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少年》 第一章 相逢 楔子 又是汴梁的秋天,积累了整整一个春夏的枝叶悄然凋零,几片落叶的背后,是二胡嘶哑的弦歌。 秋天是操琴的天气。很久以前,教莫大胡琴的师傅说:“春宜绘墨,秋宜操琴。”莫大那个时候还年轻,不理解,师傅也不多解释。后来经历的风霜多了,莫大才觉得领悟了。原来春水春树这种一时繁华的东西最该入画,否则就流逝了,一时好景色,过去就追不回来。而秋愁如此,最是消磨意气,惟有以胡琴的两根枯弦唱出来才略可慰藉。所以风雅苍凉如莫大者,一到秋来时,纵然是《凤求凰》这种曲子也不由得萧瑟悲凉起来。 不过这个观点得不到莫大师娘的首肯,根据莫大师娘的意见,莫大和他师傅都是村上有名的懒虫,春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总是偷懒不肯下地干活,于是就会抱着胡琴跑到附近的山头上打发打发时间。而莫大师傅那句话只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和春思秋悲这种深奥的情绪扯不上半点关系。 莫大说:“可为啥师傅一定说春天画画秋天拉琴呢?” 师娘说:“你也学了那么多年了,怎么一点不长进?老鬼的意思是讲春天天气太湿磨墨方便,秋天琴弦比较干,拉起来高兴。” 于是莫大很惆怅,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师娘错了。那句话的意思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当莫大想回头去找这个谜底的时候,说话的人已经死了。 很多年以后,莫大就从江西的村头挪到汴梁的马路边,怀里不变的是那把黄杨木的老胡琴,变了的是莫大的琴声和莫大自己。有时候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莫大会想自己在学会记忆以前已经开始忘记了。也许除了老师那句话,当年有更多的东西是他应该弄清楚的,比如住在村子围堤北边的那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为什么她总是扛着一筐草安静地站在自己背后听那曲一成不变的《凤求凰》? 莫大有时候喝了点老酒,会对后生崽子们说,年轻好啊……往往当他想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就只能看见那些后生崽子的屁股了,所以莫大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想听他说。 后来莫大喝了酒也不多话,他只架起一条腿坐在汴京大学草地的铁栏杆上,续两根新弦,拉一曲老旧的《凤求凰》。 大宋嘉佑元年,汴梁城西中流道北,曾经有过一个江西老头莫大拉一曲二胡,说他自己对光阴的一点感悟。而我们的故事,也是从那个时间和空间点上开始的。 第一节校园开学 一只脚有力地踩在 了落叶上,飞驰的身影唰地刹住,虎虎有生气的少年仰面看向高悬在头顶上的四字金漆招牌,缓缓地摸出了一卷书信。 “终于到了……”少年如释重负地说。 郭靖喘了口气的功夫,七八条黑影从不同的角度逼了上来。刚才,他们有的是街边看风景的行人,有的是抱着婴儿散步的妇女,有的则像是在听莫大拉琴。 “光盘要么?” “要游戏么?来我们这里看,不买不要紧。” “软件游戏毛片嘞……” “走走走!学校门口不许摆摊设点,给我抓到一律罚款!”值班的门卫彭莹玉从传达室里噌地跳了出来。 倏忽之间,郭靖身边半径两米内又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那些瞬间涌现的高手如同水滴融入江河一般消失在人流里。郭靖第一次感到汴梁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喂,还有你。你这也算摆摊设点吧?”彭莹玉瞪了莫大一眼。 莫大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拉琴,脚下摆着十几把漆成大红的劣质二胡——从某种程度上说,莫大是一个打外地来汴梁的民族乐器商人。 “我这不是卖的,”莫大很认真地说,“我都是带出来拉拉看,看声音怎么样。” 莫大说着话的功夫换了一把琴,继续一本正经地拉他的《凤求凰》。莫大号称“悲怆歌北道,惆怅看中流”,这是后来杨康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在北道街和中流路交口的汴京大学门口一拉就是五年。他和那些初出道贩卖盗版光盘的后生崽不同,见的世面大了,知道彭莹玉这种校警也就是看起来像警察嘴上比较硬,其实是所谓“经济民警”,并没有抓人罚款的权力。 “民工!”彭莹玉从牙关里挤出这两个字,捏紧两只拳头瞪着他。这个老贼头道行不浅,令他束手无策。 《凤求凰》……琴声如丝缕不绝,莫大则巍然不动,充分表达了他对这种世俗看法的不屑和本身出尘的风骨。 “嗯?你干什么的?”看到郭靖一直向自己这边呆望,彭莹玉丢开了莫大,粗声粗气地问他。 郭靖一身蒙古袍子配球鞋的打扮,脏兮兮的羊皮袍子下像是藏着无数骨药小扎刀什么的。这种冒充少数民族出来骗钱的,彭莹玉见得多了。 “我……我,”郭靖努力想让自己说话平静得像个城市人,不过蹬了快一个小时的车,又被身上的老羊皮袍子捂出了一身汗,他的脑子好像比平时更迟钝 了。 “你,你什么你?”彭莹玉断定郭靖不是什么好货,“没事不要在学校门口停留,今天开学,我们要接新生呢。” “我……我是来报到的……” “报到?”彭莹玉怀疑地扯过郭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两只小豆眼盯着上首的名字和下首的印章仔细研究。如今这年头活字印刷术大流行,文凭都能随便买,五百块专业任选还奉送论文一篇。 “嘿,哥们,”旁边有人拍了彭莹玉的肩膀,“别看不起少数民族的同学啊,就算人不是这的同学碍着你什么事情了?人想跟这站着凉快一下不行啊?” 彭莹玉一转身,一个嚼着口香糖的小子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正懒洋洋的缩着双肩站在那里,对他和郭靖龇了龇牙。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懒得打招呼。 汴京大学嘉佑一届,生物技术系的杨康,就这么走进了我们的故事。 杨康本想在这番豪言壮语后很热情地拍拍郭靖的肩膀,让他体会一下汴京人的高素质。不过瞅着郭靖的袍子确实像是有年头没洗了,就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郭靖的小臂。 郭靖是个老实孩子,很惊讶也很受感动,看见杨康一套彪马的运动衣,登一双锐步,一张白净的脸盘上连汗水都是晶莹透亮的,于是油然而生敬仰。 杨康是跑步来的,并没把开学当回事情。他家就在汴京大学后面,下午玩了半天游戏后,想起自己的床铺还没有搞定,所以一路跑着蹓跶过来了。 “嘿,新生啊?哪个系的?汴京大学我熟,一起过去报到?”瞟了彭莹玉一眼,杨康就招呼郭靖一起进去了,好像在自家门口招呼客人一样。 “我……我是化学系的,我叫郭靖,”郭靖推着自行车跟在杨康背后。 “蒙古同学?”杨康一边走一边瞅了瞅郭靖的衣服,“这里就大前年从你们那里招过生,现在又开始招生啦?” “嗯,丘老师召我的。” “丘老师?哪个丘老师?这里姓丘的多去了。” “化学系的丘处机老师,去年他去我们中学指导竞赛。” “喔,老丘啊,”杨康恍然大悟,“听说他去年混上博导了,他老板是个牛人,王重阳知道吧?” “知道,院士吧?” “去年老家伙不行了,要是他还在,没准过几年院长就轮到丘处机了,”杨康歪着嘴笑,“现在难说 喽。” “同学你哪个系的?” “生物技术,”杨康漫不经心地回答。 杨康自己是想学经济管理的,因为经院的课只泡图书馆就可以了,还能不时看见抱着大厚本子走过的文科系妹妹,这对杨康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对任何课程都无所谓热爱,女生多一点课程轻一点就成为他的专业首选了。不过事到临头他一向通融的老爹完颜洪烈却发了脾气,硬是逼杨康把志愿改成生物技术。 杨康两三天没给完颜洪烈好脸色,只丢了无数斜眼过去。他娘包惜弱本是带杨康改嫁给完颜洪烈的,是享誉一方的悲情女作家,一贯的矜持。这时觉得丈夫亏待了孩子,于是越发地矜持,完颜洪烈见到冷如冰霜的老婆,不禁也背脊发凉,觉得人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 完颜洪烈虽然在汴京大学的学术界也是坐前几把交椅说一不二的人物,可是就怕家里这一对宝贝,于是急忙拍着胸脯安慰儿子说,生物技术系的主任无崖子是他老朋友,每年保送西域那些留学名额逃不过杨康的份,没准学个两年就直接送西域公费留学了,到时候混个镀金的金融文凭轻而易举,何必跟管理学院苦熬? 杨康这才体会了完颜洪烈的苦心,父子亲近不必多说,包惜弱又给完颜洪烈做了两天晚饭,把完颜洪烈美得在系里见人就笑。和他有矛盾的几个教授都说学霸这莫非是转性了?或者在学院里又要大清洗,先来点笑容麻痹大家? “哟,是杨康啊?”计算机系主任冲虚正在本系的接待点上看新生,这时候在远处招呼杨康。 “冲虚老师啊!”杨康心里说完蛋完蛋这老家伙废话最多,脸上却如春花灿烂,毕竟是和他爹平起平坐的人物,杨康也是得罪不起, 对郭靖点个头,杨康双肩一振,扫尽颓废,看起来绝对是意气风发的模范青年。他推开了身边的人窜过去和冲虚聊天,人群在他身后闭合,于是郭靖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第二节此男和彼女相遇 呆呆地站在那里,郭靖终于发现自己彻底陷入了红幅招展,彩旗飞扬中。整整一条郁郁葱葱的林荫道边,无数面红旗飘扬而起,上面分别用白纸钉着“法律系”、“国际政治系”、“生物系”、“经管学院”等等字样。每一面红旗下都有老生们帮着搬行李、登记姓名、发注册指南,一派忙碌的景象,个个老生都是青春洋溢——很久以后,郭靖才明白这并不意味着汴京大学是个青春洋溢的地方,事实上那些不够青春 洋溢的师兄们多半缩在宿舍里玩游戏或者泡图书馆打瞌睡呢。 这一幅繁荣的景象却没有给十八岁的郭靖以回家的感觉,当他在人群中彻底迷失了来时的方向,他也看不见人群的尽头,他只知道尽头并没有自己熟悉的草原,自己熟悉的草原很远很远。 郭靖终于明白,自己是离开家了。 乔峰咬着根烟卷,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他的头顶,风吹大旗扬,招展着“国际政治系”五个大字。 他一米九五的身材比国际政治系的红旗更像一个标志,一将当关万夫辟易,国际政治系报到的那张桌子就在他背后,几个新生却在附近逡巡着不敢接近。 如果不是生错了时代,乔峰更适合当一个土匪或者民族英雄,而并非趴在汴大窄窄的课桌上读书。他的身材和相貌使人很容易联想起他在那里是收买路钱的,头顶应该是“替天行道”这种更加鲜明的口号。大三的他算不得汴大学生中顶级的老鸟,只是迎接新生的任务激起了他的一些怀旧情绪,让他觉得自己开始变老。他喜欢宽松安静的校园,蜂拥而入的新生让他有些忧愁,因为这意味着过去的某些人……已经不在了,也许从此就音讯杳然。 乔峰不是莫大,非常讨厌被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困扰。他对着淡灰色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手拦住那个在他面前过了三次的国政新生:“是来国政报到么?就是这里!别磨蹭。” “嗯,是……” “虚竹,别睡了,”乔峰没给新生说完话的机会,一巴掌拍醒在办公桌上打磕睡的光头虚竹。同时他单手拎起那个新生四五十斤的行李,往旁边的三轮车上一堆:“这车满了,走人了。” 那个新生还没弄清楚状况,乔峰已经把一叠资料塞到他手上。他糊里糊涂地签了自己的名字,听乔峰在他耳边毫不停顿的一串:“从这条路往下走,跟学三食堂那边拿宿舍号,准备钱去领凳子,押金加头年住宿费一千一,国政的行李一会儿学生会找人给你们统一送过去,值钱东西自己先收好。明天入学典礼后天英语分级,不用准备,准备也没用。跟虚竹走,就是那个光头,有不懂的问他。” 最后乔峰在新生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新生就这么木楞楞地跟骑三轮的虚竹走了。走出十几米,新生回头看去,那个高大彪悍的老生正安静地站在淡灰色的天空下,他已经又叼上了一根烟卷,继续非常有造型的发呆。 犹豫了很久,郭靖准备上前去问问那个大旗下的老生 ,他不知道化学系在哪里报到。这个时候,有人撞上了他的背。 原本这个出场可以适用于任何人,就是不适用于黄蓉,因为黄蓉很喜欢干净,而郭靖的袍子很脏。不过鬼使神差的黄蓉撞在了郭靖的背后,也为我们发展后来的故事提供了不少方便。 黄蓉家很有钱。 有钱分很多层次,黄蓉家那个层次,在大宋也算是少有的高层次了。她爹黄药师本来在汴京大学里面干副教授,一干就是十年。不幸被完颜洪烈那个老学霸始终压在下面,硬是没有扶正。黄药师搞的是生物制药,很有点经济前途,也很有点傲气。被完颜洪烈压了十年后,黄药师的老婆死了。 本来人的生老病死和完颜洪烈没有关系,不过黄夫人冯蘅难产死的一个原因是夜里医生懒洋洋地耽误了收诊。黄药师那时候甚至连一部移动电话都没有,他冒着大雨跑到学校传达室打电话,又冒着大雨请学院那个一脸高傲的司机出车。汴大在汴梁的郊区,而汴大医院的总部却在市区里。就这样,医生还是懒洋洋地迟到了半个小时。黄蓉第一声哭泣中,黄药师一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女人死了。 这一切的悲剧在黄药师雇了灵车送妻子到火葬场的时候变成了愤怒,出医院的时候,黄药师发现系主任完颜洪烈因为感冒去医院打针,出来的时候后面竟然跟了六七个医生欢送。其中的一个是为冯蘅接生的大夫,天知道一个妇产科大夫为什么要如此关心完颜洪烈的健康。也许只是因为他是汴京大学生物学院院长兼医院的副书记。 最后一次看了妻子苍白的脸后,黄药师以一种醉酒狂歌的豪气写成了辞职信。在第二天完颜洪烈到达办公室的第一个瞬间,黄药师踏进办公室把以前所有的论文堆在他的办公桌上,最后把辞职信狠狠地掼在完颜功烈的面前。 他一生中第一次那么像一个男人。 光膀子下海的黄药师恶狠狠地拼杀了七八年,终于混成了汴梁数三数四的制药公司老板。汴京大学急忙把功成名就的黄专家重新请回了学校,担任生物学院的名誉院长,位置和完颜洪烈平齐。黄药师身穿纯黑的阿玛尼,踏着六千多块的皮鞋,在完颜洪烈的办公室前雄纠纠地走过,走进了他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他第一次在生物学院的大楼中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门在黄药师的身后被锁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时候趴在了崭新的倒膜桌上放声大哭。 黄药师很宝贝黄蓉,这个女儿让他很容易记起老婆的容貌,凝 视女儿的时候总让他有一种感觉,是十六年前那个斯文宁静的生物学院女助教又站在了阳台上,风如此暖软地吹个不休…… 黄蓉高中的时候曾经有男孩追求她,结果以黄董事长亲自开着黑色宝马去扇了那男孩一巴掌告终。在黄药师的眼睛里,没有三四十把刷子的普通小男生休想碰他女儿一根手指。而黄蓉自己却并不那么以为,她之所以后来不理那个男生,是因为黄蓉觉得他很没种,被扇了耳光也不敢动手和她老爹对战一场。黄蓉自己就经常和黄药师对打,而且这父女两个都有空手道蓝带的水准。 黄蓉很漂亮。虽然她个子不算高,不过高个美女的美好身材按比例缩小后正好符合她的尺码。此外她眼睛很大,笑容很甜,一头柔软的黑发挑染出一点淡金色,回头率高得惊人。 不过郭靖回头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黄蓉漂亮,而是因为他被撞得愣了一下。 郭靖低头凝视着比他矮一个头的黄蓉,黄蓉抬头凝视着他,一双来自北方的粗犷的眼睛和来自南方的慧黠的眼睛。 很多一见钟情都是从双方的凝视开始的,不过这一次的情况有点例外。 “同学,化学系在哪里?” “同学,商店在哪里?” 郭靖这么问是因为他口舌笨拙,又急着找化学系,黄蓉这么问则只是因为她恶心。 她不是恶心郭靖,而是恶心某个藏在人群中的人。那天她坚决拒绝了黄药师要亲自驾车送她来报到的建议,义无返顾地单身直闯汴京大学。因为黄药师前天严厉地斥责她和同学去酒吧看新鲜,黄蓉对自己蛮横的老爹恨得牙都痒。她心里很有一点兴奋,所以她穿上自己喜欢的斜方格花纹呢短裙和白色的紧身背心,在长筒丝袜外加穿了一双雪白的短袜,登了一双倭国那边流行过来的平底黑皮鞋,背后是黑色的双肩皮背包,用两个乌木的雕刻发卡束起两条长鬓。这一身在高中刚刚毕业而且喜欢打扮的黄蓉来看,或许只是入时而且稍微有点性感。可是盯着她暴露在外面的修长双腿,连门卫彭莹玉都有好半天没回过神来,随即感慨现在的学生都堕落了。 第三节路遇 很快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黄蓉就感觉到了一只危险的手。那只手很危险地印在她背后的脊椎要害上,好在那并不是什么手刀,而只是一只粘着油腻的诡秘的手。在那只手来得及乱摸前,黄蓉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了出去,于是撞到了郭靖。此时她惟一想的是买一件新背心换上,来减轻自己的 恶心。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黄蓉气急败坏地大喊的时候,郭靖很老实地摇头。 看着这个傻大个子憨憨地对自己微笑,有些不知所措地擦着额头边的汗,黄蓉愣了一下。然后黄蓉意识到这个傻大个子是可以利用的,利用一些男生帮她买雪糕是黄蓉经常做的事情,像她的朋友王语嫣那样和一个陌生男孩说话都要脸红,黄蓉是很不屑的。 “喂,同学,你先帮我去找商店,我再带你去化学系,我有点急事。”事实上黄蓉根本不知道化学系在哪里。 “我刚来……”郭靖本来想说即使他帮忙也不一定有用,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那我去找老师问一问。” 临走的时候,郭靖看见前面那个老生叼着烟卷对他笑了一下。即使木讷如郭靖,也可以看出那个人笑得很开心。郭靖有点奇怪,不知道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友好地笑,那个人的外形看起来其实更像个土匪。 乔峰喜欢看见这种此男和彼女相遇的故事,虽然目前的两个人很不搭配,不过在乔峰看来,相遇总是好的。于是他龇牙咧嘴笑得很开心。 发现商店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冲进去。 黄蓉和郭靖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上百人涌在小小的商店前抢购水瓶、杯子和床单,校办商店一年中惟一的黄金季节就是这时候。对于黄蓉,这些东西黄药师一定会让秘书整理好了按时送来,而对于郭靖,他自行车后足足五十斤的行李已经包括了一切,他硬是从蒙古扛了过来。 “我……” 黄蓉本来想脱口而出说:“我操,怎么这个样子。”她并不在乎说脏话,不过在郭靖面前,她觉得应该照顾少数民族同学的听觉神经。 郭靖低头看了看黄蓉,黄蓉紧身的短裙和小背心告诉他这个女同学是比较细弱不堪冲击的。黄蓉警惕地看郭靖,因为他看得未免太仔细了。郭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黝黑的脸上微微红了起来,急忙收回了目光。 他把自己的二八老破车停在了商店正门口说:“同学,你要买东西,我帮你去买。” 黄蓉递了张一百面额的大钞:“帮我买一件t-shirt,谢谢同学。” 看了郭靖迷惑的神情,黄蓉只好指着自己雪白的小背心说:“一件短袖衫。” 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郭靖很勇敢地和一帮男生杀了 进去。只留下黄蓉一个人在门口看着那辆老破车。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看黄蓉几眼,一个十六岁的娇小女孩看着一辆如此老旧的二八大车,有一点滑稽的感觉。黄蓉觉得周围的目光很刺眼,她对这个特别敏感。她心里有点抱怨那个蒙古大个子直接把这么辆破驴留给了她看管,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傻子。 不过当她仔细看了车后的行李时,她发现了拴在包带子上的搪瓷缸子和扎得紧紧的老棉被,以及所有在她来看堪称“古老”的生活用品。她忽然意识到这是那个蒙古大个子的一切家当,他就这么很放心地留给了陌生的自己。 黄蓉忽然很感动。 默默地看着老破车的时候,黄蓉遇见了以后给她带来很多年麻烦的一个人。也许没有郭靖那么麻烦,不过也很麻烦了。 转过那个拐角前,欧阳克还是很在意他身后的几个女孩的,虽然看起来他只是轻松地比划着手给她们说一些笑话,并不怎么正眼看她们。 而转过那个拐角后,他看见了黄蓉。 第四节汴京大学报到 欧阳克比较喜欢把自己称为一个色而不淫的人,不过实际上十八岁的欧阳克并不太明白色和淫的区别。这句经典的话只是他原样从叔叔欧阳锋那里搬来的。 欧阳锋和黄药师互相很看得起,因为双方都觉得对方够生猛。欧阳锋是白头山一带当之无愧的第一富豪,从辛苦养蛇起家,欧阳锋的蛇类补品厂一路盖到了南方,成为大宋的生物制药行业的第一大公司。欧阳锋不如黄药师的地方是他没什么科班学历,所以致富以后欧阳锋很喜欢收集一些古董增加文化修养,渐渐地在西域铁筝这种稀有乐器的研究上小有名气。于是汴京大学本着四方拉拢的宗旨把欧阳董事长也拉到艺术系,欧阳锋一跃成为名誉教授的同时,也公然开始招收西域铁筝演化研究的博士生了。 欧阳锋比黄药师强的地方是他很受女人欢迎,欧阳锋很酷,而且知道合适地表现温柔,并且懂得用钱去讨女士们的欢心。而黄药师就是酷,很酷,非常酷,酷得不着边了…… 受叔叔的影响,欧阳克从小就很有型。他十三岁就会三种领带一种领结的打法,十六岁就开始自己挑选小夜礼服和衬衣。他在收费高昂的私立中学读书,周末由叔叔的本田雅阁接送。他学习包括礼仪、舞蹈、书法和健身等等普通中学生想也不敢想的课程,不过欧阳克的数学物理化学成绩每每让欧阳锋抓破脑袋。 欧阳克很少去追求女 第二章 郭靖(I) 第一节 宿舍成员 “杨康,杨康,”郭靖在下铺敲上铺的床板,“起床起床,老丘的物化课。” 杨康在生物学院下的生物技术系,可是修化学的课程。 “靠!”杨康昏昏沉沉地骂了一声,他昨天晚上租了一本《射雕英雄传》,打了应急灯看到深夜,现在给他个枕头他随便在哪里都能睡。 “郭靖帮我答到,”杨康说,“我请你一只学五的鸡腿。” “可是……”郭靖犹豫着,“没准今天小测验,老丘上次说的。” 受杨康的影响,郭靖也开始管丘处机叫老丘。 “你帮我写一份不就完了么?”杨康挥挥手,“而且老丘就喜欢吓唬人,别听他逗你。” “好。”郭靖已经不穿蒙古袍子了,把一件黑夹克胡乱套在身上,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喂,”杨康在上铺喊,“告诉他们,你一个人帮我写条子就可以了,别他妈的四五个杨康,老丘不是傻子。” 杨康人缘不错,丘处机以前的一次小测验里有六七个人冒充杨康帮他写了条子。丘处机一看六七个不同笔迹的杨康摆在自己面前,当天晚上就给完颜洪烈打了电话,杨康一个周末都被他老爹旁征博引地训斥。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杨康郭靖他们的宿舍成员。宿舍编号202,三张双层床一只书柜一只衣柜一张大桌子,此外就是六口活人。 老大是郭靖,所以一周七天打水郭靖要打两天,卫生检查郭靖是打扫的主力,连杨康的袜子有的时候都是郭靖收的——杨康老是忘记收,郭靖玩游戏的时候袜子就在他头顶上扫来扫去。 老二是令狐冲。因为杨康违反规定帮两个女生在男生宿舍的拿号窗口拿号,所以最终黄蓉和穆念慈一起被塞进了有空铺的女生宿舍,而后来拿号的令狐冲则被填进了郭靖他们屋。 老三是欧阳克,而老四是杨康。 老五是段誉。段誉从云南来的,读历史,人老实,追随郭靖打扫卫生最勤快的就是他。段誉的缺点,或者是特点,是有点花痴,经常从食堂打饭回来满嘴乐呵呵地说又在卖酱牛肉那边看见了好看的女生,上次在图书馆遇见的也是她云云。 老小则是林平之,林平之福建来的,也是化学系的。一大早就出去跑步锻炼身体了,“林平之看着也忒刻苦了!”杨康这么评价林平之。除了欧阳克,杨康也有点看不上林平之。 一大早除了林平之早就出了门, 郭靖又炮弹一样射向了老化学楼的教室,剩下的四个都还懒在床上。 令狐冲在看报,《参考消息》。 “靠————”令狐冲拖着长长的尾音,“你们看报纸了么,政府就这个样子!” “靠!”杨康恶狠狠地骂道,“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要怪社会。包子皮厚和政府无关,早上睡觉莫谈国事。”令狐冲在广东长大的,老是把“报纸”和“包子”念混。 “为什么要给金国赔款?打就打,怕什么,不灭金国几次他还以为我们大宋没种呢……不过看政府这样,确实他妈的没种!哼!”令狐冲自说自话,“起床!” 说完他一个翻身爬起来,端着脸盆往水房去了。 段誉昨天晚上就着杨康的应急灯看张爱玲,也是困的时候,翻了个身又睡了。 欧阳克一早起来就坐在床上不知道和哪个女生打电话,声音柔软:“明天不行,明天我们英语四级模考,周末吧,周末我看我能不能找辆车,我们去王屋山,好像新开发了景点……哎呀,别生气,我是真的有事……好好说好好说,今天晚上我陪你去必胜客?……”幸亏欧阳克用自己的手机而从来不动宿舍的电话,否则杨康一定会被他的面霜气味熏死。 杨康被吵得再也睡不着,念叨着他的口头禅“烦”,气哼哼地爬起来刷牙去了。 第二节自行车的事故 郭靖正踩着他的二八老破驴赶往教室,这辆破驴是丘处机年轻时候骑的,他骑不动了,就转手送给了郭靖。在郭靖手上,这辆老破驴焕发了新的活力,比如前面带着段誉后面带着杨康和令狐冲这种高难度动作郭靖都做过。不过有一次杨康的跑车坏了,借郭靖的破驴回家的时候,骑到半路杨康硬是下车推着破驴回家了。 “我骑它到家,还不如它骑我到家呢!”杨康后来恶狠狠地对郭靖说,“累散我了。” 不过在活力四射的郭靖手上,老破驴还是跑得有声有色……颜色是黯淡了一点,上下都响是大家都曾听见的。 那天秋雨绵绵,冰冷的雨丝敲打在汴大后面的树丛里,两边都是古老的建筑,雕檐画栋中有清澈的水滴一一打落。一路上落满了细碎的小黄花。一切的一切都在无边雨意中显得朦胧和不真实。 而萧萧寒风中,郭靖猛蹬破驴,姿势英武矫健一如蒙古骑兵。 作为这个故事注定的女主角,黄蓉却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再见到郭靖了,不过 好在她和穆念慈同屋,所以关于郭靖的消息还不时传入她的耳朵。 郭靖这种活力四射的人是从来不缺女生在床头会上帮他传颂的。郭靖是班里的头,女生让他帮着扛书他去,男生喝醉了帮着扛回来他也干,出去玩组织收钱核算是他的,在学校里应付大大小小的活动还是他的。 日子久了,黄蓉觉得郭靖就像一个大力水手,一个只需要菠菜就可以提供无穷活力的西域卡通角色。不过黄蓉当然不是奥利弗,大力水手也从来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男朋友。(作者按:大力水手是一部卡通的男主角,特点是只要吃一罐菠菜就暂时力大无穷,作者的大学同学曾考证他是在菠菜罐头里藏了固酮类兴奋剂……奥利弗是大力水手的女朋友。)如她这样学过长笛书法空手道的女孩,理应有一个留长发的会诗词的非常感性的帅哥骑着白马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样才比较搭配。至于郭靖,如果不再遇见那个蒙古来的傻大个子,那么黄蓉并不介意这段故事就如此结束。 不过那年黄蓉十六岁,不懂得爱情,也仅仅在漫画里见过那种所谓帅哥。 黄蓉是物理系的,物理系八大美女之首。促成这个名声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当年的物理系只有八个女生。其实即使在法专那样美人辈出的地方,黄蓉也是不难崭露头角的。不过现在她只得屈居物理八金花之首,并且应付一堆一堆表示好感的师兄。不过他们都不留长发也不会诗词,所以黄蓉很失望。 后来黄蓉十七岁了,整天翘课出去吃冰淇淋溜冰和蹦迪,然后一个人很无聊地从外面回来,过着一种属于坏小孩的百无聊赖的生活。 郭靖的破驴带着一声嘶叫,艰难地想煞在黄蓉面前。 这时候刚好是黄蓉翘了课从校外吃杭州小笼包子回来,她忽然看见了路边一朵不知名的花被雨水打得凌乱而狼狈。黄蓉怔怔地站在雨里看花零落,伤春悲秋的小资情绪忽然间一发不可收拾。十七岁的黄蓉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那个坏老爹还非常的像暴君,所以一连三个星期黄药师让司机拿车来接她她都不回家。最重要的是难道十七岁了还是一条女光棍么?何其的悲痛! 黄蓉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灰色,就像这朵正在风雨中独自凋谢的小花。 这时候,郭靖如一个黑驴王子一样风驰电掣地正式闯入了黄蓉的生活。他那辆老破驴在雨水中终于没有煞住,当场把痴痴看花的黄蓉撞了个四脚朝天。 其实四脚朝天这个词确实影响了当时的场面 ,而那场面其实是浪漫而壮观的。 设想,烟雨迷朦,白衣少女静静地在花圃前看花,清澈忧伤的眼神。而周围更是葱葱碧色,被秋天的寒雨染上了一层朦胧。雕檐画栋中的林荫小路,雨丝细细地响。 忽然,黑色夹克的蒙古汉子纵驴而来。 驴鸣! 身影交错! 静! “同学,同学,”郭靖吓得手脚发麻,“你没事吧?” 听着穆念慈说起郭靖的时候,黄蓉偶尔也会想自己会不会再见到郭靖,不过她做梦也想不到英雄美人经年再见是以这样的形式,郭靖不仅将自己撞得如此狼狈,而且张着大嘴把吐沫星子直接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如果不是脚腕太痛了,黄蓉真的很想打人…… 黄蓉当时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束腰长裙,很典雅地偏着腿坐在湿漉漉的地下,黑发中夹杂着几缕金色悠悠地垂下。因为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很文静地面对郭靖丝毫不懂审美的一双眼睛。本来这一幕如欧阳克等见到必然心脏如受重击而爱念有如泉涌。不过郭靖惟一担心的是他这个月的伙食费要彻底泡汤了,因为他看见黄蓉捂着脚腕,知道她脚扭了。 慢慢地,黄蓉就哭了,因为她脚腕很痛。 我们说过黄蓉其实只是一个被宠爱得有点过头的小女孩,所以虽然她很聪明还有点叛逆,不过痛了就哭是很正常的。她又不好去打郭靖那张很老实的脸,如果哭一下都不可以,那黄蓉真的只好去自杀了。 不过对于郭靖,他宁愿黄蓉狠狠揍他的脸,反正他觉得黄蓉的小粉拳也打不痛。 郭靖慌慌张张地把黄蓉扶到他的老破驴后面坐好,小心地推车往校医院去了。 可是要去校医院必然要经过最热闹的三角地,黄蓉侧身坐在破驴后面,前面是五大三粗的郭靖在推车,这个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牵驴送老婆回娘家的农村汉子。无数好奇的眼光聚集过来,连刚刚在商店里买口香糖的杨康也不由自主地愣在门口看热闹。 郭靖有点心虚地站在丁字路口中间,面对着周围闪烁的目光。 “左边。”黄蓉压低了声音在车后面对他说。 “哦哦。” “真笨。”黄蓉悄悄地骂。 第三节一个月的苦力劳动 后来的经过就很简单了,郭靖跑上跑下地帮黄蓉挂号拿药,一直到傍晚才用 他的老破驴把黄蓉载回了女生楼。因为帮穆念慈送过书,郭靖不是没进过黄蓉她们宿舍。所以郭靖非常自然的帮黄蓉她们打了一整天的开水,给黄蓉的茶杯泡上了茶,顺带把黄蓉她们宿舍的垃圾都倒掉了。 黄蓉是个比较傲气的人,所以同屋的同学并不了解她很多。看见平常时时看人不顺眼的黄蓉居然没有把撞她的郭靖骂个狗血淋头,即使再不敏感的女生也很容易联想到一些浪漫而瞹昧的事情。所以没有人出来招呼郭靖,郭靖不得不再帮黄蓉买来了晚饭——红烧土豆和炒白菜,郭靖的最爱。 当郭靖回到男生楼的时候,他周围的一帮兄弟颇为振奋。不少人吃饱了来他们宿舍串门,有人说郭靖属于祖坟上青烟缥缈;有人说你懂个头,那和祖坟没关系,是人家傻人傻福;还有人说看不出啊看不出,我本以为只有我这样贼眉鼠眼的才能想到这种方法,想不到你郭靖浓眉大眼居然也为色所迷,下手那么狠毒。 后来大家提议为了庆祝郭靖成功接近物理系系花而请客,不过问题是郭靖那个时候口袋里只剩五块三毛钱零票子了。最后由段誉慷慨解囊借了郭靖一百块,大家出去喝了扎啤,尽兴而回。 事实上男生们更兴奋的不是郭靖的爱情问题,而是郭靖终于用亲身经历证明了流传已久的爱情战略——自行车撞人。这个战略表面上是可行的,只要撞了女同学并且积极承担责任送她去医院,向她道歉,给她买礼物,日久生情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不过其他男生似乎忽略了郭靖成功的另一些必要条件——他撞的时机好,黄蓉那时候正好心情忧郁;他撞的程度好,黄蓉刚好一个月不能随便行动而且没什么大碍;他撞的人也好,他很幸运地撞准了黄蓉而不是英语系著名的傻姑。 总之,大家都觉得未来爱情有望而颇欣欣然。当然暗地里仰慕黄蓉而此时觉得失去先机的人也有,但惟有两个人是真正怒火冲天了。 一个是欧阳克,理由应该很明显。 一个是杨康,因为那天丘处机真的课堂小测验了…… 这个轰轰烈烈的开始并不意味着立即到来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郭靖确实很老实地天天跑去给黄蓉道歉,女生楼的大妈因为他经常来送书,又很老实,所以总是网开一面让他进去。不过郭靖每天只做打水、倒垃圾、打饭、道歉这四件事情,他手脚很麻利,只要半个小时就能把这些统统做完。然后他会很认真地说:“同学,那我先走了,对不起。” 黄蓉很多次说 你不用来了,我又不怪你,你天天跑来干什么。不过郭靖很老实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伤好了我就不来了,你别怕,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对那个时候的郭靖来说,“追求”这两个字的意思根本还停留在字面上,从贼心到贼胆,乃至做贼的技巧,他都完全缺乏。 黄蓉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知道女生那边小道消息也乱七八糟说她和蒙古大个子一见钟情云云。郭靖让她不要怕,她当然懂。这种老实让她觉得拒绝郭靖会让他内心不安,所以她只做了一个严肃申明就放弃了自己原先的意见。她严肃地说:“那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红烧土豆和炒白菜了!!!” 于是郭靖在无数人的羡慕中依旧不断出入女生楼,帮黄蓉跑腿去买哈根达斯,帮其他女生跑腿去张贴通知,同时深入了解大学女生的生活起居。 不过在郭靖心里,这还只是一个月的苦力劳动,等黄蓉脚腕好了,郭靖就会立刻解放,从此只是偶尔在校园里遇见打个招呼。 对于黄蓉,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黄药师飞到西域去参加学术会议了,所以她实在缺乏回家去住的勇气。黄蓉怕黑怕鬼,因为黄药师这个父亲从小就只会讲鬼故事哄孩子睡觉。而在宿舍里,只有穆念慈和她的关系很好,可是穆念慈却要早早地去丘处机实验室里做实验,也不可能天天按时回来帮她打饭打水。所以黄蓉只能忍受,在同屋女生奇奇怪怪的眼光中吃郭靖给她打的晚饭。 “快点好快点好快点好。”黄蓉没事的时候就会噘着嘴摸自己的小腿,希望一个月“嗖”地就过去,然后再也不要过这种生活。 第四节自己的孤独 可惜时间不是总“嗖”地飞过去,而且时间过去了总留下一些影子。 “黄蓉,”郭靖期期艾艾地说,“明天我可能来不了了。” “嗯……”黄蓉啃着鸡腿心不在焉。 “放完假我们要考物化了,我们系老丘是个名捕,”郭靖抓了抓脑袋,“反正明天你们屋的人都在,穆念慈说她到时候帮你打饭。” 郭靖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丘处机在化学学院号称魔刀,盛名之下无虚士。老丘去年刀上稍添三分力道,全院三分之二的师兄师姐立刻落马,成绩单送到系主任洪七公手上,老爷子正在啃烧鸡,当时嘴大得可以把整鸡给吞了。当夜洪七公亲自到丘处机家为全院苦孩子请命,丘处机才卖了三分江湖面子,可是仍留下了十五个苦命的师兄姐。 今年则有高年级师兄姐传下消息说老丘去年斩获不够颇为失落,今年杀气冲天,希望晚辈们小心为上。 第二天就是大宋全民劳动节,丘处机下了课满脸微笑说大家放假好好玩玩,下次课我们考期中,大家不用复习,复习也没用,全看平时的基础。而后老丘夹着讲义含笑而去,全院傻孩子们呆坐在教室里足足一分钟没有动静。 杨康是急忙给老爹打电话让家里不用烧他的饭了,郭靖则立刻跑来黄蓉这里请假。 “嗯,嗯……”黄蓉就这么准假了。 第二天傍晚,天空飘着细雨,黄蓉躺在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床上发呆。 黄蓉很少有耐心这样,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丝,斜斜的千丝万缕,感觉挟着丝丝水汽的凉风轻轻吹在自己脸上。脚腕没伤到的时候,她要么去蹦迪要么去溜冰,要么挂着耳机沉浸在西域摇滚歌星们喧嚣的歌声里,临窗看雨这么淑女的事情不属于黄蓉。 而同时,黄蓉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郭靖要考试,而穆念慈其实也要考试,所以她转手把照顾黄蓉的事托给了宿舍的二姐。可是事到临头,黄蓉饿着肚子等二姐回来帮她打饭的时候,二姐却没有回来。劳动节难得放假,和郭靖想的不同,黄蓉她们的宿舍里不是大家一起死睡,而是空无一人。黄蓉几乎是望眼欲穿地等到中午十二点,才看见三姐推开了门。犹豫了一下,黄蓉说三姐你能帮我买个汉堡么?三姐说哟,我回来拿钱的,他们还在下面等着我去大相国寺呢。黄蓉就没再吱声。 半个小时后大姐和四姐一起推门回来的时候,黄蓉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只好说四姐你有时间帮我下去买点东西么?四姐拍拍大姐的肩膀说找她找她。大姐还没反应过来,四姐已经拎书包溜了出去,大姐最后皱了皱眉头。黄蓉很怕她皱眉头,因为黄蓉知道大姐不喜欢她。 “穆念慈饭盒还在这里,她一会肯定回来,等她回来帮你买吧。”大姐也拿了东西扭头出去了。 门关上了,留下大姐的冷淡。黄蓉就这样被封闭在独自一人的空间里,而她惟一的好朋友穆念慈始终没有回来。黄蓉从那个时候开始发呆,一直呆呆地看着雨往下落。她很早就知道周围的女生不喜欢她,而现在她只是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孤独的,孤独很可耻。 黄蓉那年十七岁,曾以为自己能拥有整个世界。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 ,也没有男朋友,妈妈死了,老爹不管她。天黑下来的时候,黄蓉忽然很想哭,于是眼泪真的就掉了下来。 黄药师的女儿也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哭,这是黄蓉从来没有想过的……好在,并非所有人都看不见。 “铛铛铛。”有人大声敲门的时候,门也随之洞开,敲门的人的手劲未免太大了些。在黄蓉来得及擦眼泪以前,那双慧黠的眼睛和那双粗犷的眼睛又一次相遇。 “啊……”郭靖看见黄蓉脸上的泪痕,打了个寒战,全身汗毛倒竖。 “我饿了,”黄蓉只好说。 郭靖去买了汉堡和可乐,黄蓉一言不发地啃。郭靖拎着书包很慌张,从来不曾应付过类似局面。 “你怎么来了?”很久,黄蓉才小声说。 “我……”郭靖只好说实话,“我来的时候忘记我跟你说了我今天不来的。” 这句缠头缠脑的话终于让黄蓉笑了笑。“傻子啊,”黄蓉心里想。不过最终是不是只有这个傻子还记得自己?肚子吃饱的感觉真好,即使自己真的很孤独,至少世界上还有这个叫郭靖的傻子……黄蓉继续低头去啃汉堡。 “没事就好了,我先走了,”郭靖起身说,“看看哪里还能占座,明天考试了。” “现在太晚,没地方了吧?”犹豫了一下,黄蓉偏着脑袋看郭靖,“反正我们屋没人,你在这里看书也行。” 第五节久违的温暖 郭靖关了窗子,把淅沥沥的雨声隔在窗外。 “你们南方的雨真好,”郭靖说,“我们那里一下起雨,老是刮风,草原上一大片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真在蒙古啊?”黄蓉第一次关心这个傻小子的来处。 “是啊,”郭靖点头,“我们家在旗里是放牧的,从小就开始骑马。” “真的?”黄蓉没有骑过马。 郭靖笑了,因为这么说着的时候,黄蓉瞪大了眼睛,不是黄大小姐,而只是一个好奇的孩子。郭靖经常笑,可是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别人笑他,他不得不跟着笑。而这时候他是真的很开心。 郭靖的笑容让黄蓉愣了一下。一种忽如其来的敏感让黄蓉明白了郭靖是在笑什么,这个答案让她很困惑……黄蓉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自己不曾对一件事情真的感兴趣,黄药师的女儿吃过见过的,使她有足够的资本对任何东西说不希罕。所以黄蓉带着小小的骄傲走 过人群,似乎从未喜欢什么人也不需要别人喜欢她。 那么骑马真的如此有趣么?或者自己关心的并非骑马本身呢?黄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点儿费解。 “你暑假回家么?”黄蓉强迫自己不要想。 “不回去了,”仅仅是一瞬间,郭靖眼睛里流露了一丝忧郁,“夏天我妈和旗里的人带牲口出去赶草场了,回去家里也没有人。” “那你爸爸呢?” “去世了。” 黄蓉没有再问,于是郭靖低下头去写写画画。郭靖不知道的是,黄蓉就这么沉默的在旁边看着他,看着漆黑的窗前这个认真的蒙古大个子。 真的寂寞么?黄蓉问自己。也许并不。也许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人喜欢她,只是她推开了所有人。也许她可怜的老爹根本不是暴君,他在深夜三点的时候心急如焚地等她回家。也许不喜欢她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也只是不喜欢她的骄傲罢了。 也许她只是以为自己很寂寞。如果自己也要一个人哭,那么这个郭靖是否只有以头撞墙狂喷鲜血才能表达他的孤愤? 郭靖并不孤愤,他总是这样笑着,笑容如此的简单而纯净。这个蒙古大草原来的家伙曾经站在夕阳下看着他母亲和马队羊群一起回来,也曾在暴风雨里面和旗里其他人一样保护那些满是膻味的蒙古包……那些时候,他一定也是这样傻呆呆地笑容吧? 窗外寒雨依旧飘洒的时候,黄蓉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穆念慈风风火火地从教室赶了回来。自习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是担心二姐那个马大哈把照顾黄蓉的事情给忘了。 可是推开门,黄蓉正静静地坐在床上看书,郭靖的铅笔滑在纸面上沙沙地响。如此的安静,穆念慈觉得自己看见的好像是一幅静物画。 穆念慈悄悄地带门出去了,没发出一丝声音。 黄蓉决定给郭靖一个机会。 可怜的郭靖并不知道汴大数一数二的桃花运就要降临在他头上,所以他只是忽然发现自己的苦工活变得更重了。他被黄蓉支使着去买更多的哈根达斯,复印笔记,甚至和一跳一跳的黄蓉一起整理她那只满是小玩意的抽屉。 郭靖有个好处,就是特别勤学好问。要落在杨康身上,穆念慈给他看什么女孩喜欢的小东西,他一定哼哼唧唧的一面打磕睡一边点头,而欧阳克不免脱口说出什么遥迦也给我看过一个,好像是白色的造型也不一样呢,还有 第三章 乔峰(I) 第一节 关系铁 这个举动很不猛,也很不适合乔峰。他之所以忽然失去了自习的兴趣,只是因为看到郭靖和黄蓉,他又想到了康敏。 康敏比乔峰高两届,算起来还比乔峰大一岁,是国政系有名的大姐。不过很多人都管康敏叫“小康”,因为她看起来小,而且长得甜,据老生评定后给出的结论,能娶康敏就直接进入小康生活了,所以她也叫小康。康敏是原来国政的学生会主席,乔峰是体育部长的时候,康敏就在整个汴大校园小有名气了。 虽然没黄蓉家那么有钱,也没黄药师那种有点邪门的老爹,不过康敏还是挺像黄蓉的。康敏聪明,人缘也好,弹得一手好钢琴,一手贝多芬弹出来的效果和男生一样,下指准确有力,很有点刚劲的味道。尤其是康敏在学生会管人有把刷子,上面交办什么事情,康敏随便在自习室里拍肩膀叫几个人出来,大家在走廊里讨论一下就把方案拿出来了。这一点连后来的汴大学生会主席赵敏都是和康敏学的。 寒假乔峰第一次去团委办公室,刚刚推开门,就看见了一个女孩,一双黑布鞋,紧身的黑毛衣和黑长裤,只有一束乌黑的长发是用白手帕扎起来垂在胸口的。她一身黑,很俏地站在三只凳子的顶端给日光灯换灯泡,下面是三个男生在帮她递灯泡。乔峰看见那个女孩踮起脚尖的时候,全身弧线都是青春活力得没救了,心情忽然就很好。 乔峰说同学要帮忙么?女孩一甩长发说你想帮就别光站着看,楼上系会议室的灯泡也得换。下面一个男生说小康你管会议室的灯泡干什么,其实团委办公室的灯泡也不用管,开学找人来换就得了。女孩刚说换个灯泡你哪来那么多屁话,乔峰已经拎了三根灯管上二楼去了。 等女孩勉强把她那根换好,乔峰已经搞定了会议室所有的灯管,下来靠在门边看他们了。乔峰一米九的身高,干这个比一米六的女孩轻松太多了。女孩说你那么快就换好了?乔峰耸耸肩膀说不就换个灯管么,我找学生会康敏,你们谁看见她了? 这时候,那个女孩从三只凳子快两米的高度直接跳了下来,擦了擦手上的灰说我就是康敏,请你杯饮料谢你。 总之乔峰和康敏是互相欣赏,两个都是很生猛的人。后来康敏有什么事情,乔峰拍拍胸脯很快就帮她解决了;乔峰要拉球队,康敏说包在我身上,过一个礼拜年级主任就批了笔小钱给乔峰买球衣和篮球。 国政系往外拿得出手的人物,男的无疑是乔峰,女生里就数康敏。系内系外和乔峰搭话的女生虽然不 少,还远远比不上追康敏的。据说极盛的时候康敏连饭也不用自己打,自然有追求者打来送到自习室,而且这些打饭的追求者竟然是月月换人的。 系里颇有传言康敏风骚的,有个师兄把这个消息说给乔峰的时候,乔峰皱了皱眉头:“靠,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有,怎么越传越邪乎了?” 师兄赶快正色说:“不说别人传,我自己就看康敏和三个不同的外系男生一起去打饭。” 乔峰冷笑一声说:“你牛你去勾三个外系女生和你一起打饭。人家风骚不风骚干你屁事,多吃多睡少废话是真的。” 师兄当场就被乔峰的气势给震了,还没想明白是不是翻脸开骂呢,就看见康敏短裤短袖,公然暴露一双线条娇好的长腿走进乔峰他们宿舍了。 师兄眼睛还没来得及从康敏身上转开,康敏已经拍拍乔峰说:“衰人,吃完了打球?”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乔峰一屋子人都追着康敏去篮球场了。 很快系里谁都知道乔峰和康敏关系铁。康敏要当系里的学生代表去新生大会上讲话,康敏就会说乔峰也去吧,反过来康敏800米怎么也跑不及格,也是乔峰掐着秒表逼她练的。但是康敏不是乔峰女朋友,康敏照旧烟视媚行地在男生旁边走来走去,甚至还拍过胸脯说乔峰的女朋友她帮着介绍了,保证让乔峰没话可说。不过关于这一点,康敏只是说,从来不见动。 第二节一次篮球赛 最能反映乔峰和康敏关系的是一次篮球赛,计算机系慕容复他们对抗国政的乔峰们。 康敏喜欢篮球,最早开始传《灌篮高手》的人里就有她一个。国政系的球衣式样都是学生会主席康敏最后拍板定的。每次正式比赛康敏必然到场,后面呼拉拉跟一片女生,在场边叫得最卖力的也是她。即使乔峰和其他男生晚上自习时悄悄出去练球,也经常看见康敏在场上,或者捧几个矿泉水在旁边坐着。 计算机和国政的那场恶战当时是战报贴了全校的,黄纸黑字。由国政某才子拿一根墨笔足足挥洒了一百张广告,墨迹未干的时候就招贴在各个宣传栏。于是各色的家教广告和电影海报上猛然多出一条墨龙飞舞——“计算机vs国政,卷土重来!”那架势赫然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后要去寻吴国报复,顿时草木萧萧杀机一片,不过其实只是上一个月国政刚输了一场。 当时场上确实群情振奋,场下也一样。化学系比郭靖他们高一届的田伯光就跟人足足赌 了五条学五的鸡腿,而且这场豪赌最后以失败告终。后来郭靖杨康他们得以完整地了解这个故事还要感谢田伯光精确到位的转述,五条鸡腿的赌注给田伯光留下的记忆是相当痛苦而深刻的。 计算机和国政双方不过是半斤八两,不过那一天国政实在是出足了风头。康敏叫人从团委把国政那面红旗扛了出来,红旗下架着两箱矿泉水一箱可乐,还有国政系四十多名女生。康敏自己扣了顶棒球帽压住长发,一脚踩在可乐箱子上,率先挥舞着毛巾助威,乔峰的名字在一片莺声燕语中一直传到几百米外的电教停车场。康敏绝对盖过了慕容复崇拜团的所有成员,派头俨然将军临阵,看见的人无不相信评书中所谓杨门女将果真存在。 田伯光后来无限缅怀地对后学晚辈令狐冲说:“小康姐那天一身雪白好像为夫带孝,场上老公们随便给撞躺一个,她恐怕就亲自上场了。大宋还有希望!杨家精神不死,小康姐真新时代穆桂英之表率……” 抛开野史官田伯光胡说八道的习惯,康敏当然没有上场的机会,国政在36比51落后的时候发动了反扑,乔峰个人连续上篮成功三次,白世镜从邓百川手里断了三个球,包不同七窍生烟地看着虚竹那个光头永远在篮下晃悠,最糟糕的是他始终能摸清补篮的位置……随着慕容复牛得不着边的三分给马大元的逼人死死压了下去,国政系的分数一路窜到了46。 慕容复真的急了,他虽然有点小白脸的嫌疑,不过绝对是急了能咬人的兔子。几个眼光比来比去,风波恶率先开始打虚竹的手抢球,而包不同封着乔峰的时候,双手的动作几乎是要搂着乔峰了。偏偏当时的裁判不知道是不是打应急灯看武侠看多了,计算机如此多的小动作他硬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搞得赌了国政赢的田伯光在场边恨不得扑上去把裁判咬死再说。 “我靠,你丫会裁不会裁啊?”终于连最呆的虚竹也发火了。 裁判很专业的样子做了几个手势,连答都不答他。汴大的人就是这样,无论技术怎么样,样子摆得绝对足。裁判那意思就是国际惯例,场上他说了算,没二话——虽然他是个大近视。 “算了算了,”乔峰知道这时候扯没用,拍了拍虚竹的肩膀,“先打再说。” 乔峰难得绅士一把,惟一的结果是计算机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多到了包不同能撞进乔峰的怀里抢球。按照田伯光的转述:“包不同也算舍身为球,我看他那个姿势缩到乔峰怀里,好像男人也不准备当了,所以乔峰给他抢几个 球也应该,想想人包不同放弃尊严也不容易……” 可是康敏分明不这么想,那个裁判不小心踏进场边的陷阱,就觉得领子后面被人使劲一拉,裁判一转身,脑袋几乎要栽到康敏起伏的胸脯上。他对这个香艳无边的遭遇还没有反应过来,康敏清脆的声音已经要震碎他的耳朵了:“几年没换眼镜了?看不见东西啊?” 裁判的男生个子和康敏差不多高,被她吓得退了一步。 “你到底会不会当裁判啊?不会你跟这里站着干嘛?”康敏确实是生气了,“当桩子啊?” “我是裁判,我负责,”裁判终于回过了神,“有话比完再说。” “谁跟你比完再说?睁大点眼睛不会死人吧?校内比赛,还玩黑哨啊?” “你怎么说话的?”裁判终于也火了,狠狠地推了推自己700度的眼镜,只是对康敏他还不好意思太动肝火。 不过有人却好意思。慕容复早就看不过去了,上去几步拦在裁判面前,瞪着康敏说:“你谁啊?不要妨碍比赛行不行,懂不懂篮球啊?”慕容复没和康敏说过话,但是小康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他摆出不认识康敏,是准备翻脸的时候方便。 “你懂?”康敏是一点也没有害怕,上前和他瞪在了一起,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你懂手上那么不干净?” 在一众崇拜团面前,慕容复面子上终于挂不住了。比赛里心情本来就乱,那时候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手,狠狠推在康敏的肩膀上把她推倒在地上,大声吼了一句:“他妈的别靠我那么近,要不要脸啊?” 马大元早就走了过来,这时候一肩膀把慕容复扛了出去:“你干什么?” “问谁呢?”慕容复根本不理睬旁边的包不同给他比眼色,“谁先挑的?你们国政会玩不会玩?谁手上不干净?都以为就自己干净?好像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一样,不要脸就在你们系里不要脸。别以为人人都让你,拉拉扯扯的,以为自己是谁啊?”慕容复的手直指康敏。 这时候连包不同也觉得慕容复说得过了,急忙使劲拉他,可是慕容复火气上来以后竟然一挥胳膊要挣脱他。好像准备出去把康敏揍一顿的样子。 “说什么呢?”乔峰有点沙哑的声音响在慕容复头顶上,他足足比慕容复高了半个头。 慕容复抬头,在乔峰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他又对乔峰吼了一句:“要打架啊?” 乔峰转头看了看地上的康 敏,几个女生正想扶她起来,一身的白色运动服已经沾满灰尘。康敏默默地爬起来,眼神有点呆。不是因为摔傻了,而是因为慕容复骂她。慕容复几句骂词里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康敏当然也明白。乔峰点了点头,然后一拳砸在慕容复鼻子上,随后上去用胳膊肘捞住慕容复的脖子,用力把他掼在木板场地上。 “小康你们女生让开,”乔峰身上真有了点杀气的味道,“打架我陪他玩。” 第三节喝酒 最后果真是“计算机vs国政”,双方大概足足有二十多个男生在体育馆里动手了。要不是当时围观的外系人也多,场面估计会不堪设想。尽管如此,侯通海为首的校警队赶来的时候,乔峰已经把慕容复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事情后来是这样解决的: 以计算圆周率而闻名的计算机系主任冲虚,和作为中东问题研究专家的国政系主任方证一起去了校内派出所,和侯通海一共三个人开了个小会。 冲虚说:“呵呵,体育活动,以前的学生也闹过一点,年轻嘛,常见。” 方证说:“呵呵,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说是说打架,也没什么人受伤,大概也就是有点急了推搡几下。食堂卖饭有砂子还有学生和大师傅推几把呢。” 侯通海提醒说:“有一个学生流鼻血了,还有好几个扭伤的呢。” 冲虚说:“呵呵,流鼻血算什么受伤,汴梁最近天气太干,外面修路的灰尘又大,我们系好几个教授也流鼻血了。流鼻血不算受伤。” 方证说:“呵呵,就是,我们家夫人前天买菜还把脚歪了呢,没什么没什么。” 侯通海又提醒说:“可是一体的地板也给划伤了。” 方证说:“呵呵,体育那边有钱,划伤了修修就好了,几个钱的事情,犯不上为难学生嘛。” 冲虚说:“就是就是,张三丰他们才不在乎那点维修的小钱呢。” 侯通海终于明白过劲来了,急忙点头说:“那和我们校警队没什么关系,系里还是自己给个处分算了,其实我们也很忙……最近幽明湖那边强奸的案子还没查出什么消息呢。” 方证很严肃地说:“小侯,不要老说什么强奸案,搞得校内人心惶惶不好。” 冲虚也补充说:“可能只是偶然,不要让学生们传来传去。” …… …… 总之 ,后来乔峰和慕容复两个被简简单单地拎回系里,一人写了一个检讨,给了一个警告处分就算结了。有时候很多事情都可以大事化小和小事化了,汴大里面校规的松紧从来不是问题。 乔峰回到宿舍的时候,康敏连检讨都帮他写好了。康敏拍了拍乔峰的肩膀说:“康姐晚上请你吃饭。” “水煮肉,樟茶鸭子,酱肘花……”康敏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菜谱,看见一个点一个。 乔峰坐在对面,有点好奇地看着她。还是早春三月,康敏穿了裙子。将近脚踝的黑色呢绒长裙,黑色的丝袜,黑色的皮鞋,上身是贴身的黑色小毛衣,用一根黑皮带紧紧地束腰。惟有一头黑发还是按照老习惯用大幅的白手绢扎起来,随便地理在胸前。这套衣服更衬得康敏胸部丰隆腰肢纤细,颇有点体态妖娆的意思。乔峰多看了两眼,觉得有点别扭,康敏难得显得那么文静。 “喂猪啊?”乔峰说,“那么多?” “就这些,”康敏挥挥手,把菜单还给服务员了。 自从汴大大力发展校办产业后,南门外一溜墙壁十有八九给开成了饭店,一排大玻璃窗一直排到西边的小南门。灯火通明到深夜凌晨,这让大门值班室的彭莹玉很不满,老是夜深了还有半醉或者全醉的人出出入入。 康敏支颐,默默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也不和乔峰说话。车灯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睛里一一流过。 “小康?”乔峰在她面前挥挥手。 “干嘛?” “不必那么客气吧?”乔峰耸耸肩膀说,“我也不是单帮你出头,慕容复那小子老拽啊拽的,看着就想灭他几次。” “我靠,废话多,”康敏说,“我今儿心情好出来吃饭,客气你个头。能喝多少喝多少。” 乔峰真地喝了不少。他也很高兴,不过是个警告处分。而且康敏能和他一杯一杯地对干,两人足足喝了六瓶“汴啤”,乔峰顿时觉得生活很灿烂。 康敏停了杯子:“我找到工作了。” “那么快?三月就招聘?” “看各人本事,”康敏说,“我是谁啊?” “什么公司?” “苏州,”康敏答非所问。 两个人继续喝啤酒,康敏的脸渐渐地红了。 “衰人,我认识你几年了?”康敏问。 “快两年了吧?”乔峰酒量大,还算得过来。 “你说我在汴大混得好不好?”康敏笑,“怎么给人骂成这个样子?” “别听慕容复瞎说,”乔峰狠狠地挥了挥手,“他妈的那小子嘴就是贱。” “不是他一个人说,”康敏摇摇欲坠了,“我知道系里说我这样那样的人多去了。我也不在乎,我男朋友是多,没准你也算一号。” “靠,那些人的话你也听?” “靠,不是说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康敏笑着骂了一句,“你康姐也是女的,还能不怕别人说?” “女的?”乔峰嘿嘿地笑,“我忘记了。” 康敏没再和他一起笑:“乔峰,你说康姐这样好么?整天飘来飘去的。” 乔峰愣了一下,抓抓头皮说:“也没什么不好吧,你乐意和这个好一阵那个好一阵,谁管得着?自己高兴就得,反正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情。” 康敏捧着一杯啤酒,眼睛在金黄的酒液后面眨了一眨,看乔峰,静了片刻:“说得也对,没人管得着,也没谁真有心情管我……” “再要两瓶啤酒,”康敏恢复了笑容,隔着桌子推了乔峰一把,“继续喝,儿当成名酒须醉。” 酒是上来了,可是乔峰不敢喝。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敏的眼泪缓缓地划过脸庞,从尖尖的下巴打落到玻璃杯里。 “小康?小康?”乔峰赶快说,“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康敏说。 然后乔峰怔怔地看着康敏趴在了桌子上,双肩微微抽动着。 那是乔峰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轻轻拍了拍康敏的肩膀,说:“小康不要哭。” 康敏似乎根本忘记了她曾经喝到流眼泪这回事情,依然在国政系充当她大姐头的角色,绝对是慷慨妩媚全能型的人物,把系里系外不少男生耍得团团转,当真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高境界。 乔峰和康敏的关系也是照旧的铁。乔峰当仁不让地成为新一届国政系学生会主席,是康敏跟系里推荐后又在选举里自己代笔给他写了稿子,引得暗地里有人说国政学生当权派居然开始搞继承人制度了。不过康敏不管这些,乔峰说学生会主席我也不想当的时候,一米六的康敏跳起来在一米九的乔峰头上狠狠敲了个栗子说你懂个屁,康姐看你专业课惨不忍睹,给你弄个主席玩两年,好歹以后保研也方便点。于是乔峰也只有从了。 上课自习考 试,上课自习考试,时间一天一天地过,过去的时间不再回来。 等到乔峰在校外号称“旺夫楼”的“旺福楼”吃散伙饭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居然已经在汴大过了两年,于是他大口喝着啤酒说:“真他妈的快啊!” 第四节散伙饭 散伙饭不是乔峰他们那届的,是康敏他们班的。本来乔峰没有拿到盖着校长独孤求败大印的红本,还没到吃散伙饭的地步,可是他和高年级的马大元白世镜他们总是一起打球,和小康又是铁板钉钉的交情,所以康敏订好了桌子以后毫不犹豫地在人数上加了一,然后一个电话把乔峰召来了。 散伙饭实在是大场面,开始大家还彬彬有礼撑足了面子——毕竟都是汴大毕业的,讲点贵族气。可是包括女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干白和汴啤中醉到毫无顾忌的露齿大笑的时候,场面就有点惨不忍睹了。从秦红棉和白世镜对唱了一首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开始,卡拉ok被哄抢,包括马大元男声独唱《枉凝眉》这种曲目都敢公然拿出来现眼,全不顾经理汗毛倒竖兼冷汗淋漓。男生女生开始互相拍肩膀,灌啤酒,交换座位,关系好的如果没能抢到话筒合唱一首,至少也得对干三杯二锅头。 这个有人高兴有人悲伤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感情就是一个大杂烩。有那些即将去西域留学准备赚罗马大金币的,于是得意洋洋,有连工作还没着落的,于是忧心忡忡,有想着马上就能海阔天空地光膀子混了,于是意气风发,还有女朋友谈了三年终于在此吹灯熄火就无疾而终的,越喝越有点曹子建奔到洛水边的味道。不过所有人都是放开了喝了,标志人生“阶段性的胜利”或者“战略转移”。 “很多事情都必须经历一次,”后来,哲学家令狐冲说,“无论结果怎么着,就是得……经历一次。” 杨康说:“纯属死面包子吃多了!” 那时候康敏坐在乔峰旁边,很安静地喝酒。康敏酒量比所有女生都好,可以独拼乔峰,所以没有男生敢逗她喝。喝了很多,康敏的眼睛还是很亮,和以前一样,康敏眼睛里映出车灯流过的痕迹。 康敏说我们唱个歌吧?乔峰说我小时候是我们那里小老鸹歌唱团的,农民伯伯都不让我去他们村里。康敏笑笑说为什么?乔峰说我去唱一次母鸡都不敢下蛋了。康敏说好吧,那我去唱。 康敏点了一首《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画面上出来特别夸张的泳装美女对着一个游泳池,对水忧思。乔峰哈的就笑了出来。 康敏唱歌实在和她的钢琴天赋不相称,她只是在说着唱,或者唱着说。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康敏站在屏幕前,水洗的牛仔裤,白色的纯棉衬衣,白色大手帕束发,很安静。她唱这首歌的时候,面前有帽子飞来飞去,菜流水一样上来,秦红棉就在她背后和白世镜划拳。康敏最终也没能唱完,因为秦红棉把话筒抢去和白世镜对唱《明明白白我的心》了。 “来,”康敏坐回了桌子边说,“老规矩,我一你二,喝醉了姐姐抬你回去。” 乔峰喝醉了,可是康敏也没力气抬他回去了,几个女生拉着喝醉的康敏走在前面,乔峰好歹还能自己认路。走在半路,一个似乎有些失意的师兄坐在路边弹吉他,凉风吹来,夏夜也是冷的,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留下来听他寂寞的吉他。再往前走,三三两两的朋友又渐渐地散去,等乔峰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他看见康敏走得越来越慢,从前面的女生群里渐渐拉到了他身边。 “乔峰。”康敏说。 “啊,”乔峰嘿嘿笑着说,“小康在我们系有什么未竞的事业么?即使想炸掉国政系,兄弟也一定帮你完成。” “不是,”康敏说,“以后少打球,把主课成绩混上去再说。” “靠,”乔峰说,“你现在开始由我老姐往我妈那边进化了。” “听我说,”康敏说,“上次你跟慕容复他们打架,方证老头很不满的,以后老实点,再让别人抓住了,姐可就罩不住你了。” 乔峰愣了一下,说:“哦。” “我把以前用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封在一个纸箱里头,明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宿舍去,以前的卷子单词卡片什么的都有,怎么处理你自己看。” “喔,”乔峰和康敏肩并肩默默地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明天去火车站记得叫我。” 康敏笑了笑:“送不送没关系,我没整什么行李。” 她慢慢停下脚步,就站在路灯昏黄的光圈下。乔峰有点纳闷,就陪着她站住了。 “乔峰,”康敏抬起头看他,一只很纤细很柔软的手轻轻按了按乔峰的胸口,“自己多小心。” 就这样,很简单的,康敏哭了,在夏夜的晚风里哭得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纸人儿。有点什么噎在乔峰的喉 第四章 郭靖(II) 第一节 约会 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中有失落的倒霉蛋的时候,另一个角落中往往可能有兴高采烈的人。只是通常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快乐和悲伤。 令狐冲就认为快乐和不快乐符合某个正负守恒的定律,加和的结果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始终是一个零的净值。 杨康说:“呸,你这纯粹是个唯心主义,那么你说说你这个快乐的分布符合什么定律,纯随机的么?” 令狐冲立刻做老僧合十说:“施主悟了,施主悟了,随缘而已。” 乔峰窜去体育中心复习《英雄本色》i,ii,iii的时候,黄蓉从假寐的状态中伸了伸懒腰,表示自己醒来了。郭靖不太敢看她,拼命集中精神看物化课本,可怜他都快成斗鸡眼了。 黄蓉心里有了底,这下子一扫刚才的小幽怨,笑眉笑眼地问郭靖说:“你买了芬达啊,我正好渴了。” 郭靖丝毫没有意识到黄蓉只是和自己搭话,只是拼命摇头说:“乔峰……乔峰……” 黄蓉斜飞了他一眼,肚里骂他笨的时候,却瞟见了郭靖的物化书。从进来图书馆开始,郭靖的物化书就再也没有翻过一页,黄蓉清清楚楚地记得书页的号码。 “小样儿还跟我玩花呢……”黄蓉心里忽然有一种戏谑的快感,因为她很开心。她抬起头,郭靖额头上居然连冷汗也有了。 “热啊?”黄蓉说。 郭靖急忙点头:“空调太热,空调太热。” “笨!”黄蓉说,“现在是夏天,空调开冷风,有点文化好不好?” 这是黄蓉第一次当着郭靖的面骂他笨,郭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黄蓉拉起他的胳膊说:“我们去南门外面吃包子吧,啊?” 然后黄蓉根本没有给郭靖回答的机会,一跳一跳地拉扯着郭靖窜出了图书馆。 那两个贴身而坐的男生此时又抬起头互相对看一眼,各自嘴角拉出点笑,像两头无可奈何的大灰狼。 那天晚上郭靖用他的二八老破驴拉着黄蓉去吃东西,令人侧目地直冲下老生物楼边的大坡,伴着黄蓉的尖叫,无异于拿着喇叭广播:“瞧一瞧看一看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总之黄蓉的朋友王语嫣是看见了,文静如王语嫣者急忙捂着裙子跳到路边,闪过这彪猛的蒙古铁骑并且记住了郭靖的相貌。当晚女生楼认识黄蓉的人都知道物理第一名花已经有主了,床头会上郭靖的个人资料被七拼八凑地整理 出来,就差画影传形了——当然,最终女生们凑出来的资料显示的人却是一个有点像施瓦辛格又有点像卡拉克盖博的怪物。关键原因是王语嫣那时候还不认识郭靖,而认识郭靖的女生却还是无法把他和黄蓉拉扯到一起。 直到一个星期后王语嫣悄悄问起黄蓉的时候,黄蓉才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你们说谁,反正我那天是和郭靖出去吃包子了……” 看着穆念慈在一边笑得讳莫如深,黄蓉缩缩脑袋就溜了。 晚风幽幽地吹,在黄蓉用微笑鼓励并且慷慨付帐足足喂了郭靖一斤包子三碗辣糊汤之后,这个傻小子才终于有点开窍甚至可以说恍然大悟了。 老破驴停在女生楼前的时候,郭靖的勇气终于攒够了,他说:“那黄蓉你明天还去图书馆么?” “去啊。” “那我来接你去吧……” 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之一是交友不慎,郭靖在这上面就很惨很惨。在令狐冲地威逼杨康地利诱下,加上段誉在旁边煽风点火说老大老大我好崇拜你,郭靖只好把整个经过完全招供。 随后欧阳克狠狠地一掀被子翻身去睡了,令狐冲立刻提议要把这个事件写入郭靖他们班的日志里,林平之含蓄地笑笑,而段誉的目光表示他确实是对郭靖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杨康这时候从上铺坐起来,很有领导魅力地挥挥手说:“同志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为了老大能够彻底把小妖女搞定,大家有什么泡妞手段就贡献一下吧。” 第二节爱情生活研讨会 于是第一届郭靖爱情生活研讨会在嘉佑一年五月九日凌晨一点悄悄于汴京大学的某宿舍召开,出席的人物系杨康、段誉、令狐冲、林平之和郭靖自己。欧阳克因故避席。 作战方案是这样的: 第一号方案由段誉提出:“买花吧,问问她喜欢什么花,要不然就直接送玫瑰。” 郭靖有点犹豫:“又不过节我送她花,不好吧?” “靠,老大,要揣摩一下女生的心理,”令狐冲哼了一声,“等明年情人节,人家凭什么等你啊?” 博闻强记的林平之否决了这个提议:“听说以前有人每天往她宿舍里送花,都被她直接扔出来了,何况这都是什么时代的方法了?” “唉唉,”杨康说,“郭靖送花我估计是不会给扔出来,不过问题是这一送可就停不住了,几百块一束玫瑰, 想把郭靖穷死啊?” 第二作战方案来自令狐冲的提议。 愤青的特点是他们喜欢提出耸人听闻的意见,为了强调与众不同,令狐冲摆出了很野的姿态说:“女生嘛,简单!不就是女生嘛,你把她整上床就可以了,保证她以后一辈子都跟你!” “就会吹。”段誉知道令狐冲的习惯。 “要是被告了强奸怎么办?”杨康说,“老大给关起来了,你帮他打水啊?” “不是快放假了么?人少的时候让郭靖从女生楼水管爬上去,深夜跳进她们宿舍,趁熄灯的时候,”令狐冲充分运用了他的想象力,“这样就不怕被认出来了。” “靠!摸错床了怎么办?”杨康说。 “打住打住,”林平之赶快说,“我们现在不是要防止郭靖被认出来,而是要黄蓉永远认住郭靖,老二你想女生想昏头了。” “杨康说得对,”段誉嘿嘿地笑,“摸错床了怎么办?穆念慈也在黄蓉她们宿舍……” 杨康的枕头从上铺狠狠地砸了下来。 方案三继续由令狐愤青贡献:“英雄救美吧,不如英雄救美。” “嗯?”段誉没反应过来。 “唉,土狗,”令狐冲很感慨,觉得段誉对于泡妞见识太浅薄,白花痴了那么多年。 “小鬼,”愤青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设想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孙悟空和牛魔王都睡觉了,有那么一个女生,穿着低胸露背裙慷慨激昂地走在幽明湖边的小道上……” “慢着,怎么感觉有点像你?”段誉说。 “不!”令狐冲一摆手,“如果是我,我会一丝不挂地走在幽明湖边。现在是我们的黄蓉同学,这时候远处有一声狼嚎,一条黑影噌地从路边窜出来,两眼闪着淫光扑向了黄蓉……” “黄蓉会空手道的,”郭靖提示说。 “不,”令狐冲很专业地再次挥手,我们现在应该称他为令狐导。 令狐导说:“现在不能等黄蓉动手,老大你必须抢先冲出去……” 令狐导把一把五厘米长的塑料柄水果刀塞到郭靖手里:“你就拿这把刀对那个辣手摧花的大淫贼乱砍,直到黄蓉看得晕血了倒在你怀里,老大,你的终生幸福就有保障了。” 杨康心领神会,马上启发段誉和林平之说:“有道理,不过我们现在是不是还需要一个很有胆魄很有义气的淫 贼呢?” 令狐冲赶快说:“我靠,你们三个看我干什么?” “老二,”段誉上去拍令狐冲的肩膀说,“牺牲一次吧,我们大家那么铁的交情,你洒一次热血换老大一生的幸福,值得啊,那是光荣的。” 林平之也说:“对啊对啊,谁有老二那么高的天赋?” 杨康说:“狐冲哥……我愿意为你这一次流血献身贡献五只学三的鸡腿。” “颜康弟……”令狐冲从床上窜起来和上铺的杨康握手,杨康在户口本上叫完颜康,和完颜洪烈保持姓氏一致,“你鸡腿都愿意出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 令狐冲一拍大腿,慷慨豪迈地说:“要是老大可以在那个万恶淫贼施暴的时候晚一点出现,要我倒贴五只鸡腿兄弟也当仁不让啊!” 这番讨论并没有落进校警队的耳朵里,倒是被夜里上来遛弯的楼长听了一言半语去,不过楼长只是晃晃悠悠地背着手又蹓跶下去了。他并没有傻到以为令狐冲真的有淫贼的雄心壮志,他前天上来的时候才听令狐冲说要炸掉枢密院练练身手,相比之下,拦路非礼女生这个构思在令狐冲只是小小的灵感爆发而已。况且真正的危险分子在楼道的另一侧,化学系高一年级的田伯光已经连续三个夜晚详细地探讨了聘请某位武林高手利用弹指神通谋杀大宋皇帝的可能性。 总之后来郭靖没有买花,也没有救美,让黄蓉上他的床这个构思虽然实现了,不过黄蓉只是坐在那里抢看令狐冲租的《笑傲江湖》,令愤青痛恨不已。 郭靖他们宿舍的定员好像忽然增加到了七个人,每天中午黄蓉必然坐在郭靖的老破驴后面,悠哉游哉地晃悠一双长腿去打饭,然后买上半斤酱牛肉专门喂郭靖;每天天快黑的时候,黄蓉就蹦蹦跳跳地跑上楼来说郭靖我占座了,我们去自习吧;而每天晚上,郭靖经常夜半三更才跑回来,因为陪黄蓉吃夜宵去了。对此杨康他们的怒火简直烧上了九重天去,每每他们买好了面等郭靖打热水回来泡面,才想起这个原本勤劳打水的大好青年已经陪黄蓉去吃夜宵了。 当然,最让大家感到情何以堪的是没课的时候黄蓉整天在他们宿舍的计算机上切《侍魂ii》,乃是高手中的高手。黄药师请人专门教过黄蓉输入,其结果是黄蓉用键盘发招比任何人都流畅和连贯,把原来称霸的杨康,兵器榜排列第二的令狐冲杀得狼狈逃窜,曾经创下二十人斩的记录,杨康从此再也不敢言武……(作者按:《侍魂ii》是日本snk 公司的一个格斗游戏,曾被移植到pc机上,当年曾经是男生宿舍流行一时的游戏。作者曾有若干次被人十人斩的记录,由此深恨日本武士道。) 第五章 令狐冲(I)第一节 愤青 (1) 且让郭靖和黄蓉继续培养他们的感情,我们知道这要很长的时间。千万不可以相信我们某位愤青说的话,把女孩整上床的难度完全不同于让女孩彻底爱上你,前者大概是七八年有期徒刑的难度——这个法律系的欧阳克很熟悉并且可以解释给大家听,而后者则是终生监禁。 我们还是稍微留神看看在汴大校史上曾经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一笔的愤青自己。 令狐冲本来没有那么愤青,他除了高中的时候偶尔以非议大宋朝廷要员为乐,曾经吓得老师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外,还没有慷慨激愤到以为举世皆浊他独清。可是后来在开学第一天就被以侯通海队长为中心的校警队抓获,此事深深影响了令狐冲的自尊心。当时侯通海也没什么时间仔细给令狐冲定罪,黄蓉在的时候,侯通海有限的注意力多半用于看黄蓉了,黄蓉离开了以后,侯通海才开始思考怎么处理令狐冲。根据黄蓉很好看的脸蛋和身材,侯通海拍拍脑袋就得到了结论。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对令狐冲说:“年轻人做一点这样的错事也是难免,不过你也不能一边欺负女生一边还欺负少数民族同学吧?” 令狐冲当即晕倒。他立刻联想到的一幅画面是他自己一边狞笑着大踩郭靖的脑袋,一边在黄蓉身上乱施禄山之爪,并且背后腾起代表魔鬼的熊熊火焰。或者我们可以用恶霸地主、民女、劳动人民这三个词去取代令狐冲、黄蓉、郭靖。 而且后来令狐冲发现真实的情况和侯通海的想象完全是相反的,自从黄蓉成了郭靖的女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坐在令狐冲的床上吃饭。这很干扰令狐冲午睡的习惯,因为黄蓉往往会拿拳头隔着被子打他说:“令狐冲别睡了,别睡了,我们都没地方坐了。”令狐冲觉得自己很受欺压,可是他毕竟是比黄蓉大了一岁半的男人,所以他还不好意思说什么。 被侯通海扣了足足五个小时才放出来的令狐冲本来对郭靖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可是等他进入宿舍后,发现郭靖每个星期打两天的水而且经常带领段誉打扫卫生,于是令狐冲就有点气不起来。后来令狐冲感冒的时候郭靖很仗义地帮他打了两天的水,从此在令狐冲500度的眼睛里,郭靖无疑是所有青年的楷模。 所以最终不能痛恨郭靖的令狐冲进行了深入细致地思考,他认为是校警队侯通海的问题,而之所以校警队素质低下并且经常拿耗子,自然是学校的领导们太糟糕,而学校的领导们的糟糕还得归结于制度问题。就这样,令狐冲心里忽然豪气和怒气一样勃发,发誓要当一把学校制度改革的 先驱。 杨康有一阵子老看令狐冲在窗前眺望并且慷慨握拳,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令狐冲准备大闹天宫,只对郭靖说:“看令狐冲,有点美猴王的意思吧……” 痛定思痛之后,令狐冲发现他面临着一个小小的问题。首先,令狐冲虽然读书不少,但是绝非什么当权派,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自信要用尼采的超人哲学去说服侯通海。其次,那时候天下太平,不能像当年太祖赵匡胤那样立马陈桥兵变抢班夺权,校园内除了令狐冲自己,剩下的不稳定因素就只有盖理科楼群的民工兄弟,令狐冲同样没有自信说服他们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改革校园制度。 所以在梦想天下大乱诸侯争雄之余,令狐冲决定先做一点事情证明自己的能力。 在汴大的苑子里面,要想表现一下也不是没有难度。汴京大学和隔壁的宋朝大学不同,校园里面没有红绿灯,所以令狐冲就没有扶老奶奶过马路的机会。而帮助女生搬教科书这种苦力劳动,一般悄无声息地就被别的男生做好了,令狐冲从来没有抢到类似的机会。往宿舍里运木板搭书架的时候,令狐冲甚至发现自己连三轮都不如杨康蹬得好,不由得心情大丧。 所以令狐冲发现必须先让自己处在某一个能够抛头露面的位置上,比如学生会组织部长,因为令狐冲体育常年不及格,不擅长任何文娱活动,甚至不是团员……所以令狐冲觉得组织部长这个头衔还比较适合他。 无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枉费令狐冲和级主任套了三五次近乎,媚眼抛了无数,年级主任硬是没有看出这个有为青年的热血丹心。 俏眉眼终于是做给瞎子看了,令狐冲自己也渐渐怀疑起自己是否部长那块料。汴大的任何一届都是豪杰辈出,把东南西北的人精都塞进了这个首都郊区的小苑子里。令狐冲一进校就发现他班上有三个兄弟有体育特长、两个州府的文科状元、还有一个号称是名作家范仲淹的学生和全国作协会员,而令狐冲自己除了在高考里勉强凑够了上汴大的分数,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吹嘘的资本,这一点更令他有点自惭形秽。 只不过令狐冲毕竟是令狐冲,鸭子虽死嘴还是硬的。他决定干脆和年级主任挑明说一次,如果不成也好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令狐冲还没有鼓足勇气冲到年级主任那里去自荐,学生会主席乔峰找上门来了。 乔峰是带着小炒来的,乔峰说:“哈哈哈哈,令狐冲?找你有点事情。” 令狐冲受宠若惊 地吃着乔峰的小炒,看着他以一种大灰狼看小红帽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发毛,不知道系里的老大准备把自己怎么样。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在校园里捣腾电脑的乔峰肯定比他有钱,而且令狐冲又不符合“奸”的条件。 “嗨,求你个事情……”乔峰堆起笑容说。 令狐冲声音都颤了:“什么事情?” “你们班缺个班长,”乔峰很为难地抓抓脑袋,“你们级主任交给我张罗,实在他妈的是找不到人了,你就拉我一把吧!" “这……”令狐冲抓抓头。 乔峰浓眉一皱满面是苦,恨不得从眼睛里挤几滴眼泪出来,就差袖子一掸给令狐冲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了:“兄弟,帮帮忙,帮帮忙,就凑合一年,明年我保证找个人替你。班长这东西,就是个样子,你不想干事绝对没事情,混混就过去了。唉,级主任那个丫头纯粹欺压劳工,催得我脑袋都快炸了,水深火热的,你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在苦大仇深的乔峰面前,令狐冲终于没能狠心推辞。 令狐冲是个心比天高的人,虽然在汴大校园里心比天高的人绝对比三条腿的蛤蟆多出很多倍,但是令狐冲是尤其心高。他是真地相信大宋如果由他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话一定会立刻腾飞,十年超越金国,三十年灭掉蒙古,至于西夏回鹘,如果他们按时朝贡,令狐大人会考虑放他们一马。所以对于令狐冲,班长这个职位确实有些委屈了,本来他是很想“婉辞”的。 可惜,来请他帮忙的是乔峰。 令狐冲不会忘记自己在汴大派出所的半天时间,虽然嘴硬,不过那是他一生第一次和类似班房的地方打交道。 和侯通海斗智斗勇,磨了大半天的嘴皮子后忽然回头,令狐冲心里涌上了一阵惊惶。他忽然发现黄昏了,藏了一天的太阳在黄昏时候露了头,嵌了铁条的窗户外满是夕阳的血红色。这种血红色如此凝重沉郁,让令狐冲莫名地惶恐起来。 他开始不停地回头往后面的窗户看,看外面隐隐约约的人影经过,下课的学生们骑车去食堂,那些都是自由的人,而令狐冲背后的窗户上却嵌着结实的铁条。 侯通海还在滔滔不绝,一种绝望在令狐冲心底悄悄地滋生。他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会帮他,他甚至还没有报到,而看上去侯通海根本没有放他走的打算。从遥远的岭南毫不容易考到汴大,他预期四年的大学生活也许在一天里就 结束了?当时他离国际政治系报到的地方只有一步,可是国政系还会接收他么? 各种繁乱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乱窜,无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一个人推开了派出所办公室的门。 “侯所长,”没有眼镜的令狐冲看不大清楚,不过进来的男生似乎是给侯通海递上了烟,“我是国政学生会的乔峰,我来您这里领人的,我们系老师现在都下班了。” 令狐冲愣住了,最后来救他的竟是那个帮郭靖的高年级男生。 第二节人物 站在派出所门外,乔峰拍了拍令狐冲的肩膀:“别那个狗熊样子,没事,系里不知道,我根本没跟办公室老师说,没人给你记过。” “你……”令狐冲很茫然。 “以后性子别那么糙,”乔峰一如既往地笑了笑,“都是小事情。” 手里忽然多了个东西,令狐冲一捏,才发现是自己打架时候丢的眼镜。乔峰居然记得把它带了过来。 令狐冲不能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低下头去默默地戴上了眼镜。 “哎,虚竹别走,别走,拉我一段,”乔峰却没有再和他说话,路边送行李的虚竹刚好蹬了三轮路过,乔峰晃着两条长胳膊,大步窜上去坐在空荡荡的车斗里。 所以令狐冲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夕阳下乔峰远远的影子,乔峰坐在车斗里懒洋洋地叼上根烟,握打火机的手扬起来对他随便挥了一下,嘴唇边是一种淡淡的笑容。乔峰的身影,那辆三轮,整个都要融化在夕阳的红色里。 后来乔峰和令狐冲慢慢熟了,乔峰也和任何其他人一样玩游戏、骂人、抄作业,除了篮球,他应该说并没有过人之处。 不过令狐冲始终记得的,还是夕阳中微笑的乔峰,那时候乔峰根本不像个土匪,夕阳的颜色也是美的。 军无令不行,令狐冲琢磨着新官上任不组织个活动显显能力是无法服众的。可是令狐冲又找不到合适的活动可以打动班里的少爷小姐们。 聚餐?收钱是个问题,大家都不抗拒吃饭,可是大家都很抗拒交钱。 包个网吧彻夜联机打《红色警报》?虽然陆大有劳德诺他们几个很是摩拳擦掌,不过班上段朱段紫木婉清那几个小丫头乐意才真的见鬼了。 慰问军烈属?令狐冲还没有天真到以为会有人追随他去进行这项很有爱心的活动,而且最麻烦的是几十年前大 宋和金国打仗时间太长,军烈属的数量接近天文数字,令狐冲实在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入手。 愁苦了很长时间,突破口在欧阳克身上被找到了。那天欧阳克油头粉面,拿摩丝定了发型,在耳根和手背上星星点点洒了古龙水,很随便地穿了身嵌皮子的纯羊毛猎装,一到晚上就溜出宿舍去了。 “哟,香喷喷的,公子这是去社交了?”杨康不屑地哼哼,公子是他给欧阳克的绰号。 “是吧,”段誉有点仰慕,“周六周日现在体育中心有舞会,老三是舞林高手,我们班上还有女生看见了,说连探戈都是出神入化。” “希望他回来脖子还没扭折,”杨康说,“他女朋友不是不少么?还跟那儿掺合什么啊?” “也算风流潇洒,”段誉纠正说。 “听他早上电话说,今天好像是约的程瑶迦,”林平之很稳重地给出了参考意见。 “搞定!”愣了半天的令狐冲猛地掀开了饭盆,狠狠扒了一口米饭,“就舞会了,舞会舞会。” 杨康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满面微笑地拍拍令狐冲:“令狐冲,吃完饭给你看一样东西。” “啊?什么什么?”令狐冲就是好奇心强,“拿出来看看。” “真的要看啊?”杨康笑。 “废话,当然真的。” “看了我怕你把持不住哦……” “有那么夸张么?拿出来拿出来。” 杨康把令狐冲刚才不小心拨拉到饭盆外面的一个米饭团翻开了给他看,里面是一只保存完好并且完全烧熟的苍蝇,正以一个很恬静的姿势缩在那团米饭中央。 “知不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令狐冲一手掐自己的喉咙,一手掐杨康的喉咙,艰难地说着。 杨康摇头,以一种很惋惜的语气说:“早叫你吃完再看吧?” 当天晚上,令狐冲把消息派到了他们班的所有宿舍。女生那边很快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所有女生对于这个计划都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段朱段紫两个还专门把令狐冲从自习室拎出来研讨了一番,最后连一向高傲的木婉清也跑出来听,让令狐冲觉得很有面子。 不过在男生这边情况就不大乐观,梁发只是翘着脚丫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很有点洒脱不羁地说:“舞会啊?也行,你看看有没有人去,有人去我就去看看。” 倒是外号猴子的陆大有 眼睛猛地一亮,贼光烁烁地凑了上来:“哟,我们班也舞会啊?和计算机系合办吧,我昨天看见传说中的王语嫣了,长得确实不错。” “师姐你也敢泡,你知不知道你在我眼睛里的形象一下高大了很多啊?”令狐冲忽然发现自己算不得最胆大包天的,有点傻了。 “只要好看,师娘我也不在乎……” “那听说孙不二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们系数一数二的美女。”施戴子赶快说。 “算了,”陆大有说,“和名捕比起来,我宁愿去找傻姑。” “废话少说,我们班女生又不少,和别的系合办干什么?”令狐冲打断了他们俩欺师灭祖的讨论。 “唉,没劲,我们班的那些啊?”陆大有分明很失望。 令狐冲的记忆顿时回到了他组织的第一次班会。 那时候最活跃的文体委员段朱在会后和令狐冲他们去喝饮料,喝着喝着撇撇嘴说:“想不想知道我们班女生对男生的意见啊?” “意见?” “我们班男生长得平均水平实在不高啊,我们都挺失望的……” 令狐冲的想象力本来夸张,可以设想到自己炸了枢密院,发动第二次陈桥兵变,当上皇帝,远征金国等等,可是他实在没有预料到这句话会从阿朱的嘴里蹦出来。 好在令狐冲毕竟是个人物,稳了稳神先把自己的可乐喝完,然后温文尔雅地问:“喜欢汤姆克鲁斯那样的?” “他的片子还可以。”阿朱不好直接说喜欢。 “见过他和傻姑配戏么?” 阿朱看着令狐冲,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 “所以,”令狐冲说,“总要有我们这样的和傻姑搭配啊。” 面对这帮不努力长得英俊却又眼高于顶的家伙,令狐冲惟一可以发泄愤怒的方法是把陆大有的热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说去不去吧!” 高根明不耐烦地摇摇手:“跳什么舞,没意思,不去!” 劳德诺说:“还是出去联机吧,跳舞我不会。” 梁发说:“没人可别拉我垫背。” 陆大有说:“我要上厕所……” 令狐冲几乎快崩溃了。 第三节第一个大计划 “怎么男生都没兴趣呢?”令狐冲一边泡方便面,一边托着腮帮子思考,“没道理啊!” “靠,打开打开,让我喝一口汤再说。”段誉忘记了买面,迫不及待地要喝令狐冲的面汤,根本不理会他很严肃地思考着男女的差别问题。 “简单,”还是杨康对分析问题有几把刷子,“你想想你请谁去教舞的?” “老三啊。” “对啊,舞林高手不是么?”杨康敲敲床板对上铺躺着的欧阳克说,“啊,是不是啊,公子?为了仰慕一下你的风采女生们也得去啊。” “哼,”欧阳克对这个赞美不置可否,“我又不能带所有女生跳。” “再看看你们班男生,好么,陆大有劳德诺,”杨康说,“劳德诺还好说,就是老相点,陆大有活脱脱一个乡镇企业家。我们公子去了,他们不都歇菜了么?这怎么也得回避一下啊。” “不至于吧。”还是郭靖老实,只在旁边乖乖地听。 “现在居然是女生多男生少,连凑起十对人马都困难。”令狐班长也不管段誉使劲偷喝他的面汤,只是愁眉苦脸。 “去其他班借点人就是了。”杨康说。 “我已经订了活动中心,那天晚上别的班都是高数习题课啊,嗯……”说到这里,令狐冲发现了段誉的活动,“老五你在干什么?” “好像看也应该看出来啊?”段誉拿着勺子趴在令狐冲的饭盆上。 “喝了我的面汤,就要欠债还钱!”令狐冲恶狠狠地说,只手里少了一根马鞭,脸上狰狞的神色整个一个黄世仁。 “靠!你那么凶猛,不是要我卖身还债吧?” “不必,哈哈哈哈,”令狐冲说,“明晚别自习了,跟我跳舞去。” “好啊好啊,”段誉说,“你们班木婉清长得挺清秀的……” “你小子倒简单,”令狐冲又去看杨康,“军师,计划是你想的,怎么也得贡献一下人力嘛。明晚上甩了你的穆念慈,和我们跳舞去。” 杨康忽然低头思考,然后很谨慎地竖起了三根手指。 “好!”令狐冲狠了狠心,“三条就三条!” “要学五的,”杨康慢条斯理地说,“学三的鸡腿太小……” “那老大,到你表现的时候了,”令狐冲说,“除了林平之要去刻苦,现在就剩你没表态了。” 郭靖说:“我,我,我……” 郭靖那时候还没有撞到黄蓉,还是一条蒙古来的正宗 光棍。别说国标舞怎么跳,就是连大秧歌郭靖也没怎么见识过,所以他此时张口结舌,实在无话可说。但是黄蓉变成他女朋友之后形势完全变化,在黄蓉精心培养下,郭靖成为他们宿舍蹦迪的第一爱好者。郭靖节奏感特别强,踩点也特准,黑灯照音乐起,立刻就可以把周围一片地板踩得乱颤,周围一圈女孩都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震动垫上,兴奋地拼命喊。而且郭靖体力充沛,连踩两个小时绝对没问题,最后成为汴大南门外一家迪厅的灵魂人物,把无数从别处赶来的高手都给震了。再后来他就踩碎了黄药师家小舞池的水晶地面。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当时除了每晚必刻苦自习的林平之,所有人都被拉进了令狐冲新官上任的第一个大计划。 “不至于吧,”乔峰抱着两个音箱和令狐冲一起往文体中心去,“陆大有也不来?我记得我们那个时候全班好像都去参加舞会了。” 乔峰是国政系少有的电路和计算机高手,而且一拉就动,所以令狐冲直接把他从宿舍里揪出来组织音响。乔峰也没二话。 “就是不愿意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废话,跳舞又不会死。” “奇怪奇怪,”乔峰说,“你们班没集体修炼葵花宝典吧?” “练神功的有,练宝典的没有。” 淡青色的呢绒长裙一直盖到了脚面,看起来文静了许多,阿朱看着镜子里的人,微微地笑了一下。于是镜子里的女孩也微微笑了一下,很恬淡很温柔。要是这样轻轻扬扬地笑着走过校园,该有不少人看吧?阿朱停住了这个不着边际的构思,转过身去看后腰贴得是不是够紧。 “好啦好啦,你要是不穿就借给我穿好了,又不结婚,试那么仔细干什么?”阿紫肆无忌惮地光着双腿坐在上铺梳头。 阿紫的眼睛确实有点毒,阿朱很犹豫是不是真的要穿这套淡青色的长裙。是她自己最满意的衣服,买来过后阿朱就没穿过几次,因为没有场合。只有非常正式或者非常重要的场合,这套长裙才能派上用场,偏偏大学里面又实在没有什么正式和重要的场合。 “穿出去给谁看呢?”阿朱这样想的时候,“猴子”陆大有嬉皮笑脸的样子竟是第一个跳进她脑海里,阿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这实在是个矛盾,几乎每个大学里的女孩都会在衣柜里藏着一两套她们自己很满意的衣服,穿上以后足以使一只不太丑的小鸭忽然变成天鹅。可惜她们又实在缺乏变成天鹅的机会 。这大概可以类比为主妇精心地收藏着自己当年的婚纱,甚至悄悄在家里试穿。不过很明显的是,如果她们真地想重新把婚纱派上用场,第一步的行动必然是踹掉自己的老公。 阿朱上去在阿紫裸露的小腿上揪了一下:“看我揪你这个死丫头。” 阿紫狡黠地笑着闪开了。 “随便穿什么去都行,穿给谁看啊?”木婉清在旁边摘下耳机说,“就是去扫扫盲嘛,又不是真开舞会。” “那你就穿这个?”阿紫有点好奇,木婉清好像确实没什么变化,一回来就看见她和以往那样坐在桌边练听力,身上还是平时那件鹅黄色的毛衣。 “不行啊?”木婉清起身过来帮阿朱整衣服。 “啊——”阿紫一声惨叫。 阿朱急忙顺着她的手指去看木婉清,原来木婉清一起身,阿紫才看见她早已经换了一条膝上裙和皮靴。这种短短的膝上裙搭配皮靴和黑丝袜,木婉清看着好像刚刚从西域回来。 “姐姐,什么时候去法国走台啊?”阿紫说。 木婉清有点脸红:“穿穿看,我爹给我买的,还没穿过呢。” “好性感,你爹真盖了,”阿紫噘噘嘴,“以前我想买一条皮裙我爹打死也不干。” 阿朱悄悄地笑,任木婉清拆开她头上束发的白色大手帕帮她梳头,心里打定主意是不把裙子借给阿紫了。连木婉清都给她榜样了,她也有点勇气横生的感觉。 木婉清细致的手掌轻轻理起阿朱的长发,绕在手心里一束一束帮她梳理。梳子扫着流水一样的长发,好像一缕细风吹去,阿朱微微有点走神了。是啊,木婉清说得也没错,穿给谁看呢?毕竟女为悦己者容。那么,“悦己”的人是谁呢? “真是陆大有那不是很惨?”想到这里阿朱又是噗哧一声笑了。 “放什么带子?我这里有国歌,《大宋皇帝好,江山万年长》,怎么样?欣赏一下吧,”乔峰简简单单把连线整理好了,得意地拍了拍音箱。 “《十八摸》我还听一听,”令狐冲忙着在一侧的黑板上画画。 令狐冲的本意是写个极洒脱的“舞”字,再来点花边铃铛小天使什么乱七八糟的,烘托一下欢乐的气氛。可惜令狐冲小时候在水粉画上还真下过几年的功夫,本着圣诞卡的模子,画出来的效果特别含蓄。直接说就是他的艺术细胞让他把天堂画成了末日审判,几个天使画得面目阴冷表情沉郁。 第五章 令狐冲(I)第一节 愤青 (2) 置,乔峰说:“走,出去搓一顿儿?” 令狐冲马上说:“老大!你是不是本着国际救援主义的精神说这话的?” 乔峰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靠,我请客,喂饱你小子。” “风紧风紧,老大帮忙关门。”令狐冲被门外的寒风吹得直哆嗦。汴大南门外一条巷子里的饭店一般都这样,虽然装璜差点卫生糟糕,不过他们便宜的价格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爱——这里人民群众的概念涵盖了民工和学生。 “这里老大多,”阿朱坐在一边笑,“你到底是叫哪一个?” 话音落,郭靖已经窜出去关好门回来了,乔峰却一边倒酒一边和令狐冲争:“你说要打金国,怎么打?拿什么打?你总得有个计划吧?” 令狐冲说不就是个金国么?我们派一百个敢死队每人带一只火药包去黄龙府街上直接拉了引子开炸,反正我们有的是人,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乔峰说你真狠,多亏你不是皇帝,你要是皇帝我娘都得让你训练成007。 令狐冲说那样伟大的位置还是我亲自来好了,不知道金国有没有什么漂亮女特务。 乔峰说如果不是叫你去消灭漂亮女特务,让你去黄龙府街上拉炸药包开炸怎么办? 令狐冲说组织上真轮着我我也没说的,只希望以后列烈士名单的时候千万写“令狐冲”,不是“今狐冲”,给我们老令狐家长长脸。 乔峰说我知道你小子够狠,可是另外九十九个敢死队哪儿去找?凭什么大家和你一样不要命。 令狐冲酒劲上来,这回真的有点激愤了。他狠狠一拍桌子:“靠!成天那么纳币输绢,你以为不死人啊?农村里每年交那么多粮食,地保都跟土皇帝一样,一年死多少人你知道不知道?这么死还不如跟我一起去炸翻黄龙府!” 旁边桌子上一哥们马上举杯:“靠,炸翻丫的黄龙府!哪天去叫上我!” “别争了别争了,”阿朱赶快说,“等几年再炸不迟。” 愣了一下,乔峰喷出一口酒气笑了起来,隔着桌子伸过手去拍拍令狐冲的肩膀:“你小子怕是迟早有一天让自己这脾气给害了。” “我怕啊?”令狐冲狠狠地喝了口啤酒。 “你小子就是太有种,”乔峰说,“别扯黄龙府那么远,连打扫个卫生都没人跟你,谁真和你去炸黄龙府?班长干到你这个份上,算是我当初害了 你。” “不是一回事吧?” “跟你老实说,还有你,”乔峰对旁边的阿朱晃了晃杯子,“班委这个东西就是个样子,能应付上面就得了,别吃力不讨好去搞什么活动。以为在高中啊?人心散得很,谁真把你们当回事儿?自己有时间把专业课拼上去,以后出国找工作都好混。” “老大你这话势利!” 以乔峰的性格,别人这么说估计早瞪上眼了。可是这次乔峰出奇地安静,用令狐冲他们家乡话骂了一句:“后生仔!知道不知道岳飞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令狐冲对岳飞这个名字还是有点敬畏的。 乔峰慢悠悠地喝了口啤酒:“给自己折腾死了。” 郭靖也喝了点酒,这时候脸涨得有点红:“不是……” “先别说,”乔峰一挥手,“我只问你一个事情,你知道皇帝为什么杀他?” “后来不是给平反了么?” “那你知道那年有几个人真想跟他一起打黄龙府?” 郭靖愣了一下,令狐冲也傻了。 “没人,”乔峰笑笑,“就他自己拉起的事情。他就是死得他妈的太有理想了!” 一片安静,乔峰自己喝了口酒。旁边那位又举杯:“为他妈死得太有理想干一杯……” “老板结账,”乔峰起身,“说真的,是为你们好。” 那时候令狐冲和郭靖是被一种新思想给震傻了,只有阿朱的想法不同,她只是看见乔峰那时候说话真的很沧桑,更有点悲天悯人的无可奈何。 出了小饭店,四顾茫然。 阿朱说:“好晚了,我一个人回去吓死人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却是抬头看着乔峰的。乔峰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冷风吹过,令狐冲的酒劲退了几分。令狐冲还是聪明的,此时阿朱那种很特别的眼神让他心思一动,恍然大悟。 “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撒尿啊?”令狐冲搂着郭靖的肩膀。 “是有点想去……” “那就一起来!”令狐冲跌跌撞撞,又跑得和一只兔子那么快。傻愣愣的郭靖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连拉带扯地拖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只剩下乔峰,阿朱还在静静地看着他。 第六章 令狐冲(II) 第一节 领补助 大约四个月以后,令狐冲听说乔峰有女朋友了,是他们班文体委员阿朱。 “请客请客,”令狐冲兴高采烈地捉住了乔峰。 “没办法的事情。”乔峰咧嘴笑笑,好像是在敷衍,可是又有几分认真。 一场舞会促成了一场爱情让令狐冲很开心。他开心之余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乔峰在饭店里的话,很久以后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乔峰留给他的经验,可惜他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我想令狐冲那时候是个很天真的人,虽然他费力组织活动,却费力不讨好的被别人怨恨甚至责骂,可是仅仅因为促成了一段别人的感情,就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快乐从而忘记了自己遭遇的不平。他没有想过乔峰的爱情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理由为此而快乐呢? 那个天真的、或者说愚蠢的孩子啊! 如果研究一下令狐冲在大学一年级的执政历史,我们会发现世界上少有这种屡败屡战的悲剧英雄。 他组织过春秋两次旅游,追随他的人都不超过三分之一。冬天级主任通知去系办公楼前扫雪,令狐冲千方百计抓了九个壮丁,等到办公楼前只剩下两个没来得及跑。 惟一一次聚餐的出席率倒有三分之二。令狐冲足足花了两个月才收回全部聚餐费,而且怎么算总数都少了七十块。自己掏腰包填补了这个空白以后,令狐冲一直很希望下一次能发现收到的钱里多了七十多块。这样就完美地弥补了他的损失。 可惜对于选择一个新饭店的讨论始终没有停止,有人说川菜,有人说粤菜,有人说还是烤鸭子吧,劳德诺则立刻申明——“我是回民”。令狐冲这个窘迫的班长既没有办法找到一家可调众口的饭店,也不敢蔑视少数民族兄弟的信仰,于是第二次聚餐始终都只是挂在令狐冲的计划表上。 事实上这个讨论一直持续到令狐冲他们班吃散伙饭前,也就是说,整整四年中全班名义下的聚餐不过两次,标志着一个开始和一个结束。后来的令狐冲承认也许真的如乔峰所说:“人心已散。” 这些还不是最困扰令狐冲的,最让他头痛的是每个月发副食补助。区区四十五块五毛的副食补助来自大宋政府关心学生生活的计划,由系里下发到班长,班长再下发到其他学生。学生们要做的是在一张打印名单上签字,然后拿四十五块五毛钱。 这简简单单的一切在令狐冲手里还是有了麻烦。梁发施戴子他们总是快熄灯的时候才摇摇晃晃地踢 开门跑进令狐冲他们宿舍,进门就说:“领钱!” 令狐冲拿出一张五十的票子说:“找钱。” 然后对方回答:“没有!” 令狐冲说:“去拿了零钱再来。” 对方就说:“先发五十好了,我拆了再找给你。” 令狐冲上过几次当以后就再也不干了,因为他发现四块五的零头他必须追着讨上整半个月,此间他跑的路几乎可以绕汴大一周。 这种悲惨的际遇即使令狐冲还能忍受,杨康也无法容忍了。每天晚上等郭靖打水回来以后泡一包方便面,然后捂着盖子等面熟是杨康最大的乐趣之一,好像一个朴实的老农看麦子长出来那种心情。杨康绝对无法容忍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候总是有人咣啷一声踢开他们宿舍的门,并且用“领钱”这种很扫兴的话打断他的期待。 这个情况持续了两个月以后杨康彻底怒了。杨康一面勒令令狐冲每天出去自习,不到熄灯不准回来,一面拿红墨水挥洒了一张告示贴在他们屋门口: “第一,晚上十点以后领补助者杀! 第二,领补助不带零钱者杀! 第三,领补助不可以作为踢翻我们簸箕的理由,违者杀! 第四,等待发补助只要五分钟,在此其间我们屋不提供计算机游戏帮助打发时间,所以有以等补助为名在我们屋上机者也杀! …… ……” 开始梁发劳德诺他们还嘻嘻笑着转头就忘,照旧熄灯前去令狐冲他们宿舍踢门领补助。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杨康实在是个有点狠的主儿。杨康从家里直接带了一把菜刀一只砧板来,每天一到十点,杨康就整出菜刀砧板咚咚咚地剁了小葱去泡面,然后把菜刀以一个很酷的角度砍在砧板上。梁发他们一步踏进来,往往看见杨康段誉几个围着雪亮的菜刀,一个个翻起白眼来泡面,好像就等肉下锅了。而令狐冲此时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小贼,躲在某个自习室里打磕睡。 两三次以后,令狐冲才渐渐从领补助的骚扰中解放出来。他心里高兴,特地请杨康去学三吃了一顿快餐。 第二节苦力合同 杨康一边啃炸鸡一边唱:“靠——鸡翅膀,我——最爱吃,靠——没见过班长当得你那么狼狈的。” 思前想后,令狐冲也有点困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当个班长怎么也沦落到这个地步。 令狐冲并 没有什么具体的政治报负。当时王安石一派的新党执政,他连入党申请书都懒得写一个。所以在系里有限的几个学生新党成员看来,令狐冲纯粹就是个基层群众。令狐冲也乐陶陶地当他的群众,这样正好方便他随便张嘴非议枢密院的政策方针。 令狐冲也没有想过要拿当班长这件事情去讨好系里,进而谋什么好处。那时候令狐冲还心高气傲,琢磨着去西域拿一个民主政治的学位,所以保研这种事情令狐冲是不考虑的。 他和乔峰间的苦力合同应该在第一年结束的时候解除,而令狐冲自己的风头主义也有点低落。令狐冲从小就觉得自己聪明敏锐,这种聪明敏锐憋在他肚子里实在让他很郁闷,所以有机会他一定要表达一下。 当年诸葛武侯缩在南阳当农民的时候,嘴里说躬耕好快乐,脚下还是忍不住要三山五岳地跑,去画军事地图。这和令狐冲当班长的道理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想象皇叔三顾的时候,卧龙其实悄悄躲在茅庐外的竹林里乐翻了天,心里说终于该我出场了么?而相对比较不幸的令狐冲没有勾引到大宋皇帝请他出山相助,所以只好龟缩在汴大里当个班长聊解寂寞。 既然班长当得不成功,令狐冲倒也不是很在乎。他想也许是位置太平凡无以体现他的聪明之处,所以第二个学年到来的时候令狐冲就准备亲手把班长的重担交到新一任领导班子的肩膀上。反正乔峰让他帮的忙他已经帮完了。令狐冲决定组织一次班会来选举。 “班会?”高根明听令狐冲说开班会,愣了一下,“不必了吧?我把我那庄严的一票交给你了,你帮我投了它吧。” “有人选么就选举?”梁发说,“你继续当不就完了?” 劳德诺也同意:“少开会多做事嘛。” “不能重新选举!”陆大有拉着令狐冲,“班长你一定要继续为人民工作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们,你走了我们会怀念你的。” 令狐冲扭头到一边去颇深沉地说:“我忽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不是感觉上了,”陆大有龇牙咧嘴笑得很开心,“你早在贼船中。” 于是令狐冲还是班长。虽然他这个班长连召集一次班会的本事都没有,不过大家都一致同意他的连任。令狐冲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喜悦还是无奈了。 大宋嘉佑二年。 老了以后的令狐冲自己往往想不清楚那时候的国家元首是英宗还是神宗,因为他计算自己在汴大的岁月 时总是使用一种和太阳历月亮历皇帝年号都不同的特殊纪年方法,那种方法叫做年级。 令狐冲总是这样说:“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用这种纪年方法,那就是令狐冲大学二年级的九月。那一年是汴大的一百周年。 当令狐冲拎着饭盆和杨康一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时,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种节庆的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汴大的校园。 就像报到那一天各系挂起飘扬的大旗,林荫道两侧五颜六色的挂满了印着汴大标志的t-shirt和绒衣,而衣服下成堆成堆的盒子摆开,活像贩售盒饭。可惜古色古香的盒子里没有令狐冲喜欢的卤牛肉,却有从钢笔到情侣表等等东西。所有东西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比较贵,还有它们上面都嵌了一个刻着汴大标志的小铜牌。人们要么三三两两,要么结成一列小队,晃悠着步子走来走去。 到处都有笑声和说话的声音,一时间令狐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站在汴大校园里了。 “靠!”令狐冲嘟哝了一句,“怎么和动物园一样?我老觉得我们有点像狗熊。” “要当狗熊你别拉着我,没兴趣,而且就你这轻盈的身板儿还冒充狗熊,这是对狗熊的污辱。”杨康笑。 “宽肩细腰的狗熊世界上也得有一两只,要都是五大三粗的,不是抹煞了女狗熊的人生目标么?”可是令狐冲虽然细腰,却说不上宽肩。吃得多而长不胖,这都得拜汴大食堂大师傅烹调有道所赐。 “后天人还得多,这场面还一般。九十周年那次准备了两年,这次准备了五年,不多弄点人来说不过去,”杨康说。他是见过汴大九十周年庆典的,虽然那时候他只有九岁。 “五年?”令狐冲无法理解用五年时间把汴大变成一个动物园的计划。 “每次校庆都这样啊。”杨康耸耸肩膀。 “真他妈搞形式,钱都花这上面了!”令狐冲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不满,“校长怎么当的?” 令狐冲总是一厢情愿的以为如果他是校长,汴大立刻会一扫懒洋洋的局面。不会有那么多干吃饭不干活的人员,也不会把那点教育经费都花去撑场面了。最后人人精神焕发,全校蒸蒸日上,过几年去西域办个分校赚银子也是很可行的。 在令狐冲的眼里,校长只是一个符号,意味着很大的权力很高的位置。如果能当上校长,那么经常在肚子里琢磨的改革计划就可以拿出来实 施了。 第三节独孤求败 独孤求败不是一个符号,他是一个真正的人,汴大校长。 独孤求败有时候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独孤求败不是浪得虚名的,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独立总结出《中国剑的历史》而获得大宋科技进步一等奖,当时电视上下无人不知独孤教授的大名。独孤求败欣欣然地成为大宋历史上最年轻的史学泰斗,他做报告的时候,下面几乎总是掌声雷动而很少问题。以独孤求败在研究上的积累,整个大宋历史界就没什么人敢质疑独孤求败的研究成果。 可是现在的独孤求败不再是史学界权威了,取代这个称号的是另一个称号——汴大校长。 自从独孤求败登上汴大校长的位置,他就再也没有时间去翻文献了,整天等待他的是应酬活动和一叠一叠的文件。偶尔他出于兴趣跑去参加一些史学研讨的活动,一般也不会有任何人安排他做学术报告。他往往被安置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充当汴大的标志。独孤求败觉得他面前的牌子上根本不用写“独孤求败”,直接写“汴京大学”就可以了。 最让独孤求败遗憾的是,因为没时间读论文,独孤求败已经无力对那些生猛的年轻学者提出意见了,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坐在那里谦和地微笑微笑,表示对后辈学者的关怀,同时掩盖自己老想打磕睡的念头。 终于有一天独孤求败和几个新生谈话,发现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还搞过研究,其中竟有人想当然的以为他是个政工干部出身。独孤求败当时真想拿起桌上砖头一般的史学著作去砸那个学生的脑门,那还是他年轻时候亲手编纂的。 回到家,独孤校长从书柜下面翻出以前写的论文看了又看。他女儿很诧异地看着老爹在灯光下小心抚摩着那些发黄发脆的纸页,悠悠地叹了口气。 从此以后独孤求败开始爱惜那些论文,非常爱惜——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写不出来了。 校庆的组织,独孤求败做了整整五年,纪念汴大一百周年,也纪念他自己的校长生涯。 他所要纪念的,是一个结束。 嘉佑元年也是汴大校长换届的时候,过了那一年,汴大的校长就不再是他独孤求败,而会有一个新的人代替他作为汴大的标志出现在文件堆和闪光灯前。独孤求败有时候拍拍窗棂放眼看湖,想想自己终也会挥手离开那栋代表校长身份的小楼“独对轩”,心里顿时生出一丝缅怀。 不是史学 权威,也不是汴大校长,那么他独孤求败还是什么呢? 有一次想到这个问题,独孤求败黯然苦笑,瞅瞅周围无人,在办公桌前拍案而起,亮出身架先来个叫板:“喝呀啊啊……” 而后慨然唱道:“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作者按:读过《红楼梦》的朋友想必知道此一段唱深得蘅芜君赏识,大家闺秀如薛宝钗者这样欣赏鲁智深的狂禅之歌,实在是个异数。我曾经有同学说到此处,拍案说宝钗姐姐也如此狂野,在场的人都笑弯了腰。在此为记。) 这一段唱罢,独孤求败就听见稀里哗啦一片掌声,转头一看走廊那边,才发现秘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正带了两个大胡子西域教授站着使劲鼓掌。 后来大家就都知道原来独孤校长还是个票友,鲁智深唱得大有水准。所以但凡宴请外国教授,大家把酒言欢之余还会请独孤求败清唱一段《寄生草》,也给外国教授一个仰慕大中华文化的机会。其间掌声不断,只有独孤求败自己在心里苦笑,谁又能知道他当日一声叫板的心情?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洗净繁华,他独孤求败还就是个独孤求败,如此而已。 第四节百年校庆 为了那么点缅怀,独孤求败准备好好策划一下校庆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为自己的校长生涯画下一个光辉的句号,让大家记住曾经有个叫独孤求败的校长带领汴大走过百年大关。也为自己真正老了以后写回忆录多点素材。 百年校庆其实还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表示了汴大终于在一百年的风风雨雨里幸存下来。在此期间,不知道有多少同类大学早都塌班子走人了。学术机构的存在只是个时间问题,截至到大宋的年代,因为种种原因,不知多少有名的教育机构都灰飞烟灭了。 独孤求败搞历史的,对这个有体会。先代的抗秦民主联盟领袖项羽冲进咸阳,立马把大秦博士们的藏书都给烧了,在那之前不久,秦始皇刚刚兴高采烈地烧了一把。而西戎诸国本来有个牛逼烘烘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百年后就被另一个牛人恺撒给烧了。 七百年后又有阿拉伯大将阿默尔将军操把大弯刀杀进亚历山大城,看见大堆的书,都是恺撒当年手下的漏网之鱼。阿默尔将军轻松的点根烟就要烧,士兵说将军您可别乱烧啊,也许还有些有用的书呢。阿默尔从 口袋里抄出一本《古兰经》来,说这里的书我们可以用如下分类法分为两种,《古兰经》和《非古兰经》,对不对?士兵说您这二分法当然对,不过好像纯粹是废话啊。阿默尔说,《非古兰经》是邪书,要烧!士兵说有道理,那要是有《古兰经》呢?阿默尔说你没看见我手里已经有一本了么?剩下的多余,也烧,想看我这本借你看。 真到了乱世,学府脆弱得如同独孤求败当年那点学术名声。 汴大的生存不能不说是大宋政府倾力扶持的结果。大宋皇帝早就提出了“教育为本百字方针”,意思说我们要建立一百所世界性大学,培养一百万大学生,投入一百亿的教育经费,最后弄个百年大学出来。 争取百年大学这个名头的学校不在少数,比如山东曲阜大学就说当年孔夫子在我们这里设帐授课就是我们大学的起源了,折合下来不有千多年了么?更狠的是周口店大学,硬说根据考古北京猿人已经理解简单算术了,而他们大学坐落的地方正是北京猿人当年教小猿人数学的地方。这么算下来“周口店大学”大概有五十万年的存在历史。 这一点上汴京大学远远争不过人家,因为他们的史料实在太清楚。汴大前身是后周末年太祖皇帝赵匡胤建立的“陈桥军校”,谁也不敢把这个伟大的荣誉往猿人头上推。 独孤求败算过来算过去,还是不确定汴大是不是能说有一百年历史,因为他搞历史的老习惯还在,太严谨。他琢磨着历史上大概有十多年因为金人南下而全校迁入了大山里,师生们和自然亲近与猴子混迹。还有十多年因为政府提倡“强化武德”,所以全体学生都崇尚拜师学艺打架斗狠,根本没搞教育。如果把这些时间都刨掉,所以实际运作的时间最多也就七十多年。 得到这个结果独孤求败惴惴不安,临近校庆的时候他特地打了个报告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申请一笔拨款,说是准备在校庆一百周年的时候举办一些小规模的学生活动,顺带邀请几个西域学术代表一起来汴梁开些研讨会。其实独孤校长主要是借这个机会看看上面的意思。 出乎独孤求败的预料,朝廷的一等大员亲自赶来视察,不但自己跑来了,还把大宋电视台的记者带来了十多人。独孤求败小心陪着去看当年太祖皇帝立在学校门口的下马碑,上有太祖手书八个大字——“官员人等至此下马”。 平章事指着下马碑激动地说:“看,看啊……” 此时正好是郭靖骑着他的老破驴,前面带段誉,后面带 杨康,摇摇摆摆地从外面吃包子回来。三人一驴吱呀吱呀地晃着,公然从下马碑前面过去了。独孤求败脸色顿时惨白,虽然他早已经通知各个系院所好好打扫卫生,注意控制学生,却根本把下马碑这个茬儿给忘记了。早年没当上校长没有专车的时候,独孤求败自己也蹬辆自行车在下马碑前面晃悠。 平章事手指着碑说:“看啊!乾德二年!!!”几乎有点老泪纵横了。 随着四周记者噼里啪啦一片闪光灯乱响,独孤求败才从下马碑的噩梦中骤然醒悟,明白平章事根本没注意太祖手书的八个大字。平章事注意的只是太祖落款的时间——“乾德二年”。 “我们大宋有了百年学府了嘛!”平章事面对着镜头,“百年学府百年祖国啊,要庆祝,要好好庆祝这个教育界的百年盛会。” 闪光灯又是噼里啪啦一片乱响,第二天独孤求败陪同平章事观赏下马碑的新闻上了《大宋日报》的头条,标题赫然动目——“走进教育的新时代,汴大百年风雨录”。下面整整三个版面是评论员大篇文章,汴大老教授回忆录,汴大学生采访实录,汴大校长对未来的展望等等。 不到一个月独孤求败就接到一大笔拨款,平章事亲自打电话,通知说百年庆典要好好办,给西域诸国看看大宋也有百年学府了。随后是大宋电视台台长宋江打电话说希望和汴大合作举办“风雨百年”的教育晚会。再然后是欧阳锋的蛇药集团来电说非常希望能以百年庆典的名义在大宋设立教育基金。 独孤求败昏头涨脑之余,也没有忘记做一件事情。就是通知秘书把原来精简而又精简的西域教授邀请名单立刻扩大五倍。 第五节公平永远是个大问题 按说独孤求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虽然他有点好虚名,成天也就是签签字、谈谈话、在各种会议上悄悄打个盹儿什么的,不过一场校庆下来汴大名声雀起,资金有了,楼也开始盖了。独孤校长是为将来颇打下了一点基础的。 不过不满的人还是有,身在汴大校长那个位置上,做得再好也还是会有人不满意。这个原因也许要归于学生中的理想主义者太多,比如令狐冲。 令狐冲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可惜校庆却只是一个他看别人出风头的时候。令狐冲对于校园里打着小旗来来去去搅乱他视线的参观团极其无奈,他也不感兴趣校庆的那些活动,他既没钱去买校园里各种各样的校庆纪念品,也听不懂铺天盖地玄而又玄的讲座。不过最让他遗憾的还 是那个和大宋电视台合办的校庆联欢晚会。令狐冲看了彩排,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很多可笑的事情。 比如著名武侠电视剧明星浪子燕青献歌一首,他非常有感情地说:“小的时候喜欢读书,可是后来被宋江导演选中加入了演艺圈。这些年来虽然我也拍了一些有影响力的影视剧,甚至和国际知名的影星李逵林冲合作,拍摄一部电影《招安颂》,准备冲击明年的奥斯卡,可是我也失去了很多学习的机会。我觉得很遗憾,也很高兴能有机会来汴大和大家一起庆祝这个百年学府的盛会,在此我有很多心里话要对和我同年的学子们说……” 再有名震汴京的女明星和女主持人李师师,身着轻纱抹胸和露背性感礼服款款上台,先千娇百媚地微笑挥手,然后深情地说:“汴大是个让我如此缅怀的地方,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就是来自汴大……” 在台下疯狂鼓掌荧光棒挥舞后,李师师又含笑说:“未来也很希望能再认识更多汴大的青年才俊,大宋的未来将由你们缔造!” 在周围兄弟们纷纷鼓掌的时候,令狐冲一个人端坐在人群里抄手做不合作状嘿嘿冷笑:“不知道你第一个男朋友是哪个倒霉蛋。” 人群中的令狐冲是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其实大家都是旁观者,而我们的愤青独自感到比较无聊,也很有些不甘。他本来觉得百年校庆这种事情应该是属于他们一帮人的,而他却在旁边茫然地看着一帮不相干的人载歌载舞。 在距离宿舍楼二里地的独对轩,独孤求败并不曾知道世界上还有令狐冲这个人物如此痛恨他的校庆活动。不过他也许不用太悲伤,因为他无论怎么做,令狐冲这种人都能发现毛病。 令狐冲打了饭在宿舍里坐下,饭勺一举,往往就开始了:“独孤求败那个老家伙又……”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如果不恶狠狠地提两次独孤求败的名字,令狐冲在吃饭的时候势必无可消遣。令狐冲却未曾注意到那场轰轰烈烈的校庆以后,独对轩的日渐清冷。终于有一天早晨,独孤求败自己收拾了东西出了独对轩。第二天早晨,校长办公桌前已经是崭新的面孔。 随之悄悄而来的变化是各种校长令上换了新的签名——龙飞凤舞的“东方不败”。 在汴大校园的某个角落,令狐冲还依然大口扒饭豪放喝汤地抨击独孤求败。直到有一天杨康不经意地说起校长东方不败如何,令狐冲才猛然醒悟独孤求败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对手,刹那间令狐冲 第七章 令狐冲(III) 第一节 校庆的夜晚 小的时候人总是注意世界上有什么,看见只棒棒糖也眼睛贼亮。大学时候谁敢拍胸脯说今晚我请客,来者有份,保证可以笼络起一票人马挤破汴大门外任何饭店。而十年后,段誉打电话说杨康我请你吃法国菜,杨康还要歪歪嘴说有龙虾么,没龙虾我可不动弹。 所以段誉在那晚的餐桌上抹抹油嘴总结说,人是越长岁数越有成佛的趋势,把红尘诸事渐渐都看得淡了,你看看杨康现在就看不上棒糖了。杨康啃着猪排说你这可以偏概全了,你的龙虾我还看得上。段誉叹口气说杨康你没有慧根,等到你上七十了,我保证你对龙虾也没兴趣了。杨康说啊呸,你别拽了,跟你这么说,大家到老不都成佛了? 段誉叹口气说,可惜多数人没彻底看穿,就已经翘辫子了。 杨康也叹口气,我不要看穿,我觉得看见棒棒糖也眼亮挺不错的。 让我们还是沿着时间那根细线走回十年前,汴大校庆的夜晚,汴大某一栋灰色的老宿舍楼上,令狐冲百无聊赖地枕着他黑也不算很黑,黄也不算很黄的枕头,翻一本卷边的《天龙八部》。 读到无名老僧说“皇图霸业不过如此”,令狐冲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叹口气,嘟哝了一句:“这才是真正的牛人。” 最后几张票被陆大有高根明几个分了,梁发没拿到,也没再有什么动静,走廊里还能听见他的大嗓门,应该是已经把民主给忘记了。不过令狐冲梁发还是黑着脸红着眼,大家见面都非常高傲的样子冷冷地擦肩而过。 令狐冲对禅宗空无的观点忽然颇有了些领悟,设想秦始皇曹孟德李世民等等照亮历史脚印的牛人也都纷纷跟黄土为伴了,一个班长的位子又算什么?令狐冲于是决定辞职。本来这个事情只要他和朱聪私下说说,然后由朱聪组织个班会再选举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令狐冲天生的风头主义使得他决心光辉灿烂地下台,要在全班男女面前狠狠地拽一把,给自己的班长生涯画上一个闪亮的句号。 所以校庆的晚上,满宿舍的人都出去转悠了,只有令狐冲一人买了两瓶啤酒,租了一本《天龙八部》。读书喝酒之后,他铺开信纸开始起草一份辞职信。信是这么开头的: “朱老师,全班各位同学: 我担任班长一年多来,一直怀着一种希望,能尽自己的力量为班里做一些事情,此间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和鼓励,在此表示感谢。但是最近由于功课的繁忙,以及个人能力有限,所以不得不辞去这个职务,希望班里 能及时选出新的人选,并且希望班里的各项活动能开展得更好……” 写到这里令狐冲灌了两口啤酒,觉得不错。这信语气和缓,显得很有风度,甚至有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拂袖而去的风雅。不过他又觉得不能不提一下分票的事情,否则自己下台显得不明不白,于是他继续写: “我这次离职主要是出于一些个人考虑,虽然在校庆纪念晚会的分票事件中我和一些同学发生了冲突,但是那不是导致我辞职的直接原因。我郑重申明我不是因为一些情绪化的理由而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些同学对我不信任,我也乐意坦然接受……” 令狐冲在桌子边把另一瓶啤酒磕开,对着酒瓶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又想起了梁发看他的那幅嘴脸,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句话:“你算什么?” 脑袋一晕,令狐冲龇牙咧嘴“哼”了一声,彻底把风雅抛在脑后,拉开架势提笔续了下去: “不过一些同学尖刻的批评让我感到不可接受,我并不在意承担各种工作,可是我却不愿意因此被无端的怀疑。我心目中班长的工作即使繁琐,也不是一个可以被大家随便嘲笑和践踏的靶子。即使不尊重工作的人,也应当尊重他在工作中付出的汗水。我无法理解一个彭泽县令甚至不拿一粒米努力工作的时候,那些手持菊花自以为风度翩翩不屑于社会活动的人有什么理由和嘴脸去怀疑和指责。汴大里这种自以为是的狂生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难道建校百年,这种愚蠢的清高才子梦还没有醒来么?我怀疑现实中的这类才子可能要被一个彭泽县令拉去狠狠地打板子,这可能是我们某些同学将为他们的轻狂付出的代价……” 写到这里房门忽然一响,令狐冲正写到意气风发气冲斗牛的地方,刚刚想到拖梁发去打点板子,忽然被打断了,不禁借着酒劲瞪上眼睛,吼了一声:“谁?这里不借开水不卖方便面!” 门口矮胖矮胖的中年人被令狐冲那股要找人玩命的模样吓愣了,好半天才揭开门上重重叠叠的广告一角,看着露出的宿舍号说:“这里是202么?” 令狐冲挥笔一指,很有点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派:“那不写着呢么?找人啊?” “不是……来看看房子。” “房子?”令狐冲一愣,酒劲下去了一点,“您是……” “我叫风清扬,”矮胖子赶快从胳膊肘下面夹的皮包里拿了张名片,“我们是校友啊,我以前就是汴大国政毕业的,就住这里。” “喔……你是回来参加校庆的?进来坐吧。”令狐冲有点意外,名片上写——“国子监博士,汴梁事务司长史,风清扬”,竟然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们也是国政的吧?”风清扬一边绕过垃圾摸了进来,一边扭头看书架上摆的一堆书,那是令狐冲的教材。 “我们这里挺杂的,就我一个人是。”令狐冲想招呼风清扬喝杯水,不过想想自己的杯子被杨康拿去当锤子修锁,已经惨不忍睹,于是打消这个念头。 “挺好的,挺好的。”风清扬在郭靖那堆没叠的被子里找了个空隙坐下。 令狐冲拔拉拔拉桌上的垃圾,想整出点待客的空间,不料一只蟑螂哧溜跑了过去。 “嘿嘿,”令狐冲看见风清扬吓了一跳,只好干笑两声,“蟑螂比较多。” “多啊……”风清扬拖着长音,“我们以前也多,那么多年了还是多,床板里都是……” “床板里?” “那!”风清扬居然真的敲了敲上铺的床板,两三只蟑螂立刻掉了下来,证明他所言不虚。 “我靠!”令狐冲赶快上去配合风清扬一起踩,“您还真熟悉。” “住了四年,能不熟么?”风清扬踩死两只蟑螂,坐下去淡淡地说,“还是老样子……汴大也不修楼,换一届人就刷一次墙皮,那书架都和我们那时候的一样。” “您哪一届的?” “庆历四年的。” “十二年了。”令狐冲说。对于令狐冲,十二年是个很长的时间单位。 “你们现在买电脑了?”风清扬说,“不过比我们那个时候还脏……” 令狐冲有点不好意思,没说话。风清扬的话头就这么断掉了,他有点拘谨地按着桌子,左右看了看。令狐冲在他对面低下头去看自己那封信,屋子里的沉默让他感觉怪怪的。他抬起头,忽然在风清扬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种特殊的神情,不光是缅怀,也不光是感慨,很多微妙的情绪交织在风清扬那双已经很世故的眼睛里。 令狐冲的视线下行到风清扬的啤酒肚上,他开始想这师兄是否也是国子监一个难招惹的主儿,把着招生的权力,经年筵席不断,也曾在酒桌上威风凛凛,也曾在办公室里吆五喝六。老实说,风清扬的啤酒肚和那张世故的笑脸都让令狐冲不喜欢,不过风清扬此刻的神情却让令狐冲感到些亲切。这神情不属于酒桌和办公室,仿佛一瞬间有另一个人 在风清扬矮胖矮胖的身体里睁开眼睛,也许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风清扬,而不是所谓的“国子监博士,汴梁事务司长史”。 令狐冲觉得自己应该再招呼风清扬一下,风清扬却已经站了起来,恢复了那副习惯性的笑容,说:“你在学习吧?不打搅你了,我先走了。” “您走好。”令狐冲也乐得摆脱这个没话说的局面。 风清扬打开门的时候,初夏夜微凉的穿堂风在门窗之间徜徉,窗外传来一片树叶的呼啦声。风清扬探了探短脖子,就着路灯透上来的隐隐灯光,看见外面银杏树的身形,无数漆黑的扇影在风里缭乱。 “哟,树还真长高了。”风清扬说着,带上了门。 门锁“啪嗒”一声,令狐冲坐在桌前有点发呆。 第二节校庆的最后一夜 在令狐冲的印象里,很多年以前,有个牛人路过江东,在旧日的树前也是说了什么关于树的话。 他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不速的访客打乱了令狐冲挥笔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他再读自己写的辞职信的时候才发现信很有杀气,而这个时候他居然没有心情设想打梁发板子的情况了。 令狐冲一头栽在自己的棉被里,翻那本《天龙八部》,可是他脑袋瓜里一时间东西太多,两眼只是在书页上发呆。 他准备闭眼睡觉,可是偏偏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又希望杨康那时候在宿舍里,这样他可以和杨康说些话。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辗转反侧半个小时后,他又听见窗外银杏叶哗啦啦地响,他决定出去吹吹风。 校庆的最后一夜,难得所有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各色校庆纪念品放开了甩卖——一旦过了这晚上,带有汴大标志的各色礼品就立刻沦为变质猪肉。 令狐冲双手抄在裤袋里,默默地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他想明天这种热闹就结束了,没有一大堆的摊子,也没有各色的人,只有无数破车载着他和郭靖这种人匆匆地赶去上课。然后再过一些年,他会毕业,他会变成朱聪或者风清扬,朱聪说人年轻应该活得洒脱一点,风清扬说树长高了…… 汴大每刷一次墙皮,送走一批人,留下什么呢? 郭靖会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杨康会说:“估计鸡腿还会涨价。” 段誉说:“行啊,还是令狐冲有天 分,有点禅味了。” 令狐冲自己呢?令狐冲开始苦恼,因为他想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人群,一阵凉风让令狐冲打了个激灵。他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站在斑驳的树影下,一侧是寂静的网球场,一侧是第二体育馆的老房子老树,浓密的树荫遮蔽了整面青砖墙。 令狐冲的酒劲又猛退了一截,他不是胆小的人,不过风幽幽地吹,又是在这条路上,一些鬼怪神异的念头就不由得涌上来了。 汴大校园里有很多安静的路,可是这条路的安静特别有名。杨康说曾经有个兄弟半夜骑车从这里路过,有一个梳长辫的女孩问他买饭票,说要去食堂买点夜宵,可是忘记带饭票了。那兄弟立刻就换给了女孩,可是他骑车离开那条小路,才忽然想起汴大根本没有夜里十二点卖夜宵的食堂。再看钱包里,竟然只有一张发黄的纸片。 而来源更可靠的故事是乔峰说的,说是一个打球的兄弟夜里在篮球场那边练了半个小时投篮,一身臭汗从这条路上去自习。本来琢磨着太晚了肯定找不到地方,所以要去一教碰碰运气。可是走着走着偏到二教的路上,发现二教的老楼居然都亮着灯,也没人自习。那兄弟大喜之下,一人霸占了整整一排,铺开了书本自习,可奇怪的是始终没有其他人来自习。那兄弟打球也累了,于是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被管清洁的大叔给拎了起来。大叔说你大早的跑进来干什么?那兄弟只好说我昨晚在这里自习时候不小心睡过去了,大叔脸色一青,说二教马上翻修,夜里不开自习,我昨天六点就关灯锁门了,你怎么可能来自习?那兄弟这才想起第二体育馆边的小路和二教足足距离一里路,再怎么偏也不可能从那里偏到二教来…… 第三节留下的记忆 令狐冲被风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之脚下的树影一晃,似乎周围的黑暗里有人一样。外面热闹的声音还远远传过来,令狐冲立刻打量身前身后的距离,琢磨着以他百米十三秒一的速度,如何才能在二十秒内从这个鬼地方窜出去。 这时候他听见了细细的哭声…… 令狐冲战战兢兢转过身,看见树影底下站着一个穿黄裙子的小女孩,四五岁大小,正拿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擦眼泪。 “我靠。”令狐冲松了口气,深深为自己不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害羞。这要是给杨康知道了,他令狐冲可有身败名裂的危险。 他扭头想走,背后小女孩的哭声却越来越 清晰。 “唉,”心软了一下,愤青回头,走到小女孩前面蹲了下去,“别哭别哭,你家谁带你出来的?” “爸爸妈妈。”小女孩把擦脸的手挪开了,是一张圆圆胖胖的小脸。 “别哭别哭。”令狐冲打了个酒嗝,拉起她的小手,“……我带你去找妈妈。”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自称叔叔好还是哥哥好,叔叔这个称号让他不由自主地排斥,自称哥哥却分明很吃亏,所以令狐冲折衷了一下,说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冲哄着小女孩。 “郭襄……” “你名字真土,”令狐冲点点头,不顾小女孩的心理感受,“象男孩名字一样……” “我爸爸起的。” “那么你爸爸真土……” “啊!郭襄。”有人在背后说,令狐冲被吓了一跳。 “妈妈,”小女孩甩开令狐冲的手,一直跑到她妈妈那里去了。 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对令狐冲歉然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很清丽,有一双很柔和的眼睛,令狐冲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同学,谢谢你啊,小孩总是喜欢乱跑。”女人轻轻拧了拧小郭襄的屁股,把她抱了起来。 “没什么,你也是来参加校庆的?”令狐冲笑笑。 “我也在这里毕业的。”女人又笑了一下。 这一次令狐冲脑袋里忽然跳出了一个影子,他这才看出来原来这个漂亮妈妈的脸很像黄蓉,而且那个母亲个头不高,身材却很优美,也和黄蓉很像。令狐冲尝试在脑瓜里把黄蓉的头发绾起来,看看是否和这个母亲一样。 “郭襄……我靠。”令狐冲心里说,“居然连她爹也姓郭……起名字又那么没品味,倒是和老大有点像……老大将来不会真的娶黄蓉吧?” “嘿,快点了快点了,前面都在等我们了,”路的另一侧居然有人在喊。 令狐冲惊讶地揉揉眼睛,不得不承认酒量有限,自己已经喝得有点晕了。原来这条小路上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路另一头的树荫下面有好些人影在对这边招手。 “来了来了,班长他们呢?”母亲最后对令狐冲笑了一下,抱起小女孩小步跑了过去。 “班长买饮料去了,”远处的声音隐隐传来,“班长有钱,应该请客。” “他一个人去的?” 似乎是那个母亲清亮的声音。 “带着体育委员呢……” 声音消散了,人也离去了。 风静悄悄地穿过整条小路,好像吹透了令狐冲的胸膛。令狐冲站在那里,酒劲完全消失了一样。路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向路的尽头,似乎树荫下仍有些依稀的背影,还有些夹在笑声中的谈话。 他抬起头,看见月亮在树叶中隐现,他想起那些曾经在这里读书的校友,想起那个不曾谋面的班长,也许在商店门口,正有一个中年男人狼狈地抱着一盒子可乐或者冰茶往回跑……有人在等他的饮料。 许多年以后,墙皮被刷过若干次,令狐冲将会是一个抱着饮料的中年人,在某一天的树荫下,有人等他这个班长回去。有人说“班长如何”,无论将来的令狐冲有钱或者没钱,他将被当作一个班长来记忆。 愤青在这个瞬间脑袋瓜子豁然开悟——时间过去后,留下记忆。 风像一根穿越过去和未来的线,从令狐冲背后吹来,令狐冲似乎在风的尽头看见了十年后的自己。物理学家们把时间当作世界的一个维度来处理,可是没有人见过时间这个维度如空间一样延展。大宋嘉佑二年,一个普通的汴大学生令狐冲在简陋的实验条件下——两瓶啤酒,用自己发昏的双眼验证到时间维度的存在。 十年之后令狐冲才把这件事告诉杨康,杨康说你小子喝昏头了,校庆那时候网球场对面是封闭的,所有人都得绕道从静园那里过,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走那条小路? “铛铛铛。”一阵敲饭盆的声音从宿舍外面的走道上传来。 “靠,有老二在就没有我们的安静日子了。”段誉抄了菜刀给杨康,“康哥,去剁了他吧!” 杨康抄过菜刀咚咚地切葱:“不要急不要急,等我吃完面养养体力。” “老二不是说准备不干了么?” “信他?”杨康啐了一口,“信他枢密院早给炸平了不说,铁木真的飞机也给他敲下来过了。” 走道里的令狐冲瞅了瞅手里的饭盆,无可奈何:“大家出来吧,皇军说了,不杀人,不抢粮食。” “班座……”陆大有探了脑袋出来,“难道皇军是来送花姑娘的干活?” “呸!叫你们屋的几个出来,今天不是收班费,是发餐券……” 第八章 段誉 第一节 花痴 (1) 这样一个清晨,段誉独自站在宿舍窗前的时候,天上正飘着纷纷的雨粉。 暑假的早晨,天亮得特别早,整个校园也出奇的静馨。他们宿舍在三楼,窗外就是一树茂盛的银杏,那些碧绿的叶子中藏着一只喜欢饶舌的鸟儿,早上没事干的时候总在窗外一长一短的吊嗓子。有的时候恼火起来,段誉就老想和小时候那样做只皮弹弓把它揍下来。不过现在心情好,段誉就不想揍它了,而且觉得它叫起来颇像一曲似断还继的西洋长笛。 段誉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从各科平均成绩来看,他实在算比较聪明的,不过从他某些方面的表现来看,令狐冲坚决认为段誉有两痴——花痴和白痴。 花痴上几乎是可以确定的。段誉每天中午十一点早早就拎上饭盆去食堂,占上一个靠门临窗的好位置,把两个小菜排开,然后一边美滋滋地吃,一边乐呵呵地看着女生们在门口出出入入,间或品评一下好看程度。就这样,段誉一个午饭可以吃上一个小时。 汴大一本学生安全手册上说,夏天因为女生穿着单薄暴露,是流氓事件的高发时段。令狐冲曾深刻指出这一条乃是专门为段誉写的。不过遗憾的是很少有女生对段誉抱以警惕的目光,因为段誉长了一张很可爱的娃娃脸,倒是不少人曾经狠狠地瞪过令狐冲,虽然令狐冲只是挤过去买牛肉的时候不小心地蹭她们一下。揽镜自照后思索良久,令狐冲只得承认,无论从面相还是内在,段誉都是那种天生不具备攻击力的人。他纯粹是个没牙的兔子,女生当然不会警惕他。 而白痴这一点上令狐冲还存疑。段誉虽然平时说话没什么脑子,可是在云南上中学的时候他一直跟那边旅游圣地“天龙寺”的一个老和尚学佛经,所以偶尔也能说出发聩震聋的话来。 比如令狐冲以前说过:“老五你整天看女生,不烦啊?” 段誉坐在学五门口的餐桌上,拿叉子挑了片牛肉,愣了一下:“不会吧?看女生你都能看烦?” 令狐冲想想也是,这世界上比爱情追求更高的追求也实在不多。于是他只好说:“不过老看总有点……” 段誉看了看令狐冲,很坦诚很无辜的眼神:“你想看就看了,你不喜欢好看的女生?” “喜欢……”令狐冲只能承认,他好歹也是个未婚大男人。 “喜欢你为什么不看?” 段誉收拾收拾去洗饭盆了,令狐冲手持一把不锈钢勺子呆在那里,刚刚被花痴精神洗礼了 一次还没彻底苏醒过来。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那个暑假的早晨,因为这个早晨对段誉实在太——重要了。 鸟鸣只是在乐曲的段落间传进了段誉的耳朵里,随着他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随身听也啪嗒一声开始倒转,接下来是西域著名吟游诗人paulsimon的作品,《tesoundofsilence》: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 ivetotalkwityouagain, becauseavisionsoftlycreeping leftitsseedswileiwassleeping, andtevisiontatwasntedinmybrainstillremains witintesoundofsilence. 一只好的随身听加一首悠远的歌曲很容易在耳边制造一个寂静的空间,隔离了喧嚣和浮华,却混淆了真实和虚幻,里面有惟一的声音对你浅吟低唱。段誉的耳机虽然很劣质,不过好在他的完美主义精神弥补了这个缺陷。随着音乐声再一次响起,段誉陷入了歌声中那个忧郁沧桑的世界。 段誉其实是个比较开心的人,保罗西蒙的忧郁并没有让他丧失去小东门外面吃包子的乐趣,顶多只是让他忽然有点遐想联翩。保罗西蒙忧郁又不干他什么事情,反而更让他感觉暑假的校园真美好。段誉觉得大宋政府说得对,生活在大宋真是幸福快乐。看看西域那边有那么多保罗西蒙式的忧郁兄弟,而他段誉面对着汴大清静祥和的校园,只感觉师父枯荣大师说得对。“真如自在”,能做到心中自在,修养就很上水准了。 段誉准备关上窗子,然后出发。 事实上如果段誉此时能够毅然决然地关上窗子离去,或者干脆扭头回床上呼呼大睡,他那种快乐的心绪也许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他自己也还是刚进校门的那个满脑袋花痴思想只喜欢看漂亮女生的段誉。 可惜他听见窗户外面的鸟儿又在叫了,所以他没有退一步离开,却进了一步探头出去看。人一生的改变或许只在进退的一步中。窗外的饶舌鸟叫了一声,就留下了段誉。那个时刻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对段誉是福是祸 ,可是这一声鸟叫,段誉就变了。 段誉听见了脚步声。 鞋跟轻轻敲打在路面上,敲打得如此文静柔和有味道。作为一个半职业化的花痴,段誉赶快循着声音扭过头去。他看见了一条白色的丝巾。 东边的薄雾中走出了纤细的身影。那个女孩抱着一本歌谱,微微垂着头,没有打伞。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裙,衣着简单到了枯燥的地步,可是竟然能够在这个女孩身上营造出远离尘埃的素净。一头流水一样的长发直到末梢才微微地卷起,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发梢在活泼地跳动。一方丝巾用它的雪白凭空分隔了细致修长的脖子,搭在她背后轻轻扬起。 裙角起落…… 发梢在跳…… 雪白的丝巾在雨丝雾气中飘啊飘…… 花痴当时被一种美丽忽然提拔到极高的境界而没有丝毫的欲念,当时他满腔的纯洁足可以叫一个资深天使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看那个女孩纤细的脚踝,也不曾注意领口细腻的肌肤,更失去了品评身材好坏的天生能力。他的眼睛只是追逐着那方丝巾,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初夏的黄花飘落,雨丝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段誉心里说:“完了!”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花痴当时的心情,如果令狐冲杨康他们能够了解,他们应该立刻在段誉身边抛洒花瓣或者细雪,并且从头顶打一束纯净的白光到花痴的脸上,还要在他背后堆起如山如海的九十九万朵玫瑰。 非如此,不足以衬托段誉那一刻的心灵悸动。 那个女孩就这么踏着满地黄花而来,鞋跟敲打着一首段誉无法忘记的歌谣。在人文精神浓郁的历史系混了一年,段誉当然不会不知道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可是那一季黄花凋谢的时候,段誉连“般若”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都忘记了。不是解脱,段誉把他读了十年的《金刚经》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一种沉溺的大喜乐。 当段誉兴高采烈地把这种心情写给枯荣大师的时候,大师正在喝药,当场就被药汁给呛倒了,于是住院,于是病重而死。由此见所谓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某女单凭一种朦胧的感觉就超度了一位高僧。 “我不跟你拼了是不行了!” 背后的一声吼,把段誉的思绪从虚幻中扯了回来。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个女生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走了过去,消失在另一侧的树荫下。段誉怅然若失地 站在窗前。 第二节花痴成情圣 令狐冲正手操一只大号扳手恶狠狠地瞪着郭靖的衣柜,他确实觉得自己应该和衣柜上那把大铁锁拼命了。 本来他的懒惰程度在这个宿舍也能排第二,断然不至于暑假还早晨六点半起床。可是郭靖回蒙古前把自己的闹钟锁进了衣柜里。勤苦读书的郭靖素来把闹钟上到早晨七点,而且他的闹钟是地摊上最便宜的款式,和郭靖一样的粗神经,一到点儿就叮铃咣啷欢快地叫上整整一个小时。郭靖犯的小小错误是他忘记把闹铃关上,于是留守宿舍的令狐冲段誉两个人,每天早晨七点就准时聆听郭靖衣柜里的铃声。学生宿舍衣柜完美的设计使得衣柜内部构成了一个共振腔的构造,闹铃响起来的时候俨然是在青铜古钟里播放重金属。 对此令狐冲和段誉做出完全不同的两种反应,段誉每天早睡早起健康快乐的吃早点,而令狐冲已经养成早晨六点四十必然红着眼睛从床上跳起来的习惯。随后他就会从杨康留下的工具箱里翻出大小器械,整整琢磨上一个半小时,去思考到底应不应该给郭靖衣柜上那把大铁锁留一个全尸。 “老五,你把桌子上老虎钳给我,”令狐冲招呼段誉。 段誉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把头扭到窗外去了。 “老五?” 还是没有回答。 令狐冲抓抓脑袋,有点纳闷。段誉虽然有点呆,不过反应也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令狐冲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到了六点五十分,这意味着他如果不能在十分钟内彻底摆平郭靖锁在衣柜中的闹钟,他就再次丧失了早晨睡懒觉的机会。所以令狐冲顾不得段誉,掂了掂手里的家伙,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把雄壮黝黑的大铁锁上。 扳手举起,令狐冲这就狠了心准备砸下去。 第二天早晨六点五十分,前一天的格局原封不动。 令狐冲挑战那把铁锁一个小时后,发现老东西确实比较经用,只好悻悻然收手,留到第二天继续对郭靖的铁锁发难。而段誉完全没有以前出去吃早餐的兴趣,呆呆地站在窗户前面,支着下巴往外看。 “喝啊!”令狐冲往下砸的气势已经十足,可他摇摇头,收回姿势去拍段誉的肩膀。 “老五?老五?看见狐狸精啦?”令狐冲不是迟钝的人,已经感觉到段誉昨天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最明显的表现是楼长扫了一堆碎纸,刚回去拿簸箕,段誉公然一脚踩在碎纸上就过去了 。在宿舍楼里,天大地大不如楼长大,令狐冲乔峰这种自认是猛到家了,也还是不敢和楼长冲突。可是段誉踩了一脚就这么过去了,楼长看见段誉那个眼神,心里有点诧异,什么也没说又把碎纸扫到一堆去倒了。倒垃圾的瞬间,楼长才猛地哆嗦了一下,打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去你的。”段誉挥开令狐冲的手。 那个女孩果然又从窗下经过,不过那时候已经过去了,段誉只是还在回味而已。被令狐冲打搅了,段誉很不高兴,耸拉着脑袋跑掉了。 “狐狸精?狐狸精?”令狐冲觉得无聊,有些自嘲地往窗外喊,“我也很仰慕你,大家出来见一见?” “啊!”背后一声大喊。 令狐冲被吓得一哆嗦。化学系的田伯光刚好进来串门,想必是听到他刚才的话了,正呆在门口。随后田伯光兴高采烈地扭头冲了出去,在楼道放开了嗓子大喊:“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令狐冲精神病发了。” “靠,没见识,”令狐冲撇了撇嘴,“没见到老五的样子也有资格说认识神经病?” 段誉继续失魂落魄,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看那个女生从窗前走过,令狐冲继续跟郭靖那把铁锁斗争。如果这种事情换到欧阳克身上,那么根本不会有人郁闷,欧阳克绝对会去花店订一束玫瑰在银杏树下埋伏。这种忽如其来的感情降临在段誉的头上,却让他忧郁起来,以前在食堂里看女生,段誉只抱着纯粹的娱乐目的,和有人喜欢喝啤酒的时候看电视一样,而现在花痴改头换面成了情圣,段誉就开始思考怎么去接近她。 一旦想到这个问题段誉就头大如斗。他没有胆量和欧阳克那样打埋伏战,也没有令狐冲那么厚的脸皮去打阵地战,更没有郭靖遇见黄蓉那么好的运气去打一场遭遇战。他只能这么早晨起来远远地看她,一边担心着某一天早晨她不再从这里路过。汴大很大,段誉知道她一旦走进人群里,那么再找到她的机会就小得可怜了。 有一天打开窗户是否再也看不见她呢?想到这种问题,段誉近乎恐惧了。 于是每天早晨段誉醒得更早,在床上瞪大眼睛想东想西,最终还是一筹莫展,只好等到六点半再起来等那个女生路过。 如此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直到那天晚上田伯光说他们屋的灯管坏了,跑到郭靖床上借宿。 早晨六点半的时候,令狐冲和田伯光还此起彼伏地打鼾。段誉推开窗户趴在窗台上等,好像约好了 一样,那个女生又一次抱着歌谱从下面盈盈走过。晨曦中修长的身影有些朦胧,段誉叹了口气,想赞叹又没什么词儿了。 第三节痴迷 随着这一声赞叹,床上两条汉子噌地窜了起来,一起趴在段誉肩膀后面。令狐冲手操一架老式望远镜,是杨康特地从旧货摊上低价淘来的罗刹国军品,放大倍数实在是让人满意。令狐冲连那个女生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阳光照在那个女生脸上,留下一抹近乎透明的嫣红,令狐冲咂吧咂吧嘴:“我靠,怪不得怪不得。” “伯光同志,你怎么看啊?”令狐冲打着哈哈,蛮有将军临阵的派头。 田伯光也操着一架望远镜,微微点头说:“喔……” 田伯光宿舍的灯管好好的,他跑来借宿的惟一原因是令狐冲发现了段誉的异常动静,拉田伯光去认认那个女生是谁。田伯光比令狐冲他们高一届,和郭靖同系,外号叫“刀疤”。其实田伯光脸上一颗痣都没有,别说刀疤了。他真实的外号是“刀巴”——或者说就是个“色”字。 田伯光比段誉多出了一年看女生的历史,也非常坦率地承认这个问题。初来的时候,田伯光和郭靖聊天,很严肃地说:“其实我是个有点色的人。”当时就吓傻了一个宿舍的人。后来令狐冲才发现他所言非虚,汴大上下但凡有漂亮的女生田伯光都知道对方的老家、年纪、所在的系、是否依旧单身等等。而且田伯光自吹夏天十米目测女生三围误差在百分之三以内,可惜这一点令狐冲无法查证。令狐冲曾经说那你看看我的三围是多少,田伯光摇摇头说我对男人没有经验。 此时田伯光再次证明了自己在花痴界的非凡资历,一边拿望远镜仔细观察一边嘴里嘀咕:“那不是传说中的王语嫣么?” “传说中的?”令狐冲傻了。 “和我一届的,计算机系。汴梁的,就住29楼。” “三围是多少?”令狐冲凑上去。 “观察这个是我个人爱好,”田伯光严肃地说,“可是我不能传黄贩黄嘛。” 段誉这才第一次听说那个女生的名字——王语嫣。 “王语嫣你们都不知道?王黄木赵周听说过没有?”田伯光对两个晚辈的孤陋寡闻感到遗憾。 “什么乱七八糟的?”令狐冲愣了一下。 “校花列表,我去年更新的。王语嫣第一,接下来是黄蓉,木婉清不是你们班的么?这你身为班长都不知 道?” “木婉清,就她还校花呐?” “审美能力不过关,一边玩去,”田伯光很不屑,“赵敏和周芷若差不多,不过学生会主席总应该加分,所以就把赵敏放在前面了。” “前辈,您这还真权威啊。” 田伯光龇牙咧嘴笑得高兴,拍了拍段誉:“不过王语嫣是真漂亮,进校的时候我们同学跑来说计算机系那边有个新生好看,我还不相信,蹓跶过去一看才发现一帮高年级的都在旁边晃来晃去。我还跟她选修过一门课,真是壮观,她要坐左边人都挤在左边,她坐右边人都往右边换。我们校庆纪念册里第一张照片不是她么?校庆筹备组的老师点名要她去拍的,纯粹欺骗考我们学校的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学校遍地都是王语嫣那样的呢,进来才知道还是傻姑比较多……” “有眼光,有前途,令狐冲跟你比起来是没救了。”田伯光觉得段誉花痴得很有水准。 段誉尴尬地笑笑,脑子里面只有王语嫣三个字飞上飞下,仿佛一只空虚的蝴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段誉就要发疯了,不是因为王语嫣,而是因为令狐冲和田伯光两个活宝。 自从这两个家伙知道了段誉对王语嫣的仰慕,王语嫣这个名字每天至少在段誉耳朵边出现二十遍。段誉打饭回来令狐冲就坐在那里问候:“哟,今天看见王语嫣了么?” 田伯光则闲着没事就蹓跶过来:“来来来,我给你讲一讲我们学校美女在各个系的分布统计……” 最夸张的是有时候段誉睡得比较沉,令狐冲居然能六点半爬起来来摇他:“喂喂,老五,起床看王语嫣了。” 当段誉听见令狐冲趴在课桌上哼一首可怕的歌谣的时候,他的忍耐力终于达到了极限。令狐冲哼的是:“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校花,名字叫做王语嫣……” “你们有完没完啊?”老实如段誉也会发火。 “嗯?”令狐冲从桌子上诧异地抬起头来,“别急别急,我们准备了一件东西送给你。” “什么?” “铛——铛铛铛——”强烈的降调带着命运交响曲的气势,令狐冲一脚踩在凳子上,挥舞一张地图抖了一抖。他刚才趴在桌子上一直在画这个。 “嗯?”段誉不解,那就是一张普通的汴大地图。 “看看,”令狐冲拿笔点了一点,“我们统计了一下,这一个星期除了你在楼下看见王语 嫣七次,我和老田在食堂看见她四次,文体中心看见她两次,图书馆看见一次,29楼门口看见一次。” 地图上标志着这五个点,旁边注明了王语嫣出现的次数。 “然后我们把这五个点连起来,”令狐冲一边说一边画。 “这就是王语嫣的每日行动路线图!”令狐冲长笑一声,“古书不是说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了这份路线图,你就知道怎么找到她,然后……” 令狐冲单掌下劈,有挥剑斩敌酋之势:“然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段誉哭笑不得,眼见令狐冲画得认真,也不全是戏弄的意思,可是他要是再三感谢收下这份路线图又显得很愚蠢。 “你别耍了行不行?”段誉叹了口气。 “靠,不就是个女生么?这你都搞不定?实在太让我瞧不起你了。”令狐冲又在地图上加了几笔,“得了,我们帮帮你吧……反正最近也无聊得很……” 段誉抬头一看,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吞下肚去。只见地图上画着三色的箭头,注明一方面军段誉,二方面军令狐冲,后援部队田伯光。三个箭头去势豪迈,如狼似虎地直指男生楼下的一个小点——王语嫣部。 这个事件后来被杨康写到一本回忆汴大生活的野史里,史称“第一次围剿”。 第四节爱情作战 第一次围剿失败了。 历史证明即使是两个花痴加一个狂想主义者也无法突破男女间那层薄薄的纸,为此领军人物令狐冲不得不增兵遣将。直到那张地图上增加了三方面军杨康,四方面军欧阳克,五方面军林平之,段誉还没跟王语嫣说上一句话。 段誉这个傻孩子被夹在一群军事恋爱的疯子中,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 一个契机出现在郭靖从蒙古回来的时候。在爱情上,郭靖本人战斗力极其低下,只能说是个福将,本来不会对段誉有什么帮助。不过总是出现在他前前后后的黄蓉却不同了。 “啊?王语嫣?”黄蓉眼睛本来就大,现在瞪了起来,就像那种眼睛占面部二分之一的卡通人物。 段誉把黄蓉喷到自己脸上的吐沫星子擦了擦。令狐冲点头:“你知道她啊?” 黄蓉翻了翻眼睛:“认识?何止认识啊,我和她幼儿园就是一个班的,我三岁就认识她了。小时候我爹出门的时候老把我放在她们家跟她一起睡呢。” “跟王语嫣 一起睡?”令狐冲赞叹,“香艳啊。” “不对吧?”杨康琢磨了一下,“你不是比王语嫣小了三岁么?怎么在幼儿园和她上一个班?” “她好哭呗,所以一直在小班。” 这个时候故事预设的主角完全被排除在了画面后,只剩下一堆好事的人窜上窜下。 “追王语嫣啊?难了。”黄蓉嘟嘟嘴巴,“追她的人可多了。中学时候她就经常给我说她收到纸条,不敢给她家里知道,都在外面悄悄扔掉了。” “估计现在她们宿舍的女生打草稿都不用买纸,王语嫣每天收的情书背面就差不多了。”田伯光在一边说。发现有热闹可凑,他天天往郭靖他们宿舍跑。 “没那么夸张,不过她收的情书可能是够论斤称了。” “唉,”令狐冲长叹,“给老头子发报,让他派飞机来,没空军我们是剿不了王语嫣了。” “叫姐姐,叫姐姐,叫姐姐我就介绍王语嫣给你认识。”黄蓉看着段誉老实巴交的样子,狡黠地笑着。她就喜欢老实巴交的东西,如板凳狗、仓鼠、郭靖…… “唉,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不就看个女生么?”段誉没精打采地挥挥手,“老令狐说得我跟什么一样。” 黄蓉不解地眨眨眼睛,段誉耸拉着脑袋走出去了。 其实段誉也不是不想和王语嫣说话,他惟一一次在食堂里遇见王语嫣的时候,王语嫣就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同学对不起,请让一下。”就那样,段誉心头热了好一阵子。 可是每当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去追王语嫣,段誉又觉得很迷惘。相比起很多人段誉实在是有点天真烂漫的,他觉得光因为一个女生好看就要千方百计去把她追上手很有点无耻。而且四处拉扯关系去追人家更像个阴谋家,这完全不符合他第一眼看见王语嫣时心里的感觉。 那些天段誉一个人跑到三教去自习,暑假里自习室空荡荡的,段誉就歪了脑袋趴在桌子上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王语嫣,可是想破了脑袋,除了王语嫣好看这一条他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看女生是他的闲暇爱好,一旦准备开始进入爱情,段誉就认真起来了。 他一趴趴两个小时,直到一轮红日坠到了体育中心的上方才收拾书包往回走。段誉从来没有结论,其实谁又在乎为什么呢? 围剿地图画到第四张,暑假将近结束,作战目标仍然遥遥无期。 第五节谁的女友 第八章 段誉 第一节 花痴 (2) 正淳很帅,而且总是在大片里演父亲一类特别有责任感的角色。所以七岁的时候王语嫣就想:“要是我爹和段正淳一样就好了。” 后来她九岁的时候,段正淳去大宋参加汴京电影节,顺带访问王语嫣她们的小学。校长老太看王语嫣长得和一朵小花一样,于是指定让王语嫣去给段正淳献花。王语嫣穿着小白裙子跑到段正淳面前捧给他一束玫瑰的时候,段正淳这种精于舞台表演艺术的老贼马上表现出对孩子的爱心,一把接过鲜花一把抱起孩子,把话筒凑到王语嫣嘴边说:“你喜欢看叔叔的电影么?” 台下校长老太有点担心,王语嫣的木讷一向是出名的,要是说错了话岂不丢了汴京贵族小学的名声? 众人屏气静声中,只听见王语嫣童声朗朗:“我没有爸爸,看叔叔的电影,老想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全场寂静,段正淳擦了一行老泪,却止不住另一行叭嗒叭嗒挂珠子。一向严厉的校长老太也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一幕沦落到大宋新闻网的记者手里就变样了,第二天的首页大字标题是——“女儿汴京认父?大理国人气明星段正淳走访大相国寺小学”。 段正淳吓得逃之夭夭,后来再也不敢和王语嫣联系,怕是真的牵扯出绯闻来。倒是王语嫣一举成名,每次教师节联欢会、全校家长会之类,都是王语嫣当学生代表去讲话。这一直从小学延续到大学,即使在计算机系这种牛人一抓一把的地方,王语嫣的美丽也到了上达天听的地步。计算机系主任冲虚亲点她的名要她代表计算机系在校庆一百周年的纪念合唱团里领唱,所以她才暑假一连两个月早晨从段誉他们楼下抱着歌本走过。 为此非但计算机系学生会主席邓百川大为不满,连计算机系名震一方的篮球高手慕容复都觉得老家伙有点好色的嫌疑。可是对于王语嫣来说,这只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每天早起长裙飘洒,很温顺地去参加彩排,甚至没有想到自己也可以拒绝的。 相对于学校里的风光,家里的王语嫣就没什么光彩了。 她母亲王夫人在公司是有名的“强人”,在家却很郁闷,以她相当丰厚的收入却没什么机会去雇一个钟点工来支使。因为她竟然养了一个比钟点工还勤快的女儿。 除了读书和弹琴,王语嫣几乎总是拿着一方抹布拂去家里任何一个角落的灰尘,或者推着吸尘器很安静地走过来走过去。实在没有事情可做了,王语嫣就会捧起一本罗刹诗人普希金的集子坐在沙发上读。 很多收电费的走进王语嫣他们家时都会有一点小小的惊觫,他们无一例外的看见在一尘不染的客厅中,美丽的女孩子悄悄坐在灯下看书。对待客毫无经验的王语嫣甚至不知道打个招呼来表示自己是个大活人,所以这种和现实很脱节的环境立刻让查电费的兄弟怀疑是不是闹鬼了。 甚至连王夫人自己也不喜欢王语嫣的木讷,她自诩的淑女教育也许是成功的,可是每当她回家看见王语嫣默默起身,很温顺地站在沙发边说妈妈你回来啦,王夫人就会再一次的体会没有家庭的悲哀。和王语嫣在一起,实在是很难让人感觉到温馨的。 总之一句话,如果说黄蓉是一杯干红,阿朱是一杯陈绍,康敏是一盏二锅头,那么王语嫣就是一杯矿泉水。或许很好看的一杯矿泉水,不过依然没什么味道。 王夫人并不喜欢女儿这样。 看着女儿越长越漂亮,王夫人油然而生恐惧,觉得女儿和年轻时候的自己越来越接近了。更年期那会,王夫人老是怀疑有某个小子在旁边窥伺她的女儿,意图效访当年那个负心的汉子。 所以王夫人对王语嫣是喝骂多于慈爱的,每每说起来就是男人个个不是好东西。王语嫣也总是点点头,然后吃王夫人在饭店里买回来的盒菜——王夫人虽然人到中年风韵不减当年,但是却是根本不会做菜的。 王语嫣永远只是淡淡地点头听母亲说。她有这种反应并不奇怪,因为她从小就只有读书读书读书打发时间。王夫人的表现从来不超过那些小说里的单亲母亲,读书太多的王语嫣实在无法对此表露什么新鲜感。 王夫人一方面希望女儿有些贵族一样的冷漠气质,可这个时候又会觉得女儿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于是心底暗存不满。心情好的时候,也就这么算了,可是王夫人后来的感情经历和她与王语嫣老爹那次一样惨不忍睹,这个忧郁高贵的女经理伤心的时候,除了呜呜痛哭就是把恼火发泄在女儿身上。 好在王夫人好歹是受过很高教育的人,也是黄药师欧阳锋他们那个高收入小俱乐部里的一员,所以还不至于抄一只拖鞋打王语嫣的屁股。她老是流着眼泪掐王语嫣的胳膊,在女儿白净细腻的胳膊上留下指甲的痕迹。 夜晚到来的时候,王语嫣在自己的小屋里,灯下,拉开衣袖看自己胳膊上未褪的红痕。听着窗外的声音——对面的楼不是王语嫣家这种高级花园住宅,依稀是饭前父母在喊孩子。 看自己胳膊的时候,王语嫣总是 很安静的,她感情确实也比较淡,不恨母亲。她觉得王夫人还是喜欢自己的,毕竟王夫人在商场一点不在乎价格给她买衣服的时候,那种欣赏女儿的眼光和其他的母亲毫无分别。 可是,有一次听见对面楼上的父母又在喊女儿吃饭的时候,王语嫣哭了,哭得泪流满面。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嚎啕大哭,如此的……悲伤。 这,就是我们的王语嫣了。 第十二节完全不同的世界 回到公元1063年的那个早晨,王语嫣拿一只大纸板放在了宿舍的窗户上,忽然想起了段誉早上给自己的信封。 王语嫣从运动衣里拿出信封打开,一张音乐会的门票忽悠悠飘落。王语嫣忽然有些诧异,有些不知所措。 段誉开始给她那个信封的时候,王语嫣很不高兴。她也不笨,又收到过那么多情书,当然也知道一个男生塞在自己手里的信封可能是什么。可怜花痴在无限的决心和令狐冲的威逼下才鼓足了勇气把信封递上去,却没有注意王语嫣当时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出于礼貌才没有拒绝。 王语嫣本来以为会是段誉刻骨铭心的情书,谁知道却是一张简简单单的音乐会票子。而且是马勒,是她惟一没听过的马勒《第四交响曲》。 风吹得浑身一凉,王语嫣却有点傻了。 如果段誉直接写情书说“爱你一万年”,王语嫣也许不屑地皱了皱眉头就放下了。她收到的情书确实太多,整理整理出版一本世界经典情书大全也差不多了——大家抄来抄去,还是抄文学大师们的经典情书。 事实上令狐冲也鼓励段誉送票的时候来一封热辣动人的,杨康也拍了胸脯说看在兄弟情面,不收鸡腿也帮段誉攒一篇经典表白书。可惜段誉终于还是不好意思,于是到了王语嫣的手里,就只有一只没有任何标志的雪白信封,一张同样朴素的入场券——马勒第四交响曲,《天堂生活》。 王语嫣放下了牛角梳,心思更乱了。 王语嫣在宿舍里没什么朋友。 漂亮未必不是错误,比如别的女生的男朋友来宿舍,见到王语嫣以后竟都不由自主地和她搭腔。阿碧就恶狠狠地问她原来的男朋友,是不是王语嫣真的很漂亮。 可怜那兄弟是物理系的高才,大学几年都和严肃的科学标准打交道。这时候虽然也知道阿碧问的是什么,可是他无法彻底背弃自己的审美观和良心。于是他点头说王语嫣是很漂亮啊。后来阿碧和 那个男生崩了,不知道是不是与对此一无所知的王语嫣有关。 风华绝代固然难求,一旦出现就是无法否认的。 所以宿舍的女生们都不太喜欢王语嫣,王语嫣最要好的朋友还是小了她整整两届的黄蓉。黄蓉倒是不在乎她漂亮,黄蓉总是觉得自己最好看…… “怎么办呢?烦死了。”王语嫣微微苦着脸对黄蓉说,她们在汴大的茶店里吃冰淇淋。 交朋友最怕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如王语嫣交了黄蓉这个朋友。黄蓉当然知道段誉最近整天跟发了痴呆一样,在宿舍里大念普希金。何况还有郭靖……当郭靖也在黄蓉的耳朵边说:“唉,段誉现在还是那样。”黄蓉也觉得段誉很可怜了,黄蓉其实是不在乎偶尔出卖朋友的。 于是黄蓉咬了口自己的草莓冰淇淋说:“那就去呗,段誉那个样子又吃不了你。” “挺烦的,”王语嫣说,“说起来又扯不清楚……” 王语嫣确实低估了黄蓉。她以为黄蓉是个孩子的时候,黄蓉却已经几近投奔敌人的阵营了。 “反正去听音乐会又没什么,大不了听完了给他说清楚就行了。”黄蓉鼓动说。 “嗯,”王语嫣还是犹豫,“就怕说不行他还老是缠着……” “哎呀!”黄蓉急了,“你看看他那个样子,那么面,能拿你怎么样啊?你怕什么?” “你认识他?”王语嫣终于觉得黄蓉的语气有点异样。 黄蓉瞪圆了眼睛,只来得及捂嘴:“不认识,估计也是那种男生了……” 王语嫣低头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黄蓉只好反过去问她,王语嫣只是不说话。 “最多跟那个段誉说不喜欢他喽。”黄蓉嘟着嘴。 确实,对比段誉和王语嫣,差距太大了。即使黄蓉的劝说,也不过让他们俩一起去听一次音乐会吧?第一次见到王语嫣的时候,段誉好像做梦一样,而这整个的故事,也像是一场纯粹的梦幻。 梦总是不真实的——无论多喜欢都一样。 “如果要拒绝呢,就要干脆彻底。”黄蓉喝着一杯芬达,跪在郭靖课桌前的那排椅子上眯眯笑着眨眼。 “我……我没说什么啊。”郭靖赶快申明。 “切……头过来!” 郭靖把脑袋伸过去给黄蓉刮了一个鼻子。 “谁说你?越来越傻瓜了,”黄蓉顺手拍了拍郭靖的脑袋,“段誉啊段誉,王语嫣今天晚上和他去音乐会可是准备让他彻底死心的。” “哟,”旁边杨康凑上来,“他可借了我那双新皮鞋。第一次被穿出去就给人拒了,我那鞋可命苦。” “歇会儿歇会儿,”黄蓉哼了一声,“别担心你那皮鞋,听我说完。王语嫣心特别软,你们段誉看起来就那么呆,王语嫣到时候肯定狠不下那个心。要是你这样一看就特别狡诈阴险的反而危险。” “靠,长得老奸巨猾不是我的错,”杨康恍然大悟,顺带感慨一番。 “同学,同学……”旁边桌子上苦读的兄弟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四道目光一起射到他脸上,都够凶悍:“怎么啦?有事别拍桌子行不行?” 杨康和黄蓉两个异口同声说完,都斜着眼看着那拍桌子的男生,只有郭靖赶快起来招手:“小声点小声点,人家还自习呢。” “自习就自习,说不行啊?”杨康和黄蓉又都摆出同一副尊容。 “切。”双方恶狠狠地对视一番,杨康和黄蓉一起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甩了甩手扭过头去。 “出去走走,闷死了。”黄蓉不由分说地把郭靖拉跑了。杨康抓了抓脑袋,双手抄在口袋里,也懒洋洋地缩着肩膀踱了出去。 自习的兄弟无奈地摇摇头,微微有一丝疑惑——为什么黄蓉不是和杨康一起出去,反而是跟郭靖呢?某种程度上说黄蓉和杨康相似得像一对兄妹。 难道聪明的女生就喜欢那种傻头傻脑的兄弟?女生就喜欢和她们完全不一样的人,带她们去感受完全不同的世界? 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语嫣相信有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某个数着手臂上掐痕的日子,王语嫣听见对面楼上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跑来跑去,后面有父母追着她说别跑别跑,吃饭了别出去玩了。于是她知道那个小女孩和她不在同一个世界中,那个世界和她只有20米的直线距离,隔着她家豪华的双层玻璃窗。可就是隔着这两层坚实的玻璃,那个世界永远只是窗户中看到的影子。 把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出去,是一片昏黄温暖的灯光。放下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她又听见客厅里沉闷的响声——母亲暴躁的时候忽然把读着的书扔在地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深夜单调的空调器的响声中 ,王语嫣也会辗转反复,有一些遥远的模糊的梦想。虽然不敢确定,但是王语嫣的梦想世界似乎翻版自那本她读了整整六年的《飘》。那个飘在天上的白瑞德是生平除了段正淳外第二个给王语嫣以震撼的男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段正淳就是电影版《飘》的男主角(作者按:上文关于段正淳和王语嫣在汴京贵族小学的一段故事其实来自好莱坞著名影星玛丽莲·梦露和克拉克·盖博,盖博作为《飘》的主演,成名于梦露童年时。梦露从小没有父亲,出名后得以见到盖博,曾说小时候总是在影剧院里看盖博的旧片,心里总是喊他爸爸。盖博当众流泪,大概确实是有感于孤女无依的辛酸)。王语嫣记得段正淳在剧中不止一次的微笑,从嘴角摘下飘着淡淡青烟的雪茄。那种带着一点点邪意的微笑,却让人觉得这个人拥有某种值得依赖的力量。 王语嫣曾经想,会不会有一个阳光比较淡远的早晨,当她推开家门的时候,有人靠在她家门口的楼梯上,然后一声不响地拉了她的手带她去看另一个世界…… 不过这意味着她必须把王夫人独自,甚至永远地扔在家里。王语嫣私下里也以为这个想法很有些大逆不道,从不敢多想。 可是念头这个东西仿佛去年秋天野草随风扬来的种子,它的生长不被冻土和石头阻挡……只需要春天的第一缕风吹过它头顶的土壤。 慕容复就在这个天时地利人合无不具备的时机横空出世,而且他绝非一缕春风那么简单,慕容复第一次出现在王语嫣家里的时候,绝对是一股横扫太平洋而来卷着水汽和温暖的热带风暴。 第十三节十八岁的慕容复 十八岁的慕容复第一次离开家从苏州到汴京读书,第一站是远方亲戚王夫人的家。 当时慕容复身上的一身运动服绝非名牌,头发凌乱,似乎很久都没有洗过,也没有梳理。他把行李随手放在客厅,只对沙发上端坐不动的王夫人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王夫人对自己这门远方亲戚不甚满意,慕容复甚至不是在城市中长大的,他出生的那个参合庄算是王夫人几代前的老家,他和王夫人的关系也仅此而已。这种亲戚通常被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称为“老家来的”。 所以她只是端坐在那里,懒得动,挥挥手示意慕容复自己找椅子坐下。王夫人早已经想好了说辞,说你从参合庄一直考到汴大读书不容易,不要在大城市就贪玩,年轻人还是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云云。然后王夫人就可以把手边那个封了1000 块钱的信封塞给这个老家来的小子,然后打发他滚蛋,没事不要再穿着满是灰尘的运动鞋把她1500块一平方英尺的柚木地板踩得满是鞋印。 谁知道慕容复只是默默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动嘴唇说:“我不坐了,来看看姑母,我就去报到。” “这里离汴大那么远,你怎么过去?”王夫人对慕容复那种冰冷的不驯的语气给呛了一下,可是女经理照顾着自己的面子,毕竟还没有发火。 “出门看看坐公共汽车去,我有地图。” “公共汽车站离这里有二十分钟路,现在夜里也不一定有了,”王夫人皱了皱眉毛,“你坐一下,我叫公司的司机送你过去算了。” “不用了。”慕容复唇边有一丝很淡却很犟的笑容,“我晕车。” 心里极度不悦的王夫人却没有注意到旁边坐着的女儿眼睛里那种神情。王语嫣在那一刻看见了她一生中第三个重要的男人——慕容复。她对这个陌生的远房表哥的第一个印象是慕容复掩映在长发下的眼神。稀疏和凌乱的头发垂在慕容复额头前,头发上的灰尘和汗水却遮不住慕容复一双很野的眼睛,那种凌厉的目光竟然让王语嫣的心里忽地冷了一下又热了起来。 当然和黄药师段正淳那种阳刚气质的典型代表相比,慕容复还是太意气用事了。黄药师那种角色到后来都练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和完颜洪烈在生物学院会议上对抗的时候,自始至终脸色半分不变却依然咄咄逼人,而慕容复还只有借着头发去遮掩他的恼怒。不过无论如何,王语嫣在那个时候看见了一生第一个可以和母亲王夫人对抗的男孩,高大,沉默,站立的姿势中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而最最重要的是,那一刻慕容复的眼神很像王语嫣梦想中的白瑞德,有一种难以察觉的邪意。 纵使乔峰那种和慕容复水火不容的人在场,估计也只有赞叹说真他妈的太酷了。 可是却没有人了解慕容复那时候的心情。 这个骄傲的篮球高手从踏上汴京的土地就察觉到了周围的眼色,正如郭靖因为那身老蒙古袍子被彭莹玉拦在汴大的门口,慕容复也因为那显得土气的发型和衣着而被火车站的保安搜遍了全部的行李。当时慕容复指着身边的人问怎么只查我一个,保安不耐烦地回答抽查只查外地的,你懂不懂啊? 出了火车站的慕容复狠狠把那张火车票扔在地上,于是他被佩了红箍的老太抓住,说这是我们大宋京城你还敢乱扔纸片? 即使在去王语嫣家的公共汽车上,慕容复依然被售票员大笑了几声,因为他的官话实在不那么标准。 走在阴霾的天空下,慕容复到达汴京的第一天就明白这个城市深处有某些东西是拒绝自己的。直到他看见了矜持的王夫人,听到她的第一句话“脱鞋脱鞋,脱鞋再进来”,那股一直在心底卷动的怒火终于悄悄升了起来。 慕容复并不在乎承认他是敏感的,他绝不是心思粗得像水泥管道的郭靖。他是慕容复,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不想原谅别人对他这个外地人的轻慢,那么他绝不会逼自己装得宽容。 于是在身后关上门的时候,慕容复告诉自己他不会再走进王语嫣的家门。事实证明,慕容复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很久以后,王语嫣问慕容复,那天后来他到底找到公共汽车没有。慕容复趴在三教的窗口喷了一口烟说没有,我知道那时候已经没有车了,我是一路走到汴大的。 那时候慕容复甚至没有回头看王语嫣一眼,他的背影趴在窗台上,那种蓄势待发的姿势却再次让王语嫣感觉到这个骄傲的篮球手的力量。一阵夜风让她忽然迷乱,觉得自己为了这个人而报考汴大是值得的,是一种幸福。 第十四节惟一的真实 夜。 曲终人散,王语嫣和段誉走在静悄悄地马路上。很晚了找不到出租,去汴大的公共汽车又已经只剩下一小时一次的夜班车了。王语嫣说我们走走吧,我有话给你说。段誉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 王语嫣扶着自己那只白色的小包走在左边,而段誉隔了一米的距离在右边和她并排走。王语嫣低着头,漫漫的长发遮掩了她的神色,段誉好像等着自己被宣判一样,这个已经被囚了四个月的囚徒在等着当头一刀或者他的《天堂生活》。 可是一路王语嫣始终没有说话,不知道多少路灯被甩在身后,车灯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无数条流影消失之后,段誉只感到自己和王语嫣一直走着,是这些虚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实。 一路走去。似乎没有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段誉感到自己紧张的心情完全静了下去。好像是紧张得麻木了,又像是被永不停息的秋风吹凉了胸口,段誉只想这么走就好了。时间的概念在这里短暂的停顿,除了王语嫣之外,段誉不再感觉到四周的任何运动。好像两个人只是走在一个过去时代的城市爱情电影中,而放映机则停滞在某个夜的镜头上。 “哈哈……”段誉忽然笑出声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像令狐冲说的白痴了。 王语嫣抬头,看见那种孩子一样透明的笑容,她也笑了,说:“我们去喝茶。” “其实……”王语嫣说,“我们也不熟的……” 无数洒了金粉的红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丝线从头顶垂下,王语嫣喝着一杯珍珠奶茶,面对着喝绿茶的段誉,终于抬起了头。 段誉很难相信此时自己居然可以冷静下来,这虽然不是个好兆头,却是他早已经想到的。于是他点点头:“我知道啊。” “对不起啊。” “没什么啊……”段誉觉得身上忽然有点凉,于是他笑了笑。 “我……” “我说吧。”花痴忽然胆大起来,有赌徒脱下裤子的孤注一掷之感,却丝毫不感到紧张。每个人的心都不是可以轻易看透的,令狐冲以为段誉兴高采烈地来赴这场约会的时候,段誉已经准备了一些话,用来结束这段没由来的爱情。 “我暑假时候看到你的……”段誉说,“那天下雨,本来准备出去吃包子的……令狐冲,喔,是我们宿舍一个兄弟,还在睡觉……” 王语嫣不敢看段誉的眼睛,她拉下那些红色的卡片去看里面的字。似乎以前坐过这个位置的人都给未来的人留下了一些话,祝福他们快乐,祝福他们幸运,或者希望他们珍惜时间……王语嫣可以设想那些写卡片的人嘴角唇边的笑容,人们觉得幸福的时候都不会吝啬于祝福别人…… “最近老想老想,”段誉轻声说,“脑子都有些乱了。所以……反正也好了。” 王语嫣感到一瞬间的虚弱,她从来不曾听见有人慢慢地给她说一段倾慕,仿佛一本爱情小说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却无力改变那个令人厌恶的结局。 “我不知道……”王语嫣摘了一张卡片给段誉。 段誉看了,那张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写卡的人说:“不必担心失去的东西,因为你最终拥有的会遇见你,即使那不是你等待的”。 段誉说:“可遇不可求,我早就知道的,可是……” “还是……算了吧……”王语嫣几乎要拼凑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去照亮段誉黯淡的眼神时,心里那个很野的眼神,还有另一种生活的诱惑却终于压下了她的软弱。 “是么?”段誉站了起来,说,“我去一下厕所。” 第九章 杨康 第一节 一种错觉 穆念慈已经记不得自己认识杨康多少年了,有时候她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从娘胎里出来就认识杨康,不过她又确实记得第一次看见杨康的情景。 她第一次看见杨康的时候,杨康穿了一身雪白的学生装,站在教学楼的最高层。那时候穆念慈站在操场上,蒙蒙细雨中,需要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那个一身雪白的男生捧着一只文件夹悠然走过,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整个操场。 细雨中的杨康只是个雪白的影子,站在高天上很遥远的地方看她。 穆念慈心里怦然动了一下,胸口一片好像空了。 杨康当时并没有看见穆念慈。他当时刚刚考进汴大附中念高一,也刚刚被校长钦点成学生干部视察早操情况,并且给各个班级评分。穆念慈仰头看他独自在楼头走过时,他正低头俯视下面人海人山排成的大方阵,大家在操场上伸胳膊踢腿地做早操。 杨康只是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吹了个泡泡粘在嘴上,然后刻意让脑袋麻木一会,随机的给每个班评上三到五分。他惟一开心的是这样他就不必做早操了,也不会在细雨里把他一身衣服淋湿。 实事求是地说,杨康穿那身雪白的学生装也不是他自己愿意。从小杨康就羡慕生活颓废的同学,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穿一身运动服在学校门口的牛肉粉丝摊子上吃粉丝。虽然杨康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会因此蔑视劳动人民,和民工吃一样的牛肉粉丝让杨康觉得很自在。杨康对整个生活都是懒洋洋的,那时候杨康还小,根本不想什么未来。他确实聪明,他爹又是完颜洪烈,这已经足以让他无忧无虑并且自甘堕落了。 不过完颜洪烈显然不那么想,完颜洪烈的理念中,他的儿子一定要与众不同,万万不能泯然众人。完颜洪烈参考自己当年做学生时候梦想的经典装束,给杨康做了一套雪白的学生装,虽然穿在杨康身上,完颜洪烈却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风度翩翩地走在校园里。完颜洪烈一时高兴,就给杨康做了三套轮换着穿。杨康无法辜负老爹的盛情,只好偶尔脱下自己喜欢的运动服,穿上学生装去学校拽一把。 不过就是那身雪白的学生装一直留在了穆念慈的记忆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杨康长了胡子变了相貌,穆念慈心中,“杨康”依然意味着某一个细雨朦朦的早晨,在远处经过的一个少年雪白的影子。 高中时候的穆念慈实在是一只丑小鸭,她被公认为“清秀”已经是大学以后的事情了。即便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穆念 慈也没有想过她和杨康之间会发生什么。那时候整个汴大附中有几百个穆念慈,却只有一个杨康站在高高的顶楼记录早操的成绩。 而他们故事的最初,是杨康自己去找穆念慈的。 从高一开始,热衷辅导生物化学竞赛的丘处机就频频光临汴大附中。丘处机也算化学界知名教授,附中方面大感荣幸,于是号召同学们都参加丘老师的竞赛辅导班|qi|su|wang|。可惜号召来号召去,教室里却是越来越空。原因之一是丘处机是个大烟枪,不抽烟几乎讲不下去课。 丘处机那时候总是找各种理由在上课的时候抽烟,比如他拿出一根香烟,在黑板上画一个尼古丁的分子结构,很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一根香烟的尼古丁含量可以毒死七头骆驼?” 大家往往悚然心惊,诧异地互相看看。 然后丘处机会趁机解释说:“不过人体内有一种酶,可以分解尼古丁,所以它是毒不死人的。” 同学们恍然大悟,点点头使劲写笔记。 这时候丘处机就顺理成章地把烟叼上点火,说:“所以我抽一根是毒不死大家的……大家年轻,抵抗力比我强,我倒下以前,大家是一定安全的。”(作者按:这个故事完全取自真实,一根香烟的尼古丁也确实可以毒死七匹骆驼。故事中的教授在此讳去。) 能经得起丘大烟枪熏上好几个月的人中,杨康是一个,穆念慈是一个。穆念慈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她知道竞赛获奖以后就可以直接保送去好的大学,她的家境并不好,实在不敢想象高考失利要交培养费上学的困境。而杨康坚持下来纯粹因为他老爹和丘处机的交情,杨康但凡逃课,丘处机肯定会给完颜洪烈打电话。所以杨康宁愿在课堂上大梦周公,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康每堂课都坐在穆念慈的背后。可怜的穆念慈几乎每堂课都心神不宁,写笔记也总是走神,心里总觉得杨康在背后看她,自己的背心因此微微发热。而杨康这么坐惟一的理由是穆念慈上课记笔记最认真,背也挺得最直,杨康在她背后缩着脑袋趴课桌上打盹丘处机不容易看出来。对于提供了打盹屏障的穆念慈,杨康还是很感激的。 这种感激直接促成了杨康第一次为穆念慈出头的事件。 第二节第一次为穆念慈出头 看见梁子翁和彭连虎两个拦住穆念慈的时候,杨康正在远处举着一只冰棍。辅导课总是上到下 午很晚的时候,那时候汴大附中里除了杨康穆念慈等人刚从丘处机的烟枪下逃出来,也就只剩彭连虎和梁子翁这种准备找点钱花花的人。 老实说彭连虎和梁子翁确实算不上校园暴力分子,他们在汴大附中的时候虽然携手多次,可是一是不曾带刀,二是只敢威胁看起来特别老实的单身客商,所以总数也不曾弄到两百块钱。后来梁子翁没考上大学,只好去卖假药,一笔买卖就是几万的回扣。梁子翁不由得深深后悔小时候半路拦截女同学,他倒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想拦路打劫这种买卖回报率真低啊。 不过当时梁子翁和彭连虎两个还是努力堆起满脸横肉,做出见谁砍谁的样子说:“同学借点钱花花。” 穆念慈满脸惊惶连连后退的时候,杨康正直愣愣地抬头去看天空。他在想到底是不是应该上去英雄一把。杨康并非什么江湖大侠,这种学校里讨小钱的买卖又是日日不绝,他也从来不曾挺身而出。不过穆念慈当时看了他一眼,所以杨康认出了她是为自己提供睡觉空间的那个女生。 杨康那天就穿着他很有些夸张的白色学生装,即使在惊恐中,穆念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远处的人。虽然白衣少年只是呆呆地举着一只雪糕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中央看天,穆念慈还是忍不住看着他,只是一种奇妙的心思让她不肯大喊救命。 杨康从天空里收回视线的时候,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为穆念慈出这个头,毕竟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这时候杨康看见远处的穆念慈依然在看他,杨康忽然迷茫起来,不知道穆念慈是否就这么一直看着他。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杨康回头对卖雪糕的大妈说:“大妈再来一根!” “他妈的快点!有钱就借来花花!”彭连虎也郁闷,心想不就是点小钱么?值得大家僵持那么久么?你给了我们不就好说好散了么? 一根雪糕塞到了穆念慈手里,杨康忽然拦在了她和两个实习强盗的中间。 “找死啊?没你事别他妈的掺合!”梁子翁壮起了胆子。 杨康指着穆念慈手里的冰棍说:“看看也知道啊。” “看什么看?” “我是她同学,就是刚刚去帮她买根冰棍,你们说有没有我的事?” 梁子翁和彭连虎对看了一眼,又一起去看冰棍,心想看来这小子还真的认识那个女生。将心比心,彭连虎和梁子翁两个虽然偶尔拦路打截几个小钱,可是从来不打班里女生的主意。如果真有外面来的实习强盗对他 们本班女生下手,这两个兄弟也只有去帮认识的女生出头。从事的行业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好歹也是男人,不能跌了男人的面子。 所以彭连虎和梁子翁都估计杨康是不会轻易退避的了,用脚丫子想也知道,看见自己班同学被抢,杨康一定是觉得不出头丢不起那个脸。 “我靠!”彭连虎准备最后再狠一把,瞪圆了眼睛往上逼了一步,“少他妈管闲事,我数三,你给我滚一边去。” 杨康立刻就滚一边去了。这个变化让彭连虎两兄弟彻底愣在那里,满脸痴呆的神情,实在不明白杨康在想什么。他们只看见杨康一溜小跑到学校工地里面去了。纳闷中的彭连虎只好继续实施打劫,他刚刚把凶狠的表情恢复过来,就觉得梁子翁在扯他的胳膊:“我靠,那小子回来了。” 彭连虎大惊抬头,远远的杨康正抄了一块板砖,一边大步走过来一边解衣服扣子。 “我数三,你们两个他妈的放马过来。”杨康拿板砖一指彭连虎,“别没种。” 彭连虎他们这才知道杨康是拿砖去了——如果面对这种不要命的角色他们还不知道逃跑,那么他们就只能是白痴了。 等杨康走到穆念慈身边,板砖已经失去了用途。杨康掂了掂砖,目送夕阳下彭连虎和梁子翁兔子般的背影。杨康把板砖放低,雪糕放到嘴边,对穆念慈笑了笑:“你叫穆念慈吧,送你根雪糕。” 平生和穆念慈说的第一句话,杨康奇迹一般报出了穆念慈的名字。 第三节选择 杨康跟穆念慈一路回家。 其实杨康本来是准备吃了雪糕再去学校后面吃粉丝,然后等到天快黑了再晃悠晃悠回家。不过一个很特殊的理由让杨康陪穆念慈走了很长的一路。路上穆念慈低头吃那根雪糕,杨康也只是咬着雪糕左顾右盼,彼此都没有什么话。 直到分岔路口,杨康家和穆念慈家就不在一条路上了。杨康觉得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猛地站住,用一种很小心的语气说:“穆念慈,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和你说……” “什么事情……”穆念慈心里仿佛一窝兔子炸窝了,抬头看见杨康一双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穆念慈不曾想过杨康那样懒散的人也会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能不能把笔记借我抄一下?”杨康长叹一声,“老丘的板书和鳖爬一样,我实在是看不清楚。” 穆念慈恍然。她点点头, 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给杨康。 “好人啊,”杨康顿时笑得春光灿烂,“下堂课的笔记你也帮帮忙,行吧?” 穆念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行就算了,没事没事。”杨康赶快说。 可是穆念慈笑了一下,低声说:“好啊。” 杨康兴高采烈地夹着笔记去复印了。他根本不曾想到,本来穆念慈已经准备退出那个竞赛辅导班了。穆念慈并不算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即使她不害怕丘处机的烟枪,她也实在无法忍受老丘把大学一个学期的课程压到一个月讲授的填鸭式攻击。那样的结果是她根本没有时间花在其他课上,如果她不能在竞赛中胜出,高考对她就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事情。 穆念慈本来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这几乎注定了她不能去模仿杨康那种人。她就应该坚守她的普通,去学习那些适合她的普通课程,考她的高考,上某一个普通的大学。穆念慈从小就普通惯了,当她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她也并不在乎干干脆脆地承认自己就是普通。承认普通又死不了人不是?所以那天本应该是穆念慈的最后一堂辅导课。 可是在那个岔路口,穆念慈决心要咬牙念下去——杨康等着她下一堂课的笔记。 就是这样一个岔路口,穆念慈要选择改变自己或者继续走原来的路。 她可以是原先那个丑小鸭一样的穆念慈,她也可以把自己变成和杨康在一起的穆念慈。但是这两种穆念慈绝不可能并存,杨康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能看见头顶飞过的天鹅,看不见脚下经过的小鸭。那么这只小鸭鼓振单薄的双翼,是否真的能飞过杨康的视野呢? 做这个选择的时候,穆念慈并不知道。看着杨康高兴地夹着笔记本跑了,那夕阳下猴子般一蹦一跳的背影,穆念慈又想起某个雨意空疏的早晨,高楼上白衣少年懒洋洋的目光。 穆念慈的一生中,曾经有一次如此勇敢。 当穆念慈在汴大的学生宿舍里翻着自己那本蓝封面的日记本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回忆虽然清晰却已经遥远了。穆念慈可以出一百只鸡腿和杨康打赌,说杨康不记得那一天她穿什么样的衣服。结果是毫无疑问的,杨康肯定连自己高中时候经典的白色学生装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穆念慈那天穿的蓝色布裙子。 不过那条蓝裙子还压在穆念慈衣柜的底下,虽然穆念慈再也穿不上,不过她知道它还在那里,于是就会很安心。 第四 节真的寂寞 黄蓉的抽屉里是一堆一堆的“公仔”,穆念慈的抽屉却上了锁,里面有杨康借给她忘了要回的《射雕英雄传》,杨康每年圣诞送她的卡片,杨康参考她和史奴比两种造型画的漫画,某一次杨康送给她包扎伤口的手绢——连上面的星星点点的血也已经是一片苍黑了。 此外她的长发上扎着生日时候杨康送她的头花,她的书包里放着杨康送她的镜子,杨康教过她羽毛球,她至今还称霸全班无人能敌。 穆念慈一身都是杨康的味道,幸亏杨康的味道还不是太糟糕。 杨康的味道是懒洋洋的。杨康不记得昨天对穆念慈说的话,杨康也不希望明天在校园的某个角落看见穆念慈。杨康希望穆念慈存在于汴大某处,一到有重要的事情,比如校友会和丘师母的生日,穆念慈会忽然跳出来抓住他如飞般赶去。而平时他喝酒的时候,打牌的时候,联机玩游戏的时候,世界上最好是没有穆念慈这个人,否则穆念慈没准就会告诉完颜洪烈,然后他的下场就会很糟糕。 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就是个闹钟呢? 穆念慈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寂寞。 “杨康那孙子怎么这样啊?”黄蓉拍桌子喊起来的时候比郭靖还有声势,穆念慈觉得自己如果给她一把菜刀,黄蓉能直接出去威胁杨康来看她。 “别那么大声!”穆念慈吓坏了。她和黄蓉是好朋友,这件事情也只告诉过黄蓉一个人。 “你不和他当面说他还欺负你!”黄蓉斩钉截铁地说。一旦义愤填膺起来,黄蓉就忘记了她和郭靖在图书馆那个期期艾艾欲说不得的晚上,想当然地以为天下你爱我我爱你的模式都应该是光明透亮的。杨康这时候如果不立刻操一把吉他在她们宿舍的窗下唱小夜曲,黄大小姐就有理由认为他是玩弄女同学的一等败类。 可怜杨康也就是在跳舞的时候曾经碰过穆念慈的手,如果就因此要杨康承担责任——那他需要承担的责任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又没他什么错儿……”穆念慈低声说。 黄蓉眨巴眨巴眼睛,傻了。黄蓉一生真正应付过的男孩只有郭靖一个,而郭靖绝对跟着指挥棒转,是黄蓉叫做啥他就做啥,而黄蓉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待命。对于如何制服杨康这种棘手的货色,黄蓉还真的一点经验也没有。 宿舍里只剩下黄蓉和穆念慈,穆念慈抱着膝盖发呆,黄蓉只好去翻翻时尚杂志解闷。 “好办!”黄蓉用杂志卷了一个棒子打了打自己的小脑袋。 “姐姐,你这样是不行的!”黄蓉很有经验的样子,一溜烟爬上穆念慈的上铺,捻了捻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身上衣服的料子。 穆念慈愣在那里,任黄蓉拾起一把梳子,摘下了她的头花帮她梳头。 “你这样魅力不行,发型又单调,衣服和头发也不搭配,我们得想办法让杨康那小子自己跑你这里献殷勤,”黄蓉嘴里咬着穆念慈的发夹,一手翻阅时装杂志一手帮她梳头。 “这种长发不行,要么剃短,要么跟我去把头发拉直。” “你额头比较宽,不留刘海不行,我去把我那把电梳找出来,你别跑啊。” “杨康送头花一点品味也没有,扔了它!我那里有一只镶烟水晶的,我借给你,反正我也不戴。” “得去找一条项链,圆领的裙子没有项链脖子就空了一块,不好!我去把我的玳瑁项链找出来。” “你好瘦哦……抹一点腮红吧……” 黄蓉足足把穆念慈折腾了两个钟头,可是轮到黄蓉拿自己那面磨银小镜子给穆念慈看的时候,黄蓉忽然有点发愣。 穆念慈从黄蓉手上拿过那面小镜子,静静看向镜子中另一个自己。 看了许久,穆念慈才放下镜子,低声说:“好像……” “妖怪啊!!!” 然后是以穆念慈在整个宿舍楼的楼道里追打黄蓉告终。最后正好是郭靖自习完了跑来看黄蓉,黄蓉一边笑一边挽着郭靖的胳膊躲在他背后。郭靖不知所措的张开胳膊,好像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样把黄蓉拦在自己背后。 就是那一刻,穆念慈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寂寞的。 黄蓉是一个绝对的理论派,但是在实践上也很顽固。她坚信自己对穆念慈的形象设计是正确的,所以在第二天,黄蓉就把穆念慈拉到美容店去了。 把穆念慈交给那个负责的店员时,黄蓉郑重其事地附加了一份列表,关于她对穆念慈形象改造的所有建议。 腮红、长发、睫毛、鼻影……而黄蓉的背包里还有她给穆念慈准备的项链和头花。 “信我的,没错,出来就不一样了。”黄蓉一边推穆念慈一边回头和经理说话,“我有会员卡,同学也打七折吧?” 茫然的穆念慈坐在美容椅上,面对着银镜中的丑小鸭,店员小姐拿了一个喷罐 微笑着说:“是帮助清洁皮肤的喷剂,没问题吧?那闭上眼睛。” 穆念慈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微凉的水雾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店员小姐甜润的声音在耳边:“其实你可以一直闭着眼睛,一会儿睁眼就不一样了。你脸部的基础很好的……” 穆念慈从没有这样享受过,她闭着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西域有一个关于阿芙罗拉公主(作者按:即《睡美人》中的公主)的传说,当她沉睡复而醒来的时候,她面前将是一位亲吻她的王子。入睡前的穆念慈想到那个公主的传说,虽然她只是一只丑小鸭,可是丑小鸭也有公主的梦想。 这个时候远方的某处,王子正在和一个叫令狐冲的衰人练引体向上。王子猛地打了个喷嚏说:“他妈的,谁又在骂我了?” “别没文化,据说有人想你的时候你也会打喷嚏的。”愤青正吊在横杆上脸色血红。 “莫非是我老娘?”杨康看着天空上的白云悠悠。 当穆念慈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黄蓉正鼓着她的小腮帮子,嘴里含着一口辛辣的漱口水洗牙齿。她猛的看见穆念慈,把满满一口漱口水都给吞进了肚子里。“经理,我也做一下发型吧,不然郭靖看见穆念慈没准就跑了。” 黄蓉当然相信郭靖那个傻孩子,所以她这番话其实也是说给穆念慈听的。多少有点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过黄蓉的惊诧也是认真的。在穆念慈走出来以前,黄蓉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会是那样惊人。 黄蓉把穆念慈推到镜子前面,然后把项链围在她的脖子上,小心地梳理着一幅瀑布一样的青丝,把头花卡在她的长发间。 穆念慈不知道自己是面对一张海报还是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 长发拉得笔直,是一溪垂落的流水。穿堂的微风中,发梢婉约在她的肩上。黄蓉给配的玳瑁项链,岁月沉淀的色泽衬着她自己原本皎皎的肤色。丝绸的白色头花宛如一只大蝴蝶降落在自己头上。黄蓉说白色的衬衫很衬姐姐的脸色,于是穆念慈买了白色的衬衣。黄蓉说姐姐的腰细,腰线也高,最好穿长裙子,于是穆念慈买了亚麻色的束腰长裙。甚至连脚上镂出空花的白色袜子都是黄蓉推荐的,束着细细的脚踝,美丽得精致而优雅。 穆念慈看着镜子里的人,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如果杨康真的喜欢这样的自己,那么杨康喜欢的会是“穆念慈”么?也许只是美丽的衣服呢?可是黄蓉说得也对,不打扮起来,杨康终不会注意到她。 第五节感情白痴 后来穆念慈悄悄问黄蓉。黄蓉愣了一下,微微叹口气:“姐姐,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装傻呢……” 门里杨康咬着笔杆仰望天花板。 事实上我们说杨康是个感情白痴并不很合乎他的真实形象,他只是懒惰惯了而显得有点迟钝。他的课余爱好居然是帮人写情书。 在这个行当,汴大也出过一些英才,以前高年级的柳永就是其中翘楚。柳永的情书以短篇诗词为主,据说当时润笔的价码一直爬到一个字一条鸡腿,经典作品不乏被校园派歌手拿吉他谱了曲子弹唱的,其中至高无上的传世之作“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吉他弹唱后来荣获汴大十佳歌手第一名。也是在那个时候,台下一众兄弟个个胆寒,女生们忽然发现她们很多人居然都收到过这篇情书。原来柳永一篇情书绝不只卖一笔鸡腿,如果放在出版界就有重复投稿的嫌疑。 杨康也是后来居上的少年英才。他老娘包惜弱在女性作家中是响当当的人物,杨康自幼在老娘的悲情文字熏陶下成长,颇是练了些本事。杨康的情书风格以排比铺陈为能事,一篇浩浩长文写下来,字字血泪。女生们无不以为送情书的兄弟已经暗恋自己多年,有一颗经历风雨霜雪濒临破碎的心。这时候就算对方是一头猪,她们也不忍心断然拒绝了——而必然寻求委婉的拒绝方式。 而在某一对男女花前月下的时候,杨康就啃着他的润笔等待下一笔生意上门了。 穆念慈静悄悄地站在门外,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白色的鞋尖干净得没有一粒尘,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的鞋。 穆念慈没敲门,但是她知道杨康在里面,和她只隔了一扇门。 她和杨康在中学同窗六年,纵然没有耳鬓厮磨,也算青梅竹马。按照黄蓉的想法,就是“你给他说啊”——黄蓉觉得穆念慈和杨康之间不清不楚,没有一个人去捅破中间的纸。不过当穆念慈站在杨康宿舍的门口时,她觉得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扇门。门锁在里面,杨康那头如果想见到她,只要轻轻拧一下锁,而她这一侧要见到杨康,却只有去敲门或者干脆把门打碎。 穆念慈打不碎那扇门,她只有去敲门告诉杨康她在这里。门会不会开,最终还是取决于杨康的心思。不过就像中学时候在那个岔路口,穆念慈想着要再勇敢一点。如果她不去敲门,杨康甚至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里吧? 穆念慈犹豫着举起手,同时低头看了看自 第十章 乔峰(II) 第一节 毕业卖旧书 夕阳下,乔峰守着一大摊子书在那里打磕睡。 终于到了毕业卖旧书的时候,乔峰惊讶地发现在这方面虚竹的竞争力比他强多了。摆了一下午地摊,虚竹卖了两百多块,乔峰只卖出二十块。乔峰很不平衡,不过虚竹却晃着光头说:“我的课本比较干净嘛。” 虚竹的书是干净,他几乎从来不用自己的书,除了专业课,他都是复印乔峰的笔记混日子。而乔峰的书上除了画满黑线红线,还有乌龟兔子米老鼠……这个壮硕如土匪的人物听课听困了就喜欢在书上即兴创作,而虚竹虽然也喜欢创作,但是从来都把想到的诗句写在厕所内侧门板上。 “喂,同学,这本两块卖不卖?”一个穿了短裙的女生很娇俏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前方。 “不卖,”乔峰摇摇头,“我一百九十多斤呢,两块不卖,加点吧。” 女生的姿势有点娇俏过头,那根白皙的手指微微翘起来,倒像点在乔峰的鼻子上。 女生倒没有脸红。她提着一大兜子旧书,已经征战了一个下午,跟无数卖旧书的男生打过交道。事实证明顾客的服饰对书的价格有很大的影响,郭靖买起来要五块的书这个女生也许只要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了。在虚竹的摊子上,她暴露着双腿蹲在那里,虚竹就不敢直视前方。侃了五分钟的价后,虚竹无法忍受一直仰头看天的动作,于是举手认输,追赠一本《新概念波斯语》解决了自己的困境。 “那本gre。”女生妩媚地笑了笑,“不是说你。” 书藏在一堆笔记里,不很显眼,但确实是乔峰书摊上看起来最体面的一本书,用那种有点古老的牛皮纸包得很整齐,虽然有点磨损,却非常干净,封面上用绿色的墨水写着书名。 乔峰低头翻过那本书,忽然愣了。摸到封面,乔峰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对那个女生摇了摇头:“不卖。” 女生有点不悦:“都拿出来了你怎么又不卖了,最多算你三块,那边本来有一本只要两块的,书有点味道我才没买。” 乔峰抄起那本书扣在摆摊的塑料布下面:“这本我拿错了。” “哎,怎么这样啊?”女生皱了皱眉毛,噘起嘴,穿着凉鞋的脚下意识地踩了踩地下,转身要走。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像黄蓉,乔峰摇摇头,笑了一下。 “我这有本新的,”乔峰从自己书包里抄了一本扔给那个女生,“一样的书,版本还要新一点,我买了就没用过。” “你怎么两本啊?算多少钱?”女生瞅了一眼那本书,确实是一样的单词书,不过她有些犹豫,这种全新的旧书开价也不便宜,相比起来也许买那本旧一点的更实惠。 “两块,”乔峰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说两块么?” 女生糊里糊涂地付了钱走了,走了很远又有点好奇地回头看乔峰。那个大个子和尚坐禅一样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那本牛皮纸包面的单词书,看起来有些走神。 “喂,同学,太阳下山了,卖书还不如都救济难民算了。”乔峰耳朵边上有人说。 乔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手腕一翻就用手里那本旧书敲在后面那人的脑袋上:“一边歇着去,难民你还欠我一顿麦当劳呢。” 令狐冲及时遮住了脑门:“轻点轻点,眼镜给你打碎我就完蛋了。” “咱们系的课本我不都扔给你了么?这些都是番话和外系的书,你要了也没屁用。” “我已经决定好好学习番话下个学期考gre,以后留学西域为国争光……” “你小子就是他妈的废话多,”乔峰看了看天色,“你看看什么有用都拿走。” “哎,郭靖郭靖!”令狐冲赶快起身对远处招手。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郭靖排开人群,蹬着一辆破三轮过来了。 乔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令狐冲捋起袖子往三轮上堆书,半天才反应过来:“打劫啊……有人打劫了……” 令狐冲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乔峰手上那本gre单词上:“哟,这里还有一本?战利品战利品,一起扛走。” 乔峰的手忽然缩了回去:“这本我留着有用。” “你又不出国,拿本单词干什么用?靠,好人做到底,一起给我算了。”令狐冲胳膊一伸就把那本单词从乔峰手上抄了过去。 这一次乔峰是真的有些急了,令狐冲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他已经劈手把那本书夺了回去,并在令狐冲肩膀上狠狠推了一巴掌:“你小子他妈的毛病啊?” 令狐冲认识乔峰很久了,这是乔峰第一次对他目露凶光。令狐冲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令狐冲不好发作,嘟哝了两声。 乔峰皱着浓黑的眉毛,冲令狐冲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啰嗦。” 令狐冲肚里很不痛快,但再没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等到收罗了一圈旧书 回来,乔峰居然还捏着那本书站在那里。郭靖对乔峰点点头,卖力地蹬着三轮,令狐冲懒洋洋地坐在车斗里,侧过脸没和乔峰打招呼。 第二节悲欢离合 三轮从乔峰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令狐冲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似乎听见乔峰微微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了。 “嗨,令狐冲。”乔峰在三轮后说,“给你算了,别他妈的给我随便扔了,拿了就要用。” 令狐冲慌慌张张地张开胳膊在车斗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平衡动作,把那本书抱住了。这一阵慌张就让他没有看清乔峰那一瞬间的神色。乔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轮吱呀吱呀地跑远了,令狐冲掂着手上那本书,看见远处的乔峰一个人弯下腰去收拾那些旧书。令狐冲没有想去帮他,因为那时候他觉得乔峰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红透了天空的夕阳下,乔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张塑料布上。周围卖旧书的队伍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只有乔峰一个人在干活。令狐冲看不见乔峰的脸。 令狐冲觉得这不应该是乔峰做的。他印象里的乔峰是一个兜里始终有钱、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咧开嘴不是骂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现在隔得远了,乔峰一米九五的大个子再也显不出来,他在夕阳下和其他学生一样忙碌。令狐冲想起进校的那天乔峰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在远处夕阳下的一辆三轮车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别,摇动的手里有一只打火机。 乔峰变了……是因为要毕业了么? 不过乔峰终究没有让令狐冲太失望,收拾了两下后,乔峰发现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件工作实在太困难,于是他起身骂了句妈妈的,扔下那堆书自己就跑掉了。 旧书有时候会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长独孤求败就很清楚这一点。他年轻的时候总是钻在一堆善本里,钻研一些古得不着边的文献。有一阵子,他特别喜欢一位前朝藏书大家的藏品,四处找来拓印。事实是这位藏书大家誊写的书里总有一个很纤细的笔迹在做眉批,一言两语间,独孤求败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后,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见这个笔迹了。独孤求败辗转思考,但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两年后,独孤求败在一本文人笔记中无意读到一段,说那个藏书的人四十岁上有一个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环自尽,独孤求败的疑惑才告澄清。独孤求败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个姬妾的姓名,他只知道很多年 以前曾经有一个女子在寂静的书楼上,用纤细的笔迹写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后在某一天投环而死。(作者按:这一段的记述缥缈不清,因为作者也忘记了这个故事的确实出处。文中所提到的藏书家和侍妾确有其人,藏书家应该是和毛晋同时代的明人,侍妾有一方小章,号“飘红女史”。有知晓该典故详情的读者请不吝赐教。) 从那以后独孤求败再也不把自己的旧书借给别人……而且他也不给自己的老婆看…… 令狐冲当然不是傻子,他也有足够的好奇心,于是当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乔峰那本gre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关于乔峰的蛛丝马迹。他研究的认真不下于一个武林高手研究无名秘笈,如果不是乔峰嘱咐过他,他没准会用上水淹火烧日光暴晒等等残酷手段来逼迫这本书招供。 不过令狐冲惟一的发现是一张绿色的书签,上面有一个绿色墨水的笔迹——“折柳”。无论怎么看这细细的两个字都是女孩笔迹,乔峰写的字和乌龟爬出来的相差不远。 有了这惟一的线索,令狐冲的想象力忽然放开了。 前朝韩君平在安史之乱里丢了老婆柳氏,若干年后烽烟熄灭,他请人带了一袋黄金和一页诗文寻访妻子,那首就是令狐冲背过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而若干年后的柳氏已经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呜咽之余,回信是一首《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作者按:故事本唐朝许尧佐《柳氏传》。) 所谓悲欢离合,令狐冲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拿着那页书签,想着当年送乔峰书的那个女孩,是否也是趴在汴大的某一张课桌上,郁郁地写下这两个字。思古之幽情充塞胸臆,令狐冲叹息着摇摇头,一不小心书签滑落,却看见背面还是那个可爱的绿色笔迹,这回足足六个大字——“大猪头大猪头”。 这个新的发现让令狐冲两眼一黑,趴倒在课桌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给忘记了。 于是当年那个女孩写字时的心情永远都是个不解之谜。 第三节男人的离别 接下来的一切如此平静,日子渐渐过去,考试越来越紧,令狐冲像一条懒了一个学期的老狗,被鞭子赶着要完成整整一个学期的任务。好在他不是孤独的,至少还有杨康老狗跟他坚强地站在同一战线上。 “嗯嗯,这个这个,”令狐冲清了清嗓子问,“大宋当前三十年经济建设的三个中心环节是什么?” “简单。”杨康答,“首先是提高丝绸制品的产量和金银的开采,保证我们可以履行对金朝纳币输绢的硬性指标;其次是大力发展畜牧养殖业,争取早日改进我们大宋的战马素质,以便在和金朝的冲突中能保证战略转移的速度;最后是拓展和蒙古的经济合作来促进我们和蒙古的军事合作让蒙古去打金朝。” “靠,你牛。”令狐冲说,“怎么尽是蒙古去打不是我们自己去打?” 杨康歪了歪嘴:“你要想及格就少废话,剩下的估计弄不完了,只好祭法宝出来了!” “你又做小条?” “小条?”杨康哼了一声,“小看我,这次的有一张桌面那么大!” “你脑子没问题吧?” “废话,我都刻在桌面上了,明天早晨占那张桌子就行了。嘿嘿嘿嘿。”杨康一脸狡诈的笑,“服了吧?” “那算什么?阿朱说去年有一门考试我们班阿紫把纸条贴在腿上,翻开裙子来看就可以了,老师也不敢查她,你这差远了……好几天没看见阿朱了……” 杨康叹息一声:“我也想过把纸条藏在短裤里,可是裤腿太窄,翻起来看也太艰难了……” “铛铛铛”,有人敲门。 令狐冲抬头,看见乔峰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幸灾乐祸地笑。 “走走走,喝酒喝酒。”乔峰说。 “你请客啊?”令狐冲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我请客,”乔峰笑,“你小子真是个穷光蛋,我明天就走你还要我请客。” “明天要走?”令狐冲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是七月初了,到了老生离校的时候。 杨康本来准备熬夜再背一晚上提纲,不过这个时候没说什么,扣了书说:“走吧。” 郭靖拎着开水回来,半路上被拉住,四个人一路推搡着去了。 已经快半夜了,又是夏天。令狐冲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躺在星空下的凉椅上,把光光的小肚皮对着天空,老爹在他的凉椅下面洒了水,水汽慢慢地挥发就有一股凉意。令狐冲看着月亮打盹,小脑袋里就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跑来跑去。 四个人一路晃去,有人一路晃回来,大家擦肩而过不说什么话,路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微微的夜风吹来,令狐冲虽 然空着肚子也舒服得想打个嗝。 女生楼的葡萄架下倒是人头攒动,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各种荒腔走板的歌声此起彼伏。 只见重重黑影中一个兄弟“唰”地跳上一个水泥台,拼足了力气大喊一声:“香香我爱你,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杨康看看郭靖,郭靖看看令狐冲,令狐冲再看乔峰,乔峰把脸遮上了:“真不敢想象这小子还是我们系我们级的……” 杨康本来想笑的,可是大家都没笑,他也就没笑。而且走着走着,他也觉得其实并不好笑。杨康认识那个放声高呼的兄弟,平日是个很木讷也很老实的人。 “我们这有套菜,‘群英会’怎么样?比点菜实惠多了。”老板说。 乔峰摇头:“我们这狗熊多,没什么英雄,您给上桌熊掌席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乔峰挥手笑笑:“土豆丝先上两个,其他我们再点,啤酒半箱,您这里晚上不关门吧?” “不关,喝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 “明儿还得赶火车呢。”乔峰说。 “这个,”杨康抓了抓脑袋说,“先敬你一杯意思一下?” “你一边歇着吃去吧,没事敬来敬去不烦啊?”乔峰说。 杨康笑笑,吃菜喝酒。令狐冲说以前听说每到毕业就有人发神经,这几天总算见识了。郭靖说怎么了?乔峰说昨天一个离校的兄弟临走时候激动,在墙上拿毛笔疯狂写诗,最后被楼长抓了,报到系里记了一个处分。杨康说牛啊,我要是临走能跟他这么猛,也不枉我在汴大混了几年。乔峰说这还不算最牛,一个兄弟喝多了啤酒坐在二楼窗台上弹吉他,不小心一个跟头翻了下去,居然什么事没有掸掸灰自己又跑上来了。杨康说这个倒一般,我们老二喝醉了能从上铺一脚走下来。大家一起笑。 这么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令狐冲明显感觉到乔峰心不在焉。乔峰漫不经心地讲别人的事情,但笑起来的时候明显有些疲倦。 令狐冲看着窗外,是一条小路,据说前朝的官府驻在这里。而现在已经布满了小饭店,除了家常菜和便宜啤酒,这里什么也没有,不过总是学生扎堆的地方。(作者按:该细节取材自北京大学南门外的军机处小巷,曾是清朝官家重地,如今只剩下半条巷子,多川味酒家。)这里的好处是可以打折,可以还价,如果钱没带够,还可以拿饭票充数。总之那时候令狐冲吃得自由自在,很多年以后令狐冲拿纯银的 叉子叉了片三文鱼,却不得不停在嘴边去陪客户说话,就会在肚子里骂他妈的,还不如在学校后面吃日本豆腐。 过去令狐冲也不觉得朋友有多宝贵。令狐冲对乔峰说女人是手足兄弟是衣裳。乔峰瞪着眼说,什么?令狐冲说废话,你能有一大堆衣裳,你应付得了一大堆手足么? 那么乔峰是一件衣裳。 令狐冲有一次喝多了酒点多了菜,兜里差出二十块钱,正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这件衣裳跑进来喝酒,摸了二十块钱拍在令狐冲脑袋上。而从今以后,衣裳是不会及时出现借钱给他了。令狐冲想了很久,惟有这条理由让他为乔峰的离开惋惜,不过仅仅这一条理由,已经让令狐冲觉得萧索莫名。 没有手足是很麻烦的事情,没有衣裳也很糟糕,没有人能赤身裸体的活在人群里,除了去岛上做鲁滨逊。没有衣裳,人也许会很寂寞。 令狐冲想到“离别”两个字,男人的离别,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第四节最后一次 乔峰给每人塞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苏州丐帮股份有限总公司:总经理助理”。 令狐冲愣了一下,觉得这家丐帮总公司以前听说过。但是他喝得晕了,没有想出来。 “以后来苏州找我好了,”乔峰说,“别跟我要房子住,我只管饭。” “管几个人的?”杨康笑。 “你带老婆我就管两个,带儿子我管三个,儿子女儿都带恐怕就是计生委管你饭了。”乔峰说。 杨康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着把一口啤酒喷了出去。 “别傻笑了。”乔峰懒洋洋地举了举杯子,“你小子小心,你那个性子只能做光棍,你要不改将来没人跟你。” “什么跟什么呀?”杨康皱了皱眉毛。 “哼,”乔峰冷笑了一声,“你小子太狂了,别以为自己有点小本事就怎么样了,在外面没人忍你,谁看你不顺眼暗地里黑你一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靠!”杨康最讨厌有人指他的错,一推酒杯猛地站了起来。 “自己长个脑子。”乔峰拍了拍杨康的肩膀,硬把他压了下去,“柳永知道吧?不想跟他一样,就趁早改。” 乔峰喝了口啤酒:“柳永当年在我们学校可是才子,死的时候连火化的钱都没有,酒吧坐台的小姐给凑的钱。” 乔峰没有戏谑的意思,杨康 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呢……”乔峰开始看令狐冲。 令狐冲哆嗦了一下:“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相关的事情少干,真抓实干把平均分弄上去,以后好好学习番话考出国。” 这次轮到乔峰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乔峰摇头苦笑,也拍了拍令狐冲:“其实你小子真是太聪明,就是做人太嫩了,说你能说,就怕你改不过来。” “下来该我了吧?”郭靖有点紧张。 “我不说你了,”乔峰说,“你那个德性一辈子也改不过来,指着黄蓉罩你吧。” 令狐冲嘿嘿地笑。乔峰摇头:“就怕不是都跟他一样运气好。” 老板识相地凑上来:“要不要再加几个菜?” “不加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乔峰把剩下的啤酒匀到几个酒杯里,对所有人扬了扬酒杯,自己喝干了。 四个人起身的时候,旁边的包厢开了,历史系一帮兄弟醉醺醺地杀了出来。当先的居然是段誉,段誉一步抢到老板面前,满面红光地喊了一声:“老板,打折吧?我们这一桌吃得那么多,不打七折么?” 老板看着他那副流氓无产者的模样,只好点头:“七折,七折……” 一帮人闹哄哄地去了。乔峰拿了根牙签剔牙:“段誉现在怎么这样了?” “王语嫣那事……”令狐冲说,“两个月前都这样了。” “还是孩子……”乔峰说。 风吹到身上是凉的,乔峰没有招呼他们自己走了。 杨康心里不痛快,冷着脸往巷子另一边走了,郭靖只好去追他。令狐冲跟在乔峰旁边,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 “这两天没看见阿朱。”令狐冲说。 乔峰一愣,说:“是啊。” “怎么了?” 静了许久,乔峰转过脸对令狐冲笑了一下:“跟阿朱吵了一架,她好像退了一门考试提前回家了。” “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乔峰点了一根烟,转身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后面是研究生宿舍楼,楼门上的灯照在他们背后。乔峰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只有吸烟时短暂的火光明灭在他的脸上,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朱想让我留在学校保研,我不想,跟丐帮签了三年合同,都吵了好长时间了,上个星期吵得太厉 害,她就订火车票回家了。” “阿朱是怕以后你在苏州太远了吧?” “阿朱说以前去外地工作的一般都断了,”乔峰说得坦率,“她说要是我真的要去丐帮,那我们就算了。” “老大,那是气话吧?”令狐冲有点着急。 “我知道,”乔峰掸了掸烟,“不过以前去外地工作的,确实基本上都断了,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每个月往汴梁跑一次么?” “那你保研好了。” “说得容易,”乔峰摇头,“我们系本科出去还行,研究生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以后准备喝西北风混日子么?” “那你和阿朱怎么办?” “走走看了,如果真的断了……她要有什么事情你多帮着点。”乔峰说。 “我……” “别废话了,”乔峰拍了拍令狐冲的背,“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能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说你们几个就是小孩儿。” “我那里还有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宿舍去,以前的卷子笔记什么的,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 说到这里,乔峰愣了一下。令狐冲疑惑地看看他。 “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跟我也这么说的。”乔峰说,“真他妈的有历史重演的感觉……” “你先走吧。”乔峰说,“我抽根烟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整好的。” 犹豫了一下,令狐冲起身走了。走到七八米开外他回过头来:“你去的那公司我以前听说过,咱们系以前有个康敏就去的那儿吧?” 乔峰伸出一只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令狐冲已经扭头走了。 乔峰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直到烟烧到他的手指。手一抖,烟灰洒洒地飘在灯光里,乔峰咧咧嘴笑:“小子真狡猾。” 第五节走了 风又吹了过来,夜里的风似乎安静地走在地面上,经过花圃边小小的灌木,沙沙地吹叶。深夜寂静,乔峰第一次感觉到汴大校园里有这样自然的风声,不过也许已经是最后一次。 有些事情乔峰毕竟也瞒了令狐冲,阿朱和他吵架的主要原因不是乔峰和丐帮签了合同,而是在少林集团和丐帮两家中,乔峰挑了丐帮。阿朱知道康敏的故事。 乔峰并不准备否认什么,他知道少林那边开的条件也许更好,可是摸到丐帮的合同时,他的手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