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说我爱你》 Chapter 1遇上爱 一 一 两年前承颖铁路 临夜风凉,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茜色长裙簇起精致的蕾丝,便如风中的花蕊般招摇不定,长发也吹得乱了,却不舍得关上窗子。车窗外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朦胧里的原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隆隆的车轮声因已经听得习惯,反倒不觉得吵闹了。 喧哗声渐起,尹静琬不由回过头去看包厢的门,跟着出门的长随福叔说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办事最持重,这一去却去了很久没回来,给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说:“这个福叔,做事总是拖拖拉拉的,这半晌都不回来。这是在火车上,他难道去看大戏了不成?”尹静琬“哧”地一笑,说:“看大戏也不能撇下咱们啊。”过了一会儿,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这才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出远门,明香又只是个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心里害怕出事,对明香道:“咱们去找找福叔吧。” 她们包着头等车厢里两个包厢,掌车自是殷勤奉承,一见她们出来,马上从过道那头迎上来:“小姐,颖军的人正在查车呢,您还是先回包厢里去吧。”明香撅着嘴说:“自从火车出了暨原城,他们就查来查去,梳子一样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虱子也早叫他们给捏出来了,还查什么查啊?”尹静琬怕生事端,说:“明香,少在这里多嘴。”那掌车的笑道:“总不过是查什么要犯吧,听说三等车厢里都查了十来遍了,一个一个拉出来看,也没将人找出来。”明香“哎呀”了一声,说:“赶情是找人啊,我还以为找什么金子宝贝呢。” 那掌车的说漏了嘴,也就赔笑说下去:“也只是猜他们在找人罢了——这样的事谁知道呢。”尹静琬对明香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又对掌车的说:“若见了我们那伙计福叔,叫他快回来。”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块钱给那掌车的,掌车的接在手里,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又过了一会儿,福叔才回来,关上包厢的门,这才略显出忧色,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说:“大小姐,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个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如今只差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搜到绝不罢休似的,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界,我们有特别派司,应该不会有纰漏,只 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福叔见她冷静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着铜铃,正是用餐的讯号,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还是叫人送进来吃?”尹静琬道:“去餐车吃,在这包厢里闷着,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闷,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因为火车走动,风势甚急,吹得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像只无形的手拍着,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然没什么吃头,她从国外留学回来,吃腻了西菜,只就着那甜菜汤,吃了两片饼干,等明香也吃过,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了,她一出餐车,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另一人将掌车的叫到一边去说话,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尹静琬事不关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地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那人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目光下垂,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写着一行俄文,这才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他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很从容地笑道:“小姐,我也才从俄国回来,所以才想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正要说话,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的交涉不拢,两个人将掌车的逼在一旁,其余的人开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却是用俄文说:“Пomoгntemhe(帮助我)。” 她愕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车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仗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可是他距她这样近,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亲切熟悉。 查车的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她稍一迟疑,他已经轻轻一推,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顺势拉她坐在床边,并随手拿起她那本书,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放下书喝问:“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定,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地望了尹静琬一眼,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地注视着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门却虚掩着,留了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这样陌生而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本能地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与他近乎蛮横的掠夺。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对不起。”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经落锁,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愤不过,反手又是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正巧有门路,拿着派司在手,才可以打发走那帮人,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 ,才会鬼使神差地帮了他,见他脸上指痕宛然,稍觉过意不去,“喂”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故而这样调侃,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能与小姐同车,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说:“算啦,你虽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豁达爽朗,他微一迟疑,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说:“挨过这半夜,等出了颖军的地界,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嘴角微动,欲语又止,她却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不如吃亏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总得到余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他的脸色,提到余家口,他的双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承颖二军这些年来打打停停,这一年半载虽说是停战,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有陌生人,机灵地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闭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个盹,恍惚间突然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个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地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听站台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嗒声,过了许久,她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怪不得觉得这样近。伸出手去,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细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听那表嘀嗒嘀嗒地走着,沉甸甸的像颗不安分的心,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 福叔去打听了回来,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专列就过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进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尹静琬隐约觉得情势不对,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这里并没有汽车,好在离城不远,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城中警备森严,所有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汽车来去,人马调动,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气吁吁地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帅病重,六少赶回来下的令,全城戒严,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静琬心中一紧,说:“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心中隐约觉得不好,承州督军慕容宸的独子慕容沣,承军卫戍与嫡系的部将都称他为“六少”,因他前头有五个姐姐,慕容宸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珍爱得跟眼珠子一样,他既然赶了回来,又下令全城戒严,那么慕容宸的病势,定是十分危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军就通电全国,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讯。原来慕容宸因中风猝死已经四日,因慕容沣南下采办军需,慕容家几位心腹部将忧于时局震动,力主秘不发丧,待慕容沣赶回承州,方才公开治丧。 尹静琬叫福叔去买了报纸来看过,不由得微有忧色,福叔说:“瞧这样子,还得乱上一阵子,只怕走货不方便。”尹静琬沉吟片刻,说:“再住上两天,既来之,则安之。或者时局能稳下来,也未为可知。”见福叔略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便说:“我听说这六少,自幼就在军中长大。那年余家口之变,他正在南大营练兵,竟然亲临险境,最后以少胜多,一个十七岁便做出此等大事来的人,如今必然能够临危不乱。” Chapter 1遇上爱 二 二 承州全城戒严加上举城治丧,倒真有几分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们住在旅馆里,除了吃饭,并不下楼,尹静琬闷不过,便和明香在屋子里玩牌。那慕容沣果然行事决断毅然,数日内便调齐重兵压境,逼得颖军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数日,局势倒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虽然如此,尹静琬还是听从福叔的意思,只采办一半的货先行运走,他们便动身回乾平去。那乾平旧城,本是前朝旧都,眼下虽然不再为首善之区,但旧都物华天宝,市面繁荣,自是与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缨的大族,后来渐渐颓败。他们这一房自曾祖时便弃文从商,倒还繁盛起来,至尹静琬的父亲尹楚樊,生意已经做得极大,只是人丁单薄,父母独她一个掌上明珠,当作男孩子来养,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了。接到她的电报,早早就派了司机去火车站接站。 尹家是旧式的深宅大院,新浇了水门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内去,佣人张妈在月洞门后收拾兰花,一见着汽车进来,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来啦。”上房里的吴妈、李妈都迎出来,喜孜孜地替她拿行李,又拥了她进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面上房却是新翻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进去,见母亲正从内间走出来,那太阳光正照着,映出母亲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小寿字旗袍,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无限欢喜,先叫了一声:“妈。”尹太太说:“你可回来了。”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又说:“你爸爸一径地埋怨,说宠你太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只怕你出事。”尹静琬瞧见父亲也已经踱出来,笑逐颜开地说:“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尹楚樊本来吸着烟斗,此时方露出一丝笑意来,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一回出门,倒是有惊无险,家里人本来担着老大的心,见着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本是留洋回来的,自己觉得天下无不可为,这点惊险,只当是传奇有趣,在父母面前缄口不谈,只拣路上的趣闻来讲,尹太太倒罢了,尹楚樊听着,倒颇有几分称许的样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将她惯的,昨天还在埋怨,今天又纵着她。”正说着话,旁边吴妈上前来问,说:“大小姐带回来的那些箱子,该怎么收拾?” 尹静琬这才想起来,说:“我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呢。北边的皮货真是便宜,妈,我替你买了张上好的水獭,够做一件大衣的了 。”叫人将最大的两只箱子搬进来,一一打开给父母看,尹楚樊因见里头一只锦盒,随手打开来,原是极好的一支老山参,不由道:“下回别带这样的东西了,落人口实。”尹静琬笑盈盈地说:“我不过带了一支参过来,难道能问我一个私运药材不成?”又取出一只压花纸匣来,说:“我也替建彰带了东西呢。”尹太太慈爱地嗔道:“真没礼数,连声大哥也不叫,建彰长建彰短,人家听了像什么话。”又说:“你许大哥听说你今天回来,说下午就过来看你呢。”尹静琬听了,将身子一扭,说:“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么。” 尹太太含笑不语,尹静琬叫她笑得转过脸去,又轻嗔一声:“妈。”尹太太说:“快去洗澡换衣裳,回头过来吃饭。” 进去一重院落,方是尹静琬的卧室,吴妈已经为她放好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带回来的一些零碎行李。洗了澡出来,明香已经替她将一些首饰都放回梳妆台上去了,她坐下梳着头,忽见那只金怀表放在妆台上,表盖上细碎的钻石在灯下流光溢彩。她知道这只patekphilippe的怀表价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为谢?火车上仓促间没有细看便收起来了,此时方觉这只表精巧至极,借着灯光,只见里盖上有一行金色的铭文,就着灯一看,原来是“沛林”二字。这名字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听说过,忽听明香道:“大小姐,许少爷来了。”她心中欢喜,匆忙将表往抽屉里一搁,又对镜子理了理头发,方才出去。 许建彰正在花厅里陪尹楚樊说话,天色已经晚下来,厅里开着壁灯,静琬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长窗之前,翩然如玉树临风,或者是出来走得急了,她心里怦怦直跳,许建彰已经瞧见她,微微颔首一笑,说:“静琬出了一趟门,倒像是大人了。”静琬将脸一扬,说:“我本来就是大人了,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她亦嗔亦怒,耳上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沙沙地打着衣领,尹太太说:“这孩子就是这样没上没下,幸好你许大哥不是旁人,哪里有你这样抢白人的?”又说:“好生陪你许大哥说话,我去瞧瞧晚饭预备得怎么样了。” 她起身去看佣人收拾餐厅,尹静琬见尹楚樊也借故走开,于是含笑对许建彰说:“我替你带了一盒雪茄。”许建彰见她换了西式的衣服,极淡的烟霞色,让那灯光一映,袅袅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声反问:“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烟么?”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在路上一直想着,其实烟草的气味,也是极好闻的。” 他听到她如此说,也禁不住一笑。 许尹两家原是世交,尹太太留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床,看见静琬已经起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地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许建彰自己开了汽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汽车顺着长街往南,后来又折往西开了许久,从小街里穿过去,最后在胡同口停下来,许建彰说:“这里离花市也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吧,顺路吃早饭。”静琬跟他下了车,其实时候还是很早,胡同里静悄悄的,胡同口有两株老槐树,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细碎无声。许建彰走在前头,静琬忽然叫了他一声:“建彰。”他转过脸来,那朝阳正照在他脸上,碎金子一样的阳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只是清清软软,他已经伸出手来,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风略有凉意,却有着馥郁的槐花香气。 从胡同穿出去,是一条斜街,街上有家小馆子,卖云南过桥米线。她从来没有到这样的馆子里吃过东西,果然觉得新奇,见着米线上来,又有四碟切得极薄的肉片、鱼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忽听建彰道:“小刑。”幸得他这样叫了一声,不然她还真被烫到了,没想到一丝热气也没有道,会是那样堤,她将那小碟里的肉片、鱼片一一涮熟了来吃,不一会儿,脸上已经微有薄汗,取出手绢拭过,见建彰额头上也是细密的汗珠,便伸手将手绢递给他,他接过去只是微笑。外头太阳正好,极远处清道夫拿着大竹扫帚,刷刷地扫着街,声音断续传来,像是有人拿羽毛轻轻扫着耳下,痒痒的舒坦,看那太阳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对面人家的白墙上,只觉四下里皆是安静,流光无声一样。 春天里花市本是极热闹,到了这个季节,他们去得又早,倒觉得有点冷清。许多摊主都才搬了花盆子出来,他们顺着街往前走,一路看过,下山兰过了季节,没有什么品种了,满花市都是应景的石榴花,有一种千叶重瓣石榴,翠绿的叶间簇 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红绒结子一样鼓鼓囊囊,花开时想必如万点红焰燃起,还有卖西洋菊的,水晶样的一枝枝白花,极是俏丽。 许建彰知道她爱热闹,与她看过芍药,又买了一盆重瓣石榴,说:“这个虽,搁在你那屋子里正好,等花开了必定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地挑了一盆茶花,许建彰不由好笑:“咱们两个真有一点傻气,放着家里花匠种的那样多的花,偏偏还要另买回去。”她也好笑,说:“跟你在一块儿,就老是做这样的傻事。” 他们从花市出来,又往崎玉斋看古玩字画,许建彰本是常客,崎玉斋的伙计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来,先沏上上好的茶来,又装上四碟点心,方才含笑道:“许少爷来得真巧,刚有一方极好的砚。”又说:“尹小姐可有日子没来照应小号了。”又问了府上好,极是周到有礼。伙计先取了几样东西来给许建彰看着,静琬喝了半碗茶,因见柜上的伙计正检点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红色的珠子,彤艳润泽,隐隐若有光华流转,不由十分注目。伙计见状,忙拿过来给她细瞧。她拿在手里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玛瑙,原来是红珊瑚珠子。伙计见她喜爱,在旁边说道:“尹小姐好眼力,这样东西原是从宫里出来的,辗转至今,价钱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缘。” 许建彰见她颇有几分喜欢的样子,便对伙计道:“你说个实价,回头到账上取钱吧。”伙计答应一声,自去问柜上了。静琬是大小姐脾气,听说是宫里出来的东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实在是喜欢,倒也不问是多少钱,喜孜孜地先取来试。对着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妆奁镜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穿了一件樱桃红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领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衬得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对着镜子看了,更是欢喜。忽听许建彰在耳畔说:“像不像红豆?” 她本来不觉得,听了他的话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见镜中两张笑盈盈的脸庞,其间似有春风流转无限。 Chapter 1遇上爱 三 三 静琬与许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过电影后才回去,静琬到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多钟。尹家因着与外国人做生意,多少学到些洋派的风气,静琬虽是位小姐,晚上十点钟回来也属平常。吴妈听见汽车喇叭响,早早出来接过手袋。静琬一路走进去,见上房里还亮着电灯,问道:“妈还没睡吗?” 吴妈说:“赵太太和孙家二,还有秦太太来打牌呢。”静琬听说有客人,于是走到上房里去,果然见西厅里摆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着,一抬头瞧见她,说:“大小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叫了声:“秦伯母。”又跟赵太太、孙二打过招呼,方站到母亲身后去看牌。尹太太问:“晚饭吃的什么?我叫厨房正预备点心呢。”静琬说:“我晚上吃的西菜,现在倒不觉得饿。”尹太太说:“你爸爸在书房里,说叫你回来了就去见他呢。”静琬答应着就去了。 她一走到书房的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说:“爸爸,你当心屋子烧起来了。”尹楚樊一直很娇惯这个女儿,见着她回来,不由就笑了,说:“小东西,专会胡说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脸突然一板,说:“我有话问你呢。”望住了女儿,说:“这回的货下午已经到了,倒还顺利,可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运了四箱西药?万一查出来,那还了得?” 静琬听他问这件事情,仍旧是不慌不忙,说:“我听建彰说,他们柜上西药缺得厉害,反正是大老远跑一趟,我就替他带了一点回来。”尹楚樊不由道:“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查出来,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着老成,原来办事也糊涂,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静琬听他这样说,连忙分辩:“这事和许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作主张,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你要骂就骂我吧,跟旁人没关系。”尹楚樊本来十分生气,见她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样,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舍得真的去打骂?心下不由就软了,哼了一声说:“你总要吃过苦头,才晓得厉害。”又说:“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地教训你,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日许建彰听说了此事,果然对她说:“你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万一被查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静琬微笑说:“怎么会被查出来,你每次去进货,不都是很顺利吗?”许建彰说:“怎么能这样比,你是一个女孩子。”静琬将嘴一撇,说:“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子,亏你往日夸我不让须眉,原来都是假的。”许 建彰见她薄有怒意,知道她从来是吃软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讲道理了,于是缓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去进货,都是多年熟人的门路,拿到军需的许可证,一路上都是有人照应着,自然没有人查。你这样贸贸然地行事,有多危险啊。” 静琬听他说得有理,又见他一脸的焦虑,总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于是说:“我怎么知道这中间还有天地线呢,算是我错了罢。”她素性要强,等闲不肯认错的,这样说几乎算是赔不是了,许建彰也就含笑说:“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为着我。”她也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来一盘西洋狄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后面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账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见像什么话?”尹楚樊说:“不是说建彰来了吗?我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局啊,再说他是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便唤了佣人斟了茶来,陪了丈夫在书房里吃点心。尹楚樊吃了两块酥,又点上烟斗来咬着,尹太太说:“静琬脾气不好,难为建彰肯担待她,况且他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两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亲过去得太早,许家生意上头的事,都是他在操心,这孩子,倒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许太太上回半含半露,跟我提了亲事,我只含糊过去了。”尹楚樊将烟斗在那烟缸里磕了一磕,说:“静琬年纪太小,眼下两个孩子虽然要好,总得到明年,等静琬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好订婚。” 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一个这样确切的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这样地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定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准备的事务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 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这个时候,许建彰会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很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做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粒一粒地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饭后,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剌剌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站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冒犯她。今日这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了手,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寥寥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时节,天气沉闷,花瓶里插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不成了。”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才知道原来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腐败,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元老开刀,将那位元老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至下,将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 ,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静琬会哭,不料她并没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许伯母知道了吗?”尹太太说:“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都是他这个长子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地“噢”了一声,问:“爸爸怎么说?”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就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做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不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利害关系,只是默不做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她仍旧默不做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份数日前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之后,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而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着那报纸,忽瞧见那报纸援引内阁耄老的话,说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动,只觉得“沛林”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倒像在哪里见过,只记不起来,坐在那里苦苦寻思,突然间灵光一闪,拉开抽屉,四处翻检,却没有找到。 她将所有的抽屉都一一拉开来,最后终于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金怀表,打开来看,里盖上清清楚楚两个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气翻箱倒柜,此时倒 像是突然失了力气,腿脚发软,慢慢就靠着那衣柜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想,不管是与不是,不管成与不成,总得破釜沉舟试一试。 Chapter 1遇上爱 四 四 静琬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换了件衣裳,去上房对母亲说:“我去看望一下许伯母。”尹太太点头道:“是该过去瞧瞧,也劝她不要太着急了。”就叫家里的汽车送静琬去许家。 许家也是旧式的大宅门,时候本来已经是黄昏,晚春但阳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带了几分惨淡之色。许太太听到佣人回话,早已经远远迎了出来,上房里已经开了电灯,许太太本来穿着一件墨绿的湖绉旗袍,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脸上更显焦黄的憔悴之色。静琬看在眼里,心里更添了一种伤感,许太太几步抢上来,牵了她的手,只叫了一声“静琬”,那样子倒像又要掉眼泪一样。静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勉强叫了声:“伯母。”搀了她在沙发上坐下。 许太太取出手绢来拭了一回眼泪,只说:“这可怎么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样。”静琬说:“伯母不要太着急,保重身体要紧,建彰的事总不过要多花几个钱罢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还可以帮得上忙。”许太太说:“外面的事我都不太过问,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静琬便问:“能不能请廖先生过来谈一谈呢?”许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见她神色镇定,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听她一说,于是马上就差人去请。 那位廖先生是许家积年的老账房,跟着许建彰办过许多事,听说许太太请他,马上就赶来了。静琬平日与他也熟识,称呼他一声“廖叔”,说:“廖叔,眼下要请您好好想一想,建彰还有哪些朋友在承军里头,可以帮得上忙。”廖先生迟疑了一下,说:“这回的事情,牵涉极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经帮不上忙了。”静琬问:“那么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说情,只是找门路见六少一面,有没有法子?” 廖先生听见说,吓了一跳,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狐疑地说:“找门路见六少——这可是非同等闲的事,他是现任的承军统帅、九省巡阅使,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就算见着了,又能有什么用?” 静琬说:“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说得上话,只是许多年不见,如今六少位高权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见面,若是能见着面攀一攀旧情,或许能奏效也未为可知。” 廖先生听她说得这样笃定,沉吟道:“要见六少确实没有法子,但有条门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静琬忙说:“请先生明言。”原来许家与承军一位余师长颇有交情,而这位余师长,正是慕容沣三姐夫陶 端仁的表亲,廖先生坦然道:“找这位余师长帮忙,或许能见一见慕容三小姐。”静琬默默点一点头,廖先生又说:“听说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小姐们都不许过问外面的事,只怕见着慕容小姐,也无济于事。”静琬想了一想,对廖先生说:“眼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请您给余师长写封信,介绍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请余师长从中帮忙,让家父的朋友能见一见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应,当下许太太叫佣人取了笔砚来,廖先生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利害关系,方交给静琬。 许太太泪眼汪汪地瞧着她,问:“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 静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见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问:“吃过饭没有?”静琬说:“在许家陪许伯母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真可怜,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着急了,你父亲已经在想法子。”静琬说:“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历来与承军的人来往密切,或者能有门路。”尹太太点一点头,说:“咱们可真是病急乱投医。”静琬不知为什么,轻声叫了声:“妈。”尹太太无限怜爱地瞧着她,说:“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静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勉强笑着说:“妈,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还要去见我那同学呢。” 第二天一大早,静琬就坐了汽车出去,尹太太在家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只说是为了建彰的事在担心。等到了中午时分,司机开了汽车回来,却不见静琬。司机说:“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现在,我以为大小姐自己雇车回来了。”尹太太听了,又急又忧,忙打电话告诉了尹楚樊,又想或许是在同学那里,一一打电话去问,都说没有去过。到了天色已晚,静琬仍没有回来,尹家夫妇忧心如焚,去女儿房中一看,少了几件贴身衣物,妆台上却压着一封书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几乎要晕厥过去,尹楚樊稍稍镇定,握着烟斗的手亦在微微发抖,连忙打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静琬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笔的款子,尹家夫妇见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这晚却有极好的月亮,静琬躺在火车的软铺上,窗帘并没有完全拉扰,一线窄窄的缝隙里,正见着那一勾弯月,暗灰奠幕上月色有点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细细浅浅的一枚。火车走得极快,明暗间那一弯月总是在那个地方,她迷糊睡去,心里忐忑,不一会儿又醒了,睁眼看 月亮还在那个地方,就像追着火车在走一样。她思潮起伏难安,索性又坐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怀表,细细地摸索着上面的铭文。细腻的触觉从指尖传进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应该有希望,毕竟他欠过她人情。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钟,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晓得了。”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随从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静琬不知事态如何,强自镇定,微微一笑,说:“鄙姓尹,实不相瞒,许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来意,余师长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师长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赞道:“小许好眼力,尹小姐好胆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连道两声可惜,静琬心里一片冰凉,禁不住问:“难道今天处决的……”那余师长说:“原来尹小姐已经听说了?”静琬一颗心只欲要跳出来,不禁大声问:“私运禁运物资虽是重罪,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那余师长道:“这中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今天处决的这个人,和建彰相比,说句不客气的话,其实更有来历。”静琬听了这句话,心里顿时一松,人也虚弱得似站立不稳了,心里只在想,谢天谢地,原来并不是他,原来还不算迟。 只听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下令处决的这个人,原是望州统制徐治平的嫡亲侄子。徐统制为这事几乎要跟六少翻脸,逼得六少当着九省十一位部将的面下令,这次抓获的人全部杀无赦。” 静琬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余师 长说:“六少既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然是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我劝尹小姐还是回乾平去吧。” 静琬听说今天处决的竟是一省统制的侄子,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又听说六少当着部将的面下过这样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将置威信于何在?他本来就是年轻统帅,底下人虽然不少是慕容家的旧部,但难保有人心里其实不服气,他为着压制部将,断不得有半分差错。此事他既然已经办到这个分上,亦是骑虎难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亲眷,亦会“挥泪斩马谡”。 她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总得放手一搏。于是对余师长道:“我还是想见一见慕容小姐,不知师长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师长数年来得了许家不少好处,此次事发,早就想搭救许建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听她说要见慕容小姐,这件事自己能帮上忙,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说:“机会倒是现成的,三小姐过三十岁,为了给她做生日,陶家一连几日大宴宾客,来来往往的客人极多,就是我就带你进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静琬道谢不迭,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难道不该出绵薄之力吗?”静琬见他虽是个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难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军中担当要职,家里极大的花园与新建的品红砖楼,楼修得极醒目,远远就可以瞧见。静琬见陶府门外半条街上,皆停着车马,那一种门庭若市,气派非凡。余师长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妇两个引了静琬进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静琬进了一重院落,原来后面还有宏伟的花厅,厅前花团锦簇,摆着芍药、牡丹等应时的花卉,都开了有银盘大的花盏,绿油油的叶子衬着,姹紫嫣红。 花厅里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少、小姐们,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厅前的花还要争奇斗妍,那花厅前本有一个小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台下那些太太小姐们看戏的看戏,说话的说话,谈笑声莺莺呖呖,夹在那戏台上的丝竹声里,嘈嘈切切。静琬眼见繁华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虽是富贵场上经历过来的,亦觉得奢华难言。余太太见她看戏台上,便向她一笑,问:“尹小姐也爱听戏吗?今儿是名角纪玉眉的压轴《春睡》与《幸恩》,纪老板的戏那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不出堂会。”静琬胡乱应承了两句,余太太带她穿过花厅,又进了一重院落,那院子里种着细细的几株梧桐,漫漫一条石 子小径从树下穿过。她带着静琬顺着那小路绕过假山石子,前面的丝竹谈笑声都隐约淡下去,这才听见后面小楼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余太太未进屋子就笑着嚷:“寿星在哪里?拜寿的人来了呢。”屋子里打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原来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华丽锦衣,绾着如意髻,是位极美的旧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余太太一声“表嫂”,笑着说:“表嫂带来的这位妹妹是谁,真是俊俏的人。”静琬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声:“三小姐。”自我介绍说:“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静琬就是了。”又递上一只小匣,说:“三小姐生日,临时预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见她态度谦和,说话又大方,不知为何就有三分喜欢,说:“尹小姐太客气了。”叫佣人接了礼物去,又招呼余太太与静琬打牌。静琬稍稍推辞就坐下陪着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备而来,又极力地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八圈下来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了。余太太在旁边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颜开地说:“三小姐手气正好,开席前赢个整数吧,只怕这八圈打不完,就该开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说要来,等他来了才开席。” 静琬听见说,笑吟吟地问:“六少要来吗?说起来我与六少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六少是否还记得。”似是无意,随手就将那只金怀表取出来,看了看时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经认出那是慕容沣二十岁生日时,慕容宸替他订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手里。转念一想,大约又被这位年少风流的六弟随手送人当作留念了,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众,怪不得他连这块表都肯送她。心中寻思,这位尹小姐输了这样多的钱给自己,原来打的是这么一个算盘。她是司空见惯这样的事,心中虽然暗暗好笑,也不去点破,只笑道:“我前儿还在跟大姐说呢,咱们家老六,都要赶上那些电影明星了。”静琬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赢了她不少钱,心里想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况且慕容沣一向又是这种坏毛病,自己替人牵线遮掩,倒也不是头一回了。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请开席,方起身出去。 静琬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虽是鲍参鱼翅,也味同嚼蜡。厅上本是流水席,用过饭后让到后厅里用茶,方停了戏,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正 热闹处,忽然一个模样伶俐的丫头走上前来,低声对她说:“尹小姐,我们三小姐请尹小姐后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着那丫头往后走,这次却穿过了好几重院落,进了一扇小红门,里面是十分幽静的一座船厅,厅前种着疏疏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那丫头推开了门,低声说:“小姐请在此稍等。”静琬看那屋子,虽是旧式陈设,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并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听那丫头去得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宴乐的喧哗,越发显得安静。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来,她本来胆子极大,到了此时却突然害怕起来,听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将身子一闪,隐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帐幔之后。 那人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玉眉”,问:“玉眉,是不是你?别藏着啦。”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沣,一颗心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听那人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寻。” 静琬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着没有动弹,只听他说:“玉眉,你真不出来,那我可真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渐去渐远,四下里重又安静,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为何吁了一口长气,慢慢从那帐幔之后走出来,见厅中寂无一人,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后头将她拦腰抱起,她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那软榻上,暖暖热气呵在耳下,那一种又酥又痒,令她既惊且怕。却听着适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近在咫尺,原来那人只是故意装作走开,此时出其不意将她按住,哈哈大笑,说:“你这促狭的东西,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硝味呛入鼻中,她拼命地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一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经看清她的脸庞,不由怔住了。 Chapter 1遇上爱 五 五 他的脸庞本来极近,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目光犀利地盯在她脸上,虽然有几分诧异,可是因这情形着实尴尬,不由闪过一丝复杂难以言喻的窘态,不过一刹那,那窘态已经让一种很从容的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打量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她也极力地回忆往日看过的相片,可是报纸上登的相片,都并不十分清楚,她盯着他细看,也拿不准他是否就是慕容沣,他的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脸上,她这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红耳赤,伸出手推他说:“哎,你快起来。” 他也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刚刚起身,忽听门外脚步声杂沓,明明有人往这边来了,紧接着有人“砰砰”敲着门,叫:“六少!六少!”门外的人都哈哈笑着,听那声音总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只听一个破锣似的嗓子高声嚷道:“六少,这回可教咱们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给咱们几个老兄弟面子了。”静琬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动,他怕她去开门,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别做声。”他是行伍出身,力气极大,静琬让他箍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点头示意领会,他才松开了手。 忽听外面另一个声音说道:“几位统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后面来做什么?”先前那个破锣嗓子哈哈笑了一声,说:“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却借故逃席,过了这半晌还没回去,咱们寻到这里来,总要将他请回去,好生罚上一壶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沣的三姐夫陶端仁,现任的承州驻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当下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到三四分,笑吟吟地说:“这里是一间闲置的房子,等闲没有人来的,关统制叫了这半晌也没有人答应,六少定然也不在这里,各位不如去别处找找吧。” 那关统制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这些年来军政两界沉浮,为人其实粗中有细,见陶端仁发了话,不好扫主人面子,打个哈哈说:“那咱们就别处找去。”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过头来说:“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们可不能让人钻了漏子去,万一进来歹人,惊扰了贵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声音,叫:“来人啊!” 他随侍的一名马弁便上前答应了一声,只听那关统制吩咐说:“取一把大锁来,将这房门锁好了,再将钥匙交给陶司令好生保管。”话音未落,几人都哄然大笑起来,个个拍手叫好。陶司令虽然微觉不妥,但这几位统制都是慕 容旧部,从小看着慕容沣长大,私底下从来是跟他胡闹惯了,何况现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无法无天的泼皮样子,哪里有半分像是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沣尚且拿他们没有法子,况且这明明是故意在开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马弁取了一把大铜锁来从外面锁上了房门。那关统制接过钥匙,亲手往陶司令上衣口袋里放好了,轻轻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说:“陶司令,既然这里是一间闲房,想来里面也没搁什么要紧的东西,自然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这把钥匙,咱们先喝酒去吧。”和另几位统制一道,连哄带攘簇拥着那陶司令出去了。 静琬在屋子里听他们去得远了,走上前就去推门,那锁从外头锁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动半分?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倒还是很从容的样子,对着她笑了一笑,说:“真对不住,刚才我是认错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说:“哪里。”话一出口微觉不妥,但再解释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着她一身月白绛纱旗袍,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擎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旧是很从容的样子,含笑说:“咱们这是什么缘分,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心思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走过去推了推门,哪里推得动,口中不由道:“这帮人一喝了酒,就无法无天地胡闹。”见她望着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回头自然有人来放咱们出去。”见她的样子,像是有几分踌躇不安,转念一想,便去将屋子里的几盏灯都打开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却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着自己,眼波流转,明净照人。 却说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厅里,陪着那几位统制喝了几杯酒,乘人不备,招手叫过一名长随来,正悄悄将钥匙取来递给那长随,忽然斜地里伸过一只手来,按在那钥匙上。陶端仁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关统制,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说:“陶司令急什么?” 陶端仁说:“也闹得够啦,可别再闹了。”关统制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这里被我们灌酒要快活许多。”陶端仁嘿地笑了一声,说:“玩笑归玩笑,老这么关着可像什么话?”另一位周统制拿过酒壶来,亲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说:“陶司令放心,时候还早呢,难得这两日无事,让六少 舒舒坦坦躲个闲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来劝酒,陶端仁没有法子,只好和他们胡搅蛮缠下去。 慕容沣原估摸着不过一时半会儿就会有人来,谁知过了许久,渐渐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听着前面隐约的笑语声,慕容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将窗帘拉起来瞧了瞧,又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转念一想,这样被关在这里总是尴尬,这种情形下,什么话也不好开口讲,说:“六少请自便。”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得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地落地。 他回头对静琬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静琬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见着他这一面,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摆紧小,如何能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将旗袍下襟一撕,只听“嚓”一声,那旗袍的开岔处已被撕裂开来。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本能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弓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他极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处看去,只是心中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静琬此时才轻声说:“我姓尹,尹静琬。”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尹小姐幸会。”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这样冷冷地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见她衣服已经撕坏了,这样子总不能出去见人,心念一转,就有了计较。 他在前头走,静琬落后他两三步,不知道他带着自己往哪里去。从那院子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转了好几个弯,又经过许多重院子,后面却是一座西式的小楼,那楼前有一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一株极大的垂杨树,夜风吹过,柳叶千条拂在红色的小栏杆上,如诗如画。 静琬却没心思看风景,慕容沣进了楼里,叫了一声:“三姐。 ”原来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处,他原以为这时三姐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来换过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慕容沣倒不防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那楼下厅里天花板上,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慕容三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往静琬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下襟撕的极长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地说:“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佣人领了静琬去换衣裳,静琬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慕容沣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慕容沣犹未答话,慕容三小姐已经“哧”地一笑,拍着静琬的手臂说:“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他,管叫他哪儿也不能去。”静琬听她这样说,明知她是误会深了,可是这误会一时半会也不好分辩,只得先笑了笑,径去换衣裳。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有慕容沣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四下静悄悄的,连佣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踌躇怎么样开口,他已经问:“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静琬本来心中极乱,见慕容沣看着自己,虽然他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因着年轻,并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觉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温和,于是从容道:“六少,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有一事相求。”慕容沣“哦”了一声,说:“我本来就欠着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么话请但说无妨。”静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尹小姐,你曾经助我于危难中,这样的大恩没齿难忘。可是这件事情,恕我实在不能答应你。” 她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他这样回绝得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来。他深感歉意,说:“尹小姐,真是十分对不住,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嗯”了一声,说:“既然连你也无能为力,那么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他虽与她只是寥寥几个照面,但已经觉得面前这女子灵动爽朗,非同等闲,竟是决断间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绝望一般,才觉得有一种小女儿的柔弱之态,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怜意 ,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里住两天,我安排人陪你四处走动走动,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她摇了摇头,说:“除了这件事情,我没有任何事情再想请你帮忙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是静默,过了许久,他才问:“这位许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亲之人吧。”静琬说:“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过了片刻说:“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够体谅我的难处。”静琬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要节制九省十一师,实属不易。况且两派人里,守旧的那一派谋定而动,你此时一步也错不得。”他见她见事极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诧异,口中却说:“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只是想当然,你才二十五岁,子袭父职,底下那些部将,必有功高盖主的,窝了火不服气的,挑唆了来看笑话的,若不是你刚刚打胜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气的人更多。古往今来,世上事大抵如此罢了。” Chapter 1遇上爱 六 六 慕容沣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倒像是若有所动,过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远道而来,总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明天我想请尹小姐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赏光?” 静琬推辞了两句,也就答应了下来。慕容沣又问:“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处,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静琬就将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说:“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故都乾平繁华,这间旅馆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与尹小姐颇为投缘,家姐也颇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弃,能否移趾于此?” 静琬听他说到要请自己住到陶府里,心里自然略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她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说道:“只怕打扰了三小姐,十分过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说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按铃叫人,因知道是他在这里,所以并不是陶府谍差,而是他自己的侍从进来听候差遣,他便将旅馆地址告诉侍从,吩咐说:“去取尹小姐的行李来。”又说:“告诉三小姐一声,说我有事请她过来。” 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后,慕容沣实际就是家长,三小姐虽较他年长,但听得他派人找自己,不一会儿就来了。慕容沣便告诉她说:“三姐,我替你邀请了尹小姐住在这里。”三小姐略觉意外,旋即马上笑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太好了。”亲热地牵了静琬的手,说:“我只怕尹小姐会嫌我这里闷呢。”又说:“尹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楼好不好?地方虽小了一点,但是楼上楼下,四面都是花园,很幽静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大门出去。” 陶家本是深宅大院,闲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亲自陪了静琬去看屋子,那一种殷勤,又与初见时不同。那幢楼虽是空着,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扫,收拾得纤尘不染。楼下是客厅与两间小厅,并一间小餐室,楼上是几间睡房,当中一间极是宽敞,一式的西洋陈设。三小姐吩咐上房当差的一个丫头兰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铺在那西洋弹簧床上,说:“这都是极洁净的,尹小姐尽管放心。”又指着兰琴说:“这妮子还算听话,尹小姐这次没带人来,就叫她先听着尹小姐差使吧。” 静琬自然连声道谢,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了出去,原来是露台。满 天的璀璨星斗,照在那树阴深处,疏疏的几缕星辉。风吹过,枝叶摇曳,她瞧见不远处墙外是一条街,对面便又是水磨砖砌的高墙,一眼望去树木森森,隐约可见连绵不断的屋子,并有几幢高高的楼顶,瞧那样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极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气路灯,极是明亮,照着对面院墙上牵着的电网,电网上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着尖锐的玻璃片。街角拐弯处正有一盏路灯,底下是一个警察的岗哨,那墙下隔不远就有卫兵,背着长枪来回走动,分明那院墙之内,是个极要紧的所在。她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说:“那是督军行辕。”静琬不由“噢”了一声,才知道那就是人称“大帅府”的九省巡阅使督军行辕,原来这幢楼与帅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沣就派人来接她。来人虽然是一身的戎装,人却是十分斯文和气,见了静琬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卫戍队长沈家平,六少派我来接尹小姐。” 她虽然早有预备,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胆色过人,坐在汽车上,终于也镇定下来。陶府与帅府本来就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汽车一直开进去,又走了老远,才停了下来。早有听差上前来替她开了车门,原来汽车停在一幢十分宏伟的青砖楼房前,楼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时值春末,花叶葳蕤繁盛,十分好看。听差引着她进楼里去,一路穿过殿堂一样的大厅,从走廊过去,是一间花厅,陈设倒是西式的,铺着整块的地毯,踏上去绵软无声,地毯上两朵极大芙蓉花,一圈儿沙发就如簇在那花蕊里一般。她刚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来。 她吃着茶等了一会儿,忽听隔扇外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来:“真是抱歉,让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沣,他在家中穿了长衫,英气尽敛,倒平添了三分儒雅。她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他见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长裙,越发显得身姿娉婷,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忙与她握了手,说:“本该亲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临时有一点急事,所以来迟,请尹小姐见谅。” 静琬说:“六少身系九省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慕容沣坐下来与她闲谈些承州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听差来说:“厨房请示六少,已经都预备好了。”慕容沣说:“那就先吃饭吧。”起身忽然一笑,说:“请尹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过不一会儿,慕容沣换了一身西装来了,含笑说:“今天请尹小姐试一试家 里西餐厨子的手艺。”静琬见他换了西装,更是显得倜傥风流,想着这个人虽然是九省巡阅使,但毕竟年轻,和寻常翩翩公子一样爱慕时髦。又听他说吃西菜,于是说:“六少太客气了。”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听差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见。” 慕容沣说:“请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听差就引了那位常师长进来,静琬见此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模样极是威武,一开口声若洪钟,先叫了一声:“六少。”那常师长见着静琬,暗暗诧异,一双眼睛只管打量着。慕容沣因他是慕容宸的旧部,向来称呼他为“常叔”,问:“常叔想必还未吃饭,坐下来随意用些。”那常师长本来气冲冲地前来,因有外人在场,一肚子的火气忍住了不发作,闷声道:“谢六少,我吃过了。六少能不能单独听我说两句话?” 慕容沣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为未曾结婚,所以向来不在家里招待女客,常师长一想,觉得这位尹小姐定是特别之人,他是跟着慕容宸征战多年的旧部,许多时候都是在慕容宸的烟榻前请示军机,慕容宸晚年最偏宠的一位四姨太太总是在一侧替慕容宸烧烟,他们向来只当视而不见——现下便也视静琬而不见,开口说道:“六少答应调拨的军粮,到现在还没有到尚河。”慕容沣说:“眼下军粮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师长问:“那为何六少却拨给刘子山一千多袋白面?”慕容沣说:“刘子山领兵驻守沧海,与颖军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稳前线的军心。” 常师长大声反问:“难道我常德贵就不是在领兵与颖军对峙?六少为什么调军粮给沧海,却不肯给我们尚河?”慕容沣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常叔别急,等这一批军粮运到,我马上给常叔调拨过去。”常德贵哼了一声,说:“六少这样厚此薄彼,偏袒刘子山,真叫我们这些老兄弟们寒心。”慕容沣淡淡地说:“常叔多心了,都是一军同袍,我怎么会厚此薄彼?”常德贵又哼了一声,说:“六少从外国回来,喜欢些洋玩意儿,刘子山会些洋框框,六少就对他另眼相看。洋人的东西,花里胡哨,只是花头好看。打仗还是一枪一弹,真拼实干才能赢。六少一味听着他们胡乱教唆,迟早有一日后悔莫及!” 慕容沣说:“常叔何必动气,你只是要粮,等军粮一到,我就给你运过去就是了。”那常德 贵“哼”了一声,说:“那我可等着。”说了这句,就说:“六少慢用,我先告辞。” 他走了之后,静琬听着慕容沣那餐刀划在银盘之上,极清晰的一声,他就将刀叉都放下了。他见她看着自己,笑了一笑说:“他们都是领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说话就是这样子,叫尹小姐见笑了。”静琬轻声道:“六少既然将我视做朋友,何必这样见外?”慕容沣说:“总归是十分失礼,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尘,谁知道这样扫兴。”又说:“晚上国光大戏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给个面子,权当我借花献佛,借魏老板的好戏,向小姐赔礼。” 他说得这样客气,静琬不好拒绝,说:“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许建彰。”慕容沣说:“这个是人之常情,怎么说是不情之请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马上叫人取了笔墨来,就在餐桌上匆匆写了一个手令,又叫人备车,吩咐说:“好生护送尹小姐去东城监狱。” 东城监狱就在城外,坐在汽车里,两侧的树木不断后退,她仍是觉得这条路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时候是春天,路两旁平畴漠漠,绿意如织,她也没心思看风景。好不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监狱长看到慕容沣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将她让在自己办公事的那间屋子里,又亲自沏上茶来,才吩咐人去传唤许建彰出来。静琬哪里有心思喝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心里早就乱了。只听门“咿呀”一声,两名狱卒带着许建彰进来,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只是没有刮胡子,那脸上憔悴得只有焦黄之色,两个颧骨都高高地露了出来。不想几日没见,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阶下囚,静琬抢上一步握着他的手,想要说话,嘴角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泪就簌簌落下来。 监狱长见到这情形,就和两名狱卒都退出去了。静琬只觉得一腔委屈,难以言表,怎么也止不住那眼泪,许建彰也极是难过,过了好一会子,勉强开口说:“你别哭啊。”静琬这才慢慢收了眼泪,拿出手绢来拭着眼角,说:“你暂且再忍耐几日,我正在极力地想法子。刚才我已经请监狱长替你换间好一点的屋子,多多照应你。”许建彰这才问:“你怎么来了?”静琬怕他担心,说:“爸爸过来找门路,我非要同他一起来。”许建彰听她有父亲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静琬又将带来的一些衣物交给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现钱,说:“你在这里用钱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够,就叫人带信,我再给你送来。” 许建彰说:“难为你了。”又担心她着急,强颜欢笑,说:“其实这里的人还算关照,吃住都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担心,看看你的样子,都瘦了。”静琬本来已经稍稍安定,听他这样一说,眼圈一红,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来。”他们两个乍然重逢,都是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讲起,静琬见门外送自己来的侍从与狱卒偶然向室中张望,很多话都不方便说,自己又怕许建彰无谓担心,只说已经找到得力的人,有开释的希望,让许建彰安心罢了。 她从监狱里出来,回到帅府时,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汽车照例一直开到里面才停下来。她下了汽车,本来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暮色渐起,朦胧一点晚霞余晖照在那枝叶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种愁怅。帅府谍差知道她是慕容沣的贵客,哪个不巴结?殷勤赔笑说:“尹小姐先到花厅里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面开会,过一会儿必然就会过来。” 她在花厅里喝了茶,方坐了一会儿,忽听门外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叫了声:“哥哥。”她回头一看,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样貌虽然并不十分美丽,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极聪慧的小姐。这女子见花厅里有生人,不由止步不前,静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称呼,只好笑了笑,含糊打了个招呼。正在犹豫的时候,听到走廊上皮鞋的声音,正是慕容沣来了。 那女子一见了他,就叫了声:“六哥。”静琬心下诧异,竟没听说过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慕容沣已经给两人做了介绍,原来那女子是慕容沣的表妹赵姝凝,慕容沣的舅舅故世极早,慕容夫人就将这个甥女抚养在慕容家,慕容夫人故去后,慕容沣感念母亲,对这位表妹视若同胞,所以赵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长大。 当下慕容沣问:“姝凝,晚上我请尹小姐听戏,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这样子,六哥是要大请客啦,晚上我约了朋友去看电影,不能去呢。”说话之际,眼睛就忍不住向静琬打量,慕容沣问:“是什么好电影,你连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听,要去看它?”姝凝答:“是部外国的爱情片,叫什么《错到底》,听说拍得很好的。”慕容沣就忍不住笑:“这个名目倒古怪,总像是在哪里听说过。” 她既不去听戏,饭后依旧是慕容沣与静琬两个人一路坐汽车去国光。那国光大戏院是北地最豪华的戏园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戏院毫不逊色。因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戏迷、票友,并些爱听戏的达官贵人,老早就候在园子里了,只见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黑压 压的全是人头。 慕容沣在国光大戏院自有包厢,卫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携静琬一上楼,所有的卫戍近侍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整齐划一,轰隆隆如同闷雷,连楼板都似震了三震,两侧包厢里原本坐着不少承军中的部将,见他进来,全都“呼”一声起立,纷纷行礼。静琬只觉得楼上楼下,几百双眼睛全盯着自己,她虽然落落大方,也觉得别扭,心下微微懊悔,没想到这戏院里有如此多的承军将领。 他们在包厢中坐定,承军中几位要人又特意过来与慕容沣见礼,虽然都是便衣,依旧行了军礼,慕容沣笑道:“得啦,都回去听戏吧,我难得来听一回戏,你们就这样闹虚文,还让不让人家魏老板唱呢?”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地响起来,静琬虽然听说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动天下,但她是有满腹心事的人,哪里听得进去?眼睛瞧着戏台上,心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正出神间,兰琴早削好一只苹果,先奉与静琬,静琬便先让慕容沣,慕容沣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气。”静琬说:“倒不是客气,这样凉的东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沣听了这句话,方才接了过去,顺手交给身后侍立的沈家平。 戏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半幅血罗衫。打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们两团圆”。 慕容沣便说:“这薛平贵还有几分良心,过了十八年还没忘了王宝钏。”静琬不由道:“这种良心,不要也罢。他在西凉另娶代战公主,十八年来荣华富贵,将结发之妻置之脑后不闻不问。到现下想起来了,就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他当世上女子是什么?”慕容沣于是说:“旧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难得,十八年苦守寒窑,这份贞节令人钦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圆满。”静琬笑了一声,说:“薛平贵这样寡恩薄情的男子,为了江山王位抛弃了她,最后还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矫情。这也是旧式女子的可悲了,换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准会将霞帔凤冠往他身上一掼,扬长而去。” 慕容沣正要说话,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楼上楼下喝彩如雷。他们也跟着鼓起掌来,那魏霜河往包厢里一望,自然格外卖力。他们于是接着听戏,那包厢栏杆之上,原本放着满满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饯、茶、点心……慕容沣特别客气,亲自移过茶碗来,说:“尹小姐,请吃茶。”静琬连忙接过去,连声道谢。正在这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嗤”地一笑,说:“这两个人,真是客气 得矫情。戏文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想必就是这样子罢。” 慕容沣回头一望,笑着叫了声“姨娘”,说:“四姨娘什么时候来的?”静琬早就站了起来,只见那贵妇大约三十来岁,容貌极其艳丽,黛眉之下两弯秀目,似能勾魂夺魄,未曾说话先笑吟吟,静琬听慕容沣的称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第四房姨太太韩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里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务,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沣待她也颇尊重。此时她先握了静琬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沣的话:“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就是你们举案齐眉的那会子来的。” 慕容沣明知道她误解,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很愿意她误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说:“姨娘请坐吧。”双太说:“我正回家去,路过这里,老远就看见岗哨一直从戏园子大门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这里,所以进来看一看。”静琬因她是长辈,所以特别客气,亲自将旁边的椅子端过来,说:“姨娘请坐。”双太“哎呀”了一声,直笑得一双明眸如皓月流光,连声说道:“不敢当,可不敢当。”静琬这才觉察自己一时顺嘴说错了话,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沣见了这情形,就打岔说:“戏正好,姨娘听完再和咱们一同回去吧。”那双太本是个极俏皮的人,于是顺口答:“是啊,戏正好,你们慢慢听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将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这里讨人厌了。”静琬听她句句语带双关,自己又说错了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慕容沣见她一脸晕红,楚楚动人,心中不忍她难堪,于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饶了我们不成?现放着台上这样的好戏,姨娘都不肯听?偏要来打趣我。” 双太抿嘴一笑,说:“我走,我这就走。”走到包厢门口,又回眸一笑,说:“你们慢慢听戏吧。” Chapter 1遇上爱 七 七 这一日听完戏,静琬回到陶府去,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里有事,早早就醒了。她虽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里的规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办公事,其余的人都是起码睡到十点钟才会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里,只将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一切都像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从头细放了一遍,思前想后,总是觉得难安,好容易挨到十点钟,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对待上下都十分客气,下人因为她出手阔绰,又知道她是三小姐与六少的贵客,所以十分巴结。兰琴一见她起来了,忙笑着问:“尹小姐想吃点什么呢?我们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刚才才睡去了,所以厨房里预备了牛乳和蛋糕。”静琬说:“随便吃一点吧,反正这样早,我也没胃口。” 兰琴就去叫厨房送了牛乳与蛋糕进来,静琬方将那热牛乳喝了两口,只听屋子里电话响起来,她心里正奇怪是谁打电话来,兰琴已经去接了,回头告诉她说:“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电话,慕容沣还是很客气,说:“今天天气很好,我想请尹小姐出城去打猎,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赏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电话来是为这个,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了下来。慕容沣亲自来接她,并没有进来,就在外面汽车里等着。兰琴送她直接从小门里出来,他远远就见着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鹅黄春绉衫子,底下竟是细灰格子裤,那样娇艳的颜色,也让她穿得英气爽朗,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流,如一枝迎春花俏丽迎风。他虽是脂粉场中见惯姹紫嫣红千娇百媚,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车子,见他目光下垂,望着自己一双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释道:“我想回头或许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们到城外再骑马。” 节气正是草长莺飞、马蹄轻疾的时候。慕容沣本来有几分担心,亲自替静琬拉住辔头,伸出手来扶她,谁知她身轻如燕,转眼便已翻身上马,慕容沣自幼在军中,长于马背,见着也不禁觉得难得,见她姿势端正,便将缰绳递到她手中,道:“没想到你会骑马。”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在圣彼得堡时有骑术课,我也只是学了一点花架子。”本来替她挑选的坐骑很温驯,那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头都是铜钱大的胭脂点子,十分的漂亮,她见那马神骏,心里欢喜,先远远兜了个圈子,慕容沣与近侍才纷纷上了马。 她一口气纵马跑出三四里地,觉得吃力才拉住了缰绳,那些侍从都远远跟 着,只有慕容沣追上来,见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马,与她并驾齐驱,慢慢由着那马缓步向前。她颈中本围着一条鹅黄雪纺纱巾,系的结子松了,恰好风过,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竟然被风吹得飞去了,她“哎呀”了一声,慕容沣正纵马走在她马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纱巾,只觉触手温软,幽幽的香气袭来,也不知是什么香水,那风吹得纱巾飘飘拂拂扬到他脸上,那香气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静琬见他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笑吟吟伸手接过纱巾去,道:“六少,多谢啦。”她既然这样大方,慕容沣连忙收敛了心神,说:“尹小姐客气。”回头向侍从们打个唿哨,那些近侍们都打马追上前来,腾得烟尘滚滚,簇拥着两人纵马往前奔去。 他们出城,直到黄昏时分才返回承州城里,静琬骑了一天的马,后来又学着开枪,那俄国制的毛瑟枪最是沉重,她偏逞强好胜,一直不肯落在人后,这一日下来,着实累着了。本来他们三四部汽车,护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后拥,车子一直开到陶府那小门前的街上,才停了下来。沈家平本来坐在后面一部汽车上,先下来替慕容沣开车门,刚刚一伸出手去,隔着车窗玻璃就见着慕容沣递了一个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经瞧见静琬低着头半倚在慕容沣肩上,他不敢多看,连忙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开布出岗哨去。 暮色正渐渐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苍茫。这条街上因为两侧都是深院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沈家平叫人将两边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里越发安静下来,远远听见大街上有黄包车跑过,叮当叮当的铜铃响着,渐渐去得远了。煤气灯骤然亮了,晕黄的一点光透进车子里来,慕容沣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地小心翼翼,只觉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她鬓畔原来簪着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银的纽扣,在那乌黑如玉的发上绽出香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纹丝不动地坐着,右边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可是却像是几只蚂蚁在那里爬着,一种异样的**。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更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她在梦里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点蜜丝陀佛,在车窗透进来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他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陶府的墙上爬满了青藤,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凌霄花,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凝腊样的一盏,像是他书案上的那只冻石 杯,隐隐剔透。听得到四下里风吹过花枝摇曳和岗哨踮着足尖轻轻走动的声音,春天的晚上,虽然没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动弹,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坐下去一样。 陶府里还没有开晚饭,三小姐和几位太太下午开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上房里的李妈走过来问三小姐:“太太,厨房问什么时候吃饭呢。”三小姐抬头看墙上挂的那只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原来已经这样晚了,打牌都不觉得饿。”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赢了钱,当然不觉得饿。”大家都笑起来,三小姐就笑着回过头去吩咐李妈:“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来了,就请她过来吃饭。” 李妈答应着去了,上房里依旧打着牌,三小姐下手坐着的是徐统制的夫人,徐太太就问:“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块儿听戏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何太太就说:“听说很美丽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丽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们家老六还没有少,所以他交什么女朋友,也是很寻常的事。”正在说话间李妈已经回来了,三小姐随口问:“尹小姐回来了吗?”李妈答:“回来了。”又说:“我去时尹小姐上楼去换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楼下,说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饭了,他请尹小姐吃晚饭呢。”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问:“六少还说什么了?”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辞,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测着。 这种事情本来传闻得最快,而且慕容沣连日里请静琬看电影、跳舞、吃饭,两个人形影不离老在一块儿,他的行动本来就有很多人瞩目,更是瞒不住人。静琬因为有事相求,何况慕容沣一直待她极为客气,所以并不敢十分推辞。她为着许建彰的事牵肠挂肚,忧心如焚,所以总是打不起精神来玩乐,慕容沣于是想着法子想博她一笑。为着她想学枪法,这日特意带她去大校场上打靶。 徐治平本来因为驻防的事来见慕容沣,在督军行辕等了许久,才知道慕容沣到校场上来了,只得又坐了汽车到大校场来。那校场是慕容宸在世时所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整白条石铺地,原为检阅时用,平常也用作卫戍的射击 练习场地。因着慕容沣在这里,四面都放出岗哨,隔不多远,就有卫兵持枪伫立。 徐治平老远看见城墙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沣装好子弹,慕容沣接过枪,对静琬说:“这种枪后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稳。”他自幼在军中,从小就把玩枪械,一扬起手来,只听“砰”一声,那边负责看靶的人已经欢呼了一声,嚷:“红心!红心!”他将枪递给静琬:“你试试吧。”见她用一双手握住了枪,低头替她看着准星:“低一点,再低一点,好,开枪。” 静琬虽然有预备,可是扳机扣动,后坐力极大,手里的枪几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沣伸手替她拿住了枪,回头来见着徐治平,方打了个招呼:“徐叔来了。”徐治平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六少。”慕容沣问:“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说:“从去年冬天起,俄国人派在铁路沿线的驻军越来越多,前天俄国人又说要增加驻防,依我看,这帮俄国佬没安好心,咱们得有个防备。”慕容沣“嗯”了一声,说:“那徐叔是什么打算?” 徐治平道:“应该增兵望承铁路沿线,防着俄国佬玩花样。”慕容沣说:“承州的驻军集结在余家口至平阳,若是调兵北上,对颖军的防守可就要减了。”徐治平道:“颖军正跟姜双喜的安国军打得不可开交,南线一时无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沣想了一想,说:“不,还是从你的望州驻防抽调三个旅,布防到宁昌至桂安碟路沿线。”他们说着话,静琬已经自己开了四五枪了,枪枪都是脱靶,最后一枪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过靶边又飞了出去。慕容沣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他便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替你记着呢,这子弹要六毛钱一粒,你已经浪费了好几块钱了。”静琬哼了一声,说:“做九省巡阅使的人,原来也这样小气。” 他说:“对着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静琬将脚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却又忍住的样子。徐治平瞧着这情形,于是欠身告辞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调兵。” 慕容沣接过枪去,交给沈家平重新装子弹,随口只答应了一声。徐治平离了校场,并没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贵府里。常德贵本来有大烟瘾,下午无事,看几位姨太太打麻将,他自己抽了两个烟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这人可太偏心了,咱们姐妹几个玩得好好的,偏他要来插上一手。”另几位姨太太也不肯干了,正是莺声笑语,吵嚷得热闹之极,只 听门外有人笑道:“贵兄好福气啊。” 常德贵见是徐治平进来,他们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让至烟榻上叙了几句闲话,几位姨太太另去花厅里打麻将,只留下一个丫头烧烟,常德贵方问:“你来见六少?”徐治平本来不抽烟,只将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说:“还不是为驻防的事。”常德贵问:“那六少怎么说?”徐治平捻了捻唇上的两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调三个旅,到宁昌至桂安之间。”常德贵又惊又喜,放下了烟枪,抱拳道:“老弟,还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说:“自从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几个月为了个女人,竟然花了那么多的钱去办什么学校,后来又捧女戏子,日日只知听戏,听说这两天又迷上一个,今天看他在校场里教那女人打枪呢,我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帅若是地下有灵……”他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常德贵将大腿一拍,说:“反正这小子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徐治平说:“说他是刘阿斗,那也还不至于。你瞧打仗的时候,他比起大帅用兵也毫不逊色。就是为着这几分聪明劲,所以才骄横,不把咱们这群老家伙放在眼里。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迟早得出事。”常德贵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将嘴一抹,说:“大帅临死前虽没有留下一句话,但咱们几个老人是瞧着六少长大的,说句大话,他要是犯了错,咱们就应该指出来。树长弯了得扶正过来,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将他拉回来。” 徐治平用碗盖撇着那茶叶,说:“我倒听见说——六少有意要跟颖军议和。”常德贵一听,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几上,炕几上的茶碗、点心碟子、烟灯、烟枪、烟钎……一应家什全都被他这一掌拍得跳了起来,他整个人也跳了起来,张口大骂:“小兔崽子!没出息,老子跟着大帅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他一句话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议和,先来问问我这杆枪答应不答应!”说完抽出腰间的佩枪,“啪”一声就拍在炕几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说:“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贵气得七窍生烟:“该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么时候将咱们哥几个放在眼里?咱们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了?他听着刘子山那帮不成器的东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们,跟他一分辩,他就摆出巡阅使的架子来压着老子,老子看在大帅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他倒还越发登鼻子上脸来了。咱们跟着大帅枪林弹雨的时候,他小六子还躲在他娘怀里吃呢。如今大帅眼睛一闭,他就欺负到咱们头上 来,就算他是大帅的儿子,老子也跟他没完。” Chapter 1遇上爱 八 八 徐治平回望州之后,将三个旅布防到铁路沿线,趁机将心腹的两个团调防至昌永,布置妥当了,又与几位相交极深的将领密谈了数次。他安排有专人从承州发来密电,每日虽只是寥寥数语,但是承州城里的动态,仍旧是一清二楚。 本来依承军向来的规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沣任职以来,认为这是陋习,说:“我不信人,焉能使人信我?”从此允许携眷赴任,但几位统制为了避嫌,仍旧将妻儿留在承州城里。几位统制夫人与慕容府的女眷向来都走动得密切,这天徐治平但太又和另几位太太一块儿在陶府里打牌。 上房里开了两桌麻将牌,三小姐、静琬、徐太太和刘太太是一桌,静琬本来不太会打牌,这天手气却好,不过两个钟头,已经赢了差不多三千块。厨房来问什么时候吃晚饭,三小姐怕她不高兴,说:“等这八圈打完再说吧。”静琬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着说:“已经五点钟啦,等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随口问:“尹小姐今天还跳舞去吗?”静琬说:“今天不去了,六少说他有事呢。”刘太太无意间一抬头,哧地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静琬转过脸一看,原来慕容沣正走进来,见着她们正打牌,于是问:“是谁赢了?明天请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说:“尹小姐赢了呢,叫她请六少吃饭,咱们叨光做个陪客好了。”刘太太一向与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哟”了一声,说:“既然尹小姐请六少吃饭,咱们这些闲杂人等,难道不肯识趣一点?”静琬说:“请客就请客,不就是一顿西菜吗?我自然肯请你们去,干吗要请他?”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只请我们好了,至于六少,尹小姐当然是今天晚上先单独请他。”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静琬将身子一扭,说:“不和你们说了,你们倒合起伙来欺负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说:“这小东西就是这样矫情,偏偏矫情得又叫人讨厌不起来。”慕容沣看了一会儿她们打牌,就往后面去了,这一圈牌打完,刘太太说:“不玩了吧。”她们两个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对静琬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还不快去。”静琬说:“我不理你,如今连你也欺负我。”话虽然这样说,过不一会儿,她只说换衣服,也就往后面去了。 慕容沣常常往她住的小楼来,她知道他喜欢坐在那小客厅里吸烟,果然,走过去在门口就隐约闻见薄荷烟草的味道,那样清凉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亲切的面容 来,脚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来侍立在沙发后面,见着她进来,叫了声“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沣见沈家平随手关上门,才欠了欠身子,说:“尹小姐请坐。”静琬嫣然一笑,说:“六少客气了。”她坐到对面沙发里去,慕容沣见她只穿了一件银红洒朱砂旗袍,那旗袍不是寻常样子,领口挖成鸡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颈,颈中系着一串红色珊瑚珠子。她见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给他看,原来腕上是一只西式的镯子,那镯子上镶满天星粉红金刚钻,直耀得人眼花,她说:“你送我的在这里呢。” 他见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动就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终究强自忍住,微笑道:“她们怎么说?”静琬笑道:“还能怎么说,一听说是你送我的,啧啧艳羡。”她扮个鬼脸,说:“下次将你送我的那条项链再卖弄一下,包管她们又要赞叹上半晌。” 他于是问:“今天怎么这样高兴?”静琬忍俊不禁,低声说:“徐太太故意输我钱啊。我一张三饼,一张五饼,本来该我摸牌,我已经瞧见是四饼,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张,徐太太多机灵的人啊,马上打了张四饼出来给我吃。”她喜滋滋地讲着,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样调皮,眉眼间却是浅笑盈动,她的头发极多,有一缕碎发从耳后掉下来,乌黑的几根垂在脸畔,他只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只能坐在那里不动,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听她讲着打牌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总有些迷离的错觉,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久一些。茶几上本来放着一瓶晚香玉,此时芳香正吐出来,隔着那花,她的脸庞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恋恋不舍。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我打算这个月十六号替你做生日。”她听了这一句,笑容顿敛,神色也凝重起来,慢慢地说:“那不就是下个礼拜?”他“嗯”了一声,说:“事情有了变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们计划得很周密,预备得也很齐备。”他抬起眼来瞧着她,说:“可是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他本来是很干脆的人,说到这里,却说了两个“假若”,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说:“尹小姐,我很抱歉,将你牵涉到这样的事情中来。” 静琬答:“这是我自愿的,我们当时也是谈过的。”他瞧了她一会儿,终究只是说:“假若事情不顺利,我想请你立刻动身回乾平去,一分钟也不要延误,他们不会立时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脱。” 静琬道:“六少到今天还不相信我吗?”慕容沣说:“你要知道— —如果事情不顺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没法子保证。”静琬看着他,目光中却有一种:“六少,我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患难与共,况且我们曾经有过长谈,六少也以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虽然成事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了夜来香的花,细心地抽出里面的蕊——不能抽断,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丫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嬉笑,拍着手叫他看:“六少爷,六少爷……”那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丝纱裙,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静琬见他久久不做声,随手拿起花瓶里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顺着那青碧梗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尽头,又再从头捋起。他忽然说:“静琬……我遇上你,这样迟。”她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可是她是从来无畏的,过不了片刻,就抬起眼来,柔声说道:“静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六少能不能答应我。” 他不假思索,就说:“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她说道:“我与六少,虽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倾盖如故,六少为人义薄云天,静琬钦佩已久,静琬妄想高攀,与六少结拜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应。” 他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都似井里的水,冰冷而无丝毫波纹,细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说:“这有什么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小妹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微笑起来,叫了一声:“大哥。”他笑得欢畅,说:“总是仓促了一点,我都没有预备见面礼。”静琬道:“大哥何必这样见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声,说:“都是自己人,确实不要见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说:“这样的喜事,无论按旧规矩,还是西洋的规矩,咱们都应该喝一点酒。”说完起身就去按电铃,沈家平进来听他吩咐:“去拿酒来——要伏特加。” 静琬听说喝酒,又有几分不安,见他接过酒瓶,亲自往那两只西洋水晶酒杯里倒,一杯斟得极 少,递了给她,说:“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点。”她含笑接了过去,他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他说了一声:“干杯。”与她碰一碰杯,一口气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着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见他眼里殊无笑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见静琬神色如常,也捉摸不清他们两个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吃过了晚饭之后,慕容沣还有公事,就先回帅府去了。沈家平本来就有几分担心,偏偏晚上那个会议开得极长,好容易等到散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光景,他见慕容沣略有几分倦意,于是问:“六少,要不要叫厨房预备一点消夜?”慕容沣说:“我不饿。”沈家平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生气,忍不住说:“尹小姐她……”话犹未完,慕容沣已经抽出佩枪,扬手就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将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地垮下来,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楼下的卫戍近侍听到枪声,连忙冲上楼来,“咚”一声大力撞开房门,端着枪一拥而入,慕容沣见一帮近侍都是十分紧张,笑道:“没什么事,都下去吧。” 那些卫戍近侍这才想起关上保险,将枪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鱼贯退出。慕容沣对沈家平说:“我像是喝高了,还是睡觉吧。”沈家平便接过他手里的那支特制勃朗宁手枪,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这才说:“六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慕容沣道:“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了。”沈家平一大篇说辞一下子噎在了那里,慕容沣看到他张口结舌的窘态,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讲吧,讲吧。” 沈家平说:“虽然现在是民主平等的时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结果,在这北地九省里头,哪样东西不是攥在您手心里?再说,大帅的例子在那里呢。”原来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过人的,慕容宸的脾气,看上后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着那夫家写了休书,硬是娶了过来。慕容沣听他讲起这件往事,不由摇了摇头,说:“不成,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宁死也不肯屈服的。”又说:“这桩事情不许你自作聪明,那姓许的若是在监狱里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惟你是问。”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应了一声“是”。 慕容沣布置替静琬做生日的事,虽非十分张扬,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面前的红人,那些承军部属,哪个人不巴结?静琬本来胆子很大,但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这天一早,慕容沣就来见她,因这阵子他忙,他们难得私下里见面,她一见到他的神态十分镇 定,心里不由也安静下来。他向来不曾空着手来,今天身后的侍从捧着一只花篮,里面全是她喜欢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说法说了声:“生辰快乐。”亲手又递给她一只锦盒,说:“这个回头你自己打开来看。” 等侍从们全退出去,他才对她说:“待会儿我若是不回来……”静琬抢着说:“不会的,我等你回来吃面。”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气来,说:“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觉得他眼底里无限怜惜,夹着一缕复杂的依恋,不敢再看,说:“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来吃面。”又将他那只金怀表取出来,说:“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十二点钟准会回来入席,对不对?”他见她手指莹白如玉,拿捏着那金表,表上镶着细密的钻石,与她柔荑交相辉映。她的手指朦胧地透着一点红光,仿佛笼着小小的一簇火苗。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走了之后,静琬心里虽然极力镇定,还是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在发烧一样。她去洗了一把脸,重新细细地补了妆,这才去打开他送她的锦盒。原来里面竟是一把西洋镶宝石小手枪,虽然得像是玩具,可是里面满匣的子弹。枪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在外国银行以她的名字开户存的十万元现款的存单,另有一张午后十二点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车票。她心中怦怦乱跳,一时心绪繁杂,半倚在那长条沙发之上,只理不出思绪来。 Chapter 1遇上爱 九 九 本来只是早上九点钟光景,因为要办寿筵,陶府里外已经热闹极了。大门外请了俄国乐队奏迎宾曲,三小姐自然是总招待,外面委托督军府的一位管事总提调。到了十点钟,陶府大门外一条街上,已经停了长长一溜汽车,那些卖烧饼水果的小贩,夹在汽车阵里,专做司机的生意,半条街上都只闻喇叭声、说笑声、鞭炮声,那一种热闹,令路人无不驻足围观。管事带着陶府的警卫,安排停车、迎宾、招待……只忙了个人仰马翻,才将水泄不通的马路维持出一个秩序来。 静琬换了件衣裳,就出来招呼客人。那些承军的女眷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常太太瞧见静琬,夸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风满面,哎哟,这条项链……”只是啧啧赞叹,那些太太少小姐们,最是爱这样的珠宝,众星拱月般将静琬簇拥着,那串项链本来绕成三匝,每一匝上镶了金丝燕的钻石,配上绕镶指甲盖大小的宝石,虽然没有灯,但映在颈间,灿然生辉。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这样的项链,才是锦上添花。”静琬笑吟吟地问:“怎么没见着徐统制?今天请了卢玉双卢老板来唱堂会,徐统制这样爱听戏,可千万别错过了。”徐太太答:“说是今天六少叫他们去开会了呢。”静琬这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正是,早上六少还对我说,怕是中午要迟一点过来。”徐太太听她顺嘴这么一说,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这两个人感情这样好,原来大清早就已经见过面了。 十一点后,客人都已经到了十之**,静琬虽然在宾客间周旋,听着那喧哗的笑声,一颗心就像是在热水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三小姐并不知情,走过来对她说:“还有二十分钟开席了,若是六少赶不过来,就再等一等吧。”静琬听见说只差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而大厅里人声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说笑声,前厅里乐队的乐声,又是那样的吵闹,饶她自恃镇定,也禁不住说:“我去补一补粉,这里太热。”三小姐细细替她瞧了,说:“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点才好,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静琬于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楼里去,那楼前也牵了无数的彩旗与飘带,用万年青搭出拱门,上面簪满了彩色的绢花,十分的艳丽好看,可是因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这里反倒静悄悄的。她走进来时也只有兰琴跟着,刚刚正预备上楼,忽听人唤了声:“尹小姐。”静琬认得是慕容沣的心腹何叙安,忙问:“六少回来了?” 何叙安低声道:“请尹小姐这边谈话。 ”静琬就吩咐兰琴:“你替我上楼去,将我的化妆箱子拿下来。”自己方跟着何叙安,穿过走廊,到后面小小一间会客室里去。那会客室里窗帘全放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亦没有开灯,有两个人立在那里,可是晦暗的光线里,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过。她脑中嗡地一响,眼泪都要涌出来,只是本能地扑上去,那人一把搂住她:“静琬。”她含泪笑着仰起脸来:“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许建彰紧紧地搂住她:“我也是做梦一样……静琬,真的是你。” 何叙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尹小姐,六少吩咐过,如果十一点半钟之前他没有打电话,就将许先生释放,送到尹小姐这里来。”又递上一张车票,正是与她那张车票同一列火车。静琬心中一震,那车票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钧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跟自己话别。他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结拜之时,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样样都打算好了,连这最后一件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她心里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许建彰见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问:“静琬,他们怎么将我放出来了,你是走了谁的路子,这样大的面子?”又问:“这里是哪里?”他滇问,她一句也不能够解释,更是无从解释,只简短地答:“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再告诉你详情。”转脸问何叙安:“六少人呢?还在帅府?” 何叙安摇了摇头,说:“我只负责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话问静琬:“六少?慕容六少?你问六少做什么?”静琬说:“我欠六少一个人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建彰“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一点,说:“原来是他。”他在狱中曾经听狱卒说道:“你真是好福气,上面有人这样照应你。”今日突然被释,本是满腹疑惑,见静琬吞吞吐吐,更是疑云四起。恰好在这时候,屋子里那座一人来高的大钟当当当地响起来。静琬听到那声音,似乎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脸去,瞧着那钟的时针分针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地出神。 许建彰叫了一声“静琬”,她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方才自言自语:“十二点了。”许建彰接过她手中的火车票,看了看方讶然:“这是半个钟头后的火车,咱们要走可得赶快了。”静琬“嗯”了一声,只是听着前面隐约的乐声人声,不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 往这边来了,越来越近,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可是那脚步声轻快,而且不是皮鞋的声音。那人一直走进会客室里来,她认出是陶府上房里的周妈,周妈道:“我们太太差我来告诉尹小姐,到了开席的钟点了,可是六少还没有过来,准是开会开迟了,所以想往后延一刻钟再开席。” 静琬心里一阵发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见周妈打量许建彰,忙道:“这是我的表兄,告诉太太,我马上出去。”许建彰听她将自己称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动,终于强自忍住。等那周妈一走,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静琬说道:“这里是陶府,我为了你的事,暂时借住在这里。”许建彰道:“既然我已经没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说一声,我们就告辞吧,这样打扰人家。”静琬轻轻地咬一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车。”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认识六少的,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许建彰道:“我当然是信你的,可是你总得跟我解释清楚。”静琬怒道:“现在你叫我怎么解释,他将你放了出来,你不但不承情,反倒这样怀疑。”何叙安在一旁低声劝道:“尹小姐,还是边走边说吧,六少专门叮嘱过我,务必送尹小姐上车。”静琬将脸一扬,说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扬长而去?请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车站,我搭下一班车走。” 许建彰虽然好脾气,此时也顾不得了,冷冷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静琬将脚一跺,说:“你不信我就算了。”对何叙安道:“麻烦你带我去见六少。”何叙安大惊,许建彰问:“你去见他做什么?”静琬淡淡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总得去谢谢人家。”许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为什么肯救我,你为何不明白告诉我?” 静琬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过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为什么肯救你?你心里已经有了猜疑,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许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见何叙安去监狱提释自己,监狱长对他那样毕恭毕敬,明明他是个地位极高之人。可是这位何先生,在静琬面前,亦是恭敬异常。静琬一介女流,叫承军中这样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 人诧异,而他们交谈之中,总是提及慕容沣,可见她与慕容沣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他脑中疑云越来越大,汹涌澎湃,直如整个人都要炸开来一样,心中难过到了极点。可是静琬的神色间,没有对自己的多少关切,反倒又对何叙安道:“我要见六少。” 何叙安迟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静琬心中亦是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清理。只是一径地想,自己与他有结拜之义,相交以来,他一直以礼相待,此番情势紧迫下,仍替自己筹划这样周到,他现在安全堪虞,自己绝不能一走了之。她须臾间便有了决断,对何叙安道:“事已至此,静琬决心已定,请何先生成全。” 何叙安平日见她娇娇怯怯,此时听了她这样一句话,心中暗暗叫好,觉得这女子重情重义,竟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过命令,我不能违背。可是尹小姐若不愿去车站,我也自不能强迫。”静琬微微一笑,对建彰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许建彰说:“我跟你一块儿去。”静琬明知局势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时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来请自己入席,那么慕容沣定然还未回来。她一时间也向许建彰解释不清,更不愿再耽搁下去,只说:“你不能去的,我马上就回来。”许建彰还要说话,静琬已经道:“何先生,麻烦你在这里陪着许先生。”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许建彰激愤至极,抓住她的手臂:“静琬,为什么?” 静琬道:“我没有负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会负你。”她目光热烈,注视着他:“建彰,我定不会负你的。”许建彰见她眼中只是如两簇小小的火苗,燃着那样的执著,心里知道她这个样子,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而他心里,也不愿去想那样不堪的事情,只是说服自己:静琬这样,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终于慢慢放开手来,说:“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静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着急,低声对她说:“六少说是一定来的,怎么这时候还没过来?”静琬道:“我想去帅府里,亲自请一请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车,送她去帅府。静琬坐在汽车上,心里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乱击着一样。陶府与帅府之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到了。她远远看到帅府前警备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强自镇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车子,门上的人自然熟识她,笑道:“尹小姐来了?六少还在后面开会呢。”她不知情势如何,答应了一声,顺着走廊走到那座青砖楼里去。正巧沈家平从楼中出来,一见着她,不由露 出一丝喜悦,不动声色地道:“尹小姐好。”静琬答应了一声,问:“六少呢?”沈家平道:“刚刚开完会,常师长正拉住六少在发牢骚,还有徐统制,三个人一直说到现在。”一面说,一面就向静琬递眼色,静琬心中怦怦乱跳,穿过大厅,走到后面的花厅去,近侍替她推开门,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就笑着道:“六少,你答应人家的事,怎么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沣正被常德贵拉住了不放,若要借故走开,徐治平那个人是十分精细的,只怕他会生疑。此时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欢喜,更有一分忧心忡忡。见着她进来,板着面孔道:“你来做什么?我这里有正经事。” 静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戏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齐了,六少答应给我做生日,这会子却还在这里。”又对常德贵笑道:“常师长,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总是夸师长的酒量呢。”她薄嗔浅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沣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恼了。”不由分说,拽住慕容沣的胳膊,就往外走。回头又对徐治平嫣然一笑,说:“徐统制也快来啊,那边等着开席呢。” 徐治平见慕容沣一脸的无奈,已经被她拉着走到门口,心念忽动,叫道:“六少,我还有话说!”静琬心中着急,抢着道:“统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话说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见她娇怯怯的样子,想着其中若是有诈,也不会由一个弱女子来发作,这一转念间,只见常德贵已经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犹豫了一刹那,也跟着往外走去。 慕容沣一走出花厅,就从怀中取出烟盒,啪一声弹开,道:“来人,点烟。”两边走廊下埋伏着的人,听到这句话,一拥而出,向着徐、常二人扑去,常德贵犹未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见机不对,大叫一声,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就向着慕容沣扑去。沈家平早就纵身一跳,将他死死抱住,两个人滚在地上,众卫戍近侍都慌忙冲上去。 向来的规矩,承军的诸部将入帅府是不许佩枪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门外就解下了佩枪,不想徐治平竟还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枪。慕容沣见形势混乱,倒还十分沉着,护着静琬往后急退,只见三四个人已经按住了徐治平,将他的枪夺了下来,正微松了一口气,忽听常德贵一声暴喝,整个人将那些侍从甩开,他本是承军中有名的猛将,这一跃之下,那些侍从哪里按得住?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扬起手来,原来竟然也藏着枪,只听“砰砰砰”连着三 响,一名侍从飞身扑过来挡住,慕容沣只觉得身子剧烈一震,静琬却是失声叫了一声,滚烫的血已经滴在手上。那些侍从们已经将常德贵重新按住,用牛筋将他双手双腿都捆起来。常德贵犹在地上乱骂:“慕容沣,你这个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这半壁江山来,你这个兔崽子竟算计老子,有种你跟老子单挑!老子今天没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忽然嘴里被塞了两个麻核桃,再也骂不出来了。 两个人已经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沈家平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抢过去看慕容沣手上的血:“六少,伤在了哪里?”慕容沣却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这才见到他怀里的静琬面色如纸,衣襟上汩汩往外涌着血,竟然是受了重伤。早有侍从飞奔着去打电话了,慕容沣紧紧抱着静琬,那样子像是陷阱里的困兽一般,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他一把夺过沈家平手中的枪,沈家平只来得及叫了声:“六少!”枪口已经对着常德贵的头,沈家平大惊,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常德贵的脑袋已经开了花。慕容沣掉转枪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里挣得动半分,慕容沣已经扣动了扳机,一枪接一枪,直将所有的子弹都打光,方才将枪往地上一摔,如梦初醒般将静琬打横抱起,见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经微弱不可闻,脚下踉跄了一步,发狂般跌跌撞撞抱着她往后疾奔。 Chapter 1遇上爱 十 十 许建彰在那间会客室里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只是不安,转过无数个念头,总是想,不要想了罢,可是偏偏脑中就如中了魔一样,那些个疑惑,只是盘旋不去。前头的乐队演奏声、戏台上的锣鼓声、喧哗笑声,隐约传来,更使心头添了一种烦乱。他坐下来不过几分钟,又站起来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这府上是在办喜事吧,可真热闹。” 何叙安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许建彰来回走了几趟,又在沙发上坐下来,只听那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其实何叙安心里的焦急,更在许建彰之上,眼睁睁瞧着已经十二点半钟了,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而来,他立刻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帅府来人从小门里直接进来,因为不知事态已经如何,心里不免忐忑难安。 许建彰听到脚步声,也站了起来,他在承州往来多次,一见服装便知是慕容沣的卫戍近侍。他心中惊疑不定,只见那人径直向何叙安耳语数句。何叙安瞧了一眼许建彰,向他笑道:“许先生请宽坐,六少有点小事嘱我去办,我去去就回。”许建彰道:“何先生请自便。”何叙安似乎有些着急,也未与他客气,只吩咐一名侍卫留下来陪着他,自己带了人就匆匆离去。 何叙安回到帅府,只见一部汽车疾驰而入,一直到楼前才停了下来。何叙安认得下车的是米勒医生,这位德国医生本是外科的圣手,在承州的教会医院里最有名望。他一见到米勒大夫,不由心里一惊,急忙快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进了楼中。沈家平正在楼下大厅里焦急地踱着步子,一见到米勒,如同见着救星一样,说:“六少在楼上。”他亲自在前面引了路,领着米勒上楼去。楼上走廊里,真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卫戍近侍。顺着走廊向左一转,便是极大底间,他们穿过起居室一直走到里面。 屋子里已经有一位英国的斯宾赛大夫在那里,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也是颇有名气的,正与护士在低声说什么,见着米勒医生进来,两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开始用德文交谈。何叙安见着慕容沣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榻上,护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迹,连忙过去。他见那伤口其实只是被子弹擦伤了一道,伤口虽长,但伤得极浅,并没有伤到筋骨,这才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只听慕容沣十分简单地说了两个字:“让开!”他忙侧身一让,回过头去这才瞧见那大床之上,两个护士正忙着替静琬止血,那许多的药棉纱布不停地换下来,她盖着的那床呢子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她一张脸上 并无半分血色。何叙安瞧见慕容沣直直地盯着静琬苍白的面孔,心里不知为何就担心起来。 两名医生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动,马上动手术。他们立刻准备起来,慕容沣这才出来到起居室,米勒医生亲自走出来向他解释:“尹小姐的情况并不容乐观,那颗子弹很深,只怕已经伤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来。”沈家平见慕容沣久久不做声,叫了声:“六少。”慕容沣沉默良久,终于对医生慢慢点了点头。 何叙安出去办妥相关事宜,回来时起居室里却没有人,里面的手术仍旧在进行。他正要离开,忽然见着沈家平从露台上进来,于是问:“六少呢?”沈家平将嘴一努,何叙安这才瞧见慕容沣独自在露台上吸烟。露台上本来放着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经扔了一地的烟蒂,慕容沣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那些青白淡袅的轻烟四散开去,拂在人脸上,微微有一点呛人。楼前的槐树一树浅嫩的绿荫,阳光一缕缕从那枝叶间漏下来,慕容沣坐在那里,望着那树间斑驳的日光。他走过去叫了声“六少”,慕容沣见是他,似是猛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都办好了?”何叙安说:“通电的内容已经拟好了,六少要不要过目?”慕容沣说:“你念吧。” 何叙安于是将稿纸拿出来念给他听:“沣受事以来,对于先人旧有僚佐,无不推心置腹,虚衷延纳,其中尤以望州省统制徐治平、承颖铁路驻防师长常德贵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然徐、常朋比,操纵把持,致使一切政务受其牵制,各事无从进行。胪其罪状,厥有数端。屡次战祸均由彼二人怂恿拨弄而成。迹其阴谋私计,世或未知……” 电文本来由素以高才著称的幕僚精心措辞,写得是情文并茂,夹叙夹释,无限痛心疾首地惋惜。何叙安见慕容沣心不在焉,于是匆匆念完,问:“六少,是否就按这个稿子通电全国?”慕容沣这才接过去看了一遍,又问:“北边有没有消息来?”何叙安答:“还没有,但我们的两个师已经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铁路沿线的俄国人虽虎视眈眈,倒成了牵制,谅徐、常二部不敢轻举妄动。”慕容沣哼了一声,说:“眼下留着他们四两拨千金,等腾出功夫来,看我怎么收拾那帮俄国人。” 何叙安乍闻他欲对俄用兵,并不立刻答话。慕容沣望着那树荫出了一会神,又说:“北边一有消息,你就来告诉我。”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碟镜公主,正唱《坐宫》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 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双太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我可来迟了。”又对三小姐道:“原以为开席了呢。”常太太道:“双太还没来,怎么能够开席呢?”双太便笑道:“既然我来了,那就开席吧。”徐太太笑道:“还有那位正经的寿星,这会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丢下咱们这些个人,她倒失了踪。”双太“哧”地一笑,说道:“我从家里出来,倒瞧见寿星往咱们家里去了。依我说,咱们边吃边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迟疑道:“还是等等他们两个吧,静琬说去催请六少。”双太又是嫣然一笑,说:“难道说只许他们撇下这满屋子的客人,不许咱们也撇下他们?咱们今儿偏让他们饿着。”三小姐本来不是什么蠢笨的人,猛然就悟过来,笑道:“那咱们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觉意味深长地一笑,三小姐于是吩咐管事开席。 许建彰在那会客室里,正是百般焦急的时候,却见刚才来的那个下人周妈走进来,说:“我们太太听说尹小姐的表少爷来了,很是欢迎,前面已经预备开席了,请表少爷去入席。”许建彰望了眼陪护自己的侍卫,问:“府上这样热闹,是在办什么喜事?”周妈不由笑了,说:“表少爷,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许建彰不由一呆,重复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妈笑道:“我们太太说,表少爷是尹小姐的亲戚,那就和一家人一样,请表少爷不要客气。”许建彰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脱口问:“这里是陶府——难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妈答:“是啊。”许建彰听见她说什么一家人,如鲠在喉,心中别提多憋闷了。想了想又问:“尹小姐回来了吗?”周妈笑道:“尹小姐过会子自然就回来了。” 许建彰又问:“那尹老爷呢,是不是在前面?”倒将周妈问得一怔,说:“尹小姐是独个儿住在这里的,表少爷是问哪个尹老爷?”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过了好一阵子,才摇头道:“替我谢谢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还请陶太太谅解。” 周妈答应着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却带着一个听差提着提盒来了,话仍旧说得很客气:“我们太太说,既然表少爷不愿到前面去,就叫厨房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表少爷将就着用些。”那听差将食盒打开,里面是海米珍珠笋、清蒸鲥鱼、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樱桃酿鸭汤。许建彰哪里有心思吃饭,那听差替他装了 一大碗米饭,他对陪着自己的侍卫说:“你先吃吧。”慕容沣的军法十分严明,那侍卫答:“许先生请自便。”仍旧侍立一旁,许建彰勉强接过碗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只听前面笑语喧哗,夹着十分热闹的丝竹之声,那一种褥设芙蓉、筵开锦绣的繁华,隔着这无数重的院落,也可以遥遥想见。 过了许久,厨房才派了两个听差过来收拾了碗筷。许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无意间踱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听差在抱怨:“无事也寻点事给咱们做,今天忙成这样,还单独侍候这个,侍候那个。”另一个听差就笑道:“赶明儿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时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爷,还挨不上光呢。”两个人一面说,一面去得远了。许建彰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心中直想,连下人都这样说,可见静琬与慕容沣行为亲密,不问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滚,手中本来拿着一支卷烟,不知不觉就被他拧得碎了,那些细碎的烟草丝,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叙安寸步不离地守在电报房里,一直接到那封密电,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亲自攥了电报,到后面去向慕容沣报告。慕容沣仍旧坐在露台上抽着香烟,身边一张小藤几上放着几样饭菜,何叙安瞧那样子,像是一筷子也没动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六少,张其云的电报到了。” 慕容沣轻轻弹落烟灰,问:“怎么说?” 何叙安道:“已经顺利接掌徐部的兵权,第四师营团以上军官也已经全部交接完毕。”慕容沣这才说:“那么再过几个钟头就通电全国吧,另外替我拟一份给大总统的亲笔信,用密电马上发出去,对此事件详加说明。徐、常二人意图谋逆,事迹败露后又阴谋行刺,此事虽然是家丑,可是越是遮着掩着,人家的闲话就越多。”何叙安答应了一声,慕容沣又问:“陶府里情形怎么样?”何叙安答:“眼下还好。”慕容沣道:“再过一会消息公布,绝不能出乱子。”何叙安道:“六少放心,外面有陶军长亲自布置,里面有双太。”忽听屋内“咔嚓”一声,像是卧室的门打开了。慕容沣腾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经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护士端着小小一只搪瓷盘子,慕容沣见着盘子里鲜血裹着的一颗弹头,才觉得松了口气。米勒大夫说:“这一个礼拜是危险期,因为子弹创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这位姑娘。” 慕容沣一直走进去,看见护士已经替静琬将血迹清洗干净了,她依旧昏睡在那里。他本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办,可是总不忍就这样走开,直到沈家平过来,轻声道 :“六少,他们都已经来了。”才下楼去开会。 他这个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各处的密电都陆续地传来,那些承军的将领经过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神色语气之间,与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后一封回电,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光景,夜阑人静,慕容沣才真正觉得局势控制下来,这才打了个哈欠,说:“天就要亮了,都回去睡觉吧。” 那些将领皆“啪”一声起立行礼,其中一位老将特别的恭敬,说:“六少要保重,此后任重道远。”慕容沣点了点头,说:“今后还得仰仗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属都连声道:“不敢。”鱼贯退出。 沈家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问:“六少午饭晚饭都没有吃,叫厨房预备一点消夜吧。”慕容沣这才觉得胃里有一种微微的灼痛,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摇一摇头,说:“我去睡一觉,九点钟叫我起来。”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不知不觉往后走去,沈家平才知道是去看静琬,他连忙跟上去:“尹小姐现在还不能移动,叫他们另外收拾一间屋子给六少休息吧。”慕容沣说:“我去书房里睡,叫他们取铺盖过去就是了。”沈家平答应着去了,慕容沣顺着长廊走到后面楼中,楼上却是静悄悄的,米勒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守在那里,见着他进去,都站了起来。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看静琬,她仍旧昏睡不醒,乌黑的长发铺泻在枕畔,衬得一张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米勒医生轻声道:“要等麻醉药的效力过去,她才能够苏醒。”她盖着一床西洋的羽绒被,因为被子很轻,越发显得她身形很娇小,睡在那么大的一张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婴儿一样柔弱。床对面的窗下放着一张软榻,他在榻上一坐下来,随手就摸出烟盒来。米勒医生连忙制止他:“对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过伤害,绝对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声,将烟盒放下。他坐在那里只说休息一下,可是这一整天辛苦劳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是军旅出身,只不过打了个盹,睡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盖着一床绒毯,他看窗棂里透出一线青白灰色的光线,瞧那样子天已经快亮了。忽听床上的静琬了一声,护士连忙趋前去看,他也掀开毯子下了软榻。静琬并没有真正苏醒,护士拿棉签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给她量着体温,慕容沣见她脸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额头上按了按,看她靛温如何,她十分含糊地叫了一声:“妈妈……”他不由低声道:“是我,疼得厉害吗 ?”她昏昏沉沉的,护士悄声说:“现在她还没有清醒,让她睡吧。”他将被角掖了一掖,忽听她呢喃:“建彰……”他本来弯腰弓着身子在那里,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两个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腰来,去到外面起居室里。 沈家平本来在起居室里,见他出来马上站起来,他吩咐沈家平:“去找许建彰来。”沈家平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沣怒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马上叫他来。” Chapter 1遇上爱 十一 十一 陶府里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适,可是许建彰一点睡意也没有。下午时陶府里骤然安静下来,宾客顷刻间尽散,他虽然隐约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听说慕容沣遇刺。这是何等轰动的事件,虽然通电中再三声明慕容沣并没有受伤。所有的高级将领全部赶赴帅府开会,陶府里的女眷慌乱了一阵子,也渐渐散去了。至入夜时分,整座陶府静悄悄的,和白天那种热闹的样子一比,就像两个世界似的。 许建彰听说出了这样的大事,静琬又正是去了帅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种忧心如焚,直急得没有法子。他由侍卫陪伴,不便四处打听消息,陶府里的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这一夜如何睡得着?躺下起来,只盼着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极点的时候,外面的侍卫拍门叫道:“许先生,许先生。” 他以为是静琬回来了,心中一喜,连忙去开门。那名侍卫说:“六少派人来请许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惊:“六少?”心中十分诧异,这种非常之时,慕容沣为什么要见自己这个闲人?但那名侍卫连声催促,只得随着他上车去帅府。 天已经快亮了,赶早市的人已经喧哗起来,卖豆腐花掉子一路吆喝着从小巷里穿出来,颤巍巍的担子,和着悠长的叫卖声:“甜豆花哎耶……”那个“哎”字拖得极长,许建彰老远只听一声声地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时,音调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发忐忑。 他们乘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那车子走得极快,一会儿就驶入了岗禁森严的督军行辕。侍卫引着他下了车,径直往一幢青砖楼中去,楼中大厅里灯火通明,侍立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近侍,腰中佩着最新式的短枪,钉子样伫立得笔直,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他觉得甚至能听清自己的续声。 侍卫引着他向楼上去,走完楼梯后向左一转,便是一间十分豪华的屋子,许建彰也无心看四处的陈设,只听那侍卫道:“请许先生在这里稍等。”便退了出去。 许建彰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的样子,外面奠已经大亮了,听得见鸟儿在树枝间啾啾鸣着,他心里有无数个疑惑,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想着静琬,一会儿又想慕容沣为何要见自己,思绪凌乱,只没个头绪。过了好久,终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一看,当先的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他心里还在琢磨,对方已经问:“许先生是吗?”他点了点头,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卫队长沈家平, 昨天的事件想必许先生也略有耳闻,所以请许先生不要见怪。”说完将脸一扬,身后两名侍卫就上前来细细地将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武器,这才向沈家平点头示意。 沈家平道:“请许先生跟我来。”转身就往外走,许建彰跟随他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还在府上?”沈家平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脸来,只说:“许先生,尹小姐要见你,她受了很严重的枪伤。”许建彰听了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里,定了定神才发觉落下了好几步,连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这次沈家平带着他走进一间西式底间,许建彰但觉金碧辉煌,陈设十分的富丽,外面起居室里有几名下人垂手立着,四处也是静悄悄的,连墙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都能听见。沈家平亲自推开里间的门,里间本来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睡灯,光线十分的朦胧柔和,许建彰此时突然只觉得害怕,心里那片阴影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扩散开来。脚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没自脚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觉得举步维艰,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经看见一张华丽的西式大床,床头镂花镀金,垂着西式的悬帐,那帐子雪白透明,如同柔云轻泻,垂下无数金色的流苏,迤逦围绕着床间。床上一床羽绒被,却勾勒出娇小的一个身躯。他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来一样,失声叫:“静琬。”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傻子一般望着她微弱地呼吸。旁边的护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势,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给他端了张椅子,他也不晓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胶,只是凝在她的脸上。他问护士:“她伤势怎么样?”护士只答:“很严重。”他问:“是怎么受的伤?”护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声,说:“许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过问才好。”他悚然一惊,心中惶然,满腹的疑问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此时都用金钩束了起来,抽纱沉沉地垂着,外面但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里,只如无知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发僵,可是脑子里仿佛什么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极为宽敞,东面的紫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类。他呆滞的目光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 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服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下人来请他去吃饭,他胃里像塞了满袋的石头,沉甸甸的哪里有胃口,只是摇头。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静琬偶尔一声,护士走来走去,给她量体温、量血压、打针、拭汗。他坐在那里,只盼着静琬快醒来,可是似乎心底深处萌出一丝不安,仿佛在害怕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样。下人又来请他吃晚饭,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过得这样快,却又过得这样慢。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尹小姐怎么样了?”外头的一个老妈子答:“还没有醒呢。”跟着门被推开,他回头一望,只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兰琴忙向那贵妇道:“这是许少爷,尹小姐的表哥。”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双太。” 他素闻这位双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一位姨太太,慕容沣未娶,听说慕容府里就是她在主事,于是连忙站起来,很客气地叫了声:“四夫人。”双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种场合,所以虽是个旧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来与许建彰握手,说道:“许少爷幸会。”又说:“唉,静琬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人心里难过。” 许建彰心中正自担忧,听她这样一说,越发心痛难当。双太又说:“吉人自有天相,表少爷也不要太着急。”又问:“表少爷还没吃饭吧?”说完叫过外面的一位听差就说:“你们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客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请到后面去用饭?” 许建彰忙道:“他们早请过几遍,我没有胃口,所以才没有去,再说已经十分叨扰府上了。”双太笑吟吟地道:“表少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们六少这两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工夫来,请表少爷不要见怪。表少爷将这里当成家里就是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 她一口一个表少爷,许建彰满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样膨胀到了顶点,轻轻一震就要迸裂开来。双太又说:“饭总归是要吃的,就是静琬醒来,也一定不愿意见着表少爷饿着肚子啊。”她再三地相邀,许建彰却不过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饭。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里的下人招呼得还是十分殷勤,餐后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里吃得下,草草呷了两口咖啡就回去看静琬。只见四处的灯都已经开了,走 回那楼里去,走廊里灯火通明,沈家平却站在走廊上,见着他微微一怔,许建彰也没往心里去,沈家平抢先一步敲门说:“六少,许少爷回来了。”这才将房门推开。 慕容沣正在窗前与一位外国医生说话,听见了才回过头来,许建彰虽然来往承州多次,但从未见过慕容沣。此时乍然相逢,心里无端端一惊,只见他比起报纸上的照片来,脸色微黑,眉目清峻,神色间有种从容不迫,倒是少年老成。 他只得称呼一声:“六少。”慕容沣淡然地微一颔首,又转过脸去用俄语与那外国医生说话,那医生亦用俄语作答,过不一会儿,那医生又陪着慕容沣走到床前去,低声与他讨论着什么,许建彰料想他们是在说静琬的伤势,只是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仿佛多余一样。 第二日静琬仍未苏醒,总是沉沉睡着。双太倒是每日过来两趟,看看静琬的伤势,又安慰许建彰几句。这天晚上过来后,却随手从丫头手里接过只匣子,交给许建彰说:“这两天有几位太太小姐来探望,只是医生吩咐过尹小姐这里要安静,所以我一概替静琬挡了驾,这些个东西,是人家送给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来吧。” 她走后许建彰打开来看,竟是厚厚一沓礼单,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昂贵稀罕的药材,什么百年高丽参新鲜熊胆虎骨鹿茸,还有送镇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饰的,形形**,不一而足。下头的落款,尽皆是承军中要人的女眷。他捏着这厚厚一沓礼单,就像捏着一块燃着的热炭一样,从手上一直灼痛到心里去。 待得静琬渐渐苏醒,已经是三日之后。她伤口疼痛,人却是清醒起来,睁开眼来,兰琴已经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医生护士都聚拢来,她目光只在人丛中逡巡,却没有看到许建彰。早有人去报告了慕容沣,他本来开了通宵的会议,此时正在睡觉。一听说,来不及换衣服,披了件外衣就过来了。见着她醒来,不禁露出笑容来,脱口道:“你总算醒了。”一旁兰琴也笑道:“这下子可好了,小姐终于醒了。六少担心得不得了,隔一会儿总要来看小姐。”静琬见他神色憔悴,眼中满是关爱,心下感激,问:“六少……” 慕容沣心中会意,说:“事情已经基本平靖下来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静琬,好在你没事,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勉强笑了一笑,问:“我这两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觉得建彰在这里,怎么没有看到他?” 慕容沣道:“我派人请许少爷来陪着你,他也确实一直 在这里。不过正巧今天中午余师长请他吃饭,所以他出去了。”静琬听了,隐隐只觉得失望。 许建彰这数日来茶饭不思,今天也仍旧是食不知味。余师长在自己家里请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余师长与许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并不回避。余太太素来爱说笑,一面给许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许少爷虽然受了几天牢狱之灾,但也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家常便饭,算是替许少爷压惊吧。” 许建彰哪里吃得下去,余师长问:“尹小姐的伤势,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紧?”许建彰叹了口气,说:“好几个外国大夫每天轮流看着,就是没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双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说有六少的严令,说是医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问呢,他们敢不尽心尽力?”余师长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忙打断道:“喝酒,喝酒。”亲自持了壶,给许建彰斟上一杯。 许建彰慢慢将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满腔的话终于再忍不住,说:“余师长,你我相交一场,你今天对我说句实话,六少对静琬……对静琬……”说了两遍,后头的话再问不出来。 余师长对余太太道:“你去将上回他们送的高粱酒叫人拿来。”余太太答应着去了,许建彰见他支走余太太,心里越发不安,直愣愣地盯着他。余师长却又给他斟满了杯子,接着就长长叹了口气,说:“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六少对尹小姐颇为爱慕,我劝你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识时务者为俊杰。” 许建彰数日来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无底无边一样,只是生出彻骨的寒意来。余师长又道:“本来这些话我不该说,说出来也该打嘴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诉你,良心上过不去。尹小姐确实是女中豪杰,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就冲她孤身来承州救你这份胆识,我就要对她伸出大拇哥儿,赞上一声‘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说了你也不要恼,我看啊,尹小姐对六少,也未必无意。” 许建彰脱口道:“静琬不会的。” 余师长又叹了口气,说:“会不会我不知道,可是这承军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么嫌疑,一直与六少举止亲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着,那可和大帅府只有一街之隔。”将声音压得一低,说:“有一次因紧急军务,我连夜去见六少,沈家平支支吾吾说不清六少的去处,叫我在花厅里等了足足大半个钟头,才见着六 少从后面回来。后来我在小阳春请客,借着酒劲逮着沈家平问这事儿,六少的秘书张义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着舌头嬉皮笑脸跟我拽文,说什么‘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听不懂,那帮秘书都哄笑起来,沈家平这才说,尹小姐不比别个,你们再在这里胡说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掴子扇你们。” 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想起日来种种蛛丝马迹,心如刀绞,紧紧攥着拳头,过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句话来:“静琬不是这样的人,我信她不是。” 余师长“嘿”了一声,说:“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抛开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个不垂青于他?他们两个人相处如此之久,总会生出情愫来。” 许建彰心乱如麻,慢慢呷着酒。余师长又道:“老弟,我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一样,才多说这么几句酒话。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后你这生意还怎么做?他的脾气你多少听说过,真要翻了脸,别说日后的生意往来,就你在这北地九省,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你还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们还可以指望谁?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Chapter 1遇上爱 十二 十二 静琬毕竟伤后体弱,只说了两句话就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来天已经要亮了,窗帘缝隙里露出青灰的一线光,四下里仍旧是静悄悄的,慕容沣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仰面睡着,因为这样不舒服的姿势,虽然睡梦中,犹自皱着眉头。他身上斜盖着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着后侍卫替他搭上的,因为他还穿着昨晚的西服。 晨风吹动窗帘,他的碎发凌乱覆在额上,被风吹着微微拂动,倒减去好几分眉峰间的凌人气势,这样子看去,有着寻常年轻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种宁静的稚气来,只是他的唇极薄,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显出刚毅的曲线。 她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微一动弹,牵动伤口,不禁“哎哟”了一声。声音虽轻,慕容沣已然惊醒,掀开毯子就起来看她:“怎么了?”她见他神色温柔关切,眼底犹有血丝,明知他这几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这里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动,轻声说:“没事。”他打了个哈欠,说:“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只说在这里坐一会儿,谁知竟然就睡着了。” 静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慕容沣说:“反正再过一会儿,就要办事去了。”望着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静琬心中微微一惊,下意识移开目光,微笑问:“大哥,建彰回来了吗?”慕容沣于是叫了人进来问,那听差答:“许少爷昨晚喝醉了,是余师长派人将他送回来的。现在在客房里休息呢。” 静琬听了,心中微恼。慕容沣道:“他必然是担心你的伤势,所以喝起闷酒来,难免容易喝醉。”静琬“嗯”了一声,慕容沣又说:“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不过要吃流质,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预备去。”静琬虽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见他殷殷望着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随口道:“就是稀饭好了。” 厨房办事自然是迅速,不一会儿就拿食盒送来热腾腾的粳米细粥,配上小碟装的六样锦州酱菜,粥米清香,酱菜咸鲜。慕容沣笑道:“我倒也饿了。”兰琴本来正在为静琬盛稀饭,听见说,连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里谍差就问:“六少是在这边洗漱?”慕容沣答应了一声,到盥洗室里去洗脸刷牙,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卧室,盥洗室里毛巾牙刷仍旧齐备。 静琬伤后行动不便,兰琴和另一名丫头秀云,一个捧了脸盆,一个拿了毛巾,正帮忙洗漱,只听外面听差说:“许少爷早。尹小姐刚醒了呢。”静琬听见建彰来了,正欲说话,慕容沣已经在盥洗室 里问:“静琬,是谁来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面等着。” 许建彰刚刚走进屋子,就听见他的声音,脸色不由微微一变。静琬见情形尴尬,忙说:“大哥,是建彰来了。” 慕容沣走出来,一边扣着外衣的扣子,一边对许建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脸去对静琬说:“已经七点钟了,瞧这样子不能陪你吃早饭了。”静琬道:“大哥请自便。”她觉得气氛尴尬,不免特别留意许建彰的脸色,只见他神色已经颇为勉强,似是很不自在的样子。 慕容沣走后,静琬吃过几口稀饭,精神已经有些不济,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静琬望着许建彰,见他也凝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许建彰“嗯”了一声,却重复了一遍:“你们是结拜兄妹。”静琬见他语气敷衍,又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赌气一样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许建彰嘴角微微发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睛却望向了别处,过了许久,方才说道:“静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静琬只觉心猛然一沉,她本来伤后失血,脸上就没有多少血色,现在脸色更是惨白:“为什么?” 许建彰淡然道:“我原来没有走,是因为很不放心你,后来听说你受了伤,更不能抛下你,现在看来,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静琬又气又急又怒,问:“你必是听了什么话,所以疑心我对不对?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她便将自己到承州后种种情形都说了,将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释,最后道:“我为了救你,才答应六少与他在人前做戏,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许建彰听她将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听到她为了救自己,不惜赔上她自己的名声,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要说话,最后终于忍住。他经过千思万想,翻来覆去,虽然早就将利害关系考虑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舍,可是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地望着自己,几乎就要动摇。他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想到与她在乾平时的日子;一会儿想到家里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无法推卸的重任;一会儿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无路,那种恐惧令人不寒而栗。他想着余师长的话,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地说不出话来,只指了指站 在床前的几个弟妹。母亲与弟妹们已经失去了父亲,家里不能再没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后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终于狠下心来:“静琬,我们许家是旧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你与六少的关系,我们许家,实在丢不起这个人。静琬,你虽未负我,我也只好负了你了。” 静琬听了这一句,心里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种气愤急怒,无以言喻,只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连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伤口痛,还是心痛,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声音都在发抖:“许建彰,你竟然这样待我?”许建彰只不做声,她眼前一阵阵地发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她的声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为这个不要我了?” 他紧紧抿着嘴,似乎怕一开口说出什么话来一样。她脸色惨白,只是盯着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这个时代,你还以这样的理由来对待我?”建彰心中积郁万分,终于脱口道:“不错,我确实忘恩负义,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不惜自己的名声相救,可是我担当不起你这样的大恩。”他话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只见她绝望地看着自己,他面如死灰,却紧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她的唇角哆嗦着,终于渐渐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凄清的笑:“好,好,我竟然看错了你。”她一吸气就呛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来,立时牵到伤口一阵剧痛,透不过气来。兰琴已经进来,瞧着她冷汗涔涔,脸憋得通红,连忙扶着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兰琴急得大叫“来人”,护士们都急忙进来。乱哄哄的人围上去,许建彰往后退了一步,心乱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还重,怎么也迈不出去,最终还是留在原处。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她迷迷糊糊地睡在那里,只是伤心欲绝,隐约听见慕容沣的声音,犹带着怒气:“姓许的人呢?他到底说了什么?”然后像是兰琴的声音,低低地答了一句什么,静琬听不清楚,只是觉得心中难过到了极点,仿佛有东西堵在那里一样,透不出气来。慕容沣已经发觉她醒了,俯身轻声唤了她一声:“静琬。” 她心如刀绞,却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他说:“你不要哭,我马上叫人去找许建彰来。”她本来已是强忍,听得他这样一句,眼泪直往上涌,只是极力地忍住,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话,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样,他竟然这样待她,他竟然就这样抛开了她。 她那样地为了他,为了 他连性命都差点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紧的名声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不过为着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泪在眶中转了又转,终于潸然而下,慕容沣从未见过她流泪,不由连声说:“你不要哭,你要怎么样,我立时叫人去办。” 她哽咽着摇头,她什么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没了意义,都成了笑话。她举手想去拭眼泪,她不要哭,不能哭。这些年来的执著,原来以为的无坚不摧,竟然轻轻一击,整个世界就轰然倒塌。她这样要强,到头来却落到这样的境地。她本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到头来竟由最亲近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沈家平走进来,在慕容沣耳畔悄声说了句话,慕容沣怒道:“上了火车也给我追回来。” 她心中大恸,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惟一的浮木。他见她嘴角微瑟,那样子茫然无助若婴儿一般,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心中怜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静琬……”她只是不愿再去回想,他说:“你若是想叫他回来,我怎么样也将他给你找来。”她心中划过一阵剧痛,想起他说过的话来,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地剜入五脏六腑。慕容沣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手上虎口处有握枪磨出的茧,粗糙地硌着她的手。许建彰的手从来温软平和,他的手却带着一种大力的劲道,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惟独从他的掌心传来暖意,这暖意如同冬日微茫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地有一丝贪恋。她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另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她不知晓那不安是从何而来,只是伤心地不愿去想,她用力地吸着气,忍着眼泪:“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处北地,本就气候干燥,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着实罕异。那雨只是如细针,如牛毛,落地无声,风吹起窗帘,也吹入清凉的水气。窗前本来有几株极高大的槐树,开了满树的槐花,风雨狼藉里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淡薄的一点香气夹在雨气里透进来,清冽冷香。 赵姝凝过来看静琬,因见兰琴坐在小桌子前剥核桃,于是问:“怎么不叫厨房弄这个?”兰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剥了,做核桃莲蓉粥的,六少怕厨房里弄得不干净呢。” 赵姝凝陪静琬说了两句闲话,静琬转过脸去,看着外面的雨:“还在下雨。”姝凝说:“是啊,下了这两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个样子,叫大帅着了急,还是六哥亲自去南边采办的军粮。”姝凝因见床前搁着一只花篮,里面满满足有几百枝石榴花,红艳如簇簇火炬,开得几乎要燃起来一样,于是说:“这个编绣球最好看了。”兰琴 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编的花篮、绣球,人人都说好看。”姝凝道:“反正是没有事,编一个给尹小姐玩吧。”兰琴于是去取了细铜丝来,又将那火红的石榴,掐了足有百余朵来。 姝凝坐在床前编起绣球,静琬见她手指灵活,不一会儿红彤彤的花球就编成了,拿丝线串了穗子,说:“就挂在这床头,好不好?”静琬素来爱这样热闹的颜色,不由微笑:“你这手可真巧。” 姝凝说:“我是跟姑姑学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极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得太早,那时大帅在外头打仗,六少还小,可是丧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时候最调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长大了一样。我们当时只晓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面的人进来,先叫给大帅发电报,然后一句句地问丧事的规矩,就和大人一样。”静琬随口问:“那时候六少多大了?”姝凝说:“才十二岁,六哥小时候总不肯长个子,大帅老是说他,还没有一枪杆子高。”兰琴笑吟吟地说:“上房里有好多六少小时候的相片,我拿来给小姐瞧瞧。”不等静琬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静琬虽与姝凝不过几日相处,但觉得她人斯文温和,此时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手里拿了一朵石榴花,却将那火红的,一瓣瓣揪下来,只纷纷扬扬地落在地毯上。兰琴已经回来了,拿着许多的相片,一张一张摊在床上给她瞧:“这个是原来还在望州的时候,这个是大帅和六少在一块儿,这个是太太与六少……” 静琬拿起那张相片,大约是慕容沣十来岁的时候拍的,正中坐着位面目清秀的妇人,慕容沣侍立于椅侧,一脸的稚气未脱,明明还是个骄纵的孩子。正犹自出神,忽听外面脚步声,跟着是侍卫行礼的声音,那皮鞋走路的声音她已经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沣回来了。 他是每日都要来看她几趟的,此时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戎装都没有换,走进来才摘下帽子,兰琴忙接了过去,姝凝也站了起来。他先望了望静琬的脸色,笑着说:“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过饭了没有?” 静琬摇了摇头,他说:“我派车去接一位贵客了,这位贵客,你一定很高兴见着。”看床上摊着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觉笑逐颜开:“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俯身拣了张自己幼时的相片端详了一会儿,口中说:“前儿有家报社来访问我,给我拍了两张极好的半身照,回头我拿来给你看看。”静琬笑了一笑,问:“是什么贵客要来? ” 慕容沣心情甚好,说:“现在不告诉你,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这才留意到赵姝凝也在这里,于是问:“双太那边开饭了吗?”姝凝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不知道呢。”顿了顿,说:“我也该回去吃饭了,尹小姐,明天我再过来看你。”静琬知道他们家里的规矩,连长辈的姨娘们都是很敬畏慕容沣的,所以并不挽留她。 慕容沣打了这么一个哑谜,静琬也并未放在心上,慕容沣与她说了几句闲话,外面的人就进来通报说:“六少,尹老先生已经到了。” 静琬又惊又喜,恍如梦境一般,只见听差引着一个人进来,果然正是尹楚樊,静琬叫了一声:“爸爸。”那眼泪盈然欲落,尹楚樊抢上几步来握着她的手,眼中泪光闪动:“静琬,你怎么样,我和你妈妈急得都要疯了。”她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又是高兴,又是歉疚,虽然满眶热泪,可是强自笑道:“爸爸……我……我还好。” Chapter 1遇上爱 十三 十三 他们父女相见,自然有许多话讲。别来种种情形,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静琬本来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亲担心,只略略一谈就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来了,你走后你妈就病了,我只得在家里耽搁了好几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严,昨天才进到城里。”静琬听说母亲病了,越发忧心内疚:“妈怎么了?要不要紧?”尹楚樊板着脸说:“反正你要急死我们两个,你还问什么。我走时她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记挂着你。我昨天在城里问遍了大小旅馆,都没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吓死我和你妈才甘心吗?”静琬心中难过,叫了声:“爸爸……”尹楚樊本来甚为生气,可是见着女儿之后,马上就心软下来,况且女儿愁病之态,更叫人心生怜爱。所以他虽然板起脸来,可是并不忍心大加斥责,只说:“后来去拜会了余师长,才知道你在这里养病,你怎么好这样叨扰六少?” 他说到这里,不由抬起头来,望了慕容沣一眼,慕容沣倒是极为客气,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见外,尹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斗胆留了尹小姐在这里养病。”尹楚樊本来满腹疑惑,此时方觉稍解,“哦”了一声。静琬说了这许久的话,微觉疲倦,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攥着父亲的手,只是不愿意放开。 静琬见父亲到来,自然觉得精神上好起来。她本来年轻,又有名医良药,复元起来十分顺利。尹楚樊每日陪着女儿,见她伤势大有起色,一颗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来亦是乾平颇有名望的巨贾,与承军中不少人物都有往来。尹楚樊此番来承州,诸多旧相识自不免盛情相邀欲尽地主之谊,静琬伤势渐愈,他才抽出功夫来去应酬。 这天慕容沣公事稍少,中午就回来了,他每天一回家,总是先去看静琬。静琬本来有午睡的习惯,慕容沣刚走到房外,兰琴正好走出来,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进房里去。四下里窗帘都沉沉垂着,帘角坠着绒绒的小球,在风中微微漾起,屋子里静得连她轻浅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扬,倒似含着一缕笑意。他怕惊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静气,见到如此甜谧的睡容,却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去。静琬伤后睡浅,他进来时,虽然是轻手轻脚,但是衣声窸窣,她依稀就听见了,隐约闻见清凉的薄荷烟草的气息,便知道是谁,不知为何,一时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脸上,她的唇 上已经有了红润的颜色,不像前阵子那样惨白,这红润如此诱人,仿佛是世间最大的。如此之近,触手可及,他慢慢地更接近些,静琬心中怦怦乱跳,本能般欲睁开眼来,就在此时他的气息却渐渐离远,终于只是伸出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百味陈杂。她甚少如此烦乱,可是总觉得心底深处隐隐不安,只是不愿去深想,只装作刚刚醒来,慢慢睁开眼来。 慕容沣见她醒了,不由微觉内疚:“吵醒你了?”屋子里光线晦暗,他还没有换衣服,一身的戎装,腰带与肩章都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色,可是他的目光温和如斯。她摇了摇头,他笑着说:“既然醒了,我带你去瞧好东西。” 他总是千方百计博她一笑,她此时却是懒怠动弹,说:“下午再瞧吧。”他本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时只是耐着性子哄她:“就在这院子里不远,他们费了偌大的气力才拾掇出来,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就是现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原来竟是一间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面都是玻璃墙,天花板亦是大块的玻璃,静琬瞧着架上搁的一盆盆兰花,不禁屏息静气,好半晌才指着面前的花道:“这个竟然是天丽,如何得来的?据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没有一盆这种兰花。”慕容沣但笑不语,静琬环顾四周,那样多琳琅满目的珍稀名品,每一盆都是价值,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慕容沣道:“你上次说过,花中兰为君子,最令你所爱,所以我就派人去四处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虽名贵,慕容沣权倾一方,花重金买了来也不算难事,难得的是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就记在心里,叫人费尽心机地布置出来。一直以来,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伤后,更是温存体贴。这样出色的男子,这样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觉微微一动,过了许久,怅然道:“这么多名贵的品种,这个兰花房自然是天下无双,可是这每一株兰花都十分娇弱,北地气候不宜,只怕是养不活的。” 慕容沣道:“我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够养活这些兰花。”他本来气质英武,但此时目光温柔如水,直如能将人溺毙一般,她转开了脸去,怔怔望着那盆举世无双奠丽,便如同未曾听到他所说的话一般。慕容沣见她望着花出神,亦不言语,两个人立在兰花丛中,只是默然。 尹楚樊此来承州,本只是想带女儿回家,后来听说静琬与许建彰闹翻,亦只以为是小儿女口角,一时意气。后来见着慕容沣的情形,才隐约猜到 了两分,他在承军中的几位旧相识此番又格外客气,这才知道静琬与慕容沣相交已久,关系亲密,竟是尽人皆知。他心中气恼,一早醒来,就又去看望女儿,那里本是极大底间,这样的清晨,外间屋子里就站着数名听差,见了他都恭敬地问好,早有人替他推开房门,隐约只听见慕容沣的笑声。 原来慕容沣这天一早就过来了,对静琬说:“有样东西送给你。”将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地走上前来,手里却拎着一只笼子。静琬见那笼子里睡着一只大猫,正拿爪子扒着那铁齿,呜咽有声,极是憨态可掬。她不由笑道:“好大一只猫。” 慕容沣笑着接过笼子去,说:“就知道你会当成猫……”见她伸手,忙道:“小心,这可是老虎。”静琬吓了一跳,旋即笑道:“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老虎。”那幼虎在笼子里龇着牙,不住地呜咽,过了一会儿,伸出舌头来舔着笼子,直舔得那铁齿格格作响。静琬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它雪白的肚皮,方未触到,慕容沣突然“嘿”的一声,吓得她将手又一缩,才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他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将他肘弯一推:“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 慕容沣含笑正欲答话,一抬头看到尹楚樊正走进来,于是很客气地叫了声:“尹老先生。”静琬笑着叫了声:“爸爸。”慕容沣就对静琬说:“我还有公事,回头再来看你吧。”又对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必见外,只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后,尹楚樊坐在那里,就摸出烟斗来,因为听护士说过这里不能吸烟,所以只是习惯性地含在口中,并不点燃。静琬瞧着那幼虎伸长了爪子,从笼隙间伸出挠那地毯上的花纹,挠得地毯嗤啦啦地作响。尹楚樊望着那幼虎出了一会儿神,将烟斗在桌上磕了一磕,静琬于是叫了声:“爸爸……”尹楚樊叹了口气,说:“孩子,齐大非偶。” 静琬虽然很大方,可是听到父亲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到底脸上搁不住,微微一红,勉强笑道:“爸爸你想到哪里去了。”尹楚樊说道:“等你伤好些,我们还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与建彰只是有些误会。你们是订过婚的,我们与许家,也是多年相交,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生谈一谈。” 静琬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这样说,只是觉得十分生气,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说道:“怎么连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间,不过是共过患难,只是他待我特别客气,我也没有法子。”尹楚樊咬着烟斗,说:“你打小就聪明,我就不信你没有法子 推搪他的客气,他待你特别客气,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别不客气。”静琬本性十分好强,嘴角一沉,赌气道:“爸爸,那你等着看吧,我反正并没有那层意思,或者他误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这念头就是了。” 她既然说得这样决绝,尹楚樊便不再追问。静琬果然一意地寻着机会,只是并没有恰当的时机。这天赵姝凝过来看她,两个人说些家常话。赵姝凝因见床前小几上搁着一把西洋镶宝石小手枪,于是说:“听六哥说,这种枪是国外特别订做的,而且就订了那么一对,很贵重呢。”这枪本是事变之前,慕容沣与车票一起送给静琬的,她本来是取出来打算还给慕容沣,此时听赵姝凝说原来是一对中的一支,心下微觉尴尬,更夹着一丝微妙的异样,随口岔开话说:“六少的枪法很好。” 赵姝凝眼睛瞬间明亮,说道:“六哥的枪法,还是大帅亲自教的。六哥从小就极为好强,我记得六七岁的时候,大帅问他长大后想不想当团长,谁知六哥说,他长大了才不干团长呢,大帅问他那长大了干什么,六哥头一扬就答:‘当治国平天下。’后来大帅一直得意非凡,连夸六哥有志气。” 静琬见她言语之间,无限钦佩。赵姝凝见静琬凝望自己,面上一红,垂下头去,说:“我就是这样啰嗦,一点小事也絮絮叨叨讲上半晌,只怕尹小姐听了不耐烦。”静琬道:“不,我很爱听呢。”又问:“赵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长。”赵姝凝说:“我比六哥小一岁零四个月。”静琬笑盈盈地说:“我与六少是结拜的兄妹,那么我叫您一声姐姐,姐姐不要嫌弃我。”赵姝凝“啊”了一声:“原来你与六哥是结拜的兄妹,我还以为……”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静琬哪里不明白,只是装作糊涂:“我年轻糊涂胆大,反正高攀了六少这个大哥,姐姐与六少是中表至亲,那么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赵姝凝听她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嘴头既甜,心思又灵巧,如何不喜欢。两个人越见亲密起来,此后赵姝凝就常常来陪她解闷。 这天余师长请了尹楚樊去吃饭,慕容沣每天临睡前却总是要来看一看她的,只是他晚上常常开会到很晚,回来时她总已经睡着了,今天因为散会得早一点,静琬还没有休息,他笑着说:“今天总算见着你了,前天昨天我来时你都睡着了。” 静琬叫兰琴:“去替六少拿消夜来。”兰琴果然拿小盘捧了一碗面来,慕容沣见是鸡丝细面,宽汤清油,清香扑人,不由笑道:“劳驾,可真是多谢了。”兰琴笑嘻嘻地道:“尹 小姐老早叫厨房预备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过来时面又糊了。”慕容沣接过筷子,兰琴悄无声息就退出去了,慕容沣胃口甚好,慢慢吃着面,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静琬含笑道:“我问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细心,大哥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姝凝姐姐都牢牢记着。”慕容沣神色微变,不由自主一筷子面就停在了嘴边,静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说,只笑着问:“你怎么不吃了?” 慕容沣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了?”静琬见他虽是笑着,眼里却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着叫了声:“大哥。”话音犹未落,慕容沣已经将筷子一掼,那双筷子上端本有细细的银链子相连,只听“啪”一声银链子断了,一支筷子斜斜地飞出去,另一支落在地上,那碗中道水都震得溅了出来,他的眼睛如能噬人,只是咄咄地逼视着她:“尹静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将话说明白了,我不当你的劳什子大哥,我喜欢你,那一枪差点要了你的命,也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那时就下了决心,只要你活过来,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恼我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静琬不防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见他眼中一片,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她本来坐在床畔,他却伸手就抓住她的肩头,她大惊失色,霸道而温热的双唇已经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挣扎,牵动胸前伤口一阵剧痛,情不自禁“啊”了一声,他却趁机攻城掠地,辗转她唇齿间的甘芳。她怕到了极处,伸手去推他,却被他箍得更紧,他的气息霸道地夺去她的呼吸,她无力地攀附在他的臂弯里,指尖划过他的颈中,他吃痛之下终于松开手来。 他粗重而急促地呼吸着,她本来是胆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慌乱到了极点,只是轻轻喘着气。他却低低叫了一声:“静琬。”她微扬着脸,他的目光滚烫热烈,声音却压抑而喑哑:“静琬,我希望你能够留在我身边。承颖只怕就快要开战了,我不能让你走,更不能和你隔着烽火连天。” 静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这种感觉令她,唇上犹有他的气息,这气息如此霸道而热烈,如同点燃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她竟然不敢去想,只是恍惚地找最不相干的话来问:“为什么要打仗?” 他的眼里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来:“这一仗在所难免,承颖对峙多年,绝非长久之策。我近年来早做打算,惟有平定这江北十六省,然后再与南方 的姜双喜、李重年一决胜负。这四分五裂奠下,总应该有个了局。” 静琬骇然望着他:“北方有俄国人虎视眈眈,而颖军这些年来与承军旗鼓相当,你若是南北同时用兵,如何能有半分胜算?你真是疯了。” 慕容沣凝视她半晌,忽然在她鬓旁轻轻一吻,静琬一时怔忡,竟没有闪避。他微笑望着她,说:“我可不是疯了?才会这样发狂一样喜欢着你。戎马倥偬是男人的事,本不该对你说,可是,我要叫天下人都看着,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么样的抱负。静琬,我要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 Chapter 1遇上爱 十四 十四 外面细微的一点声响,静琬有些恍惚地转过脸去,是下雨了。雨很快地下大起来,打在树木的枝叶间簌簌有声。本来是初夏季节,可是因为这雨声,总叫人想到深秋,一丝凉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来。 她想到小时候,不过七八岁,家里还住着老宅子,响里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后院里,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沟,满院子的水,她拖着他在院子里淌水玩。浑身淋得湿透了,就像两只小水鸡,可是那样的快活,只会格格地笑。最后娘寻来,又急又怒,方才将他们拎回上房,父亲动了大气,随手拿了鸡毛掸子就要揍她,建彰吓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时调皮,不关妹妹的事。” 小时候他总是叫她妹妹,回护她,偷偷地替她写大字,因为她不爱写毛笔,可是每日要临帖交差,他在家里替她写了好些张,让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与她的笔迹几可乱真。 不知几时,他不叫她妹妹了,是进了学校吧?她念女校,外国人办的,学校里的同学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贵。小小一点年纪,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时髦、比新衣,她总是顶尖出色的一个,样样都要比旁人强。留洋之后一位顶要好的女同学给她写信,那位女同学与内阁总理的公子订婚,虽似是有意无意,字里行间,总有炫耀。她隐约生过气,可是一想,建彰温和体贴,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沣见她只是出神,于是走过去关窗子,说:“夜里风大,你伤才好些,别受了凉。”他回过头来望住她,冲她微微一笑。 她心里乱到了极点,想到那日在兰花房里,他所说的话。自己当时竟然微有所动,她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阵牵痛。自从相识以来,慕容沣便如同一支响箭,打乱了她全部的节拍,她原以为人生顺理成章,和建彰相爱,结婚,生子,安稳闲逸地度过后半生,一辈子就这样了。 但他不同,他甫然为她打开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绮光流离,还有太多的变数与惊险。那样咄咄逼人,熠熠生辉,又生气勃勃,便如最大的刺激着她。他说:“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世上有几个男子,可以对着心爱的女子如此表白?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可是她贪恋这种新鲜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内心深处一点惶恐的念头,总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将话都说明白了,这恐惧却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乱的思绪里清理着,渐 渐理出头绪,那种害怕变成一种冰冷,深入脏腑的冰冷,她知道无法再自欺下去,一直以来隐在心底里的疑问,她不能再硬作忽视了。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说:“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地告诉我,你曾经对建彰做过什么?”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经预知,脸上是一种复杂难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闪,他的嘴角往上一扬,说道:“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问。”她的心里冷到了极处。他的话语漠然:“我什么也没对他做过,我不过叫他明白利害关系,静琬,他不够爱你,起码他不肯为了你,放弃在承州的生意,放弃金钱利益。” 静琬只觉得无与伦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还是失望他这样坦白地说出来,眼里只是一种绝望的神气:“果然,你这样卑鄙。”他的心抽搐起来,他并不是怒,而是一种自己都难以清晰分辨的伤痛:“卑鄙?我也只是叫他自己选,不能说是我卑鄙。静琬,这个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争取的。他连争都不会争,如何能够保护你?他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黯淡的火苗:“你以强权迫他,他还能怎么样选?” 他攥住她的手:“静琬,我爱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爱你。这不是我用手段,我只是将事实摆出来给他看着。”她淡然道:“你不能以爱我做借口,解释你的巧取豪夺。”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怒火:“巧取豪夺?原来你是这样想着的。尹静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沣,我若是巧取豪夺,姓许的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夺,就不会敬你爱你,到现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头。我自问二十余年来,从未对人用过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面前来,我待你如何,原以为你是清楚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他一双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样。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静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将心一横,脸一扬大声说:“因为我不爱你。” 这句话清清楚楚,他浑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着她,就像是做梦一样,他“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低声说:“你不爱我?”她心里像沸着一锅水,无数的气泡涌上来,不知为何就要迸裂开来一样,她硬生生压下去,像是对自己说一样,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我不爱你。”他的手心冰冷,骨节僵硬地捏着,那手劲像是突然失了控制,她的手上受了剧痛,可是她心里更乱,像是一锅沸水全倾了出来,灼痛之后是一 种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过后,会有怎么样的入髓之痛,只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地将手抽回来,一分一分地抽回来,她转过脸去,说:“六少,请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沣说:“我就知道你会怨我,可是我不过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他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马上就弃你而去。静琬,你还不懂得吗?” 她心里空空的,是一种比难过还要难受的滋味,仿佛谁将型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种生硬的东西来,她本能地抗拒这种生硬,她仰起脸来,脸上缓缓绽开笑颜:“六少,你说得对,你不过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已,难道六少可以为了静琬,放弃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时怔忡,过了许久,才叫了一声:“静琬。”她继续说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责于人,难道六少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吗?” 他的心揪起来,她的神色冷淡而疏离,这疏离令他心底深处翻出痛来,他从来不曾觉得这样无措,二十余年的人生,没有什么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还有更好的等待着他。他有雄心万丈,他俯瞰着这世上一切,可是惟有这一刻,叫他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这失去令他无措,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哗的雨声,听在人耳里,只是添了一种莫名的烦乱。她微垂着脸,耳下一对坠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衣领上,灯光下小小两点黑影,摇曳地投在她姜汁黄色绮云罗的旗袍上,绮云罗这种衣料本来极是轻薄软滑,灯下泛着冷冷的一种莹白光,他想起适才将她搂在怀中时,缎子冰冷地贴在他的手臂上,惟有她是的,令人生了一种迷乱的狂喜,如同飞蛾扑向火。 可是现在只有缎子的凉意留在他的臂膀上,这凉意慢慢就流到心里去了,在那里迸发出无可抑制的绞痛来。他是明明知道已经只余了失落,她的耳坠还在那里摇着,仿佛一颗不安静的心,摇得他也心神俱乱,无法去细想。 这一年承州水气充沛,五月里下了数场暴雨,到了旧历六月,连承江都涨起水来,江水泛着豆绿色,浑浊而急促地卷着旋涡,起伏的浪头仿佛无数匹不安分的野马,嘶叫狂奔,似乎随时都要溢过江堤,冲向堤后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来,何叙安打着伞,高一脚低一脚在堤上走着,泥泞混着浊水,一直溅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远远瞧见数十柄大伞, 簇拥着的人正往堤坡下观望指点,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气喘吁吁地赶过去:“六少!” 虽然左右执着大伞,可是因为风势太大,慕容沣的衣服还是被雨濡湿了大片,见着他来,脸上神色瞧不出什么,只问:“怎么样?”何叙安见他身边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务处的几名官员,他不便多说,含糊道:“对方已经答应了,但是条件……六少回去,我再详细向六少报告。” 慕容沣眉头微微一扬,转过脸去望着浊浪滔滔的江水,这承江流出承州,经江州、铭州数省,就并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称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余下是颖军控制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则是鱼米富庶天下的无尽湖山。雨下得极大,江面上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连对面江岸都看不到,他叫过水务处的人来:“如今汛情凶急,我只有一句话,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职官员,直吓得连声应诺。慕容沣也并不理睬,只说:“回去。” 慕容沣自大汛初起以来,每日总要亲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军府中,他先去换湿衣裳。何叙安便在花厅里等着,看到沈家平在走廊里,他与沈家平本来就是熟不拘礼玩闹惯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余,适才在外又没有机会交谈,此时便将他的肩一拍,说:“嘿,老沈,什么事绷着脸,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沈家平将嘴一努,脸冲着楼上一扬,何叙安本来是个很机灵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说六少怎么像是不痛快,在车上都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那一位怎么了?” 沈家平“嗐”了一声,说:“你出差去了一个来月,当然不知道。说来也奇怪,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有一天就突然闹了别扭,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里去住了,两个人见了面,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爷子又在中间打岔,眼瞧着尹小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爷子前几天就订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车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叙安想了想,问:“那六少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沈家平犹豫了一下,说:“既然让她走,大约是打算就此罢了吧。”正在这个时候,只见上房里的一名听差走出来叫人备车,说:“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车站。” 沈家平听说慕容沣要亲自去送,连忙去安排卫戍事宜。不一会儿,慕容沣果然下楼来,已经换了便衣,瞧见了他,便叫着他的字说:“叙安,等我回来再说。”何叙安答应了一声,只见上房里听差拎着些箱笼行李,先去放到 车上去,而慕容沣负手站在大厅里,却望着门外的大雨出神。 静琬虽然下了决心,可是要走的时候,心里还是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触来。她自从那日以后,总是回避与慕容沣单独相处,而慕容沣也并不相逼,每次见着面,他也只是一种怅然的神色望着她,叫她不由自主觉得一种慌乱。她本来性格是很明快的,只想着快刀斩乱麻,所以伤势一好得差不多,便决定马上与父亲回乾平去。 外面的雨还是下得如瓢泼一般,因为雨势太大,汽车放慢了速度驶在街上,街上有着不少积水,汽车驶过去便如船样劈出波浪,哗哗地溅开去。雨下得那样大,街上连黄包车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寥寥。慕容沣尊敬尹楚樊,一定请他与静琬坐了后座,自己坐了倒座,在这样狭小的车厢里,他又坐在静琬的对面,静琬心中乱到了极点,只好转过脸去看街景。两旁的街市一晃而过,就如同她到承州来后的日子,从眼前一掠而过,只有杂沓混乱的灰影,迷离而不清。 等到了车站里,沈家平的人早将站台戒备好了,慕容沣一直送他们上了包厢。他们订了两个特包,静琬十分害怕他说出什么话来,所以进了父亲的包厢里,就坐在那里,并不回自己的包厢。沈家平送上些水果点心,说:“这是六少吩咐给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预备的。” 尹楚樊连连道:“不敢当。”慕容沣说:“老先生何必如此见外,以后有机会,还请老先生往承州来,让沛林略尽地主之谊。”他们两个说着客气话,静琬坐在沙发上,只是望着车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岗哨,虽是在倾盆大雨中,衣衫尽湿也如同钉子般一动不动,这样整肃的军容,令人不觉生了敬意。慕容宸素来治军严谨,到慕容沣手中,依旧是军纪严明,所以承军向来颇具威名。她想着他的那句话:“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心中只是划过一缕异样痛楚。他的雄心万里,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时自己再见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样一种情形。 或者隔着十年二十年的烟尘,她亦只能在一侧仰望他的人生罢了。 终于到了快要开车的时刻,慕容沣望了她一望,那目光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是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告辞下车去了。她从车窗里看见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执伞替他挡着雨,他身后都是岗哨,大雨如注,哗哗地如同千万条绳索抽打着地面。火车微微一阵摇晃,开始缓缓地向前滑动。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沈家平附耳对他说着什么,他也只是恍若未闻,只是仰面瞧着她。她本 来想从车窗前退开,可是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动弹不得,竟连移开目光都不能,隔着玻璃与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她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温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过头去,尹楚樊爱怜地叫了声:“孩子。”火车已经在加速,她转回脸,他的身影已经在往后退去,越退越快,越来越远。那些岗哨与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过了一会儿,火车转过弯道,连站台也看不见了,天地间只余了苍茫的一片雨气。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十五 十五 静琬本来重伤初愈,路上劳顿极是辛苦,她怕父亲担心,强撑着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咬牙忍着。等终于回到乾平,下车之时,已经只余了一种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极处,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担着心,等到从火车上下来,才长长舒了口气,说:“终于到家了。” 站台上熙攘的人声,她此去承州不过数月,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好像这世界皆是隔了一层,头昏沉沉的,强打精神下车,脚踏到实地上,心里却还是一种虚妄的飘浮,没有根底。他们早拍了电报,家里的司机一直接到他们,也才松了口气似的,眉开眼笑说:“老爷、大小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门呢。” 静琬只觉得软弱到了极处,也累到了极处,坐在汽车上,只想着快快回家,等到了家里,从车上一下来,忽然就像有了力气,疾步往客厅里一路奔去:“妈!妈!”尹太太已经迎出来,她扑到母亲的怀里,像个小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声来。尹太太搂着她,她只是号啕大哭,似乎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心一股脑都哭出来。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抱着母亲的胳膊,就像抱着最后一根浮木,除了哭只是哭。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尹太太拍着她的背,像哄着小孩子一样,她精疲力竭地抽泣着说:“妈,我错了。”尹太太含泪道:“孩子,下次可不要这样吓唬妈妈,妈妈可只有你。”她的眼泪不可抑止地流出来,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妈,我也只有你。” 她这一晚睡得极踏实,人是累到了,心里也只是倦意,总归是回到家中,沉沉地睡了一晚,竟然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睡到中午才起来吃了午饭,尹楚樊离开乾平已久,一回来就去忙着生意了。尹太太陪着女儿,怎么也瞧不够似的,不外乎问她在承州的种种情形。她怕母亲担心,只拣些不相干的话说,母女二人正絮絮地说着话,忽然吴妈进来说:“太太、小姐,许少爷来了。” 静琬只觉得心里一跳,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尹太太已经说:“快,快叫他进来。”静琬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许建彰今日穿着长衫,人倒似瘦下去许多,神色也很憔悴,远远就对尹太太行了个礼:“伯母。”尹太太说:“快坐,我去给你们装点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静琬嘴角微微一动,想叫母亲留下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许建彰远远望着她,他 们之间不过隔着半间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遥远起来,仿佛相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他微低着头,静琬侧着脸,窗上是墨绿金丝绒的窗帘,帘楣上垂着华丽的金色流苏,风吹过来,一点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阳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里却只有黯然。 她心里只是错综复杂的感觉,像是怜悯,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种不能去深想的被动,迫得她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是沙哑的:“静琬,对不起。”她没有做声,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持着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刮着沙发上的绒面,细而软的绒毛,微痒温热。隔了很久,他又说:“我今天来,只是向你赔罪,我对不起你,可是那样的情形下,我也没有旁的办法。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也知道你并不想瞧见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来,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风很大,吹得窗帘飘飘拂拂,静琬想到慕容沣的卧室里,也是大幅的西式窗帘,窗帘下面坠着绒绒的小球,她无事时立在窗前,总爱去揪那些小球,绒绒地刷着掌心,一点微痒。她悚然一惊,仿佛惊诧自己怎么会突然回想起这个。她以为承州是自己的噩梦,一辈子也不愿去想起了。她有点迷乱地抬起眼睛,建彰正望着她,眼里只有悔恨与痛楚。她神色有点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说:“我并不怪你。” 他站在那里不动弹,声音依旧轻微:“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扭过头去:“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他又叫了一声:“静琬。”她说:“是我自己不好,怎么能够怪你。”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虽然她离他这样近,可是又如此的遥不可及。她说了这样一句话,自己立刻又后悔了,静静站在那里,只是有几分悲哀地望着他。他想起她小时候闯了祸,或是受了什么委屈,都是这个样子,心下一软,仿佛有温软的泪要涌上来,只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来,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会发了狂。她是回来了,她是要过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扑入他的怀抱里去,就像是害怕某样未知的东西。她要他的安稳,要他给她一贯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烟草香气,可是没有那种夹杂其间极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会害怕,她仰起脸来,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也含着眼泪,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与他的过往,可是只是绝望地固执,她一定要和原来一样,她一定要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他紧紧搂着她,仿佛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没有想到可以轻易获得她的 原谅,她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软弱得像是没有了任何气力。他心里隐约有丝害怕,这一切来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样。他以为她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了,可是她现在就在他怀里。他紧紧搂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存在,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僵,或者因为仍旧在生他的气,他叹息着吻在她的发上:“静琬……对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个地方又在隐隐作痛,她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应该有的安逸人生。他必会尽其所能地对她好,她也会,对他好,然后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经硬生生搅乱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间,暑热甚酷,静琬虽然贪睡,但夏日昼长,十点多钟的样子,已经是艳阳高照,满院的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她起得既迟,就没有吃早饭,拿了块蛋糕,一边吃,一边看今天的西文报纸。报纸上还在分析承颖在郑家屯的冲突,说道两军的布防与实力,外国政府从中斡旋……她看到“承军”二字,就不觉生了一种烦躁,将报纸扔开到一旁,尹太太见她看报纸,于是问:“报上说什么,是要打仗了吗?” 她说:“还不是那几句话,那个外国的军事分析家说,虽然局势十分紧张,但估计近期不会打起来。”尹太太说:“那就好,一打仗总是兵荒马乱,叫人心里不安。”又说:“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园,怎么到现在还不出门?” 静琬看了看钟,说:“是去明明轩吃大菜,反正公园隔几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园一样了,还有什么意思。”明明轩是乾山公园内的一间西餐馆子,十分的有名,静琬一直喜欢那里狄子冻,所以建彰与她久不久就要约在明明轩。 她十一点才出门去,到了公园里,已经是快十二点钟了。这天是礼拜天,明明轩里差不多是满座。因为是熟客,西崽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说:“尹小姐来啦,许少爷早就在那边等着呢。” 因为来吃西餐,所以许建彰也换了西服,正中午的阳光猛烈,彩色拼花玻璃的长窗漏进一扇扇五颜六色的光斑,有一块淡黄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脸上,他不觉微微眯起眼睛,他额上乌黑的发线笔直,那笑容温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觉得温软安逸,含笑问:“等了许久了吗?”他说:“也才刚到一会儿。” 刚上了菜不大一会儿,忽然外面一大阵喧哗声嚷进来,餐厅里本来有俄国乐队在那里演奏,那喧哗声连音乐声都打乱了,有人在大声地说着什么,还有人在连声发问,许多客人都情不 自禁地张望,西崽匆匆地走过,静琬叫住他问:“出什么事了?” 那西崽说:“报馆刚刚传来消息,承军宣战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像是呆了一样。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脸去看许建彰,他的眼中掠过一缕悲戚,可是极快就被一种从容给掩盖了过去。他的声音也像是很平静:“看来要乱上一阵了。”静琬也渐渐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承颖总有四五年没打过仗了吧。”他们两个人,尽管说着话,可是静琬手里拿着的叉子,已将面前刚上的一份薄饼一点点叉得零零碎碎。 旁边一桌的人大声在议论局势,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过来。一个说:“慕容沣此举不智,承军本就势劣,绝占不了便宜去。”另一个说:“颖军刚胜了安国军,士气正高,若不是外国政府居中调停,早就在月前对承军掉衅宣战了。”还有一人却持着异议:“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沣与俄国人刚签了合约,回头就对颖军宣战,这中间定然还有蹊跷。”他们七嘴八舌,讲个不休,静琬本来不想听,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样,嗖嗖地往耳里钻。她心情烦乱,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许建彰忽然叫了她一声:“静琬。”她抬起眼来看他,他的脸色还是那种从容的安详,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台布上,流光飞舞,迷离如绮,微微摇曳的阴影,是窗前的树被风吹过。餐厅里本来装有许多的吊扇,此时缓缓转着,的扇片如同船桨,慢慢搅动着凝固的空气。她有一种预知的,挺括的餐巾让手心里的汗濡湿,绵软而柔韧,她紧紧地攥着餐巾。他的神色还是那样子,仿佛小时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说:“我们结婚吧。” 头顶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声,四面都是轻轻的笑语声,远处有蝉鸣,声嘶力竭。她并不觉得热,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贴在身上。心里只有一种慌,像是小时候醒过来,屋子里静悄悄的,妈妈不在跟前,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静悄悄的,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只余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心慌得厉害。 耳中嘈杂的人声,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俄语,这种生硬带弹舌的语调,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发现是那个俄国乐队的指挥。乐队重新奏起曲子来,《souvenirsd-enfance》,很清晰的钢琴声,每一个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里敲着。她听到自己很清楚缓慢的声音:“好吧。” 订婚礼的一切都是预备好了的,上次因为建彰出了事而耽搁,此 时重新布置起来,也不算费事。虽然现在是新式的社会,对婚姻大事,不免还是依着旧俗,两家都置办聘礼与嫁妆。 静琬从来不知道结婚有这么多的事,父母虽然替她操持着,但许多东西还得她自己去挑验。这天一早建彰就亲自开了车,两个人去大安洋行看钻戒。 本来洋行里顾客就很少,尤其是这样的早上,他们两个一路走进去,店堂里只有几个印度伙计在那里,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将各色的钻石拿出来给他们看,又说:“如果看不上,我们这里还有裸钻,可以订做戒托。”因为是结婚所用的东西,所以静琬格外郑重,放出眼光来挑选,那些戒指都是些寻常的样子,选了半晌,并没有特别合意的。伙计们就又拿了裸钻出来给他们看,那些钻石都托在黑丝绒底子上,闪闪烁烁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伙计见是大主顾,所以特别巴结,说:“我们这里有一颗极好的金丝燕,黄钻本来就罕见,这一颗三克拉的黄钻,更是罕见。”一面说,一面就将一只小小狄形盒子取出来,打开来给他们看。 静琬看到那颗金丝燕的钻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沣曾经送她的那只手镯,密密匝匝地镶了金刚钻,那样流光溢彩的光芒,几乎连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脸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建彰已经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间就记起,她受伤之后,自己初去见她。她手上笼着一只镯子,镶着金丝燕的钻石,灯光下如星辉闪烁,耀眼极了。自己当时只顾着担心她的伤势,并没有多想,可是现在一回忆起来,那只镯子的光芒似乎犹在眉宇间闪烁。 他想起去年刚回国时,她从英文杂志上看到外国的一位王妃戴着那种钻石镯子,很是赞叹。但这种价值的稀世珠宝,富商巨贾亦等闲不能,他望着那金丝燕流转的钻石光芒,心直直地往下坠去,心底深处漫卷起寒意来,虽然时值酷暑,但是手却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静琬微笑对他说:“我倒不喜欢这种黄钻,看着暗暗的,没有寻常钻石出色。”他也就对着她笑了一笑,静琬眼尖,突然发现那伙计手里还有一只盒子,于是问:“这个也是黄钻吗?”那伙计道:“这个是粉红钻,前几天有一位主顾看上,因为嫌镶得不好,改了样子重镶,已经付了定金。”静琬“哦”了一声,伙计已经打开来给他们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只钻石,镶嵌得十分精致,静琬一见就觉得十分喜欢。 建彰见她喜欢,于是叫伙计取过来,她戴在指上一试,不大不小,伙计笑道:“小姐的手指纤长,所以戴这 种样式最好看了。”静琬越看也越是喜欢,建彰说:“既然是人家订了的,那么我们照这个样子再订一枚吧。” 那伙计赔笑道:“您也知道,这粉红钻如今是有价无市。如今的火油钻、粉红钻都是稀罕极了,据我们所知,国内粉红钻的货紧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们拍电报给总行,从国外发货过来,就是麻烦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说:“定金不成问题,只是时间要多久呢?”那伙计答:“原本可以从铁路进来,现在承颖开战了,得从海上随邮轮过来,快的话,三个月钻石就到了。” 静琬一听,不由大失所望,他们的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建彰忙问:“不能再快了吗?”那伙计将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静琬说:“那就算了吧,我再选一个现成的就是了。”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红钻一点淡淡的红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样,剔透光亮,叫人总移不开目光去。建彰见她恋恋不舍,忍不住问那伙计:“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伙计一抬头,说:“真巧,订这个戒指的人来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 许建彰抬头一看,见是位穿西服的年轻人,气度不凡,虽然相貌并不特别俊秀,可是那种从容的风采,教人一见就觉得格外出众。静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寻常,只听那伙计招呼说:“程先生。”建彰见是这么一位人物,很愿意与他商量,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那位程先生是极爽快的人,当下就答应了,说:“既然两位急着要用,我当然可以成人之美。”建彰喜出望外,连声道谢,静琬也觉得有几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兴。 那位程先生极是有风度,为人又谦逊。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后便对静琬说:“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静琬亦觉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闲。那伙计在一旁插话说:“他就是前任财务程总长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钱粮,程氏握壅南钱粮,江南的二十一省,虽然姜双喜的安国军与李重年的护国军各据一方,但对壅南程氏,都是颇为忌惮的。程氏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布江南数省的士绅名流,程家的长公子程允之更做过两任财务总长,虽然只是总长,但因为把持内阁,是极显赫的家声。建彰听说是程家的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十六 十六 他们连日置办东西,结婚之前忙的都是琐事,这琐事忙起来,一天天过得最快。只是时局动荡,承颖这一仗打得极是激烈,每日报纸上的头条就是前线战况。因为战事酷烈,承军在余家口至老明山一带与颖军鏖战多日,双方死伤枕藉,只是相持不下。 静琬虽然不关心时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报,咬着烟斗说:“瞧这样子,这仗还得打,再这么下去,只怕米又要涨价了。”尹太太说:“随便他们怎么打,难道还能打到乾平城下来不成?”尹楚樊喷出一口烟,说:“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屯点粮食,总比没有预备的好。”尹太太听他这么一说,倒真的着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来了,可怎么办?要不我们先去南边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说道:“慕容沣想打到乾平城下来,只怕还没那么容易。”静琬本来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拿着一柄小刀在削苹果,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差点削到自己手指头。尹楚樊将报纸翻了过来,说道:“你瞧,承军失了绵安,又没能攻下吉轸,依我看,承军能否守住余家口,还是个未知呢。”她本来停了刀,见父亲似是无意望向自己,忙又继续削起苹果来,果皮浅而薄,一圈圈慢慢地从指下漏出来,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发了腻,而她不敢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削着苹果,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到了八月里,婚期渐渐近了,这天本是过大礼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开了,静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里的人都忙忙碌碌,独她一个人反倒像是没有事情做了。吃过了早餐,只好坐在那里看母亲清点请客的名册。家中里里外外,已经装饰得一新,仆人们正将彩带小旗一一挂起来,所以看上去喜气洋洋的。院子里花木极是繁盛,日光洒在其间,枝叶都似莹莹发亮。 静琬没有事情做,走到院子里去,一株茉莉开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银纽扣,精致,点缀在枝叶间。她随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鬓边去,吴妈在旁边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气啊。”静琬一怔,随手将花又摘了下来。 这天虽然没有大请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里还是极其热闹。而且虽然他们是新式的家庭,可是这样的日子,女孩子总不好轻易抛头露面,所以静琬独自在楼上。 她听着楼下隐约的喧哗笑语声,心中说不出地烦躁,抱膝坐在床上,只是出神,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 窗外树上牵满了彩色的小旗,在风中飘飘荡荡,她想到在俄国时,过圣诞节,圣诞树上缀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琳琅满目的,五彩缤纷的,满满地挤在视野里,那热闹却是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跳下床拉开抽屉,将一只紫绒盒子打开,那只怀表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来打开表盖,下意识地用指尖拂过那个名字——“沛林”,这两个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嘀嗒嘀嗒走着,就如同她的续一样,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地攥紧表盖,她记起初次相逢后的离别,他在黑暗里回过头来,而她睡眼惺忪,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车窗外那样灯火通明的站台,有杂沓的脚步声。他为什么留了表给她,那样惊惧的相遇,他留了这个给她——是上天的意思么?可是她与他,明明是不相干的,是不会有未来的。 门外是吴妈的声音:“小姐,小姐……”她无端端吃了一惊,随手将怀表往枕下一塞,这才问:“什么事?”吴妈进来说:“有封信是给小姐你的呢。”她见是一个西洋信封,上面只写了尹静琬小姐亲启,封缄甚固,她一时也没有留神,因为她的同学之间,经常这样派人送信来。 吴妈也以为是封很寻常的信,谁知静琬打开了信一看,脸色刷地变得煞白,伸手抓住吴妈的手腕:“送信的人呢?”吴妈只觉得她的手冰冷,吓了一跳,说:“就在楼底下呢。”静琬一颗心只差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强自镇定,“嗯”了一声,说:“我还有几句话要托他捎给王小姐,我下去见见他。”她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幸好吴妈以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于是道:“那我去替您拿两块钱来。”静琬问:“拿两块钱做什么?”吴妈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欢喜糊涂了,王小姐差人送信来,应该赏那信差两块钱力钱啊。” 静琬这才回过神来,也就笑了一笑,说:“不用了,我这里还有几块钱零钱。前头客人多,你叫他到后面花厅里等着我。”吴妈答应着去了,静琬理了理衣服,竭力地镇定,这才下楼去。客人都在前头,花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独自伫立,那人见了她,远远就恭敬行礼。 静琬说:“不必客气。”那人道:“鄙姓严,尹小姐,有样东西,想请你过目。”说完就双手奉上一只锦匣。静琬心中乱成一团,微一犹豫,那人已经揭开盒盖,原来里面竟然是一株天丽。她嘴角微动,那人已经道:“尹小姐想必认识这株兰花,北地十六省,这是独一无二的一株天丽。”那人虽只是布衣,可 是神色警醒,显是十分机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发涩:“你有什么事?”那人口气仍旧极为恭敬:“请求尹小姐,看在这株兰花的面子上,能否移步一谈?” 她想了一想,终于下了决心:“好吧。”那人恭恭敬敬地说:“我们的车就在外头,小姐若觉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车子。”静琬说:“不用。”她并不说旁的话,只走到楼上告诉吴妈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吴妈说:“哎呀,小姐,今天是过礼的大日子啊。”静琬说:“王小姐病得厉害,无论如何我得去见她一面。”吴妈知道她的性子,只好取了她的斗篷和手袋来,打发她出门。 她悄悄从家里出来,因为客人多,所以门外停了许多汽车。她由那位严先生引着,上了一部汽车就走了,倒也无人留意。那汽车却一路开出城去,她心中犹若揣着一面小鼓,只是怦怦乱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过,车是开得极快,她问:“这是去哪里?”那位严先生道:“是去乾山。”她“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乾山位于乾平东郊,乾平城里的富贵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别墅,学着西洋的做法,逢到礼拜天,举家出城到山间来度假。这天正好是礼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条路上,来来往往有许多的汽车。 汽车一直开到山上,这一片全是别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间,相距极远,阳光下只看见白色的屋宇、西洋式的红屋顶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山路蜿蜒,路虽平坦,静琬心里只是静不下来,像是预知到什么一样。只盼着这条路快点走完,可是又隐隐约约盼着这条路最好永远也不要走完。 最终还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车一直开进去,路旁都是参天的树木,顺着山势上去,转过好几个弯,才看见绿树掩映的西式洋楼。静琬虽然明知这里和乾山其他别墅大同小异,可是心中只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车,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与犹豫,仍旧如影随形。 听差上来替她开了车门,那位严先生在前面引路,洋楼里布置得很舒适,她也没有心思细看,只见客厅里一个人迎出来,那身影颇有几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轻轻叫了声:“何先生。”顿了顿又说:“原来是你。” 何叙安挥了挥手,那姓严的侍卫也退了出去。何叙安很客气地行了礼,说:“尹小姐,因为我们不便露面,所以不得不用这种法子请您过来,失礼之处,还请您原谅。”静琬微微一笑,说道:“承颖如今战事正酣,你甘冒危险潜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静琬可以帮上什么忙?”何叙安苦笑一声, 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静琬知道他是慕容沣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见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不觉脱口问:“六少怎么了?” 何叙安并不回答,只伸手向走廊那头一间房一指。静琬一颗心狂跳起来,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过去,终于还是推开了房门,只觉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个人就像是傻了一样。 她恍惚间只疑自己看错了,可是明明那样清楚。虽然房间里光线晦暗,他不过穿了一件长衫,那样子像是寻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过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闪烁着熠熠的光辉,竟似有幽蓝的星芒正在溅出。 排山倒海一样,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为那里的一颗续得那样急,那样快,就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窗外的树叶在山风里摇曳,而她是狂风中的一尾轻羽,那样身不由己,那样被席卷入呼啸的旋涡。她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里安静下来,树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横斜,仿佛电影里默无声息的长镜头,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与执狂。她痴了一样站在那里。 她的声音远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疯了。” 他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树影里,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疯了?才会这样发狂喜欢着你。” 这句话他在承州时曾经说过,她的唇上依稀还留着那日他给的,烟草薄荷的香气,淡淡的硝味,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这样近,这样真,可是仿佛中间就隔着不可逾越奠涯一样,她看着他,声音竟似无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军主帅,承颖战况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敌后来。如果叫人发现……”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静琬,我要让你知道,你不能嫁给旁人。我豁出命来见你,我只要你跟我走。”她软弱到了极点,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可是这一刻,竟然脚在发软,竟似连立都立不稳了。她的声音轻飘而微弱:“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劲大得令她疼痛,可是这疼痛里夹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面裂开一丝细纹,她不敢面对轰然倒塌的分崩离析。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乱过,只是本能一样:“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结婚了。”他直直地盯着她:“静琬,这辈子你只能嫁给我,我要你嫁给我。”他将她紧紧搂入了怀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觉包围着她,她虚弱地抬起脸来,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倒影,惟有她。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脸上,他的声音嗡嗡地 响在她耳畔:“静琬,跟我走。”她残存的理智在苦苦挣扎:“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里似乎有奇异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样耀眼:“你担心我?”她并没有担心他,她自欺欺人地摇着头,他猛然狂乱地吻下来,他的吻急迫而迷恋,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辗转,吞噬着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乱,全世界惟有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里燃起一把火来。隔了这么久……仿佛已经与他分别这么久,他是如此思念她,她。而她脸颊滚烫,全身都如同在燃烧,她本能地着,这样陌生但又熟悉的,这样可以焚毁一切的。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热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滚烫,就如同烙铁一样,烙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种焦灼样帝痛,他汲取着她颈间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细圆扣子,他急切间解不开,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几声响,她猛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 他的呼吸仍旧是急促的,她揪着自己的衣领,仿佛揪着自己的心一样,她只有惶恐和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触。她缩在那里,他伸出手来,她本能将头一偏,她生出勇气来,她并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带给她的。这无可理喻,又无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是绝望一样,建彰不会给她这种,可是建彰可以给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从来都可以镇定地把握自己。 她抬起头来,他正望着她,眼中只有未褪的迷乱与企盼,她的心里麻木地泛上疼痛,可是她的声音镇静下来了,就像是连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爱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样看着她,几乎看得她都要心虚了,他的声音发着涩:“你不爱我?”她的心上有纵横的伤痕,几乎在瞬间就迸发出令人窒息帝痛。他的音调平平,可是蕴含着可怕的怒气:“你仍旧只对我说这么一句?听见说你要结婚,我就发疯一样地到这里来。豁出这条命不管,豁出前线水深火热的战事不管,豁出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对我说这么一句?” 她固执地别过脸去,静静的笑意淌了一脸:“是呵,我不爱你。”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样说,我也没有法子,可是我……可是我……”他说了两遍,终究没有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只是转过脸去。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十七 十七 外面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下午,树木的荫翳里,玻璃上只有树木幢幢的影子,如同冬天里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里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她却不能够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过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静琬,天黑下来我就要走了,就这几个钟头,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应该摇头,这件事情应该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她应该回家去。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他那样望着她,她就软弱下来,终究还是点了头。 她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可是在乾平城里,颖军腹地,带再多的人来也无异于以卵击石。窗外林木间偶然闪过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棂上,已经是下午时分,她的扣子他已经替她一颗颗拾了起来,散放在茶几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没有针线,幸得她手袋里有几枚别针,但衣服虽然别上了,那一列银色的别针,看着只是滑稽可笑。她素来爱美,眉头不由微微一皱,他已经瞧出她的不悦来,心念一动,便将茶几上的茉莉折下来,将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别针上,这下子别针被挡住了,只余了洁白精致的盛开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于是将茉莉一朵朵簪在别针上,他远远地在沙发那端坐下,只是望着她。 茉莉在衣襟上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柔的蕾丝,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暗香袭人。他微笑说:“这样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韵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说:“我也觉得很好看。”他随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鬓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间,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战事那样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后,必然是要亲自往枪林弹雨的前线去督师,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说:“我不戴了,我不爱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讳,你倒比我还封建。”到底将花轻轻地替她插入发间。 她慢慢用手指捋着自己的一条小手绢,茉莉的香气氤氲在衣袖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因为在山里,日光淡白如银,窗外只有沉沉的风声,滚过松林间如同闷雷。她微笑说:“我倒饿了。”慕容沣怔了一下,双掌一击,许家平便从外面进来,慕容沣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吃的?” 许家平脸上浮起难色来,他们虽然精心布置了才来,可是因为行动隐蔽,而且这里只是暂时歇脚之处,厨子之类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静琬起身说:“我去瞧瞧有些什么,若 是有点心,吃一顿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沣一刻也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为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地撬。他甚少做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惟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西式的厨房并不像中国厨房那样到处是油烟的痕迹,地面是很平整的青砖,墙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样,贴了西洋的漆皮纸,而且厨房正好向西,太阳的光照进来,窗明几净,并不让人觉得特别热。她低头在那里切萝卜,因为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深一刀,浅一刀,隔好一会儿,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声轻响。斜阳的光线映在她的发际,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环,有一缕碎发落在她脸侧,外面的风声呜咽,屋里只听得到静静的刀声,她手指纤长,按在那红皮的萝卜上,因为用力,指甲盖上是一种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个浅浅的小窝,因为肤色白皙,隐约的血脉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头,从她身后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颈中有凌乱短小的细发没有绾上去,发间有茉莉幽幽的香气,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声音倒像是很平静:“我就弄好了,罐头打开了吗?”远处有隐约的风声,他恍惚是在梦境里,这样家常的琐事,他从前没有经历,以后也不会有经历,只有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住在这样静谧的山间,不问红尘事。 他没有开过罐头,弄了半晌才打开来,她煮了罗宋汤,用茄子烧了羊扒,都是俄国菜,她微笑说:“我原先看俄国同学做过,也不晓得对不对。” 自然是很难吃,他们没有到餐厅里去,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他虽然并不饿,可是还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汤,说:“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说:“不要紧,喝不完给我。”她将剩下的半碗汤倒给他,她身上有忌廉与茉莉的香气,这样近,又这样远。 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棂的最后一格。他转过脸对她说:“我们去后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气凉爽,虽是八月间,已经略有秋意 。四面都是苍茫的暮色,渐渐向大地弥漫开来,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后山,他与她默默走着,不远处许家平与几个侍卫遥遥相随。山路本来是青石铺砌,因为不常有人走,石板间生了无数杂草,她一双高跟的漆皮鞋,渐渐走得吃力起来。他回身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道,他虽然走得慢,她额上也渐渐地濡出汗来。 山路一转,只见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万丈悬崖,下临着千仞绝壁。而西方无尽的虚空,浮着一轮落日,山下一切尽收眼底。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暮霭沉沉,依稀能看见大片城郭,万户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风声,人仿佛一下子变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轮落日,熠熠地照耀着那山下遥远的软红十丈。 他望着暮色迷离中的乾平城,说:“站得这样高,什么都能看见。”她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他抽出手帕铺在一块大青石上,说:“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她顺从地坐下来,她知道余时无多,太阳一落山,他就该走了,从此后他与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经出人意料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来,可是她并没有偏离,她终究得继续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边坐下,太阳正缓慢地坠下去,像玻璃杯上挂着的一枚蛋黄,缓缓地滑落,虽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坠,缓慢地、无可逆挽地沉沦下去。 他手中擎着只小小金丝绒的盒子,对她说:“无论怎么样,静琬,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今后……今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少了,这样东西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给你。”她既不接过去,也不说话,他就慢慢地打开盒盖来,瞬间盈盈的淡白宝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间去,这种光芒并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赠,必是价值之物,可是这样一颗明珠,比鸽卵还要大,那一种奇异的珠辉流转,直令人屏息静气。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碟子,紫红、明黄、虾红、嫣蓝、翠粉……他身后都是绮艳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罩着他,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样皓洁,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这是乾隆年间合浦的贡物,因为世所罕见,所以叫‘玥’,以为是传说中的神珠。”她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他脸上仿佛是笑,语气却只有淡淡的怅然:“静琬,这世上万物于我来讲,最贵重的无过于你,这颗珠子又能算什么?” 她心下恻然,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终究将盒子接了过去,他说:“我替你戴上。”那项链是西式的,他低着头摸索着,总也扣不上去。她的发间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开了,她的气息盈在他的怀抱里,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她,她的发轻轻擦着他的下巴,微痒酸涩,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说:“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摇头,仿佛惟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不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她的家在这里,她的根在这里,她的父母家人都在这里,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这里。她一直以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爱她了,她就会落入万丈深渊,她就会永世不得翻身。因为她是这样地爱着他,因为她已经这样地爱他,如果他将来不爱她了,如果他要抛弃她,她就会一无所有。到了那时,她将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泪漫出来,他的声音很轻微:“太阳落了。” 迷离的泪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后一缕余晖,天地间苍茫的黑暗涌上来,时方盛夏,她的身上却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为要赶在关城门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车开得极快。月亮正升起来,明亮的一轮,挂在山弯的树梢上。仍旧是那位严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车子行在山间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地轻响。她一直出着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颠,旋即司机将汽车停了下来,下车去看了,只是气急败坏:“真要命,轮胎爆了。” 那位严先生也下车去查看,问那司机:“将备用轮胎换上得多久?”司机答:“起码得一个钟头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说明了情况,她也着急起来,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城门一关,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进城,如果自己一夜不归,家中还不翻天覆地? 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两道光柱射过来,原来是另一部汽车从山上驶下来,山路崎岖,那汽车本来就开得不快,经过他们汽车时,车速更加减慢下来。已经驶了过去,忽然又缓缓停下来,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下车来,似乎想要问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位严先生见着那司机,轻轻“咦”了一声,那司机也像是认出他来,转身就又回到汽车旁去,对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静琬只见一个人下车来,瞧那样子很年轻,明明是位翩翩公子,严先生抢上一步,行了个礼,含糊称呼了一声,却并不对他介绍静琬,只说:“我们小 姐赶着进城去,能不能麻烦载我们一程?” 那人道:“当然可以的,请两位上车。”他的声音极是醇厚悦耳,却不是本地口音。静琬并没有在意,上车之后先道了谢,那人相当的客气,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车里本来顶篷上有一盏小灯,清楚地照在那人脸上,她只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原来竟是那日相让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便又是那种很从容的神色。 虽然那位严先生似乎与这位程先生认识,可是他们在车内并不交谈,静琬本来就心事重重,只是默不做声,好在汽车开得极快,终究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乾平市坊间已经是万家灯火,那位严先生再三地向程先生道了谢,他们就在内东门下了车。那位严先生做事十分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黄包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护送她。 家里大门外依旧停着七八部汽车,一重重的灯一直亮到院子里面去,看样子客人都还没有走,那姓严的侍卫远远就下了车,见无人留意,低声告诉她:“这阵子我都会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胡同21号找我。”静琬点了点头,她本来怕回家晚了,父亲要发脾气会节外生枝,客人果然都还没有走,上房里像是有好几桌麻将,老远就听到哗哗的洗牌声。父亲正陪几位叔伯打牌,见她回来,只问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吗?” 她胡乱点了点头,借口累了就回自己房里去,她本来就是心力交瘁,全身都没有了力气,往床上一躺,只说休息一会儿,可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蒙眬里像是已经到了婚礼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红色的喜纱,穿了红色的嫁衣,站在广阔的礼堂里,四周都是亲戚朋友,在那里说着笑着,可是自己心里却是难过到了顶点。听着赞礼官唱:“一鞠躬、二鞠躬……”身边的许建彰躬身行礼,她却无论如何不愿弯下腰去,心里只在想,难道真这样嫁了他,难道真的嫁给他? 她一惊就醒了,只觉得手臂酸麻,身上却搭着薄薄岛子,想是吴妈替她盖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经渐渐发白,本来夏季夜短,已经快天亮了。她就坐起来,衣襟上却滑落了几星,她拾起来看,那茉莉虽然已经枯萎,但犹有残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那颗“玥”,下意识地向颈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个空,心陡然一沉,几乎是瞬间就生出一身冷汗来,只想:珠子到哪里去了? 她一着急,连忙起床梳洗,心想 那珠子定是昨晚遗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黄包车上,就应该落在了汽车上,惟今之计,得赶快去找。她本来是很贪睡的人,连吴妈都很惊诧,说:“小姐怎么起得这样早?”尹太太见她下楼,也雄地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后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里就得起来预备,到时候很累人的。”静琬“嗯”了一声,尹太太只她这一个女儿,很是偏宠,见她心不在焉,于是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别不是这两天累着了吧。” 静琬只是随口敷衍着母亲,只想着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诉严先生,他与程先生认识,可以先叫他去问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车上了,如果没有,那可就麻烦了。正在这样盘算着,福伯来通报说有客人拜访她,因为她平常也有许多男同学来往,所以尹太太没有介意。静琬拿起名片一看,见是“程信之”三个字,心中一喜,想着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请到小客厅里去。果然是那位程先生,远远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礼,开门见山说道:“这样贸然来拜访小姐,本来十分不应该,但小姐昨天将一样很贵重的东西遗忘在了我的汽车上,所以我十分冒昧地前来奉还。” 静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见识广博,这样一颗明珠的来历,只怕早就识得,怪不得昨晚在车上乍然一见,神色间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当时只顾想着心事,竟然没有半分觉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心中只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却若无其事,说道:“舍妹对于这种东西很是喜爱,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订了那枚戒指,小姐的这颗明珠,只怕也是从东瀛来的养珠吧。” 静琬听他故意为自己解围,心下一松,含笑答:“是啊,这是养珠。”那位程先生道:“这样出色的珍珠,惟有小姐这样出色的人来佩戴,才是相映生辉。”虽然这样一句恭维话,可是由他口中说出来,却极是自然,并不给人客套之感。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十八 十八 静琬送走程信之,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到了第二日,因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妇都忙着预备婚礼事宜,家中人多事杂,好几位表姐妹都来了,在楼上陪着静琬,一群人说说笑笑,忽听福伯从外头一路嚷进来,手里扬着报纸说:“大捷!大捷!打了大胜仗了!” 静琬急急地迎上两步,果然见到报纸上套红的大标题:“余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顾往下看,激战十余日,承军终究不敌颖军,从东侧全线溃败,静琬看到“颖军攻占余家口”这几个字,脑中竟然“嗡”一声,定了定神才想,余家口为承军首要之地,余家口之后就是永新,永新为承军南大营驻地,扼承颖铁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余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出神,明香忙接过报纸,又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们静琬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所以巾帼不让须眉,时时关心国事新闻,只怕日后建彰还要对她甘拜下风呢。”另一位表妹就说:“报纸有什么看头,天天不过讲打仗,不过我听爸爸说,这仗只怕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报纸上登的头条,说是俄国对承军宣战了。爸爸说,承军这次是腹背受敌,准得一败涂地。” 只听“咣当”一声,却是静琬手中一盏热茶跌得粉碎。明香吓了一跳,连声问:“小姐烫着了没有?”静琬脸色雪白,那样子倒还镇定:“没有。”明香连忙收拾了碎瓷片,嘴里还念:“落地开花,富贵荣华。”静琬一手按在胸口,脸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谁学的,这样啰嗦。”明香将嘴一撇:“还不是吴妈,说家里办喜事,吉利话一定要记着。” 几个表姐妹看她的妆奁,一样样的首饰头面都取了出来,拿一样便赞叹一声,本来年轻的女子聚在一块儿,就极热闹,何况是在看首饰,这个说这个精巧,那个夸那个贵重,静琬额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满屋子的笑语喧哗,在耳中却是忽远忽近,带了一种嗡嗡的蜂鸣声。她定了定神,因为办喜事,这件屋子里都牵起喜幛与彩花来,四处都是很绚丽的颜色,屋子里堆着锦缎箱笼之类,都是预备明天一早抬过去的嫁妆,梳妆台上一只小小的西洋座钟,钟下悬着的水晶球旋个不停,一下子转过来,一下子转过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种眩晕,仿佛整间屋子都天旋地转一样。 尹氏夫妇都忙着招呼亲友,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楼见女儿,一众同龄的姐妹们都下去听戏了,静琬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尹太太爱怜地说 :“听吴妈说你中午都没吃什么,脸怎么这样红?”静琬伸手摸了摸脸,那脸颊上滚烫的,像是在发烧一样,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烧着,她的眼底带着一种迷离的神气,轻轻叫了声:“妈。” 尹太太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她忽然眼中泛起泪光来:“妈,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静琬却像是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尹太太心底不由着了慌,忙道:“好孩子,许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们自己家里一样,而且都在这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方便得很啊。” 静琬却终究忍不住,那眼泪就涌了出来,尹太太见了她的样子,自己也不晓得为何十分伤感起来,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静琬声调犹带呜咽:“妈妈,对不起。”尹太太拍着她的背:“傻话,你有什么对不起妈妈的,只要你快快活活,妈妈就高兴极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兴兴的,这是大喜事啊。”静琬“嗯”了一声,将脸埋在母亲怀中,紧紧抱住母亲的腰,久久不愿松开。尹太太想着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明天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所以絮絮地叮嘱着些为人新妇的道理,又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女儿。 按照礼节,结婚之前,建彰与她是不能见面的,所以这天黄昏时分,打了一个电话来。静琬接到电话,那一种百味陈杂,竟然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建彰只当她是累了,与她说了几句明天婚礼上的事,最后叮嘱说:“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声,他正要将电话挂断,她忽然叫了声:“建彰……”他问:“怎么了?”听筒里只有电流嘶嘶的声音,他的呼吸声平稳漫长,她柔声说:“没什么,不过就想叫你一声。” 她偶然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说:“早点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见面了。”静琬长久缄默着,最后方说:“你也早些休息,再见。” 她将电话收了线,站了起来。前面搭了戏台在唱堂会,隐约的锣鼓声一直响进来。嘁儿锵嘁儿锵……她的一颗续得比那鼓点还要快,一一地检点手袋中的东西:父母与自己的一张合影相片、两大卷厚厚的钞票、一把零钱,还有那只金怀表。她想了一想,将“玥”拿手绢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们大都在前面听戏,她悄悄地下楼来,因为马上要开席了,下人们忙得鸦飞雀乱,一时也无人留意到她。她从后门出了花园,园中寂然无 人,只有树上挂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风在那里飘展着,“哗哗”一点轻微的招摇之声,前面的锣鼓喧天,她依稀听出是《玉莲盟》,正唱到“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风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种咬金断玉的信誓之声,仿佛一种异样的安慰,令她并不觉得十分害怕,只是脚步忍不住有些发虚,幸得一路上无人撞见。后门本来没有上锁,门房里的老李坐在藤椅里,仰头大张着嘴坐在那里,原来趁着凉风已经睡着了,老李养的那条大黄犬,见着她只懒懒地摇了摇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门。 从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几部黄包车在那里等客,她随便坐上一辆,对那车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黄包车见她的模样,知道是位富贵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讲价,明明是位大主顾,当下抖擞了精神,拉起车来就一阵飞跑,不一会儿就将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举,当真是惊世骇俗,连那位严先生见了她,也吃了一大惊。她并无旁的话说,只简单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严先生极快就镇定下来,眼中忍不住流露出钦佩之色,口中却道:“现在两军战事激烈,交通断绝,小姐不能这样冒险。” 静琬固执起来,只将脸一扬:“他既然能来,你必然就有办法叫我去。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这辈子就没法子走了。”那严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体,前线烽火,并不是旁的事。路上万一有闪失,我严世昌何颜去见六少?”静琬将脚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严世昌考虑半刻,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来道:“那么请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办事极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两个人乘了汽车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辆大车在那里接应,天色已晚,他们坐了大车颠簸走了数十里地。静琬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害怕,夹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坐在那黑咕隆咚的大车里,心中只怀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热切。这一走几乎走了半夜,从颠簸的小路上转入更窄的一条路,最后转入一个院落,静琬借着车头马灯依稀的亮光,隐约瞧出像是寻常不过的一户庄户人家。 严世昌先下了车,再替她掀起车帷,低声说:“小姐,今天就在这里打尖,明天一早再赶路。”静琬虽然胆大,可是到了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禁不住有几分怯意。心中只在记挂父母,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定急得要发狂了,可是自己义无反顾地出来,只有待日后再去求得他们原谅了。 主人是 一对夫妇,笑嘻嘻地迎出来,这里并没有电灯,依旧点的煤油灯,静琬见着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松了口气。昏暗的灯光下只瞧见屋子里收拾得很洁净,那主妇早早替她挑起里屋的帘子,里面也是大炕。静琬路上奔波这半夜,看那炕席整洁,也就先坐了下去。严世昌说:“明天只怕还要委屈小姐。”他将全盘的计划一一对她讲明:“前线虽然在打仗,但这里离旗风岭很近,我们已经预备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动身,从山上抄小路过去,预备路上得要四五天时间,只要到了旗风岭境内,那就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了。只是这一路,都是翻山越岭的小路,并没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静琬道:“不要紧,我既然出来,就有着吃苦的准备。” 那严世昌与她相交不过寥寥数面,心中很是担心,她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静琬换过主妇的一身旧衣服,拿蓝布将头发全围了起来,陡然一看,很像是庄户人家的闺女了。她到底年轻,虽然满腹的心事,明知前路坎坷,临着水缸一照,还是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严世昌也换了一身旧布衣,主人家替他们预备下两匹大走骡,又叫自己的一个侄儿,年方十四唤作剩儿,替静琬牵着牲口。静琬虽然骑术颇佳,可是还从来没有骑过骡子,站在门口的一方磨盘上犹豫了半晌,终究大着胆子认蹬上鞍,严世昌本来也甚为担心,见她稳稳地侧坐在了鞍上,这才松了口气。 那骡子骑得惯了,走得又快又稳。山中八月,稼禾渐熟,静琬折了一大片蒲葵叶子遮住日头,她原来的皮鞋换了主妇新纳的一双布鞋,那鞋尖上绣着一双五彩蝴蝶,日头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飞去。她侧着身子坐在骡背上,微微地颠簸,羊肠小道两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尔山弯里闪出一畦地,风吹过密密实实的高粱,隔着蒲葵叶子,日光烈烈地晒出一股青青的香气。走了许久,才望见山弯下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碧蓝的一柱炊烟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绕来绕去,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静琬起先还担心父母,不时闪过愧疚之心,到了这时候也只得硬生生抛开,只想事已至此,多想无宜。惟有一心想着见着慕容沣的那一日,满心满意里都漫出一种欢喜,虽然从来没有走过这样崎岖的山路。 剩儿只顾埋头走着路,静琬本来心中有事,想要打岔分神,于是一句句地问他话,几岁了,家里有什么人,念过书没有,除了村里去过哪里……严世昌本来担着老大一颗心,看她如今 的样子,心里一块大石终于渐渐放下来。静琬甚少到这样的山岭中来,见到什么都觉得稀罕,剩儿起先问一句才答一句,经不住她问这个是什么树,那个是什么花,也渐渐地熟悉起来。 秋凉渐起,风吹过树梢哗哗轻响,草丛中虫声如织,这边在唱,那边在吟,唧唧啁啁此起彼伏,剩儿眼明手快,随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只大蝈蝈,拿草叶系了,递给静琬。静琬满心欢喜接过去,将草叶系在葵叶上,拿草尖逗那蝈蝈玩,不觉就流露出一种孩子气来,严世昌见了,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这样路上一直走了三遂,他们走的这条路十分僻静,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虽然一路行来极是辛苦,但颇为平静顺利。严世昌对静琬已是极为敬佩,说:“小姐当真是不让须眉。”静琬笑着说:“你将我想成千金大小姐,当然有几分瞧不起我。”严世昌连声道“不敢”,静琬“哧”地一笑,说:“你别老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啊,你虽然是六少的下属,可并不是我的下属。”严世昌道:“世昌奉命保护小姐,所以眼下就是小姐的下属。” 静琬笑道:“这一路上多亏你,你要是再这样唯唯诺诺,我可要罚你了。”严世昌脱口又应了个“是”,这下连剩儿也笑起来了,静琬说:“刚刚才说了,又明知故犯,罚你唱歌!”严世昌自幼跟随慕容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于枪林弹雨里闯到如今,日常相处的同袍,都是豪气干云的大男人,素来不待见娇滴滴的女人,可是和这位尹小姐一路行来,只觉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亲,不仅没有半分架子,而且有着寻常男子也并不常有的韧性。最难得是这样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干粮喝凉水,手脚都磨出水泡来,也并不皱一皱眉。他心中尊敬她,听她说要罚唱歌,心下为难,竟然前所未有地红了脸:“我可不会唱歌。” 静琬拍手笑道:“骗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会唱歌的,快唱一首来,不然我和剩儿都不依。”严世昌无可奈何,他所会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乡小调:“山前山后百花儿开,摘一朵花儿襟上戴,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谁来把花儿爱花儿爱……”他嗓子粗哑,可是见静琬含笑极是认真地听着,于是一句接一句地唱下去:“山前山后百花儿开,摘一朵花儿襟上插,人前人后走一回看一看,有谁来把姐儿睬姐儿睬,粉蝶也知道花娇媚,飞到我姐儿的身边来,难道哥儿就那样呆,那样呆,还要我往他的手里塞,手里塞……” 骡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远处惊起几只小鸟, 扑腾腾飞到半天中去。他以前过的日子,要么是在枪底刀头上舐血,要么是与同袍吃酒赌钱,要么是在胡同娼馆的温柔乡中沉醉,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山间放声唱歌,可是见着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无论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静琬笑道:“唱得这样好,还说不会唱歌。”严世昌手中一条软藤鞭子,早叫手心里的汗濡得湿了,缄默了数秒钟,笑道:“六少嗓子那才叫好,偶然听他叫一声板,比名角儿都响亮。” 静琬笑吟吟地说:“我还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随口问他:“你们六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严世昌笑着说:“原先大帅在的时候,六少也是顶调皮的,大帅恼起来,总拿鸡毛掸子揍他,不打折了掸子,绝不肯放过。那时六少不过十来岁,有回在外头闯了祸,知道大帅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将那簇新的鸡毛掸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个口子。大帅一回来,果然随手抽了掸子就打,才不过两下就打折了掸子,大帅倒是一怔,说:‘如今这掸子怎么这样不经使?’上房里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个个捂着肚子笑着躲出去。” 静琬脸上也不由带出微笑来,眼睛望着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严世昌只觉得她一双明眸如同水晶一样,比那绚丽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她转过脸来,那颊上如同醉霞一样,浮着淡淡的红晕,说:“严大哥,后来呢?”她这一声“大哥”叫得极自然,严世昌不敢答应,就这么一踌躇的时候,只听她又说:“可怜他从小没有娘,唉!”这么一声轻叹,幽幽不绝如缕,直绕到人心深处去。严世昌竟然不敢抬头再看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里与旗风岭只是一山之隔,虽然颖军在何家堡没有驻兵,但游兵散勇只怕是难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险,到时候如果有什么情况,小姐务必和剩儿先走,他认得路,知道怎么样到旗风岭。” 静琬心中虽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鼓起勇气来,说:“严大哥,不要紧的,咱们三个定然可以一块儿平安到旗风岭。”严世昌也笑道:“我不过说是万一,小姐乃福慧双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顺顺心心地见到六少。”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十九 他们这晚依旧借宿农家,因为路上辛苦,静琬睡得极沉,到了早晨醒来,才觉得微有凉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这么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泞难行,严世昌本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里的雨,时断时续,到了近午时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长,也就越危险,好在午后雨势渐弱,于是冒雨上路。 静琬穿了油衣,一顶斗笠更是将脸挡去了大半,她从来没有穿过油衣,只觉得那种桐油的气味很是呛人。走了数十里路,那雨又下得大起来,油衣又湿又重,内里的衣服也濡湿了大半,湿寒之气如腻在皮肤上一样,她情不自禁就打了两个喷嚏。严世昌极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骡子行得极慢,也是无可奈何。到了黄昏时分,从山路上远远就眺望见山冲里大片的人家,雨意朦胧里像一幅烟云四起的水墨画,严世昌指给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过那边的山头,就是旗风岭了。” 静琬打起精神来,笑着说:“可算是要到了。”山路弯弯曲曲,看着近在眼前,走起来却很远,一直到掌灯时分他们才下了山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为天下雨,只有路人寥寥。他们并没有进镇子,就在镇边歇了歇脚,买了些窝窝头做干粮。 严世昌戴着斗笠,穿着一件半旧油衣,又说一口本地话,那小店的老板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对他讲:“晚上可不要行路,这年月地方不平靖,一会儿这个军打来,一会儿那个军打来,你们不如在镇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赶路。” 严世昌问:“堡里不是有安民团吗?”老板说:“听说山上有颖军的一个连调防过来了,也就是这么听说,山里那么大,谁晓得那些兵爷们藏在哪里。”严世昌心中忧虑,抱着裹窝窝头的蒲叶包,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静琬身边,低声与她商量片刻,终究觉得留在镇上更危险,还是决定连夜赶路。 谁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们不过走了数里地,那雨如瓢泼一样,哗哗地从天上浇下来,浇得人几乎连眼也睁不开。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小虫也听不见鸣叫,惟有哗哗的雨声,四周只是墨一样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样。静琬心中虽然害怕,可是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吭一声。严世昌手里的一盏马灯,只能照见不过丈余远,白白的一团光晕里,无数雨柱似乎直向着马灯撞过来。他知道不宜再赶路,于是对静琬说:“现在就算折回镇上去也十分危险,我记得前面有座关帝庙,要不今晚先到那里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静琬只觉得湿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连说话的声音都似在:“我听严大哥的。”他们冒雨又走了里许,才见着小小一座破庙。庙中早就没了和尚,因为往来路人经常歇脚,庙堂中倒还干净,严世昌放下马灯,找了块不漏雨的干净地方让静琬坐下,静琬脱了油衣,只觉得夜风往身上扑来,更加的冷。严世昌见墙边堆着些枯枝乱草,迟疑了一下,因为山中形势不明,如果生火只怕会引得人来。但见那马灯一点亮光照在静琬脸上,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已经冻得乌紫,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只担心她再穿着湿衣会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这样的大雨夜里,就算山中有颖军,亦不会冒雨夜巡。他于是抱了一堆枯枝过来,生起火来。 静琬拿了块窝窝头,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湿,叫火烘着,慢慢腾出细白的水汽,因为暖和起来,人也渐渐地缓过劲来。剩儿也累极了,一边烘着湿衣,一边靠在墙上就打起盹来。外面风雨之势渐小,严世昌说:“等到天亮,这雨大约也就停了。”静琬微笑说:“但愿如此吧。”严世昌胡乱吃了几个窝窝头,正拾了些枯叶往火中添柴,忽然腾地就站起来,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静琬吓了一跳,见他脸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她努力地去听,也只能听到雨打在庙外树木枝叶间,细密的簌簌有声。严世昌突然转过身来,捧了土就往火堆中掷去,静琬这才回过神来,忙帮忙捧土盖火。火焰熄灭,庙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静琬只听到严世昌轻微的呼吸之声,两匹骡子原本系在庙堂中间的柱子上,此时突然有匹骡子打了个喷鼻,她心中害怕,却听严世昌低声唤:“剩儿?”剩儿一惊就醒了,只听严世昌低声说:“你晓得下山的路吗?”剩儿低声说:“晓得。” 静琬努力地睁大眼睛,屋顶瓦漏之处投下淡淡的一点夜空的青光,过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见严世昌的身影,他静静站在那里,可是她听不出外面有什么不对。他突然伸手过来,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硬物,低声说:“来不及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前后包抄,六少曾经教过小姐枪法,这支枪小姐拿着防身。” 他手中另有一支短枪,黑暗里泛着幽蓝的光,她害怕到了极点,只觉得手中的枪沉得叫人举不起来。这时才仿佛听见外面依稀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那蹄声杂沓,显然不止一人一骑,隐约听着马嘶,似乎是大队的人马。他们三个人都紧张到了极点,屏息静气,听那人马越走越近,静琬一颗心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一样,外面有人道:“刚才远 远还看着有火光,现在熄了。”跟着有人说:“进去看!” 静琬的身子微微发抖,紧紧握着那把手枪,手心里已经攥出汗来,听着密集的脚步声急乱地拥过来,接着有人“砰”一声踹开了庙门。 数盏马灯一拥而入,那骤然的明亮令静琬眼睛都睁不开来,只听有人喝问:“是什么人?放下枪!”紧接着听到哗啦啦一片乱响,都是拉枪栓的声音,她知道反抗徒劳无宜,慢慢地将手垂下去,脑中念头如闪电一亮:完了!她怕到了极点,只想,如果受辱于乱兵,还不如就此去死。正是恨不如死时,忽听身侧严世昌的声音响起,又惊又喜骂道:“祝老三,小兔崽子!原来是你们!吓死老子了!” 慕容沣在睡意蒙眬里,依稀听到仿佛是沈家平的声音,压得极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没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布防,到现在才抽空打个盹。”另一个声音好像是秘书汪子京,略显迟疑:“那我过一会儿再来。”他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天阴沉沉的,虽然是下午,仍旧仿佛天刚蒙蒙亮的样子,天是一种阴翳的青灰色,隐隐约约的闷雷一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知道那并不是雷声,而是前沿阵地上的炮火声。他抓过枕畔的手表来看,是下午三点多钟,原来自己这一睡,还不到一个钟头,那种疲倦之意并没有尽去,反而有一种心浮气躁的焦虑。 他问:“谁在外头?” 果然是汪子京,听见他问连忙走进来,他已经下床来,就拿那架子上搭着的冷毛巾擦一擦脸,问:“什么事?”汪子京含着一点笑意,说:“是好消息,第九师与护国军的第七团、第十一团已经完成合围,我们的骑兵团已经到了月还山,护国军的先锋营也抵达轻车港,颖军高柏顺的两个师还蒙在鼓里呢。” 慕容沣掷开毛巾,问:“东线呢?” “第四师的炮兵还在牵制。”汪子京很从容地说,“几乎要将历城轰成一片焦土了,钱师长刚发来的密电,已经抵达指定的位置,单等着瓮中捉鳖,出这些天来憋着的一口气。” 慕容沣哼了一声,说:“我军弃守余家口不过十余日,那些外国报纸就指手划脚地胡说八道。亏他们还敢引用孙子兵法,这次我送他们一出好戏,叫他们好生瞧着,什么叫孙子兵法。” 他既然起来了,就陆续处理一些军务,他的临时行辕设在南大营的驻地里,会议开完已经是好几个钟头之后。慕容沣心情颇好,笑着对一帮幕僚说:“这些日子来诸公都受了累,今天 我请大家吃饭。”军中用餐例有定规,每人每日份额多少,所以他一说请客,几位秘书都十分高兴,簇拥着他从屋子里走出来。天色正渐渐暗下来,太阳是一种混沌未明的晕黄色,慢慢西沉,远远望见营房外有汽车驶进来,门口的岗哨在上枪行礼。 慕容沣本以为是江州统制贺浦义来了,待认出那部再熟悉不过的黑色林肯汽车正是自己的座车,心下奇怪,转过脸问侍卫:“谁将我的车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卫答:“沈队长说有事出去了。”慕容沣正待发作,那汽车已经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沈家平,远远就笑着:“六少,尹小姐来了。” 慕容沣仿佛犹未听清楚:“什么?”沈家平笑逐颜开,说:“尹小姐来了。”慕容沣猛然就怔在了那里,只见一个年轻女子下车来,虽然是一身寻常布衣,可是那身形袅袅婷婷,再熟悉不过,正是静琬。她一个韶龄弱女,一路来跋山涉水,担惊受怕,吃尽种种苦,可是远远一望见他,心中无可抑制地生出一种狂喜来,仿佛小小碟屑见着磁石,那种不顾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着他远远就奔过来。 慕容沣几步跨下台阶,老远就张开双臂,她温软的身子扑入他怀中,仰起脸来看他,眼中盈盈泪光闪动,脸上却笑着,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紧紧搂着她,只觉得恍若梦境般不真实,仿佛惟有这样用手臂紧紧地箍着她,才能确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声,抱起她来就转了好几个圈子,那一种喜出望外,再也抑制不住,一颗心像是欢喜得要炸开来一般。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天与地都在四周飞速地旋转,耳边呼呼有声,却只听见他的朗朗笑声:“静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统率三军,平日在众人面前总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样子,此时欣喜若狂,忽然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举止,直将一帮秘书与参谋官员都看得傻在了那里。 静琬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子,才将她放下来,她这才留意营房那边立着数人,都笑嘻嘻地瞧着自己与慕容沣,她想到这种情形都让人瞧了去,真是难为情,忍不住脸上一红。慕容沣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突然之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将脸一沉:“严世昌。” 严世昌自下车后,就有几分惴惴不安,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只得上前一步:“在。”慕容沣想到静琬此来路上的风险与艰辛,雄中夹着担心,本来要发脾气拿他是问,可是转脸瞧见静琬笑吟吟地瞧着 自己,脸上绷不住,终究哈哈一笑,对严世昌说:“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旧和秘书们一块儿吃晚饭,菜肴也算是丰盛了,只是军中不宜饮酒,而且这些秘书,哪个不是人精?一边吃饭,一边互相交换着眼色,胡乱吃了些饭菜就纷纷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沣道:“你们怎么都这么快,我还没吃饱呢。”何叙安首先笑嘻嘻地道:“六少,对不住,前线的军报还压在那里没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另一位私人秘书一拍脑门:“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电报房了。”还有一人道:“李统制还等着回电呢。”如此这般,几个人扯了由头,全都告辞走掉了。 慕容沣心中确实惦记静琬,见秘书们一哄而散,心下隐约好笑。本来他每晚临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里先看一看前线的战报,有时战况紧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为秘书们大包大揽,将事情都安排好了,于是先去看静琬。 静琬刚刚梳洗过,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洗漱不便,她素爱整洁,自是十分难受。到这里终于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便如蜕去一层壳一样,分外容光焕发。她连换洗衣物都没有,沈家平只得派人临时去永新城中买了几件,一件醉红海棠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虚虚地笼着,那长长的下摆一直落到脚面上去,倒像是有一种异样的婀娜。她的头发本来很长,此时洗过之后披在肩上,宛若乌云流瀑,只用毛巾擦得半干,发梢上无数晶莹的小水珠,在电灯下莹莹细密如水钻。 静琬因为洗过澡,本来就脸颊晕红,见他仔细打量,讪讪地解释说:“没有电吹风,所以头发只好这样披着。”她说话之时微微转脸,有几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干去,手上的皮肤发了紧,一分一分地绷起来。他心中不自在起来,转脸打量室中的陈设,虽然是仓促布置起来的,但外面这间屋子里放着一对绒布沙发,并有茶几。走进里面房间,屋子那头放着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铜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还有一架西洋式的带大玻璃镜子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搁着一只细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把菊花。 在行辕里,一切都因陋就简,这一束银丝蟹爪,虽不是什么名贵花种,但是洁白娇艳,十分引人注目。他日日所见都是烽火连天,这样整洁的屋子,又带着一种闺阁特有的安逸舒适,不觉令人放松下来。 他说:“现在菊花已经开了。”停了一停又说:“回头叫他们在我的房里也搁这么一瓶。”静琬随手将那 菊花抽了一枝出来,说:“这花好虽好,可惜开在秋天里。”她随口这么一句,慕容沣忽觉有一丝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欢喜,于是岔开话问:“这一路上怎么来的,必然十分艰险吧?”静琬怕他担心:“还好啊,一路上都很顺利,就是最后在何家堡受了点惊吓。”慕容沣果然一惊,忙问:“伤着哪里没有?”静琬摇了摇头,眸光流转,笑吟吟地道:“连严大哥都没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师的骑兵团冒雨行军去奇袭颖军,差点将我们三个人当颖军的奸细捉住枪毙。” 她话说得极俏皮,眼中露出一种孩子气的顽皮来,慕容沣含笑望着她,只觉得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散发出一种绚丽的光彩来,和前不久见着她那种黯然的样子截然相反。他们两个人虽然十来天前刚刚见过一面,可是此番重逢,两个人都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这才知道古人所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是怎么样一个心境。 他们两个这样坐着,都不愿说话似的,虽然并不交谈,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沉静的欢喜,仿佛都愿意就这样两两相望,直到天长地久。最后夜已经深了,他只得起身说:“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静琬送他出去,长旗袍拂在脚面上,她穿惯了西式的衣服,这样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绣着一朵朵海棠,最寻常不过的图案却有一种旧式的美丽。衣裳的颜色那样喜气,她自己也觉得红艳艳的一直映到酡红的双颊上来。脚上一双软缎绣花鞋,极浅的藕色夹金线,步步生莲。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见着了他,连新鞋穿在脚上都有一种踏实的安稳,虽然未来还是那样未卜,但终究是见着了他,她有一种无可明状的喜悦。 他在门前停下,说:“我走了。”离得这样近,他身上有好闻的香皂香气、干燥的烟草香气,混着薄荷的清淡、硝药的微呛,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蛊惑一样,她的声音低低的:“晚安。”他答了一声“晚安”,她见他打开门,也就往后退了两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门把上,突然用力一推,只听“咔嚓”一声那门又关上了。静琬犹未反应过来,他的吻已经铺天盖地般地落下来,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来,只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领。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样无力地挣扎:“不,不行……”可是他不顾了,他什么都不顾了,惟有她是真切的,是他已久的。他差一点失去,可是奇迹样夺了回来。他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耳畔,有一种奇异的**,她的身体抵在他的怀中,四处都是他的气息,都是他的掠夺。 菊花的香静静的,满室皆是清逸的香气,他想到菊花酒,那样醇的酒里,浸上干的黄山贡菊,一朵朵绽开来,明媚鲜活地绽开来,就像她一样,盛开在自己怀中。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二十 前线最后的战报到下午时分才呈达。承军佯败之后,颖军果然中计入伏。此时经过昼夜的激战,承军重新夺回余家口,并且攻下紫平、奉明,而西线则攻克彰德,夺得对承颖铁路的控制权。颖军既失奉明关,只得后撤数十里,退守晋华。此时战局急转直下,承军乘胜追击,越过老明山进逼晋华,而晋华后的防线即是军事重镇阜顺,阜顺乃乾平门户,所以这一仗已经动摇到颖军的根本。立时中外震动,连外国的舰艇都从北湾港南下,远远游弋观察战局。 慕容沣拿到大捷的战报,倒也并没有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次布置周详,历时良久,而且东西夹击,与护国军合围聚歼,实在没有败的道理。秘书们忙着各种受降、安置俘虏、缴获军械辎重事宜的安排。虽然依旧忙碌,只是这种忙碌里头,已经有了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 慕容沣开完会议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因为西线的战报又陆续到来,所以先在那里看着。何叙安虽然只是他的私人秘书,但参与军政,亦是一位重要的幕僚。此时听闻一件要事,所以赶过来见他,他有满腹的话要说,见慕容沣低头注视桌子上铺的一大**事地图,于是先只叫了声:“六少。” 慕容沣“嗯”了一声,并没有抬起头来,何叙安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开门见山,远远先兜了个圈子:“如果战事顺利,最迟下个月,我军便可以轻取颖州,彼时这江北十六省,皆入六少囊中。”慕容沣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何叙安道:“六少难道真的打算与昌邺政府划江而治,只安于这半壁天下?” 慕容沣道:“永江天险难逾,再说这一场大仗打下来,我们的元气也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昌邺政府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与我讨价还价。”顿了顿又道:“当日在乾平,程信之代表程家和我谈判时,我就答应过他,会遵守立宪,承认昌邺政府,接受昌邺政府的授衔。这表面的文章,唱戏还得唱足。” 何叙安沉吟道:“如果程家肯支持六少,那么昌邺内阁其实形同虚设。”慕容沣笑道:“壅南程氏乃豪商巨贾,程充之又是再滑头不过,最会算计利益得失,岂肯弃昌邺而就我?” 何叙安心中有着计划,但素知慕容沣年轻气盛,又最爱面子,向来吃软不吃硬,所以又将话先扯开去,两个人讲了一会儿局势,转又商议战时物资的供给。他正渐渐地设法往那话题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门进来,对慕容沣附耳低语了一句什么。慕容沣就问:“怎么回事?”沈家平显 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慕容沣明知他亦是无可奈何,起身从那文件柜里取了一卷文书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叙安见机不对,忙道:“六少,我还有话说。”慕容沣已匆匆走到门口,远远回头说:“等我回来再说。”何叙安追上几步,道:“六少,请留步,叙安有几句要紧话说与六少听。”慕容沣挥一挥手,示意他回头再说,人已经由侍卫们簇拥着去得远了。何叙安只得立在了当地,扯住沈家平问:“是不是尹小姐那里有事?”沈家平笑道:“可不是。”何叙安心中本来就有一篇文章,现在见了这种情形,只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慕容沣走进屋子里,只见外间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红漆食盒,里面几样饭菜都是纹丝未动,里间的房间门却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走进去,只见静琬依旧和早晨一样,蒙头向里睡在那里,一动未动,似乎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他放轻了脚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却将脸一偏躲了过去,他笑着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她恍若未闻,依旧躺在那里,他便坐在床侧,伸手轻轻将她一推:“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气了,别的不说,饭总是应该吃的。” 她脊背绷得发紧,仍旧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么神明在上,我若负了你,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她待要不理他,可是实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领兵打仗的人,怎么不知道半分忌讳。”口气虽然依旧冷淡,慕容沣却笑起来:“你若是真的一辈子不睬我,我还不如死了好。” 静琬怒道:“你还说,你还说。” 他却笑逐颜开:“原来你还是怕我死的。”静琬被他这一激,恼上心头,将脸一扬:“谁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万次,也不干我的事。”他笑道:“我可舍不得死,我死了你怎么办?”静琬哼了一声,说:“厚颜无耻。”他依旧笑道:“对着你嘛,我宁可无耻一点。” 他这么一老实承认,静琬出于意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说:“呸,也不怕别人听见。”他揽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谁敢听见?”静琬极力地绷着脸,慕容沣道:“忍不住就笑出来嘛,为什么要憋得这样辛苦?”静琬斜睨了他一眼,说:“谁说我想笑?”虽然这样说,到底那笑意已经从眼中漫出来了,只将他一推:“走开去,看见你就讨人厌。” 慕容沣笑道:“我这样忙还抽空来瞧你,你还嫌我讨厌——我倒打算一辈子让你讨厌下 去呢。”静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调,我可真要恼了。”他笑道:“我可是说正经的。”他将那卷纸打开来给她瞧,原来竟是一式两份的结婚证书。上面证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经签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里几位德高望重的父执辈将领,下面男方签名处,他也已签字用印,只有女方签字的地方,还留着空白。 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手心却是滚烫的,紧紧攥着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给她听:“慕容沣、尹静琬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念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那声音里漫着一种喜悦,她每一个字都听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听清楚,只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样,惟有软弱地依靠着他。而他紧紧用手臂环着她,似乎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贯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贯姓名,证婚人的名字、介绍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写在那粉色的婚书上,她向来觉得这样的粉色很俗艳,但今天这粉色柔和得如同霞光一样,朦胧里透出一种温暖光亮,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受,欢喜到了极处,反倒有一种悲怆,总觉得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实。她紧紧攥着那证书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虑好,一签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脸来看他,他的眼里惟有一种温柔如水,凝望着她,千山万水一路走来,两个人都是千辛万苦,他等了她这样久,她也茫茫然寻了这么久,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他,这一生原来是他。 她将脸埋到他怀中去,他紧紧地箍着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这一刻更甜蜜,更笃定。这么久,这么远,从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这么久,中间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声音像是梦呓一样:“静琬,你还记不记得……”她“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她也并不追问,其实与她的一切都像是在梦境,哪怕是现在明明相拥,可是因为等了太久,总觉得甜美得如同梦境一样。但这梦境如此甜蜜沉酣,他哪里舍得去多想。一颗心安逸踏实,因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这一生一世,她都会是他的。她的笑颜那样甜美,黝黑纯净的瞳仁里,惟有他脸庞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气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给你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有多幸福。” 何叙安本来性格极沉着,今天不知为何,只是坐立不安,负着手在屋子里徘徊,走了好几趟来回,又看看 墙上挂着的钟。这间大的办公室是慕容沣日常处理军务的地方,墙上挂了好几幅军事地图,桌子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军报、电报、往来文书,另外还搁着好几部电话。那种杂乱无章的摆设,更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又踱了几步,听着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心里越发烦躁。想了一想,终于走出去,顺着走廊一直往后。后面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里小小一个花园,园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里哼着小曲儿剥花生米吃,见着他打了个招呼,何叙安往后望去,后面又是一重院落,门口的岗哨站在那里,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巡逻的侍卫走动。他问沈家平:“这么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说:“才刚吃了晚饭,说是过一会儿要陪尹小姐上街买东西。看来这年内,真的会办喜事了。”何叙安听了这句话,不禁深有感触,长长叹了口气,用手将那花生的壳子,一只只按着,咔嚓咔嚓,按得瘪平。最后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说:“没想到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纪,早该结婚了,几位老姨太太总是念叨,只是他不耐烦听。上次去乾平见程家的人,那样危险的境地,却非得要见一见尹小姐,你不就说六少是认真闹恋爱吗?” 何叙安笑道:“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这是两码事。”沈家平哈哈一笑,说:“按照法律,他们已经算是结婚了啊。”何叙安随口道:“现在是民主社会,法律嘛当然是要讲的。”他本来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现在像是突然有了点精神:“尹小姐来了也好,六少起居本来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细,比成班的侍卫都要强。大帅当日不总是夸双太是‘随军夫人’吗?再说六少平日总是惦记她,现下终于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为慕容沣脾气不好,而近来军务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卫们老是挨骂,自从静琬来了之后,沈家平还真觉得松了口气一样。何况静琬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在军中丝毫没有骄矜之气,常常穿男装伴随慕容沣左右。承军南北两线同时作战,自是十分艰苦,而她随着慕容沣辗转各行辕,千里奔波,矢林箭雨中不离不弃,所以慕容沣身边的不少将领先是侧目,而后狐疑,到了后来,一提到“夫人”,总忍不住赞一声,钦佩不已。连外国的记者,也在西文报纸上刊登慕容沣与她的合影,称赞“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这天跟随静琬的侍卫孙敬仪来告诉沈家平:“夫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在那里掉眼泪呢。”沈家平说:“胡扯 ,夫人怎么会哭!”话一出口,又觉得她虽沉毅坚强,但终归是个女人,自己这句话也太武断了,于是问:“是为什么在哭?” 孙敬仪道:“前天攻克了阜顺,缴获了许多东西,都堆在仓库里。夫人这几天正说闷得慌,我就去仓库里随便拿了两本书和几份报纸给她看,不晓得为什么,刚才我见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掉眼泪。” 沈家平素知静琬的性子十分坚韧,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也没见她红过眼圈,所以听孙敬仪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有几分惴惴不安。想了想说:“六少还在开会,我去看看夫人有什么吩咐。” 大军南下,此时行辕设在距阜顺不过三四里的一个小镇清平,因为驻防地方不够,所以征用当地缙绅的民宅设立行辕。清平镇虽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驿路要道,所以虽是民宅,但九进天井,数重庭院,极是宽敞精致。静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摆了数百盆菊花,簇拥得花海一样。沈家平远远瞧见静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锦绣样的花海。他们都素来敬畏静琬,于是一进屋子,在十来步开外就行礼:“夫人。” 静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间甚至多穿男装,此时因为在行辕里,不过一袭寻常的墨绿丝绒旗袍,脸上却薄薄扑了些粉,虽然如此,犹能看出眼角微红。他在心里思忖,静琬见他的神色,勉强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诉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样子,像是十分伤心,但他只是侍卫队长,许多事情都不好过分追问,只得道:“夫人如果有什么事,可以交给家平去办。”静琬“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依你看,什么时候可以攻克乾平?”沈家平听她这么一问,大出意外,因为她虽在军中,几乎从来不过问军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问伤兵、抚恤眷属之类琐事。他踌躇着答:“前线的事情很难说,总不过这几天吧。” 静琬又“嗯”了一声,沈家平眼尖,瞧见一旁梨花大案上搁着一张报纸,拿起来一看,只见是数日前的一张颖州日报,版面上极醒目的粗黑告示:“尹楚樊与尹静琬断绝父女关系之声明”,他一目十行,只见语气极为激烈,称:“不肖女离家去国,是为不忠;悔婚出走,是为不义;未告之父母,是为不孝。”又称:“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不见容尹氏宗族,是以声明与其断绝父女关系……” 静琬见他看到报纸,凄然一笑,说道:“沛林就快回来了,你将这个拿走,不要叫他看见。”沈家平自识得她以来,从来未见她有这样的神情,心下恻然 ,低声道:“此事还是告诉六少的好,夫人受了这样的委屈,到时候六少可以出面解释清楚的。” 静琬眼中泪光盈盈,转过脸去,声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语:“连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还有什么值得去解释?”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二十一 慕容沣因为去看布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辕。老房子光线晦暗,虽然厅中点了电灯,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晕黄的一团,朦朦胧胧地照着,家具都是旧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阴影凹凸不平,灯下看去更有一种古静之意。屋子里寂无人声,外面餐桌正中放着一只菊花火锅,已经烧得快干了,汤在锅底嗞嗞地响着,下面铜炉中悼火,也已经快熄掉。慕容沣见火锅旁的四样小菜都已经冰冷,连一丝热气都没有了,于是径往里去,雕花隔扇上的红绫帐幔在灯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衬出里面床上珍珠罗的帐子,也隐约透出一种粉紫的光来。 静琬等得太久,已经合衣睡着了,慕容沣悄悄将被子展开,想要替她盖上,她却惊醒了,见到他微笑道:“我怎么睡着了,你吃了饭没有?”慕容沣说:“我吃过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细饿伤了胃。”静琬说:“反正我也不想吃。”一边说,一边就坐起来,因为发髻微松,两鬓的散发纷纷垂下来,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经无限爱怜地替她捋上去:“饭菜都凉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弄。” 静琬说:“我想吃蔷薇木的榛子浆蛋糕。”蔷薇木是承州的一间西菜馆子,清平镇与承州相距二百余里,她说要吃这个,就是和他开玩笑了,慕容沣却略一沉吟,将挂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哔叽斗篷取下来:“来,我们去买蛋糕。”静琬笑道:“别闹了,已经快九点钟了,不早一点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乐意起床。”慕容沣说:“我明天上午没有事。”将那斗篷替她穿上,静琬被他拉扯着往外走,说:“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里啊?” 慕容沣“嘘”了一声:“别吵嚷,咱们溜出去。”虽然说是溜出去,一出二门顶头就遇上巡逻的侍卫,见着他们两个,忙不迭“啪”一声地行礼。慕容沣也不理睬他们,携着静琬径往外走,等侍卫去报告沈家平,他们已经到了车库之外了。司机见着他们也十分诧异,慕容沣要了车钥匙,静琬不肯上车,说:“别闹了,待会惊动起人来,又兴师动众。”慕容沣并不答话,突然将她打横抱起,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抱入车内。她又好气又好笑,他已经关上车门,自己坐到司机的位置上,将车子发动了。 车子驶出来,清平镇上还有几家店铺犹未打烊,晕黄的灯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为天气冷,那光线也像是凉的。一方一方的淡黄色,仿佛她素日爱吃的柠檬冻子,又像是茶里的冰,渐渐地融了开,一丝丝地渗到夜色中去。汽车从灯光中穿梭过去,不久就将整个镇子抛在后头。她回过头去只能看到 稀稀落落的灯火,越落越远,不由惊讶:“我们去哪里?” 他笑着说:“不是说去买蛋糕吗?” 静琬以为他是说笑,因为日常他也爱自己开了汽车带她出来兜风,于是微笑:“转一圈就回去吧。”汽车顺着路一直往北去,两条孤单的灯柱射在路上,前方只是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车往来,原来都是运输军需的车辆,十分的热闹。静琬因为白日心力交瘁,此时车子又一直在颠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睡了一觉醒来,车子仍在向前驶着,车窗外仍旧是漆黑一片,偶然有军车与他们相错而过,雪亮的车灯一闪,转瞬即过。她心中诧异,叫了一声:“沛林。”他因为开着车,没有回过头来,只问她:“醒了?冷不冷?”她说:“不冷。这是在哪里?”他温言道:“已经过了季安城,再有两个钟头,就可以到承州了。” 静琬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夫人,我开了这么大半夜汽车,应该有赏吧?”她心中柔情万千,倾过身子去吻在他脸上,他缓缓将汽车停在路畔,将车子熄了火,扶过她的脸温柔地吻下去,许久许久才放开,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双颊滚烫,手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辉。 她的脸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温柔得如同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沛林,我只有你了。”他吻着她的发,他的呼吸温暖地拂着她的脸。他说:“我也只要你。” 路两侧都是一望无垠的野地,暗沉沉并无半分人家灯火,满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银钉随意撒落,直要撒到人头顶上来一样。远远听到汽车驶近,叭叭地鸣着,最后车灯一闪,呜一声从他们汽车旁驶过去了。听着那汽车渐去渐远的声音,满天的星光似乎都渐渐远去,惟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了他们这一部汽车,只余了他与她。 天未明他们就到了承州,因为城门还没有开,他将汽车停在城墙下避风处,静琬见他神色疲惫,说:“你睡一觉吧。”将自己的斗篷给他,他开了这么久的车,也实在是累了,几乎是头一歪就睡着了。静琬替他盖好斗篷,自己在车上静静守着。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有乡下人架了车子预备进城去卖菜,吱扭吱扭的独轮车,驮着满满的瓜菜,南瓜上带着粉霜,圆滚滚的果子洗得极干净,高高地堆了一筐,她远远望去还以为是苹果,后来一想才知道是红皮萝卜。一个四五岁的小女 孩坐在那独轮车的前架子上,因为天气冷,已经穿上了花布棉袄,一张小脸冻得通红,乌溜溜的眼睛只管望着她。她冲着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对着她笑起来,扭过头去指给自己的父亲看:“汽车。”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赶早市进城的人,赶车的、推车的、挑担子的,与她只隔着一层车窗玻璃,遥遥就能望见市井平凡的喜悦。慕容沣睡得极沉,虽然这样子在车上并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抚摸他浓浓的眉头,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样,可是今天不行,外面的人也许会看见,车内只有他呼吸的声音,平稳漫长,这声音如此令人觉得安逸,她几乎也要睡着了。 城门缓慢而沉重地发出轧轧的声音,独轮车吱呀吱呀地从他们汽车旁推过去了,那小女孩远远回头冲着她笑。太阳也已经升起来了,透过挡风玻璃照在他脸上,秋天里的日头,淡薄得若有若无,经过玻璃那么一滤,更只余了一抹暖意。他睡着时总有点稚气,嘴角弯弯地上扬,像小孩子梦见了糖。她有点不忍心,轻轻叫了他一声:“沛林。”见他不应又叫了一声,他才“嗯”了一声,含糊地咕哝道:“叫他们先等一等。” 她心中隐约好笑,伸手推他:“醒醒,这不是在家里呢。”他这才欠身坐起来,先伸了伸懒腰,才回过头来对她笑道:“谁说这不是在家里,我们这不就要回家去了?”话虽然这样说,他们去蔷薇木吃了早餐,又将蛋糕打包了两份,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回大帅府去,只给汽车加了油,就赶回清平去。 慕容沣对她说笑:“咱们这也算是过家门而不入吧。”她自从与他结发之后,并未曾过门成礼,听到他这样说,心中微微一动,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感叹。他说:“等仗打完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她心中只有一种怅然,说:“这么远赶回来只为吃榛子浆蛋糕,真是傻气。”他腾出一只手来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块儿,我就喜欢做这样的傻事。” 这句话这样耳熟,她脸上恍惚地笑着,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含笑抽出手来:“专心开车吧,将车开得这样快,还只用一只手去扶。”早晨路上车辆稀疏,惟有军需的车队轰隆隆不时驶过。远处沃野千里,晨霭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雾,车窗外偶然闪过村庄农家,房前屋后的枣树已经在星星点点地泛起红光。大堆的麦草堆在地头,高粱秸秆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里的孩子牵了牛,怔怔地站在田间看路上的汽车。 这一路风光看下来,虽然都是很 寻常的景色,但因为两个人都知道是难得的偷闲,所以心里有一种犯法的快乐。她说:“清平行辕那边准已经乱了套。”他笑着说:“管它呢,反正已经尽力赶回去了,大不了听他们啰嗦几句。” 结果他们刚出了季安城不久,老远就看见前面设了路卡,大队的卫兵持枪直立,正在盘查过往的车辆,那卫兵的制服是藏青色的呢料,远远就认出是卫戍近侍。慕容沣笑道:“好大的阵仗,不知是不是在收买路钱。”静琬斜睨了他一眼:“亏你还笑得出来,准是找我们的。”慕容沣哈哈大笑,将车子减慢了速度停下来。 果然是沈家平亲自率人在这里等候,因为他们一路追寻过来,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没想到他们竟然走得这样远,所以只在这里设卡。慕容沣见朱举纶也来了,不由对静琬说:“真糟糕,朱老夫子也来了,准得受他一番教训。”原来那朱举纶虽是挂着秘书的职名,其实慕容沣自幼跟着他学习军事谋略,虽未正式授业,亦有半师之分。一直以来他为幕僚之首,说话极有分量,慕容沣对他也颇为敬畏,所以慕容沣嘴上称呼他为老夫子,其实心里已经老大过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开了车门,慕容沣下车来,笑着对朱举纶说:“朱先生也来了。”心里想他定然会有长篇大论要讲,自己此番行事确实冲动,只好硬着头皮听着罢了。谁知朱举纶神色凝重,只趋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沣心里一沉,因为前线大局已定,几乎已经是十拿九稳,不会有多大的变局,所以他才一时放心地陪静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归,朱举纶这样劈面一句,他不由脱口就问:“出了什么事?颖军克复了阜顺?还是护国军失了德胜关?”他虽然这样问,但知道战局已定,这两桩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这两桩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关乎到大局。 果然朱举纶摇一摇头,神色间大有隐忧:“不是颖军——请六少上车,我再向六少报告。”静琬也已经下车来,见慕容沣眉头微皱,不由十分担心。他回头也望见了她,对她说:“你坐后面的车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点了点头,司机早就开了车过来,她望着慕容沣与朱举纶上了车,自己也就上了后面的汽车。卫兵们的车子前呼后拥,簇拥着他们回去。 他们在中午时分就赶回到清平镇,静琬路上劳顿,只觉得累极了,洗过澡只说晾头发,谁知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摸索着开了灯,看了看钟,原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她走 出去问了孙敬仪,才知道慕容沣回来后一直在开会,孙敬仪道:“夫人还没有吃晚饭,我叫厨房做点清淡的菜吧。” 她本来身体一直很好,这两天却总是听见吃饭就觉得没胃口,只得打起精神说:“就叫厨房下点面条吧。”孙敬仪答应着去了,过不一会儿,就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海碗黑沉沉道汁,另外还有四碟酱菜。她坐下来才看出那汤汁是卤汁,北方所谓的打卤面,就是将面条下好了,另外预备卤汁浇上去。那卤汁里面除了鸡脯丝、里脊肉丝、鳝丝、云腿,还有蛰皮海参之类,那海味的腥气扑鼻,她只觉得胸口堵住一样,一口气透不过来,只是要反胃,连忙将勺子撂下,将那卤汁海碗推得远远的,起身走过去开了窗子,夜风清凉地吹进来,才觉得好受了些。 这么一折腾,最后只就着酱菜吃下半碗面条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觉去。她惦记着慕容沣,所以睡得并不踏实,总是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又惊醒,最后到天亮时分,才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沣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因为前一夜没有睡,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里净是血丝。那样子像是疲倦到了极点,回来后饭也没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静琬听着他微微的鼾声,只是雄,弯腰替他脱了鞋,又替他盖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着衬衣。 她几件衬衣还未熨完,孙敬仪就在外面轻轻叫道:“夫人。”她连忙走出去,原来是何叙安来了,他日常对她总是很礼貌,行了礼才说:“麻烦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紧急的军事,她略一迟疑,他已经主动向她解释:“我们一个友邦大选中出了意外,现在上台执政的一方对我们相当不利。只怕今后北线的战局,会十分艰难。如果从南线撤军,那么实在是功亏一篑,现在他们的通电已经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发问,内间慕容沣已经醒了,问:“外头是谁?”她答:“是何先生来了。”他本来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来,他们说话,她一般并不打扰,所以退回里面去。不晓得为什么,她只是心神不宁,想着何叙安的话,怔怔地出了好一会的神,突然闻到一阵焦煳味,才想起来自己还熨着衣服。手忙脚乱地收拾,那熨斗烧得烫热,她本来就不惯做这样的事,急切想要拎开去,反倒烫到了手,失声“哎哟”了一声,熨斗早就滚翻在地上,慕容沣在外面听见她惊叫,几步就冲了进来,见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连声问:“怎么了?” 她手上剧痛,强忍着说:“没事,就是烫了一下。”他捧起她的 手来看,已经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样子竟似烫得不轻,他回头大声喊:“孙敬仪,快去拿貂油来。”见旁边洗脸架子上搭着毛巾,连忙打湿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东西一敷上去,痛楚立减,等孙敬仪取了貂油来涂上,更是好了许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点小事都做不来。”他说:“这些事本来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话虽然是责备的意思,可是到底是雄埋怨的语气。她心中一甜,微笑对他道:“何先生还在外面等着你呢,快出去吧,别耽搁了事情。” 他“嗯”了一声,又叮嘱她道:“可别再逞能了。”她将脚一跺:“成日嫌我啰嗦,你比我还啰嗦。”他本来因为局势紧迫,一直抑郁不乐,见着她这么浅嗔薄颦,那一种妩媚娇俏,动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来。 Chapter2没有新娘的婚礼 二十二 因为入了冬,战事越发地紧迫起来。承军虽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为外国政府出面,所以不得不暂缓开战,只是围住了乾平,由外国政府调停,开始谈判。慕容沣因为那一国的友邦转为支持昌邺政府,十分头痛,所以谈判的局势就僵在了那里。虽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却因为受了内外的挟持,动弹不得。不仅南线如此,北线与俄国的战事,也因为有数国威胁要派出联军,不得不忌惮三分。 所以不仅是慕容沣,连同一帮幕僚们心里都十分焦急,这天会议结束之后,秘书们都去各忙各的,惟有何叙安与朱举纶没有走。慕容沣本来就不耐久坐,此时半躺半窝在那沙发里,将脚搁在茶几上,只管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支烟抽不到一半就掐掉,过不一会儿又点一支,不一会儿那只水晶的烟灰缸里,就堆起了满满的烟头。何叙安咳嗽了一声说:“六少,叙安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沣说道:“我看这几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么事?”何叙安道:“如今虽然形势并不见得怎么坏,可是老这么僵下去,实在于我们无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还得听昌邺政府节制,实在是无味得很。”慕容沣“嗯”了一声,说:“昌邺内阁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们积怨已久,如今只怕在幸灾乐祸。”他心中不耐烦,直用脚去踢那茶几上的白缎绣花罩子,他脚上一双小牛皮的军靴已经被缎子擦得锃亮,缎子却污了一大块黑乌,连同底下缀的杏色流苏,也成了一种灰赭之色。朱举纶是个老烟枪,坐在一侧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并不做声。 何叙安道:“内阁虽然是李重年的内阁,可离了钱粮,他也寸步难行。假若壅南程家肯为六少所用,不仅眼前的危机解了,日后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慕容沣本来就不耐烦,脚上使劲,将茶几蹬得“咔咯”一响:“别兜圈子了,你能有什么法子,游说程允之投向我?” 何叙安身子微微前倾,眼里却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闺中,听说虽然自幼在国外长大,可是人品样貌皆是一流,更颇具才干,程家虽有兄弟四个,程允之竟称许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为程家一杰……”他话犹未完,只觉得慕容沣目光凌厉,如冰似雪一样盖过来,但他并未迟疑,说道:“六少,联姻为眼下最简捷的手段,如果与程家联姻,这天下何愁不尽归六少?” 慕容沣嘴角微沉:“我慕容沣若以此妇人裙带进阶,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他语气已经极重,何叙安并无丝毫 迟疑:“此为权宜之计,大丈夫识时务为俊杰,六少素来不是迂腐之辈,今日何出此言?”慕容沣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权宜之计?你这不过是欲盖弥彰。” 何叙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听“咚”一声,却是慕容沣一脚将茶几踹得移出好几寸远:“这怎么是小节,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来做此等交易,万万不能。” 何叙安到底年轻,何况素来与慕容沣公私都极其相与,虽然见他大发雷霆,仍旧硬着头皮道:“六少说这是交易,不错,此为天字一号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势,我们虽有把握赢得颖军这一仗,可是北方对俄战争已是胶着,李重年的昌邺政府又是国际上合法承认的。即使解决了北线的战事,宋太祖曾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难道六少真的甘心与昌邺划江而治?如若再对昌邺用兵,一来没有适当的借口机遇,不免落外国诸友邦口实,说不定反生变故。二来此一战之后,数年内我军无实力与昌邺对垒,数年之后,焉知又是何等局面?三来兵者不吉,如今国内国外,都在呼吁和平,避免战争,六少素来爱兵如子,忍见这数十万子弟兵再去赴汤蹈火,陷于沙场?”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了顿又道:“程允之精明过人,必然能领悟六少的苦心,六少与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战端,天下苍生何幸?” 慕容沣默然不语,何叙安见他不做声,觉得把握又大了几分,于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达理,而尹小姐那里,所失不过是个名分,六少以后就算对她偏爱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体谅。” 慕容沣只觉得太阳处青筋迸起,突突乱跳,只是头痛欲裂,说:“我要想一想。”何叙安起身道:“那叙安先告退。” 屋子里虽然开着数盏电灯,青青的一点光照着偌大的屋子,沙发是紫绒的,铺了厚厚的锦垫,那锦垫也是紫色平金绣花,苍白的灯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样,连平金这样热闹的绣花样子,也像是蒙着一层细灰。慕容沣本来心烦意乱,只将那银质的烟盒“啪”一声弹开,然后关上,再过一会儿,又“啪”一声弹开来。朱举纶适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仍旧慢条斯理地抽着烟枪,慕容沣终究耐不住,将烟盒往茶几上一扔,在屋子里负手踱起步子来。朱举纶这才慢吞吞地将烟锅磕了两下,说道:“天下已经唾手可得,六少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 慕容沣脸上的神色复杂莫测,停住脚站在那里,过了许久,只是叹了 一口气。 静琬素来贪睡,这两天因为精神倦怠,所以不过十点钟就上床休息了。本来睡得极沉,迷迷糊糊觉得温暖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呼吸喷在颈中极是**,不由身子一缩:“别闹。”他却不罢不休地吻下去,她只得惺忪地睁开眼:“今天晚上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慕容沣“嗯”了一声,温声道:“我明天没有事情,陪你去看红叶好不好?听说月还山的红叶都已经红透了。”静琬笑道:“无事献殷勤。”他哈哈大笑,隔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那么我肯定是想着头一样。”她睡得极暖,双颊上微微烘出晕红,虽然是瞪了他一眼,可是眼波一闪,如水光潋滟,他忘情地吻下去,唇齿间只有她的甘芳,她的呼吸渐渐紊乱,只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他终于放开她,他已经换了睡衣,头发也微微凌乱,他甚少有这种温和平静,叫她生了一种奇异的安逸。他撑起身子专注地端详着她,倒仿佛好几日没有见过她,又仿佛想要仔细地瞧出她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来一样。 丝棉被子太暖,她微微有些发热,嗔道:“怎么这样子看人,好像要吃人一样。难得这么早回来,还不早点睡。”慕容沣笑起来:“我不习惯这么早睡。”静琬将他一推:“我反正不理你,我要睡了。”慕容沣道:“那我也睡了。”静琬虽然攥着被子,禁不住被他扯开来,她“嗳”了一声:“你睡你的那床被子……”后面的声音都湮没在他的吻里。他紧紧地箍着她,仿佛想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去一样,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啃啮着她细腻的肌肤,里似有一种无可抑制的爆发,他弄痛了她,她含糊地低呼了一声,他却恍若未闻,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癫狂,将她整个地吞噬。 夜静到了极点,远处墙外岗哨的脚步声隐约都能听见,遥遥人家有一两声犬吠。近在咫尺轻微的嘀嗒声熟悉而亲切,他醒来时恍惚了一下,才听出原来是自己的那块怀表。后来那怀表给了她,如今也一直是她带在身上,她习惯将那块怀表放在枕下,他想拿出来看看时间,触手却是冰冷的金属,原来是自己的手枪。他将枪推回枕下,这么一伸手,不意间触到她的长发,光滑而细密,有淡淡的茉莉清香,是巴黎洗发水的香气。 她睡得极沉,如无知无识的婴儿一样,只是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匀和。他支起身子看她,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洁的肩,温腻如玉。他慢慢地吻上她的肩颈之间,他下巴上已经微生了胡碴,刺得她微微一动,她这样怕痒,所以最怕他拿胡子扎她。极远传来一声鸡啼,天已经要亮了。 他 这天没有办公,所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和静琬吃过了午饭,就去月还山看红叶。本来早上天气就是阴沉沉的,到了近午时分天色依旧晦暗得如同黄昏。上山只有一条碎石路,汽车开到半山,他们才下了车。山上风大,吹得静琬獭皮大衣领子的风毛拂在脸上,痒痒的惹她用手去拨。岗哨早就布置了出去,蜿蜒山路两侧背枪的近侍,远的那些已经看不清了,都是一个一个模糊的黑点。 满山的红叶早已经红透了,四处都像是要燃起来一般火红得明艳,枫树与槭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往前走,侍卫们自然十分识趣,只是远远跟着。山路之侧有一株极大的银杏树,黄绢样的小扇子落得满地皆是,她弯腰去拾了几片,又仰起头来看那参天的树冠。他说:“倒没瞧见白果。”她说:“这是雄树啊,当然没有白果。”环顾四周,皆是艳艳的满树红叶,惟有这一株银杏树,不禁怅然道:“这么一棵雄树孤零零地在这里,真是可怜。” 慕容沣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忽然听到她说这么一句话,只觉得心中一恸,转过脸去望向山上:“那里是不是一座庙?”静琬见一角粉黄色的墙隐约从山上树木间露出来,说:“看样子是一座庙,咱们去瞧瞧。” 她虽然穿了一双平底的鞋子,但只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迈不动步子了,一步懒似一步,只觉得双腿似有千斤重。他看着她走得吃力,说:“我背你吧。”她嗔道:“那像什么话。”他笑道:“猪八戒还不是背媳妇。”她笑逐颜开:“你既然乐意当猪八戒,我可不能拦着你。”他也忍俊不禁:“你这坏东西,一句话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他已经蹲下来:“来吧。”她迟疑了一下,前面的侍卫已经赶到庙里去了,后面的侍卫还在山路下面,林中只闻鸟啼婉转,远处隐约闪过岗哨的身影,她本来就贪玩,笑着就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拾阶而上,青石板的山石阶弯弯曲曲地从林间一路向上,她紧紧地搂在他颈中,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空中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地红着。天色晦暗阴沉,仿佛要下雨了,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都微微地晃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要背我一辈子。” 她从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着石阶,大约因为 有些吃力,所以声音有一丝异样:“好,我背你一辈子。” 山上是一座观音庙,并没有出家人住持,只是山中人家逢节前来烧香罢了。侍卫们查过庙里庙外,就远远退开去了,他牵了她的手进庙里,居中宝相尊严,虽然金漆剥落,可是菩萨的慈眉善目依旧。她随手折了树枝为香,插到那石香炉中去,虔诚地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还信这个?” 她脸上忽然微微一红:“我原本不信,现在突然有点想信了。” 他问:“那你许了什么愿,到时候我好来陪你还愿。”她脸上又是一红,说:“我不告诉你。”他“嗯”了一声,说:“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萨保佑咱们两个。”她晕潮满面,无限娇嗔地睨了他一眼:“那你也应该拜一拜。”他说:“我不信这个,拜了做什么?”她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见佛一拜,也是应当的。”他今天实在不忍拂她的意,见她这样说,于是就在那尘埃里跪下去,方俯首一叩,只听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语声音虽低,可是清清楚楚地传到耳中来:“愿菩萨保佑,我与沛林永不分离。” 地上的灰尘呛起来,他咳嗽了一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温软绵柔,她问:“你怎么了,手这样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车上。”他说:“我不冷。”蹲身下去,替她掸尽旗袍下摆上的灰尘,方才直起身子说:“走吧。” 庙后是青石砌的平台,几间石砌的僧房早已经东倒西歪,破烂不堪,台阶下石缝里一株野菊花,开了小小几朵金黄,在风中荏弱摇曳,令人见而生怜。因为风大,她拥紧了大衣,他紧紧搂着她的腰,只听松风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将她抱在怀中,她的发香幽幽,氤氲在他衣袖间。他低声说:“静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脸来看他:“什么事?”忽觉一点冰凉落在脸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来。她“啊”了一声:“下雪了。” 稀稀落落的雪粒被风卷着打在身上,他在她鬓发上吻了一吻,山间风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说:“时局不好,打完了颖军,我打算对昌邺宣战。”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说:“你不要担心,虽然没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只要北线稳固下来,昌邺只是迟早的问题。”她明知他的抱负,虽然担心不已,可是并不出言相劝,只转过脸去,看那雪无声地落在树叶间。 他说:“对昌邺这一战……静琬……我希望暂时送你出国去,等局势平定一些,再接你回来。 ”她不假思索地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块儿。”他的手冰冷,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静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着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让我安心。” 雪霰子细密有声,越来越密地敲打在枝叶间,打在人脸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紧紧地搂住她:“静琬,你答应我,给我一点时间,等局势一稳定下来,我马上接你回来。”她心中万分不舍,明知今后他要面临的艰险,可是也许正如他所说,自己在军中总让他记挂,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让他放心。更何况……她的脸又微微一红,说:“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见她一双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着自己,目光里的真切热烈却如一把刀,将他一刀一刀剐开凌迟着。他几乎是本能般要逃开这目光了:“静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没有正式过门,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势稍定,我马上就接你回来。” 她知道慕容府里是旧式人家,规矩多,是非也多,自己并未正式过门,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国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见他无限爱怜地凝望着自己,那样子几乎是贪恋得像要将她用目光刻下来一样,她纵有柔情万千,再舍不得让他为难,说:“好吧,可是你要先答应我一桩事情。” 他心中一紧,脱口问:“什么事情?” 她微笑道:“今天你得唱首歌我听。” 他嘴角微微上扬,那样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里却只有一种凄惶的神色:“我不会唱啊。”她心中最处划过一丝痛楚。他那样要强的一个人,竟掩不住别离在即的无望,此后万种艰险,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他放心。她强颜欢笑,轻轻摇动他的手臂:“我不管,你今天就得唱首歌我听。”他听那雪声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样。只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冽然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微笑里惟有动人。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气,满院都是飞絮,就像下雪一样。母亲已经病得十分厉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还好,南窗下无数杨花飞过,日影无声,一球球一团团,偶然飘进窗内来,屋子里惟有药香,只听见母亲不时地咳嗽两声,那时她已经很瘦了,连手指都瘦得纤长,温和地问他一些话。他从侍卫们那里学了一支小曲,唱给她听,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听他唱完,谁晓得,那是母亲第一回听他唱歌,也是最后一回。 过了这 么多年,他再也没有为旁人唱过歌,他说:“我是真不会唱。”她却不依不饶:“我都要走了,连这样小小一桩事情,你都不肯答应我?”他见她虽然笑着,可是眼里终归是一种无助的惶恐。心下一软,终于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时雪愈下愈大,如撒盐,如飞絮,风挟着雪花往两人身上扑来。他紧紧搂着她,仿佛想以自己靛温来替她抵御寒风,在她耳畔低声唱:“沂山出来小马街,桃树对着柳树栽。郎栽桃树妹栽柳,小妹子,桃树不开柳树开。”寒风呼啸,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大河涨水浸石岩,石岩头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为哪样你不来……” 风声里,无数的雪花落着,天地间像是织成一道雪帘,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是紧紧地搂着她,静琬眼中泪光盈然,说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时候我……”一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不忍临别前让他更生牵挂,只是说:“我等着你去接我。” Chapter3如果没有你 二十三 静琬因为走时匆忙,只带了一些随身的行李,不过衣物之类。饶是如此,依旧由何叙安亲自率人护送,从阜顺挂了专列直赴轻车港,然后从轻车港乘了小火轮南下前去惠港换乘海轮。那海轮是外国公司的豪华邮轮,往返于惠港与扶桑之间,静琬一行人订了数间特别包间,随行的除了侍卫之外,还有慕容沣拍电报给承州家中,由双太遣来的两名女佣。其中一个就是兰琴,她本来在承州时就曾侍候过静琬,人又机灵,自然诸事都十分妥当。 何叙安亲自去查看了房间,又安排了行李,最后才来见静琬。静琬因路上劳顿,略有倦意,坐在沙发上,看舷窗之外码头上熙熙攘攘,皆是来送亲友的人。她近来微微发福,略显珠圆玉润,此时穿了件暗菱花的黑青云霞缎旗袍,那黑色的缎子,越发衬出肤若凝脂,白皙如玉的脸庞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冽照人。何叙安素来镇定,此次不知为何,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告诉了她:“夫人,今天早上接到的电报,乾平已经克复了。” 静琬慢慢地“哦”了一声,像是渐渐地回过神来,也瞧不出是喜是忧,只是一种怅然的神色。何叙安道:“夫人请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会委屈了夫人的家人。”静琬心底苦涩,过了好一会子,才说:“家严上了年纪,对于……对于我的任性……”她只说了半句,就再说不下去。何叙安见她眼中隐约泪光闪动,忙道:“六少素来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会薄待老先生。何况军纪严明,从来不会骚扰地方,夫人府上,更会给予特别的保护。” 静琬想到父亲脾气倔强,只怕他一年半载之内,绝不会原谅自己,而慕容沣既然攻克了乾平,自己的家人他肯定会命人特别关照,只怕父母不肯见情,反倒会闹僵。幸得自己就要出国去,不然自己随军与慕容沣同入乾平,更加令父亲难堪。只愿自己在国外住上数月,待父亲气消,再行相见。她这么一想,心事纷乱,只是愁肠百结。 何叙安道:“夫人若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叙安。叙安回去之后,必会一一转告六少。”静琬摇一摇头:“我也并没有什么事情,你只叫他不要担心我就是了。”何叙安见她无甚吩咐,退出来之后,又将侍卫中领班的孙敬仪叫至一旁,密密地叮嘱了一番,直到邮轮开船前数分钟,方才向静琬告辞下船去。 因为天气晴好,邮轮走了两天,已经到了公海上。静琬因为有些晕船,而且近来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一多半的时间是在船舱的房间里休息,更因为慕容身居政要,身份显赫,所以静琬不爱抛头 露面,怕在船上招惹麻烦。惟有到了黄昏时分,才由兰琴陪着,偶而上甲板去散步。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刚吃过早饭,孙敬仪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静琬房间中请示,看这一天有无特别的事情交代。刚刚说了两句话,忽听到船上广播,原来船上的蒸汽机出了故障,目前只能勉强行驶,要立刻返航。孙敬仪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脸色就微微一变。静琬只觉得耽搁行程,见孙敬仪像是很焦急的样子,不由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要紧,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们搭美国那艘杰希卡号走是一样的。”她并不知道孙敬仪的心事,只以为是担心安全或是其他。她此次出来,慕容沣给了她二十万元的旅费,又另外给了她十万元零花,以此之数,不论在国内还是在扶桑,已经可以置下相当豪富的产业了,因而作废数百元的船票,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何况像这种情形,一般船务公司会给予赔偿,所以她丝毫都未放在心上。 船自然减速慢了下来,在海上又走了遂,才返回惠港。船入码头立刻被拖去船坞进行检修,船上的客人由船务公司安排到旅馆住宿。像静琬这样头等舱特别包间的贵宾,特意安排到外国人开的惠港饭店。孙敬仪到了如今地步,只得硬着头皮,先随侍静琬到饭店里安置下来,立刻派人去向慕容沣发电报。 静琬在船上一个礼拜,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没吃下去,精神已经是极差,在饭店里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安稳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吃过了午饭之后,就叫兰琴:“饭店怎么没有送报纸来?咱们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点时事都不晓得了。” 兰琴听见她问报纸,心里不由打了一个突,面上堆笑:“我去问问西崽,是不是送漏了。”她借故走出来,马上就去找孙敬仪,谁知孙敬仪好容易要通了往乌池的长途电话,正讲电话去了,兰琴只得在他房间里等了一会儿。 静琬见兰琴去了十余分钟仍未回来,就对另一名使女小娟说:“你去看看兰琴,若是今天的报纸没有就算了,叫她回来。”小娟答应着去了,静琬一个人在屋子里,因为汽水管子烧得极暖,总让她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从窗子里望了望天色,拿了大衣穿了,走下去到花园里散步。 天气很冷,天空阴暗晦涩,乌沉沉的云压在半天里,低得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北风虽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过来,令人觉得寒意侵骨,她虽然穿了大衣,仍旧不由打了个寒噤。刚转过假山,看到小池畔 有一张露椅,因为假山挡住了北风,这里很幽静,又很暖和。静琬见露椅上有一份报纸摊开铺在那里,于是随手拿起报纸,向露椅上拂拭了灰尘,正待要坐下去,忽见那报纸上所登头条,套着红色的标题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中来:“慕容沣启事”,她不由自主看下去:“中外诸友对于沛林家事,多有质询者,因未及遍复,特奉告如下:侍妾尹氏,随军之际权宜所纳,本无婚约,现已与沛林脱离关系。今沛林并无妻室,惟传闻失真,易生混惑,专此布告。” 她只觉得报纸上的字一个个都似浮动起来,耳中惟有尖锐的啸音,像是无数的声音冲撞进来,又像是成千上万只的黑鸟扇动着双翼向她直直地冲过来,四面都只剩了气流咝咝的回音。报纸从指尖滑落了下去,她的腿也像是突然失了知觉,只晓得木头一样地钉在那里,她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深深地硌到手心里,手心里这一丝疼痛终于唤醒她。 她仿佛噩梦醒来一样心悸,心像是被抽紧一样,只是一缩一缩,胸口处一阵阵往上涌着腥甜,她弯下腰去,体内最深处抽搐着剧痛,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去。这竟然不是噩梦,而是真的,她竟然没有半分力气挪动双腿,这一切竟是真的。身后粗粝的山石抵着她的背心,她恍惚地扶着那山石,才有气力站稳,摊开手心来,方知道自己紧紧攥着的是慕容沣留给自己的那块怀表,兀自嘀嗒嘀嗒地走着。 兰琴远远就看到她站在这里,三步两步赶上来:“夫人,您怎么了?” 她紧紧抿着嘴,目光如同面前小池里的水面一样,浮着一层薄冰,散发出森冷的寒意:“孙敬仪呢?叫他来见我。”兰琴一眼瞥见地上扔的报纸,心不由一紧,赔笑道:“这里风大,夫人还是回房去叫孙侍卫来说话吧。”静琬不言不语,任由她搀扶着自己回房间去,孙敬仪听到这个消息,真如五雷轰顶一样,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她。 静琬并不责备他,语声极是轻微:“如今你们六少在哪里?”孙敬仪见事情败露,只得道:“听说六少现在在乌池。”乌池为永江以南最有名的大都会,乃是国内最繁华的城市,素有“天上琼楼,地上乌池”的美称。静琬眼皮微微一跳:“好,那我们也去乌池。”孙敬仪说:“夫人,六少乃是不得已。六少待夫人如何,夫人难道没有体会?”静琬将脸微微一扬:“他不得已,那么是谁逼着他?他登出这样的启事来,是为了什么?”孙敬仪道:“求夫人体恤六少,如今局势凶险,六少让夫人避居海外,也是怕夫人受烦扰。” 静琬嘴角微微上扬,竟似露出一丝微笑:“那么你老实告诉我,他要娶谁?”她虽然像是笑着,那眼底隐约闪过的惟有一丝凄楚,更有一种绝望般的寒意。孙敬仪嗫嚅不语,静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护,他既登报申明与我脱离关系,颠倒黑白,视我们的婚姻为无物,如此撇清自己,难道不是为了另娶他人?” 孙敬仪支吾了半晌,才说:“请夫人顾全大局。”静琬冷笑一声,霍然起立,回手推开窗子:“孙敬仪,事已至此,我尹静琬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若不让我去向慕容沣问个一清二楚,我告诉你,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时纵身一跃,你家六少未必不迁怒于你。” 孙敬仪方寸大乱,素知她性子耿烈,说到做到,而如果自己执意不让她去乌池,她激愤之下真的寻了短见,自己在慕容沣面前如何交代?这样一个棘手难题,左右为难,只得搓着手道:“请夫人千万别起这样的念头,容敬仪去请示。” 静琬亦知没有慕容沣的命令,他断不敢让自己去见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给你家六少挂电话,就说如今我只要见他一面,当面问个清楚明白,此后必然再不纠缠于他。” 慕容沣接到孙敬仪的电话,心里先是一沉,竟然有几分惊惧。可是转念一想,静琬既然已经知情,如果自己当面向她剖析利害,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如果避而不见,她的性情刚烈,说不定真的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大为光火,急怒之下大骂孙敬仪无用,孙敬仪听着他的训斥,也只是垂头丧气。慕容沣虽然发了一顿脾气,最后还是说:“既然她想要见我,你好生护送她回承州,我此间事一了结,马上赶回承州。” 他挂上电话之后,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随手抓起电话旁的烟灰缸,就往地上一掼。侍卫们见他大发雷霆,皆是屏息静气。沈家平硬着头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约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六少还是先换衣服吧。” 慕容沣怒道:“换什么衣服,穿长衫难道见不了人吗?”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气,只得满脸堆笑道:“今天有好几位女客,六少素来雅达……”慕容沣不耐烦再听他啰嗦,起身去换西装。 程家在乌池置有产业,就在乌池的爱达路,前后都有大片的花园,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为“稚园”,因为乌池冬季温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乌池的稚园避寒。花园掩映着数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筑,就是程家两位小姐日常在乌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她蹑手蹑脚走到姐姐谨之的房间里来,见谨之坐在法式的沙发榻上听外国广播,几本英文杂志抛在一旁,于是问:“阿姊怎么还不换衣服啊?”谨之没提防,被她吓了一跳:“你这小东西,走路和猫儿似的。”惜之笑嘻嘻地道:“因为你在出神,才被我吓了一跳,难道你是在想着……”谨之不容她说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你回国不过半个月,就将国人的恶习学到了。”惜之道:“我都没说完,是你自己对号入座。”谨之微微一笑:“我也没说什么恶习,你难道不是自己对号入座?”惜之扮了个鬼脸,正欲说话,只听佣人说:“大少来了。” 程家虽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爷小姐全都是在国外长大,可是因为程氏主母去世得早,这位长嫂主持家务,所以几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谨之与惜之皆站了起来,见大少进来,都笑着叫了声:“大姐。” 原来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为两家有通家之谊,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这位穆伊漾过门之后,程家的几个弟妹都没改过口来,仍旧叫她姐姐,反而亲切。此时穆伊漾笑盈盈地道:“守时是国王的美德,谨之怎么还没换衣服?”谨之自幼在国外长大,本来就落落大方:“我就穿这个不行吗?”她素来都爱西式的洋装,此时穿了一件银色闪缎小福字的织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详道:“就这样也极好,我们谨之穿什么都好看。”惜之陪着谨之,穆伊漾就先下楼去。程允之本来坐在楼下客厅里吸烟,他是西洋派的绅士,见着太太下楼,马上就将烟熄掉了,问:“谨之准备好了吗?” 穆伊漾说:“她就下来。”又道:“你这么热心,真叫人看不过去。”程允之苦笑一声:“太太,如今连你也这么说?外面的人都说我用妹妹去巴结慕容沣,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从心里都快笑出来了,要不然慕容沣一来提亲,你就忙不迭地答应?”程允之说道:“我哪里有你形容的这样,我不过对他说,我们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还得看谨之自己的意思,是谨之自己点头同意,这件事情才算是确定下来啊。” 穆伊漾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劝谨之。”顿了顿轻声道:“反正这桩婚事,我持保留意见。” 程允之笑了一声:“谨之又不傻,像这种如意郎君,天下哪儿找得出第二个来。除了家世差了一点,才干相貌年纪,样样都叫人无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 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后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他来向谨之求婚,你当然千肯万肯。我是替谨之着想,听说这个人颇多内宠,我怕到时委屈了谨之。” 程允之笑道:“你这是杞人忧天,谨之虽然不卑不亢,惟独要他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够显出谨之的手段来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让他登报与那位姓尹的夫人脱离关系吗?就是因为他答应谨之,肯发这样的启事,我才觉得寒心。姑且不论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糟糠之妻,只是随军之妾,但她随在军中,到底算是与他共患难,而且我听说这位尹小姐为了他离家去国,连后路都绝了,他这样薄幸,真令人齿寒。这样的男子,怎么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时无法辩驳,只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妇人之仁,你这是妇人之见。”穆伊漾道:“我们这样有情有义的妇人之见,比起你们无情无义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来对自己的夫人颇有几分敬畏,听她如此说,怕惹她生气,笑道:“现在是民主的新社会,只要谨之自己觉得好,我们做兄长的,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穆伊漾道:“谨之素来有大志,我倒不担心她会吃亏。唉,只是谨之年轻,此时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后想要的。” 吃过晚餐之后,慕容沣与程氏兄妹们一块去国际饭店跳舞。谨之自中学时代就是女校的校花,像这样时髦的玩意自然十分精通,慕容沣也十分擅长,两个人自然吸引了舞池里许多人的目光。惜之坐在一旁喝果子露,对程信之说:“四哥你瞧,阿姊和慕容六少多么相配。” 程信之见着一对璧人翩翩如蝶,也不禁面露微笑。那一曲舞曲完了之后,慕容沣与程谨之并没有回座位上来,只见慕容沣引了程谨之走到露台上去了。他往国际饭店来,早有大队的侍卫穿了便衣随侍左右,此时那些便衣的侍卫,就有四个人跟随过去。两个人把住了往露台的门,另两个人则在走廊里踱来踱去,隔上片刻,就向露台上不住张望。 惜之见到这样的情形,忽然“扑哧”一笑,对穆伊漾说:“大嫂,他们两个谈恋爱,后面偏偏总跟着人,只怕一句私房话都讲不成,阿姊一定觉得怪难为情的。”程允之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真是小孩子不懂事。” 那西式的露台上,四面都是玻璃窗,因为时值初冬,窗子都关上了,汽水管子的暖气正上来,露台上的玫瑰一簇簇馥郁地绽放着。谨之在沙发上坐下来,慕容沣随手折了一枝玫瑰,将它簪到她 的发间去,她微笑着望着他:“你今天晚上怎么有点心不在焉?”他说:“北线还没有停战,陆陆续续的战报过来,军情时好时坏,所以我想订婚仪式一结束,就立刻回承州去。” 谨之道:“你有正事要忙,那也是应当。”她本来平常并不与他特别亲密,今天却像是寻常小女子一样,与他商量订婚时的各种细节。酒宴、衣服、宾客、礼物……种种不一而足。慕容沣只得耐着性子听着,她因为在国外住了很多年,常常一时想不出中文词汇,脱口而出的英文说得反而更流利。她的国语微带南方口音,夹杂着英语娓娓道来,那声音甚是妩媚。因为她衣襟上用白金别针簪着一朵意大利兰,他一时突然恍惚,仿佛有茉莉的幽香袭人而来,可是明明是冬天里。他回过神来,笑着对她说:“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行。” 谨之仍旧是微笑着:“你这个人,不像是这样千依百顺的性格,两个人的订婚礼,你为什么说只要我高兴,你难道不高兴?”慕容沣说:“我自然高兴,难道我顺着你,你也不乐意?”谨之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一丝失望,下意识转过脸去。露台之下就是最繁华的街道,靠着饭店这侧的路旁,停着一溜黑色的小汽车,一直排到街口去,皆是慕容沣带来的侍从车辆。饭店这附近的道路两侧,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慕容沣带来的卫戍近侍,还有乌池市政警察局派出的大批警力。路上的闲人与寻常的车辆,早在街道那端就被拦阻在外,她见了这样无以复加的浩荡排场,不由自主就微笑起来:“我当然乐意。” 虽然订婚礼双方从简,并没有大宴宾客,只是宴请了最密切的一些亲朋。但因为这联姻着实轰动,所以全国大小报纸,无一不以头版头条刊出消息,言道是“南北联姻”。 慕容沣乘了专机回承州,承州机场刚刚建起来不久,一切都是簇新的。他本来就不习惯坐飞机,下了飞机后脸色十分不好。何叙安来机场接他,先简明扼要地报告了北线的最新战局,慕容沣问过了一些军政大事,最后方问:“夫人呢?” 何叙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静琬,于是道:“夫人由孙敬仪护送,前天已经上了火车,明天下午就应该到承州。我已经叫人安排下住处,就在双井饭店。”慕容沣道:“不用另外安排什么住处,等她一到,就接她回家。” 他说的家,自然就是指大帅府。何叙安微微一惊,说:“六少,只怕程家那方面知道了,不太好吧……”慕容沣道:“程家要我发的启事我也发了,可她到底是我的人, 我总不能抛下她不管。”何叙安道:“六少,事情已到了如今地步,何苦功亏一篑?”慕容沣本来脾气就不好,又旅途劳累,更兼一想到静琬,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脸色一沉,陪他同机回来的朱举纶见机不对,叫了声:“六少!”慕容沣素来肯给这位半师半友三分薄面,强捺下性子:“这是我的家事,诸位不必操心。” 朱举纶道:“六少的家事,我们的确不宜干涉。可是事关与程氏的联姻,六少自然能明白轻重缓急。话说回来,程家要求启事中外,简直就是给六少下马威,咱们还点颜色给他们瞧瞧,倒也不妨。”顿了一顿,说道:“至于如何安置尹小姐,还请六少三思。 Chapter3如果没有你 二十四 静琬只迷迷糊糊蒙眬睡着了片刻,旋即又醒来。背心里有涔涔的冷汗,火车还在隆隆地行进,单调碟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车窗上垂着窗帘,她坐起来摸索着掀开窗帘,外面只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兰琴就在她床对面的沙发上打盹,听到声音轻轻叫了声:“夫人。”这个称呼异常地刺耳,她慢慢地垂下手去,兰琴没有听到回应,以为她睡着了,便不再出声。她重新躺下去,在黑暗中睁大着双眼,那块怀表还放在枕畔,嘀嗒嘀嗒,每一声都像是重重地敲在她心上。这火车像是永远也走不出这沉沉的夜。 她蜷着身子,虽然有厚厚的被褥,仍旧觉到侵骨的寒意。夜色这样凝重,像是永远也等不到天明,火车沉闷的轰隆声就像从头上碾过去一样,皮肤一分分地发紧,紧得像绷着的一支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启事,一个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权宜所纳……他将她钉在这样的耻辱架上,他这样逼着她,几乎将她逼上绝路去。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这恨如同万千虫蚁,在她心间啮噬,令她无法去思考任何问题。只有一个执意若狂的念头,她只要他亲口说一句话。 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承州,天零零星星飘着小雪。雪寂寂无声地落在站台上,触地即融,水门汀湿漉漉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几部汽车停在站台上,车上极薄的一层积雪,正不停地融成水淌下来。所有的旅客都暂时未被允许下车,他们这包厢的门提前打开,兰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地伸手欲搀扶她,她推开兰琴的手,火车碟扶梯冰而冷,森森碟锈气,近乎于血腥的气味。数日来,她的嗓眼里只有这种甜腻令人作呕的味道,似乎随时随地会反胃吐出来。何叙安亲自率人来接她,见她下车立即上前数步,神色依旧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专机赶回来,此时正在下处等着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声声地称呼我夫人,你们六少在各大报纸所刊启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何叙安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仍旧微笑应了个“是”,亲自扶了车门,让静琬上车。汽车风驰电掣,进了城之后驶到一条僻静的斜街,转向一座极大的宅院,他们的汽车只按了一下喇叭,号房里就出来人开了大铁门,让他们将车一直驶进去。那花园极大,汽车拐了好几个弯,才停在一幢洋楼前。何叙安下车替静琬开了车门。虽然是冬天,花园里高大的松柏苍翠欲滴,进口的草皮也仍旧绿茵茵如绒毯。她哪有心思看风景,何叙安含笑道:“尹小姐看 看这里可还合意?这是六少专门为尹小姐安排的住处,虽然时间仓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静琬只问:“慕容沣呢?” 何叙安说:“六少在楼上。”遂引着她走进楼中。一楼大客厅里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装饰,落地窗全部垂着华丽奠鹅绒窗帘,用金色的流苏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具,历经岁月的樱桃木泛着红润如玉的光泽,那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地上厚厚的地毯直让人陷到脚踝,布置竟不比大帅府逊色多少。何叙安有意道:“六少说尹小姐喜欢法国家具,这样仓促的时间,我们很费了一点功夫才弄到。”静琬连眼角也不曾将那些富丽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楼去,何叙安紧随在左后,轻声道:“尹小姐有话好说,六少是情非得已。”静琬回过头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本来还想先铺垫上几句话,此时觉得她目光一扫,竟似严霜玄冰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凛,直觉此事不易善罢甘休,此时已经到了主卧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随,止住了步子。 慕容沣心情烦躁,负手在那里踱着步子,只听外面的沈家平叫了声:“六少”,静琬已经径直走进来,她数日未眠,一双大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脸颊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身上那件黑丝绒绣梅花旗袍的下摆如水波般轻漾。他嘴角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静琬上前两步,将手中紧紧攥着的一纸文书往他脸上一摔,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慕容沣!” 他伸手抓住那张纸,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与她的婚书。他本能般伸手紧紧抓住她的右腕:“静琬,你听我说。”她并不挣扎,只是冷冷瞧着他。他睥睨天下,二十余年来都是予取予求,可是这么一刹那,他竟被她这目光了。他竟似有一种近乎害怕的感觉,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几乎要乱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那样决绝地看着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话就在唇边,可是竟然说得那样艰难:“静琬……你要体谅我。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爱你的,只是眼下不得已要顾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让你伤心。” 她唇边浮起一个凄厉的微笑:“侍妾尹氏,权宜所纳。慕容沣,原来你就是这样爱我?”他烦乱而不安:“静琬,你不能不讲道理。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你给我三五年时间,现在和程家联姻,乃是权宜之计,等我稳定了局面,我马上给你应有的名分。静琬,我说过,要将这天下送到你面前来。” 她全身都在发抖:“你这样奠下我不稀罕,我只问你一 句话,我们的婚约你如今矢口否认,是不是?” 他紧紧攥着那纸婚书,并不答话,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轻轻一捏就会碎掉:“静琬,我只要你给我三五年时间,到时我一定离婚娶你。”她将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边的笑意渐渐四散开来,那笑容渐次在脸上缓缓绽放开来,眼底掩不住那种凄厉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与程小姐白头偕老。” 她眼中的疏离令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他用力想将她搂入怀中:“静琬。”她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避不躲,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向前扑去。他紧紧扶住她的脸:“静琬。”他的唇狂乱而热烈,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她只有一种厌恶到极点的恶心,拼命地躲闪。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不开,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终于抬起脸,她趁机向他颈中抓去,他只用一只手就压制住了她的双臂。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厌憎到了极点,只有一种翻江倒海似的反胃。屈膝用力向上一撞,他闷哼了一声,向旁边一闪。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东西,是他腰际皮带上的佩枪,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一抽,“咔嚓”一声打开了保险,对准了他。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反而镇定下来,慢慢地说:“你今天就一枪打死我得了。静琬,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从前的一切轰然倒塌,那样多的事情,那样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千辛万苦,却原来都是枉然。他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竟然到了现在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枪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发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开枪,我们一了百了。”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的嘴角在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脸庞,依稀眷恋地看着她,索性将枪口又用力往前一扯:“开枪!”冰冷的眼泪淌下来,她哽咽:“你这个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轰然击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那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关切、哀伤、懊恼、迟疑……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 想什么。他伸手握住那管枪,她的手上再没有半分力气,任由他将枪拿开去。他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 他嘴角微动,终于还是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剧烈的肩膀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双臂间,仿佛惟有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他心乱如麻,她的姿势仍旧是抗拒的,他强迫地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素来好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那种细密的抽痛一波波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靛会,他的骨肉血脉——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甚至比江山万里更要紧……他嘴角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脱口答应她。他与她的孩子,他们共同血脉的延续,他的心里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从此后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们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会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那用红色勾勒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无尽河山。就这么迟疑的一刹那,她已经尽看在眼里,她打了个寒噤,最后一丝希望便如风中残烛,微芒一闪,却兀自燃成了灰烬。她的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室内的汽水管子烧得这样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就向门外奔去,刚刚奔出三四步,他已经追上来紧紧箍住她:“静琬,你听我说,我不会委屈你和孩子。程谨之不过有个虚名,你先住在这里,等时机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体发僵,她几乎是费了全部的力气才转过脸来,舌头也像是发麻,她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慕容沣,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娇,那我现在就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孩子我绝不会生下来。”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你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她的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一辈子……”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间,大片的落叶从头顶跌落下来,乱红如雨,无数的红叶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像是无数绞碎的红色绫罗。“宫叶满阶红不扫”,当时她念头只是一闪,忘了这句诗的出处。她紧紧地搂着他的颈 子。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就微微一晃,可是他宽广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负她直到永远,他说:“我背着你一辈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长歌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忘了,最后一句原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后是这样一句。 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样的冷。“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那样信誓旦旦的誓言,哪里抵得过事过境迁的满目疮痍?她的一颗心已经彻底地冷了,死了,“宛转娥眉马前死”,她亦是死了,对他的一颗心,死了。 她鄙夷地看着他:“你所谓的一辈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变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乱地迸开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扑过去打开插销,森冷透骨的寒风呼一声扑在身上,直割得人脸上火辣辣地作痛。风挟着无数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开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无限着她。她未来得及向那无尽的黑暗投去,他已经扑上来抓住了她,将她从窗前拖开。她狂乱地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气涌入口中,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温热的血顺着齿间渗入,她再也无法忍受,别过脸去剧烈地呕吐着。 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搜肠刮肚地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的手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她几乎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吐光了,喘息而无力地半伏半撑着身体,他用力将她的脸扳起,她的眼里只有绝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静琬,你要是敢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给你陪葬!” 她撑着身子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声地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赶忙过来。慕容沣向窗子一指:“叫人将窗子全部钉死。”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给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头发,我就惟你是问。” 沈家平见到这种情形,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声应“是”。慕容沣又转过脸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掉头摔门而去,沈家平为难而迟疑地叫了声:“夫人。”静琬伏在那里,她的嘴角还有他的血,她伸出手来拭去,又一阵恶心翻上来,摸索着扶着床柱子,软弱得几乎站不起来。沈家平见状,觉得十分不便,便叫兰琴来将她扶起。她脸上还洇着 不健康的潮红,可心里那种不闻不问的已经隐退,她渐渐清醒过来。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将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兰琴打来水给她洗脸,她任由兰琴用滚烫的毛巾按在她额上。毛巾的热给她一点温暖,她用发抖的手接过毛巾去,慢慢地拭净脸上的泪痕。兰琴拿了粉盒与法国香膏来,说:“还是扑一点粉吧,您的脸色这样不好。”她无意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样,更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她将那毛巾又重重地按在脸上,连最后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微凉的,湿重的。不,她绝不会就这样。 侍卫们已经拿了锤钉之类的东西进来,砰砰地钉着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听见北风如吼,雪嘶嘶地下着。 Chapter3如果没有你 二十五 因为屋子里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静琬睡在那里,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帘没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记得进来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园,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后面也是花园,西洋式修剪齐整的草坪,碎石小径两旁皆是整齐的行道树,雪在夜里就停了,天阴阴沉沉,风声湿而重。兰琴看她凝望窗外,连忙将窗帘放下来,说:“小姐当心受凉,这窗缝里有风进来。”又赔笑说:“这样枯坐着怪闷的,我开话匣子给小姐听好不好?”静琬并不理睬,她自从被软禁于此后,总是懒怠说话,兰琴见她形容懒懒的,也是司空见惯,于是走过去开了无线电。 本来外国的音乐台,就是很热闹的一种气氛,可是因为这屋子里太安静,无线电里又正在播放歌剧,只叫人觉得嘈杂不堪。静琬一句也没听进去,沙发上放着沈家平特意找来给她解闷的几本英文杂志,她随手翻开一本。封底是洋酒的广告,一个洁白羽翼的安琪尔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蓝的底色上,清晰地显出稚气无邪的脸庞。静琬看了这幅广告,不知为何心中一恸,眼泪又要涌出来。兰琴怕她生气,也不敢说话,恰好这个时候号房通报进来说:“双太来瞧小姐了。” 兰琴听了,真如遇上救星。双太倒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丫头在后面捧着些东西,一进来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这里倒暖和。”一边说,一边脱下藏獭皮大衣,兰琴忙上前帮忙接过大衣去。双太里面不过穿了件烟蓝色织锦缎旗袍,越发显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地说:“昨天才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赶紧过来瞧瞧,若是少了什么,我叫人从家里拿来。”见静琬坐在那里,只是沉静不语,于是抚着她的头发说:“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气头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体谅他,他在外头有他的难处。”静琬将脸一扭,并不理睬她,双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叫过兰琴来,问起静琬的饮食起居,又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才告辞而去。 双太因为静琬这样冷淡惮度,无从劝起,所以又过了几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来。这几日来,静琬情绪像是渐渐稳定了一些。而且当时在陶府里颇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从来待她很客气,所以看到三小姐来,还是出于礼貌站起来,不卑不亢称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哟”了一声,笑道:“怎么这样见外?还是和原先一样,叫我一声三姐吧。”执着她的手说:“早想着来看你,听说 你一直病着,又怕你不耐烦,近来可好了些?” 静琬勉强含糊了一声,三小姐说:“说你总不爱吃饭,这怎么行?有身子的人,饮食最要紧了。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厨子做的清蒸鲥鱼,所以今天特意带了他来,早早已经到厨房去做蒸鲥鱼了。”双太问:“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弄的鲥鱼?”三小姐笑道:“这就是有人痴心了,一听见我说静琬爱吃蒸鲥鱼,马上派了专机空运回来。”双太啧啧了两声,说:“那这条鱼何止千金,简直要价值万金了。”正说着话,外面已经收拾了餐桌,厨房送上数样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热气腾腾的蒸鲥鱼。 三小姐不由分说,牵了静琬的手,硬是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那鲥鱼上本盖着鳞,早就用线细细地穿好了的。一见她们坐定,侍立一侧的下手厨子迅速地将线一拎,将鱼鳞全部揭去了。双太说:“你们闻闻,真是香,连我都觉得饿了。”静琬淡淡笑了一声:“来是鲥鱼去是鲞,这个时节的鲥鱼,还有什么吃头。”双太笑道:“现在吃鲥鱼自然不是时节,可是这鱼来得不易,有人巴巴地动了专机,多少给他点面子,尝上一筷子罢。”一面说,一面拿了象牙箸,挟了一块放到静琬碗中。 就算不视她为长辈,她到底也年长,静琬不便给她脸色瞧,只得勉强将鱼肉吃下去。兰琴早盛了一碗米饭来,双太与三小姐陪着说些闲话,静琬不知不觉,就将一碗饭吃完了。喝过茶又讲了一会儿话,三小姐就说:“就咱们也怪闷的,不如来打牌吧。”双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电话叫六少来吧,咱们三个人做顶轿子抬他,赢个东道也好。”静琬将脸色一沉,说:“我累了,要休息了。” 双太笑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气他一辈子不成?再过几个月,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也给他点面子嘛。”静琬淡淡地说:“他若来了,我是绝不会坐在这里的。”三小姐哧地一笑,说:“你呀,净说这样的气话。”她们两个人尽管这样说,可是不敢勉强她,双太就说:“不如叫姝凝来吧。”见静琬并不做声,于是打电话叫赵姝凝来。 静琬虽然淡淡的,可是一个人在屋子里,时光最难打发,和她们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双太最会察言观色,见静琬虽然略有倦色,并无厌憎之意,才略放下心来。她们一起吃了晚饭,因为换了厨子,又有几样地道的南方菜,静琬也有了一点胃口。静琬本来与姝凝就谈得来,吃过饭后,又坐了好一会儿,她们才走。 就这样隔不了几天,她们总是 过来陪着静琬,有时是双太来,有时是三小姐来,有时是赵姝凝来,有时两人一块儿,有时三人都来,打上几圈牌,说些家常闲话。静琬神色间仍是淡淡的,但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已经要好上许多。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里,这天下着大雪,双太忙于年下琐事,只有姝凝独个儿来看静琬。静琬因见姝凝穿着一件玄狐皮大衣,问:“又下雪了吗?”姝凝说:“刚开始下,瞧这样子,只怕几天都不会停。”静琬说:“昨天风刮了一夜,我听着呜呜咽咽的,总也睡不着。”姝凝说:“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个钟头,这么下去怎么好?”静琬恍惚地一笑,说:“还能怎么样呢,最坏不过是个死罢了。”姝凝说:“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叫六哥听到,又要难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沣,静琬就不再答话,姝凝自悔失言,于是岔开话:“姨娘叫我来问,这几天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了,姨娘打发人去安排。”静琬轻轻地摇一摇头,问:“你失眠的毛病,是怎么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药,大夫给开的一种安神助眠的丸子。”静琬说:“我这几天实在睡不好,你给我一颗试试好不好?”姝凝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不能乱吃药吧。”静琬说:“那你替我问问大夫,看我能吃什么药。”又说:“别告诉六少,省得他兴师动众,生出许多事来。”姝凝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抬起眼来凝望着她。静琬眼里只有一种坦然,仿佛了然于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莹而分明,瞳仁里惟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后,辗转不安了好几天,几次见到慕容沣,想要告诉他,最后不知为何,终究将话咽了下去。她打电话问过了医生,最后去看静琬时,还是只给了她半颗药,说:“医生说虽然没有什么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剂量。”静琬“嗯”了一声,随手将那裹着半颗药的纸包收在妆台抽屉里,说:“如果实在睡不着,我再吃它。” 姝凝虽然问过大夫,因为隐约猜到一两分,心里害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会儿,慕容沣就来了。静琬见到他向来没有好脸色,脸色一沉,就说:“我要睡了。”姝凝忙道:“那我胳再来看你吧。”她走了之后,静琬径直就回房间去,随手就关门,慕容沣抢上一步,差点卡住了手,到底还是将门推开了。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睡觉?” 静琬见没能将他关在外头,于是不理不睬,自顾自上床躺下,慕容沣坐在床边,说:“生气对孩子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静琬哼了一声,转过身 去。慕容沣说:“你看你瘦的,这背上都能见着骨头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备,身子向里一缩,冷冷地道:“走开。”慕容沣见她声气像是又动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别生气,好好休息要紧。” 他话虽然这样说,人却并没有动弹。静琬许久听不到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翻身回头一看,他正凝视着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样的寒意,他说:“我知道你恼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对,你总不能恼我一辈子。”静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过头去,继续拿脊背对着他。她最近消瘦许多,窄窄的肩头,更叫人怜意顿生。他说:“你想不想见见家里人,我叫人去接你母亲来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眼泪冰冷地贴在脸颊上。母亲……她哪里还有半分颜面见母亲,小孩子的时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点委屈,就可以扑回母亲怀中放声大哭。如今她哪里有脸去见母亲?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肩头微微,他的手终于落下来:“静琬?” 她的身子在发着抖,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用力甩脱他的手,他胆子大了一些:“静琬……”她举手一扬,想要格开他的手臂,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犹有泪痕,眼里却只有决然的恨意。他的眼里有一丝恍惚,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抚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动,急促地呼吸着,他用力揽她入怀,她情急之下又张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脸,不让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么像小狗一样,动辄就咬人?” 她挣扎着拳打脚踢,他也并不闪避,她重重一拳击在他下巴上,反将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双手,说:“好了好了,出气了就算了,当心伤着咱们的孩子。”静琬怒目相向:“谁跟你生孩子!”慕容沣笑逐颜开:“当然是你啊。”静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地瞪着他:“不要脸!” 慕容沣收敛了笑容,慢慢地说:“静琬,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怎么样骂我,恼我,我都认了。”静琬本来眉头蹙在一起,满脸都是狼藉的泪痕,她胡乱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许。他执意扶牢了她的脸,她用尽力气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刚掰开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地握住。怎么样都是徒劳,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他说:“静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她咬着,踢着,打着,所有的 方式并不能令他放开她,唇齿间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顶点。她曾经惟一拥有,而后永远失去的一切……这样浓烈,初次的相遇,他就是这样吻着她。直到最后她呼吸窘迫,双颊都泛起潮红,他终于放开她。他们两个人呼吸都是紊乱的,她的眼睛因为泪光而晶莹,她本来是抗拒地抵着他的胸口,现在只是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动弹,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台灯的纱罩是粉红色的,电灯的光映出来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脸色本来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仿佛有了一点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个寒噤,一下子撒开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样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只受伤的小兽,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声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语又止,她疲倦地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里都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她自己的一颗心也在那里跳着,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缩,都是一阵,仿佛那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每一次续,就能牵起隐隐的痛。 外面有拘谨的敲门声,沈家平的声音传了进来:“六少。”他问:“什么事?”沈家平隔着门说:“外面雪下大了,路上又开始在结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帅府,就在这边休息的话,我就先叫司机将车停到车库去。” 他下意识转过脸去看静琬,她已经闭上眼睛,浓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双翅,在灯下投下微影。几缕乱发垂在脸畔,那脸颊上的泪痕仍清晰可见。他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也说不出是怜是爱,还是一种歉疚与隐忧。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门,对沈家平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