吗?是的,一直憎恨着他,他的才智他的坦率他的微笑他的傲慢,这一切都烙刻般地憎恨着。明明是个刚入团的小鬼,明明是个开始连箭都射不好的小鬼,为什么他独得大家的爱护,达瓦仓的青睐!如果意识可以杀人,那么虎牙早已肚破肠流地死去了吧,被自己压抑的疯狂撕碎了吧。所以才不惜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出卖所有兄弟,将团里的计划全盘透露给王军。对他的憎恨压倒了一切,只是想挫败那个骄傲的家伙,想看他失败看他痛苦看他沮丧看他破灭!按照原来的计划,已得通报的王军将在东路狙击虎牙,而对自己那队老弱病残网开一面,现在的结果不比预想好很多吗?为什么,这啃噬内心的痛苦是什么? 迎面吹来的烈风让脸上一阵刺痛,巴帕这才发现自己哭了——那个人,那个会坦率地向自己露出笑容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全心信赖地向自己寻求支持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会孩子气地紧拥着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我是用这双手,亲自用这双手,谋害了那个人,那个在不知不觉中让我爱上了他的人。 风送来了王军凯旋的号角,天边隐隐传来雷鸣,又一个骚动的雨季到来了。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五章 走过昏暗中静立的一排排硕大书柜,摇曳的烛光下晃动着智慧的怪影——羊皮的,丝帛的,石板的,绢纸的,每一本都沉淀着已死去的时间,刻录着一代代王朝的兴衰,一位位逝者的荣辱。这里是历史的墓地,理性的神殿,静寂的空气中隐含着漠然的无声细语,向路人陈述着孤独的真实。 年少的我在这座迷宫的深处找到了那沉迷与精神世界的老者——干草般稀疏的头发,仿佛随时会折断的瘦弱躯干,他就像是一盏将熄的枯灯,一盏可凭星星之火点起燎原烈焰的枯灯——智者贵由,我尊敬的师长,精神上的父亲。 “伊坦拉,”幽深的目光射向我,老人似乎浑浊的眼里闪着睿智的锋芒,“你有惧怕的东西吗?” “没有,”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笑了。惧怕,那应是我送给敌人的礼物。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望向遥远时空的某处,“不是的,你只是没有遇到而已……也许……一生都不会遇到。” “如果真的有令我惧怕的人或事,在产生威胁之前我就会消灭它们。”冷酷地扬起嘴角,我甚至对他口中的“惧怕”产生了好奇的期待。 鸡爪般干枯的手指猛地握住我的肩膀,贵由的目光定定的,像是两簇跳跃的鬼火:“爱情,那最狠辣的媚药,最甜美的毒酒,最狡猾的阴谋,最锋利的匕首!它是个淫荡的魔鬼,迷惑了多少贤明的君主,毁灭了多少强盛的帝国。也许有一天,伊坦拉,会有一个人夺取了你的心神,她将带给你恐惧,她将成为你最致命的弱点。记住,孩子,”他因激动而嘶哑的声音散发出地狱深处的阴冷,“如果想走到王者之路的终点,当你发现自己迷恋上某个人时,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将她杀了!” ***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未知的畸变命运。 伊坦拉慢慢晃动碗中泛着琥珀色的酒液,暖炉里的干柴发出劈啪的脆响,橘黄的光跳跃在傲然立于眼前的男子的侧影上,淡淡的阴影给那张坚毅的脸庞增加了几分稚气和柔和。他的嘴角添了处破损,看来部下并没友好对待这个曾横扫草原的枭杰。狼狈,落魄,颓丧,这些词似乎就应为现在的他而设——如果没有那双依然如故的该死眼睛。 狠狠咽下大半碗的烈酒,仿佛如此就能浇熄纷乱思绪的战火。明明是一无所有,形同困兽,明明屈辱地带着手镣脚铐站在胜利者面前,为什么那眼睛依然凌烈,清澈,依然陷阱般透着危险的傲慢!而在漠然面具下感到局促,茫然,不知所措的竟是自己,理应品尝胜利愉悦的自己……已认识到情感的错误,也决定要割舍迷途的爱恋,心却仍像只扑火的愚蠢飞蛾,仅仅是对上那双眼睛就难抑胸口窒闷的骚动。就这样命人将他带到帐中,就这样冒失地与他单独相处,另一个自我在大声斥骂反省,但情不自禁,但无法自已,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温柔地抚摩他,想粗暴地占有他,而理性又紧紧束缚阻挠着……难道,最终被俘虏被囚困的竟是自己吗? 镣铐的清响拉回了伊坦拉乱麻般纠结不清的思绪,男人的脸上明显写满了不奈:“今天才知道皇室有边自顾自饮酒边观察活人的高雅兴趣,但小民低俗,理解不了这种深奥的快乐——伊坦拉,把我拉到这里只为了看你怎么喝酒?”挑衅在他的脸上刻下一丝轻蔑的冷笑。 “也算曾是场兄弟,”努力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伊坦拉躲开对方炽烈至冰冷的视线,“你还有什么合理的要求吗?”那目光就是白刃,会毫不留情地割下本已龟裂的伪装。 “合理的要求?呵呵,能请王子殿下让我喝碗酒吗,王军可是节俭到一整天都不让犯人喝口水的地步。” 忽略话语中隐含的嘲弄,将酒碗送到干裂的唇边。男人冷冷地瞥视他一眼,低头贪婪地吞饮着久违的醇酒,未及咽下的酒水顺着他尖削的下巴,有生命般上下浮动的喉结,缓缓滑入微敞的衣领,在灯光下染上一层魅惑的蜜色。他像只正在河边饮水的独狼,美丽,放肆,大胆得百无禁忌,在幽深的眼底却隐藏着敏锐的戒备和刀锋般的杀意。 灵魂深处压抑的热潮突然激涌而出,将理智冲刷得荡然无存,血液化为了沸腾的熔岩,夹杂着愤怒的欲火灼烧叫嚣着,连身体最微小的部分都饥渴地感到一阵阵扭曲的钝痛。 自己就像个徒有纸做的桂冠的小丑,而这个男人,永远令我混乱的男人,只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神态,就彻底粉碎了我辛苦设立的防护。但他却高傲地俯视着,毫不在意地将绝情的箭射入被他侵占的毫无防备的心。不愿面对的事实,自己才是真正的失败者,只能在矛盾的情感中无助地徘徊。无法抹杀,无法割弃,无法争取,无法获得!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个将我诱入泥沼的男人! 酒碗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无数的残片,正如破败的理智。掉落了,粉碎了,那脆弱的面具,那虚伪的自我欺骗。 伊坦拉猛用力扯住男人的头发,猎鹰般盯着因不解和倔强而眉头紧锁的脸庞,温和地笑着:“你为什么不死了呢,战死沙场,化为灰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炽烈的迷恋和浓郁的恨意将他的双眼变成混沌的黑暗,折射着邪恶的幽光,“为什么要乖乖地将自己送到我手上,让我陷入这种无法抉择的痛苦!” 灼热的唇粗暴地吞下对方未及出口的反驳,近于疯狂地吮咬着啃噬着。舌头强硬地侵入还残留有酒香的口腔毫不留情地翻搅,白热的瞳仁倒映着因惊诧而瞪大的双眼。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甜腥的血气弥漫在两人间,更加剧了这如同施虐般的深吻。 突然的剧痛令伊坦拉猛地后退,唇齿间混杂着自己和那人的血腥味儿。男人又惊又怒地瞪视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呸,”他吐了口夹着血的唾沫,“想女人想疯了就他妈的去锡林的妓院下火去,别瞎了眼睛逮着老虎当猫玩儿!” 轻轻拂去嘴角的血丝,伊坦拉漾起一丝冰冷的微笑:“虎牙,”他的声音裹着崩溃般的狂乱,“我应该怎么做才能玷污你清澈的双眼,才能折辱你这可恨的自尊呢?” “狗娘养的王八蛋!”虎牙愤恨地咒骂,就算再迟钝,同为男人也完全猜得出伊坦拉眼中燃烧的火焰意味着什么。 疯了……这个人疯了!困难地吞咽着唾液,冷汗漫漫渗透了衣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临恐惧,哪怕曾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曾无数次面对尸山血海。无暇去思考突变的前因后果,所有神志都凝成唯一的命令:快逃! 两人在静默中僵持,一个缓缓逼近,一个徐徐后退,脑中除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再没有别的声音。 虎牙猛然转身向帐口逃去,却立刻被身后飓风般袭来的力量扑倒在地。“你以为像这样带着枷锁还逃得掉吗?别忘了,帐外也是王军的军营。或者你可以大声呼救,试试有没有人会进来看到你这狼狈的模样。”恶意的轻语做出最残忍的判决,“太不公平了,只有我一人沦陷……你是我的,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伴着梦吟似的呢喃的是,毁灭般狂乱的进犯。 衣服被蛮力撕开的声音就像韧利的鞭子,抽打着脆弱的鼓膜,在身上游移的双手让喉咙发出意义不明的轻哼,胃痉挛般泛起一阵阵呕吐感。如同要将心撕裂般的悔恨,当日一时的妇人之仁竟换来如此屈辱的苦果。 反抗,不断被压制的反抗,再怎样也无法改变今时弱者的地位。 初夏微凉的空气像刀锋一样切割着裸露的身躯。冰凉的手指,温润的舌尖,饱含情欲的挑逗,噬咬肌肤的疼痛。嫌恶和违背意识的快感交错,冻结的心脏和深处涌起的热意碰撞,将一切都卷入混乱的漩涡。自尊被血淋淋地撕裂了,灵魂仿佛被抽离出来,漠然注视着肉体的磨难。 但只能反抗,这是要溺入迷乱中的意识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力且脆弱的稻草。 “我倒忘了,”耳边响起伊坦拉残酷的柔和话语,“驯服一只狗用的是骨头,而驯服一只狼有时是要用木棍的。”温热的气息拂过已变得敏感的耳廓,忽至的酥麻引起身体不情愿的微微颤栗。 “你——啊!”反击的话音消失在尖利的疼痛里。男人像野兽一样紧紧咬住自己的咽喉,几乎能听到牙齿刺破皮肤的锐响。像被扔在河滩上的鱼一样扭动着身体,张着嘴徒劳地索求空气。肺部就要炸裂了,脉搏狂乱地跳动,血液冲撞着逆流入脑部,眼前闪烁着班驳的色彩,最后只余下一片迷茫的白雾。 突然朦胧地想着,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一个帐篷里的天真孩童的可怕梦魇。当满头是汗的睁开眼时,会对上母亲慈爱的目光,会从其其格手中接过酸溜溜的奶子,会被大哥狠狠地弹一下额头:“我们家爱幻想的小虎牙又做什么怪梦了?”然后自己会一本正经地向大家讲述这个跨越十一年的漫长梦境。 耳边响起的声音空洞,遥远,“我爱你……为什么,为什么?!”是谁的声音如此绝望而软弱,“真想就这样扯断你的喉咙,让你永远闭上这双迷惑人的眼睛。” 温热的脖颈,细致的锁骨,蕴含着野兽般优雅和力量的修长躯体,正在身下展现出惟有自己所知的妖冶丽色。伊坦拉近于偏执地一遍遍吮吻着,直至不堪重负的肌肤上布满了独属他的痕迹。 一切都消失了,只余下无名的怒火和狂野的欲念。 这样就能在他的心智深处留下自己的烙印了吧,这样就能触摸到那抹高傲的灵魂了吧。 殷红的血混着白色的精 液,随着狂猛的冲击从被扩张至极限的密穴缓缓淌下,为古铜色的肌肤画上淫糜地图案。 已经堕落了吗?和我一起堕入无底的深渊。 强扭过他的头,紧紧盯着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无尽的愤恨让他的嘴角流下鲜血,紧咬的牙关倔强地阻断了哪怕一丝求饶的呻吟。那微睁的眼底射出的灼烈目光,就像缠绕着火焰的冰冷剑锋,刺穿了自己一瞬间停顿的心脏。 为什么,即使被凌辱,践踏,蹂躏,仍能保持如此不屈的眼神。只因为曾拥有过如风的自由,便能让生命变得如此坚韧和傲慢? 但唯一确知的是,已沉迷于那双跳跃着青色火焰的深潭,沉迷于那狂舞着的眩目白光与沉郁的黑暗。十年前踏入的不归途,现今早忘了回去的方向。哪怕那双眼睛射出的是冰冷的杀气,也能点燃我灵魂深处的熊熊烈焰。 轻柔地舔去他嘴角的血痕,纠结的唇舌如同要吞噬下对方的魂魄,彼此的手指紧紧交缠,已经无法分开了,太多激烈的羁绊缠绕着两人,不论是铭心的爱恋,还是刻骨的仇恨。 拔出手中的匕首,清冷的锋芒斩断了帐中浓浓的情色气息。刀尖划过身边昏睡的人的胸口,最终停在了心脏的位置,细细的伤口渗出刺目的血珠。 只要刺下去,刺入那颗跳动的火热心脏,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我的痛苦,他的痛苦,只要稍稍用力刺下去,就能挣脱束缚彼此的蛛网,再不会有人受到伤害,只要……刺下去…… “当”的一声匕首被投向最远的角落,伊坦拉将脸深深埋在手中,“已经来不及了,”苦涩的泪水划过颤抖的嘴角,“老师,你说得对,但一切,一切已经太迟了。” *** 虎牙茫然地坐在床头,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床上的丝被。回到王都已经十四天,自己却像在这个牢笼里度过了十四年。 自嘲地环视周围,这确实是个漂亮的牢笼——昂贵的红绒毯松软得连脚背都深陷其中,四周都挂着由花剌子莫买入的华丽壁毡,上面用金线绣满了各种奇怪又似乎含有某种哲理的繁复图案,中土的丝绸做成的纬帐在灯光下隐隐闪着含蓄高雅的光芒,就只差在其间添一位娇媚的女郎。 可现在被关着的却是自己,与这漂亮的金丝笼格格不入的自己!它的华丽,它的高雅,乃至每一根丝线都在大声嘲弄着:屈辱,屈辱,屈辱! 多可笑,身为男人,曾叱咤整个草原的男人,在这个房间里几乎夜夜承受自己最憎恨的男人“宠幸”?!剧烈的痛楚,强大的逼压,麻痹的快感,千疮百孔的自尊。一次次欢爱的迷乱,当全身着火般疼痛的同时,心中的一部分却在冻结死亡。 “察朗台,‘虎牙’已经被处决了。”当伊坦拉以漠然的语气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明知道死去的是一个替身,灵魂的一部分仍被撕扯去了——“虎牙”死了,伴着那自豪的往昔,幻化成草原上无人能及的风。而现在在这里的,不过是个卑贱的男宠,被一个疯子囚禁的卑贱男宠! 但就算全身都遍布耻辱的烙印,就算要忍受连自己都认同的轻蔑,还是会咬牙活下去,哪怕卑微得一如路边的蝼蚁,也要挣扎着活下去,为了那焚烧心肺的恨意,为了那滚滚的忘川之水也淹没不了的黑色火光,为了终有一日能亲手将仇人拉入地狱。 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哽咽——谎言,懦弱的谎言!连逃走都没有办法,却自以为是地编造复仇的将来。不明了方位的房间,一头锁在右手一头铸在墙上的厚重铁链,还有不断在外巡视的卫兵,屋里找不到任何可作为利器的物件,连光线也是来自头顶的纸糊灯笼。 难道就像困兽般度过一生?难道就甘心成为贵族取乐的禁脔?难道今后在耳边响起的永远只能是交错的厚重呼吸和铁链的轻响? 不安和绝望在空气中一日日地沉淀,他像一只被拔了牙齿的狼,被折了翅膀的鹰,只能徒劳地在每晚上演反抗与挫败的戏码,忍受内心和肉体双重的可怕煎熬。 外面隐隐传来细微的骚动,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虎牙扯出一丝苦笑,虽然只隔了一道墙,那却已不是属于现今自己的世界。 然而不该打开的门却开了,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勾勒出一道不应出现的优美身影。白玉般的高洁,白玉般的刚强,曾如此迷恋如此渴求的身影,现在像一面令人惧怕的明镜,毫不掩饰地映出自己不堪的污秽。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口一阵阵绞痛,以为已经结痂的伤口迅速地溃烂,涌出腥臭的脓血,每一个细胞都不禁战栗颤抖。 那个曾朝思暮想以温柔的语气无数次轻唤的名字,此刻却是尖利的刀片,狠狠地刺入残破的自尊,虎牙艰难地张了张嘴,呻吟般的声音滚落尘埃:“忽……阑……”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六章 当那匹黑马跃立于眼前,仿佛能捕捉到了几缕梦想的羽毛,但它们是那样的弱小,竟撑不起一个哪怕平实无华的希望。人生呀,为什么连最平凡微小的追求,想完美如愿也是那样艰难莫测。 在很小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梦中我一直在拼命地奔跑,一条条空洞的长廊中回荡着孤单的足音,风呜呜地低叫着,在身后驱动来自幻想的鬼怪。 在梦的尽头我遇见了一位高贵的妇人,她静立在圆月下的桂树旁,恬雅的微笑如同深秋的银霜美丽又脆弱。她发现了我,亲切地向我招手,被月华温柔裹着的手臂又细又白,不带一丝活人的血色。 但她却让我感到那样熟悉,熟悉得令我想落下眼泪。我着魔似的向她走去,任由冰冷的指尖拂过我的长发。 “你的头发真美,就像是乌鸦的翅膀,”她的声音中充满慈爱的欢喜,“你的眼睛也真美,还有樱桃一样的小嘴,白玉一样的肌肤……”她的眼睛一如包裹她的月光,流转着温柔的华彩。 优雅而细瘦的手指缓缓箍住我的咽喉,脸上依然挂着虚幻的慈爱的微笑,“这样的美丽是永劫的罪过呀,长大后只会徒增痛苦,我又怎么忍心让你面对残酷的命运?”轻轻的耳语竟带着致命的魔力,动不了一根手指,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看死亡像永不停息的雪花慢慢地将我掩埋。 桂花凋谢了,月光黯淡了,伴着记忆深处的摇篮曲,一切都不可抗拒地被吸入黑暗,只剩下那眼底的温柔,温柔的哀伤,温柔的无情…… 当我再次醒来,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下是软软的丝绒被,身边是一脸关切的老嬷嬷。外边的阳光依然明媚,清新的风中有着淡淡花香。 那一切都只是场童年的梦魇,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一场由我称为“母亲”的女人所馈赠的噩梦。 *** “你竟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忽阑叹息一般地自言自语,秀美的脸庞似哭似笑地扭曲着,悄然无声的步伐令人怀疑她只是一抹荒谬的幻象。 虎牙绝望地盯着渐近的身影,脑中飞闪过一片片的晕眩。想逃却全无退路,想躲却毫无遮掩,从那娇艳双唇吐露出的哪怕是最普通最无恶意的字眼,似乎也饱含着审讯般的嘲弄。不想让她见到这样的自己,这样卑贱的苟活于此的自己。然而残酷的命运竟如此不知足,连让我拥有最后一丝的自尊也觉得奢侈! “当我听说这里守备森严时,” 求求你不要再接近了。 “我就有不知源于何处的怀疑,” 不要再接近了难道你还不明白, “也许……” 你就是剑,就是剑!残酷的美丽的剑,会劈开我这层单薄的伪装, “你还活着……” 无情地将血淋淋的耻辱抛扔在我眼前! 猛然用力挥开伸向自己的手,“是呀,谁想到,哼哼,谁想到我还活着。”忽阑她为什么会有受伤的表情,她的伤口会有我深吗,会有破败不堪的我深吗?“但你来这里又做什么?是对那个大胆狂徒的下场好奇,顺便扔几块怜悯的饼渣呢,还是……因为被冷落……而兴师问罪的……”为什么还不麻木,这伤痕累累的灵魂。道貌岸然的神灵们你们的慈悲呢,哪怕只有尘埃般大小的慈悲也请施舍下来,夺走我的心吧,只要无心是否就不用再辗转于这毁魂销魄的疼痛。 “虎牙……你在说什么……”就连她脸上不知情的疑惑都带着致命的讽刺。 “难道你还不知道,每一晚我在这里所受的……‘刑罚’,”自弃地一把扯开长袍的前襟,让布满爱欲痕迹的肌肤暴露于冰冷的阳光,“这个身体……每晚……都被你的未婚夫抱着……像个女人一样被抱着……”从牙缝里挤出的话语沾满了血迹,与其由你不如亲自为残存的自尊刺下最后一刀。 “怎么会……”忽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她的视线就如刀锋切割过那些或青或紫的淤痕。她会如何反应,轻视?愤怒?怜悯?嫉妒?——嫉妒,这个词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下来,嫉妒……一个男人和他所爱的女人因他的情敌而争风吃醋?听起来像个弥天大谎般的笑话。 “你马上就会和伊坦拉正式完婚吧,我是不是该请你以后多多关照呢,”自己竟还笑得出来,夹裹着淬毒匕首的刻薄微笑,“作为一名被豢养的男宠……” “啪”的一声脆响震荡着空气,,虎牙自嘲地抚上火辣辣的面颊,利刃般伤害彼此的话语却突然震慑地凝结了。 眼泪,缓缓地划过忽阑苍白的脸庞,悄然无声地融化在殷红的地毯上,就像心头滴落的鲜血——她竟哭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了,那个面对被劫持的惶恐,面对战场上血腥的的残酷都不曾落泪的坚强女子,竟哭了。 “残酷又狡猾的男人,你以为这样的话只会伤害到自己吗?”忽阑哭着颤抖着,如同秋风中倔强的野菊,“仅仅因这种强加的折辱,就能让你鄙弃践踏自己的尊严?我纵然会轻视你也只因为你的懦弱。那个傲慢的不屈于任何人的虎牙,那个让我不可自拔的男人逃到哪里去了?……我怎样轻视你,你倒教教我……让我学会轻视和忘记……我一直爱着你呀……一直……从第一眼开始……” “忽阑……”面对剧变般的表白,虎牙只感到脑中烧灼得一片空白,胸口无法呼吸的闷热,连指尖都激动得不住颤抖。人生竟是一场怪诞可笑的大梦,混杂着分不清的福祸哀乐,在自己最屈辱的时候却得到了渴求已久的爱情。 “逃吧,我们一起逃吧,”带着几分羞涩搂住面前脆弱得异于平常的男子,忽阑的声音却透着烈火般的决绝,“逃离这里,逃离那个束缚我们两人的男人。我不想再做一次愚蠢的选择,为了那样的国家,为了那样的父王,而独自咀嚼失去你的痛苦。” 虎牙的内心填满了酸楚与疲惫。与其溺毙在无法宣泄的仇恨里,不如就这样和她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远远避开那个疯狂的人。心中的伤口会由岁月慢慢治愈,刻骨的仇恨也会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最终淡忘,是呀,逃吧,还有什么能比忽阑更加美好。在眼前闪动的是微弱的希望之光,但只要伸手过去就能换来一直追寻的幸福了吧?……幸福,哪怕带着这样苦涩与不甘的味道。 昨晚刚刚下过夏季的第三场雨,碧蓝得透明的天空上湿润的云彩被拉成长长的薄丝,柔美的光线斜斜的飘洒下来。忽阑微笑着向僵硬地请安的守卫们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食盒加快了脚步。伊坦拉也料不到吧,过严的军法反而造就了最大的漏洞。第一次强闯成功后,只是以失职罪的刑罚加以威胁,再打点些金银,这些守卫就全都乖乖地三缄其口,成了她这个潜入者的共犯。她带着淡淡的胜利感笑了,有些消瘦的脸颊染上了一层兴奋的光彩。 轻轻推开精雕的乌檀木门,虎牙早一脸焦躁地迎了上来:“如何?遇到阻拦了吗?”“嘘——”忽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反手将门关紧,两人屏住了呼吸,确定了周围除了彼此的心跳再没有任何异响,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你已经连续来了六天了,伊坦拉竟没有发现?”面对男人的担忧,她漾起了一个有些调皮的明媚笑容:“如果毒蛇盘踞在洞口,探宝人又怎敢接近?实际上伊坦拉已经进宫六天未归了,他现在怕是没有闲心来管我这个当摆设的准王妃的行踪。” 虎牙的眼中射出逼人的精光:“宫中有异动?” “听宫里传来的消息,多隆尔汗突然患了急症一直昏迷不醒,”忽阑加深了笑意,脸上却多了丝寒气,“你也知道大汗一直有意让伊坦拉继承王位,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尚未布置好他就先病倒了,估计大限也就在今明两天,而其他的年长皇子可不见得就甘于臣位。这些天府里人心惶惶,大多数亲兵都被调到宫门附近去了,伊坦拉要吃好果子怕是有些难度,我想……”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两人压低嗓音异口同声地说道,相视着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顽皮笑容,眼中激荡着黑色的深沉暗流。 抽出食盒,第一层装着一套宫女的白纱袍,第二层却是几样小巧的开锁工具。忽阑静静地坐在床边注视着虎牙聚精会神的侧面,眼眶突然一阵酸热。人总是这样,伸手想抓住幸福时,却发现已与它失之交臂。当这个人给予的温暖消散在猎猎寒风中,当他的身影淹没在数不清的敌人的刀光里,才明白失去他的绝望的冰冷,险些为了那样空泛的“大义”遗落了自己今生唯一的“渴望”。我爱着他,用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幻想,无畏和激情爱着他,可我竟还妄想挣脱这份情感,如果能早些明了自己的心情,我和他是否都不必口口亲尝这些酸涩苦果。 “虎牙,”她带着有些凄然的微笑轻声唤着,眼中蒙上了往事的迷离,“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是北方丛林部族的一位公主,她在十三岁时作为战利品赠送给了我的父王,成为了后宫一百多名妃子中的一个,她的美丽和高雅反成了她不幸的根源……在多隆尔汗向我父亲提亲之前,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但那一天他却向我露出慈父一样的微笑,在我房中堆满了从没见过的珍奇。当时我就知道,我被卖了,像我的母亲一样,来换取西夏未来的靠山……” “忽阑……?”停下手中撬锁的工作,虎牙不解地看着她脸上激动的红潮。 “所谓的高贵出身,也不过是为了生产出纯血统的商品。堂堂的公主,却将自己献给未曾谋面的男人,本质也不过是个用身体来进行交换的娼妓。而从未真正爱过我的父亲,还有那陌生的祖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由我的贞操换来的安定与繁华!” “忽阑,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花,虎牙紧紧搂住那微颤的肩膀,“这一切就快要成为过去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害怕,”将脸深深埋在他温暖的怀里,贪婪地嗅着所爱的男人的味道,“现在幸福得让人有些害怕。” 虎牙梳理着她黑亮的头发,有些坏心眼地笑了:“如果一感到幸福就害怕到哭的地步,将来你怕是要哭干了,那我们的帐篷可要搭在水源充足的地方,不然……” “你少胡说,”恼羞成怒地跳到一旁,却换来了对方一阵愉悦的轻笑。忽阑本想做出气愤的表情,嘴角却也停不住地上扬。 “玩乐的时间到此为止了,”半晌,终于止住笑意,忽阑慢慢抽出了最后一个食盒,眼中闪过如苍冷月色般的寒光,“在你解开锁的空挡里,我是不是该去解决外面的几个麻烦呢?” 推开那道厚重的木门,迎向古老的白日,这苍茫天地请成为我的见证,我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就算要踏上死地,就算要磨折灵魂,就算会犯下不得轮回的滔天罪过,我的生命也只愿与那人紧紧相连,不离不弃。 罩上一点也不习惯的面纱,虎牙几乎有些胆怯地迈出房门。炽暖的阳光温柔地安抚过心中每一个角落,扑面而来的是干烈的激动的风,混杂着几乎要忘却的的自由的味道。终究要结束了,那炼狱般的回忆。此时才发现自己竟如此思念那大雁鸣叫的碧蓝长空,还有草原上那片无垠的青绿迷蒙。 冷漠地瞥了眼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守卫,其中一人手里还捏着半块鹿肉干,虎牙随手拾起一把长刀藏在白纱袍下。背后感受到忽阑火辣辣的眼睛,灼得心都隐隐作痛,胸中的涛声和鼓点激越起来,交错着幸福的晕眩,莫名的烦乱和守护神般的,男人的责任感。 紧紧握住她的手,烫人的温度流淌在彼此之间。“走吧。”随着这一声低语,世界的辽阔与美好似乎已悄然展开与眼前。带着信赖的羞涩笑了,忽阑用力点点头,眸子里闪跳着金红色的憧憬。 这几天忽阑已把整个府里的哨点布置和常有的巡视路线查探清楚,因此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阻拦,甚至顺利得犹如神佑。“再前行二十补左转就是马厩了,钢嘎哈拉在里面, 然后直行五百米就是府门了。”她的声音透着难耐的欢乐,曾经那么飘渺的未来,现在竟真切地似乎就在手心了。 就快到了,那广袤的天地,不会再有任何的苦难,只有长相厮守的美妙…… “站住!”猛然一声断喝僵住了两人的脚步,止住虎牙抽刀的动作,忽阑的心中却不由一紧,原本一片蔚然的遥想飘过了一丝不祥的乌云——功亏一篑,这几个字飞速地闪过她的脑海,让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到底是什么人?”面对一脸戒备的亲兵,她慌忙敛起神智,强抑失速的心跳摆出公主的娇蛮架势:“大胆!你是谁,竟敢挡本公主的路?” “小人不敢。小人是一名无名小卒,只是殿下有令,近几日凡在府中见到生人一定要严加盘查。”看清了两人之一正是主子的未婚妻,来人有些惶恐地跪在地上,目光却飘向她身后异常高大的“宫女”,“这位平日里不曾见过,虽有冒犯,例行公事还是要的。”说完站起身便向虎牙走去。 “无礼!”忽阑急忙插在两人之间,“他是……莫拉娅是前几日由西夏过来的侍女。我不过是今天气闷,只想让她陪我出去走走。” “公主殿下要出行,小的当然不能强行阻拦,但伊坦拉殿下的命令更不能不从,今日纵有逾距的行为,也请公主体谅。”亲兵恭敬的话音未落,猛然一手推开忽阑,一手飞速探向虎牙的面纱。 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你原来……”未完的惊呼终结在喷射的血流中,那双死鱼般瞪大的眼睛看见的最后残像,是一张溅上了鲜血的男子的狰狞面容,还有自己脖颈的黑红断口。 一把扯下被染成暗赤色的宫衣,虎牙拉着忽阑向马厩奔去。远处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刀甲相撞的铿锵。 虎牙放开勒紧的马嚼,钢嘎哈拉抖动着满颈黑鬃,飞一样地冲想前方,久久带着一阵远去的呼啸。两边飞闪晃过的是一张张恐惧扭曲的脸庞,还有上下翻动的银白刀光和迸溅的粘稠血雾。“有歹徒!”“公主被劫走了!”“拦不住,箭,弓箭手!”“不许放箭,会伤了公主!”“快去通知殿下!”各种惊呼声交杂在一起,被身旁怒吼的狂风卷带着向身后涌去。 忽阑紧靠在男人的背上,在她耳中只余下了彼此交融的有力心跳,还有那从遥远的梦境中飘荡来的轻扬歌声。时间仿佛静静地逆流着,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刻。马的惊嘶,人的哀号,风卷残云的掠夺,鲜血横流的湮灭,但一切都淡却了,只余下那个毫无预兆地闯入自己生命的傲慢男人,骑着黑马,提着血染的长刀,夹带着北风的强悍,翻滚的沙尘和刺眼的烈日,却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纯真笑容:“嘿,可爱的姑娘,你大概见不到你的未婚夫了。”…… 前面是一片平川,身后是血染的道路。在我的身上被刻下了多少罪恶的烙印,背负着多少无辜的生命呢?但尽管如此,我也要抓住幸福,抓住和他在一起的今生的幸福。 “虎牙……”忽阑稍稍收紧了臂膀,留恋着爱人的体温。 “格日朗。” “啊?”陌生的称谓让她微微抬起头,却看见了虎牙通红的耳根。 “我说是格日朗,你男人的名字。” 忽阑甜美地笑了,“格日朗……”她轻声重复着,眼眶不由微微湿润,“格日朗……”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却吹不走心中的梦想,“我们远远离开这里,不如逃到辽国去吧。我会变卖了我的首饰,然后就可以买一些牛羊,在哪个偏僻的地方找一块肥美的草地,悄无声息地安稳过活儿,你不是盗贼的首领,我也不是西夏的公主,只是一对普通的牧人夫妇。对了,”娇羞的红霞染上她的双颊,“我要替你生下孩子,两男两女怎么样?男孩儿会像你一样英武,女孩儿会比我更……” 突然的疼痛冷酷地撕碎了正在遍织的美梦,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逆流入被撕扯的心脏,忽阑惊惧地看着胸前渐渐扩大的殷红,还有从不该存在的箭尖扩至全身的寒冷。“格……”她试图张口呼唤,再呼唤一次所爱的男人,但咽喉涌出的甜腥却淹没了微弱的声音。手臂渐渐失去了力气,身体瘫软地向后倾倒。想抓住一次,一次也好,那并不华丽的梦想,可那骑着黑马的身影远去了,带着永不能到达的肥美草地,带着简陋而温暖的帐篷,带着想象中的天伦之乐……是谁在唱歌,低声吟唱那温柔至哀伤的摇篮曲,涣散的眼中流出的泪水倒映着苍蓝明净得一无所有的天空。 “忽阑?!”虎牙惊觉身后异样的空虚,猛回头却只见到她翻落的身影,就像从千仞之巅急跃直下,一切破灭是那么迅速,迅速得来不及伸手阻止,一切又是那么缓慢,缓慢地噬咬人的心神。娇美的身躯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弹动翻滚了几下便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朵凋败的雪莲。 “忽阑——!” 急驰中硬生生扯转马头,钢嘎哈拉却突然人立,伴着痛苦的嘶鸣和三声皮肉开裂的闷响——黑锻般的胸膛连插了三支长箭,深深的伤口中正汩汩地冒出鲜血,沾染了苦涩的草地。人与马同时翻滚到地上。骄傲的黑马试图站起来,却颤抖着再次摔倒。仿佛知道不能再一起追逐流云,一起驰骋天地,一起在湖边埋头长饮,给暗淡的水面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钢嘎哈拉深邃的眼眸恋恋不舍地追随着主人因哀痛和绝望而狂乱的身影,发出越来越微弱的哀鸣。 虎牙顾不上掉在了一旁的长刀,疯子一样挣扎着向忽阑的尸体奔去,紧紧地搂着她,好象这样就能夺回已消散的体温。为什么刚才还温暖的身体会变得如此冰冷,为什么那时而凌冽时而柔和的眼睛只剩下一片木然,“忽阑!忽阑!!忽阑!!!”回答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的只有低徊不尽的悲怆风声。四肢灌铅般沉重,一切的感官都麻木了,单剩下敏锐的疼痛,浑身的骨骼都要散去般的疼痛。 身旁响起了又快又稳的蹄音,忽至的阴影挡住了苍白的日头,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那冷酷的猎者,刺眼的白甲上还沾有几点撕杀的血迹,在他身后一排排刀箭正闪着森森白光。 “是你射的箭?你竟杀了她?你这个疯子,你竟杀了她!!”他咆哮着,像一只被逼入了绝境的负伤野兽。太多的愤怒和悲哀在翻腾,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像是黑夜追逐着太阳,到处追逐,玷污,扼杀我手中那仅存的脆弱的美好。 “她是罪有应得。”伊坦拉的眼中折射出冰原的寒冷,“身为妻子却不贞地抛舍丈夫,身为皇妃却谋害士兵放走重犯,依法当死。”毫无起伏的声音隐含狠毒的杀意。 “呼呼,呵呵呵,哈哈哈哈……”虎牙疯狂的笑声夹带着呜咽的风声,仿佛能看见其间沸腾的血色悲愤和仇恨,“伊坦拉,你有什么资格判定她的罪名?你私匿钦犯欺瞒蒙古西夏两国国君,还有你……你违背自然之理的那些禽兽行径,逆天违法的你又该当何罪?!” “逆天违法?难道你还没想到我会在这里的原因?”伊坦拉淡然地说着,眼底刮过昏天黑地的风雪,“从今天起我就是这草原的天!只要你还在这片草原上,不论是虎牙也好,察朗台也好,你就绝不可能逃脱,就连你的自由也是属于我的。” 虎牙已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笼罩在虚无的沉默下。轻轻吮吻着那苍白双唇,吻别,上一次带着生离的苦涩,这次则变成了死别的冰冷。 荒漠中最后一条清泉也干涸了,只余下那些黑暗的丑陋的情感。地狱中的三万万恶鬼们呀,来撕裂我的灵魂,来吞噬我的血肉吧,只要你们能给予我力量,将我的仇人扯入深渊的力量! 幽深野草在风中低声啜泣,一只孤雁的行迹划破了明丽的天空,撞散了地平线上缠绵的薄云。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第七章 月亮孤零零地悬挂在乌黑混浊的空中,像个忧伤苍白的女人,带着几分诅咒和刻薄冷清地笑着,在围困她的贪婪夜色中微弱地喘气。 急促厚重的呼吸夹杂着从微启的唇中流泻的低声呻吟,空气中沉淀着肉体摩擦撞击的轻响,昏沉沉的烛光颤抖了一下,扭曲了墙上疯狂纠缠的黑影。 他从喉头发出一阵哭泣似的笑声,更放纵地迎合男人的贯穿。意识中飘浮着一股腐臭,溃烂了,从指尖,从发梢,身体正一点点迈向腐朽。然而已经无所谓了不是吗,这只是一具被挖走了心的尸骸罢了。 曾信以为真的光明、希望和近在眼前的自由,曾幼稚地妄想冲破云霄的翅膀,不过是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不过是百无聊赖的命运逗弄自己的饵料。那翱翔于奇丽的朝霞艳美的黄昏,在遥远的山巅间宽广的土原上越过河谷沟壑的灵魂已经堕落了,早陷入散发着死亡寒气的沼泽里。 堕落吧,就让整个身心都溶入噬人的黑暗中,这样我是不是就能拥有和你对等的残酷与狠毒?只要能达成唯一的愿望,有何必在意是神还是魔的手段。 自嘲地弯起嘴角,他冰冷的视线投向压制自己的男人。不管沉沦于多么狂野迷乱的爱欲,哪怕彼此的体温滚烫地燃烧,还是感不到一丝暖意。夜的深处有一种阴冷而无法战胜的力量缓缓地注入空荡荡的胸膛,化为无孔不入的风雪在寂静荒凉的心底发出凄厉的哀啸。 “再不会让你逃脱了,再也不会……”男人在耳边吐露着炽热的呢喃,他却只听到了死灵冻结的叹息。 *** 雾,浓稠的雾,伸手不见五指,像是要隐藏真实般将一切都细密地包裹起来。试着向前迈进一步,伴着哗哗水响潮湿的寒意攀爬上袍襟。 身侧滑过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灰色身影,去拦时却只触到一层冰凉的水气。“等一等,你们是谁?”恐惧慌乱的呼喊也很快溶入白茫茫的雾中,只余下格外清晰的心跳声。 “我就是草原的天,不论你是察朗台也好,虎牙也好,只要你还在……”“我还要替你生下孩子,两男两女……”“头儿,与其用头儿的命来换我们的贱命……”“你是首领啦,恭喜……”“替我……照看兄弟……”“这是为了草原,整个草原呀……”许多声音疯狂地交汇舞动,男人的女人的怀念的憎恨的牢记的遗忘的,像挥之不去的鬼魅在脑中回绕。 头好痛,拼命地奔跑,奔跑,在逃些什么就连自己也不知道…… 雾突然散了,温和的水流荡漾在脚下,这里是……河湾?似曾相识的河湾,混沌的思维却寻不到它的名字。风徐缓地吹过密密丛生着雪白绒花的芦荻,暮色中的河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暗色的水面上洒下粉末般的光点。刚刚降落的雁群吵嚷欢叫着,扑楞楞地拍溅着浪花,丝毫不理睬身旁那思虑重重的客人。 不远的对岸并肩坐着两个少年,正把赤足浸泡在凉丝丝的水里,落日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风中隐约传来还残留着稚气的笑语。一个少年扬手打出漂亮的水漂,惊动了专心安巢的雁群。 似乎被水下的草根缠住了,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只有愣愣地看着那两道已不存于世的欢快影像。 “喂,察朗台,你说我们长大后还会像现在这般要好吗?” “你小子,不会是刚立下誓言就想反悔了吧。那还用说吗,只要伯勒根的河水没枯竭,你我就是兄弟。” “击掌为定!” “好啦好啦,婆婆妈妈的家伙。” 随着相视一笑,“啪”的脆响回荡在青紫色的天空下。 呆立在那儿,心里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想弄清楚为什么,却不能。清冷的悲气萦回沉淀,冲撞着护心的钝色冰甲,久久缭绕不去…… 虎牙疲惫地睁开眼睛,一瞬间竟分不出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锁住右手的铁链发出熟悉的撞击声。身旁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无拘无束的阳光正从极高的铁制雕花窗棂间跳跃而下。用手背挡住有些酸涩的眼睛,他勾起了苦涩的冷笑:“竟会梦到那么久远的事情,呼呼……还真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 塔里奇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靠在墙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暮夏强烈的阳光再加上身旁那些嘈杂的虫鸣,实在让人昏昏欲睡。无聊地用刀销敲打背后的石墙,带些不满小声咒骂着。一个多月前自己抱着年轻人的无畏,幻想,和激情,抱着对拥有无数英勇事迹的新王的崇敬和憧憬,告别从小相依为命的大哥参加了军队,谁想到新兵操练后竟被派了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工作——白天当值,看守这间既不象监狱也不象宝库的屋子。 “你若毫无差池的守一年,就记大功一件。”脑中浮现出队长一脸的严肃慎重,塔里奇忍不住扮了个鬼脸。想象中那份刀光剑影血染黄沙大漠清风冷月的苍凉豪迈全都被一天天无所事事的“看守”耗光磨尽了,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倒霉的并不只他一人,瞥了眼五十步外的园墙头闪露的雪亮白光,他轻声笑了出来——从一晃一晃的情况来看,外面的几个老哥搞不好也正在打瞌睡。 这小题大做的森严戒备是想保护或监禁什么呢?暖和的日光下好奇心也随着喧闹的生命活跃起来,就像千万条小虫在心中酸酸麻麻地啃咬。塔里奇有些失神地盯着那扇精雕的乌檀木门,似乎这样便能瞧出里面的机密。伊坦拉汗登基近两个月了,十天中倒有七八天会来这儿过夜,白天也有人进去殷勤侍侯……难道有什么绝色美女?那又为什么不接入后宫,却要困在宫外的偏僻院落中呢?也曾旁敲侧击地向老兵打听过,但不是摇头不知就是有所顾忌的沉默不语。 “其实你只要偷偷推开门看一眼不就明白了。”心里突然冒出的声音让塔里奇猛地打了个寒战。天,这怎么行,若被知道了可是会军法严惩的。慌张地将头扭向别处,不听话的目光却仍被牵引着飘向神秘的大门。那些细致扭曲的花纹仿佛有了生命般向他诱惑地招手,午后的乏味更突显它们致命的引力。 “反正只一次,又没人会知道……”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不自觉地吞咽着唾沫瞟了眼院墙外一闪一闪的反光,着了魔般的手指颤抖地攀上被烤晒得滚烫的黄铜把手。 还是算了吧,随着这个念头飞快闪过,吱的一声,门推开了。 朦胧光线下显露的金碧辉煌让塔里奇一阵晕眩,各种名贵的织物散乱地铺展在地上,装满了冰块的盘龙银盆散着怡人的凉气。他瞠目结舌地走进屋里,没有人吗,四处都凝结着死一般的安静,只有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杀气!塔里奇突然触电一般向后急跃,抬手拔出腰间的长刀。惊人的杀气如翻腾的黑色怒炎,从昏暗的屋角蜂拥而至,瞬间让他产生了于茫茫冰原与恶狼对峙的错觉。“你……你是谁?”他强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喝问道,看不清杀气的主人的真面目,只有那双地狱般的眼睛飞射出万支缠绕毒火的利箭,让毛孔在一阵阵难耐的恶寒和炽热间失控地开合。 “你……你是人是鬼?”塔里奇紧握着刀柄,试图借冽冽刀光来压住那黑影的阴森,他几乎能听到冷汗砸在地上的声音,仓皇后退着,不小心绊倒在深红的绒毯上。 杀气一下子消散了,连同昏暗中那两道慑人的寒光,一切都像一场夏季午后的噩梦,在刺眼的烈日下蒸腾无踪。“你为什么要这么紧张,”伴着略带沙哑的沉稳声音,一个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带着枷锁又手无寸铁的人,能把你这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怎么样?”塔里奇这才注意到男子的右腕拖着一条沉重的铁链。 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有些失望又有点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人,大概因为久不外出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瘦削的轮廓仍给人英挺的感觉——很普通的人呀,还是个男的。不过他确实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眸子,平静,清澈,深不见底,透着一丝凉意,和刚才的感觉完全不同嘛,就像是故乡那美丽的海子——大汗每夜来见的人就是他? “侍卫先生,请问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头上响起略带戏谑的问话,塔里奇才猛然惊觉自己的窘态,脸呼地烧了起来,“这……意外啦,那个……对不起,打搅了。”他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吞吞吐吐地解释连自己都搞不清的闯入原因,“千万千万别和别人提起这件事……总之,对不起,打搅了,我这就出去。” 那人似乎快活地笑了,“你并没有打搅到我,说不定还能帮我大忙,”塔里奇有些疑惑地迎上对方温和的笑容,“每天站在同一地方打发时光很无趣吧,我一直困在这里也是一样——放心,我并没打算让你放了我,你手上也根本没有这把锁的钥匙。只是希望以后你能常来陪我聊聊,也算是替你保守秘密的回报。我叫察朗台,你呢?” 和远方的大哥一样的亲切语气让塔里奇鼻头发酸,胸口流过滚烫的暖流,“我,我叫塔里奇……以后,如果可以,我会来的。”年轻的侍卫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心中还有疑虑和戒备,但已不可抑制地对这个神秘古怪的囚徒产生了一丝好感。 *** 草皮已经开始泛黄,风甩掉了拖沓的湿衣,轻快地奔过茫茫草海,条条山梁,宣告丰收的临近。天空像琉璃一样青碧纯净,只偶尔出现鸣叫的大雁排列着变换不定的队列,遵守古老的习俗向南飞去。 塔里奇的心中也是一片蔚蓝,禁不住吹起欢快的口哨,若不是怀中揣着好容易逮到的“礼物”,他真要翻几个跟头来庆贺这样的好天气了。 察朗台大哥实在是个让人尊敬亲近的人,率直又有见地的言语,平实的态度,还有草原牧民特有的坚强豪爽,丝毫不带宫廷中常见的虚伪和做作。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常常会以为又回到了梦牵魂绕的故乡,又回到了温厚寡言的长兄身旁。他似乎不愿提起被关押的原因,以及他和大汗之间的恩怨,但这又有什么所谓,谁没有想埋藏的秘密呢?倒是自己和他之间的交往有些不可思议——看守和囚犯之间奇妙的友谊?塔里奇不在乎地耸耸肩,能结识这样的人,纵然冒着受罚的风险不也值得。 探头望着换岗的队友消失在视线里,塔里奇转身闪入房中:“察朗台大哥,你看我带来了什么?”他一边亲热地向男子打招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细的草笼。 “是蝴蝶?这么大,很少见呀。”漆黑的眸子中滑过淡淡的波动。 “我昨天傍晚换岗后在路上见到的,很漂亮吧?”塔里奇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眼中闪着骄傲兴奋的光彩,“为了逮到它呀,可费了力气了,开始时……” “再美的蝴蝶也活不过秋天。”空洞清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他兴致勃勃的描述。尴尬地挠挠头,他扫兴又担忧地看着对方潭水似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总觉得他的神色间隐隐有一种无奈的寒意。 “塔里奇,”似乎没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他自顾自地说着,“你很尊敬自己的君主?” “当然!”还带着孩子气的青年挺直了腰板,严肃的脸涨得通红,“再没有比大汗更贤明英勇的人了。” “好个贤明英勇!”轻哼出一声冷笑,“……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突然转变的话题让本要急切反驳的侍卫愣在了原地,察朗台拉起草笼的门钩,一直在焦躁扑腾的蝴蝶扇动几下翅膀,脱离了禁锢在屋中盘旋,四壁上扫落清淡的灰影。 “对不起……”塔里奇羞愧地低下了头,真该死,自己刚才还那样兴高采烈的,完全没顾及到别人的心情。 “你总是在道歉呀,”男子笑着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随着落入了更大牢笼的蝴蝶,“……他的死和你的大汗也脱不开干系,说起来可是话长了……”他似乎想走近塔里奇,但脚下一个踉跄,猛地向前载去。 “小心!”塔里奇急忙伸手抱住下坠的身体,“你没事……” 关切的问句突然嘎然而止,塔里奇微微颤抖着,双眼惊诧地瞪视着怀中的“大哥”,还有那本该在自己刀销中的,穿胸而过的白刃。 “你?!”粘稠的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滑落,紧盯着那双依旧平和的眼睛,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在那清澈的水光下竟燃烧着鬼火般的青焰,散发着野兽的冷冽——从没有笑过,那眼睛一次也没有对自己笑过。 “他就是这样死的。”漠然无波的话语含着刺骨的冰冷,残酷地在耳旁响起。 虎牙咬紧牙关,唰地抽出长刀,喷出的鲜血像烙铁一样灼痛地打到身上,塔里奇摇晃着后退,刚刚还露出阳光般笑容的脸此时罩上了一层死亡的灰暗,因为惊惧和愤怒狰狞地扭曲着,猩红的液体狂乱地涌出,从捂住伤口的苍白手指间滴落溶入同色的地毡中。“为什么?”,悲哀,困惑,不甘和绝望在年轻人的眼中翻搅,“为什么呀?!”呻吟般的质问像干硬的冰块,封冻着死者和生者无解的憾恨。 尸体终于碰地倒在地上,圆睁的眼中还残留着临死前的疑问。虎牙轻合上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颓然倒坐在地上,“为什么呢?这也是我想向许多人提出的问题呀,为什么……”疲惫,不论身心都拆散般的疲惫,背上早冷渗渗的全是汗水。 梦结束了,就连自己也险些沉迷其中的短暂美梦。开始的计划就已是这样的结局,但仍无法抑制住心里的阵阵隐痛。早就有动手的机会却拖延至今日,除开为得到他完全的信任确保成功的必然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他把对长兄的思念投射到我身上,我又在相谈甚欢的时候见到了谁的影子,达瓦仓吗,巴帕吗,还是…… 逝者已沉入无梦的长眠,而我的梦境才刚刚开始,一场血腥阴暗的梦境。也许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懂得放弃和遗忘的人,也许,这是早已注定的悲剧…… 混杂着血色的银光一闪,飞于眼前的蝴蝶连同存于虚空的幻影一起破碎成美丽的残片。 侍卫的外甲只要擦去血迹就行了,皮毡帽上只溅到了一点污渍,名牌,长刀,匕首,昨晚让人送来的暖炉……唯一的困难只胜下这该死的铁链。“伊坦拉这次倒找了个好锁匠,”将撬锁用的匕首无奈地插回腰间,虎牙苦笑着叹了口气。动作必须要快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的侍女进来。“但他好象没听过那句谚语:如果被无解药的毒蛇咬住了手指,就挥刀连同手指一起斩去。”他轻松地说道,眼低泛起赤红的血光。 “你一直在我身边吧,我知道。”带着黯然的温柔喃喃自语,他似乎能看到身后青白的身影恬静地笑着,一身鲜血染成的艳丽嫁衣,灼灼的目光像在催促,“我现在还无法去你的世界,所以请等着,直到……我能再用这双手拥抱你为止。” 缓缓地拔出还带着腥红的刀,刀身映照出燃烧着的双眸,“已经没什么是不可割舍的了……”梦吟般的低语穿过冷冰的铁窗,飞入万里晴空。 “失火啦!主屋着起来啦!”“快救火!”“塔里奇那个混蛋哪里去了!”“快通知陛下!”飞串的火舌嘲弄着藐视着慌乱的人群,烈焰的映照下奔跑穿行的人们像是幢幢鬼影。 那火如同纠结着无数的怨念,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整个院落化成灰烬仍嘶喉着冲向天际,试图扯开笼罩万物的浩渺宇宙。但也有人说他听到了歌声——女子低回的清唱,是一首饱含待嫁姑娘喜悦的民谣,伴着滚滚热浪飘散于风里。 五粮液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