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1章 夜半 夜半,残月细弯。 北洞县,平吉码头。 细密的雨丝中,孤零零泊着只半旧的商船,正满船酣睡。 船舱中的文诚被噩梦惊醒,一把握住枕边的长刀,’呼’的坐起。 刀柄绷簧弹开,低脆的撞击声把文诚从最后一丝残梦中拽脱出来。 文诚愕然的看着一身劲装,站在船舱中间的李桑柔,下意识的说了句: “我做了噩……”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竖指抵着嘴唇制止。 文诚脸色变了,刚要松开刀的手,立刻又握紧刀柄。 李桑柔指了指,示意文诚穿鞋,自己悄无声息走到船舱门口,如鬼影一般紧贴在门柱后。 船舱外,雨丝细细。 船舱另一边,比常人高出半截、宽出一半的大常,正在系牛皮护甲最后一根绊带。 金毛和黑马一左一右,握刀护在大常两边。 黑马迎上文诚的目光,忙咧嘴笑着致意,黑暗中,黑脸上一双黑眼睛贼亮。 大常扣好甲,刚刚拎起那根巨大的黑铁狼牙棒,船头就响起了船工们一连串短促的惨叫。 几乎同时,李桑柔猛的拉开门,黑马和金毛一前一后,人随着刀,冲了出去。 大常却是往后两步,抡起狼牙棒,扫向船尾。 一片尖锐凄厉的木板破碎声,盖住了生铁砸在肉体上的’噗噗’声,以及几声压抑之极的死亡惨哼。 “跟上我!” 李桑柔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句,矮身窜出正在倒塌的船舱,手里托着只玩具般的钢弩,钢弩咔哒声不断,每一声后,都连着重物砸在甲板上的闷响。 文诚心神微恍,急忙握刀,背对李桑柔,紧跟而出。 李桑柔和她三个手下这份默契到如同一人的配合,让他在这样的时候,生生看愣了神。 李桑柔和她这三个手下,是他在南梁江都城遇险后,重金雇下的保镖。 从江都城到北洞县,走了一个来月,一路上平平安安。 同处一船的这一个来月,她每天切菜做饭,饮酒喝茶,和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这会儿,看到她和她的弟兄们凶猛狠厉的另一面,让他在这样的时候,还是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退!”李桑柔一声厉呵。 大常大吼一声,手里的狼牙棒猛力砸在后舱甲板上,借着这一砸之力,跃起跳到前甲板,落地时,踏的前舱板发出一连串轻脆的爆裂声。 “跟上!” 爆裂声中,李桑柔头也不回的招呼文诚,端着手弩纵身跃前,正好落在大常身后。 文诚急忙纵起跟上。 李桑柔半蹲半跪,躲在大常身后,端着手弩不停的放冷箭。 几乎同时,金毛和黑马聚拢过来,一左一右护在大常侧后。 文诚落后半步,示意金毛和黑马,他来断后。 大常的狼牙棒摧枯拉朽,几棒下去,靠近深水的那半边船舷就碎成了木屑,趴满了船舷的黑衣刺客支离破碎的飘满水面,在船周围混成了血红的碎骨烂肉汤。 扫荡了满船蝗虫般的刺客,大常急忙蹲身,放下狼牙棒,一把抓起缆绳,一声闷喝,用尽全力拉动缆绳。 船猛的向前冲去,背对着船头,正一刀刺前的文诚措不及防,连人带刀撞上迎着他扑上来的刺客。 黑马一把拽起他,推着他,跟在李桑柔后面,从已经冲上浅滩的船头跳下去。 从李桑柔一声’退’,到几个人聚到前甲板,再跳下船,不过七八息的功夫。 冲过浅水,金毛和李桑柔冲在最前,大常提着狼牙棒断后,黑马护着文诚跑在中间。 文诚扭头看了眼正奋力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们。 “娘的,真有钱!个个穿着鱼皮服。在水里厉害,到岸上可就跑不动喽!” 黑马顶着满头满身血,不但有空跟文诚解释了几句,还顺便扭头冲或是一身鱼皮服就往前冲,或是停下来用力往下扒鱼皮服的众水鬼们呸了一口。 文诚没理他,紧冲两步赶到李桑柔侧后,急急提醒她:“小心埋伏!” 话音刚落,前面黝黑的树林里,几支火把亮了起来。 李桑柔和跑在她侧前的金毛没有半分停顿,略微打弯,往火把东面树林里冲过去。 “快截住后面的!” 黑马一窜老高,一声大吼,语音语调竟然和北洞县土著一般无二! 这会儿正是夜半时分,残月昏暗。 举着火把、冲在前面的兵卒根本看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听到熟悉的方言,随着本能,放过李桑柔四人,挥刀往后面冲杀过去。 黑马这 一声吼,让他们多了十几息的时间,这已经足够众人一头扎进小树林,在林中奔跳狂逃。 跟进树林的追兵明显是两拨人。 聚拢在火把四周,刀剑盔甲叮咣作响,喊的震天响,跑的不急不躁、明晃闪亮,腔调十足的,是一群。 散在暗处,快如鬼魅,和那些水鬼气质完全一样的黑衣人,是一群。 渐渐的,鬼魅般的黑衣人把明刀亮甲的那群官兵甩的老远,如附骨之蛆,紧缀在文诚等人身后。 树林东边和一片山峦相连。 金毛伸着脖子,连蹦带窜跑在最前,带着众人正要往那片山峦扎进去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几声轻微却刺耳的弓弦声。 “弓!” “藏!” 文诚的示警,和李桑柔的命令同时发出。 金毛跃起窜到一棵巨树后,黑马一个狗啃泥,扑进侧前的灌木丛中。 大常一步冲前,连人带棒先护住李桑柔,紧跟着她的步子,两步就窜到了金毛藏身的那棵巨树后。 文诚跟着黑马,一个鱼跃扑进黑马藏身的灌木丛后。 没等大常站稳,七八支黑黝黝的长箭,就钉进了几个人刚刚跑过的地方。 李桑柔心头一阵狂跳。 靠!差一点被穿成一道透明窟窿! 长箭几乎没入地下,这样的力道,配的至少是一石的强弓。 黑夜,又是树林中,能射的这么准,这样的好弓手,千里挑一,居然一齐来了七八个! 这个文诚真的只是个王府参赞? 这十万两保镖银,果然不是那么好挣的。 “杀掉他们!” 文诚就地一滚到李桑柔旁边,曲膝半跪警戒着对面,一声建议如同将军下令。 李桑柔‘嗯’了一声,强弓在后,掉头截杀是唯一的法子。 “你藏好别动。” 这一趟是走镖,首先要保证货物安全。 李桑柔一直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不行!” 文诚心底涌起丝丝暖意,却断然否定了李桑柔的提议,接着安排道:“大常诱敌,黑马随我劫杀,你和金毛接应!” 文诚的安排简洁明了,大常和金毛一动没动,黑马也没动,只扭头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 轻声交待了一句:“大常小心。” 得了李桑柔的许可,黑马急忙跃起站到文诚身边,不停的舔着嘴唇,兴奋的黑脸放红光。 能和北齐文家人并肩战斗,这是多么大的荣光啊! 金毛握着薄薄的柳叶长刀,往前半步,接替大常站到李桑柔侧前。 大常提着那根巨大的狼牙棒,弯腰蹲下,紧贴着灌木丛往弓弦响起的方向跑的飞快而静悄。 看大常跑了几步,李桑柔弯腰摸了块石头,朝着大常前进的方向,用力甩出,长箭破空声随之响起,一簇七八支箭齐齐落在石头落下的地方。 李桑柔惨叫出声,双脚跳起来,重重落在地上,仿佛重伤倒地。 弓弦响起处,一阵急促的悉索声由远而近。 李桑柔蹲在树根后,平举手弩,微眯着眼睛,盯着前方,嘴里却凄惨的叫个不停:“爷……不要管我,你快走!” 那阵悉索声响的更急更快了。 文诚高抬着眉毛,说不出什么表情的瞥了眼李桑柔藏身的那棵老树。 不远处,十几个黑衣人窜的飞快,越来越近。 文诚眯眼盯着黑衣人。 身手不错,没想到永平侯府还能训练出这样的人手,从前倒小瞧他们了。 最前头的几个黑衣人窜过李桑柔扔出的那块石头,大常’呼’的暴起,双手握棒全力扫出。 几声骨折肉碎声后,那根威力无比的狼牙棒就被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拦住,那树应声而断,树冠带着狼牙棒的余力轰然倒下,将黑衣人的队形砸乱了套。 文诚和黑马一前一后挥刀冲出,金毛也纵身跃出。 李桑柔平举手弩,依然半蹲在大树后,机括轻响,黝黑的小箭飞出两支,两个黑衣人捂着喉咙踉然倒地。 林子太密,大常的威力连一成都没能发挥出来。 李桑柔看的遗憾,她最喜欢看大常风卷残云的扫荡。 早知道这帮小黑这么爱上当,就该把他们诱到林子边上,让大常好好抡上两个来回,把他们扫成一滩不分你我的肉泥! 那才叫痛快淋漓! 诸人缠斗在一起,李桑柔一时找不到放手弩的机会,干脆凝神看向文诚。 文家的功夫真是不错! 李桑柔看的惊讶。 黑马和金毛凭的是一股子悍不 畏死的狠劲儿,以及自小在乞丐群里打架打出来的灵活机变,正面对上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两人缠斗一个,也就是略占上风而已。 林子太密,大常的狼牙棒舞不出威力,那股子罕见的勇力也只堪堪敌住两人夹斗。 文诚周围却有三四个黑衣人围住缠斗,他手里那把长刀招式狠辣刁钻,以一敌多,倒是黑衣人显的手忙脚乱,文诚却意态从容,竟有几分信步闲庭的味道。 她头一回发现这个文诚帅的出奇,杀人打架时风采无限。 看了片刻,李桑柔皱起了眉头。 这样缠斗对自己一方极其不利,后面还有那些明晃晃的追兵呢,虽说不顶用,可蚂蚁多了照样咬死大象。 得赶紧想办法速战速决。 李桑柔从树根后挪出半边身子,手弩微微下垂,悄悄往文诚那边挪过去。 文诚眼角余光正好瞄见李桑柔,隐约猜想到李桑柔的意图,一刀横劈,将一个黑衣人逼得倒翻而退。 李桑柔的手弩比翻飞的黑衣人快多了,袖珍黑箭悄无声息的钉进了上身后仰的黑衣人喉咙,黑衣人脸朝上重重摔在地上。 另外三个人没看到李桑柔和那支黑箭,同伴的莫名暴死,让他们有些慌乱。 文诚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线之机,手里的刀狠辣劈下,一个黑衣人左胳膊带着半边身子随刀飞出。 另外两名黑衣人下意识的连退两步。一个黑衣人重又扑向文诚,另一个却顿足冲向李桑柔隐身之处。 大常一眼瞟见,大吼一声,将一个黑衣人连人带树砸倒,全然不顾另一个黑衣人正挥刀劈向自己,奋不顾身的冲向李桑柔。 金毛也尖叫一声,抽身回跃扑向李桑柔,黑马离李桑柔最远,急的嗷一声,纵身扑上去。 他也要赶紧去救他们老大。 天大地大,老大最大。 李桑柔的手弩是用牛皮带缚在胳膊上的,松手攥拳,挥动手弩迎向扑面而来的利刃,另一只手摸出把狭长的匕首,如蛇信般直刺黑衣人的喉咙。 黑衣人的短刀和手弩撞在一起,火星四溅时,喉管被李桑柔那柄见血封喉的匕首轻轻巧巧的挑开,顿时血如喷泉、人如沙袋。 随后扑到的大常人未到狼牙棒先到,一棒将还没完全咽气的黑衣人砸进了土里。 金毛的刀比狼牙棒晚了一分,一刀砍在肉堆旁,挑起的一 蓬土落在那堆血肉上。 有人砸坑有人培土,这是唯一一个能入土为安的黑衣人了。 大常三人不管不顾的撤出战圈,扑救李桑柔,余下的黑衣人立即齐齐杀向文诚。 他们的任务极其明确: 杀掉那个人! 至于李桑柔他们,都是些绊脚的石头,只要不绊脚,就犯不着理会。 几个黑衣人带着令人心颤的决绝,握刀直扑文诚。 杀了他!哪怕自己碎成肉泥! 文诚被大常三人的惊恐扰乱一丝心神,在凄厉的决绝面前,一刹那的分神足以酿成大祸。 文诚的刀一砍一挑杀了两人,第三把斩向文诚后背的刀,等文诚急往前扑时,已经来不及了,刀尖撩过文诚的后背,文诚痛的叫了一声。 黑马一眼瞥见,转身急扑,将欣喜若狂,正要补刀的第三个黑衣人拦腰劈成了两断。 李桑柔气的简直想跳脚大骂。 百密一疏,临门一脚时,货被人家砍了,看样子活不成了。 “把甲脱了,狼牙棒也扔了,抱上他,快跑!”李桑柔指示大常。 大常飞快的扔了皮甲和狼牙棒,抱起文诚。 李桑柔顾不上查看文诚的伤势,从荷包里倒出一大把颜色各异的药丸,一起塞进文诚嘴里,连拍带打。 “都是解毒的,咽了!” 再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条半裙,用力撕成几条,将文诚那皮肉翻开的后背紧紧裹住扎好。 几个人象刚从血里捞出来一般,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往小山峦狂奔。 第2章 天明 文诚在大常怀里,没颠几下,就垂头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然睁开眼时,先映入眼帘的,是李桑柔一脸的担忧和关切。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你后背的伤虽说深了点,好在没有毒,也没伤着骨头,五脏六腑也都好好儿的,运气不错。” 李桑柔的解释里透着浓浓的歉意。 这趟是十万两银子的镖,头一回遇险就把货重伤了。 而且他受伤还是因为大常他们临阵失措,她这心里歉意浓厚。 这一句运气不错,其实是说她自己运气不错。 这人要是死了,十万银子也就没了,那她这一趟,这亏损就太大了。 “没事。”文诚忍着后背的剧痛,转头四看,“这是哪儿?” “北洞县城。” 顿了顿,李桑柔带着几分尴尬道: “大常伤的不轻,金毛和黑马也都带了伤,这样的伏击,再有一回,我们肯定撑不住。 我的意思,你得亮出身份了。”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眼皮微垂。 “照理说,我们只管走镖,不该多管你是谁,是什么身份儿,可这会儿……” 李桑柔抬眼看向文诚,一脸苦笑。 “实在没办法了。 这北洞县紧邻建乐城,不管北洞县县令是谁的人,你亮明了身份,再怎么着,他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对付你。 再说,亮出身份,你的人找你也方便。” “好!就交给你了。”文诚答的极其干脆。 “亮哪个身份?” 李桑柔一句话问的文诚一怔。 “当初接镖时,你说你要防的那个永平侯,再蠢,也不会为了杀一个王府幕僚,在建乐城边上动用那么多重弓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你猜到我的身份了?” 沉默片刻,文诚直视着李桑柔问道。 “你是睿亲王世子,不是他的幕僚。”李桑柔看着他。 “嗯,我姓顾,单名晞,字悦道。” “就亮这个身份?”李桑柔眉梢微挑。 她还真猜对了! “好。” 李桑柔刚要站起来,远处传来一片尖利的呼呵声。 “闲杂人 等闪开!快闪开!官府捉拿人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快闪开!” 李桑柔脸色变了,抄起手弩,一边往手腕上扣,一边冲到窗前,透过窗户缝往外看。 她这是二楼拐角,一面窗下是客栈正门所在的热闹街道,另一面则对着客栈后面的一条深巷。 这会儿,那条热闹街道两头,都有望不到头的衙役和厢兵,叮叮咣咣的奔跑过来。 “黑马,你背上文爷,金毛跟着我,大常跟在黑马后面,你别往前冲了。”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抄起油灯,将灯油洒在被子上。 金毛几个都是跟她跟惯了的,见她抄油灯,金毛急忙摸火镰打火,火星迸到灯油上,火苗立刻窜起来。 李桑柔抓起已经烧起来的被子,一脚踹开房门,将被子扔到门外木栏杆上 火立刻沿着木柱往上舔,李桑柔看着火起来了,猛一脚将雄雄燃烧的栏杆踢到楼下,转身进屋,关上门,纵身跳到客栈侧边的深巷子里。 黑马先用绳子将顾晞顺下去,跟着跳下,背起顾晞,几步跟上李桑柔,往巷子外狂奔。 几个人从巷子里冲出来,迎面撞上了几个厢兵,李桑柔眼疾手快,扬手射杀了一个,大常迎着另几个厢兵直冲上去,抡圆胳膊打的几个人飞了出去。 “黑马,问他们是什么人,竟敢劫杀朝廷命官!”李桑柔叫道。 “呔!尔等何人!竟敢惊动我家大官爷!” 黑马猛一声暴呵,惊的顾晞一个愣神,随即忍不住想大笑出声。 他这是唱戏呢! “我是睿亲王世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晞,赵丰年呢?让他来见我!” 顾晞气势如虹,声色俱厉。 对面一下子安静了,厢兵们齐齐呆看着被黑马背在背后的顾晞。 “世子爷出使南梁,还没回来呢! 大胆贼人!竟敢冒充世子爷,杀了他!” 厢兵们后面传出个声音,却看不到人。 前排的厢兵顿时凌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定,队形也有些乱了。 “是不是世子爷,叫你们县令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桑柔高声喊了句。 黑马伸长脖子赶紧接道:“就是!呔!快快叫你们县太爷出来跪啊迎啊呀呀呀!” 顾晞的尊贵冷厉被黑马 这一句’啊呀呀’扫的一干二净。 厢兵们哄笑起来。 “操他娘,这年头,连戏子都敢杀人越货了!还敢冒充世子爷!” 李桑柔气的恨不能一脚把黑马踩成一滩烂泥! “快杀了他们!杀一个赏银一千!杀两个赏银五千,杀了他们!” 厢兵背后的声音又冒出来,透着狠厉和急慌。 厢兵们两眼放光,你挤我、我挨你,一手盾牌,一手长刀,一步一步压上来。 大常上前一步,挡在站在最前的李桑柔面前,双手握拳,猛的吼了一声,厢兵们脚步一顿,片刻,又开始一步一步往前压。 李桑柔身后,客栈那幢木楼里猛的窜出条长长的火舌,呼啸着窜向半空,火焰爆吐,火星四溅。 在火舌的呼啸声中,李桑柔板动手弩,走在最前的两个厢兵应声而倒。 厢兵们惊恐的尖叫着,连连后退。 “快叫弓箭手!快!” 李桑柔脚尖点地,正准备冲杀上去,厢兵背后,远远的,尖利的哨音一声紧过一声: “秦王车驾!回避!回避!” 顾晞轻轻吐了口气,总算来了。 “你的人?” 李桑柔顿住脚,头也不回的问了句。 “是!” “这里!这里!” 黑马听到顾晞一个是字,立刻扯着嗓子跳脚狂叫。 得了指引,哨音直冲而来。 一个银甲白马的少年冲在最前,一路上挥动长枪,用枪杆拍开挡在他前面的众厢兵,眨眼功夫就冲到了顾晞面前。 马没停稳,银甲少年就纵身跳下,扑前半跪:“世子爷,您,我还以为您……” 银甲少年话没说完,眼泪差点出来。 “咱家世子爷没事……唉?大常!” 黑马一边放顾晞下来,一边一脸笑凑上去接话,刚接了半句话,眼角瞄见大常身子摇了几摇,一声尖叫,甩开顾晞,急扑过去,没扶住大常,却被轰然倒地的大常压的仰面倒下,痛的惨叫连连。 “俺滴个娘唉!压死……了……死……了……” 顾晞靠着黑马,被黑马这一甩,措不及防,摔了个结结实实,两眼冒金星。 金毛离的略远,见大常轰然倒下,急的眼睛都红了,往前 急扑,却被大常的脚绊住脚,一头砸在大常身上,压的最底下的黑马又是一阵痛苦的’娘唉’。 李桑柔一步上前,伸手按在大常腕脉上,片刻,微微松了口气,脱力了,性命无碍。 放心了大常,李桑柔忙转头看向顾晞。 顾晞已经被银甲少年扶起来,正一脸狠厉的对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人不停的发号施令。 李桑柔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大常身边。 她们几个背着晕迷不醒的顾晞,绕了不知道多少冤枉路,后半夜才赶到北洞县城,天蒙蒙亮时进了城,不过给顾晞重新包扎伤口,换个药的功夫,就又被人围上了。 这会儿松下这口气,她就累的实在站不住了。 顾晞被一顶软轿抬进了城外的北洞县驿,大常和李桑柔几个,也同样被抬进了县驿。 李桑柔看着大夫给大常查看好伤势,诊了脉,听大夫说确实是失血过多,脱力晕倒,这才放了心,洗个澡,收拾好自己的伤口,倒头直睡到第二天。 第3章 故人 李桑柔一觉醒来,拉开帘子。 窗外阳光灿烂,绿树摇映,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桑柔痛痛快快伸足了懒腰,慢悠悠穿衣梳洗,拉开门,一个喜眉笑眼的清秀小厮迎上来见礼。 “小的如意,给李姑娘请安。” “如意?这名字真吉祥,你是谁的小厮?” 李桑柔了了大事,睡足了觉,心情很好,上下打量着如意: 上好的天青绸长衫,腰间系的是丝绦、丝履雪白……没有喉结。 “小的在世子爷身边当差,世子爷吩咐小的在这儿候着李姑娘醒了,先侍候姑娘用早饭,再请姑娘过去说话儿。” 如意一双眼睛黑亮灵动,话声清晰悦耳。 能在顾晞这样的贵人身边当差,自然都是聪明的可人儿。 “我先去看看大常。” “是!常爷就在外院,李姑娘这边请。” 如意一句多话没有,转身就引着李桑柔往外院去。 李桑柔嘴角弯出丝丝笑意。 下人们的嘴脸,常常是主人态度的真实表达。 大常已经醒了,金毛和黑马正一人拿着一根红参争的面红耳赤。 “我告诉你就是这么吃!” “屁!从来没听说这红参能生啃的!” “老子可是大家出身……” “得了吧你!” “老大!老大来了!老大你给评评理……” 黑马面对屋门,一眼看到李桑柔进来,象看到救星一般。 “老大,您得好好管管他,非说这红参直接啃就行,你唬我就算了,也不怕害了大常哥?” 金毛也跳过来,冲黑马挥着手里的红参。 “大常怎么样了?”李桑柔没理他俩,径直走到炕前。 大常脸色苍白,精神却不错,“我没事了。” 李桑柔掀开薄被,细细查看了一遍伤口,这才回头问黑马和金毛。 “哪儿来的红参?世子送过来的?” “不是,是文四爷,就是昨天白盔白甲、威风凛凛的那个!”金毛一脸崇拜。 他看戏,最喜欢白盔白甲,个个又威风又好看,原来真是这样!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黑马撇嘴 斜着金毛。 “肯定是世子爷让他送来的,他就是个跑腿的! 要不是世子爷,他认识你是谁?你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你见过世面?”金毛一句不让。 “把这红参切成薄片给大常吃,一天吃三五片就行了,不要多吃。” 李桑柔不理会黑马和金毛的斗嘴,只吩咐正事。 “听到了吧!” 黑马挥舞着手里的红参,满脸红光。 “我就说,直接吃!你非得跟我犟,我告诉你……” “黑马去厨房,要只一年左右的大公鸡,放上十来片红参,炖锅鸡汤给大常喝。” 李桑柔从黑马手里拿过红参,递给金毛。 “把这两根都切了,你和黑马也吃几天。” 李桑柔出来,跟着如意去吃了早饭,往隔壁的正院去见顾晞。 驿站内护卫林立,正院门口雁翅般钉着十几对锦衣侍卫。 进了院门,沿着两边游廊,锦衣侍卫五步一对。 天井里,大太阳底下,垂手站着十几个服色不一的文武官员。 李桑柔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边走一边来回转着头细细打量。 她是头一回见到这个时代最上层的威严奢华。 离正屋门口不远,帘子掀起,一个满脸灰败的中年官员踉跄而出,两眼直直怔怔,擦过李桑柔,一路踉跄了出去。 李桑柔站住,目光尾随着中年官员,看了片刻,才抬脚进屋。 也许是因为屋里冰块放的太多,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顾晞头戴金冠,穿着件靛蓝底缂丝团花长衫,半躺半坐在榻上,脸色苍白阴沉。 榻前,一边站着昨天的银甲少年,一件杏黄长衫,微圆的脸上带着笑,没有了昨天的杀气,看起来竟然一团和气。 另一边站着位青衫男子,颀长而白皙,过瘦过白,显的有几分病弱,却另添了一股令人心软的忧郁飘逸。 李桑柔直直盯着青衫男子,如五雷轰顶。 是他! 他也来了? 迎着李桑柔直勾勾的目光,青衫男子眉梢微挑,下意识的看向顾晞。 顾晞眉毛高挑,惊讶的看着李桑柔直直的双眼和满脸的震惊,片刻,看向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迎着顾晞的目光,摊开手,摇了摇头。 李桑柔恍过神,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见过守真?”顾晞盯着李桑柔问道。 “嗯?”李桑柔心神恍惚,被顾晞问的一个怔神,竟然没反应过来。 “他就是文诚,字守真,我的记室参军,一路上,我借用的就是他的身份。 姑娘见过守真?” 顾晞指着青衫男子解释了一句,再次问道。 “他如果没见过我,我大约也没见过他。他很像我一位故人。” 李桑柔看了眼打量着她的文诚,垂下眼帘,冲顾晞欠身答话。 顾晞再看了眼文诚,喔了一声,指着昨天的银甲少年介绍道: “他也姓文,名顺之字致和,是我的护卫统领。” “文四爷。” 李桑柔冲文顺之欠身致意。 “不敢当,姑娘称我致和就行。” 文顺之忙拱手还礼,一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一团和气里又添了几分稚气。 “这是十万银。” 顾晞示意文诚。 文诚拿出个大红封,却递给了文顺之,文顺之接过,递给李桑柔。 顾晞斜眼看着文诚将大红封递给文顺之,再看着李桑柔接过大红封,打开,拿出银票子,捻开数了数,再放进去。 “多谢。”李桑柔冲顾晞拱了拱手。 “姑娘有什么打算?”顾晞问道。 “你什么时候启程?” 李桑柔没答顾晞的话,反问了一句。 “先在这里歇几天。这里到建乐城,快马也就一个时辰。” “要是不打扰,我们也想歇几天再走。”李桑柔答的很快。 “好,你们只管安心休息。”顾晞爽快答应。 李桑柔欠身谢了,告辞往外。 看着李桑柔走远了,顾晞吩咐文诚:“挑个妥当人看看些。” “是。”文诚欠身答应。 “你见过她?”顾晞突然问了句。 文诚摇头。 “或许你和她碰过面,你没留意,或是忘了?”顾晞再问。 “不会。” 文诚答的极其肯定。 “ 这位姑娘不是寻常人,只要碰到过,不可能留意不到,更不可能忘了。” 顾晞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看着文诚道: “她也许想找机会和你说说话,你看看能不能套些话出来。 我这趟能平安回来,全赖她倾力相助。 这位姑娘是江都城夜香行老大,接手夜香行之前,她号称丐帮帮主,江都城的大小乞丐,对她唯命是从。 赵掌柜很敬重她,说是只要这位姑娘肯接手,我必定能平平安安回到建乐城。” 说到赵掌柜,顾晞神情微黯。 为了救他,年过半百的赵掌柜惨死客栈。 “她功夫极好,警觉机敏,缜密谨慎,读过书,见识不凡,她从不提及出身过往,我问过几回,她避而不答。” 顾晞顿了顿。 “我看不透她。” 文诚凝神听着,低低嗯了一声。 第4章 一点过往 李桑柔出了正院,径直回到大常休息的那间屋。 金毛刚刚切好红参回来,见李桑柔进来,忙将一大盒参片递到她面前。 “老大你看,切出来这么多!这红参真香,老大你也吃一片。” 李桑柔掂起一片放到嘴里,将手里的大红封递给大常。 “这是十万两银票子,收好。” 再转头看向金毛。 “这两天,你去城里逛逛,买辆车,咱们歇几天,再启程去建乐城。” 金毛一个怔神,“那世子爷他们……” 迎着李桑柔的目光,金毛一句话没说完,呃了一声。 “钱都拿到了,这笔生意做完了。我去买车。 老大,咱们是到建乐城就走,还是留在建乐城?这车买个什么样儿的?” “先在建乐城呆一阵子,能落脚就留下。”李桑柔叹了口气。 为了这趟十万两的生意,她们已经是南梁通缉的要犯,在江都城的基业,也早已经被武家军抄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只能先留在北齐了。 “那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进城!”金毛将红参盒子放到大常面前,连蹦带跳的出去了。 李桑柔坐到窗旁的扶手椅上,看着窗外浓绿的银杏树,怔忡出神。 她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他。 一阵浓烈的痛楚涌上来,李桑柔闭上眼睛,慢慢吸了口气。 她对不起他。 从前种种,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她那些亲人,朋友,那些人,他们对不起她。 只有他,是她对不起他,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没负过她,他没有一丝对不起她的地方,是她欺骗了他,辜负了他。 李桑柔头往后仰,将满腔的酸楚苦涩仰回去。 “炖……” 黑马一头冲进屋,迎着大常摆着的手,赶紧咽下后面的话,瞄着怔忡出神的李桑柔,踮起脚尖,屏着气往里挪。 老大想事儿呢。 过了一会儿,李桑柔站起来出了屋。 文诚从正院出来,就看到了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树下的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不紧不慢走向她的文诚,心里酸涩之余,又有几分轻松。 他不是他。他只是长得像他,像到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总 要笑出来,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哪怕正在发脾气。 他也从来没能迎着她的直视,这样从容自若过。 “李姑娘在等我?” 离李桑柔三四步,文诚站住,微笑问道。 “嗯。”李桑柔微微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文诚。 文诚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等她说话。 “唉。” 片刻,李桑柔移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 “你不是他。” “他是谁?”文诚紧跟问道。 “从前一位朋友,他待我极好,帮了我很大的忙,大到救了我的命。 我却辜负了他。 刚才,我差点以为你是他。” 李桑柔平和的声调中透着丝丝隐隐的苦涩。 “姑娘怎么知道我不是他?”文诚眉梢微挑。 “你是他吗?”李桑柔看着文诚。 “我从来没见过姑娘。”文诚微微欠身。 “嗯,后会有期。” 李桑柔后退一步,冲文诚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文诚眉梢微挑,看着李桑柔的背影,片刻,才转身往外走。 她说后会有期,这是准备在建乐城落脚了。 至于他像她的朋友,他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一时却推想不出她这样做的用意。 不过,她既然打算留在建乐城,那就有机会看个明白。 …………………… 顾晞和他那群数目庞大的随从队伍,在驿站里歇了六天,李桑柔四人,也在驿站里歇了六天。 每天过来侍候听传唤的,一直是那位叫如意的小厮。 李桑柔没再见到顾晞,没也见到文诚,这六天里,他们好象忙极了。 顾晞要启程回建乐城了的信儿,是如意禀报给李桑柔的。 顾晞申初启程,午饭后,黑马和金毛就扶着大常上了车。 车子两三天前就买好了,是一辆可以拉人,但多半时候是用来装货的半旧太平车,拉车的两头大青走骡壮健漂亮。 顾晞的人,已经从那条被偷袭的船起,直到那家客栈,沿着他们走过的路,细细搜查了一遍。 李桑柔他们落在船上的行李,大常丟在林子里的皮甲和黑铁狼牙棒,都已经捡回来,送还给了 李桑柔,堆在了太平车上。 扶着大常靠着那堆行李坐好,黑马坐到最前面赶车,金毛坐在车尾,李桑柔脸朝外,坐在高高的车栏杆上。 黑马甩了个鞭花,愉快的一声’驾’,两头大青走骡拉着太平车,出了驿站。 “老大,咱们到建乐城,还做夜香行生意?” 金毛晃着腿,看着越来越远的驿站,问了句。 “那位世子爷说过,建乐城三十万户呢,这生意可比江都城大的厉害了!等大常养好了,咱们就动手?” 黑马回头看着李桑柔,一脸的期待和兴奋。 “你到过建乐城?” 李桑柔先问金毛。 金毛赶紧摇头。 “你到过?”李桑柔再转头问黑马。 黑马也摇头。 “我没到过建乐城。” 不等李桑柔问,大常闷声道。 “我也没来过。建乐城长什么样儿,咱们都不知道,现在打算什么都是白打算,先进城看看再说。” 李桑柔从行李里翻出她那包瓜子,摸了一把,慢慢悠悠嗑起来。 大常往下挪了挪,靠着行李闭眼养神。 黑马曲起一条腿,甩着鞭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唱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儿。 金毛和着黑马的小曲儿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连笑带骂:“娘的,老马你这调跑哪儿去了!” 大青骡拉着太平车,悠悠哉哉走了两个多时辰,宽阔的驿路两边,小摊店铺渐渐连成了片,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高耸巍峨的建乐城墙和城门了。 黑马嗷呜一声,窜起来刚站到车上,坐在车尾的金毛兴奋的喊了一声:“老马!快看后面!” 正在打盹的李桑柔转过头。 车尾方向,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人马之后,尘烟嚣腾。 黑马从车上跳下,急忙牵着骡子避到路边。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顾晞经过太平车,看了眼坐在车上,闲闲嗑着瓜子看热闹的李桑柔,露出丝笑意。 黑马不错眼的看着疾驰的队伍扑面而来,再疾驰远去,满脸羡慕,赞叹不已: “多威风!威风凛凛!太威风了!不愧是咱们世子爷!” “天快黑啦。”李桑柔瞥了眼口水都要流出来的黑马,懒洋洋说了句。 “赶紧赶路,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金毛弯腰捡了块小石头,扬手砸在黑马头上。 第5章 兄弟 顾晞的队伍冲进城门,直奔皇城。 宣德门外,顾晞下了马,直冲进去,走到一半,一个小内侍脚步急促,迎面而来,离得还有七八步,小内侍就扬声传旨: “陛下口谕:晞哥儿到垂福宫觐见。” 顾晞顿步,欠身应了是,越过小内侍,继续急步往前。 垂福殿东厢,皇上半躺半坐在南窗下的榻上,看到顾晞进来,直起上身,“你受了伤?伤得怎么样?快过来让朕看看!” “是。”顾晞规规矩矩磕头见了礼,靠近榻前,曲膝半跪,“在江都城伤得重,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恢复,以至于在北洞县遭遇伏击时,再次受伤,让皇上担忧了。” 皇上伸手拉起顾晞的长衫领口。 层层包扎的后背,雪白的细棉纱布上,有一长条血渍渗出来。 皇上轻轻放下长衫,看着顾晞问道: “江都城是怎么回事?是南梁人?” “臣觉得不全是南梁人,臣已经在查了。”顾晞垂眼道。 “在北洞县,有重弓手?”皇上紧皱着眉。 “是,不只一个,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这件事,请皇上彻查。” 顾晞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脸色凝重阴沉,“嗯,这是大事。 你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把江都城和北洞县的事,细细写份折子递上来,密折吧,事涉南梁谍报,不宜声张。” “是。”顾晞应了,站起,退到殿门口,转身出去。 皇上看着顾晞的背影,脸色更加阴沉。 …………………… 顾晞从禁中出来,沿着东西大街,径直进了挨着晨晖门的明安宫。 明安宫是皇长子顾谨的居处。 顾晞紧几步上了台阶,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顾谨。 顾谨看到他,先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你回来了,瘦了很多。” “嗯,大难不死,回来了!大哥气色不好。” 顾晞几步冲到顾谨身边,仔细看了看顾谨,转过去,推着顾谨往里进去。 “这些天都没睡好,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顾谨语调缓而沉。 “我回来了。”顿了顿,顾晞声音落低:“在江都城,我中了毒,功力全失。” 顾谨脸色 变了,一脸震惊的看向顾晞。 顾晞迎着他的目光,紧紧抿着嘴唇,点了下头。 他自小修炼的文氏功法,在大成之前,有几味药是碰不得的,吃了就会功力全失,力气全无,快了半个月,慢了,要一个多月,才能慢慢恢复功力。 文氏功法的这个弱点,极少人知,知道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至亲。 “过了江,在江宁城靠岸时,江宁城正在严查护送我过江的那几个江湖人,说她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只要看到,就格杀勿论。” 顾晞接着道。 顾谨往后靠到椅背上,没说话。 江宁城守将邵明仁,是永平侯府门下出身。 “到北洞县前一天,船在随家集码头采买补给,我到船头站了一会儿,应该是那时候被人看到,一路尾随,当天夜里就动了手。” 顾晞接着道。 “从江宁城过来的每一个码头上,应该都有人盯着。这一路上,你只在随家集码头出来过?” 顾谨蹙眉问道。 “嗯。” 顾晞嗯了一声,将顾谨推到殿内榻前,弯腰抱起顾谨,放到榻上。 顾谨看着顾晞:“皇上想过要拆分睿亲王府,和我说过,和你也提过一回吧?” “嗯。”顾睎垂下眼皮。 “皇上有皇上的考量,你身兼文家和睿亲王府,过于位高权重,他又觉得你性子暴烈,怕万一有什么不可收拾之事,倒是害了你。” “大哥的意思呢?”顾晞看向顾谨。 “我不是很赞成。” 顾谨迎着顾晞的目光。 “皇上的拆分,是打算把睿亲王府降为两个世袭郡王府。 另一个世袭郡王交到你那两个弟弟手里,就等于交到沈氏手里。 老二性子软糯,过于重情,他和永平侯府,以及沈氏,极其亲近,毕竟是他的外家。 永宁侯府和沈氏野心勃勃,却不够聪明,他们若是权势过重,才是真正的祸患。 你性子是烈了些,却明智明白。 我觉得性子烈没什么,愚蠢才是最可怕的。” “已经没有文氏了。”顾晞叹了口气。 “你在,文氏就在。南梁有武家军,北齐就不能没有文氏,以后,要从你的子嗣中,挑一个承继文 氏。 这是先皇当初答应过文家的。” 顾谨轻轻拍了拍顾晞,转了话题: “你在江都城的意外,和南梁有关吗?” “我觉得没有,就算有,也是南梁被人利用。” 顾晞的话顿住,脸上露出丝丝愧色。 “到江都城隔天,我去见谍报副使,他拿了份江都城防图给我,说是刚刚拿到的,我过于高兴了,光顾着看那份图,失了警惕,喝了他递给我的一碗擂茶,喝了两口,觉出不对时,已经晚了。 我拼着最后的力气,杀了副使,也被他伤了腹部和大腿,挣扎出来时,留在外面接应的人不见了,城里缇骑四出,说是有人闯进帅府偷了城防图。 我忌讳的药,必定是我身边的人拿给谍报副使的,这人必定在使团内,当时,我没有自保之力,不敢回驿站,更不敢再联络当地的谍报。 幸好约在赵明财的客栈附近,我就逃进了客栈。 城里搜得极紧,赵明财立刻去找了当地夜香行老大,是位姑娘,姓李,李桑柔。” 顾晞看向听的专注的顾谨,解释了句。 “原本,李姑娘只肯送我到江宁城,在江宁城替我雇条船北上,原以为,李姑娘送我出城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 顾晞的话顿住,喉咙微哽。 “当时,赵明财一个人拖不动我,叫来妻弟帮忙,被妻弟举报,大约是怕自己熬不住刑,看到官兵上门,赵明财一头撞在柜台角上,当场就死了。 可武将军还是查到了夜香行,李姑娘在江都城的基业财产,毁于一旦。 李姑娘不能再回江都城,这才答应护送我到建乐城,保银十万。” “能这么快把你送回来,又只在北洞县遇了险,这位李姑娘不简单。” 顾谨轻轻呼了口气,带着丝丝赞叹道。 “很不简单,我看不透她。 路上这一个来月,在北洞县出手之前,她日常做饭洗衣,闲了就嗑着瓜子看书,看的都是地理志,游记之类,看起来就是位极寻常的女子。 在北洞县出手时,她狠辣刁钻,料敌极准。 她功夫非常好,是杀手路数。 还有,她日常供奉简而不陋,识音律,懂诗词,极有格调,应该出身不凡,我探问过几次,她避而不答。 她那三个手下 ,视她如神。” “会不会是南梁的人?”顾谨听的皱起了眉。 “我觉得不会。”顾晞答的快而肯定。“她打算长居建乐城,我让守真盯着她看一阵子。” “嗯,这样最好,一来以防万一,二来,也防着那些人往她们身上栽赃。你的伤怎么样?功力恢复了没有?” “到北洞县之前,功力就恢复了,要不然,北洞县那场劫杀,活不下来。 在北洞县,后背又被砍了一刀,得再养一阵子。” 顾晞抬了抬胳膊,他这两条胳膊抬的略高,就疼痛难忍。 “回去歇着吧。记着,别任性,咱们都长大了。阿爹有句话说得对,做事情,都是退一步,再进两步。” 顾谨心疼的看着顾晞脸上掠过的一缕疼痛,交待了句。 “嗯,我先回去了,大哥好好睡一觉,你脸色很不好。” 顾晞站起来,先扬声叫了内侍进来,才告退出去。 第6章 华而不实 风卷残云般的队伍过去,李桑柔坐回车上,四下打量着,听着金毛和黑马一替一句的你损我,我贬你的废话,过了瓮城门,再进了城门。 “哦哟!这街真宽!瞧这气派!不愧是皇城!瞧瞧这气派!” 出了城门,黑马瞪着宽直的能并排走上几十辆大车的宽阔街道,激动的连抖了几个鞭花。 “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有什么稀奇的? 老大,这城真大,真热闹!这路怎么这么宽!这太宽了!” 金毛习惯性先贬了黑马两句,几步过去,凑到李桑柔旁边,兴奋不已的打量着四周。 “找个干净地方落脚,天快黑了。”李桑柔将瓜子装进袋子里,吩咐了句。 金毛连声答应,几步窜到黑马旁边,和黑马一起,开始挑剔各家客栈。 “真热闹。”大常也坐了起来,瓮声道。 “嗯,北齐这个都城,名不虚传,要是没什么意外,咱们就在这里安身吧。”李桑柔打量着四周,声调愉快。 这条宽阔大街两边的店铺,家家富丽堂皇。 黑马和金毛对每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都批一句华而不实,挑剔了七八家,两人拉着大青骡,进了条小街。 这条小街上的店铺,看起来就实惠无比,没走多远,两人就挑中了间店面干净、伙计利落的邸店, 邸店门脸不大,进去却十分宽敞。 店里生意很不错,余下的空房间不多,空院子只有一处,挨着马厩。 黑马先嫌弃马厩臭不可闻,再说他们至少要住一个月,和掌柜讨价还价。 金毛腿脚极快,不等黑马谈好价,已经把整间邸店转过一圈了。 李桑柔依旧坐在车上,一声不响,慢慢转头打量着四周。 黑马谈好价,几个伙计上前,帮着安顿骡子大车和人。 李桑柔看着大常躺下,吩咐金毛去买了两只母鸡,加红参炖了一大锅鸡汤,再到旁边酒肆里要了六七个菜,一摞饼,几个人吃好就歇下了。 …………………… 顾晞从晨晖门出来,文顺之已经带着诸小厮侍卫,等在晨晖门外了,见顾晞出来,忙迎上去。 顾晞上了马,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直奔睿亲王府。 睿亲王府门口,顾晞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顾昀和顾暟,早就等在府门里 了。 见顾晞等人风卷而至,顾昀和顾暟迈出门槛,急步迎出来。 “大哥!” 两人见了礼,跟在一步没停的顾晞两边,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说着话。 “听说大哥在南梁遇险,阿爹和阿娘担心极了。” 顾昀连走带跑,才能跟上脚步极快的顾晞。 “喔。”听到阿爹和阿娘担心极了,顾晞淡而无味的喔了一声,“父亲呢?” “领了查看京畿农事的差使,昨天一早就出门了,说要七八天才能回来。”顾昀答的十分详尽。 “嗯,你们母亲呢?”顾晞又问了句。 他父亲睿亲王顾悦昨天一早出城这事儿,他昨天就知道了。 “在妹妹院子里,妹妹前天夜里受了凉。”顾昀笑答道。 连走带跑跟的简直有点喘不过气的顾暟,听到你们母亲四个字,心跳了跳,忍不住看了眼顾晞。 在母亲前头冠上你们两个字,他是头一回听到。 “嗯,我伤得重,先回去歇着了,得空再去正院请安。” 到了二门前,顾晞脚步微顿,淡淡交待了句,径直往通往他那座占了小半座府邸的院子过去。 顾昀和顾暟站住,看着顾晞和跟在他后面的文顺之等人都走远了,才相互看了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二哥,你刚才听到了吗?大哥说:你们母亲!”顾暟压着声音道。 顾昀嗯了一声,他当然听到了。 “头一回!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顾暟的声调里透着几分不安。 六天之前,都说他大哥已经死了…… “不是第一回,是第二回。上一回你还小,我也才七八岁,大哥跟我说:你的母亲。” 顾昀的话顿了顿,声音压的更低。 “好象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哥再没吃过咱们这边的东西,一口东西不吃,一口水不喝。” “外头有流言,说阿娘想让大哥死……” “都是流言!” 顾昀打断了顾暟的话,声调微微往上。 “阿娘说过,她归她,咱们归咱们,不管她跟大哥怎么样,咱们跟大哥都是嫡亲兄弟。” 顾暟看了眼顾昀,没接话。 …………………… 顾晞径 直进了书房院子。 文诚迎在台阶下,转身和顾晞一起往里走。 顾晞放慢脚步,和文诚并肩进了院门。 “使团大后天下午到京城,潘定邦打发了个小厮过来,说是他得先过来找你,和你一起觐见缴旨,说他是副使,你是正使,没你不行。还说,他有话跟你说。” 文诚边走边说,顾晞哼了一声。 文诚接着笑道:“我照咱们议定的,说您已经递折子弹劾他了。” “嗯,李姑娘进城了?” “是,投宿在紧挨着陈州门的王员外邸店。一间专供贩夫走卒歇脚暂住的小店,是家老字号。进了店到刚刚,就金毛出去过一趟,从隔壁小饭铺要了不少饭菜,又买了两只老母鸡。” 文诚答的极其详细。 他对那位李姑娘,以及她那三个手下,十分的好奇。 “嗯,别盯太紧,那位姑娘机敏得很。” “是。” …………………… 早朝后,华景殿偏殿内,副使潘定邦跪在中间。 潘副相看着小儿子潘定邦那浑身的委屈,又是郁闷又是生气。 这一趟出使南梁,一来贺南梁皇上六十寿,二是和南梁约为兄弟之邦,永不再动刀兵,原本是一趟花团锦簇的差使。 他替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求了副使,原本想着,这么一趟出使,正使又是顾世子,这是稳稳当当拿到手的一份功劳,谁知道竟然出了顾世子几乎命丧南梁这件大事。 顾世子遇刺这事儿,水深且黑,原本是一件能避多远就避多远的事儿,可这会儿,除非他狠心把这个混账蠢小子折进去,否则,只怕他是避不开了。 “说说,晞哥儿没回去,你怎么就离开江都城回来了?”皇上缓声问潘定邦。 “有个小厮,拿了世子的印信,说是世子的话,让我带着使团启程,他在江宁城等我,我就启程了。”潘定邦直身答话。 “小厮呢?”皇上接着问道。 “还没到江宁城就跑了。跳到江里,一眨眼就看不见了。”潘定邦苦着脸答道。 “那印信呢?”皇上皱起了眉。 “那个小厮拿走了。那小厮给我看印信的时候,我是想拿过来的,可那小厮说,他们世子的规矩重,他们世子的印信,不能交到外人手里,我一想也是,就没强要,谁知道 ……” 潘定邦说着,看向顾晞,“世子,我真没害你,我哪敢!” 顾晞抬眼往上看,没理他。 “潘副使所言,过于儿戏了。”坐在轮椅上的顾谨,看着皇上道。 皇上沉着脸嗯了一声。 潘定邦脸都白了,“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是这样!我怎么可能害世子?我害了世子,我有什么好处?我……” “闭嘴!”潘副相实在忍不住,瞪着潘定邦,压着声音训斥道。 潘定邦缩起脖子,不敢出声了。 “皇上,世子在江都城遇刺这件事,骇人听闻,臣以为,南梁嫌疑最大。”潘副相转向皇上,欠身道。 “嗯。” 皇上揉着太阳穴,看起来极是烦躁。 “这件事一定要彻查,只是事涉两国,不宜声张。 南梁谍报那边,由你主理,务必彻查清楚,要记着,以国事为重,不可任性。” 皇上看向顾晞吩咐道。 顾晞欠身应是。 “北洞县这边,你看呢?”皇上看向顾谨问道。 “查北洞县劫杀,离不开江都城遇刺的事,这件事也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臣以为,不如让潘相统总。”顾谨看着皇上,恭敬答道。 潘副相听到北洞县劫杀这几个字,脸都青了。 北洞县还有场劫杀? 劫杀! 再听到让他统总,恍过神,刚要找借口推出去,皇上已经点了头,“嗯,潘相一向稳妥,就由潘相统总吧。” 接着转向顾晞吩咐道:“你跟潘相说说经过,把你找到的那些东西,也交给潘相吧。” “是。”顾晞欠身答应,斜了眼潘定邦,“臣在江都城被人设套陷害,这事和潘副使必定脱不开干系,臣以为,应将潘副使收监待审。” 潘定邦脸都白了,看着他爹,急的差点叫出来。 皇上看着急白了脸的潘定邦,沉默片刻,点了头。 潘定邦萎顿在地,撇着嘴,想哭却不敢哭出来。 真不是他! 他哪敢害这位满京城没人敢惹的世子爷!他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第7章 有车有房 李桑柔在邸店的小院里足不出户,歇到第三天,大常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用脱的力气也歇回来了。 第四天开始,留大常继续歇着,李桑柔带着金毛和黑马,出了王员外老店,满城闲逛。 建乐城比江都城大的太多了, 这一整天,三个人逛了七八条街,逛进了东城瓦子,黑马和金毛连听了两出戏,李桑柔坐在茶坊里听了一下午的闲话,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第二天,三个人接着往外逛。 一连逛了十来天,李桑柔带着黑马、金毛,将建乐城大街小巷逛了个遍。 “老大您看好了?咱们做哪行?这建乐城夜香行分了六家,家家还都那么阔气,老大,咱们要是都收到咱们手里……” “老大还没说话呢,你瞧你废话多的!” 黑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金毛照头一巴掌打断了。 “先买座宅子,住店太贵了。” 李桑柔接过大常递过来的牛皮袋子,捻出两张银票子,递给黑马。 “就是上个月差点灭了门的那家宅子?”黑马捏着两张银票子,一脸兴奋。 他兴奋,不是因为买宅子这事儿,而是因为那座宅子要卖了,这个信儿,是他告诉他家老大的! 昨天他们路过老君观时,正好一群道士打扮好了出来,是他上去多问了两句,不但问到他们是去那座宅子做法事,还知道了请老君观做法事的,是隔了一条街的牙行。 老大果然看中了那座宅子! “嗯。你跟金毛去买宅子,我跟大常去城外码头瞧瞧。”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将牛皮袋子交给大常收好,四个人一起出门,出了巷子口,各奔东西。 李桑柔带着大常,过了桥,搭上艘航船,大常坐在船头,李桑柔坐在棚下,看着航船时不时停下上人下人、装货卸货。 出了南水门,航船扯起帆,顺风顺水,很快就到了建乐城南边最大的码头:通远码头。 两人下了船,直奔几十级台阶之上的那条牙行街。 李桑柔脚步迅捷,大常一步两个台阶,慢悠悠跟在李桑柔身后,上到牙行街入口,大常往后看了眼,李桑柔没回头,却仿佛看到了大常回头看的那一眼。 “不用理会,让他们跟着。” 大常嗯了一声,跟上李桑柔,走到街中 间,进了一间牙行。 “这位兄弟真是好身膀!”坐在门槛上,端着壶喝茶的一个船老大看着大常,忍不住惊叹了句。 “过奖。何老大在不在?”李桑柔应了句,顺口问道。 “早上刚到,老何!有人找!”一路小跑迎出来的牙人答了句,扬声叫道。 “来了来了!” 院子里应了一声,片刻,一个敦实的中年人,连走带跑的进来,看到李桑柔和大常,哎了一声,笑起来。 “刚卸下货,正说要进城,您就到了。这里……” “就在这里说话。”李桑柔打断何老大的话,示意旁边一张空桌子。 “行。”何老大让过李桑柔,跟过去,和大常一左一右坐到李桑柔两边。 “六条船都到了,我是最后一条。 照老大的吩咐,都跟平时一样,找了合适的货,连我这条船在内,从上货那会儿到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会儿,船都在这码头上,都没接货,等老大吩咐。” “一,跟大家伙儿说,我打算搬到这里来了,愿意跟过来的,一人五两银子安家费,自己想办法接家人,或是不接,随各人意。不愿意跟过来的,一人二十两,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回江都城。” “是。” “二,不接到南梁境内的货。” “是,到江宁城的呢?”何老大问了句。 “可以。别的规矩都跟从前一样。” 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何老大送到牙行门口,看着李桑柔走远了,转身进去。 李桑柔带着大常,径直往码头去,经过家包子铺时,买了三十多个大肉包子当午饭,上了艘航船,往建乐城回去。 两人回到邸店时,金毛和黑马已经回去了,正一左一右蹲在邸店门口,嚼着肉干闲嗑牙。 看到李桑柔转进巷子口,黑马一窜而起,冲迎上去。 金毛晚了一瞬,紧跟在黑马后面冲上去。 “老大您回来了,宅子买下来了,老大您猜猜,才花了多少? 八十两!一共!连牙行的钱,官府的钱,都在内!牙行就没跟咱们提钱这个字!” “老大!”金毛总算找到了话缝,“那宅子,还有人要买,不过他们去晚了,听说我跟黑马已经买下了,那眼神,可不怎么对……” “眼神怎么啦?咱们兄弟怕过谁?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黑马嘴角扯得不能再往下了。 “谁要买?”李桑柔看着金毛问道。 “黑马去官府税契的时候,我没去,留在牙行打听了这事儿。 说是姓阴,是个专做凶宅买卖的,还说,咱们这宅子,那位阴大爷早就盯上了,可惜晚了一步。 那个牙郎还说,咱们往官府税契,是明白人,还说,为了省那几个税钱,吃了大亏的,他见过好几个了。 老大,我觉得这话有意思,您说,是不是说那姓阴的?他那凶宅买卖做的不地道?” 金毛一边说,一边兴奋的搓着手指。 他家老大最喜欢黑吃黑。 “老大,咱们要做凶宅买卖?这凶宅买卖怎么……” 黑马的话没问完,被大常从后面揪着衣领拖后几步。 已经到邸店门口了,别拦了老大的道儿。 “今天有人盯着你们没有?”进了他们那个小院,李桑柔问道。 “有!跟这些天一样,一出巷子口就看到了,后头我在牙行,黑马去府衙,我这头,他那头,都有人盯着。”金毛压低声音。 “是两拨人,味儿不一样。”黑马伸头过来,抽了抽鼻子,接了句。 “老大,这得盯到什么时候?”金毛这一句里,一多半是牢骚。 “一头,盯到他们放心为止,另一头,到那位世子遇刺的事儿有了说法,应该差不多了。” 李桑柔进屋坐下,倒茶喝茶。 “老大,得防着他们栽赃。”大常瓮声瓮气道。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正想说!”黑马急忙接话道。 “要是咱们被人栽了赃,不管大小,这建乐城就不是能落脚的地方,咱们立刻就得走。 这事儿不用防,警醒点儿就行了。” 李桑柔看着大常道。 大常嗯了一声,黑马一脸莫名其妙,“老大这话……” “咱们要是被人栽上赃,要么是那位世子爷想害咱们,要么就是那位世子爷斗不过那什么侯府,这都不懂?你瞧你笨的!” 金毛伸手往黑马头上拍了一把。 “……那咱们还买宅子?”黑马明白了。 “宅子又不值钱!”金毛鄙夷了黑马一眼。 “买宅子是因为我喜欢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李桑柔极难得的正面答了黑马一句。 “咱们明天就搬过去,你们两个,明天一早,去置办该置办的东西,大常去牙行找几个人,把宅子打扫干净。” 第8章 和嚣张无关 第二天一早,黑马金毛赶着大车去买东西,大常先往宅子里看了一遍,出来找了家牙行,挑了几个人打扫清洗。 李桑柔一个人出了邸店,沿河逛到一家小饭铺子门口,挑了张河边的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笼汤包,一碗鸡粥,看着河里匆匆来往的大船小船,慢慢悠悠吃的十分自在。 “姑娘不是本地人?” 隔壁桌一个微胖老者,端着半碗馄饨,转身坐到了李桑柔对面。 “不是。”李桑柔看了眼老者,带着微笑,客气却不热情。 “姑娘是从哪儿来的?”老者很热情。 “江宁城。”李桑柔微笑答道。 “江宁城是个好地方,姑娘到咱们建乐城,是路过,还是打算长住?” 老者吃着馄饨,接着笑问。 李桑柔看着河中缓缓滑过的一条船上,船尾蹲着的妇人,妇人一边哭骂一边捶洗衣服。 看着哭骂的妇人越来越远,被其它船挡住了,李桑柔才收回目光,看向老者微笑道:“还没想好。” “建乐城是个好地方。” 老者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了,馄饨也不吃了。 “是。”李桑柔笑意融融,捏了只包子接着吃。 “姑娘真是滴水不漏。”老者脸上的笑容淡得看不见了。 李桑柔微笑,没接话。 “姑娘要到咱们建乐城,是早有打算吧?”老者不笑了。 “先生认识我吗?我认识先生吗?”李桑柔脸上的微笑没变。 “我姓范,姑娘称我范先生就行。在刑部领一份差使,现奉命深查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刺一案。 世子爷遇刺的事,姑娘都听说了什么?” “我们兄弟的事,和世子遇刺有关的,世子都知道,世子不知道的,都和他遇刺这件事无关。”李桑柔微笑道。 “姑娘这样子,太过了吧。难道姑娘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范先生有了几分怒意。 “没听说过。”李桑柔极其干脆的答了一句,端起碗,抿起了鸡粥。 范先生呼的站起来,眯眼看着悠然喝着鸡粥的李桑柔,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李桑柔不紧不慢的吃完包子,喝完鸡粥,站起来,沿河往前逛。 …………………… 顾晞回到睿亲王府,文诚迎在院门口。 进了上房,顾晞示意文诚,“说吧。” “王爷午后回来,听说世子遇刺的事,大怒……” “大怒?”顾晞一声冷笑。 文诚眼皮微垂,掩下眼里的怜惜,接着道:“王爷责令潘相务必要尽快查清查明,绝不可漏过错过放过。 还责令潘相每天向他禀报进展,且留了两名幕僚协助潘相。 这个,咱们已经料到了,放到潘相手里的线索,都是咱们已经查清证实,不过经他的手,缉拿归案而已。” 顾晞冷着脸嗯了一声。 “北洞县城拿到的长随这条线,从牙行往上,看来已经查不到什么了。 林子里找到的那几支箭,同一批箭,只有顺之领过十捆,已经清点过了,咱们领的箭都在。 余下的都在兵部,总计三万一千九百一十三支。 兵部说,这批箭交进来时,总数应为三万两千只,这中间,多出来几支,十几支,或是二十只三十只,甚至五十一百只,都是有过的,只许多不许少。 这一条线,极难查出什么。 余下的两条线,江宁城那边,照那位李姑娘查到的,你觉得该是永宁侯身边的长随祥实,可祥实确实没离开过建乐城,传话的,只能另有其人。 兵部确实收到了南梁谍报的急信,说是你到北洞县的那一两天,有南梁硬探经过,兵部就责令北洞县,以及沿途各县的厢兵随时警戒。 你遭劫杀那晚,有人拿了兵部的勘合调动北洞县厢兵,以及北洞县衙。 因为有之前兵部那份谕令,北洞县自然没觉到有什么不妥。 勘合还在,是兵部的,不过是两年前被偷的那一副。 你在江都城遇刺,流落在外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兵部应该不知道。 兵部和北洞县,应该都是被人利用,不该过多责备。 使团这边,还在审,我回来前,还没审出有用的。 查到现在,算是全无线索,真要是永宁侯府,这场刺杀劫杀,安排的令人赞叹,你能逃出条命,靠的是运道。 咱们从前太小看永宁侯府了。” “你真觉得那些弓手是永宁侯府的人?”顾晞沉默好一会儿,看着文诚问道。 “这件事,得查清楚。”文诚 看了眼顾晞,垂下眼皮低低道。 “南梁谍报和使团这两处,必定都埋伏了人手,特别是南梁谍报那边,还有就是往江宁城传话的人这条线。 使团都在咱们手里,江宁城咱们也能派人去查,就是南梁这边,咱们派人过去,只怕没查出什么,反倒要着了谍报的黑手,折在那里。” “嗯。”顾晞脸色不怎么好看,沉默片刻,转了话题,“那位李姑娘,最近怎么样?” 文诚还没开口,先露出笑意。 “李姑娘这份精明……” 后面的话,文诚好象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笑着唉了一声。 “今天早上,刑部范立在汴河边上和李姑娘偶遇,想盘问几句,却被李姑娘堵了个滴水不漏,范立很生气,说李姑娘打着世子的旗号,过于嚣张了,这于世子声名有碍。” “嚣张?比我还嚣张?”顾晞斜瞥着文诚问了句。 文诚失笑,“那应该不至于。” “李姑娘能白手起家,在江都城混得风生水起,要是连范立这样的都对付不了,那不成了笑话儿了? 她护送我回建乐城,这一路上,哪一件事是能说给他范立听的? 让人查查范立,是真的蠢到这份上,还是别有所图。” 顾晞说到最后,脸色阴冷。 “嗯。”文诚应了一声,看着顾晞,“你的意思,想请李姑娘走一趟吗?” “你看呢?”顾晞看着文诚反问道。 “南梁谍报有问题的,应该就是江都城这一块,李姑娘是江都城的地头蛇,她肯走一趟,确实极其合适。 只是,万一……南梁谍报就要全军覆没,过于冒险了。”文诚拧着眉。 “我在想,李姑娘肯不肯走这一趟,如果不肯,要怎么样才能说动她。”好一会儿,顾晞慢吞吞道。 文诚看着顾晞,苦笑失声:“世子就是过于无所顾忌,才招来这一场劫杀。” “我就算比大哥更加谨小慎微,难道他们就不嫌我碍事,就不再一心一意想着让我消失了? 我束冠之后,刚刚回到这府里,他们就想毒死我,难道也是因为我无所顾忌? 我是横在他们和睿亲王位之间的巨石大山,是他们一定要毁掉搬开的障碍,这跟我有所顾忌还是无所顾忌,毫不相干。”顾晞冷冷道。 文诚沉默片刻 ,低低叹了口气。 第9章 为你而行 李桑柔闲闲散散逛到傍晚,买了一大包卤肉,往她新买的宅子过去。 她新买的宅子不算小,三进院子两边,各有一个略小的院子,像是两个略显狭长的三进院子,搭在中间的院子两边。 东南角两扇如意门已经重新刷了油漆,通红鲜亮,门楣上方一层层雕刻繁杂的砖雕刚刚用水洗过。 李桑柔仰头看了一会儿那些寓意吉祥的砖雕,抬脚进了敞开的大门。 大门里青砖影壁上的雕刻更加繁杂,李桑柔扫了眼,绕进影壁。 牙行洒扫的人已经走了。 正院里,大常正将院子中间堆了一大堆的各色物什往各屋摆放。 黑马和金毛一人一边,抓着只半人高的鱼缸,一边用力往自己这边拉,一边扯着嗓子吵。 “这是荷花缸!就得放石榴树下!老子是大家出身……” “呸!屁的大家!荷花种缸里,亏你想得出!人家卖缸的明明说这是太平缸!” “老子就是大家……” “老大回来了,让老大评评理!” 金毛先看到李桑柔,急忙松手,一路小跑迎上去。 “老大您看,这明明是荷花缸。” 黑马后来居上,一把推开金毛,指着大缸和李桑柔急急道。 李桑柔走到大缸前看了看,拍了拍缸沿,“放到厨房门口,养鱼用。” 黑马和金毛都是一脸胜利的斜瞥着对方,抬起大缸往厨房门口挪。 对他俩来说,只要对方不对,那就是自己赢了。 李桑柔将卤肉递给大常,各屋看了一圈,拖了把椅子过来,翻着本书等吃饭。 大门外,一个小厮扬声喊了句:“李爷在家么?” 李桑柔抬头,示意黑马去看看。 黑马出去回来的极快,连蹦带跳的冲到李桑柔面前。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说是请您喝茶说话!” 李桑柔合上书,站起来往外走。 黑马眼巴巴的看着李桑柔的背影,抬起手挥过来挥过去。 这是世子爷的邀请! 他十分的想去! 可这肯定是大事,说不定又是趟十万两银子的买卖,老大没发声,他不敢开口。 李桑柔出来,跟着小厮,穿过两条巷子,拐了三四个 弯,从后门进了一间酒楼。 绿树掩映下的雅间里,顾晞背对着门口,正看向窗外,听到动静,转过身,看着李桑柔进来,略一颔首,“听说李姑娘置了产业,恭喜。” “多谢。”李桑柔欠身微笑。 “请坐。”顾晞一边坐,一边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在顾晞对面坐下,看着顾晞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早上的事,姑娘处置的很好。”顾晞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只微笑没答话。 他请她来,绝对不是为了告诉她,早上的事,她处置的很好。 “我遇刺的事,查到现在,别的地方都还好,只是江都城那边,查得艰难。” 顾晞沉默了片刻,干脆直截了当。 这位李姑娘是少有的聪明敏锐,再说,他遇刺这件事,用不着在她面前藏藏掖掖。 “这会儿去江都城太冒险。再说,世子遇刺这事儿,牵涉太大,我们兄弟不想卷入朝堂争斗。” 李桑柔明白顾晞的意思,直截了当的拒绝道。 “银子好商量,姑娘只管说个数。” “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花才行,世子另请高明吧。” 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冲顾晞拱了拱手,退后两步,转身往外。 顾晞看着李桑柔出了雅间,猛一拳砸在桌子上。 …………………… 文诚没想到顾晞回来的这么快,急急从屋里迎出来,还没到垂花门,就看到顾晞带着扑面而来的怒气,直冲进来。 文诚忙侧身贴在游廊墙上,让过顾晞,再急急跟上他。 “那位李姑娘?”文诚不确定的问道。 他刚刚出门去找李姑娘说去江都城的事,到这会儿不过两三刻钟,出什么事儿了? “她说她不去。”顾晞硬梆梆答了句,直冲进屋。 文诚一怔,跟着进屋,瞄着顾晞的神情,笑道:“她和她那三个兄弟现在是南梁通缉的要犯,江都城武将军又精明过人,她不愿意去,也是人之常情。” 顾晞脚步顿住,斜瞥着文诚,片刻,抬起手指往外点了点,“你去一趟,你去跟她说。” 文诚无语的看着顾晞,不等他说话,顾晞接着道:“你去试试。” 文诚犹豫了片刻,叹气道:“好吧。” 一来,江都城那边,除了李桑柔,实在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二来,世子的吩咐,他不能不听。 …………………… 李桑柔回到新宅子,端起碗没吃几口,大门外,文诚的小厮又来请了。 黑马和金毛两脸惊叹的仰视着李桑柔,他家老大太厉害了,这一会儿功夫,俩大人物找上门了! 大常带着几分关切看着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这一回李桑柔没走多远,文诚就等在巷子外的茶楼雅间。 看到李桑柔进来,文诚忙站起来,欠身致意,“李姑娘。” 李桑柔微笑颔首,坐到文诚对面。 “刚才,世子爷找过姑娘?”文诚这一句问话更像是陈述。 李桑柔点头。 “让姑娘走这一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江都城那边,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 文诚上身微微前倾,谦和中透着歉意。 “姑娘既然已经打算在建乐城落脚,走这一趟,虽说冒险,可对姑娘这好处,也极为难得。” 顿了顿,文诚接着道:“世子爷的出身,权柄,脾气,这些天,想来姑娘也知道了不少……” “你想让我走一趟?”李桑柔打断了文诚的话。 文诚一个怔神,随即点头,“是,走这一趟,对姑娘……” “好。” 李桑柔干脆答应。 “既然你想让我走一趟,那我就走一趟。” 文诚大瞪着双眼,看着李桑柔,原地凌乱。 文诚顶着一头乱麻回到睿亲王府,对着顾晞期期艾艾说了李桑柔干脆答应这事儿,一脸苦相摊手道:“我真不认识她,北洞县之前,真没见过她。” 顾晞瞥着文诚,慢吞吞道:“这话,你已经说过三遍了。” “唉,我不是……”文诚脸都要急白了。 “大哥教导过你,我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致和也常说你:不要谨慎得太过了,你怎么就是不改呢?” 顾晞站起来,脸几乎凑到文诚脸上问道。 文诚上身后仰,唉了几声,摊着手,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这哪能叫谨慎太过! 第10章 地头蛇 隔天天还没亮,李桑柔从睿亲王府一间隐秘角门进去,在角门旁的一间小屋里看了一上午名册卷宗,出来回到新宅子,午饭后,带着金毛出了门。 这一天,天黑透了,顾晞才回到睿亲王府。 文诚迎在二门里,转个身,一边和顾晞一起往里走,一边皱眉道:“李姑娘看了一上午卷宗,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午饭后,只带了金毛一个人,出门去了东水门码头。 到东水门码头不到一刻钟,就盯不到人了,我得了信儿,加了人手,码头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天快黑的时候,我让人悄悄去找了一趟大常,大常说:他家老大找了份厨娘的活,早就走了。” “厨娘?”顾晞脚步微顿。 “嗯,我查了今天下午从东水门码头启程,能请得起厨娘的船,一共三艘,都是南下,一艘是吏部王侍郎母亲返乡,另两艘都是官船,一艘是赴任光州知府,一艘是兵部到舒州巡查军务。 要不要再查下去? 这事儿得先请了您的示下。” “之前盯的轻轻松松,她是故意让咱们盯着的?”顾晞站住,片刻,看着文诚问道。 文诚苦笑,“我觉得是。” “她厨艺极好,不管在哪条船上,都能应付自如。不用再查了。 她既然能在建乐城摆脱咱们的盯梢,想来,江都城之行,应该能顺顺当当查个清楚。” 顾晞看起来心情不错,加快脚步往里进去。 …………………… 赴任光州的赵知府船上的厨娘金娘子,在寿州病倒了,病的很重。 赵知府媳妇孙氏呸了几口晦气,给了金娘子二两银子,把她从寿州码头放下了船。 金娘子拿了十个大钱,央人把她送到城外的慈济堂。 半夜,化名金娘子的李桑柔等到金毛,径直南下。 十月将近,凌晨时分的江都码头,早起的船夫已经穿上了棉袄。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从一艘远道而来的运船上下来,跟着前面踩着登山步的老实男人,往城里进去。 入夜。 江都城守将武将军府邸。 阔大宅院一角的一处两进小院里,苏姨娘进了垂花门,随手掩上门,整个人就松垮下来,打着呵欠往上房走。 进了上房,宽衣洗漱 ,拖着拖鞋,一边往里间进,一边吩咐:“菊香去换一遍泡花生的水,荷香四处查看一遍,就去歇下吧。” 菊香和荷香答应了出去,掩上了门。 苏姨娘打着个大大的呵欠,掀帘进屋,嘴还没闭上,就看到了坐在床前圆桌旁,正解着只荷叶包的李桑柔。 苏姨娘忙弯腰从床头柜子里摸了瓶黄酒出来,拿了两只茶杯,几步过去,坐到李桑柔对面。 “说你是北齐的暗谍?” “暗谍个屁! 同福邸店的赵掌柜找到我,出五千银,托我送个人出城,我就接了。” 李桑柔摊开荷叶包,揪了只卤鸡腿咬了一口,将荷叶包往苏姨娘推了推。 苏姨娘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李桑柔面前,伸手揪了只鸡翅膀。 “没想到要送的人是北齐那位世子,武将军和你说过那位世子吗?” 李桑柔咬着鸡腿,喝着酒,声音有些含糊的问道。 “没有。武将军从来不跟后宅妇人说军国大事。世子出什么事了?怎么没回他们使团?”苏姨娘答的干脆。 “他被他们谍报和使团的人联手暗算,受了重伤,不敢回使团。 本来说好送到江宁城,替他找条船北上。 可刚到江宁城,我就觉得不对,悄悄回来一看,我和大常他们,成逃犯了,家业也被武将军给抄了。 世子出价十万银,请我们送他到建乐城,我只好接了。” “阿清说夜香行那边,一个人没抓,我就想着只怕是你犯的事儿说不得,就用这暗谍不暗谍的做借口,那天晚上,正好出了偷图的事儿,大约顺手就按你头上了。 还真是这样。 那你现在回来干嘛?这江都城你没法呆了。” 苏姨娘又撕了一只翅膀。 “从世子手里接了桩活,替他查查江都城里是谁算计了他。 江都城的城防图,真丟了?” “瞧我们武将军那样子,心情好得很,肯定没丟。 城防图这事儿,我正好听到过一点儿。 有一回武将军有点儿小病没好,去巡查的时候,就把我带在身边侍候。 他们在前舱说话,我在后舱都能听到。 正好说到城防图,说是放在衙门的那图要怎么改,陷阱放哪里,放在书房的 又怎么改,看样子有不少假图。” 李桑柔嗯了一声,又撕了一条鸡腿。 “赵掌柜那事儿,阿清说,是他小舅子告的密。” 苏姨娘啐了一口。 “说是拿到手一百两赏银,赵掌柜那家邸店,也被他占了,听说现如今得意得很,你别放过他。” “嗯。” “你这一趟,办好事儿就走?啥时候再回来?” 苏姨娘啃完了翅膀,用帕子抹了把手,端着茶杯,抿了口酒问道。 “嗯。你家武将军太精明,只要他在江都城,我尽量不回来。” 李桑柔喝了一大口黄酒。 “我在你们后宅小厨房旁边的柴房里歇一晚,走的时候就不跟你告别了。” “你小心点儿,阿清说将军吩咐他,至少春节前,要外松内紧。 还有,走前要是有空儿,来说说话儿。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苏姨娘嘱咐了句。 李桑柔点头,又撕了一大块鸡胸肉吃了,用苏姨娘的帕子抹了手,站起来告辞,“我走了。” “好。” 苏姨娘没动,看着李桑柔推开窗户跳出去,呆坐了一会儿,将桌子上的荷叶包鸡骨头用帕子包了,扬声叫了菊香进来,重新净手漱口,吩咐菊香把鸡骨头等埋在花树底下。 …………………… 第二天,天色大亮,靠近码头的渔市里,人声鼎沸。 李桑柔渔妇打扮,蹲在一大片架起的渔网边上,熟练的补着渔网。 金毛一身渔行伙计打扮,蹲到李桑柔旁边,将手里的肉饼子递了一只给李桑柔。 “在小陆子家过的夜。 小陆子说,那天晚上,咱们走后也就一个来时辰,官兵就冲进咱们总舵了。 小陆子说,丁三儿当场就叛变了,带着官兵到处找咱们,抄了咱们三个地方,还指点着画咱们三个的像。 官兵一走,丁三儿就自说自话的说他是老大了,带着他那几个兄弟,先占了帐房,当天夜里就开香堂,但凡有点儿油水的地方,全换上了他的人。 那份得意,照小陆子的话说:风月的没边儿了。 小陆子说,他当时气坏了,丁三儿大喇喇坐到您那张椅子上时,他想冲上去捅了丁三儿,是田鸡把他按住了,田鸡不 让他们动。 说是田鸡说,他们都是老大您教出来的,讲究谋定后动,不与傻逼较长短。 隔天,你不是回来了一趟,让田鸡先管着咱们夜香帮。 小陆子说,他们得了瞎爷的传话,心里有了底,纵着丁三儿蹦跶了半个来月,找了机会,把丁三儿按进了屎车里,拉到城外沤粪去了。 丁三儿那个厉害婆娘,还有他那帮人,报了官,说是田鸡杀了丁三儿。 这事儿落到了苏草包手里,小陆子说,当时他们担心坏了,怕苏草包拿了丁三儿他们的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谁知道,苏草包根本就没接这案子,说丁三儿说不定在哪个粉头屋里睡着了,要说死了,那得先把尸首找着。 小陆子说,后来他们听人说,苏草包说他最恨丁三儿这样吃里扒外背主的货,说死了那是该死。” 金毛一脸的笑。 “真没想到,老大您说苏草包一点儿也不草包,还真是。 还有,小陆子听说咱们要在建乐城长住,说想去建乐城,我说这事得等我回去问问您。 老大,咱们这趟回来,啥事儿?” “查清楚是谁让咱们成了逃犯。” 李桑柔吃完肉饼,在渔网上搓了搓手,接着补渔网。 “嗯?不是杨贤那混蛋吗?还有别人?”金毛惊讶了。 “嗯,得从世子被人暗算算起。 先从偷城防图这事儿入手,那图是假的,偷图这事儿,说不定也是假的。” 李桑柔补好了一块,挪了挪,换个地方。 金毛如影随形的挪过去,一脸赞同。 “可不是!要是世子没被人暗算,咱们就接不了这趟镖,接不了这趟镖,就当不了逃犯。 老大,城防图真假都得在武将军手里,武将军那里,可不好查。” “一,让米瞎子打听打听,那天闹贼,最早是从哪儿先闹起来的。 二,你去打听打听城东骡马行的牙头儿范平安是怎么死的,埋在哪儿了。” 李桑柔吩咐道。 “好。”金毛答应的爽利愉快。 他净瞎操心,搁他家老大手里,哪有难事儿? 他家老大无所不能! 第11章 聆听探看 李桑柔补了大半天渔网,挣了二十个大钱,在一群补渔网的妇人中间,不算多也不算少。 收好二十个大钱,李桑柔抱着一包梭子渔线,出了渔市,往赵掌柜的同福邸店过去。 同福邸店最后面一排十四五间倒座房,常年住满了比乞丐略强的穷男女。 这里一晚上两个大钱,一早一晚有大桶热水,满江都城,找不着第二家。 西头三大间是女客房,和男客房用墙隔开。 李桑柔给了守门兼烧水的婆子两个大钱,进了最西头的女客房,找了个空床,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天黑透,李桑柔爬起来,从破布包里摸了只大粗碗,出来舀了碗开水,蹲在黑暗角落里,慢慢喝着听闲话。 小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 蹲着坐着喝水的,渗一点点热水洗衣服的,蹲着洗头擦身子的,还有七八个孩子,满院子乱窜。 “我今天在衙门口,瞧见杨掌柜又往衙门里递状子去了!” 一个老而尖利的声音在噪杂中脱颖而出,吸引了满院子的注意力。 “又递状子了?告啥?” “还能告啥?肯定是告赵大爷不孝!上回枷了五天,差点没死了,这才几天,又敢不孝了!” “赵大爷啥时候不孝过?”正烧着火的守门婆子唬着脸接了句。 “那衙门里都判下来了,生生枷了五天呢,那不就是不孝?衙门还能判错了?” 洗衣服的枯瘦妇人瞪着守门婆子,气势昂扬的怼了回去。 守门婆子抽出根燃烧的木柴,用力拍打着,不说话了。 “娘!饿!” 一个孩子揪着他娘尖叫起来。 “老姐姐,不是说这里晚上放吃的?还有鱼有肉。” 被孩子揪着的枯瘦妇人怯生生问了句。 “赵掌柜死了就没有了。 剩菜剩饭,杨掌柜还要拿去卖钱呢,哪有东西给你们!” 守门婆子没好气的答了句。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又说起话来。 …… “赵掌柜是个好人,有一回瞧我病着,请隔壁的大夫给我瞧了病,拿了药,还给了我十个大钱,唉。” 离李桑柔不远的一个老婆子叹着气。 “ 听说赵掌柜是北齐的细作,通敌卖国呢!” “那杨掌柜这是大义灭亲了,可了不得!” “杨掌柜说了,这个月底就把这一排房子扒了,改成马厩,省得前面的贵人们的马住的太挤。” 守门婆子一脸的幸灾乐祸,扬声道。 院子里顿时安静无声。 好一会儿,刚才叹气的婆子颤声道:“眼看就进腊月了,大冷的天,这到哪儿找地方住?” “好人没好报!各人管各人吧。” 守门婆子凉凉接了句,看着水烧开了,撤了火,拍拍手走了。 李桑柔将碗放回去,出了门。 拐进另一条黑巷子,靠墙蹲在黑暗中的金毛站起来,递了个包袱给李桑柔,背对着李桑柔,凝神听着动静。 李桑柔换上包袱里的衣服,摸出把梳子,重新梳了头,包好换下的衣服,示意金毛,“走吧。” “瞎爷说,那天酉正一刻,帅司衙门突然闹腾起来,喊着叫着有贼,说是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黑衣人沿着屋脊,往驿馆方向跑的飞快。” 金毛跟上,先说正事。 “城东骡马行的牙头儿范平安,说是喝多了酒,回家路上没走稳,一头扎进河浜里,就是骡马行边上那条河,说是肺里呛了水,隔天人就没了。 他掉进河浜,是咱们接镖前一天晚上。” 金毛瞄着左右,往李桑柔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到最低。 “老大,这范平安,就是……捅了那啥的那个?” “嗯。咱们先去帅司衙门瞧瞧,你晚饭吃了没?” 黑巷子里,李桑柔声音极低,脚步很快。 “吃了俩曹婆子肉饼,半饱。” “咱们去衙门对面的高瘸子家吃烤肉。” 李桑柔舔了舔嘴唇,这一两个月,她很想念高瘸子家的烤肉。 “今天有事儿没有?能不能吃个十成饱?” 金毛流着口水问了句。 “不能,回到家里前,咱们得随时准备搏命。” 李桑柔说着,由黑暗的巷子进了热闹的大街,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在热闹的人群中,边走边逛。 过了驿馆,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味,前面没多远,斜对着帅司衙门的巷子口,写着高瘸子烤肉五个大字的灯笼高高 悬挂,灯笼下坐满了食客,吆五喝六,十分热闹。 两个人挑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大块烤羊腩,一条葱烤清江鱼,一盆浓白的羊肉萝卜汤,李桑柔切了块羊腩,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食客。 武将军挂着帅司的头衔,却只有一桩差使,就是沿江几百里的防务。 帅司衙门,也就只有军务,进进出出的,全是将士兵卒。 高瘸子原是个军户,一条腿换了桩军功,脱籍出来,开了这家烤肉店。 因为这些,这家烤肉店,是帅司衙门大大小小的参将统领们常来的地方。 周围的闲扯鸡零狗碎,李桑柔心不在焉的听着,从帅司衙门瞄向驿馆,盘算着帅司衙门闹起盗图贼,到世子遇刺的时间节点。 帅司衙门是酉正一刻闹起来的,世子进同福邸店旁边的茶坊时,是酉正两刻。 世子说他见到人,看图,用了将近一刻钟,遇刺再杀出是瞬间的事儿,差不多酉正三刻。 从帅司衙门闹贼,到缇骑四出,两刻钟差不多,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可从帅司衙门盗图出来,再到同福邸店旁的茶坊,除非会飞,否则,一刻钟是无论如何到不了的。 图是早就盗出来的,当天闹盗图,是为了让帅司衙门缇骑四出,截杀万一没当场死掉的世子? 李桑柔慢条斯理吃了个六七成饱,和金毛出来,拐进条黑巷子,在一条条的黑巷子里穿行了两刻多钟,进了一座破败的观音堂。 李桑柔警惕着四周,金毛钻到一段塌了一半的矮墙后,飞快的刨了只小箱子出来,提给李桑柔。 李桑柔先从箱子里摸出身黑布衣裤穿在外面,再蒙了头脸,扣好手弩,拿了短刀飞爪,低低吩咐金毛:“你到猫耳胡同等我。要是帅司衙门突然闹腾起来,不用管我,赶紧跑。” “好。”金毛干脆答应。 李桑柔往后退进树下黑暗中,在黑暗里跑的飞快。 第12章 亮眼瞎子 江都城临江一面,一半是码头,另一半,是高耸如悬崖的江岸,帅司府,就建在高高的江岸上。 观音堂一边是码头,另一边,离帅司府不远。 李桑柔仰头看着崖岸,瞄准方位,甩出了飞爪,拉着钢索,如猿猴一般,往上攀爬的飞快。 第三次甩出飞爪,扣上了帅司府的围墙,李桑柔拽着钢索上了围墙,伏在围墙上,收好飞爪,沿着围墙爬了一段,跳上一棵树,滑到地上。 帅司府里戒备森严,三人五人的小队不停的来回巡逻。 李桑柔沿着阴影,在巡逻小队的空隙里,往存放假城防图的阁楼靠过去。 阁楼两丈见方,高三丈许,瘦高挺直,从下到上,全是光滑无比的青石墙,三面无窗无门,只有一面开了扇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 小门紧锁,门外,站着两名持枪护卫。 李桑柔仰头看了看黑暗中的阁楼,在下一队巡逻士卒过来之前,往来路退回。 金毛蹲在猫耳胡同黑暗角落里,看到贴着墙角疾步过来的李桑柔,急忙窜起来迎上去。 李桑柔先将飞爪扔进金毛撑起的牛皮袋子里,再解下手弩,脱了外面的黑衣服。 金毛收紧牛皮袋子,甩到背后,跟上李桑柔问道:“还去哪儿?” “范平安埋在哪儿了?” “范家集东边,出了城还有四五十里路。” “去米瞎子家。” “好!” 金毛愉快的应了一声,侧身贴墙,挤到李桑柔前面,脚步轻快,在黑暗的巷子里,好象一条自在的游鱼。 米瞎子住在城南三清观边上。 最早的时候,米瞎子的家是贴着三清观围墙搭的一个破窝棚,因为紧挨着三清观的屎池子,臭气熏天,这地方就没人跟他抢。 到李桑柔收拢了江都城的夜香行,要给他置宅子,他不但不肯搬走,连旁边的屎池子也不让动,说那屎池子是他的风水根。 李桑柔往三清观施了两三千银子,买得三清观把围墙往里折进去两间屋的地儿。 李桑柔给米瞎子起了两间屋,外面又圈了一丈多宽一个小院,再把旁边屎池子加了盖,另开了地方掏屎。 米瞎子这家,就像模像样儿了。 米瞎子没在家,照例只要人不在,就院门敞开,屋门敞开。 金毛先溜进去转了一圈,在院门里招手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径直进屋,摸了把竹椅子拎到门口,坐在门里的黑暗中,慢慢理着思绪。 外面,米瞎子哼着小曲儿,一步三摆的跨进门槛,抬脚把两扇院门踹关上,举着胳膊,用力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穿过院子,抬脚要进屋时,看到了李桑柔。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黄毛那猢狲,他以为他不说就能瞒得过我?” 米瞎子一个趔趄,顺势坐到了门槛上。 “到哪儿鬼混去了?”李桑柔闻着米瞎子身上的脂粉气酒气。 “桥那头桃红那儿。 桃红要从良了,给她贺贺。 娘的,从什么良?好不容易熬满了十年典期,她那个男人也死了,从此自由自在,多好! 非得再给自己找个主儿! 这往后哪,眼瞅着全是苦日子了。 头一回见她,我一瞧她那个傻样儿,就知道是个苦命的主儿,果然!” 米瞎子拍着大腿感慨。 “老大说过,甲的糖,乙就是砒霜,你这闲事管的太宽了。” 金毛蹲在米瞎子旁边,冲他撇嘴。 “屁!” 米瞎子一个屁字,喷了金毛一脸口水。 “下床干骡马的活,上床被男人骑,日夜不得歇,一年吃不上一口肉,搁谁都是砒霜! 唉!” 米瞎子一声长叹,悲伤起来。 “老子管个屁的闲事,老子哪有本事管闲事儿?就是说两句。 算了不说了。 黄毛说你回来有事儿?” “我没这么说!” 一句话说的金毛急眼了。 “我是说,我回来有事儿,我啥时候说老大回来了?” “那不是一样!”米瞎子一巴掌拍开金毛,接着和李桑柔说话。“你真给北齐当谍报了?” “我从来不给自己找个主儿顶着。” “我就说你是真聪明!”米瞎子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 “我接了桩活。” 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的夸奖。 “刚才去了趟帅司府,看了藏图的那幢楼,你去过帅司府没有?” “去过!我见过那楼,嗷嗷喊着 偷图那天,我就觉得有猫腻儿,能从那幢楼里偷出东西的,怎么可能满屋脊乱蹦的是个人都能看见!” 米瞎子撇着嘴。 米瞎子天生一对儿灰绿瞳孔,大太阳底下看着,跟没眼仁一样,都以为他是个瞎子,他也装瞎子装的毫无破绽,其实他那双眼睛,比绝大多数人都好使。 因为这个,他这个算命瞎子的算命本事,在江都城小有名气。 “图确实丢了,闹腾之前就拿走了。这事儿,要么有高人,要么,就是帅司府设的局,你觉得是哪种?”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是个什么局?” “杀人,要杀北齐那位世子。” “半边肩膀担着文家的那位世子?” 米瞎子那对儿灰绿瞳孔闪亮发光。 “嗯。” “那肯定是武将军设的局! 那位世子要是死了,北齐文家就算是真正、彻底的断了根了,那武将军得多高兴呢! 这事儿可不好查。” “武将军自己设不了这局,他应该就是帮了一把,就是不知道是谁找他帮的这个忙。” 李桑柔接着道。 “这个更不好查。你要是有别的路,走别的路,别在这条道上费劲儿了。” 米瞎子连连摇头。 “嗯,你以后多往帅司府那一带走走。”李桑柔沉默了片刻,和米瞎子道。 “行!” 米瞎子答应的极其爽快,接着问道: “你这接的还是那位世子的活?” “嗯。” “听说那位世子貌比潘安?”米瞎子捅了捅正听的呆怔的金毛。 金毛急忙点头。 这句他懂!戏文里常唱。 世子比台上那些貌比潘安的好看多了。 “你可别被美色迷了眼,色字头上一把刀!” 米瞎子并着两根手指,在李桑柔眼前晃了两趟。 李桑柔没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和金毛说话:“你就歇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出城,咱们去范家集瞧瞧。” “好!瞎爷越来越能瞎说!”金毛站起来往外送李桑柔。 “哎,我说,你可别挑的两家打起来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米瞎子在李桑柔背后喊了句。 李桑柔没理米瞎子,金毛送走李桑柔,关了院门,冲米瞎子撇嘴道: “哪两家打起来?南梁跟北齐?瞎爷,你可真敢胡说八道!咱们都是小虫小蚁,屁都算不上,这话可是你说的!” “小虫小蚊那是你,她可不是!” 米瞎子抓着门框站起来,突然扯着嗓子唱了句:“香消了六朝金粉……” 把金毛吓了一跳。 第13章 臣仆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和金毛一对乡下小夫妻打扮,金毛推着辆独轮车,车上堆着犁头铁锹木锨,还有一辆崭新的纺车。 秋忙过后,拾掇农具是勤俭之家的常规动作。 这一对小夫妻居然跑到江都城里拾掇农具,这必定是借机跑出来玩上一天两天,看样子是新婚的小夫妻,看,连纺车都是新买的呢。 两个人走走歇歇,申初时分进了范家集,在范家集找地方吃了饭,出范家集往东时,已经夕阳西下。 范家那片坟地从小山坡延伸下来,大大小小的坟头之间种满了柏树槐树。 金毛放好车子,和李桑柔一左一右,挨个看墓碑上的名字,寻找范平安。 已经离冬至没几天了,江都城一带的习俗,冬至前要添坟修坟,上坟祭祀。 这会儿的范家坟地里,刚刚修整过、刚刚添过土的坟头到处都是,墓碑也都擦的十分干净,看不出哪个是新坟,哪个是旧坟。 两个人来来回回找了大半块坟地,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金毛一跳多高的冲李桑柔招手。 他找到范平安的坟了。 李桑柔直奔放独轮车的地方,拿了两把铁锹,扔了一把给一路冲下来的金毛。 两个人三步两步冲到范平安坟旁,闷头就挖。 新坟土松,两个人很快就挖平坟头,挖到了棺木。 李桑柔拄着铁锨,看着直接土埋的棺木,叹了口气。 文顺之说他是北齐在南梁的谍报副使,领着四品武官衔。 可现在,死在这里,埋在这里,有棺无椁,有墓无室,还要被自己挖坟刨尸,他那位新任顶头上司还想把他碎尸万段。 实在凄凉可怜。 “老大,我撬开了。” 金毛用手巾蒙住口鼻,铁锨扎在棺缝里,回头提醒李桑柔。 刚埋了两个来月,一开棺必定尸臭熏天。 李桑柔也用手巾蒙紧口鼻,上前一步,也将铁锨扎进去,和金毛一起,撬开了棺盖。 棺木中的范平安大致没什么变化,在棺里睡的端正标准,嘴里塞的米粒太多,撑得嘴巴大张,双手相扣放在胸前,手里握着个满雕经文的楠木圆筒。 李桑柔戴上鱼皮手套,轻轻抽出那根楠木筒,放进金毛张开的牛皮袋里。 接着,李桑柔从范平安头发按起,一点点查了 一遍,解开衣服,摸了摸范平安坍塌的胸骨,将范平安从侧边拉起,往身下仔细看了看。 放下范平安,李桑柔从牛皮袋子里拿出那支楠木管,楠木管看起来浑然无痕,外面细细的封了一层蜡。 李桑柔揉开蜡,蜡里面是一层漆封,李桑柔用力拧开楠木管,倒出卷得十分紧实的一卷生宣。 拉开生宣纸卷,两张经文中间,夹了一张写满字的纸。 金毛已经点着一根粗线香,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借着线香头上的一点点微光,看了两行,将线香掐灭递给金毛,重新卷好塞好楠木筒,示意金毛,“把他埋好,咱们赶紧回去。” 两个人回去的脚程就快了,上半夜就到了城门外,找地方蜷着睡到天明,夹在头一批进城的贩夫走卒中间进了城。 两人进到米瞎子屋里时,米瞎子正院门敞开,屋门敞开,睡的呼噜震天。 李桑柔坐在门里,摸出楠木管,抽出那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低低叹了口气,示意金毛,“把他叫醒。” 金毛猛一巴掌拍在米瞎子头上,拍的米瞎子一窜而起,瞪着金毛就骂,“你个猢狲!” “是老大叫你。”金毛愉快无比的答了一句。 “你这只黄毛猢狲!”米瞎子又骂了句,转向李桑柔,“挖出来了?人没错?” “嗯。你帮我查个人。 这个人是八月十二号前最多一天两天,到的江都城,住在安福老号,八月十三号上午走的。 应该是独自来,独自走的。 四十岁左右,中等个,不胖不瘦,面皮白净,眼袋明显,胡子是粘上去的,很可能是个阉人。 走的时候骑了匹高大黑马,马很神俊。 十二号那天,穿了件月白茧绸长衫,系了条月白丝绦,戴着四季平安扇袋,如意荷包,都是月白色,头发上用了根羊脂玉簪。 十三号走的时候,穿了件香云纱长衫,香云纱披风,墨灰软脚幞头。 查得越细越好。 还有,把安福老号八月的店历偷出来。” 李桑柔说的又快又轻。 米瞎子竖着耳朵听的专注,一边听一边点头。 金毛满脸满身的崇拜赞叹。 他家老大实在是太厉害了! 米瞎子拎着他的瞎杖,精神十足的出 了门。 金毛找地方补觉,李桑柔去香水街洗了个澡,出来去了同福邸店,缩在最里面的空铺上,一直睡到午后。 一觉醒来,李桑柔出来,舀了碗水,用手指沾着水擦擦眼角嘴角,算是洗了脸,倒了水,蹲着发了一会儿呆,放下碗出了门。 已经死了的赵明财赵掌柜的家,和同福邸店隔了一条街,李桑柔走到赵掌柜家后角门,瞄着四下无人,用细铁钎子捅开锁,闪身进门。 和她上次过来相比,这会儿的后园很是衰败。 眼看就是十一月了,是该衰败了。 李桑柔在心里郑重的分辩了一句,沿着墙根往正院过去。 走没多远,前面一棵树叶落尽的老石榴树下,赵掌柜的大儿子,十六岁的赵大郎背靠着树干,垂着头,整个人团成一团,像块石头般蹲在树下。 李桑柔站住,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放重脚步,往前走了两步。 赵大郎抬起头,怔怔忡忡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再往前几步,蹲到赵大郎面前,冲他笑了笑,“我姓李,他们都称我桑姐。” 赵大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你……” 李桑柔竖指唇上,“是我,你阿爹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阿娘也不知道。” 赵大郎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咽。 “舅舅说阿爹是北齐的暗谍。那天,官兵从店里出来,就去了夜香行,说你也是暗谍,你知道我阿爹是怎么死的?我阿爹真是暗谍?” “真聪明。” 李桑柔一颗心松驰下来,露出笑容。 有这份聪明,以后是能撑起赵家的。 “你阿爹原来是北齐人,因为你阿娘,才到了这江都城,这你知道吧?” “知道,阿爹之前是北齐文家家生子儿。”赵大郎连连点头。 “你阿爹死那天,睿亲王世子被人暗算,逃进了同福邸店,你阿爹救了他,又托我将他送到建乐城。 你阿爹不是北齐的暗谍,他只是不忍心看着旧主死在自己面前,出手救了他。 你舅舅又告你不孝了?你阿娘呢?怎么不管管你舅舅?” “阿娘管不了舅舅,阿娘最疼舅舅,听到阿爹的死信儿,阿娘就病倒了。” 赵大郎泪水横流。 “舅舅不让请大夫,说阿爹是通敌,他死了,阿娘应该高兴,不该病。 阿爹还没落葬,舅舅就告我不孝,说阿娘的病,都是跟我气的,还说我要成心气死阿娘,让官府判我绞立决。 我没敢跟阿娘说。阿爹以前常说:阿娘性子娇,不要什么事都跟阿娘说。跟阿娘说了,也没用。 这回舅舅又告我,我还没敢告诉阿娘。” 赵大郎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我会杀了杨贤。往后,你不要再哭,要站直站稳,把赵家撑起来。” 李桑柔柔声道。 赵大郎瞪着李桑柔,由呆滞而惊喜。 “有两句话,你要记好:” 李桑柔郑重道: “第一,虽然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还是要和从前一样善良。 束发为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善良。 只是,善良也要善良的有刺,你阿爹做得很好,你阿娘只有善良却没有刺,这不好。 第二,城南三清观边上住着的那个米瞎子,算命算得好,特别是你这命,以后有什么难事,就去找米瞎子,让他给你卜上一卦。 记下了?” “记下了,为人要善良。有事去找城南三清观边上的米瞎子。我知道他,他没有眼仁。” “你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多大了?” “大妹妹十二,小妹妹七岁,弟弟只有两岁。” “嗯,照顾好妹妹弟弟,也要教导好她们,你是兄,也是父。 往后,你妹妹出嫁,你和你弟弟成亲的时候,记得跟米瞎子说一声,请他给你卜个吉日。” 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你见过我这事儿,藏在心里。” “好,桑……姑姑,你真能杀了舅……杨贤?”赵大郎跟着站起来。 “嗯。明天一早,你就去请个大夫。还有,不该说的,先不要告诉你阿娘,让她清清静静养好了病,再告诉她。 我走了。” 李桑柔笑着,冲赵大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14章 恩怨分明 离小院门还有十来步,李桑柔就听到米瞎子那破锣般的嗓声,掐着捏着的唱:“……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 李桑柔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实在太难听了。 推开院门,蹲在门外的金毛看到她,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的站起来,在李桑柔身后关了院门,几步冲进屋,贴在米瞎子耳朵上叫道: “别唱了!老大来了!” 米瞎子没理他,捏着兰花指,接着唱:“……忒看的这韶光贱。” “店历拿到了?” 李桑柔进了屋,等他落了音才问道。 “此等小事,马到功成!” 米瞎子胳膊挥了两挥,得意洋洋。 金毛扑上去,从米瞎子怀里掏了本厚厚的店历出来。 “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 从掌柜到伙计,个个都记得他,傲的鼻孔朝天,一进门就嫌脏,当着他的面擦了两遍,还嫌脏,掌柜气的差点不想做他生意。” 李桑柔一边听米瞎子说着,一边飞快的翻到十一号那几页。 “刘云?” “就是他!”米瞎子愉快的手指乱点。 李桑柔仔细看了一遍店历上的记载,合上店历,将店历和楠木管一起放到牛皮袋子里,束好递给金毛,愉快的吩咐道: “准备准备,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去江宁城。 准备好了跟我去一趟同福邸店。” 李桑柔一边吩咐金毛,一边往外走。 “帅司府那头还看不看?你下回啥时候回来?”米瞎子忙跟在后头问道。 “看。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李桑柔随口答了句。 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出了院门,呆了一会儿,背着手也出了院门,踢踢踏踏往柳花巷过去。 李桑柔这句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说的他心里难过,他得找地方疏散疏散。 …………………… 同福邸店。 李桑柔坐在和柜台一墙之隔的库房里,拿着瓶酒慢慢喝着,凝神听着隔壁的动静。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 李桑柔喝了口酒,有点儿伤心。 这竹叶青是赵掌柜亲手泡制,味道极佳,她喝了两年了,以后,再没有这样 的竹叶青了。 唉。 隔壁,杨贤还在训斥帐房。 李桑柔安静的听着,等着。 夜深人静,帐房先生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李桑柔站起来,悄无声息的出了库房。 半人高的柜台后面,杨贤哼着小调,正将散碎银子一块块摆进钱匣子里。 李桑柔一脚踩进柜台,在杨贤抬头看向她时,手里那根细狭短剑准确无误的刺进了杨贤喉结下一寸。 杨贤双眼圆瞪到眼珠突出。 李桑柔松开短剑,伸手揪住杨贤的发髻,将他拖出柜台,对着厚重坚实的柜台角,笑问道:“你姐夫是在这儿撞死的吧。” 杨贤已经开始抽搐。 李桑柔将他拖近柜台角,抬脚跺在他膝窝,跺的他跪在地上,将他上身紧抵在柜台角上。 片刻,杨贤就一动不动了。 李桑柔拨出短剑,小心的避开满地的殷红,将门拴死,从窗户跳了出去。 …………………… 太阳高高升过头顶时,头一拨从江都城往江宁城的江船,缓缓靠进江宁码头。 李桑柔披着件灰绸面银鼠皮鹤氅,戴着帷帽,一幅富而不贵的妇人打扮,从最上层的雅间出来,金毛一身长随打扮,提着包袱扛着藤箱跟在后面,一起下了船。 上了长长的石阶,金毛招手叫了辆车,吩咐车夫去聚福楼。 李桑柔挑了二楼拐角的雅间,进了屋,推开窗户,看着隔了一条街的守将府。 “上回咱们打听到的那个人,世子爷不是说他知道是谁了?” 金毛伸长脖子,从李桑柔身后,也看向守将府。 “咱们的画像,这位邵将军是从哪儿拿到的?他见过咱们?” 李桑柔冲守将府努了努嘴道。 金毛一呆,随即恍然大悟。 “对呀!他又没见过咱们!他怎么知道咱们长什么样儿?他怎么知道是咱们护送世子爷过江的?就隔了一夜,他就全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我觉得是武将军,你晚上溜到对面签押房,找找看看,也许有武将军发过来的公函。” “啊?这事能发公函?这……” “怎么不能?明面上协助通缉江洋大盗,两国友好么。至于暗地里,自然心知肚明。咱们出去走走。” 李桑柔关上窗户,换了件半旧棉披风,和金毛一起,出了聚福楼,往码头方向逛过去。 码头上来的两条街上,货栈和牙行之间,一座座的大杂院里,住满了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船工和他们的媳妇多半是水上人家出身。 一条船上住不了许多人,一家子要是有好几个儿子,儿子成亲一个,就得搬下船一对儿。 搬下船的,男人去当船工,媳妇孩子就租住在这样的大杂院里,等挣够钱买了自己的船,一家人就搬到船上,再做水上人家。 不过,能买得起自己的船的人家不多, 倒是死在水里的船工,比买得起船的多多了。 九月里就刚刚翻了一条船,满船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李桑柔在一间大杂院前站住,看向院子里。 院子中间,铺着厚厚一摞船帆,帆布上坐着四五个身穿粗麻孝服的妇人,正说着话,手脚麻利的缝补船帆。 旁边几个忙碌着的妇人,也都是同样的粗麻孝服。 李桑柔示意金毛在外头等着,提着裙子进了大杂院。 院子里的忙碌停下来,船帆上坐着的妇人,以及旁边几个纳鞋底的,磨豆腐的,一起抬头看向李桑柔。 “何当家的是住在这里吗?”李桑柔笑问道。 “哪个何当家的?俺们这条街上,三个何当家的呢。”磨豆腐的孝服妇人言词爽利,先接话笑道。 “这位姑奶奶问的是原来住在俺们这儿的何当家吧?” 坐在船帆的一个妇人也不知道是和李桑柔说话,还是和磨豆腐的妇人说话。 “让我想想,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大闺女好象今年年初嫁出去的。” 李桑柔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起来和何当家的又熟又不熟。 “那就是原来住俺们隔壁的何当家。” 磨豆腐的妇人笑起来,用围裙擦着手。 “他搬走啦,这个月初刚搬走,你找他干嘛?有货?俺弟弟那船正闲着,他是个老实人,你要去哪儿?” “这会儿没货,我往扬州去,经过这儿,过来看看。 何当家的是个好人,帮过我。”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那摞船帆旁。 “没想到他搬走了。我从城北一路走过来的,脚 都酸了,容我歇会儿。” “坐坐坐。” 船帆上的几个妇人忙挪过去,将李桑柔面前那块地方拍了又拍,又拿几块干净布铺在上面。 “您身上这是好衣服,别坐脏了。” “福姐儿,给这位姑奶奶倒杯茶,拿那个白瓷杯子。”磨豆腐的妇人扬声吩咐女儿。 “多谢。”李桑柔坐下,笑着颔首,一一致谢。 福姐儿捧了茶过来,李桑柔接过茶,从袖袋里摸了一袋荔枝糖出来,递给福姐儿。 “拿去分给弟弟妹妹吃。” 福姐儿没敢接,看向她阿娘。 “拿着吧。”磨豆腐妇人爽快笑道。 “几位姐姐这是?”李桑柔示意着几位妇人身上的孝服。 “唉,这院子里都是苦命人。 就上个月,俺们当家的那船,接了趟往北的活,船翻了,唉。苦命啊。” 磨豆腐妇人不磨豆腐了,用围裙擦着手,走过来坐到船帆边上,和李桑柔说话。 “那几位姐姐往后怎么生活?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桑柔关切的看着聚拢过来的六七个孝服妇人。 “是何当家的接的活,说是那东家厚道,可眼下不宽裕,说是那船就当那东家顶下了,就当那船还在,工钱照原来的给,一年分两回送过来。 何当家的真是个好人!”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李桑柔叹着气,感慨道。 “谁知道能送几回?” 挨着李桑柔的一个圆脸壮实妇人叹了口气。 “统共十四家呢,一年可不少钱,本来就不宽裕,能养俺们几年?唉。” “我跟宋嫂子想的一样,不能全指着这钱,万一没了呢,您说是不是? 还是得想法子自己挣钱,俺们自己能挣点儿钱,再有这一年两回的工钱,这日子可就宽裕了。 万一这工钱没了,俺们这一家老小,也能活下去,您说是不是? 您看,像这个,缝缝船帆什么的,这都是咱们干得了的活,就是抬进抬出,俺们人多,男人俩人抬,俺们就四个,六个,一样抬进抬出。 这有这豆腐,你看我正试着呢,听说这豆腐,赚钱得很呢。” 磨豆腐妇人说起话又快又利落,看起来在一院子妇人中间,是个领头 儿的。 “何当家的搬哪儿去了?还回来吗?”李桑柔看着磨豆腐妇人笑问道。 “那倒没说。 何当家的自己有条大船,咱们江宁是大码头,不管他家搬到哪儿,这儿必定都是常来常往的,就是什么时候来,那得看他接的货了,那可没个准头儿。” 磨豆腐妇人笑道。 “看样子要见他不容易了。我歇好了,多谢几位姐姐,我走了。” 李桑柔站起来,笑着告辞。 李桑柔回到聚福楼,再没出去,第二天一早,带着金毛,搭了条商队,离开江宁城北上。 第15章 马爷的自信 建乐城。 送走李桑柔和金毛,黑马蹲在台阶上,无聊的看着站在院子里一下一下举石锁的大常。 “大常,老大让我打听打听姓阴的,你说,老大是不是打算做凶宅生意了? 你再说说,这凶宅生意,怎么赚钱?这凶宅生意,能比夜香行还好? 夜香行多挣钱呢,两头赚!” “咱们截了姓阴的财路,做不做生意都得多打听打听。” 大常闷声答了句。 “这话也是,可这姓阴的,从哪儿打听呢?我连他家住哪儿都不知道。 他家住哪儿倒是好打听,牙行肯定知道。 找到他家,蹲他家门口看着? 我这鼻子好使,这眼,老大说我这眼看不到东西。蹲门口肯定也看不到啥,还是算了。 要不,我先去牙行打听打听? 做宅院生意,不管是凶宅还是吉宅,肯定离不了牙行是不是。 哎!大常,你说咱们做牙行生意怎么样? 牙行那可是无本买卖,来钱快得很!要是这建乐城的牙行全是咱们家的,那得多少钱?” 黑马自说自话,说的两眼放光。 大常没理他,放下石锁,退后两步,蹲下摸了摸已经被他踩的断裂下陷的青砖。 老大说得对,这地是不行,太松太软,明天得找人把院子里的地重新夯一遍,再浇几遍江米汁儿。 第二天一早,大常和黑马一起出门,各去各的牙行。 黑马晃着肩膀,进了买宅子的那间牙行。 一大清早,牙行门板还没卸完,几个小学徒还在洒扫,在屏风后换衣服的一个牙人急忙扣着纽子迎出来,“这位……是马爷,您今儿真早。” “是挺早,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随便看看,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黑马热情客气的冲牙人摆着手,一个斜步,往旁边柜台后看过去。 牙人急忙跟上,把黑马往外拦。 “马爷,那里头乱,您这边坐,勤伢儿,给马爷沏碗茶。” “没事没事,这哪儿乱了?一点儿也不乱,你放心,我就看看,不乱翻。” 黑马说着不乱翻,顺手掀开本厚册子。 “这里头记得乱七八糟,马爷您这边请。” 牙人急 忙上前按住厚册子,挤着一脸笑往外让黑马。 “咱都不是外人,这里头写的啥?不能看?” 黑马伸手再去翻另一本。 “茶来了,马爷您喝茶!” 牙人张开胳膊往外让黑马。 “行行行,能有什么好看的,这都是什么?都不让看?” 黑马被牙人推着,一边往外趔趄,一边伸长脖子看着柜台里一摞摞的厚册子。 “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马爷您这一大清早,这是要买宅子?看中哪座宅子了?” 牙人张着胳膊,把黑马怼进一把椅子坐下。 “刚买了座大宅子,还是你们经的手,哪能再买宅子?哪有那么多闲钱。” 黑马坐下,拎着长衫前襟抖了抖,盖到二郎腿上,气派十足的答了句。 “马爷您这一大清早就来了,小的还以为您要买宅子。” 牙人不动声色的刺了句。 “你们这牙行,招不招人哪?” 黑马上身前倾,认真严肃的问了句。 牙人被黑马这一句问傻了。 他们牙行招什么人哪! “马爷这话……” “你看我到你们牙行行不行?” 黑马指着自己,极不客气的自荐道。 牙人呛着了。 “马爷真会玩笑。小的这房牙虽然不值一提,可也是从小学起,做上十年八年学徒才能穿上这身牙人衣裳。” “我这人聪明,学什么都快得很。 你说说,做你这房牙,都得懂啥?没事没事,你尽管说!” 黑马一向自视很高。 牙人牙痛无比的咧着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马爷真会玩笑,您是做大生意的……” “大海不择细流~~终成大海!这是我们老大的话。你说说,说说!”黑马打断牙人的话,认真催促。 牙人气乐了,话里有话的道:“头一样,得学会儿接人待物,这脾气一定得好……” “这我行啊!我这人特别有眼色,脾气特别好。你接着说。”黑马拍着胸口表示他确实特别的有眼色! 牙人咽了口口水,“做我们这一行,得懂风水……” “这个我懂,我特别懂!你接着说!”黑马再次把胸口拍的啪啪 响。 牙人无语之极的看着黑马,吸了口气,“马爷,您真要进我们牙行,那得找我们管事儿的,我一个小牙人,这样的大事上头,可说不上话。” “嗯!这话实在!那你们管事儿的呢?姓什么?在不在?” 黑马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事儿确实得老大当家拍板儿,他真是糊涂了,白跟个喽罗耽误了这半天事儿。 “您等着,我去看看我们管事儿在不在。” 牙人交待了句,刚要抬脚,一眼瞄到柜台,忙先扬声叫了两个学徒过来'侍候'着黑马,这才急步往后面进去。 黑马这一等,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后头,牙头儿老黄时不时过来瞄一眼黑马,两根眉毛越拧越紧,拧成了一团儿。 唉,看样子,这个夯货真要等下去了,不能老让他在这儿坐着啊,耽误生意。 老黄硬着头皮踱出来,离黑马两三步,拱着手,打着呵呵道:“一直忙着点儿要紧的事儿,让马爷久等了。” “不客气不客气。”黑马忙站起来对着拱手。 “听说,马爷很看得起我们这些小营生?”老黄让着黑马坐下,客套无比的直入正题。 他打算干脆的、尽快的把他打发走。 “对!你看看我,天生就是干你们这一行的好材料!”黑马点着自己的鼻子,十分自信。 老黄差点笑出声,猛咳了几声,正要三五句话把他打发出去,一个牙人从后面疾冲出来,一头冲到老黄面前,“黄师父!你得赶紧来一趟,急事儿!要紧事儿!” 老黄见那牙人脸色都变了,急忙站起来,冲黑马拱了拱手,“见谅见谅。” 一边说着,一边跟着急的火烧眉毛一般的牙人往后面冲进去。 这一回,老黄进去出来的极快,离黑马七八步,就一脸热情笑容,连连拱手。 “让马爷久等了!马爷刚才说,想做我们这一行?可不是,马爷做我们这一行,那是再合适不过,马爷打算从哪儿入手?” 老黄热情的不能再热情了。 “我就说,你是个识货的!像我这么合适的,到哪儿找去?你说是吧?” 黑马愉快的拍着茶几。 “对对对,可不是!马爷肯屈就小号,那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老黄看起来比黑马还愉快。 “马爷您看,你想从哪儿入手?什么时候过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至于从哪儿入手,哪儿都行,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学东西快,一看就会,你看着安排吧!” 黑马自信非常,爽气非常。 “那是那是!搁马爷您手里,我们这房牙,哪有什么东西?可不就是一看就会。 要不,马爷您先跟着小宋看看房子?听说马爷精通风水。” 老黄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小宋脾气最好,最会揣摸客人的心思,一会儿他再交待几句,总之,得把这位马爷侍候高兴了。 第16章 常爷的狠手 黑马跟着小宋,愉快的看了一天房子,傍晚,回到他们的新宅子时,前院的青砖已经全部掀了起来。 黑马转圈看着,进了正院。 “大常,你这够快的,这已经动工了?” 黑马见院子里没人,一头扎进厨房,对正挥刀砍肉骨头的大常啧啧道。 “嗯,你那头没什么事儿吧?” 大常将砍好的肉骨头放进锅里。 黑马坐到灶前烧火。 “有!娘的,有人想算计咱们,这人挺厉害,那牙行听话得很!不过那家牙行是家小牙行。 你说,会不会是那姓阴的?” 黑马啐了一口。 “不像是姓阴的,姓阴的要是能指使得动牙行,咱们这宅子,牙行就不会放出来。” 大常剁好骨头,挽了粗粗一团葱结,又拍了一大块姜,扔到锅里。 “我这头也有事儿,我去找人夯地,都说好了,被人截了活儿,我出了一成的价,他也接了。” “喔嚯!娘的!这是趁老大不在家,欺负咱们哪!你把活包给他了?几成的一成?二成?三成?” “十成。” “咝!”黑马抽了口凉气,高高竖着大拇指伸到大常面前:“常爷!” “这价难得,不能光夯正院,我打算把这院子里能夯的地方全夯一遍。”大常嘿笑了几声。 黑马笑出了声,随即又撮着牙花子愁起来。 “你这儿这便宜占起来容易,我那边怎么办?总不能白白放过这机会吧?” 大常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 午后,顾晞正在枢密院查核年底各路军的封赏,文诚的小厮百城跑的一额头细汗,请见顾晞。 顾晞忙叫了他进去。 “怎么了?”顾晞皱眉打量着百城那一脸的汗。 “世子爷。”百城一句世子爷之后,瞄着坐了一圈的枢密院诸人,不说话了。 顾晞站起来出了屋。 “出什么事了?” “回世子爷:炒米胡同那位常爷,到衙门递状子打官司去了,说是给他家夯地的苦力偷了他家银票子。 我家大爷让小的赶紧过来请世子爷的示下。” 顾晞眉梢扬起。 大 常叫到炒米胡同夯地的那帮人,十有八九是永宁侯府的人,偷银票子? 不是偷银票子,这是在找他们觉得有用的东西! “吉祥,去跟四爷说一声,让他过去看看。” 顾晞吩咐了一句,再转向百城道: “你跟四爷一起过去看看,回去好跟你家大爷禀报。” 百城答应了,退出来,打发小厮回去跟他家大爷说一声,自己一路小跑去找文顺之。 文顺之得了吩咐,急忙往府衙赶过去。 赶到府衙时,衙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 建乐城里闲人众多,但凡有官司,必定有不少人看热闹。 离衙门一射之地,文顺之就下了马,带着百城和自己的两个小厮,挤到衙门一角,伸着脖子往里看。 偷几张银票子这事,在建乐城可算不得什么大案子,用不着惊动府尹,在上头高坐着的,是乔推官。 大堂正中跪着四个人。 一边肩挨肩跪了三个。 大常一个人跪在另一边,他块头大,要是论占地儿,他一个人和那边三个人相差不多。看起来也算势均力敌。 那三个人正对着乔推官磕头分辩,以及赌咒发誓,并再三请乔推官搜身。 他们确实没偷什么银票子! 乔推官紧拧着眉头,一只手不停的揉着太阳穴,等那三人说完,转向大常道: “你说他偷了你家的银票子,可有人证物证?这事儿,可不能光凭你嘴说。” “回官老爷,有!” 大常瓮声瓮气道: “我们老大说我太粗太傻,怕我看不住银票子,就把放屁虫捣碎了,装了一瓶子,让我每天点一遍银票子,抹一遍放屁虫。 偷了我家银票子的,身上手上肯定全是放屁虫的味儿,请大老爷让人闻一闻。 只要闻一闻就知道了。” 旁边三个人中,跪在中间的那个,眼睛都瞪圆了,不等乔推官问,就急急解释道: “我早上捏死了一只放屁虫,我早上到他家干活时,这手就是臭的。” “大冬天的,哪儿来的放屁虫?”大常闷声怼了句。 “去闻闻。”乔推官饶有兴致的示意衙役。 几个衙役上前,抓起三个人的手。 “官爷,我 真没偷他家银票子!” 中间那个人看着衙役那幅恶心欲呕的样子,急的叫起来。 “那你说说,你这手上,哪儿来的臭味儿。”乔推官点着中间的人问道。 “回官爷,小的真没偷,小的……” 中间的人连连磕头,却是舌头打转含糊不清。 他就翻翻,他真没偷,他要找的根本就不是银票子! 可这怎么说得清呢? 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一路小跑挤进衙门,往前几步跪下,冲乔推官磕了头,直身拱手道: “小的是牙行管事,领了我们掌柜的吩咐,禀告官爷: 这人是小号前儿刚招来的,只看着他手艺不错,没想到竟然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都是小号的错,常爷这边丟了多少银票子,小号愿意如数赔偿。 请常爷恕罪,请官爷恕罪。” “嗯,确实该你们担待。” 乔推官舒了口气,捻着胡须,对管事这样的态度,十分满意,接着转向大常问道: “丢了几张银票子啊?一共多少银?不可胡说,这可都是能查得到的。” “一共三张,一万一张,一共三万。都是四海通的红头金印票。” 大常答的干脆详尽。 “多少?”乔推官吓了一跳。 “三万,我们兄弟替人保镖,提着脑袋拿命换来的。” 大常冲乔推官高举着三根手指头。 “一共三万,你听清楚了?”乔推官看向中年管事,也竖起三根手指头。 “是。”中年管事咬牙应是。 乔推官两根眉毛高高挑起,从中年管事看向大常,又从大常看回中年管事,片刻,猛一拍惊堂木。 “既然你认了,那就这样吧。 你现在赶紧去拿三万银票子,当着本官的面交还给常山,此案就算了结。” “要红头金印票!” 大常忙瓮声喊了句。 文顺之看着中年管事交割了三张一万的四海通红头票给大常,这才挤出人群,回去禀告顾晞。 …………………… 晚上,顾晞回到睿亲王府,进了自己院里,看到迎上来的文诚,话没说出来,先哈哈大笑起来。 文诚也忍不住笑。 顾晞一直笑进了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看着文诚道: “你上次说,他那宅子夯地的工钱,十之一都没给到?” “嗯,上次致和已经叹服不已了,说能把价压成那样,真够狠,没想到……” 文诚摊着手,再次失笑。 “你看,蠢成这样,这才是永平侯府。劫杀我那回,实在是太聪明了。” 文诚沉默了,片刻,才低低道:“秦王爷说过,不宜多想。” “大哥劝我退一步,把这座睿亲王府,就像现在这样,一分为二。”顾晞垂眼道。 “二爷平庸软懦,皇上百年之后,秦王爷辅政,您身负文氏,要是再兼有睿亲王府……” 文诚的话顿住,低低叹了口气。 “实在是过于位高权重,皇上的担忧,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沈大姑娘为后,沈氏再执掌了睿亲王府,朝廷里至少不是一家独大了。” “你也觉得我该退这一步?”顾晞斜着文诚。 文诚迎着他的目光,没说话。 “我不想退。”顾晞昂起了头。 “成人不自在,我们不想,或者想的事,一件一件多得很,可有几件能得偿所愿?”文诚神情晦暗,低低道。 “唉,宁和的事,你不要总是自责,这事和你无关,别多想。”顾晞拍了拍文诚。 第17章 不平则鸣 建乐城头一场大雪飘飘洒洒下了两夜一天。 天明时分,雪渐渐停了。 李桑柔和金毛从一支北上商队的大车上跳下来,付清了搭车的钱,袖着手,缩着头,踩着厚厚的雪,进了建乐城。 “先去睿亲王府。” 出了城门洞,李桑柔和金毛说了句。 金毛哎了一声,走在前面,从一条巷子钻进另一条巷子,很快就到了睿亲王府东侧门。 东侧门开在顾晞这一半. 顾晞平时进出还是走正门,这东侧门是世子属官,比如文诚,以及下人们进出的地方。 李桑柔等在十来步外。 金毛冻的鼻子通红,时不时吸溜一下清鼻涕,袖着手,塌肩缩脖的凑到东侧门旁边下人进出的小门,想伸脖子又怕冷,干脆踮起脚,将上半身探过去,冲斜瞥着他的门房陪笑道: “这位大爷,文大爷在不在府上?就是那什么参军的那个。” “你是谁?找文大爷有什么事儿?”门房强忍着嫌弃问道。 “是文大爷叫俺们来的,烦您通传一声。”金毛抬袖子蹭了把鼻涕。 门房恶心的差点屏不住,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你等着。” 文诚听了通传,以及门房对金毛的描述,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叫过这么个腌臜货,他好像也没跟这么腌臜的人打过交道吧? 犹豫了片刻,文诚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他是个极谨慎的人,既然上门指明找他,他绝不会因为对方腌臜猥琐,就直接拒而不见。 金毛蹲在上马石避风的那一边,正一下接一下打着呵欠,听到身后门房的声音:“文爷,就是他。”金毛忙拧过头,看到文诚,赶紧站起来。 文诚已经看到了几步外的李桑柔,急忙小跑下了台阶,侧身往里让李桑柔: “大当家的来了,里面请。” 因为裹的太厚太脏,这会儿的李桑柔雌雄难辨。 李桑柔一言不发,只冲文诚拱了拱手,上了台阶。 金毛紧跟在李桑柔后面,一溜小跑上到台阶上,先冲文诚哈腰,再冲门房哈腰。 门房急忙还了礼,大瞪着双眼,看着文诚落后半步,侧身让着李桑柔,急步进去了,慢慢呼出口长气,一脸后怕的拍了拍胸口。 不知道这是哪路 真人,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幸好刚才他没什么不恭敬的地方。 这做人吧,就是得良善和气! 要不是他一向和气为人,刚才要是没通传,或是发了脾气,这一件事,就够把他们一家子发到极北的的庄子里了。 世子爷的脾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文诚将李桑柔让进书房,看着肮脏不堪的李桑柔,犹豫道: “我让人侍候李姑娘洗一洗? 世子爷还没散朝,反正得等一会儿。” “不用,脏倒不怎么脏。有吃的给一点儿,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李桑柔不客气的要求道。 “姑娘稍候。” 文诚退后几步出屋,吩咐赶紧送些饭菜过来。 饭菜送过来的很快,文诚透过窗户缝,瞄着屋里。 屋里两个人,一个慢条斯理吃的优雅斯文,一个呼呼噜噜狼吞虎咽。 文诚看了片刻,往后退到了游廊拐角。 世子爷回来之前,他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顾晞回来的比文诚预想的快不少,大步流星冲进垂花门,迎着文诚急问道:“回来了?人呢?” “在屋里。”文诚掀起帘子,让进顾晞,跟着进了屋。 李桑柔和金毛已经吃饱喝足,桌子上也收拾干净了。 李桑柔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几发呆。 金毛蹲在地上,后背靠着李桑柔坐着的椅子腿,袖着手,下巴抵在膝盖上,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 “两位辛苦了。” 顾晞看着睡的香甜无比的金毛,冲李桑柔欠身道。 “世子客气了。”李桑柔站起来,微笑拱手。 “查得怎么样?”顾晞坐到李桑柔对面,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李桑柔弯腰抓过放在地上的破牛皮袋子,从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先摸出一根楠木管递过去。 “这是从范平安棺材里找到的,两张超生经文中间,夹着范平安一封遗书,应该是他的亲笔,你看看吧。” 顾晞欠身接过,拧开楠木管,从两张经文中间抽出那封遗书,一目十行看了,紧紧抿着嘴,将遗书递给文诚。 李桑柔再拎出那本店历。 “这是 从安福老店偷出来的。 去江都城的人叫刘云,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长相衣着,和范平安所写符合。 安福老号的人都记得他,极傲气,看哪儿都嫌脏。” 李桑柔将店历递给顾晞。 顾晞飞快的翻到八月十一号刘云那一页,仔细看着上面记录的馆券详情。 “你看看这个,竟然是咱们这建乐城开出去的馆券,这是打量着我绝无活路,还是以为这一回的依恃,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 顾晞将店历拍到文诚面前,咬牙切齿道。 “这是从江宁城邵将军签押房偷出来的文书,这是从收文清册上撕下来。” 李桑柔再拿出一份公函,以及两张皱巴巴的纸,递给顾晞。 顾晞看了公函,又瞄了眼那两张收文清册,一起递给文诚。 “姑娘真是仔细。”顾晞示意那两张收文清册笑道。 “算不上仔细吧。这两张清册上有邵将军收函的时辰,还写明了邵将军的指示,可比公函要紧多了。” 李桑柔随口答着话,看着文诚看完公函和收文清册,目光转向顾晞,正色道: “现在,我想替范平安说几句话。” 李桑柔冷着脸,从顾晞斜向文诚。 “文四爷说,范平安是军户世家,从小聪慧难得,几岁起,就跟他父亲学着做捉生将,从军之后,是你们北齐数一数二的捉生将。 因为智勇俱全,极其难得,你们才选了他潜往南梁做谍报。 他在南梁一呆就是十七年,为你们北齐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个谍报副使,领的四品官衔,都是他踩着刀尖,一步一步踩上去的。 这样的人,有信念,有感情,有想法,有见解,会思会想,自然会判断,所以他写下了这封遗书,写下了他的愤怒和不甘。 我很替他不值。 有血有肉有思有想的国之栋梁,被你们用作刀剑自相残杀。 他死的极其窝囊,极其不值。 他受命刺杀你,成了,他先做刀剑,接着就要做替罪羊。不成,他送了命,还要承受你的愤怒。 而且,无论成与不成,他都要背负完全和他无关的罪责和骂名,也许还要连累家人。 你们逼得他走投无路,所以他去找了武将军,他想从武将军那里借张假图,武将 军想借他的局杀了你。 他在刺杀你的前一天安排自己落水呛水,应该是想着万一能杀死你,他还能活着,就借此死遁,给自己留一条隐姓瞒名活下去的后路。 这些都不能怪他,是你们先负了他。” 李桑柔说着,站起来,踢了踢金毛。 金毛一骨碌爬起来,一脸迷糊,跟在李桑柔身后往外走。 “李姑娘。” 顾晞急忙站起来。 “不知道李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谢仪?” “替范平安正个名吧。” 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了句,掀帘出门。 “我去送送她。”文诚和顾晞说了句,跟在李桑柔后面往外送。 顾晞呆站了片刻,坐回来,拿起范平安那封遗书,仔细看起来。 文诚回来的很快,看着脸色极其阴沉的顾晞,指着那本店历道:“馆券是建乐城开出去的,要查出来,极容易。” “去查,立刻!”顾晞猛一巴掌拍在厚厚的店历上。 “能一份口谕,把范平安逼到这份上的,除了世子爷您,就只有宫里了。” 文诚站着没动,看着顾晞,声音低而涩。 “查!” 顾晞眯眼斜瞥着文诚,一脸狠厉。 “他要杀我,就明刀明枪的来! 他使这样的阴招,我就把他这阴招晒到太阳底下! 我倒要看看,他和我,谁更肆无忌惮!谁更不在乎这帝国!谁更不在乎这天下大乱!” “好!” 文诚站起来,拿笔抄了店历上的记载,掀帘出去。 第18章 准备好 李桑柔和金毛从睿亲王府角门出来,绕到条热闹大街上,在香粉铺伙计掩不住的诧异目光下,买了一大堆上上品澡豆香脂口脂等等,装了满满一只藤箱,金毛扛着,进了炒米胡同的家。 黑马没在家,大常把院子里的雪铲出来,刚刚在院门口堆出两个雪人,雪人比他还高一头,一边一个,十分威武。 看到李桑柔和金毛从巷子口拐进来,大常急忙迎上去,从金毛手里接过藤箱,一只手托着送进正屋,急忙出来用大铜壶烧水。 老大得好好洗洗。 李桑柔慢慢悠悠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倒头睡到午后,裹了件狗皮大袄出来。 黑马正和金毛并排蹲在檐廊下说话,看到李桑柔,一窜而起,“老大!” 李桑柔将黑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满意的嗯了一声,转头看着已经没有了青砖的院子,走下去来回踩了踩。 “这地夯的不错。” “那可是!大常不错眼看着夯的。咱们这宅子,但凡能夯的地方,都夯过了,用最好的江米汁儿,足足浇了十遍!” 黑马紧跟着李桑柔的脚步,得意的胳膊乱划。 “老大您不知道,您刚走,就有人想坑我跟大常。 老大您想想,我是好坑的?不沾毛我都比猢狲精! 还不知道谁坑谁呢! 咱们这前前后后整座宅子,所有的地儿,全夯了一遍,只花了三百多银子,骨折价儿!满天下都没有的便宜! 这还不说,他们看您不在家,竟敢溜进咱们屋里翻咱们的东西! 真以为我跟大常好欺负? 呸!瞎了他们的狗眼! 我跟大常看着呢,那蠢家伙,头一趟溜进屋,就着了咱们的道儿,硬生生赔了咱们三万银子! 三万! 三张金灿灿的四海通红头金印票!” 黑马越说越得意,叉着腰哈哈的笑。 李桑柔斜瞥着他,等他笑完了,慢吞吞道: “这事儿刚才世子说了,是永平侯府想探咱们的底儿,连工钱在内,被大常坑了三万四千多银子。 抹放屁虫是你的主意吧?那银票子得臭成什么样儿?还能不能用了? 你就不能抹点儿别的? 还有,我让你打听的事儿呢?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那个……”黑马舌头打起了结。 “对啊,你说了半天,全是大常的事儿。 你的事儿呢?这一两个月,你不会是光转着人家转圈,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嘴的地儿吧?” 金毛凑到黑马面前,一脸兴奋。 “胡扯!我能像你那么笨!我是谁? 大家出身!识书达礼! 这点小事能难得住我?” 黑马先气势无比的驳斥了金毛,再转向李桑柔,那气势立刻就落没了。 “没抹银票子上,抹包袱上了,是臭的很,早扔的远远的了。 打听是打听了,没啥有用的。 姓阴的叫阴景生,还是个秀才,说是从他祖父起,就做凶宅买卖。 他自己还开了间学馆,还不小,有四十多人。 他家买了凶宅,有便宜赁出去给人住的,有赁给人家开店的,他自己家的学馆,就是座凶宅。 还有的,买到手就扒了拆平,往边上扩扩,重新起房宅。 说是他家本钱厚,反正凶宅买的也便宜,在手里放上十几二十年,什么凶不凶的也就过去了。 老大,这生意来钱太慢,咱们可等不了十几二十年。” 黑马和李桑柔说着话,大常从厨房里端了只大炭盆出来,放到廊下,再在炭盆上架上红铜锅,接着端了几大盆的羊肉片大白菜冻豆腐出来。 四个人围着红铜锅坐下,一人端着一只碗,痛痛快快吃了顿饭。 把东西收拾好,金毛往炭盆里添满了炭,四个人围着炭盆,喝茶烤火。 “从现在起,都把该带的东西带好,夜里睡觉别脱光,随时准备逃命。” 李桑柔抿了半杯茶,语调平和,话却不平和。 “出什么事儿了?”大常抬头看着李桑柔。 黑马和金毛两脸愕然。 “在江都城刺杀世子的,是北齐在江都城的谍报副使范平安。 世子到江都城前三天,有一个从建乐城过去的阉人,当面密令范平安,趁着要面见世子,杀死世子。 世子在出使南梁前,北齐朝廷已经谕令在南梁的北齐谍报:所有在南梁的谍报交由世子统管。” 大常脸色变了,李桑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道: “范平安选择动手,而不 是报告给世子,那只能是……”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给范平安下令的这个人,是站在睿亲王世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及南梁谍报总领这三合一身份之上的人。” “那是谁?皇上?”黑马大瞪着双眼。 “这样的人,除了皇上,睿亲王大约也行吧,还有那位二皇子,板上钉钉的未来皇上,甚至,还有那位大皇子。也许还有其它不显山不露水的实权人物。” 李桑柔声调悠悠,再次叹了口气。 “范平安是个聪明人,知道刺杀世子这事儿,是成功了要死,失败了更要死,为了求一条生路,他去找了武将军。 我不知道他跟武将军透露了多少,又是怎么跟武将军说的。总之,他说动了武将军。 武将军拿了张假图给他当诱饵,他则把和世子约定见面的时辰地点,告诉了武将军。 有范平安当面刺杀,武将军在外埋伏,原本是必杀的局。 没想到世子命大,反杀了范平安,活着逃进了同福邸店。 赵掌柜找咱们找得极快,咱们出城更快。 武将军查到咱们时,应该就知道世子已经出了江都城,立刻附上咱们的画像,行文江宁城的邵将军。 邵将军是永平侯门下出身,这事儿,武将军肯定知道,肯定也知道邵将军跟他一样,希望世子赶紧死了。 两下里心知肚明。 所以,江宁城一大清早,就拿着咱们的画影严搜严查。 他们要杀的是世子,咱们是添头。” 金毛眨着眼,听明白了。 黑马也听明白了,冲金毛竖着大拇指:“这都是你跟老大查出来的?” “是老大查出来的,别说话!老大没说完呢!” “说完了。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就看下一步了。” 李桑柔接着叹气。 她真的很喜欢建乐城,不过现在看起来,十有八九呆不下去了,那下一步,去哪儿呢? 在南梁她们已经是通缉犯了,在北齐,眼看着,她们也要当上通缉犯了。 真他娘的晦气。 “下一步会怎么样?咱们看什么?”大常看着李桑柔,闷声问了句。 “第一,要是世子死了,赶紧逃;第二 ,要是啥事儿没有,天下太平,赶紧逃。” 李桑柔竖起一根食指,又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 “那怎么才不用逃?得杀了谁的头?” 黑马往自己脖子上划了下,嘴里咔嚓了一声,头往下一歪。 “不知道,谁知道他们把谁推出来。 不过,死的这个人位置越高,越重要,这建乐城就越是个好地方。 都听明白了? 最近一阵子,随时准备好,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别吃太饱。 我再去睡一会儿。” 李桑柔说完,站起来,打着呵欠进了屋。 第19章 杀生过年 明安宫里。 顾晞和顾瑾对面而坐。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放着李桑柔带回来的那根楠木管,安福老号的店历,从江宁城邵明仁那里偷来的公文和公文清册。以及从建乐城开出去的那份馆券的底单,和一叠子口供。 顾晞坐的端直,脸色阴沉,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的顾瑾。 顾瑾正一样样细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一样样看完,顾瑾抬头,看向顾晞。 “刘云就是内侍省少监云喜,随太监的徒弟,八月里,他正好回乡祭祖,不在宫里。 我已经让人去查他这祭祖去了。 云喜是拿着玉符,对上了口令,才驱动了范平安。 玉符也许云喜能偷到,这口令,只能是别人告诉他的,是谁告诉他的? 让我功力全失的药草,是云喜交给范平安的,这药草又是谁给云喜的? 知道这些药草的,有几个人? 去写这张馆券的,是永平侯府大管事周福,周福说是奉了沈赟的令。 真是奉了沈赟的令?沈贺不知道?” 顾晞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打算怎么办?” 顾瑾脸色苍白,看着顾晞问道。 “我已经写好了折子,明折递上,明天早朝上,把这些罪证,当众呈给皇上。” 顾晞微微昂着头,眼里闪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 顾瑾垂眼看向桌子上的东西。 明折递上,这折子递到皇上手里之前,就要抄到各处各部,也就是明发天下了。 “我去见皇上。”沉默良久,顾瑾看着顾晞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和皇上无关。你就在这里等我。” “好。”顾晞干脆答应。 顾瑾摇铃叫进内侍,内侍推着他出来,换上肩舆,往寿宁殿请见。 不过一刻来钟,顾瑾就从寿宁殿出来,上了肩舆回去了。 寿宁殿里,皇上阴沉着脸,看向从屏风后挪出来的随太监。 “你都听到了?”皇上移开目光,看向殿门外的艳阳。 随太监跪倒在地,俯身下去,“云喜恶逆难容……” “瑾哥儿的话,你没听到?这事儿不是云喜能担得下来的。” 皇上皱着眉,打断了随太监的话 。 随太监僵住了。 “你在朕身边侍候了几十年,辛苦了。”皇上看着他,缓缓道。 随太监额头触地,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道: “能在皇上身边侍候几十年,是老奴的福份,谢皇上。” “去吧。”皇上不再看随太监,挪了挪,拿起了一本折子,“那些弓手,你也一并担待了吧。” …………………… 顾世子遇刺案在一片泥泞、毫无头绪中,呼啦一下冰融水泄,真相大白,潘相却没什么轻松之意,只觉得后背发凉。 随太监偷了玉符,指使身在南梁江都城的谍报副使刺杀顾世子,又和永平侯嫡亲的弟弟沈赟勾联,假借皇令,调动弓手,在北洞县截杀顾世子。 随太监判了绞,他的徒弟,少监云喜和其它三十六个内侍宫人,斩立决。 沈赟斩立决,永平侯沈贺未能齐家,杖五十,罚俸三年,并至睿亲王府负荆请罪。 …………………… 顾晞拎着随太监那张口供,冷笑连连。 坐在他对面的顾瑾揉着眉间,一脸倦意,“你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着?” 顾晞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杀了睿亲王?那是你亲生父亲,父杀子,除了受,不过一个逃字,你能怎么样?你想怎么样?要弑父吗? 杀了永平侯? 永平侯倒是能杀,你甚至可以灭了沈氏一族。 可杀了他,以后还有哪家能与你抗衡?敢与你抗衡? 没有了永平侯府,你让皇上怎么放心以后? 你岂不是把自己放到了刀锋之上。 你随时能杀的人,能灭的族,留着更有好处,还是留着好! 永平侯只有沈赟这一个弟弟,沈氏嫡支,也只有永平侯和沈赟两支,如今斩断一支,够了。” 顾瑾直视着顾晞道。 顾晞眼睛微眯:“随太监十来岁就跟在皇上身边侍候,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就连这个随姓,也是在随家集捡的,他比皇上还大几岁。 他这样的人,为将来计,要讨好永平侯府,讨好沈家,背逆皇上做下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他有什么将来?他要为谁做将来计? 简直是个笑话儿!” “你能看到想到 ,别人也能。” 顾瑾抬手揉着眉间,声音倦缓: “这几十年,谁不知道皇上最信任随太监,视他如亲人一般,可皇上还是舍出了随太监。 这就足够了,这份歉意,也只能这样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 顾晞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沈贺要上门赔罪,让他在王府门口跪上一天!” “随你。”顾瑾点头。 ……………………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人,挤在人群里,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着睿亲王府门口的热闹。 大冷的天,永平侯沈贺上身只有一件单衣,背上背着荆条,垂头跪在睿亲王府大门外。 四五个红旺无比的炭盆围在永平侯身边,十来个门房低着头站在台阶下,时不时塌着腰过去,半蹲半跪着换炭盆里的明炭。 左左右右看清楚了,李桑柔退后几步,示意黑马和金毛,“看样子还早呢,找个地方坐一会,早饭还没吃呢。” “老大你怎么知道还早呢?” 黑马袖着手,紧几步跟上李桑柔问道。 “你没看到炭盆哪?要不是知道得一会儿跪,用得着放炭盆?” 李桑柔心情愉快,认真的教导了黑马几句。 随太监死了,永平侯的亲弟弟死了,永平侯再这么一跪,这建乐城,就能呆下去了。 她很喜欢建乐城。 “老大总说你这眼睛看不见东西,真是! 你瞧瞧你,那五六个大炭盆,都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那是秃子头上的大马猴!你竟然还要问!” 金毛立即撇嘴鄙夷黑马。 “那炭盆我看到了,我是没想到,难道你想到了?你敢说你想到了?” 黑马瞪着金毛。 “那家铜铺子,门口那几个炭盆样式不错,吃好饭咱们去瞧瞧。” 李桑柔心情愉快的往旁边的红铜铺子点了点,抬脚进了一家小分食店。 三个人吃好早饭,买好炭盆,又买了两车炭,让人送到炒米胡同,再吃了中午饭,永平侯还在睿亲王府门口跪着。 李桑柔不看了,吩咐已经买了不少赌注的黑马和金毛看着,自己往炒米胡同逛回去。 大常先收了十几个红铜大炭盆, 又收了两大车炭,看到李桑柔回来,话没说出来先笑起来。 “腊月里找不到人,今年来不及了,开了年就叫人来修地龙?” “好。”李桑柔笑应了,将手里的松子糖和一大包瓜子递给大常,“累了这几个月,先好好过个年。” “那明天一早,我和黑马去买头猪,再买几只羊,还有鸡、鱼、鸭子,好些东西,腊八都过了,得赶紧办年。” 大常摘下挂在廊下的竹筐,把松子糖和瓜子放进去。 李桑柔随口应着,拖了把竹椅子出来,坐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看着本书,看的打起盹来。 这些天,她日夜紧绷警惕,累坏了。 第20章 闲谈 腊月的天黑得早。 黑马和金毛看热闹一直看到天黑透,睿亲王世子顾晞总算出来,接受了永平侯的歉意。 两个人到建乐城的头一次下注,输了个精光底儿掉。 炒米胡同,李桑柔刚听完黑马和金毛一替一句的描述,院门外就传来了门环拍打声。 黑马一跃而起,去的飞快,回的飞快。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说在外头等你呢,是世子爷!” “嗯。” 李桑柔站起来,进屋拿了件细布面灰鼠里披风,一边往外走,一边将披风披到身上。 “老大……” 黑马老字喊出来了,大字卡在喉咙里,卡出了一片幽幽怨怨,眼巴巴的看着李桑柔出了门。 他也想去啊! 十分的想去! 可他不敢说。 李桑柔出了胡同,跟着小厮转了几条胡同,进了上次的那间酒楼。 整座酒楼,安静的只有李桑柔自己的脚步声。 李桑柔跟着小厮,进了后院湖边的暖阁。 暖阁四面的窗户全部敞开,暖阁里却没什么寒意。 顾晞面向湖面,坐在张舒适摇椅上,听到动静,拧身回头示意李桑柔,“坐。” 李桑柔坐到顾晞旁边的摇椅上,晃了晃,摇椅很舒适。 “想喝什么酒?”顾晞举着杯子问李桑柔。 “建乐城什么酒最好?” 李桑柔反问了句。 顾晞笑起来。 “给李姑娘拿一壶玉魄。”吩咐完小厮,顾晞转向李桑柔笑道:“李姑娘到建乐城这几个月,难道从没喝过酒?” “嗯,没敢喝过。”李桑柔摇晃着摇椅,人随意,话也随意。 “没敢?”顾晞眉梢扬起,“姑娘就这么信不过我?姑娘难道没打听过我?” “到哪儿打听?怎么打听?打听什么?你差点被人杀死,这真相,该到哪儿打听?” 李桑柔斜瞥了眼顾晞,极不客气道。 顾晞被李桑柔一串儿问话噎的咽了口气。 “那从今天起,姑娘敢喝酒了?”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小厮倒了酒,端起来,抿了一口,很是满意。“这酒不错。” 顾晞斜 着李桑柔看了片刻,伸手从旁边矮几上拿了一叠纸,递向李桑柔。 “范平安的军功帖子和恩荫的文书。 我已经让人去江都城接回他的尸骨了。 他本姓洪,叫洪建。 去南梁之后,他就和家里断了音信,他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几年前,已经给他起了座衣冠冢。” 顾晞顿了顿,叹了口气。 现在,他确实死了。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有了头生子,是个女孩儿,小儿子今年年初成的亲。 他家离京城不远,二百来里路。 你要去看看吗?” 李桑柔接过军功帖,扫了一眼,放到旁边矮几上。 “不去。我和他素不相识。 那天替他说话,不过是路见不平,随口说几句。” 顾晞看着她,片刻,移开目光,抿着酒接着道: “指使范平安的玉符和口令,是随太监拿给云喜,就是化名刘云的那个阉人。 云喜的馆券,是永平侯嫡亲的弟弟沈赟出面开具的。 随太监绞,云喜等三十七人斩,沈赟斩,永平侯府所涉十七名家奴斩。 江宁城守将邵明仁私通南梁,邵家七岁以上男丁斩,女眷发卖为奴。” 李桑柔凝神听着,挑眉问道:“北洞县的弓手呢!” “随太监说是他假传皇命,调动的云梦卫。” 顿了顿,顾晞解释道: “先皇为皇子时,皇子众多,都有为帝之能之心,龙争虎斗了将近三十年。 云梦卫是先皇开府建衙后着手建立的私军,后来传到皇上手里,前两年,皇上说过一回,打算在他之后,将云梦卫归入军中。” “文家就是在那一场争斗中衰微的吧?”李桑柔顺口问了句。 她听说过北齐的这一场劫难。 “嗯,文家只忠于皇上,没有任何投靠。 诸皇子都想拉拢文家,使尽手段之后,就翻脸捅刀子下杀手,以免文家为他人所用。 那一场,不光是文家的劫难,也是大齐的劫难。 我外祖被害那年,南梁武家军长驱直入,前锋直抵建乐城下。” 顾晞声音低沉。 李桑柔叹了口气。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桑柔斜瞄着顾晞问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随太监所为?” “不是。”好一会儿,顾晞垂眼道。 “喔。”李桑柔寡淡无味的喔了一声,举了举杯子,“这酒,还是不能肆意的喝。” “武家军前锋攻到建乐城下时,皇上当时站在城楼上,吓的失声痛哭。” 顾晞摇着水晶杯里的酒。 “我要是死在南梁,大齐军中的愤怒,可以南引到南梁身上,我要是死在这建乐城,怎么办? 大哥说,皇上的心中,只装着大齐的江山社稷。” 李桑柔高挑着眉毛,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我是在宫里长大的。” 两个人沉默着喝空一杯酒,顾晞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空旷的湖面,悠悠道。 李桑柔正斟着酒,侧头看了眼顾晞,斟满了酒,抿着酒听闲话。 “我阿娘生我时不顺,熬了几天,没能熬过去。 先章皇后,和我阿娘是表姐妹,两人一起长大,情份极深,嫡亲姐妹一般。 我阿娘死在了先章皇后怀里,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先章皇后,先章皇后当时就抱着我进了宫。 我小时候,一直和大哥睡一张床,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先章皇后总是一只手搂着大哥,一只手搂着我。 我十二岁冠礼那年,封了世子,才回到睿亲王府。 头一趟回去,那时候先章皇后已经病得很重,坐在步辇上,牵着我的手,从睿亲王府大门进去,沿着王府中轴线,把睿亲王府一半,圈成了我的院子。 先章皇后说,没有我阿娘,就没有睿亲王府,这是我该得的。” 李桑柔举起酒杯,冲空中举了举,敬这位气势昂然的先章皇后。 “秦王是怎么残疾的?”李桑柔问了句。 “十岁的时候,生了场病,说是软脚瘟。”顾晞沉默片刻,才低低答道。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你怎么凡事想那么多?还净往不好的地方想!”顾晞斜瞥着李桑柔道。 “你也想过是吧?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说我想得多了。”李桑柔笑眯眯看着顾晞。 顾晞噎了一下,仰头喝了酒。 “嗯,是想过,也查过,太医院里的脉案整整齐齐详 详细细,没有任何不妥。” “你大哥比你大两三岁吧?怎么还没成亲?软脚瘟又不妨碍生儿育女。” 李桑柔又倒了杯酒。 “两岁。 不是都能生儿育女。大哥不行。 先章皇后病重前后,大哥就倾心全真道,到今天,已经潜心修行了将近十年,只是不出家,不忌荤腥而已。” 顾晞低头看着杯子里的酒。 李桑柔再次喔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 “那你们北齐下一个皇帝,就只能是二皇子了?永平侯嫡亲的外甥? 你刚刚把他另一个舅舅斩了。 听说他一共就俩亲舅舅?” “嗯,二爷。” 顾晞顿了顿,好象在想怎么说。 “他和我同岁。性子软懦,心肠极软,小时候看小内侍粘知了,那知了拍着翅膀挣扎,他都能心疼的掉眼泪。 他从小就喜欢诗词歌赋,厌恶史书政论,现在还是。 大哥残疾之后,皇上开始把他带在身边习学政务,问他有什么看法时,他经常有惊人见解,让人无言以对,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后来皇上就把大哥也带上,每天听完政务下来,让大哥再教他一遍。” “教会了?”李桑柔笑问道。 “这是能教会的? 教了这十来年,只教的他极听大哥的话,特别是政务上。” 李桑柔拖长声音喔了一声,又啧啧了两声。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顾晞再次斜瞥着李桑柔。 李桑柔笑着举了举杯子: “说不得。” 第21章 潘相家七公子 潘定邦满腔委屈的等在睿亲王府大门口。 他这趟出使,前半段风光无限,愉快非常。 到后半段,从那天顾世子没回来,他就有点儿不安。 再到那个小厮跳进江里没影儿了,他这颗心就提起来了,整整提了一路,替顾世子担心了一路! 直到快到建乐城,进城前两天听说顾世子已经平安回到建乐城,他这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原本想着,见了顾世子,缴了旨,赶紧回家好好睡上几天,好好歇一歇,好好抚慰抚慰他这颗提了一路的心,再找顾世子好好说说他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苦。 谁知道,从宫里出来,他直接就进了大理寺监狱! 在监狱里这三个来月,天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好几回,他都以为他熬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那股子监狱的味儿还没洗干净呢,他爹就逼着他上门去给顾世子赔罪! 他有什么罪?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有什么错? 他跟顾世子从小儿就认识,这么多年的交情,顾世子竟然信不过他,竟然怀疑他,竟然说他要害他! 一想到这个,他就委屈的又想大哭一场。 他爹的话他不敢不听,他爹又不容他辩驳,可他真觉得,该顾世子给他赔礼。 他怎么能信不过他呢?! 顾晞得了禀报,一脸厌烦的冲文诚挥手,“你去把他打发走,我这会儿没心情,懒得见他。” 文诚答应,出来让进潘定邦。 “世子不在?”潘定邦一脸丧气,心情相当不好。 “世子今天繁忙。”文诚委婉的避过了潘定邦这一问。 “嗯。”潘定邦满身的丧气不悦好像又浓了一点,嗯了一声,垂着头,准备站起来告辞。 “七公子这一阵子可还好?”文诚瞄着潘定邦满身满脸的丧气不悦,决定多说几句,看看能不能让他高兴点儿。 “瞧您这话问的!”潘定邦横了文诚一眼,“也是,大理寺监狱,您怕是连见都没见过。” “大理寺监狱我常去,刑部监狱也常去。”文诚抿着笑意。“大理寺监狱有一多半在地下,刑部监狱都在地下。 前一阵子,大理寺监狱后院那一片,是特意腾出来的,使团回来前,让人再三打扫过。 使团的人都关在那里,一个不少。 那一片,前两三个月,我去的极多,不说天天去也差不多。 使团那么多人,要一个一个的审问一遍。 这也是潘相的吩咐。” “照您这么说,没把我关进地牢,我还得谢谢您和世子爷了?”潘定邦话不客气,语气却有了点儿松缓。 “使团里还真查出了两个人,去的时候往外递送世子爷的行踪,回来的时候,往外递送您的举动。 其中一个,是您打了保票荐进去的。 这事儿潘相都知道,潘相跟您说过了吧?”文诚一脸笑,看着潘定邦。 潘定邦吓的呃了一声。 他爹没跟他说这事儿……他爹从来不跟他说正事儿。 文诚看着潘定邦脸上的惊吓仓皇,接着笑道: “潘相当时气坏了。 是世子爷打了保票,世子爷说:他跟您自小的交情,都是深知的。这事儿,必定是您被人蒙蔽了,您怎么可能要害世子爷呢。” “对啊对啊!就是这话儿!”潘定邦松了口气,啪啪拍着茶几叫道。“我跟世子爷自小一起长大,我能害他?那不是笑话儿么!” “世子爷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您看,我来来回回往大理寺去了那么多趟,可是一句话也没问过七公子您。 七公子这里不用问,都是信得过的。 让七公子在大理寺住这两三个月,也是不得已。 七公子您想想,世子爷遇刺,这是多大的事儿呢,整个使团都关起来了,就七公子您回相府了,那使团其它人怎么想?这京城的人怎么想? 碰到想得多的,说不定以为是七公子您坑了他们呢。 七公子您说是不是? 人心难测哪,七公子您说是不是? 世子爷也是为了您好,都是自小儿起的交情。” 文诚笑眯眯看着潘定邦,一番话语重心长。 “嗯,可不是!世子爷从小就义气,我就说嘛。”潘定邦愉快的往后靠在椅背上。 “世子爷在江都城被人暗杀,不是一重,而是中了三重埋伏,先是中了毒,功夫全失,接着又被刺客伤到腹部大腿,伤得极深。 最后一重,七公子也知道,那天,武将军假称丢了什么图,满城搜索, 出动的都是精锐啊,那都是奔着世子爷去的。 世子爷是躲在夜香桶里逃出城的。”文诚语气沉痛。 听到躲在夜香桶里,潘定邦恶心的猛呕了一声。 “全赖世子爷福大命大,才死里逃生,撑过了这一场大难。 到现在,世子爷后背一条刀伤,这么长,这么深,夜里翻个身,还往外渗血水呢。 一路上,真不知道世子爷是怎么熬下来的。”文诚手抚着胸,一脸揪心之痛。 “太惨了。”潘定邦听的眼泪汪汪。“这事也怪我,不该听那混帐小厮说了几句混帐话,就从江都城启程了。 我当时该去找武将军,无论如何把世子爷找回来。要是找回世子爷再走,世子爷就不用受这趟大罪了。 这事儿怪我。” “这哪能怪七公子呢,谁能想到竟然有人敢谋害世子爷呢?”文诚笑着宽慰。 “就是啊!你这人最明理! 这事儿真是万万没想到,搁谁也想不到是不是?”潘定邦再次啪啪拍着茶几。 “这一阵子,世子爷重伤未愈,就要和潘相一起,彻查刺杀的事儿。 七公子也知道,世子爷手头的公务又极繁重。 这份忙累苦楚,七公子想想。 不瞒七公子,世子爷这一阵子脾气大得很,连致和都被训斥了好几回了,什么错都没有,就是世子爷心情不好。” “致和多仔细的人,那么好的脾气!”潘定邦顿时一脸八卦惊叹。 “可不是,不过也不能怪世子爷,事儿都挤到一起了,搁谁都得脾气大,七公子您说是不是?再说,世子爷原本就是个暴脾气。” “对对对!”潘定邦连声赞同,一声长叹,“真是难为世子爷了,我要是病了,那脾气也大,这人一生病,你不知道有多难受!” “七公子是明白人,这一阵子,我们世子爷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七公子包涵。”文诚冲潘定邦拱手。 “瞧您这话说的,我跟世子爷自小的交情,能计较这个? 再说,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他那脾气?我跟你说,世子爷脾气暴归暴,人品没得说。 行了,我先走了,等世子爷好了,我再来给他赔罪。”潘定邦边说边站起来。 “赔罪可当不起。”文诚跟着站起来。 “也 是,我跟世子爷这交情,赔罪不赔罪的,倒见外了。 等他好了,我摆酒给他…… 唉,我阿爹不让声张,这一场大罪还不能说,都是什么南梁!什么以大局为先,呸! 就是摆酒吧,压惊这两个字就不说了。 行了我走了,您别送,都不是外人。” 潘定邦别了文诚出来,一边走一边琢磨,等世子好了,得好好请他一回。 怎么请呢?得足见他的诚意,还得有点儿新意才最好。 这事儿得好好想想! 第22章 看一看小娘子 大常他们三个,杀猪宰羊,收拾鸡鸭鱼,也就两三天,就挂了满院子的鲜肉腊肉、咸鸡风鸭。 祭灶隔天,李桑柔起来时,院子里已经忙的热火朝天。 大常袖子高高捋起,从一只大铜盆里,将长长的、油浸浸的面条盘进另一只大铜盆里。 大常旁边,简易大灶已经架好烧了起来。 金毛坐在小杌子上烧火,黑马正往大铁锅里倒豆油,烧没了豆腥味儿,还要再加一桶香油,最后再加几块猪油。 这是老大的教导,单一样油吃起来不香。 李桑柔自己去厨房拿了两只肉包子,倒了杯茶,站在廊下,吃着喝着,饶有兴致的看着忙的欢天喜地的三个人。 就是过年这几天,确切的说,从祭了灶到年三十,大常忙得顾不上给她做饭,黑马和金毛忙得顾不上理她。 李桑柔对过年这事儿全无兴趣,可眼前这三个,办年过年的这股子兴奋劲儿,仿佛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过年! 李桑柔慢悠悠吃好喝好,进屋拿了件靛青细布面狢子皮披风,穿上出来,和三人交待道:“我去开宝寺上柱香,中午不回来。晚饭我不吃这些油货,烧一锅羊肉白菜吧。” “开宝寺远,老大你叫辆车。”金毛烧着火,伸头叫了句。 “老大还能不知道叫车?还用你说?老大,您慢点儿!”黑马坐在高凳上,拨着油锅里的头一把馓子,忙得光说话顾不上转头。 李桑柔摆了摆手,出了巷子,走出半条街,才叫到辆车。 这种连叫辆车都难的不方便,和这满街仓仓皇皇的忙乱,也是她不喜欢过年的原因之一。 一到过年,怎么就都这么不淡定了呢? 车夫也充满了要过年的慌乱,急急慌慌将李桑柔送到夷山脚下,急急慌慌往回赶。 这会儿的夷山,倒比平时安静很多,开宝寺在山下的头道山门前,几乎没什么人。 李桑柔没走正山门前那条宽广石阶,围着山脚转了半圈,跟在几个挑夫后面,从一条小路拾级而上。 开宝寺在半山处,飞起的明黄檐角,笼罩在袅袅飘动的青烟之中,清越的钟磬声穿破厚重的诵经声,悠悠远扬。 李桑柔站住,仔细听了一会儿,继续往上,沿着开宝寺围墙,往后门过去。 听说永平侯府正在这里给那位沈赟沈二爷作法事,看样子是真的 。 开宝寺进出杂物秽物的那扇后门应手而开。 李桑柔探头进去,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抬脚进了开宝寺。 寺院的布局大同小异,李桑柔经过厨房后墙时,站住,侧耳听了听。 厨房里正一片忙碌。 开宝寺僧人众多,今天客人也不会少了,至少下人不少,这厨房确实得从早忙到晚。 过了藏经楼,李桑柔贴着墙角站住,打量了一圈四周,往药王殿侧后的那一排出檐很宽的厢房后面过去。 这一排厢房前花草葱笼,几盆盛开的红梅绿梅更是清雅别致,明显是精心布置过的。 这里,必定是沈家人歇息的地方了。 厢房后墙没有窗户,左右各有两个高高的圆窗。 李桑柔仰头看着圆窗,她只是随便看看,犯不着跳上去那么高。 转了一圈,李桑柔正要放弃,厢房前面,一阵急促却不乱的脚步声,一个婆子的声音传过来:“大娘子!公主来了,已经进来了!” 李桑柔几步窜到厢房侧边,贴着墙,透过放在廊角,用作遮挡的一大盆枫树的叶子,看向厢房前。 厢房里,先冲出来的是一位个子高佻的少女,穿着齐衰孝服。 这肯定是永平侯的掌上珠,沈家大娘子沈明青了。 紧跟在沈明青后面的两个小姑娘,大的刚开始长个儿,腿长胳膊长,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两个人都是斩衰孝服。 这肯定是沈赟的两个女儿,二娘子沈明蕊,和三娘子沈明樱。 三个人急匆匆迎出去,没多大会儿,三个人陪着位一身素白的少女,慢慢走着,说着话儿进来。 李桑柔挨个打量着四个人。 走在最右的沈明青眉眼飞扬,颇有几分磊落之意,正微微侧头,专注的听旁边的少女说话。 中间的少女中等个儿,穿着件长到脚面的素白绸面白狐里斗蓬,杏眼亮闪,满脸娇憨。 李桑柔多看了她几眼。 宫里只有一位公主,那位先章皇后的女儿,大皇子嫡亲的妹妹,宁和公主。 先章皇后大约不是她这样的神情长相,这样娇憨天真的面相,可做不出坐着步辇圈半座睿亲王府这样的事儿。 宁和公主手里牵着沈明樱,七岁的沈明樱形容幼小,还看不出什么,沈明樱旁边的沈明蕊 微垂着头,透着丝丝缕缕的阴郁。 沈明青突然看向李桑柔藏身之处,李桑柔闪身到墙后,沿着墙飞快的退了出去。 怪不得永平侯最疼爱这位沈大娘子,确实敏锐出色。 …………………… “怎么啦?”沈明青突然看向廊角,宁和公主微微踮脚,跟着看过去。 “好像有人在看咱们。你们去瞧瞧。”沈明青笑应了句,转头吩咐跟在身后的婆子。 “这儿哪能有人?肯定早清干净了。”宁和公主失笑。 “嗯,我最近是有点儿心神不宁。”沈明青叹了口气。 “我也是。”宁和公主一脸苦恼,“三哥遇险的事儿,大哥先头没告诉我,等三哥回来了,我才知道的。 三哥后背这么长一条伤口,说是深得很,三哥不让我看,说怕吓着我。” 宁和公主只顾看着沈明青说话。 走在另一边的沈明蕊生硬的拧开了头,用力拉了拉沈明樱,沈明樱看了眼姐姐,垂着头,一点点,将手从宁和公主手里抽出来。 “明蕊带着妹妹先去听经,我一会儿就过去。”沈明青眼角余光从沈明樱抽出的手上掠过,看着沈明蕊道。 沈明蕊嗯了一声,拉着妹妹,冲宁和公主曲膝告退,转身往大殿过去。 “明青表姐,我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文先生了,我觉得他又在躲着我了,他一直躲着我。” 看着沈明蕊牵着沈明樱走出十来步,宁和公主迫不及待的和沈明青诉起了苦。 “最近事儿多,你三哥遇险的事儿,不都是文先生在查吗,他肯定忙得很。”沈明青委婉安慰。 “那现在不是水落石出了? 唉,你看看我,总是这么不懂事儿,我应该先去大殿给沈家舅舅上柱香,大哥还交待我替他也上柱香呢。 对了,大哥说他就不过来了,让我跟你说一句,还说让你多陪一陪二娘子和三娘子,说她们幼小可怜。” “嗯,请王爷放心。”沈明青微微欠身,郑重应是,让着宁和公主,说着话儿,往大殿过去。 第23章 大过年的 一夜鞭炮声后,大年初一的建乐城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步行、骑马,或者坐着车,到处拜年,以及送拜帖的男男女女。 李桑柔四个人既没有可拜年的人,也没有给她们拜年的。 一大清早,李桑柔给大常三人派了压岁钱,吃了大年初一的饺子,四个人四身新衣出来,直奔梁门。 大年初一这一天,一定得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这事儿,大常很坚持,李桑柔无所谓,那就随大常的意思。 金毛对大年初一的饺子相当执着,这一顿饺子还得是素饺子,鸡蛋韭菜馅儿最正宗,李桑柔更无所谓,那就随金毛。 至于压岁钱,黑马觉得没拿到压岁钱就不能叫过年,李桑柔也无所谓,那就随黑马,由李桑柔这个老大,大年初一一早,给三个人一人派一个小金锞子压岁。 四个人在满城的喜气洋洋中,直奔梁门外。 大年初一到初三关扑开放。 过冬至的时候也放了三天关扑,不过那时候李桑柔和金毛去江都城了,大常和黑马要防着被人家摸了底儿,又要挖空心思多占点儿便宜,连冬至放没放关扑都没留意。 李桑柔听了不知道多少关于关扑的传奇,却没见识过。 江都城严禁关扑,武将军最厌恶恶赌,他在的地方,不许有赌这个字。 现在,她想去见识见识。 …………………… 顾晞大年三十照例在宫里过,先陪皇上吃团圆饭,再到明安宫和顾瑾一起守岁。 初一的正旦大朝会,照例是从早到晚一整天。 隔天二皇子代皇上到大相国寺上香祈祝,顾晞则和南梁使臣一起,到城外御苑宴饮射猎。 初三日正好是立春。 二皇子这个名义上的府尹,要在城里鞭一天春牛,劝耕祈福,顾晞则要跟二皇子一起,一身农夫打扮,陪同以及调度,忙到半夜。 直到初四日,顾晞才有了点儿空儿,坐在自己院里,和文诚、文顺之一起,喝上一杯闲茶,翻着薄薄一摞帖子。 每年春节,虽然他送出去的拜年帖子不过寥寥几张,可收到的拜年贴子却是要用筐装的,只是能经过文诚,再递到他手里的,就没几张了。 “没有李姑娘的,她没回?”顾晞翻了一遍, “不是没回,是没送出去。 她和她 那三个手下,大年初一一大早就直奔梁门外关扑去了,天黑透了才回去。 初二去了封丘门外,昨天去了宋门外,直到子时前后锣响,关扑结束了才走。” 文诚一脸苦笑。 “我想着,半夜三更敲门送拜年帖子,实在不怎么合适,这帖子就……” 照习俗,拜年帖子出了初三就不宜再送。 他家世子爷斟酌再三写的那份拜年帖子,没能送出去。 顾晞脸色有点儿不好看。 毕竟,他的帖子竟然送不出去,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 文顺之瞄着顾晞的脸色,和文诚笑道:“李姑娘这么爱关扑?” “说是李姑娘一把也没扑过,只看着她那三个手下扑。 她那三个手下,运气都不怎么好,都是输多赢少。” “一把也没扑?只看?”顾晞惊讶了,这有点儿不能理解。 “嗯,说是看得十分专注。” 文诚摊着手,他也十分纳闷,只看不扑,竟然能连看三天。 顾晞高抬着眉毛,片刻,将手里几张帖子扔到矮几上,看着文诚道: “听说黑马把人家牙行的陈年老帐抄了个遍儿?还是让人家牙行自己抄给他的?” “嗯。”文诚神情复杂。 李姑娘这俩手下那份胆大包天的狠劲儿,他叹为观止。 至于永平侯府,像世子说的那样,实在是太蠢,也太狠厉。 这两家牙行实在可怜,一家赔上了三四万银子,一家的老底儿被人家抄了个干净。 “那个金毛,肯定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样三个人,对李姑娘唯命是从,视之如神,可见李姑娘从前行事……” 顾晞拖着声音,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从文诚看向文顺之,接着道: “以后对上李姑娘,不可大意,不要失礼。 还有,把人撤远些,大体知道她在做什么就行了,不必时时盯着。 我觉得,她不想让咱们知道的事,只怕咱们也盯不到。” “好,永平侯府那边?”文诚问道。 “你这是担心谁?李姑娘还是永平侯府?”顾晞打量着文诚问道。 文顺之笑出来。 文诚有几分窘迫,“不是,毕竟……咳,是我过于谨慎了。” “永平侯跪到王府门口之前,那位李姑娘在咱们这建乐城,连酒都不敢喝一口,她为什么不敢喝? 不就是怕我这棵树不够粗不够牢靠。 永平侯敢用官威压她,她立刻就会扯出我的大旗,再压回去。 放心吧!” 顾晞斜瞥着文诚,一句放心吧,说的颇有意味。 文顺之眉梢微挑,却是斜瞥着顾晞。 文诚一脸苦笑,垂下头没说话。 第24章 开吃 大常黑马和金毛三个,痛痛快快赌了三天,李桑柔愉快无比的看了三天。 到大年初四,李桑柔睡了个懒觉起来,已经将近中午,带着大常三人,出门直奔仁和店。 建乐城号称正店七十二家,家家有自酿的好酒和几样拿手菜,李桑柔准备先把这七十二家吃一遍,就从离家最近的仁和店开始。 仁和店门口车水马龙,李桑柔一脚踩进欢门,喜眉笑眼的小厮急步迎上来,恭敬客气无比的问道:“贵人可是年前定好了的?” “没定好就没位儿吗?”李桑柔反问了句。 “回贵人话,可不就是这样。 正月十六前,小号都定满了,定得早的,一年前就定下了。”小厮一脸笑,客气极了。 李桑柔冲小厮拱了拱手,退出来,再去姜店。 姜店也早就定满了,从姜店再到宜城楼,再到班楼,直到刘楼,已经快过午末了,刘楼里正好空出来一张桌子,位置不怎么好,在二楼拐角,一张八仙桌。 李桑柔倒觉得坐在二楼拐角,眼观八方,可不能算位置不好,就算不好,她也不挑剔。 四个人上楼坐下,李桑柔点菜一向豪气:店里现有的菜都来一份,自酿酒先来四瓶。 她们四个人饭量都不错,特别是大常,打起架来以一抵十,吃起来饭来也差不多。 茶酒博士亮声答应,先往桌子上摆了四五样果品,上了香茶。 李桑柔正抿着茶,二楼尽头的雅间门推开,永平侯沈贺的长子沈明书让着潘相幼子潘定邦,一前一后从雅间里出来。 黑马急忙伸头凑到李桑柔面前介绍:“小的那个,穿鹅黄长衫的,是永平侯府的大公子,叫沈明书,十七,不对,过了年了,十八了。 旁边那个,叫潘定邦,是世子爷的副使,一回来就关进了大理寺监狱,刚出来没几天。 对了,说他是潘相最小的儿子,还是嫡出呢! 相府公子,大贵人,贵得很!” 黑马语速飞快的介绍完,仰慕无比的砸吧了几下嘴。 这建乐城就是好,磕头碰脑全是贵人。 黑马屁股坐回椅子,沈明书和潘定邦已经离李桑柔那张小八仙桌只有十来步了。 沈明书看起来认识李桑柔,眯眼狠盯着她。 李桑柔笑容灿烂的冲沈明书挥了挥手。 “那是谁?你认识?瞧着可挺粗野。”潘定邦看着肯定是冲他们挥手的李桑柔,十分好奇。 “不认识!”沈明书生硬的答了句,拧过了头。 “嗯?”潘定邦一个嗯转着弯往上扬起,忍不住多看了李桑柔好几眼。 沈大郎这样子,可不像不认识!只怕不但认识,还有点儿什么什么和什么! 可沈大郎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不过那小妮子长的挺不错,那股味儿更是特别! 可大郎一向修身严谨,不好女色……这可难说,像他这么大,十七八岁,哪有不好女色的? 那小妮子真挺不错,就是太野性了……大郎竟然喜欢这个味儿的? 不过这女人吧,就是有刺儿才有味儿…… 潘定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真是新年新气象啊! 欢门门口,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避到路边,让过沈明书和潘定邦,进了刘楼。 上了两步楼梯,中年人抬眼看见面对楼梯,正抿着酒的李桑柔,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双眼圆瞪,脸色雪白,在李桑柔看向他之前,闪身避过李桑柔的目光,仓皇逃出。 楼上拐角,黑马和金毛正在细品几个凉碟,大常捏着筷子,耐心的等他们品,他们品完了,他端起盘子一扫光。 李桑柔慢慢的抿一口酒,吃一口菜,细细品味,嗯,还不错,不过这酒比起玉魄,是差了点儿。 “老大,你刚才,干嘛跟沈大公子打招呼?人家可没理咱们。” 黑马一样样品完了菜,才想起来刚才还有个疑惑没问,都怪这菜上得太快了。 “人家没少照应咱们,见了面,招呼总要打一个。”李桑柔心情好。 “就是,三四万银子呢,冲着银子也得打个招呼。”金毛立刻接了句。 “老大啥时候把银子放眼里过?你瞧你这眼皮子浅的!”黑马立刻喷向金毛。 “你们老大啥时候都把银子放眼里,你们老大只把银子放眼里。”没等金毛答话,李桑柔直接堵了回去。 金毛咯的笑出了声,黑马跟着笑。 被老大教训,那是荣光! 他们老大可是挑剔人儿,一般二般的,老大连骂一句都嫌浪费口水呢。 …………………… 初五日。 午后,顾晞手里捧着只素面花梨木匣子,进了明安宫。 顾瑾坐在廊下阳光里,正看着本书,见顾晞进来,放下书,微笑看着他走近自己。 “昨天歇了一天?看你气色好多了,前些天把你累坏了。” “是。” 顾晞将匣子放到顾瑾面前矮几上,坐到顾瑾旁边,用力伸直长腿。 “前一阵子是累坏了,从祭了灶开始,天天忙到半夜。 大哥也累瘦了。” “我还好,就是平时没事儿,也睡得很少。不像你,爱睡觉。 小时候,你天天跟阿娘抱怨,说自己没睡够。”顾瑾欠身拍了拍顾晞的肩膀。 “我是真没睡够。”顾晞笑起来,“现在觉少了,昨天一天没什么事儿,原本想着睡个够,谁知道还是卯初就醒了,醒了竟然睡不着了。” “你长大了。要是阿娘还活着,看你长的这样高大,该多高兴。”顾瑾声音微哽。 “大哥也很好。姨母在天之灵,看着咱们都这么好,一定很高兴。” 顾晞用力眨着眼,眨回几乎要涌出来的眼泪,岔开了话题: “明天是大哥的生辰,大哥看看这个,你肯定喜欢。” 顾晞说着,将花梨木匣子推向顾瑾。 顾瑾从匣子看向顾晞。“生辰是明天,怎么今天就送来了?” “明天,我得去城外巡查。”顾晞垂下眼皮。 “明天拿过来,还有守真和致和,一起过来。”顾瑾语气温和,却带着丝不容置辩。 “大哥,沈赟刚死,连一个月都没有,多不好,明天还是避一避好。”顾晞一脸别扭。 “过了一个月就能好了?再说,谁避谁?”顾瑾不客气的问道。 “我不想见到那边院子里的人,还有沈家人。”顾晞紧抿着嘴,片刻,直视着顾瑾,直截了当道。 “你不想见的人,就能不见了? 你要是阿玥,那倒差不多。反正,有我和你这两个哥哥呢。”顾瑾语气轻缓。 顾晞肩膀垂了下去,片刻,闷声道:“我明天过来。” “阿弟,还记得阿娘的话吗? 从冠礼那天起,咱们就是大人了,就不能再任性。” 顾瑾轻轻拍了拍顾晞的肩膀。 “记得。” 顾晞眼圈儿红了。“我知道了。 大哥,我很想姨母。 在江都城,我躺在不知道什么车上,听到姨母叫我阿弟,让我别睡着,还说一会儿就到了。 那会儿,我迷迷糊糊觉得,要是我死了,就能再见到姨母了。” “阿娘已经往生了,就算死了,咱们也见不到她了。记着阿娘的话:好好活着。 不说这个了,把匣子打开,我先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顾瑾提高声音,用力将自己从惨痛中扯出来。 第25章 拜寿 第二天一大早,皇上的赏赐就送进了明安宫。 顾瑾谢了恩回来,睿亲王府另一边兄妹三人:二爷顾昀,三爷顾暟和大娘子顾暃就到了。 顾瑾看着三人行了大礼,笑道:“每次都要行这样的大礼,我就当你们这是欺负我拦不住你们。” “我最敬重大哥,怎么敢欺负大哥?想都没敢想过!”顾昀一边笑一边拱手。 “不是每次,也就今天。”大娘子顾暃跟着笑道。 “阿暃过来让大哥瞧瞧,听说你去年冬天总是咳嗽,好些没有?”顾瑾招手叫大娘子顾暃。 “早好了。” 顾暃走到顾瑾侧前,笑答道: “本来就没什么事儿,我就是怕寒气,呛进嘴里就要咳两声,没什么事儿,可阿娘每次都要大惊小怪。” “这就是当娘的心肠。 呛着寒气就咳嗽,那是肺气弱,补气益肺的药吃上一年,就能好不多。 我记得你怕吃汤药,那让太医给你做些蜜丸吃。” 顾瑾仔细看了看顾暃的气色,笑着交待道。 “我是讨厌吃药,所有的药,不管是汤药还是蜜丸。”顾暃郑重声明了句,接着笑道:“不过大哥既然说了,回去就让他们做几盒蜜丸吧。” “你比阿玥听话多了。”顾瑾笑起来。 顾瑾又和顾昀、顾暟两人说了几句话,外面通传声响进来: 永平侯府大爷沈明书,二爷沈明义,和大娘子沈明青到了。 “你们替我迎迎。”顾瑾笑着示意顾昀兄妹三人,接着吩咐小内侍:“催一催宁和,她离得最近,反倒最晚。” 顾暃奔着沈明青一路跑过去,顾暟迎下了台阶,顾昀站在门槛外,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沈家姐弟。 顾暟和沈明书见了礼,两人说着话儿,一起上了台阶。 顾暃先拍了拍十岁的沈明义,随口夸了一句长高了,和沈明青并肩,说着笑着,往后堂进去。 顾昀站在门槛外,让进诸人,跟在后面进了后堂。 沈家姐弟三人站成一排,给顾瑾拜寿见礼。 顾瑾欠身往前,笑着阻止沈家姐弟,“快起来,我这个人世外之人,不讲这些俗礼。 阿昀阿暟,赶紧把他们拉起来,还有阿暃! 看看你们,光笑不动。唉,我就知道, 你们不听我的话。” 在顾瑾语笑亲切的阻止之中,沈家姐弟磕拜成礼,站了起来。 一群人你谦我让,刚刚坐定,宁和公主顾玥在通传声进了门。 “沈姐姐已经到了?怎么这么早?” 沈明青忙站起来迎出去,顾暃慢吞吞站起来,侧头斜瞥着连走带跑进来的宁和公主。 顾暟站起来,迎出几步。 顾均和沈明书正专注的说着什么,好像没听到通传声,沈明义看着沈明书,他大哥没站起来,他也不理会。 “姐姐好,大娘子好,二堂哥好,沈家哥哥好,两位弟弟好。” 宁和公主语笑叮咚,一边说一边团团见礼打招呼。 “你自己晚了,竟然怪别人早。” 顾瑾的目光从诸人身上收回,点着宁和公主笑道: “寿礼呢?赶紧拿来给大哥瞧瞧。 听说你昨天跑去找你三哥讨礼物去了?是不是忘了给大哥准备礼物了?” “怎么会!” 宁和公主忙示意侍女将她的礼物递过来,接过捧着,送到顾瑾面前。 “不是去讨礼物,是想让他替我看看,这礼物做的行不行,大哥会不会嫌弃。 我去年送给大哥的那柄玉如意,大哥就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是太贵重了。 今年这个就极好。” 顾瑾掀起托盘上绣着不断头寿字的大红绸,看着托盘里一枚粗糙的木簪笑道。 “大哥已经知道了?肯定是三哥告诉你的! 这是他给我出的主意,说大哥只用自己手刻的木簪,让我亲手做一个给大哥用。 我本来想用紫檀,可是太硬了,花梨、黄杨都硬的切不动,这是桐木的,大哥别嫌弃。” “桐木最好,高梧百尺夜苍苍,乱扫秋星落晓霜。” 顾瑾笑起来,仔细看了看,示意小内侍给他换上。 “我也该找世子讨个主意,看来,我今年的礼物又送的不好了。”沈明青看着顾瑾换上宁和公主的木簪,和顾暃笑道。 “你去找了也没用,大哥哪是轻易替人出主意的?”顾暃端起了茶。 “大哥怎么没过来?往年他一向到的最早。”顾昀看着顾瑾笑道。 “昨天过来过一趟了,说是今天要 先出城巡视一趟。”顾瑾笑道。 “二爷也没过来。”顾暟说着话,看向沈明书。 沈明书是二皇子伴读,和二皇子一向亲密。 “沈娘娘犯了气喘病,我让他晚些过来。”顾瑾接话道。 “娘娘这气喘病,从腊月初犯到现在,听说一直没见好。”顾昀叹了口气。 沈明青斜瞥了一眼顾昀。 沈娘娘是听说沈赟被斩那天病倒的。 沈明书神情黯然,“娘娘最疼……娘娘是个重情的人。不说这个了,今天不宜。 我今年也是很用心给大哥准备了礼物,大哥看看喜不喜欢。” “好,都拿过来,我一个一个的看。”顾瑾只当没听见沈明书前半句话,只笑着答后半句。 看了没几件,二皇子顾琝就到了。 “先替我迎一迎!来人,扶我起来!” 小内侍通传声还没落下,顾瑾就急忙示意了众人,又急急吩咐内侍。 在他这句吩咐之前,顾昀、沈明书已经站起来,急步冲了出去。 年幼的沈明义紧跟他哥,顾暟站起来,犹豫了下,往炕前几步,去扶顾瑾。 沈明青站了起来,顾暃瞄着门口,听到脚步声近了,才慢吞吞站起来。 宁和公主和顾暟一左一右扶着顾瑾,话语不停: “大哥干嘛非要迎出去,二哥又不是外人,三哥来的时候,大哥从来没迎过。 大哥小心点儿,慢点儿。 唉,说了不用迎么,你看,二哥已经进来了,二哥快过来,大哥非要出去迎你。” “大哥好好坐着。”顾琝赶紧往前跑了几步,按着顾瑾坐回去,“我是来给寿星公拜寿的,可不是来给大哥添乱的。” “都是阿玥添乱!”顾瑾轻拍了下宁和公主,坐回去,冲二皇子顾琝欠身见礼。 “不敢当!给大哥拜寿。”顾琝忙欠身拱手还了礼,退后几步,就要行拜寿大礼。 “快扶起来!”顾瑾急忙阻止道。 沈明书动作极快,在顾瑾话语之前,已经上前拦住顾琝,顾昀慢了一线,上前拦在顾琝另一边。 顾琝拜不下去,只好拱手再三,算是拜了寿。 第26章 宴 顾瑾让着顾琝坐到他左边上首,从小内侍手里接过茶,递给顾琝,关切道: “娘娘怎么样?今天是不是好些?” “阿爹陪她说话呢,娘娘一向心思重,成天心事忡忡,要不然,这气喘病也不至于总是不除根。”顾琝叹了口气。 “娘娘最疼二叔。”沈明书瞥了眼顾瑾。 “沈赟犯下的事,阿爹和你说过吗?”顾瑾看着顾琝微笑问道。 “说过。”顾琝悲伤起来,“还有随大伴……” “二爷既然知道,你二叔犯的事,想来你更加清楚明白。” 顾瑾没理会顾琝后面的悲伤,转头看向沈明书: “听说你阿爹冻着了,今年元旦朝会,也没见着他,他可好些了? 说起来,多亏了你二叔,你阿爹不过冻一冻,病一场,很快就能好了,不至于送了性命。” 顿了顿,顾瑾看着脸色发青的沈明书,微笑道: “昨天世子过来,我劝了他半天,都说世子脾气暴,受不得委屈,从这一回看,倒是世子更能顾全大局。 你说呢?” 说到最后,顾瑾看向还是一脸悲伤的顾琝,笑问道。 “世子一向极识大体,阿爹也常夸他。”顾琝急忙答话道。 “今天是大哥生辰,咱们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大哥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酒?今天要一醉方休!”顾昀笑着岔开话。 “你们各人喜欢的酒,每一样都备足了,今天都要放开量。”顾瑾紧接着顾昀的话,扬声笑道。 后堂内刚刚热闹起来,外面一声:世子到了,就像一勺凉水洒进沸腾的锅里,屋里瞬间静声。 “就数他来得晚,一会儿一定要好好罚他几杯。”顾瑾扬声笑道。 “我去迎一迎。”顾瑾话音没落,宁和公主已经提着裙子冲了出去。 顾瑾看着急冲出去的宁和,眉头微蹙,又立刻舒开。 顾昀和顾暟两人已经迎了出去,顾瑾示意瞄着二皇子的沈明书,“你和明义也去迎一迎。” 沈明书垂眼答应,和沈明义出了殿门。 沈明青站起来,却没迎出去,顾暃侧头斜着门口,看到顾晞进来,才慢吞吞站起来。 顾晞走在最前,脸上仿佛有那么一丝两丝的笑意,掀帘进屋。 二皇子顾 琝下意识的想站起来,却被坐在他旁边的顾瑾按住手。 顾瑾笑看着大步进来的顾晞,“怎么来得这么晚?一会儿可要先罚酒三杯!” “一大早就出城了,原本想着能早点过来,没想到事情多,竟然绊住了。” 顾晞笑应了句,站住,理了理衣服,文诚、文顺之跟在后面,三个人郑重的给顾瑾磕拜祝了寿。 顾晞站起来,冲和顾瑾并肩而坐的顾琝拱了拱手,坐到了顾瑾另一边。 顾晞身后,沈明书眼睛微眯,满脸忿然,看着只冲二皇子顾琝拱了拱手的顾晞。 沈明青推了推宁和公主,往前两步,正巧挡在沈明书和顾晞中间,曲膝笑道:“有大半年没见世子了,世子可还好?” “尚可,多谢。”顾晞微微颔首,含笑应答。 “都入席吧。”顾瑾欠身示意众人。 顾晞站起来,弯腰要去抱顾瑾,顾瑾推开他,笑道:“还是坐椅子方便。” 旁边内侍已经推来了把略高一些的轮椅,顾晞让过一边,和内侍一人一边,架着顾瑾的胳膊,将他架到轮椅上,屏退内侍,亲自将顾瑾推到圆桌上首。 顾琝和顾晞抬手让了让对方,坐在顾瑾两侧。 二皇子顾琝招手叫宁和公主:“阿玥坐这边。” 宁和公主却拉着沈明青不松手,站在顾瑾对面笑道:“我要和大姐姐坐一起。大姐姐,我们就坐这里好不好?” “公主要是坐了下首,我和表弟岂不是得坐到屋子外头去了?”顾昀笑道。 “阿玥想坐那儿就坐那儿吧,大哥修行之人,不讲俗礼。”顾晞没看顾昀,只点着宁和公主看中的最下首示意道。 “你大哥说得对,我这里不讲究该坐哪里不该坐哪里,喜欢坐哪里就坐哪里吧。”顾瑾看着顾昀笑道。 “是,是我俗气了。”顾昀忙欠身笑应。 宁和公主愉快的坐了最下首,沈明青挨着宁和公主坐下。 顾暃斜瞥着宁和公主,正要到宁和公主另一边坐下,却被沈明青一把拉住,“阿暃坐这里。” 顾暃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坐到了沈明青旁边。 顾昀看着沈明书挨着二皇子顾琝坐下了,过去坐到了顾晞旁边。 顾暟和沈明义各自挨着对方兄长落了座。 一直站在最外圈的文诚和文顺之, 自然是末座,也就坐到了宁和公主旁边。 文顺之挨着宁和公主,文诚挨着顾暟。 小内侍斟了酒,顾晞先举杯笑道:“祝大哥长命百岁。” 顾瑾举杯笑道:“大哥量浅,可经不得你们一个一个的上来,这一杯,大家一起吧。”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吉利祝福话儿,各自饮了杯中酒。 顾瑾放下杯子,拍了拍顾晞,看向众人笑道:“你替我一人敬一杯,一定要酒满饮尽。” 顾晞笑着站起来,从小内侍手里接过酒壶,转过去,从顾琝开始敬酒。 顾琝虽说酒量不算好,喝酒却爽气,一口喝了,和顾晞笑道:“你的伤还没全好,酒不能多喝。” “这是二爷体恤,不过二爷这杯酒,世子可不能不喝。”沈明书紧接着二皇子顾琝的话笑道。 顾晞斜瞥了他一眼,喝了杯中酒,示意小内侍给沈明书添了酒,冲沈明书举了举空杯,似笑非笑道:“把酒喝了,今天是大哥的生辰,大家都要高高兴兴。” 两人侧对面,顾昀一脸笑看着两人。 沈大郎这个皇子伴读,最见不得人家不把二爷当太子爷看待,可这会儿拿话刺他这个大哥,就有点儿太没眼色了。 二爷是必定要承大位的,可这会儿,毕竟还只是个郡王位,在大爷这位大哥面前,又是在大爷生辰的时候,太不知变通了。 唉,沈家就没有一个能真正识大体撑家主事儿的,这一点,他和他阿娘一样发愁。 沈明书瞄着顾晞手里的空杯子,正犹豫着是自己给他添上酒,还是叫小内侍添酒,顾晞伸出手指,在沈明书手里的酒杯上敲了敲,“赶紧喝,再不喝我可要灌了。” “还不赶紧喝了。”顾琝吓了一跳,赶紧拍着沈明书催促。 上回大郎被世子拿着酒壶灌酒,呛的足足咳了大半个月。 沈明书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举给顾晞看时,顾晞已经转向顾暟。 “不敢当,我自己来。”顾暟忙站起来,从小内侍手里接过酒壶,给自己满上,冲顾瑾举了举,仰头喝了。 挨着顾暟的是顾暃,捏着杯子站起来,“我量浅,就这些吧。” 顾晞没说话,只冲顾暃举了举杯子,越过她,站到沈明青旁边。 沈明青站起来,冲顾晞曲膝笑道:“不敢当,该我敬大哥和世子的。” “量浅不必勉强,大哥一向讲究随心自在四个字。”顾晞冲沈明青举了举杯子,喝了杯中酒。 沈明青笑谢了,将杯子满上,几口喝了。 宁和公主正越过文顺之,时不时看一眼文诚,想找机会说上话。 可文诚却全心全意的关注着酒桌上的每一个人,只除了她。 “阿玥是好酒量,喝了这杯。”顾晞往宁和公主的杯子里加了些酒。 “一会儿我也替大哥敬一圈。”宁和公主端起杯子,几口喝了,和顾晞笑道。 “你还是少喝几杯,一喝多了就发酒疯,回回都闹得让人头痛。”顾瑾忙接话笑道。 顾暃噗的笑出声。 沈明青一边笑一边拉着宁和公主坐下。 “就一回……”宁和公主脸涨得通红,嘟囔着坐下。 顾晞一圈敬下来,二皇子顾琝又举杯让了一圈,顾暃就扶着头,声称量浅酒多了,她得回去歇着了。 顾瑾并不多留,吩咐顾晞替他送诸人出去。 第27章 谋与杀 顾晞最后一趟,送走二皇子顾琝和沈明书,回到眨眼间就收拾干净的后堂。看着微微有一丝倦意的顾瑾,坐到他旁边,皱眉抱怨道: “年年都这样,又热闹不起来。照我说,你就别难为自己了,拉不到一起去。” “我知道,不是为了要拉到一起,只是要告诉他们,也是要告诉大家: 再怎么样,眼下顾沈都是一体,都要一体!” 顾瑾说着话,往后靠在靠枕上,看着顾晞微笑道: “小事见大事,你一直都能顾全大局,沈家,一直都像今天的沈明书,分不清轻重,掂不出深浅,看不到真假。 你经历了这一场劫难,也算有点儿好处,皇上应该不再想着拆分睿亲王府了。” “只是暂时不想而已。”顾晞呵笑了一声。 “皇上一年比一年病弱。别想太远。”顾瑾看着顾晞。 顾晞嗯了一声,说起了闲话。 …………………… 文诚和文顺之出了晨晖门,同时长舒了口气。 “年年都有这么一回,不瞒你说,从进了腊月,一想到这场子事,我都要做噩梦。” 文顺之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抹了把汗的样子。 “是尴尬了些,可这点子尴尬,就能让你做噩梦了?” 文诚看着夸张抹汗的文顺之,忍不住笑。 “怎么不能做噩梦?我最怕这样的尴尬。 再说,要是别人家的尴尬也就算了,退一步看个热闹,可这是大爷的生辰,可不是别人家的尴尬。 唉,真不知道大爷是怎么想的,尴尬成这样,还非得年年来一回。”文顺之连声叹气。 “这是大爷的态度,也是这一半睿亲王府和那一半睿亲王府,以及永平侯府的态度。 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场尴尬的生辰宴呢。”文诚声音很低。 “唉,大爷不容易。”片刻,文顺之低低应了句。 两人沉默往前,走出一段,文顺之脚步微顿,侧头看着文诚,“刚才,公主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不接,也太……” 文顺之一只手平摊出去,再平摊出去,他想不好该怎么说文诚那份不近人情。 “都是没话找话,用不着接。”文诚声音极低。 “就是没话找话,你也不好一句不接。 到后来,你拧着头没看到,公主那样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文顺之语调神情里,都透着薄责。 “一句不接才最好。公主小孩子脾气,过一阵子就好了。”文诚低着头,看着自己扬起落下的长衫下摆。 “唉!”文顺之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句话没说出来,只叹出了一口气。 …………………… 有了头一天连跑几家的经历,对于京城酒楼第一梯队的七十二家正店,李桑柔有了直观的认知。 吃了午饭,李桑柔让金毛和黑马兵分两路,先把七十二家正店余下的六十多家问了个遍。 哪家哪天有空座,哪家虽然没空座,但晚点过去也能吃到,以及哪家今年正月里肯定是吃不上了,都拿小本本记好。 一圈儿问下来,隔天的晚市儿,乳酪张家有个正巧退出来的雅间儿。 乳酪张家正店紧挨着新曹门,离李桑柔她们住的炒米巷很远。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人,早早就出了门,叫了辆车,直奔新曹门。 昨天在刘楼那一顿饭,就让大常对建乐城的高档酒楼失去了兴趣。 菜碟子不管大小,菜都是一丁点儿,不够他一口吃的。 实在是太寒碜了! 光寒碜就算了,还贵得吓人,吃一口菜,跟吃一口银子差不多! 他不去了,还是在家里炖一大锅肉骨头啃着痛快。 雅间儿还是比楼梯角的八仙桌舒适好多了,乳酪张家的酥螺和几样乳酪点心,让李桑柔吃出了千年后的风味,店里的奶酒也极合李桑柔的口味。 这一顿饭,吃的舒心畅意。 悠悠闲闲吃完了饭,李桑柔又买了十斤奶酒,黑马和金毛一人拎着一只五斤的酒坛子,出了酒楼,往炒米巷逛回去。 正月里的建乐城,是座不夜城。 各式各样的灯笼已经挂的到处都是,稍大一点的空地上,必定搭着灯棚,杂耍卖艺说书小唱诸般种种,从瓦子里流溢出来,流到大大小小的空地灯棚下,一团一团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三个人沿着东十字大街,走一路看一路,过了御街时,三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了。 李桑柔打了个呵欠,看着金毛问道:“有近点的路没有?” “有,从前面那条巷子进去,一路走巷子,能近一半。”金毛愉快的答了句, 紧两步走到最前带路。 进了黑魆魆的巷子,刚走了没几步,李桑柔突然笑问道:“黑马你小名叫什么来?” 走在前面的金毛立刻顿住步,将酒坛子提到胸前,全神戒备。 “老……”黑马一句老大没喊完,手里的酒坛子就砸了出去,“日你娘!” 酒坛子砸在从上扑刺下来的雪亮长刀上,坛子粉碎,奶酒四下扑溅。 李桑柔如离弦的箭一般,直扑上去,在那把被砸歪的雪亮长刀变招前,细狭黝黑的狭剑已经刺入黑暗中微闪的一只眼瞳。 裹在黑衣中的杀手发出声压抑不住的惨叫,黑马飞脚踹在杀手拿刀的手上,扑上去夺过了刀。 李桑柔一刺而中,立刻拨出细剑,拧身扑向金毛。 金毛手里的酒坛子刚刚砸出去,趁着第二个杀手闪避的空档,就地一滚,顺手摸了块瓦片。 杀手没理会金毛,挥刀砍向李桑柔,李桑柔灵动的仿佛流水一般,避过凌利的刀锋时,手里的狭剑划过杀手的脖子,全力扑杀的杀手直挺挺扑砸在地上。 “老大,金毛!”黑马从杀手胸口抽出刀,旋身上前。 金毛急急爬起来,先猛一脚踩在差点压到他身上的杀手手上,弯腰抠出刀,这才喘着粗气答话,“我没事。老大?” “赶紧走。往前。”李桑柔抹了把脸。 “好!”金毛踩过尸体,握着刀,飞跑往前。 李桑柔跟着金毛,黑马断后,三个人在漆黑的巷子里,跑的飞快。 第28章 生死由命的行当 三个人一口气冲进炒米巷。 大常已经睡着了,被黑马拍醒,睁眼闻到血腥味,一跃而起,“出事了?老大呢?” “路上有人扎黑刀。老大好好儿的,我也好好儿的,金毛胳膊上划了一刀,小伤不要紧。 老大说烧点水,得洗洗。”黑马一边说着,一边出来,站在廊下脱衣服。 大常定下心,披了件衣服出来,很快烧好了几大铜壶热水。 李桑柔洗干净,裹着她那件狗皮大袄出来,坐到廊下椅子上。 “是永平侯?”大常递了杯热茶给李桑柔,蹲在李桑柔面前,低低问道。 “应该不是。”李桑柔接过茶捧在手里,舒服的吁了口气。 “那是谁?咱们刚到建乐城,还没来得及得罪人呢。”黑马也捧着杯茶,蹲在大常旁边,纳闷道。 “那个姓阴的?”金毛抬了抬胳膊。 他胳膊被刀锋划着了,虽说很浅,有个十天八天就能好了,可痛还是很痛的。 “养打手费钱得很,一般人养不起,不像是姓阴的。”大常闷声道。 “这会儿想不出什么,别瞎猜了,费神,都先歇下吧。 明天一早,你去那边看看。”李桑柔看着黑马吩咐道。 “好,天亮前我就去。”黑马忙点头,见李桑柔捧着茶站起来,忙跟着站起来问道:“老大,这事儿,要不要跟世子爷说一声?” “咦,为什么要跟他说?”李桑柔看着黑马,一脸奇怪的问道。 “也是哈。”黑马一脸干笑,“可不是,干嘛跟他说!” “就算是永平侯府的刺客,咱们也得先查清证明了,再去找他。”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挥着手,示意都回去睡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桑柔就起来了,先去厢房看了金毛的伤口。 伤口没肿没烂,只边上略红而已,看样子刀上没抹毒。 李桑柔心里松缓下来,进屋洗漱,裹着狗皮大袄出来,坐在廊下。 大常搬出桌子,再搬出满桌子包子馓子稀饭咸汤。 三个人刚刚坐下来准备吃早饭,黑马一头窜了进来。 “老大,事儿可有点儿怪!” “不要急,先坐下,喝口汤缓一缓再说。”李桑柔示意黑马。 “你瞧你这扑腾 样儿!老大怎么教你的?泰山塌了也得站稳了,你瞧瞧你!”金毛隔着桌子,用筷头点着黑马一脸鄙夷。 黑马横了眼金毛,一脸的我在说正事懒得理你。 “老大,我去的时候,那俩一个横着,一个竖着,还在。 我没敢停下来看,赶紧走过去,绕个圈子,再回来时,就有个更夫蹲在巷子口守着了,边上站了两三个闲人。 我还是没敢停,绕个小圈再回来时,看着看热闹的人多了,就站在旁边看。 去的是府衙里的张衙头,他家离那地方近,带了个仵作,姓孙的那个。 张衙头站在巷子口没进去,孙仵作进去,连半刻钟都没有,就出来了,和张衙头嘀咕了几句,张衙头就挥着手喊着:散了散了!说是俩人打架打死的,没啥好看的。 张衙头喊了几句就走了,孙仵作和更夫蹲在巷子口看着,两刻来钟,漏泽园的人就来了,把那两具抬上车,拎了几桶水冲了地,大家就都散了。” 黑马甩着手,一脸的不敢置信。 “老大,您说说,一横一竖俩大死人,他怎么能就这样,就散了?” “啊?怎么会这样?”金毛愕然。 “真是永平侯府?”大常看着李桑柔。 “要是永平侯府,就太胆大包天了。” 李桑柔沉默片刻,看向金毛确认道: ”昨天你那边那个刺客,是奔着我来的?” “对!”金毛赶紧点头。 “要是永平侯府,肯定是都杀了,用不着分谁跟谁。 再说,世子遇刺的事儿刚刚了结,就算永平侯府想杀咱们泄忿,也不会这么急。 永平侯府这样的人家,再怎么,也不至于连这么点儿耐性都没有。 再说,大过年的,贵人们比咱们讲吉利。” “嗯。”大常点头。 老大说的极在理儿。 “从现在起,就算睡觉,也要把防身的家伙什儿带好。 你们两个,一会儿去找孙仵作或是张衙头聊聊。”李桑柔吩咐黑马和金毛。 两人答应了,进屋收拾好,一起出门,去找张衙门,或是孙仵作,搭话聊天。 大常进屋,先拿着那只小手弩出来,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手弩,仔细缠在了手腕上。 她这只小手弩就是射程太近,稍远一点,力道准头就差了。 箭上要是抹点儿毒,力道准头差点也不怕。 可建乐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一层熙熙攘攘、安居乐业下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什么样的规矩,她还一无所知,米瞎子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毒,她暂时不敢往箭头上乱抹。 大常从屋里抱出一堆长长短短的刀枪,以及他那根狼牙棒,坐在李桑柔旁边,一件件检查,磨利,擦上油。 午饭前,黑马和金毛就回来了,一左一右蹲在李桑柔两边,两脸惊奇的讲他俩打听到的稀奇事儿。 “老大,说是杀手,杀手!”金毛惊奇的伸着一只手乱挥乱抖。 “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杀手怎么啦? 老大,孙仵作真是这么说的!说一看就是杀手! 老大,真有杀手?”黑马惊奇的屏一口气,吸一口气,吸一口气,再屏一口气。 “好好说话!”李桑柔皱眉瞥着两人。 “杀手怎么啦?瞎爷不是说过,老大就是杀手路数。”大常闷声说了句。 “可不是!我先说!”黑马猛抽了口气,往前挪了挪,“老大,是这样,我跟金毛,先去了衙门口。 还没到衙门口,就看到张衙头坐在衙门斜对门那家小饭铺子里正吃饭呢,一圈儿围了五六个人,全是他们衙门里的。 我和金毛就坐到挨边上的桌子旁,要了两笼包子两碗汤,也吃饭。 听了几句,就听出来了,他们正说的,就是巷子口那俩。” “老马端着碗就凑上去了。”金毛忙凑上来接了句。 “我就说,我俩是外乡刚来的,就住在旁边崔家老号,说没想到建乐城这么不太平,太吓人了。” “老大你也知道,黑马最会装可怜。”金毛抢过话头。“张衙头和那几个衙役都笑了,说老马:你吓什么吓,那都是杀手,就你这样的,可值不起杀手钱。 张衙头还拍着老马的脖子,说你这脖子洗干净送到人家面前,人家都不带看一眼的,人家杀手杀人,那可都是大价钱。”金毛连比划带说。 “我和金毛就多问了几句。” 黑马无缝接上。 “张衙头说,死的两个人,一个在手腕上,一个在脖子上,都挂着生死由命的小牌子。 说是尸首上啥也没有, 就只挂着这牌子的,那就是杀手,杀了别人拿大钱,自己死了,生死由命,不给衙门添乱。” “张衙头还说,杀手贵得很,一般人可请不起。”金毛又补了句。 “永平侯府?”大常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桑柔。 “金毛去一趟睿亲王府,找文先生,跟他说,我要见他,有事儿,越快越好,就在上次那家茶坊。 黑马去你那家牙行,说说闲话,问问他们听没听说过杀手这个行当。” 李桑柔沉默片刻,吩咐道。 第29章 一天之内 黑马和金毛再次出门,李桑柔坐在廊下发呆。 大常把一堆刀枪放到各处,又把自己那身牛皮护甲搬出来,仔细擦着油,时不时看一眼李桑柔。 李桑柔抽出那把狭剑,举在面前。 她醒过来时,身边就带着这把剑。 她闭上眼睛,脑海空明的时候,这具身体知道怎么用剑,怎么杀人,仿佛是另一个人……确实是另一个人。 她花了一个多月,才把自己带进了这具身体。 米瞎子说她是个顶尖儿的杀手,世子说她走的是杀手路数…… 这具身体不可能没有过往,那些过往,很可能是一个杀手的过往。 如果真有杀手这个行当,那这个过往,可就精彩了。 …………………… 文诚没在睿亲王府,金毛得了门房热情无比的指点,直奔皇城宣德门外。 文诚正陪着顾晞,查看宣德门外的鳌山,今天天一黑,灯山就要上彩了,一年中最热闹喜庆的灯节就要正式开始了。 小厮请出文诚。 顾晞后退半步,微微伸头,从小厮和护卫的缝隙间,瞄着一脸笑和文诚说话的金毛,和一脸严肃的文诚。 文诚过去回来的极快,迎着顾晞瞥过来的目光,忙笑道:“是李姑娘,说是有事儿要见我,在炒米巷口那家茶坊,还说越快越好。” “喔。”顾晞只寡淡无比的喔了一声。 文诚等了片刻,见顾晞没了下文,只好硬着头皮陪笑道:“咱们这会儿正忙,要不,让致和去一趟?” “人家找的是你,致和去有什么用? 你想去就赶紧去,我这儿有你没你一个样儿。”顾晞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前走。 文诚一脸尴尬,文顺之同情的拍了拍他,往外努了努嘴,“不去不好,赶紧去赶紧回,回来赶紧禀报。” “唉。”文诚烦恼无比的叹了口气,转身往外。 文诚到茶坊时,李桑柔已经在等着他了,看到他进来,站起来,微笑致意。 文诚坐到李桑柔对面,看着李桑柔面前只有一杯清茶,摆手示意茶博士他什么都不用。 “李姑娘找我,说是急事?”文诚开门见山。 “你听说过杀手这个行当吗?” 李桑柔比文诚更加直截了当,迎着文诚愕然的 目光,李桑柔笑着解释道: “今天早上,在西角楼大街前面一条巷子里,死了两个人,衙门里来人,直接让漏泽园拉走了。 黑马正好撞见,就打听了几句,说是听衙门里的人说,那两个人身上挂着生死由命的牌子,是杀手。 这建乐城,有杀手这个行当?” “李姑娘……” 文诚刚说出李姑娘三个字,就顿住,咽下了后面她自己不就是个杀手的话。 李姑娘也许是杀手出身这件事,只是基于世子爷对她的功夫是杀手一路的猜测,他要是把这份猜测说出来,那就太不谨慎了。 “打听这个做什么?”文诚转话极快。 “挺好的一个行当,文先生必定知道不少。”李桑柔笑道。 “我知道的极少,只是听说有人拿钱买凶,有人拿钱杀人,李姑娘不知道吗?”文诚答的极其圆滑,又话里有话的反问道。 “追杀你们世子的人中,有杀手吗?什么价?”李桑柔没答文诚的问话,只盯着文诚接着问道。 “听说他们不接官身人委托,不杀官身衙吏。” “这样啊。”李桑柔愉快的敲了下桌子。 “李姑娘打算做杀手生意? 建乐城里可做的生意极多,李姑娘想做哪一行当都极容易,若论挣钱,比起杀手,都是只多不少。” 文诚看着李桑柔一脸的愉快,忍不住委婉劝道。 “多谢。”李桑柔冲文诚拱了拱手。 “李姑娘客气了。”文诚站起来,和李桑柔拱手告别。 一路紧赶回到宣德门外,顾晞正在看鳌山最后一遍吸水试水。 文诚走近顾晞,低低说了他跟李桑柔简短几句对话。 “……我记得你说过一回,李姑娘的功夫是杀手路数,难道她从前真是杀手?现在要重做旧行当?” 顾晞拧着眉,片刻,落低声音吩咐文诚,“挑个妥当人,悄悄去看看那两具尸首。 不是她要做杀手,只怕是她碰上杀手了。” 文诚一呆,随即高高扬起了眉,他竟然没想到! “她要见你,而不是我,是因为你跟她不熟,她探话方便。 你以后小心点儿,这位李姑娘,七窍玲珑心,九曲十八弯,狡诈得很。” 顾晞看起来心情不错。 文诚嗯了一声,出来几步,叫过小厮百城,吩咐他带两个人,去漏泽园看看早上收的那两具尸首。 …………………… 刚吃了中午饭,黑马就回到了炒米巷。 “光顾着说话,没吃饱,给我拿把肉丸子。”黑马蹲到李桑柔旁边前,先跟金毛说了句。 金毛跑进厨房,再跑出来的飞快,拿了只装满肉包子虾肉丸子馓子麻叶的竹筐子,塞到黑马手里。 “牙行要出了十五才开门,我就去了小肖家,他家就在牙行边上。 小肖听我问杀手,吓了一跳,我就说了早上的事儿,说我这个人,就爱打听事儿,要是不打听明白,能憋屈病了。 小肖就说,这事儿他真不知道,不过猪头巷有个姓杜的帮闲,听说认识杀手。 这老杜,我正好认识,有一回他找小肖借钱,正好让我碰到,给了他几个大钱。 我就去找老杜了。” 黑马往嘴里塞了只肉丸子,紧咬几口,伸脖子咽下。 “老杜这个人,要啥没啥,当了一辈子帮闲,从来没上过台盘,现在老了,又瘸了一条腿,穷的吃不上饭。 我就请他到猪头巷口那家小店,叫了一桌子肉菜,又买了几瓶酒。 他就全说了,不过他知道的真不多。 他说,拿钱杀人的杀手,真有!” 黑马猛咬了一口羊肉包子。 “他说他年青的时候,有个杀手病了,雇了他抓药买饭,照看了一两个月。 他说他那时候年青,好稀奇,想方设法的想多打听几句。 他说那杀手说,杀手接生意是有地方的,一排排标着价儿。 说是起价就得一千两。 还说,要是头一个接生意的杀手没杀了货,自己死了,这一单再要挂出来,这价码至少得翻个倍,再一回又是杀手死了,这价还得再翻个倍。 老大,咱们这单生意,现在至少两千两了!” 黑马冲李桑柔竖着两根指头,看起来十分兴奋相当得意。 “昨天可是一回死俩,这算死一回还是死两回?”金毛跟黑马一样兴奋,竖着指头问黑马。 “这我不知道,老杜就知道这些,别的,肯定就是他自己瞎想瞎扯的了。 什么杀手要是死了直接化成一滩黄水啦, 什么杀手都会御剑飞起来千里取人头啦,一听就是个没见识的。” 黑马撇着嘴,一脸鄙夷。 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三人,总结道:“这件事查到现在,咱们知道的不算少了。 第一,那两个人是杀手; 第二,这些杀手不接官身人委托,不杀官身衙吏。 所以这事儿,应该跟永平侯府没关系。 第三,杀手有杀手接单碰头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要不引人注目,最好在城里,茶坊酒楼之类。 茶坊最好,不拘时辰,进出一趟,也就是一杯茶的功夫。 这间茶坊或是酒楼必定很不错,但又不是最好最招眼的那几家。 这样才能既方便杀手进出,也方便那些有钱的委托人进出。 咱们得把这个地方找出来。” 李桑柔说完,往后靠在椅背上。 这一天的功夫,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建乐城,能查出这些,她很满意。 “那接下来呢?咱们怎么办?挨家找?这建乐城光正店就七十二家,茶坊还不知道有多少。”黑马挺发愁。 这建乐城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 “瞧你那傻样儿!还挨家找,那你还不如挨家敲门问呢:哎,你家是杀手店吧?”金毛撇着嘴鄙夷黑马。 “我能像你这么笨?你连字都不识几个,你懂啥? 老大,咱们怎么办?”黑马怼回金毛,看着李桑柔问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晚上哪家有空座?”李桑柔看着金毛问道。 “遇仙店!一直往南。比乳酪张家近!”金毛愉快的答了句。 第30章 老大 傍晚,明安宫里。 顾晞和顾瑾对面坐在炕上,朝向院子的窗户大开,挂满了各样灯笼的院子里明亮温暖。 顾瑾抿着酒,侧耳听着从晨晖门外传进来的一阵哄然叫好,笑起来:“上元节一年比一年热闹,” “可不是,这会儿,外面就已经热闹的不堪了。” 顾晞跟着笑起来。 “刚过了午时,鳌山四周就有人等着看上彩,离上彩还有一个多时辰,周围就挤的水泄不通。 一到上元节,才发觉咱们建乐城竟然有那么多人,大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也不知道这么多人,平时都到哪儿去了。” “连着几年,收成都不错。看今年的天时,多半又是一个丰年。”顾瑾心情更好。“永嘉库今年的以新换陈,你悄悄过去看看,再抽几仓起出来看看,若有人胆敢往粮仓伸手,杀无赦。” “好。”顾晞应声干脆。 “我打算把户部转到你手里。 你花上两年的时候,把各地的粮仓彻查一遍,还有咱们之前商量的几个地方,这两年把粮库修好,存满新粮。 东西作坊和军器所交给潘相。” 顾瑾声音落低。 “户部是永平侯署理。”顾晞眉梢微挑。 “调他署理礼部,储相么,他不是一直望着相位么。”顾瑾轻笑了一声。 “要彻查粮仓,握住粮食,户部就得调换不少人,这可又是一场争斗。”顾晞看着顾瑾,扬眉笑道。 “嗯,打理户部的是沈赟,不是沈贺。 两年前,我就打算把户部拿过来,尝试过几回,沈赟把户部握得紧紧的,极不好下手。 沈赟这个人,闷声不响,极有主意,露过几回升迁的机会给他,他也不为所动。 现在,沈赟死了,这件事可以动手了。 等开了衙,就先从沈赟空下来的这个户部侍郎开始。 你回去和守真挑好一应人选,该见的人,从明天起,就要开始见一见了。” 顾瑾一脸笑意。 “好!”顾晞愉快答应,冲顾瑾举了举杯子。 两人饮了杯中酒,顾晞欠身给顾瑾斟上酒,垂眼道:“元旦大朝会后,我看皇上脸色不怎么好。” 顾瑾低低叹了口气:“嗯,皇上的身体一年不比一年。 昨天我见皇上,说了册立太子的事,皇上有些犹豫,说到下半年看看,要是他的病还不见好转,就年底册立太子。” 顾晞皱起了眉,“皇上一直拖着,不正名不册立,说什么不想委屈大哥,真是……” 后面的假惺惺三个字,顾晞硬生生咽住。 “可这太子一天不册立,永平侯府那一群混账就一天不放心,不放心大哥,不放心我,想方设法的闹腾,皇上又护着他们。 户部这事儿,咱们要拿到,就得给他们一块好处才行。 可咱们又不是为了自己!” “把吏部放给他们。”顾瑾垂眼道。 “吏部?”顾晞瞪眼了。 “吏部是伍相分管,有伍相按着,出不了大错。 再说,京朝官去年刚刚考核调任好,三年一考,离下一考,还早呢。 至于例行磨勘,沈赟已经死了,沈贺父子想要理出点儿头绪,少说也得两三年,再说,他们也不一定有这个耐心。 开衙后,先动户部,等永平侯府吵闹一阵子,再把吏部放给他。 这中间,怎么也能有两三个月的余地。 这两三个月里,让守真把永平侯那边的人手理一理,熟知吏部,或是人聪明上手快的,给他们挑个好地方,略升一升也无妨,把他们调出京城。”顾瑾笑道。 “好。”顾晞答应一声,沉默片刻,声音落得极低,“两三年,大哥觉得?” “皇上自幼年跟在先皇身边,夺嫡争斗,九死一生,身体亏损的厉害,病根深种,唉,也就两三年吧。”顾瑾连叹了几口气。 顾晞挪了挪,坐得舒适些,冲顾瑾举了举杯子。 ……………………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人,在遇仙店细吃慢喝,吃好喝好出来,沿着朱雀门大街,往御街逛过去。 今天灯山上彩,巨大的鳌山点亮,闻名天下的建乐城上元灯会正式开始,这会儿,朱雀门大街上热闹的李桑柔简直想叹气。 黑马和金毛一边一个,紧挨着李桑柔,挤出几十步,黑马忍不住,拉了下李桑柔,俯耳道:“老大,你瞧这么多人,这要是冷不丁的捅一刀,杀几个人,可容易得很。” “你俩挨我这么紧,是怕我被人捅了?”李桑柔站住了。 黑马和金毛一起点头。 李桑柔 抬手抹了把脸,叹了口气,伸手揪着黑马和金毛的胳膊,将两人推到自己前面。 “瞧瞧这满街的红男绿女,要是这会儿当街杀了人,血肉模糊的,是不是立刻就得乱了?得乱成什么样儿?” “那得踩死不少人。”黑马答的极快,金毛不停的点头。 “不光踩死人,撞翻了灯,走了水也说不定。 真要这么闹,搁官府眼里,那就不是杀手了,那是反贼! 猪头巷那个老帮闲年青的时候就有杀手,那这杀手行肯定很有些年头了,这么多年还好好儿的,那就说明,他们聪明得很,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不能。 要学会见微知著!” “老大,这见微知著……”黑马一脸难为,金毛无缝接话:“太难学了!学不了啊老大!” “那就放心逛,刚才吃得有点儿多,消消食,逛好了咱们抄近路回去。” 李桑柔背着手往前走。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大瞪着眼睛,看起花灯和热闹。 沿着御街过了龙津桥,李桑柔侧头看着伎馆街后面那条黑魆魆的巷子,努了努嘴问道:“这条巷子有名字吗?” “有,叫梨花巷。”金毛答的极快。 “从这里能抄近路吧?”李桑柔说着,往梨花巷斜步过去。 “能!”金毛愉快的应了一声,几步赶到李桑柔前面,一头扎进了幽暗的梨花巷。 第31章 梨花巷 梨花巷旁边伎馆街上丝竹声声,小曲儿婉转。 “这个唱得不错,这唱的什么?葡萄架下?”李桑柔悠闲的点评着小曲儿。 “像是思夫。”黑马侧耳听了听。 “唱得不错,哪天得空,咱们去听听。”李桑柔闲闲说了句,突然提高声音:“金毛!” 走在最前的金毛立刻顿住步,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了短刀。 李桑柔一声金毛声音没落,已经一个转身,一把揪过黑马,抬手扣动了手弩。 几乎无声无息出现在黑马背后,正要挥刀砍下的黑衣杀手脚步踉跄了下,闷吼一声,接着往前砍。 李桑柔另一只手按在黑马肩上,飞脚踹在黑衣杀手握刀的胳膊上,黑衣杀手手里的刀掉落,人往前扑倒。 李桑柔顺手接住黑衣杀手掉下来的那把刀,刺向扑上来的第二个杀手。 黑马顺着李桑柔一拽一推之力,就地滚倒,拨出刀,转身扑上去。 金毛背对黑马和李桑柔,警戒着前方。 梨花巷两边都是高墙,狭的容不下两人并排。 李桑柔左手的长刀直捅上去,右手握着的狭剑,却越过第二个杀手,划开了紧贴着第二个杀手,一起扑上来的第三个杀手的动脉,顿时热血如喷泉,淋了第二个杀手满脸满身。 李桑柔手里的长刀被第二个杀手挡飞出去,黑马手里的刀紧贴着李桑柔的胳膊,噗嗤有声的扎进了第二个杀手的胸口。 李桑柔后退一步,狭剑往回收时,划过第二个杀手的脖子。 “看看。”李桑柔后退几步,避开满地的粘稠,吩咐了句。 黑马动作极快的搜了一遍,从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揪着只牌子道:“就是这个样儿的,三个都有。” “放回去,咱们走。”李桑柔再往后退了两步。 黑马哎了一声,踩着粘稠出来,飞快的脱了脏靴子脏衣服,金毛脱了自己的大袄包住,三个人顺着巷子,跑的飞快。 一口气冲进炒米巷家里,大常冲迎上来,闻着血腥气,急问道:“都没伤着?” “没。”冲在最前的金毛喘着粗气,将怀里的脏靴子脏衣服塞到大常怀里。 “我去烧水。”大常听到个没字,松了口气,抱着脏衣服进了厨房。 李桑柔洗干净出来,黑马已经把自己洗干净,正接过金毛洗干净的 脏衣服,一件件晾到刚刚扯在院子中间的长绳子上。 大常拎着甩棍巡视了一圈刚回来。 “老大,这回仨!就是身手不咋的。”黑马看到李桑柔,赶紧晾好衣服,赶紧凑过去。 “昨天才死了俩,今天又有仨,到明天,这价儿得翻成什么样儿?”金毛也忙凑上去。 大常放下甩棍,把盆里的水端走倒掉,回来给李桑柔端了杯热茶。 李桑柔双手捧着杯子,看着三人道:“这三个一起往前挤,一点章法都没有,应该是临时凑起来的,上次那两个也是,各自为战。 能召两个三个杀手一起接单,咱们这一单,起价肯定不低。 要杀咱们的人,是个有银子的。 从今天晚上起,大家睡一间屋,轮流值守。 防虫防鼠的东西,都放好了吧?” 李桑柔看着大常问了句。 大常点头,“都放好了。我守上半夜。” 李桑柔点头应了,裹了裹皮袄,进了西厢。 黑马和金毛熄了廊下的灯笼,也进了西厢,和衣而睡。 大常抱着包刀枪进屋,放好,挑了把刀拿着,坐在床上值守。 …………………… 顾晞早上起来,正在吃早饭,文诚急匆匆进来。 “出什么事了?坐下说。”顾晞示意文诚。 文诚坐到旁边,“龙津桥北边的梨花巷里,又发现了三具杀手尸首。昨天晚上,李姑娘带着黑马和金毛,在遇仙店吃饭。” “怎么死的?”顾晞皱起了眉。 “我让百诚带人去看的,一人短箭入眼,这是箭,还有一个脖子被割开,再一个,胸前被捅了一刀,脖子被划开。” 文诚将包在帕子里的一枚两寸多长的小箭小心的放到桌子上。 “这应该是李姑娘的箭,一模一样。” “她这是惹了谁了?”顾晞看了看那枚小箭,纳闷道。 “想不出。”文诚拧眉,“想要她命的人,看起来很着急,也有几分财力。要不要让人去炒米巷问一句?” “暂时不用。”顾晞沉吟片刻,摇头。“十有八九,是她从前的旧恩怨。 她的旧恩怨,只怕都是江湖恩怨,江湖上的事,咱们不宜贸然插手,除非她主动求助,否则,只怕是帮倒忙。 再说,李姑娘也不是善茬,更不是只顾面子的人,她要是应付不了,需要咱们帮忙,肯定会来找咱们。 让致和去一趟京府衙门,责令衙门严加巡查,还有,让衙门出个告示,警告不法之徒不可肆意妄为,否则朝廷就要出手清剿。” “好,我去跟致和说。”文诚站起来。 顾晞看着文诚出了门,喝了半碗汤,示意侍立在旁边的如意: “你去挑几样点心,再把昨天宫里赏过来的那几根黄瓜拿上,去一趟炒米巷,就说……不用多说,只说请李姑娘尝尝鲜吧。” …………………… 李桑柔起的不早,刚刚洗漱好,黑马就满脸红光的带着如意进来了。 如意提着只黄花梨提盒,东西简单,话更简单。 李桑柔看着如意出了二门,拎起提盒转圈看了一遍,打开,看着最上面几根黄瓜,哈了一声。 大冬天的,这几根黄瓜可稀罕得很。 尝鲜两个字,还真是尝鲜。 不过,大清早的,给她送了这么几根黄瓜,他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的事他知道了?给她压惊?还是说用黄瓜表达一下:昨天的事对她是小菜一碟? 可这会儿,一斤银子都不一定换得到一斤黄瓜,这一碟小菜,可太贵重了…… 算了不想了,先吃黄瓜吧。 李桑柔拿了根黄瓜出来,看看挺干净,直接咬了一口,示意黑马,“正好四根,一人一根。” 大常过来,拿了一根,黑马和金毛一起挤过来,三个人围在李桑柔身边,咔咔嚓嚓咬着黄瓜。 金毛一边吃黄瓜一边含含糊糊道:“头一回大冬天吃黄瓜,这黄瓜跟夏天一个味儿。老大,咱们怎么办?得想个法子杀回去。” “黄瓜还能有两个味儿?要的就是这大冬天的稀罕劲儿!就知道你不懂,世子爷这黄瓜吃到你嘴里,那就是牛吃牡丹! 老大肯定有办法。老大,咱们怎么办?”黑马照例先嫌弃金毛。 “是得想个办法。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大常闷声道。 “这会儿没什么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一回,看能不能捉个活口。 还有,晚上接着出去吃饭。” 李桑柔将黄瓜头扔进提盒里。 “晚上我也去。”大常连黄瓜头扔进嘴里。 “你留在家里。应付杀手刺客,你不擅长,反倒拖累。”李桑柔摇头。 大常闷声应了,没再坚持。 第32章 营业有时间 傍晚,天快黑了,李桑柔才带着黑马和金毛,慢慢悠悠往班楼逛过去。 炒米巷离班楼不远,过了北巷口,前面是瓦子口监狱。 监狱门口自然没什么花灯,也没什么人,在两边的灯火通明之下,这一段,显得分外黑暗。 李桑柔脚步微顿,黑马和金毛顿时警觉起来,李桑柔狭剑滑出,往前一步,踏入黑暗中。 黑马和金毛紧跟李桑柔,也踩入黑暗。 李桑柔站住,片刻,突然一跃而起,狭剑举起挥过,头顶一棵老树上,一个杀手扑跌下来。 黑马手里的钢刀斩向扑跌下来的杀手,金毛跟上李桑柔,和她背向而立。 四周人影晃动,刀光闪闪。 李桑柔不等金毛站稳,已经向着闪动的人影直扑出去,手弩的机括声轻响,狭剑挥动,金毛跟着机括声,握刀直捅上去,黑马迎上另一个杀手。 李桑柔转身极快,被狭剑割开脖子的杀手还没倒下去,李桑柔已经扑向和黑马对上的杀手,狭剑从背后捅入,拨出来再划过脖子。 金毛从杀手身上抽出刀,背靠李桑柔,黑马也握刀回防。 李桑柔收回狭剑,吐了口气:“好了,都死了。” “娘唉!”黑马一声娘唉,抬手抹了把汗,“这一回,四个?” “可不是四个,咱们现在,得值多少银子?肯定一大堆。”金毛也抹了把冷汗。 “搜一遍!仔细点儿。”李桑柔吩咐了句,蹲在具杀手旁,从头发摸起。 黑马和金毛急忙过去,仔细搜身。 李桑柔动作极快,一会儿就捏遍了两具杀手,从一个脖子上揪了个护身符下来,另一个却是什么都没有。 “老大,你看这个。”金毛摸出指头大小的两只圆茶饼,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圆茶饼,闻了闻,递给黑马。 “血味儿太浓。”黑马转着圆茶饼,仔细的闻着没沾血的那一小半。 “加了什么香料?很清凉的味儿。”李桑柔看着黑马问道。 黑马仔细闻了又闻,“不只一味,是合香,肯定有冰片,血味太重了,都湿透了。” “包好拿着。”李桑柔将已经慢慢被血漫透的两只圆茶饼递给金毛。 四具杀手身上,除了刀剑衣服,和生死由命的牌子,就只有这两样闲东西,倒是挺 专业。 “走吧。”李桑柔往前走出几步,接着问道:“你们两个还能去吃饭吗?” “得看看身上脏的厉害不。” 黑马几步窜到一团光下,举着胳膊看衣服上喷溅的血肉。 “翻过来穿。脸上干净就行。”金毛几步过去,示意黑马看他的脸。 “那去吃饭。先找个地方洗洗手。” 李桑柔低头看了看,将最外面的长袄脱下来翻穿了,一边走一边道: “看样子,想让我死的这个人,急得很,咱们慢慢吃,再慢慢逛回去,看看今晚有没有第二波。 要是有,咱们就到睿亲王府借住几天,要是没有,就回炒米巷。” “娘的,这建乐城,到底有多少杀手?”黑马啐了一口。 “老大,刚才那几个人,身手不错。我觉得比上两回强。”金毛翻穿了衣服,袖着手,跟上李桑柔。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几波杀手,大约都是杀手的底层,才这么轻易被她反杀。 她的从前,如果也是杀手,那杀手中间,至少有像她这样水准的杀手,或者有比她高明许多的杀手。 她得在像她这样的杀手,以及比她高明的杀手到来之前,找到要杀她的人。 三个人找地方洗了手脸,翻穿着外面的大袄,进了班楼。 班楼里,从迎门小厮到茶酒博士,对着翻穿大袄的三个人,一句多话没有,甚至都没多看一眼两眼。 他们是开酒楼的,又不是开邸店的,可没有盘问客人的职责,人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他们可管不着! 李桑柔一边吃饭,一边翻来覆去看着那枚护身符和那两粒茶饼。 护身符就是块桃木牌子,很有些年头了,一半拇指大小,四周刻着不断头万字纹,中间一面雕着平字,另一面刻着安字。 极其平常的护身符,到处都能买得着。 想从这样一枚护身符上查出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 至于茶饼,已经浸透了血,外面包着桑皮纸,纸上印着个福字,和所有包茶饼的桑皮纸一样。 李桑柔沉默想事儿,黑马和金毛一声不响闷头吃菜。 三个人吃个半饱,坐着喝了两杯茶,出了班楼,没走来时的路,而是沿着西大街,往金梁桥逛回去。 三 个人走一会儿热闹不堪的大街,穿过几条暗黑的巷子,一直逛到三更过后,平安无事的回到了炒米巷。 进了二门,李桑柔长长吐了口气。 看来,第一,来拿她这条命的,是挂牌出来悬赏而来的杀手,不是自家养的杀手。 挂牌找杀手,和自己家养杀手,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量级。 第二,这杀手行,要么跟其它牙行差不多,晚上不开张,要么,一单出去,是成是败,得个半天一天才能知道。 这就好,她有了足够的喘息时间。 第33章 示威 李桑柔前一天回家很晚,第二天还睡得正沉,却被黑马一巴掌推醒:“老大老大!世子爷,世子爷在外头!就在外头!” 李桑柔气的眼睛还没睁开,就一巴掌打在黑马头上,“嚎什么!” “那个,老大,世子爷!”黑马的声音立刻往下落了差不多两个八度,可还是挣扎着往外指点,“是世子爷!” 李桑柔呼的坐起来,又给了黑马一巴掌,“闭嘴!” “是……世子爷……”黑马一只手捂着嘴,还是挣扎出了几个字,另一只手指着外面,不停的点。 李桑柔懒得再理会黑马了,弯腰穿上鞋子,抬手拢了拢头发,打着呵欠出了屋。 院子中间,顾晞正背手站着,转头打量着四周。 看到李桑柔出来,顾晞上前两步,脸上说不上来什么表情,打量着李桑柔,拱手招呼: “李姑娘。” “你是因为那些杀手来的?”李桑柔忍回了呵欠。 “嗯,昨天晚上有四个?”顾晞眉头微蹙。 “连着三天,两个,三个,昨天四个了,身手都一般。 这建乐城的杀手行,你知道多少?”李桑柔左右看了看,拖了两把竹椅子放到廊下,示意顾晞坐。 “极少。应该远不如姑娘知道的多。” 顾晞坐下,看着在他旁边坐下的李桑柔,皱眉道: “建乐城若有杀手行,和其它地方的杀手行,应该差不多。姑娘对杀手行,应该所知甚详吧?姑娘的功夫,是杀手路数。” 李桑柔沉默片刻,垂眼道:“世子曾经问过我的身世,我没答,是因为我不知道。 我是顺江飘到江都城的,混在一堆烂木头中间,黑马他们把我捞上岸,发现我还有口气,救活了我。 我当时头上有伤,活过来时,一无所知,身边除了衣服,只有这把剑。” 李桑柔滑出那柄狭剑,递给顾晞。 “这把剑紧贴在我胳膊内侧,剑鞘颜色极似肤色,或者,就是人皮做的,长短厚薄处处都恰恰好,滑出收起,极其方便。” 顾晞仔细看了看狭剑,递还给李桑柔,“这剑极好,可遇不可求。” “嗯,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些杀手,是冲着你的从前来的?”顾晞一句疑问却是肯定语气。 “我也这么想,可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只好花点功夫,去查出来。”李桑柔微笑道。 “要我帮忙吗?”顾晞看着李桑柔,认真问道。 “暂时不用。”李桑柔笑着摇头,“也许查出来的东西,不足为外人道呢。 劳世子费心了。” “那你小心。”顾晞站起来,刚要走,又站住,看着李桑柔问道:“你手弩用的那些小箭,不易打制,在建乐城找到能打制的地方了吗?用不用我帮你打制一些?” 李桑柔犹豫了下,点头,“若是方便的话,打一百支吧,昨天前天的箭,都在世子那里?” “嗯,过两天就让人给你送过来。我走了。”顾晞说着,往外出去。 李桑柔跟在后面,送过影壁,站在院门口,看着从她家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巷子口再外面的冷厉护卫,抬手按在额头。 这位世子这一趟来,不是为了关心她几句,而是为了摆出阵势,向那些杀手背后的人摆明他跟她是有关系有交情的。 他这是示威来了。 李桑柔叹了口气,一个转身,差点撞上一脸激动的黑马。 黑马两只手按在胸口,迎着李桑柔瞪过来的目光,不停的点头: “老大,您没看到!从巷子口,直铺过来!杀气腾腾! 娘唉!咱们世子爷!真是威风!威风凛凛!太威风了!” 李桑柔连个白眼都欠奉,绕过黑马,回去洗脸刷牙。 金毛一大早出门探听动静连带买吃食。 他出去时顾晞没来,等他回来时,李桑柔已经洗好脸刷好牙,顾晞自然早就走的没影子了。 黑马可算找着能说话的人了,揪着金毛,激动不已描述着他家世子爷那份威风,那份气势,那份可了不得…… 金毛上身往后仰的不能再仰了,侧着身子斜着步,来回拧着头躲避黑马狂喷而出的口水,伸长胳膊往桌子上放一包包的水晶脍汤包等等。 世子爷的威风气势他没听出来,他只知道黑马的口水喷得他张不开嘴。 大常伸手拎起黑马,将他拎下台阶,放到院子里。 金毛总算能透出口气,用袖子擦着满脸的口水。 李桑柔把那包水晶脍拿过去,吩咐大常拍几瓣蒜,再倒点醋过来,再拿了只素包子,拎筷子吃早饭。 黑马被大常这 一拎,再激动也不敢逮着金毛喷口水了,蹲到李桑柔旁边,伸手拿了只肉包子,狠狠咬起来。 金毛拖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柔另一边,开始说一早上看到的动静。 “我到的时候,已经打扫干净了,漏泽园的车子刚刚走,那动静,跟死了几条野狗差不多。 别的,就没什么了。” 金毛的汇报简单明了。 “咱们要是失了手,也差不多。”大常闷声说了句。 “咱们可不一样!咱们有世子爷!咱们要是失了手,那动静可得大得厉害了!”黑马立刻扬声反驳。 从李桑柔到金毛,谁都没理他。 “老大,得想想办法,这三天三回了,一回比一回厉害,再有几回,万一失了手……”大常满眼忧虑的看着李桑柔。 “暂时不用担心。昨天找到两只小茶饼,算是一点儿线索。”李桑柔安慰了一句。 “可那茶饼上什么印记都没有,用茶饼的地方又太多了,茶楼,酒楼,还有伎馆,就是各家各户,哪家不喝茶?柴米油盐酱醋茶。”金毛刚咬了一块酱鸭,含含糊糊道。 “老大上回不是说了,茶楼做杀手行最合适!老大的话你都没听进去?”黑马立刻怼了金毛一句。 “先看茶楼吧,这会儿茶楼该开门了。赶紧吃,咱们先把这建乐城的茶楼,挨家扫一遍。” 李桑柔吃完最后几块水晶脍,吩咐大常看家,带着黑马和金毛,从离家最近的茶楼起,挨家去看。 第34章 山子茶坊 顾晞一大早先去了炒米巷,文诚照往常时辰,到了吏部,却没看到顾晞,翻看整理了十来份官员磨勘考核卷宗,顾晞才大步进来。 文顺之跟到屋门口,迎着文诚的目光,冲他勾了勾手指。 文诚和顾晞说了刚刚翻看的十来份官员履历,找了个借口出来。 文顺之拉着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往屋里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刚才去了炒米巷,阵势摆的挺大,街口和半条巷子都封了。” 文诚眉梢扬起,“我知道了。” 屋里,顾晞居上端坐,专心的翻看着那十来份履历。 文诚看着他看完了,才笑道:“致和说你刚才去了趟炒米巷?” 顾晞头都没抬的嗯了一声。 “前儿世子爷那句江湖事江湖了,我挺赞成的。”文诚极其委婉的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不过就是去看一看。” 顾晞合上手里的卷宗。 “她留在建乐城,本来就打着有我这棵大树,她可以靠一靠的主意,我不过替她扬一回旗。” 顿了顿,顾晞垂眼道:“一连三天,三起,二三四人的往上涨。 她在建乐城还人生地不熟,得让她有个喘息。” “她从前也是这一行的?这是旧仇?”文诚低低嗯了一声,接着问道。 “她说她是顺水飘到江都城的,醒过来时,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记了,直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晞看着文诚道。 文诚蹙起了眉,“你觉得她这话是真?” “我觉得是真话。 她也觉得,这一连串的杀手,是源于她的从前,只是她想不起来了,她说不用帮忙,要自己查。 还有,让作坊给她打一百支小箭,挑个妥当人看着,越快越好,打好了让如意给她送过去。” 顾晞交待道。 “我让百城去看着。”文诚答应一句,出来叫过百城吩咐下去。 …………………… 李桑柔和黑马、金毛三个,这一次逛的很快。 从她们居住的那一片起,一条街一条街的看茶楼。 李桑柔凭着丝丝隐隐说不清的直觉,一家一家,过的很快。 一直逛到哺时,李桑柔站在东鸡儿巷的一间茶楼前,眼睛微微 眯起。 茶楼是阔大的五间门面,楼上楼下,看起来十分气派,茶楼前面,高高挑着山子茶坊四个大字。 “进去看看。”李桑柔抬脚进了茶楼。 茶楼过厅十分阔大,两边都是散座,几乎坐满了人。 前厅往后,是一大片绿树掩映的院落,院落四周是一圈房屋,楼上楼下,一间间的雅间窗户或敞开或半开,看起来生意极好。 金毛跟在李桑柔后面到处看。 黑马则站在过厅两边的茶架前,对着琳琅满目、大大小小各色茶饼,背着手,鼻子凑上去,挨个闻。 “老大!”黑马突然叫了一声。 李桑柔几步过去。 黑马从放到高处的一只银托盘上,拿了只拇指大小的圆茶饼,再吸口气闻了下,递给李桑柔,“是这个。” 李桑柔闻了闻茶饼,递给金毛,金毛用力吸了几下,他闻不出来,不过黑马说是,那就肯定是。 论闻味儿,也就狗能跟黑马比一比,人肯定不行。 李桑柔左右看着找位置。 从她们进来起,就一直跟在后面,却一直没能搭上话的茶博士忙上前笑道:“几位贵人,楼上有雅间。” “不用雅间,那里就挺好。”李桑柔指着紧挨着过厅的一张桌子。 “是,贵人请。”茶博士将三人让过去坐下,看着李桑柔恭敬笑道:“贵人爱喝什么茶?要点什么茶点?小号的召白藕,嘉庆子,栗子糕,酥螺儿几样,也算小有名气。” “都来一碟,至于茶。”李桑柔将手伸到金毛面前。 金毛急忙将那两团漫透了血的茶饼,和那只护身符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将茶饼和护身符递到茶博士面前。 “把这个拿给你们东家,或是你们掌柜,告诉他,就要这个茶。” 茶博士闻着茶饼上散出来的血腥气,脸色都有点儿变了,不停的点头,“贵人稍候,贵人稍候。” 茶博士过去回来的极快,用一只小银盘托着茶饼和护身符,站到李桑柔身边,陪着一脸笑道:“回贵人,我们掌柜说,贵人拿来的这种茶饼,小号从来没见过,小号有的茶饼,都在那儿呢。” 茶博士指了指刚才黑马闻过一遍的那一片茶饼。 “嗯。”李桑柔声调随意,“那就沏一壶你觉得不错的茶吧。” “小号的东苑秋茶,这一阵子最得客人喜欢,给贵人沏一壶东苑秋茶?”茶博士陪笑建议道。 “好,”李桑柔答应的极其爽利。 黑马瞄着茶博士摆好茶点,点好茶,退下了,头从金毛面前伸过去,压着声音问道:“老大,他们这是不承认?那咱们怎么办?冲进去先把掌柜拿了?” “喝茶。”李桑柔端起杯子。 “嗯?”黑马没反应过来。 “老大让你喝茶!”金毛抬手按在黑马头顶,将他从自己面前按回去。 “喝完茶呢?”黑马伸脖子再问。 “再要一壶。”李桑柔抿了口茶,眯着眼睛,细细品起来。 “啊?”黑马纳闷了。 “问那么多干嘛?老大就是说了,你能听得懂?赶紧喝茶!”金毛再一巴掌把黑马按回去。 “你当我是你?老子识书达礼,你这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能跟我比?”黑马喷金毛那是毫不客气。 “呀呸!就你还知书达礼,你认识书,书不认识你!”金毛一句不让喷回去。 李桑柔听着黑马和金毛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贬损,悠闲的抿着茶。 晚饭时候,李桑柔叫了个闲汉过来,从旁边小食铺里要了三碗海鲜面,几样小菜,慢慢悠悠吃完,让茶博士换了一壶茶,接着喝茶。 一直坐到偌大的茶楼里只有她们三个人,一排茶博士站在旁边等着关门了,李桑柔才慢吞吞站起来,出了茶楼。 这一晚,她们三人,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回到了炒米巷。 第35章 尾巴的作用 顾晞很晚才回到睿亲王府,一进院子,小厮如意就禀报了两件事: 一是宁和公主让人递了话过来,说是想看花灯,问世子有没有空陪她,要是世子没空,能不能请文先生陪她看灯; 第二件,是李桑柔从哺时起,就坐进山子茶坊,到这会儿,还在山子茶坊喝茶。 顾晞先叹了口气,又扬起了眉。 “明天你走一趟,给阿玥回个话:我忙得很,守真比我更忙,都不得空儿,让她去找沈大娘子看灯吧。” “是。”如意垂手答应。 “山子茶坊……”顾晞沉吟了下,“先看着吧。” …………………… 第二天早上,山子茶坊刚卸下门板,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就进了茶坊,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要了和昨天一样的茶和茶点,和昨天一样,悠闲自在的抿起了茶。 这一坐,就是正正宗宗从早到晚一整天,直到茶坊里只剩她们三个人,茶博士们排着队等着关门了,李桑柔才带着黑马、金毛,从山子茶坊出来回去。 一连坐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山子茶坊刚刚卸下门板,李桑柔准准的又到了。 在后面暗间看了两天半的白掌柜一脸痛苦的按着太阳穴。 这单生意,连折了两拨人时,他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可他还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他不怕她找上门,找上门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又能怎么样? 无凭无据! 可她后头竟然有尾巴,这尾巴,盯下来,不但是官面上的,还是那家位高权重的外戚。 他们这些人,不宜见官,不宜见光。 而且,外戚之家靠着根裙带,暴然而起,多半蛮横傲慢不知深浅。 她这么天天来,那些尾巴也天天坐在他这茶坊里,他那些正经生意,还怎么做? 从她大前天下午进来起,到现在,他那些正经生意,可是一单没敢做过! 不能做生意还是小事,万一那些尾巴盯出点儿什么,或是找个什么岔…… 不光那些尾巴,这位姑娘,不好惹是毫无疑问的,谁知道她坐着坐着……坐出什么事儿来! 这事不能再拖了,得想办法让她走。 白掌柜打定主意,从暗间里出来,绕了个圈子,从前门进了茶坊,不 紧不慢的走到李桑柔旁边,含笑招呼道:“这位姑娘……” 李桑柔抬头看向白掌柜。 白掌柜笑了一声,指了指李桑柔旁边的空座,李桑柔笑着示意他坐。 白掌柜坐下,指了指李桑柔面前的茶笑道:“今年这东苑秋茶,品质极佳。” “是吗,我喝不出来。掌柜贵姓。”李桑柔将茶杯往外推了推。 “免贵姓白。”白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下来,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却没看他,也不说话了。 “姑娘一连来了两天,我还以为,姑娘爱上了这东苑秋茶。” 白掌柜等了半天,只好再挑起话头。 李桑柔看着白掌柜,微微笑着,没接话。 “像姑娘这样,从小号开门起就进来,一直坐到小号关门的,小号这茶楼开到现在,还是头一回遇到。”白掌柜只好再进一步。 李桑柔看着白掌柜,还是没说话。 “姑娘只怕是有什么事吧?”白掌柜气的咽了口口水。 这位姑娘真不是省油的灯! 李桑柔伸手到金毛面前,金毛急忙把那两粒茶饼,和那枚护身符放到李桑柔手上。李桑柔将茶饼和护身符放到白掌柜面前。 “从我进来那会儿起,白掌柜就知道我有什么事儿。” “姑娘这单生意,我们东家已经赔了双倍银子,退回去了。”白掌柜声音落低。 “是谁?”李桑柔看着白掌柜。 “这不合规矩。”白掌柜迎着李桑柔的目光。 “喔。”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错开目光,看向不知道哪里。 “听说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险,是姑娘护卫世子回到建乐城。 不知道姑娘做的是走镖行当,还的行船贩货,可不管哪一行,必定是行有行规。 既入了行,就要守好规矩,规矩二字,不容有违,想来姑娘必能见谅一二。” 白掌柜微微欠身。 “嗯。”李桑柔斜瞥了白掌柜一眼,只嗯了一声。 “姑娘?”白掌柜再次咽了口口水。 这位姑娘嗯是嗯了,可还是坐的稳如泰山,一动没动啊! “怎么了?”李桑柔微笑问道。 “姑娘这茶,可喝好了?”白掌柜点了点李桑柔面前的杯 子。 “在你这茶坊喝茶,也不合规矩吗?”李桑柔斜瞥着白掌柜问道。 白掌柜气的再次咽了口口水。 “姑娘,实在是……” “生死攸关,白掌柜见谅。”李桑柔冲白掌柜拱了拱手。 白掌柜看着李桑柔,沉默良久,咬牙道:“约了明天未时,过来结帐。” 李桑柔站起来,冲白掌柜拱了拱手,黑马和金毛紧跟在后面,一行三人出门走了。 看着李桑柔三人出了门,白掌柜招手叫过阴影般跟在后面的一个中年人,咬牙切齿道: “传话下去,要是再有敢顺手牵羊,偷茶饼子揣杯子摸勺子顺筷子的,剁手! 还有,什么护身符平安符,管个屁用!再有敢出门不清干净,带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也剁手!” “是。”中年人垂手答应。 …………………… 一连三四天,顾晞回府都是先问炒米巷有什么信儿没有,像如意这般的玲珑人儿,自然把炒米巷的信儿排到了最前头。 虽说还是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可消息却递送的快而勤,只要有动静,就立刻递信回去。 如意得了李桑柔三人进了山子茶坊,没多大会儿就出来回去了的信儿,几乎没犹豫,立刻报给了顾晞。 顾晞看着对面的文诚,“这是查到了?” “从她进了山子茶坊,安静了两三天了。至少是找对地方了。 她到底是怎么找到的?”文诚又纳闷起来。 从前天李桑柔进了山子茶坊起,他就纳闷她凭什么认定是山子茶坊? 还是,她根本没有忘了从前,或者,没全忘? “我跟你说过,她心思灵巧,诡计多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再看看。”顾晞看起来很高兴。 “也够疲赖。她要是一直在那间茶坊里这么守门坐着,山子茶坊还怎么做生意?”文诚笑道。 “永平侯府被她用成这样,只怕还自以为聪明盖世呢。一家门蠢货!”顾晞想着永平侯府,一脸鄙夷。 “这样不是正好。”文诚看着顾晞笑道。 顾晞失笑,“也是。” 第36章 叶四爷 隔天,未时前一刻,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到了山子茶坊。 一边几天接待她们的茶博士侧身让进,目光从李桑柔往上,一路看上二楼。 李桑柔冲他似有似无的欠了欠身,致谢,也是示意明白了。 “还坐那儿?”黑马没留意到茶博士的目光,左右看了看,指着他们坐过两三天的位置道。 “楼上雅间吧。”李桑柔说着,上了楼,进了斜对着楼梯口的一个小小雅间。 茶博士一声不响的上了茶点,点好三杯茶,就退了出去。 黑马一步窜起,站在雅间门口,伸长脖子看向楼梯下面,看着上上下下了几个人,忍不住问道:“老大,咱们又不认识,怎么看?” “先看着。”李桑柔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站起来,黑马急忙让开,李桑柔贴门边站着,往外看。 没多大会儿,斜对面一片粉白墙壁上,突然裂出一扇门,白掌柜在后,堆着一脸笑,让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出来。 中年男子阴沉着脸,气色很不好。 李桑柔看着中年男子还有两三步就要转下楼梯,突然拉开门,一脚踏了出去。 中年男子抬头看向李桑柔,迎着李桑柔的目光,圆瞪着眼,一张脸惨白如纸。 “我们是老相识了。” 李桑柔看着中年男子,这句话却是和白掌柜打招呼。 “二爷,好久不见,里面说话吧。”李桑柔往前一步,拦到中年男子面前,往雅间里让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惊恐的喉结乱滚,见李桑柔胳膊抬起,吓的从嗓子叽了一声,往后连退了两步。 李桑柔眼睛微眯,她的狭剑藏在刚刚略抬起的胳膊下,看来他知道。 他以为她要拨剑杀他,才会吓成这样。 “二爷放心,就是说说话儿。黑马,侍候二爷。”李桑柔一脸笑。 跟在中年男子后面的白掌柜已经悄悄往后退了又退,离两人六七步远了。 黑马窜出雅间,连拖带架,将中年男子拖进了雅间。 李桑柔跟进雅间,示意金毛站门口看着。 黑马将中年男子按进椅子里,站在椅子后面,两只手卡在中年男子脖子上。 李桑柔过去,站到中年男子面前,笑吟吟道:“放心,至少这会儿,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你,你不是……”中年男子紧张的喉咙嘶哑,脸上眼里,却是浓烈的犹疑困惑。 “看来你对她知之甚深,这么一会儿,吓成这样,还能看出来我不是她。” 李桑柔把椅子拖出来些,坐到中年男子对面。 “你是谁?”中年男子没那么紧张了。 “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营生?”李桑柔问道。 中年男子紧抿着嘴,没答话。 “要么,咱们在这里喝着茶吃着点心,好好儿的说话。 要么,让他俩侍候你出去,到我家好好说话儿,你觉得哪儿好?” 李桑柔笑问道。 “我姓叶,叶安生,行四,做点药材小生意。”叶安生两只手紧攥着椅子扶手。 “叶四爷,是你杀了我妹妹?为什么要杀了她?”李桑柔接着问道。 “你妹妹?”叶安生恐惧中透着困惑。 她和她一模一样,可她肯定不是她!她妹妹?她们是双生姐妹? 李桑柔侧过头,眯眼看着叶安生。 “我没杀她!不是我!” 叶安生被李桑柔看的恐惧到喉咙干涩。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她那个妹妹……要真是妹妹的话,是一把刀,眼前这个,却是恶鬼。 “我不是,我没想到……” 过份的恐惧,让叶安生觉得,要说点儿什么,才会安全。 “是大郎,是大嫂,不是我!不是……” “不要急,慢慢说。” 李桑柔伸手按在叶安生肩膀上,叶安生顿时浑身抽紧僵硬。 “黑马,侍候叶四爷喝口茶。” 李桑柔抬起手,在叶安生肩膀慢慢拍了两下。 黑马倒了杯茶,一巴掌打掉叶安生的软脚幞头,抓住叶安生的发髻,揪得他仰起头,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将一满杯茶汤灌进叶安生嘴里。 叶安生呛的连声咳嗽。 李桑柔等他一阵急咳过去,跷起二郎腿,“说吧。” “姑娘真是湛泸的姐姐?”叶安生看起来不像刚才那样恐惧了。 “想探一探我知道多少,好掂量着怎么说,是吧?” 李桑柔笑起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叶四爷随便说。” “不,不是,我是……从哪儿说起?”叶安生抖着手抽出条帕子,抹了把茶水淋漓的胡须。 “我说了,随便。”李桑柔从叶安生的胡须,往下看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 叶安生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是,是大郎,还有大嫂,以为杀了湛泸,就能把大哥的过错掩过去。” “那掩过去了?”李桑柔笑问道。 “没有。” “为什么没掩过去?” “大哥为了养湛泸,挪用的银子数目太大,实在掩不过去。”叶安生目光闪烁。 “喔,既然是因为挪用银子,该想办法把银子补上才是,为什么要杀人?” “大嫂以为湛泸是大哥的外室,不杀湛泸,大哥就会一直挪用银子。” “一个外室能挪用多少银子?你们叶家,能把这点银子放眼里?” 李桑柔斜瞥着地上那只幞头,幞头上缀的是极品羊脂玉。 “湛泸不是外室,是杀手。”叶安生下意识的瞄了眼李桑柔带剑的那只胳膊。 “杀手啊,那怪不得,养出来一个杀手,那可得不少银子。 杀手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养出来的,要从小养起呢。 这银子也是一年一年慢慢挪用的,是吧?挪用了多少年?十五年二十年?十年八年?怎么突然一下,就掩不住了?”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叶安生。 叶安生紧攥着椅子扶手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是你告发的是吧,怕你大哥让湛泸杀了你,你就先下手为强,除掉湛泸。” 叶安生张了张嘴,一个不字,却没敢吐出来。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才接着问道:“你大哥为什么要养杀手?” “大哥没说。”叶安生低着头。 “你问了,他没说,还是你没问过?”李桑柔拿了根筷子,托起叶安生的下巴。 “问了,大哥没说。”叶安生恐惧的发抖,往下看着顶着他下巴的那根筷子。 李桑柔手里的筷子下滑到叶安生喉结下,点了点。 “你明知道你大哥养的是杀手,却告诉你大嫂是外室。 做药材生意,是安济叶家吧?你大哥原本是要做族长的吧?那现在呢,谁接了你大哥的位置?” 李桑柔转着筷子,慢悠悠问道。 “七爷。” 七爷两个字,叶安生吐的十分痛苦。 李桑柔笑出了声。 “你连你大哥养杀手这样的事儿,都能知道,看来,你是你大哥非常心腹信任的人,是不是? 心腹成这样,你又姓叶,那你从前跟在你大哥身边,你大哥还是族长,或者是未来族长的时候,你在你们叶家,也算位高权重是不是? 你们叶家,可是真正的家大业大钱多。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把你大哥搞下去,你就能取而代之,坐到你大哥的位置上了? 可你挖空心思,把你大哥搞垮台了,摔的最惨的,竟然是你! 惨到连这间山子茶楼,都敢轻易的把你卖给我。”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笑的愉快无比。 叶安生神情惨然。 “怎么到哪儿都有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坏货呢?唉。” 李桑柔叹了口气。 “现在,去告诉你大哥,让他来见我。 还有,白掌柜是不是已经赔了银子给你了?” 李桑柔说着,欠身过去,在叶安生荷包以及袖管上捏了捏,从袖管里摸出几张银票子,看了看,递给金毛。 “你大哥过来,最快要几天?” “大哥在山里清修,不好找……十天。”叶安生说到一半,见李桑柔眼睛眯起,立刻给了个天数。 “五天。” 李桑柔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愉快的拍了拍手。 “五天后,让你大哥在这儿等我。 本来么,咱们素不相识,现在,托你的福,咱们认识了。 你已经杀了我二三四,一共九次。 不要再惹我了。 你这个年纪,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了吧?你们一家子,再怎么,九条命总归有的啰?” 李桑柔上身前倾,笑道。 叶安生吓的上身紧紧贴在椅背上,拼命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桑柔站起来,“咱们走吧。” 第37章 当个杀手吧 李桑柔出了雅间,却没下楼,转弯直奔那间关了门就仿佛不存在的房间,刚才,叶安生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李桑柔刚站到刚才开门的地方,门就从里面拉开,白掌柜微微欠身,让进李桑柔,抬手挡住了黑马和金毛,“请两位到楼下喝杯茶吧。” 黑马看向李桑柔,金毛紧盯着白掌柜。 “到楼下等我。” 听李桑柔吩咐了,黑马和金毛退后两步,转身下楼。 白掌柜轻轻掩了门,看着背着手,仿佛视察一般打量着四周的李桑柔,片刻,才笑道:“李姑娘好身手。” “有个杀手,我想杀了他,怎么算价?”李桑柔看着白掌柜,微笑问道。 “李姑娘这样的身手,何必多虑。”白掌柜干笑道。 “天下没有万全之计,能防患于未然,何必冒险呢?”李桑柔直视着白掌柜。 “做杀手的,多半是畸零之人,孤单伶仃,若是还要担心从这里捅出去的明刀暗箭,那就过于寒酷了。这样的事,天道不容。 杀杀手的生意,从来没有过。”白掌柜干脆明了的答道。 “这样啊。”李桑柔笑容露出,“那要怎么样,才能从你们这里接活,做上这个杀手?” 白掌柜呆滞了一瞬,随即失笑出声,“李姑娘原来……李姑娘过虑了。” “我长这么大,只有考虑不周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过虑过。”李桑柔叹了口气,冲白掌柜拱了拱手,“怎么样才能做这个杀手,请白掌柜指点。” “第一,李姑娘还有三位兄弟,不是全无牵挂;第二,李姑娘和睿亲王世子交情只怕不差,这两件都是忌讳。 还请李姑娘见谅。” 白掌柜冲李桑柔欠身拱手,委婉拒绝。 “听起来,白掌柜这里的生意,讲究还挺多?”李桑柔沉默片刻,笑道。 “越是世情之外的行当,越不能肆无忌惮,讲究自然会多一些。” 白掌柜明了的看着李桑柔,不用她再多问,接着道: “譬如,不伤七岁以下孩童,不接无缘无故之单,不虐杀,不毁尸,不可连累无辜,不可行动于众目睽睽之下,林林总总几十条,规矩繁多。” “不接无缘无故之单,怎么讲?”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有仇有恨。”顿了顿,白掌柜接着道:“李姑娘 这一单,内情也许曲折,可李姑娘确实曾是别家奴仆,伤主逃遁,这一件,是无误的。” “你看到身契了?”李桑柔眉梢微扬。 “是。” “身契上是什么名字?湛泸?”李桑柔带着丝笑。 “桑氏女。” “唉。”李桑柔叹了口气,“那是我妹妹,已经死在托付你的那位叶四爷手里。 叶四爷偶然看到我,惊恐万状,找到了你这里。 托叶四爷这份惊恐万状的福,我这才知道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白掌柜这里,大约也没想到,不知者不该怪罪。” 李桑柔微微欠身。 白掌柜愕然。 “实在是,过于少见,李姑娘和令妹又……”白掌柜指了指李桑柔藏着狭剑的胳膊,“实在是没想到,请李姑娘见谅。” 顿了顿,白掌柜皱眉问道:“李姑娘也和令妹一样,曾经同在一家?” “不是,我和妹妹自小分别,只是,”李桑柔微笑,“白掌柜既然说少见,想必还是见过像我和妹妹这样的姐妹,或是兄弟。 我和妹妹两人如一人,虽各自长大,却还是走到了同一条路上,只是,她被拘为奴仆,我没有。” “我确实见过一二。”白掌柜看起来十分感慨,冲李桑柔长揖到底,“虽说李姑娘和令妹这样的姐妹极其少见,也是小号疏忽了,李姑娘大人大量。 李姑娘放心,往后,小号和李姑娘以友相待,关于李姑娘的单,无论如何,小号不会再接。” “多谢白掌柜。”李桑柔笑着拱手,和白掌柜告辞。 …………………… 傍晚,大常炖了一大锅萝卜白菜咸蹄膀,把大炭盘搬到院子里,架上铁盘,抹了油,将一只咸羊腿片成厚薄合适的大片,摊在铁盘上。 铁盘上的咸羊肉刚刚油滋滋响起来,院门外传进来如意的声音:“李爷在家吗?” 不等李桑柔吩咐,黑马一跃而起,直冲出去,再直冲进来。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世子爷!” 迎着李桑柔瞪过去的目光,黑马脖子一缩。 “那个啥,说是,世子爷请您……好象是吃饭。” 李桑柔看着刚刚挟起来的一片两面焦黄的羊肉,烦恼的放下筷子,站起来往外走。 “老……”黑马在李桑柔身后,指着她身上那件男女不分的狗皮袄,一个老字都没敢吐全。 刚才他太咋呼了,老大好像生气了。 “坐下吃肉,就冲你这没出息的样儿,老大指定不能带你去,太丢人了!” 金毛用脚踢了踢黑马,一边说一边笑。 “放屁!老子大家出身,有的是出息! 那是世子爷!能跟世子爷吃上一顿两顿饭,往后老子的墓志铭就有得写了,那可不一般! 跟你说你也不懂!” 黑马一屁股坐到金毛旁边,一筷子下去,挟起三四片肉,吹了吹,一口咬上去。 “咱们来的时候,一个多月,天天跟世子爷一个锅里吃饭,还一个床上睡觉呢,够你写墓志铭的了。”金毛拍了拍黑马。 “那时候世子爷虎落平阳,跟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不算。 你大字不识几个,又没见识,跟你说你也不懂!”黑马化忿忿为食欲,一筷子下去,再挟起三四片羊肉。 “不知道世子爷送不送老大回来。”正片着羊腿的大常闷声说了句。 “老大不是说,暂时没事儿了?”金毛停下了筷子。 “要不,咱们跟过去接一接?”黑马伸长脖子咽了嘴里的肉,急忙建议道。 “不用接,我说的不是这事儿。”大常将片好的一堆肉放到铁盘上。 “那是啥事儿?”金毛和黑马一起看着大常。 “没事儿。”大常闷声答了句。 第38章 唐家正店 李桑柔跟着如意,还是进了那家酒楼。 “这家酒楼叫什么?” 从偏门一进去,李桑柔就问如意。 “这是唐家正店。世子爷爱喝他家的玉魄酒,也喜欢吃他家的菊花鱼和鱼面。”如意笑着,答了话,又解释了几句。 李桑柔一个嗯字,尾音微扬。 她那个小本本上,唐家正店排在最难吃到的正店之首。 他家的迎门小厮,斩钉截铁的说:今年整个正月都没位子的! 嗯,等会儿尝尝菊花鱼和鱼面,这唐家正店,就可以从小本本上划掉了。 “今天又是就你家世子爷一个人?你们早就订下的?听说最迟也要提前半年,才能在正月里订到他们家的座儿。”李桑柔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如意闲扯道。 “今儿是就世子爷,倒没怎么提前,今天未末过来打的招呼。”如意一脸笑,“世子爷一向行止随心,一顿饭的事儿,哪能提前半年就定下。” “那那些提前半年一年,就定下今天的座儿的人呢?”李桑柔接着问道。 “大约,赔点银子吧。 世子爷往常来,多半是悄悄来,悄悄走,也就这一两回,清了场。”如意答的委婉圆滑。 李桑柔喔噢了一声,没再说话,前面,已经是那间雅间了。 顾晞还和上次一样的坐着,不过只看背影,李桑柔就觉得他今天心情相当不错。 听到动静,顾晞转头,看着李桑柔那件狗皮大袄,眉梢高高扬起。 “坐!”顾晞示意旁边的椅子,看着李桑柔坐下,目光在她那件大袄上来来回回看了三四趟。 李桑柔坐下,看着旁边几上放的酒壶,和倒好的一杯酒,端起喝了一口,问道:“你吃过了?” “嗯,在明安宫和大哥一起吃的,大哥晚饭吃得早。”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我还没吃呢,听说他家菊花鱼和鱼面不错?”李桑柔不客气道。 “让他们各做一份送过来,再看着搭配几样拿手菜。” 顾晞吩咐下去,转回头,再打量了一遍李桑柔的狗皮袄,忍不住道: “我让人挑些皮货拿给你,你去做几件袄子披风什么的。高头街上那几家绣坊手艺都不错,守真常到那里做衣服。” “不用,衣服还能穿得起。下次过来,我换件衣 服。”李桑柔拉了拉狗皮大袄,端起酒,抿了一口。 “我不是嫌弃……”话没说完,顾晞就笑起来。“是我唐突了。” 李桑柔笑着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你找到杀手背后的人了?”顾晞喝了杯中酒,笑问道。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顾晞等了好一会儿,见李桑柔抿着酒,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是谁?” “从前一点旧恩怨。”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李桑柔迎着他的目光,一只手摊开,“不足为外人道。” 顾晞沉了脸,好一会儿,才悻悻然道:“不是要打听什么,只是守真有些担心你,顺口问一句罢了。” “文先生肯定不会担心我。多谢你。”李桑柔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一边拧头看,一边顺口答话。 顾晞斜瞥着她。 李桑柔没看到顾晞的斜瞥,她已经站起来,坐到桌子边吃饭去了。 顾晞拧着身子看了片刻,也站起来,坐到李桑柔对面。 “这酥鱼做的不错,外脆里嫩,浇汁尤其好。怪不得他家座儿那么难订。”李桑柔将酥鱼碟子往顾晞那边推了推,示意他尝尝。 “这酥鱼也就过得去,他家豆腐丸子更好,你尝尝。”顾晞示意旁边一碟。 “那我尝一个。这两年我最烦吃丸子。 年货里头,大常最喜欢炸丸子,年前非得炸上好几筐,吃到发霉,让他扔了,他说年货不能扔,洗洗能吃。”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挟了只豆腐丸子吃了。 “豆腐蟹粉,这外皮酥软的好吃,确实比酥鱼好。”李桑柔连吃了几个豆腐丸子。 外面小厮提着食盒,一路小跑进来,如意忙托起还在滋滋作响的菊花鱼,捧出来,放到桌子上。 “这是菊花鱼,你尝尝,他家最拿手的。”顾晞指着菊花鱼介绍道。 李桑柔欣赏了几眼满碟子盛开的金黄菊花,伸筷子挟起一块,一口咬下去,点着头示意好吃。 李桑柔几乎吃完了一碟子菊花鱼,又吃了一碗鱼面,满意的放下了筷子。 两人重新坐回对着湖面的椅子上,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李姑娘做的烤鱼,我以为最佳。” “吃东西讲究当时当地,那会儿你觉得好吃,要是这会儿再吃,肯定远远不如这菊花鱼 。”李桑柔倒了杯酒,连喝了两口。 “你去江都城,不就是找了份厨娘的活搭船过去的?那天启程的三家,都是很讲究的人家,李姑娘的厨艺,和李姑娘杀人的功夫一样好。” 李桑柔举着杯子,认真想了想,笑道:“还是杀人的功夫好些。” 顾晞失笑,“姑娘经手的那几具尸首,我去看过,确实不错。” 顾晞说着,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虽说……”李桑柔拖着长音,“可是,认认真真做一顿饭,再认认真真吃一顿饭,令人愉快。 杀人这事儿,不管何时何地何因,都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儿。” 李桑柔叹了口气。 “守真要是听到姑娘这话,肯定很高兴。” 李桑柔笑着没说话。 沉默片刻,顾晞瞄着李桑柔笑道:“姑娘头一次见守真,曾说守真极似你一位故人。” 顿了顿,顾晞接着笑道:“可前几天,姑娘又说,忘记了前尘旧事。” “你经常做梦吗?”李桑柔沉默良久,才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点头。 “有没有做过似曾相识,是你又不是你的梦? 比如在梦里,你在某座山里,大雪纷飞,四顾茫然,你又冷又饿,艰难跋涉。 有时候,你一进到梦里,就知道你来过,翻过这座山有什么,上次你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儿,可真要仔仔细细想清楚,又会模糊起来。” 李桑柔抿着酒,慢慢说着。 “我现在,就好像这样,有些人,或是事,很清楚,比如我杀人的功夫,我知道怎么做饭,我很确定我有位故人,和文先生长的极似,我也很确定,文先生不是他。 可更多的事,更多的人,我忘记的全无印象。 还有一些,很模糊,似是而非。” 李桑柔头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晃着摇椅,看着圆月的月光,看着微风轻拂的湖水。 她确实模糊了很多事,比如,爸爸死的时候,那满地的血,她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在梦中? 爸爸的丧礼,是风光大葬,还是只有她一个人,跟在黑漆漆的棺车后? 比如那满屋子狰狞的嘴脸,是她杀光了他们,还是他们把她杀了? “我没做过大雪纷飞的梦。只是常常梦到一个人走在空荡荡 的宫殿里。 不过!”顾晞提高声音,“多数时候,是梦到冲锋陷阵。 还有一回,梦到下棋,下到一半,棋子活了,黑白厮杀。”顾晞说着,笑起来。 “我一直想把这把剑的过往找出来,这次,也许是个机会。”李桑柔滑出那把狭剑,举起来看了看,又滑进去。 “那些杀手和这些过往有关?”顾晞伸手想去拿剑,李桑柔已经将剑滑回袖筒。 “嗯。应该是。” “找一找也好,否则暗箭难防。只是,你算是死过一回了,从前种种,皆是过往,不要陷进去。”顾晞沉默片刻,关切道。 “嗯,多谢。” 第39章 陈年旧渍 虽说那天叶四爷叶安生看起来像是吓破了胆,可谁知道他是真破了胆,还是将破没破,一回到家,那胆气儿又上来了呢? 又或者,虽说吓破了胆,可是过于愚蠢,非要再干出点儿什么事来。 蠢货的破坏力才真正惊人。 而且,这建乐城的杀手行,是就山子茶坊这一家,还是像鱼行骡马行一样,到处都是,李桑柔可不敢确定。 所以,之后几天,李桑柔几乎闭门不出,只等着约定的那一天。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午饭后,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进了山子茶坊。 茶博士迎上去,带着李桑柔往楼上去。 上了几步楼梯,茶博士回头,和李桑柔低低笑道:“一大早就来了,风尘仆仆的。” “多谢。”李桑柔低低谢了句,进了上次的雅间。 面对雅间门口,坐着一个瘦削苍白、相貌仪态极佳的中年人,看到李桑柔,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竟然真是你。” “你就是叶安平了,湛泸已经死了。” 李桑柔坐到叶安平对面。 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抱着胳膊站在李桑柔后面,虎视眈眈,瞪着叶安平。 “能和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吗?”叶安平示意黑马和金毛。 李桑柔沉默片刻,吩咐两人:“到楼下等我。” 黑马和金毛出门下楼。 叶安平看着金毛带上门,看着李桑柔,苦笑道:“我买回湛泸时,她刚刚生下来,湛泸没有双生姐妹,她是头生子,她没有姐姐。” 李桑柔看着叶安平,一言不发。 “可你真不是湛泸,湛泸从来没有过你这样的眼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打算知道。这天下,多得是奇闻怪事。 当初,连湛泸在内,我一共买了二十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十男十女,请乳母喂养,精心照料,现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 这二十个人,从刚学走路起,我就请人教他们学功夫,学做杀手,可最后学出来的,只有湛泸一个。” “其余十九个人呢?”李桑柔语调平和,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干的久远故事。 她确实和叶安平说的这些隔阂极远。 “学不来杀手,能学些打斗功夫的,做了叶 家护卫,学功夫也不行的,各择其长吧,伙计帐房,再不济,就是长随仆妇,叶家多的是用人的地方。 安济叶家做药材生意,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能一代代延续下来,是因为我们叶家不种恶因。” 叶安平凭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 “湛泸是怎么死的?”李桑柔没理会叶安平的解释,直接问道。 “从头说起?”叶安平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拿了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十九年前。” 叶安平刚说了句十九年前,话顿了顿,片刻,叹了口气。 “还是从更早说起吧。 我有个表妹,姓左,小名柔娘。” 叶安平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慢慢吐了口气,接着道: “我比柔娘大五岁,我十三岁那年,就立志此生非柔娘不娶,柔娘待我,也是如此。 二十五年前,我刚刚开始接手药材采买这一块。 药材行当,懂药识药第一要紧,采买上头最不容有失,那一年,我跟着几位叔伯,从北到南,到田间地头,深山密林,查看采买药材,一去就是三年零十个月。 等我回到安庆府,说是柔娘已经死了三年了。” 叶安平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左家跟我说,柔娘是得急病死的,其实不算是。 我二月里启程,夏天里,当时的安庆府尹孙洲夫人王氏,大宴宾客,几乎请遍了安庆城里的小娘子,当晚,宴席结束,别的小娘子都回去了,只有柔娘,一去不返。 隔天,孙府尹夫人王氏亲自到左家,说柔娘和她娘家侄子王庆喜一见钟情,已经成就了好事儿,两人怕长辈责怪,一早上就已经启程赶回无为老家了。 王夫人娘家侄子王庆喜早已经有妻有子,当时刚刚中了举,到安庆府,是为了跟在孙府尹身边习学。 我不知道王夫人给左家许诺了什么,左家欢欢喜喜送走王夫人,认下了这桩事。 隔年春天,柔娘的小叔和长兄,同榜考中了秀才。 夏天,说是柔娘到了无为,一病不起,已经没了。 我到家时,柔娘已经无影无踪了三年半,死了两年半了。” 叶安平垂着头,好一会儿,抬头看了眼李桑柔,苦笑道: “我去了一趟无为,王家是当地大族,人才辈出。 我到无为的时候,王庆喜在京城高中二甲,喜报刚刚递送到无为,整座城里,锣鼓喧天。 王庆喜确实在三年前的秋天,带了个女子回到无为,说是很宠爱,隔年夏天,女子确实病死了。 柔娘没埋进王家祖坟,她一个妾,又无所出,她不配,她被埋在了义冢。 我悄悄挖开,薄薄的棺木已经腐烂,人……” 叶安平喉咙再次哽住,好一会儿,才能又说出话来。 “我和柔娘自小儿两情相许,两家也觉得合适。 柔娘识书达礼,教养极好,聪慧善良,她绝不会像个傻子一样,见一个清俊男子就投怀送抱,何况,王庆喜当时已经三十五六,矮胖粗黑,并不清俊。 柔娘必定是被王庆喜奸污,被孙洲夫妻联手害死的。” 李桑柔打量着叶安平。 听他这些话,他今年肯定五十出头了,看起来还是十分悦目,想来年青的时候,相貌风采,要远超过清俊两个字。 叶家又是天下药商第一家。 柔娘哪怕只有一丁点儿脑子,确实不会看上矮胖粗黑、三十多岁、有妻有子的王庆喜。 “左家得了好处,欣然认下了这事儿,不过死了个女儿,左家有的是女儿。 我和柔娘还没定亲,打不了官司,甚至,都没有说话的立场,可柔娘的冤屈,我没法抛之不理。 十九年前,我花了一年的时间,买了二十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你是最后一个,生在腊月。” “你要杀了谁?孙洲夫妻?还是王庆喜?还是,已经杀了?”李桑柔扬眉问道。 “没有。我想杀了他们三人,可是,还没来得及。” 叶安平低低叹了口气。 “湛泸是怎么死的?”李桑柔看着叶安平,片刻,问道。 第40章 湮凤 “二十个孩子,到他们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湛泸一个人了。 我对她寄以厚望,每个月都去看她,我对她很好。” 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她恋上了我。” 李桑柔眉毛飞起。 这可真狗血,不过,想想也不奇怪。 眼前的叶安平,削瘦灰败,依然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当年他没灰败的时候,肯定比眼前更有魅力,再说,他又是湛泸的主人,有钱有颜的主人。 湛泸是被当作杀手训养大的,大约在成长过程中,就没怎么见过男人,甚至没怎么见过人。 “到她学成出师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替我杀了那三人之后,我要把她收到身边。 二十多年前,我去过一趟无为,回到安庆府的当年,就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陶氏。 我要替柔娘讨个说法,需要很多银子。 那二十个婴孩,相互不能知道,都是单独养大,单独请师父教练,以免有学不成的放出去,泄露一切,到后来,虽说只有湛泸一个人了,可给湛泸请的师父,都极昂贵。 这些银子,单凭我从族里分得的一份养家银,根本没办法承担下来,我得像父亲祖父希望的那样,接手叶家,做一个叶家有为子弟,要是这样,我就不能不成家。 成了家,像个正常人一样,我才能调动叶家如山似海的银子。” 李桑柔眉梢微挑,怜悯的看着仔细解释他为什么要娶妻的叶安平。 这不是对她的解释,这是他对自己的解释。 看来,他对那位柔娘,可真是念念不忘。 “从成亲前到现在,我没有过妾,没有过通房,不是因为陶氏,是因为柔娘。 柔娘的死,柔娘的冤屈,时时刻刻压在我心里。 叶家和陶家,像我这样没有一个妾侍通房的,极少。 这将近二十年里,特别是叶四投到我身边之后,在陶氏娘家姐妹,特别是叶四媳妇的捧哄之下,陶氏的妄心一天比一天浓厚,她觉得我和她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与共的夫妻。 她吃醋捻酸,想方设法的让人盯着我,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和我大闹,说我没把她放在心里。 我去湛泸那里,好几次,差点被她跟踪过去。 后来,不得已,我让叶四替我去过几回。 叶四虽然头生反骨,是个背主叛友的人,却极聪明,他已经看到了我分摊到每年帐上的那笔银子,见了湛泸,他就明白了那笔银子的去处。 他诓骗陶氏,说湛泸是我养的外室,陶氏醋性大发,在叶四和叶四媳妇的帮助下,设了局,把湛泸诳了出来。 当天,叶四就把我多年挪用公帐的凭证,交到族里,又把湛泸的事,一起禀报给族里,他以为,湛泸必定大开杀戒,陶氏和两个儿子,必定性命不保。 湛泸没杀人,陶氏说,湛泸是自己投的江。 湛泸不会自己投江,是不是?” 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我不是湛泸。”李桑柔迎着叶安平的目光,“后来呢?” “叶四在跟我之前,跟着九叔打理焙制药物这一块的事儿。 九叔和七堂叔的儿媳妇有私,被他当场拿住,报给了族里,连带着又报了十几件九叔任用私人,挪用公帐银子,公物私用等等琐事,九叔被锁进祠堂三年,七堂叔的儿媳妇沉了塘。 到我,是第二件了,族老们说他人品卑劣恶毒,已经把他开革出族。 只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没有往外声张罢了。 至于我,湛泸死了,柔娘的仇已经没有指望,我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我已经拜在迎江寺圆慧大和尚门下,只是没落发而已。” “我不是湛泸。”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能看看你那把剑吗?”叶安平指着李桑柔藏着那把狭剑的胳膊。 李桑柔斜瞥着他,没说话。 “那把剑叫湮凤,世所罕有,我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 我还有些银子,能不能请姑娘出个价,就当,还这把剑的人情了。”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沉默良久,“孙洲夫妻和王庆喜,现在何处?” “孙洲夫妻就在建乐城,孙洲在安庆府尹任满之后,升任京西东路同知,后又升任京西东路转运使,之后就进了户部,现任户部右侍郎。 王庆喜辗转了两任县令,现任京东东路青州府尹,这是第二任了。” 李桑柔听到户部右侍郎,眉梢微挑。 年前被斩了的沈赟,是户部左侍郎,永平侯沈贺,领着户部尚书的差使。 “你刚才说的,只是一家之言,我得先查清楚,真要如你所言, 我替你杀了首恶,不要银子。”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道。 “多谢姑娘!”叶安平从椅子上滑跪在地。 李桑柔看着他跪伏在地,缓缓磕头下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坐在廊下,慢慢晃着摇椅发呆。 大常端了一大杯茶递给李桑柔,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是那位叶大爷?” “嗯,应该没什么事儿了。”李桑柔叹了口气。 “老大,到底怎么回事?那什么湛泸?”黑马急忙挤上来问道。 老大从楼上下来,脸色就不怎么好,回来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跟金毛满肚皮疑问,可一个字儿都没敢问出来。 这会儿老大说话了,他得赶紧问问。 “湛泸死了,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算过去了。”李桑柔摆了摆手。 黑马还要再问,被大常一把拉开。 “那刀枪暗箭,撤不撤?”大常问了句。 “先放着,咱们过的这日子,小心无大错。”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大常应了,推着黑马,再拎一把金毛,将两人拎出几步,示意两人别打扰他们老大。 傍晚,如意提了只提盒送过来,再捎了顾晞一句问话:事儿怎么样了? 李桑柔回了句没什么事儿了,如意提着大常塞到他手里的上一回的提盒,出门走了。 黑马和金毛提起提盒,把里面的精细点心一样样端出来,黑马夸一句,金毛就嫌弃一句: “这是酥螺吧?瞧瞧人家这酥螺,跟那真花儿一模一样!多好看多雅致!不愧是亲王府出来的东西,就是高贵!” “就这么点儿,别说大常,都不够我一口吃的,吃都吃不饱,高贵有屁用!” …… 第41章 都是尚书 开年没两天,朝廷里就起了动荡。 散朝后,几位相公和顾瑾顾琝顾晞等人,进了偏殿。 吃了皇上赏赐的一碗牛乳,两块点心,几件事后,议到沈赟空缺出来的户部左侍郎。 顾瑾笑道:“礼部尚书周安年病倒不能视事,也快一年了,前儿听太医院说,病情没见好转,像是还重了些。 从他病倒,已经上了四份请求致仕的折子,不如就让他致仕静养,另推人主持部务,礼部不能长年无人主事。” “王爷思虑周到,臣昨天还在和杜相、潘相说周尚书这事儿,臣附议。”首相伍相欠身表示他也是这个意思。 “嗯,前儿那一份,着实情真意切,着他在京致仕,其余细节,你们先议一议,拿给朕看。 两处空缺的人选,都说说吧。”皇上有几分疲倦的斜靠在靠枕上。 “礼部尚书乃储相之位,宜多想一步,臣以为,永平侯最佳。”顾瑾不客气的先提议道。 永平侯沈贺正急急盘算着这个新空出来的尚书之位该推荐谁,能不能抓在自己手里,听到顾瑾的提议,愕然看向皇上。 站在顾琝身后的沈明书听到一句永平侯最佳,瞪了眼顾瑾,急忙从顾瑾看向他爹,又顺着他爹的目光,看向皇上。 皇上正垂着眼皮,慢慢啜着碗汤。 “礼部负教化之责,这礼部尚书,德字极为要紧。 永平侯因为不能齐家,刚刚在睿亲王府门口当众跪了一天,他做礼部尚书,这德字上,是不是不大合适?” 二皇子顾琝看着顾瑾,迟疑道。 顾瑾没理会顾琝. 伍相等人,也照例只当没听见二皇子顾琝的话。 “二爷所言极是,臣只怕担不起,请皇上明察!”永平侯沈贺急忙接话道,说到请皇上明察,加重了语气,急切的看着皇上。 要是二弟还在,自己调任礼部尚书,荐二弟接掌户部,这是极好的事。 可现在二弟被杀,自己在睿亲王府门口跪了一天,户部人心已经有些动荡,自己再要调任礼部,户部只怕就要拱手让人了。 礼部尚书虽然号称储相,可本朝从礼部尚书位置拜相的,还从来没有过! “你们看呢?”皇上看向几位相公。 “刚才二爷所言,很有道理。礼部负有教化之职责,可此教化之责,乃 部之职责。再说,沈侯爷虽齐家有失,不过一时疏忽。 臣以为,就是相位,沈侯爷也是担当得起的。”伍相先欠身答话。 “户部沈赟空缺,要是再调任沈侯爷,户部一尚书二侍郎,就只余孙洲孙侍郎。 今年要清理调换永嘉库等几处大粮仓,春赋又迫在眉睫,粮仓赋税,都是入手极不易的事。 臣以为,至少这会儿,沈侯爷不宜调任。”杜相一向有话直说。 “臣以为,若要调任,户部先得有合适人选。”潘相把永平侯调任的事儿,推到了另一件事上。 站在二皇子顾琝身后的沈明书赶紧点头。 就是啊!把他爹调任礼部,那户部尚书不就空缺出来了,哪有这么拆东墙补西墙的! 潘相这话虽然没说到位,可好歹有那么点儿意思了。 他站在二爷身后,只是个习学,没有他说话的份儿,要不然…… 沈明书恨恨的斜瞥了顾瑾一眼,他要是能说话,早就把他驳得无话可说了! 顾晞坐在顾瑾下首,神情淡然,一言不发。 顾瑾看着皇上笑道:“看今年的情形,纵不是前年、去年那样的丰年,也是个难得的好年成。 连着三个丰年,从永嘉仓到各州县义仓,都该趁着丰年调换新粮,粜出旧粮,趁着调换,再彻查各处粮仓。 旧年里,一到调仓查仓,常常水淹火烧,事端百出。 臣以为,此事一定要行动迅速,刀锋要利,世子最合适。” 顾瑾指了指顾晞。 永平侯沈贺气的气儿都不匀了,巧取强夺到这种地步,他真是开了眼了! “臣的意思,”顾瑾接着道:“由世子权知户部部务,淮南西路转运使史平调任户部左侍郎。 史平在淮南西路转运使任上两任期满,回京述职,年前已经回到京城。 史平调任淮南西路转运使前,在户部做了十七年,由堂官到郎中,直至权户部右侍郎,两任转运使,考评皆是上佳。” “你们看呢?”皇上沉默片刻,看向伍相等人。 “臣以为合适。”伍相欠身,干脆答话。 “皇上,核查各处粮仓,以新换旧,这件事儿,年前臣就和二爷议过,也和皇上说过一回,户部已经着手在做了。 至于到各处实地核查,臣以为, 明书就十分合适,也正好给他一个习学的机会。” 永平侯沈贺实在忍不住,抢在杜相之前道。 沈明书憋着一肚皮的话,也只能拼命点头。 查看粮仓这事他做过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就是过去看一趟,看清楚粮仓上的印字动了没有,还有什么? 拿这个当借口实在太过份了! “臣以为,查看粮仓确实是大事,可世子亲自查看,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沈明书虽说年纪小阅历经验差点,可若是挑上一个两个积年老成的户部堂官,一同前往,臣以为也就十分稳妥了。”杜相欠身道。 永平侯沈贺不停的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说起粮仓,几处军粮仓,是不是也要一并查核调换?臣以为,这事儿得问问庞枢密。”潘相照例扯到另一件事。 “嗯,再议吧,下一件是什么事儿?”皇上抬眼看向伍相。 又议了几件事,诸人散了出来,永平侯放慢脚步,临近东华门,沈明书连走带跑的从后面赶上来。 “阿爹!”沈明书赶的有几分气喘,“刚刚我跟二爷说了几句,让二爷凡事得有自己的主意,可二爷。” 沈明书烦恼的叹了好口气,“他就觉得,都是为国为民,不该多计较个人得失损毁。我又不能多说。” 永平侯沈贺摆着手,“二爷书生意气,皇上发过话,说他就是那样的性子,不让多说。他这里,以后再说吧。 这事儿,得赶紧跟娘娘说一声,看看娘娘能不能跟皇上说一说。 还有你小姑那边,也得赶紧去说一声,最好能说动王爷,进宫请见皇上,说上一句两句。” “我这去找小姑,娘娘那边,还是让姐姐去吧,阿娘往娘娘那儿,从来没能办成事儿过,娘娘最疼姐姐。”沈明书连声答应。 “不是娘娘最疼你姐姐,是你姐姐有见识,有本事说动娘娘。 你赶紧去见你小姑,我回去就让你姐姐进宫请见。” 两人说着话,出了东华门,永平侯沈贺径直回府,沈明书直奔睿亲王府。 第42章 明暗 顾晞推着顾瑾回到明安宫,两人没进屋,坐在廊下。 顾瑾看着院子里已经新芽爆出的石榴树,有几分感慨,“又是一年春。” “我陪大哥出城逛逛?城外春意浓厚,繁台春景这会儿是最好的时候。”顾晞立刻建议道。 “这一树之春,和一城之春,有什么分别?”顾瑾笑道。 “还是不一样。”顾晞笑起来。 “嗯。今年要编造五等版薄,这事年前议过,要遣人至各处明查暗访,以防上下勾结,不实不尽,你回去就写份折子,荐沈明书去核查这件事。 丁口田财,是国之根本,这桩差使,对沈明书这位大才,正是大才大用。” 顾瑾嘴角往下,似有似无的扯出丝丝鄙夷。 “沈明书担不起,他也不会去,他怎么舍得离开老二,半步都不会!”顾晞干脆直接的啐了一口。 “这件事要是不去,那核查粮仓的事儿,永平侯肯定有脸再说,杜相断不会再开口了。”顾瑾往后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十分自在,“沈赟死了,真是令人愉快。” 顾晞笑起来,看着顾瑾,“大哥这话……大哥今天心情挺好。” “最近心情都不错。 你去一趟户部,找孙洲说说话儿,就说我说的,听说孙侍郎在百官中间,号称磨勘百事通。”顾瑾笑道。 “大哥不是说让永平侯闹腾个两三个月,再提吏部的事儿,怎么现在就?”顾晞眉梢扬起。 “唉。”顾瑾叹了口气,“沈赟死了,咱们要是不给永平侯提个醒儿,他闹都不知道往哪儿闹。 让孙洲去提醒他,也让孙洲心里明白,他能权知吏部,不是出自永平侯府,而是源于咱们。” “好。”顾晞笑起来。 …………………… 李桑柔在廊下晃晃悠悠,一言不发,一直坐到天色将晚。 金毛跟着大常,进进出出的忙,黑马睡了一觉起来,见李桑柔跟他睡着前坐的一模一样,提着颗心,踮着脚绕过李桑柔,凑到大常身边,小心问道:“老大这是怎么了?没事儿吧?” 大常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拎着串儿腊肠,走到离李桑柔四五步,闷声问道:“咱们今儿晚上吃啥?”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再噢了一声,看着大常手里那一长串儿腊肠,“家里全是腌肉咸肉咸鱼咸鸡了?” “嗯,鱼市肉市菜市都得等出了正月才开市儿。” “把炸的鸡块鱼块,咸鱼腊鸡炖一锅,瑶柱烧萝卜块,蒸碟子腊肠,再拌个香油白菜丝儿,不想吃馒头,蒸锅米饭。” 李桑柔干脆的吩咐道。 “好!”大常应声愉快。 老大还能吩咐吃什么,那就没大事儿。 黑马扬手表示蒸饭这事儿他来,金毛忙着去刨萝卜白菜,大常先炖上鸡鱼,接着泡瑶柱切萝卜切白菜。 半个来时辰,大常三人大盆大碗摆了饭菜上来,吃了饭,李桑柔捧着杯茶,这回不坐椅子上了,坐到台阶上,仰头看了一会儿还算圆满的月亮,叹了口气。 “大常,你说这天下,有多少冤死的人?” “那可数不清,太多了。”大常看着李桑柔。 老大从山子茶坊回来,就有点儿不对劲儿,跟冤死这俩字有关? “从前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那城里,一天有十好几个婴孩出生,一天也要死个十几个人,那十几个死人中间,有多少冤死的? 这建乐城,一天生多少人,死多少人?中间有多少是冤死的? 这天下呢?” 李桑柔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家是过兵的时候,一家人死光的,一个村上的人都死光了,他们都是冤死的,可这冤,找谁去?”黑马抹了把脸。 要不是过兵,他现在就是个吃香喝辣的大户子弟! 不过他现在也吃香喝辣! “我不记得家人了,就记得我姐,我家这算不算冤死的?”金毛捅了捅大常。 大常没理他,看着李桑柔问道:“老大从前是冤死的?” 黑马和金毛眼睛瞪大了,一起看向李桑柔。 “不是我,是有个女孩子,原本应该很幸福,却不明不白的死了。”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老大要是觉得她冤屈,咱们就替她讨个说法。”大常闷声道。 “我还不知道她是真冤屈,还是假冤屈。先让我想想再说。”李桑柔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进了屋。 …………………… 午后,沈明青进了垂福宫。 沈贤妃皱眉问道:“这会儿,你怎么来了?” 沈赟年前刚死,作为侄女儿,沈明青也是有孝在身 的。 “阿爹让我过来看看。”沈明青垂眼答了句,随即道:“我就过来看看姑姑,太婆常说,男人们的事儿,咱们不该多管。” “你二叔死了!以后,你太婆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沈贤妃示意沈明青坐到她旁边。 沈明青低低叹了口气,没说话。 “阿蕊和阿樱还好吧?”沈贤妃看着沈明青问道。 “二婶病着,阿蕊搬到二婶院里近身侍候,我把阿樱接到我那儿住着,白天里,要是没事儿,我就到二婶那里,陪她说说话儿,都还好。”沈明青委婉答道。 “阿蕊和阿樱都还小,你二婶可怜,唉。” 沈贤妃神情哀伤,沉默良久,一声叹息抑郁而悲伤。 “你二叔虽说不是你太婆生的,可一生下来,就抱到你太婆身边,是跟着你太婆长大的,这跟她亲生的,有什么分别?她怎么就能狠得下心,推他去死?” “义哥儿过继到二叔名下,阿娘曾经问过太婆,要不要把义哥儿的日常起居和教养,交给二婶,阿娘说,养恩大于生恩,让二婶照顾义哥儿,以后,义哥儿也能更孝敬二婶。 太婆说:不是自己生的,再怎么也养不成自己的骨肉。”沈明青垂着眼,低低道。 沈贤妃脸色微白,片刻,叹气道:“不说这个了,初六那天,大爷的生辰,可还热闹?” “跟往年一样。一年一年的,光看着明书长个儿,就是不见他长心眼。”沈明青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世子爷很难得,宁和么,” 说到宁和,沈明青下意识的看了眼四周。 沈贤妃最疼爱宁和公主,宁和公主也最爱在这垂福宫玩耍。 “她到园子里说是找什么嫩芽去了。”沈贤妃明了的笑道。 沈明青也笑起来,接着道:“她还是想方设法的找文先生说话,文先生么,还是不理她。 二表哥还是东一下西一下的和稀泥。年年都这样。” “要是年年都不一样,那就出大事儿了。”沈贤妃凝神听了,笑道。 “可不是。”沈明青跟着笑起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沈贤妃道:“你回去吧,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你守好自己。 回去替我给你二婶捎个话儿,要是觉得侯府里处处睹物思人,就搬到城外,你们侯府在城外有两三个庄子呢。” 沈贤妃的话顿了顿,接着道:“要是都觉得不好,那就看哪儿景色好,喜欢哪儿,就到哪儿,或置或赁,都行,银子我出,这事儿,就交到你手里。” “姑姑放心。需用银子,我找阿爹支用就行,家里不差这点儿银子。置办了庄子,就放在二婶名下。”沈明青忙起身答应。 “你是个好孩子。”沈贤妃轻轻拍了拍沈明青。 第43章 闺中知己 早上,沈明青从太婆韩老夫人院子里请安出来,吩咐备车,去城外大佛寺。 早几天前,符婉娘就捎信给她,今天她和家人要去大佛寺上香祈福,请她过去,说话玩儿。 符婉娘是沈明青自幼的手帕交,两人无话不谈,交情极好。 去年秋天,符婉娘刚刚和礼部尚书周安年的长孙周延葶成了亲。 符家是淮东大族,和身为淮西大族的周家,是世交姻亲,周家诸人待符婉娘都极好。 可再怎么好,嫁为人妇,和做姑娘,还是没法相比。 沈明青已经小半年没和符婉娘好好说过话了,这会儿,简直有些按捺不住。 沈明青耐着性子坐在车上,进到大佛寺时,周家诸人刚刚到大佛寺不久,符婉娘还随着众人,在大殿里磕拜祈愿。 婆子让着沈明青进了歇息的厢房,喝了半杯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沈明青忙放下杯子迎出去。 符婉娘跟在周家老夫人和夫人后面,看到沈明青,眼睛里都是喜悦。 沈明青忙上前请安,老夫人伸手拉起沈明青,爽朗的笑道:“你跟我们婉娘有一阵子没见了吧?正好,你陪着她,去那边捡着福豆,好好说说话儿。” 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笑着示意符婉娘,“好好陪大娘子说说话儿。” 符婉娘笑应了,垂手站住,看着老夫人和夫人进了厢房,才和沈明青一起,往旁边两间厢房进去。 “这福豆是老太爷的?”进了厢房,沈明青指着屋子中间半人高的福豆篓子问道。 “嗯。”符婉娘示意丫头盛了些福豆端到炕几上,又上了茶水点心,两人对坐,有一下没一下捡着福豆说话。 “你们老太爷病得怎么样了?说是要让他致仕呢,你听说没有?”沈明青关切道。 “病得……”符婉娘拖着长音,“就那样吧。致仕的事儿,哪儿还用说!早就都想到了,老太爷像是上过好几道折子了吧,说病得重什么什么的。” “你们老太爷才六十出头呢,怎么就……这是真要退了?”沈明青皱眉道。 “我们老太爷,”符婉娘往前挪了挪,凑近沈明青,“是在闪姨娘死后病倒的,说病倒不怎么恰当,照我们夫人的话说,叫断了精气神了。” “你们老太爷可真是,这一大家子,有儿有女有子有孙的,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心头好?你们老夫人呢 ?刚才看她气色还好。”沈明青也往前凑。 “我们老夫人早就看的不能再开了,闪姨娘病倒的时候,我们老夫人还让备过我们老太爷的后事儿呢。 倒是我们夫人,有点儿生闷气,不过也就一点儿,一点点! 我们老夫人说,老太爷致仕了也好,说我们老爷在外头十年了,老太爷这一退下来,下一任,就好给我们老爷在六部谋个差使了。” 符婉娘说着,笑起来,坐直了上身。 “也是。那你听说了没有,秦王爷荐了我阿爹接任礼部尚书呢。”沈明青也坐直回去。 “那户部呢?”符婉娘惊讶道。 “就是想把户部拿过去,放到世子手里。” “那皇上是什么意思?”符婉娘关切道。 “看样子,皇上该是没什么表示。 就是昨天的事儿,我阿爹一回去,就让我赶紧进宫请见娘娘,说让娘娘跟皇上说说,他调任礼部尚书不合适,说什么清查粮仓的事儿,明书就行,让明书去。 我出到二门,听小厮说,明书散了朝,先去了睿亲王府,肯定是去找小姑了。唉。”沈明青眉头微蹙。 “你上一回跟娘娘说朝里的事儿,不是说娘娘发了很大的脾气?那这一回呢?”符婉娘皱起了眉。 “嗯,我去了,不过一个字儿也没提。 一来,娘娘最厌烦我们家从她那里走皇上的门路,说了也没用。还有,” 沈明青顿了顿,落低声音,“我二叔的事儿,娘娘很生气,说二叔无辜,我太婆不该因为二叔不是她生的,就推二叔去死。 你想想,娘娘虽说也姓沈,跟我们家,三服都出去了,我太婆这样不讲道理只论亲疏,娘娘会怎么想?唉。” 沈明青一声长叹,“当初听到世子遇刺的事儿,我心都提起来了,就觉得只怕跟我们家脱不开干系,可直到二叔被押走,我才知道……” “这不是你能说得上话的事儿,不是你的错,别多想。”符婉娘伸手按在沈明青手上。 “没法不多想。娘娘爱和二婶说话儿,召二婶进宫三四回,也就召阿娘一回两回。 阿娘和太婆进宫说话儿时,娘娘常说二叔能干明白,让我阿爹有事多和二叔商量。 现在,太婆把二叔推出去死,娘娘会怎么想? 我简直不敢多想!”沈明青一下 下捶着炕几。 “已经没办法了。那就别多想,还能怎么办呢?”符婉娘挪过去,抱住沈明青。 沈明青靠着符婉娘,好一会儿才直起上身,哽咽道:“我没事儿了。” “你以前不是常说,管着户部的不是你阿爹,是你二叔,现在,你二叔没了,你阿爹去礼部倒是好了。再怎么,礼部也不像户部吏部那样。辖制不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符婉娘坐回去,叹气道。 “我阿爹要是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了,还有明书。”沈明青苦笑连连。 符婉娘沉默了,好一会儿,上身前倾,看着沈明青道:“那天听说你阿爹跪到睿亲王府门口,我一夜没睡着,你那些打算?” “不知道。”沈明青眼泪下来了,“本来就是极难的事儿,可是,”沈明青看着符婉娘,“现在更要尽力了是不是?” “唉。”符婉娘一声长叹。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符婉娘低低问道:“娘娘呢?能看出点儿什么吗?” 沈明青摇了摇头,沉沉叹着气,“和二叔一案死了的,还有随太监呢,娘娘能说什么?能有什么?我是半个字都没敢提,连往这事上近一点的话都不敢说。” “世子这件事,真是蠢极了!”符婉娘攥拳捶了下炕几。 沈明青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第44章 户口是传统啦 杀手的事,至少暂时告一段落,李桑柔在家里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李桑柔正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琢磨着今天该去哪儿看看,大门外,一个响亮却难听的声音传进来:“家里有人吗?” “我去!” 黑马一跃而起,去字还没全吐出来,人已经窜到院子中间了。 金毛斜瞥着黑马,嘴角快扯到下巴下面了。 黑马出而返的速度照样极快,不过冲进来时,既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 “老大,门外头来了个自称里正的,说咱们家没上户口。 我一开门他就往里闯,我没让他进,他那张脸,一下子就拉的这么长!” 黑马捏着自己的下巴用力往下揪。 “你去税契的时候,这宅子写的谁的名字?”李桑柔皱眉问道。 “当然是老大您的名字!”黑马一脸的这还要问! 李桑柔烦恼的吸了口气,站起来,示意黑马跟她出去。 黑马拉开院门,背着手站在院门外的里正果然一张脸拉的老长。 “你是李氏?”里正啪的翻开手里的厚册子,往手指上呸了点儿口水,翻开册子。 “李桑柔,老先生贵姓?”李桑柔下了台阶,笑着拱手见礼。 里正斜瞥着李桑柔拱在一起的手,侧过头呸了一口,没答李桑柔的问话,直着嗓子接着问道:“你男人呢?” “我没男人。”李桑柔放下手拍了拍,不客气的答道。 “那是谁?”里正下巴冲黑马抬了抬。 黑马胳膊抱在胸前,错牙瞪着里正。 “他是谁这事儿,归你管?”李桑柔上下打量了一遍里正。 “当然归我管!我是里正!”里正猛一拍册子,瞪着李桑柔吼道。 “娘的……”黑马眼一瞪,就要往前冲,被李桑柔伸手挡住:“我这兄弟脾气不好,你有什么事?赶紧说!” “呸!”里正半分惧意都没有,圆瞪着眼,往前跳了两步,“你来!你打!有能耐你打!老子告诉你!敢打老子,那就是不义!十恶不赦!大辟!大辟懂不懂!砍你们的头!” 李桑柔看着伸着胳膊点着她和黑马,喷着唾沫星子要砍她俩头的里正,叹了口气。 “你来这一趟,到底什么事儿?”李桑柔猛的提高声音问道。 “你家上户口了?你家男人呢?”里正的嗓门立刻跟上去,还高过半尺。 “我就是我家男人,户主,李桑柔,你写上吧。”李桑柔落低声音。 论嗓门她不如他,不能拼嗓门儿了。 “女人怎么上户?叫你家男人出来!”里正一口唾沫吐在李桑柔脚前半尺。 “女人怎么不能上户了?这建乐城几十万户,户主全是男的?”李桑柔极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你家里两三个大男人,就为了图女户不纳粮钱,要上女户,要不要脸?”里正这几句,是冲着黑马吼的。 黑马瞪着里正。里正明显比黑马凶悍多了,瞪着黑马,猛一拍手里的册子,就要再次跳脚大骂。 李桑柔急忙推了把黑马,“黑马进去,把门关上!” 黑马在里正的瞪目中,一个旋身,快捷无比的窜进去,咣的关上了院门。 李桑柔深吸了口气,转身面对着里正。 当年,她在江都城和苏姨娘喝酒聊天时,苏姨娘说乡下的里正,头一样,就是他得是他那一带最厉害的满地滚。 眼前这个建乐城里的里正,看样子,不但能满地滚,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满地滚,至少知道不义和大辟! 她这个刀尖上找饭吃的的黑灰老大,对上这位里正,这会儿也是相当的头痛头秃。 李桑柔再次深吸了口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点在里正脸上: “我告诉你,你最好好好说话,要不然我打你个满脸血。 你算个屁的官儿! 虽然你老了,可我是个女人! 老娘不怕你!” 里正瞪着李桑柔,“你个臭娘……” 见李桑柔错着牙,上前一步,绾袖子作势要打,里正莫名的一阵心悸,娘字卡在喉咙里,只敢吐出一半。 “你要上女户,得到府衙! 我告诉你,你家里两三个大男人,街坊邻居可都看着呢!你别想瞒过去!” 里正一边吼着,一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三步。 “那请教,我们家这三个大男人该怎么办?我们不同姓,报亲戚行不行?表哥表弟?”李桑柔甩开绾了一半的袖子,不客气的请教道。 “你家仨男人得报客户。”里正恶声恶气道。 “多谢。”李桑柔拱手致谢,“一会儿 我就去府衙报女户。” 他答了就行,至于他的态度,她不计较。 “我告诉你!我们这几条街,可都是清清白白的老门老户,你这个关了门戴杏花冠的,你当心着!唾沫星子淹不死你,戳脊梁骨也得戳死你! 你趁早搬走吧! 赶紧滚!” 里正扯着嗓子骂了几句,转过身,背着手,跺地有声的走了。 李桑柔瞪着怒气冲冲的里正,呆了一瞬,迎着开门跑出来的黑马问道:“戴杏花冠怎么说?” “这建乐城的规矩,妓家戴杏花冠儿。”黑马答的飞快。 李桑柔两只眼睛都瞪圆了,片刻,双手叉腰,猛啐了一口,“你大爷!” 回到廊下,李桑柔接着吃完了她那半碗饭,放下碗,看着大常三人问道:“谁知道这户口不户口的事儿?” 金毛立刻摇头,这事儿他真不知道。 黑马犹豫不定,“这户不户的,都是穷户小家吧?我大……” 大户出身才说出一个大字,迎着李桑柔斜过来的目光,黑马脖子一缩,“不知道。” “听说过一两回。 来往咱们行里拉粪的那个张大,有一回抱怨,说里正坑他,非得赶着十月里改户丁,明明邻村到十一月。 说是他爹十一月的生儿,十月里变就是丁口,要是到十一月,就过了六十了,过了六十就不算丁口了。 说户丁三年一变,因为这一个月,他家得多替他爹交三年的丁税。 还一回,说是他家明明只有十来亩地,非要把他家定成四等户……” 看着李桑柔耷拉下去的肩膀,大常的声音一路低没了。 看来,他说的这些,都是没用的。 “咱们当初在江都城,有头有脸,谁敢找咱们的麻烦?哪有什么户不户的事儿。”黑马回忆过去,有点儿难过。 “在江都城那不是有头有脸,那是根本连上户的份儿都够不上,有哪个地方找乞丐征粮的?” 李桑柔没好气的训斥了句,接着吩咐道: “金毛去衙门口,打听打听这户不户的事儿,特别是女户,客户什么的。” “好!”金毛答应着站起来。 “黑马去打听打听,城里的里正归哪儿管,还有,咱们这一带的里正,上头是谁,什么来历,多打听点 儿。”李桑柔接着吩咐。 “啊?噢!”黑马啊了一声,立刻就明白了,看样子老大要走上层路线了! 老大就是老大! 金毛和黑马一前一后、连走带跑出了门,大常看着李桑柔,闷声问道:“是永平侯府?” “不一定。”李桑柔皱着眉,“没打听清楚之前,不要妄下论断。心里有了预设,极容易被人诱的偏了向,上当受骗。” “是。”大常垂头受教。 “唉!”李桑柔一声长叹,“大常啊,我总觉得,那个湛泸……不光那个湛泸,还有叶家,肯定有不知道多少麻烦等在前头。唉!” “等在前头就等在前头,就是没有这些麻烦,日子也没容易过。”大常站起来收拾碗筷。 “这话也是,大常,你有哲学家的潜质。”李桑柔将脚高高翘在柱子上。 大常听到哲学家、潜质这些不知所谓的字眼儿,就知道李桑柔开始进入胡说八道状态,飞快的收拾好碗筷,端起赶紧走。 第45章 八卦潘 李桑柔在廊下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出了院门,溜溜跶跶,顺脚往前逛。 从巷子逛进热闹的街市,李桑柔什么都看,什么都没看进眼里,正顺脚走着,一辆大车靠过来,挡在她侧边,车帘子高高挂起,潘相家七公子潘定邦探出半截身子,冲她挥着手,哎哎哎的,明显是冲着她叫。 李桑柔眉梢高高扬起,潘定邦更加用力的挥着手,“这位姑娘,就是你,我叫了你几十声了,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桑柔一幅受了惊吓的模样,往前探了两步。 “你别怕,我姓潘,行七,潘相公是我阿爹,这建乐城的人都知道我,你称我七公子就行。 哎,你姓什么?叫什么?”潘定邦一脸笑,不停的招手,示意李桑柔再走近些。 李桑柔用力抿着笑,再往前挪了两步。 她当然知道他是潘相家七公子,可他叫她做什么?听他这几句话,他到底是认识她,还是不认识她? “你别怕,你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外头逛?”潘定邦一脸和气的笑,再问。 “你问这干什么?”李桑柔摆出一脸的害怕,“你看上我了?” 潘定邦一下子呛咳了,一边咳一边笑,“你是挺有趣儿!你别怕,我没看上你,你别多想。 咱们见过面,你还记得吧?初四那天,在刘楼,想起来没有?” 李桑柔斜瞥着他,一幅似想起来,又没想起来的模样。 “也是,那天你眼里肯定只有沈大郎了。就是你见沈大郎那天,我跟沈大郎在一起。 哎,你跟沈大郎怎么认识的?他对你好不好?” 潘定邦一脸的八卦。 李桑柔被他这几句话呛着了,差点控制不住表情,只用力绷紧脸,斜着潘定邦没答话。 这货是不是有点儿傻? “你别怕嘛,我跟沈大郎自小的交情,我俩好得很,我都知道,他都跟我说了,你俩怎么认识的? 对了,你还没说你姓什么,你家都有什么人?上回在刘楼,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兄弟?你们长的可不怎么像。 你跟沈大郎怎么认识的?你俩……那个……” 潘定邦眉眼乱动,两根大拇指对着不停的点。 李桑柔慢慢吸了口气,用力压下冲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错牙道:“他都跟你说了 ,你还不知道他跟我是怎么认识的?” 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你这小妮子,还挺聪明,挺会抓话缝儿。 我诈你呢,我问是问了,他没说。 初四那回,瞧沈大郎那样子,可有点儿生气,你们刚吵过架?” 李桑柔抬手按在额头。 今天是个黄道不吉日,早上刚被满地滚里正找上门,现在又撞上个二傻子。 “听说你因为那位世子被劫杀的事儿,关进了大牢,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李桑柔凑近两步,伸头问道。 潘定邦两只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你这个副使,把重伤的世子扔在江都城,悠悠哉哉的,坐着船就走了,你是故意的吧? 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刚才说你跟沈明书交情好,自小的交情!” 李桑柔又往前半步,几乎凑到了潘定邦脸上。 潘定邦吓的上身后仰,“你你你!你别……你是谁?你……” “是我把世子送回这建乐城的,你没听说过吗?”李桑柔往后半步,愉快的拍了拍手,笑眯眯看着潘定邦。 潘定邦直勾勾瞪着李桑柔,“你!你!夜香!” “对,就是我,没想到吧?”李桑柔笑容可掬,抬胳膊先自己闻了闻,往前送到潘定邦面前,“你闻闻。” 潘定邦猛一口气抽进去,再呼的喷出来,抬手抹了把汗,“你竟然是个女的,那你姓什么?” “你知道我,还不知道我姓什么?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又忘了?”李桑柔胳膊抱在胸前,斜着连抹了两把汗的潘定邦。 “没人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守真就跟我说了夜香行这一件事儿。你会功夫?你会什么功夫?”潘定邦从一个兴趣点,转向另一个兴趣点。 “不会功夫,会杀人。”李桑柔瞄了眼潘定邦喉结下半寸。 “哎,”潘定邦上身又从车里探出来了,“那你是世子的救命恩人了!” “不是,他出银子,我们保镖。你听说过把接镖的镖师当恩人的么?”李桑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潘定邦。 这二傻子倒是傻的别致。 “那倒也是,你这人挺会说话。哎你到底姓什么?”潘定邦坚持不懈的再问。 “我姓李,李桑柔,菀彼桑柔,其下侯旬。” “这名好听。你把世子爷,从江 都城,送到建乐城,一路上,你跟世子爷都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潘定邦那一脸的八卦,比刚才浓烈太多太多了。 “嗯,一条小船上,有时候还睡一张床呢。”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 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你这个人,真有趣儿!你跟世子爷,真,那个,一张床?”潘定邦再次眉飞色舞,两根大拇指对着乱点。 李桑柔忍不住望天翻了个白眼。 “行行行行,你别生气,就是随口问问,我是觉得不大可能,世子爷这人挑剔的很。 再说,你们要真是那个啥,他指定不能让你流落在外,世子爷可是个要面子的,再说,他那后院,可空得很呢。 你现在做什么?天天闲逛?也是,给世子爷保这趟镖,肯定挣了不少银子。” 李桑柔被潘定邦这一番话说的,再一次想揍他一顿。 “那你呢?现在做什么?天天闲逛?看大街上哪个小娘子长的好看,就把人家叫住胡说八道?”李桑柔反问道。 “咦,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叫住你,不是因为你长的好看。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以为你跟沈大郎……这个……那个,沈大郎一个字儿不肯说,我见了你,肯定得问问,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潘定邦一腔委屈都涌上来了。 李桑柔再次抬手抚额。 “我可是有官有差使的,从五品,领着工部的差使,没职就是了。 这趟出来,就是公务,去望江驿看看,那边在修房子,有根大梁要换,我得去看一眼。”潘定邦说到他有差使,抬了抬下巴。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眉梢抬起,他这个官身,应该知道点儿户口的事儿吧? 问一问他!总不能白跟他啰嗦这半天。 “你这个从五品官儿,知不知道你们这建乐城,怎么报女户?” “这我哪能知道?这是户部的事儿!我在工部。 你要报女户?这不用知道啊,你直接去报不就行了。 噢对了,我听谁说过一回,女户不纳粮,好像女户不好报。 这是小事儿,你拿上我的名贴,去府衙,让他们给你上个女户就是了。 我的帖子呢?带了没有?” 潘定邦这闲事揽得一气呵成,从小厮手里接过贴子,递到李桑柔手里。 李 桑柔接过名贴,两根眉毛扬的老高。 有这么个儿子,那位潘相公,指定很不容易啊。 第46章 街道司 李桑柔拎着潘定邦那张两只巴掌大小、极其实在的名帖,转圈看了一遍,干脆拎着帖子直奔府衙。 没想到潘定邦这张名贴还挺好使。 府衙几个小吏,都不用李桑柔再回去拿一趟地契,一边往隔壁查了税契的底单,一边利落的给李桑柔上了个女户,外加三个浮客,开了张户贴,给了李桑柔。 李桑柔拎着户贴,也不逛了,径直回到炒米巷。 黑马和金毛已经回去了,见李桑柔进来,急忙迎上去就要说事儿,却被李桑柔抬手止住。 李桑柔将户贴递给大常,吩咐道:“你走一趟,去里正家,把这个让他录上,再告诉他:他要是再敢嚼舌头根子,说我什么杏花冠儿桃花洞儿的,我就把他家小儿子小孙子,都拐出来卖进小郎馆!” “嗯。”大常答应一声,捏着户贴就往外走。 黑马和金毛瞪着那张户贴,从李桑柔手里瞪到大常手里。 “老大真厉害!这户贴,那就是!吹灰之力!”黑马在李桑柔身后竖着大拇指。 “明明是不费吹灰之力!”金毛三步两步赶到李桑柔前面,甩袖子掸了掸那把椅子,点头哈腰,“老大您累坏了,老大您坐。” “金毛那头不用说了,黑马说说。”李桑柔坐下。 “我那家宅行,跟咱们是一坊的,我就去找小肖问了。 这事儿好打听,一问都知道。 说是里正说不上来归谁管。那府衙要是派个什么花灯钱查个什么六十老人,就找里正,刑部大理寺什么的,要查个什么人犯,也找里正,街道司净个街出个劳役什么的,也找里正。 反正,谁都能管得着。 不过咱们这一坊的张里正,是个有主儿,有后台的! 张里正的连襟,是街道司的范管事。” “街道司?”李桑柔听的稀奇,“这街道,就是街道?” “对!满天下,就咱们建乐城有这么个街道司,这街道司,真就是管街道的。 哪儿没扫干净,大雨天积了水,哪家铺子出摊儿占了道儿了,都归他们管!”黑马一边说,一边得意的竖着大拇指。 李桑柔听到一句咱们建乐城,想笑又忍住了,示意黑马接着说。 “这街道司,反正但凡做生意的,没哪家不跟他们打交道,知道的就多。 说是二皇子,哎! 老大你听说了吧,皇上就俩儿子,老大是个瘫子,这二皇子,就是未来的皇上!” 黑马说到二皇子,刚要兴奋,就被李桑柔打断:“说正事儿!” “是。说是二皇子领着建乐府尹的名儿,这街道司就建乐城有,是归在建乐府衙管的,不过不是在府衙里面,好像跟府衙平级,反正,就是二皇子是街道司的总老大。 可二皇子,未来的皇上,多少大事呢是不是,说他就是挂个名儿,事儿,是永平侯府沈大爷管,不过沈大爷也是办大事儿的,接着挂名,真正管着街道司的,是永平侯府的周管事。 这周管事又挑了十个小管事,一人小管事管五十个人,张里正的连襟范管事,就是这十个小管事之一。 整个街道司,全是永平侯他们家的。” 黑马啧啧有声。 “老大,这街道司,指定肥得很! 小肖说,他们每个月都要往街道司交银子,叫清扫钱,可他们门口那一块儿,还是他们自己扫,要是没扫干净,还得罚钱! 啧,这跟咱们夜香行一样,两头赚,这得多肥! 老大,你说,这银子,是不是都进了永平侯府了?那永平侯府,得多有钱?金山银海了!” 李桑柔听的沉了脸。 金毛捅了下啧啧有声感慨永平侯家得多有钱的黑马,黑马瞄着李桑柔的神情,和金毛对视了一眼,不敢再啧啧感叹了。 李桑柔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大常进来。 “抄好了,那几句话也跟张里正说了,我还没出他家院门,张里正就开始泼口大骂了。” 大常交待了几句,进屋收好户贴出来,坐到李桑柔手指点着的地方。 “黑马,把街道司的事儿,跟大常说说。”李桑柔叹了口气。 黑马简洁明了的说了街道司,大常看向李桑柔。 “这建乐城里,没什么能做的生意了。”李桑柔连声叹气。 “夜香行也不行?”黑马瞪着眼。 “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夜香车在城门洞里洒了几滴夜香出来,那几个兄弟,被守城门的打成什么样儿了?”大常闷声道。 “那咱们怎么办?”金毛一脸苦相。 “江都城又回不去了,咱们现在是南梁要犯。 唉,从前是要饭,现在也是要犯。”黑马也是一脸苦相。 “金毛去找一趟文先生,问他什么时候得空,我有几件事想请教他,还有,问问他喜欢喝什么酒。” 李桑柔沉默片刻,吩咐金毛。 “好!”金毛一跃而起。 他又瞎愁乱想了,城里没有能做的生意,还有城外呢,这事儿还能难得住他们老大? “黑马去买包糖炒栗子,快过季了,今年还没吃过糖炒栗子。”李桑柔接着吩咐黑马。 “糖炒栗子最好吃的栗子牛家,离咱们有点儿远,老大别急,多等一会儿!”黑马一边说,一边跳下台阶,连走带跑。 “我去把江米泡上,打点年糕,晚上炸年糕吃。”大常站起来往厨房去。 第47章 明天上架了 文诚回话很快,傍晚,李桑柔在文诚之前,先到了唐家正店。 店还是唐家正店,雅间却不是顾晞那间。 这间雅间也在后院,不过却缩在一个拐角,小巧玲珑。 李桑柔刚把雅间里外看了一遍,文诚就到了。 “多谢文先生拨冗相见。”李桑柔冲文诚欠身致意。 “姑娘过奖了。”文诚拱手还礼,“世子爷担心姑娘有要紧的事儿,一直催我赶紧过来。” “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想见见文先生,和文先生说说话儿。”李桑柔一脸笑,“文先生还没吃饭吧?不知道文先生喜欢吃什么,我没敢先点菜。” “他们都知道的,姑娘爱吃什么。”文诚明显有了几分拘谨和尴尬。 “文先生爱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李桑柔看着文诚满身满脸的尴尬和拘谨,笑眯眯道。 “让他们捡李姑娘爱吃的做几样。”文诚脸上身上那份尴尬和不自在更浓了,拧过头吩咐小厮。 李桑柔端起杯子,抿着茶,笑看着拘谨尴尬的文诚。 “李姑娘找我,说是有事儿?”文诚端正坐下,直接说正事儿。 “听说建乐城有个什么街道司?”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有什么麻烦?”文诚反应很快。 “没有,就是刚刚听说,头一回听说街道司,据说满天下就建乐城有,觉得有意思,想问问。”李桑柔连说带笑。 “街道司是在先皇手里才有的。 先皇年青的时候,诸皇子争斗惨烈,几乎灭国,南梁军前锋,曾经直抵建乐城下,到先皇登基时,民生凋敝,建乐城内的宅院,至少有三成是空的。 先皇刚即位时,为利于民生,对商铺和小摊贩占道这样的事,极为包容,不许打扰。 之后十来年,建乐城越来越热闹,占道也就越来越严重。 最严重的时候,连御街两边的杈子,都被挪到了御街中间,先皇往金明池看演武,都要事先派人清上几趟街,车驾才能过得去。 到先皇在位最后几年,建乐城实在是拥塞不堪,街道也越来越肮脏,一有大雨,满街污水。 先皇就命当时的工部姚尚书统总清理,姚尚书抽调了五百厢兵,统一穿着青衫,清查清理,效果卓著。 之后,这五百厢兵撤回,不过半个月,占道又严 重如前,如此反复几次,先皇下旨,设了街道司。 当时街道司挂在工部名下,皇上即位后,街道司归入建乐府。 二爷署理建乐府后,这街道司,就挂在了二爷名下,现如今,是在永平侯府沈大公子手里打理。 李姑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唉,我也是刚刚听说建乐城有这么个街道司,现在看来,这建乐城里,大约没什么能做的生意了。”李桑柔叹气。 文诚一个怔神,“不至于吧,李姑娘想做什么生意?看好了?” “还没有,我们这样的人,能做的生意,多半黑灰不明。不怕县官,怕现管。”李桑柔再次叹气。 文诚刚要说话,小厮百城的声音传进来,“世子爷来了!” 文诚急忙站起来迎出去。 李桑柔慢吞吞站起来,跟在后面,还没走到雅间门口,顾晞已经大步进来了。 “大哥今天吃素,我可吃不下,一个人吃饭实在没意思,没打扰你们吧?”顾晞说笑着,冲李桑柔拱了拱手。 李桑柔只笑不说话,欠身往里让顾晞。 顾晞坐了上首,李桑柔还在刚才的位置坐下,文诚忙着吩咐小厮去添了菜,又给顾晞倒了杯茶,才重新坐下。 “你们聊什么呢?不用管我,你们接着聊。”顾晞笑着示意两人。 “李姑娘刚刚在问街道司的事儿。”文诚笑道。 “嗯?街道司耽误你做生意了?”顾晞扬眉笑道:“打算做什么生意?要不,明天我跟二爷说一声,把街道司接过来,交给致和就行,反正他闲着。” 文诚无语望窗外。 李桑柔失笑出声,摆着手道:“不用不用,我没打算做城里的生意,就是问问,毕竟,这街道司只有建乐城才有,稀奇罢了。” “你别因为街道司,就不做城里生意。这件事对我来说,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我要是接过来,二爷和沈明书都还要承我份人情呢,又不是什么好差使。”顾晞认真解释道。 “真不用,我还没想好做什么生意。 做生意前,头一件事,就是打听,打听这个打听那个。 别的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其它地方都有,没经过也听说过,就是这街道司,头一回听说,所以才顺便问一句。 以后,要请教的事儿还多着呢,大约 还有烦劳文先生的时候。” 李桑柔说着,冲文诚拱了拱手。 文诚下意识的往后靠在椅背上。 “你找我也行。”顾晞欠身往前,接话笑道。 李桑柔笑眯眯点了点头。 七八个小厮一溜小跑,送了提盒进来,如意和百城摆了满桌。 李桑柔没吃鱼面,也没再吃菊花鱼,仔细看了看桌子上的各样菜品,让人盛了米饭,对着碟子葱爆羊肉,连吃了两碗米饭。 “姑娘不爱吃这菊花鱼和鱼面?”顾晞吃了碗鱼面,放下筷子,忍不住问道。 “不是,这是鲜羊肉,肉市什么的,正月里不开张。我已经一个来月没吃过鲜羊肉了。”李桑柔满足的叹了口气。 “姑娘以后想吃什么,只管让金毛,或是黑马,去我那里要,不敢说什么都有,大体还是齐全的。”顾晞失笑出声。 李桑柔笑看着对面的文诚,嘿了一声。 文诚一脸尴尬难为,忙笑道:“世子爷说得是,一点吃食,不值什么。” 李桑柔点头笑应:“好!” 顿了顿,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世子知道羊肉多少钱一斤吗?” 顾晞一怔。文诚忙笑答道:“腊月里,听说七百文。” “怎么这么贵?”顾晞皱起了眉头。 “一直这么贵,现在有了世子这句话,以后可以让大常放开量吃羊肉了。”李桑柔笑道。 文诚失笑出声。 顾晞皱眉道:“我记得中县县尉,月俸折合起来,也就六千多文,只是几斤羊肉钱。唉,前天那份折子,我跟大哥说说,就允了他们吧。” 文诚一个怔神,“哪份折子?” “七品以上官员借用邮驿传递家书那份,不要限于七品了,官吏一体,都许他们传递。”顾晞叹了口气,“民生艰难,官吏也不容易。” “那给送信的加钱吗?”李桑柔紧跟问了句。 顾晞被李桑柔问怔了,“一样的递送,加什么钱?” “咱们和南梁不同,递夫由军卒充当,这些军卒的廪给,都是按军中规矩,有定数的,可不能随便增加减少,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儿。”文诚忙解释道。 “喔。”李桑柔长长喔了一声,“要是可以公费递送家书,这家书得有多少?给朋友的书信算不算家书?没法不算是不 是? 一个官员一个月能发几份公文?能写几份家书? 我觉得,很快就得是公文少家书多了。反正不用花钱,闲着没事就写呗。 除非增加递铺里的驿丁,不然的话,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活肯定就得多出来很多,可能原本一趟能送完,以后就得两趟三趟了。 官吏再不容易,也比这些铺兵驿丁强太多了,那什么县尉,一个月六千多钱,不算少啦,猪肉肯定是吃得起的。就是羊肉,一年里也能吃上三回五回。 大常他们三个,跟着我之前,从来没吃过羊肉,要饭都要不到。 就那样,黑马还瞧不起信客递夫呢。 你这是损不足以奉有余。” 文诚看着顾晞,顾晞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文诚的目光从顾晞看向李桑柔,看着李桑柔眯眼斜瞥着顾晞,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心跳了一跳,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不会是在算计什么吧? …………………… …………………… 到十月,小闲写小文,就满十年了。 这十年一路行来,十分愉快,都是因为有你们。 有你们一章一章的订阅,一块一块的打赏,一张一张的月票推荐票,推着小闲,从小透明,到现在的不怎么透明。 满腔的感谢,唯有以更努力的写出好文来表达。 爱你们,如你们爱我。 第48章 说话打听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对着围上来的三人,笑道:“有桩生意,可以试一试。” “夜香……”黑马脱口叫到一半,就被大常一把按了回去。 “明天一早,大常出城,往哪个方向都行,沿着驿路走,看递铺,递铺近了十里一个,最远二十五里一个,你走个一二百里看看。 黑马和金毛在城里打听。 信怎么递送,轻便东西怎么递送,重东西怎么办,到哪儿要几天。 驿丁驿夫听说都是厢兵,打听打听他们一个月多少廪米,加上衣服什么的,一年总计多少,还有,怎么吃,怎么住,一天下来要花多少钱,总之,能打听的都打听打听。” 李桑柔愉快的吩咐道。 “老大想做邮驿的生意?这邮驿都是朝廷的。”大常皱眉道。 “先去打听了再说。”李桑柔不知道想到什么,眯着眼睛笑的十分愉快。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起来的时候,大常已经背着一大包咸肉咸鸡丸子馒头,留了话儿,他先去驿马场看看,接着就去看邮驿了。 金毛出去买早饭,黑马拎了一铜壶开水送进来,往铜盆里倒了热水,走到门口,一个转身,倚着门框,看着正在擦牙的李桑柔。 “老大,这邮驿的生意怎么做啊?那邮驿都是有官管着的,没驿券,门都不让你进。咱们哪能插得进手? 要是做信客,那信客都穷得很,哪有能挣到钱的?不饿死就算不错了。 老大你还记得吧?前年的时候,腊月里,黄家铁匠铺一开门,一个信客倒进去了,活生生冻死在黄家门口了,黄铁匠晦气的不行……” 迎着李桑柔斜过来的目光,黑马脖子一缩。 “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我去给老大沏茶。” 吃了早饭,黑马和金毛分头去打听邮驿的事儿。 李桑柔也出了炒米巷,来来回回似看非看,走了一段,李桑柔决定去找潘定邦说说话儿,昨天他说他在工部领着差使。 李桑柔转个弯往东华门过去。 到了东华门外,李桑柔花了十个大钱,请人传了话,没多大会儿,一个小厮一溜烟出来,和守门的侍卫打了招呼,带着李桑柔往里进。 “你们七公子忙不忙?”听小厮听喜介绍了自己,李桑柔笑问道。 “我们七公子在衙门里的时候,几乎没忙过。”听喜一 脸笑。 李桑柔想笑又抿住了,“那你们七公子在工部领的什么差使?跟修缮有关?昨天你们七公子说是去望江驿看修房子?” “就是修房子的差使。”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这修房子的差使,那可肥得很。 没走多远,就到了工部门口,听喜带着李桑柔,从旁边角门进去,进了靠墙的两间小屋。 潘定邦正趴在春凳上,被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大夫连拍带打的唉哟唉哟。 李桑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看着老大夫从头往下噼噼啪啪拍下去,再噼噼啪啪拍上来,连拍了三四个来回,老大夫猛的吐了口气,“好了!” “唉哟舒服多了。”潘定邦撑着春凳坐起来,拱手谢了老大夫,趿着鞋站起来,这才看到李桑柔,“咦!真是你!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他们传错了话!” “你这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儿的。”李桑柔没答潘定邦的话,反问道。 “昨天我不是去望江驿看看嘛,说是那根主梁蛀空了好几处,我站在屋子中间,就这么仰着头看,一不小心,竟然把脖子给拧着了,夜里睡觉光顾着脖子,又把腰给拧了,现在总算好些了。” 潘定邦一边说,一边来回拧着脖子扭着腰。 李桑柔一脸同情的看着潘定邦,“你这也太尽心尽力了!干嘛不让他们把大梁拿下来给你看?” 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你这话我爱听。我是想让他们拿过来给我看,可他们说,那梁要是拿下来,就是没坏也不能用了,那根大梁两三百银子呢,唉!” “那到底蛀坏了没有?你看出来了?”李桑柔兴致盎然。 站地面看大梁上的虫眼儿,什么样的眼神能看到? “你知道那梁有多高?得有这间屋子两个那么高!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我也不是为了看出来,就是去做个样子,显得我亲力亲为,不能随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唉哟好多了。”潘定邦再扭了几下,舒服的叹了口气。 “咦,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干嘛?”潘定邦恍过神,又问了一遍,这一回,从神情到声调都透着戒备。 “不干嘛,今天没什么事儿,想着你也应该没什么事儿,就过来找你说说话儿。”李桑柔笑眯眯。 潘定邦更警惕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想勾搭我吧?我可告诉你,我不喜 欢你这样的!还有,我媳妇儿可是头河东狮!” 李桑柔被潘定邦这几句话呛咳了,“咳咳!你放心,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还有,我要是看中了谁,从来不勾搭,都是拿着刀子直接按到床上。” “啊哈哈哈哈哈哈!”潘定邦笑的上身都抖起来了,“按到……床上!啊哈哈哈哈哈!刀子!啊哈哈哈哈哈!” 李桑柔站起来,自己找杯子倒了杯茶,慢悠悠喝了半杯,潘定邦才算不笑了。 “笑死我了!唉哟我这肚子痛。你这话说的,你说你,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哪?那你没看中世子爷?”潘定邦抹着笑出来的眼泪。 “看中是看中了,没敢,不一定打得过他。” “啊哈哈哈哈哈哈!”潘定邦拍着椅子扶手跺着脚,再次放声大笑。 李桑柔喝完一杯茶,再倒了一杯,翘起二郎腿看着他笑。 “你……唉哟,你这个人,唉哟笑死我了!唉哟喂!”潘定邦的肚子,是真的笑痛了。 “你别笑了,我问你点正事儿。你这个从五品的官儿,一个月能挣多少银子?够你养幕僚师爷的吗?” “嗯?”潘定邦再抹了把眼泪,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我从来没算过,俸禄都是管事们领回去的,先生们也不从我这里支银子,我不知道他们拿多少银子,我不管这些。” “咦,那你当官不是为了挣钱养家了?那为了什么?光宗耀祖?治国平天下?”李桑柔高扬着眉毛,一脸虚假惊讶。 “瞧你这话说的,我养什么家? 我读书没天份,二十大几,又是成了家的人了,总不能天天游手好闲吧,这话是我阿爹说的,唉!” 潘定邦一声长叹。“我真羡慕你们这样的,无拘无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管人家怎么看,别人怎么想,多好!” “那你们工部,像你这样的从五品官儿,有没有穷家出身,光靠俸禄就能过日子?能养得起家吗?”李桑柔拧眉问道。 “怎么养不起! 河道司的蔡郎中,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媳妇家,比他就好那么一丁点儿,他媳妇的陪嫁,除了一身衣服,就是两只银簪子一对银镯子。现如今,在咱们建乐城,宅子都买下了,还是座三进的宅子! 咱们大齐,可不像他们南梁那么抠搜,咱们俸禄给得多,养家肯定是能养家的!” 潘定邦骄傲的翘起二郎腿 。 “河道司?管河道的?这个是肥差吧?是靠俸禄买的,还是?”李桑柔上身前倾,冲潘定邦搓着手指。 潘定邦也伸头往前,几乎和李桑柔头抵头,压低声音嘿笑道: “肥是真肥,可蔡郎中是个真正朝中没人的,他又是个聪明人,再肥,他也只敢干看着,他要是敢伸手……嘿!多少人盯着这块肥差呢! 要说起来,我们薛尚书是个聪明人,真聪明!工部里的肥差,不是在蔡郎中这样的人手里,就是我这样的人管着。 啧!聪明哪!” “那你这样的人,伸不伸手?”李桑柔眉梢高扬,问道。 “别人我不知道,我肯定不伸手。我家不缺这点儿银子。”潘定邦坐直回去,抬着下巴,颇有几分傲然。 “那倒是,就算要挣钱,也该挣大钱,这点儿小钱没意思。”李桑柔冲潘定邦竖着大拇指,笑眯眯。 从五品的京官靠俸禄,能在建乐城买三进的宅子,这可不是一般的能养家! 他们北齐这俸禄,可正经不少。 这就好!非常好!非常利好她的生意! 李桑柔和潘定邦东扯西拉,一眨眼就到中午了,潘定邦热情无比、愉快无比、坚定无比的请李桑柔吃了顿他们六部供应的御厨餐食。 饭后,就这份餐食是好吃还是不好吃,俩人又探讨了半个时辰。 潘定邦再次坚定无比的邀请李桑柔,隔天一定要再去找他,他要请李桑柔尝尝他家送来的餐饭,以便证明他的观点:御厨的厨艺就是一坨屎! 隔天,李桑柔应邀而至,吃了顿相府盒饭,拿着潘定邦送给她的十来饼茶,七八种香料,四五匣子裁好的纸,一只豪华大鸟笼子,以及一本金玉新书,拎着抱着出了东华门。 李桑柔找潘定邦头一趟,顾晞就知道了,再到隔天,李桑柔刚走,如意就禀报到了顾晞面前: 几时去的工部,几时走的,出东华门的时候,李姑娘一只手拎着只玉竹嵌象牙馒头大鸟笼,鸟笼里塞的满满的,像是茶饼,笼钩上挂着一串儿像是香料包儿,走过去一阵香风儿。 另一只手抱着四五个花梨木匣子,他去找潘定邦的小厮打听了,说都是裁好的宣纸,生宣熟宣都有。 顾晞听的瞪大了眼,对面的文诚也是一脸稀奇。 “她要干嘛?”顾晞瞪着文诚问道, 文诚摊手,他哪知道啊! ……………………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挂好鸟笼子,坐在廊下,仔细看那本金玉新书。 从前朝就有了关于邮驿的律法,就是这本金玉新书,到本朝,据潘定邦说,这律法已经十分的详细完善。 她得好好看看,看懂看透,牢记在心。 黑马和金毛一前一后回来,两个人先围着鸟笼子看了一圈,再一左一右蹲到李桑柔旁边。 “老大要养鸟儿了?我去买,咱们养什么?八哥?黄莺?画眉?”黑马问道。 “养鸟儿太麻烦了,挂个鸟笼子看看就行了。家里还有什么菜?”李桑柔合上书问道。 “笋,芹菜,还有,后院那棵香椿树能吃了,上好的黑油椿!”金毛急忙答道。 “黑马烧锅开水,去把那只腊猪头洗洗,金毛去掰点儿香椿。”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大常不在,黑马和金毛炒的菜难以下咽,只好她老人家亲自动手了。 李桑柔刚把腊猪头用黄酒蒸上,外面脚步声重,大常回来了。 金毛正烧火,赶紧把旁边一个灶也烧上,黑马拎起大铜壶,赶紧舀满了水放到灶上。 李桑柔看着赶的嘴唇爆皮的大常,一手拿杯子,一手提茶壶递给他,“喝点水,先洗洗,吃了饭再说话。” “嗯。”大常一口气喝光了一壶茶,摸摸大铜壶外面有些温热了,提起来去洗澡。 黑马和了面,金毛支起鏊子,一边烧火一边翻饼,两个人很快烙了一大摞饼。 李桑柔煮了咸肉丁芹菜叶粥,炒了香椿笋丝、香椿鸡蛋,猪头肉蒸得差不多,拆开切大片,和芹菜一起炒出来。 大常看起来饿坏了,拿了两张饼,卷上芹菜猪头肉,几口就咬完了,端起碗喝了几口菜粥,再拿两张饼卷上香椿笋丝香椿鸡蛋。 一连吃了五六张饼,大常才长舒了口气,放慢了速度。 “我先去了旧宋门,驿马场在那里。 我寻思着,不管是南来还是北往,只要用马,都得往那儿去,得先去那儿打听打听。 到驿马场门口的小饭铺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听那些驿卒说,这几年往北的信儿最多,北边不怎么太平,一年到头大小仗不断,还有就是往江宁城那条线最忙。 我想着,这两条线忙,都是因为军务, 咱们最好避开,我就去了淮南。 这一路上,能搭车我就搭车,往南走了二百来里路,看了十一个递铺,回来绕到另一条路,又看了十二家。” 大常端起碗喝了几口菜粥。 “他们送信,分三种,步递,马递,急脚递。 步递什么都送,说是一天六十里,要是递送军械重物,一天四十里。 马递只送信,一天一百五十里,不过马递不多,说是因为马少。 急脚递又分三种,金牌,银牌,木牌。 金牌一天五百里,日夜不停,不走递铺,走驿馆,驿丁和马都是精壮。 人马都带着铃铛,驿馆的人听到铃声,就得赶紧骑在马上等在递铺门口,接了文书赶紧跑。 银牌急脚递一天四百里,也是走驿馆,也是不能入铺,在铺门口交接了赶紧走。 木牌就是走递铺了,一天三百里,光白天跑马,夜里可以歇几个时辰。 急脚递少得很,这一路来回,我就碰到过两回木牌急脚递。 驿卒的俸给,米是按月给的,一石五斗,米好米坏,就难说了,就是离建乐城最近的那几家递铺,至少去年一年,就一个月是新米,其余都是陈米,有一个月,米还有点儿霉了。 其它的,一年三身衣裳,多数是折钱,说是加上其它七七八八的,统共能拿到六七贯钱,一年! 还有,离建乐城越远,递铺里的驿卒越少,也越穷,我看到最远的那个递铺,离建乐城也就二百来里路,那几个驿卒出门递信,都穿草鞋。” 李桑柔凝神听着,驿卒俸给这一块,比她预想的要少不少。 唉,虽说这是好事儿,她还是有点儿难过。 “老大,世子爷能让咱们插手这邮驿的事儿吗?这邮驿,说是什么事关朝廷地方,帝国命脉,说是要紧军务。”大常看着李桑柔,忧虑道。 “试试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呗。”李桑柔极其不负责任的答了句。 “我还是觉得夜香行好,那信客多穷呢!”黑马用力咬着卷饼,嘟囔道。 “当初老大说要做夜香行,你还说屎能卖几个钱!”金毛不客气的揭短道。 “我哪……老大炒的猪头肉真好吃!咱们老大点石成金,点石成金你懂不懂?”黑马舌头打了个转,就把脸面转回来了。 第49章 起底 李桑柔是个行动派,第二天中午,李桑柔在晨晖门外等到顾晞,站在路边,和顾晞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打算。 顾晞惊讶的眉毛高挑。 “听说邮驿是兵部和枢密院两家一起管的,七公子说兵部和枢密院你都能说得上话? 只要让我们走驿路,在递铺屋檐下避避雨就行,要是我们能做起来,挣了钱,就拿出两成三成,修缮递铺,修修驿路什么的,或是给驿丁们贴补点儿,或者,直接把钱给你们也行。 我们要是真把这事儿做起来了,你们朝廷要是有点什么事儿,能抓起来用的驿递,可就是两家了,普天之下都是王土么。”李桑柔看着顾晞那一脸的惊讶,接着笑道。 “那天说到官员用邮驿传递家书的折子,守真说你一直笑,像是在打什么主意,我还当他多心了。你怎么想起来打这个主意的?” 顾晞的注意点好像有点儿偏。 “我觉得这是门好生意。”李桑柔笑容可掬。 “这事先得跟大哥商量商量。”顾晞应了一句,随即问道:“你拿了潘七的名贴去上的女户?” “嗯。就是上户那天,在路上碰到七公子,他以为我跟永平侯府沈大公子有点儿什么,叫住我问,话赶话儿,正好说到户贴什么的,他就给了我一张名贴。” 李桑柔多解释了几句。 “你跟沈明书有什么?”顾晞奇怪了。 “你看,事儿吧,就是这样,一件扯一件,一扯起来就没个完。”李桑柔叹了口气,“初四那天,我们在刘楼吃饭,碰到了沈公子和七公子,我想着吧,永平侯府连银票子带工钱,刚刚赏了我们两三万银,见了面,总要打个招呼,就这么着,七公子就想多了。” 顾晞听到赏了两三万银一句,失笑出声,“那你昨天前天连着两天去工部,上户的事儿没办好?里正难为你了?” “不是,前天是太闲,我在这建乐城也不认识别人,你和文先生都是忙人,想着七公子肯定闲,就去找他说话了。 昨天是他邀我过去,请我尝尝他家的饭菜,还有茶,我顺便又跟他讨了本金玉新书。” 李桑柔耐着性子回答顾晞一句接一句的问话。 没办法,她正有求于他呢。 “你想要金玉新书,找人往我这儿捎个话就行。”顿了顿,顾晞接着道:“潘相不管邮驿的事儿。” “不 是为了书,也不是为了潘相,你看你想哪儿去了,就是闲了,找人说说话儿,七公子说话风趣,人又直爽。”李桑柔耐心解释。 “他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他媳妇儿凶悍泼辣,脸酸嘴利,潘七有点儿什么不好,他媳妇常常迁怒别人,你当心些。”顾晞郑重交待。 “好!”李桑柔点头。 “嗯,你说的事儿,我先跟大哥商量商量,晚上给你回话儿,你想吃什么?” “长庆楼吧,听说他家韭菜篓子做得好,这会儿正是吃韭菜的时候。”李桑柔不客气点了地方,和顾晞拱手告别。 论难订,长庆楼在她那个小本本上排第二,就借他的光了。 …………………… 看着李桑柔转身走了,顾晞犹豫了片刻,转回身,往晨晖门进去。 大皇子顾瑾正要吃饭,见顾晞进来,惊讶道:“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想着回去也是一个人吃饭,不如过来和大哥一起吃。这个菜我爱吃。”顾晞搪塞了一句,看着桌子上一碟子清蒸鱼笑道。 “你爱吃葱烧鱼。”顾瑾打量着他,吩咐小内侍:“让厨房把另一条葱烧,再添两样世子爱吃的菜。” 两人吃了饭,小内侍上了茶,顾晞抿了两口,笑道:“那位李姑娘,竟然想做邮驿的生意,这主意真有意思。” 顾瑾斜瞥着他,没说话,片刻,笑起来。 顾晞跟着笑起来,“我不过是觉得,从来没听说过邮驿能赚钱,朝廷年年用在邮驿上的银子近百万,可不是小数目,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竟然有人觉得邮驿能挣钱,就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 “那你没问她?”顾瑾笑道。 “问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先试试再说。”顾晞摊手道。 “她还说了什么?” 顾晞迎着顾瑾的目光,笑道:“她做邮驿,肯定要走驿路,借宿递铺,说要是挣了钱,就拿出两成三成,交到朝廷。 她竟然还觉得能赚钱,还想着赚了银子拿出来给朝廷,实在有意思。你说是不是?” “走驿路,借宿递铺,那她这生意,也就是找些脚夫就行了,她挣的递信钱,交一半给朝廷都是便宜的。”顾瑾哼了一声。 “也不能这么算,就算她不借用,朝廷在邮驿上也是一文钱不能省。”顾晞道 。 顾瑾再哼了一声:“她要是只递送书信,那倒还好,要是递送货物呢? 只凭你说的那些事,就知道这位李姑娘必定是个极擅钻营手段百出的,到时候,这儿给点好处,那儿塞几个大钱,朝廷的驿路递铺,只怕就是她家的了。” 顾晞眉头拧了起来,“是我想少了,那……要不,限定她只能递送信件?” “让我想想。”顾瑾眉头微蹙,片刻,转头示意小内侍:“叫大福进来。” 顾晞一个怔神。 曹大福管着明安宫打探谍报一类的机密事儿,大哥叫他做什么? 曹大福来的很快,见了礼,顾瑾示意他:“跟世子爷说说李姑娘。” “是。世子爷到北洞县隔天,大爷就吩咐小的彻查李姑娘一行四人。” 曹大福转向顾晞,先交待了一句。 “三年前,刚出了正月,江都城的下九流中间,丐帮突兀而起。” 曹大福的话微顿,看了眼顾瑾,接着道: “小人无能,在这之前,关于李姑娘和丐帮,没能打听到一字半句。 之前,江都城的下九流中间,好像没人听说过丐帮,以及李姑娘。 住在城南的人,只知道三清观一带有一群小乞丐偷鸡摸狗,府衙哄赶过几次,却总是散了又聚。 常山,马少卿和毛峰三人,之前混在乞丐中间,并不出色,能打听到的也极少。 大常这个号传出来之前,常山外号竹竿。毛峰外号黄毛,后来改叫金毛,据说是为了尊重。马少卿就是黑马,他们三人跟从李姑娘之前,就已经结伴在一起,乞讨偷摸。 江都城丐帮的成名之战,是从城南墙跟巷一带的泼皮庆赖子手里抢地盘。 江都城南门往西往东,都是娼门子,越靠近城墙的娼户越下贱便宜。 西边四条巷子,东边三条巷子,是庆赖子的地盘,娼户每个月都要交钱给庆赖子。 庆赖子三十五六,据说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手下有二三十人,除此,七条巷子的帮闲大茶壶,也听他招呼。 这一战,先是在正月二十五一早,一群乞丐排着队,敲着面铜锣,头一回扛出丐帮的招牌,给庆赖子下了份战书。 约战就在当天傍晚,南城根下。 从下了战书起,小乞丐们就在七条巷子里边跑边喊,说 是他们桑大帮主说了,以后各家份子钱减半。 庆赖子没理会,也没去。 庆赖子每月二十六往娼家收钱,隔天是二十六,天刚亮,七条巷子里就守满了小乞丐们,看到庆赖子的人往娼家收钱,就呼叫传信,李姑娘就带着常山,毛峰,马少卿三人,拦截殴打捆绑庆赖子的人。 庆赖子得了信儿,带了十来个人,在南二巷,撞上了李姑娘一行四人,说是李姑娘一个照面就杀了庆赖子。 从此这七条巷子就成了丐帮地盘,直到现在。 当年四月初,夜香行团头余富病死,余家四代团头,早就富极,余富两个儿子也早就搬到了杭州府。 余富死后,余家就弃了夜香行。 江都城的下九流,都想接手这夜香行,据说李姑娘带着常山三人,一夜血战,拿下了夜香行。 江都城平常人家,听说过丐帮,以及李姑娘的人极少。 下九流中间,几乎人人对桑大帮主仰视仰慕,可见过桑大帮主的却极少,至少一半的人,甚至不知道桑大帮主姓李,是位姑娘。 这两年,江都城的小乞丐,都爱挂一小段桑木,说是大帮主保佑。 最早跟着李姑娘的那十来个乞丐,如今都已经是江都城下九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碰到有人问李姑娘,都极为警惕,几乎一字不提。 至于李姑娘的那个船老大,何水财,江都城的人,知道何水财的,只有码头上的苦力和牙行的几个牙人,也是看了画影,说这是何老大,并不知道他叫何水财。 江都城码头上的说法,说何老大是江宁人,家里有几条船,经常来往江都城码头,卸了货再装货,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江宁城这边,打听到的多一些。 说是何水财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水性极好,会识风会使船,是个难得的水上人。 何水财兄弟两个,他是老大,成了亲就搬下船,和媳妇租住在码头街。把家里的船让给了弟弟。 他弟弟说是比他小六七岁。 他弟弟成亲第二年,媳妇难产,当时船泊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弟弟一口气跑到四五十里外的镇上,请到稳婆,再背着稳婆回到船上,媳妇儿熬过去了,他弟弟受了寒又累脱了力,一场急病死了。 说是当时,何水财已经攒够了买一条旧船的钱,出了这样的事儿,何水财发送了他弟弟,再给 病倒的父母治病吃药,还有月子里的弟媳和小侄女,这笔钱用光之后,还欠了二三十两银子。 欠了银子,又要多养活三四口人,何水财就挺而走险,上了运送毛毡绸缎的私船。 世子爷也知道,咱们这儿的毛料到梁地,梁地的绸缎到咱们这里,都要收极重的税,有亡命之徒,就私运过境,逃避重税。” 顾晞点头,这他知道,这税重到能让毛料和绸缎的价儿就地翻个倍。 这些年,南梁入境的绸缎一年比一年多,今年的军中棉服,差不多十之一,都是那些绸缎税支付的。 “何水财运道不好,第二趟的时候,就遇到了江都城的巡船,船上的人跳江逃命,活着游回江北的,只有两个人,说是其它人都被武家军射死了。 可一个月之后,何水财不但平平安安回到江宁城,还发了财,之后一年半,竟陆陆续续买了五六条船。 何水财应该是在那一个月里,投到了李姑娘门下,可到底怎么回事,小人无能。” 曹大福的话顿住,看向顾瑾,顾瑾垂眼道,“接着说。” “是。在山子茶坊和李姑娘见面的,先是安济叶家的叶安生,接着是叶安平。 叶安生三年前被逐出了宗族。 那天见过李姑娘后,叶安生回去一趟,就立刻启程,一路换马,日夜兼程去了安庆城外的迎江寺。 叶安生进了迎江寺就没再出来,隔天叶家去人,把他带走,关进了叶家祠堂。” 曹大福的话微顿,头垂下去。 “跟去的人大意了,没有立刻跟进去,夜里再进去看时,叶安生已经被灌了毒,死透了,没法再询问了。 叶安生家人在叶安生启程后,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就匆匆启程,赶回安庆府,跪进了叶家祠堂。 叶安生到迎江寺半个时辰后,叶安平就从迎江寺过来,日夜兼程赶过来,见了李姑娘后,叶安平没住宿,当天就往迎江寺回去了。 叶安平是上一代嫡长,二十四岁正式执掌叶家,直到四年前,突然退隐,遁入佛门,现在迎江寺清修。 叶安平这边,奉大爷令,没敢惊动。” “你退下吧。”顾瑾示意了曹大福,看着顾晞道:“叶安平突然退隐的事儿,他退隐隔年,我去樊楼,遇到东家邵连成,问过他。 邵连成说,叶安平确实是自己退隐的,说是因为 想接一位红颜知己回家,他媳妇陶氏生性妒嫉,不但不点这个头,还害得那位红颜知己投江而死,叶安平因此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现在,叶安生被毒死了,看来,这个说法,恐怕只是对外的说辞。 叶家的事儿,李姑娘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她只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顾晞拧着眉。 “嗯,还有几件小事。”顾瑾接着道:“庆赖子有妻张氏,以及一子两女,最初一年,李姑娘每三个月让人送五两银子过去,一年后,李姑娘在离江都城一百多里的马头镇,以张氏的名义置了一百亩水田,一百亩旱地。 曹大福让人到江都城打听,找到张氏想打听李姑娘时,被张氏一簸箕砸了出来。 李姑娘接手夜香行后,就没再从南城七条巷子的娼门收过钱,说是约定了,要这七条巷子的娼家,给上门乞讨的小乞丐一口热饭。” 顾晞听的眉梢挑起,“还有一件事,我当时觉得是小事,没和大哥说。 李姑娘应我所请,去江都城查我遇刺的事儿时,杀了赵明财的妻弟杨贤。” “告密的那个?”顾瑾问了句。 “嗯,之后,江都城的谍报递了信儿过来,说是一剑刺入喉结下,死时抱着赵明财撞死的那个柜台角。 隔天早上,尸首被发现时,说是夜香帮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 江都城衙门定了仇杀,葫芦提就过去了,像是连案卷都没写。 还有,杨贤的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披麻带孝闹到赵明财家门口,赵明财长子赵锐拿了根水火棍,守在家门口,没让她们进门。 隔了两天,杨贤媳妇又带着两个孩子跪到赵明财家门口,说要进赵家做牛做马,赵锐还是拿着水火棍守在门口,没让进。 赵明财这个大儿子,过了年才十七,很不错!” 顾晞满意的夸奖道。 “她替范平安说话那件事,以及她说的那些话,那天我听你说过,好几夜都没睡着。唉。”顾瑾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我不觉得她能看上叶安平,这红颜知己,就算有这么回事,只怕也是叶安平一厢情愿。” 顾晞连连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你说她从江中被人救起,遗失从前。 我问过太医,遗失从前的人不算太少见,多半痴痴傻傻,混沌混乱,日 常起居能自理的,都算极好的了,像李姑娘这样的……实在过于少见。这是个有奇遇的。” “嗯。”顾晞接着点头。 “她想做邮驿,你告诉她,让她先拿个章程给我看看。”顾瑾笑起来。 “大哥真打算让她做?”顾晞扬眉问道。 “嗯。”顾瑾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我一直在等着,想看看她在咱们建乐城,看中了哪一行,她要是再做夜香行,那就太让人失望了,没想到,她竟然打算做邮驿,真是令人期待。” 第50章 启程 大皇子顾瑾要的这份章程,李桑柔想了一夜半天,想到头秃,还是全无头绪。 这几年,她做事,一向是做一步看一步。 她对过去一无所知,对现实所知有限,别说没有放眼未来的想法,就是有,放眼看去,也只能看到一团迷雾。 这两三年,她都是只看着眼前,一个一个解决眼前的难题。 现在,她想做邮驿,就是突然生出这个念头,突发奇想而已,反正做不成也无所谓。 哪有一做就成的生意呢,这一个不行,再换一个呗。 这会儿,这个帝国的邮驿是怎么回事,她一无所知,这个帝国的民生经济,人文风俗,她同样一无所知,她能有什么章程? 这会儿,她的章程只有一步:先看看这桩生意能不能做,能做的话,有什么限制,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便利,然后再说下一步。 李桑柔想到傍晚,招手叫过金毛,吩咐他去找文先生,她得找文先生求个援。 文诚这回定了东华门外的小胜元,李桑柔到时,文诚刚到,看到李桑柔,一边拱手一边苦笑道:“李姑娘还没找到要做的事情吗?” “就是找到了,才来找先生商量商量。”李桑柔看着文诚脸上的苦笑,心里涌起股莫名的酸涩,随即又失笑。 他又不是他。 “是我莽撞了,有什么事,总想着找先生商量一二。 其实没什么大事,先生要是忙,那就是等先生有空的时候,我再找先生说话。”李桑柔没落坐,再次冲文诚拱手。 “以前那位友人,姑娘也是这样,有什么难事就找他吗?”文诚欠身示意李桑柔坐。 “嗯,就是不找,他知道了,也会帮忙。”李桑柔坐到文诚对面。 “这位友人现在何处?姑娘没找过吗?”文诚倒了杯茶推给李桑柔。 “死了。”李桑柔垂眼抿茶。 “你那位友人,姓叶吗?”沉默片刻,文诚试探问道。 “不姓叶,姓赵。”顿了顿,李桑柔看着文诚道:“我和安济叶家,或者别的什么叶家,全无关系,和他们有关系那位姑娘,大约是我的姐妹吧。” “世子爷说,姑娘是松江府人?”文诚看着李桑柔,接着笑问道。 “我想做邮驿的生意,世子跟你提过吗?”李桑柔没答文诚的问话,岔开了话题。 “还没听世子爷提起。”文诚一个怔神,邮驿的生意怎么做? “世子让我写个章程,这章程该怎么写?”李桑柔直截了当的问道。 “嗯?喔,姑娘不必顾虑格式讲究,只要把想到的,一样一样列出来就行,世子爷不会计较格式文笔,至少不会跟姑娘计较。”文诚笑道。 “我知道,我是说,该有什么样的章程?”李桑柔看着文诚,“不瞒先生,我想做邮驿生意,就是因为前天听世子和先生说到官员家书,想着这也许是门好生意。 至于该怎么做,我还没开始想。 这会儿,我只想到头一步,那就是先看看这门生意能不能做,之前,一直听说邮驿是军国大事。 要是能做,我打算沿着驿路走上半个月一个月,先好好看看邮驿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之前……”李桑柔摊开双手。 在这之前,她一无所知,自然也就无所打算。 文诚失笑,“姑娘真是实诚,这样的话,”文诚沉吟片刻,“我先跟世子爷说一说,看看世子爷是什么意思。” “好。”李桑柔站起来,冲文诚拱手,“有劳文先生了。” “姑娘客气了。”文诚跟在李桑柔后面,一路犹豫,出了雅间两三步,还是扬声笑道:“姑娘要是有什么事,就来找世子爷,或是我,不要客气。” 走在前面的李桑柔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眼文诚,笑容灿烂,“好!” …………………… 明安宫里。 大皇子顾瑾听顾晞说了李桑柔那份章程的事儿,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挥着手,“你跟她说,只要她觉得能做,那就能做,让她先去看吧。” “大哥?”顾晞惊讶。 “你这是怎么回事?”顾瑾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手里的折扇敲在顾晞肩头,“你平时也是个极谨慎的人,怎么对这位李姑娘,一幅全无戒备的样子? 她要是真能拿出份章程,邮驿怎样,一二三清楚明白,她这邮驿生意打算怎么做,一二三步骤分明,这些,要是全凭想象,全无依据,这就不是个能做事的人。 要是清楚是真清楚,一二三切实可行,那她的来历,她当初接你那桩生意,送你回来的背后,只怕就不简单了,那就不是能不能做生意的事儿了。 不管是咱们还是南梁,邮驿都是军务,她一个下九流,怎么清楚 明白的?” “大哥真仔细。”顾晞有几分尴尬。 他确实疏忽了,竟然一点儿也没想到,确切的说,他竟然一点儿也没往这上面想过。 他不是这样粗疏大意的人。 “你对人一向戒备疏离,怎么对这位李姑娘,这么全无戒备?”顾瑾上上下下打量着顾晞。 顾晞拧着眉,出了好一会儿神,垂下头,低低道:“也不是全无戒备,我只是觉得,她能信得过。” 顾晞看了眼顾瑾,又沉默片刻,才接着道:“在江都城被范平安偷袭之后,我以为我绝无生路,当时,也确实生路渺茫。 赵明财把我交给李姑娘时,俯在我耳边,说:少爷放心,必定平安无事。 我咬着舌尖不敢晕过去,却不甚清明,时昏时醒,不辨东西,恍恍惚惚中,甚至不知道是在阳世,还是到了阴间。 没多大会儿,就听到李姑娘的声音,很清亮很温和,说已经出城了,叫着黑马的名字,让他喂我喝碗药,又让我忍着点儿,说她要给我重新清洗包扎伤口。” 顾晞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简直不敢相信,可我侧头就看到了江水,映着月光和星辉,美极了。 她给我清洗伤口,上了药,伤口清清凉凉,不那么疼了,她喂我喝了半碗鱼肉汤,那汤热热的,喝完之后,热气从里到外,让我觉得自己有了生机,焕散的功力,好像也跟着那碗鱼肉汤,一点一点的回来了。 从那一会儿起,我就知道,我肯定能够平平安安的回到建乐城,肯定能再见到你。 她跟我说,没事儿了,你好好睡一觉歇一歇。她话音刚落,我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安心。 我一觉醒来,她跟我说江都城正在满城搜捕偷图的北齐暗谍,赵明财死了,是杨贤告的密,她们现在是江都城的逃犯了。 北齐的使团,一大早就已经离开江都城北上了。 以及,江宁城正在大肆搜捕她们。 我当时……” 顾晞的话顿了顿,看着顾瑾,“大哥能想像到那种感觉吗?原本绝望漆黑,可因为她的照料,她的话,我的身体有了生机,我看到了事情的轮廓,大体知道了是谁要杀了我,甚至知道了他们正在做什么。 之后一个多月,她说的尽快,我看的清清清楚楚。 白天有风用风,没风就用纤夫,夜里有风必 定行船,无风就撑杆摇橹,半夜再歇,只有逆风的时候,实在不能行船,才歇上一整晚。 每停靠一个码头,我就能知道使团到哪儿了,能拿到一张两张,甚至一大摞邸报小报之类,这一路上,我从没闭塞过。 一路上行程那样紧张,可看起来,她每天最大的事,就是盘算着吃什么,她说一天三件大事,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饭吃什么。 吃了饭,她就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的看书,天黑之后,她常常坐在船头,喝茶,或是喝酒,我常常和她一起坐在船头,迎着风,听着流水拍打着船。 你常说,清风透心而过,那会儿,我体味到了。 我常常想起那一个多月,明明是奔波逃命,一路追杀,可一想起来,竟然都是清风,流水,明月,月光下阴暗苍茫的两岸,酒香,茶香,葱花炝到锅里的声音,鱼汤肉汤的浓香。 我活到现在,最艰难,最阴暗的时候,却也是我最自在,最轻松的时候。 那也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月。 刀尖之上,从容自在,我很佩服她。 大哥要见见她吗?” 顾瑾点头,“等她看好邮驿回来吧。” “她要是真看好了,觉得能做,大哥真让她做?这可是军务。”顾晞皱眉问道。 “嗯。”顾瑾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邮驿每年所耗不菲,太平无事时,腐坏滋生,拨下去的银子,近半中饱私嚢,可银子拨少了,又怕战事起时,邮路崩坏。 年年算拨邮驿银子时,我都想,怎么样才能让邮驿太平年间有事可做,战事起时,又能立刻承担起来。 李姑娘愿意经营邮驿,这极好,就让她经营,她若真能做得好,把邮驿中民政那一块,放到她那里,都无妨。 像她说的,真要是战时,有了必要,咱们说拿,也就拿过来了。 先让她去看看吧,看看她怎么看,又有什么样的打算。”顾瑾笑意融融。 …………………… 李桑柔得了回话,挟着卷顺便讨来的简陋山河图,回到炒米巷。 对着山河图看了小半刻钟,李桑柔就决定往淮南西路去,一路到无为,从无为往扬州,从扬州回建乐城。 两淮是北齐最富庶的地带,文风浓厚,才子成堆,她真要做邮驿生意,头一条线路,肯定是往两淮最佳。 第二 天一早,大常忙着收拾行李,黑马和金毛出门买车和路上要用的各种物什。 他们那辆半旧太平车可没法出远门,得买辆能遮风避雨的辎车。 李桑柔坐在廊下,正盘算着找谁开几张路引,以及能不能从潘定邦那里,骗几张驿券,或是能进驿馆的牌子什么的,如意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大常忙出去带了如意进来。 如意见了礼,托了只匣子递给李桑柔。 “是什么。”李桑柔接过匣子,随口问了句。 “世子爷没说,只吩咐小的把匣子亲手交给李姑娘。”如意笑答了,见李桑柔没再多问,垂手告辞。 李桑柔打开匣子,看着匣子里一摞四张路引,以及路引下面一枚崭新的银牌子。 银牌子系着根五彩丝绳,巴掌大小,上面两只凤对飞,下面两只麒麟对着瞪眼,中间一面一个篆体兵字,另一面则是隶书枢密两个字,边上是虽小却清晰非常的年号,正是今年。 李桑柔仔细看过银牌子,从匣子最底拿出张对折的信笺。 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短短几行,说那银牌子是枢密院和兵部联发的驿牌,可以凭牌出入各处驿馆递铺,并凭牌索要不多于四匹马。 李桑柔将银牌和路引交给大常,愉快的坐回去,和大常笑道:“等黑马和金毛买好车回来,咱们就启程。” “好。”大常笑应。 他们老大从来不讲究什么吉日不吉日的,瞎叔说过,福人居的地方就是福地,吉人赶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就是吉时。 ………………………… 中午,顾晞去明安宫和顾瑾一起吃饭,刚刚坐下,如意一溜小跑进来禀报:李姑娘带着三个手下,往陈州门去了,看样子是启程走了。 顾晞大瞪着双眼,点着屋角的滴漏,“这大中午,今天是吉日?” 顾瑾噗一声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冲如意摆手,“不用查黄历了。这位李姑娘,真是百无禁忌。实在令人期待。” …………………… 既然有了能调用驿馆马匹的银牌,李桑柔一行又拐到陈州门内的骡马行,买了两匹马。 出了陈州门,挑了家香味儿诱人的饭铺子,四个人吃了饭,大常赶车,李桑柔坐在大常旁边,黑马和金毛一人一匹马,大常甩了个响亮的鞭花,一行人愉快的上了路。 十几 里路也就一会儿,李桑柔很快就看到了头一家递铺。 大常吁着两头骡子慢下来。 “怎么样?”李桑柔看着递铺问道。 “规矩大脾气大,好说歹说都不行,给钱也不行。”大常的总结简单明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跳下车,招手示意金毛,“咱们去看看。” “好嘞!”金毛愉快的应了一声,跳下马,将缰绳扔给黑马,连蹦带跳跟上李桑柔。 “走走走走!离远点!” 离递铺还有十几步,递铺门口,高翘二郎腿坐着的一个中年汉子就冲两人挥着手。 “这位大哥,我们是从建乐城来……” “我管你从哪儿来的!快滚!这儿是你们能靠近的地方?滚!”中年汉子猛啐了一口。 “大哥,我们是来找人的,我四大舅家三侄子,我二狗子哥在这儿。”李桑柔站住,陪着一脸笑,扬声叫道。 “这儿有人,有马,没狗!快滚!再不走就办你个窥探军务!滚!”中年汉子一个滚字,吼的字正腔圆。 “走吧。”李桑柔转身就走。 金毛跟着一个旋身,狠啐了一口,“娘的!” 一行人越过第一家递铺,看到第二家递铺时,大常闷声道:“这家也凶得很,我绕到后门,碰到个老杂役,塞了五个大钱,我说我听说当驿丁挣钱多,想当驿丁,那杂役跟我一通诉苦,让我挑了担柴装样子,带我进去看了一圈。” 这一回,李桑柔让黑马和金毛过去了一趟,照例被骂了出来。 “嗯,走吧。”李桑柔示意道。 这家的情形,大常已经说过了。 到第三家递铺时,天已经黑了。 “这家也不让进,不过管递铺的老厢兵脾气好心眼好,姓洪,听说我想投军当驿丁,跟我说了半天话。 说我这身膀,当驿丁可惜了,就是当驿丁,也当不长,指定得被上头挑走。”大常闷声介绍道。 “嗯,先找家邸店歇下吧。”李桑柔打量着四周。 这儿离建乐城不过半天路程,宽阔的驿路两边,店铺相连,还十分热闹。 黑马和金毛挑了家灯光最亮的邸店,要了三间上房。 吃好喝好,大常看向李桑柔,李桑柔摇头,“不用看,这儿离建乐城这么近,没什么好看的。早点睡吧,明天早 点起来赶路。”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常和黑马、金毛三个,起来收拾好车辆骡马,等李桑柔起来,吃了早饭,又买了些酒肉胡麻饼带着,出来启程,太阳才刚刚露出地平线。 这一天,沿着驿路,一家一家递铺走得很快,毕竟离建乐城不远,驿路宽阔平整,间间递铺都十分像样儿。 一连赶了三天的路,一行人才慢下来。 驿路虽说没那么宽阔了,可还是十分平整,两边的树木高大,仲春时节,一片新绿,十分宜人。 递铺也算整齐干净,离建乐城越远,驿丁们越和气平易,不少递铺外面搭着棚子,给一个两个大钱,就能坐下歇歇,还有大碗热水。 远离城镇的地方,几乎每一间递铺两边,都有或多或少的小贩,拿个破篮子破筐,卖茶水果菜,或是支个摊儿,搭个棚儿,就是间简陋的食铺。 有一间递铺边上,竟然还有一家小小的药铺,药铺里还坐着位看起来十分威严的老大夫。 李桑柔一行有时紧赶,有时慢走,一路走一路看,一个月后,一行四人,进了无为府。 照李桑柔的计划,她们这一趟先到无为府,再沿江到扬州府,从扬州府返回建乐城。 建乐城到无为府,和建乐城到扬州府这两条线,她打算从中挑一条,作为她快递事业的起点。 第51章 看一眼问一句 无为府的繁华热闹,在李桑柔意料之外。 黑马和金毛把马拴在大车后面,跟着李桑柔,左看右看,金毛啧一句比江都城热闹多了,黑马就喷一句跟建乐城可没法比。 一行人从大街走进小巷,挑了家干净的大车店,住了进去。 这会儿不过申初前后,几个人安顿好出来,李桑柔吩咐黑马和金毛,“你们两个,到处走走,打听打听这无为府的大族,有哪几家,各家都有哪些当官的,哪些人才,各家口碑怎么样,尽量多打听。” “好!”黑马和金毛一起点头。 李桑柔和大常沿着大街往东,黑马和金毛往西。 “过了江就是南梁,咱们真要从建乐城来往这里,他们会不会想多了,咱们还有好几条船。”大常看着旁边酒楼挂出来的江刀和江豚的招牌,突然闷声说了句。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随即笑起来,“噢,别想那么多。他们是不是会想多,不在于咱们来往哪里。 他们怎么想,咱们管不了,管不了的事儿,就不用理会。晚上尝尝江豚?” 李桑柔仰头看着一连几家刀鱼江豚的招牌。 “好。”大常声调轻松,随即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什么价儿。” “咱们赚了钱,就一件大事,吃好喝好。不管什么价,难道咱们吃不起?”李桑柔斜瞥着大常。 “那倒也是。”大常嘿笑着,拍了拍胸口。 李桑柔和大常打听了几个人,听说望江楼的江鲜做的最好,回邸店留了话,直奔望江楼,花了块半两的碎银子,买得茶酒博士想方设法,倒腾了张桌子给她们。 两个人慢慢悠悠喝了两三杯茶,黑马和金毛就到了。 李桑柔一如既往,一挥手就一句:你们店里有的,都上一份,刀鱼江豚各上两份! 茶酒博士豪客见得多了,并不以为意,脆声应了,利落的上了茶水茶点。 “这无为府,最大的户,头一个是王家,之后是曹家,利家,魏家,吴家……”黑马看着茶酒博士出去,开始说刚刚打听到的无为大户。 “说说王家。”李桑柔打断了黑马的话。 “王家最厉害,艳压群芳!”黑马竖着大拇指。 李桑柔被他这个艳压群芳,差点呛着。 嗯,这个词用的实在太好了! “王家现在活着 的,说是有两个进士,六个举人,二三十个秀才!真真正正,人烟鼎盛!” 李桑柔再次被黑马的人烟鼎盛给呛着了,“你好好说话!别乱用词!” 金毛咯一声笑出了声。 他虽然不知道黑马哪个词用错了,不过嘲笑还是要嘲笑的。 “老大教训的是。你笑什么笑?”黑马瞪了金毛一眼,接着道:“说是户部侍郎孙洲,就是他们王家的姑爷呢。 他们王家这两个进士,一个叫王安士,已经做到漕司了,在秦风路,不过年纪大了,说已经快七十了。 还有一个,叫王庆喜,比那个王安士低一辈,是个府尹,在京东东路,青州。年纪也不小了,说是再过个年就六十了。是吧?” 黑马看向金毛,金毛连连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现在王家的族长,叫王庆民,说是那个王庆喜的亲哥,那个王安士的亲侄子。 还有,说是王庆喜的大儿子,王家九爷,叫什么王宜书的,说是什么才子,怎么怎么有才,过了年刚从青州回到这无为府,说是为了秋闱。” 李桑柔凝神听着,慢慢嗯了一声。 “曹家……”黑马接着往下说,却被李桑柔抬手止住,“不用了,知道头一家就行了。关于王家,还有别的吗?口碑如何?” 大常看了眼李桑柔。 黑马连连点头,“好!都夸好!好的不得了! 这城里最大的学堂,就是王家义学,穷人家子弟读书不要钱,一天还管两顿饭,只要月考考及格就行,说是还有女学。 城外那什么书院,说是挺有名的,也是王家的,大儒藏书,都不少,能考进去就不要钱。 那个曹家,说是家训是不当良相就做良医,曹家老太爷说是天下有名的名医,现在一天出来一个时辰,就在这条街头头,就是他们曹家的医馆。 曹老太爷这一个时辰是义诊,不要钱,碰到特别可怜特别穷的,还送药。 利家说是最敬老……” 黑马滔滔不绝,一直说到茶酒博士上齐凉菜,一边吃一边呜呜噜噜了半天才说完。 大常再次看向李桑柔,李桑柔迎着他的目光,解释道:“咱们这生意,肯定得跟当地的大族打交道,特别是无为府和扬州府,说不定要跟他们合作,先得知道个大概。” 大常释然,伸手端过一盘子江豚鱼,专 心吃鱼。 这两份江豚刀鱼,她们三个一份,他自己吃一份。 第二天一大早,大常去看无为府下辖的庐江、巢县两县,黑马和金毛跟着李桑柔,先从曹家的医馆看起,一圈看下来,三个人进了望江楼。 今天的望江楼有场文会,东主是王家的几位秀才,其中就有那位九爷王宜书。 望江楼早几天前,就被王家包下了,李桑柔找到昨天的茶酒博士,塞了块碎银子,茶酒博士从后门将三人带上二楼一间偏僻雅间。 李桑柔将雅间窗户推开一条缝,站在窗边,看着楼下。 楼下已经十分热闹,正中间一张大书案旁边,围着七八个长衫书生,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一个鸦青织锦缎书生,二十六七岁年纪,不高,略胖,也就是不算难看而已。 鸦青织锦缎一边说着话,一边挑了支笔,濡了墨,写了一行字,将笔递给旁边的瘦高书生。 金毛溜下去,片刻,一溜小跑上来,挨到李桑柔旁边,指着短胖织锦缎,低声道:“就那个,鸦青织锦缎衫子的,就是王家九爷王宜书。” 李桑柔嗯了一声,又看了一会儿,坐了回去,三个人安安静静再吃了顿刀鱼,出了雅间,从后门出去走了。 在无为府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一行四人启程,赶往扬州。 在扬州同样看了两天,四个人一路北上,过了淮扬,又折向东北,从沂州密州直奔登州,再折返至莱州青州。 每一处都停上一天两天,到处看看。 中午到青州,歇了一晚,第二天又逛了一天,吃过晚饭,夜色才刚刚垂落。 李桑柔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大常道:“我要去府衙看看,二更前后过去,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啊?去府衙……”黑马愕然,一句话没问完,就被大常按了回去。 “你叫什么叫!出息呢?”金毛跳起来,趁机拍了黑马一巴掌。 “你小心点儿。”大常看着李桑柔,没多问,只闷声关切了一句。 “放心,你们回去歇着吧,明天赶早启程。”李桑柔挥手吩咐。 大常应了,和黑马金毛出来,各自回屋睡觉。 李桑柔发了一会儿呆,吹熄了灯,推开窗户,坐在窗下,两只脚高高架在窗台上,看着昏暗不明的天空出神。 远远的, 二更的梆子声传过来,李桑柔站起来,换了衣服,用黑布裹紧头脸,从窗户跃下,落进邸店后面的黑巷子里。 一弯上弦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照着已经静息下来的青州城。 昏暗不明的巷子里,李桑柔沿着黑暗跑的飞快。 邸店离府衙不远,李桑柔站在巷子口的黑暗中,看着一缕月光下的八字墙,静等了一会儿,在一片云的掩盖下,穿过衙门口,从八字墙后面的一棵树上,跳进了府衙。 府衙里也是一片安静,李桑柔站住,辨认清楚方向,贴着屋檐,从前衙这边,往那边查看。 整个前衙,亮着灯的房子只有一间,李桑柔猫着腰贴近过去,靠在窗户边上,伸手摸了摸,窗户上糊的是棉纸,李桑柔沾了口水,轻轻捅开窗户纸。 迎面是一面墙的书架,另一面也是书架,书架上堆满了案卷公文。 屋子正中,一张厚沉桌子后面,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矮胖老者,正趴在桌子上,专心的写着什么。 李桑柔眯眼看着老者,老者侧对着她,不过,只这一个侧面,就能明明白白的看出来,眼前的老者,和她在无为府看到的那个王宜书,是一家人,这肯定就是这青州府尹王庆喜了。 唉,这形象,就是年青四十年,跟叶家那位大爷现在比,也差得很远啊! 李桑柔贴着墙,转到门口。 屋门半掩,从门缝里能看到一个小厮靠门坐着,正磕头打盹。 李桑柔退过屋角,窝在角落,打火镰点着根安息线香,再悄悄挪到门口,紧挨门蹲下,将线香靠近小厮,用手扇着那缕清烟,将清烟扇进小厮鼻子里。 小厮磕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李桑柔看着差不多了,最后扇了两下,掐灭线香收好,屏息盯着桌子上那根明亮的蜡烛。 小厮再一个磕头,往前扑撞在半掩的门上,和小厮撞在门上的咣噹声同时,李桑柔扣动手弩,细小的弩箭射灭了蜡烛,钉在王庆喜背后的书架上,屋里屋外一片黑暗。 “小瑞!”王庆喜有几分恼怒的叫了一声。 在王庆喜这声小瑞之前,李桑柔已经两步踏进屋,先一掌砍晕了小瑞,在王庆喜站起来之前,疾步过去,将一根拇指粗细的丝绳,勒在王庆喜脖子上。 “别动,别出声,不然我就勒死你。”李桑柔俯在王庆喜耳边警告道。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是……”王庆喜 还算镇静。 “我知道你是王庆喜,这青州的府尹。”李桑柔稍稍收紧丝绦,王庆喜顿时觉得呼吸困难。“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没问话,你就闭嘴!” 王庆喜想去拉那根丝绦,手抬到一半,又落在桌子上,只不停点头。 “我姑姑是怎么死的?”李桑柔俯在王庆喜耳边,咬牙问道。 “你姑姑是谁?”王庆喜茫然。 “你这个好色之徒,你奸了她,害死了她,现在,你竟然问她是谁,你连她是谁都忘了么?” 李桑柔的声音听起来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既然忘了,那好,你就好好说说,你强抢了多少女孩儿,又害死了多少女孩儿?一个一个说!” “姑娘,你一定是找错人了。我从来没强抢过女孩儿,不光女孩儿,别的人也没抢过,我从来没害死过谁。”王庆喜心里有了一丝安稳,但更多的是焦急恐惧。 “找错人?哈!好啊,那你一个一个的说说,你那些小妾,通房,她们都是怎么来的,怎么死的?我可是一个一个查过之后,才找到了你。 你说吧,一个一个说,说错一个,我就勒死你!” “我不好女色!真不好!我只喜读书! 我自小远视不明,五步之外就不辨妍丑,呃……” 李桑柔手下一紧,勒的王庆喜呃了一声。 “好好好!一个一个说,我说。我头一个小妾,张氏,是从小侍候在我身边的大丫头,张氏生头胎时难产,一尸两命。 第二个是内子的陪嫁黄氏,育有一女,现在后宅,就这两个,姑娘的姑姑,是哪一个?” 王庆喜喘着粗气,明显有几分恼怒。 “你胡说八道,真当我一无所知么!” 李桑柔猛的收紧手里的丝绦,勒着王庆喜和他坐着那把椅子一齐往后仰倒。 “我只想知道姑姑是怎么死的,你实说,我不怪你,你再敢诡辩,我就勒死你。” 王庆喜被勒的眼珠都突出来了,椅子被李桑柔拉倒往后,他两条腿紧紧顶在沉重无比的楠木桌子上,想挣扎却挣扎不动。 在王庆喜就要憋死之前,李桑柔猛的松开丝绦,“说!” “我真没有!我喜读书不好美色!我都看不清楚!我不好! 姑娘可以去打听,尽管打听!我家在无为 府,我在无为府长大,在汝县做过一任县令,在卫县做过一任,再就是青州,任姑娘打听。 姑娘的姑姑,姓什么?到底是哪位?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庆喜拼命喘着气,声音颤抖,又是愤怒又是惊恐,连人带椅子抖个不停。 李桑柔垂眼看着一阵接一阵颤抖的王庆喜,抬手砍晕了他,收起丝绦,拨出那根小箭,闪身出门。 第二天一早,一行四人收拾好,吃了早饭,悠悠哉哉出了青州,直奔济南府。 不紧不慢走了半个时辰,大常看着坐在他旁边嗑瓜子的李桑柔,闷声问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李桑柔知道他问的是她昨天去府衙的事儿,“湛泸的旧债,正好路过,顺便看看。” 大常看了眼李桑柔,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一行四人在济南府歇了两天,再次启程,直奔建乐城。 第52章 能做就做 回到建乐城已经后半夜了,四个人回到家,洗漱吃喝,倒头睡下时,天已经快亮了。 没睡多大会儿,李桑柔就热醒了,一身一身的热汗出来,这份热让人坐立不安,哪儿还睡得着! 黑马和金毛出去买了半车冰,和四五个粗陋实用的木头大冰鉴推回来。 两个人放好冰鉴,大常抱着一块三四尺高的大冰块往冰鉴里竖好,小小的屋里顿时凉快下来。 李桑柔一头扎到床上,接着睡。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李桑柔刚一脚踩出门,黑马一张黑脸伸过来,眉飞色舞道:“老大!世子爷那个小厮,如意,已经来过两趟了! 头一趟是巳正前后,听说你还睡着,就走了。 第二回就刚刚,半个时辰前,说是,要是老大你歇过来了,就跟你说一声,明天中午,世子爷陪你去见秦王爷。” “嗯,吃了饭你跟金毛把帐算一算。”李桑柔吩咐道。 “好来!”黑马答应的兴高彩烈,一个旋身,紧接再一个旋身,又旋回去了,对着李桑柔,一脸渴望,“老大,那明天,您一个人去啊?那帐,那么多数目字儿,你一个人,那个……” “我一个人足够了。”李桑柔不客气的堵了回去。 “那是那是。”黑马肩膀耷拉下去,往厢房算帐去了。 李桑柔洗了把脸,闻着厨房里的饭菜香晃过去。 厨房里,金毛烧火,大常正在炒菜。 李桑柔站在厨房门口,只觉得热浪扑的喘不过气。 她们这一趟来回,三个多月,这会儿已经是五月中,正是一年中最暑热的时候。 一想到夏天,李桑柔忍不住叹气。 冬天有炭盆火炕火墙地龙,可夏天,消暑的法子,也就是几块冰,那效果,聊胜于无而已。 还有无处不在的蚊子! 唉,暑热加蚊子,这里的夏天实在难熬极了。 之前在江都城,到夏天,她还能坐着船到江上飘着睡觉,今年只能靠苦熬了。 “黑马!”李桑柔一声吼,“搬个冰鉴过来,搬俩!” 黑马扬声答应,拎着个冰鉴小跑过来,“我就说,搬俩冰鉴放厨房,大常非说不用,说费冰,看看,老大不高兴了吧!” 李桑柔和大常都没理他,金毛冲黑马连翻了几个白眼。 “明天找个支灶的,在外面支个灶,再搭个棚子,炖炒放外面,好歹凉快些。”李桑柔看着放好冰,再叹了口气。 她是真烦这里的夏天啊,热的无处躲藏! 没多大会儿,大常做好饭,辣炒童子鸡,炖大块羊肉,一大盆凉拌菜,以及一大海碗青蒜末香菜末,一筐头馒头,四个人坐在几大块冰中间,一顿饭还是吃的汗水淋漓。 饭后,黑马和金毛在厢房算帐,大常收拾好,换了冰块,沏了壶茶拎过来,倒了碗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抿着茶,看了眼明显闷着心事的大常,叹了口气。 “大常,你说你,五大三粗的,怎么心眼小成这样?活的这么仔细干嘛?” 大常斜瞥着李桑柔,没说话。 “那位叶大爷,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他觉得他表妹是冤死的,我答应了他,他表妹要真是冤死的,我就替他报了这个仇。” 李桑柔连叹了几口气,无奈的解释道。 “就是王家?”大常闷声问道。 “嗯,王家是其中一家。这事得先查清楚,不能只听一面之辞。 你放心,我小心的很。 还有,我也没给自己限定日期,就是顺便,又方便的时候,顺手看一看问一问,你放宽心!”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你把前头十几年都忘了,突然冒出来一个叶家,现在又有个什么仇,总得小心点儿。”大常闷声道。 “我知道,你放心,放宽心,不要多想,更不要想的太远,想了也没用不是。”李桑柔想着王庆喜那个形象,和他那些话,再次叹气。 这事儿,只怕叶安平说一半藏了一半,或者根本就没说实话。 她不准备去问叶安平,与其和叶安平这样的人斗智斗勇,她宁愿自己去找出真相。 那个王庆喜。 李桑柔想着他趴在桌子上,鼻尖都快挨到纸上那个样子,看来,他这近视是真的,趴得那么近,五步以外看不清人,也是真的,他真要好色,确实有点儿难度。 孙洲夫妻必定是知情人,得想办法找这一对儿夫妻问一问。 至少到现在为止,她承受的这个身体,是承受了湛泸的恩惠。 至少,她要把湛泸的死因查清楚,也许,湛泸还有什么心愿。 力所能及时,她愿意为湛泸的死,讨个说法,也愿意替 她圆个心愿什么的。 …………………… 第二天巳正刚过,如意就到了炒米巷。 李桑柔拿着那卷厚厚的帐本子,跟着如意,进了晨晖门,没走几步,就看到顾晞迎着两人过来。 如意急忙垂手让到旁边。 “听说你从无为府一路看到了济南府?看得怎么样?”顾晞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笑道。 “还好。”李桑柔握着厚厚帐册子,冲顾晞拱了拱手。 “咱们进去再细说,大哥这会儿正好有空。”顾晞示意前面不远处的明安宫。 “这一路看下来,这生意能做吗?”顾晞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要做了才知道。”李桑柔笑道。 她是真不知道,做不做得成,肯定得试过才知道,事情看起来,和做起来,完全两样。 李桑柔跟在顾晞后面,进了正殿旁边的三间耳屋。 三间耳屋没有隔断,高大宽敞,迎面是整面墙的书柜,垒着满满的书,西边放着香炉,盆花,和一张巨大的书案,东边的大窗户下,盘着大炕,炕上坐着大皇子顾瑾,目光锐利,正打量着她。 顾瑾毫不掩饰的打量着李桑柔。 头发用一根银簪子绾了个最简单的圆髻,像男人一样顶在头顶,发髻绾的很粗忽,散下来的头发被随手别在耳后。 一件本白夏布上衣,本白半裙,本白长裤,裤子在脚踝处用细丝绳松松缠了几道,细丝绳红绿都有,大约是从哪儿随手捡来的。 鞋子是男人的式样,包着牛皮边,看起来非常结实。 腰间系着根紫红丝绦,足有大拇指粗细,不能叫丝绦,应该叫丝绳了。 这一身打扮和她的发髻一样,实用而粗忽。 这会儿她也正打量着他,明眸皓齿,俊眼修眉,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了她浑身的粗忽,甚至想不起她的发髻和穿着。 眼前的李桑柔,让顾瑾有些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王爷。”李桑柔冲顾瑾拱手欠身。 顾瑾眉梢扬起。 “李姑娘不懂礼仪,我刚才忘了告诉她。”顾晞急忙解释。 不管是大皇子,还是秦王,这两个身份中的哪一个,都足够尊贵。 头一回见面,李桑柔这个白身之人,是应该三拜九叩行大礼,而不只是拱拱手。 “我这里不讲俗礼。李姑娘请坐。”顾瑾笑着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坐到顾瑾指给她的扶手椅上,离大炕略远,正对着顾瑾。 顾晞侧身坐到顾瑾旁边。 小内侍上了茶,顾瑾端起示意李桑柔,李桑柔直接捏起杯子,抿了一口,品了品,几口喝了。 顾瑾一边笑,一边示意小内侍再上茶。 小内侍撤下盖碗,换了只直身杯,送了茶上来。 李桑柔看着小内侍换上杯子和茶,一边笑,一边冲顾瑾欠身解释道:“多谢,这杯子真好。不是渴,是这茶好。” “这是今年进上的龙凤团茶。拿两饼来,一会儿给李姑娘带上。”顾瑾一边笑一边吩咐小内侍。 李桑柔笑谢了。 “邮驿的事儿,李姑娘看好了?怎么样?”顾瑾看着李桑柔笑问道。 “差不多吧,我们先从建乐城去了无为府,从无为府再到扬州府,再到济南府,从济南府回来的。”李桑柔将杯子推开些,摊开那卷厚帐薄。 “都是最富庶的地方。”顾瑾笑道。 “嗯,做生意当然要跟有钱人做,从穷人身上可挣不到钱。”李桑柔随口应了句,看着顾瑾问道:“你要听什么?” 顾瑾一个怔神,随即失笑,“姑娘都看到了什么?” “很多,很杂,什么都有,你要听什么?” “这几条线上的邮驿,姑娘看到了什么?”顾瑾看了眼顾晞,直接问道。 “离建乐城越近,递铺越新,驿丁越精神,不过这三条线经过的,没有很穷的地方,别的地方也还行。 递铺里都是厢兵,钱从朝廷拨下去,人头算在兵部,日常管理是归在地方,每个递铺的人数,几乎都一样。 驿路都修的很好,递铺周围、驿路两边,树种的都很好。”李桑柔的回答简洁简单。 “怎么做这邮驿生意,姑娘有打算了吗?”顾瑾沉默片刻,微笑问道。 “嗯,我打算先只做急脚递,一天三百里,从建乐城到无为府,十天一个来回。” 顾瑾眉梢扬起。 “我有十万银子,就照这十万银子的本钱做,本钱耗完,做不成,就不做了,再找别的生意。”李桑柔看着顾瑾扬起的眉梢,摊手笑道。 顾晞噗的笑出了声。这十万银子是他给的保镖银 。 “那姑娘算过本钱吗?从建乐城递一封信到无为府,要多少钱?”顾瑾也笑起来。 “还没算,这要看马是什么价,养马又是什么价,雇人是什么价,我不打算借用递铺或是驿馆了,等我挑好地方,现买,或是现盖几间屋,养马住人。”李桑柔笑道。 “为什么不借用?”顾瑾看着李桑柔。 “递铺的驿丁太穷了,驿馆里南来北往的官员太多了。”李桑柔答的干脆直接。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顾瑾笑起来,“姑娘要是想好了,就去做吧。需要什么,你找世子就行。” “好!多谢。”李桑柔笑谢了一句,站起来,“那我先告辞了。” “我送你。”顾晞忙站起来,陪李桑柔出来,一直将她送出晨晖门。 顾晞看着李桑柔走出一段,才转回身,往明安宫回去。 “送走了。”看着顾晞进来,顾瑾斜瞥着他,明知故问道。 “嗯,大哥觉得怎么样?”顾晞侧身坐到顾瑾旁边。 “极其谨慎,不该管的事,一字不提,这邮驿,也许她真能做起来。”顾瑾看起来心情不错。 “递铺驿丁,都是一样的俸给,离建乐城越近的递铺,就越新越精神,那远的地方,只怕是克扣了,这个得让人去查一查。” 顾晞看着顾瑾,皱眉道:“还有,递铺归在地方管理,人数一样,可各个递铺要递送的文书数量大不一样,必定有的递铺人手不够,有的递铺人浮于事,这些……” 顾瑾抬手打断了顾晞的话,“这些都是小事,邮驿的弊端不只这些,所以我才想让李姑娘去试试。唉,”顾瑾叹了口气,“国家积弊到处都是,相比之下,邮驿微不足道。 从先皇至今,这几十年休养生息,天下安居乐业,可纳粮的丁口不见增加,浮客倒翻出了数倍。”顾瑾拧着眉头。“户部的事儿最要紧,你尽快启程,清查粮仓,核查五等版薄,再抽些州县,清量核查一下田亩数目,回来的时候,再看看秋收。 户部这边我替你盯着。” “好。”顾晞干脆答应,“我这就写折子,明天请下来旨,后天就启程。” 犹豫了下,顾晞接着道:“京西北路安抚使出自永平侯门下,要是……” 顾瑾抬手抚额,无语之极的看着顾晞,“李姑娘那样的精明人儿,你还担心这个?” “不是,我这一趟,要两三个月,甚至三四个月,我怕她有什么事儿,找不到人。”顾晞有几分尴尬。 顾瑾斜瞥着顾晞,哼了一声,没理他。 “虽说是保镖,我还是欠她一份救命之恩……”顾晞站起来,犹犹豫豫,还是多说了一句。 顾瑾再次抬手抚额,“要不是因为有这份救命之恩,跟你有这份交情,她敢做邮驿生意?唉!你简直……”顾瑾一声声长叹,“唉,以后,李姑娘求到你那儿的事儿,你先跟守真商量了再决断!” 第53章 清风明月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坐在廊下,出了半天神,吃了中午饭,对着那张简易山河图,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午。 晚饭后,李桑柔吩咐再熏一遍蚊子,金毛沏了茶,四个人,一人一把蒲扇扑扇着,李桑柔指了指那张山河图,“邮驿这事儿,我打算先走无为这条线,一路上经过陈州,颖州,寿州,到无为,你们看呢?” “我看行!”黑马一幅沉思状,答的飞快。 金毛用力撇嘴斜着他,简直想呸他一脸。 论跟在老大后头装着有见解,这份厚脸皮,他真比不上黑马。 “该往扬州,”大常闷声道:“过应天,亳州,宿州,泗州。扬州旁边,真州、泰州都不远,比无为那条线热闹。” “要是做生意,确实该往扬州,不光陆路便利,还有条运河,一路上到处都是大码头。 可就是太便利了,从水路到扬州,顺风顺水,快了六七天就能到,走陆路赶一赶,四五天就能到,一路上商船成堆,商队成群,托人带信方便得很,用不着花钱递信。 还有,扬州这条线,多半是生意人,生意人可不爱写信,有点什么事儿,他们有的是捎信的人。 有事没事就长篇大论写信的,都是读书人,他们会写,可找人捎信的路子就远远不如生意人了。 还有,扬州这条线,除了应天府,别的地方,文风都不如无为那条线,考中举人、进士的人数,也不如无为这条线多。 在建乐城备考,或是游学的读书人,无为府这条线上,肯定比扬州那条线上的人多。 咱们这生意,先要从当官的和读书人这里入手。” 李桑柔看着大常,耐心解释,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家老大做事儿,一向就事论事,一件归一件,不会扯七扯八。” “嗯,那就无为。”大常干脆的点头道。 “头一步,咱们先只做急脚递,一天三百里,从无为一个来回,十天。” 李桑柔接着道: “在陈州,颖州,寿州,寿州和无为中间,以及无为府,各设一个递铺。不借用朝廷的递铺,咱们得有咱们自己的地方和人手。 明天我带着金毛往这四州过去,把递铺建起来,还要看看在当地怎么递送,找好在当地递送的人手。 你跟黑马留在建乐城,第一,看看马是什么价,哪种马适合咱们用,看好了就买回来,记 着,最好能避开那些适合冲锋陷阵的马种。 第二,去找世子,请他帮忙推荐一天至少能跑三百里的骑手,还有马夫,先找个二三十个吧; 第二,看看这条线上的读书人喜欢往哪儿去,再就是打听打听建乐城里的小报,哪家一天卖多少,都是哪些人买,几天出一回这些。” 大常点头。 第二天,刚进巳时,如意奉命来请李桑柔吃饭说话时,李桑柔已经带着金毛,赶着大车,早就出城几十里了。 …………………… 李桑柔和金毛两人,风尘仆仆,赶在中秋前一天,回到了建乐城。 李桑柔刚刚洗好收拾好,一杯茶还没喝完,如意的声音就在院门外响起。 黑马一跃而起,在李桑柔说话之前,已经冲出了二门。 眨眼功夫,黑马一张黑脸红光闪耀,直冲进来,“老大老大!世子爷!是世子爷!给咱们送节礼来了!” 李桑柔刚喝了口茶,被黑马这一个送节礼,一口茶呛的狂咳起来。 “世子爷给咱们送什么节礼!”大常一巴掌拍在黑马头上,冲跟在后面的如意拱手赔礼,“他没见识,不会说话,您大人大量。” “常爷客气了。” 如意一句话没说完,就笑起来。 李姑娘这三个手下,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位黑马,这样的实诚人儿,实在是太少见了。 如意看着狂咳不已的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拱手见了礼,指着后面提着提盒、抱着酒坛子的小厮们,笑道: “我们世子爷说姑娘刚刚回来,只怕来不及准备过节的一应物什,就亲手挑了些,吩咐小的给姑娘和几位爷送过来。” 李桑柔还在咳,一边咳一边站起来,冲如意拱手致谢,“多谢,谢。” 如意笑的止不住,欠身后退。 看着一群小厮跟在如意后面出了二门,李桑柔又咳了一会儿,才缓过那口气。 黑马缩着脖子,一声不敢吭,他刚才是有点儿兴奋过头了。 “老大走后隔天,世子爷就启程了,说是什么钦差,好像前几天刚回来。”大常一边将提盒一个个拎到李桑柔面前,一边解释了一句。 金毛蹲过去,掀开提盒。 黑马从李桑柔瞄到大常,一边瞄一边挪过去,伸长脖子往提盒里看,看的圆瞪着两只大眼, 却一声不敢再吭了。 李桑柔欠身,看着金毛从提盒里一层一层拿出石榴,葡萄,橙子桔子,栗子,香梨大枣,堆了一堆,再打开另一只提盒,将满满一盒子肥大的螃蟹一只只拿出来。 还有两只提盒,一只里面装着半匹鲜羊,另一只里塞满了酱鸭腊鸡咸鹅。 再就是五六坛子新酒,坛子上贴着酒名,都是玉魄。 “晚饭就吃这些,把螃蟹蒸上,这羊肉不错,切两条腿清炖,中间这块羊腩撒点盐,明天中午烤着吃,再拌个杂菜。 黑马去买点胡麻饼。”李桑柔拎起串葡萄,尝了尝,满意的吩咐道。 “还有紫苏叶!”黑马一跃而起,“大常呢?还缺啥不?” “买捆大葱,还有青蒜。”大常说起,上前提起那半只羊。 大常先蒸好螃蟹端过来,李桑柔慢慢悠悠的吃,金毛坐在旁边,把一根筷子削尖,拿着筷子剔蟹粉。 这螃蟹,吃一只就得忙半天,可忙到最后,能吃到嘴里的,最多最多只有一口肉,那肉还腥气的不得了,他不爱吃,黑马大常也不喜欢。 李桑柔吃好两只螃蟹,大常炖好了羊肉,又剁了两只酱鸭,蒸了只腊鸡,撕成丝,和菠菜胡萝卜丝香菜一起,拌好,再撒上一大把花生碎。 李桑柔盛了一碗羊肉汤,撒一把青蒜,胡麻饼卷蟹粉,吃着凉拌菜,一顿饭十分愉快。 吃了饭,黑马开了一坛子新酒,四个人,一人一只大碗倒了酒,刚喝了半碗,如意的声音又在院门外响起。 黑马照样窜进窜出的飞快,只是不敢胡说八道了。 “老大老大,说是世子爷请你赏月。” 李桑柔嗯了一声,仰头喝了碗里的酒,站起来出了院门。 巷子外,几个小厮牵着五六匹马,如意指着马笑道:“世子爷说秋高气爽,坐车不如骑马,就让小的挑了匹马来请姑娘。” “你家世子爷想得周到。”李桑柔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见小厮半跪在地,往旁边闪过一步,笑道:“不用,多谢。” 说着,踩上马蹬,翻身上马。 小厮忙站起来,上了自己的马,跟在后面,往金明池过去。 在金明池门口下了马,李桑柔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和如意笑道:“你们世子爷把这儿也清场了?这么大的地方?” “那倒不是。”如意想笑又 抿住,“金明池只在冬至、春节,还有演武的时候,许市井诸人游玩。一年当中,就那么二三十天。” 李桑柔喔了一声,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清场。 如意带着李桑柔,沿着低矮的灯笼,进了深入金明池的水阁。 顾晞一件银白长衫,站在栏杆旁,听到动静,转过身,看着李桑柔走近了,笑道:“你刚回来?” “嗯。”李桑柔走到顾晞旁边,从天上月,看到水中月。 “从江都城出来那晚,也是这样的好月色。”顾晞的声调里透着感慨。 李桑柔侧头看了眼顾晞,笑道:“那晚的月亮又大又亮,烦人的很,大常背着你,往上游走了二三十里路,才敢上船过江。” 顾晞眉梢高挑,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示意李桑柔,“今年的新酒不错。咱们尝尝?” “是不错。多谢你的酒,还有羊肉。”李桑柔坐下,端起放在她旁边的水晶杯,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斟了酒,举起来再看了看,抿了一口。 “你的事办得怎么样?”顾晞抿了半杯酒,在赞美月色和这句问话之间,犹豫了半杯酒,还是问起了正事儿。 “勉强算是差不多,识字的人太少了,但凡能识几个大字的,都特别要面皮儿,架子搭得十足,实在可恶。”李桑柔连叹了几口气。 顾晞失笑,“读书识字,明是非知廉耻,自然就要要面皮儿。为什么要找识字的?” “不识字怎么送信?怎么知道这信是写给谁的,家住哪里?”李桑柔斜了顾晞一眼。 他这话,换了潘定邦问还差不多。 顾晞一个怔神,随即醒悟,“你这信要是递送上门?也是,你做的是家信生意,自然不能一概投进衙门。 要是这样,确实有些难,识字读过书的,多半自重身份,必定不肯做这信客的活儿。” “你也是刚回来?”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嗯,你走后隔天,我就领了差使,比你早回来两天。 三月中,我就接管了户部,今年是闰年,要清查户丁,重制版薄,还有粮仓调换新旧粮的事儿,唉,积弊重重。”顾晞也叹起了气。 李桑柔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不说这些,明天中秋节,你们怎么过?”顾晞转了话题。 “明天打算好好睡一天,睡醒了吃饱,接着睡。” 李桑柔往后伸展了下。 她在外面奔波了三个多月,劳心费力,累坏了。 顾晞失笑,“中秋佳节,你要睡一天!那之前的中秋呢?也都是睡一天?” “之前啊,”李桑柔往后靠在椅子里,声音里透着懒散,“让我想想,今年这个,是我过的第四个中秋了。 头一个中秋,那时候我们刚刚真正接下来夜香行,头一回有了余钱,一百多贯钱吧,沉甸甸好几大箱子。 那一年羊肉特别便宜,一贯钱能买将近两斤羊肉,一只羊十五贯十六贯钱,我们买了四只羊,又买了十来坛酒,一百多贯大钱,几大箱子,中秋一顿,吃光喝光。” 李桑柔抿着酒,眼睛微眯,想着那个晚上的热闹,笑意融融。 “想想都觉得热闹。”顾晞侧头看着笑容温暖的李桑柔,往后靠进椅子里,“那第二年呢?也是这样?” “第二年中秋,我们已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了一年了。 那个中秋,我们摆了流水席,有羊肉,有酒,黑马说是丐帮大会。 我坐在屋脊上,看着他们吃流水席,后来,又坐了船飘在江上赏月喝酒,再后来救了个人。” “何水财?”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嗯,何水财是个天生的水上人,肩膀上中了一箭,人都晕过去了,还能仰面飘在水上,大常把他扛回去,养好伤,他就跟了我。 第三个中秋么,跟你一起过的。”李桑柔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去年中秋是哪一天,我记不清楚了,那时候,好像我的伤还没怎么好?”顾晞看着李桑柔。 “嗯,还发着烧,多数时候都在晕睡。 去年中秋那天是个阴天,到傍晚,还下起了细雨,不过天快明的时候,雨过云收,月亮又大又圆。 当时船泊的地方,岸上是一片果园,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月亮还清晰可见,岸边的果树上,一群鸟儿在嘁嘁喳喳的吵架。 那天白天,你一天都没起烧,之后就好起来了。” 顾晞眉毛扬起,“我记得那片果园,是梨园,黑马去买了两大筐酥梨,你做了梨肉虾球,又炖了一锅梨肉川贝汤。” 顾晞顿了顿,接着笑道:“每年秋天,宫里都要炖雪梨川贝,不如你炖的好,远远不如。” 李桑柔斜瞥着他,“潘相府上的饭菜比六部那个御厨 做的好吃,这事儿是真的。我做的饭菜比宫里的好吃,肯定不可能。 我的厨艺,真要是能比给你们做饭菜的御厨更好,那我肯定就去开酒楼了,这会儿,应该早就名满天下,说不定已经被传召进宫,成了御厨了。” 顾晞听到成了御厨,失笑出声,忍住笑,想要抿酒,杯子刚送到嘴边,又笑起来,笑的杯子都快捏不稳了,干脆将杯子放到旁边几上。 李桑柔喝完一杯酒,又倒了一杯。 “姑娘真是,嗯,这话极有道理!”顾晞笑了好一会儿,端起杯子,冲李桑柔举了举。 “你这几个中秋,都过得极有意思。 我过的中秋,年年都是一个样儿,除了去年。 年年都是在宫里,小时候,先章皇后还在的时候,中秋要拜月,踩月影,那时候大哥还好好儿的,二爷,大哥,我们三个人,我踩你的影子,你踩我的影子,玩的很开心。 后来大哥病了,再后来,先章皇后大行。 之后,年年中秋,就是一场宫宴,起乐,祝酒,看钦天监祭拜太阴星,无趣之极。” 顾晞叹了口气。 “明晚肯定还是这样,听一遍宫乐,再看一遍钦天监祭拜,这几年皇上身体不好,祝酒就免了。 不过,今年中秋,得算是跟你一起过的,今晚才叫赏月过节。明晚是廷议朝会。”顾晞仰头喝了酒。 “我不喜欢过节,什么节都不喜欢,就是因为过节太麻烦,规矩太多,还要应酬这个,应酬那个,烦!”李桑柔再给自己斟上酒。 顾晞失笑,也斟了酒,慢慢抿着。 一杯酒喝完,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问道:“你杀了庆赖子,他媳妇好像并不恨你?” “嗯,庆赖子的媳妇姓张,叫张猫,她娘生她的时候,一只猫蹲在窗台上,她娘就给她起了名叫猫儿。 张猫有一哥一姐,一个弟弟俩妹妹。 俩妹妹都是七八岁上被她爹娘卖了的,等她长到十三四岁,能接下家里的活时,她姐就被卖进了南城根下,得了钱,给她哥娶了房媳妇,置了十来亩地。 张猫和她姐都长的挺好看,能卖出价儿。 张猫是到南城根找她姐时,被庆赖子看上,跟着她到家,给了她娘五两银子,拿了她的卖身契,带回家当了媳妇。 庆赖子打她,天天打,不用手,说手疼,拿东 西打,抓到什么用什么,经常打出血。 就那样,头两年,她还是觉得跟着庆赖子挺好,说她跟庆赖子都是一个桌上吃饭,庆赖子吃啥她吃啥。 她说那两年里,她胖了七八斤,她觉得她福气真好。 至少比她姐好,是不是? 张猫被庆赖子带回家的时候,她姐还活着。 过了两年吧,她姐病了,张猫偷了一块二三两的银块子,偷偷给了她姐,隔天早上,庆赖子就发现了,把她打了个半死,又把她姐拖出来,当街抽了一顿鞭子,当天傍晚,她姐就死了。 我杀了庆赖子那天,半夜里,张猫在外面给我磕头。 张猫烙的葱油饼很好吃,她还晃得一手好芥菜。” 李桑柔眯着眼,看起来很是怀念。 “刚晃好的芥菜用香油拌一拌,用刚出锅的葱油饼卷上,是真好吃!” 李桑柔说着,笑起来,将杯子举了举,抿了口酒。 “看样子你没少吃?”顾晞斜瞥着李桑柔。 “嗯!想吃了我就去。”李桑柔尾声上扬,显得十分愉快。 顾晞笑起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会知道何水财,还有这个张猫。”顾晞侧头看着李桑柔,好一会儿,慢吞吞问道。 “我到建乐城,头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的打听你,你们自然也要查清楚我,这还要问么?”李桑柔瞥着顾晞。 顾晞呃了一声,呆了一瞬,失笑出声,“你,不是我……好吧,我也查了,我没查这么细,只知道何水财。 张猫这些,是大哥让人去查的,大哥这个人,缜密仔细,凡事都想得很长远。”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她不在意被人查,也不在意是谁在查她。 她不想被人知道的,她都会藏好,藏到无处可查。 “我记得在船上的时候,有一回月色也像这么好,你说要是有管笛子就好了,要听吗?”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点头。 顾晞示意如意,片刻,清亮的笛音从不知道哪里响起。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抿着酒,远望着圆月,和波光粼粼的水面,有几分恍惚。 这月色湖水,笛音清风,穿越了千年万里,却不见沧桑,清新扑面。 第54章 开业大吉 李桑柔的顺风速递铺,在秋闱开龙门那一天,开门营业。 被关起来考了十天九夜,考的头晕眼花,满身尿味屎臭的士子们一出龙门,几乎每个人都被塞了一张顺风速递的告贴。 告贴简单明了:顺风速递铺专职往陈州、颖州、寿州、无为州全境递送信件。 陈州淮阳府隔天递到,颖州汝阴府两天送到,寿州寿春府三天,无为府五天。各州下辖县县城内加一天,村镇加两天。 价钱便宜,到陈州一封信二百个大钱,旁边两行小小的标注:一行是每封信不超过一两五钱,另一行,是往颖州加一百,寿州加两百,无为州加三百。 建乐城各大衙门、各大商会、各大书院的门房,都被放上了厚薄不一的一摞告贴。 门下中书,以及六部大小官吏进出的东华门外,大常抱着一摞告贴,见人就给。 散朝路上的大官们,以及早起上班的小官小吏们,差不多人手一份。 建乐城当天发卖的各类小报,最显眼的地方,四个套红大字:顺风速递,下面印着那份告贴上的内容。 顾晞是在散朝路上,拿到了告贴,才知道李桑柔的速递铺开业了。 顾晞骑在马上,瞪着那张告贴,片刻,吸了口气,把告贴递给文顺之,皱眉吩咐道:“去看看!” 文顺之瞄着告贴后面大大的地址,忙示意诸护卫小厮。 李桑柔的顺风速递铺离东华门很近,沿着高头街往南,刚刚调转马头,顾晞就看到了高高挑起的顺风两个大字。 文顺之噗的笑出了声,伸出手,瞄着东角楼和那根顺风大杆子,比划了下,感叹不已,“也就比东角楼矮一点儿,李姑娘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高一根杆子?” “潘七肯定知道。”顾晞冷哼了一声。 顾晞催马,冲到路口,在那根杆子下,一间小小的店铺门口,李桑柔坐在把竹椅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正悠闲的嗑着瓜子儿。 文顺之把头仰到最高,看了看高大招眼的顺风两个大字,再看看那间小小的门脸,十分叹服。 杆子上那俩布幡,只要一块,就足够把她这间小门面盖满,嗯,只怕还能有富余。 顾晞跳下马,李桑柔收好瓜子站起来,铺子里,黑马一头扎出来,一句世子爷刚喊出个世字,就伸长脖子咽回去,用力收住脚,塌肩缩脖,摆出一幅恭敬相,站到了李桑柔身后 。 顾晞后退几步,看西看了看,再往北看看。 李桑柔这间小铺子西边,和大理寺的监狱隔了一堵墙,北边是一家靴子店,再过去是一家生药铺子,斜对面,有一家棺材铺。 “你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顾晞看了一圈,紧拧着眉头问道。 “老大说了,那边大理寺,叫以律法为靠,那是靴子铺,跑得快,那个,棺材棺材,有官有财。”黑马抢在李桑柔前面,得意的解释道。 文顺之没忍住,再次噗笑出声。 “第一,这里多好找。 第二,一封信两百个大钱呢,来递信的没穷人,多数有车有马。这是个拐角,铺子门口地方大,监狱那边,前面那一片空地也能用,以后生意起来,马多车多了,也能停得下; 第三,我这铺子后面要能养马,这间铺子门脸小是小了点儿,后头可宽敞得很,一个大院子,还有口井。 再说也便宜,这铺子卖了三四年了,卖不出去,我只花了二十两银子,就买下了。 所有卖不掉的铺面里面,就这家最合适了。”李桑柔笑眯眯,一边说,一边招手示意顾晞,往后面进去。 “所有卖不掉的铺子?”顾晞跟着李桑柔往后面走,从李桑柔的话里,抓到了重点。 “嗯,钱要用到刀刃上,你看看这院子,怎么样,够大吧。”李桑柔挥着手。 铺子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院子两边已经搭好了马棚,一匹匹马摇着甩巴吃着草,健壮精神。 穿出院子,李桑柔指着前面和左右两边,和顾晞笑道: “你看,那是护城河,有水有树,你看那水,多清,夏天肯定凉快。 那边是监狱,你看那墙多高,安全。 这边,这一排房子,一直到东华门,说是全是空仓库,这一排,除了我这家,别的铺子都没后院。 你看这多好,养多少马都没人嫌臭。 还有,那块空地,你看到了吧,小半亩呢,那也是我的,回头种上菜,旁边再刨个坑出来,堆马粪沤肥,这么多肥,菜肯定长得好。 这边这些仓库,七公子说,靠近咱们这边的几十间,空关了足有五六年了,他说他帮我问问,看能不能便宜租下来。 以后,生意真要做起来了,也有地方多养几匹马。” 跟在两人后面的文顺之左看右看, 看着李桑柔手指着的那排房子,再次笑起来。 从他们站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东华门的这排房子,是殿前司和军器监的仓库,中间好像还有几间是工部的仓库。 世子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军器监现是守真管着,至于工部,看起来,她跟潘七关系不错。 “这是军器监的仓库,你要想赁,去找守真。”顾晞气色比刚才平和不少。 穿过铺子出来,顾晞用力仰头,看着顺风两个大字,皱眉道:“风无根无由无依无靠,怎么用了这个字?” “老大说,顺风比顺水快。”黑马赶紧接话。 文顺之忍着笑,再次仰头看着布幡,片刻,拍了拍黑马,指着布幡笑问道:“你们那个,怎么好像,是不是有洞什么的?” 文顺之没好意思说出那个破字。 “四爷好眼力!”黑马竖着大拇指先夸了一句,“那是我们老大的主意,这么高,风肯定大,得留出空儿通风,免得刮破了,四爷不知道,就这么两个大字儿,四两银子呢!最上等的绸子!” 顾晞听的无语,想说什么,话没说出来,却笑出来。 行了,就这样吧,她这铺子开也开出来了,告贴已经散的满城皆是,再怎么,也只能这样了。 唉,他已经让钦天监给她挑了几个吉利商号,也替她看好了几间铺面…… “李大掌柜!” 一个小厮骑在马上,老远就挥手招呼。冲到铺子前,跳下马,看到顾晞,赶紧上前见礼,“世子爷!四爷!” 顾晞见是潘定邦的小厮听喜,扬起眉,没等他问出来,听喜已经喜眉笑眼的答上了,“我们七爷吩咐小的过来给他递几封信,七爷还特意吩咐小的,说是李大掌柜小本生意,欠不起帐,让小的带好银子铜钱过来。” 顾晞抬手,示意听喜进去递信。 听喜连连欠身,绕过顾晞,进了铺子。 顾晞站在门槛外,看着黑马,以及两个老帐房和听喜交接。 听喜交接好,付好银子铜钱出来,告退走了。 顾晞看着李桑柔道:“有什么事儿,或是缺人手,只管去找我,或是守真,找致和也行。” “好。”李桑柔笑应了,看着顾晞上了马,转身进了屋。 …………………… 饭后,顾晞去户部之前,先去了明安宫。 顾瑾看到顾晞,伸手拿起案子一角的告贴,“你看到了?到陈州二百个大钱,隔天就能到,我都想把这一堆公文交给这顺风速递了!” 顾瑾说着,笑起来。 “她把铺子开在了大理寺那座监狱隔壁,说是只花了二十两银子就买下了,铺子前竖了根杆子,只比东角楼略矮一点儿,挂了顺风俩大字,半座城都能看到,招摇得很。” 顾晞坐到顾瑾旁边,一连串的话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意味。 “有生意吗?”顾瑾放下告贴,看着顾晞问道。 “我看看就走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中间,就潘定邦的小厮听喜送了十几封信过去,我看着黑马和两个新招的老帐房收好信才走的。” “怎么样?”顾瑾饶有兴致的问道。 “很有章法。收了信,先往簿子上登记,谁寄的,到哪里,然后用麻绳交十字捆在信上,两面压漆封,写着号的纸条一式两份,一份用封漆和麻绳一起压在信上,一份给了听喜。 说是一年内凭号可查,超过一年就不能再查了。 靠墙四个大柜子,写着四个州,每个柜子又分成格,看样子,收了信,立刻就区分州府县放好了。”顾晞看的仔细,说的也仔细。 “嗯。”顾瑾听的笑起来,“她这生意,收信这头没什么,难处在派信那头,她怎么安排的?” “听她说,头一趟递信,准备让金毛去无为,黑马去寿州,大常去颖州,她自己看着陈州,兼管建乐城这边。” “嗯,建乐城这边,你再挑个老成管事儿,不用插手进去,就是在旁边看着。那些骑手,” 说到骑手两个字,顾瑾忍不住笑,她起的这名字,倒是贴切。 “还有马匹马夫,这一块,让致和留心一二,在她理顺之前,替她看着点儿,不要出什么岔子。” “好!”顾晞爽快答应。 李桑柔的顺风速递铺,新招的三十个骑手,连同照顾马匹的十几个马夫,都是她托他,他又交给文顺之,从退下来的军卒中挑出来的。 …………………… 这一天,除了潘定邦,文诚以及文顺之的友情支援信,其它的,顺风速递铺只收了总共七封信,七封信三个州,加上那一堆友情信,四个州齐齐全全都有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金毛和黑马一人一匹马,大常骑一匹牵一匹,出陈州门,南下而 去。 李桑柔先往铺子里看了一趟,带着几封信,赶往陈州。 往陈州的这几封都是友情信,都在淮阳城内。 在淮阳城内送信到家这事儿,李桑柔找的合作者,是药婆行的头儿聂婆子。 李桑柔到淮阳城外的递铺时,聂婆子已经伸长脖子等了大半天了。 “唉哟大掌柜来了!” 看到李桑柔直冲而来,聂婆子顿时眉开眼笑,连走带跑迎上来。 “我今天赶早吃了饭,刚进午时就过来等着了。 先是毛大爷,那马骑得,唉哟哟,快的一阵风一样,换了马就走了。 后头是位黑脸大爷,那位爷那脸黑的,唉哟可是福相! 再后头,说是姓常?常爷那身膀,可不得了!天神下凡一样!” 聂婆子嘴不闲着,手脚更是利落,仰头伸手,虽说够不着,可照样是一幅扶到了的模样,扶下李桑柔,一个旋身,提壶拿杯子,倒了茶捧给李桑柔。 “多谢。”李桑柔接过茶喝了,将手里的布袋放到桌子上,示意聂婆子坐下,指着布袋道:“每处一个布袋,你接手时先看布袋上的字,是不是淮阳城的,不是不能收。” “大掌柜的教导过,记得!”聂婆子伸手推平布袋,手指点过淮阳城三个字。 “嗯。”李桑柔抽开布袋,从里面取出薄薄一捆信,解开,将最上面一张清单递给聂婆子,“你核对一遍,数目要对,信上的姓名地址,和清单也要一样。” “好!”聂婆子一只手点着清单,一只手一封封翻过信,仔细对了一遍,不等李桑柔说,摸过印泥,往那张清单上按了手指印,又拉过桌子上空白崭新的厚册子,在上面写上份数,再按上手印。 李桑柔也伸手过去,在聂婆子手印后面,按上手印。 “那我走啦,一封信五个大钱,这一共七封,还有每天保底儿的十个大钱!今儿统共四十五个大钱。”聂婆子站起来,抱着信,先和李桑柔算帐。 “明天收到七份回执,才是四十五个大钱,少一个,一两银子。”李桑柔冲聂婆子竖着一根指头。 “这您放心,说啥也不能少!”聂婆子抖开块旧包袱,小心的包了那七封信,出了递铺,简直是一路小跑,往淮阳城回去。 李桑柔坐在递铺门口,看着聂婆子走远了,才站起来,远远缀在后面,也往淮阳城过去。 淮阳城这七封信,都是潘定邦的友情信。 潘定邦的媳妇田氏,娘家老宅在淮阳府,七封信,都是写给他媳妇娘家诸人的。 聂婆子抱着七封信,直奔城东的田家老宅。 李桑柔远远缀着,看着聂婆子直冲城东,从田家那座三开间门房起,走了半条街,送完了七封信,将七个连着漆封的回执用包袱包了又包,抱在怀里,脚步轻快的往家回去。 在离家还有一条街的曹家点心铺门口,聂婆子站住,犹豫片刻,靠过去,看过来看过去,掂量算计了好一会儿,买了半斤麻片。 李桑柔看着她一只手抱着包袱,一只手托着麻片,直奔回家,站住,露出丝丝笑意,转过身,找地方吃晚饭去了。 李桑柔吃了饭,回到递铺,挑了匹马,连夜赶回了建乐城。 第55章 捧场 顾晞和顾瑾两个人,一个位高权重,另一个,位更高权更重。两人在朝中,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是要谨慎的。 李桑柔的速递铺子,虽说是在两个人的大力支持下开起来的,可两个人却都是不宜有任何表示。 潘定邦就无所谓了。 李桑柔要开间速递铺这事儿,他觉得他是头一个知道的,顺风速递门口那根杆子,又是他提的建议,再盯着工部那些工匠,直看了一夜做出来、再竖起来的。 他觉得他跟顺风速递铺,不但关系很不一般,而且还责无旁贷。 等到顺风速递铺一开出来,潘定邦先是一口气写了十几封信递出去,接着从工部起,上到薛尚书,下到最低层的小书办,连门房在内,走了一遍问了一遍说了一遍: 新开了家顺风速递铺你知道了吧?价钱公道递送快,你家哪儿的?家是北边的啊,那你肯定有朋友亲戚在那四州吧?赶紧写封信哪!多写几封,才二百个大钱,多便宜! 工部说过一圈,潘定邦晃进隔壁的兵部,从尚书直到门房老头,再次问个遍儿说个遍儿。 这一天下来,但凡潘定邦能想到的衙门,除了门下中书他没敢去,其余的,都被他走了一圈说了一遍。 皇城内的官吏,个个聪明敏锐。 春节前后那份求允官员借邮驿递送家书的折子,听说几位相公都点了头了,到世子爷那儿,却被驳回了。 这样的小事儿,几位相公点了头,世子爷却驳回的,还真从来没有过,世子爷是个大方人儿,一向不计较这点子小钱小事儿。 后头又上的那几份陈苦情求允可的折子,都被驳回的毫无余地。 现在,出来了家顺风速递。 这速递,不就是邮驿么,邮驿可是军务!竟然有人堂而皇之的开在了皇城边上! 皇城,甚至整个建乐城的衙门,平静的表像下,被顺风速递背后的这份军务,和潘定邦见人就说的宣传怂恿,搅得暗流涌动。 几乎所有的衙门,都在暗搓搓的议论这顺风速递的背后水有多深,以及大声的讨论顺风速递的那张告贴。 几乎人人都替顺风速递算计过,这两百个大钱一封信,得亏进去多少。以及,从建乐城到淮阳府,隔天就到了,这可跟朝廷的急脚递差不多了,可朝廷那急脚递,要几位相公点了头才行呢! 到无为府一千五百里,也只要五 天!只要五百个大钱! 这么一路递送过去,一天得跑多少里,得养多少人多少马?这得多少钱? 这一封信得亏多少? 除了气氛热烈的计算这些,兵部和枢密院之外的其它衙门,从上到下,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看兵部和枢密院的反应。 这顺风速递,做的就是邮驿生意,这可是明摆着的! 吃瓜看热闹之余,也有几分忐忑,甚至期待,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大事。 兵部谈尚书就有点儿上火了。 邮驿是他们兵部和枢密院管着的,可枢密院这个管,是监察他们兵部这邮驿管的好不好,偶尔出个章程什么的。 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顺风速递,明摆着做的就是邮驿的事儿,这事儿,真要有什么事儿,肯定得着落到他们兵部头上。 枢密院那头,不但没责任,说不定还得上折子弹劾他们。 而且,潘七可是上门说到他们头上了,装不知道都不行! 可这管,怎么管? 那家顺风速递,能让潘七公子这么卖力的到处拉人寄信,而且,这位七公子折腾了一整天,潘相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这背后,必定站着人呢! 他最近光顾着盯大军换防,以及紧跟着世子爷,盯着军粮以新换陈、新设粮仓的事儿,偶尔有一丁点儿闲空,还得竖着耳朵听户部、吏部以及礼部换尚书大调官员这件大事儿,对这间顺风速递,竟然一无所知! 现在再四下打听肯定不合适了,人家铺子都开出来了,他还一无所知,这要是传出去,一个失查肯定跑不了,往重了说,简直够得上尸位素餐四个字了。 谈尚书头痛了一两刻钟,决定去枢密院,直接找庞枢密问问:他该怎么办。 这邮驿的事儿,一向是枢密院定出章程,他们兵部负责执行,眼下这家顺风速递,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那金玉新书上,也从来没提过要是有商家做邮驿生意,那该怎么办。 从来没有过的事儿,那肯定得枢密院先拿个章程出来! 谈尚书打定主意,出了兵部,径直去枢密院找庞枢密。 庞枢密听谈尚书三言两语说完,笑起来,“世子爷一大早就把我叫过去,说是只怕一会儿你就要找过来了。 顺风速递这事儿,世子爷说他知道,大爷也知道,世子爷说,这是大爷的意思。 一来,让官吏们有个合适的地方递送书信,二来,你也知道咱们这邮驿的事儿,苦乐不均,太平年间养闲人,养着养着养废了,真有了事儿,又极易耽误。 世子爷说,大爷早就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世子爷说,这事儿,就是先试试看看,不好大张旗鼓,让你我,担待一二,什么都别管,先看着就行。” 谈尚书长舒了口气,“既然是大爷的意思,那这个担待,肯定是咱们担待得起的。那这个看,你这边打算怎么看?”谈尚书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问道。 “那顺风速递铺子里,现用的几十个递夫马夫什么的,全是文四爷经手挑的,哪还用咱们看? 你有要递往那四个州的私信儿没有?有就写几封,正经挺便宜。”庞枢密也凑过去。 “岂只是便宜,往无为府只要五天!这是急脚递!才五百个大钱,简直就是白送! 这急脚递,咱们年年算价儿,不说金牌递,就是木牌,最最便宜,一百里也得砸十六两银子进去。 这顺风速递,一封信得贴多少银子? 我得多写几封,我总觉得,这顺风速递开不长,这个价儿,也太便宜了。 这便宜得赶紧占,要不然,过了这个村,转眼就没那个店了。”谈尚书边说边站起来。 “反正瞧世子爷那样子,笃定的很呢。 我是盼着能长长久久的办下去,往淮阳府隔天,往无为府五天,这多便利!”宠枢密跟着站起来,将谈尚书送到枢密院门口。 …………………… 顺风速递铺开张当天,永平侯沈贺散朝回到府里,长随就禀报了。 永平侯听的拧起了眉头,看着儿子沈明书道:“他这是要做什么?拿邮驿那一年近百万两银子酬劳那个乞丐头儿?” “您看这个。”沈明书将顺风速递铺的那张告贴递给永平侯。 永平侯接过,几眼扫过,眉头拧的更紧了,“往无为府五天,五百大钱,这是胡闹!他到底要干什么?” “要不,我跟二爷说说?让二爷问问?”沈明书建议道。 “不用。”永平侯沉吟片刻,“这是极小的事儿,用不着拿这种小事打扰二爷,先看看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邮驿这种小事儿,不值一提。”沈明书欠身笑道。 …………………… 李桑柔连夜赶回建乐城,在她那间铺子门口下马时,天还没亮,可铺子里却是灯火明亮。 李桑柔牵着马,踏进铺子门,两眼通红的两个帐房,看到她像看到救星一般。 “大掌柜的回来了!” 李桑柔瞪着塞得满满的四个大柜子,以及地上成堆的布袋,长条案上堆着的信,咬着舌尖,总算忍住了,没脱口叫出来怎么这么多! 照她的打算,开张头几天,也就小猫三两只。 可眼前,怎么能这么多?这建乐城的官吏士子,这写信的心,都憋成这样了? “大掌柜的,实在太多了! 昨儿个,从您走后,这信就来了,开头还好,临到吃午饭的时候,可不得了!这队排的,都拐弯了! 我和老张两个,昨儿一下午,光收信就收的抬不起头,实在顾不上别的,一直到天黑透了,还收着信呢! 好不容易关了门,我跟老张就开始理,理了一夜,还有这许多,大掌柜的您看看,这可怎么办?” 老黄都快哭出来了。 “什么时候了?”李桑柔看了眼铺子一角的滴漏。 离她定下的骑手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 “你赶紧去一趟睿亲王府,到西侧门,找睿亲王世子身边的小厮如意,见到如意,就说我的话,请他挑五六个人聪明手脚利落的小厮,过来帮半天忙,跟他说,急得很,越快越好。 快去!”李桑柔点着老张吩咐。 老黄大几岁,又跛了一条腿,跑腿的事儿得老张。 “好好好!”老张听的两眼圆瞪,一迭连声的好着,拨腿就往外跑。 如意带着七八个小厮,过来之快,让李桑柔头一回无比羡慕顾晞,身边有这样好用的人手,还是一大群一大堆,实在令人羡慕到嫉妒。 李桑柔简单明了的和如意说了怎么分装。 人手足够,李桑柔干脆把已经装好的也拆开,七八个小厮,一个守着一大堆信按四个州分四堆,每一堆再一个小厮按府县分开,再按城里城外分开,填写明细,包扎装袋,压上漆封。 也就小半个时辰,就分装整齐,按州府县堆好,只等骑手们过来,启程出发。 “打扰你和世子了。”李桑柔松了口气,和如意拱手致谢。 “小的不敢当打扰二字。 世子爷要 早朝,天天都起得极早。 姑娘的话递到时,世子爷已经起来了,正洗漱,一听姑娘这边要用人,吩咐小的立刻挑人过来。 世子爷还吩咐小的,今儿一天就留在这里,听姑娘吩咐。”如意欠身笑答。 “留两三个人就行,多了也用不了。”李桑柔犹豫了下,笑道。 今天能有多少信,她完全没谱,要是再和昨天一样,老张和老黄两个人,肯定还是顾不过来。 再说,两个人一夜没睡,都是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今天一天,只怕要精力不济,得有人看着,要不然,出了差错就太麻烦了。 “那就让他们四个留下吧,要是忙不过来,姑娘只管打发他们去寻小的。”如意没多客气,吩咐了四个小厮,和李桑柔欠身告别。 骑手们到来之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管事进来,冲李桑柔长揖见了礼,介绍自己是睿亲王府外管事,奉世子爷的吩咐,过来听使唤。 李桑柔不客气的和管事交待了一二三,匆匆吃了早饭,和骑手们一起,赶往淮阳府。 刚刚整理出来的信件中,往陈州的最多,这个量,和昨天仅仅七封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深渊里,她必须跟过去看着,淮阳城里只有聂婆子一个人,其它各县,一个县她也只安排了一个人,都是崭崭新的新手,突然这么大的量砸下来,她不去看着肯定不行。 当天赶到淮阳城外时,比前一天早了大半个时辰。 聂婆子又是早就等着了,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急忙迎出来,还没来得及和李桑柔见礼招呼,就看到了后面的骑手,和紧跟在骑手后面的那匹驮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那马上驮的,全是信? 这得有多少? “老洪!”李桑柔没理会目瞪口呆的聂婆子,扬声叫出马夫老洪,和骑手一起,从驮马上卸下邮袋。 李桑柔坐在递铺门口的长凳上,看着骑手生疏缓慢的和聂婆子交接淮阳城里的那三四袋子信。 聂婆子先将昨天的七份回执交接给骑手,再提着颗心,将新到的信仔仔细细清点了两遍,画了押,骑手收好回执册子等等,进屋喝茶,聂婆子对着三四袋子信,愁的转圈。 昨天才七封信,她压根没想到今天竟然这么多,这三四个袋子,虽然不太大,可三四十斤还是有的,屋里扛到屋外还行,要扛回淮阳城,她肯定扛不动! “大 掌柜的,您看……”聂婆子转身,陪着一脸笑,向李桑柔求援。 李桑柔摇头,“你自己想办法。这生意咱们都是头一回做,今天遇到这事儿,明天还不知道遇到什么难事儿,你得能自己想法子应付过去。” “是。”聂婆子咬牙应是,左右看看,直奔隔了四五家的铁匠铺,没多大会儿,聂婆子就推了辆半旧的独轮车回来,将三四袋子信堆上独轮车,推起来,脚底生风的往淮阳城进去。 这一车,统共三百六十四封信,一封信五个大钱,十封就是五十钱,一百封就是五百钱,二百封就是一吊钱! 这一天,一吊半还带零头! 聂婆子激动的连走带跑,思路却十分清晰。 这三百六十四封信,最慢明天天黑前,一定得递送到各家,递送好回到家,还得把回执数好理好,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她跟媳妇儿……不行,媳妇儿要带孩子,家里一个奶娃娃,一个病孩子,离不开人。 把儿子叫回来!大半个月的工钱不要了!也不过三四百个大钱…… 第56章 召人 李桑柔看着聂婆子走远了,没跟上去,她明天再进淮阳城看看。 骑手一口气喝了两壶茶,吃了两只马夫老洪刚买的烧饼,换了匹马牵出来,和李桑柔笑道:“掌柜的,这天儿还早,宛丘县就在边上,我把宛丘县的送过去,回来再吃饭歇着。” 跑了将近一天,他这会儿一点儿也没觉得累。 他送这信,单人单马,一个月跑满三十天,一两银子,要是带驮马,就是二两! 人马吃住都是东家的,连外面一身衣服,也是东家的,说是一年给四套! 当初他在马场当差,累死累活干上一年,也就能剩个二两多三两银子。 现在,一个月,二两银子!净剩!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累! 李桑柔笑应了,站起来,也牵了匹马出来,和骑手一起,往宛丘县过去。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留了话,让当天过来的骑手捎话给大常三人,让他们留在当地,用心看好各处派送,什么时候回建乐城,等她的话儿。 再跟着骑手,往项城等三县送信过去,看着交接了信件,骑手径直赶回递铺,换马回建乐城。 李桑柔往几个县看派送,临近傍晚,又进淮阳城看了一圈,天快黑时回到递铺,吃了饭,上马往建乐城赶回去。 进城前,李桑柔先绕到通远码头,给何水财留了话儿,让他到码头之后,立刻到建乐城找她。 大理寺监狱旁边的顺风速递铺大门紧闭,天还没亮。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累的也不想再烧水洗漱,从暖窠里倒了两杯凉水喝了,拿了身干净衣服换上,躺在廊下的竹躺椅上,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 天色大亮时,李桑柔起来,洗了把脸,牵着马往她的顺风速递铺过去。 铺子刚刚卸完门板,老黄正端着盆水洒在门口,老张在擦桌子柜子。 李桑柔将马牵进后面,出来时,睿亲王府的小厮和那位中年管事已经到了。 “这几天有劳几位了。”李桑柔冲中年管事欠身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中年管事侧身避过,连连长揖,“都是世子爷的吩咐,都是小的本份。” 李桑柔笑着让进中年管事,在屋里看了一圈,出来,往斜对面小饭铺去吃早饭。 李桑柔一顿饭的功夫,看着当天的骑手牵着驮马启程南下,看着顺风速递铺 里收了四五封信,这让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 一天收个十几、几十封信,这才符合她的预计,昨天和前天那样的量,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李桑柔回到铺子,坐在铺子外,看着络绎不绝的寄信人,人不算少,可也绝对不用排队,这样的量,虽然还是超过了她的预计,可还算好,老黄和老张两个人,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李桑柔正要站起来,回去炒米巷睡上一觉,如意骑在马上,直冲过来。 离李桑柔十来步,如意跳下马,拱手笑道:“姑娘,世子爷让小的问姑娘中午可得空儿,若是得空儿,世子爷说请姑娘吃饭说话儿,就在潘楼,离这儿近得很。” “好。”李桑柔极其爽快的点头答应,她正要找他说说话儿,再好好谢一句。 “世子爷午初从部里出来,午初一刻能到潘楼。”如意再交待了一句,拱手别了李桑柔,回去回话。 李桑柔欠身往屋里看了眼滴漏,站起来,将椅子拖到后院,找个角落,窝着睡了一会儿。 刚到午时,李桑柔就出了速递铺,往斜对面的潘楼过去。 离潘楼欢门还有几十步,一个小厮急步迎上来,笑让着李桑柔,从潘楼侧门,进了后院一间幽静雅间。 李桑柔把雅间看了一圈,坐下刚抿了两口茶,顾晞就到了。 “你又是连夜赶回来的?”顾晞走到离李桑柔两三步,仔细看了看她,才退后坐下。 “嗯,前几天收的信实在太多了,没预料到,只好多辛苦些,免得出了差错。” 李桑柔站着倒了杯茶,端起放到顾晞面前。 “多谢你,要不是你让人过去帮忙,我那边,这会儿已经乱了套,做不下去了。” “举手之劳,不值一谢。”顾晞笑容愉快,“那几个人,你要是觉得好,就留给你用吧。我这儿不缺人用。” “那可不行。”李桑柔失笑又叹气。 “你那四个小厮,还有那位管事,就因为聪明能干,把你吩咐的差使办到极好,帮了我大忙,就要把一份如锦似玉的前程,换成破麻袋布儿一样的前程? 这可太不公道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那儿怎么成了破麻袋片儿了?”顾晞哭笑不得。 “和跟在你身边当小厮管事比,我这儿,连破麻袋片儿都不如。”李桑柔神情严肃。 顾晞 看着她,连笑带叹气,点头道:“行行行!我知道了,等你用好了,我重赏他们就是了。” “多谢。”李桑柔欠身,郑重致谢。 “跟我不用客气。陈州那边怎么样?可还顺当?路上呢?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开哪条线?扬州?济南府?”顾晞看起来很高兴。 “淮阳城和附近几个县城里都还好,镇上村里,有点儿麻烦,有一封信,天不亮出城,送到地方天都快黑了,光凭人走路,实在太慢了。 养马的话,这会儿又太不划算。 一时半会的,不能再开新线了,得把这条线理顺了,再用这条线把人手养出来,唉,办事容易养人难。”李桑柔叹了口气。 除了人手,还有流程,也要一边做一边优化,现在的流程太粗陋了。 她得先借着这条线,养出人手,做好流程,定下标准,一切就绪,才能再开下一条线。 急是急不得的。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手?让守真或是致和挑给你。”顾晞建议道。 “不用了。我这生意,前所未有,要用什么样的人手,什么样的人手才最合适,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要一边做一边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帮我找了那些骑手马夫,已经足够了,万事开头难,只能慢慢来。”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看着如意从提盒里端出菜,摆了满桌子。 “嗯,先吃饭吧,潘楼的佛跳墙很不错,你尝尝。”顾晞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先盛了碗佛跳墙吃了,再要盘细嫩的白菜叶,用白菜叶包上米饭,再拌上炒蟹粉,几口一个,吃了一碗米饭。 顾晞看李桑柔吃的香甜,也学着她,用白菜叶包米饭,再拌上炒蟹粉,吃了一碗饭。 两人吃了饭,如意收拾下去,上了茶,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大哥很高兴。”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随即反应过来,“前几天信那么多,是你大哥发了话?” “不是,大哥怎么能发这个话?别说大哥,就是我,也不好多说多做。”顾晞笑起来。 “你开张那天,潘七从工部起,把皇城内外的衙门,走了一遍。见人就说: 高头街潘楼街口开了家顺风速递,又便宜又好,接着问人家家是哪儿的,在陈州等四州有朋友亲戚没有,要是都没有,还得再问一句:那你总有朋友要往这四州写信吧?邻居呢? 总之,非得让人家写上一封两封信不可。” 李桑柔呃了一声,哭笑不得,原来她前几天那份完全在预料之外的忙乱,都是托了潘七公子的福! 他的热情差点让她刚开张就趴窝! “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他。”李桑柔带着几丝无奈。 “他昨天去找我,三两句话,就说到你这铺子,瞧他那样子,好像这铺子是他家的。 我就问他:你媳妇知道顺风速递的东主是位年青漂亮的小姑娘吗?他当时脸就白了。”顾晞一边说一边笑。 “他媳妇醋劲儿这么大?”李桑柔惊讶道。 “嗯,正宗河东狮。 潘七这个人,也就是憨了点儿,可他真不是个好女色的。 他媳妇不放心他,照他的话说,都是托了他小舅子的福。 他跟他小舅子田十一郎,从他跟他媳妇议亲前,就十分要好。 他小舅子从十四五岁起,就是青楼红馆的常客,见一个爱一个。 据潘七说,爱的时候是真爱,一眼看中就能爱上,要死要活,可短了不过三两个月,长了也不过半年一年,旧爱消退,就又有了新欢。 潘七比他小舅子大两岁,当初他小舅子去青楼伎馆,被家里问起,常常推他出去顶缸,说是陪他去的,他小舅子有了心头好,也常常说成是潘七的美人儿。 潘七这个人挺仗义,他小舅子把他推出去,他就上前一步顶上。 等到他跟他媳妇议了亲,再成了亲,他好色这事儿,就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 他小舅子那个媳妇儿,跟他一样,也是家里挑着泼辣厉害这一条给他娶回去的。 现在,他们郎舅两个,都是家有河东狮,一对儿难兄难弟,那情份,比从前还要好。” 李桑柔听的哈哈大笑。 顾晞也跟着笑个不停,“他小舅子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领了份恩荫,现在太仆寺主理兽医这一块,你要用兽医,就去找他。”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 吃了饭,李桑柔回到铺子里,何水财何老大已经到了,在铺子后面,就着一包卤肉,吃着烧饼喝着茶,等她回去。 李桑柔等他吃完,坐到他旁边,直截了当道:“你悄悄去一趟江都城,找米瞎子,跟他说我在这边做生意要用人手, 问他愿不愿意过来。 还有,跟他说,不要惊动田鸡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 “好。”何老大答应一句,伸头往铺子里看了眼,犹豫道:“老大,您这铺子里,有女人能干的活吗?” “怎么啦?”李桑柔问道。 “去年死在北洞县那条船上的,有个叫张四标的。 张四标他娘生了六个儿子,张四标是老四,还有俩弟弟都不小了,娶不上媳妇。 张四标他娘就想让张四标媳妇韩氏改嫁给张四标他弟弟,先越过韩氏,给韩氏娘家送了两条鱼四五斤猪肉,韩氏爹娘就点了头。 可韩氏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嫁,初嫁从亲,再嫁从身,韩氏不愿意嫁,照理说,这事儿就该算了。 可张四标他娘劝不下来,就带着张四标俩弟弟,冲上门抢人,都抢过两回了,那院子里人多,有几个厉害女人,给挡回去了。 那之后,张四标他娘和俩弟弟,就成天在院子外面守着,就等韩氏落了单,把韩氏抢走。 这有两个来月了,韩氏和她闺女连院门都不敢靠近,院子里也不敢离了人。 这趟回去,韩氏求我,问我能不能把她从江宁城带走,带到哪儿都行,她说她有手有脚,啥都肯干,她能养得活她们娘儿俩。 我想着,这事儿得先跟您说一声,就跟她说,我先看看能不能替她找个落脚的地方,让她等我下趟回去。 临走前,我托了隔壁几家看着些,别让张四标他娘把人抢走了。” “带过来吧。”李桑柔答应的极其干脆,“顺便看看那院子里还有没有这样的,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什么人,日子难过的,只要她们愿意,都带过来吧。” “好。”何老大顿时一脸笑,“那我走了。我从码头上来的时候,两条船都正装着货,正好有一条是往江宁城的,我回去就走,一路上赶一赶!让她们到建乐城过年。” “嗯。”李桑柔笑应了,看着何老大大步走远了,进铺子看了一圈,打着呵欠出来,回炒米巷睡觉,她累坏了。 接着几天,李桑柔又往陈州看了两三趟。 建乐城和陈州几处的收派都十分顺畅,从无为州、寿州、颖州捎过来的信儿,也都十分顺当,李桑柔这才将和建乐城差不多的告贴,让骑手们捎到各处,开始接收从四州府县寄往建乐城,或是到其它三州府县的信件。 到十月初,建乐城到无为府一线,一城四州都开通了收寄递送,顺风速递的头一条线路,基本上理顺,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 她之前花了四五个月安排准备,除了头几天那一波书信潮差点让她乱了阵脚,别的,都在她预料之中。 再磨合上一两个月,等米瞎子到了,让他走一趟看看,一切顺利的话,年后出了正月,她就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第57章 跟他有过节 到九月底,各处都十分顺当了,大常三人回到了建乐城。 大常和金毛瘦了一整圈,黑马还好,看不出瘦,就是更黑了,黑的发亮。 三个人晕天暗地睡了一天一夜,早上起来,舒舒服服吃了顿早饭,四个人到铺子里,挤在后面的小帐房屋里,盘头一个月的收支帐。 大常打着算盘盘帐,李桑柔坐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磕瓜子,时不时指点几句。 金毛趴在桌子上,给大常翻帐本。黑马蹲在炭盆旁边烤栗子,烤好一个,剥出栗子肉,自己吃一个,递给金毛俩,金毛吃一个,塞大常嘴里一个。 也就半个时辰,大常盘好了帐,递给李桑柔。 黑马急忙站起来,一边伸长脖子,一边捅了捅金毛,“赚了?赚了多少?” 金毛没理他,只一张脸笑成花儿一样,看着李桑柔。 他们这一个月,可正经赚了很多钱! “这些银子,先拿出一半,备着交买路钱,还有说不清什么钱。 今天就开始派月钱,这铺子里的,一会儿就给他们。 骑手们回来一个派一个。递铺和各个地方,大常写个明细出来,黑马走一趟,一家一家当面算好清结。” “拿出一半,肯定就亏了。”大常闷声道:“这里头只算了工钱,草料钱。咱们买马的钱,买各地铺子的钱都没算进去,还有咱们的工钱,也没算,以防万一的钱也没算。 这个月,头几天信多得很,后头就越来越少,往后肯定没有这个月收信的量了,那就更亏了。” “我知道。”李桑柔声调愉快,“这个量,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很多了。这个价,就是要亏一点儿才行,放心,赚钱的时候在后头呢。” “就是,老大高瞻远瞩,大常你不能只盯着眼前!”黑马急忙接话奉承。 金毛斜瞥着他,嘴角用力往下撇。 大常没理黑马,嗯了一声应了,拿过帐本,照李桑柔的意思,把钱挂一半在帐本上,再清点了银票子碎银子铜钱,分别放好。 李桑柔站起来,溜溜跶跶出了铺子。 黑马紧跟在后面,一直跟到铺子门口,斜靠着门框,伸长脖子,看着李桑柔拐进了潘楼街,捅了捅跟在他后面出来的金毛,纳闷道:“老大去那边干嘛?” “你连老大干嘛都要管?”金毛上上下下打量着黑马,一脸稀奇。 “瞧你这话说的,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儿!这能叫管?这叫关心!关心你懂不懂? 唉,跟你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说话真是费劲儿,我跟你,真是没话说!”黑马昂着头,往里面进去。 李桑柔拐进潘楼街,左看看右看看,溜跶了半条街,进了家杂物铺,转着圈看了半天,看中了一只长柄的青玉不求人,一问才半两银子,李桑柔给了银子,拎着不求人在手里晃着,往东华门过去。 李桑柔熟门熟路进了潘定邦那两间小屋,把那柄青玉不求人递给潘定邦。 “这是什么?”潘定邦接过不求人,拎起来看了看,又挠了两下,问道。 “不求人,痒痒挠,孝顺子,搔杖,如意,你叫什么都行。”李桑柔认真解释。 潘定邦乐出了声,“瞧你这话,我还能不知道这是痒痒杖,我是问你,你拿这个给我干什么?” “谢谢你啊。”李桑柔照旧自己拿杯子自己倒茶,“刚刚盘过帐,这个月还不错,赚了点儿小钱,得好好谢谢你。 可怎么谢你这事儿,实在愁人。 你什么都不缺,我能买得起的东西,你都看不上眼。 我就想着吧,请你吃顿饭,可听说你媳妇儿厉害得很,要是我请你吃了顿饭,害得你回家被你媳妇儿教训,那不是谢你,那是坑你,你说是不是? 想来想去,正好看到这个,又实用,又吉利,我又买得起。就买来送给你了。” “你还挺客气。”潘定邦听的先是笑,接着瞪起了眼,“什么我媳妇教训我?胡说八道!谁跟你胡说八道的?世子爷?” “咦,头一回见面,你不是就说过,你媳妇厉害得很,后来你又说过好几回,说你家里有头河东狮,凶得很。” 李桑柔一脸稀奇的看着潘定邦。 潘定邦举着不求人挠了两下头,“我那就是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行吧,说都说了。 我媳妇也不是很厉害,厉害是厉害了点儿,真算不上河东狮,就算是河东狮吧,其实还好,总归比十一郎他媳妇强点儿。 你别听别人瞎说,特别是世子爷,我跟你说,他说我什么你都别信,我跟他有过节,他这个人记仇的很,这么多年,他逮着机会就作贱我,不管跟谁!” “十一郎是谁?咦,你怎么跟世子有过节?你不是挺怕他的?”李桑柔稀奇了。 “ 田十一郎,我媳妇她弟弟。 我跟世子爷这过节,唉,你这话说的不对,他再是世子爷,我能怕他?”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唉,算了你也不是外人,我是挺怕他的,就是因为那次过节,我才怕他的。” “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李桑柔将椅子往前拖了拖,两只胳膊趴在桌子另一边,一脸八卦。 “这事儿吧,”潘定邦先扫了一圈,也往前趴到桌子上,先咯咯笑了几声,“你知道吧,世子爷还是只童子鸡!” 李桑柔被潘定邦一句话呛的,拍着桌子乱咳。 潘定邦往后倒在椅背上,也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你怎么知道的?你说你说!你接着说!”李桑柔连咳带笑。 “老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没定亲,一点正形儿没有,跟田十一他们几个,成天胡闹。 有一回,听说世子爷还是个童男子,我和十一郎,还有好几个,一群人,就想送他份大礼,让他知道知道这男男女女才最乐呵,也让他有点人气儿。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刚出宫没几年,就是冷若冰霜四个字,简直不像个人。 阿爹说是因为先章皇后大行,他难过,唉,这父母长辈,都得比咱们先走,难过一阵子就算了,不能成年累月的板着脸难过,你说是吧? 我也是好心,就借着十一郎过生日,请他出来,我们一群人,都是事先商量好的,把他灌了个差不多,叫了两个最会侍候人的红伎去侍候他。 唉,那一回,都怪我多嘴,出来看到致和,说了一句世子爷正开荤呢,让他别等了,致和就冲进去了,眨眼功夫,就把世子爷扛出来了,扛出来的时候,裤子都脱了一半儿了。 隔天,世子爷堵住我,把我打的……” 潘定邦心有余悸的咝了一声,“就差一点儿,就把我当场打死了,从那起,我才怕他的,下手太狠了!” “他打你不应该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再说,你是好心哪。”李桑柔撇着嘴,为潘定邦抱不平。 “就是这话儿!”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随即长叹了口气,“隔了一天,守真过府看我,跟我解释了半天,说是世子爷自小就练文家的功夫,那功夫没大成之前,不能行男女之事,说什么破了元阳,那功就没法大成了。” “这种讲究真没听说过,什么叫破元阳?精水外流?就是没女人,他该流 还是得流啊,对吧,大清早起来,夜里做个梦什么的,是不是?”李桑柔一脸的不以为然。 潘定邦瞪着李桑柔,片刻,两只手一替一下拍着桌子,笑的声音都变了。 李桑柔慢慢悠悠喝完了两杯茶,潘定邦才抹着眼泪,总算能说出话了:“唉哟哟哟!唉哟,唉哟喂!李大当家,唉哟,李大掌柜!你厉害!唉哟笑死我了!你说你,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哪?唉哟哟我这肚子,唉哟笑死我了!” “你当初听说世子还是童男子,这话从哪儿听说的?谁先说起的?这不是坑你么。”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潘定邦。 “早不记得了,这话我阿爹也问过,可就算当时,我也不知道谁先说的,大家一起玩笑,随口说话,谁有功夫去去记你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再说也记不住不是。 那时候,我们那一群人,个个都是没正形,没正事儿,不说正经话儿的,成天瞎闹,谁去管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什么什么! 世子爷那时候那样子,一说他还是童男子,大家都信,不像我跟十一郎,要说我俩还是童男子,那得把人家大牙都笑掉。 世子爷那一顿,那下手是真狠,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总算好点儿,能下床了,我阿爹又把我打了一顿!我刚能从床上爬起来,又被我阿爹打回去了!又躺了足足半个月!” 李桑柔噗一声笑起来。 “唉呀那个惨哪,大半年出不了门!从那之后,我就怕他了,他下手狠成那样,搁了谁谁不怕?还有,他打了我,我阿爹还得再打我一顿,这谁受得了啊! 我跟你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我阿爹才跟我大哥商量,说得给我找个厉害媳妇儿,管着我,唉!祸不单行! 后来吧,我问过守真,世子爷忌女色这事儿,是真还是假,我跟你一样,也觉得守元阳这事儿,挺扯。 有一句说一句,守真是个好人,问什么说什么,说的清清楚楚,他这人脾气又好。 守真说是真的,还说,就因为这个,文家的男人成亲都晚,二十五六、二十七八再成亲,他们文家都多的是,我一想可不是,文家还真是这样,他没说之前,我真没留意。 这事儿是真的,那你说,世子爷不就是一只童子鸡?他那功,我可没听说大成了,你呢?听说过没有?” 潘定邦一脸八卦加幸灾乐祸。 “你都没听说,我到哪儿听说?照这么说,他们文家 这功夫,要是一辈子都大成不了呢?那就一辈子守身如玉?”李桑柔比潘定邦还八卦。 潘定邦笑的咯咯咯咯,一边笑一边挥手,“那就不知道了,我倒是想打听来着,这功法这讲究,挺有意思是不是? 可我阿爹警告过我,说他们文家这功法不功法的事儿,别说打听,就是多说一个字,都犯忌讳要招祸,不许我多说多打听,我就没敢再打听过。 哎,你跟世子爷,过过招没有?世子爷功夫好得很,我看到过,瞧你这样子……” 潘定邦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撇着嘴啧啧了几声。 “我这样子怎么啦?人不可貌相。 当面一拳一脚的打架,我肯定打不过他,不过,”李桑柔拖长声音,往后靠进椅背里,再翘起二郎腿,“要论杀人,我能杀了他,他不一定能杀得了我。” “哟!”潘定邦撇着嘴,斜眼瞥着李桑柔,“反正你也不敢杀了他,大话谁不会说!” “那你问问世子,看他怎么说。”李桑柔抬了抬下巴。 “我哪敢问他!”潘定邦上身往李桑柔倾过去,“我跟你说,去年出使南梁那回,我一时疏忽,被人骗了,扔下他先走了。这事儿,到现在,他还生着气呢,我请了他三四回了,一趟也没请出来。” “虽说那骗子可恶,可这事儿,你确实对不起他,换了我,我也生气。”李桑柔态度中肯。 “换了我我也生气!换了谁都生气,可我……唉,算了算了,不说了,这事儿,只能慢慢回转了。唉,做人难哪。”潘定邦拍着椅子扶手,十分感慨。 “出使南梁那回,世子怎么没把文四爷带上?听说文四爷是他的侍卫统领?我瞧他走到哪儿,文四爷就跟到哪儿。”李桑柔趴在桌子上,接着八卦。 “这你都不知道?也是,这事儿知道的人不算少,可也不算多。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哪一朝末年,都是天下大乱。 文家老家在宣城,在前朝就是仕宦大族,当时的文太师领了皇命,带着几万人平叛,平着平着,就平回他们老家,占了半个江南路。 现如今的南梁皇族杨家,老家杭州府的,跟文家是世交姻亲,刚开始的时候,两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后来,两家都是越来越兵多将广,江南就数他们两家最厉害。 有一年吧,杨家的姑娘,和文家公子订了亲,成亲那天,杨家姑娘百里红妆,杨 家去了很多人送嫁,抬了很多酒。 说是当时热闹的,满城欢庆,那酒,说是就连从城外路过的,都是想喝多少就给多少。 到夜里,杨家人就杀起来了,杀了个满城漂血。 文家男女老幼,五百多口人,只逃出十来个人,一路往北,投奔了咱们。 说是他们文家人,会说话就要立血誓,要诛尽杭州杨家。 我跟世子爷上一趟去南梁,是给人家皇上贺寿的,带上文四,那就不是贺寿,是去砸场子了。” “唉,这个仇……”李桑柔连声叹气。 “我大哥说过,当年的文家和杨家,都是想要谋天下建帝业的,谋天下这事儿吧,无所不用其极。 咱们不说这个,再说下去就难受了,说别的!” “那说说进奏院吵架的事儿。”李桑柔立刻转了话题。 潘定邦咯的笑起来,“人家那不叫吵架,叫时事之辩,其实就是吵架,要现场听才最有意思,我跟你说,打起来的时候都多的是。 他们三天两头吵,明天我带你去看,要是他们打起来,你还能点评点评谁功夫好!” 潘定邦说着,拍着椅子扶手,哈哈大笑。 第58章 一箭之仇 李桑柔和潘定邦聊到中午,吃了顿相府盒饭,回到铺子里,摸过纸笔,将这一个月收了多少封信,多少寄信钱,支出多少,余下多少,写个大致数目,折了个信封装上,吩咐金毛给顾晞送过去。 金毛还没回到铺子里,如意骑着马先到了,传了顾晞的话,晚上李姑娘要是有空,他请李姑娘一起吃饭,说说话儿。 李桑柔点头答应,她也正要跟他说说生意上的事儿。 傍晚,顾晞提前了半个时辰,从户部出来,先去了明安宫。 “大哥看看这个。”顾晞在顾瑾旁边坐下,将李桑柔写给他的那张纸递给顾瑾。 顾瑾接过,仔细看了看那几行数目,笑起来,“很不错。” “她买马买铺子,还有那根杆子之类的琐细东西,这些本钱没算进去,我让守真估了估,就是全算上,也还有将近一半的利。” “关键在量,一天一千封,和一天三五十封,本钱几乎一样,可进帐却是天渊之别。”顾瑾再看了一遍那几行数目,递给顾晞。“这个月捧场的多,下个月只怕就没有这么多了。” “从这个月开始,各地赴考春闱的士子,已经陆续到建乐城了,无为这一条线上的士子,上千的人呢,还有过来涨见识游学会文的,这样的人更多,到了建乐城,总要写封信报个平安。 接着就是春节,有了这顺风速递,只怕写信拜年的就要多起来了,实在方便,又不贵。 她很会选时候。”顾晞接过那张纸,再看了一遍,一脸笑。 “嗯,李姑娘很会做生意,你见了她,问问她下一步怎么打算,有没有再远一步的打算。”顾瑾看着顾晞笑道。 “好!我一会儿就请她出来,好好问一问。”顾晞笑应。 “还有件事,”顾瑾看着顾晞,“从江都城撤回来的那些密谍,你打算怎么安排?” 江都城发生范平安找武将军联手,刺杀顾晞这件事后,稳妥起见,从春节前,顾晞就将江都城的密谍,陆陆续续撤换了回来。 “打算把他们放回军中,原来都是极好的哨探,还有一两个捉生将。大哥另有打算?” “嗯,上次听你说,江都城这些密谍,最晚一个到南梁的,也是五年前了。离开军中这么久,最年青的一个,也三十五六了,再回军中,很难再有什么作为。 各地吏治民情,要是能时常监察一二,那就好了,这事儿,很 多年前,皇上就说过。 可这个监察,放在哪儿都不好,单独立出来,就更不宜了,很怕尾大不掉,成了祸患,这事儿,皇上说了很多年,也就是说说。 前儿我和皇上提了提,不如把这些人送到李姑娘的铺子里去,人头还是归在谍报,还放在你那里,差使上暂时归到我这里,你和李姑娘说说,看看她是什么意思。” “好。”顾晞沉吟片刻,点头,“这些人真要放进去,能监察吏治民情,也能监察李姑娘那边,她要是不肯,大哥别怪罪。” “这有什么好怪罪的,你先问问她是什么意思。”顾瑾笑道。 …………………… 李桑柔到长庆楼雅间时,顾晞已经到了。 看到李桑柔,顾晞笑着示意她坐,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那个信封,笑道:“一个月一千五六百两银子的净利,这生意真是不错。” “那不是净利,是毛利。”李桑柔坐下,看着如意沏了茶送过来,端起抿了口。 “马匹铺子这些,守真算过,摊进每个月,有个一两百银子就够了,你这里的铺子二十两就买下了,其它地方的递铺、铺子,只怕也都是极便宜的吧?”顾晞笑道。 “不便宜,这间铺子是捡了便宜,哪能处处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马匹铺子这些还好,再怎么贵也有限,贵的是以后的买路钱。”李桑柔叹了口气。 顾晞一个怔神,买路钱? “你上回说,朝廷每年用在邮驿上的钱,近百万两,这些钱,至少一半是用在修桥补路上,我现在可是白用这路,白用的事儿,哪能长久。 早晚有一天,朝廷要找我要这修路钱,这笔钱,得留出来。”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这钱……”顾晞话没说完,就卡住了,这钱,大哥是说过,只是没提要收多少,这钱也确实该收。 顾晞话锋一转,“你留了多少?” “一半吧。” “那还有多少净利?”顾晞皱眉问道。 “没了,要是算上天灾人祸,比如马突然死了,骑手出事儿了,或是大风大雨,淋湿了包裹信件,或是丢个一包两包信,或是失了火什么的,那就亏了。” 李桑柔瞄着提着提盒的小厮从外面急奔进来,将杯子往旁边推了推。 “饿了?中午没吃好?”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不是,我们丐帮的规矩,要尊重饭菜。”李桑柔随口胡扯。 顾晞失笑出声,“这规矩好,那咱们不说话了,好好尊重尊重这饭菜。” 吃了饭,顾晞吩咐推开门,又让人温了酒,两个人对着后面虽说不大,却布置的赏心悦目的小园子,抿着酒说话。 “你今天挺高兴?”李桑柔侧头看了眼顾晞。 “是。”顾晞笑起来,“你看出来了?正要跟你说,咱们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了。” “嗯?”李桑柔刚抿了口酒,尾音上扬看向顾晞。 “武怀国,江都城那位武将军。”顾晞解释了一句,“布了网,借刀杀人还不够,还要自己举刀杀了我,这事儿,总不能一声不响就让它过去。 武怀国这个人,一心一意要再打到建乐城下,这些年咱们和南梁交好,武怀国没少上折子给他们皇上,说朝中诸人鼠目寸光,贪图安逸,误国误君,和北齐交好是养虎为患,甚至点名道姓,某某是国贼,惹得南梁朝中群臣,十分厌烦。 我把他私递给江宁城邵明仁的那封信,略改动了几个字,放给了他指名道姓的那位’国贼’。 从春天里,武怀国就开始上折子解释他写信给邵明仁的事儿,可这事儿,他怎么解释得清?南梁朝廷里,厌恶他的人又实在太多了,借着这个机会,要报一箭之仇的人多的是。 解释到上个月,南梁那边已经另委了人镇守江都城,调武怀国回杭州府待查。” 顾晞话没说完,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我可是有仇必报。” 李桑柔叹了口气,将杯子往空中举了举,“武将军是个好官儿,他治下的江都城,很公道。” “嗯,以后平了南梁,要是武怀国还活着,又愿意效忠,大哥肯定愿意重用他。 别担心,新点去的也姓武,武怀义,在兵部做了七八年的侍郎,精明能干,官声很不错。” “兵部?纸上谈兵?”李桑柔有几分心不在焉。 “那不至于,武家人都会打仗。 武怀义也是自小在军中长大的。前儿,大哥还担心这个武怀义比武怀国更会打仗。”顾晞说着担心,却是半分担心的模样也没有。 李桑柔看着他,片刻,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那位明显手握重权的大皇子担心武怀义更会打仗,北齐和南梁,又要打起来了么 ? 也是,太平了几十年了。 唉,米瞎子最厌恶打仗。 “对了,差点忘了。”顾晞欠身,话没说出来,先笑起来。“有件事,我就是跟你说说,你觉得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是大事。” “嗯,你说。”李桑柔点头。 “范平安找武怀国联手,偷袭了我,范平安是江都城的谍报总管,这事儿,江都城的密谍中间,还有谁参与其中,有谁知情,或是,武怀国通过范平安,挖出了哪些密谍,极难清查,我就把整个江都城的密谍,全数撤回,换了新人。 撤下来的这些人,我原本的意思,是不追查不追究,还放他们回军中效力。 可大哥的意思,这些人久离军中,又都上了年纪,回到军中难有作为,倒不如找个地方,还让他们做谍报的差使。 大哥就想把这些人放到你这里,借着你这邮路,查看各地吏治民情。 大哥就是随口一说,我还没答应,你要是觉得不好,有的是让他们效力的地方。” “好。”李桑柔答应的快而干脆。 “嗯?”顾晞两根眉毛抬的老高,“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文四爷挑给我的那些骑手马夫中间,谁知道都是什么人。 我不管这些,不想管,管不了,也无所谓。 不过有句话要说到前头。 你,或者别的人,文先生,文四爷,潘七公子,或者其它谁谁,不管是谁,荐进来的人,我看中了就要,看不中就不要。 在我这里干活,干不好就卷铺盖走人,不管谁的人。 还有,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能耽误干活,真要耽误了,我请他卷铺盖走人,你别来找我说项,找了也没用。” “那是自然。这些人除了我,就是守真知道,到时候,让守真荐人过来。”顿了顿,顾晞接着道:“潘七要是往你这里荐人,一个都不能要,他这个人眼瞎耳聋,经常被人用到团团转,还浑然不觉。” 李桑柔斜瞥着顾晞。 这句被人用到团团转,是说她呢? “我还是跟潘相说一声吧。潘七这个人,就一条好处,听话。”顾晞拧着眉头道。 李桑柔移开目光望天,没接话。 ……………………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让大常倒了壶酒出来,坐在 院子里,喝着酒,对着炭盆发呆。 “出什么事儿了?”大常拎了只凳子,坐到李桑柔旁边。 蹲在炭盆旁边,正一边喝酒,一边往炭盆里添炭的金毛急忙抬头看向李桑柔。 “武将军要回杭州城了,新来的还是武将军,就是他们武家在兵部的那个。”李桑柔叹了口气。 “啊?那?”金毛眼睛都瞪大了,直觉中,他觉得这不是好信儿,可哪儿不好,他又想不出来。 “哪儿不好?”大常看着李桑柔,闷声问道。 “听说这位武将军,是以军法治家的。”李桑柔连声叹气。 金毛一脸茫然看向大常,大常拧着眉,他也没明白。 “老大,以军法治家,哪儿不好?他们武家都是名将,都通军法,军法治家怎么了?”金毛挪了挪,问道。 “他们武家武将归武将,用军法治家的,可没几个。太平年间,又是在杭州城,以军法治家的,他们武家只有这位从前的武侍郎,现在的武将军一个人。 他这个用军法治家,是因为他这个人禀性苛刻,不近人情。 这样的性子,在他治下,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会不会翻旧帐?”大常拧着眉。 “嗯,我就是担心这个。 上个月,我让何老大捎信,让米瞎子过来,那时候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李桑柔连声叹气。 “就是来得及,田鸡他们也不能走。”大常也叹了口气,“田鸡媳妇家,一大家子,几辈人都在江都城,田鸡离不开他媳妇,还有狗蛋他们,都娶了媳妇成了家了,日子舒服,根本就不想动。 从前一起要饭的时候,在破屋里避雨,你跟他喊,房子要塌了快走,只要没倒下来砸到头上,他们都不动,非得等砸到头上再跑。 来得及也没用,老大想开点儿。” “大常说得对,上趟回去,田鸡问我老大怎么样了,我说肯定不能回江都城了,只怕要在北齐落脚。 小陆子说,要过来找老大,田鸡就说,他是在江都城扎了根的人,哪儿都动不了。”金毛急忙补充。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一口一口喝光了杯中酒,低低叹气道:“田鸡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赵明财一家,不知道会怎么样。” 大常听到赵明财,眼睛瞪大了,“世子爷那边,有 什么安排没有?” “我没问。”李桑柔沉默片刻,再次叹气。 她没问,一是因为她要是问了,就得跟顾晞解释她从哪儿知道武怀义以军法治家,以及,她怎么会知道武怀义的禀性脾气。 顾晞那样的精明人儿,胡扯是扯不过去的,三言两语,只怕就得把苏姨娘姐弟扯出来。 顾晞要是知道了她跟苏姨娘的交情,必定不会放过,他跟他那个大哥,会怎么使用苏姨娘姐弟,她不敢想象,这是救一家杀一家。 再说,也来不及了,上个月就委了武怀义,那这会儿,武怀义应该已经到江都城了,他们武家人赶路,都是急行军。 吉人自有天相吧。 第59章 新业务 十月过半,李桑柔的生意已经十分稳妥,每天从建乐城发出,以及从其它四州发出的信件,上下起浮已经不是很大,李桑柔又去找了趟顾晞。 顾晞和李桑柔一起吃了午饭,出来直奔明安宫。 顾瑾坐在炕上,正对着厚厚一本画册,一页页翻着细看。 “这是什么?”顾晞凑过去。 “尚衣库新出的衣服样子,阿玥让我给她挑些花样儿,特别嘱咐我,一定要挑幅最好看的,她绣在上元节的斗蓬上。”顾瑾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叹气。 “这个不错。”顾晞手指点过去。 “嗯。”顾瑾拿笔勾下,“这个也不错。” 两个人看着勾着,厚厚一本册子勾了小半本,顾瑾叫进小内侍,吩咐给宁和公主送过去。 “没什么事儿吧?”顾瑾打量着顾晞,笑问道。 “不算什么事儿。”顾晞站起来,给顾瑾换了杯茶。“刚刚李姑娘找我,问我能不能荐个刑名师爷给她,说要个真正厉害的,她坑人的时候,这师爷得能顶得出去。” “坑人?”顾瑾惊讶道。 “我刚听到,也跟你一样,问了她两三遍,她说就是坑人。 我就说她,你要坑人,有大常不就够了,还用得着刑名师爷? 她说大常不行,都是直来直去的坑人,只能坑一趟。 说她们都不懂刑名律法,也不懂当官的判案时那什么存乎一心的心,到底在哪儿,说她们都不懂从哪儿下手,才能占到这存乎一心的便宜,说是得找个厉害的师爷。 还跟我说,她要坑人,这师爷不但要厉害,还不能太一身正气,否则上来先教训她,那就不是帮忙,而是祸害她了。”顾晞摊着手,想笑又忍住了。 顾瑾笑出了声,“她倒实诚,她要坑什么人?你答应了?” “没说死。”顾晞含糊了一句,紧跟着解释道:“我是觉得,我要是不给她找,她指定得去别的地方找,找来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了,倒不如咱们找给她。” “李姑娘行事为人,内里有一团正气,她坑人……”顾瑾的话顿住,再次笑起来,“我倒挺想看看。你手头有这样的人吗?” “有,在守真身边帮办杂务的陆贺朋,极精刑名,因为总是出一些不上台盘的主意,常被守真教训,照李姑娘这意思,他出的那些主意,李姑娘应该觉得挺好。”顾晞一边笑一 边答道。 “嗯。其它的人呢,她什么时候要?”顾瑾问了句。 顾晞知道他说的是江都城撤下来的谍报,笑道:“她说过几天应该要一两个人,其它的,要等明年出了正月,她开第二条线路的时候了。” “嗯,这事儿不急,江都城那些人,辛苦了这些年,先让他们好好过个年吧。”顾瑾笑道。 …………………… 隔天,陆贺朋领了吩咐,找到李桑柔,两个人坐在铺子后面那块菜地旁,一边看着大常翻地,一边嘀嘀咕咕的说话儿,说了半个来时辰,陆贺朋冲李桑柔拱手告别,眉开眼笑的走了。 李桑柔将陆贺朋送出铺子,叉着腰站在铺子门口,愉快的欣赏了一会儿风景,叫上黑马,去找她早就看中的那两家小报的东家。 两天后,顺风速递铺的新业务就上线了。 京城卖得最好的两份小报,夜里印出来,一大早,被骑手们和信件一起,带往四州。 两种小报,一个是新闻朝报,朝廷昨天出了哪些新的任命;谁谁上了什么折子;朝廷正在议什么大事儿;谁跟谁上折子互相攻讦,被伍相当庭训斥了;昨天进奏院因为什么吵起来了,吵着吵着打起来,谁谁战力惊人,谁谁战力太差回回挨打;谁跟谁不对付,在东华门外差点打起来;以及昨天金水桥下发现无头尸首如何如何。 另一份就风花雪月多了,哪位官员新纳了小妾,结果后院倒了葡萄架,府里直闹了一夜;某官家里河东狮吼,早上去衙门时脸上指痕鲜艳;哪位名妓又新唱了什么曲子,穿了什么新衣;哪个才子迷上了哪位女伎;哪位才子又填了什么新词;以及某条街上新开了家茶坊,布置的十分清雅,可是茶实在不怎么样…… …………………… 顾晞是隔了两天,才知道顺风速递铺推出的这项新业务,赶紧去了明安宫。 顾瑾听顾晞说到顺风速递铺往四州卖小报时,一口茶呛进了喉咙里。 他一直在想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卖小报!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也是,这小报,必定极好卖!, “进奏院的朝报,送到地方要几天?”顾瑾一阵猛咳,没等咳嗽停下来,就拍着桌子问道。 “进奏院把当天的朝报理出来,要先拿给庞枢密,庞枢密为人仔细,回回都要改上三五遍。 之后再送给三位丞相,快的话,两天审结,要是有什么大事,来来回回 改上几趟,三五天都常有,审定之后再现刻出雕版,再将雕版送到地方,走步递,一天四十里,就算到淮阳府,也要一个月左右,到了淮阳府,还要现印出来。 建乐城里那些小报,现在都用上了活字排版,当天出来的新闻,当天晚上写好,夜里就印出来了,早上被顺风的骑手带走,傍晚就能在淮阳城里售卖了,和建乐城比,只晚了半天。”顾晞知道顾瑾的意思,摊手道。 “这事你记下,明天廷议时你来提,进奏院那边得改一改,当天的朝报,最好当天夜里印出来,就算不能当天,最多隔天。 你再告诉李姑娘,她卖一份小报,得搭上一份朝报!”顾瑾再拍桌子。“还有,你告诉她,她再有什么新花样儿,先得……” 顾瑾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了回去,强咽了口气,“算了算了,要是让她先说了再做,只怕她就什么都不做了,先就这样吧。 李姑娘那边,你多盯着点儿。她这新鲜花样儿,一个接一个!” “就算她不做这生意,建乐城的小报,也一样往四处散播,各路官员,各大世家,在建乐城都安排的有人,专职递送折子,朝报,建乐城里各种小报。”顾晞替李桑柔辩解道。 “这能一样吗?啊?”顾瑾的火气都要上来了。“第一,她这顺风速递,让淮阳城的人,能看到建乐城当天的小报,就是无为府,也不过晚上三四天! 那些官员世家,凭着安排在建乐城的人手,看到小报,要几天? 第二,你让人去看看,她这小报,在四州卖多少钱一份,必定跟建乐城差不多,她必定是想靠量,不是靠价儿赚钱!必定是但凡识字的,都能买得起! 那些官员世家,拿到一份小报,得多少银钱? 这能一样吗? 现在,淮阳府和建乐城一样看当天的小报,到无为府,也不过四五天!这条线上,各个衙门,学子士绅,书院学堂,现在,只怕已经人手一份了!”顾瑾忍不住再拍桌子。 顾晞看着顾瑾,不说话了。 “这件事……唉,让我想想。”顾瑾苦恼无比的揉着额头。 “大哥,你之前不是一直发愁,政令不能通达至万民,现在,这不是个好法子吗?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只要把建乐城这边的源头看紧了,不要让他们造谣生事,就不会有什么大事。”顾晞看着顾瑾道。 “唉,我知道。 你去找一 趟李姑娘,跟她说说进奏院朝报的事儿,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朝报也跟小报一样,隔天就能印出来。”顾瑾揉了半天眉头,看着顾晞道。 “好,今天晚上我就去请教。”顾晞站起来,走出两步,站住,回头看向顾瑾,“大哥,真要是牵涉过多,我跟李姑娘说一声,这小报就不要再卖了,她肯定没想这么多。” “不用,就是太突然了,略一多想……没事。唉,事情都是这样,没法防患于未然,你刚才说的对,这不是坏事,这是件麻烦事儿。”顾瑾连声叹气。 …………………… 李桑柔正对着当天的帐簿,愉快的畅想着未来,如意进来,一脸笑传达了他家世子爷的邀请,就在隔不远的潘楼,他家世子爷已经到了。 李桑柔收起帐簿,扬声叫进大常,交待了几句,跟着如意,往潘楼过去。 顾晞果然已经到了,正对着一排四五只白色琉璃杯仔细的看。 “你上回说梅子酒,我找了几桶,你过来看看,这是宫里进上的,这是我在南边的一个庄子里酿的,这是他们潘楼东家的家酿,这一桶是皇庄孝敬大哥的,看这颜色,这一个不错。”顾晞招手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凑过去,扫了一眼,“都是浊梅酒,浊梅酒好喝,这个不能靠看,得喝,我尝尝。” 李桑柔拿过杯子,从四只琉璃杯里挨个倒半杯尝了,指着潘楼东家那杯,“我喜欢这家的味儿,你尝尝。酒这个东西,因人而宜。” 顾晞细细品尝过,指着自己家庄子里酿的那杯,笑道:“我觉得这个好。” 不用顾晞吩咐,如意指挥小厮,从潘楼那桶酒里倒了一壶,放到李桑柔旁边,顾晞旁边,则放了他家庄子里那桶。 吃了饭,李桑柔接着喝她那桶梅子酒。 她酒量很不错,这梅子酒清甜可口,酒度很低,她可以当汤水喝的。 两人坐着,吹着初冬的风,喝着酒,听着周围的笑语丝竹。 好一会儿,顾晞才笑道:“你知道朝廷有份朝报吗?又叫邸抄。” “知道。”李桑柔靠在椅子里,慢慢晃着脚,悠闲自在。 “朝报要发送到地方,极慢,就算到淮阳府,也要一个月之后。 因为这个慢,早些年,皇上发过几回脾气,这几年,大哥也因为这个慢字,很是烦心。 前儿大哥说,要让进奏院把 雕版改成活字,印好了再发到地方,这样,不知道能快多少。”顾晞说的很是谨慎。 “快不了多少。”李桑柔自在的晃着脚,“进奏院那一套,我听七公子说过,先是一帮翰林,谁主笔谁润色的吵上一通,你推我让,你争我抢,半天一天就过去了。 接着就是哪件事上朝报,哪件事不上,谁的折子得写上去,谁的不能写,又得吵半天,有时候吵着吵着,吵成了群架。 七公子说,他最爱到进奏院看翰林们吵架,听他们吵架,就觉得他们一个一个的,全是挥挥手就能平天下的大才。 等吵完扯完,写出来,说是得两三天,然后拿给上官看,说从前的上官,姓什么来,挺爽气,改个三回五回就能过。 现如今这个上官,改十回都是少的。说这个上官特别有才,常常因为是用推,还是用敲,一斟酌就是两三天。 上官改完,送枢密院,听七公子说,庞枢密挺好,也就改个五回八回的,就能过了。 之后再拿给几位丞相,七公子说他阿爹最干脆,改上两三回就行了。 到最后,说有时候还得拿给你大哥看?说有时候皇上也看?你看过没有?改了几回?”李桑柔笑眯眯问道。 顾晞被李桑柔这一番话说的哭笑不得,听到最后,只有叹气的份儿了。 她这话夸张是夸张了点儿,可跟实情,也差不了太多。 “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朝报快起来,不说隔天,两天三天总要印出来吧。”顾晞一脸苦笑。 “不用这么审,写出来直接印,就能快了。”李桑柔极其不负责的答道。 顾晞斜瞥着她,闷哼了一声。 这么一遍遍的审,一遍遍的改,不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怕出差错,都要博个尽了全力,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话说。 不审就印,谁来担责?谁担得起?谁敢? 顾晞沉默了好一会儿,转了话题。 “这个月二十九,是宁和的生辰,她早就说了,让我那天陪她一天,去夷山登高,看夕阳,要不,你也一起去?” 李桑柔挑眉看着顾晞,他这份邀请,实在太突兀,也太不应该了。 “唉,是这么回事。”顾晞迎着李桑柔眉眼间的疑问,苦笑连连,“宁和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我,我和致和都没耐性,守真脾气最好,陪着她做这个做那个,从来没有不耐 烦过。 等宁和大一点,这心思就生出来了,觉得就守真对她最好,女儿家的小心思,唉。 可守真就是脾气好,他对谁都没不耐烦过。” 李桑柔听到对谁都没不耐烦过,眉梢微挑。 这话可不对,她多找他两趟,他就烦了。 “从知道了宁和的小心思,守真就躲着她,偏偏宁和是个傻孩子,就是看不见,成天想方设法的找守真,要字帖,让他挑笔墨,让他替她选盆花,唉,也亏得守真脾气好。 月底她生辰,她缠着要我陪她一天,我知道她的小心思,还是打着守真的主意。 她还特意嘱咐了我好几遍:文先生是一定要到的。 毕竟是她生辰,我也不好……” 顾晞摊着手,一脸苦相,“你说是吧?可真要让守真对着宁和一整天,实在太难为守真了。而且,这对宁和也不好。 所以,我就想着,要不你也去,一来,人多了,好歹能替守真抵挡一二,二来,你看看能不能点一点宁和。 再说,这个时候,夷山景色很不错。” 李桑柔斜瞥着顾晞,片刻,笑问道:“不是挺好的一对儿么,文先生说过他宁死也不娶公主?还是他另有心头爱了?” “你想哪儿去了,都没有。”顾晞的话顿了顿,“跟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守真是被人半夜里偷偷放到文氏祠堂门口的,身上系了个布条,说他是文氏子,却没写父母是谁,也没有生辰八字。 守祠堂的族老说再怎么也是一条命,就抱回了家,当时看着他有一个月大小,就把看到他那一刻,往前推了一个月,算是他的生辰八字。 守真自小聪明,长到六七岁,已经极为出色。 当时,文氏子嗣凋零,人才更是稀少,族老们就把他收进文氏,取名文诚,入了族谱,接着送到我身边。 他血脉来历不明。” 顾晞垂下眼,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李桑柔提高声音,和顾晞笑道:“我带上大常他们,热闹些。对了,要不把七公子也叫上吧,还有他那个小舅子,我瞧他是个热闹人儿,照你这么说,那天是越热闹越好,是不是?” “好。”顾晞爽快答应,“我让致和去请潘七,他跟他小舅子在一起,确实十分热闹。” 第60章 黑马是主角 听说老大要带他们去给宁和公主贺寿,大常还好,金毛紧张的差点睡不着觉,黑马则是兴奋的做梦都大喊大叫。 大常和金毛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黑马觉得他大家出身,识书达礼,得穿长衫,被李桑柔一口回绝后,心有不甘,挖空心思,做了件似是而非的长衫,上半身和长衫一模一样,不过没长衫那么长,刚过膝盖。 黑马又跑了几家旧货铺子,二十个大钱买了把名家折扇,再缠着大常,要了点儿钱,买了顶眼下时新的软脚幞头,这才算准备停当了。 到二十九那一天,李桑柔还是平时那一身,只是换了件新上衣,一条新半裙。 大常和金毛虽说一身新,还是平常打扮。 黑马就大不一样了,穿着他自创的宝蓝半长衫,戴着那顶流行款式、流行颜色的艳橙色幞头,越发衬托的一张脸黑的发亮。 出了院门,黑马抖开折扇,摇了几下,背着手,昂着头,四下顾盼。 要不是他家老大下过严令:不许声张!他指定得大喊几声,告诉这一条巷子,以及隔壁一整条街的人:他要去给公主贺寿啦! 金毛颇为羡慕的看着黑马的幞头和折扇,早知道这么好看,他也该找大常要点钱,至少置办顶幞头吧,唉,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 四个人在夷山脚下下了车,大常数着铜板付了车钱,往上走没多远,就看到了潘定邦和另一位和他年纪打扮都差不多的小郎君,坐在石头凳子上,头抵头说着话儿。 李桑柔打量着小郎君,中等个儿,眉清目秀,看来这就是田十一郎了,由弟看姐,潘定邦的媳妇肯定长的挺好看。 怎么这位十一郎,看起来心事忡忡,一脸晦气。 再往上几步,已经离的很近了,李桑柔扬声招呼,“七公子。” “哟,你们到了,来来来,我来介绍。”潘定邦一跃而起。 “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李大当家,这就是我内弟,十一郎。” “久仰。”李桑柔冲田十一拱手。 田十一笑出了声,一个女人,拱手冲他说久仰,他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 田十一郎也学着李桑柔,拱手久仰:“久仰久仰。” “看到了吧,李大当家是个爽快人,很不一般,你把她当男人就行。”潘定邦哈哈笑着,拍了拍田十一郎的肩膀,“这位是大常,你看看这身板,多壮实!这要是从军, 一员良将! 这是金毛,伶俐得很。这是黑马。” 金毛学着大常,冲田十一郎长揖见礼,“给十一爷请安。” 黑马自然不能跟大常金毛一样,他可是读过书的! 黑马啪的收了折扇,捏着折扇冲田十一郎拱手:“在下马少卿,小字云灿,十一爷叫我云灿就行。” 田十一郎稀奇的两根眉毛都飞进头发里了,上上下下打量着黑马,“你还有字?云灿?这俩字不错。” “那是那是,这是我们老大赏给我的,云灿,一朵灿烂的白云!”黑马得意洋洋。 田十一郎失笑出声,潘定邦笑的哈哈哈,“一朵白云……李大当家,你这字……啊哈哈哈,好!实在好!贴切! 十一,你看到了吧,我跟你说,李大当家这里,都是人才,比翰林院那帮人才,可要人才的多了。” “可不是,我看出来了。云灿兄。”田十一郎笑的差点拱不起手。 “客气客气。”黑马其实没怎么明白他们为什么笑,不过只要笑就行了。 笑是好事儿。这是老大说的! “走吧走吧,咱们到开宝寺等世子爷和公主他们。 云灿兄,请!”潘定邦总算笑好了,也学着田十一郎,冲黑马一拱手。 “公主她们还得一会儿?”李桑柔看着潘定邦问了句。 “早呢,先要等散了朝,皇上吃点喝点儿,公主再去给皇上和娘娘磕了头,领了赏赐和长寿面,还要往大爷和二爷那里走一趟。 之后还要什么什么的,规矩多得很,一大早起来,至少忙到进了午时,才能从宫里出来。 等他们到这里,肯定就是午饭时候了,咱们先去观风赏景。”潘定邦愉快的挥着手。 潘定邦和李桑柔他们到的也不早,进到开宝寺,主持陪着潘定邦,潘定邦带着大家,把开宝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宁和公主和顾晞他们就到了。 听说世子爷到了,潘定邦明显有几分紧张,都没顾上招呼别人,就拎着长衫前襟,赶紧迎了出去。 田十一郎急忙跟着潘定邦往外迎,跟的太紧,潘定邦突然停步,田十一郎差点撞上去。 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大常左边跟着金毛,右边跟着黑马,紧跟在李桑柔身后。 前面,潘定邦已经迎上顾晞,长揖见礼。 李桑柔的目光越过潘定邦,看向跟在顾晞身侧的宁和公主,和被宁和公主挽着的沈明青,再从两人,看向后面的文诚。 宁和公主大瞪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黑马,看的要笑出声来。 黑马这一身打扮,实在太出色了! 沈明青却在打量李桑柔。迎上李桑柔看过去的目光,沈明青带着笑,微微颔首致意。 “这是黑马,马少卿。他还有个字,叫云灿,他家老大给他起的,意思就是,一朵灿烂的白云!”见宁和公主一脸稀奇的打量黑马,对着顾晞正浑身不自在的潘定邦一个斜步,赶紧过去介绍。 顾晞的目光从李桑柔看向黑马,只看的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再看向李桑柔,见她笑眯眯看着黑马,跟着笑起来。 文诚也打量着黑马,看的眉头蹙起抬起,一脸的哭笑不得。 文顺之最干脆,直接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指着黑马,“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料子不够长?” “不是,料子足够,老大说,长衫是读书人穿的,不让我穿,其实我就是读书人。”黑马揪着他的短衫,十分委屈。 文诚瞥了文顺之一眼,文顺之急忙往回转话,“读不读书,不在衣服。你这一身……咳,挺别致。” “你是读书人?那你都读过什么书?读了多少书?”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问道。 “多得很,数不过来!”黑马得意的挥着手,自信满满。 “我们老大说,要是识一个字,就算读过一本书,黑马是读过不少书。”金毛从大常另一边,伸长脖子接话道。 宁和公主噗的笑出了声,笑开了,就笑的停不下来了。 沈明青也笑个不停。 文诚笑的肩膀耸动。 顾晞一边笑,一边用折扇点了点在他前面半步的李桑柔,“这话是你说的?” “嗯。”李桑柔微笑点头,“黑马能识不少字,大常和金毛识的那些字,多半是他教的。” “当年……那个,都称我先生的!称先生而不名!”黑马立刻骄傲起来了。 宁和公主笑的更厉害了,“你教他们识字,本来就是先生啊,怎么能说称先生而不名呢?” 黑马一脸茫然看着宁和公主,这话,他没懂。 文诚笑出了声。 “称先生而不名,那是尊长对属下晚辈,比如,你们老大很 尊重你,从来不叫你黑马,都是称你先生,才能说是称先生而不名。”沈明青笑着解释道。 “我们老大称他先生?”金毛一声怪叫,“他做梦都不敢这么想!我们老大都是喊他:马少卿!” 金毛捏着嗓子,一声尖叫,把宁和公主吓了一跳,随即笑个不停。 “你叫什么?他有字,你也有字吗?”沈明青打量着金毛,笑问道。 “我姓毛,毛峰,我没字,我又不是读书人,我这名儿是一开始就有的。 他大名叫常山,他的名是我们老大给起的,说是伟岸如山,稳重如山。 我们有老大之前,大常瘦得很,都叫他竹竿,常竹竿,老长的竹竿! 那个时候,他一天到晚两眼发绿,就是到处找吃的,睡着了,手也乱摸,摸着什么都往嘴里塞,我们都觉得他有点儿傻。 后来老大来了,我们都能吃饱饭了,才知道大常不傻,还挺有心眼的。”金毛问一答一百。 “你们真有意思。”宁和公主听的津津有味。 说笑之间,一行人进了开宝寺的斋堂。 斋堂里摆了两张桌子,李桑柔在斋堂门口站住,横了眼抬脚就要往里冲的黑马。 黑马脖子一缩,赶紧退在李桑柔身后。 “李姑娘请上座。”文诚笑让李桑柔。 “我跟云灿坐一起。”潘定邦一个箭步,拉着田十一郎直奔下首的桌子,坐下来,招手叫黑马。 他可不想跟世子爷坐一张桌子。 黑马一脸笑不停的点头,可老大没发话呢,他不敢动。 顾晞斜瞥了眼潘定邦。 “我也和云灿坐一起!”宁和公主瞄着文诚也要往潘定邦那张桌子过去,拉着沈明青,抢先一步,坐到了潘定邦旁边。 一共十一个人,分成两桌,下首那张桌子摆了五幅碗筷,再加上黑马,正好,五个人了。 宁和公主坐下了,才发现只余了下首一个位置了,想要站起来又不好意思,满眼委屈的看向文诚。 李桑柔实在忍不住,一脸笑。 这位公主跟那位大皇子真是一个娘生的?那位大皇子心眼多的数不清,这位,全身上下的心眼,只怕不超过三个。 “黑马入座吧。”李桑柔示意黑马。 “哎!”黑马兴奋的答应一声,两步窜过去,坐到空 出来的那个位子上。 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那满眼的委屈,抿着笑示意大常:“大常坐下首。” 大常坐到李桑柔指给他的位置,后背正对着宁和公主,不管宁和公主往左,还是往右,视线都只能落到大常宽广的后背上。 顾晞坐了上首,李桑柔挨着他坐下,伸手拎起酒壶,一边给坐在她旁边的文诚斟酒,一边扬声笑道:“我记得文先生最爱喝这个酒,我陪先生喝几杯。” 文诚下意识的瞟了眼宁和公主那个方向,尴尬笑道:“我量浅,这个酒我不大爱喝。” 李桑柔瞥着文诚瞟向宁和公主的那一眼。 顾晞看着结结实实挡住了宁和公主的大常,忍着笑,举杯示意众人,“今天是阿玥生辰,祝我们阿玥芳龄永驻。” “长命百岁!”潘定邦忙举杯接话。 “多福多寿”“福寿双全”……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吉利话儿,满饮了杯中酒。 宁和公主挪来挪去,可不管她怎么挪,大常就是如山一般,把文诚挡的严严实实。 沈明青挨着宁和公主,也被大常挡了一大半儿,再怎么尽力,也只能看到顾晞小半边脸。 文顺之紧挨顾晞坐着,时不时抿着嘴儿笑。 世子说要请李姑娘,一解守真的尴尬时,他就觉得肯定挺有意思,果然。 大常这块头,可真够宽大的。 宁和公主满肚皮委屈,又实在说不出什么,低着头只是吃饭,一句话不说,沈明青带着笑,照顾着宁和公主,也不说话。 潘定邦和田十一郎一直头挨头嘀嘀咕咕。 黑马倒是非常的想说话,特别想和公主说说话儿,可他家老大交待过:人家没开口前,不许他先开口! 另一桌,李桑柔目光不离低头吃饭的文诚,顾晞不停的瞟着李桑柔,文顺之看着埋头吃菜吃饭的大常,看的眉毛越抬越高。 这位这身膀,确实该有这样的饭量,可这也太能吃了吧! 紧挨着大常的金毛浑身紧张。 当初跟世子爷一条船上,一起吃一起睡,怎么没觉得他是什么什么,这会儿,他怎么就紧张起来了,怎么感觉这位爷,跟在船上时,不是一个人了? 两张桌子上,都是闷头吃饭,倒是吃的挺快。 撤了碗碟,一杯茶还没喝完,宁和公主就站 起来道:“三哥跟这位大帮主说话吧,让文先生陪我去登高就行。沈姐姐,我们走。” “大家一起去吧,七公子?”顾晞只当没觉察到宁和公主的不高兴和小脾气,站起来,招呼还在和田十一郎头抵头说话的潘定邦。 宁和公主理也不理顾晞,挽着沈明青,嘟着嘴走在最前。 李桑柔一脸笑,欠身让过宁和公主和沈明青,再让文诚,文诚只当没看见李桑柔一把接一把的谦让,拧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 文顺之背着手,跟在顾晞身边,看着别扭无比的文诚,和一脸笑的李桑柔,又是叹气又是想笑,守真是真难为,这位李姑娘,怎么有种恶作剧的味儿呢? 李桑柔没让动文诚,接着让潘定邦和田十一,潘定邦和田十一继续嘀咕着,肩并肩跟在了宁和公主和沈明青后面。 顾晞让着李桑柔,两人一起往前,文诚和文顺之并肩,跟在两人后面。 大常三人跟在最后。 第61章 主角真是黑马 “公主挺不高兴。”李桑柔看着最前面的宁和公主,笑道。 “嗯,阿玥就这样,高兴不高兴,全在脸上。”顾晞叹了口气。 “她真跟秦王一个娘?”李桑柔问了句。 论心眼,眼前这位公主,和那位心思深如海的大皇子,实在太不像是亲兄妹了。 “嗯。”顾晞斜看了眼李桑柔,“阿玥一生下来,就特别可爱,眼睛圆溜溜的,一逗就笑个不停,而且越长越可爱。 先章皇后很疼爱她,也很宠她。 我记得有一回,先章皇后说,她小时候,最羡慕那些无忧无虑,天真可爱的小娘子,她说她那时候就想,以后有了女儿,要让她的女儿像那些小娘子一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天真可爱。 先章皇后还说:阿玥除了她,还有两个哥哥,她这一辈子,肯定能无忧无虑。 先章皇后大行的时候,阿玥只有七岁,先章皇后让大哥和我跪在她面前,对天盟誓:要守护阿玥,就算阿玥没有了阿娘,她也能和有阿娘时一样活着。” 顾晞声音落的很低。 “喔。”李桑柔一声喔似有似无,想着潘定邦说的他和顾晞的过节,沉默片刻,看着顾晞问道:“那时候,你才十一二岁吧?已经厌倦尘世了?” “不是我,是大哥。”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大哥的腿,好好儿的,突然就……”顾晞的喉咙哽住,“像现在这样了,头一年两年,开始说能治好,后来说也许能治好。 太医院一天四五趟的进针,各种熏烫,不管多疼多受罪,大哥都一声不吭,任凭太医折腾。 可不管怎么治,都丝毫不见起色,到后来,大哥的话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在炕上,一坐一天,一句话都不说,人瘦的……” 顾晞声音哽住,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后来,先章皇后也病倒了,先章皇后大行前,把我和阿玥,都交到大哥手里。 大哥从小就有……有长兄之风。” 李桑柔瞥了眼顾晞,他大哥从小就有的,是为君之德吧。 “先章皇后把我抱回宫里,和大哥放在一起,大哥那时候才三岁,挪到我旁边,把我抱在怀里,亲着我,叫我弟弟,还和先章皇后说:他来带弟弟,他会保护好弟弟的。 我从小到大,最依赖的就是大哥,小时候,不管哭的多厉害,只要 大哥抱着我,说弟弟别哭了,我就不哭了。 后来阿玥出生,我和大哥一起守在外面,保姆把阿玥抱出来,大哥把阿玥抱在怀里,亲了一口,让我看,和我说:我们的妹妹真可爱。” “有宁和公主这个妹妹,是秦王的福气。”李桑柔叹了口气。 “嗯,我和大哥要是都不在了,阿玥大约也活不下去,可只要我和大哥还活着,她就要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做个小儿女,这样很好。”顾晞背着手,看着最前面的宁和公主。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现在的宁和求而不得,可不能算开开心心。 宁和公主赌着一股子气,一口气上到观景的亭子里,站在亭子边上,浑身不高兴的眺望着远处。 李桑柔进了亭子,坐在最靠近入口的椅子上,背靠着入口那根粗大柱子,接过杯茶,慢慢抿着,看起来是在眺望着远方,眼角余光却始终落在文诚身上。 文诚闷声不响的站到角落里,顾晞站到宁和公主旁边,挑了几次话头,宁和公主都没理他。 “你们两个,说了这半天了,说什么呢?”李桑柔从阴郁沉落的文诚身上收回目光,看向潘定邦,扬声笑问道。 “没说什么!”田十一抢在潘定邦之前,飞快的答道。 “你又看上哪个美人儿了?”李桑柔转向田十一,直截了当的问道。 “你!”田十一被李桑柔一句话问的,连惊带吓,上身往后仰。 这位大当家的也太粗野了,一个女人,哪有这么说话的! 潘定邦却咯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田十一,“我跟你说过!你别拿她当女人,李大当家的是个爽快人!” 潘定邦说着,转向李桑柔,冲李桑柔眨了下眼,“他还能有什么事儿?就那点子破事儿呗。” “姐儿爱俏,你这么玉树临风,只要往那儿一站,我觉得这建乐城的小姐们,倒贴也愿意吧?难道还有你搞不上手的小姐?咦,难道你看中的是良家?”李桑柔看着田十一,认真问道。 文顺之正喝茶,差点呛着。 文诚下意识的看向宁和公主,眉头微蹙,公主在这儿呢,李姑娘过于不拘小节了。 “你这是什么话?要是良家,那我成什么了?那是要犯律法的!”田十一被李桑柔一句玉树临风,夸的一脸笑。 “那… …” “咳!” 李桑柔的话被文诚猛一声咳打断。 “李姑娘。”文诚转着眼珠,从李桑柔看向宁和公主和沈明青。 “咦,难道你知道他看中了谁?”李桑柔故意曲解了文诚的意思,一声惊问。 “咳咳!”这回,文顺之呛的更厉害了。 “对了。”李桑柔挥着手,一幅过于心直口快的懊恼模样,“瞧我这个人,我们兄弟都是野人,文先生见谅,世子见谅,公主见谅,沈大娘子见谅。”李桑柔转圈拱手。 “咦,你见谅了一圈,我呢?他呢?”潘定邦见一圈人没有他,挑礼了,“还有致和,你让他们见谅,不让我们见谅,这什么意思?这可不行!” “文四爷是当兵的,当兵的多粗野,我们这些江湖人可比不了,不信你问他,是吧文四爷?”李桑柔理直气壮。“我这么几句话,能冒犯他?不可能啊!” 文顺之笑的说不出话,这话,他也没法答。 “至于二位。”李桑柔从潘定邦指向田十一郎,“你们自己说好了,我刚才那些话,哪一句冒犯你们了?都是你们成天做的事儿,我不过实话实说说了一句两句,就能把你们给冒犯了?” “好好好!你有理,打嘴仗我打不过你,你有理行了吧。”潘定邦立刻撤退,她这些话,可不能追论下去。 “都是雅人,咱们说些文雅的事儿。听说文先生前儿填了首词?是词还是诗来?”李桑柔看向大常。 大常立刻摇头,老大随口鬼扯的时候,他摇头就行了。 “我哪写过什么诗词。”文诚哭笑不得。 宁和公主已经被亭子里的热闹吸引,越靠越近,听说文诚写了诗词,拉着沈明青,几步进来,“文先生填了什么词?我要看看!” “我哪会填词,公主别听李姑娘乱说。”文诚脸都红了。 “先生填的词,阿爹还夸过呢,说比那些翰林强,你填了什么新词?给我们看看。”宁和公主和文诚搭上了话,哪肯轻易罢休。 “真没有。”文诚窘迫的看向顾晞。 “守真这一阵子忙得很,确实没填过词,李姑娘一定是听岔了。”顾晞忙上前给文诚解围。 “填不填词,跟忙不忙有什么相干?是不想给我看么?”宁和公主不依不饶。 “阿爹?她阿爹是谁?”黑马不停的眨着眼,捅 了把金毛问道。 “我哪知道……她是公主,她阿爹,那不就是皇上?”金毛反应过来,立刻一脸鄙夷斜着黑马,这货真傻! “老大,她怎么叫皇上阿爹?叫错了!”黑马憋不住,捅了捅李桑柔。 李桑柔往旁边侧过去,斜瞥着黑马,“我哪知道,你自己问她。” “那个,公主。”得了李桑柔的允可,黑马立刻扬着手开问,“你,您,您刚才叫阿爹,那是皇上,你该叫父皇!” “嗯?”宁和公主被黑马这一问,问傻了。 亭子里的人,除了李桑柔四人,全都一脸茫然看着黑马,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阿爹是皇上,你该叫父皇,要是阿娘,对了,你是嫡公主吧,嫡公主该叫母后,要是庶公主,就叫母妃,哪有叫阿爹的?”黑马理直气壮。 宁和公主被黑马这几句话问的,嘴巴都张大了,“什么嫡公主庶公主,从来没听说过,你这是哪儿听来的混帐话?” “戏里都是这么唱的!那说书的,也是这么说的!都是父皇,母后,母妃!嫡公主庶公主,嫡太子庶太子!”黑马气势如虹。 宁和公主目瞪口呆。 “别胡说八道!这是要杀头的!”潘定邦急的一巴掌拍在黑马肩膀上,“太子就一个,谁敢跟太子论嫡庶?公主也没有嫡庶!从来没听说过!说这种混账话,你是不想活了?” 宁和公主呆了片刻,噗的笑出了声。 沈明青无语之极的看着一脸笑的李桑柔。 “那是唱戏!我们家又不是戏子,宫里也不是戏园子!”宁和公主想板起脸训斥几句,却笑的根本板不起来。 “你说这嫡庶,是想说皇家公主也分品级吧?就是有的地位高一些,有的略低一些?”文顺之好脾气的看着黑马问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那皇后生的,肯定最高,最最高那个!”黑马赶紧点头。 “那可不一定。”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接了一句。 “确实不一定,这里头就复杂了,咱们不细说。 只说这高低,这是要看封号的,比如本朝皇子,最尊贵的封号,就是秦,秦王爷是长子,又德行出众,为人子表率,就封了秦王。 公主也是,秦国公主,就是诸公主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现如今的宫里只有宁和公主一位公主,宁和公主 其实还有个封号,就是秦国公主。 因为宁和这两个字,是先章皇后选给公主的,皇上敬重先章皇后,宁和公主思母之恩,就一直用着宁和这个号。 除了封号,还有很多讲究,那就过于复杂了。”文顺之耐心仔细的看着黑马解释。 黑马听的似懂非懂。 “梨园戏班,断不许有僭越之处,戏中称呼,诸如父皇母后,爱卿爱妃,只在戏中。 就是衣饰,也全不相同。有几样颜色,是钦定的梨园服色,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回避不用的。”沈明青看着黑马,微笑道。 黑马看着沈明青,不停的点头,可他还是似懂非懂。 “那戏中,跑马行船,不过是个意思而已,听戏何至于听到如此?云灿这些话,真论起来,可是大罪。”沈明青看向李桑柔,又转向顾晞。 “就是啊,唱戏就是做假,你怎么当真了?还敢这么胡说八道!”宁和公主又笑起来。 “乡下人哪里知道这些,那戏台上扮出来的,哪是真哪是假,更是分不出来。 乡下人觉得皇上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这个最有福气,也不过就是一天一顿肉。 黑马爱听戏,也爱唱几嗓子,让黑马给公主和大娘子唱一出赔个礼?”李桑柔笑眯眯。 黑马一窜而起,黑脸放红光,屏着气,见宁和公主点了头,立刻踢了一脚金毛,金毛赶紧站到黑马后面,摆出架势,准备给他打下手。 “老大,唱哪出?”黑马用力咳了好几声,理顺了嗓子,看着李桑柔问道。 “你最喜欢的那出,关公辞曹。”李桑柔笑眯眯道。 “咳!”黑马再清了回嗓子,踢了脚金毛,金毛立刻挥着手,“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黑马猛一声吼: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 黑马气势如虹的唱完,舔了舔嘴,也不知道是馋的,还是得意的。 一圈儿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黑马。 只有李桑柔笑眯眯喝着茶,大常一脸淡定,金毛和黑马一样,得意洋洋只等喝彩。 “这个曹孟德,是那个曹孟德?”潘定邦不敢置信的问道。 “嗯!”李桑柔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潘定邦圆瞪着两只眼,片刻,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田十一郎,“你曹大嫂烧火燎灶,曹大嫂!曹丞相夫人!曹大嫂!啊哈哈哈哈哈!烧锅燎灶!还热汗不消!啊哈哈哈哈!” 田十一笑的捧着肚子,潘定邦拍着他肩膀,他拍着潘定邦大腿,“还捣蒜汁儿呢!啊哈哈哈哈哈!捣蒜汁儿!” 宁和公主也反应过来了,两只眼睛瞪的不能再大了,“曹丞相夫人烧锅燎灶?那丫头呢?婆子呢?下人呢?” “还有一段呢,黑马唱给他们听听,就是东宫娘娘那个。”李桑柔瞄着目瞪口呆的宁和公主和沈明青,接着吩咐黑马。 “好唻!”黑马一声脆应,这回不用他踢,金毛立刻“咚锵咚锵咚咚锵。” “听说那皇上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黑马那长长的嗯嗯嗯还没嗯完,亭子里已经爆笑成一团。 宁和公主笑的声音都变了,脱力软倒在椅子里,笑的唉哟唉哟。 李桑柔抿着茶,笑眯眯看着笑的声音都变了的众人。 黑马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见笑见笑!” 金毛一脸荣光。 大常照样淡定喝茶。 顾晞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这是,哪儿来的?是你编的?也就你了!” “前一个是一出大戏,叫关公辞曹。 前年吧,有个戏班子,说是颖昌府的,到江都城唱戏,这出戏唱得最好,场场爆满,人人叫好,黑马唱的这一段,大家最爱听,一边听一边流口水。 唱得确实好,你说是不是?”李桑柔看了眼沈明青。 “我们刚接下夜香行,打算自己沤粪,想请一位沤粪的老把式过来,我跟他说,让他天天有肉吃。他嗤之以鼻,说我:哄鬼呢!哪有人能天天吃肉的!一听就是假的! 后来大常跟他说:一天给他烙两张白面油饼,再捣一碗蒜汁儿,点几滴香油。他立刻就答应了。” “受教了。”沈明青敛眉垂眼,冲李桑柔曲了曲膝。 “夜香行是什么?”宁和公主站起来,坐到黑马和金毛旁边,兴致盎然的问道。 她觉得黑马和金毛两个人,实在是太有 意思了! “你,不是,是您,您不知道夜香行?夜香行你都不知道?那你家,不是,你们宫,不是,您!您!您们宫里!那夜香倒哪儿啊?”黑马稀奇了。 “你别计较您啊你的,我不计较这个,我们宫里……”宁和公主卡住了,“什么是夜香?” “文先生,你最好看着点儿。”李桑柔看了一圈,一脸为难的示意文诚。 文诚扫了眼顾晞,嗯了一声,站起来,在金毛旁边坐下。 黑马和金毛两个人,可压根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圈儿人,确实是他看着最合适,别人,他都不放心。 “刚才的话,是我无知了。”沈明青坐到李桑柔旁边,微笑道。 “嗯?刚才什么话?”李桑柔没反应过来。 沈明青挑眉看着李桑柔,“说戏中跑马行船,不过是个意思。” “噢,你说的挺好,这句怎么了?”李桑柔认真问道。 沈明青哭笑不得,“李姑娘真是……” “你当时有所指?”李桑柔笑起来,“我真没留意,我们这样的人,像黑马和金毛这样的,都是极精明的了。 我们平时说话,没有谁会话里有话的说话,就算说了,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没人听得出来,我习惯了,听人说话,都是就话论话。” “倒是爽利。”沈明青沉默片刻,有几分感慨道。 “市井小民,光是吃饱穿暖,已经累的筋疲力竭,哪还有功夫去想怎么说话。 像大娘子这样的,又苦于怎么说才好,各有各的难处吧。”李桑柔看着沈明青笑道。 “受教了。”沈明青再次颔首。 “大娘子不要这样,您这么客气,咱们就没法说话了。”李桑柔忙拱手还礼。 “确实是受教了。”沈明青笑起来,“那我也学着大当家的,直来直去。听说大当家的功夫极好?” “我们那些打群架的本事,配不上功夫两个字,否则,像世子这样真正的功夫高手,岂不是要委屈死了?”李桑柔示意和文顺之站在一起赏景的顾晞。 “说我什么呢?”顾晞立刻回头接话问道。 “李大当家的说你是真正的功夫高手。”沈明青忙笑道。 “那是李姑娘夸奖了。”顾晞往李桑柔和沈明青这边过来,刚要接着说话,旁边,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叫起 来,“你肯定是哄我呢!大江里怎么能空手捉到鱼?” “这个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他捉了一条又一条。”顾晞接话笑道。 “看看!世子爷真英明!英明神武!”黑马得意的叫了一声,冲顾晞竖着大拇指。 顾晞被黑马一句英明神武,夸的哭笑不得,宁和公主笑的直不起腰,文诚一边笑一边摇头。 李桑柔斜瞥着文诚,看着他又笑起来,再次看向宁和公主。 她瞄了他半天了,看着他不停的笑,一笑起来,必定先瞥向宁和公主,这一眼一眼瞥得她简直想吹一声口哨。 那什么心理行为学上说,人笑起来的时候,下意识看向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他心头爱啊! 他这是自己还没意识到,还是知道了也只能一层层掩起来? 一趟登高之行,宁和公主笑的真有点儿肚子疼了,顾晞极其满意,李桑柔心情愉快,黑马志得意满,荣光无限,不算头抵头嘀咕了差不多一天的潘定邦和田十一,其余诸人,皆大欢喜。 第62章 有财大家发 隔了两三天,一大早,李桑柔拿了两份小报,先抖开那份新闻朝报,头一眼,就看到了大字当头的一行标题:御史台上了三份折子,弹劾兵部失职,顺风速递图谋不轨。 李桑柔愉快的吹了声口哨,她等这份折子,等了一两个月了。 她原本以为,她这间速递铺开出来,十天八天,就该有弹折了,谁知道竟然一等就等了一两个月,她正纳闷呢,总算是来了。 李桑柔仔仔细细看完了那篇文章,再翻完小报,合上发了一会儿呆。 这折子是昨天刚递上去的,这会儿,潘定邦最多知道有这么份折子递上去了,嗯,明天再去找他说话。 …………………… 这几份弹劾兵部和顺风速递铺的折子,被皇上发给了秦王和几位相公处理,没能上得了御前的廷议。 廷议结束出来,顾瑾直接去了中书省,在伍相那间小屋外间,接着议事,很快议到了那份折子。 “庞枢密先说说吧。”伍相看向庞枢密道。 因为折子弹劾的是兵部,兵部谈尚书就不好在场了,这事儿,就得庞枢密说说了。 庞枢密看向顾瑾。 “这事儿世子最清楚,你说说吧。”顾瑾示意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的顾晞。 “帝国邮驿,年年议论,年年担忧,大哥因为这邮驿的事儿,愁的夜不能寐。 我一直留心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开这个困局。 这家顺风速递铺,现用的骑手马夫,是致和亲自挑出来的,都是从军中退下来的军户。 要说顺风速递图谋不轨……” 顾晞拖着声音。 “这一条不必理会。”伍相干脆的接话道:“御史台为了引人注目,常常用这种耸人听闻的字眼儿,这是惯例了。” “嗯,顺风速递往无为府等四州递送信件,到今天,已经两个半月了,不知道诸位用这顺风速递递过信没有,和咱们的邮驿比起来,如何?”顾晞环视着众人问道。 “顺风速递的本钱?”潘相看着顾晞问道。 “李大掌柜自己的本钱,我只是紧盯着,以免真有什么图谋不轨。”顾晞干脆的答道。 “顺风速递这事儿,从八月里开出来,我就一直让人看着打听着,确实一直非常稳妥。 顺风速递这价钱不说,快捷是极其快捷,我觉 得这是好事儿,只是。”伍相话风一转,“邮驿这事儿,一直是军务,虽说没有明令禁止,可从来没有过民间商号像这样做邮驿生意。 现在顺风速递开出来,听说还挺赚钱,必定有其它商号想跟进去,做这桩生意,分这杯羹,许还是不许,要先有个说法,才好往下议。” 伍相看向顾瑾。 “我觉得可以许他们进来,一家独大不是好事儿。”顾瑾的表态直接明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潘相点头。 杜相和庞枢密跟着点头。 这是明摆着的,要么查封顺风速递,要么就得许可别的商号。 顺风速递的开立,对帝国的邮驿,确实是一股清风,有益无害的事,不宜查封,那就只能许可其它商户了。 “那就议一议,这个许可,该怎么许可。 头一条,朝廷每年花在驿路上的银子,大几十万,这路,不能白给他们用。”伍相见大家统一了意见,接着道。 “买路钱一定要有!”顾晞干脆直接的表态。 这个钱,李姑娘早就留出来了。 伍相暗暗松了口气,露出笑容,“第一,该交多少;第二,邮驿毕竟是军务,不能全由着他们,得有个章程限制,以免不利于国;第三,我的意思,也不宜让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若是速递的商号太多,驿路过于拥挤,只怕要误了正事军务。 这些,要不,让枢密院和兵部先定个章程出来?” 伍相看向顾瑾。 顾瑾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至于该交多少养路钱,你把顺风速递这两个月的帐,拿给庞枢密瞧瞧,不可太少,也不能太多了,要让他们有利可图才行。” 顾瑾看着顾晞道。 “好!”顾晞爽快答应。 …………………… 隔天下午,李桑柔拎着包梨肉条,进了工部。 潘定邦看着李桑柔摊开那包梨条,用手指拨了拨,“我不爱吃这个。” “不是给你吃的。回回到你这里,都是干喝茶,喝的一嘴茶味儿,我只好自己带点吃的。” 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倒了杯茶过来,坐下来,掂了根梨条。 “那你早说啊,明天我拿些茶点过来,你喜欢吃什么?就是这梨条?”潘定邦伸头看了看,伸手掂起一根。 “ 什么都喜欢吃,秋天的梨条银杏栗子,冬天的法姜酸枣糕,春天的桃干杏干李子露,夏天的红菱鸡头冰雪凉水荔枝膏,什么都吃。”李桑柔说的飞快。 “唉哟,你可真挺会吃!”潘定邦冲李桑柔竖起大拇指。 “一般一般。”李桑柔再掂了根梨条,“我今天找你,有正经事儿。” 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那你从前找我,都是不正经的事儿?” 一句话没说完,潘定邦就被自己逗的笑的不行。 李桑柔嘴撇成了八字,用眼角瞥着潘定邦,一脸鄙夷,“你敢跟谁不正经?” “唉,你看你,就是句玩笑。你说你的正经事儿。”潘定邦不笑了,唉了几声,咬着梨条示意李桑柔。 “我被人弹劾了,你听说没有?”李桑柔紧拧着眉。 “当然听说了!那折子刚递上去,我就知道了。那折子不是弹劾,你又不是官身,弹劾这俩字用不到你身上,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潘定邦挥着手。 “怎么跟我没关系?那折子我看了,上面说顺风速递图谋不轨,这是要杀头的!”李桑柔上身前傾,一脸严肃。 “什么不轨?不轨个屁! 那天我看到这折子,也吓了一跳,当天回去,就想着找个什么借口,问问我三哥。 我三哥不是在翰林院么,就是管来回递送折子什么的,这事他肯定知道。我三哥是个聪明人,看折子看得太多了,一看就知道轻重。 这次,我三哥倒是爽快了一回,我一问他就说了。 我三哥说:这折子没什么。肯定是有人看你赚钱眼红了,找了几个御史上了那几份折子,不是为了弹劾谁,而是为了把你这生意就是邮驿军务这事儿,公然挑明了,让朝廷表个态。 这钱,要赚大家一起赚。 我三哥说的委婉,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一听,这有什么事儿? 不就是有人要来跟你抢生意,你还能怕人抢生意!” 潘定邦拍着椅子扶手,底气十足。 “还是有点儿怕的。”李桑柔松了口气,往后靠进椅背里。“这两个月,我赚是赚了点儿,也就一点儿,当初,我把这价定的太低了,利薄得很。 送信这事儿,你也知道,一趟送一千封信,跟一百封信,跟十封信,都是一趟,这本钱没什么分别,可一趟送一千封,和送十 封信,这进帐,可就差大了。 现在么,满天下就我这一家,生意都在我这里,要是再开出一家两家,三家五家,信就那么点儿,不可能全送到我这里,再怎么,总要分一些出去,只要分点儿出去,我就亏了。”李桑柔叹气。 “那你那小报生意呢?听说你那些骑手,都带两匹驮马了!”潘定邦瞪眼道。 “那小报生意,我能做,别人就不能做?跟这信一样理儿啊,我一家做,赚钱,几家一分,哪还有钱?”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一脸瞧不上。 “也是,我没想到这个。那怎么办?我在我阿爹面前说不上话,在我三哥面前也说不上话。 要不,你去找找世子爷?他权大,让他给大爷说一说,大爷权更大,干脆些,这生意,就许你一家做!”潘定邦说到最后,拍着桌子,一脸愉快。 “呵呵!”李桑柔响亮的呵呵了两声,“你觉得,我在世子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么?那位大爷,能答应这样的说项?换了你阿爹,你阿爹能答应吧?” “我阿爹肯定不能答应,还真是,那怎么办?”潘定邦发愁了。 “不怕!我要是不赚钱,别家就能赚钱了?他们一样不赚钱!要亏大家一起亏么。 我本钱小,大常黑马他们不用给工钱,实在不行,我就把骑手全辞了,让大常他们跑马送信,他们怎么办?也能这样吗?哼,非熬死他们不可!”李桑柔错牙道。 潘定邦瞪着李桑柔,片刻,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对对对!熬死他们!哈哈哈哈,这法子好!熬死他们!” 李桑柔不再提折子的事,和潘定邦东扯西拉,看着天色不早了,起身告辞。 潘定邦将她送到门口,一拍头,“对了,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潘定邦看着李桑柔,搓着手指。 “借钱?”李桑柔看着潘定邦不停搓着的手指。 “借什么钱哪!我虽然月钱不多,也用不着借钱。 是十一郎的事儿,不知道你能不能……”潘定邦又搓起了手指,他想不好怎么说。 “十一郎要借钱?”李桑柔表示她明白了。 “不是!”潘定邦失笑出声,“不是钱!你看你这生意做的,满心眼里全是钱了。 这事儿,我先跟你说说,就是上个月中,我跟十一郎去逛东十字大街那边的鬼市子,碰到了位小姐,叫竹韵,十一郎一眼就看 中了。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眼瞥上,就能看中! 他既然看上了,我就陪着他,一路跟到了竹韵家里,她家离鬼市子不远,就在小甜水巷里,头一趟,喝了半天茶,说得挺好,眼看就能得手,可天太晚了,我跟十一郎,都是要当差的,不能太晚。” 李桑柔撇着嘴,不能太晚,不是因为当差,是因为家有河东狮吧。 “隔了两天,我陪着十一郎又去了,竹韵是不错,柔婉可人,你说什么她信什么,十一郎是真喜欢,可到现在,小半个月了吧,就是不能得手。 不过这也不能怪竹韵,竹韵那个妈妈,实在可恶。 竹韵偷偷跟十一郎哭过好些回了,说妈妈天天折磨她,求着十一郎把她赎出来,把身契赏给她,她拿着身契,再找一家花楼依附,以后这日子,就好过了。 这挺好是不是? 可她那个妈妈实在可恶,一口咬死,五千两,少一个大钱都不行。” “五千两不多啊,给她就是了。”李桑柔极其不负责任的挥手道。 “不少!五千两!十一郎没有这些银子,我也没有!”潘定邦不满的斜着李桑柔。 “那还是借钱?”李桑柔再问。 “不是!不借钱,借了还不上,再说,要是让家里知道我俩在外头借钱,那就没活路了! 不是借钱!就是,你看,那个,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你是大当家的,帮主,你们混江湖的……”潘定邦又搓起了手指。 “噢!你早说啊!行,我先去看看,叫竹韵是吧?看看她跟她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桑柔挥着手,爽快答应。 “唉哟!你真是太仗义了!就在小甜水巷,第三家,门头上挂着的灯笼上画着一丛墨竹,雅致的很。”潘定邦眉开眼笑。 “我知道了,明后天得了空儿,我就去看看。”李桑柔冲潘定邦挥了挥手,出门走了。 …………………… 速递铺的事儿,旨意出来的很快。 那份旨意挺长,从黄帝说起,先论证了家信的源远流长,再旁引博证,列举了几个做出大事的信客,说明信客这事儿,由来已久,最后总算说到正事儿,顺风速递铺为众人递送家信,解父母家人之悬思,善莫大焉。 李桑柔看到善莫大焉,长长吐了口气,废话终于说完了。 后面只有几行了 ,总结起来,就是总号得在建乐城;要跑哪个州,走哪条路,得先到兵部报备;为免过于侵占驿路,来往每个州的速递铺,不许超过三家。还有就是,每三百里,每个月要交一百两银的驿路损坏钱。 李桑柔将从善莫大焉之后的几行,细看了两遍,长长吁了口气。 “都说了啥?”蹲在李桑柔右边的黑马伸头看了半天,没看懂。 “咱们现在是奉旨送信了,从下个月起,咱们要往兵部交银子,每三百里,一个月一百两银子。”李桑柔声调愉快。 这个买路钱很合适,不多不少,完全符合她的预期。 “大常呢,你现在就去一趟兵部,说你是顺风速递铺的,去报备线路,就是咱们现做的这四州。”李桑柔吩咐大常。 “好。”大常站起来往东华门去。 第63章 坑都挖好了 “咱们去一趟小甜水巷。”李桑柔将那卷旨意抄本放到铺子里,出来示意黑马和金毛。 小甜水巷离她们铺子不算远,三个人一边走一边逛,离小甜水巷还有一射之地,李桑柔示意两人,“分开走。” 李桑柔脚步不变,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放慢脚步,仔细打量起了街两边的铺子。 看着李桑柔走了二三十步,黑马往前跟上,等李桑柔拐进了小甜水巷,金毛也跟了上去。 往小甜水巷里走没多远,李桑柔就看到了潘定邦说的那只清雅的灯笼。 走到灯笼下,李桑柔抬头,仔仔细细的看着灯笼上的那丛墨竹。 这哪是什么墨竹,明明是大红的! 嗯,灯笼亮起来的时候,就看不出红,成了墨竹了,就雅起来了。 李桑柔掀帘进去。 刚刚午后,这间小花楼里还一片安静,帮闲正哼着小调,给几盆兰草浇水。 听到动静,帮闲抬头看到李桑柔,嘿了一声,放下水壶,胳膊微张,一幅往外赶的样子。 “这位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这可不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李桑柔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抛起再接住,扔给了帮闲。 “这位姑奶奶!”帮闲一把接住碎银子,顿时从里往外笑出来,“姑奶奶您贵脚踏贱地,姑奶奶您这是要……” “听说你家小姐小曲儿唱的不错,过来听听。”李桑柔背着手,径直往里。 “小翠!快去告诉妈妈,有贵人要听小曲儿!”帮闲扬声喊了句,几步绕到李桑柔前面,点头哈腰,带着李桑柔进了里面一间厅堂。 “姑奶奶您先请坐,妈妈这就来!这会儿有点儿早,还请姑奶奶见谅。”帮闲一句一哈腰,让着李桑柔坐下。 李桑柔坐在正中,曲一条腿,脚踏在椅面上,转着头,细细打量这间厅堂。 纱帘挂的到处都是,上面绣满了梅兰竹菊,山水流云,看样子,是把所有清雅的东西都绣上了。 角角落落全是满的,摆着一盆盆的兰草,靠着墙角,有一大盆紫竹,不管是兰草还是紫竹,都茂盛到密密麻麻。 整间厅堂,看的李桑柔有点儿为难。 唉,为了清雅,努力到努尽了吃奶的劲儿,这让李桑柔不知道是该多看几眼,还是少看几眼。 多看有点儿残 忍,少看吧,人家都这么努力了。 “这位……”妈妈人没到,声音先进来,不过只喊出两个字,就卡住了,回头训斥帮闲,“你昏头了,这是……” “这是姑奶奶,要听小曲儿,姑奶奶,您说是吧。”帮闲赶紧接话。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从袖筒里摸了足有二两的一块银子,啪的拍到了桌子上。 “您瞧!您瞧见了吧!这是位姑奶奶!”帮闲的声音立刻扬上去了。 “还真是,姑奶奶,您要听什么曲儿?”妈妈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银子,笑的见牙不见眼。 “有个叫……”李桑柔手指敲着太阳穴,“什么的来,你们家有几位小姐?你说说名儿,我只要听到,就知道是哪个!” “我家有四位小姐呢,个个花容月貌,一把好嗓子!”妈妈一边说话,一边从帮闲手里接过茶,捧到李桑柔面前。“春艳,夏媚,秋丽,冬娇。” “不是!”李桑柔坚定摇头,“肯定不是春夏秋冬,看来我找错地方了。”李桑柔说着,撑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 “只怕是竹韵姑娘!”帮闲赶紧接腔。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说她小曲儿唱的最好,那什么幽思十八转。把她叫出来。”李桑柔拍着椅子扶手叫道。 “竹韵姑娘她……”妈妈看起来有点儿急了,一句话没说完,被外面一声吼叫打断:“有人没人哪!” “来了来了!”帮闲赶紧往外跑。 “竹韵小姐怎么啦?病了?”李桑柔看着妈妈,笑眯眯问道。 “那倒不是。”妈妈陪着一脸干笑,“竹韵姑娘这几天有点儿累着了,您……”妈妈话没说完,瞄着李桑柔拍在高几上的银票子,顿时打从心底笑出来,“唉哟姑奶奶,您是真贵人。” 妈妈瞄着银票子上的数目字儿,伸手去拉,却没拉动。 李桑柔按着银票子,看着妈妈笑道:“这是听曲儿的钱。” “姑奶奶您等一等!”妈妈每一个字里都透着笑,走出去两步,一个转身,“瞧我这糊涂劲儿,要不,请姑奶奶移步,咱们到竹韵姑娘屋里听曲儿,竹韵姑娘屋里可比这儿清雅。” “嗯。”李桑柔站起来,手里捏着那张银票子,眼角瞄见黑马跟着帮闲进来了,跟着妈妈往里进去。 出了厅堂,转了三四个弯,进了一幢小小的两层楼。 李桑柔站在楼门口往厅堂看,从这楼门口到厅堂,也不过十来步,硬生生拗出来三四个弯,堆了两座假山,可真是正宗的螺蛳壳里做道场。 看起来,这间小花楼,虽然挤进了这条小甜水巷,也就是刚刚挤进来而已。 “妈妈!”从楼上下来的小丫头蹙眉看着妈妈,声调中透着不满。 在小丫头说出别的话之前,妈妈一个箭步,冲到小丫头旁边,俯耳低低说了几句,“快去!跟竹韵姑娘说,姑奶奶要听她唱小曲儿,这可耽误不得。” 小丫头蹙起的眉头舒展开,看了李桑柔两三眼,脆脆答应一声,提着裙子小跑上楼。 “姑奶奶见谅,我们竹韵姑娘这一阵子确实劳累着了,也就是姑奶奶这样的贵人,我们竹韵姑娘就算累着了,也不敢拂了姑奶奶的意儿。”妈妈连说带笑。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嗯着,转着头打量四周。 这间小楼是真小,不过确实挺清雅,是真清雅。 小丫头上去下来的极快,“这位姑奶奶,我们小姐请您上去。” 李桑柔抬脚上楼,妈妈站在楼下,仰着头喊,“好好侍候姑奶奶!” 竹韵迎在门口,看到李桑柔,惊讶的没能掩饰住。 李桑柔站在她面前两步,仔细打量她:确实挺柔婉,娇娇怯怯。 李桑柔擦过竹韵,进了屋,站在屋子中间,转圈看了一遍,坐到了看起来最舒服的那张美人榻上。 “我这里,头一回招待姑娘这样的贵人。”竹韵紧跟进来,看着自自在在坐在榻上的李桑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起来很不自在。 “是头一回招待女人吧。”李桑柔从塌几上拿过装着各样蜜饯果子的盒子,挑了只金丝梅扔进嘴里。“你放心,我只爱听小曲儿,别的,没兴趣。 给你家小姐把那把琵琶拿过来,唱那什么来,就是你唱的最出名的那支曲子。”李桑柔点着墙上的那把琵琶。 竹韵明显松了口气,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琵琶,调了调弦,试了两个音,弹拨起来。 李桑柔往后靠在厚软的靠垫里,眯着眼,手指点着拍子,看起来听的十分投入。 竹韵一曲终了,李桑柔站起来,长长吐了口气,“果然不错,好听!” 说着话,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子拍到桌子上,站起来往外走。 小丫头一溜小跑送到楼 下,看着李桑柔背着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嘀咕了句:“真是什么人都有!” 李桑柔径直回了炒米巷,刚进院子,黑马和金毛前后脚也回来了。 李桑柔坐到廊下,打火镰子点着引火绒,再压上碎木柴点明炭。 金毛从屋里拎了一袋子明炭出来,拿火钳子夹进炭盆。黑马去厨房捅开火烧水准备沏茶。 炭盆很快就烧的一盆红旺,黑马沏了一大壶茶拎过来,三个人一人一杯。 “怎么样?”李桑柔先问黑马。 “一间小花楼,总共才四个小姐,大的十七,小的那个,才十四,说姐姐和妈妈都待她们挺好,我往衣领袖子里瞧了,细皮嫩肉的,没挨打。”黑马的总结简明扼要。 “姐姐是谁?”李桑柔问。 “说是竹韵姐姐。”黑马看着李桑柔脸上的笑,“老大去听竹韵唱小曲儿了?她们那地方太小,里面唱曲儿,外面听的一清二楚。” “嗯,你那边呢?”李桑柔看向金毛。 “说是从前在宜男桥那边,去年才搬到小甜水巷的,说是她们搭上贵人了,刚搭上的,好像还没得手。”金毛没进去,在外面打听了一圈儿。 “差不多了。”李桑柔愉快的喝了杯中茶,“黑马去把那只瓦罐洗洗,晚上咱们炖红烧肉。” “好!”黑马一跃而起,奔着厨房直冲进去。 “我去剥葱洗肉!”金毛也一步两跳冲向厨房。 老大炖的瓦罐红烧肉,天下第一! 李桑柔站起来,从酒坛子里舀了一斤多玉魄酒出来,拎进厨房,将五花肉切成大块,瓦罐底上码上两层大葱,放上姜片,一层层码上五花肉,倒了一碗酱油一碗冰糖,再将一斤多玉魄酒倒进去,细布打湿蒙好瓦罐口,盖严,放到似明似暗的炭火上。 李桑柔闷好五花肉,刚要洗手,如意的声音从院门外传进来。 “我去我去!”黑马跑的飞快。 李桑柔手还没洗好,如意就跟着黑马进来了。 “我们世子爷说,要是李姑娘得空儿,世子爷请李姑娘到宜城楼吃饭。”如意见了礼,直接说正事儿。 “好。”李桑柔虽然很想叹气,还是爽快答应。 那份圣旨今天刚颁出来,他今天不找她,明后天,她也要去找他,或是文先生。 “炖到大常回来就差不多好了。 ”李桑柔和黑马交待了句,拿了件鼠皮长袄,和如意一起出门,往宜城楼过去。 宜城楼也十分宽敞,顾晞定下的那间雅间,四下一片安静。 顾晞正站在院子里一棵浓艳的红梅树下,见李桑柔进来,笑着示意她,“梅花已经开了。” “真好看。”李桑柔仰头看着那一树梅花,真的非常好看。 “春色入芳梢,点缀万枝红玉。”顾晞深吸了口清冽幽香,“据说这首词就是为这株红梅而写,确实贴切。” “嗯,写得真好。”李桑柔点头。 顾晞噗的笑起来,“算了,咱们不说红梅了。 宜城楼的八宝鸭子名气很大,一会儿咱们尝尝,还有这茶,就是用这红梅窨的,你尝尝。他家用鲜枣泡的酒,也很不错。” “先尝尝酒吧。”李桑柔愉快的笑道。 她最不喜欢窨的茶,茶香已经足够了,不管用什么窨,都是多余。 酒就不一样了,她喜欢喝青梅酒樱桃酒鲜枣酒等等各种酒。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凉碟,如意斟了酒,垂手退到门口。 “你让大常去兵部报备线路了,怎么只报了往无为的这一条线?旨意你看过了吧?怎么不多报几条?”看着李桑柔抿了半杯酒,顾晞说起了正事儿。 “除了我,还有别家去报线路吗?”李桑柔没答顾晞的问话,反问了一句。 “嗯,还有两家。无为府这条线,其它两家都报了,已经报满了三家。”顾晞脸色不怎么好看。 “第一,报了线路就要按月交银子,我本钱有限,做不了花钱占线路这种大手笔的事儿。 第二,现在已经有两家了,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家,得看看这两家和其它家,会怎么做,做成什么样儿,得等看清楚再说。” 李桑柔说着话,喝完了半杯酒,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一条线路只限三家,万一……”顾晞皱着眉,“银子我有点儿了,要不……” “不用。”李桑柔打断了顾晞的话,“先看看再说,经商如打战,打仗最忌两眼一抹黑对不对? 这酒不错,这是我第二回喝枣酒,上一回喝的后味有点儿苦,这个好,后味清甜。” “好吧,我不多问了。大哥说不用担心你,我是怕你性子太强,吃了亏。”顾晞端起杯子。 “放心,坑都挖 好了。”李桑柔一口一口喝着酒。 “什么?”顾晞觉得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八宝鸭子来了!”李桑柔指着一路飞奔而来的小厮。 “坑都挖好了?给那两家?你挖了什么坑?”顾晞瞪着李桑柔。 “八宝鸭子来了!先吃菜,要尊重饭菜,尊重这鸭子。”李桑柔提着筷子,等着如意把八宝鸭子端上来。 顾晞往后靠进椅背里,斜着李桑柔。 大哥让他不要担心她,还说他应该替跟进来的那几家担心。 果然,她这里,坑都挖好了! 第64章 桑大帮主的脸面 隔天午后,李桑柔拎了包炒银杏,进了工部。 潘定邦正两只脚翘在桌子上,靠在椅子里打瞌睡。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这会儿还瞌睡。”李桑柔铺开炒银杏,倒了杯茶过来。 “也给我杯茶。”潘定邦打着呵欠,放下脚。“昨晚上被十一揪着,陪他喝了半夜的酒,唉,苦啊!” “因为竹韵?”李桑柔拽过椅子,坐到潘定邦对面。 “除了竹韵还有谁!真愁人。”潘定邦往嘴里扔了粒银杏。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潘定邦,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去看过竹韵了。” “啊?你去看过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可人?很不一般是不是?我跟你说,这一回,我觉得十一郎眼力不错,这竹韵,确实跟一般的小姐不一样,不是那种庸脂俗粉!”潘定邦眼睛亮了。 李桑柔眯眼看着他,举起茶杯抿着,免得自己叹出气来。 他这眼,是眼么? “我觉得吧……”李桑柔拖着长音。 “怎么样?”潘定邦趴在桌子上,一脸渴望的看着李桑柔。 “眉眼很一般啊。”李桑柔皱眉看着潘定邦。 “这你就不懂了,这个,不能看眉眼,竹韵眉眼是一般,可那股气质难得,真像一丛修竹一般,你想想,她妈妈那样待她,她还能从容自若,这多不简单,像不像雪压翠竹,翠竹不屈?” 潘定邦时不时拍一下桌子,说的十分激动。 李桑柔一口茶差点喷他一脸! “咳!”李桑柔用力咳了几声,“你那个小舅子,有什么打算?他想要什么?” “他不就是没法子么,他能怎么打算? 你不知道,竹韵那个妈妈有多可恶,牙口咬的死紧,五千两,半分不松。 唉,竹韵姑娘可怜哪。”潘定邦拍着桌子,十分难过。 李桑柔斜着他,突然有一点点体会到了潘相的心情:她现在很想打他! 那个竹韵,明明白白是早就自己立了门户,那个妈妈是她请的,那四个小妮子是她买的,她这是明晃晃的要从这两个呆头鹅身上,敲上一大笔银子! 可她要是跟潘定邦说这些,潘定邦指定说她看错了,误会了可怜的竹韵小姐,回头还得把这件事告诉竹韵! 她真的很想打他一顿,打的他两个月起不了床! “你小舅子跟竹韵上过床没有?”李桑柔不打算跟他多扯了,还是直截了当吧,免得她控制不住自己,把他打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真比男人还粗野! 当然没上过了,要是上过了,大约能好一点儿。”潘定邦捏着下巴,一脸沉思。 “那你小舅子是想把她搞上床啊,还是打算把她搞出来当个外室?” “外室!咳!”潘定邦吓呛着了。“你可真敢说!你知道外室是什么?那是犯律法的你知道吧?我跟小十一都是官身! 就算不是官身,我媳妇他媳妇都不提,这外室不外室的,我跟他要是敢有,家里能把我们打死!真打死!” “就是搞上床就行了?”李桑柔直接二选一。 “不是,不全是,唉呀怎么说呢。竹韵这日子过成这样,十一心里难过,我这心里,也不好受,既然认识了,跟十一又有这个缘分,总归要帮一把对不对! 搞上床容易,有个三百五百两银子,拍到妈妈面前,竹韵不肯,妈妈得上床按着她! 可这有什么意思对不对?”潘定邦一巴掌一巴掌的拍着桌子。 “我懂了,就是第一要把竹韵解救出来,第二,床还是要上的,不过这个上床,得让竹韵感恩戴德的上!是吧?”李桑柔的总结简单明了。 “你瞧你这话说的,真粗野!唉,就是这样。”潘定邦一声长叹,“难啊!” “这也不难。”李桑柔往后靠进椅背里,一幅大包大揽模样,“你家小舅子这事儿,我既然知道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理儿,你小舅子能拿出多少银子?” “他的,加上我的,私房银子,统共就两千两出头。”潘定邦竖着两根指头。 李桑柔撇着嘴,鄙夷的咝了一声,“那可真不多,这样吧,余下的银子,我帮你小舅子补上,不就是三千两银子么,小事儿!” “啊?”潘定邦瞪着李桑柔,简直不敢相信。 “不过,”李桑柔拖着长音。 潘定邦喘过来口气。 他就说,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她哪能说出就出了,她又不是有钱人! “等我……”李桑柔掐着手指,“后天吧,就后天,你跟你小舅子去把竹韵救出来!” “你真有银子?”潘定邦不敢置信的瞪着李桑柔。 “三五千两银子还是有 的。”李桑柔往嘴里扔了粒银杏。 “我跟十一,哪好用你的银子……”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李桑柔抬手止住潘定邦,“咱们兄弟,银子算什么!你要是跟我见外,那就是没把我当兄弟! 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后天!我让金毛把银子给你送过来!” …………………… 李桑柔从工部出来,绕到鹿家包子铺,买了三十个包子,又买了一大块驴肉,直接回去炒米巷。 天快黑时,大常三人回来。 大常坐到李桑柔旁边,金毛和黑马直奔厨房,金毛烧水烧锅,黑马煮上一锅大米粥。 “老大。”大常紧拧着眉,“就刚刚,老张跟我说,他明儿就不过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吱吱唔唔。 黑马吓唬他,说要么说清楚,要么就揍他,打的他三五天起不了床,他就说了,他说他另找到活计了,比咱们这儿的工钱,多了足足一倍。 黑马还要打,我想着老大你交待过,要走随意,就和他结了工钱,让他走了。 他走之后,老黄过来跟我说闲话,说是另有家速递铺子,这两天就要开张了,说是铺子在马行街上,梁家珠子行隔壁,他说他去看过一趟,那门脸,又大又阔气。 听老黄那意思,羡慕的很呢,可人家嫌弃他腿瘸年纪大。” “嗯,明儿让金毛出去散散话,就说老黄才是咱们这儿管事儿的,他既然羡慕,就给他个机会。”李桑柔浑不在意道。 “老大,真没事儿?”大常看起来很忧虑。 “有什么事儿?他铺子都开到马行街上,还能有什么事儿?要有事儿,也是好事儿。”李桑柔看起来十分愉快。 “老大是说,他们铺子开在马行街上,本钱高吗?”大常拧着眉问道。 “嗯!咱们挑的无为府这条线,不说是整个北齐最挣钱的一条线,也差不多。 到现在,咱们做了两个月了,开门就大红,咱们四个人一分钱工钱没拿,什么都是便宜的,整条线的生意全是咱们家的,你说说,咱们才挣了多少钱? 现在呢?第一,要交买路钱,听说他们一口气报了七八条线路,四面八方全有了,报了线路,就要交现银,这钱,可是每个月都得交! 第二,马行街的铺子多少钱一间?还在梁家珠子行隔壁,最好的地段了,门脸又大又阔气,光那铺子 钱,没个十万八万就下不来。 嘿,越阔气越好,我就怕他不阔气! 第三,他肯定不只挖了老张,其余的人,骑手马夫,还有咱们在四州的递铺里,肯定也要去挖人,老张翻倍,别人也差不多吧,这一块,又比咱们多了一倍。 还有他家掌柜管事儿,也能象咱们这样不拿工钱么? 第四,由着他们抢,他们能从咱们家抢走多少生意? 算他一半吧,进帐只有一半,支出却要多好几倍,他能挣钱?” 大常听的眉头舒展。 “他们挖多少人,咱们就给多少,欢送! 让他们好好儿的把生意做起来,让他们赶紧把摊子都铺出来。 不好好铺开摊儿,怎么亏钱? 不亏死个三家五家,他们怎么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李桑柔眯着眼晃着脚,十分愉快。 大常一脸笑,“我知道了。” 要论坑人,还是老大厉害。 “从明儿起,骑手们回来,跟他们说,要是外头有工钱更高的,随他们走,挡人财路如杀父,杀父这事儿咱们不能干。 再让他们捎信给各个递铺,想走就走。”李桑柔晃着脚,接着吩咐道。 “好!”大常愉快答应,“我去炒个菜,老大喝点酒不?” “拎一坛子过来,那包子别馏,让黑马烤一烤,皮儿烤的焦黄最好吃。” 四个人吃了饭,李桑柔吩咐金毛,“你去一趟睿亲王府,找文先生,跟他说,咱们那铺子走了个人,得再补一个,问他有合适的人荐过来没有。” “好。”金毛站起来就往外走。 “对了,老大。”黑马挪了挪,先给他们老大把酒倒上,“我今天去跟老董对前一天的帐,进门的时候,老董忙的一头热汗,我问他忙什么,他吱吱唔唔不肯说。 对好帐,我就没急着走,出去晃了一圈再回去,老董走了,我就和几个伙计闲扯了一会儿。 那伙计说,他们忙成那样,是又有大生意了,他们的朝报,得多印出来很多,他们印铺里版盒不够,活字也不够,人手也不够,说他们掌柜急的火气都冲上来了。 他们这是什么大生意?肯定不是咱们家的。咱们家的生意,他们添过一回版盒人手了。” 大常忙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笑的眼睛弯弯,喝了一大口酒,挥着手道:“生意越大越好!” 黑马瞪着李桑柔,连眨了几下眼,凑到大常面前,“老大这是啥意思?” “老大的意思,就是生意越大越好!”大常闷声答了句。 “你这不是废话么。”黑马横了大常一眼,大口喝酒。 看样子不是他该知道的。 “上次去的那家花楼,你明儿再去一趟。 先去赁一身好衣服,再赁俩傻小厮。让大常给你拿三百两银子。”李桑柔吩咐黑马: “你扮个钱多人傻的,这个你最拿手。 想办法见到竹韵,然后一眼看中,非她不可要死要活那种,再跟竹韵说,你要在建乐城呆半年,要买她出去,陪你半年。 为什么只陪半年不带回家,你自己随便编。 第一,要装的足够有钱足够傻,第二,迷竹韵迷到她看你一眼,你就五迷三道了。还有,这半年,她要多少银子你都答应。” 黑马连连点头,这事容易,他擅长! “衣服别赁一天,赁半天就够用,小厮也是,半天半天赁,都是贵东西。”大常嘱咐了一句。 …………………… 隔了一天,李桑柔让金毛往工部走了一趟,给潘定邦送去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子。 第二天一大早,潘定邦就找到顺风速递铺里了。 李桑柔正坐在后面她那块菜地旁,嗑着瓜子看大常堆肥。 “咦,你怎么这幅样子?你小舅子称心如意,把你扔出墙了?”李桑柔看着潘定邦,一脸惊讶。 “称什么心哪!”潘定邦浑身上下就是晦气两个字,“昨儿晚上,我跟十一郎到了竹楼,一句话还没说完,妈妈就说晚了,说有位豪客,也看中竹韵了,愿意出七千两替竹韵赎身。 唉,竹韵哭的什么似的,说那客人粗俗丑陋,浑身汗味儿,她昨天哭得一夜没睡。唉!” 潘定邦耸拉着肩膀,唉声叹气。 “什么!”李桑柔眼睛都瞪圆了,“什么豪客?敢跟咱们兄弟抢人?” “说是贩马的,也贩毛皮,说是别的没有,就是银子多。 一个马贩子,你说说!十一郎难过的,唉!”潘定邦也难过的眼圈发红。 “贩马的算什么豪客?这年头,这建乐城,一个豪字,这么不 值钱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称一句豪客了?” 李桑柔双手叉腰,看起来气坏了。 “一个马贩子,我李桑柔还能怕他了?七千就七千,你跟十一说!咱们出八千!” “啊?”潘定邦看着气的气儿都粗了的李桑柔,有点儿傻。 “我跟你说,我们江湖人,别的就算了,就是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输,人活一口气儿!树活一张皮! 我堂堂大帮主,能让一个马贩子小瞧了?不就几千两银子么,银子算什么东西! 大常,你告诉七公子,咱们有多少银子!”李桑柔点着大常,气势昂扬。 “那可多得很。”大常抬头看了眼潘定邦,“咱们那夜香,是叫金汁儿的。” “听到了吧!银子多得是!你去告诉十一,告诉他!把气势给我撑起来!别说七千八千,七万八万都不算什么!”李桑柔一幅气坏了的模样。 “大当家的,你别生气,你真要跟那马贩子……”潘定邦真傻了。 “什么真要假要?我桑大当家的,吐个唾沫砸个坑! 我告诉你,我们江湖人,什么最要紧?脸面! 没有脸面,我们还怎么混江湖! 你去跟十一说,无论如何,他得把这个脸,替我争回来! 一个马贩子,我呸! 你去告诉十一,他七千咱就八千,他八千咱就九千,我倒要看看,到底谁的银子多!” 李桑柔猛一巴掌拍在潘定邦肩膀。 “快去!” 第65章 都是有媳妇的人 这一天,到傍晚,有三个骑手辞工,李桑柔爽快之极,当场就让大常结了工钱放人。 晚上,金毛跑了一趟,找文诚又荐了三个人过来。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刚到速递铺,一个骑手在铺子外下了马,牵了马进来。 李桑柔惊讶的看着他,骑手都是白天赶路,照理该在傍晚回到铺子,这是急着辞工,连夜赶回来,好赶紧去挣更多的钱? 这个骑手瘸了一条腿,将马牵进铺子后面,交给马夫,穿过院子,出来直奔李桑柔。 “掌柜的。”骑手欠身笑着招呼。 李桑柔微笑点头,等着他说要辞工的话。 “小的姓王,贱名王壮,从前在北边军中做个十夫长,因为这条腿中了一箭,伤了筋,不能再打仗,就退下来守军械库去了。 小的媳妇能生,一口气给小的生了七个壮小子,小的守军械库那点儿钱,实在不够吃,就求了文将军,把小的放了出来。 可小的这条腿不好使,放出来是比守军械库挣得多,可也没多多少。 后来,掌柜的这边用人,也就是骑骑马,一个月最少也有一两银子,小的就骑马的功夫没落下。文将军就让人找到我,把我荐了过来。” 李桑柔一边听一边点头。 辞个工还这么长篇大论,这是怕她不放人,还是怕她不给结工钱? “小的这一阵子跑无为线,在无为的时候,听说有别家也要开速递铺子,从咱们这里,挖了不少人过去,听说掌柜的都是二话不说就放人,工钱一分不少。 小的觉得,掌柜的是个厚道人儿,那家铺子不地道。 这一路上,小的就想,咱们这递信,能不能再快点儿,快到让他们赶不上。” 李桑柔听到这里,眉毛高高抬起,扬声叫金毛,“金毛!给你王大哥拿个凳子过来,再倒碗茶,到对面铺子端几笼包子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掌柜的别客气,对面那包子贵得很,小的一会儿回家吃。”王壮从金毛手里接过凳子,坐到李桑柔对面。 “你接着说。”李桑柔示意王壮。 “小的这一趟回来,都是白天歇着,夜里跑马。 从咱们建乐城到无为府,都是平坦大路,夜里跑马跟白天差不多,要是大夏天,倒是夜里跑马凉快。 咱们这些骑手中,小的知道的,就有八九 个像小的这样,从前当过骑兵,这儿那儿伤了,退下来的。 小的们当骑兵那阵儿,急行军是家常便饭,行起军来可不管白天夜里,打仗那路,哪有像建乐城往无为这样的平坦大路?多数连路都没有。 至少这八九个,夜里跑马跟白天一样。 掌柜的,要不,咱们夜里也跑马,日夜不停,从咱们这里,当天的信,当天晚上就送走,跑一夜马到淮阳府,换个人,接着往汝阴府走,这么日夜不停,第三天一大早,就能到无为府了。” 王壮说的两眼闪亮。 “先把茶喝了,吃几个包子。”李桑柔示意王壮。 王壮几口喝光了茶,一口一个包子,一气儿吃了大半笼。 金毛再倒了杯热茶端给王壮。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你受伤退出骑营,几年了?”李桑柔仔细打量着王壮,笑问道。 “不小了,今年三十二了,退出骑营已经十年了,唉,十年了。”王壮声音微涩。 “你当十夫长,是承袭?还是立了功什么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小的不是军户,自己投的军。先是练兵的时候,小的练得好,一伙的兄弟就推小的做了十夫长,后头,没打几回仗,就伤了腿,只好退下来。”王壮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日夜赶路这事儿,我也想过,不过也就是想想,骑马这事儿,我懂得少。 现在,既然你也这么说,看来,这事儿可行。 这事儿就先交到你手里。 咱们这样,先准备好。 第一,你先看看哪些人能夜里跑马,哪些不行。 第二,咱们现在是一个人一条线跑到底,白天跑马夜里睡觉。 要是日夜兼程,这样肯定就不行了,得换人,那就得有骑手等在各个递铺,都是有家有院的人,不能一直在外面不回家,这中间怎么交接,怎么安排,你先想想。 第三,夜里跑马,再怎么也比白天难,这工钱要是跟白天一样,就不公道了,该多多少,你也想想。 我能想到的,现在就这三条,哪儿没想周到的,你再想想。” “好!”王壮凝神听着,不停的点头。 “还一样,这事儿,咱们得准备好了再做,这之前,这事儿,你知我知,省得他们有样学样儿,倒被他们占了先手。”李桑柔压着声音交待道。 “掌柜的放心,小的懂。”王壮笑起来。 “从今天起,你调到陈州线,这样能每天来回,咱们商量事儿便当。 你先回去歇着吧,累了好几天了。 金毛,把那包松子糖给你王大哥拿上。拿回去给孩子吃。”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将王壮送到院门口。 …………………… 李桑柔叉着腰,豪气无比的喊着宁死不输面子,顶着潘定邦和田十一,一口气把竹韵的身价抬到了五万银。 黑马这一边,总算缩起脖子败退了。 李桑柔哈哈笑着,拍着潘定邦,豪气的表示,五万银的身价不算什么,得正正式式,排排场场的给竹韵赎这个身,让竹韵在妈妈面前扬个眉吐口恶气。 潘定邦十分赞同,和田十一,以及竹韵三人,两个精心一个急切,就安排在黑马败退的隔天傍晚,在竹韵的那间花楼,来个排场气派的赎身仪式。 田十一挖空心思,说要去巡查马场,那马场的马病倒一半儿了,他这个兽医管事儿,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看了。 马场很远,当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好不容易,从媳妇方十一奶奶那里得了允可,可以在外面过一夜。 田十一这个马场不敢不去,他媳妇儿精明的过份,十有八九,隔个三天两天,就得打发人去马场打听,他去过那马场没有。 田十一这一天赶的,累的舌头都要吐出来了,总算在天黑之前,赶进了城门,会合了潘定邦,往小甜水巷过去。 竹韵那间小花楼外面,披红挂彩,灯笼挂了两长串儿,布置的十分喜庆十分热闹。 帮闲和妈妈一左一右迎在花楼门外,让进了潘定邦和田十一。 李桑柔躲在小甜水巷对面的茶坊里,远远看着潘定邦和田十一步行过来,忍不住啧啧。 骑马招摇,坐车大约要跟家里解释,没风没雨的,为什么不骑马要坐车? 这步行,不显山不露水,人群中几乎没人留意,真是太合适了! 这潘七和田十一,全部的心眼,都用在偷情上了! “快去!”李桑柔示意金毛。 金毛一跃而出,招手叫过两三个熟悉的小厮儿,一人一串大钱,“赶紧去潘相府上,找田七奶奶,跟她说,七公子和十一郎借了五万银子,置了房外室,今天要在小甜水巷大婚呢。快去!” 三个小厮都是七八岁年纪,对金毛这些话听的半通不通,记个大致,攥着钱,飞奔往潘相府上。 田七奶奶在上房侍候了晚饭,刚回到自己院里,一碗汤没喝完,陪嫁的婆子一路小跑进来,急急叫道: “七奶奶,角门连来了三个小厮儿,叫着喊着什么七爷和十一爷在小甜水巷大婚呢,有一个小厮儿还喊着五万银子。” “人呢?”田七奶奶顿时柳眉倒竖。 “跑了,喊一嗓子就跑,我当时不在,门房上光怔神了,没抓住。七奶奶您看……” “去看看!”田七奶奶啪的一拍桌子,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就往外冲。 这小一个月,她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果然! “去个人,跟十一奶奶说,小十一又胡闹了,让她去小甜水巷,我在那儿等她。跑快点儿! 把曹嬷嬷她们叫过来,带上家伙! 去个人,跟老夫人说一声,我去找七爷了!”田七奶奶一边怒气冲冲往外走,一边一连串儿的吩咐下去。 李桑柔看着潘定邦和田十一进了竹韵那座小花楼,慢慢悠悠喝两杯茶,示意大常和旁边一张桌子上的陆贺朋,“该你们出场了。” 陆贺朋忙站起来,拿着笔墨盒儿,和大常一起,慢慢悠悠往竹韵的花楼过去。 花楼里的潘定邦和田十一,已经急的快要出汗了。 大约是这银子来的太容易,竹韵这几天紧张担忧的吃不好睡不好,恨不能立刻就把这五万银子捏进手心里。 从潘定邦和田十一进来,也不过两杯茶的功夫,竹韵已经话里话外,明的暗的,催了七八回了,直催的田十一和潘定邦一身燥汗。 可这银子是桑大帮主拿出来的,桑大帮主说了,关了铺子就让金毛送过来,这会儿,铺子早该关了吧,这金毛,不会吃了饭再来吧? 竹韵又催了一遍后,田十一看向潘定邦,潘定邦吸了口气,决定叫个小厮去催一催。 小厮刚出花楼,就看到了高大宽厚的大常,急忙一个转身,赶紧去禀报他家七爷和十一舅爷。 这两位爷急坏了,他可是看的明明白白,现在人来了,得赶紧禀报,省得他家爷和舅爷着急。 潘定邦听说大常已经到门口了,长长舒了口气。 这么几天的功夫,这价儿一路抬到五万两,虽说他不是那种没见过银子的人,可到底是五 万两。 他这心里,也是一直七上八下的厉害,十分担心李桑柔往外拿银票子时,那股子豪气突然没了。 现在,总算没出什么意外! 大常将通往厅堂的几步木台阶踩的咯叽作响,进了厅堂。 “怎么是你来了?金毛呢?”潘定邦一颗心安定下来,人也从容自若起来。 “我们老大说,五万两银不算小买卖,金毛太傻,让我过来看着,还有这位师爷,我们老大说,得当场定好身契。 我们老大说,两位爷都是良善人儿,不懂娼门里那些骗人的伎俩,得让这位师爷看着,别万一给骗子骗了什么的。” 大常木着一张脸,闷声闷气,一字一句,看起来呆怔的厉害。 大常旁边的陆贺朋,怀里抱着笔墨匣子,一脸笑,转着圈儿不停的躬身,对着根柱子也弯个腰躬一礼一脸笑。 潘定邦失笑出声。 这个憨大个儿,一看就是个心眼不多的,再搭上个懞头懞脑的三脚猫师爷,这到底是防着他们被人骗,还是送过去给人骗的? “你们老大可真是小心,竹韵这里能有什么事儿? 你既然来了,就写一份身契吧,这主人……”潘定邦看向田十一。 “主人自然是竹韵姑娘,以后,她自己给自己作主!”田十一立刻接话道。 “都听到了?赶紧写一份吧。”潘定邦示意陆贺朋。 陆贺朋点头哈腰应了,也不坐,就趴在旁边的高几上,打开笔墨盒,仔仔细细研好墨,正要提笔,只听到外面一片呼喊,“这里这里!就是这里!” “进去瞧瞧!” 潘定邦听到这句进去瞧瞧,两只眼睛圆瞪,僵了一瞬,一窜而起,“有后门没有?后门呢?墙高不高?赶紧!” 可竹韵这间花楼实在太小了,再怎么赶紧也来不及了。 田七奶奶一头冲进来,就看到了在厅堂中间急的团团转的潘定邦。 “三姐,你听我说……” 田十一扑上去拦他三姐,刚扑到一半,就看到了紧跟在他三姐后面的他媳妇方十一奶奶,田十一顿时一声惨叫,一个折身,冲着潘定邦扑过去,“快快!快!” 至于快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已经吓懞了。 大常屏着气,用力贴在墙上,陆贺朋紧挨着大常,他不用贴那么紧,还能伸头往 外看看。 大常比他厚多了。 竹韵眼看着五万银子就要到手,正如同踩在云端一般,被田七奶奶和方十一奶奶这一冲,冲的僵傻在那儿。 田七奶奶一个箭步,伸手先揪住了弟弟田十一的耳朵,“这外室是谁的?是你,还是你姐夫?说!” “疼!姐,三姐!不是我!姐夫!姐夫!”田十一被揪的惨叫连连。 田七奶奶将田十一甩给方十一奶奶,冲前一步,揪住正用力想往墙上爬的潘定邦的耳朵,“你果然长本事了,连外室都有了!听说五万银子呢!哪儿来的银子?说!” 潘定邦被田七奶奶揪的身子侧歪,惨叫声不亚于田十一,“不是我,是十一,是他,我不好这个,不是我,真不是我!” “你哪儿来的五万银子?说!”方十一奶奶从田七奶奶手里接过田十一,揪得田十一比刚才惨叫的更惨了。 “没有,还没……不是,是姐夫,真是姐夫!” “疼!不是我,是他,是十一!是十一看上了竹韵,不是我,唉哟!真不是我!”潘定邦赶紧分辩。 真不是他啊! “我问你,哪儿来的银子!那银子呢?”田七奶奶一声暴呵。 大常吓的赶紧举手,“我我,我们老大,老大……大……” “不是,没有,还没有……”潘定邦痛的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五万银子?就她?”田七奶奶揪着潘定邦,甩到竹韵面前,咬牙切齿。 “是你借的银子?哪个老大?你竟然连借银子的胆儿都生出来了?就为了这贱货?”方十一奶奶揪着田十一的耳朵,用力一拧,也甩到了竹韵面前。 田十一惨叫的没人腔,不光鼻涕眼泪,都口水都滴出来了。 “不是,姑奶奶,不是,没借,唉哟姑奶奶您轻点儿,您轻点儿,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改!我立刻改!” 一个婆子从外头直冲进来,冲田七奶奶和方十一奶奶叫道:“七奶奶,十一奶奶,打听到了,说是这家是专拿鹅头做仙人跳的,这一回,跳到咱们七爷和十一爷头上了。 说是哄了一个来月了,打着给她赎身的名儿,哄着咱们七爷和十一爷,现从外头借了五万银子,今天就要交银子了!” “原来是这样! 就这么个货色,就能把你骗的死生不顾了!你可真是越长 越长回去了!”田七奶奶声色俱厉。 “把她拿了!把这院里的人都拿了,去见官!青天白日,天子脚下,竟敢有人设这样的骗局,还讹诈到我们府上了! 给我砸了这骗子窝儿!” 田七奶奶一只手揪着潘定邦的耳朵,时不时甩一下,在潘定邦的鬼哭狼嚎中,指挥着众婆子,打砸抄检。 “不是!我不是!我没跳!”竹韵总算反应过来了,惊恐的尖叫连连。 “竹韵姑娘别怕,你是卖身在妈妈手里的人,身不由已,这事儿,再怎么仙人跳,也跟你没关系。 这设局讹诈行骗,要么打死,要么流放,那也是个死,早死晚死,反正都是妈妈,与你无关。 到时候,只要把你的身契拿出来,那就一切与你无关,竹韵姑娘别怕,千万别怕。”陆贺朋赶紧上前安慰。 大常抱着头,一脸惊恐的躲过来躲过去,拦着几个婆子,不让她们靠近竹韵和陆贺朋。 竹韵刚才是吓白了脸,陆贺朋这几句话之后,脸不光白,都青的没人色了。 她早就自赎自身了,哪还有什么身契!她确实是设了套想要弄点儿银子…… “咋回事啊?这是闹啥呢?”黑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头扎到竹韵面前,转着头一脸茫然。 “乌大爷!”竹韵象看到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揪住黑马,“求求你,救救我,你把我买了吧,求你把我买下!” “啊?好啊!可我没带银子,你这是怎么了?那俩母夜叉是谁?咋啦?”黑马接着茫然。 “您别问那么多,回头我再给您说,这位先生,求求您,赶紧写份身契,烦您把日子往前写两天。”竹韵急的快哭出来了。 “啊?怎么回事?可我没带银子啊,就这一百两,这是茶钱。”黑马来回的摸,总算摸出张百两的银票子,抖到竹韵面前。 “那就一百两,这位先生,烦你赶紧写!您快点写!烦你把日期往前提一提,你快一点儿!” 竹韵急的团团转,不停的催着陆贺朋,一只手紧揪着黑马,一只手揪着大常的衣襟,躲在大常身后,连急带吓,一头接一头的热汗。 真要被拿进衙门,要是没有身契,她这条命肯定就没了,象她们这样的贱命人,一个死字容易得很! 陆贺朋一只手托着笔墨匣子,提着笔,虚空一挥,一份身契就一挥而就了。 竹韵急的根本顾不上细看,从陆贺朋手里那只笔上蹭了点儿墨汁,急急按了手印,将身契塞到黑马怀里,长长松了口气,她至少能逃出条命了。 小甜水巷这一场热闹,起来的快,结束的也快。 田七奶奶揪着潘定邦的耳朵,方十一奶奶揪着田十一,在一群拿着水水棍的健壮婆子的簇拥下,各自回府。 两只河东狮带着那些虎虎生威的婆子丫头们呼啦啦走光了,竹韵瘫坐在地上,两眼发黑,金星乱冒,懞了好半天,才恍过神,能看清楚眼前了。 四周一片狼藉,能砸的全砸了,能扯的全扯了。 妈妈面朝下趴在厅堂门口,裤子裙子团在小腿上,从腰到大腿都露在外面,血污一片,正呻吟一声嚎哭两声,证明她还活着。 她那四个小姐正一个揪着一个,揪成一串儿,哆哆嗦嗦挤在厅堂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 她家帮闲一向眼尖腿长,一看不对,早跑得没影儿了。 门外时不时挤进来几个人,伸长脖子,一脸八卦的看热闹。 那位乌大爷也不知道哪儿去了,那位师爷和那个大个儿也不见了…… 竹韵呆了好一会儿,嗷的一声,捂着脸放声大哭。 这一回,不是她骗了别人,而是,她被人家坑了! 第66章 逆向思维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打发金毛去了趟工部。 金毛来去的很快,穿过铺子后院,看到李桑柔就笑起来,“七公子竟然一天都没歇,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到工部了,工部的门房说,七公子跟平时一样,不但没晚,还早了一刻多钟。 七公子那样子,瞧着还好吧。 就是眼里血丝多了点儿,眼睛肿了点儿,晦气多了点儿,脸上脖子上有好几块乌青,挺青的。 还有,他那屋里那么大一个熏炉,烧得旺旺的,他就穿着件薄夹袍,却戴了这么大这么厚一对儿耳罩,那耳罩挺好看,绸子的,绣了好多花儿。” 金毛一边说,一边笑。 “他媳妇手劲儿厉害,十一爷那个媳妇,更厉害,七爷和十一爷耳朵长的挺结实,要不然,那耳朵,当场就得扯下来! 拿耳罩子捂着可不好,得晾着,才能好得快。”大常想着田七奶奶和她弟媳妇,心有余悸之外,十分佩服潘七爷和田十一爷。 老大说,七情六欲之中,食欲最为凶残。 这话放潘七爷和田十一爷身上肯定不对,这两位爷身上,最凶残的那个,得是美人儿欲。 “对了,这张银票子给你,没用上。 昨晚上实在太热闹了,竹韵看热闹看直眼了,我给她银票子,她拿了银票子又往我手里塞,还给你。”黑马猛一拍额头,忙从袖子里摸出张银票子,递给大常,意尤未尽的连啧了好几声。“昨儿个可真是热闹,比大戏好看!” 李桑柔笑听着,嗑完一把瓜子,吩咐金毛和黑马,“去打听打听那两家速递铺,现在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开业大吉。” “好!”黑马和金毛愉快答应。 “老大,你把那身契给七公子,他不就知道是咱们设的套了。”大常看着李桑柔,关切道。 “唉。”李桑柔叹了口气,“大常啊,他要是真能知道,那就好了。 就竹韵那样的,都能把他俩骗的团团转,唉,你看着吧,咱们怎么会有竹韵的身契,他指定跟别人想的不一样。” 李桑柔想象着潘定邦拿到那张身契会怎么想,想了一会儿,发现她竟然想象不出。 看来,她虽然能往下兼容一点儿,可还是兼容不到潘七公子这个层次。 嗯,明天就过去一趟,她很想听听,潘定邦对竹韵那张身契,有什么样的不凡见解。 没多大会儿,黑马和金毛就连走带跑回来了。 ”老大老大,定下来了!马行街那家,后天!一大早就开业大吉!西角楼大街那家,说是要晚上一阵子。 马行街那家,招牌已经挂出来了,披着红,我掀开看了,叫四海通达。 现在铺子开了一半儿了,人进人出的,可热闹了。 我站门口往里瞧了瞧,铺子里堆着狮子绣球,说是请的建乐城最好的社戏团,从明天起就开始舞狮子舞龙,说要舞遍建乐城大街小巷!” 黑马一脸兴奋,他最喜欢看舞狮子舞龙。 “咱们的新告贴都印好了?”李桑柔看着大常问道。 大常点头。 “把告贴准备好,再跟行里说一声,让他们明天一早,跟着四海通达那些舞狮子舞龙的,凑个热闹,把告贴发了。”李桑柔吩咐黑马。 “好!我去找喜乐行!”黑马一跃而起,刚冲出去,就一个急刹,旋过身,“对了老大,还有件事儿,四海通达找的杂事铺子,也是喜乐行!跟咱们是一家!” “知道了,赶紧去吧。”李桑柔冲黑马挥着手。 就是因为四海通达找了喜乐行,她才找的喜乐行,两家的事儿一家办,多好! “金毛去把你王大哥请过来,跟他说要开工了。”李桑柔再吩咐金毛。 “今儿晚上开始跑夜路?”大常堆好最后几锹肥,放好锹,过来问道。 “嗯,你走一趟老董家和老林家,看着他们两家按时按量把咱们的小报印出来,明天一早,淮阳城那边,就要把明天的小报摆出来。”李桑柔吩咐大常。 王壮过来的很快,从怀里摸出一卷纸,和李桑柔又细细对了一遍,站起来道:“来的时候,已经让我家大小子二小子去叫老钱他们了。 等他们到了,我们就走。 老钱他们,该歇在哪儿就歇在哪儿等着,我一路往无为府去,沿途安排好,回来的时候再看一遍。” “好,要是有什么意外,该做主的你先作主,不合适也没事儿,以后再改就是了,都是没有先例的事儿。”李桑柔站起来。 “掌柜放心,小的懂,所谓将在外。掌柜留步。”王壮一瘸一拐,精神十足的挑马去了。 …………………… 隔天一早,从马行街起,锣鼓喧天,精彩热闹的舞狮子舞龙队伍,沿着马行街往 北,直奔东华门,再沿着高头街,往顺风速递铺过来。 李桑柔站在她那根高的出奇的杆子底座上,伸长脖子看热闹。 杆子底座太小,只能站一个人,黑马和金毛一人踩着一把椅子,一边看热闹一边喝彩。 潘定邦的小厮听喜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杆子下,仰头看着李桑柔,“大当家的,我们七爷说,您要是得空儿,请您去一趟工部,我们七爷说,想跟您说说话儿。” “行,我知道了。等我看完这个。”李桑柔扬声答应了,指了指越来越近的舞龙队伍。 …………………… 顾晞到明安宫时,东华门外舞狮子舞龙的热闹刚刚过去。 “大哥看看这个。”顾晞将两份告贴递给顾瑾。 两份告贴,一份是明天要开业大吉的四海通达速递铺的。也是先开了往无为府这一条线,开业大优惠,每封信比顺风家便宜二十个大钱。 第二份是顺风速递铺的,从今天起,顺风速递铺发往淮阳府的书信,次日就到,第三天送进无为府。价钱不变。 “这是要日夜兼程了?”顾瑾拿着顺风速递铺那张告贴,扬眉道。 “嗯。比朝廷的金牌急脚递,一天还快了一百多里。 顺风这份告贴,是跟在四海通达舞狮子舞龙的队伍里发的,说是有个小厮儿,干脆就是一次发两张,四海通达的一张,顺风的一张,一起塞过去。 肯定是找了同一家牙人行,两家这擂台,已经开打了。 不过,四海通达后头是京西商会,本钱雄厚,顺风速递跟他们比,论本钱,简直就是蚂蚁和大象。”顾晞看起来很不高兴。 “顺风后头站着你呢,可不是小蚂蚁。”顾瑾斜瞥着顾晞,不客气道:“要不是有你,李姑娘怎么敢借着人家的热闹,发自己的告贴。 四海通达本钱是厚,不过,我还是看好顺风。 那位李姑娘,手段多着呢,放心看着吧。”顾瑾将两张告贴放到案头。 “嗯。对了,还有件事。”顾晞说到还有件事,忍不住笑,“这事儿,真不知道怎么说。 潘七和他小舅子田十一,大哥知道他们两个。 说是十一看中了一个女妓,叫竹韵,这个竹韵,有几个小心眼,想从潘七和田十一这两只呆鹅身上,敲一笔银子,刚开始胃口不算大,五千两。 潘七 和十一都是手里没钱的,凑不起这五千两,潘七就找李姑娘讨主意。 李姑娘大包大揽。 先是给了潘七三千两银子,说是兄弟义气送给他的,可另一边,李姑娘让黑马装成个比潘七和田十一还傻的有钱马贩子,一出手就是七千两。 李姑娘那边指挥着黑马,这边怂恿着潘七和田十一,说银子她出,她多得是银子。 不过两三天,就把竹韵的身价,推到了五万两,这五万两的便宜,落到了潘七和田十一这边。” 顾瑾眉梢扬起。 顾晞一边笑一边摇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是前天晚上,潘七和田十一准备热热闹闹的给竹韵赎身,李姑娘没送银子,把潘七和田十一的媳妇给送过去了。 说是,潘七和田十一被媳妇揪的耳朵出血,长衫前襟上踹的全是脚印子。 田十一当天晚上就关进了祠堂。 潘七这边,说是一直跪到后半夜,天快明了才许起来。 潘七和田十一媳妇那边,是听说竹韵仙人跳,骗潘七和田十一的银子,这话倒是没说错,潘七媳妇当场就要拿了竹韵等人,送进衙门治罪。 竹韵急昏了头,黑马这个假马贩子就凑上去了,当了竹韵的救命稻草,一分钱没花,竹韵自卖自身,把自己卖给了李姑娘。 身契上的主人,写的是毛峰的名字。 隔天一早,陆贺朋就把身契拿到衙门,交税留底儿。接着,李姑娘让金毛把竹韵的身契送给了潘七。” 顾瑾听的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她还敢把身契送给潘定邦?” 顾晞摊着手。 顾瑾听的有点儿呆,这样的荒唐热闹事儿,极少能说到他这儿来。 呆了片刻,顾瑾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叹气,“怪不得潘相几乎不提他这个小儿子。” …………………… 顾晞和顾瑾说话时,李桑柔托着包鸭脚包,进了工部。 大约是屋里太热了,潘定邦没戴那对儿大耳包,在桌子上放着。 李桑柔径直过去,伸头看潘定邦的耳朵。 潘定邦被她看的极力往后缩,“你看你这个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肿的挺厉害。”李桑柔看着潘定邦肿的发亮的左边耳朵,抬手比划了下,他媳妇儿这狠手…… 真挺好!看着舒心解气。 “你媳妇揪的?你媳妇把你这耳朵揪成这样,你阿爹就算了,你阿娘不心疼?”李桑柔倒了杯茶,坐到潘定邦对面,笑眯眯道。 “心疼是心疼,可心疼归心疼,她照样说我活该,夸阿甜揪得好,还让人拿了瓶活络油给阿甜擦手。”潘定邦一脸悲伤。 “阿甜?你媳妇姓田叫甜?田甜?”李桑柔扬起了眉。 “嗯,唉,阿甜小时候挺好的,一笑一对儿小酒窝。唉!”潘定邦抬手碰了下耳朵,疼的咝咝不停。 “田甜,这名儿贴切。”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笑,“对了,十一郎怎么样了?他那耳朵,也这样?” “他可惨透了,他媳妇更厉害,两只耳朵!” 潘定邦上身往李桑柔靠过来,一脸同情里,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 “后来不是问清楚了么,我确实是陪他的,那银子…… 说到银子这事儿,你昨天真不该让大常去,大常那个傻大个儿!唉,笨得很!唉,你该让金毛去! 开头说是仙人跳……” 说到仙人跳,潘定邦一脸不自在,嘴里象被塞进了一整只鸭脚包,含糊不清。 “说到借银子,我和十一都咬死说没借,就没有银子这事儿!我俩就是去贺竹韵从良的。 偏偏大常吓的乱叫,说什么是他家老大的银子。 你说说这大常,五大三粗的,怎么胆子这么小?又没打到他头上,关他什么事儿?他非得把这银子不银子的叫出来! 你看看,他这一叫,我是过来了,十一就没过来,关进祠堂了。唉。” 潘定邦抱怨连连。 “好在是十一关进去了,又不是你关进去了。”李桑柔安慰潘定邦。 “你瞧你这话!”潘定邦瞪着李桑柔。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语重心长。 “这话也是。”潘定邦再一声长叹,“再说,这事儿确实是我陪十一,对吧?也没冤枉他。 后头,是谁出的主意把竹韵卖给金毛了?金毛去了? 这主意好!我就说金毛最机灵! 我那会儿实在没功夫分心,好像看到黑马了,还是我看错了?”潘定邦看着李桑柔问道。 “你这眼神多好呢,哪能看错!是黑马,那天 我让金毛买瓜子去了。”李桑柔笑眯眯。 “黑马也挺机灵,当场就把竹韵买下了。 后来,阿甜还有十一媳妇,看了身契,也就算了。 唉,总算没闹大。 你说,真要把竹韵那一院子的人,都送进了衙门,竹韵……唉,这事儿不就闹大了,好在黑马机灵,唉!”潘定邦唉声叹气。 “十一爷现在怎么样?没什么事儿吧?”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一脸愉快问道。 “我昨儿个去看他了。 唉,惨!真惨!” “咦,不是关进祠堂了?你怎么看他?”李桑柔大瞪着双眼。 “他常关祠堂,我常去看他。 他们田家那祠堂,有个后门,两扇门这么宽,用铁链子拴着的,能推开,中间这么宽一条缝呢,一瓶子酒都能递进去。 昨儿个,他见了我,就问竹韵怎么样了,唉,我就把你拿来的那张身契给他了,唉! 十一郎当时就掉眼泪了,那张身契上,才一百两银子,唉!”潘定邦一声接一声的叹气,看起来难过极了。 李桑柔斜瞥着他,捏了只鸭脚包啃着,一句话不说。 她没话说! “十一看了那身契,头一眼先看到的,是那一百两,一百两啊! 十一已经难过的不行了,后头再一看,又看到她是自卖自身! 那你说,从前她说妈妈虐待她,都是假的了? 唉,十一难过坏了。”潘定邦那样子,一样是难过坏了。 “你也难过坏了吧?”李桑柔啃完手里的鸭脚包,又拿了一个。 “我难过什么?我又没看中竹韵。 唉,我确实挺难过,你说,这人跟人,怎么就不能坦诚相对呢? 就像咱们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多好!是不是?”潘定邦一边说一边拍着桌子。 李桑柔瞄着潘定邦那只好耳朵,用力啃着鸭脚包。 “十一对竹韵不能算不好,她要是实说,她就是想要银子,十一肯定也是有多少就给她多少,十一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最怜香惜玉。 唉,你说这人,怎么能这样呢?唉!”潘定邦唉声叹气。 “那竹韵还在小甜水巷呢,十一郎还想跟她上床吧?要是想上,等他从祠堂出来就去,想上几回上几回,人是他的 了。”李桑柔抿着茶。 “你瞧你这个人!粗野啊! 唉,十一不想了,他难过的不行,说抬头看到院子里一丛竹子,就难受的想吐,都这样了,这还上什么床! 对了,这张身契还给你,十一不要,我也不要。”潘定邦站起来,从旁边案子上,拿了竹韵的身契过来。 “那我还给竹韵了。”李桑柔接过身契。 “咦,你不要?” “我可养不起。”李桑柔说着,将身契拢进袖子里。 “唉,这人哪,怎么能这样呢!咦,这是什么?”潘定邦说完了话,闻到香气了,伸头看向李桑柔带来的那包吃食。 “鸭脚包,你肯定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这是我们丐帮看家菜,大常做的,你尝尝。”李桑柔捏起一只,一边咬着,一边示意潘定邦。 “这是鸭脚?外面包的什么?”潘定邦再抽抽鼻子,拿了一只,闻着是真香。 “鸭脚里放鸭心,外面缠鸭肠,放心吃,大常洗得可干净了。”李桑柔扯了段鸭肠下来。 潘定邦捏了一只,咬了一口,连声嗯嗯,“是不错,有嚼劲儿,香,这是风干过的?好吃。” 两人你一只我一只,吃着鸭脚包,扯起了潘定邦和田十一从前遇到的那些美人儿。 李桑柔照例在工部吃过相府盒饭,晃回铺子,将身契递给黑马,拧头看着大常问道:“小甜水巷这事儿,咱们花了多少银子?” “小一千呢。”大常闷声答了句。 “你拿着这身契,去一趟小甜水巷,跟竹韵说,要么,她写张五千两银子的欠契给我,分五年把银子还给我。要么,我就把她卖了。”李桑柔转头吩咐黑马。 “好!”黑马接过身契,正要冲出去,李桑柔又叫住他,“跟竹韵说:她要是本本份份的做她的生意,哄着那些飘客在她身上花银子,哪怕花得倾家荡产,那是飘客的错,不是她的错。 可她既然使出这种仙人跳的手段,那就不要怪别人再把这手段用到她身上。 跟她说,就她那三五个心眼,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吧。” “老大放心。”黑马愉快答应,直奔小甜水巷。 第67章 接招出招 淮阳城里。 天黑透了,聂婆子才回到自家小院。 还没进院门,聂婆子就闻到了油香味儿、肉香味儿,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眉开眼笑。 院子里三间上房,东西各两间厢房,都十分破旧了。 这会儿,只有做厨房的西厢房里灯火通亮。 “太婆回来了!”坐在灶前烧火的大妞儿先看到聂婆子,脆声叫道。 “想着阿娘快回来了,盛了碗肉汤给你晾上了,阿娘先喝汤,今儿咱们吃油渣烩白菜。”媳妇儿枣花笑的眼睛细眯。 案板旁边,一周多点儿的小孙子招财站在木头车子里,手里抓着块肉,啃得一手一脸的油,看到聂婆子进来,将手里的肉冲聂婆子伸过去,“又又!” “唉哟我的乖孙子,你瞧你这吃的。嗯,又又好吃,招财吃吧。大妮儿吃肉没有?”聂婆子上前亲了口招财,又问了大妮儿一句。 “吃了,啃了这么大一根骨头,上面全是肉,都吃撑了。”大妮子笑道。 “妮儿她爹呢?”聂婆子端起肉汤。 “打酒去了,阿爹说今天活多,太婆肯定累坏了,说打两角酒,让太婆解解乏。”大妮儿连说带笑。 说话间,聂婆子儿子聂大拎着酒回来了。 枣花把油渣炖白菜盛到盆里,掀开蒸笼拿出白面大馒头,一家人就坐在厨房里,吃的呼呼噜噜,香甜无比。 吃了饭,聂婆子拿过那两角酒,和枣花道:“妮她娘,给招财洗洗,让大妮子看着他先睡吧,咱说说话儿。” “好。”枣花应了,舀出蒸馒水,给招财洗了几把,抱起招财。 大妮子一条腿好好儿的,另一条腿,小腿以下都没有了,摸过棍子撑着,跟在阿娘后面,进了东厢。 “你把那炭盆烧上,端东厢去,今天这天,格外的冷。”聂婆子又吩咐儿子聂大。 “娘,你看你这……”后面的话,聂大没说出来,不满的瞥了他娘一眼。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有烧炭盆的?就算今年挣得钱多,能烧个一回两回的,那也得等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守着岁,烧那么一回炭盆。 “大妮儿那腿,不顶事儿。招财又能闹腾,闹个几回,被窝里那点儿热气儿就没了。 就放一盆炭,烧完不添了,有这一盆炭,那屋里也能暖和些。”聂婆子抿了口酒。 听聂婆子说到大妮儿的腿,聂大嗯了一声,起身去拿炭,引火烧炭盆。 没多大会儿,聂大和枣花先后回来,聂婆子示意两人,“坐,咱娘儿仨得说说话儿。” 聂大挨门口坐着,枣花坐在灯下,纳着鞋底。 “你把封掌柜找你那事儿,跟枣花说说。”聂婆子吩咐儿子。 “回来就说了,就是让咱们给他们四海通达送信儿,说是一封信给八个大钱。”枣花接话道。 “那你俩说说这事儿。”聂婆子叹了口气。 “那四海通达一开出来,阿娘不就一直看着呢,说是一天送的信,连咱们顺风一半都不到。”枣花先说话。 “封掌柜还说,除了一封信八个大钱,一个月另给一两银子,有活没活都给,只要他们四海通达还开着,这活就是咱们家的,不换人。”聂大接了一句。 “阿娘啥意思?”枣花看着聂婆子。 “你没跟你媳妇说全,你都说说,都说全了。”聂婆子示意聂大。 “那都是没用的话。 封掌柜说,咱们顺风的东家是个小娘儿们,说一个娘儿们能干啥,说女人都没长性,干啥啥不成。 还问我:从古至今,你听说过女人能成事儿的么? 说顺风撑不了几天了,说咱们要是跟着顺风,要不了几个月,就落得跟从前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 还说,他请咱们,是看咱们可怜,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说这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活,他放个风,想接这活儿的,眨个眼的功夫,就能排满一条街。 就这些。”聂大说得飞快。 “你咋想的?”聂婆子看着儿子,接着问道。 “咋想倒没咋想,就是有点儿愁,那封掌柜说,除了顺风,和他们四海通达,说是还有一家呢,年里年外肯定也要开出来了,到时候,咱们这淮阳城里,就得有三家。 咱们这信,是比原来少了不少,那小报少得更多。 封掌柜那边,寄一封信比咱们少二十个大钱,还送东西,一份小报比咱们少五个大钱,也送东西。 咱们这价,李大掌柜那话说死了的,一文不许少,信不提,这小报,一天比一天声卖得少,只怕过了年,咱们的小报,就卖不出去了。” “娘,他们这是要挤垮顺风呢。”枣花没心思纳鞋底了,眉头紧拧。 “枣花这句是实在话。”聂婆子叹了口气。 “阿娘,我也是这么觉得,四海通达财大气粗得很,那个封掌柜,往府衙里都是常来常往的。 顺风真要是被他们挤垮了,那咱们……”聂大忧虑的看着聂婆子。 “封掌柜腾了三间门面出来,四海通达那招牌挂那么大,他那铺子里,都是二十来岁的利落伙计,往乡下送信,都是骑着大青走骡,他那铺子里缺啥?啥都不缺! 那他找咱们干嘛?不就是花几个小钱,买得咱们不做顺风的生意,让顺风在咱们淮阳府的铺子关门么。 咱们接了他这一个月一两银子,那铺子关了门,至少,这淮阳府往外寄的信,还有小报生意,就全归他们四海通达了。 唉,这招毒啊! 他们肯定不光在淮阳府用这招,这一路直到无为府,只怕都是这样。唉!” 聂婆子连声叹气。 “那咱们怎么办?”聂大愁眉苦脸的看着聂婆子。 “这一路到无为府,好些家铺子呢,指定有动心的,这事儿,李大掌柜想到没有?”枣花没心思纳鞋底了,把线缠到了鞋底上。 “从有了那什么四海通达,我就想着这事儿了。那四海通达一开出来,我就知道不是小事儿。”聂婆子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枣花和聂大四只眼睛看着聂婆子,等她往下说。 “我想来想去,咱们就跟着李大掌柜!”聂婆子啪的一声,将酒杯拍到了桌子上。 “那……” “听咱娘说!”枣花拍了聂大一把。 “李大掌柜找到咱们的时候,咱们是啥光景?大妮儿病着,你饿得连奶水都没了,招财饿的一哭一夜。 要不是遇到了李大掌柜,这会儿,咱们这一家,是什么光景? 这人,得讲一份忠义。 顺风要是这会儿倒了,李大掌柜关门不做了,咱该到哪家到哪家。 顺风没倒之前,咱不能走。 现在这样的时候,咱甩手走了,就算不去四海通达,就是甩手走了,不干了,那不就是从背后捅李大掌柜刀子么? 这做人有做人的讲究,这样的事儿,咱们不能干! 这是头一条。” 枣花不停的点头,娘这话,她赞成得很。 “第二条,这速递的生 意,可是李大掌柜头一个开始做的,从古至今,可从来没有过! 这小报,也是李大掌柜开始做的,从古至今,也没有过! 李大掌柜这做的,可是开山立派的事儿! 能开山立派的,哪有简单人儿? 四海通达跟在顺风屁股后头,四下里挖墙角,有样学样儿,就这样做生意,他能做好了? 我可不信! 我觉得,咱们顺风,指定干得过他四海通达!” 聂婆子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枣花和聂大一起点头。 “你俩觉得好,那咱就这么定了,只要顺风这牌子不倒,李大掌柜没关了铺子,咱们就做顺风的生意! 要是李大掌柜关了铺子,那就到时候再说!” “到现在,咱们手里已经攒了十七两四钱半银子了,”枣花接话道:“就算顺风关了铺子,咱们没活干了,那也比从前强! 咱们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银子!从前咱都过来了,往后还怕啥!” “枣花说得对!”聂婆子拍了拍媳妇的肩膀,看着聂大笑道:“真要到那一步,有这十几两银子呢,咱就在咱门口摆个香药摊子,怎么都能活下去!” “我也是这么想。”聂大笑道。 …………………… 一个腊月,从淮阳府到无为府,这一路上的顺风派送铺,四海通达挖了一遍儿,陆陆续续有七家投奔了四海通达。 一共二十家派送铺,只走了七家,竟然没过半! 李桑柔心情相当愉快,她看人的眼光,还是相当不错滴! 李桑柔在四个州的递铺里,都安排了备用的人手。 骑手们都是领过吩咐的,这七家派送铺,骑手送信时见铺门没开,立刻就顶上了,再找人往递铺送信儿。 一两个时辰后,后备的人手就赶到了,一家铺子两个人,一个看铺子,一个送信,从骑手那儿接下铺子,照常开门做生意。 七间派送铺,耽误的最长的一间铺子,也不过晚开门了半个时辰。 顾晞从江都城撤回来的那些密谍,在四海通达开出来半个月内,就全部安排进了顺风速递铺。 之后,李桑柔还是源源不断的要人。 顾瑾和顾晞,叫上文诚,议了半天,把这事儿交到了文诚手里,由文诚经手挑人。 直到腊八那天,文诚一共挑了二三十人,全部送进了顺风速递铺。 四海通达这一场挖人之战,李桑柔发话,金毛跑腿,文诚忙了个人仰马翻。 …………………… 冬至大过年。 建乐城的小民,哪怕借钱,也要热闹隆重的过好冬至,跟冬至比,过年倒在其次了。 不过大常三人对冬至没什么兴趣,对冬至大过年这句话,三个人一起嗤之以鼻,不管一年多少节,不管什么节,能有大过年的? 那不可能! 大约是冬至大过年这句话,冒犯了大常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年,在大常的操办下,冬至这天,连顿饺子都没包。 李桑柔对所有的节态度一致:没有最好! 四海通达锣鼓喧天的开业,到冬至过后两天,正好一个月。 大常先粗盘了一下帐,闷声道:“老大,这一个月,咱们铺子里,这信可少了不少。” “少了多少?”李桑柔嗑着瓜子,随口问道。 “得有三成。”大常拧着眉。 “才三成?”李桑柔愉快的哈哈笑了几声,将一粒瓜子壳吐得老远。“我以为得过半呢。 大常啊,你个子这么高,那就得比别人看得远一点儿,广一点儿。 四海通达从开业到今天,天天有热闹,回回大手笔。 咱们日夜兼程,他们立刻就跟进了,一样日夜兼程的送信。 可人家一封信,比咱们便宜二十个大钱呢,不光便宜,还送东西,头一天送的啥来?” 李桑柔看向金毛。 “头一天送定胜糕,连送了十天。一小包,六块,六六大顺。”金毛答的飞快,“孙大头家的,建乐城名牌儿! 黑马去孙大头家问了,那一小包,三十个大钱! 孙大头铺子里的伙计说,平时零卖,那一包也就二十个大钱,四海通达订的太多了,他们东家做得烦,就把价儿要高了。 伙计还说,他们东家做糕做的发了好几回脾气了。” “定胜糕送了十天,后头又送……” “笔墨盒!”黑马赶紧抢着答道:“咱们家陆先生去看过了,说那笔墨盒小是小了点儿,正经不错,比他用的那个强,说那一个笔墨盒,得四五十个大钱。” “头十天等于便宜五十 个大钱,后头,等于便宜七八十个大钱,就这样,他们才抢到三成生意,啧!”李桑柔翘起了二郎腿。 “这算头一局,好歹让他们抢走了三成生意,这一局算他们赢了!”李桑柔豪气的挥着手。 “下一局,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手笔。这建乐城的人家,这几天开始请平安符换长命锁了?” “对!”黑马和金毛一起点头。 “从明天起,把咱们的平安符和百事吉放出来。 来咱们这儿寄过信的,凭那张查询条,五封信可以请一串百事吉加一块平安符,三封信,请一块平安符。 还有,写清楚,这查询条儿,限定是今天以前的,明天寄的就不算了。 写块牌子,明天一早,把牌子竖到路口,告诉老左,把字儿写到最大。 再给老左说一声,以后,凡是来寄信的,都要交待一句:把那查询条儿收好,以后有大用。”李桑柔吩咐大常。 “啊?要买?不送?”黑马一句话没喊完,赶紧闭嘴。 “那要比大相国寺便宜点儿不?”大常问道。 “干嘛要便宜?你们记着,做生意不能成天想着便宜,便宜没好货! 大相国寺的平安符和百事吉串儿,他们要去寺里请,这会儿,怎么着也得排上半天队吧?排个半天,也是这个价儿。” “半天可不行!”金毛嘿嘿笑,“这几天我和黑马天天去看。 头天天没黑,那队就排得老长了,排上一夜,也不一定请得到。 大相国寺那平安符一天多少,都是限着数儿的,听说今年格外少,百事吉串儿更少,就没见谁能请到百事吉串儿的。” “嘿嘿。”李桑柔嘿笑了几声,“各府县的平安符和百事吉串儿,明天晚上让骑手带走。 再捎话给各处的递铺,平安符和百事吉许他们加点儿价,加价最多不能超过五成。 这多出来的钱,是给他们的,让他们给家人孩子做身新衣服,好好过个年吧。”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 顺风速递铺的平安符百事吉新业务上线头一天,那张小小的查询条儿,立刻上升为建乐城第一的炙手可热。 顺风铺子门口,请平安符的没排队,寄信的,却排起了长队。 …………………… 大相国寺的平安符和百事 吉串儿,那法力可是全天下第一! 听说大相国寺这平安符和百事吉串儿,光供在佛前沐浴佛光,就得供上足足九九八十一天,这中间,大相国寺的大和尚圆德大师亲自主持的加持法事,要有九回。 圆德大和尚可是年年给皇上祈福的大德! 建乐城的人家,要是能请到份大相国寺的平安符或是百事吉串儿,那这一年,指定平平安安百事大吉。 可大相国寺的平安符和百事吉串儿年年就那么点儿,要请到一份,十分不容易。 因为大相国寺这平安符和百事吉串儿,原本打算去四海通达寄信的,调头直奔顺风。 至于之前贪便宜往四海通达寄过信的,一个个悔的捶胸顿足。 跟请到大相国寺平安符百事吉这件大事相比,那几个小钱省得可就太不值得了! 至于从来没往那四州写过信的,赶紧深挖三尺翻出一个两个同年故旧,赶紧写个一封你好吗最近怎么样啊天气不错哈的废话信,寄了信,赶紧把查询条好好收起。 这查询条儿虽说今年用不上了,那还有明年呢。 明年一年里,说啥也得凑上五张,那明年的平安符和百事吉就有着落了。 要知道,能不能请到份大相国寺的平安符和百事吉,这可是事关一年运道的大事! 第68章 远来的客 顺风速递铺凭查询条请大相国寺平安符这事儿,顾晞当天就能知道,是文顺之告诉他的,文顺之知道,是睿亲王府的门房,陪着笑问他:往顺风速递铺寄过信没有?要是寄过,那查询条儿能不能赏给他。 顾晞忙打发如意跑了趟大相国寺,问清楚了,拍着额头来回转了几圈,往明安宫过去。 顾瑾听顾晞说了平安符和百事吉的事儿,眉毛扬的老高,“圆德大和尚是有德之人,断不会为了银子,大相国寺也不缺银子,她怎么说服圆德大和尚的?确实是大相国寺出来的?” “嗯,我让如意去了趟大相国寺。 圆德大和尚说,李姑娘和他说,大相国寺是国之大寺,不该只福泽建乐城一城一地,应该弘扬佛法,广种福田,让陈颖寿州,以及无为州的众生,也能得到大相国寺的福泽。 他觉得这话极是,今年就将平安符和百事吉加了一倍的量,因为这个,他差点累病了。” “那顺风铺子就在建乐城倒卖他这平安符,他知道吗?”顾瑾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知道,圆德大和尚说,佛祖宏法,也要收三升三斗米粒黄金,大相国寺也有知客僧。 李姑娘要拿他这平安符支撑生意,事先跟他说过的,他觉得这没什么,这是人之常情,世之常情,佛法不能不近人情。” 顿了顿,顾晞苦笑道:“如意说,圆德大和尚还说李姑娘不容易,他愿意帮她一把。” 如意还说,圆德大和尚一听到顺风速递的李大掌柜,就微笑起来。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把圆德大和尚哄成那样,圆德大和尚福慧双修,可不是轻易就能哄骗的了的! 这些等他查清楚了,再跟大哥说吧。 顾瑾呆了片刻,失笑出声,“这位李姑娘,可真是花样百出。 四海通达处处学着顺风,这平安符只怕是来不及了。” “四海通达马行街铺子的管事儿,是从顺风铺子里挖过去的,骑手马夫,各地递铺,到现在,统共挖了四十一二个人了。”顾晞错着牙。“沈家祖籍京西,京西商会每年都要往永平侯府送各种孝敬,我让人盯着呢,要是……” “你就不能放宽心?”顾瑾用力揉着额头,“四海通达挖走的那些人,李姑娘就差敲锣打鼓往外送了。” “这人,李姑娘要不要,跟他四海通达挖不挖,是两回事!”顾晞打断了顾瑾的话。 “好好好,四海通达是下贱了点儿。可你只能看着,不能出手! 你要是先出了手,京西商会那边,或是永平侯府,也动用起来,那就成了党争了!” 顾瑾声色俱厉。 顾晞咽了口气,勉强点了点头。 “四海通达开业有半个月了吧?生意怎么样?李姑娘吃过亏没有? 现在又来了个大相国寺的平安符,你担心什么?怕李姑娘把四海通达赶尽杀绝的太慢了吗?”顾瑾简直想点到顾晞脸上。“你平时不算不精明啊,怎么一到李姑娘的事上,就昏了头呢?” “不是。”顾晞摊手,“李姑娘孤身一人……行了我知道了。 不过,要是永平侯府,或是京西商会敢先借官府的手欺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顾晞一脸的恶狠狠。 顾瑾抬手拍着额头,连声叹气。 …………………… 腊八隔天,米瞎子裹着件脏的发亮的狗皮长袄,腰里系着根草绳,开了口的鞋子用破布缠着,左一点右一点的敲着他那根瞎子竹杖,有气无力的喊着打卦算命,直冲进了顺风速递铺。 “这瞎子可怜!黑马,带他去吃顿饱饭,大过年的。”李桑柔抱着胳膊,靠着门槛,扬眉斜着直冲她过来的米瞎子,扬声叫道。 “好唻!金毛!” 黑马从屋里直窜出去,和金毛一左一右,架起米瞎子就往外走。 “这位姑娘,你这声音清亮入云,这主贵啊!姑娘我送你一卦!”米瞎子扯长脖子喊着,被黑马和金毛架的脚不连地的走了。 李桑柔看着黑马和金毛架着米瞎子拐弯看不见了,到后面和大常交待了一句,往炒米巷回去。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时,米瞎子已经把那座五进小院前后左右看过一遍,蹲在廊下,烤着火喝着碗酒。 “这酒好!这玉魄越酿越好了!”看到李桑柔进来,米瞎子冲她举了举碗。 “我算着你月初就该到了,怎么今天才到?”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接过黑马递给她的酒。 “收到你的信儿,耽误了几天才走的,唉,江都城换人了,你早知道了吧?”米瞎子喝一口酒,叹一口气。 “何老大走后,我才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李桑柔脸色微沉。 “我知道的早!”米瞎子仰头喝光了碗 里的酒,将碗举给黑马,黑马赶紧又倒了一碗递给他。 李桑柔抿着酒,等米瞎子往下说。 “你是搭上了苏清?还是搭上了他姐苏姨娘?”米瞎子先问了句。 李桑柔没理他。 “刚进十月头一天,苏清让我给他算一卦:杭州城跟他犯不犯冲。说江都城要换一位武将军了,是他们武家最有出息的那位,武怀义。 还说,武怀义那性子,那可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眼里半粒沙子不能容,但凡沾上一丝半点儿通敌卖国,都是死罪,一杀一窝儿。 我可是一句没问,全是他自己说的!”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李桑柔还是没理他。 “给苏清算好卦,我就去了赵家,送了一卦给赵掌柜那个儿子。 那孩子不错,是个明白人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他娘哄出来的,一家四口,收拾了二三十个箱子,正好,何老大有条船在码头,就接了他这桩活儿。 他们走得早,那时候,我还没接到何老大的信儿。算着,再有个三天两天的,赵家母子四个,大约就能进建乐城了。” 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 “还有件事儿,”米瞎子又喝完了一碗酒,示意黑马再给他满上。“张猫那妮子,带着她那俩闺女一个儿子,也过来了。” 李桑柔眉梢扬起。 “这事真不能怪我,真不是为了贪那口油饼吃。”米瞎子看着李桑柔扬起的眉梢,赶紧辩解。“张猫那妮子,觉得有钱没男人,那就是天堂,这你比我知道。 可打她主意的男人,一轮接一轮,多得很,这你也知道。 她本来就生得好,年纪又轻,你又给她置了两百来亩地,她还有座两进的大院子,有财有貌,太招人惦记了。 她那儿子又太小。 从前你在江都城,什么都好说,现如今…… 唉,田鸡是个好人,可他是个男人,跟我说过好几回了,说谁谁托到他那里,想娶张猫,他觉得那人挺好,俩人挺合适。张猫一个女人,那么大一注家财,没男人支撑不行。 后头,何老大捎了话,你说说,我总不能说走就走,总得跟那妮子打个招呼,好歹吃了人家四五年的油饼。 张猫这妮子真不错,没等我说完,就说她也要来找你,说她早就想投奔你了,就是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一想,那妮子是个明白人,也能干,她又有钱,养得活自己,肯定不拖累人。 再说,她又做的一手好油饼,我就让何老大把她带上了。 何老大说你让他去江宁城接人?反正都是孤儿寡妇,正好一条船。” 米瞎子一边说,一边一脸干笑的看着李桑柔。 “嗯,来就来吧,我正好用人。”李桑柔斜瞥着米瞎子,接着问道:“田鸡他们怎么样?” “好得很,唉,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反正,话我都跟田鸡说到了,唉。 小陆子,大头,还有蚂蚱,就他们三个要过来找你,找他们大常哥。 我让他们别跟着我,自己想办法过来,有本事过来,那就过来,没本事过来,就是来了也跟不上你,还是别来了。 要是有本事来,这几天大约就能到了。” “嗯,你知道那顺风速递铺是我的?什么时候听说的?”李桑柔见米瞎子又将空碗递向黑马,从他手里夺过碗,递给金毛,“别给他喝了,黑马去唐家酒楼,叫份上等席面送过来。” “好!”黑马一跃而起。 “我前天晚上进的城,昨儿逛了一天了。”米瞎子砸吧着嘴,这酒真不错,他还想喝。 “那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米瞎子。 “差不多吧。你后头站着那位世子,世子跟那位断了腿的秦王爷站在一起,他们兄弟俩顶着你开了这间铺子,做起了邮驿生意,他们想干嘛?你知道?”米瞎子仔细看着李桑柔。 “他们想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李桑柔迎着米瞎子的目光。 米瞎子沉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干笑一声,“想赚钱呗,还能干嘛。白花花的银子,人见人爱。” 李桑柔眼睛微眯,看着米瞎子,片刻,嗯了一声。 “那家叫四海通达的,这商号名儿,谁给他们起的?四下漏气,再碰上你这顺风。呼!一口气,就吹的啥都没了!不顶事儿。”米瞎子啧啧连声,一脸的不忍,“可怜。” “你歇两天,替我往无为走一趟,看看我那些递铺,派送铺子,还有路上。”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的啧啧,直接吩咐道。 “行!昨天今天歇了两天了,明天我就走。”米瞎子应声愉快。 “你现在住哪儿?要给你找个住处吗?”李桑柔接着问道。 米瞎子说他是天生的五弊三缺,靠山山倒,靠水水断,靠近谁就祸害谁,不宜靠近任何人,只宜四下无靠,从来都是独居独行。 “就在南熏门里头的五岳观,那观里腊八粥熬的不错。”米瞎子嘿笑道。 米瞎子在炒米巷吃好喝好,敲着瞎杖回到五岳观。隔天一早,就搭了辆车,往淮阳府过去。 …………………… 临近中午,李桑柔吩咐金毛去找一趟顾晞,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有事找他。 如意到的照例比金毛回来的快,传了顾晞的话,他中午就有空儿,请她到潘楼吃饭说话。 李桑柔到的早,站在窗前喝了半杯茶,顾晞就到了。 “最近走了不少人?没事吧?”顾晞看到李桑柔,连客套话都没说,就直接问道。 “没事儿,人么,总是有来有往。”李桑柔关上窗户。 “你喜欢看外面,就把窗户开着,又没什么寒气。”顾晞见李桑柔关窗户,忙笑道。 “寒冬料峭,没什么好看的。”李桑柔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再有一两个月,到二月里,满眼春意,就好看了。”顾晞笑接了句。 李桑柔嗯了一声,片刻,看着顾晞问道:“你还记得赵掌柜吗?” “自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顾晞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十月初,赵锐带着母亲弟妹,和邻居说出门走亲戚,也就带了二三十个箱笼,宅子还在,邸店也在,可到现在,两个来月了,杳无音信,这事儿,你知道?” 问到最后一句,顾晞的声调里充满了期待。 李桑柔听出了顾晞声调中的基调,笑起来,“你让人看着他们呢?” “不是看着他们,是打算接他们走。 江都城换了位武将军,稳妥起见,我想让人接他们到建乐城来。你把他们接走了?”顾晞看着李桑柔。 “不是,你跟我说报了一箭之仇那天,我才知道江都城守将要换了,哪来得及接他们。 我也是昨天刚刚得了信儿,说他们一家搭船往建乐城来了,正巧搭的是我的船,说是明后天就能到建乐城了。”李桑柔往后靠进椅背里,笑道。 “多谢你。”顾晞长舒了口气,“这一阵子,一看到个赵字,我就刺心难受。 赵明财为救我而死,他的遗孀儿女要是有个好歹 ……这事儿多亏了你。” 顾晞冲李桑柔欠身致意。 “真不是我,就是巧了,他们雇了我的船。赵家在建乐城还有什么亲戚吗?”李桑柔避开顾晞的欠身,笑道。 “赵家是跟着我母亲陪嫁到建乐城的,文氏祖宅宗祠都在泰州,那里,大约还有几家姓赵的,肯定都是远亲,几十年不来往了。 赵家,你看怎么安置合适?让他们跟着你?”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一个下九流,跟着我太可惜了。 赵掌柜的大儿子五六岁就进学堂读书了,以前常听赵掌柜夸他儿子聪明,懂事,书读得好。 赵家原本就是你的人,你干脆还把他们收回去算了,孤儿寡母的,也有个依靠。”李桑柔不客气的建议道。 “嗯,收回府里就是奴仆,也不怎么好,我让守真安排吧,就当个远房亲戚什么的。”顾晞想了想,笑道。 李桑柔抿嘴笑着,嗯了一声。 这样最好。 “四海通达还在从你这里挖人?”顾晞转了话题。 “该走的都走了,挖了一遍儿了。”李桑柔愉快笑道。 “你……” “有个笑话儿,挺应景。”李桑柔打断了顾晞的话。“半夜里,有一家进贼了,家主听到了,装没听见,大声和媳妇儿嘀咕:狗他娘,咱那银子都埋在屋后头地里,你说,肯定没人知道吧? 几个贼听到,忙了半夜,把他家屋后的地,深翻了一遍。 第二天,狗他娘下地,一看她家地被深翻了一遍,大惊失色:狗他爹,你快来看,这是出啥事儿了! 狗他爹眉开眼笑:你赶紧去跟张老财说一声,他家牛咱不借了,咱家地翻好了!” 顾晞噗一声笑喷了,一边笑一边摆手,“我知道了,你家地翻好了,牛钱省下来了。” “宾主一场,只要大家各尽本份,那就好聚好散。 人往高处走,四海通达给的工钱高,那就去四海通达,人之常情,世之常情,拦着不让人家走,那就是下作了,就是下九流,也不能这么干。”李桑柔笑眯眯,“再说,文先生挑的人,可比走的那些强,工钱都一样。” 顾晞失笑出声,“为了挑这些人,守真都累瘦了,都是军中精锐。对了,听说你有了位骑手主管?王壮?” “嗯,是文四爷挑的人。” “我知道,这事儿就是致和告诉我的。就是前两天,致和说,这个王壮,带着一大家子,一长串儿光头小子,大清早堵着门,跪一片给他磕头,把他吓一跳。 致和说你让他做了骑手主管,一个月给十两银子?” “嗯,年底还有花红。王壮心地厚道,心眼足够,人缘又好,骑手们都很服他,十两银子不多。明年再给他涨点儿。”李桑柔笑容愉快。 要是能多几个像王壮这样的就好了。 第69章 可用之人 临近中午,黑马和金毛一圈儿忙好,一人一杯茶,正蹲在铺子门口看景儿,一串儿三个乞丐冲上来,“大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他娘的!”黑马吓的一口茶差点呛着,“有你们这么要饭的?吃了几年饱饭,本行都忘了?” “瞧你们那嘴,油都没擦干净!好歹饿上几天再出门!”金毛也被三人吓了一跳,“就你仨这德行,能要到饭?” 三个乞丐转着圈四下乱看,眉开眼笑。 “可不就是要不到!昨儿晚上,在三十里铺,蚂蚱还被个大娘打了几扫帚,说: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干点啥不好,非得要饭!”小陆子捏着嗓子学着大娘的腔调。 “就是个要饭的打扮,没要过饭,一路上吃肉吃油饼来的。”蚂蚱紧接道。 “盘缠多!田鸡给我们仨拿了一千……”大头从小陆子和蚂蚱中间挤上前,话没说完,就被黑马一巴掌打了回去,“你他娘的看看地方,到后院!” 黑马和金毛站起来,带着破破烂烂的三人,穿过后院,进了菜地边的小草棚里。 “这么多马!”小陆子经过后院,团团转着看两边马棚里一匹匹的马,惊的两眼圆瞪。 “咱们老大,真做大生意了?”蚂蚱缩头缩肩膀,小心的打量着四周。 “马哥,那是啥地方,那前面,那是啥?”大头指着斜对着他们的角楼和皇城高墙,两眼圆瞪,嘴巴半张。 “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真给老子丢人!”黑马高挺胸膛,昂然无比,“那个,就是皇宫,皇上娘娘,还有公主,都住在里面,那里面,你马哥我,还有你毛哥,常来常往!” “嗐!” 小陆子、大头、蚂蚱三人,从角楼,仰视到黑马。 “金毛带他们去香水巷好好洗个澡,再一人买两身衣裳,洗干净再带他们回炒米巷。”李桑柔穿过院子,在五个人背后吩咐道。 “老大!老大!” 小陆子、大头和蚂蚱冲着李桑柔直扑上去。 李桑柔赶紧一步退进院子里,用力挥手:“先去洗澡!好好洗干净!” “老大放心,老大,这是田鸡给俺仨人带的盘缠,一共一千两。我说用不了,田鸡说,用不了就给老大。 一路上,统共用了九两半。都是买肉买油饼用的,嘿嘿,老大您说过,俺仨是仨饭桶。”小陆子从怀里摸出个破布包,双 手捧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破布包,递给黑马,冲三人挥着手,“先洗干净,再好好睡一觉,晚上再说话。” …………………… 几天后,何老大往江宁城接人的船直接停进东水门。 李桑柔跟着何老大,进了东水门码头边上的一家邸店。 小小的一间院子里,张猫正在和面,李桑柔在江宁城见过的那个磨豆腐妇人正用几块砖支灶,还有个温婉妇人,用力刷着只鏊子。 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洗衣服,两个更小的孩子一人举着个风车,嘴里呼呼叫着,围着院子跑。 支锅的妇人面对着院门,看着李桑柔,呀了一声,“你?” “是我。”李桑柔微笑。 “这就是李大当家。”何老大跟在李桑柔后面进来,忙介绍道,“这是谷嫂子,这就是张四标媳妇韩嫂子。” “那回,李大当家是去看我们的?”谷嫂子添了块柴,小跑进屋,搬了张椅子出来。 “嗯。何老大说江宁城还有几家想过来,托你先过来看看这边怎么样?”李桑柔示意张猫等一等,她先和谷嫂子说话。 “是,大当家的也知道,都是孤儿寡妇的,又都年青,日子艰难,想要守下去,没个依靠不行。 何当家的说大当家的是好人,有本事,姐妹几个就托我先过来一趟,不是看什么,大当家的这里哪还用看,是先当面跟大当家的禀告一声。”谷嫂子赶紧陪笑解释。 “想过来就过来吧。 不过,有句话先说到前头,不管是在江宁城,还是在这建乐城,你们都得自己养活自己,我从来不养闲人。”李桑柔带着丝笑,话却直截了当。 “那是那是,大当家的放心。”谷嫂子赶紧点头。 “嗯。你找条船,愿意过来的,都带过来吧。”李桑柔转头吩咐了何老大,才转向张猫,“地和宅子,你都卖了?” “卖了。”张猫答的干脆利落。 “嗯,你的住处,自己置办吧。你们,”李桑柔看向谷嫂子,和紧挨着谷嫂子的韩嫂子,“一家十两安家银,也是自己安置。 明天我让黑马过来一天,带你们在这建乐城里逛逛,看看宅子什么的。 你们安置好了,去个人到顺风速递铺说一声,我那里有点儿活,看看你们能不能做。” 李桑柔说完, 和何老大说了声,转身出院子走了。 “他何叔,大当家的这是生气了吧?”谷嫂子看着李桑柔出了院子,惴惴不安的问道。 “大当家的生什么气?”何老大笑起来,“大当家的就是这样的脾气,讲究各人的事各自作主,从来不多说多做。” “大当家的是这样。”张猫接话道:“我那男人死后,有小半年吧,大当家的手下有一个,想娶我,我不想嫁,就去找大当家的,才说头一句:我不想嫁,大当家的正吃螃蟹,抬头看了我一眼,就一眼,说,那就不嫁! 我当时就傻了。 回到家,越想,这心里越七上八下,后来,说是大当家的当天就发了话:帮里谁敢强娶强嫁,就按进夜香桶里沤粪。 大当家是好人,厉害得很呢。 别多想,咱们明天去看房子,今年好好过个年!”张猫声调愉快。 张猫和谷嫂子都是极利落有主意的,不过两三天,谷嫂子就照着要来的几家人口,赁下了一个院子。 张猫买下了隔了半条巷子的另一座小院。 粗粗收拾好,张猫就和谷嫂子一起,直奔顺风速递铺。 李桑柔不在,两个人在院子后面,蹲在李桑柔那块菜地里拨草,差不多把草拨完,李桑柔回来了。 两人急忙迎上去,谷嫂子有点儿怵李桑柔,陪着一脸笑,小心奉承道:“大当家的这儿,真是风水宝地。” “那可是,大当家的眼光可好得很!”张猫赶紧捧场。 李桑柔从谷嫂子瞥到张猫,指了指两把竹椅子,“坐下说话。金毛,把东西抱过来。” 金毛在院子里哎了一声,很快抱了一大抱衣服包袋过来,谷嫂子急忙拎了把椅子过来,给金毛堆东西。 “这是铺子里各处人手要穿的衣服,一人一年四套,那是铺子里要用的邮袋,尺寸都有定规,字要绣上去,你们看看能不能做。”李桑柔指着那一堆衣服包袋道。 “能做能做!”谷嫂子已经拎起来看过针脚,一边递给张猫,一边满口答应,“说句不怕大掌柜生气的话,这针脚可不算很好。 我的针线不算好,也能比这细密些,韩嫂子她们,针线都比我好,张妹子的针线也好。” 张猫跟着点头,这些衣服包袋,针脚真是相当的一般。 “那就好,你俩去找大常,领料子针线,能做多少领多少, 价儿就照现在的价儿。”李桑柔干脆之极。 “大当家的,咱这铺子,有多少人哪?这衣服一年四套,分春秋冬夏?”张猫问道。 “人不少,单凭你们几个人,肯定做不下来,先做做看吧。 以后,你们要是有本事全包下来,那是最好不过。”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张猫和谷嫂子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眼的惊喜,见李桑柔站起来,两人忙跟着站起来。 “我还有事,你们去找大常,就在那边仓库,找他交接细务。”李桑柔笑着冲两人挥了挥手,出铺子走了。 张猫和谷嫂子抱上那一堆衣服包袋,一溜小跑,直奔旁边的小院去找大常。 …………………… 祭了灶没两天,米瞎子回到建乐城,径直去了炒米巷。 今年实在太忙,忙到大常三个外加小陆子三个,全都连买年货的功夫都没有。 黑马往张猫那儿跑了一趟,原本是想让张猫她们帮着办办年。 到谷嫂子那间小院一看,一院子仨大人四个孩子,就连三四岁那个,都被张猫指使着,跌跌撞撞的递针搓线呢。 三个人只好垂头丧气的接受了李桑柔的建议,拿了银子给唐家酒楼,请他们给办点儿年货。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正赶上唐家酒楼的小厮儿过来送刚蒸好的过年馒头,跟小厮儿说了一声,让唐家酒楼送几样拿手菜过来。 李桑柔和米瞎子两个,坐在大门敞开的上房正屋,吃了饭,李桑柔温了一大铜壶酒,对着烧的红旺的炭盆,喝着酒说话。 “看的怎么样?”李桑柔将鞋底靠近炭盆烤着。 今年太忙,没来得及装地龙,厚底鞋不利落,薄底鞋利落是利落了,但是冻脚。 “你那些骑手,递铺里的马夫什么的,好得很哪。”米瞎子这一句好得很,有几分阴阳怪气。 李桑柔抿着酒,根本不理会他这几分阴阳怪气。 “派送铺子,除了新换的那几家,别的,都是你找的吧?都很规矩,都是本份人。 有两家,挺有意思。 一个是淮阳府的聂婆子。”米瞎子说着,笑起来。 “你那平安符和百事吉,她一文钱没加,不过,要从她手里请这平安符,有个条件,明年一年的小报,得从她这里买。” 李桑柔听的 眉梢扬起。 “这份心思活络,不简单,这份长远眼光,也不简单,能舍下就放在眼前的钱,更不简单。 而且,这明年一年的小报,当场答应了就行。 既不收定钱,也不多说一句,你说行,那就是行了,平安符就让你请。答应明年两份小报都买一年的,那百事吉串儿,立刻让你请一份。 这份气度不简单。 这是个可用的。 还一个,是汝阴府的邹旺,这邹旺更不得了。 你分到汝阴府的平安符和百事吉,百事吉他一个都没拿出去,平安符的七成,他加价五成卖了。 余下的三成平安符,和那些百事吉串儿,他拿去送给了几家收信寄信最多的大户,府学的教谕,衙门里的衙役头儿,书办,还有他那铺子那一片儿的里正。 你瞧瞧,这份小心计! 这个也可用。” 李桑柔专注听了,笑意盈盈,抿了口酒道: “我头一回去淮阳府,在一家小茶坊里喝茶时,碰到的聂婆子。 她当时正跟一个婆子细细的分说,这个人是什么性子,家里有什么难处,那个人有什么毛病,曾经有什么过往,入情入理,深谙人心,我就留意了。 她是个半路出家的药婆。 当初,因为独生儿子生下来体弱,常年有病,她就学着自己采药焙药。 来往她家的老药婆无儿无女,看她愿意学,就把药婆的本事教给了她,她丈夫死后,她就做了药婆,养家糊口。 她做药婆不过两三年,淮阳城里的药婆,就推她做了药婆行的头儿。 今年春天里,她医死了淮阳府狄秀才家的一个小妾,被狄秀才家捆着游了半座淮阳城,又痛打了一顿。 她这药婆的活儿,就做不下去了,这药婆行的头儿,自然也没法再当下去。 我头一回遇到她时,她交待的那个婆子,是药婆行的新头儿,她手把手的教带,尽心尽力。 她家里人口简单,儿子儿媳,一个孙女一个孙子。 她儿媳妇叫枣花,是殷实人家姑娘,读过书,习过字,写过诗的。 枣花自小儿就定了份门当户对的亲事。 快要成亲的时候,她那未婚夫得了过人的重病,她婆家要把她娶过门冲喜,她不肯,她爹她娘她哥,说她不贤无德,把她打 了一顿,捆进轿子嫁了过去。 婆家把她抬回家,就和她丈夫关在一起,她也染上了病,她丈夫死的时候,她也病的快要死了。 她婆家就把还有一口气的她,和她丈夫一起,封进口薄棺,抬进了城外的泽漏园。 当天晚上,聂婆子给人看病回来,路过泽漏园,坐着歇一会儿,正巧听到敲棺材的声音,撬开棺材,把枣花救了出来。 聂婆子看病的本事很不错,说她当时就看出来枣花的病过人,也看出来她已经熬过来了,就借着守泽漏园的那间棚屋,托守园人买了米柴过来,在附近采药熬药,没几天,枣花就好了。 枣花好了之后,宁死也不回婆家娘家,说是已经死过一回,重生为人,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枣花这个名字,聂婆子说,是枣花醒过来后,头一眼看到屋外的枣子树,正开着花儿,自己给自己取名叫枣花,说是她就叫枣花,没有姓。 枣花跟着聂婆子回了家,嫁给聂大前,她婆家娘家都去找过她,说是她站在墙头上痛骂了两回。” 李桑柔说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米瞎子举了举杯子。 “枣花头胎生下大妮儿,大妮儿七八个月的时候,爬的飞快,有一天,她一时没看住,大妮儿竟然爬过院门槛,出了院子,正好一辆车过,没看到大妮儿,把大妮儿一条腿压断了。 车子是辆拉货的破车,比他们还穷。 聂婆子一家,花光了家底,又借了二三十两银子,大妮儿一条命保住了,一条腿却没了。 一家人都愧疚得很,为了照顾大妮儿,隔了十年,枣花才生了老二,叫招财。 这事上看,聂大很不错,毕竟,要想不生孩子,也只能不同房是不是,只看这一件事,聂大很难得。” “我在聂婆子家吃了顿饭,那俩孩子都是福相。”米瞎子听的津津有味。 第70章 大过年的 “邹旺这个人,是我在汝阴府的大车店,听掌柜的和人闲扯时听到的。” 李桑柔给自己满上酒,又给米瞎子满上,接着说邹旺。 “邹旺四五岁就没了爹,家里只有个老娘,五六岁起,邹旺就在酒楼茶坊帮人跑腿,挣几文赏钱,后来长大些,就开始跑单帮,贩些应季好卖的东西。 他身强力壮,心眼好使,能干肯吃苦,从小就比别人能赚钱。 跑单帮之后,赚的钱就多起来,攒了钱,他就去买地。 到二十来岁时,邹旺已经置下了四十亩地,也说好了一房媳妇。 大前年吧,端午前,他往亳州贩香药,回来的路上,离家不远了,过颖河时,赶上大汛,过桥过到一半,桥垮了。 他不会凫水,一同贩香药的汪老焉揪着他,刚把他推上岸,一个浪头过来,把精疲力竭的汪老焉冲没影儿了。 邹旺沿河找了几十里,找到汪老焉的尸首,把汪老焉背回了家。 汪老焉比邹旺大四五岁,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俩孩子,汪老焉死时,他媳妇正怀着身子,已经四五个月了。 邹旺托人问了汪老焉媳妇,得了个好字,回去把他那四十亩地,送给了和他订亲的姑娘做陪嫁,解了婚约,回来娶了汪老焉媳妇。 汪老焉媳妇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两儿一女都姓汪。” “这人义气,做事厚道,是个讲究人儿。”米瞎子感叹。 “嗯,他那时候还在跑单帮,我等他回来,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干,他细细问了我半个时辰,问完了就点头说好。 他人极聪明,很有心计,从小就知道得识字。 在酒楼帮人跑腿传话时,就常拿着一个字两个字让人教他,见了识字的人,不管是算命的,还是媒婆药婆,都请人家教他一个字两个字,一句话两句话。 到我见到他时,他能看八字墙上贴的文书了。”李桑柔一脸笑意。 “这两个,都能大用。”米瞎子喝了一大口酒。 “嗯,等出了正月,把这四州生意上的事交给聂婆子,让邹旺跟着陆贺朋去长长见识。”李桑柔眯眼笑着,十分满意。 “你跟上头走得近,最近,听到啥信儿没有?”沉默片刻,米瞎子看着李桑柔问道。 “你说的啥信儿,是啥信儿?”李桑柔反问了句。 “我到无为府的时候,沿 着江,全是哭祭的人,多得很。 说是到江北的船,被南梁军抓住,砍了头。”米瞎子神情阴郁。 “贩毛料绸子的?”李桑柔拧起了眉。 “说是有不少是正正当当的货船。那边乱抓乱砍,这边也跟着又抓又砍,都是把船和人拉到江中间,砍人烧船,我看到了两回,说是私运绸缎的。 这十来年了,私运毛料绸缎,不过是把货抢了,碰到狠手的,也不过是连船一起抢,人只要跳进江里,就不管了,生死由命。 像这样全数抓住,在江中间对着砍头烧船,上一回,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你听到什么信儿没有?”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再问。 “没有。”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声音落低,“初十那天见过世子一回,从那天到现在,一直没再见过他,他也没上早朝。” “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唉,太平了几十年了,也是该不太平了,唉。”米瞎子一声接一声叹着气,仰头喝光了半碗酒。 李桑柔默然看着他,片刻,站起来,拎了一坛子酒过来,往铜壶里倒满,将铜壶放到旺炭上。 …………………… 顺风速递铺终年无休,年节时最忙,不能休息,平时轮休,这是招人进门时,事先讲明了的。 今年这个春节,格外的繁忙。 好在,李大掌柜是个大方人,早就说过,从年三十到正月十六,一天算三天工钱。 加上余下的半个月,正月一个月,就能拿到两个月还多一点的工钱。 顺风速递铺的工钱本来就高! 再加上腊月里,李大掌柜派送的那厚厚的花红,这些都让顺风速递铺从上到下,忙的一团喜气,各人家里,也都是全家出动当好后勤。 炒米巷的年夜饭吃的匆匆忙忙。 眼看着天黑下来,从大常到蚂蚱,赶紧往铺子里赶,骑手们快到了,得最后查看一遍要带到各处的东西,还有他们老大早就挑好的几处要摆摊儿的地点,现在可以把棚子招牌桌子椅子,还有他们的新年新花样儿,统统摆出去了。 到天黑的时候,院子里只余了李桑柔和米瞎子两个人,对着一桌子年夜菜,慢慢悠悠的吃。 吃好喝好,李桑柔穿着她那件绝不好看绝对实惠的狗皮袄,和米瞎子一起出来,先往张猫她们那条巷子逛过去。 “你上回在建乐城,是什么时候?”出了巷子,李桑柔闲闲的问道。 “二十年前了。”米瞎子打量着四周。 这会儿的建乐城,热闹都在各家门里,门外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却弥满了过年的喜庆气息。 浓浓的硝烟味儿,家家户户飘出来的油香肉香酒香,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混合成厚重的过年的气息,包裹着两人。 “有什么变化吗?”李桑柔背着手,闻着四周的喜庆气息。 “干净多了,玉魄酒比那时候好一点儿。”米瞎子挥着瞎杖,敲在街边的铺面门上。 “二十年前,睿亲王府那位世子刚刚出生。”李桑柔闲闲道。 “过到明天,他都二十二了,也是,二十年前,也算刚出生,你对他可真上心。”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 “我背靠着他,不对他上心,难道对你上心?”李桑柔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这话也是。他出生前一天,我找了个地方观星,就在夷山上,看了整整两夜。”米瞎子咋巴了下嘴。 “看到什么了?”李桑柔看着他问道。 “刚爬上去就下雨了,下了一夜,那一片全是栗子树,我吃了一夜烤栗子。第二夜倒是没下雨,烤栗子吃多了,拉肚子拉了一天连一夜。” 李桑柔极其无语的斜着米瞎子,不客气的问道:“你会观星吗?” “那时候会,现在,撂下二十来年了,观不了了。”米瞎子答的干脆而光棍,“我走那天,睿亲王府新王妃进门,锣鼓喧天。” “挺着急。”李桑柔嘴角往下扯了扯。 “他们是天上的神仙,跟咱们凡人不一样。”米瞎子竖着一根手指往上戳了戳。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抬了抬下巴,“前面就是。” 前面一条巷子里,住着谷嫂子她们。 守着巷子口的是个大院子,两扇院门半开。 两人站在院门旁边的阴影里,仰头看了看糊了一圈儿绿纸条的大红灯笼。 米瞎子嘴往下撇成了八字,“这纸条糊的,不伦不类,这指定是张猫那妮子的主意,当年她男人死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糊的。” “她那时候就粘了两三根又细又小的白纸条,这对灯笼糊的诚意多了。”李桑柔也多看了几眼那对儿灯笼。 院子里一阵笑声传出来,一个小孩子 的兴奋的尖叫声夹杂在其中,“娘!娘!” “乐呵的很呢,咱们走吧。”米瞎子挥起瞎杖转了一圈。 李桑柔嗯了一声,和米瞎子一起,出了巷子,往顺风速递铺逛过去。 两人从灯火通明的顺风速递铺,再逛到贡院门口,从贡院门口再到西景灵宫,再到金梁桥。 到金梁桥时,金梁桥头,几个伙计忙碌着,正在竖顺风速递铺的大招牌,铺子管事儿老左站在金梁桥栏杆上,蚂蚱在下面抱着老左的腿,免得他掉下去。 老左扯着嗓子,指挥着往那边挪挪,再挪挪。 两人远远站住,米瞎子啧啧有声,“你这地方选得好,我就说,光做夜香行,太委屈你了。” 建乐城的学子,每年的大年初一,有条不成文的祈福路线:天刚亮,先到贡院朝圣,再到西景灵宫求保佑,再走一趟这座金梁桥。 明年是大比之年,二月初九就开龙门了,应考的举人,这会儿都已经赶进了建乐城。 明天的祈福,应考的举人们是必定要走一趟的,不管管不管用,不走肯定不行。 至于其它没资格应考,只是来长长见识学问的秀才书生们,也都会沿着这条线走一遍,他们倒不全是为了求吉利,更多的,是看个热闹。 毕竟,这条祈福线路,是漫长的科考过程中,传说最多,最热闹,而且是人人皆可参与的大景致。 “宣德门前才是好地方,可惜找不到空地儿。”李桑柔遗憾的叹了口气。 米瞎子斜着她,片刻,哈了一声,“金銮殿前更是好地方!” “唉,退而求其次,只能东华门了。”李桑柔不理会米瞎子的金銮殿,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你这个管事儿不错,福相。”米瞎子用瞎杖点着老左。 “你明天往哪儿逛?”李桑柔也没理会米瞎子的福相。 “啥事儿?” “替我看个人,吏部尚书孙洲夫人娘家侄子王宜书,今年……过子时了没有?”李桑柔示意米瞎子往回走。 “还没有,还是今年,你说错也没事儿,我懂。” “王宜书今年秋天刚考过秋闱,腊月里到的京城,看那样子,明年春闱大约不会下场。你替我看看这个人,不急,慢慢看。”李桑柔接着道。 “这人怎么了?” “这人没怎么,我想看看 无为王家。”李桑柔背着手。 “顺便再看看孙洲?”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 李桑柔嗯了一声。 米瞎子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走了半条街,米瞎子突然挥起瞎杖,举起来转了几圈,“大事儿!” 李桑柔看都没看他一眼,背着手只管走路。 ……………………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 涌往贡院朝圣的士子,以及观看士子们朝圣的闲人们,先看到的,是大的出奇的顺风两个字,以及旁边一排儿十几块巨大招牌。 招牌精美华丽。 每一块招牌右上角,都有一个占了横一半的大红姓氏。 略凑近一丁点儿,就能看到姓氏旁边的名、字和号,以及下面能把招牌上的名家夸到脸红的介绍,个个都是什么当世工笔牡丹、鸟雀什么什么第一人,什么前无古人,后待来者,什么天上人间,只此一人…… 一长串儿马屁拍的,当时连黑马都有点儿脸红。 招牌旁边,几张长案排成长长一条,长案上铺着崭新的雪白毡垫。 长案一头,十二摞精美喜庆的拜贴摆的整齐无比。 拜贴之外,每隔一个人的空儿,就摆着一套笔架砚台笔洗,笔架上一排儿上等湖笔,砚台是很过得去的端砚,墨是上等好墨,笔洗大方简单,案子后面,两个干净利落,一脸喜庆的小厮儿,垂手站着,专管磨墨。 整条案子,看起来干净整洁,极其养眼。 穿着崭新的顺风工作服的小陆子和另外两个铺子伙计,拿着一把十二张得有人脸那么大的拜贴,高高举着,卖力无比的吆喝不停: “名家字画,翰林亲笔,精美贵重,体面吉祥,拜年首选!免费寄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和长案隔了四五尺,摆着张八仙桌,也铺着崭新的毡垫,不过是大红的,八仙桌三面坐着三个伙计,每人面前一个收寄帐本。 这名家字画的拜贴,现买现写,现场收寄。 贡院龙门旁边,潘定邦和田十一踩着贡院门口的下马石,各人按着各人小厮的头顶稳着身子,伸长脖子看着被士子们围在中间的顺风家拜贴摊子。 “你看看,多热闹!我就说,这拜贴出来,万人追捧!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潘定邦得意的声音都变调了。 小厮听 喜从人群中挤回来,将手里一摞十二张拜贴举给潘定邦,总算腾出手,扶正幞头,再擦把热汗。 潘定邦接过一摞拜贴,一张一张的细看,看完一张,递给田十一一张,一边看一边兴奋的说个不停。 “你看看,你看这张!还有这张,这张这张!真是好看啊!多气派!多雅致!你看看!这雕板!这上色!多不简单! 我瞧着,这印出来的,比刚画出来时,可好看多了! 你看看这纸,极品好纸!你看看这金线压的,你看看这暗纹!你看看!都是极品! 不惜工本啊! 你看看姚翰林这幅富贵牡丹图,做成这拜贴,你瞧瞧,可比他那画强太多了! 十一,你肯定不知道,做这拜贴,这主意,是我出的!我!” 潘定邦实在忍不住,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你说,不光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十二名字,十二个翰林,也是我挑给桑大掌柜的。 别的她厉害,这上头,她可不懂! 都是我挑的人! 还有,你看姚翰林这张,精心,上乘! 我三哥说了,姚翰林这幅牡丹,极用心了! 我告诉你,原本,姚翰林就画了两朵牡丹,好是好,不够喜庆,我一看就觉得不行,当时找到他家了,看着他现画了好几张,才挑中了这张。 怎么样?这张喜庆吧? 大过年的,就是要喜庆!” 潘定邦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 “我跟你说,我怕我这眼光,别万一,一时没看好,拿出来,要是让人家说一句,这画这字,没用心,那就不好了,你说对吧。 我就去找我三哥,我三哥的眼光,你是知道的,一等一! 找了七八趟,总算请动了我三哥,过了一遍眼。你别说,还真有三四张,我三哥说略有些敷衍。 我就拿回去,看着他们重新画重新写!直到我三哥都点了头! 我告诉你,这些,全是精品!” 潘定邦再次得意的哈哈大笑。 “还有……算了不说了。” 潘定邦抖着眉毛,说着不说了,还是没忍住,往田十一耳边凑了凑。 “我跟你说,这主意出来,李大当家说,咱们得悄悄得来,等所有的印社纸铺都歇业过年去了, 大年初一,再突然拿出来!让那什么四海八荒的,眼看着,就是追不上! 我当时……” 潘定邦满足的啧了几声。 “我跟你说,真就谁都没说,连你……你那会儿还关在祠堂里。”潘定邦满意的拍着田十一。 幸亏十一关在祠堂里,潘定邦觉得他真是运道好,要不然,他真怕自己没管住嘴,跟十一说了,十一这货可是大嘴巴! “下次再有这样的热闹事儿,你叫上我!”田十一总算插进话了,“这拜贴真不错,我得多买几套,今年就拿这个当拜贴,比我写得强多了。” 第71章 接着过年 顾瑾的明安宫里,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一摞十来张顺风家的名家拜贴,包括沈明青沈大姑娘送过来的一张。 顾瑾又让人跑了一趟,把一套十二张买全了,一张张细细看过,叹为观止。 这十二张拜贴,书画都是精品,所用纸张,质地极佳,书画周围的纹路颜色,纸张质地,甚至外面的封套,张张都是搭配着字画,一张一个样儿,每一张都搭配的极为合适,很能衬托那些字画。 这位李姑娘,眼光极好。 这些书画,是潘定邦替她跑的腿,听说姚翰林因为潘定邦过于挑三挑四,还发过两回脾气。 因为这个,潘相特意找了他一趟,含含糊糊打过招呼。 他当时猜想过,她要用这些书画做什么用,可没想到,竟然是做成了这样的拜贴。 这份拜贴确实好看极了,也实用极了,这拜贴之风,今年是始,到明年,只怕就要风行开来了。 到明年,跟进做这样拜贴的商家,必定很多,不知道她是放弃不做了,还是会再想出什么新花样儿来。 顾瑾欣赏着拜贴,想着明年,竟然有几分期待。 “这些拜贴,卖得怎么样?”顾瑾看着近身内侍清风笑问道。 “极好,小的排了两刻多钟才买到,那幅富贵牡丹图,排到小的时,已经没几张了,说是库里也没有了,都卖光了。” “这牡丹画的是不错,富贵逼人,确实喜庆。”顾瑾拿过那张富贵牡丹,再次仔细看了看。 “小的回来时,在东华门外,看到马翰林正拉着潘相说话。 潘相看到小的,招手叫小的,看到小的手里拿着这些拜贴,和小的说,马翰林正和他抱怨呢。 马翰林又跟小的抱怨了一回。 马翰林说,若论丹青功底,姚翰林肯定不如他,就是现在,姚翰林也常向他请教呢。 说姚翰林那幅牡丹卖的最好,不是因为他画得好,而是人家看中了那牡丹富贵。 说他画的那幅墨竹,亏就亏在太不喜庆,说这太不公道了。 还说潘七公子当时没跟他说清楚,要不然,他肯定不会画那幅墨竹,他肯定也挑幅喜庆的画。 潘相说,他除了擅长画竹,画梅也是无人可及,等明年,让他千万别画墨竹了,画一幅喜上眉梢,指定比牡丹卖得好。” 顾瑾听的失笑出声。 马翰林过了年,已经七十了,听说他这几年唠叨的厉害,看起来还真是这样。 顾瑾拿起马翰林那幅墨竹图,仔细看了看,笑问道:“这幅竹报平安,卖得怎么样?” “十二摞里面,这张竹报平安确实摞的最高,卖的最少。”清风想笑又抿住。 “他这竹子,确实越画越好了。你去一趟马翰林府上,跟他说,我很喜欢他这幅竹报平安,请他得空时,给我画一幅。” 清风笑应了,正要垂手退出,顾瑾又吩咐道:“留心看看其它几位翰林。” “是。”清风应了,见顾瑾没再有其它吩咐,垂手退出,先往马翰林府上传话。 …………………… 顺风速递铺的名家拜贴,成了建乐城新年里第一大新鲜事儿。 十二位名家,个个都是翰林,都是进士出身,有几位,还是进士及第,身份贵重,才华横溢。 那字那画,确实都是公认的好,求都没地方求的,现如今五百个大钱一张,买一张回来,自己留着看都值得! 那些字儿不怎么样,年年因为写出来的拜贴太丑,都不好意思往外拿的,对这些拜贴更是爱不释手,一买就是好几摞,只写个抬头写个落款,就能送出去了,又好看又体面! 就连几位相爷,也觉得这拜贴新颖别致不说,还十分的雅致不俗,贵重精致的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确实比单写几行字好多了,也都让人买了些,送往各家。 顺风速递铺四处摊点,都是午时前后,就卖光了拜贴,再忙着收摊回去,一个个忙得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 大常等人忙了一夜加半天,一个个瘫在椅子上地上,累的不想吃饭,只想吐舌头。 大年初一这天,李桑柔往卖拜贴的几个摊铺看了一遍,就回了炒米巷。 刚到巷子口,张猫和谷嫂子三人,带着四个孩子,都是一身新,从旁边货郎摊上呼啦啦冲过来,七嘴八舌的说着吉利话儿,给李桑柔拜年。 李桑柔吓了一跳,被她们围在中间,赶紧往荷包里摸银角子,赶紧给孩子们一人发了一个银角子。 还算她想的周到,一早上找了只大荷包,装了满满一荷包银角子。 刚才在铺子前,已经撞上了几拨拜年的。 唉,明年得准备点儿好看的小银锞子,这银角子实惠是实惠,实在太难看了。 “让大当家的破费,这……”谷嫂子和韩嫂子见李桑柔发银角子,顿时窘迫起来。 张猫拉了拉两人,“这是大当家的心意,大当家的高高兴兴的给,咱们就高高兴兴的拿着。” 说着,又上前半步,和李桑柔低低道:“刚才好像看到赵掌柜家大小子了,在你们门口躲着呢,真是他?他们也到建乐城来了?”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那我们走啦。”张猫退后一步,招手示意了谷嫂子和韩嫂子,弯腰抱起小儿子。 谷嫂子和韩嫂子恭恭敬敬的向李桑柔曲膝告辞,牵着孩子,出巷子走了。 李桑柔走到离院门口两三步,看着一只手牵着小妹妹,一只手牵着弟弟,从门当后面走出来的赵锐。 “都安顿好了?可还好?你阿娘怎么样?”李桑柔仔细打量着赵锐兄妹,见兄妹四人虽是一身素服,却干净整齐,气色也好,微笑问道。 “极好,阿娘也很好。文先生帮我们请了位极有学问的先生,又请了太医给阿娘看病。多谢姑姑。” 赵锐说着,示意弟妹,一起往地上跪下去。 李桑柔一步上前,拉起赵锐,“地上脏,姑姑不讲究这些。往后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 赵锐还是跪下磕了个头,才站起来笑道:“姑姑放心。 侄儿还在孝中,不祥之身,本来不宜出门,只是,不过来一趟,侄儿心中不安,也怕姑姑担心。” “我知道,回去吧。”李桑柔摸出三个银角子,一人发了一个,和两个小的笑道:“听哥哥的话。回去路上,让哥哥给你们买点好吃的。” 赵锐再谢了李桑柔,牵着弟妹,一路上不停的回头,往巷子口走了。 …………………… 大常他们六个,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李桑柔已经炖上了一大锅羊肉,将唐家酒楼大厨腌的大青鱼泡上,洗好几棵大白菜,切成大块。 大常几个回来,将那一大锅羊肉连锅端到院子里的大铁架子上。 金毛和小陆子、蚂蚱在大锅下烧上炭盆,再烧上一个炭盆,架上烤盘,李桑柔将几条泡好的青鱼切成大块,往烤盘上浇上油,将鱼块放到烤盘上。 大头跟着黑马,用小筐,端了丸子、小酥肉,炸鸡块、馒头等过来, 一群人围着大锅烤盘,连汤带菜, 吃的十分痛快。 “还是老大做饭好吃!老大做的饭,天下第一!”小陆子连吃了两大碗,打了个嗝。 “那当然!这鱼好吃!”大头也吃了两碗,打着嗝再挟一大块鱼。 “老大。”金毛吃饱了,挟了条鱼尾咬着当零食,“陆先生今天过来,让我问你一声,说你上回跟他说,出了正月去陈州,他来问,是出了正月启程,还是出了正月就得到地方?” “出了正月启程。你明天去找他一趟,让他十六、或是十七日,看他哪天得闲,让他去铺子里找我一趟。”李桑柔吩咐道。 “老大。”黑马端着碗站起来,挪过去挨着李桑柔,“今天我不是在贡院门口看摊儿么,老黄凑上去跟我说话。 我忙的根本没空理他,他就跟着我,我忙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叨叨个没完。 说什么还是老大您厚道,说什么还是咱们顺风会做生意,还说什么当初老大不嫌弃他腿瘸年纪大,是好人,没完没了说了一大通。 我忙着,没空理他。 老大,瞧他那意思,不是那意思了,后来他都明说了,说还想回咱们顺风做。 我还是没理他,我忙着呢。” 大常看向李桑柔。 “想走就走,有去无回。”李桑柔咬着块青鱼,“这是老规矩。” 大常松了口气,接着吃饭。 他是个直性子,不喜欢反反复复的人。 “拜贴的生意忙过去了,从现在直到月底,都没什么大事儿了。 你们三个从到建乐城,就一直忙,从明儿起,歇一歇,找你们大常哥拿点钱,好好玩一玩,逛一逛。”李桑柔看着小陆子三人笑道。 “咱们明天去逛金明池?”小陆子顿时两眼放光。 “还有鳌山!还有皇上的大驾!我听老史他们说好几天了!”大头兴奋的一口鱼差点噎着。 “还有瓦子!马哥说那什么戏班子,天下第一!”蚂蚱兴奋的嗷嗷叫了两声。 黑马嘴角往下扯成了八字,一脸瞧不上的斜着三人: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金毛斜瞥着黑马,也是一脸瞧不上,去年他可比小陆子他们仨兴奋多了! …………………… 照张猫大闺女秀儿的话:她娘跟谷大娘,四只眼睛就是四个大钱,大钱看大钱,除了大钱,什么都看不到 。 秀儿说这话,是因为她和曼姐儿无比想去看闻名天下的建乐城鳌山花灯,说一回被她娘训一回。 这句话抱怨完,她娘往她头上拍了一巴掌,“我不看钱,我看你?不看钱你哪来的新衣裳,哪有肉吃!赶紧去把那几个扣眼锁出来!快去!” 韩嫂子看着泪眼汪汪的秀儿,忍不住笑道:“他张婶子,就歇一天吧,咱带孩子去逛逛,到这建乐城一个来月了,天天忙。” “就歇一天吧,咱赚钱,不就是想让孩子们日子过得好些,带她们去玩一天吧。 这建乐城的花灯,我是从小就听说,听说好看得不得了,我也想看看。”谷嫂子也笑道。 “那行!”张猫是个干脆性子,放下的手里的针线,伸了个懒腰,“一个两个,都替这妮子说话,那咱们就去逛逛!” 秀儿和韩嫂子的闺女曼姐儿顿时欢呼出声,把针线一扔,曼姐儿直奔进屋,秀儿一把揪起妹妹翠儿,再去拎弟弟大壮。 曼姐儿跑到一半,掉头回来,从秀儿手里抢过翠儿,“我给翠儿穿,你给大壮换,快快!” 新衣服她们都有,一人四套呢! 张猫三人也换了新衣服,谷嫂子和韩嫂子都还在孝里,不过上元节这一天本来就要穿白。 一行三个大人四个孩子,先往宣德门外看鳌山百戏。 韩嫂子眼睛盯着四个孩子,张猫和谷嫂子落在后面,没几句话,就又说到了挣钱这件大事。 “他谷婶子,我还是想赶紧把大当家手里的活都盘过来。”张猫皱眉道。 “那得多少?就咱们接的这些,照那位常爷说,十停不到一停,咱们都做不完了。 要是全盘下来,就算江宁府那几家都到了,也就比现在多一倍的人手。 这事儿咱们说过好几回了,要盘下来,咱们就得招人手,还得招不少。我可从来没用过人!”谷嫂子拧起了眉。 “我不是不赞成招人手,我是觉得,咱们是不是别这么急,一步一步来? 咱先等江宁府的那几家到了,多接一点儿活,做一阵子看看再说? 要是这会儿就全盘下来,少说也得招上十几二十个人吧,那不就成了开针线坊了?咱哪开过针线坊?别说针线坊,连生意都没做过,咱啥都不懂! 还有,真招上十几二十个人,咱就仨人,连看着干活都看不过来! 她张婶子,不瞒你说,我不是不想,是不敢,你不怕?” “我不怕,这有什么怕的!咱后头有大当家的呢,你看看大当家的,她怕过啥?”张猫颇有几分虎气。 “瞧你这话!大当家的多大的本事呢,咱哪有那本事!”谷嫂子斜瞥了张猫一眼。 “本事都是长出来的。当初,大当家的给我买了二百亩地,我一听说二百亩地,头皮发麻,那么多地,我一个人怎么种得过来? 后头把地往外租,我找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根本不听我说话,大当家的说:头一回不会,下一回就会了。后来我就会了。 这生意不生意的,现在不做,难道等一阵子就能等会了? 还有啊,我跟你说,大当家的这个人,那天何叔说过一句,大当家从不替人作主,这是一条。 还一条,大当家的这个人,你能跟得上,你就跟着,她护着你;你要是跟不上,她不会拽着你,跟不上你就别跟了。 咱到这建乐城才一个来月,您瞧瞧大当家的手段,大相国寺的平安符,翰林的拜贴,多厉害! 这一回,大当家的肯定是要做大生意的,只怕是要满天下做生意了。 咱要是就接几件衣服回来,自己做做,挣几个辛苦钱,这辛苦钱能挣一辈子,可跟着大当家的,咱就挣几个辛苦钱,多可惜!你甘心? 反正我是不甘心,我想发财!我想买辆大车,再买几身绸子衣裳穿穿。”张猫两只眼睛亮光闪闪。 “那,咱就试试?”谷嫂子深吸了口气,咬牙道,“反正,就算做不成,也就是钱没了,死不了人。” “就是这话!真做不成,咱就死了心,老老实实挣辛苦钱!”张猫愉快的笑道。 第72章 开年开战 一年之中,正月过得最快,说过去就过去了。 李桑柔正坐在椅子上,对着新绿盎然的菜园子感慨,黑马兴奋的声音从后面冲上来,“老大老大,如意来了!是如意!” 李桑柔忍不住翻眼看青天。 这黑马长了一年的见识,也就是从世子爷世子爷,长到了是如意是如意! 李桑柔转身,看着瘦了一圈,黑了不少的如意。 “姑娘好!”如意虽然又黑又瘦,精神却相当不错,欠身见礼,“我们世子爷昨儿个回来的,一直忙到现在,问姑娘可得空儿,姑娘要是有空,我们世子爷请姑娘到对面潘楼吃饭说话儿。” “现在吗?”李桑柔笑问道。 “是!” “那走吧。”李桑柔站起来,跟着如意往外走。 潘楼大门紧闭,李桑柔眉梢挑起。 如意瞄了她一眼,笑道:“世子爷说潘楼后园春色不错,可要是人多就不好了,小的就让他们清了场。” “很贵吧?”李桑柔再看了一眼紧闭的潘楼大门,顺口问了句。 “还行。”如意想笑,赶紧抿住。 潘楼后园,一片新绿中间,摆着桌子椅子,上风口竖着屏风,顾晞背着手,正欣赏着满头新翠的几株垂柳。 听到动静,顾晞转身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脚步微顿,将顾晞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他也瘦了不少,神情和目光都有些咄咄逼人,带着丝丝隐隐的杀意。 “去江宁城了?”李桑柔走近几步,问道。 “看出来了?还是猜出来了?”顾晞笑起来。 “年前听说无为府那边在江中间砍人头,你看起来带着杀气。”李桑柔笑答。 “武怀义到任一个月,就拿了几十艘咱们的船,说是私贩丝绸毛料,船在江中间锁成一排,在船上砍了一两百人的头,又把船点了一把火。 江水都染红了。” 顾晞说到最后,声音和神情里,都是一片狠厉。 李桑柔脸色微白。 顾晞看了她一眼,眼皮微垂,接着道:“江都城夜香行也被他全数抓了,当天就押到江中间,砍了头。” 李桑柔虽然有所预料,听了顾晞的话,还是微微有些目眩,往前一步,坐到了椅子里。 “武怀义捉 夜香行诸人前,大约没弄清楚夜香行是什么行当,也没做准备,杀了夜香行诸人隔天,江都城屎尿满城,恶臭难忍,一直乱了七八天。 这件事让武怀义露出了短处:疏忽小处,做事冲动,准备不足。” 顿了顿,顾晞接着道: “大约还十分暴躁武断,所以下属不敢多说。 夜香行这样的后果,当时肯定有人想到了,大约没人敢,或是没人愿意出声提醒。”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站起来,拿过酒壶,倒了杯酒,仰头饮尽。 顾晞默然看着她,看着李桑柔连喝了四五杯酒,正要开口,李桑柔看向他,苦笑道:“没事儿,之前已经想到了。唉。” “没有殃及妻儿。”顾晞想了想,补充了句。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那些船,也不全是私运丝绸毛料的吧?” “嗯。”顾晞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江宁城报复回去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去之前,杀了几船人,我到之后,禁止滥杀,拿到私船,人罚去做三年苦役,船货没收。” “嗯,南梁老皇帝死了?还是快死了?”李桑柔默然片刻,问道。 “老皇帝还好。蔡贵妃死了,当月,蔡家诸多不法之事都被翻了出来,件件都是人证物证俱全,罪不可恕,蔡家灭了门,皇三子以尽孝为由,削发守墓以求活,不过……”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没能求到活路,说是孝心虔诚,不舍生母,自己把自己封进了蔡贵妃墓道。 如今南梁上下,到处都在称颂皇三子的孝心,诗词歌赋,一堆一堆的。”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蔡贵妃独宠专房十几年,这十几年里,皇三子被无数人目为太子,觉得他仅仅是没正名而已。 蔡贵妃不过四十出头,竟然死在了老皇帝前头。 “皇四子虽然没立太子,继位已经确定无疑。”顾晞说着,叹了口气,“皇长子、皇二子,都死在蔡贵妃手里,蔡贵妃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皇四子更有才干?”李桑柔看着顾晞。 “嗯,算得上雄才大略。 我出使南梁的时候,见过他,他风仪极好,反应敏锐,谈吐有趣,让人如沐春风。 大哥仔细看过他经手的几桩政务,说他 精于政务,见识不凡。” “和你大哥不相上下?” “我觉得他才能上不如大哥,可是……”可是后面的话,顾晞戛然而止。 “他以后自己就是皇上,你大哥可不是。”李桑柔接话道。 顾晞看着她,片刻,移开了目光。 “听说从进了腊月,四海通达那边收到的信就极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尾?什么时候开新线?”好一会儿,顾晞再开口,转了话题。 “我没打算替四海通达收尾,他做他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我可从来没对他们动过手。 虽然他们一直挖我的墙根。 新线还没有打算,你有什么打算?”李桑柔看着顾晞。 “嗯,要开新线,先把扬州那条线开出来吧。”顾晞垂眼道。 “还能太平多久?要是打起来,会打成什么样儿?”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大哥的打算,是不想让皇上忧心。南梁那边,大约也是这样。 我见过南梁皇帝,和皇上类似,年纪大了,雄心消退,不喜欢变动。”顾晞含糊道。 “今年元旦,听说皇上精神很好,南梁那位呢?病的怎么样?”李桑柔看着顾晞。 “应该还好,郊祭是自己去的,回来的时候还骑在马上,接受万民朝贺。 太平了三四十年,也准备了三四十年,大哥不急在这一年两年,那位皇四子应该也不急在这一年两年。 一年两年的太平,总还是有的。 这些年,大哥一直想着要一统天下,南梁那位,大约也是这么想。 一旦打起来,要么江南,要么江北,只怕就是一片焦土了。”顾晞语气淡然。 这一仗,大哥和他,已经准备了十余年。 李桑柔默然。 李桑柔从潘楼出来,径直回了炒米巷,大常等人回去时,李桑柔坐在廊下,已经喝得半醉。 “出什么事了?”大常几步冲到廊下,看着蜷缩在圈椅里的李桑柔。 黑马和金毛,以及小陆子三个,跟在后面跑的呼呼啦啦。 “武怀义血洗了夜香帮。”李桑柔仰头看着大常,一句话说完,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大常呆怔住了。 黑马两眼圆瞪,捅了把金毛,“老大这话啥意思?” 金毛瞪着黑马,却没能说出话来。 黑马和金毛后面,小陆子嘴巴半张,傻子一样,大头和蚂蚱也和小陆子一样,目瞪口呆的傻在了那里。 好一会儿,李桑柔直起头,低低吩咐道:“明天你去趟大相国寺,好好做场法事,送送大家。” “好。”大常一个好字没说完,就哽住了。 …………………… 刚出正月,陆贺朋找文诚告了个长假,直奔淮阳府,在淮阳府会合了邹旺,当天就赶往项城。 建乐城里,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大常带着蚂蚱,往府衙递了份状子,状告现如今建乐城最火的两家小报东家:董叔安和林建木。 顾晞听说大常往府衙递了建乐城开年头一状,急忙打发如意过去看热闹。 乔推官接了状子,一目十行,看到中间一百六十多万两的银子数,惊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让人去请石府尹,这案子银子太多,他不敢审,也审不了。 石府尹过来的极快,从乔推官手里接过状子,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又拿过大常递上去的两份契约,再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瞄着蚂蚱抱着的一大摞帐册,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这案子,要么,就是个坑。 这两家小报,踩进了人家挖的坑! 要么,就是另有所指。 四海通达跟顺风打擂台,打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一回,是顺风打回去了。 两家都是有后台的,这状子告的不是两家小报,而是顺风叫板四海通达,或者是,顺风后头的那位,叫板四海通达后面的那家! 想到这里,石府尹一阵头痛,下意识的四下扫了一圈,这一扫,就扫到了如意,顿时,头更痛了。 石府尹看向乔推官,乔推官也正看着他。 “你看?”石府尹压着声音,抖了抖手里的状子。 “得审,该怎么审,就怎么审,照规矩审。”乔推官声音压的更低。 石府尹嗯了一声,只能审,只能当什么都没看出来,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石府尹啪的拍响了醒木,吩咐衙役升堂,去传新闻朝报的董叔安,和林家小报的林建木。 两个人到的都很快,进衙门时一脸莫名其妙,看到大常跪在大堂中间,还是莫名其妙。 石府尹看的叹气,看这俩人这样子 ,十有八九,是被顺风坑了,或是做了枪头。 唉,可怜。 “把状子拿给他俩看看。”石府尹将状子递给站在旁边师爷,师爷递给衙役,衙役先递给了董叔安。 林建木就着董叔安的手,看了那张状子。 大常这张状子写的全是大白话,简单明白。 两个人一目十行,一遍看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赶紧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一起看向大常,再从大常,看向石府尹。 “常山所告,是否属实?”石府尹紧绷着一张脸,官腔官调的问道。 “回府尊……”董叔安和林建木磕了个头,答了回府尊三个字,后头就卡住了。 “是否属实?”石府尹拧着眉,追问了一遍。 “回府尊,当时,是一位姑娘,跟这位常爷一起找到小的,这位常爷没说过话,都是那位姑娘说。 那位姑娘说,她是顺风速递铺的东家,说顺风速递做的是信客的生意,说想把小的这小报,卖到陈、颖、寿,和无为州,说小的小报在建乐城卖多少钱一张,她一张小报只加十个大钱,还说小的要是不放心,她可以先给钱再拿货。 后来,一样一样的细事儿都说定了,那位姑娘看起来很高兴,说起来的都是玩笑话,后来又说,小的这小报,建乐城之外,她可是独此一家,说以后也要独此一家。 当时,可不就是她独此一家么,那邮驿生意,当时就是她独此一家! 小的当时是想,她说的是她那邮驿生意,那肯定是独此一家!别的就没多想,谁能多想呢? 后来,四海通达开出来了,过来拿小报,也往那四州卖。 四海通达从小的这里拿小报,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位常爷,还有那位姑娘,整个顺风速递铺,可没一个人说一个半个字! 这会儿突然把小的告到府尊这里,这实在是!” 董叔安越说越气,气的说不下去了。 董叔安说一句,林建木点一下头,只点的令人头晕。 “小的也是这样!”董叔安说完,林建木急忙叫道。 “常山,董叔安和林建木所言,可属实?”石府尹一脸严肃的再问大常。 “大老爷,小的能问这两位爷几句话吗?”常山看着石府尹,闷声闷气道。 “你问 。”石府尹抬手示意。 “董老爷,林老爷,我们老大,是不是当面说过,贵两家这小报,在陈州,颖州,寿州,无为州这四州,顺风独家售卖,这话不错吧?”大常挪了挪,面对董叔安和林建木,一字一句问道。 “不错是不错,可当时,我以为你们大当家说的是邮驿生意!这就是句玩笑话!”董叔安急急答道。 林建木赶紧点头,“确实是玩笑话,哪有独家这一说?这不是笑话儿么!” “当时还有份契约,我们老大说,请你们看清楚了,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再无反悔,这事儿有吧?”大常接着再问。 “那我问你!我家把小报卖给四海通达,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当时怎么不说?啊?当时怎么不说!”董叔安被大常问的,气着了。 “大老爷。”大常挪了挪,面向石府尹,“我们老大是个实在人,又实在又老实。 他们把小报卖给别家时,最开始,我们老大是真不知道。 这样背信弃义的事儿,是我们老大想都想不到的事儿! 直到小报卖得四州到处都是,好多好多人说到我们老大那里,我们老大还是不敢相信。 大老爷,您说,这天底下,哪会有这样不讲信义的人呢?您肯定也想不到对不对? 我们都没想到! 后来,我们老大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老大就亲自走了一趟。 从陈州到无为府,四府一十六县,我们老大走了一遍,看了个遍,我们老大这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真有这样不讲信义的人啊大老爷!” 大常一脸悲愤。 石府尹听的不停的眨眼。 “后来,”大常抹了把眼泪,蚂蚱往地上一趴,干脆哭起来。 “后来,我们老大差点气病了。 我们老大说,董老爷和林老爷,肯定是一时糊涂,做人要大度,要给别人留下改邪归正的机会和余地。 所以,我们老大就等了一个月,让他们自己改邪归正。 可这一等,就过年了,大老爷,您说,大过年的,咱总不能上衙门告这状,您说是不是? 这不,一出正月,我们老大就打发小的来了。 求大老爷给我们伸冤哪!” 大常磕着头,委屈的语不成句。蚂蚱趴在地上,哭的都要哽住了。 石府尹抬手揉着额头,看向乔推官,乔推官做了个拖的手势。 “此案重大,容本官核查清楚,你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听审!”石府尹拧着眉头,啪一拍醒木,厉声宣布道。 第73章 荒唐和秉公 大常出衙门,如意进衙门,抄了大常的状纸,以及那两份契约,赶紧回去回话。 顾晞正在明安宫,和顾瑾一起,查看几本户部旧帐。 瞄见如意从殿门口晃过,顾晞示意正解说一桩旧案的文诚,“歇一会儿吧,如意回来了。” 文诚知道如意去听案子这件事,顾瑾并不知道,看向顾晞。 顾晞叫进如意,和顾瑾笑道:“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说大常往衙门里递状子去了,我就让如意过去瞧瞧,出什么事儿了。” 顾瑾眉毛扬起。 李姑娘上回递状子,坑了永平侯府三万银子,今天又递状子,想干什么? “说说,怎么回事?”顾晞示意如意。 “是。常山递状子,告的是顺风经手卖往四州的两份小报的东家:董叔安,和林建木。 说是李姑娘当初和董叔安,以及林建木有约定,在陈、颖、寿和无为四州,由李姑娘独家售卖这两份小报,为防空口无凭,还订了契约。 契约里还约定,董叔安和林建木若是违反契约,将小报卖给别家在四州出售,每售一份小报,就要赔给李姑娘一两银子。” 文诚听到一份小报一两银子,呛着了。 顾瑾眉毛高抬,顾晞失笑出声。 一份小报一两银子,这可太狠了。 “这契约,董叔安和林建木签字画押了?”文诚不敢相信的问道。 “是,小的看到了那份契约,有签名,有花押,还有手印儿。 刚才在堂上,董叔安和林建木说,李姑娘当时就是玩笑,这契约他们根本就没细看,从来没听说过买小报还订什么契约的。 董叔安和林建木还说,他们将小报卖给四海通达,再往四州出售,已经两三个月了,李姑娘当时不阻止,现在告状,这是讹诈。” 顾晞眉毛竖起。 “常山说,之所以当时没阻止,是因为他们老大过于实在老实,实在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有人背信弃义……” 顾瑾噗笑出声。顾晞斜瞥了眼顾瑾。 文诚一脸的哭笑不得。 他们老大过于实在老实,这样的话,大常怎么说出口的? “常山说,他家老大是亲自往四州跑了一圈,实地看过,才敢相信是真的。 说是又等了一阵子,是给董林两家一个自己 悔过的机会。 等亲自查证过,又给过了机会,已经腊月里了,大过年的没法告状,就等到了年后,出了正月就赶紧告状了。 石府尹说案情重大,他要查清查实,再作论断,说是明天再审。” 如意说着,将抄来的那份状纸,和那两份契约捧给顾晞。 顾晞接过,示意如意退下,一目十行看了,一边将状纸和契约递给顾瑾,一边看着文诚问道:“这是陆贺朋的手笔?” “大约是。”文诚从顾瑾手里接过契约扫了几眼,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咱们刚回来,陆贺朋就找我告假,说李姑娘那里,从陈州到无为州,有一堆的小官司要打,他得告个长假。 没想到,这建乐城也有官司。” “这可不是小官司,一百六十多万银子呢。”顾瑾看完状纸,递给文诚,“陆贺朋那边的官司,也是这样的官司?” “我没多问,实在没想到一场官司,竟然就是一百六十多万两。”文诚瞪着状纸上显得格外粗大的银子数,不知道是想笑还是该苦恼,他是真没想到! “李姑娘这生意,难道是用这些官司挣钱的?”顾瑾突发奇想。 “石府尹会怎么判?”顾晞没答顾瑾的话,看着文诚,拧眉问道。 “这官司有多简单,就有多棘手。”文诚将状纸放到炕几上,“若是就事论事,有这份契约在,能纠扯的,不过是多一份小报,还是少一份,照李姑娘做事之谨慎周全,这数目,必定不会错。 可真要照这一百六十多万银子断了案子,董林两家,倾家荡产不说,这实在是过于儿戏,也过于无赖了。” “怎么无赖了?”顾晞听的不高兴了,横着文诚,“契约是他定下的,李姑娘既没欺骗,也没威逼,他自己亲口承认了的。 言而无信,倾家荡产难道不是应该的?” 文诚不说话了。 顾瑾斜瞥着顾晞,片刻,看着文诚道:“这件事,确实错不在李姑娘,董林两家和李姑娘约定在先,失信在后。” 顿了顿,顾瑾笑道:“我觉得,李姑娘并不是想让他们倾家荡产,大约,是要借此警告四海通达,或是,还有些别的想法。” 顾瑾眼睛微眯。 她要是想把这两家小报拿到自己手里,那就有些过于冒失了。 …………………… 董叔安和林 建木肩并肩出了府衙,一样的背着手垂着头,往前走出半条街,两人同时站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当初费掌柜找到我,也要做那四州的生意时,我是跟费掌柜说过的,答应过顺风的李东家,只给她一家。 费掌柜说:当初邮驿只有她敢做,这小报自然也就她一家,就是想第二家,还没有呢。现在朝廷放开了邮驿,这小报,自然也跟邮驿一样,放开了大家做。 费掌柜还说,有什么事儿,他担着,他还说这是小事儿,他担得起。 这话,费掌柜的跟你说过没有?”董叔安紧拧着眉头,看着林建木问道。 “说过说过,一样的话儿!”林建木赶紧点头。 “那咱们去找费掌柜,他既然说他担得起,这事儿,他就得担起来。”董叔安一肚皮的没好气。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 “董当家的,你当初,是跟李东家说的一张一两银子?我怎么记得,她当时说的是,一张一个大钱?”走出几步,林建木一脸困惑道。 “我哪跟她说这个了!她当时跟我说,朝报要是卖给别家,得跟她说一声。 后来四海来拿小报,她家那个锅底脸,姓马的,来对帐的时候,我就说了四海通达拿小报的事儿,那姓马的挥着手,说小事小事,我当是……唉!”董叔安抬手揉了把脸。 “唉,这是个套啊。”林建木一声长叹。 这就是个套儿,可这会儿才知道,晚了啊! 费掌柜正在听小厮禀报这桩新年头一案,见董叔安和林建木一起进来,止住小厮,站起来,将两人迎进来。 “顺风讹诈到你们头上了?我刚刚听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被那个娘儿们赖上了?”费掌柜一边让两人坐,一边拧着眉问道。 自从顺风摆出了大相国寺的平安符这事儿起,就一件接一件,没一件好事儿,他一直糟心到现在了,这会儿再听说这场讹诈官司,更是又堵又闷。 “……当时,也是大意了。可哪有这个理儿?你说是不是?” 董叔安从李桑柔头一趟找他说起,一直说到刚刚府衙公堂,常山怎么说,他和林建木怎么说,越说越气。 “就是一句玩笑话,她自己也说:一句玩笑,不用当真!这一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 当真了还不说,当时她明明说一份小报一个大钱,这一两银子是从哪儿 来的?” “那契约上,你们两个,都签字画押了?”费掌柜紧拧着眉头。 别的都好说,这签字画押的契约,极其棘手。 “当时就没当回事,咱做这小报,谁来买就卖给谁,都是求着人家来买,求着人家拿去卖。 再说,就像您当初说的,当时往那四州走邮驿,就她们顺风一家不是,谁能知道后头朝廷放开了这邮驿的事儿呢! 再说,谁知道这邮驿还真做起来了! 当时,都说顺风那几个是外地人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肯定不知道那邮驿是军务,肯定要坐大牢了,还说,从他们顺风铺子,往大牢里去,倒是便当。 谁能想到呢!” 董叔安气的不停的拍着椅子扶手,林建木一脸愤慨,不停的点头。 “事儿到这份上,我也不瞒着两位。”费掌柜更是一肚皮烦恼,“顺风后头有人,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站的是那位世子爷。 咱们这边,商会几位大东家,当初想做这邮驿时,先去了趟永宁侯府,问清楚了,这生意能不能做,知道能做,才着手做了这家四海通达。 顺风敢开年就递状子,一开口就是一两百万的银子,这后头没人撑腰,她一个娘儿们,她不敢! 顺风咱不怕,可那娘儿们后头的人,只能往永平侯府走一趟,请侯爷出面。 这样吧,两位就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去一趟。”费掌柜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董叔安和林建木一起松了口气,跟着站起来,将费掌柜送到院门口,回去喝茶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个时辰,眼看着太阳都要落下去了,急得两人嘴角上的燎泡都要爆出来时,费掌柜总算回来了。 “行了行了,两位放心回去吧。”费掌柜一脸喜气,冲两人拱了拱手,笑道:“侯爷繁忙,没能见着。” 董叔安和林建木刚要舒口气,被费掌柜这一句话说的,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 “见到了大公子,大公子听我说完,就批了两个字:荒唐。当时就叫洪先生往府衙走一趟。 我刚刚在路口和洪先生分手,他往府衙去,我怕二位着急,赶紧先回来了。 二位放心,放宽心。赶紧回去吧。” 董叔安和林建木长长舒了口气,再三谢了费掌柜,浑身疲惫的回去了。 …………… ……… 石府尹送走永平侯府幕僚洪先生,原地转了几个圈,吩咐小厮,去请乔推官,有急事,让他赶紧过来一趟。 乔推官家离府衙不远,过来的极快。 “快进来坐。”石府尹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听到通传,赶紧迎到门口。 “案子的事儿?”乔推官问了句。 这一天,他满心满腹的,全是那桩案子。 “唉!”石府尹先一声长叹,“沈大公子刚刚打发人过来,刚刚走。唉。” “怎么说?”乔推官坐到一半,坐不下去了,欠身看着石府尹,急问道。 “说是,他们大公子说了,这样的荒唐状子,咱们就不该接。说这明明就是讹诈。 唉,你听听!”石府尹敲着额头。 这话说的,他当时都没法接话!唉! “这话……”后面的话,乔推官没说出来。 这话不能这么说,一百六十多万两银子,这数目是荒唐了些,可这案子,确实是人家顺风占理儿。 “府尊的意思呢?”乔推官看着石府尹。 “我刚才来来回回,想过好几轮了。 这肯定是董林两家找了四海通达,四海通达又找了永平侯府。 可那边那顺风,那后头也是有人的! 那位爷这会儿是没发话,可真要是……不见得不发话。”石府尹坐到乔推官旁边。 “唉,真要照着沈大公子的意思,那位爷只怕就不是发话了!那位那脾气,咱都是亲眼见过的!”乔推官烦恼无比的拍着椅子扶手。 “我也是这个意思! 那位真发起脾气,别说沈大公子,就是沈侯爷,也得暂时退避。 这事儿,得问一问那位的意思,我的意思,你走一趟。”石府尹欠身过去,和乔推官商量道。 “行。”乔推官答应的十分干脆。 这案子是他俩的事儿,往睿亲王府走这一趟,打发别人肯定不合适,也不恭敬,他和石府尹两个人,那肯定是他走一趟了。 “我这就去。”乔推官边说边站起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事儿宜急不能缓,你赶紧去,我等你回来。”石府尹站起来,将乔推官送到门口。 乔推官一路紧赶,到睿亲王府侧门,一问,世子爷刚刚回来。乔推官暗暗松了口 气,这时机赶的正正好。 乔推官让人传了话,片刻功夫,一个小厮一溜小跑出来,将乔推官请了进去。 乔推官被请进挨着二门的暖阁里,片刻功夫,文顺之大步进来,一进门,就拱手笑道:“世子爷忙了一整天,正吃饭,吩咐我过来一趟,不知道乔推官这趟来?” “是有点儿小事,一丁点儿小事儿。”乔推官忙陪笑答话。 看到是文顺之进来,乔推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 世子爷不说了,冷硬无比,极难说话,他一点儿都不想见他。 世子爷身边那位文先生,人是挺好,极和气极有礼,可就是太精明太难缠了,一句一个坑儿,一笑一个绊子。 倒是这位文小将军是个极好的,脾气好人和气,最好说话,也最能说话,这会儿是他出来,真是菩萨保佑。 跟文小将军说话,好多话都是能摊开了直接说的! “劳小将军辛苦这一趟。唉,我就直说,就是今天接的那桩案子,想来小将军也听说了。 唉,我就直说,原本是一桩简单明了的案子,可是,实在是因为银子太多,一百六十多万两,大到骇人了,沈府大公子的意思,有些荒唐了。” 乔推官说到沈府大公子,舌尖打转,十分含糊。 不过再含糊,也足够能让文顺之听清楚了。 “世子爷说,你这会儿过来,十有八九是那桩案子的事儿,果然。”文顺之笑起来,“我也直说,这案子,世子爷知道得早,你大约也看到如意了。” 乔推官赶紧点头。 他不光看见了,他还替如意抄了那状子和那两份契约呢! “这案子大爷也知道,如意禀报的时候,世子爷正好在和大爷说话儿。 刚刚我出来的时候,世子爷吩咐了几句,世子爷的意思,第一你不该走这一趟,第二,这案子和别的案子没什么不同,你们只管秉公审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世子爷还说,您和石府尹牧守建乐城,凡事只宜秉公执法。你来这一趟,真要是来问世子爷这案子该怎么审怎么判,只这一件,就是枉法。” 文顺之说着,打了个呵呵,“你这一趟,我只当你是来找我说几句闲话儿。” “小将军体谅。多谢小将军,打扰小将军。”乔推官一脸苦笑,连连拱手。 文顺之站起来往外送乔推 官,送到暖阁门口,突然顿住,犹豫片刻,往乔推官身边靠近过去,笑道:“这几句是我跟你的私房话儿。 守真和顺风的东主李姑娘有些来往。 我听守真说,李姑娘是个极泼辣的,守真说过一回,说是李姑娘可惹不得,那是个敢闯皇城告御状的主儿。” 乔推官呆了下,立刻长揖下去,“多谢小将军指点,多谢多谢。” “不敢不敢。”文顺之侧身让过乔推官这一礼,将乔推官送出二门。 第74章 朝报和晚报 乔推官回去,和石府尹说了文顺之的话,两个人四眼相对。 这事儿都不用他们再权衡掂量什么的,世子这话说的明明白白:照荒唐判,那就是枉法。 李姑娘敢不敢、能不能告御状他们不知道,但那位世子爷,肯定得告一状,一个枉法扣下来,他俩这仕途就此结束不说,说不定还要有牢狱之灾。 “府尊,这事儿……” “世子爷说得对,咱们牧守一方,就该秉公执法。”石府尹截断乔推官的话,又叹了口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唉,今天在堂上,就该直接判下去,就不该拖这一天。” 石府尹悔的肠子青。 乔推官陪着一脸苦笑,满怀歉意,跟着叹了口气。 拖一拖是他的建议。 唉,他确实建议错了,今天要是当堂就判了,也就不会接到沈大公子这一通传话,也就不用这么直接无比的驳回沈大公子的面子。 今天要是当堂判了,最多最多,也不过被沈大公子派人训斥几句。 唉,真是该断不断,必受其害啊! “明天这判书,你亲自写,给董林两家多留些余地,还有,那银子数目太大,明天咱们出面,跟顺风那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减点儿,实在不行,就把期限放宽,让董林两家,慢慢归还,还有,只限要银要钱,不能把人怎么样。 总之,你先想想怎么写。 董林两家是有错在先,可这银子,也太多了。”石府尹紧拧着眉头,低低交待乔推官。 乔推官不停的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银子数没能商量下来。 大常和蚂蚱一个憨一个傻,不管石府尹和乔推官说啥,都是摇头。 这银子数是他们老大算好了的。 他们老大的规矩,但凡银子的事儿,都是一个子儿不能少。 要是想少点,那他们得回去找他们老大商量,他们老大这会儿不在城里,那得明天了…… 石府尹和乔推官哪敢再拖,只好略过这银子数,再说第二件:催债要合理,不能闹出人命。 这一件,大常立刻点头,蚂蚱立刻跟着点头。 他们老大说过,人活着能干活能赚钱才能有银子还债,没钱要债的,不能伤人命,这是他们老大的规矩。 他们老大还说了,一百六十多万两银 子,老大一堆呢,多得很,慢慢还,还上二十年三十年都行。 再说,他们家银库还没修呢,修银库的地方还没看好呢,现在还了也没地方堆。 石府尹和乔推官听大常这么说,放了心,能慢慢还就行,不出人命就行。 石府尹点了头,乔推官的判书一挥而就。 董叔安和林建木一人拿了一张判书,傻了。 昨天晚上,费掌柜那话,说的多结实呢,现在,这判书下来了,他们两家,一家摊上了九十多万两银子的债,另一家少点,那也是六十多万哪。 这些债,到重孙子那一辈,都还不清啊! 董叔安和林建木一步一步从衙门里挪出来,一步一步往前挪,灿烂的阳光下,热闹的人群中,两人却如行尸走肉一般。 唉,他俩都是一样的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 “两位东家,我们老大请两位东家到那边茶楼喝杯茶。” 小陆子一步窜到两人面前,一句话说完,见两人直直瞪着他,别说答话,连点表情都没有,甚至都没看到他一样。 “哎!”小陆子冲两人猛喊了一声。 董叔安和林建木一个机灵,清醒了。 “我们老大叫你们过去说话!”小陆子干脆一只手推着一个,推进了旁边的茶楼。 李桑柔就坐在临街的窗户旁边,翘着二郎腿晃着,看着面如死灰的两人进来,被小陆子推着坐下。 “你!”董叔安先看清楚对面坐着的是谁,悲愤的一声你,就说不下去了。 他也没什么能说的。 “两位要是本本份份做人,诚诚恳恳做生意,出不了这样的事儿,是不是?” 李桑柔倒了两杯茶,推到董叔安和林建木面前。 “四海通达自从开出来,人是从我顺风挖的人,线路是我的线路,就连这小报,也是我卖什么,他就卖什么。 两位都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这四海通达,从一开始,就跟顺风针锋相对,起手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难道两位没看出来么? 要是看出来了,两位还要掺一脚进来,如今这样,算是求仁得仁是不是? 要是没看出来,那两位这眼瞎成这样,更不冤枉,是不是?” “桑大当家的想干什么,请您明说了吧。”董叔安脸色惨白,倒光棍了。 “没打算干什么。 我让大常去告这一状,一是告诉四海通达,论坑人,他不如我,远远不如; 第二,也是给这建乐城,还有其它地方,跟我们顺风做生意的诸位提个醒儿: 都老老实实一是一二是二的做人做事做生意,有本事发大财,没本事发点小财,要是不守规矩,谁坑谁那可说不准。” 李桑柔笑眯眯。 “那大当家的,那这银子?”林建木从李桑柔的话里听出了希望,眼里有光了。 “这银子,我没打算要,我不是让大常跟两位说了么,我连修银库的地方都没看好呢,有银子也没地方放。 不过,瞧两位这做人做事,还有这四只瞎眼睛,我不大放心。 从今天起,你们两家小报,我说了算。” “原来你是要夺这两份小报!”董叔安攥紧了拳头,“这小报……” “我不要。”李桑柔一句话接的毫无缝隙,“你那小报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操心费力不挣钱,我要你那小报干嘛? 要你那小报,那不如直接要银子了! 你那小报,到你重重重孙子那一辈,能挣到九十万两银子?”李桑柔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董叔安还好,林建木吓的上身后仰。 “小报是你们的,你们捧起来送到本大当家的面前,本大当家的都不要,不过,你们这小报的生意怎么做,我说了算。”李桑柔从董叔安横向林建木,一字一句道。 “你别是,要……那个……”林建木想得多,话没敢说出来,只把手在脖子上切来切去。 李桑柔斜瞥着他,“你是死人哪?我让你造反,你不会去官府告我啊?傻不傻?” 林建木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那就把话说到前头,不能犯法,只要不犯法,你说了算,就你说了算。”董叔安心眼稍微多一点儿,稍稍一想,就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坏事儿。 “你们两家这小报,有我指点,就不能是现在这幅贼眉鼠目不上台盘的样子了。 还有两条,第一,小报只能在你们两家手里,我不点头,不许任何人入股,更不许转卖; 第二,从今天起,小报的收益,我六你们四,半年一结。我会给你们各找一个上好的帐房先生。” “啊?那个……”林建木才说了几个字,就被董 叔安一把拉住,“就依大当家的。” “空口无凭,一会儿我让人去找你们,定个契约,这一回,看清楚了再按手印儿。”李桑柔说着,站起来往外走。 董叔安紧揪着林建木,看着李桑柔出了茶楼,才松开林建木,一脸喜色,“老林,这是好事儿,好事儿!” “好事儿?”林建木有点儿晕。 “这位大当家的,多会做生意!咱不是都看到了,件件不得了! 咱这小报,都在咱们手里,又没到外面去,虽说这收益四六分成,可咱这小报,往后,只怕要赚大钱了!”董叔安稍一多想,两眼就放出了光。 林建木呆了片刻,也恍过了神,“哎!可不是!” …………………… 石府尹和乔推官判了案子,退到后堂,两人嘀咕了几句,乔推官直奔永平侯府。 永平侯沈贺和大公子沈明书都不在府里。 乔推官就是赶着他俩都不在才来的,就在二门里,也没进去,让人请了沈明书身边的幕僚洪先生出来,期期艾艾说了刚才判案的事。 “……实在是,那契约实实在在,董林两人,也都认了,顺风那边又半点不让。 听说顺风那位东家,虽说是位姑娘,却是个极厉害极难惹的,说是个能告御状的主儿。 还请先生跟大公子解释一二。 好在,常山说了,这银子,还上二十年三十年都没事儿,慢慢还就是了。” 洪先生斜睨着乔推官,干笑道:“乔推官真以为这是还不还银子的事儿? 你这边,既然判都判了,再多说,就成了我们大公子插手你们府衙断案了,再说,你既然都这么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是不是? 等大公子回来,我跟他回禀就是了。” “还请先生多多解释,多多关照。”乔推官陪着笑,连连拱手。 “这还能怎么解释?这事儿,只能你自己关照自己,行了,就这样吧,我还忙着呢。”洪先生冲乔推官拱了拱手,转身进去了。 乔推官耷拉着肩膀,看着甩着袖子,明显很不高兴的洪先生,连叹了几口气,垂头往外走。 总归是要得罪一个的,这个,他和石府尹早有准备。 真要得罪一个,二择一,那位世子是得罪不得的。 …………………… 李桑柔从茶坊出来,吩咐小陆子去找如意,她想跟秦王说几句话。 小陆子是跟如意一起回到铺子的,李桑柔跟着如意,往晨晖门过去。 还是上次那间偏殿。 顾晞站起来,笑着示意李桑柔坐过去。 顾瑾打量着李桑柔,失笑出声,“李姑娘不换衣裳的么?” 李桑柔一身打扮,跟上次见他时几乎一模一样,头发还是敷衍的绾在头顶,还是一身本白,只是裤子厚些,裤脚还是用那几根细丝绳系着,外面多了件本白薄袄,系在薄袄外面的,还是那根拇指粗的丝绳。 顾晞随着顾瑾的话,上下打量着李桑柔,除了那一回她那件狗皮袄,他竟然没留意过她的衣着。 “都是新的。”李桑柔微笑答了一句。 她的衣着以实用为一切,这样的一身最实用。 “李姑娘请坐,我得了几饼新茶,李姑娘尝尝,看好不好。”顾瑾一边笑,一边让李桑柔。 “王府针线房人多事少,闲得很,我让她们去给你量个尺寸,做几身衣裳。”顾晞跟着坐下,看着李桑柔道。 “不用,多谢。衣裳穿得起,就这样最好,换来换去的,麻烦。”李桑柔微微欠身谢过。 “李姑娘的官司打的怎么样了?”顾瑾斜瞥了顾晞一眼,岔开了话题。 “如我所愿。来找王爷说话,也算是因为这官司。” 李桑柔冲顾瑾微微欠身。 “董林两家,各欠了我大几十万银子,我和他们说定了,从今天往后,董林两家小报这生意怎么做,我说了算。收益四六分帐,我六他们四。 我来找王爷,一是不知道王爷这边有没有上好的帐房先生,一家过去一个,替我看着,免得他们少了我的银子。 二来,想问问王爷,有没有不要的文章什么的,能不能放一些到董家那份新闻朝报上。” “你吞了两家小报?”顾瑾眉梢高扬。 “不是。小报还是他们的,我没要。我就是觉得他们见识有限,打算指点一二。也好让他们多挣点儿钱,早点儿把我的帐还了。”李桑柔笑眯眯道。 “你想把进奏院挪一些到新闻朝报上?”顾晞和顾瑾一样惊讶,直截了当问道。 “进奏院的事儿我不懂。 我就是觉得,要是王爷,或是世子爷,肯拿些不要的文章放到朝 报上,好多事儿,你们肯定比那些衙探内探知道的更清楚,前因后果,也能说的更明白。 有些事,也能以视正听,两位说是不是?”李桑柔带着笑。 “让我想想。”顾瑾看着李桑柔,“帐房的事儿,让世子替你挑两个吧。” 顿了顿,顾瑾突然问道:“大相国寺那边,你也给他们留地方放他们不要的经文了?” “嗯,不过,大相国寺那些劝善经文什么的,放到新闻朝报上不合适,我打算把他们放到林家那一份小报上,对了,林家那份小报,得有个响亮的名字,我打算改叫花边晚报。”李桑柔笑道。 “花边晚报,改到晚上出了?”顾瑾失笑。 “出还跟原来一样出,就是叫晚报,不是晚上出。” “为什么叫花边?什么意思?”顾晞紧跟问道。 “花边晚报上都是些胭脂水粉的事儿,就像花儿一样,花的边儿。 这一份,我是打算做闺阁生意的。”李桑柔抿着笑。 新闻朝报是这两位爷的,这一份,才是她的小报,她打算做成一份八卦大全。时不常爆些秘闻。 比如潘相家惧内是有传统的,至少从潘相祖父那一辈就开始了; 比如世子爷还是只童子鸡…… 第75章 狠和辣 顾晞一直将李桑柔送到明安宫门口,刚回到偏殿,曹大福就在殿外报名请见。 顾瑾扬声叫进曹大福,却先看着顾晞问道:“陆贺朋那边,有哪几场官司?” “守真当时没问,实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官司。刚刚我问过李姑娘一句,她就说了句,陆贺朋那边都是小官司。” 顿了顿,顾晞摊手道:“李姑娘大气得很,一两百万的银子,在她那里,照样是小钱小官司。” “好在,也就那四州。”顾瑾叹了口气,转向曹大福吩咐道:“在文先生身边参赞的陆贺朋,现被李姑娘借过去,替她打官司,你传话下去,留心这些官司,及时禀报。” “是。”曹大福干脆答应。 看着曹大福垂手退出,顾晞看着顾瑾道:“李姑娘这是打算把新闻朝报送到咱们这里?” “嗯。”顾瑾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她可真是聪明。这份小报说起来还是在董家手里,董家却作不得主,她能作主,却又不是朝报的主人。 交到咱们这里……”顾瑾的话顿住,出了片刻神,才接着道:“对咱们来说,诸多便当,极好。 咱们要是真接下来,她这份新闻朝报,可就身价百倍了,她又是独家。” 顾瑾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件事先不宜多张扬,你亲自去找一趟潘相,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先斟酌斟酌怎么用这份新闻朝报。” “大约是上回我跟她说进奏院的事,她放在心上了,这份新闻朝报要是操作得好,进奏院那边,就可以参照新闻朝报这边改一改。”顾晞心情相当好。 “嗯,新闻朝报这边的帐房,你亲自去挑。她那份花边晚报,我让曹大福挑个人过去。”顾瑾接着交待道。 “好。”顾晞愉快答应。 …………………… 正月里,忙的团团乱转的时候,汝阴府的邹旺接到了李大当家的一封信。 邹旺一目十行看了信,小心收好,晚上关铺子前,又将信细细看了一遍,关了铺门回家。 邹旺家离铺子不远,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推开院门,欢快热闹混着香味儿,扑面而来。 灯光从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里扑出来,照得院子里十分明亮。 大儿子汪大盛坐在堂屋灯下,正摇头晃脑,大声念书。 大闺女汪秋凤正和弟弟汪小 盛踢毽子,看到邹旺推门进来,两人一齐欢呼着扑上来:“大大回来了!娘,太婆,大大回来了!” “别玩啦,快给你大大倒水洗洗,吃饭啦!”邹旺老娘声音宏亮,中气极足。 汪大盛放下书,几步跳出来,和弟弟妹妹一起,给邹旺端水洗脸,擦桌子摆碗筷。 邹旺媳妇黄巧珍先端了一盆五花肉炖豆腐,又端了一大盘辣子鸡。汪大盛和汪秋凤跟在后面,端了酸辣白菜,炒酱豆,汪小盛抱了只枕头馍,邹老娘走在最后,端着一碗辣糊。 “我要吃馍焦!”汪小盛放下枕头馍,扎进邹旺怀里叫道。 “好好好,这块给你,这块给小凤。”邹旺掰下一大块馍焦,分给两人。 “别往你大怀里滚,你大累一天了,坐好吃饭!”邹老娘拍了汪小盛一巴掌。 “小弟睡了?”邹旺一边拿筷子吃饭,一边问了句。 “小弟可好玩了!”汪秋凤抢过话,“玩着玩着,一头扎我怀里,我一看,睡着了!” “你哪能吃鸡头!”邹老娘一筷子打落汪大盛偷偷摸摸挟起的鸡头,“吃鸡头写不好字儿!” “先生家鸡头都是先生吃,他那字多好看!”汪大盛争辩。 “先生是大人,你是大人吧?”邹老娘不客气的驳了回去,“让你娘把鸡脑剥出来给你吃,补补脑子。” “把哥补成鸡脑子!”汪秋凤说完,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 “这死妮子!”邹老娘也笑起来。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邹旺笑道:“有件事得商量商量,一会儿再刷锅吧。” “我去刷锅。”汪秋凤跳起来道。 “锅里有热水,你给你弟洗洗,带他去睡觉,省得他在这儿闹人。一会儿我跟你娘刷锅。”邹老娘拍着汪秋凤道。 汪秋凤脆声答应,拉着弟弟汪小盛去洗手脸。 “大盛也坐下,你不小了,以后家里有事儿,你都跟着听听。”邹旺叫住要往厢房去的汪大盛。 几个人坐下,邹旺从怀里摸出李桑柔那封信。 “这是大当家的写来的,今天刚刚接到。 大当家的信里说:出了正月,让我到淮阳府,去等一位姓陆的先生,说等到陆先生,就跟着他,打几场官司。” “这啥意思?”邹老娘听到官司两个字,吓的脸都有点儿白了。 “是好事儿。”邹旺赶紧先说了句,“大当家的说,这几场官司跟下来,要是我觉得还行,就让我管从陈州到无为州四府一十六县的外务。” “嗐!”邹老娘眼睛都瞪大了,没看邹旺,瞪向黄巧珍。 “啥叫外务?”黄巧珍提着心问道。 “就是跟外头,像官府这些,打交道。”邹旺稳着心绪,可声调无论如何稳不住。 “那咱能行?咱……” “娘,俺大肯定行,俺大厉害得很。”汪大盛打断了他娘的话。 “那咱那铺子?”邹老娘紧拧着眉头。 “就是铺子的事儿,得好好商量商量。 出了正月,我这一去,只怕就得一两个月,说不定要两三个月,你跟巧珍都不识字,没法看铺子。 好在大盛识字,也念了三四个月的书了,至少识的字儿足够了,得让大盛去看着铺子。”邹旺笑道。 “大盛刚开始进学堂念书!”邹老娘不赞同。 “我想着,从明天起,大盛白天跟着我看铺子,请先生每天晚上到咱家来,单给大盛上半个时辰的课。 这小半个月,铺子里的事,大盛得能上手。 等我走了也这样,大盛白天看铺子,晚上,就在咱家,跟先生上课。 大盛念书上一般,走不了念书的路。 我是想着,外务这一摊我要是能接下来,等接稳当了,我就把大盛带上,大盛性子活络,往后指定比我强。” 邹旺转头看向汪大盛,神情严肃。“这外务上,要是想做得好,这书念的太少可不行,至少得念到不管啥文章都能看得懂,念书上,你得用心。” 汪大盛不停的点头。 “请先生到家里,那得多少钱?”黄巧珍脸上带着几丝惊惧。 他们这样的穷家小户,往家里请先生…… “不怕,大当家的说,从我跟在陆先生身边起,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邹旺用力抿着笑,可这笑,无论如何抿不住。 “十两!”邹老娘一声惊呼。 “大当家的说,我跟在陆先生身边,是习学,只能先给十两。”邹旺不抿了,笑的眼睛细成一条缝。 “那咱这铺子……”黄巧珍觉得心里一团乱,一个月十两银子是多少?她有点儿晕。 “咱这铺子,先让大盛看一阵子, 得先看看我能不能接下大当家的给的这活,要是能接下来,就留心个合适的人,把铺子转出去。 我要是真管上这四府一十六县的外务,咱们家再把着这铺子,不合适。再说,咱也顾不上了。 这一阵子,大盛要多辛苦点儿,你记着,一定要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往后要想有出息,想多挣钱,没学问可不行!”邹旺笑看着一脸兴奋的汪大盛。“还有,等小盛过了生,四周五岁,就送进学堂吧。 小盛识字上头比大盛灵性,早点开蒙,看看能不能念出来。 这外务,要是我能接下来,咱家就能供得起读书人了!” …………………… 李桑柔写了两封信,一封递给了汝阴府的邹旺,另一封,送到了淮阳府聂婆子手里。 聂婆子脚底生风的回到家里,不等吃完饭,就说起了那封信的事儿。 “……说是让我先等到那位陆先生,还有汝阴府的邹旺邹大爷,说是陆先生和邹大爷在陈州时,让我跟着,一是有个当地人跟着,凡事便当些,二来,说是让我长长见识。 还一样,说是往后,这四府一十六县的事儿,就是我跟邹大爷搭手做,他对外,我管内,让我跟邹大爷认识认识。 等陆先生和邹大爷办好事儿,离了陈州,我就得启程,先把这四府一十六县的递铺,派送铺子,好好看上一遍,心里有个底儿。 这一个月十两银子,说是从二月一就开始算!” “那咱家这铺子,大当家的怎么说?”枣花凝神听着,问道。 “说是铺子怎么安排,让我作主。 我想着,这铺子咱得留着,手里做着,心里才有数,有什么新鲜主意,也好先在咱们铺子里试试看。”聂婆子从接了信就开始盘算,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 “咱这铺子,我想着,让枣花过去看着。”聂婆子看着聂大。“枣花念的书多,那学问,至少半个秀才,你识的字还没她念的书多,枣花也比你眼光好见识好。 要是枣花去看铺子,咱这家,还有招财,就得交到你手上,你得在家做饭刷锅看孩子。” “成!”聂大答应的极其爽快。 “就怕外头人说三道四。”枣花看着聂婆子,有几分担忧。 “管人家说啥呢!只要你不嫌弃我没出息就行。”聂大笑道。 “就是这话儿,人嘴两张皮,啥话 都能说,咱忙着挣钱还忙不过来呢,哪有空听闲话儿!”聂婆子摆着下手,以示不必理会。 “那成。”枣花爽快答应。 “你看铺子,把大妮儿带上,大妮儿那笔簪花小楷,写得多好呢。”聂婆子接着道:“咱们把代写信的招牌挂出去,只要在咱们这儿寄,收五个大钱的纸钱就行,不在咱们这儿寄,一封信多收十个大钱,给大妮儿当零花。” “成!”枣花笑起来。 …………………… 二月头一天,聂婆子到城外递铺拿邮袋,就看到了金毛和陆贺朋陆先生。 傍晚,邹旺也赶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四个人启程,赶往项城。 中午前后到项城,下午,陆贺朋就将状子递进了项城县衙,状告顺风在项城的派送铺前掌柜赵大有侵吞帐款。 案情简单明白,赵大有辞了顺风派送铺掌柜的活,投到四海通达前,手里还收着顺风家七八天的小报钱,以及寄信款项,不多,一共才二两银子。 可赵大有之前签字画押按手印,签过一份契约。 契约里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是辞工不做,须得在十天内,到递铺清交代收的钱款,十天内没去清交的,之后,每隔十天,这欠的钱,就翻一倍,从腊月辞工到现在,算整数,也有五十天了,去掉十天清交期限,这二两银子,也翻了四翻,成了三十二两银子。 项城县令对着陆贺朋这位明显极精刑名、见识不凡、来历不凡的告状人,这案子又极其清楚明白,当时就判下来了:赵大有须按契约赔银子给顺风。 赵大有却极其光棍,梗着脖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三十二两银子赵家拿得出。 赵大有从接手做顺风派送,接着从顺风到四海通达,这几个月赚的银子,加上到四海通达给的赏钱,没有三十两,小二十两是有的。 可赵大有舍不得! 而且,凭啥? 不还钱就得戴枷示众,三十斤的枷,枷十天。 赵大有年过五十的人了,一辈子没干过重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三十斤的枷,别说十天,五天他都难撑下来。 项城县令苦心婆心,劝了一个多时辰,陆贺朋也后让一大步,三十二两银子,还二十两就行。 赵大有咬紧牙关,只肯把那二两银子拿出来,别的,多一个大钱都是讹诈,宁枷死不拿钱 。 项城县令劝的口干舌燥,赵大有硬着脖子寸步不让。 他就不信,为了二两银子,他们就敢害了他的命? 陆贺朋和金毛,邹旺,以及聂婆子出来衙门,看着两个衙役推出赵大有,给他套上枷,再锁到八字墙前。 “他撑不过十天。”邹旺看着站了一刻来钟,就一脸痛苦的赵大有。 “到那边喝杯茶吧。”陆贺朋沉着脸,示意八字墙斜对面的小茶坊。 四人进去,靠窗坐着,看着对面重枷下的赵大有。 “这样的事儿,咱们该怎么办,大当家的交待过没有?”抿了半杯茶,陆贺朋看着金毛问道。 “没交待过,哪能交待这么细。”金毛摇头,“不过,这样的事儿,我们以前遇到过,欠钱不还,跟他一样,有钱不还,也是这样,钱没有,命给你。 老大说这样的人,就是赌你一个不忍心。老大说,他自己的命,他都舍得了,咱们有什么不舍得的。” “那你们就……”陆贺朋脸色微白,“杀了?” “嗯。”金毛淡然嗯了一声,从邹旺看到脸色微白的聂婆子,“等着吧,他能撑过十天,咱们就认了。” 赵大有撑了两夜一天,黎明时分,瘫软在地,没了气息。 天色大亮时,陆贺朋一行四人,离开项城,聂婆子回淮阳府,邹旺跟着陆贺朋和金毛,赶往万寿县,递第二份状子。 …………………… 项城的案子,在赵大有枷死当天,就报到了顾瑾面前。 顾瑾仔细看了薄竹纸上简单的几行字,叹了口气,将竹纸递给顾晞,“你看看,心狠手辣。” “她能在短短几个月,就在江都城下九流中间站稳脚跟,肯定不是靠以德服人。”顾晞两根手指挟着竹纸,晃了晃,放回到顾瑾面前,看起来颇为欣赏。 顾瑾斜瞥着他,片刻,叹了口气,“孙洲请立太子的折子,你别说话。” “皇上到底什么意思?老二早就是他心目中的太子,偏偏拖着不正其名,真是为了尊重姨母,为了所谓的尊重你?这是尊重?这是把你放到火上烤!” 听顾瑾说到立太子,顾晞气儿不打一处来。 老二这个太子位,一天不正其名,永平侯一系就放不下心,就得时不时生点儿事出来,甚至疑心到他身上,暗指他妄想大位。 “皇上的意思,先成家。”顾瑾叹了口气。 “那就赶紧成家,他今年不小了,沈家大娘子不是早就等在那里了!”顾晞没好气道。 “沈家这门亲事,我跟皇上提过两回,皇上说,沈娘娘觉得不大好。”顾瑾蹙着眉头。 “那就再挑,赶紧挑!满天下的挑!”顾晞极其不耐的挥着手。 “唉,他这亲事,咱们俩更不宜多说。总之,你记着别说话,最好面无表情。”顾瑾叹着气交待道。 顾晞仰天长叹,点头。 第76章 辣了眼 李桑柔刚要着手她的花边晚报大业,淮阳府急递过来:聂婆子被人告到府衙,说她医死了人,要她偿命。 李桑柔接了信,立刻带着大头,找文诚借了陆贺朋走前推荐给她的叶先生,三个人六匹马,直奔淮阳府。 天色似黑非黑时,三个人就急赶到了淮阳城外的顺风速递铺,将马送进递铺,三个人赶进淮阳城。 叶先生带着大头去府衙,打点牢头,送大头进大牢守着聂婆子,李桑柔则直奔聂婆子家。 枣花开门看到李桑柔,一句大当家的没喊完,眼泪夺眶而出。 “别怕,不会有事儿。”李桑柔抬脚进院,关了院门。 院子里黑灯瞎火,幸好月色不错。 聂大抱着招财从厢房探出头,聂大旁边,是大妮子惊恐的脸。 “怎么吓成这样?”李桑柔皱眉问道。 “封掌柜刚走。”枣花抹了把眼泪,“大当家的进屋坐,妮她爹,火镰子呢?” “我来我来,大妮儿看着你弟弟。”聂大将招财放进木车里,急忙进屋点灯。 “四海通达的掌柜?”李桑柔跟着枣花进了堂屋。 “嗯,大当家是为了阿娘的事儿来的?您这么快就知道了?”枣花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看着李桑柔问道。 “那张状子一递进衙门,递铺那边就知道了,正好有骑手路过,递了信儿给我。有水没有,给我倒一碗,渴得很。” “有有有,我这就去烧水,一会儿,就一会儿。”聂大点着了灯,赶紧去厨房烧水。 “封掌柜说了什么?你仔细说说。”李桑柔接过枣花递过来的竹椅坐下。 “除了吓人,就是骂人。 说项城那事儿,咱们害了一条人命,那就得一命偿一命。 还说阿娘是给脸不要脸,生门不进非得走死门,说也不打听打听他们四海通达后头是谁,说他跟衙门都是常来常往的。 还说我们一家子贱货,还敢妄想发财,先想想怎么死吧。”枣花说了几句,就气的喉咙哽咽。 “他跑过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李桑柔一根眉毛抬起,有点儿不敢相信。 跑一趟就为了快活快活嘴?四海通达怎么净找这样的蠢货! “嗯,还说了很多难听话,还骂人,说我……”枣花生硬的拧过头,用力缓着紧促起来的气息。 “翻你从前那些惨事了?”李桑柔明了的问了句。 “嗯。” 李桑柔这一问,不知道触动了哪里,枣花眼泪涌出来。 “别哭了,一会儿我去替你找回这口气。”李桑柔欠身过去,拍了拍枣花的肩膀。 “我没事儿。我正要出门,阿娘在牢里,我不放心,他拦着门,不让我走,堵着门骂了小半个时辰才走。 大当家的来前,我正要走。”枣花连抹了几把眼泪。 “府衙那边,我已经让人过去了。 这一夜,你阿娘身边得有人看着,以防他们下黑手,这个,我已经想到了。 这会儿,人应该进到牢里,看着你阿娘了,这一头你放心。 你字儿文章都写得不错,一会儿替我写张状子,我也要告状。”李桑柔伸直腿,“看看水烧好没有,做点饭给我吃,中午饭都没吃,又渴又饿。” “瞧我,昏了头了,大当家的先歇着。”枣花听说府衙那头已经让人过去了,顿时长舒了口气,有了笑模样,站起来,小跑进了厨房。 李桑柔喝了两碗茶,又吃了大半碗雪菜肉丝面,看着枣花写好了一张状纸,站起来,从背过来的小包袱里,拎出套黑衣黑裤。 “大当家的这是要干嘛?”枣花瞪着往身上穿黑衣的李桑柔。 “替你出气去。姓封的找上门骂人,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再说,也得吓吓他,吓得他以后再也不敢找你们的麻烦。”李桑柔极其熟练的扣好纽子,抽出条黑布,抖开,裹住头脸。 “他骂就让他骂,能怎么样?又不会少块肉,大当家的……”枣花瞪着李桑柔,连急带吓。 “放心。”李桑柔笑着拍了拍枣花,一步踏出门,借着离墙不远的银杏树,跳过低矮的围墙。 枣花和聂大还没冲出屋,李桑柔已经不见了。 枣花和聂大四眼圆瞪,高悬着一颗心,回到屋里,聂大关了门,枣花呼的吹熄了灯。 两人在黑暗中对面坐着,提心吊胆的等李桑柔回来。 …………………… 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跳进封掌柜家那座五进大院子,从小妾们的偏院找起,找到第二个院子,听到屋里银铃般的笑声中夹杂着杠铃般的笑,知道就是这里了,沿墙找到旁边净房下人们抬水进出的小门,推门进去。 净 房里,大桶的热水凉水放的整整齐齐,没有人。 李桑柔站在净房门口,挑起帘子,看向两三层纱帘之后的活色生香。 看了两三眼,李桑柔就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妾年青美艳,就是这小妾太年青太美艳了,更显得封掌柜皱皮囊肉,老脸黄牙,丑的吓人。 要说这是活色生香,那绝对是对这四个艳字的极大侮辱! 李桑柔一脸恶心的看着明显有心无力却拼命努力的封掌柜,想叹气。 眼前这场面,再多看几眼,她就想当场斩断红尘绝情绝欲的出家了! 李桑柔看着实在努力不动的封掌柜,死猪一般趴在小妾身上,让两个通房丫头一左一右的推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唉,不能等他完事儿了,眼睛疼,催一催吧。 李桑柔放下帘子,转过身,抬脚将两大桶凉水慢慢放倒,再将两桶热水放倒,水从净房漫向各处。 两个通房丫头一前一后冲进净房,李桑柔两掌下去,打晕两人,放到屋角,掀帘进屋。 “怎么回事?”封掌柜趴在小妾身上还没起来。 李桑柔打晕两人,退后两步看了看。 封掌柜身上一根丝线都没有,丑成这样,她实在不想碰他。 李桑柔叹了口气,踩上床,抬脚将封掌柜从小妾身上踹到水汪汪的地上。 封掌柜连摔带凉水扑脸,醒了。 “别叫,不然就杀了你。”李桑柔手里的短剑抵在封掌柜喉结下的小窝里。 封掌柜吓的眼眶都要瞪裂了,仰面躺在水汪里,一动不敢动。 “胆子小成这样,还敢到处惹事儿。 起来,把自己盖上,你他娘丑的让人眼疼!”李桑柔移开短剑,挑了件裙子甩给封掌柜。 “你……”封掌柜撑着床前脚踏,抖抖索索坐起来,抱着裙子,惊恐万状的看着李桑柔。 “我就是开顺风速递铺的那个娘儿们。”李桑柔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一脸笑,“你要拿我的人以命抵命之前,没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 “你!”封掌柜好像没那么怕了,至少抖的没那么厉害了。 “他们叫我大当家的,不是大掌柜,也不是东家,你知道为什么?”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封掌柜。 “你?” “嗯,因 为我就是大当家的,杀人越货的老大。 从做了这顺风速递到现在,我一天一天的盼着,能冒出来一个两个像你这样的货,好让我动动刀,过过瘾。 从前,本大当家的跟人讲道理,都是只动刀子不动嘴,现在要以德服人,本大当家的烦得很哪。”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转头打量着四周,看到旁边案子上有笔架笔洗,几步过去,拿了砚台墨条过来,从水汪汪的地上舀了点儿水,开始磨墨。 “你要干什么?”大约是见李桑柔一直笑着,封掌柜能说出句完整的话儿了。 “想杀了你,可是,我的人没死,我还不能杀你,唉。 真他娘的烦! 我的规矩,你伤了我的人,伤一个,赔二条命;杀了我的人,一赔五。 这会儿,要是聂婆子已经死在你手里了,那多好! 要是那样,这会儿,我就能一口气杀了你们姓封的五个人。 你算一个,再把你那些儿子孙子捆过来,让你挑,你挑一个,我杀一个。 又爽气又有意思。 可惜,聂婆子还活着,我暂时不能杀你。唉。”李桑柔遗憾无比的叹着气。 封掌柜听的惊恐万状。 凭着直觉,他确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砚台里很快就磨了满满一砚墨汁,满的从四周扑出来。 李桑柔将墨条扔到床上,抬脚踢晕封掌柜,将他踩平,弯着腰,用短剑在他肚皮上仔仔细细的画了只王八,将墨汁慢慢倒进血线里,看着墨汁都侵进去了,站起来,欣赏了几眼,转身出屋。 …………………… 枣花和聂大仿佛等了一百年,才等回了李桑柔。 听到推门声,两人一起往外扑,一起扑倒在李桑柔脚边。 “大……大当家的。”枣花一骨碌爬起来的极快。 “这是吓的?”李桑柔看着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枣花,和总算爬起来的聂大。 “封掌柜家大业大,还有打手……”枣花抖着嘴唇,她真是吓坏了。 “嗯,院子很大,他最近新纳了个小妾?挺小,挺好看。 把灯点起来,烧点水,我洗把脸,鞋子湿了,有炭盆吗?得烤烤鞋子。”李桑柔边说边将外面的黑衣服脱下来。 李桑柔一连串的吩咐下来,枣花和聂大 心神归位,聂大赶紧去烧水生炭盆,枣花拿了双自己新鞋给李桑柔,压着声音问道:“大当家的真去封家了?” “去了,我不会骂人,就在他肚皮上画了只王八。”李桑柔愉快的答道。 枣花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突然噗笑出声,笑的直不起腰。 这一瞬间,枣花突然觉得,眼前的大当家的,不那么可怕了。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拎着枣花写的那张状纸,在衙门口会合了叶先生,在淮阳府安府尹进了衙门,喝上头一杯茶之前,递进了状子。 师爷从衙役手里接过状子,只看了一眼,就急奔去找安府尹。 “府尊,来了来了!还真来了!”师爷一头扎进安府尹屋里。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什么来了?”安府尹刚刚端起茶杯,不满的横了师爷一眼。 “肯定是顺风!您看看,这状子递进来了,告的是狄秀才!这会儿告狄秀才!肯定是顺风啊!”师爷将状纸递上去。 “啊?”安府尹急忙放下杯子,伸手接过状纸。 顺风速递铺一开出来,因为做的就是邮驿的事儿,关着军务,至少从建乐城到无为府这一条线上的官吏,没人不关心这件事。 后来四海通达又开出来,一开出来,就是一幅两家打擂台的样子。 官吏们,特别是为官的,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路子,这路子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儿,也足够他们知道,顺风后头有人,四海通达后头,也有人! 两家这擂台打了两三个月,这一条线上的大官小吏们,这心也提了两三个月,唯恐这两家短兵相接的头一战,发生在自己治下,那可就是一个不好,自己就得做了这两家擂主的祭品了。 昨天那张状告聂婆子的状子一递上来,安府尹就提起了全幅心神,这会儿听说有人告昨天的原告狄秀才,安府尹立刻就进入了比当年考春闱还紧张的状态。 “来的是什么人?你看到了?”安府尹没看状子,先问了句。 “一个女人,二十岁左右,一幅男人打扮,长的挺好看,英气勃勃。 还有位长衫先生,四十岁左右,瞧那打扮,应该是有功名的。”师爷描述的很详细。 “听说顺风的东家,是个女人?”安府尹眉毛抬起来了。 “对对对,难道这个,就是顺风的东家?”师爷有 点儿不敢相信。 “等我看看她告的什么。”安府尹用力抖了两下状纸,一目十行扫过,慢慢转头瞪着师爷,师爷急忙伸头凑上去看。 “这告的……”师爷点着状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状子写的十分简单,第一条状告狄秀才纳妾,第二条告狄秀才五次县考三次没过一次告病,第三条告狄秀才去年认保做假。 三件都是极小的事儿,可确实件件违反律法,每一件,都足够革掉狄秀才这个秀才功名,再打上几十板子,或是在八字墙前枷上几天。 “府尊,这要是……这可不光是狄秀才的事儿!”师爷精于刑名,这会儿心眼特别好使,一瞬间的功夫,就把该罚的人想了一个遍儿。 三件事,他家府尊件件有失察之过,加一起,足够一个大处罚了,这一个大处罚下来,他家府尊的前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府尊您,学里的教谕们,学政,大约还有洪漕司……”师爷越说越惊心。 这一圈儿的人,全有不是! 这要是个平头百姓,往衙门递了这么一张状子,他都不用往上禀报,直接就打出去了。 可眼前来递这份状子的这位,后头有人啊! 这一件两件三件,说生出事儿来,那就真能生出事儿来!还是大事儿! “去叫狄秀才!叫他过来!赶紧!”安府尹反应极快。 这状子不能接,得让她把状子收回去! 得赶紧把引出这张状子的事儿解决掉! 立刻!马上! 第77章 狗尾续貂啊 聂婆子进大牢,是被衙役连推带搡,拿铁链子锁进去的。 出来的时候,是狄秀才三拜九叩行大礼陪了罪,再由师爷陪着安府尹,一路陪笑送出来的。 狄秀才扶着轿子,恭恭敬敬将聂婆子送回家,在聂婆子家门口,亲手贴了张他亲自写的情况说明。 一大张说明,字挺大,写的挺长。 先是仔细认真的说明了他家仆妇是如何生了不治之症,聂婆子如何医者仁心,他是怎么一时糊涂误会了聂婆子,又是怎么受奸人蛊惑,昧了良心诬告聂婆子的,最后深刻自责,真诚陪礼。 一篇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很有文采。 说明抄了三份,一份贴在聂婆子家门口,另外两份,贴在狄秀才自己家大门外,和府衙的八字墙上。 将聂婆子送回家,狄家又请了锣鼓队,敲锣打鼓围淮阳城一圈,替聂婆子洗冤正名。 聂婆子歇了一天,就赶着她新买的辎车和两头青驴,出发去巡查四府一十六县的递铺和派送铺去了。 李桑柔赶回建乐城,让人把狄秀才那份说明印了一厚摞,吩咐蚂蚱拿着,站到四海通达速递铺对面,见人就给。 …………………… 顾晞拎着蚂蚱发的那张说明,直冲进明安宫。 “你看看!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真当我是摆设么!”顾晞将说明拍到长案上,接着啪啪的拍案子。 “你在我这儿发脾气有什么用?这是什么?怎么回事?”顾瑾无语的看着啪啪拍桌子的顾晞。 “这个聂婆子,是李姑娘刚选中的管事。 这个狄秀才,受四海通达在淮阳的管事封安蛊惑,以这件事诬告,想要聂婆子的性命。你看看,这写的清清楚楚! 要不是李姑娘过去的快,聂婆子就要死在四海通达手里了!这太过份了!”顾晞又一巴掌拍在长案上。 “李姑娘找你了?”顾瑾一目十行看完,将那份说明放到长案上。 “没有,她让人在四海通达门口散这张告书,我就把叶茂明叫过来问了。 她去淮阳府前,找守真要了叶茂明过去帮忙。”顾晞一脸忿忿。 “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儿,是怎么辨明的?”顾瑾皱眉问道。 “说是她往府衙递了张状纸,状告姓狄的年不过四十有子纳妾,还有县学考试三次不过一次告病,还有件认保 出错的事儿。”顾晞的声音和怒气一起往下落。 顾瑾呆了一瞬,失笑出声,“还真是件件都是错。 她既然站在四海通达门口发这个,你确实得有所表示,不过在我这儿发脾气没用,你要是真有气,就去找永平侯,别在我这儿拍桌子,桌子都让你拍坏了。” 顾瑾将那张说明拍给顾晞。 “能发多大的脾气?”顾晞顿时扬起了眉。 “别太过份就行。”顾瑾露出笑容,“这一场立太子闹的,皇上也不大高兴。” “我知道了。”顾晞抓过那张说明,大步而去。 …………………… 几天之后,四海通达马行街总号,就关了门。 四海通达关门当天,李桑柔叫来王壮,让他把无为线交给他早就挑中的副手,和黑马、小陆子一起,启程赶往扬州,她要开拓第二条线路了。 …………………… 送走王壮,李桑柔叫上董叔安和林建木,和两家印坊里雕板上色等几位老师父,在董家印刷作坊里,商量那份朝报,以及她那份晚报,要怎么样才能印的最清晰最漂亮。 李桑柔以她那一摞贺年拜贴做样本,只管提要求。 雕板上色等各工序上的老师父们绞尽脑汁儿商量怎么样才能做出来。 董叔安掐着手指头,紧拧着眉掐算要是这样,得加几个工,那样的话,又得添几个人,算掐的的愁眉紧锁。 林建木抱着个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照这么做,这一张小报,得多少钱才能印出来?得卖多少钱才能回本。 李桑柔提完要求,留下一大堆难题,拍拍手走了。 顺风速递铺里,如意已经过来了四五趟了。 黑马在的时候,如意来找李桑柔,只要见到黑马,黑马必定一管到底,带着如意,非得找到他家老大不可。 可黑马和小陆子一起,被他家老大打发去扬州了,铺子里只有大常在。 如意问大常:李姑娘在不在,就俩字:不在,问哪儿去了,字儿倒是不少:老大走前没交待去哪儿。可跟那俩字没啥分别。 如意只好多跑几趟。 跑到第五趟,总算碰上李桑柔了。 “李姑娘!”如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找不到李姑娘,他这差使就没法交待了! “大常说你来了四五趟 了,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放下杯子问道。 “没出什么事儿,我们爷明天陪公主出城赏春,问李姑娘得不得空儿,要是得空儿,我们爷说请姑娘也一起出城赏春。”如意忙陪笑道。 “文先生也去吗?”李桑柔眉梢微挑。 “是。”如意明了的看了眼李桑柔。 “好。明天什么时辰?到哪里?我先去等着,你们世子和公主的车驾都太讲究了,不自在。”李桑柔爽快的笑应道。 “陈州门外梁园,姑娘午正前到就行。” 李桑柔笑应了,接着道:“你是个忙人,下次再像这样找不到我,给大常留个话就行,或是写几行字留在铺子里。” “不忙不忙,多谢姑娘体谅,都是爷亲自交待的差使。”如意笑谢了。 他们世子爷交待的差使,让别人传话,除非他不想在世子爷身边侍候了。 …………………… 第二天,李桑柔刚到铺子里,潘定邦的小厮听喜直奔进来,给李桑柔见了礼,眉开眼笑道:“这一趟不是我们七爷的差使,是我们三爷从我们七爷那里借了我走这一趟。” 李桑柔差点让他给绕晕了。 “我们三爷说,想跟李大当家说几句话儿,不知李大当家可得空儿,若是得空,就请李大当家去一趟工部,我们三爷在我们七爷那儿等大当家说话儿。” “走吧。”李桑柔站起来示意听喜。 这会儿离午正还早得很,再说,潘定邦这位三哥,可不是潘定邦,他找她,肯定不是可有可无的闲事。 “瞧你这容光焕发的样子,是因为你们三爷使唤你了?”李桑柔出了铺子,看着听喜笑问道。 “我们三爷,探花郎!学问好得很!”看起来,听喜相当崇拜他们家三爷。 “咦!你们七爷不是说,你们三爷这探花郎,是皇上看他长的好看,才给他的?说他学问一般得很?”李桑柔高挑着眉,一脸惊讶道。 “我们七爷跟我们十一舅爷一样,虽说学问有点儿一般,眼光可高得很,就是状元,也不放眼里的。”听喜说完,嘿了一声。 “你们七爷眼光是挺好,看来你眼光也不错。 你当初,怎么没到你们三爷身边侍候?”李桑柔一幅没话找话的模样。 “瞧大当家说的,好像到哪位爷身边侍候,能由着我挑一样。 唉,就是由着我挑,我也去不了。 我们三爷身边的小厮,照我阿爹的话说,个个都能考个童生出来。 三爷身边的小厮,心眼也好使,一个个,聪明得不得了。 至于我,我是我们相爷经了眼,挑到我们七爷身边侍候的。 我们相爷说我:心眼不多不少,正正好够在我们七爷身边侍候。”听喜语若连珠。 跟他家七爷一样,他也非常喜欢跟李大当家说话儿。 “你跟你们七爷,是挺主仆相得的。”李桑柔认真严肃的评价了一句。 “那可是!我可是我们相爷经眼挑中的。”听喜颇为骄傲。 “你们三爷之后,就是你们七爷了,那你们三爷也没多大吧?”李桑柔东一句西一句。 “我们三爷比我们七爷足足大了一轮呢!”听喜竖着俩手指摇了摇。“我们大爷,二爷和三爷差的不多,我们三爷今年三十四了,大爷今年四十二。 在我们三爷后头,我们老夫人生了位姑娘,刚满一周岁,一病没了。 在这位姑娘之前,我们相爷和老夫人生了三子一女,都好好儿的,从来没伤过孩子。 说是那位姑娘生得又极好,聪明得不得了,这一伤,我们老夫人心疼极了,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好些年,病重的时候,说是我们相爷连棺椁都备下了,病好的时候,也是病着。 后来,说是我们老夫人一诊脉,说是又怀上了,我们老夫人这病,就好了,后来,就生了我们七爷。 我阿爹说……我阿爹是跟在相爷身边侍候的。 我阿爹说,我们七爷小时候,相爷最疼我们七爷,说是我们七爷救了老夫人。 不过到后来,我们相爷就不说这话了。 我到我们七爷身边侍候的时候,常听我们相爷和我们老夫人说:我们七爷,是专程来让他们知道知道,这为人父母的艰难。” 李桑柔一路听一路笑。 潘相四子一女。 一女出了名的贤惠能干,现随夫在任上。 四个儿子,前面三个,老三探花出身,老大进士出身,就老二有点儿遗憾,是个同进士,三个儿子都极能干,长子如今已经是从三品了。 原本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直到有了这个小儿子。 潘定邦家学渊博,从小儿名家环绕,听说他认 识的头一个字,是他三哥这位探花教的,启蒙的先生是位翰林,他三个哥和他爹,都亲自教过他。 可他连个童生都没能考出来。 读书不行,心眼也不够用,干啥啥不行。 让潘相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束手无措,什么叫无能为力,知道了子孙不成才净惹事儿,是个什么滋味儿。 潘定邦的到来,完善和丰满了潘相的人生。 两个人说着闲话,很快就进了工部。 潘定邦那两间小屋,从里到外,充满了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气味儿。 潘定邦正襟危坐在靠门的扶手椅上,严肃着一张脸,看到李桑柔进来,规规矩矩站起来,规规矩矩拱手介绍,“这位是家兄,行三,这位就是李大当家。” 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冲他眨了下眼,才和潘定江拱手笑道:“三公子。” “不敢当,大当家的称我印川就是。”潘定江拱手欠身。 “三爷。”李桑柔再拱手。 “你们说话,我去看几本帐。”潘定邦规规矩矩的打了招呼,出门去看帐。 “大当家的请喝茶。”小厮奉了茶上来,潘定江笑让。 “多谢。”李桑柔端起茶抿了口,放下,看着潘定江。 “请大当家的过来,是那份新闻朝报的事儿。”潘定江开门见山。 李桑柔眉梢微挑,笑着示意潘定江接着说。 “大当家的收拢了新闻朝报,大爷和世子爷把这件事交给了家父,家父斟酌再三,请了大爷示下,将这件事,交到了我这里。” 顿了顿,潘定江笑着解释道:“我现主理进上的奏折这一块,也在进奏院担一份职责。 家父转告过大爷的意思,我又专程去见过一趟大爷,请了示下。 大爷的意思,这份新闻朝报的事儿,眼下不宜大张旗鼓。 也是因为这个,家父才将这事儿,交到我这里。” 潘定江解释的详尽而仔细。 李桑柔欠身,表示懂了,“三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不敢当吩咐二字。”潘定江欠身还礼,“这桩差使,得先和大当家的说说话,这是我接到这份差使,想到的头一件事,也是大爷的吩咐。 怎么做小报的生意,以及怎么做生意,我一无所知。 大爷的意思,文章 由我来写,别的,请大当家作主。 家父也是这个意思。” “好!”李桑柔听的仔细,答的爽快。 “大当家真是爽快。”潘定江眉梢微挑,意外而笑,“那大当家看,这头一步,咱们该怎么走?” “下一份进奏院报什么时候出来?”李桑柔笑问道。 “已经送到家父那里,最多十天,雕板就能送进淮阳府。”潘定江答的清楚明白。 “有能提前放出来的文章吗?” “都能。”潘定江摊手而笑。 “有要紧的官员任命吗?特别是关于无为府一线的。” “有,一位漕司调任,一位县令误判人命,革职押解进京,县令之职,另委他人,就这个?”潘定江扬眉问道。 李桑柔点头,“要是来得及,明天先把这个放出去。后天再放一篇出去,大后天再一篇,一直放到进奏院报派送出去。 最好都是和地方官吏职责相关的政令文章,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能便当一二的那种。” “我懂了。我一会儿就写,午时前后,就能写好。送到顺风速递铺里?”潘定江笑容愉快。 这位李大当家爽快直接,看来是个极好的伙伴。 这于他的差使,事半功倍。 “封好,我要是不在,交给大常。或是老左,都行。”李桑柔笑应,站起来,和潘定江告辞。 第78章 成人不自在 李桑柔回到铺子,挑了匹马,出陈州门,直奔梁园。 梁园也在她的小本本上,一次都没去过,不是因为难订,而是因为梁园只整订不零卖,实在是太贵了。 她准备在诸人到来之前,先好好逛一遍以美景闻名在外的梁园。 没想到,梁园里,还有比她到的更早的。 宁和公主已经到了,正坐在临水的亭子里怔忡出神,虽然远到几乎看不清楚,李桑柔还是能明显的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子郁郁寡欢。 李桑柔远远站住,看着侍女上前禀报,冲她曲膝示意了,才往亭子过去。 “这么好的景色,公主好像不怎么高兴?”李桑柔带着几分小心,笑问道。 笼在宁和公主周围的浓重阴郁,那双盈盈欲滴的泪眼,这份不高兴实在太明显,明显到她想装着看不出来,都没法装。 “致和说,你是大当家的,快意江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失笑,“这天下,哪有人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你阿爹都不行,是不是?” “阿爹是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 大哥常常教导二哥说:为君者最不能的,就是随心纵欲,君上随心纵欲,就是天下人的灾难,是毁掉顾氏基业的灾难。” “穷家小户,连吃顿饱饭都难,自然没法随心所欲。 就是刚刚能吃饱饭,手里还有十个八个大钱,够下顿饭钱的时候,最自在。这是黑马的话。”李桑柔笑道。 “黑马没来么?”听李桑柔提到黑马,宁和公主露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让他往扬州一线看铺子去了。”顿了顿,李桑柔抿嘴笑着,“建乐城新来了十来家戏班子,黑马想听戏想的不得了,不过没办法,我们现在家大业大,他得干活,不能想听戏就听戏。” “金毛也去干活了?”宁和公主笑意多了些。 “黑马去扬州,金毛去无为了。 黑马和金毛,从六七岁起,就在一起要饭。在认识我之前,两个人形影不离,从来没分开过。 我们在江都城做了夜香生意之后,我就把他俩分开了,一个在城里收夜香钱,一个在城外收卖粪钱。 刚分开的时候,黑马和金毛天天晚上对着我抹眼泪。抹眼泪也不行啊,我人手不够。”李桑柔摊着手。 “大哥说,成人 不自在。”宁和公主叹了口气。 “是啊,小孩子最开心,因为什么都不用管,吃饱穿暖就行了。”李桑柔小心的看着宁和公主。 “你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吗?”宁和公主呆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就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过就忘,笑过也是一会儿就忘了?” “呃!”李桑柔被宁和公主这一问,问的下意识的想往后躲,“公主这话说的,怎么会呢,公主早就长大了。” 李桑柔赶紧打呵呵,这个问题的走向,十分不妙,她得赶紧……唉!来不及了! “那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我过一阵子就能忘了? 他们为什么觉得只要他们给我找一个他们觉得好的,哪儿都好的,把我嫁过去了,我就能忘了? 他们真以为我跟一个陌生人,只要嫁过去,就能开开心心的幸福起来了? 换了你,你能吗? 我又不是傻子,就算是个傻子,她也有她的喜欢是不是?” 宁和公主这一串儿的话,简直就是直喷出来,不带喘气儿的! 一串话喷完,宁和公主的眼泪,开了闸一般,淌成了两行。 李桑柔后背贴在鹅颈椅栏杆上,同情的看着宁和公主,只看着,不敢说话,不好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知道我喜欢守真哥哥,是不是?我知道三哥喜欢你。” 李桑柔被宁和公主这一句话说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不是那个喜欢,三哥喜欢你,就像他对守真,对致和,大约比对守真和致和还要好一些,三哥信得过你,大哥也说你好,还让我多跟你说说话儿。” 李桑柔一口气缓过来,抬手拍了拍胸口。 “三哥肯定跟你说过,你肯定知道,我从小就最喜欢守真哥哥,很小的时候,我喜欢他,喜欢了十几年,从来没变过! 守真对我最好,所有人!他对我最好。我知道他对我的好,不是他对三哥,对致和,对别的人的好,他对我的好,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想和他一起过一辈子,只和他一起过这一辈子。 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不想再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不长的。 我跟大哥说过,说过好几回,为什么大哥就是不相信我呢? 我跟三哥说,三哥就说:呵呵,阿玥啊,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不小了,我已经长大了!就是小,我也知道我的心,我现在知道,我早就知道!” 宁和公主越说越愤懑,哭的眼泪淌淌,鼻涕都要出来了。 李桑柔闷闷叹了口气,站起来,蹲在宁和公主面前,看着她,想叹气,却有点儿叹不出来。 唉,这少女情怀啊。 “我早就想过,要是他们一定要给我挑个别的人,真下了旨,我就不活了。 可是,我要是死了,大哥得难过成什么样?还有三哥。 三哥说,大哥是看着我活着的。 大哥那样疼我,三哥那样疼我,我要是死了,那是往他们心上捅刀子。 他们那样疼我,可他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嫁给别人,我真的会死的啊!我不自己死,也会病死的。”宁和公主双手捂着脸,哭的哽咽难止。 “世子什么时候到。” 李桑柔对着痛哭的公主,摊着两只手,束手无措,只好看着垂手侍立在旁边的侍女,委婉提醒。 “是。”侍女垂着头,冲李桑柔曲了曲膝,走到宁和公主面前,蹲下低声道:“世子爷他们快要到了,我侍候您净净面?” 宁和公主一边哽咽,一边点头。 李桑柔暗暗舒了口气,赶紧站起来,退到亭子一角,看着几个侍女侍候宁和公主净面,重新敷了面脂,薄薄拍上了层轻粉,再抿了胭脂。 侍女刚刚收拾好,园门方向,通传声中夹杂着脚步声,由远而近。 …………………… 宁和公主郁郁寡欢,李桑柔不想说话,文诚拧着头不说话,文顺之左看右看只看景不看人,顾晞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不起来,也不说话了。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刚刚撤下碗碟,茶还没上来,宁和公主就说刚刚吹了风,头疼,不等顾晞答话,就垂着头往外走。 顾晞看着情绪极其低落的宁和公主,实在不放心,匆匆和李桑柔交待了一句,示意文诚不必跟着,招手叫上文顺之,跟上宁和公主,送她回宫。 李桑柔目送三个人,以及满园子的侍女仆妇小厮长随呼啦啦出了园子,不紧不慢的晃到呆怔出神的文诚旁边,干笑道:“公主这是怎么啦?这心结,这是好了,还是不好了?你说,她这是心结,还是小孩子情绪?” 文诚没理李桑柔,垂着头往外走。 “哎!你别走啊,你说说,公主这小心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听说皇上在给她挑女婿了。 你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她这心结是真的,所嫁非意中人,你说就她那脾气,会不会郁郁寡欢,嫁过去没几年就郁结死了? 你说……” “李姑娘到底想说什么?”文诚猛的站住,呼的转过身,怒目着李桑柔,厉声问道。 “我想说:那小丫头喜欢你,你明明白白知道,那就别装不知道,自欺欺人是欺不过去的。 你们都当她是小孩子,觉得她过一阵子就好了,只要她嫁了人,只要她发现那个又俊俏又知情又有趣儿的小女婿,比你强多了,两个人从此就和和美美,一生圆满了,这样最好。 可万一呢? 万一,她对你这份情,真是至死不渝呢? 万一她没能嫁给你,不管嫁给谁,都是所嫁非人,郁结在心,早早死了呢? 或者,她一时想不开,眼看下了旨意,嫁你无望,不等郁结死,自己先抹了脖子呢? 你就……” “与我何干!”文诚脖子上的青筋高高暴起,这一声与我何干,惨厉而悲伤。 “与你何干啊。”李桑柔拖着尾音,眼角余光斜着文诚脚边。 一滴一滴的鲜血,正从文诚用力紧攥到微微发抖的手上,滴到地面的青石上。 李桑柔突然探身,抓住文诚的手,另一只手弹在文诚肘部麻骨上,文诚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满手鲜血里,浸着一段枯枝。 李桑柔叹了口气,从文诚手心肉里,拨出那段枯枝,用手指细细按了一遍手心,确定没有碎木屑留在肉里了,手伸向文诚,“有帕子没有?给我。” 文诚脸色青灰,指了指被李桑柔揪着的那只袖筒。 李桑柔从袖筒里摸出帕子,抖开,帕子雪白,也足够大。 李桑柔三下两下,用帕子包扎好文诚的手,在帕子上蹭了蹭手指上的血,再次叹了口气。 “这树枝什么时候抓在手里的?想不起来了吧?你这心思,都用到哪儿去了? 一进园子,看到公主不高兴,你就慌了乱了是吧? 你看看这血,啧,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心疼成这样,这手扎成这样,没觉得疼是 吧? 当然觉不到了,你的心更疼。 幸亏你手无缚鸡之力,要是个劲儿大的,你这手,得扎成透明窟窿了。 扎成这样,你都没感觉到,你说说你那心,得扎成什么样儿了?好几道透明窟窿了吧? 不过就是公主今天不大高兴,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那要是公主真死了,你还能活着不?” “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文诚脸色惨白,踉跄两步,靠到柱子上。 “公主哪儿不好了?太天真了? 她是公主啊,又有那么俩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哥哥,天真点儿怎么啦?人家天真得起! 再说,她天真归天真,该懂的道理都懂,真懂! 再说啦,两口子,有一个人聪明就行了,两个人都聪明,也不见得好,你说是不是?” 李桑柔推着文诚坐下,左右看了一圈,倒了杯茶给他。 文诚摇着头,没接茶。 李桑柔收手回来,自己喝了一口,坐到文诚旁边。 “很早以前,大爷就说过,宁和要是跟我在一起,世子这边,就过于势重。 那时候,宁和还小,大爷觉得,要是宁和能嫁进永平侯府……后来,沈明书脾气性子都不好,大爷就再没提过,开始往别处留心。”文诚声音凝涩苦楚。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文诚又紧攥起来的双手。 “我觉得,王爷很明理,不是那种执拗不可说服的人。 现在,只有公主那一边在努力,她甚至不能确定你对她这份心,到底如何。 你家世子,可是以为你很厌烦宁和的! 你这边再努力一下,我觉得这不是难事。”李桑柔从文诚紧攥的手,看向文诚苍白的脸。 “我不是文家人。”文诚沉默良久,看向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表示她知道他的来历。 “我无父无母,不知来历,被人放到文家祠堂门口,是三叔祖把我抱了回去。 当时十一婶正带着六姐儿,六姐儿五个月,十一婶就把我抱回去,一边喂六姐儿,一边喂我,偶尔奶水不足,宁饿着六姐儿,也不让我饿着。 后来,我习字念书,跟三叔祖家几个小孙子一样,他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穿什么,我穿什么,他们有的,我都有。 后来,我入了文氏族谱,再后来,和致和一起,到了世子爷身边。” 文诚的话顿住,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 “那时候的文家,风雨飘摇。现在的文家,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青一代,渐渐长大,都在军中,可他们还没长大到能撑起文家。 文家还要靠着世子,还有大爷,先站稳不倒,然后,自己站起来,重新立稳脚跟。 文家把我和致和送到世子身边,是为了帮着世子立起来,更是为了紧靠住世子,让文家立起来。 致和拿性命护卫世子,我用尽心血,替世子打理他担下的政务,以及,替文家子弟,打理一切能打理的事务。 驸马一向是闲职,只能清贵。 我要是和宁和在一起,就得丢开这一切,做一个清贵清闲的驸马都尉。 那就是抛开了文家,抛开还没有立起来的文家。” 李桑柔往后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唉,又快要打仗了。” “是,齐梁之战,已经迫在眉睫,这一战,是文家的机遇所在。 一旦战起,我和致和就要跟在世子身边,统总调度,为了国,也是为了家。”文诚直视着李桑柔,“我有选择的余地吗?我要选择吗?不用选择是不是?” 李桑柔叹了口气。 “宁和应该嫁一个世家子弟,人才出众,家世显赫,家业丰厚,父兄显贵,族中人才辈出。 他和宁和一起,吟诗作画,品茶闻香,他可以花上半个月一个月,给宁和画上元节斗蓬上的花样儿,可以养几十上百的绣娘,给宁和绣衣服绣帕子。 我不会成家,我是个要沤心沥血一辈子的人。”文诚往后靠在柱子上。 李桑柔默然无言。 第79章 肥章求保底! 潘家三爷潘定江的文章写得非常快,当天下午,就印上漆封,送到了顺风速递铺。 除了那两份任命,潘定江还详细的写了份两人的籍贯履历,履历末尾,沾了张小纸条:用或不用,请李大当家斟酌。 李桑柔仔细看了那份任命,以及那张履历,亲自拿到董家印坊,挑了个会写文章的,把那份履历重新写了一遍,附在那份任命后面,送进了印坊。 李桑柔从董家出来,又去了林家,巡视了一圈,回到铺子里,已经夕阳西下。 李桑柔让大头去对面潘楼要了两桶酒,坐在小院后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和高耸沉默的皇城,慢慢喝着酒。 夜幕一点点垂下来,大常看着关了铺门,站到李桑柔旁边,看着伸着长腿,喝着酒出着神的李桑柔,闷声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心情不好。 大常,你说,这人,为什么要有七情六欲呢?”李桑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 大常吓的往后退了两步,他家老大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我回去做饭了,你是在外头吃,还是让大头给你送点儿过来?” “不想吃,唉,去吧去吧。”李桑柔冲大常挥着手。 大常从屋里拎出李桑柔那件狗皮袄,搭在椅背上,一句话不敢多说,赶紧走了。 他最怕被他家老大揪住,逼着他听她胡说八道,还非得让他说上几句。 陪老大胡说八道这事儿,只有瞎叔撑得住,他不行! 大常的脚步声刚远,又有脚步声进来,这脚步声有一丁点儿熟悉,李桑柔回过头。 顾晞穿过院子,站到李桑柔旁边,微微欠身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碰巧了?”李桑柔仰头问道。 “刚刚在对面,看到你了。”顾晞指了指护城河对面的皇城城墙。 “喔,对了,那儿归你管。我在这儿赏赏景儿,你是个忙人。”李桑柔说着,往外面指了指,示意顾晞不用管她。 “我不忙。你没什么事儿吧? 从城墙上面,都能看出来你不高兴。”顾晞四下看了看,拎了把竹椅子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没什么不高兴,就是觉得这春色不错,想安安静静的看一看。算是所谓的悲秋伤春吧。”李桑柔抿了口酒。 “我陪你。”顾晞往 后靠进椅子里,挪了挪,伸直长腿。 李桑柔侧头看着他,片刻,移开目光,“潘楼的酒,你要是想喝,让如意找个杯子给你。” 顾晞招手示意如意。 “今天在梁园……” “这会儿景色太好,不想说话。”李桑柔在黑暗中举了举杯子,打断了顾晞的话。 “好。”顾晞干脆的应了一声,从如意手里接过酒杯,也往黑暗中举了举,抿了一大口。 两个人坐在黑暗里,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两坛子酒喝完,李桑柔站起来,“我要回去了,谢谢你。” “该我谢你,景色确实很好。”顾晞跟着站起来,和李桑柔一起,出了铺子。 顾晞看着李桑柔冲他摆着手,头也不回的往炒米巷回去,站在铺子门口,发了一会儿呆,上马回去睿亲王府。 …………………… 淮阳府的安府尹,为人正派,对各种只会胡说八道的小报,向来是眼角都不扫的。 因为他这脾气,整个府衙,都跟着对小报嗤之以鼻,只在家里看,从来不敢带进衙门的。 有安府尹这份脾气,以及府衙这份态度,一早上就卖的淮阳城里一报难求,招得大家议论纷纷的新闻朝报,直到午后,才你咬我耳朵,我咬他耳朵的,传到了师爷耳朵里。 师爷急急忙忙找了份朝报。 这朝报倒是好找,在衙门里说句找一份来看看,刚说完,立刻就有人送上来一份。 师爷一眼就看到了那份任命,以及紧跟在任命后面,那篇小报味儿十足的履历介绍,一目十行扫完,拎着朝报,直奔去找安府尹。 “府尊府尊!您看看这个!看看这个!”师爷抖着那份朝报,送到安府尹面前。 “怎么了?这种只会胡说八道的东西!”安府尹极其不满的瞪着师爷。 “府尊,您先看看,您快看看,看这个!”师爷手指头在那份任命上乱点。 “您看看!万寿县的曹县令,要拿了问罪了,你看看这后面,说是就是因为那桩人命案子! 还有这个,洪漕司要转任山东了!您快看看!” “这是进奏院……”安府尹一句话没说完,看着那篇完全是进奏院风格的任命文章,眼睛瞪大了。“这是?这个!” “进奏院的邸抄,再怎么也得个十天八天,那雕版才能送到咱们这里呢 ! 可这个,府尊,这看着,可真得很哪,这到底,真的假的?” “这是真的!”安府尹抽了口凉气,“昨天我去见洪漕司,洪漕司和我透了句,说下一任要转任山东,洪漕司在京城有宅子,可这怎么……” “四海通达关门了,这个朝报,说是顺风家放话说,往后就只有在他家才能买得着! 府尊,您上回说过,这顺风,后头那人,厉害着呢。”师爷一脸神秘,声音压的极低。 “洪漕司说过一回,说是那位世子爷!”安府尹声音压的更低。 “这个……”师爷点着那份朝报。 “这是今天的?明天一早,你去买一份,悄悄儿的。”安府尹哗的抖了抖那份朝报,仔细看上面的文章。 这顺风后头的人,和师爷只说到世子爷就够了,另一位,和世子爷比亲兄弟还亲的爷,他知道就行了,不能跟师爷多说。 听洪漕司说,皇上身体不怎么好,那位大爷,现在已经比监国差不了多少了。 第二天,师爷赶到顺风速递铺的时候不算晚,可朝报早就卖的一份也没有了。 掌柜枣花娘子见是府衙的师爷,忙陪着一脸笑解释。 “昨儿来按月下定,先给了钱的人家特别多,昨天一天,就收了五六百份定钱。 昨天又来不及跟建乐城那边说,今儿收到的朝报,实在来不及添上这些数。 给完昨天那些按月定下的,就只余了不到十份,邮袋还没解开,就被人抢走了。 今天实在是一张也没有了,实在对不住。 先生明天还要不?先生要是要,明天的朝报,无论如何,我都给先生留一份儿。” “枣花娘子客气了。按月订怎么订?给我订一份,不,两份!”师爷处理这种小事儿,还是相当干脆利落的,反正也没几个钱。 订好从明天起的朝报,师爷往县学里转了一圈,从几位教谕那里,讨了份看过的朝报,一目十行扫过,一路小跑回去府衙。 昨天的朝报上有一份任命,今天的朝报上,有一份诏书,是调整春赋收缴的。 春赋的事儿就在眼前,他已经着手在做了。 这份诏书要是真的,早知道十天和晚知道十天,那可是大不一样! …………………… 聂婆子刚到汝阴府,正赶上新闻朝 报与往常大不相同的版面,以及那份任命。 帮着汪大盛忙完,聂婆子站在铺子门口,喝着杯茶,想着刚刚关门的四海通达,以及她们大当家的和她透出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今天这新闻朝报,不是一般的好事儿。 她们大当家的,可是个厉害人儿! 一杯茶喝完,聂婆子就打定了主意,从汪大盛太婆邹老娘刚送来的早饭篮子里,拿了两个芹菜肉丁大包子,急匆匆进了对面的大车店,在她那辆辎车里,仔细斟酌着,写了份放订金订朝报的章程出来。 聂婆子先抄了份,再附上封信,准备寄给李桑柔,又让汪大盛帮着抄了二十份,四府一十六县,一家一份,寄了出去。 聂婆子沿着顺风的邮路走,往建乐城来往的信件就极快。 不过隔天,聂婆子就收到了李桑柔的回信。 回信里,李桑柔赞赏了聂婆子的敏锐和敢想敢做。 在放订金预订的好主意上,又提了几条,一是订阅可以分两种,一种就是聂婆子主意,放五十个钱的订金,每天再拿钱去买朝报,哪一天没去买,订金没收,这订约,就结束了。 另一种,以三个月为期,收先齐三个月的朝报钱,三个月内,每天朝报一到,立刻送到各家,不用各家再到铺子里买或者拿。 除此,李桑柔还告诉聂婆子,往订报的各家派送朝报这事儿,她已经交待给邹旺,让他找当地的义学,看看有没有穷人家读书识字的子弟,愿意跑跑腿,挣一份送报钱。 让她和邹旺交接商量,做好这中间的细务。 进奏院邸抄上的内容,一份份移到朝报上,朝报的订阅量一天一个新高,到进奏院报的雕板,紧赶慢赶送进淮阳府时,新闻朝报的销量,已经暴涨到原来的十余倍了。 在林家印坊的大力帮助下,董家印坊承受住了暴增的印量,最早开始派送新闻朝报的汝阴府和淮阳府,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义学,找了十来个穷家学生,已经开始派送朝报了。 …………………… 到春闱开龙门隔天,李桑柔拎着包酸梅肉,晃进工部,找潘定邦闲扯。 潘定邦好些天没见李桑柔了,见她进来,立刻眉开眼笑,指着她手里拎着的桑皮纸包,“你又拿了什么?我这里也有好吃的,葡萄干,沙金红杏干!” “你二哥到家了?”李桑柔看着潘定邦捧出食盒,掂了一粒沙金红杏干,咬了 一口,嗯,果然好吃。 潘定邦的二哥潘定山提举茶马司,驻守太原,两任期满,春节前,就诏召返京,另行任用,看来,这是到家了。 “前天下午到的,咦,你怎么知道我二哥到家了?”潘定邦一脸希奇。 “你说这是沙金红杏干,这个只有太原那边有吧?这葡萄干也是清源县的?真不错。 早就听说好吃,是真好吃。可建乐城买不到,太原府的老陈醋也不错。”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自己倒茶。 “怪不得我三哥说你聪明!见微知著!”潘定邦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带了好些老陈醋,你要不要?” “有多余的,就给我几瓶。”李桑柔很不客气。 “瞧你这话说的,还多余!你想要,多不多都得分几瓶给你。”潘定邦乐了。 “你好多年没见你二哥了吧?前儿听谁说的来着,你挺小的时候,你二哥就外任了?”李桑柔倒了茶,坐在潘定邦对面,吃着喝着说闲话。 “你瞧你这记性!还能有谁,我跟你说的! 我二哥一连两任提举茶马司,足足十年。 我二嫂还好,我二哥瞧着可老了不少,我阿娘一看到我二哥,话没说出来,就哭起来,说我二哥老了。 我二哥说他那是因为经常在外头跑马,晒得黑,其实不是老了,就是晒黑了。 唉,都十年了,能不老么!二哥走的时候,我才跟这桌子这么高,唉,二哥是老了。” 潘定邦十分感慨。 “你二哥能在家呆几天哪?下一任还是外任?”李桑柔咬着杏干,问道。 “二哥下一任就在建乐城,应该是六部哪里吧,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大理寺什么的。 本来,二哥回来,三哥要外任的,可三哥不是接了……”潘定邦欠身向李桑柔,压着声音,“你这边的活儿么,瞧我三哥那样子,好像还挺要紧。 你说你这儿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看他是不想外任,外边多苦!我二哥可是又黑又老,建乐城多好,你说是吧。 阿爹最听三哥的话,现在,看他们商量下来那意思,二哥在建乐城,三哥好像也不外任了,唉!”潘定邦拍着桌子,一声长叹。 “你二哥也爱管着你?”李桑柔上身靠进椅背里,一脸同情的看着潘定邦。 “我生下来那年,大嫂 嫁进来,我从小是大嫂抱大的,大嫂最疼我。 可没两年,大嫂跟着大哥外任,二哥就接手管我,唉!”潘定邦又是一声长叹。 “那可管了好些年!你二哥凶不凶?”李桑柔这回是真有点儿同情潘定邦了。 他那位二哥,那官声,可是出了名的勇猛敢为,敢急追上百里,亲手砍杀偷马贼的。肯定不是个温婉性子。 “凶得很!唉!”潘定邦靠近过去,又是一声长叹。 “算了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没办法的事儿,多说除了烦心,没别的用。 对了,听说那什么楼上,昨天热闹了一夜,你去没去?说是,那个,又香又艳呢!”李桑柔嘿嘿笑着,转了话题。 “你都知道又香又艳,我哪敢去!”潘定邦横了李桑柔一眼。 这是明知故问!照她的话说,扎刀子! “那你三哥去没去?你二哥呢?听说才子云集啊!”李桑柔一只脚翘在长案上,晃来晃去。 “他俩都去了。” “哟~~”李桑柔拖着长音,一声哟,哟的又香又艳。 “嘿!”潘定邦趴在桌子上,一脸八卦,“你别哟,他俩去是去了,就是去晃了一趟,可没敢多留,更没敢又香又艳!” “啊?为什么?噢!对了,你说过,你们一家门都怕媳妇,这话是真的?”李桑柔放下脚,也趴在桌子上,一脸的不敢相信。 “瞧你这话,我什么时候瞎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乱说话!”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脸傲然。 “那你二哥三哥怎么怕媳妇?也像你这样,成天这耳朵……”李桑柔欠身过去,看潘定邦的耳朵。 “哪能像我这样!我跟你说,阿甜吃亏就吃亏在性子太暴,爱动手! 要说厉害,那得是我三嫂最厉害! 我三嫂这个人,长的比我三哥好,字儿写得比我三哥好,学问比我三哥好。” 潘定邦说着,咯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愉快的拍着桌子,“我三哥挺惨,哪哪儿都不如我三嫂。 我三嫂这学问,还不像我二嫂,诗词音韵什么的,我三嫂最会写策论,厉害得很! 我三嫂跟我三哥相亲那会儿,让我三哥写篇策论给她看看。 我三哥觉得自己是大才子,了不得! 可一篇策论送过去,被我三嫂批的一无 是处不说,连这门亲事,也被我三嫂拒了。 我三哥就急眼了,挖空心思写了一夜,我二哥帮着他一起写。 我二哥的学问其实比我三哥好,二哥这个同进士,照我阿爹的话说:时也命也,非学问高低。 他俩吧,写了整整一夜,又请我二嫂润了一遍色,我二嫂文采特别好,我二哥三哥都比不了。 这一回,再送过去,我三嫂算是勉强点了头。” “哇噢!”李桑柔听的拍着桌子惊叹。 “我三哥可怕三嫂了。 有一回,那时候三嫂刚嫁进来没几年,第三年吧好像,我们兄弟,还有堂兄弟,一群人喝酒。 我六堂哥,前两三天去找我三哥,正好听到三嫂教训三哥,我三哥死不承认。 当时,他喝了不少酒,胆子就大起来了,一把抓起根茶针,说要让我们看看,到底谁怕谁。 我们跟在三哥后面看热闹。 三哥冲进垂花门时,还气势得不得了,当时三嫂正和二嫂坐在廊下喝茶说话,看到三哥冲进去,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就一句话,三哥就软了,说:我怕丫头们力气小,撬的茶不如你的意,特意拿了茶针,给你撬茶来了。” 李桑柔拍着桌子,笑的哈哈哈哈前仰后合。 潘定邦也拍着桌子大笑。 “那你二哥呢?二哥怎么怕?也这样?”李桑柔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二哥脾气暴,小时候教我认字,教到第二遍,我记不住,他就瞪眼拍桌子。 我二嫂又好看又温婉,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过,可不管我二哥多大脾气,只要我二嫂一眼横过去,我二哥那脾气,立刻就没了。 我二嫂要是觉得我二哥哪儿不好,就让人送汤水过去。 送的要是什么芙蓉汤荷花汤木樨汤,那就是啥事儿没有,要是送了什么清心汤顺气汤,那就是提醒二哥,他有点儿过份了。 有一回,也是跟昨天差不多的花楼花会上,二哥酒多了,昏了头,就是你说的,又香又艳上了,就在这时候,二嫂一碗浆水送到了! 二哥当时,手里还有半杯酒,都没敢喝完,看到浆水,呼的窜起来就跑了。” “啊哈哈哈哈哈!”李桑柔再次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唉哟喂,笑死我了!你们一家,唉哟!人家别家肯定没有这样的,你们家 ……” “谁说别家没有!”潘定邦和李桑柔对着拍桌子,“周家,就是刚致仕的礼部周尚书,不光惧内,他连他那个小妾都怕! 还有符家,就是周尚书那个孙媳妇家,淮东大族。 符家大爷,现在哪个路做帅司来,我记不清哪个路了。 有一回,符家大爷正跟个红伎眉来眼去的对诗,听到一句大奶奶来了,吓的酒杯掉地上,脸都白了!” “啊?”李桑柔一脸惊讶和八卦,“真的?还有哪家?怎么这么多惧内的?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女人多厉害呢!不是,是厉害的女人多多呢!一个个厉害的吓人! 像你这样的,你要是嫁了人,你嫁给谁谁不怕? 敢娶你的人,要么瞎了眼,要么,肯定是被你拿刀子逼的。” “你怎么说话呢!”李桑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嫁了!以后我娶一个算了。” “哈哈哈哈哈!”潘定邦捧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对对对,你是大当家的,你娶个压寨小郎君,多好!到时候,我一定得去喝杯喜酒!啊哈哈哈哈!” “咱说正事儿,你说,这么多人,这建乐城,惧内的不是一个两个,这简直是成群成堆,这么多,怎么就你出了名了?”李桑柔拧眉看着潘定邦。 “不是我一个人出名,还有十一呢。唉!”潘定邦一声长叹,“我跟你说,就是阿甜脾气太急,太爱动手。 我阿爹说过,贵人语迟,性子一急,就得吃大亏!这不就吃大亏了! 其实阿甜挺好的,论河东狮,真轮不上她! 我大嫂二嫂三嫂,周尚书家几位夫人老夫人,符家那几位,还有……多得很呢,个个都比阿甜厉害。 她就是亏在脾气太急上。” “就是,我也这么想,明明是你家阿甜最不厉害,传出来的名声,倒成了你家阿甜是头河东狮,别家全是贤良人儿,这可真是!太亏了!”李桑柔拍着桌子,替潘定邦和他家阿甜抱不平。 “唉!”潘定邦跟着拍桌子。 “我还有份晚报呢,这事你知道。”李桑柔两根手指捏着下巴,笑眯眯看着潘定邦。 “知道,怎么说到这上头了?你这个人说话,总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潘定邦嫌弃的瞥了眼李桑柔。 “那份朝报,你三哥说一句算了句,那晚报,可是我说一句算一句。 要不,咱们在晚报上单拿一块儿出来,专写这惧内的事儿,起个名儿,就叫葡萄架下。”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潘定邦。 “葡萄架下,葡萄架!哈哈哈哈哈!这名字好!倒了葡萄架!哈哈哈!”潘定邦一如既往的关注点与众不同。 “怎么样?这河东狮的名儿,不能光让你家阿甜一个人顶着,大家一起露露脸么。”李桑柔愉快的看着笑的哈哈哈拍着桌子的潘定邦。 “这是个好主意!对啊!就该这样!凭什么光说阿甜河东狮,光说我惧内,明明大家都一样! 可这得写文章,这文章谁写?”潘定邦最怕写文章。 “写什么文章啊,要是用你三哥那样的文章写出来,谁能看得懂?反正我是看不懂。 看不懂还有什么意思? 咱不写文章,就把咱们闲扯的这些话,写出来就行了,这不劳你,我找人写!”李桑柔愉快的用手指点着桌子。 “啊?也是,小报上的文章,那哪叫文章!不会用典,不会修辞,根本不能叫文章,全是大白话! 真要写啊?”潘定邦两眼放光,跃跃欲拭,十分兴奋。 “我觉得该好好写写。 一来,咱们也没说瞎话是吧,全是大实话; 二来,凭什么这河东狮的名儿就扣在你家阿甜一个人头上?还有这个惧内,又不是只有你和十一郎两个人,对吧? 凭什么啊! 你要是觉得行,咱们明天就发!”李桑柔两根指头捏着下巴,笑看着潘定邦。 潘定邦学着李桑柔,也用两根指头捏着下巴,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想的一脸笑。 “就是,凭什么黑锅全让我跟十一郎背啊! 行,就这样! 就得这样!就得让大家知道知道这真相! 怕媳妇儿的,真不是就我跟十一郎两个人!” 第80章 潘七挨打了 李桑柔从工部出来,直奔林家印坊,叫过早就看好的一个机灵小内探,指点着他,写出篇一大半是白话,一小半略微拽点儿文言的长文儿出来。 接着又亲自在小报上点了个地方,亲自看着画好了一圈儿精致的葡萄叶青葡萄紫葡萄,最上面,再画上一条精致葡萄架。 这头一篇葡萄架下的小文儿,新鲜出炉。 这篇长文儿就是两个人在说话儿,你一句,我一句。 从头到尾,一句没露这俩人是谁,可其中一个是潘相家七公子,这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文中的三爷和二爷,就更加明白清楚了:这就是潘相家那位有貌有才的风流才子、探花三爷潘定江,和那位以悍勇闻名,敢追杀马贼的二爷潘定山。 李桑柔让林建木只加印了两倍的量。 报头上印着俊美非常的花边晚报四个字,小报纸质之精良,印刷之精美漂亮,绝对是当世第一的花边晚报,在新闻朝报如日中天时,横空出世。 花边晚报的精美充满了诱惑,可直接翻了一倍的价钱,又明显是摆足了架子。 刚刚摆出来的花边晚报,惊叹的人多,肯下手买的人可不算多。 不过,也就过了半天,仆妇长随,丫头小厮,就一波接一波的涌上去,排上前,拍了钱,拿到一份花边晚报,赶紧往回跑。 …………………… 主理新闻朝报的潘家三公子潘定江,因为知道那份林家小报也在李大当家手里,从听说那天起,就让小厮每天都要买一份回来。 这份改头换面的花边晚报,被小厮第一时间买回来,放到了潘定江案头。 可繁忙的潘家三公子,对这份小报,向来是有空就翻,没空就不看。 这一天,潘家三公子又是特别繁忙。 直到临近傍晚,收拾好公务,喝杯茶准备回家时,因为当天的小报格外的精美绝伦,以及花边晚报这个报名挺有意思,潘家三公子才拿过花边晚报,准备翻一遍再回家。 三公子潘定江举着晚报,对李大当家这份不惜工本,啧啧赞叹了好一会儿,再悠悠闲闲看完第一页,翻过去,就看到了第二版的那篇葡萄架下的长文儿。 潘定江一目十行扫完,呆了足足两个一目十行的空儿,赶紧再看第二遍。 第二遍看完,三公子潘定江将晚报啪的一拍,站起来就往 外冲,冲到院子里,猛一个转身,冲回去抓起那张晚报,直冲回家。 潘定邦他二哥潘定山这一回是回京述职,再转任新职,这中间至少有一两个月的空闲。 他带着一家大小,赶了两三个月的路回来,年都是在路上过的,极其辛苦劳累,这几天,都在家里没出去,睡睡觉看看书,先好好歇几天再说。 朝报的事儿他听说了,一来这是大事,二来,这事儿在他三弟手里主理。 他从改版前半个月,看到改版后十来天,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至于什么花边晚报,还没有人跟他说过。 潘家二爷潘定山是在去往前院,准备和阿爹、三弟,以及七弟一起吃饭的路上,撞上气急败坏冲进来的他三弟潘定江。 “你看看这个!”潘定江喘着粗气,将已经被他捏的中间皱成一团的晚报,塞到他二哥怀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出大事了?”潘家二爷潘定山被他弟弟这喘着粗气,气急败坏的样子,吓着了。 “没,唉!你先看!你先看看!”潘定江气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潘家二爷急忙抖开花边晚报,扫了一眼,就忍不住赞叹,“这是怎么印出来的?我头一回见到这么精致的小报,牡丹楼花会盛况,这几个字真不错,像是杨翰林的字儿。 建乐城的小报,竟然精美如斯了!” “别夸了,你看看这个!”潘定山的赞叹被他三弟打断。 潘家二爷顺着他三弟的指点,看到了圈在葡萄架下的那一篇大白话文儿,一遍扫完,抬头瞪向他三弟。 “是老七!”潘定江牙都要咬碎了。 潘家二爷再看了一遍,瞪着一碗浆水那行,牙错的咯咯响,“老七呢?” 二门外,潘家七公子潘定邦正探着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 潘定江利落之极的从他二哥手里抢过那张晚报,背到背后,堆着一脸标准之极和善之极的笑容,看着潘定邦。 潘家二爷和他三弟同步,也是一脸标准的慈爱笑容,也背着手,看着潘定邦。 “三哥回来的这么早,三哥今天挺忙吧?三哥天天都忙,你们,那个,没看到什么吧。”潘定邦见两个哥哥都笑的极其和气,暗暗松了口气。 “看到什么!你说的,是这个么!”等潘定邦离两人只有两三步了,潘定江抡起晚报,砸在潘定邦头上 。 潘家二爷潘定山一步上前,揪住潘定邦,挥拳就打。 “娘!阿甜!阿甜救命!阿甜!大嫂!二嫂!三嫂!”潘定邦抱着头惨叫。 …………………… 经过了朝报的火爆,看到花边晚报四个字,以及那份精美精良,刚刚赶到无为府的聂婆子,虽然还不知道这晚报是靠这份精美,还是靠别的什么,可她立刻就能断定,不管靠什么,总之,新一波火爆又要扑上来了! 果然,这份从纸质到价格,都焕然一新的晚报,在晚报摆出来大半天后,无为府的铺子里,就被买晚报的挤满了。 虽然聂婆子不明白为什么晚了这大半天,这买报的人才挤上来,不过,这不耽误她立刻写信指挥各地派送铺,收订花边晚报。 果然,第二天的晚报出来之后,这回只晚了小半天,涌上来现买,以及买了之后,立刻再订整月,或是干脆订上三个月晚报的,比昨天,以及比起前一阵子的朝报,那人,可多的太多太多太多了。 因为这一天的晚报,那一串葡萄架下,那篇文章,实在太精彩了。 文章起手四平八稳,先是认真的介绍了南武北文的文家,这近百年的战绩,功劳,和巨大牺牲。 虽说开头认真严肃,可鉴于这是篇坐在葡萄架下的文儿,这份认真这份严肃,就太让人浮想连篇了。 接着就说到了闻名天下的文家功夫,一通规规矩矩的介绍之后,笔锋一转,说到了文家的功夫传说和秘闻。 其它种种一句话带过,重点在于,听说这功夫大成之前,是要谨守童子身的,不然就没法大成了。 然后列举了一串儿文家那些在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几进几出,名满天下的杀神们,他们成亲的年纪,顺便提了句文家的杀神们,有那么几位,喜欢请夫人阅兵。 接着,再三赞叹仰视了成亲早的那几位,都是少有的天纵之才,才二十三四,二十四五,就能成亲了!功力大成啊! 最后两段,赞叹了文家的家风,以及,感伤了文家男女的极高折损率,都是为国牺牲啊,再列举如今在军中的文家青年才俊,不知道哪一位能最先成亲。 最后,突然提到了某位不姓文,却被目为他在,文家就在的那位尊贵人物,二十大几了,还没议亲。 这位,听说在修练文家功夫上,是少有的大才。 文章戛然而止。 那余味儿,袅袅婷婷,欲语还休。 如今支撑文家,却不姓文的那位尊贵人儿是谁,满天下没人不知道啊! 那位,可是北齐南梁加一起,全天下第四五尊贵,第一第二英武俊俏的人物,青春年少,尚未议亲! 这晚报,能不脱销么! 毕竟,八卦,是所有智慧生物的天性! …………………… 顾晞一直关注着李桑柔收归麾下的两份小报,每天让人买来,先扫过一遍,再处理公务,以及见人理事。 花边晚报改版头一天,顾晞看的哈哈大笑,兴致勃勃,一天好几趟的打发小厮去看潘定江怎么样了,潘定山还不知道么?以及,潘相是个什么态度。 这笑话儿还没看完呢,一大清早,刚散了朝,他打发出去看看潘三潘二各怎么样的小厮还没回来,这八卦之火,就烧到他头上了。 顾晞直直瞪着葡萄架下那篇文章最后那段,猛一巴掌将晚报拍在案子上,呼的起来,直奔工部。 童子身这事儿,能出现在这张晚报上,这张大嘴巴,除了潘七,不可能有别人了! 就连童子身童子鸡这样的话,也只有潘七那张嘴,才说得出来! 潘定邦头一天,刚被他二哥三哥一顿混合双打,正如惊弓之鸟一般。 呆在家里,他是不敢的,他二嫂三嫂大约还不知道,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家里不能呆,只能去部里,工部比家里安全。 潘定邦是个仔细人儿,进工部前,先安排好小厮,守在工部正门角门侧门各门外,以防有谁打过来,喊一嗓子,他好赶紧跑。 顾晞直冲而来,小厮尖叫着往回跑,潘定邦听到一句世子爷,搂着长衫跑的比兔子还快。 可他再快,也快不过顾晞和他那些精悍小厮。 …………………… 隔天的花边晚报,葡萄架下只有寥寥一行告假:昨天世子爷亲临指导,今天休息,明天再继续。 顾瑾正吃着早饭,见小内侍送了朝报和晚报进来,急忙接过,先看晚报,看到空旷的葡萄架下,那一行简直是含血带泪的告假,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哈笑的差点把满炕几的早饭掀翻出去。 “这,这个,卖得,怎么样?”顾瑾笑的话都说不成串儿了,指着晚报,断断续续问道。 清风笑的见牙不见眼,忙上前一步禀 报:“一报难求。 今儿是桐叶去买朝报和晚报,说是到董家报店,朝报买到了,晚报说是已经卖没了。 桐叶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董家报店的伙计说,半夜就有人排队,等着买晚报了。 桐叶又到林家报店,也没了,后来,桐叶去了顺风速递铺,找到大常,才拿到一份晚报。 小的已经让桐叶去董家和林家报店,各订了一份朝报和晚报了。” 清风声调轻快清脆。 他是自小侍候在大爷身边的,从大爷伤了这双腿之后,笑成这样,这是头一回。 他这心情,雀跃兴奋之余,又酸涩难当。 …………………… 葡萄架下空了一天。 屏着气等着看世子爷大发脾气大发雷霆的诸人,伸长脖子,一直等到天都黑了,人凶脾气暴的世子爷,除了一张脸黑的让人十步之外就想绕道,别的,竟然什么都没做! 到晚上,皇城诸人,特别是位高权重那些位,提着心辗转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赶紧打发人去买晚报。 晚报出不来那么早,朝报也没那么早,只能等散朝出来才能看到。 散朝出来的诸人,拿到晚报,赶紧翻到葡萄架那一页,见这一天的葡萄架下,是一篇从专诸论起的惧内歪史歪论,一小半长舒一口气,暗暗抹了把汗,另一半,咋着嘴十分遗憾。 可再翻回来,就看到又一个新栏目:文会点评。 这一天的,简直就是近期文会的总结总评: 哪一场文会,由哪位主办,哪些大才到场,会间做了什么,是会文还是会美,诸位大才们联诗写文,破题解经的表现如何,面对美人儿表现如何,十分详细,夸赞的时候不遗余力,刻薄的时候那是真刻薄。 整整一页五六场文会看完,被夸赞的四五六,被刻薄的十一二,几位当时只顾追逐美人儿的翰林,被刻薄的当时就号称病了,掩着脸回家养病去了。 唉,也只能回家养病,毕竟,那位世子爷连坐了两天葡萄架下,气成那样,都憋下了,他们还能怎么样? …………………… 春闱放榜后,第三天,顾瑾打发小内侍去了趟顺风速递铺,给李桑柔送了篇不算短的文章。 文章的遣词用语,都颇具晚报风,内容却是前一天新科进士闻喜宴上的诸般种种。 闻喜宴自然是俊才云集,皇上是如何高兴的,又是怎么亲手给三鼎甲各簪了什么花,唱名的传胪过于紧张,闹了什么笑话儿,把皇上逗的笑的如何,皇上又是如何抚慰紧张过头的传胪的。 李桑柔将文章仔细看了两遍,笑着往后靠进椅子里,一颗心总算是彻底落放回去。 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不深知,晚报是个尝试,更是个试探。 现在,这篇文章,确认了她这试探而出的头一脚,并没有踩差,这世间,也比她预想的更加宽容,这真是太让人愉快了。 李桑柔让大常跑了一趟,把这篇闻喜宴的文章送到林家报坊,放到花边晚报头一页最显眼的位置。 大常出了门,李桑柔伸手拿过蚂蚱写的那张字儿歪歪扭扭的粗桑皮纸。 那几行字是今天的文会,总共有三场,李桑柔一行一行看了一遍,决定去看看瑶华宫这场。 瑶华宫这场文会,是国子监诸监生邀请了几十个各地有名的才子,一起会文。 王宜书在孙洲的举荐下,刚刚进了国子监念书,这场文会,除非有什么意外,否则他不会不去。 她想找个机会,搭上这位王家大少爷,以后,最好能常来常往。 李桑柔正琢磨着,是她自己过去,先看看再说,还是请上潘定邦这位在国子监念过十来年书的老监生,大头一溜小跑进来,“老大!有个姓包的,说是请见您!” 大头用力咬着请见两个字。 他跟着黑马识过字,跟着老大做过学问,请见这两个字里的那份恭敬,他是学过的。 这个请见,就跟他们要见他们老大一样。 “请见?”李桑柔眉梢微扬,“什么样的人?” “就是请见!就这俩字儿! 一个中年人,四十岁左右,不高,有点儿黑,不过不像马爷那么黑,不胖,也不瘦,瞧着挺精明的,一身上好的绸子衣裳,没说话先长揖,客气恭敬的不得了!” 蚂蚱描述的极其详细。 “去看看。”李桑柔想不出这是谁,站起来示意大头。 第81章 翻墙爬树大当家 铺子门外,顺风那根巨大的杆子下面,站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果然如大头的描述:中等个儿,不胖不瘦,一张经受过风霜的脸。 看到李桑柔,男子急忙上前,离了六七步远,就拱起了手,“大当家的。” “你是?”李桑柔拱手还礼。 “在下姓包,包平,休宁县人。” 李桑柔听到休宁县,眼睛微眯,喔了一声。 包平听到李桑柔这一声喔,明显有了几分小意和紧张。 “到对面茶坊坐着说话吧。”李桑柔笑着示意对面的茶坊。 “是,大当家的请。”包平欠身让过李桑柔,跟在后面,进了茶坊。 “你接着说吧。”李桑柔不客气的坐了主位,看着直接坐到了下首的包平,微笑道。 “是。去年冬月,往兵部交割银子,报了速递线路的,三家之一,就是我们庆安商号,是在下经的手。”包平开门见山。 李桑柔点头,端起茶抿了口,示意包平接着说。 “当时,在下和商号诸人,对邮驿诸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这是邮驿的生意,也是信客的生意。 歙州一府六县,皆是山地,田瘠地少,所产极薄,劳苦一年,田里出产,极好的年成,也不过够一家人十之一的口粮。 在下和同乡们,只好和祖先们一样,稍大一些,就离乡外出,就食他乡他郡,以求存活。 在下十岁那年,跟着叔伯,挑茶北上,贩卖求利求生,辗转各地,到今天,三十二年了,只回去了两三趟,平时和家乡往来,全凭信客。 在下十分幸运,到今天,已经薄有产业。无数同乡中,客死他乡数年,数十年,家里人还在倚门盼归的,比比皆是。” 包平低下头,端起茶抿了口,才接着道:“顺风速递铺开出来头一天,在下就觉得,这是绝大的好事儿,特别是对在下这样的漂泊之人。 朝廷放开邮驿时,在下就和商号诸人商议,斗胆投了两条线路。” 包平的话顿住,看向李桑柔。 “齐梁以江为界,歙州在南梁中腹,你竟然要在北齐做邮驿的生意,包掌柜胆气过人。”李桑柔打量着包平,是真的赞叹。 生意人的胆量,就是那句话,要是能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那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儿! “大当家的过奖了。当时,就是想 着这是绝好的事儿,实在是没敢多想。”包平欠身陪笑。 “是想着有绝大的利润吧。”李桑柔翘起二郎腿,“直说吧,找我干什么?” “庆安商号希望能附骥尾。”包平冲李桑柔欠身。 “齐梁之间,太平了,有四五十年了吧?”李桑柔放下腿,直视着包平,“你觉得还能太平多少年?还是一直就这么太平下去了?” “在下不过做份小生意。”包平下意识的回避了李桑柔的问题。 李桑柔眯眼看着他,又翘起了二郎腿。 包平看着李桑柔再次翘起的二郎腿,沉默片刻,“在下的商号,做的是便宜的茶砖生意。 从大前年,太原府的茶马司就强令几家大商号往北的茶砖丝绸毛料等等,至少一半,要用来换马,换来的马匹,茶马司全数收购。 从老家过来的同乡,说是往蜀中做生意的几家商号,也同样被强令一半以上,换马换铁。 齐梁都在收购马匹生铁,已经三四年了,想来,太平不了多久了吧。” 说到最后,包平声音很低。 “你有什么打算?你们。”李桑柔再次放下二郎腿。 “没有,这样的事儿,轮不着我们有什么打算。 真打起来,我们这样的,留在齐,齐疑心我们是南梁人,回到梁,梁同样疑心我们。 没什么打算,尽力求活而已。”包平神情黯然。 “现在,你来找我,就是在做求活的事儿么?”李桑柔提起茶壶,给包平添茶。 “不敢。”包平欠身谢了李桑柔的添茶。 “在下生在梁地,宗祠在梁地,亲戚邻里,多半在梁地。 可在下就食齐地,在建乐城和太原府,往返三十多年,家人朋友,都在这里。 在下是个懦夫,唯愿不要起战事,若万一起了战事,只祈愿早日了结,至于别的,不是在下能多想的。” 顿了顿,包平垂眼道:“若是还有别的,只愿能少死些人,在下的亲朋好友,都能活下来。” “你既然这么想,当初怎么会去买线路做邮驿的生意?一时思量不周?”李桑柔眯眼笑看着包平。 “当时,”包平一脸苦笑,“在下和商号诸人,都觉得这是门绝好的生意,想着必定群涌而上,若是不早下手,只怕就什么也抢不到了,先把线路抢到手,实在不行,转 手卖出,必定也是桩好买卖,没想到……” 李桑柔扬着眉,看着苦笑摊手的包平,“那你找我,是想把线路转卖给我了?” “不是,确实是想附骥大当家的,请顺风入一份干股,大当家的看怎么样?收益对半。”包平直截了当道。 “这份胆量!”李桑柔啧啧赞叹,“你来找我入股,是觉得我想要独家霸着这邮驿,不许别家入行是吧?” “大当家的……”包平笑的有些尴尬。 “四海通达刚关门没几天,你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我确实想在邮驿这个行当里,一人独大。” 包平听到一人独大,直看向李桑柔。 “这是个新行当,还没有行规,这行规,我想说了算。 至于顺风,我从来没想过只此一家,只此一家还有什么意思? 一个行当,要是独此一家,那这个行当,也成不了行当。 你们想做邮驿生意,只管去做。 有几句话,你们记着就行了。 第一,顺风跟你们,或是以后别的做邮驿的商号,不是对手,而是同伴,共同开拓一个新行当的同伴。 第二,生意不可能只是生意,你在齐地做生意,就得先把自己当成齐之子民,看好你的人,看好你的老乡,看好你的亲朋好友,真有什么事,不是一句不知,就能推脱得了的。 这会儿,你若是在梁地,也做这样的生意,也是一样,你先是梁地子民。” “是。”包平脸色微白,片刻,欠身道:“在下懂了,大当家的教训的极是。” “你们歙州人,最讲究宗族归属,死在外面,哪怕万里之遥,也要骨埋家乡,魂归故里。 身骨归家,家又归哪里? 身,家,国,天下,你都得想一想,得想好了,一旦战起,你归属何处。 齐梁之间,兄弟之争,无关族类。 这身属此国,还是彼国的事儿,多数人,不用多想,他们都能避得过去。 可你,生意做成这样,又想插手邮驿生意,照我看,你肯定是避不过去的。唉。”李桑柔叹了口气,“非此即彼,骑不得墙,一定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们做这邮驿生意前,得先把这件事想好了,要不然,是要出大事儿的。” 包平脸色苍白,片刻,站起来,冲 李桑柔长揖到底,“谢大当家的指点。” …………………… 李桑柔带着蚂蚱,在瑶华宫外绕了半圈,硬是没找到能偷偷溜进去的角门侧门偏门。 听着里面的热闹喧嚣,李桑柔往后退了几步,四下看了看,示意蚂蚱,“咱们从这儿跳进去。” “行!可我跳不了这么高。”蚂蚱干脆答应之后,仰头看着墙,一脸苦相,这墙一人多高,光滑干净,他跳不上去,也爬不上去。 “那边有棵树,你爬到树上跳过去。”李桑柔指了指一射之地外的一棵树。 “行!”蚂蚱愉快答应,往那棵树跑过去。 爬树他擅长! 李桑柔往后退了几步,跑几步,在墙上踩了两脚,蹬上墙头,接着翻身跳下。 还在半空,李桑柔就看到她要落脚的地方,一排站着三个锦衣男子。 李桑柔反应极快,团身再往前,一只手撑在离她最近的男子肩头,矮身落在一排三个锦衣男子身后。 “你!”被李桑柔按了一把的男子,一脸惊恐的瞪着李桑柔。 李桑柔梗着脖子,没回头,她已经听到了放水的声音,不能回头,得赶紧跑。 没等李桑柔抬脚窜出去,身后一声惊叫:“李大当家?” 李桑柔听出是田十一的声音,头也不回,一跃而起,扑过一丛盛开的牡丹,拐过座假山,贴着假山站住,长舒了一口气。 唉,她大意了,刚才应该站在墙头上,看清楚再往下跳。 李桑柔紧贴着假山,凝神听着墙那边的动静,等了一会儿,听着一片安静了,悄悄挪到假山边上,左右看了看。 四下无人。 李桑柔松了口气,一边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边沿着树木假山,往蚂蚱爬的那棵树过去。 看到李桑柔过来,蚂蚱从浓密的树叶里露出脸,往墙外指指,又往墙内指指。 李桑柔招手示意他下来。 蚂蚱从树上跳下来,两步窜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笑道:“刚才,那边几个人,到处找,吓我一跳。” “没事……”李桑柔一句没事儿没说完,就抬手示意蚂蚱站到她身后,自己慢慢转过身。 潘家二爷潘定山背着手,从小路那边一棵老树后走出来。 李桑柔笑着拱手,“二爷。” “你认识我?”潘家二爷眯眼看着李桑柔。 “二爷和七公子眉眼很像,一看就兄弟两个。”李桑柔一脸笑。 “大当家的很像西北那些马贼。”潘二爷不客气道。 “二爷过奖,什么时候二爷守牧西北,我们兄弟就往西北走一趟,做一做马贼的马贼,想来应该十分痛快。”李桑柔笑眯眯道。 潘二爷失笑,这一轮口舌官司,他认输。 “这儿是文会,大当家的翻墙爬树,来这儿做什么?要杀谁打谁么?”潘二爷从李桑柔看向一脸呆傻的蚂蚱。 “不敢,带我这个兄弟过来沾沾文气,学点儿斯文。”李桑柔指着蚂蚱。 蚂蚱瞪着一双傻眼,看起来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他家老大说了什么,从李桑柔点向他起,就不停的用力点头。 潘二爷看着蚂蚱那一脸傻相,看的两根眉毛高抬。 就这样的,过来沾文气学斯文?胡说八道也不能胡说到份上! “大当家的也是有身份的人了,该从门进来。刚才,大当家的吓着十一他们几个了。”潘二爷决定不跟李桑柔打口舌官司了。 论口舌他没问题,论脸皮他不行。 “没找到门。”李桑柔干脆而坦诚,“从那边,沿着围墙走了大半圈,角门偏门侧门,一个门都没有,实在是走累了。还请二爷见谅。 回头我专程给十一郎陪礼。”李桑柔欠身致歉。 “大当家的客气了。不敢当。”潘二爷侧身避过李桑柔的致歉,看着李桑柔,试探道:“人都在那边,我陪大当家的四处看看?” “要是不耽误二爷的正事儿,要是二爷不嫌弃,荣幸之至。”李桑柔拱手笑应。 “大当家的请。”潘二爷侧身抬手,先让李桑柔,和李桑柔一起,往文会最热闹的一团过去。 潘定邦说他小舅子田十一郎是个大嘴巴,不管什么事儿,只要他知道,那就是顷刻之间,传遍全城。 这话一丁点儿都没说错。 潘家二爷潘定山陪着李桑柔,刚刚靠近人数最多的那一团,会文的贡生才子们简直就是齐刷刷的拧着身拧着头,没人看潘定山,都好奇无比的瞪着李桑柔。 这就是顺风速递铺的大当家! 潘定山眯眼横着田十一,田十一还在人群中间,一脸兴奋的指手划脚,被潘定山这一横,田十一赶紧闭嘴,闪身 躲到旁边几个人身后。 “二公子,大当家。”王宜书从旁边人群中出来,上前两步,有几分紧张的和两人见礼。 李桑柔眉梢微挑,笑看着王宜书。 她想认识他,没想到他竟然先找上门了。 “在下王宜书,无为府学子,现依傍姑婆,寄居在孙尚书府上。” 王宜书先介绍自己,再看着潘定山笑道:“昨天接到大伯家书,吩咐在下,若是能见到大当家的,必要替他当面感谢大当家的。” 王宜书说着,冲李桑柔长揖下去。 “不敢当!我只是为了找几个便宜的识字人而已,这一谢可当不起。”李桑柔侧身让过,拱手笑道。 潘定山挑眉看向王宜书。 “大当家将往各家派送朝报和晚报的活儿,给了各府县义学里的穷苦学子。 大伯说,大当家的怜穷悲苦,慈悲心肠。” “不敢当。”李桑柔欠身笑谢,“我们兄弟都是乞丐出身,说不上谁怜谁。 这派报的事儿,在他们,能挣几个大钱,在我们,除了他们,到哪儿能找到这么便宜又好用的识字人儿? 王大爷这一谢,愧不敢当。” “大当家的真会说笑。”王宜书失笑,再次长揖下去,“这次,是在下谢大当家的。 从有了这顺风速递,在下和家里书信往来,四五天就一个来回,在下头一回觉得,无为府离建乐城极近。 只盼着大当家的速递线路越开越多,快快开出来。”王宜书说着,笑起来。 “令尊在山东任职?”潘定山看着王宜书笑问道。 “是,盼着大当家赶紧开出山东线来。”王宜书欠身应了潘定山的话,再冲李桑柔拱手。 李桑柔笑看着王宜书,欠身点头。 她想认识他,没想到他更想认识她。 嗯,也是,她背后是世子和那位大爷,大约还会有人把潘家也放到她身边。 在这建乐城,她已经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 第82章 齐梁之间 隔了一天,一大早,包平又到顺风速递铺来见李桑柔,还是在上次的小茶坊里。 包平提起茶壶,先给李桑柔斟了茶,再坐下笑道:“大当家的上次那些话,从这里回去,我就和商号主事儿的几位说了。 我是个愚钝性子,被他们狠说了一顿。 说我这些年,只顾做生意跑买卖,都跑傻了。 大当家的说的那些,哪还要想? 庆安老号这招牌,是在建乐城挂起来的,从挂起招牌那天起,这几十年,铺子在建乐城,生意在咱们齐地,哪还有别的什么和什么?” 包平双手抚在膝上,且说且笑,十分谦卑。 李桑柔凝神听着,笑容可掬。 “都是不用想的事儿,庆安老号生在建乐城,长在建乐城,从前现在,还有以后,只能是咱们齐地的子民。”包平接着道。 李桑柔笑着点头。 “包掌柜要是想好了,这做生意的事儿,包掌柜是真正的行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是像从前的四海通达那样,非要对同行赶尽杀绝,别的,包掌柜只管放手去做。”李桑柔笑道。 “是。”包平明显长松了口气,“大当家的点了头,那我就放心了。 还有几件小事,想跟大当家的讨个示下。 一是这速递行当,是大当家的一手开创出来的。大当家的立的那些速递行当的规矩,在下想跟着大当家的习学一二。 大当家的……” “行!你想学什么,找大常就行。”不等包平说完,李桑柔就爽快之极的答应了。 “多谢大当家的。”包平真正舒了口气,面露喜色,“在下想挑几个妥当人,到顺风铺子里,跟着诸位师父学一学,大当家的看?” 李桑柔干脆点头。 “这是最大的事儿,大当家的点了头,别的,就都是小事儿了。 第二件,就是线路,在下和庆安商号几位主事儿商量过,想先走往太原的线路,大当家的看合不合适?” “极好,我也觉得你们先走太原府这条线最妥当,这条线你们最熟悉,事半功倍。”李桑柔笑吟吟道。 真是聪明人儿,选往北的线路,尽最大可能的避开了未来的齐梁之战。 可这战事,是只要往北就能避得开的? “第三件,不知道新闻朝报和花边晚报 ,大当家的是不是能放出来,容小号代卖一二?”包平这次是真正的放下了心,语调也轻快起来。 “当然。朝报和晚报的事儿,你去找董叔安和林建木,该怎么谈就怎么谈。”李桑柔笑道。 包平听李桑柔对董叔安和林建木直呼其名,心里微微一跳。 看来,新闻朝报和花边晚报的巨大变化,是因为这两家小报被这位桑大当家收归麾下,这个传说,应该是真的。 …………………… 送走包平,李桑柔坐到铺子后面,她那块菜地旁,正翻着她那个小本本,掂量着她中午去吃哪家,蚂蚱带着如意从外面进来。 如意看到李桑柔,没说话先笑的抿不住,赶紧欠身见礼,“李姑娘。” 李桑柔合上小本本,看着如意。 “我们世子爷让小的过来问姑娘晚上可得空儿,若是姑娘晚上得空,我们世子爷想请姑娘一起吃饭。” “有空,去哪儿?”李桑柔愉快的应了一声,将小本本放到一边。 她正要找他说几件事,比如刚刚的庆安老号包平的事儿。 “世子爷吩咐,让小的问问姑娘,想去哪儿,姑娘吩咐了,让小的不用再回去跟他禀报,直接走一趟先订下。”如意欠身笑道。 “那就,蛮王家吧。”李桑柔不客气的笑道。 潘定邦说,蛮王家的春季时令菜,特别是春饼,京城一绝,这会儿正应季,极其难订。 “是。”如意爽脆的欠身应了,垂手退了两步,和蚂蚱点头以示告辞,转身直奔蛮王家。 …………………… 太阳西斜,李桑柔出了铺子,一路东看西看,去旧曹门街上的蛮王家。 李桑柔在蛮王家门口看到熟悉的小厮,跟着从侧门进了蛮王家后面雅间。 顾晞也是刚刚到,正用湿帕子擦着手,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李桑柔,由正视而斜瞥。 自从晚报上放出那篇文家功夫秘闻,这是李桑柔头一回见顾晞。 李桑柔抿着笑,冲顾晞拱手见礼。 “你把潘七哄的,但凡他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吧?”看着李桑柔嘴角那些抿不住的笑意,顾晞气儿不打一处来。 “你不该去打他。又没说是你,也没人知道是你。 原本,第二天就准备放几个文家少年将军出来,让大家猜一猜的,你 冲到工部一顿打……” 李桑柔摊着手,忍不住笑。 “还是我的错了?”顾晞闷哼了一声。 他大哥笑的声音都变了,指着他,说只怕李姑娘就等着你这一冲一打,你还真冲过去打上去了! “你昨天跳进瑶华宫,被人家当贼拿了?”顾晞转了话题。 “昨天的事儿,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李桑柔坐下,端起杯子喝茶。 “早上潘定山过来见我,说了几句闲话。”顾晞也端起杯子喝茶。 李桑柔只笑没接话。 “你跟我不用这么谨慎,想问什么只管问,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该说的,我不会告诉你。”顾晞看着李桑柔,还是有几分没好气。 “真没什么。 对了,建乐城有家庆安老号,做茶砖生意的,你听说过没有?”李桑柔转了话题。 “想做邮驿生意的两家之一,怎么啦?”顾晞看向李桑柔。 “有个叫包平的,大约是庆安老号的东家之一,前天找到我,说要让我许可,让他们做邮驿生意。 庆安老号的来历,你查过没有?” “嗯,报到兵部要做邮驿的,算上顺风,一共三家。 邮驿毕竟是军务,你这里是知根知底的,另两家,当然要好好查一查。 庆安老号的东主、管事、伙计,几乎都是休宁人。 他们将他们歙州老家的便宜茶砖运往北边,换马换毛皮生铁,很会做生意,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 上午我问过潘定山,潘定山知道这个庆安老号,连潘定山都知道,他们这生意做的不算小。 他们歙州,还有一家绩溪人的商号,和他们同样生意的,不过是把茶砖贩往蜀地,再绕道往西,往西北,甚至往北。 南梁一向缺马,这四五年,南梁极力促使商人从西北换马换生铁回去。 歙州的茶砖,几乎都被绩溪那家商号拿走,庆安老号这生意,这四五年,一年比一年艰难。 武怀义到江都城之后,大江两岸交通艰难,听说庆安老号运茶砖的船,从武怀义到江都城之后,就一块茶砖也过不来了。”顾晞说的很详细。 “怪不得他们身为南梁人,也要冒险往兵部拿邮驿的线路。唉。”李桑柔一声唉,说不上来什么意味。 “不光茶砖,像丝绸之类 ,如今也是几乎断绝,说是都被南梁强令运往蜀地,绕远道,极远道,将马匹生铁,换回南梁。 潘定山极其忧虑,建议我一旦战起,头一件,就是要先打通一条南北商路。”顾晞神情冷峻。 李桑柔嗯了一声。 对于商人来说,只要利润足够,他们敢上天可入地。 “邮驿生意,我从来没打算过要一家独大。 一家独大,这个行当就起不来。我只是不喜欢同行之间你死我活。”李桑柔将话题转到了邮驿上。“可庆安老号这家,刚才你也说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来自歙州休宁县。 虽说他们长年在外,极少回去,可休宁是他们的家,他们娶亲要回去娶,养老要回去养,死了要骨归休宁。 齐梁之间,太平了几十年,之后会怎么样,我问了包平。 包平说,从四五年前起,齐在太原的茶马司,和梁在蜀地的茶马司,都强令盐茶丝绸毛料等物,至少一半拿来换马,换来的马,又被茶马司全数买走。” 顾晞眉梢扬起。 李桑柔看着他扬起的眉梢笑道:“不要小看生意人,春江水暖鸭先知。 太平了几十年,太平日子快要过去了,包平和他的老乡们,早就看出来了。 我让他先回去好好想想,一旦齐梁战起,他们庆安老号,和他们这些人,究竟是齐人,还是梁人,这会儿,他们心里,就要先有个决断。” 顾晞连连点头。 “今天一早,包平就来找我了,说前天是他愚钝糊涂,这样的事哪还用想。 包平说:庆安老号头一块招牌挂出来,就是在建乐城,这几十年,铺子在建乐城,生意在齐地,他们自然是齐人,这是不用想的。”李桑柔看着顾晞。 “他们的茶砖丝绸,来自南梁,这生意一半一半,可不能全算在齐地。 他这话说的过于诚恳了。你怎么看?”顾晞看着李桑柔。 “齐梁若是战起,他们身在齐地,只要齐地没有战败之态,他们就是齐人,一旦局势对齐不利。”后面的话,李桑柔没说下去,看着顾晞,摊开手,一脸苦笑,接着道: “不过,他们若是身在梁地,也一样如此,梁地撑得住,他们就梁人,梁地撑不住,他们就树倒猢狲散,摇身一变,就是齐人了。” “我也想到了。哼,若一时局势不利,那就先杀了他们, 省得他们作乱。”顾晞眼睛微眯。 “齐梁分界,是从有了齐,有了梁才开始的。”李桑柔看着顾晞,犹豫了下,谨慎道: “前朝,前前朝,再前前朝,大江南北,从来没分过彼此,都是一国之人,一样的血肉。” 见顾晞面色缓和,李桑柔缓声接着道:“这个齐,和梁,是你们的势力区分,不是芸芸众生非我族类的区分。 歙州人奔波四方谋生谋钱,早在齐梁之前几百上千年,就是这样了。 几百上千年以来,他们从来没区分过大江南北,没区别过齐人梁人。 现在,大约他们也不想区分,他们就是休宁人,休宁商人,只想着赚钱,不想多管是齐地拥有四海,还是梁皇君临天下。 我在江都城的时候,也悄悄往江宁城安排了何水财,还让何水财在江宁城买了处宅子,报了户贴。 就是打着主意,万一两家打起来,我们就看情况,哪家赢了,我们就做哪家的人。”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毕竟,两家都是同样血肉,没有哪家是非我族类对不对? 江都城的夜香行,在二三十年前,也是江宁夜香行的分舵,江都不叫江都,叫江宁南城,是不是?” 顾晞眉毛高抬,片刻,无语失笑,看着李桑柔笑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成了南梁通缉的要犯,夜香行也被他们血洗了,没办法再左右逢迎了。”李桑柔叹气。 “看来是我连累了你。你的意思我懂。唉。”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差不多的话,大哥也说过,不只一回。 我不强求他们怎么样,不过,我要尽自己的本份,庆安老号,还有歙州商会这些,在齐地拥有四海之前,我信不过他们。 你要想让他们进来做邮驿生意,行,大哥也不会不点头,只一样,不管他们做哪条线路,顺风都必须紧跟进去。 暂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递铺,你借递铺给他们用。”顾晞不客气道。 李桑柔沉默片刻,点头,“好。” “蛮王家的春饼做的极好。”大约是觉得刚才的话题过于沉重了,顾晞提高声音笑道:“刚刚如意说,听说咱们要来,他们回去请了老东家亲自来做饼拌春菜。 他们现在的铛头,是老东家的孙女儿,说是已经得了老东家的真传,其实还是差了一线,还得历练几年。” “是听说你 要来,我是沾了世子的光。”李桑柔冲顾晞举了举茶杯。 顾晞失笑,“这一回真不一定是,刚刚如意说,人家是听说大当家的要来,才去请的老东家。 这建乐城里,你这名气,响亮得很呢。 潘定山说,昨天文会上,有不少人专程谢你?” “有潘相家二爷陪着,是二爷的面子,谢我不过是个借口。”李桑柔笑。 “对了,有个笑话儿,是致和告诉我的。 致和说,有个偏将,到建乐城交接公务,媳妇让他带几饼好茶回去。 他买了茶,走前和致和告辞,挺纳闷的问致和: 说那掌柜听说他给媳妇儿买茶,非要送他一个上好的茶针,说是什么探花茶针,他跟致和说,他家没有读书人,要探花茶针干啥?” 李桑柔哈哈大笑。 顾晞笑的拍着椅子扶手,“听说,现在各家茶坊卖茶,都奉送探花茶针一枚。” 第83章 生死 文诚的生辰,是以文氏族老看到他,捡他回去那一刻,往前推一个月,得来的。 因为这个,小时候,每年文诚过生辰,都是去给族老磕个头。 后来文诚到了建乐城,族老七十多岁喜丧走后,他这生辰,他自己再没放在心上,也再没过过。 文诚的生辰是二月二十七。 二十七日那天一早,顾晞散朝的路上,撞上了长长一队新衣新帽、鲜亮喜庆的锣鼓队。 锣鼓队后面,是捧着巨大的寿桃,捧着夸张的寿面,捧着一大束一大束鲜艳的牡丹、月季、木香、报春,山茶等等应季鲜花的长长的队伍。 二月底三月初,正是百花烂漫的时候。 这支鲜亮喜庆,热热闹闹的花山花海的队伍,和顾晞一条道,直奔睿亲王府,停在他那个西院诸人进出的西侧门外。 嗓门响亮的小厮儿唱着祝寿词儿,将一个个寿桃,一盒盒寿面,一束束鲜花,送进侧门,贺文先生寿。 顾晞站在正门台阶上,瞪着侧门前热闹的花海,看着文诚一头冲出来,对着面前的花海,目瞪口呆。 “去问问李姑娘。”顾晞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如意。 将睿亲王府宽敞的侧门内外摆满鲜花后,几个如今建乐城里最红的小曲儿名家,站到睿亲王府侧门前,敲着檀板,高声唱起了贺寿的吉祥词儿。 如意跑的飞快,顺风速递铺子里没找到李桑柔,炒米巷也没找到,只好急奔回来时,睿亲王府门口,小曲儿名家已经唱的闲人堵了半条街。 小曲儿之后,是几家戏班子的吉祥帽子戏小折子戏。 顾晞干脆站在侧门里,看着他那扇侧门外,戏班子走了,杂耍涌上来,杂耍走后,是一队散乐…… 一个接一个,片刻不停,直到天都黑了。 “你得罪李姑娘了?”顾晞看的头大,看着苦着脸站在他旁边的文诚,忍不住问道。 “这是贺寿。”文顺之看了一天,一点没觉得累,正兴致勃勃,忍不住纠正了句。 “你见过有谁这么贺寿的?”顾晞堵了句。 “这不就是。”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指着侧门外。 顾晞忍不住给了文顺之一个白眼。 “天黑了。”文诚一口气没松下来,一队队脚步轻捷的小厮儿,举着青伞,青伞四圈挂着梅红缕金的小灯笼,从侧门开始 ,旋转着伞,一队队过来,再一队队往外旋出去。 空中,垂落下来的夜幕中,一大片一大片的烟花炸开,绚丽夺目。 …………………… 第二天散朝后,顾晞推着顾瑾,进了明安宫。 “昨天是怎么回事?”一进宫门,顾瑾立刻问道。 “还不知道,昨天一天都没找到李姑娘。这种事儿,除了她肯定没别人了。” “嗯,守真呢?”顾瑾皱眉道。 “致和陪他喝了大半夜酒。”顿了顿,顾晞接着道:“他当着我的面,一直好好儿的。 今天早上,上朝路上,致和悄悄和我说,说昨晚上,他都已经睡下了,守真拎了壶酒找他,让他陪着喝酒。 说是守真只喝酒,自己不说话,也不让致和说话,两个人就是闷喝,喝到后半夜,守真喝醉了。” 顾瑾沉着脸,没说话。 顾晞将顾瑾推进偏殿,再将他抱到炕上,看着小内侍上了茶。 顾晞侧身坐到顾瑾旁边,犹豫片刻,看着顾瑾道:“前一阵子,我带阿玥去梁园赏春,回来当晚,李姑娘坐在顺风铺子后面,对着护城河喝酒,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陪着她喝了半夜的酒,她也是这样,自己不说话,也不让我说话,只喝酒,不过她酒量好。” “昨天的事儿,阿玥大约还不知道,不过也快了,昨天动静太大。”顾瑾的话只说了一半,后面没说下去,只连声叹气。 “李姑娘对守真,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闹昨天那一场,到底因为什么,得等我找到她,好好问问。”顾晞紧拧着眉。 顾瑾斜瞥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他有点儿想到了,可这事儿,从最初到现在,他都是连知道都不想知道,说,就更加不想说,也说不得。 那位李姑娘,是个极聪明的,必定和他一样,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道,无奈无能。 “你跟李姑娘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让她想开些。”沉默良久,顾瑾看着顾晞道。 顾晞有几分莫名,却干脆的点头,“好。” …………………… 午后,听说李姑娘进了顺风速递铺,顾晞忙从户部出来,直奔过去。 李桑柔正守着只小炉子,烧水沏茶。 见顾晞进来,示意他 坐。 “我昨天找了你一天。”顾晞坐下,看着蹲在炉子边,侧耳听着水声,等着沏茶的李桑柔。 “昨天我到城外看着放烟花去了。没什么,就是给文先生庆个生。” 听到水滚了,李桑柔提起壶,将滚水注进大茶壶里。 “你这么讲究水,这壶,该换个小点儿的。”顾晞看着桌子上那把巨大茶壶,有几分哭笑不得。 “小壶太麻烦。”李桑柔将铜壶里的水倒进大茶壶里,提起茶壶晃了几晃,等了一会儿,拎起系在茶壶柄上的一根棉线,拎出个白纱茶叶包,放到只空杯子里。 顾晞瞪着李桑柔拎出茶叶包,呆了片刻,噗笑出声,冲李桑柔伸出大拇指,“论省事儿,你当仁不让,至少建乐城,能排第一。” 你跟守真,真没什么事儿?梁园赏春回来那天,你在这儿坐着,一言不发光喝酒,喝到半夜。 昨天你那烟花放完,守真拉着致和,也喝了半夜的酒,也是一言不发。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默契? 你跟我说说。”顾晞伸直腿,一幅准备好好倾听的模样。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李桑柔倒了两杯茶,看着顾晞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李桑柔,“守真不去管他,就你这脾气,你真喜欢他。”顾晞的话顿住,“你不是说,你喜欢谁,都是拿刀直接按床上的?” “你看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说。 真没有别的,就是想给他过个生儿,热闹热闹,你知道我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 他找文四爷喝酒,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吧。不幸之极,却又幸运之极。”李桑柔笑道。 “嗯,致和也这么说。 守真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凡事都想得太多。 他说过好些回,不成亲不成家,要一辈子为文氏尽力。说是成了家,就难免为小家打算,为儿女打算,就分了心了。 唉,我劝过他,后来。” 顾晞的话顿住,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齐梁不能共存,早晚你死我活,我和大哥,守真,致和,近十年,都在做准备。 守真不打算成家,致和要等到这一战之后,我也是。 这一战,要么,大江南北任我纵横,要么……” 后面的话,顾晞没 说下去。 李桑柔侧头看着他,片刻,笑问道:“杭州城那座西湖,景色极佳,西湖旁边,有一片地方,有很多女伎世家,你听说过没有?” “当然,前年出使的时候,我还去逛过。 西湖南边有条长堤,绿柳红桃,景色极佳,靠南边,两边都是花楼伎家,很热闹,很富丽。 那些女伎光凭颜色不行,红不起来,她们讲究一技之长。 擅长吟诗作画的,比一般的士子都强,吹拉弹唱,更是精绝。” “听说她们有一项绝技,吃了鱼,可以把鱼骨一根不少的吐出来,还是摆在盘子里,还是鱼形,就是肉没了。”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笑。 顾晞扬起了眉,“这我倒不知道。” “我早就想好了,到时候,得把那一片打下来,那条长堤得归我。 然后,每年春秋,办两次大赛,春天让这帮女伎比赛吃鱼,用鲫鱼,鱼越小越好,看谁吃的最快最好最优雅。 秋天比赛吃螃蟹,不能用什么蟹八件蟹七件的,就用手,吃完摆回去,一刻钟,看谁吃的最多。 得把潘七爷请过去,现场点评,要是再能请动几个翰林,那就更好了。” 李桑柔愉快的挥着手。 顾晞听的大睁着双眼,片刻,哈哈大笑起来。 …………………… 金毛跟着陆贺朋,从淮阳府项城县起,一路官司打到无为州,到二月下旬,官司打完,两人沿江往东,从扬州北上回建乐城。 李桑柔打算在开通扬州线的同时,将扬州到无为的线路也开出来。 两个人从无为府一路往西看过去。 到江宁城时,进了三月。 两人申初前后进了江宁城,找了家邸店安顿下来,金毛和陆贺朋道:“先生先歇着,我出去一趟,要是回来晚了,先生自己先吃饭。” “你要干嘛?”陆贺朋见金毛脸色阴沉,关切的问了句。 “没什么,去江边给兄弟们上柱香。”金毛犹豫了下,照实答道:“先生也知道,我们原先是在对面江都城做夜香行生意的。 去年冬月,武怀义到江都城,血洗了夜香行。 一时半会,我们回不去江都城,这儿跟江都城一江之隔,我去给兄弟们上柱香,送点纸钱。” “我陪你去。”陆贺朋忙站起来 道。 金毛犹豫了下,和陆贺朋一起,出了邸店,找了家白事店,买了香烛纸钱,直奔江边。 陆贺朋跟着金毛,直奔江边一座有几分荒凉的龙王庙。 “我们兄弟跟着我们老大,吃了一年饱饭,一个个,照我们老大的话说,撑的有劲儿没地方使。 夏天的时候,我们兄弟中水性好的,有一群人,就脱光了,盯着那座龙王庙,比谁先从江都城游到那里,从江都城码头一带游过来,到那里最省力气。 那时候,我们还在龙王庙下面藏了两条小船,后来送世子回建乐城时,还用上了。” 金毛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当年,真快活。” 陆贺朋沉沉叹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到了龙王庙外,金毛半跪在地,用刀捅软地面,将香烛先插在地上点燃,再点上香,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陆贺朋蹲在旁边,花开纸钱,在香烛上点着,一张张烧起来。 金毛磕了头,蹲到陆贺朋旁边,拿过按在一起的元宝,一个个拆出来,扔进火堆里。 两人烧完厚厚一堆纸钱和元宝,退后几步,看着纸灰被风卷起,四下飞散。 “唉,走吧。”陆贺朋背着手,再次叹气。 “我到庙里给龙王爷磕个头。从前,我们游过来,一定要给龙王爷磕个头。”金毛垂着头,进了破败的龙王庙。 “龙王老爷,您要是碰到我们兄弟,请您看顾一二,以后,等我们老大过来,给您修庙塑金身。”金毛跪倒磕了头,看着已经掉了一只胳膊的龙王,祈告道。 “毛……毛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龙王像后面传出来。 “谁?”金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声谁声音没落,就扑向龙王像后。 龙王像后面的角落里,一个形容枯槁的瘦小男子,直直瞪着金毛,“毛哥,我又做梦了。” “窜条!是我,是你毛哥,你没做梦!窜条!”金毛冲上去抱起窜条。 “毛哥,我总梦到你,梦到马哥,还有老大,我快死了。”窜条声气极低弱,垂着头喃喃自语,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 “赶紧抱他回去,快!得赶紧找大夫!”陆贺朋推着金毛。 金毛弯腰抱起窜条就跑。 陆贺朋搂着长衫,跟在后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冲进邸客,金毛抱着窜条直冲进屋,陆贺朋一把揪住掌柜,气息急的简直要喘不上来气,“快,请大夫!最好的!快!” 陆贺朋另一只手,从怀摸出张银票子,也没看清楚多少,就塞进掌柜手里,猛推了他一把,“快去!” 邸店的伙计都是极有眼色的,不用人叫,赶紧送了汤水吃食,热水帕子到屋里。 金毛挑了碗鸡汤,抱着窜条,往他嘴里喂了小半碗,大夫就到了。 窜条后背有刀伤,一条腿上中了一箭,箭杆磨断了,箭头还在里面,还在不停的流血。 掌柜再跑一趟,再请一位跌打大夫过来。 两位大夫忙了一个来时辰,洗干净伤口,起出箭头,敷了药,包扎起来,开了汤药,立刻熬出来,灌了一碗下去。 金毛在窜条床前守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陆贺朋又带着那两位大夫过来,换了药,诊了脉。 临近中午,窜条一身热汗之后,睁开了眼。 “窜条。”金毛扑上去。 “毛哥,我这是死了吧?你也死了?”窜条声气还是很低弱。 “放屁!死个屁!活着呢。想吃点啥?肉糊?”金毛想笑,眼泪却掉下来。 “能吃肉糊?”陆贺朋也伸头过去,看着面无血色的的窜条。 “能,老大说能。我喂你吃几口?”金毛答了一句,端起暖窠中的肉糊碗,用勺子喂到窜条嘴边。 “真香。”窜条用力咽了。 金毛喂了三四勺子就不喂了,再喂了小半碗鸡汤。 窜条长长吐出口气,“毛哥,真是你?肯定是梦。” “没做梦,老大让我到无为,从无为再去扬州,经过江宁,我想着给大家伙儿送点儿纸钱,刚送完纸钱,想着给龙王爷磕个头就走,就碰到了你。 你别说话,先养神,放心睡放心吃,咱在老大的地盘呢。”金毛趴在窜条耳边道。 “那我再睡一觉。”窜条砸吧了下嘴,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第84章 人生不同 窜条这一觉,只睡到夜深人静。 “醒了,饿不饿?”金毛见他睁眼,伸头过去,笑问道。 窜条沉睡的这一整个白天,大夫又来诊过两回脉,一回比一回说的好,他这心情,也好了很多很多。 “饿,毛哥,真是你?”窜条不眨眼的看着金毛。 “当然是老子!傻啦?”金毛笑了句,端起碗,喂窜条吃加了青菜末的肉糜汤。 “毛哥,还是不敢相信。”窜条吃了几口,舔着嘴唇,一句话没说完,眼泪淌下来。 “别哭!你看你小子,别哭!”金毛用力眨着眼,也没能把眼泪眨回去。 “先好好吃肉哈,吃饱喝好,养出力气,再哭,再说话。”陆贺朋醒过来,凑上前,看着窜条笑道。 “听到先生的话了?别哭,好好吃。”金毛用手背抹了把眼泪。 “都死了。”窜条看着金毛。 “我知道,老大也知道,先别说话,先吃肉,先养好,老大都知道了。”金毛喉咙哽噎。 窜条不说话了。 吃了半碗青菜肉糜,又喝了半碗浓米汤,金毛收了碗。 老大交待过,饿极病重之人,要一点一点喂。 陆贺朋看着半碗青菜肉糜下去,就如淋了水的不死草一般,眼看着就鲜灵灵精神起来的窜条,啧啧惊叹。 “老大说过,我们这样的人,给口吃的就能活,有口气就能活,命贱之人命大。”金毛看着陆贺朋笑道。 “你们老大大智慧。”陆贺朋再次啧啧。 “毛哥,老大呢?”窜条怯怯的看了眼明显一身贵气的陆贺朋。 “这是咱们陆先生。”金毛先笑着介绍。 “你们老大在建乐城呢,你们老大厉害得很呢,我也是跟着你们老大混的,说错了,是咱们老大。”陆贺朋看着窜条,说到最后,笑起来。 “等你再好一点,咱就启程,先往扬州,黑马和小陆子在扬州呢,咱们见了黑马,让黑马请咱们吃好吃的,吃好了,再一起回建乐城。”金毛笑道。 “小陆子当时让我跟他们一起走。”窜条眼泪下来了,“我当时,正说媳妇儿……” 金毛拍了拍窜条,只叹出一口气。 “小陆子他们走后,也就小半个月,大武将军走了,来了个小武将军,我跟田鸡他们,还去看小武将军进城, 谁知道……” 窜条抹了把眼泪。 “他进了城,第四天,刚睡下,他就把咱们夜香帮的人,全抓了,抓了就押上船,天还没亮,就说要砍头。 都没想到,田鸡都傻了。 后来,前面都开始砍头了,田鸡说,他娘的是真砍头! 田鸡说:我水性最好,说得让我逃出条命,得有个人去找老大,跟老大……” 窜条哽咽的说不下去,片刻,才接着道:“田鸡他们,就往他们刀上撞,趁着乱,老黄把我踹进了江里。 我手脚都捆着,游不动,不敢游远,就贴着船,爬到了后舵上。 田鸡他们,二三十个兄弟,都砍了头,田鸡的头,从我脸面前漂过……” 窜条哭的说不出话。 金毛一把接一把抹眼泪,陆贺朋垂着头,走到窗前,背着手,看着漆黑的夜色。 “后来,我跟着船,回到码头,找地方躲了两天。 城里,小武将军挂了告示,谁要是看到咱们夜香帮,还有丐帮的人,抓到一个,给五两银子,报信儿给五百个大钱。 我不敢进城,就在码头上,白天找地方藏着,夜里出来找点儿吃的。 天一天比一天冷,我一直饿着,不敢游过江,怕死在半路。 后来,大前天,半夜里,我听到动静,是小武将军的人。 二十来条船,带了好些个水鬼,我趴在岸边石头堆里,听他们说话。 听那意思,他们要到江宁城来,我觉得是个机会,就杀了一个水鬼,抢了他的衣服,混在水鬼中间。” 陆贺朋听到这里,呼的转过身,一头冲到窜条面前。 金毛也听的两眼圆瞪,“你接着说,快说!” “真是往江宁这边来了,天刚落黑,就用水鬼拉着船,开始过江,上半夜就到了,藏在离龙王庙不远的地方。 毛哥你知道那一块,从前咱们在那里藏过船。 到后半夜,有个参将,站在船头,说,一会儿有粮船过来,说把人杀光,把粮船凿沉。 我那时候趴在船头,就有个人,给我和另外几个水鬼分活,让我跟他们去船底凿船。 我就跟着那几个人,跳进了水里。 后来,就打起来了,我赶紧往岸上游,后背挨了一刀,爬上岸时,又挨了一箭。” “你还听到了什么?还有什么?好好想想!”陆贺朋眼睛瞪得溜圆。 这事儿就发生在江宁城下,就那座龙王庙下面的江边,可这会儿的江宁城,风平浪静! “还听到……”窜条拧着眉,努力的想,“对了,我是头一拨拉船,船到江中的时候,换上来,坐在船边上歇着。 我旁边站了个偏将,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听到了几句。 那个偏将说:这信儿不知道真假,要是假的,咱们这一趟,有去无回。 另外一个人说:不会假,这是他手里的一条长线。可靠得很,说趁着军粮船捎东西,说那边从卸东西起,就一直盯着没松眼过,肯定不会错。 还说,要是有假,他也是个死字,他可不想死。 就这几句。” 陆贺朋脸色青灰一片。 “咱们得赶紧赶回建乐城,越快越好,你去,让掌柜找会抬轿子会走路的抬着他,赶紧! 我去一趟守将府,等我回来,咱们立刻就启程! 出大事了!”陆贺朋话没说完,就冲了出去。 “毛哥。”窜条吓的脸都青了。 “没事儿,这大事儿不是咱们的事儿。你歇着,我去找掌柜找会走路的脚夫抬你。”金毛安慰了窜条一句,赶紧出去,让人请掌柜过来。 陆贺朋回来的很快,带回了十几个精壮健卒,不等天亮,就开了城门,急急赶往建乐城。 一行人日夜兼程,几天后,进了建乐城。 陆贺朋直奔去见顾晞,金毛带着窜条,回去炒米巷。 江宁城守将宁将军的折子,同一天,递进了宫中。 朝廷运往江宁城的军粮,就在江宁城外,被江都城武家军悄悄截住,凿穿船底,沉入江中。 …………………… 陆贺朋见了顾晞,当天,文诚沿运河南下,直奔扬州。 半个月后,因为一点儿小事,永平侯沈贺被皇上严厉训斥,撤了礼部尚书的差使,扣了两年俸禄,永平侯长子沈明书德行有亏,被按在垂福宫前打了三十板子,责令他在府中闭门读书半年。 顾晞又忙了几天,才得了空儿,坐到顺风铺子后面,和李桑柔吹着护城河的风,说不闲的话。 “永平侯府韩老夫人嫡亲的幼妹,嫁进扬州旺族曹家,韩老夫人和这个妹妹情份极好,两 下里常常往来捎送东西。 这个幼妹的小女儿,秋天出嫁,托韩老夫人找一棵三尺左右的大红珊瑚树,和家里原来的一棵配成一对儿。 韩老夫人找到了珊瑚树,让沈明书想办法送到扬州曹家。沈明书就找到户部堂官余庆生,搭户部送往江宁城的粮船,将珊瑚树带到扬州。 沈贺主理户部时,永平侯府经常借粮船,来往扬州捎带东西,这件事,早就被南梁的谍报盯上,在曹家那位老太太身边安排了人,拆看永宁侯府来往曹家的信件。 沈明书写往曹家的信中,又特意嘱咐说是往江宁城的军粮船,行动机密,说今年非同往年,和南梁一触即发,如今户部又是我主理,为防我故意找事儿,让曹家提前去守着,诸般云云,就将这军粮船的事儿,泄露的清楚明白。” 顾晞说到最后,气的错牙。 李桑柔默然听着,叹了口气。 这样的愚蠢,折损了十几船粮食,枉死了上百的人,也不过就是罚上两年俸禄,打了一顿板子。 唉。 “这事儿多亏了你,要不然……”顾晞气的不停的拍着椅子扶手。 李桑柔看着他,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她的心情,很不好。 …………………… 傍晚,炒米巷正院廊下,李桑柔和米瞎子一人一把竹椅,一人一只酒壶。 “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生下来就大有分别,有高有低,有轻有重,有贵有贱,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好看有的丑,有人运道好,有人步步坎坷,唉,没办法。”米瞎子喝了一大口酒,砸吧着嘴。 “是不一样,可不该这样。”李桑柔抿着酒。 “怎么不该?现在不就这样了? 一人一条命,人不一样,命不一样。 你要是死了,那个世子,肯定得杀不少人,金毛要是死了,那个世子肯定不会杀人,要杀也是你杀人。 你看这就不一样,是吧? 金毛要是死了,你得杀人,我要是死了,我看你最多叹口气。”米瞎子一声长叹,“人命不一样啊。” “你要是死了,那肯定是你自己作死的。 要不是你自己作死的,我替你杀人,替你报这仇。”李桑柔伸直长腿。 “承你厚爱。唉,别想那么多了 。 人和人,不一样。要是全都一样,也就不用算命,不用修行,什么都不用了,是不是? 佑神观门口那老太婆,挣两文钱,买一文钱香花供奉,挣十文钱,买九文钱香花供奉,你听她祈告,就一件事,求来生做人上人。 没人求众生平等,求的都是做个人上人。”米瞎子说着,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李桑柔举了举杯子,仰头喝了杯中酒。 …………………… 隔了一天,瘦了一大圈的何老大,到了顺风速递铺。 李桑柔让大头到隔了两条街的陕西食铺,买一坛子桂花稠酒,给何老大解渴。 何老大谢了,坐在护城河边上,那块菜地旁,和李桑柔说话。 “幸亏您吩咐的早,咱们的船,这一年多就不接往江都城的货了,中间,也就是接人那两趟,停过去两回,那两回,我都提着心。 幸亏啊。”何老大一脸的惊悸难受,“当初,跟我一个院里住的王二当家的,两条船,都折在了江都城,船烧了,人砍了,一家门……唉,惨得很。” 李桑柔沉着脸,没说话。 “那些私运货物的船,听到风声,哪还有人敢再挣这个钱,砍了头一轮,后来,就没有私货船了。 可这砍头,直到我来前两天,还抓了两艘船,都是正正经经挣点儿辛苦钱的运货船,唉。” 何老大神情悲伤。 “这一路上,碰到了不少船老大,说沿江,一路往上,都跟江都城一样,根本不管是正经运货,还是别的什么,说拿就拿,拿到了就烧船砍头。唉。” “你们路上还顺当吧?我算着,上个月底,你们就该到了。”李桑柔转了话题。 “曹嫂子家小闺女,快到扬州的时候病了,病得重,正好碰到马爷,请动了扬州城里一位姓齐的名医,治好了才走的,耽误了小半个月。”何老大忙仔细解释道。 “别的都还顺当?”李桑柔倒了杯热稠酒,推给何老大。 “顺当。昨天就到了,把她们送到谷嫂子那里。 谷嫂子说是和张大姐一起,接了您这里针线上的活?我看她风风火火的,怎么觉得她说话都比从前快了? 又没啥大行李,一点旧衣服锅碗瓢盆的,自己就扛过去了。 瞧这谷嫂子那样子,忙的顾不上跟我多说话,就说不用我 管了,必定都好好儿的。 我瞧着,她那大院子里,乱归乱,倒是什么都有,一股子肉香。 我站了一会儿,就有人送米过去,一百多斤。 谷嫂子说想着大家要来了,让人送过去的,我抓了把米瞧了瞧,可正经是好米。 都好得很,大当家的放心。” 何老大喝着稠酒,说着当下,笑容渐浓。 “嗯,谷嫂子和张猫都是胆大能干的,刚过了年,就把我这里所有针线上的活接过去了。 江宁城这些人来的正好,我这边,扬州线和太原线,很快都要开出来了,要用的衣服邮袋,比从前只怕要翻出一两倍。”李桑柔微笑道。 “都是肯干的,有活干,有钱赚,那就什么都好。”何老大说着,笑起来。 “最近一阵子,沿江没什么活儿能做,运河线来来往往,都是做熟了的,不用多管。 你歇几天,往登州,密州,海州,还有秀州走一走,看看海船生意怎么样,要是觉得能做,碰到好的船老大,或是船,你就作主定下,往后,海上一线,是大生意。” 李桑柔低低交待。 “好。”何老大凝神听着,点头,随即道:“秀州在江那边呢。” “江这边也有一半呢,我想着,该有不少船停靠,你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这一路上,只怕不太平,我找两个功夫好的,给你当长随下人。” 何老大一边听一边点头,“行,我不累,您这边人要是找好了,明天后天,我就能动身。” “嗯,你家里安顿的怎么样?”李桑柔关切了一句。 “都安顿好了,先头是安顿在真州,有个远房亲戚在那儿。 后头,我想着,大当家的在建乐城,我来来往往,建乐城必定是常来常往的,干脆再搬了一回家,在祥符县县城里,置了座宅子。 早安顿好了,大当家的放心。”何老大欠身笑道。 “那就好,启程不急,你回家好好歇几天,月底月初吧,你挑个吉日,从登州南下。”李桑柔微笑道。 “好。”何老大爽快答应,站起来,告辞回去。 第85章 人各不同 永平侯府的大门,从永平侯沈贺被皇上在早朝上当众严厉训斥,并当天撤了礼部尚书的差使后,就再没打开过。 之后沈家大公子沈明书又被皇上按在垂福宫门口,打了一顿板子,责令回家闭门读书。 这大门,关的就更紧了。 沈明书挨打,明面上的原因,是二皇子最近几篇策论写的很不好,沈明书这个伴读没伴好,皇上生了气,打了板子。 因为这个,二皇子极是内疚,沈明书挨打隔天,二皇子带着几个心腹小内侍,悄悄出来,从永平侯府角门悄悄进去,看望沈明书。 沈贺沈侯爷带着几个人,一直将二皇子送到天波门口,看着二皇子那辆小车不紧不慢的进了天波门,才舒了口气,蒙上帷帽,步行回府。 沈明书趴在春凳上,见父亲沈侯爷进来,支起上身。 “别动,二爷进天波门了,放心。”沈侯爷示意沈明书别动,走过去,看了看沈明书从臀部到大腿一片紫涨。 “刚刚卢太医过来过了,换了药,说比昨天好了些。”沈明书忙笑着安慰父亲。 “哪能好那么快,唉。”沈侯爷叹了口气,坐到沈明书旁边,又舒了口气,“二爷待你,能有这样的情份,这一顿打,不算什么。” “嗯,阿爹,这一场事儿,肯定是顾晞的诡计,是他诬陷咱们!”沈明书恨恨的砸着春凳。“小姨婆身边的洪嬷嬷,是小姨婆的陪嫁丫头,在小姨婆身边侍候了几十年,她怎么可能是南梁的谍报! 这是污蔑!” 沈侯爷紧拧着眉头,没说话。 “阿爹,那个文诚,看着一幅文弱书生模样,内里残忍凶悍,这话阿爹也说过。 当初,我陪着二爷,他跟那位文顺之,一起看行刑,他站得近,一刀下去,血都飞到他脸上了,他抽帕子抹血,那样子,冷血的不像人! 二爷当时吓得站不住,回去还病了一场。 杀人那样的事儿,换了谁谁不怕? 这样不是人的狠货,洪嬷嬷落在他手里,内宅女流,那还不是他想让她说什么,她就只能说什么了? 阿爹!” “唉,你这孩子,就是太冲动,这些事,知道了,要先放在心底。 这会儿,他把人证物证都做成齐全周到,这个套做得死死的,套在咱们,还有你小姨婆身上,这会儿,咱们只能先忍下。 刚才,你要跟二爷说,我拦着你,不是因为我不信你的话,而是,不是时候。 你记着,跟二爷说话,要像跟皇上说话一样,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话说多了,就没用了,要看好时机,一句话说出来,要足够份量。 阿爹给你说的这些,你好好想想,想清楚,记牢。”沈侯爷拍着儿子,叹气道。 他们被人家以有心算无心,这一场大亏,是吃定了。这会儿再急再怒,都是无用之举。 “他这是报复!”沈明书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唉,你能想明白这个,这是好事儿。”沈侯爷抚着儿子的后背,叹了口气。 “阿爹,我总觉得,他养的那个女贼,来历不明,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您看看,从她到了这建乐城,这一年多,她生出多少事儿,哪有一件好事儿? 那花边晚报,斯文扫地!那什么朝报…… 阿爹!”沈明书猛的撑起上身,“你说,那朝报,会不会是她往南梁递送消息的东西?她挖出朝廷机要,借着朝报,往外递送?” 沈侯爷拧着眉,思量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这太有可能了! “这事得跟二爷,不是,得跟皇上说说!”沈明书急得想要撑坐起来。 “你躺好!这会儿,往二爷,往皇上耳边说这种话,纵无私,也有私!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要觉得住气,在二爷和皇上面前说话,要找准时机!”沈侯爷按住儿子,沉着脸教训。 “这是军国大事!”沈明书急了。 “我知道!你躺好!”沈侯爷轻轻拍了拍儿子,“你放心,我让人盯死她们,还有,一会儿跟你姐说一声,让你姐进一趟宫,跟娘娘提个醒儿,这会儿,这就够了。 你先安心养着,再急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嗯。”沈明书勉强按下那份急躁,“阿爹,得多加派人手,她从南梁挪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得赶紧,不能让她把咱们祸害了!” “你放心,阿爹知道,阿爹亲自安排这件事。” …………………… 窜条的伤好的很快。 等窜条好到能四下走动时,和金毛等人一起,去了大相国寺。 他要好好做一场法事,送送田鸡他们,也为了告诉 田鸡,他活下来了,找到老大了,老大都知道了。 法事头一天,李桑柔过去听了半天,从大相国寺出来,坐在铺子后面,对着清亮的护城河,和巍峨高耸的皇城,慢慢喝着茶,两眼放空,什么都不想去想。 “大当家的,有位文爷,问您在不在?”铺子管事儿老左站在院子门口,小心的问了句。 李桑柔今天很不高兴,铺子里的人,都能看出来。 “哪位文爷?”李桑柔回过头,就看到了老左身后的百城,李桑柔站起来,看着百城问道:“人在哪儿呢?” “就在铺子外。”百城忙笑着指了指外面。 “请进来说话吧。”李桑柔微笑道。 老左和百城一起应了,片刻,文诚跟着老左,穿过院子,站到那块菜地旁边,打量着四周。 他是头一回到顺风铺子后面这块地方来。 “致和说景色极佳,果然。”文诚看了一圈,笑道。 李桑柔一直打量着文诚,“坐吧,先生瘦了不少,这一趟辛苦了。” “赶得有点儿急。”文诚坐到白木桌子旁边的竹椅子上,目光从景色,落到那块菜地上,笑起来,“世子爷说大当家的这块菜地极好,这菜都开花了。” “嫩的时候,大常舍不得吃,说还太小,得再长长,再长长,就老了。”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文诚。 “大当家的那位兄弟,现在怎么样了?”文诚端正坐着,抿了口茶。 李桑柔微笑看着浑身不自在的文诚,片刻,才笑道:“好了,这会儿在大相国寺看着做法事呢。” “这一趟,多亏了大当家的这位兄弟,昨天早上,大爷说,该给这位兄弟封赏,只是,扬州这条线,还要留着,不好声张。”文常被李桑柔不错眼的看着,看的更加不自在了。 “多谢。”李桑柔移开目光,“文先生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的?” 文诚暗暗舒了口气,“不全是,”文诚的话顿住,片刻,才苦笑道:“没什么事,正好路过,想着致和说大当家的这铺子后面的景色极好,过来看看。” “你的手好了吗?世子好像不知道你伤了手。”李桑柔看着托着杯子的文诚的手。 “好了,一点小事,不必让世子爷知道。”文诚低头看着曾经鲜血淋漓的手。 “那致和呢?知道吗?”李桑柔慢吞吞问道。 “他也不必知道。”文诚垂眼看着杯子里的茶。 “唉,何必瞒成这样。”李桑柔叹了口气。 “有几个人能像大当家的这样,肆意而为。”文诚笑容苦涩。 “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自在由心,也没有几个人像你这样,把自己拘成紧紧一团。”李桑柔抿了口茶。 “我没有拘成一团!”文诚一句申辩说的极快。 “你想问什么?怎么不问?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李桑柔侧头看着文诚,笑盈盈道。 “我没……”文诚下意识想否认,说到一半,又顿住,沉默片刻,看向李桑柔,“大当家的上个月那样大张旗鼓,想做什么?” “就是想热热闹闹的给你过个生辰。”李桑柔答的认真严肃。 “大当家的这样肆意而为,就不替别人想想?”文诚皱着眉。 “处处替别人着想,还能肆意么?处处替别人着想,不就成了你这样了?”李桑柔看着文诚,一脸笑。 “你……”文诚被李桑柔这一句话堵住,略一想,还真是无言以对。 “大当家的真是口舌如刀。”文诚苦笑叹气。 “像秦王说的那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十之八九,都是不如意的事了,余下的一二,总要肆意痛快些。 我无根无源,无牵无挂,有恩立刻报,有怨立刻报,不积恩怨,只求一个肆意。”李桑柔看着文诚,微笑着,慢条斯理道。 “大当家的那些兄弟呢?不是牵挂吗?”文诚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对得起他们,没有亏欠他们的地方。”李桑柔语调温和。 “大当家的真是……”文诚一句话说到一半,后面却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只叹了口气。 沉默良久,文诚看向李桑柔,“大当家的能劝劝公主吗?” “嗯?怎么劝?”李桑柔笑看着文诚。 “劝她走出来看看,不说天下,就是这建乐城,好男儿就多的是,能和她天生一对儿的,也多的是,她只是困在了我这里。 要是她肯走出去,肯到处看看,我觉得,她很快就能找到更好,更让她喜欢的人。” 文诚声音虽低,却一字一句,清晰明白。 “好。”李桑柔答应的爽利干脆。“要是宁和找到了更好的,更合适的,她更喜欢的 ,她成了家之后,你呢?” “我没打算成家,不是因为宁和,没有她,我也不会成家。”文诚神情黯淡。 李桑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低低喔了一声。 …………………… 金毛、大头、蚂蚱,和窜条一起,在大相国寺跟了一天法事,到第二天,就各忙各的,只留窜条一个人在大相国寺听经上香。 顺风要再开出两条线路,铺子里一堆一堆的事儿,他们老大的教导,活人的事儿比死人要紧。 窜条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再说他刚到建乐城,诸事都还摸不着头脑,照他们老大的吩咐,让窜条跟着做完这场法事,再到铺子里去。 金毛几个,一天忙完,要是来得及,就拐进大相国寺,上柱香,和窜条一起回炒米巷。 这天事儿忙完的早,金毛和大头、蚂蚱三个到大殿里上了香,和窜条一起,四个人并排蹲在大殿旁边的抄手游廊边上,听着钟磬声、诵经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当时,要是都过来就好了,老大生意做的这么大。”窜条抹了把脸。 “就你没媳妇儿,叫你走你都不走。”大头白了窜条一眼。 “田鸡正给我说媳妇儿,都说好了,长的挺好看,做一手好针线,性子也好。”窜条再抹了把脸。 “还好没成亲,不然就连累人家了。”蚂蚱叹了口气。 “田鸡媳妇儿正怀着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窜条叹了口气。 “老大说没连累家里?”金毛看向窜条。 “我听说也是。可当家人没了。”窜条叹气。 “手里都有钱。”大头闷声说了句。 “别想这些了,黑马和王管事过两天就回来了,老大说,让你俩跟着王管事去太原府,你俩得赶紧练练骑马,王管事骑马厉害得很,到时候别跟不上。”金毛岔开了话。 “咱老大这生意,要做到太原府去了?太原府可远得很!”窜条一脸惊叹。 “太原府算啥!常哥说过,往后,咱们要从最北到最南,天涯海角!”蚂蚱竖着大拇指。 寺门方向,知客僧陪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说着话儿往里面进去。 “……照理说,我不该说这个话,可我实在……唉,你点这个灯,真没用,白花钱。 你弟这个人,头一条,是生是死不知道,第二条 ,他生辰八字,你也不知道。” “乡下人,哪有谁记八字的?俺娘生他的时候,家里没人,等人回到家,光顾着看孩子看大人,没顾上这八字。”妇人浓重的乡音里,透着歉意。 金毛一脸呆怔的听着妇人说话。 妇人说着话,从金毛面前走过,金毛下意识的站起来,跟在妇人后面往前走。 “连个名儿都没有。”知客僧一脸无奈。 “咋没名儿,就叫毛二,俺们乡下人就是这么起名儿。像俺,就叫毛大妮,俺要是有妹,那就叫毛二妮,都是这样,这就是名儿。” “姐!”金毛突然叫了一声,语调语音,和妇人一般无二。 妇人忙转头回身,带着几分惊惧,看着衣着光鲜的金毛。 知客僧跟着回身,看到金毛,忙笑着拱手,“毛爷,您这是……” “咱爹叫毛五斤!”金毛没听到知客僧的话,只不错眼的看着妇人,突然用和妇人一样的口音叫了句。 “嗐!”妇人惊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菩萨啊!” 妇人喊了句,冲着金毛直扑过去,一把揪住金毛的衣领,用力往下扯,金毛斜着肩膀,揪着自己的衣服袖子,帮着妇人,扯出半边肩膀。 “菩萨啊!”妇人看到金毛左边肩胛上两个指甲大小的一块通红胎记,猛一巴掌拍在胎记上,再一把揪住金毛的肩膀,用力的摇。 “这是俺弟!这是俺弟啊! 您说不管用!他怎么能不管用?您看看,您看看! 菩萨睁着眼呢!菩萨一直睁着眼呢! 这是俺弟,这就是俺弟啊!” 妇人抱住金毛,放声大哭。 第86章 毛哥马哥 大头三个人,实在是太激动了,连说带叫,平均下来,每人叫过两遍,李桑柔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常去看看。”李桑柔一听明白,立刻吩咐大常,再点着蚂蚱道:“去找你瞎叔,把这事告诉他,让他也去看看。” 蚂蚱一个哎字没说完,人就窜出去了,大常忙跟着大头往外走,窜条蹲在台阶上,不停的感叹:他毛哥就是有福。 “窜条过来烧火。”李桑柔挽着袖子,往厨房去。 天已经不早了,不能再等大常回来再烧饭。 李桑柔刚刚烧好一大锅饭,几盆菜,大常他们就回来了。 大常手里拎着一大包猪头肉,窜条看着那份量,干脆拿了洗菜的铜盆,用开水烫过,大常将猪头肉抖进去,装了满满一盆。 “就是隔了两条街的柳家卤肉铺,真没想到,竟然是毛哥他姐家。 柳家有一锅百家老汤,出名得很,咱常到他们家买卤肉,他家这卤猪头肉,最好吃。”大头捏了块汁水淋漓的猪头肉,塞进嘴里。 “是他姐,眉眼像,俩人说一样的话,听不大懂,从前从没听金毛那么说过话。”大常闷声道。 “还有那头发,他姐那头发也黄,他那个大外甥女,也是一头黄毛!”蚂蚱忙接话道。 “真是没想到啊!”米瞎子连吃了几块猪头肉,从大头手里接过米饭,示意窜条,“去拿个勺子,我盛点儿肉汁儿拌饭。” 几个人吃了饭,米瞎子从暖窠外面的竹笼子上折了根竹篾剔着牙。 “到底怎么回事,还是明儿等金毛回来再说吧。 那一家子,仨孩子?那两个小子,一个四五岁,乱蹦乱跳?一个一岁多两岁?满地乱爬?都是哇哇乱叫,还有个老太太,耳朵聋嗓门大?那一院子吵的闹的。 过几天我再去看看。”米瞎子啧啧有声?一脸的受不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亮,金毛就拍门回来了。 李桑柔刚起来,正洗脸刷牙?大常上前接过金毛提着的包子烧饼。 金毛站在李桑柔旁边?等她洗好刷好?捧着杯茶坐下了?蹲到李桑柔这边?一脸笑?“真是我姐。” “毛哥昨天说的那是哪里话?我没听懂。”蚂蚱蹲到金毛旁边。 “过来端饭!”大常喊了一声。 蚂蚱哎的一声应了,忙跳起来,过去拿筷子拿碗端饭。 大头搬了桌子出来,大常端着一大锅米汤,窜条抱着一筐包子烧饼?蚂蚱跑了几趟?端了酸杂菜?咸牛肉辣酱?香油腐乳和一大盆凉拌韭菜豆芽。 大头正盛米汤,米瞎子拎着瞎杖,一头扎进来?抽抽着鼻子叫道:“这是刘老九家的羊肉包子!想了小半个月了。” 蚂蚱刚端起碗,急忙放下,小跑去添碗筷,窜条赶紧再拎了把竹椅子过来。 米瞎子先抓了只羊肉包子,咬了一口再坐下。 几个人吃了饭,窜条收拾碗筷,大常和大头、蚂蚱各自去忙,金毛先沏了壶茶,给李桑柔和米瞎子倒上,坐到两人旁边,说他这认亲的事。 “我有个姐。”金毛一脸笑。 米瞎子点头。 他头一回见金毛,金毛只有七八岁,瘦的三根筋挑着一个大头,饿的两只眼里全是绿光,跟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姐说我是福相。 “我一直觉得我姐比我大挺多,其实也就大六七岁。 我老家在武进县,毛家村。 我五岁那年,家里遭灾,先是飓风,接着就下雨,我姐说直下了六七个月,不住点儿,地淹了,房子淹了,家家都想逃难活命。 可是逃不出去,四下里都有人守着,不让离土。 后来,我爹我娘都饿死了,我有个哥,我姐说伤了脚,一直往上烂,也死了。 就剩我姐拉扯着我,跟着大家,想方设法想逃出去。 后来我姐也病倒了,拖着我等在路边,半夜里,有支商队经过,我姐把我塞在大车上。 这些都是我姐说的,我都不记得了,我能记得的事儿,就是我有个姐,还有就是在江都城外要饭,后来又进城要饭。 我姐说她把我塞上车,就一点力气都没了,趴在路边等死,趴了两夜一天,柳家老太太带着儿子,背着一坛子老汤路过,见我姐还有口气,喂我姐喝了小半碗老汤,我姐就活过来了。 后来到前面镇上,柳家老太太用半坛子老汤,换了份路引,带着柳大郎和我姐,一路往北,从润州过江,一直到了建乐城。 后来我姐就嫁给了柳大郎。 柳家做卤肉,是祖传的手艺,那锅老汤,到我姐夫,传到第六代人了,到建乐城之后,生意很快就做起来了。 我姐说,从有了余钱,她就到大相国寺给我点长明灯,求佛祖保佑我,亮个灯,也好让我能找到她。” “那商队不错,好歹把你带到江都城了。唉。”米瞎子叹了口气。 “嗯,我姐说她抱着我等在路边的时候,一直在我耳朵边念叨:咱爹叫毛五斤。 后来我竟然忘了,昨天在大相国寺,听到我姐说话,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爹叫毛五斤。 我姐夫也是武进人,柳集的,离毛家村不远,一家人到现在,还是一口武进话,也亏的这武进话,我一听到,就听懂了。” “这是大喜的事儿!”米瞎子拍着金毛。 “是,我姐高兴坏了,我姐夫也是,柳家老太太一看到我,就惊叫:说大妮儿这是你弟弟吧,你问问他,他姓毛不?” 金毛说着,笑起来,“柳家老太太耳朵背的厉害,要趴到她耳边吼,她才能听到一句半句,她还特别爱说话,一停的扯着嗓子说话。 一家人,热闹得很。” “你姐姐有一个女儿俩儿子了?”李桑柔看着笑个不停的金毛,也笑起来。 “嗯,老大是闺女,叫蚕姐儿,今年七岁了,老太太最疼她。 大儿子叫二壮,五岁了,已经会跟着他爹卖卤肉了。最小的两岁,叫狗子,能吃能睡,重的压手。” 李桑柔失笑。 这一家人名字起的,真朴实。 “今天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早上从你姐家走的时候,没跟你姐姐说吧?”李桑柔笑道。 “他们正忙着。”金毛挠了挠头。 “你今天歇一天。陪你姐姐说说话儿。 还有一件事,你姐姐家仨孩子,老大老二都该念书了,你跟你姐姐姐夫说一说,送他们去念几年书,不是为了学出什么,或是考什么,就是为了识几个字,能读懂文章。钱你出,这是小钱。 再看看你姐姐姐夫还有别的缺钱的地方没有。”李桑柔接着笑道。 米瞎子不停的点头,“这话对,得识几个字儿。” “好。”金毛爽快答应,“那我走啦。” “去吧去吧。”李桑柔冲金毛挥着手。 看着金毛连蹦带跳的出了门,米瞎子转回头,看着李桑柔,“有了姐姐,往后,就有人催着成亲成家,生儿育女了,他们毛家,又只有他一个男人了。” “那不是正好。娶了媳妇成了亲,再有一门营生,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就不用再跟着我,过刀头上舔血的日子了。”李桑柔神情淡然。 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 大相国寺的法会做到最后一天,黑马和小陆子,以及王壮三人,风尘仆仆回到建乐城。 黑马和小陆子从铺子里直接去了大相国寺,王壮坐在铺子后面的菜园子旁边,和李桑柔细细说了两个多时辰,才出了铺子回家。 黑马在大相国寺听窜条说金毛找到他姐了,从大相国寺出来,和小陆子两个人,直奔柳家卤肉铺。 正是晚饭时候,柳大和媳妇毛婶子正忙着切肉浇汁,包肉收钱。 黑马和小陆子站在铺子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忙碌的柳大夫妻。 “啧,还真是,他们毛家人都是一头黄毛。”黑马瞧着金毛他姐那头头发,嘿的一声笑。 “有点儿像毛哥。毛哥真福气,还真让他找到他姐了。毛哥总说他姐,他姐疼他得很!”小陆子揣着手,一脸羡慕。 “走,咱们去买点儿卤肉,他家卤肉百家老汤,正经不错。从前常吃,竟然没看出来那是金毛他姐!”黑马捅了捅小陆子,两人穿过石条街,去买卤肉。 “卤大肠还有没有?”黑马伸头找卤大肠。 “咦,你是不是姓马?”金毛他姐打量着黑马。 “你怎么知道我姓马?”黑马吓了一跳。 “还真是,跟俺弟说的一样,可真够黑的。”金毛他姐没答黑马的话,先看着柳大笑道。 “卤大肠上半天就卖没了,还有半块猪头肉,一块卤肝,我给你切切,多浇点汤。”柳大看着黑马,不等他答话,就利落无比的拿肉切肉。 金毛他姐一边忙着把招牌翻个个儿,以示卖完了,一边和黑马笑道:“俺弟说他跟你最好,你救了他不知道多少回,说你这几天就回来了,还说你最爱吃猪赚头。 明儿早上,让你姐夫多买几条赚头,卤好了在汤里多浸半天,晚饭时候吃,味儿最好。” 金毛他姐手脚利落,说话干脆。 黑马一脸郁闷的看着一个一脸笑忙着切肉,一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个不停的柳大夫妻。 金毛居然说他黑! 他问过他 多少回,他是不是真黑,金毛这货,当着他的面,回回都说他一点儿也不黑! 柳大切好肉,多浇了一勺子汤汁,将荷叶包系好,递给小陆子。 “明天有空不?来家吃顿饭。”金毛他姐热情邀请,“不要钱!给啥钱!都是自家人!要钱成啥啦?你姐夫虽说小本生意,这几块卤肉咱还吃得起,把钱拿回去!跟姐可不能见外!” 眼看黑马摸钱出来,金毛他姐用力推着黑马,说什么也不肯收。 黑马也不多让,谢了柳大夫妻,和小陆子一起,走出十来步,郁闷之极道:“金毛说我黑!” 小陆子回头斜瞥着他,片刻,咳了一声,干笑道:“马哥,大家伙儿不都叫你黑马?” 小陆子重重咬着黑字。 “叫我黑马,明明是因为我心黑手辣!”黑马忿忿道。 小陆子咯的笑出了声。 …………………… 黑马到家隔天,大常带着蚂蚱,和顺风总号的掌柜老左一起,会合了包平一行人,北上太原,为开通太原线做准备。 窜条跟着黑马,头一回进了顺风总号。 窜条穿过院子,看到清亮的护城河,顿时两眼放光,“这水真好!” “不许往这条河里跳!”正围着菜地,准备把嫩青菜全部拨出来,一锅清炒的李桑柔,在窜条冲向护城河之前,叫住了他。 “我没……”窜条吓的脖子一缩。 “这条河那边,住的是皇帝。这长河里,只能有鱼,不能有人,不许往这河里跳。”李桑柔再次警告窜条。 窜条不停的点头。 “老大老大!”正在前面忙着的黑马兴奋的叫着,一头扎过院子。 正拨着菜的李桑柔长叹了口气。 唉,出去了这一两个月,黑马还是有所长进的,从来一年多,从世子爷长进到是如意是如意,这会儿,总算长进到只有老大老大了。 “老大!外头,有个像如意那样的,说是,公主!让他来的。” 公主两个字,从黑马嘴里吐出来,充满了惊惧敬仰和无数兴奋。 李桑柔再次长叹。 她错了,黑马没喊是如意是如意,不是长进了,是他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请他进来。”李桑柔无力的挥着手。 黑马一窜而出,再一窜而进, 后面跟着个垂眉顺眼的小内侍。 “给李大当家见礼,小的千山,在公主身边侍候,公主让小的来问问大当家的可得空儿,要是得空,请大当家进宫说说话儿。”小内侍千山言语恭敬。 听到千山这个名字,李桑柔下意识得想到百城,忍不住笑道:“千山,这名字真好听。你们公主出来方便吗?” 千山一怔。 “我从前是做杀手的,我这样的人,不宜随意进宫,你们公主要是出来方便,请她到这里来说话可好?这里的景色,连文先生都说好呢,我这儿的茶也不错。”李桑柔笑容可掬。 “是,小的回去跟我们公主禀报。”千山笑应了,退了两步,转身往外。 窜条在旁边,听的两眼呆直,直瞪瞪瞪到千山看不见了,小心的挪到黑马旁边,捅了捅他,“马哥,公主,是啥?” “你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儿!公主还能是啥?公主就是公主!你瞧你这一脸的没出息,真给你马哥我丢人!”黑马说着,一巴掌拍在窜条头上。 第87章 公主 千山出去没多大会儿,黑马再一次冲进来,这次可比上次快多了,离弦的箭一般。 “老大老大,公主!公主!” 李桑柔勉强忍住了给黑马一巴掌的冲动,越过黑马,迎了出去。 宁和公主一身寻常贵家女子打扮,帷帽前面的轻纱已经掀到后面,正站在顺风速递铺门口,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这个就是二哥说的高得不得了的杆子吗?真是高,我一出东华门就看到了。”宁和公主站在那根高得出奇的杆子底下,努力仰头往上看。 “二哥?”李桑柔惊讶的反问了句。 “对啊,二哥特意过来看过,还说你家铺子门脸小的能挂到那杆子顶上。”宁和公主话没说完,就笑起来,当时,二哥也是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宁和公主看了眼铺子门脸,再努力仰头看了眼杆子,“还真是,那个真小,这个真高。” “铺子门脸虽然小,后面宽敞,景色又好,咱们进去看看?”李桑柔笑着示意宁和公主。 她这个铺子虽小,事儿却不少,门前一直停满了车,人来人往,这会儿已经有人伸头伸脑的看热闹了。 “好。”宁和公主笑应了,往前走到铺子门口,先探头进去,好奇的打量了一圈,再小心的踩过门槛,站在铺子里,一样样细看了一遍,才穿过铺子,站进两边都是马厩的院子里,轻轻哇了一声,“真是,门脸那么小,里面这么大?真好玩儿。” “这里味儿不好,咱们赶紧过去。”李桑柔笑着示意宁和公主。 “还好,我不怕马儿的味道?我喜欢马?也喜欢骑马。”宁和公主说着?往旁边一步,伸手摸了摸一匹毛色黑亮的矮驮马。 李桑柔笑看着宁和公主,不再多说?跟着她的步子?看着她一路走一路看着摸着那些马,慢慢出了院子。 “致和说从东南角楼上能看到你这里,还真能看到。 这里的景色是挺好?那一片是什么?那是什么花?倒挺雅致。”宁和公主打量着四周?从远处看到眼前的菜地。 “那一块是菜地?那是青菜花儿?青菜长老了?开花儿了?留着收菜种子。坐吧。”李桑柔挑了把新椅子放到宁和公主旁边,打开炉门烧水。 “这里真不错,那边就是大理寺监狱?那里呢?”宁和公主左看右看。 “那边是将作监的空仓库,我 找文先生租了下来,也是当仓库用。” 李桑柔一边和宁和公主说着话?一边抖开块雪白夏布?铺在白木桌子上?接着摆茶壶茶杯?又从菜地旁边,剪了朵鸡冠花插进小小的花瓶里。 “这里真好,景色好又清静。”宁和公主四下看过一圈?坐下,从李桑柔刚刚铺好的茶桌,看向蹲在炉子旁边,侧耳听着铜壶声音的李桑柔。 “二哥喝茶最讲究水,他用二滚水,你这用的,也是二滚水吗?”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提起壶,专心往壶里倒水。 宁和公主上身微微前倾,闻着被滚水激出的茶香,“这茶真不错,是今年的春茶吗?清新的很。” “这是去年的秋茶,今年的春茶现在还太贵,过一个月再喝。”李桑柔一边沏茶,一边和宁和公主说话。 “大哥说你有钱得很,你还嫌贵?”宁和公主笑起来。 “不是很有钱,钱只有一点儿。 就是有钱,也要嫌贵,这会儿这个价儿喝春茶,太不划算了,再过一个月,春茶的价儿最多只有现在的什之一,到那时候再喝。”李桑柔沏好茶,倒了杯,推到宁和公主面前。 “嗯,也是,是挺不划算的。你真精明,三哥说你可会做生意了。”宁和公主说到三哥,不知道想到什么,有几分怔忡。 “你说的三哥,就是世子吗?”李桑柔看着怔忡的宁和公主,故意问了句。 “是啊。三哥是在宫里,跟在我阿娘身边长大的,我小时候,宫里就我们四个,阿娘说我们是兄妹四个,他们是大哥二哥三哥,我是小妹妹,阿爹也这么说。 后来三哥回去睿亲王府,封了世子,我问大哥,以后是叫世子哥,还是叫三哥,大哥说三哥就是三哥,哪有什么世子哥。 我觉得也是,世子哥多难听呢。”宁和公主语笑晏晏。 “我一直以为,世子比你二哥大,没想到是他最小。”李桑柔显得有些意外。 “当然是三哥最小啦,不过,论年纪,二哥和三哥一样大,只不过,二哥生在年头,三哥生在年尾,其实只大了半年。”宁和公主解释的很仔细。 “文先生也是生在年头,文四爷呢?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李桑柔闲话道。 “嗯。”听李桑柔说到文诚,宁和公主脸上的笑容微滞,“致和是八月里,八月十六,他们都不过生辰的。”顿了顿,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三哥说 ,今年文先生生辰的时候,是你给他贺的生辰?” “对啊,热闹了一天半夜,我把能找到的烟花,都买下来了,乱七八糟的很热闹。”李桑柔笑道。 “文先生不喜欢乱七八糟的热闹。”宁和公主看着面前的茶杯。 “我喜欢。我可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被噎的呃了一声。 “文先生这个人,凡事太能替别人着想,最适合做朋友,我很喜欢他这样的朋友。”李桑柔接着道。 “你这话,有点儿欺负人。”宁和公主蹙着眉,片刻,嘟起了嘴。 “他喜欢替别人着想,我喜欢别人替我着想,这不是挺好么,两相宜。”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 “唉你!”宁和公主眉头蹙的更紧了,片刻,看着李桑柔,认真道:“不能这样,别人替你着想,你更要替别人着想,不然就不对了。” 李桑柔斜瞥着一脸认真的宁和公主,“怎么不对了?譬如咱们俩,你喜欢请人吃饭,我喜欢别人请我吃饭,那就是你请我吃饭,这样多好,你喜欢了,我也喜欢了。” “不是这样!”宁和公主被李桑柔气乐了,“哪能这样!这成什么了? 人家替你着想,人家请你吃饭,那都是对你好对不对?那你也要一样的对人家好,你也要替人家着想,也要请人家吃上一回两回,不然,就不对了!” “文先生有没有替你着想过?”李桑柔一脸笑,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嗯。” 李桑柔一句话问的宁和公主不自在起来。 “那你也替他着想过?”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接着笑问道。 “嗯。”宁和公主这一个嗯字,远不如刚才那个肯定。 “那你是怎么替他着想的?你替他着想过什么事儿?”李桑柔接着问道。 宁和公主抿着嘴,没说话。 “这儿就咱们俩,咱们随便说闲话,说过就忘掉的闲话。 你想经常见到文先生对不对?那文先生呢?是不是也想经常见到你啊?”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脸色有点儿不好看,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文先生本来是挺愿意见到你的,毕竟,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又是这么个可爱的小妹妹 ,连我这样的,看到你,都很喜欢。 可你一看到文先生,就要扑上去揪着他不放,他肯定吓得不想见你了。”李桑柔笑眯眯。 “你!”宁和公主被李桑柔一句扑上去揪着不放,说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说说闲话,别当真,反正就咱俩,也没外人。 咱们说别的吧,你经常出宫吗?我看你出宫挺容易的,想出来就出来?”李桑柔岔开话题。 “是想出来就出来,可我不喜欢出宫。”宁和公主拧着头,有几分别扭。 李桑柔刚才那句扑上去揪着不放,让她有点儿受伤。 “唉,我觉得你觉得文先生好,是因为你没见过外人吧?从小到大,你身边除了你三个哥哥,就是文四爷和文先生了,两相比较……” “不是!”宁和公主恼怒的打断了李桑柔的话,“你怎么也这么想?” “你看,我一个刚认识你没多久的外人,也这么想,那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李桑柔欠身往前,看着宁和公主,严肃认真道。 “你!” “你不是说要替别人着想吗?那你替别人想想,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李桑柔还是一脸严肃。 宁和公主紧紧抿着嘴,片刻,拧过了头。 “这就跟吃东西一样,像你阿爹,你大哥二哥三哥,从一生下来,就想吃什么吃什么,大冬天想吃黄瓜,也照样能吃上。 他们要是说,最喜欢吃什么什么,比如说,红烧肉吧,大家肯定会觉得他就是喜欢红烧肉,没有人会觉得他喜欢吃红烧肉是因为他只吃过红烧肉,对不对? 像黑马,他刚刚能吃上肉的时候,我做过一回红烧肉,他就觉得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红烧肉,他当时拍着桌子大叫:天底下,老大做的红烧肉最好吃! 我当时就呸了他一口,说他:等你羊肉牛肉鸡鸭鱼吃遍,要是还觉得红烧肉最好吃,再拍着桌子说这个话儿。 现在,他差不多算是吃了个遍儿,他还是觉得红烧肉最好吃,我就知道了,他是真喜欢吃红烧肉。”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闲闲说着闲话。 “你是在劝我么?”宁和公主带着几分戒备,看着李桑柔。 “这算劝你?不算吧?你要是觉得算,那就算吧,我就是就事论事儿。 还说黑马的事儿,他当时觉得红烧 肉最好吃,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只吃过红烧肉,我就带他吃遍各种好吃的,让他知道知道,红烧肉真不算最好吃。 到现在,他虽说还没吃一遍儿,也吃得差不多了,他觉得烤青鱼炖羊肉红烧猪脚焖大鹅老鸭汤辣子鸡都很好吃,可跟红烧肉比,还是差点儿。 现在,他再拍着桌子说他最喜欢吃红烧肉,那就是真喜欢。 你也会这样觉得,是吧?” 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 “这不一样。”宁和公主一句不一样,有点儿底气不足。 李桑柔笑看着她,没说话。 “我不是没去见识,才怎么样,就算见识了,我也不会看上谁!”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 “那不是正好,就像黑马一样,吃了一圈儿,就是红烧肉最好吃,多好。”李桑柔摊手笑道。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哪有这么比方的。”宁和公主端起杯子,低头抿茶。 李桑柔看着她,微笑抿茶。 “那该怎么见识啊?我可不想相看这个,相看那个,难堪得很。”宁和公主嘟着嘴。 “这个我真不懂,要不,你问问你三哥,或者你大哥?”李桑柔认真建议。 她可是公主,这个,她是真不懂。 “嗯,我去问大哥。”宁和公主垂着眼,犹豫片刻,低低道。 …………………… 金明池开放,满城热闹的时候,顺风速递铺的第二条线路——扬州线,以及从扬州到无为的线路,随着一摞摞便宜招贴,低调的开张了。 一份份新闻朝报和花边晚报,在书信业务铺开之前,先铺进了京东京西和两淮各处。 顾晞拿着几封信,进了明安宫。 “你看看这个,信都写到我这儿来了。”顾晞将信递给顾瑾。 顾瑾接过,翻看了几封,笑起来,“顺风要是能通达过去,确实便利很多,他们写信给你,也都是想为治下州府谋福利。 不过李姑娘说得对,要一步一步的来,拓展的太急,要出事儿的。 让守真替你好好写几封回信,别替顺风得罪了人,这样的回信,守真擅长,你可别自己写。” “嗯,往太原府的线路,说是夏天之前,能布局妥当,开通出来,这已经很快了。 两淮和京西京东两路,现在已经畅通无阻, 再连通上太原一线,一旦战起,沿着这条线再往西往东传送信息,就快的很了。” 顾晞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 “今天又有几份请立太子的折子。”顾瑾放下信,看着顾晞道。 “又是留中不发?我没看到,也没听说。”顾晞皱眉道。 “嗯。” “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南梁太子册立大典都办完了,这太子确实该立了,宫里只有老二,也没有别人了是不是?他到底什么意思?”顾晞有点儿上火。 “皇上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先成家后立业。”顾瑾一脸苦笑。 “那就是赶紧成家啊,赶紧把亲事定下来,赶紧挑一个啊,大江以北,任他挑,赶紧挑一个不行吗?都是怎么想的?他老大不小了!”顾晞气的不停的敲着椅子扶手。 “这亲事,皇上有皇上的想法,沈娘娘有沈娘娘的想法,永平侯府也有自己的想法,老二,也是个有想法的。 唉,你不要急躁,这不是能急躁的事儿。 本来不想跟你说,我就不喜欢看你拍我这椅子扶手。 唉,你还是得知道,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多管,这事儿有我呢。”顾瑾揉着眉间,看起来十分烦恼。 “嗯。”顾晞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对了,有件好事儿。”顾瑾看着他,换了话题。“阿玥来跟我说,想看看这建乐城的青年才俊都是什么样儿的,问我怎么看才好。” “她想开了?”顾晞两根眉毛挑得老高,随即笑出来,“这真是好事儿!” “她去找了趟李姑娘,也不知道李姑娘怎么跟她说的,从李姑娘那儿回来,就到我这儿来了,就说了这么几句话。 先别高兴的太早了,李姑娘那个人,一向剑走偏锋,谁知道她怎么跟阿玥说的。 不过说了一会儿话,就能让阿玥从她那儿回来,立刻就跑来跟我说这样的话,这事儿一多想,就有点儿不踏实。” “李姑娘这个人谨慎得很,我觉得肯定是好事儿,你怎么阿玥说的?”顾晞愉快的拍着椅子扶手。 “我让她多出去走动走动,从这会儿一直到年底,建乐城里,文会一个连一个,有时候,一天好几场。 建乐城得青年才俊,都在文会上。”顿了顿,顾瑾看着顾晞道:“我让她去找李姑娘,让李姑娘陪着她。 听说李姑娘最 近经常带着她那些兄弟,去文会蹭文气?” 顾晞被顾瑾一句话说的,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头,“她常带的两个,一个叫蚂蚱,一个叫大头,一个傻一个呆,往哪儿都是一蹲,蹲在那儿,袖着手,从这里瞪到那里,都是连头转,不带转眼珠的,真是一景。” “她身边哪有傻人,都是一堆心眼儿。 你去找一趟李姑娘,别太正式,就是顺口,把阿玥这事儿托付一句。 跟李姑娘说,要是她觉得哪儿不合适,该阻止的,让她只管出手。” “好!”顾晞答应的极其爽快。 第88章 身为男人 金毛忙了五六天。 先是挑好了家附带女学的学堂,请陆贺朋陆先生掌眼看过,再请他姐姐姐夫看过,给大外甥女蚕姐儿和外甥二壮一人买了两身新衣服,置办了全套新书包新书新笔砚,一个送进女学,一个送进学堂。 蚕姐儿进了学堂,小弟弟狗子就没人看了,柳家老太太耳朵背的厉害,也得有个人看着。 金毛想买两个人给他姐使唤,他姐他姐夫死活不要,说他们哪是能使唤人的人家,那是要折寿的,可不敢! 金毛只好到牙行里,挑了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典了两年,早来晚去,给他姐帮把手,好让蚕姐儿安心上学。 忙完忙好,金毛心里轻松,从他姐夫那里包了一大包卤肉,又买了两包瓜子儿,拎着抱着,回去炒米巷。 炒米巷家里还没人回来,只有米瞎子坐在台阶上打盹。 “瞎叔,冻着了!”金毛在米瞎子耳朵边猛喊了一声。 米瞎子吓的差点从台阶上扎下去,“你个黄毛!喊什么喊!娘的!让你这一嗓门喊的,老子要聋了,又瞎又聋!” 米瞎子骂骂咧咧的站起来,跟着金毛进了院门。 金毛刚把瓜子仔细扎紧,挂在廊下竹篮子里,院门咣的一声被踢开,又咣的一声被踢上,黑马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谁回来了?” “是我跟瞎叔。”金毛忙扬声答话。 “赶紧过来接着!”黑马听到金毛的声音,急忙叫道。 金毛几步冲出来,从黑马怀里接过几大包吃食。 “今天你买饭,这都是什么?我拿了一大包卤肉,你别买重了。”金毛抱着几大包吃食,放到廊下桌子上。 大常不在家,他们几个人做的饭菜,照老大的话说,全都是不如猪食?一个能吃的都没有。 老大做饭好吃,可老大做饭全凭高兴,一个月能做上一回两回就不错了。 这吃饭的事儿?从前他们在江都城时就有规矩?大常要是不在家?就由他们几个轮流去买现成的回来吃,轮到谁去买,谁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几天不见?你怎么蠢上了。 要买卤肉?肯定去你姐夫那儿,还能便宜别家了?”黑马一边将满怀的吃食放到桌子上,一边撇嘴嫌弃金毛。 “这些?炒螺蛳?青鱼脍?流油咸鸭蛋?酸菜包子?烧鸡?杂拌儿 ,哪有卤肉? 你这包卤肉可不少,那我就不用再去买一趟了。 你去把大铜锅拿过来,这凉水绿豆我让他光捞绿豆,没要他那汤?得添点水再煮煮?再拿包冰糖放进去。” 黑马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拎了一袋子炭出来?再拎出铁架子,就在院子里点火烧炭,准备煮绿豆汤。 米瞎子自己找个碗?倒了碗绿豆汤喝了几口,咋了咋嘴,是不够甜,确实该好好再煮煮。 黑马和金毛煮上绿豆汤,收拾好菜饭扣好,两人并肩蹲在台阶上,看着绿豆汤,说着话儿,等大家回来吃饭。 “你跟你姐说我黑?”黑马头一句,先提这事儿,这事儿,他憋了好些天了,总算找着机会好好问问了。 “我说你黑了?你也就是有一点儿黑,就一点儿!”金毛用手指比划着一点儿。 “你姐说了,你说我黑的像锅底!”黑马一巴掌打下金毛的手。 “像锅底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瞎叔说的,是吧瞎叔?这话是你说的吧?你说黑马是锅底黑。”金毛顺手把米瞎子拖下了场。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浑身上下,唯一主贵的地方,就是这黑。 你要是哪天不黑了,那可就没有贵气了,也没有福气了,这黑不黑的,你可想好了!”米瞎子严肃认真道。 “就是啊!你这黑,他主贵!主贵!就得黑,黑的好,就得像锅底那么黑!”金毛拍着手叫。 “当我面你说我不黑!”黑马可不是好糊弄的,揪着金毛不放。 “那是当你面,当我面你还说我头发不黄呢,你说过吧?你说我这头发,乌黑发亮,这话是你说的吧?”金毛跟黑马吵了十几年,一向势均力敌,落下风那是不可能的。 “你这头发……是不黑啊。”黑马舌头打结。 “你说我头发不黄!一点儿也不黄,乌黑发亮!”金毛揪着头发往黑马面前送。 “你这黄头发也主贵。”米瞎子拍着把金毛。 “对啊,瞎叔都说了,你这黄毛主贵! 行了,看在咱俩都主贵的份上,我让你一回。”黑马撤退一步。 “黄毛啊,你们老大上回说,让你挑座宅子,你要是挑好了,先别下定,你请我去给你看看宅子,看好了再买,这宅子的风水,可要紧得很。”米瞎子拍了拍金毛。 “挑什么宅 子?给我姐?我姐肯定不要,我想给她买个丫头,她都不要。 她说她跟我姐夫命小福薄,天生的劳碌命,要有银子,肯定得靠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金毛摇头嘿笑。 “不是给你姐,是给你,老大说这话时,我也在。 老大说,你该成个家了,说让你姐掌眼,给你挑门好亲,你要娶媳妇,当然就得有自己的宅子。”黑马手里的拨火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敲的明炭溅起火星。 金毛要娶媳妇成家立业这事儿,是好事儿,可这好事儿,他一想起来,心情就不怎么好。 “干嘛我该成个家?咱俩差不多大,你都没成家,我成什么家?还有大常,大常也没成家,凭什么让我成家?”金毛不干了。 “你找到你姐姐了。”黑马不敲了,看着金毛,认真道。 “是这个话儿。”米瞎子叹了口气,“找到姐姐,就是找到亲人,找到家了,你们毛家,就你一个男丁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房媳妇,成家立业,生一堆孩子,传宗接代,好好过日子。” “这话您老三年前就说过。那会儿你说:现在能吃饱饭了,日子过安稳了,那就该娶房媳妇,成家立业,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田鸡他们,不就是听了你的话,成了家了。”金毛白了米瞎子一眼。 “这事儿不能怪瞎叔,就是没有瞎叔这话,田鸡他们也得娶房媳妇,生几个孩子,成家立业。 咱们一起要饭的时候,哪天吃顿饱饭,有心情说闲话了,回回田鸡都说:以后有钱了,先买宅子,再娶房媳妇,生一群孩子围着他叫爹。唉。”说到最后,黑马一声长叹。 这些,田鸡都有了,可他死了。 “我姐也跟我说过,说我老大不小了,得赶紧说房媳妇,我给回了,我跟我姐说,让她别管我的事儿,我的事儿,她可管不了。 我现在不想娶媳妇儿,也不想成家,我就觉得,跟着老大,跟黑马,还有大常,小陆子蚂蚱他们,咱们兄弟在一起最开心最快活。 老大说过,人这一辈子,先顾好自己。 我这辈子,就顾自己,怎么快活怎么活,我不成家,不想要媳妇儿,也不想要孩子,至少现在不想要,以后要是想要了,再说想要的事儿。”金毛干脆直接道。 “我就说!你们老大生生把你们都给教坏了!一个两个,唉,大男人不成家不立业,成什么了?”米 瞎子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 “那你怎么不成家不立业?你眼睛好好儿的,你又不瞎。”金毛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老子告诉过你!老子这种神算子,五弊三缺……”米瞎子一巴掌拍在金毛头上。 “搁我们面前,瞎叔你就别扯了。你根本不会算命,全靠装瞎子糊弄。 老大说过,就你这样的,根本轮不上五弊三缺。”黑马话接的极快。 “你们两个兔崽子!今儿这是合着伙儿揭老子的短,真他娘的不省心。”米瞎子骂了一句,“给老子盛碗汤!” …………………… 李桑柔听了顾晞的委托,爽快答应,隔了一天,就托如意捎信给宁和公主,邀她去看文会。 这场文会在迎祥池边上的街亭茶楼,地方宽敞,景色上佳。 李桑柔建议宁和公主男装打扮。 着男装是建乐城里大胆的小娘子小媳妇们如今的最新时尚。 宁和公主一件杏色长衫,束着从她二哥那儿借来的玉带,看起来相当兴奋。 看到李桑柔时,忍不住转了半圈,一定要让李桑柔评价一下,她这样一身长衫,像不像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李桑柔只笑不说话,让着宁和公主,从角门进了街亭茶楼。 茶楼里已经到了不少人,黑马正站在楼梯旁,伸长脖子看着角门方向,看到李桑柔和宁和公主,急忙小跑迎上去。 “人快到齐了,已经做过一轮诗了,赋什么海棠花,门口放了好些海棠花,花开的是挺好看,可他们赋的那诗,不好! 给公主见礼。 老大,掌柜问咱们,是在楼下,还是在楼上。”黑马置身文会现场,兴奋的挥舞着双手,语无伦次。 “咱们到楼上吧,看的清楚。”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宁和公主看着兴奋的黑脸放红光的黑马,和他那一身半长衫打扮,笑的止不住,听着李桑柔的话,连连点头。 李桑柔干脆让茶酒博士把桌子摆在栏杆旁边,和宁和公主一左一右,倚着栏杆往下看热闹。 黑马蹲在李桑柔旁边,从栏杆缝里,满脸敬仰的往下看热闹。 “你会作诗吗?”宁和公主微微伸头,越过李桑柔和黑马说话。 “会!当然会!作诗怎么能不会!”黑马就差拍胸口了。 “那你也作一首。”宁和公主指着楼下刚刚写出来的几首诗。 “会是会,可我不是文人,这是我们老大说的。 你看看我这衣服,老大都不让我穿长衫,就是会,也不能作诗。”黑马往后挪了挪,伸着头和宁和公主说话。 “你们老大不让你穿,你就不穿啦?”宁和公主没听明白不让穿长衫和作诗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老大的话哪能不听,你会作诗吗?”黑马再挪了挪。 “我不会,我总是凑不出韵脚,三哥也不会作诗。”宁和公主干脆招手示意黑马挪到她那边说话。 “世子爷是武将,武将都不会作诗。”黑马见李桑柔冲他动了动手指,连跳几下,蹲到了宁和公主旁边。 “为什么武将都不会作诗?”宁和公主一脸稀奇。 “戏上都是那么唱的,文臣一出场,先吟诗作赋,武将就是哇呀呀,哪有武将吟诗作赋的。”黑马肯定无比。 “戏文上都是假的,你怎么这么信戏文啊?”宁和公主笑出了声。 “戏上怎么能是假的?我跟你说,只要扮上戏,那都是真的。 我跟你说,有一回,我跟金毛在城外听戏,那时候我们还在江都城,那天晚上,唱的是钟馗戏,钟馗你知道吧?” 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点头。 “唱钟馗戏那可讲究!最讲究不过。 演钟馗的,上了妆扮好了,那就是钟馗老爷了,就得一个人对着大红帐子坐着,别人不能碰他,他也不能跟人说话,自己说话也不行,更不能吃喝。 那天那个钟馗,年青,不知道轻重,那天吧,本来,天就黑的吓人,鬼气重得很,那个扮钟馗的,坐了一会儿,竟然让人拿茶给他润润喉。 这可不得了! 你不知道,本来好好儿的,晴空万里,突然就咔嚓一个炸雷,那雷,直奔着那戏台就过去了。 幸好那家班主是个懂行的,赶紧跪下磕头上香陪不是,后来总算没出大事儿。” 黑马说的绘声绘色,宁和公主听的不停的眨眼,片刻,看着黑马,犹豫问道:“你说那天晚上黑得吓人,又说晴空万里。” “那天天刚黑下来,就开始打炸雷下大雨,就是雷暴天,可不是因为钟馗老爷说话了。”李桑柔接了句。 “我们老大那天没去看戏,她……” 她不知道这句,黑马没敢说出来了,舌头一转打滑过去。 “我说的这晴空万里,不是真晴空万里,就是个比方,就是说那个炸雷咔嚓一下,突然!太突然了!就像晴空万里一个炸雷。”黑马认真严肃的解释。 宁和公主笑的止不住。 李桑柔专心的看着楼下的文会。宁和公主和黑马说话的时候,比看文会的时候多多了。 临近中午,李桑柔站起来,和宁和公主一起,下楼回去。 刚下到楼下,正要转过楼梯,从角门出去,一个年青士子突然从楼梯另一边一步跨过来,拦在两人面前。 李桑柔斜往前一步,挡在宁和公主之前,微笑看着年青士子。 “这位就是公主吧。” 那位年青士子看也不看李桑柔,直视着宁和公主,话不客气,拱手拱的也不客气。 “在下有几句话,不能不说。 听说公主芳龄正当,正在选婿,皇家驸马,虚荣尊贵,却是无用之极,我等都是要立志报国之人,还请公主别往他处。” 几句话说的宁和公主脸都白了。 李桑柔眯眼看着面前的年青士子,“听你这话意,你这是笃定公主已经选中你了是吧? 你是谁啊? 你家没镜子么?就算你家没镜子,这茶楼里,我记得进门的地方,就有一面镜子的啊,你没去照过? 难道你长这么大,一回都没照过镜子? 你但凡能照一回镜子,就该知道,就你这样,长成你这样,别说公主,是个女人,不对,不光人,但凡是个母的,都不能看上你,实在太丑太恶了。 你爹你娘,从你一生下来,就知道但凡是个母的都不能看上你,所以才从不让你照镜子,是吧?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生出你这样的货色,你爹你娘,一定是缺了大德,作了大孽了!” “你!”年青士子被李桑柔骂傻了。 “皇家驸马再虚荣,那也得有虚荣得本钱,就你这样的,恶毒丑陋,你没有这个本钱。” 李桑柔一根手指头点在士子肩上,推着他往后退了两三步,退进直瞪瞪看着她和他,看的鸦雀无声的人群中。 “我堂堂男子汉,岂是论皮相……”年青士子被李桑柔一根手指推着,连退了四五步,总算反应过来了,一张脸顿时涨的 血红。 “你这样的,不论皮相论什么?比谁吊毛长吗?”李桑柔手指点在士子胸口,一字一句笑问道。 “你!”年青士子一张脸由血红而发青。 “想要剑走偏锋,以奇倖进之前,你就没想过你这份蠢恶,会给你的家族血亲,招来灭顶之灾么?”李桑柔再往前一步,伸手揪起年青士子的衣领,声色俱厉。 年青士子脸上一片青灰。 李桑柔猛的推开士子,转过身,拍拍手,示意宁和公主,“咱们走吧。” 第89章 总是有附加 出了茶楼,走出一射之地,李桑柔放缓脚步,仔细看着宁和公主。 “我没事。”宁和公主努力平缓着气息。 “生气了,就要发脾气,不要往下咽,犯不着不是。 要不咱们在这儿等着,再好好打他一顿?我打你看着。”李桑柔笑问道。 “你已经骂过了,骂的挺难听的,我不是生气,我是……” 李桑柔眉梢微挑,看着宁和公主,宁和公主却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了,垂着头,眼泪下来了。 “委屈?因为无用之极四个字?”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柔声问道。 “也不全是,就是……也不全是委屈,他真是想要借羞辱我邀宠倖进吗?”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泪眼汪汪。 “我不知道,骂人么,跟杀人一样,也要出手就致命。 不过,他到底是不是想邀宠倖进,只要看他平时所作所为,从所作所为推所想,肯定就能明明白白了。 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咱们就查一查。让黑马去打听,黑马很会打听事儿。”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道。 “算了,我又不是大哥他们,用不着事事都查的明明白白,凡事都明白,人活得就苦,这话也是大哥说的。 我就是觉得,本来挺高兴的。”宁和公主垂着头往前走。 李桑柔看着她,没说话。 “我们才出来头一回,就碰到……”宁和公主声调低郁,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说,是不是他们都挺不愿意尚公主的? 我有两个姑姑,两个姑姑都是十几岁就在宫里修行?再前面的?更不好。” “再前面?一团乱斗,那些皇子们可比公主惨多了,再前面没法说。 你那两个姑姑?也是各有原因吧?一个是从小生病,一生下来就有病。一个,后来不是嫁人了么?” “嗯?也是?大哥说她是受父兄牵连。可驸马都尉?确实都是虚职啊。”宁和公主看起来好点儿了?可还是垂头丧气。 “嗯?这个?就是人各有志了,虽说很多男人都想着治国平天下,但也有不少,喜欢诗词歌赋,花前月下?泛舟江河?赏月观景。 就像女人?一多半想着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幸福美满,可也有我这样的?就是喜欢打打杀杀。” “那,文先生呢? ”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 “这我真不知道。”李桑柔拧着眉想了想,片刻,摊手答道:“我跟他不熟,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吧?” 宁和公主垂着头,用脚尖踢着块小石头,一步一步往前踢。 “我觉得,我挺傻的。”走到拐个弯儿,宁和公主低低道。 “嗯?为什么觉得挺傻?”李桑柔扬眉问道。 “其实大家都不愿意尚公主,我还……”宁和公主喉咙微哽。 “那你,不是也不愿意嫁给他们么?”李桑柔眼珠转了半转,看着宁和公主道。 宁和公主被李桑柔这一句话回的呃了一声,瞪着李桑柔,片刻,噗的笑出来。 “嗯!你说的对啊,我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他们!”宁和公主昂起了头。 “这男婚女嫁,都是各有所好,哪有谁是人人想娶,或是人人想嫁的? 就你二哥那样的,皇子,人长得好,有才华,脾气好,好像也不是谁都想嫁给他,是不是?”李桑柔背着手,接着闲话。 “嗯,我二哥说亲可难了。”宁和公主叹了口气。 “市井中说吉利话儿,总说以后嫁个状元郎。可今年这状元,多丑呢,好像听说今年的吉利话儿都改了,改成以后嫁个探花郎了。” 宁和公主笑出了声,“探花郎……是因为探花茶针么?我有枚探花茶针,三哥送给我的。” “谁知道啊,反正,我是觉得,别说人,就是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人见人爱的。当然,银子除外。” 宁和公主噗笑出声。 “嗯,我懂了,谢谢你劝我。”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认真致谢。 “以后还出来看文会吗?”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看啊!为什么不看?这建乐城又不是他们家的,文会也不是他们家的!”宁和公主学着李桑柔,背着手,抬着下巴道。 “对啊,这建乐城明明是你们家的,这文会,也是你们家的!” “哎!不能这么说!大哥听到要教训的!”顿了顿,宁和公主将李桑柔这句话低低重复一遍,一边笑,一边和李桑柔咬耳朵道:“这么说,真挺痛快呢!” …………………… 宁和公主还在和李桑柔沿着御街,一路看一路走,文会上的事儿,就已经禀报到了顾晞面前。 顾晞听小厮禀报完,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如意吩咐道:“你去!替爷挑面镜子,配条链子,给杜瑞安送过去。让他挂在脖子上,一日三看,看清楚他算什么东西!” 文顺之唉了一声,上前要劝,却被文诚一把拉住。 “这太狠了,不至于此。”文顺之和文诚低低道。 “公主总算肯出去走动一二,要是为了这件事……”后面的话,文诚垂着眼没说下去。 文顺之呃了一声,往后一步,不劝了。 真要是因为这件事,让宁和公主从此再不肯挑看驸马,这事儿,就真闹大了。 …………………… 顾瑾目送着杜相退出偏殿,抬手揉着眉间。 阿玥头一天出去,这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这实在让他十分头疼。 “你去看看阿玥回来没有。”顾瑾吩咐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的清风。 清风垂头答应,退步出殿。 没等顾瑾打发人去请顾晞,顾晞已经大步流星进来了。 “文会上的事儿,你知道了?”看到顾晞,顾瑾直截了当的问道。 “嗯,我让人买了面镜子,给杜瑞安挂在脖子上。”顾晞错着牙,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皇上确实问过杜相,他们杜家有没有合适的子弟,杜相确实提过杜瑞安,这事儿,李姑娘知道了?”顾瑾看着顾晞,拧眉问道。 顾晞一个怔神,“这事儿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儿,大约也就皇上,你,杜相知道吧,大约还有杜瑞安?” “杜瑞安这次能对着阿玥抱怨这事儿,之前肯定也抱怨过,不知道怎么让李姑娘知道了。她想干什么?”顾瑾拧眉看着顾晞。 “大哥凡事都想的太多,你想的事儿,至少有一半我肯定想不到,我觉得你想的事儿,到了李姑娘那里,至少有七成是她想不到的。 她这个人,随性而活,随性而为。 大哥想的太多了。”顾晞不客气道。 顾瑾斜瞥着顾晞,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我让清风去看看阿玥,看看李姑娘把阿玥哄成什么样儿了。” “你要是不放心,就不要让阿玥再跟李姑娘出去,这又不是管不住的事儿。”顾晞摊手道。 “放不放心,阿玥的事,我都得从头盯到尾,你难道不是?”顾瑾瞪着顾晞。 “我盯归盯,可没像你这样。你就是凡事想得太多!”顾晞迎着顾瑾的目光,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 清风回来的很快,垂手禀报:“公主看起来平和喜悦,小的说,奉大爷吩咐,问问公主今天的文会看得怎么样,公主说,挺好玩儿的,跟李大当家说的一样,什么人都有。 公主还说,她和李大当家约好了,明天歇一天,后天去看曲水流觞。 公主还让小的跟大爷禀报一声,说她就不专程打发人过来了,说是曲水流觞在城外,后天她要骑马过去。” 顾晞扬着眉,一脸愉快的看着顾瑾。 顾瑾缓缓舒出口气,正要和顾晞说话,见清风一幅浑身不自在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不能不说,却又实在不好说的话。 “怎么啦?”顾瑾看着清风问道。 清风顿时一张脸苦瓜儿一般,“回大爷话,是,那个,这个,这个,公主盯着小的问,吊毛是什么。” 清风话没说完,人先跪下了。 “什么?”顾瑾是真没听清楚,清风的话实在太含糊了。 顾晞是听全了李桑柔骂人这事儿的,噗的一声,笑的连呛带咳。 “你下去,不是你的错。”顾晞笑过一阵,能说出话了,忙示意还趴在地上的清风。 清风赶紧膝行出去。 “怎么回事?”顾瑾瞪着顾晞。 顾晞用拳头抵着嘴,连咳了十四五声,才期期艾艾的将李桑柔骂的那句粗话说出来。 顾瑾呆了好一会儿,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个泼妇!” “她是混下九流的大当家,这个,必定难免。”顾晞摊着手,“我一会儿就去找她,跟她交待交待,这样的话,以后不能在阿玥面前说。” “唉,算了。”顾瑾无力挥手,“第一,你交待了,也不一定管用,第二,也不算什么,一句粗话而已。第三,就前两条吧,唉。 让她带阿玥外出走动,这事儿是你提的,你……” “你答应了的!”顾晞飞快的接话堵回去,“你说阿玥要是能跟李姑娘学到一星半点的洒脱疏朗,就至少不会郁郁早亡。” “唉,算了算了,两害权衡取其轻。”顾瑾有几分无力的挥着手。 皇家公主短命的居多,从阿玥很小,他就担心阿玥。 唉,算了算了,要是阿玥 能生机勃勃、疏朗坚强起来,骂几句粗话就骂几句吧,世间没有万全法万全事。 …………………… 隔天一大早,宁和公主一件粉嫩的长衫,束着玉带,带着侍女内侍诸护卫,直奔陈州门。 曲水流觞在东水门外的细柳园,李桑柔和她约了在陈州门外见面。 宁和公主出了陈州门,就看到坐在间小茶坊门口,等着她的李桑柔了。 李桑柔旁边,黑马和金毛正头抵头的对着碗擂茶。 “走吧。”看到宁和公主过来,李桑柔站起来。 黑马哎一声应了,端起擂茶喝了一大口,递给金毛,金毛咕咚了两大口,一边嚼着擂茶里的花生碎,一边连跑带跳的窜过去上马。 “你们刚才看什么呢?”宁和公主在马上欠身看向那碗擂茶。 “我说擂茶里有胡椒,他非说没有,我俩找胡椒呢。”黑马解释道。 “擂茶里的胡椒怎么可能找得出来!都是磨成粉的。”宁和公主失笑出声。 这个黑马,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磨成粉的味儿冲得很,连金毛都能闻出来了。 肯定是整个的胡椒混进去了,一粒,或者两粒,最多不超过三粒。”黑马自信无比的从一根手指,竖到三根手指。 “我还真喝到了。”金毛用一根手指从嘴里抹出点儿什么,另一只手抖着缰绳挤上来。 “我就说有吧!”黑马顿时气势昂扬。 宁和公主看着金毛从嘴里抹出来的那团黑糊糊,一脸恶心,“真恶心!” “别舔!”李桑柔及时无比的制止了准备再舔回去的金毛。 宁和公主瞪着一脸可惜的弹飞那抹黑糊糊的金毛,片刻,噗的笑起来。 “你们两个,不许跟公主说你们要饭时候的那些恶心事儿,但凡恶心事儿都不许说。”李桑柔再警告了一句。 “什么恶心事儿?”宁和公主好奇无比。 黑马一只手指向宁和公主,金毛一只手指向李桑柔,两个人四眼相对。 “就说一点点!”宁和公主越过黑马和金毛,看向李桑柔。 黑马和金毛再次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瞄了眼李桑柔,黑马一脸干笑道:“有一回,我跟金毛,从狗嘴里抢了块肉,还不小,这么大,香得很。” 宁和公主瞪着黑马,恶心的呃 了一声,赶紧捂住嘴。 “他们都是乞丐出身。金毛现在知道自己多大了,黑马还是不知道。”李桑柔的话被黑马打断, “我跟金毛一般大!”黑马手指在金毛和自己之间来回点。 “他们两个命硬命大,四五岁就在江都城外讨饭,居然活着长大了。 他们那一大群要饭花子,经常早上醒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死了,他们会把死了的伙伴的衣服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死就死了,活人要活。”李桑柔接着道。 宁和公主眼泪都下来了,“真可怜。” “嗯,不说这个了。对了,前天那个,被我骂了的,昨天一大早,就离开建乐城,说是游学去了。 你三哥送了块镜子给他,镜子上挂了条链子,说让他挂脖子上,一天三看。”李桑柔连说带笑的转了话题。 “啊!太惨了!”宁和公主一脸不忍。 “不让他惨一点儿,以后谁都敢上来教训你几句,那怎么行。得把头一个打惨了,让后面的看着害怕,这叫杀一儆百。”李桑柔笑眯眯道。 “你跟三哥一样凶。”宁和公主唉了一声,“三哥总说我心太软,我跟二哥一样。 小时候,园子里有只锦鸡要死了,我跟二哥哭得都不行了,三哥却说,那鸡是老死的,肯定不好吃。 唉,到现在,我一想起那只锦鸡,还有点儿难过,二哥也是。 有一回逛园子,二哥让我看一只小锦鸡,说很像死掉的那一只,还说肯定是那只锦鸡转世又来了。” 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眉梢微挑。 那位二爷,竟然天真成这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第90章 曲水流觞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到的略早。 李桑柔带着宁和公主,在离细柳园大门还有一里多地的岔路口,就拐上一条小路,再穿过一大片林地,停在一条曲折的小溪旁。 小溪不算宽,水流却颇急,李桑柔下了马,来回看了看,示意宁和公主跟她走。 这样的小溪,她一跳就过去了,黑马和金毛也没问题,也就是湿了鞋,最多再湿半截裤腿。 可带着宁和公主,这条小溪就是滔天巨河了。 李桑柔也不管左右西东,顺脚往前,走了一会儿,跳上块大石头,左右看了看,拍拍手,示意黑马和金毛,“那边有棵树倒了,搬过来用用。” 黑马和金毛跟李桑柔这么些年,明白极了,冲上去连踢带踹,把树拽出来,两人抱着,用力扔过小溪。 李桑柔跳上去,来回走了两趟,站到树中间,示意宁和公主,“过来。” 宁和公主一只手搂着长衫,抖着腿走上树,手搭上李桑柔的手,一口气没松下来,脚下一个打滑。 李桑柔忙用力拉住她,“没事儿,看着树,只管往前走。” 宁和公主吓的脸都有点儿白了,不过倒是听话,屏着气往前两三步?过了独树桥。 黑马和金毛两个愉快的扬着胳膊,连蹦带跳过去了。 宁和公主身边的一个大丫头,一个尚宫?急急的吩咐了诸人:留个人在这儿守着?其它人带着马?去大门口等候,之后,两个人硬着头皮?抖着腿冲过独树桥。 “咱们怎么不从大门口进去?”宁和公主过了独树桥?跟着李桑柔进了细柳园不知道哪一处,一只手按在胸口问道。 她这心还在砰砰的跳,跳的有点儿厉害?跳出了一股说不清的兴奋。 “从大门口……”李桑柔心里一个咯噔。 对啊?她带着公主呢?怎么忘了从大门口进来了?唉?她真是做贼做惯了。 “从大门口进来还有什么意思?”李桑柔神色不变?“再说?大家都认识你,从大门口进来,肯定挺麻烦的。” “嗯嗯嗯!”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是我没想周全。要是从大门口进来,光是见礼什么的?就能烦的不得了。” “对啊!”李桑柔颇有气势的点着头?“多烦!咱们往那边。” 李桑柔带着宁和公主?黑马和金毛散在两边? 宁和公主身后,一个侍女一个尚宫也是男装打扮,紧紧跟着?一路小跑,上了一处花木葱笼的小高岗。 李桑柔站住,往四下看。 高岗下面应该就是要流觞的地方了。这会儿,已经三三两两的站满了士子。 除了几个胆大的,转头看了眼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其余的人,只敢借着假动作,或是只转眼珠不转头的用力斜瞥。 不管怎么看,哪怕是那几个敢转头的,也都极力摆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明明看见了,也用力装作没看见。 前天文会上,杜相的从侄儿杜瑞安被李桑柔恶骂一顿,又受了睿亲王世子一块挂脖镜子,昨天一大清早,就逃离建乐城,外出游学这事儿,整个建乐城里,稍稍有点儿门第儿的,没人不知道。 这会儿,谁敢上前,谁知道公主气消了没有。 毕竟,这位宁和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娇养。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一大片扑天盖地的蔷薇花架后面,潘定邦后面跟着他小舅子田十一,挥着手,高叫着,连走带跑冲过来。 “咦!你也来了!”看到潘定邦,李桑柔顿时笑起来。 潘定邦和他小舅子,是上佳的文会伴儿,不过他俩都是极不愿意参加文会的,没想到他俩竟然来了。 曲水流觞这事儿,那杯子真停到谁面前,那可真是要作诗的。 这事还是潘定邦告诉她的。 照潘定邦的总结:曲水流觞这种事儿,最没意思,上头大太阳晒着,到处都是这虫子那虫子,吃食全是凉点心,也就是酒还不错,可是有好酒没美人,再好的酒也没意思! 总之就是没意思! 她真没想到他俩能来。 “你怎么来了?还有你,你俩,不是最不喜欢这曲水流觞?”李桑柔跟潘定邦说话最随意。 “唉!”潘定邦一声长叹。 田十一更是一脸苦相,“你还问!这事儿都是你招出来的。 你天天带着你那几个兄弟,你看看,你今天又带了俩,说带他们沾沾文气。 他二哥他三哥,我五哥我七哥,就拿你这个沾文气,把我俩那一通教训啊。 说你李大当家的,江湖草莽之人,还知道不管懂不懂,都要常去文会沾沾文气,我俩,竟然逢文会必躲! 唉!”田十一手指点着李桑柔,悲伤的一声长 叹。 “好些天了,只要我俩得空,就得到文会上来沾文气,我二哥还让我俩写文章,写心得,唉,苦!”潘定邦满腔满脸的幽怨。 宁和公主听的先是惊讶,接着就开始笑,笑的停不下来。 “今天是金毛来沾文气。我可不用沾文气!我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到处都是文气,我可是读书人,大家出身。”黑马伸脸过来,认真辩解。 潘定邦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黑马,“对对对!整个建乐城,要论谁最有文气,那非你莫属!” 田十一也哈哈笑着拍着黑马。 宁和公主大瞪着双眼,看看站在黑马两边的潘定邦和田十一,一个前仰一个后合,拍着黑马哈哈的笑,再看看黑马:站在中间,叉着腰,昂着头,得意洋洋。 宁和公主再也忍不住,笑的捂着肚子。 黑马实在太有意思!七公子也实在太有意思了! “哎,”潘定邦拍好笑过,站到宁和公主身边,“杜十三这货,上回他胡说八道,我就想……” 李桑柔在潘定邦肩膀上拍了下,“大家这么高兴,你能不能别提那只绿头苍蝇。” “是是是!”潘定邦反应过来,噗的笑出声,“苍蝇就苍蝇了,还绿头苍蝇,李大当家,论骂人,我就服你!只服你!心服口服,外加佩服,五体投地,您是真厉害!” 田十一想到李桑柔那句粗口,再次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李桑柔竖着大拇指,“算上我!我也最服你李大当家!” “你们俩早就来了?看过一圈儿没有?哪儿位置最好?看热闹要方便,最好别晒,这儿太晒了。”李桑柔懒得多理会潘定邦和他小舅子这一对儿不靠谱货,手搭在眼前,四下看。 “那边那边!”潘定邦忙指着他们跑过来的方向,“这儿我跟十一来过四五趟,今天特意早点过来,先把地方占好,正好,便宜你们了。” 一行人沿着小山岗,转了半个圈过去。 潘定邦提前过来抢占的这地方,果然不错,在高岗上,却是曲水的下游,可以往上看整条将要流觞的曲水。 头上和四周全是花架,上面是正是最翠绿最浓密的时候的葡萄叶,四面都是垂垂连连的蔷薇,中间留出几处空隙给人进出。 宁和公主坐下,左右看着,“这儿真好!蔷薇花的味儿最好,真香,你真会挑地方。” “那是,我也就是读书不怎么样,别的可没话说。”潘定邦不客气的接受了宁和公主这句夸奖,在宁和公主旁边坐下,往在曲水两边,或站或坐的士子们努了努嘴,“你能看清楚不?” “看清楚什么?”宁和公主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来挑女婿的吗?看人啊。”潘定邦一脸的这还要问。 “对呀!”田十一郎一拍折扇,“我忘了这茬了,那咱们不能坐在这儿,得走近过去,挨个好好看,人品,才学,最主要是人品。” “最主要的哪能是人品?最最要紧的,是好不好看。”李桑柔在宁和公主之前接话道:“头一条,就得看长的好不好看。 你俩,还有你俩,”李桑柔从潘定邦和田十一,点向黑马和金毛。 “你们觉得好看没用,得公主觉得好看。 你先看一圈,要是觉得哪个长得好看,看顺眼了,咱们再让人去打听:问清楚成亲了没有,订亲了没有,要是这些都没有,再说下一步。” “对对对!”潘定邦和田十一连连点头 黑马和金毛从李桑柔说话起,就不停的点头,他们家老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最最要紧的,哪能是好不好看?大哥说,人品第一。”宁和公主被身边对对对,以及俩点头虫,对的点的有点儿晕。 “你大哥说啥都对,就这句不对。这事儿你得相信我,好看第一! 人品这东西,不到人死了,盖棺定论,谁知道好不好?你们俩说说,是不是这样?”李桑柔拉过把椅子,坐到宁和公主另一边,越过宁和公主,点着潘定邦问道。 “对对对,大当家的这句话说的有深意!大有道理!这样的话,我阿爹也说过,我二哥也说过。 就像陶国公,方正了快一辈子了,德行无双,楷模! 老了老了,碰到个小妖精,老房子着了火,啧!疯了一样,好了,声名全毁,唉,原本,死了都够一个正字的,离盖棺也就不到一年,毁了!唉,可惜啊。” 潘定邦啧啧有声。 “就是这样啊,人品这事儿,哪能看清楚?是好是坏,就是赌一把,人生大事,咱不能赌,是不是? 所以,好看,才最最要紧。 你想想,退一万步,就算人品上头赌差了,至少,人好看,悦目,绣花枕头,至少好看对不对?”李桑柔一脸严肃。 “ 大当家的这话说得对,那美人儿,你就是知道她骗你,可她那么好看,骗就骗了。”田十一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边说,一边叹气。 宁和公主从李桑柔看到潘定邦,再看到田十一,不停的眨着眼,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可又觉得,好有道理! “要是,我觉得哪个都不好看呢?一定要挑一个吗?”宁和公主晕晕乎乎的问了句。 “嗐!瞧你这话说的!”李桑柔一脸惊吓,“建乐城每年都有几百场文会,咱们又不是看一年,不说多,看个五年十年吧,要看的文会得有多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你回回挑一个,那还得了?你想挑几个啊?” 潘定邦噗一声,笑的前仰后合,田十一哈哈笑着,用折扇拍了拍宁和公主的椅子背,“大当家的逗你玩呢,你别理她!” 宁和公主长舒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那我一个也没看中!” “那咱们看热闹,今天有什么好酒没有?”李桑柔转头问听喜。 “全是好酒!要不,小的让人见样拿一坛子过来?大当家的都尝尝?反正酒多得很。”听喜忙笑答道,他非常喜欢这位大当家的,也非常乐于听大当家的使唤。 “行!”李桑柔愉快的挥了挥手。 听喜指挥着七八个小厮,抬的抬抱的抱,跑了三四趟,搬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坛子酒过来。 宁和公主看的两眼圆瞪,“这么多!” “这不多!大当家的那可是海量!我跟十一酒量也好得很呢,黑马和金毛也能喝!不多不多!”潘定邦豪迈的挥着手。 “你跟三哥喝酒,回回都是醉的抬回去。”宁和公主不客气的揭短道。 她四五岁时就认识潘定邦了,虽说算不上从小一起长大,可隔个半年一年,总是能见上一回两回,说上几句话。 再说,潘定邦和他小舅子田十一的笑话儿实在太多,就算她在深宫极少出来,也是常常听到,这让她对潘定邦,以及田十一,都是十分熟悉的感觉。 至于潘定邦,他觉得他和宁和公主,就像他和世子爷一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 “世子爷那什么酒量?谁能喝得过他?咦,大当家也许能喝得过。 对了,你不是说,你跟世子一条船上住的时候,一起喝过酒?你们谁酒量好?”潘定邦说到后一半,伸长脖子,越过宁和公主,和李桑柔说话。 “一条船上的时候,是他敢多喝,还是我敢多喝?你瞧你这话问的,傻不傻?”李桑柔一脸嫌弃的斜瞥着潘定邦。 “就是啊!傻不傻?那时候叫疲于奔命,还谁酒量好,我就说你是个不思量的!”田十一立刻拍着潘定邦嘲笑上了。 “老大,能多喝几杯不?” 闻着酒香,金毛舔着嘴角,黑马一脸垂涎的问道。 “别醉得回不去就行,这儿可没人抬你们。”李桑柔冲两人挥了挥手。 “老大放心,再怎么也醉不成那样!”黑马一跃而起,和金毛冲到那一堆酒坛子旁边,弯着腰,伸着鼻子,挨坛子闻。 金毛冲过去拿了两把酒壶两只杯子,站在旁边,耐心的等黑马闻出好酒。 李桑柔要了玉魄等几样建乐城的名酒,先将玉魄倒了小半杯,递给宁和公主。 “你尝尝这个味儿怎么样。” 宁和公主接过,小心的抿了口,“酒味儿真重。” “那尝尝这个。”李桑柔从宁和公主手时接回那杯玉魄,换了一种递过去。 “嗯。”宁和公主小心抿了一口,品了品,点了点头。 “再尝尝这个。”李桑柔再递了一杯。 宁和公主一连尝到第六杯,点着头笑道:“这个是什么酒?真好喝。” “这是清风楼得桃花酒,听喜,搬一坛子桃花酒过来。” 李桑柔招手示意听喜,给宁和公主倒了壶桃花酒放到她旁边,自己倒了壶玉魄,抿着酒,看曲水流觞的热闹。 黑马挑好酒,和金毛一人一壶一杯,蹲在宁和公主和李桑柔旁边,喝着酒,和潘定邦,田十一你一言我一语,照他们的标准,点评着这曲水流觞这儿那儿。 四个人一向投机,这会儿你评一句,我赶紧捧一句,互相映衬,点评起来,简直太志同道合了,再加上有酒助兴,四个人这份自信和气势,如长虹一般。 宁和公主抿着酒,听着他们四个人的点评,开始还争辩几句,后来,就光顾着笑了,直笑的声音都变了。 这一场曲水流觞,平安喜乐,只除了宁和公主酒喝得太多,醉的在车上就睡着了。 第91章 意外 顾瑾坐着步辇,去看过一趟,又听太医说脉象平稳,肯定没事儿,这才稍稍放心,出了宫门,用力揉着额头,心里一阵接一阵,全是想砸东西骂人的冲动。 阿玥跟着她出去两趟,头一趟听到她泼妇骂人,第二趟阿玥真正喝醉了酒! 阿玥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喝醉酒,她喝酒的时候都很少,以往的所谓喝醉,也不过是多喝了一两杯! 感觉到了顾瑾浑身的暴躁,从清风到抬步辇的中年内侍,个个提着心屏着气。 顾瑾一路气息不稳的回到明安宫,坐到偏殿那间榻上,用力揉了把脸,用力压下那股子想砸东西骂人的冲动。 明天再说,等阿玥醒了再说,这事儿明天再说也不迟! 他这会儿正在暴躁中,不宜做任何决定。 …………………… 第二天散了早朝,顾瑾示意了顾晞,一齐进了明安宫。 没等说话,顾瑾就看到了一幅提心吊胆模样,站在偏殿廊下的宁和公主。 “酒劲儿过去了?头痛不痛?”顾晞更早看到宁和公主,远远的就关切的扬声问道。 “我没事儿了。”宁和公主提着裙子,紧几步迎上来,答着顾晞的话,却是一脸小心的看着顾瑾,“昨天没喝多少酒,是有点儿累了,才睡着的。” “不但醉酒,还学会胡说了。”顾瑾蹙着眉。 “真没有。”宁和公主声音更小了。 “昨天喝的什么酒?你一向不爱喝酒的。”顾晞问着话,也是打着岔。 “说是清风楼的桃花酒,像蜜水一样,我以为?大约,就是像酒一样的汤水。”宁和公主几句话说的气短心虚。 她喝到后来,明明头已经很晕了?却越来越觉得桃花酒真好喝。 “哟!”顾晞眉梢扬起?先哟了一声?“清风楼的桃花酒是像蜜水一样,可后劲儿却大得很,你喝这酒?李姑娘没看到?” “是李姑娘给我的?大约,她也不知道,她肯定不知道?她不喜欢喝桃花酒?她喝的是玉魄。”宁和一边小心的替李桑柔掩饰?一边瞄着顾瑾。 “她肯定知道?她也爱喝桃花酒。 别怕?喝醉就喝醉了?我喝醉过,大哥也喝醉过,这没什么。 头还疼不疼?还难受吧?”顾晞轻轻拍了下顾瑾。 “头不 疼,也不难受。”宁和公主再次瞄向顾瑾。 “你看你把阿玥吓的。”顾晞干脆看向顾瑾,直截了当道。 “外出喝酒?头一回?就能醉成那样……” “不就是头一回么?才会这样?以后就知道了,至少知道自己的量了,是吧?以后肯定不会醉成这样了?是吧?”顾晞替宁和解释。 宁和公主赶紧点头。 “唉。”顾瑾拧着眉叹气。 “那阿玥你以后别喝酒了,也别多出去了。”顾晞转过身,冲宁和公主眨了下眼。 “嗯,我以后再不出去了,也不理李姑娘了。”宁和公主赶紧接上顾晞的话。 “不是不让你出去,也不是不让你跟李姑娘出去。唉!”顾瑾再次长叹。 “你看看你,从咱们进来,你这一张脸,就没晴过, 你看你把阿玥吓成什么样儿了,阿玥一向听话,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好,交待一句,阿玥哪一回不听话了?”顾晞对着顾瑾抱怨。 “不是因为阿玥。”顾瑾再次长叹,“唉,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 你醉过一回,也好,像你三哥说的,至少你知道自己的量了。 记着,喝酒要量力而为,其它事更要量力而为。 不能再像昨天那样,醉的不醒人事,酒醉伤身,也容易出事儿。”顾瑾看着宁和公主,严肃交待。 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 “昨天光喝酒了,文会上有什么热闹,只怕都不记得了吧?”顾瑾虽然还是想叹气,却忍住了,露出了笑意。 “记得,都记得!”宁和公主语笑叮咚,她得赶紧表现一下,以示她昨天真挺清醒的。 “昨天曲水流觞请了周老尚书点评。 七公子说,自从周老尚书身边那个小爱妾死了之后,周老尚书就再没写出过好诗好词,说就连他点评诗词文章的本事,也差了不少。说昨天实在不该请他的。 七公子还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三哥说的。 七公子还交待我们,不许往外说这些话,更不许说是他三哥说的,要不然他三哥又得打他。” 宁和公主语速很快,且说且笑。 顾晞听的眉毛高挑,顾瑾有些呆怔,这都是什么话儿?什么叫小爱妾? “还有,田十一说,马大郎,就是马翰林的大孙子 ,说他其实矮得很,说马大郎看着高,那是因为马大郎的鞋,有这么高的底!” 宁和公主用力撑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这么高。 “黑马说田十一瞎说,说那么高的鞋底,那不成了踩高跷的了,说踩高跷难着呢,说你们这些贵人肯定踩不了。 田十一就跟黑马吵起来了,两个人就打了赌,田十一说他去偷一双马大郎的鞋,鞋底要是低于三寸,他就在东华门外青蛙跳,跳十下。 要是高于三寸,黑马跳,也是十下。 我押了黑马,李姑娘押了田十一。” 宁和公主越说越兴致勃勃,两只眼睛闪闪亮。 顾瑾目瞪口呆,顾晞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昨天酒多了,今天不该起这么早,回去歇着吧,一会儿让太医再去给你诊诊脉。”顾晞赶紧拍了下宁和公主,忍着笑示意她回去歇着。 “嗯,那我先回去了。三哥,”宁和公主愉快答应,旋过身,轻轻拉了拉顾晞,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弹弓吗?” “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个?”顾晞扬眉问道。 “昨天李姑娘用小石头砸蝴蝶,砸得可准了,她说我可以找把弹弓练一练,说可容易了。你让人找一把给我好不好?”宁和公主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 顾晞两根眉毛抬的老高,一边推着宁和公主往外走,一边压着声音道:“我先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东西不好找,要是找到了,让致和给你送过去,顺便教教你怎么用。” “好!”宁和公主尾音高扬,听起来愉快极了。 顾晞站在廊下,看着宁和公主走远了,转身回去。 “我真得好好想想,阿玥跟着李大当家出去,是不是合适。”顾瑾疲惫无力的揉着眉间。 “哪儿不合适了?阿玥多高兴,这么些年,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又没什么大事,不就是酒喝的多了点儿,这不算什么大错。”顾晞明确反对。 阿玥眼睛亮闪闪那么高兴的样子,只在她很小的时候有过。 顾瑾不说话了,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你得想想,阿玥这样高兴,是因为那份肆意。” 顾晞眉梢挑起,顾瑾往后靠了靠,看向顾晞,“算了,你觉得合适就合适吧。只是,阿玥要肆意,咱们就得尽力往前。 老二的亲事,不能全由着他们,我还是觉得,这个后位 ,沈大姑娘最合适,她足够聪明,得把她推到足够的位置上,永平侯一系,得有个足够聪明的人领着,才能看起来和你势均力敌。 这事你亲自安排,要让沈贺足够明白:沈大姑娘为后,对他们沈家才最有利,让他们去说服沈娘娘,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 “好!”顾晞答应的干脆利落。 “沈大姑娘……”顾瑾看着顾晞,话说到一半,却不往下说了。 “沈大姑娘怎么了?”顾晞等了一会儿,见顾瑾只看着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顾瑾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你去找一趟李大当家,跟她说,阿玥跟她不一样,阿玥就是世间最寻常女子。告诉她,这句话,是我让你提醒她的。” “好。”顾晞应声干脆。 看着顾晞出了殿门,顾瑾叹了口气。 沈大姑娘想嫁的人不是老二,而是他这个弟弟。 大约,沈大姑娘已经说服了沈娘娘,要是两情相悦,倒是可以成全,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大姑娘还是嫁给老二,对他们,对大局,更有利一些。 …………………… 从过了年直到进了四月,聂婆子和邹旺这一对儿搭档,越来越忙。 两个人,从建乐城到无为州的四府一十六县,很快就接手了从无为府到扬州,再从扬州到建乐城这一圈儿的州府县。 不过两三个月,邹旺已经气质大变,谦和中透着自信,也已经买了两个小厮带在身边,出入各地商会官府,举止有度,十分得体。 聂婆子却是往另一个方向变化。 人瘦了一整圈,看起来却年青了许多,车还是那辆车,换了两头比马矮不了多少的大青走骡,走骡拉车,没有走的时候,不是小跑,就是快跑。 聂婆子走路也都是一路小跑,人经过时,带过一阵小风。 没办法,事儿多,实在太忙。 …………………… 刚进四月没几天,李桑柔接到了顺风速递内部头一封最高等级的急件。 信是邹旺写来的。 宿州临涣县派送铺的掌柜齐嫂子横死,他刚到临涣县,就觉得这事儿他只怕处理不了。 李桑柔看完信,立刻吩咐黑马回去收拾几件衣服,带点儿干粮,让金毛去请了陆贺朋,挑了八匹马,即刻启程, 赶往临涣县。 从建乐城到临涣六百多里,李桑柔收到信是傍晚,一行人一路疾奔,到亳州时,放下带的八匹马,再换八匹健马,接着急行赶路。 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李桑柔一行四人就赶到了宿州符离府递铺。 邹旺没在递铺,李桑柔四人匆匆洗了洗,换上干净衣服,吃了点东西,直奔临涣县。 在骑手到临涣县之前,李桑柔等人就已经赶到了派送铺。 临时过来顶替的递铺马夫刚卸下门板,正在扫地,看到黑马,急忙放下扫帚上前,人没走近,先指着齐嫂子家的方向,“邹大掌柜在齐家看着呢,马爷快去看看吧,唉,是真惨。” 黑马和金毛将马交给马夫,黑马几步冲到最前,带着众人,往齐嫂子家过去。 齐嫂子家离派送铺不算近,四周偏僻而脏乱。 齐嫂子家门头上挂着白布,惨白的灯笼还亮着烛光,门口一个穿着素服的小厮正在烧纸钱,看到黑马,先叫了一声:“老爷!马爷来了!马爷来了!” 邹旺从院门里连走带跑出来。 “大当家的,毛爷,马爷,陆先生。”邹旺一圈儿礼见的极快,看着李桑柔,张嘴想说话,却哽住了,“大……先到里头吧。” 李桑柔大步进了院子。 院子破败却干净,东厢门口一棵枣树,树叶翠绿,结满了小小的枣儿。 破旧的正屋,两扇门已经卸下来了,正中放着具质地极佳的黑漆棺木,棺木前的供桌上,点着白烛,供着鲜花鲜果。 棺木前,一大块厚软的垫子上,一个六七岁的瘦弱小姑娘,披麻戴孝,呆若木鸡的坐在垫子上。 李桑柔进来,先蹲到她身边,叫着她,伸手摸着她,抱起她,她都浑若不觉。 李桑柔眼泪夺眶而出,轻轻放下小姑娘,示意金毛,“你过来,跟她说说话儿。” 李桑柔上了香,出来,看着邹旺,“怎么回事?” “我是大前天中午前后,接到的信儿,说临涣的派送铺没开门。 正好巧了,我当时就在符离府,立刻赶过来,找到这里,家里也没人,问了邻居,说是前一天,齐嫂子带着闺女,天刚亮就去铺子里了,一直没回来。 我一听就害怕了。 这临涣县的信还不是很多,一天十封八封,多了也不过十几二十封,往外寄的也不多。 齐嫂子跟我说过,她先不找人送信,上半天她在铺子里收朝报晚报,再派出去,之后,让她闺女果姐儿看着铺子,她把城里的信送完。 要是有城外的信,她就下半天早点关铺门,带着果儿去送信。 城外的信不多,也不是每天有。 我就赶紧去铺子隔壁问了,说是齐嫂子那天未正前后关的铺子,还跟旁边卖烧鸡的刘婶子打了招呼,让给她留半只烧鸡,她回来拿,这一去,就一去不返。 我立刻赶到递铺,查了那天的信,城外的就一封,是寄到涣水镇王老爷家的,我立刻赶往涣水镇,还没进涣水镇,就听说镇子外头有死人。” 邹旺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就是齐嫂子,惨得很。当时,我没看到果姐儿,齐嫂子是带着果姐儿一起出的城,我就赶紧找,果姐儿就在离齐嫂子不远的一棵老槐树后头,齐嫂子背信的褡裢盖在她头上。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这样,把她抱回来,一直到现在,一直这样。 齐嫂子怎么死的,只怕她都看到了,吓的,失了魂了。” “报了官了?”李桑柔冷声问道。 “报了,我弯了几个弯,跟县粮书攀了点儿关系,送了十两银子,县粮书带着我,见了罗县令一面。 罗县令那意思,齐嫂子一个女人,带着闺女,成天在外面跑,横死是早晚的事儿。”邹旺的禀报直接明白。 “罗县令这个人,守礼道学,极其厌恶女人抛头露面。”陆贺朋接话道。 顺风速递线路到达的地方,各处大小官员,履历如何,禀性如何,他早就下过功夫了。 “白粮书也这么说,我找到齐嫂子,抱着果姐儿回来,没敢先给齐嫂子收尸,先递的状子。 罗县令没去现场,只打发一个小衙役,和县东头的杀猪匠一起,过去看了一趟,我跟着去的,他们两个,就是远远看了眼,就走了。 我就先把齐嫂子收殓回来了。” “把棺打开,我要看看。”李桑柔深吸了口气,示意黑马。 “想着大当家的只怕要看看,还没钉棺。”邹旺忙着黑马一起,往屋里进。 金毛侧身挡在果姐儿眼前,邹旺和黑马一前一后,推开厚重的棺盖,李桑柔踩着只凳子,伸头看向棺里。 棺材里的齐嫂子,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 李桑柔半边身子探进去,小心翼翼的掀开只能盖在上面的寿衣,仔细看着齐嫂子身上惨烈得伤势。 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死前,还被肆意凌辱过。 “我必定替你讨回这个公道,就是现在,就这几天,你等一等,看过了,再去往生。 果姐儿我替你养大,你放心。”李桑柔的手轻轻抚过齐嫂子的脸,温声道。 第92章 原罪 李桑柔退后几步,看着黑马和邹旺合上棺盖,转身看向陆贺朋,“咱们该怎么办?” “邹大已经递进状子了,头一步已经做好。 罗县令极厌恶女人抛头露面,他觉得齐嫂子是自找的,甚至可能觉得齐嫂子死有余辜,对这案子,必定不肯多花功夫,甚至不会多查。 很大可能,就是置之不理,过一阵子,一纸行文报上去,依罗县令的禀性,只怕还会写成齐嫂子不守妇道,自行作死,诸如此类。 罗县令这个人,又十分清廉,也算强项,不好压。” “那咱们自己查,查清楚查明白,交给他去拿人?”李桑柔问道。 “这是个办法。”陆贺朋忙点头。 “金毛留在这里看着,你这两个小厮也留下。咱们去柳子镇。先生也一起去吧,查清楚了,要重新写状子,或是写点别的,供词什么的,都要有劳先生。”李桑柔立刻吩咐道。 几个人答应了,邹旺在前面带路,李桑柔和黑马,陆贺朋,直奔柳子镇。 柳子镇离临涣县城也就十来里路,几个人脚步都快,很快就到了。 李桑柔围着邹旺找到齐嫂子的地方,转了一圈,直奔不远处的一个瓜棚。 李桑柔离瓜棚还隔着一整块地,原本站在瓜棚门口,手搭凉棚看热闹的看瓜老汉,从瓜棚里跳下来?奔着和李桑柔相反的方向,撒腿就逃。 李桑柔站住,看着一路小跑?仓皇而逃的看瓜老汉?眼睛微眯?转头看着邹旺问道:“这柳子镇上,最有势力的是哪家?他家什么来历?家里都有什么人?口碑如何? 还有,有没有惹不起的泼皮无赖?” “没有谁都不敢惹的泼皮。 有户乡贤之家?就是齐嫂子过来送信的王老爷家。 王老爷的父亲是位老秀才?也是整个宿州都很出名的良师。 城里的曹秀才,是王老秀才的学生,符离府的史举人?听说也是王老秀才的学生?史举人原本也是临涣县人?中了举之后?举家搬到了符离府。 这位史举人现在符离府朱府尊身边参赞?很得重用。 王老秀才上个月刚过的七十寿?风评极好,说是道骨仙风。 王老爷是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了县城黄衙头,夫妻两个都已经故去了?二姐嫁在符离府?听说很是富贵 ?到底是哪家?还没打听到。 王老爷有两子两女,长女早夭,长子一家都在符离府?长子跟在史举人身边习学,次子王懿德今年刚满二十,正在议亲,还有一女,今年十六。” “你做的极好。”李桑柔先赞赏了一句。 他一定也想到了她想到的,这么一两天功夫,他一个外地人,几乎没什么帮手,一边要忙着收殓安顿齐嫂子,要托人告状,还能打听的这么清楚,她挑的这位外管事,极其能干。 “都是极好打听的事儿,一问都知道。”邹旺忙欠身谦虚。 “去那边。”李桑柔指向镇子口。 那条进入镇子的街道入口,有一间小食铺兼茶坊,十分热闹。 四个人进了小食铺,本来热闹的小食铺,一下子安静的有点儿吓人。 李桑柔站在铺子门口,挨个看着铺子里的食客,茶客,闲人。看过一遍,指着只坐了一个人的一张桌子,笑容可掬的问道:“能搭个座吗?” 被李桑柔指着的那个食客一把抱起他那碗面条,两步窜到旁边,捧着碗,一脸惊惧的看着李桑柔。 “坐吧。”李桑柔一脸笑,示意黑马等人。 邹旺笑的极和气,走到一脸惊惧的小饭铺掌柜旁边,“今天都有什么菜?您看着给我们炒两样,先让人沏壶茶吧。” 邹旺说着,摸了十几个大钱出来,递给紧挨掌柜站着的小伙计,“去那边买十个烧饼,剩的钱给你买糖吃。” 小伙计瞪着那一把足有十五六个大钱,顿时两眼放光。 十个烧饼九个大钱就够了! 小伙计从邹旺手里抓过大钱,两只手紧紧握着大钱,飞奔往烧饼铺。 “能在一个屋檐下吃顿饭,这是大缘份。 老邹,让掌柜多沏几壶茶,再去买几碟子点心,我请大家喝杯茶,吃几块点心。”李桑柔连说带笑,“还有,这几位,不管是吃饭还是喝茶,都算到我帐上,要是会过帐了,让掌柜把钱退给他们。” 铺子里顿时热闹起来,也暗搓搓乱起来,几个妇人先推着身边的孩子,使着眼色让去叫人。 李桑柔瞄着往外飞奔的几个半大孩子,扬声笑道:“老邹,跟掌柜说,多买些点心,茶管够,点心也要管够。” 邹旺扬声答应,再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等李桑柔面前放上茶杯和新沏好的 一壶茶时,小食铺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不过倒不怎么吵闹,都忙着吃点心喝茶呢。 一轮点心一轮茶过,再一轮点心端上来,铺子里才热闹起来。 掌柜端了两盘热腾腾的菜送过来,李桑柔伸手拉住他,将他按在自己旁边的条凳上。 “掌柜的辛苦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我请客。” 李桑柔说着,从黑马背着的褡裢里,随手抓了两大把铜钱,塞到掌柜怀里。 “拿着,这是赏你的。你前两天见过他了,是不是?”李桑柔指着邹旺。 掌柜用衣襟包着那两大把大钱,抱着沉甸甸足有四五十个大钱,看了眼邹旺,咬牙道:“见过,唉,小的知道您要问什么,唉,那天,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叫的,惨得很,没人腔啊。 您也不用多打听,这样的惨事儿,哪有别人?别人哪敢?谁敢? 就是!”掌柜用力努了努嘴。 “王家二爷?”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唉,除了他还有谁。”掌柜一脸惊惧,声音压的极低。“唉,可怜哪。小的这里,离得近,一听到有人叫救命,就赶紧过去了,被打回来啦!小的这里,挨了一鞭子。” 掌柜拧身让李桑柔看后背。 “不是俺们镇上的人不良善,不光俺们镇上,这方圆百八十里,谁敢管二爷的闲事儿? 管二爷的闲事儿,那是不想活了! 唉,你们,唉,还是算啦,那是真惹不起的人家。 再说,这也不是头一个了。 去年,就年头里,有一个老乞丐,来这街上要饭的,大过年的,也是这样,也在那林子里,生生被……唉,也是,活生生打死的,就扔在那边沟里,唉,谁敢管哪? 唉,那个更可怜,连个敢替她收尸的都没有,都是贱命人哪,都只有一条命不是?” 掌柜的说着,伤心起来,抹起了眼泪。 “多谢你。我敢惹,他杀了我的人,我就让他以命抵命。” 李桑柔笑着,端起茶,慢慢抿了口,站起来,吩咐邹旺付了帐。 几个人出来,走出一段,李桑柔看向陆贺朋,“凶犯找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得看上官如何,要是肯下手查,直接拘了凶犯,真相如何,一审便知。 要是上官推诿,那就难了,王家有位 秀才,算是士绅之家,是乡贤,本土本乡有什么事儿,乡贤是能先断个是非曲直的,出了人命案子,要查,也以乡贤为主,这在律法上都有的。” 陆贺朋叹了口气。 这案子最大的难处,在于罗县令认为齐嫂子抛头露面,死有余辜。 “先把咱们该做的,都做到。不管他们怎么样,咱们不失礼。 你重新写份状子,跟老邹再去一趟县衙,请见罗县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你能动用的,都用一用,最好能说服他,好好把这案子审清楚。”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陆贺朋道。 “好!”陆贺朋点头。 大当家做事,总是先仁义尽至,这一条,极让人佩服。 陆贺朋和邹旺赶往县衙,李桑柔低低吩咐黑马:“你去一趟王家,看看那位王懿德在不在家里,看清楚认清楚,在这儿看到天黑,要是他没有要跑的意思,天落黑你就回去。” “那他要是想跑呢?”黑马忙问了句,这是大事儿,一定得问清楚。 “那就等他跑出镇子,打晕了装麻袋里,送到咱们递铺。”李桑柔干脆直接的吩咐道。 黑马应了,绕个圈子直奔王家,李桑柔往县城齐嫂子家回去。 …………………… 陆贺朋和邹旺回到齐嫂子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黑马也是刚刚回来,正蹲在李桑柔旁边,一边看着李桑柔一勺子一勺子喂果姐儿吃一碗肉糜,一边说着他是怎么进的王家,王家有什么人,他怎么看到的王懿德,以及王懿德正跟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青男子,喝酒投壶。 王家正阳光明媚,太平喜乐。 李桑柔凝神听着,微微眯眼,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一前一后进来的陆贺朋和邹旺。 “怎么样?”李桑柔看着两人问道。 “罗县令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传王懿德和王老爷过来好好问问。”陆贺朋一脸疲惫。 “就是敷衍。”邹旺看着李桑柔,直截了当,“陆先生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还翻过一回脸,罗县令油盐不进。 那意思,齐嫂子这样不守妇道的,不光在城里乱跑,还敢跑出城,那就是自寻死路,横死是早晚的事儿,活该。”邹旺越说越生气。 “像罗县令这样,衣食无忧,从懂事起就埋头读书,读的不知人间烟火,他哪知道活着有多难。”李桑柔语调冷冷,片 刻,沉沉叹了口气。 “他还说就是饿死,也不能失了仁义纲常,真是,呸!”邹旺气的猛啐了一口。 “这里留两个小厮看着就行,咱们找家邸店好好歇歇,还有几天要忙呢。”李桑柔说着,弯腰抱起果姐儿。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让黑马去买了身孝衣,亲自动手,给果姐儿洗了澡,洗了头发,给她换好干净孝衣。 金毛一溜烟跑进来。“老大!邹掌柜跟着衙役去柳子镇传王懿德去了,陆先生说他就在衙门里等着,让我的回来跟你说一声。” “嗯,你去看着,人到了,过来叫我。”李桑柔吩咐道。 她们挑的这家邸店,离县衙极近。 李桑柔喂果姐儿吃了小半碗菜粥,将疲惫木傻的果姐儿放到床上,看着她闭上眼,自己也歪在另一张床上,闭目养神。 “老大!来了!”金毛轻轻推了推李桑柔。 李桑柔起来,看了看沉睡的果姐儿,示意金毛看着果姐儿,带着黑马,出门往县衙过去。 两人径直进了县衙,站在大堂门口,和邹旺并肩,看着正和罗县令拱手寒暄的王老爷,和跟在王老爷后面,一幅乖巧子侄模样的王懿德。 总算寒暄好了,罗县令让着王老爷坐下,又让人再拿把椅子,让王懿德也落了座,点着陆贺朋,和王老爷笑道:“这位!他说他是顺风速递的师爷,说是从前,在睿亲王府,也参赞过的!” 罗县令咬着睿亲王府四个字,一脸鄙夷。 “跑到我这里,从昨天起,就不依不饶,闹到今天了。 实在是不得已,请王老爷走一趟,替我分说一二。 就是前儿你们镇外那具女尸的事儿,这位,陆师爷,竟然歪缠到令郎头上,实在是可笑!” 罗县令嘴角往下扯出一脸冷笑,“王老爷别往心里去,咱们的孩子,断做不出这样的事。你说说吧,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是。”王老爷欠身笑应,“县尊也知道,因为老父亲七十寿,这几天,家里还有贺寿的客人没走,几个小孩子,一直都是小儿陪着。 这女尸不女尸的,不瞒县尊说,他还不知道呢。” 王老爷捋着胡须,和罗县令亲呢不外的笑着说着: “我是那天早上,听更夫禀报说,镇外发现了一具女尸,我就让人去看了,说是 已经肿涨不可辨,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更夫和镇子外看义冢的都说,只怕是野狗刨开野坟,把尸首拖出来了,唉,可怜。 县尊也知道,柳子镇外,有一片义冢。” “这义冢,可是你的功德。”罗县令冲王老爷拱着手,笑着恭维道。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县尊治理有方。 我当时就吩咐了下去,让他们先去找几个僧人过来,念几卷超生咒,再将这女尸重归入土。 后来,因为我一直忙着,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儿,就听说不是义冢里的女尸,是被人害了的,不瞒县尊说,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柳下镇一向民风淳朴,从未听说过这等惨事,柳下镇上,也没有过这样的恶人。 再后来,又听说死者是城里的齐婆子。 县尊可知道,这齐婆子,是个半掩门的娼妓?” 罗县令猛转头,瞪着陆贺朋,“齐婆子是个娼货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回县尊,这和齐氏被人残害致死一案无关。”陆贺朋的耐心早就消耗尽了,语调生硬,极不客气的回道。 罗县令眯眼看着陆贺朋,连连冷笑,“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我临涣县少几个这样的娼妇,这民风也能好些,那是万民之福! 有劳王老爷走这一趟,这案子,已经清楚明白,一个娼货,自己作死,不知道被谁抛在了柳子镇外,哼,这样天打雷劈得贱货,倒是脏了柳子镇的土!” 李桑柔不想再听下去了,招呼陆贺朋,“陆先生,我们走。” 陆贺朋忙转身,和邹旺一起,跟在李桑柔和黑马后面往外走。 李桑柔发声,罗县令这才看到李桑柔,瞪着李桑柔的背影,猛啐了一口,“不男不女,成何体统!妖物!贱货!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李桑柔听若不闻。 陆贺朋和黑马理也不理,邹旺回头,冷冷暼了眼罗县令。 “咱们怎么办?我回去一趟,找文先生……”陆贺朋紧走两步,跟上李桑柔,低低问道。 “用不着他。你见过用刑吗?怕不怕?”李桑柔一边往邸店走,一边问陆贺朋。 “见过,不怕,咱们?”陆贺朋一个怔神,用刑?给谁用刑? “嗯,那就好,吃过中午饭吧,咱们未正出城。”李桑柔声音平和。 邹旺的心,猛跳了几跳,齐嫂子就是未正前后出的城,去往柳下镇,一去不回。 第93章 恶与魔 李桑柔一行人,在县城最好的一间酒楼里吃了顿中午饭,未正时分,李桑柔收拾好,让金毛抱着果姐儿,出了邸店。 邹旺和陆贺朋站在邸店门口,看到金毛抱着果姐儿跟在后面,都是一怔。 “大当家的,果姐儿?”邹旺不知道李桑柔到底要做什么,见抱着果姐儿出来,直觉中,就觉得不妥。 “大当家的这趟,还是查案子吧?带个孩子?”陆贺朋从李桑柔那句用刑,多想了一点点,更觉得带着果姐儿不合适。 “她已经这个样子了,跟着看看,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坏处了。”李桑柔回头看了眼果姐儿,叹了口气。 果姐儿就在离她娘尸首十来步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她娘被人奸,被人打,被活活折磨死。 照心理学上来说,这份刺激过于剧烈,她这样的年纪,承受不住,或是自我保护自我封闭,或者,就是吓傻了。 不管哪一种,她自己都没法恢复,这里没有心理治疗的条件,一直这样下去,十有八九,果姐儿就是个傻子了。 她要替齐嫂子照顾好果姐儿,可不是只让她活着就行,她想让她活得好好儿的。 她虽然没学过心理学,不知道怎么办,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坏了。 带她过去,让她看着,也许有什么变化呢?只要有变化,就不是坏事儿, “带着她过去一趟也好?她在那儿失了魂?一路上叫一叫?也许还能找回来。 唉,齐嫂子要是有灵,再怎么?你得替你闺女看好她丢的魂?保佑你闺女把魂儿找回来。”邹旺嘀嘀咕咕的,像是自语,又像是祈告。 李桑柔走在最前?不紧不慢。 申初两刻钟左右?李桑柔站到了王家大门口?迎着直瞪着她的王家门房?目光从两个门房往上?看过大门?再看过从大门里伸延出来的高大银杏树,细细看了一遍大门,转身往右,沿着院墙往前。 围着院墙看了一圈回来,李桑柔抬头看了看还悬在头上的太阳?往后退步?站到离王家大门几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下?背着手?安静站着。 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蹲在李桑柔脚边。 邹旺抱着果姐儿,惊疑不安的站在李桑柔身后。 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站在王家大门外?大当家到底想干什么? “先生?”邹旺站了一 会儿,挪过去,靠近紧拧着眉的陆贺朋,充满疑惑的叫了声。 陆贺朋冲他摇了摇头,声音压的极低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看大当家的这样子,不像是小事儿,沉住气。” 王家大门里,一个管事打扮的人出来,站到大门外台阶上,拧眉看着李桑柔等人,犹豫了片刻,转身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管事婆子出来,站在门槛里,伸头看了几眼,就赶紧进去了。 陆贺朋是个读书人,一会儿就站累了,坐到了突起的树根上。 邹旺抱着果姐儿,蹲在陆贺朋旁边,心里七上八下,扑扑通通的乱跳。 看大当家的这意思,这是在等天黑吧?那怎么不晚点出来?就为了和齐嫂子一样的时辰出城? 唉,齐嫂子真是太惨了。 一样的时辰出城!大当家的到底想干什么? 等天黑了闯进王家,拿了人逼口供? 嗯,肯定是这样,不会有别的了! 这也是个办法。唉,没有办法的办法。 夜幕垂落。 李桑柔抬起手,解开左手袖扣,翻起往上折了一折,再扣好,从腰包中拿出一盒小箭,一支一支,扣进手弩里。 邹旺大睁着两只眼,圆瞪着一支支被扣进手弩的乌沉弩箭,猛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杀了王家满门? “走吧。”李桑柔扣好小箭,抬脚往前。 黑马和金毛一跃而起,一左一右,冲向王家大门。 一左一右坐在大门外的两个门房,对着李桑柔一行人,早就议论的累了,正打算再喝完一杯茶,就掩上门,可以进门房屋里歇着了。 两人瞪着直冲上来的黑马和金毛,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唉!快去!老爷!” 金毛脚步略快,最先冲进大门,抬脚踹倒刚往里冲了两三步的门房,黑马紧跟在后,抬手打晕另一个门房,和金毛一左一右,站在大门两边,让进李桑柔等人,咣的关上大门,从里面栓上。 黑马连蹦带跳,冲到最前,带着李桑柔,直奔王懿德的住处。 转过影壁,迎面两个车夫正在刷马,瞪着直冲进来的黑马等人,傻住了。 黑马和金毛一人推着一个:“进去!” 两个马夫抱着头,懞头晕脑往里跑。 紧紧抱着果 姐儿的邹旺,和陆贺朋两人,肩挨着肩,紧绷着脸,跟在李桑柔后面,那份惊恐仓惶,一点儿也不比两个马夫少。 二门里,两个小丫头惊恐尖叫,黑马和金毛推开两个尖叫的小丫头,李桑柔更是视若不见。 陆贺朋下意识的捂住耳朵,和邹旺挨的如同一个人,紧跟着李桑柔,半步不敢落后。 “把他们打出去!快!”总算有管事冲出来了,一边叫着,一边随手抓起个花架,举着往金毛冲过去。 李桑柔抬起手,机括轻响,小箭准确无误的钉进管事肩胛,管事惨叫一声,扑跌在地。 “没你们的事儿,都找地方躲好。”李桑柔射倒管事,扬声叫道。 “快打出去!赏银一百两!”王老爷跌冲出来,惊恐远过于怒气,厉声叫着。 紧跟着王老爷的长随冲出来,双手握着把长刀,高高抡起,劈向李桑柔。 李桑柔抬脚踢飞长刀,右手短剑滑出,从长随脖子上划过时,抬脚将长随踢向王老爷。 长随人往前扑,血往上喷,四周的惊恐瞬间寂静,片刻,惊恐的尖叫声震的陆贺朋和邹旺耳朵嗡嗡的响。 金毛已经扑过去揪住王老爷,三两下捆好。 黑马连走带跑,直冲王懿德的住处。 王懿德院子里还残留着热闹的余味儿。 陆贺朋和邹旺站在院子门口,两脸呆木的看着黑马和金毛抡拳,李桑柔用脚,简直就是切菜砍瓜一般,打晕了王懿德和他那两位客人,以及满院子的小厮长随,留下已经吓晕,或者装晕的丫头婆子们。 金毛挨个捆人,黑马赶过来几个惊恐万状的男仆,将王老爷和王懿德等人,以及那一院子小厮长随,抬到二门车上,套上马,黑马赶车,出了王家大门。 邹旺已经想到李桑柔要做什么,一张脸白的没人色,紧紧抱着果姐儿,仿佛怀里的果姐儿是他的依靠。 陆贺朋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再次想起来大当家的问他看过用刑没有,问他怕不怕! 现在,他有点害怕。 黑马赶着车,金毛站在车后,拎刀看着车里,李桑柔坐在车前,邹旺和陆贺朋跌跌撞撞,小跑跟在车后面,直奔齐嫂子陈尸的那片稀疏树林。 车子直冲进林子里,黑马勒停马,看向李桑柔。 “让陆先生抱着果姐儿,老邹过来搭把手。把他们全吊起来,别吊太高 ,脚着地。 金毛升堆火,得让他们能看见看清。”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黑马从车上扛下绳子,邹旺搭手,很快就将从王老爷,到王懿德三人,以及王懿德院子里的诸小厮长随,一个个双手往上,围着金毛生的火堆,吊成一圈儿。 “你要干什么!这是是有王法的地方!”被黑马一股凉水浇醒的王老爷,惊恐厉叫。 李桑柔仿若没听见,看着黑马喷醒了王懿德,走到他面前,抬手在他脸上打了两巴掌,“你在这片树林里,打死了多少人?十个?二十个?一百?两百?五百?一千?” “放开我。”王懿德一声呼喊,带着哭腔。 “为什么要打死齐氏?她哪儿惹着你了?”李桑柔又打了两巴掌。 “你住手!你想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王老爷看着儿子被打,疼的急的都顾不上害怕了。 “他还是个孩子!”李桑柔失笑,回头看了眼果姐儿,“这儿没有孩子,连她都不是了。说,为什么要打死齐氏,她哪儿惹你了?” “我没有!没有!阿爹!救我,阿爹!”王懿德看着他爹,用力挣扎,想挣扎过去。 “把他拉起来。”李桑柔退后一步,示意黑马。 黑马用力,将捆着双手,胳膊往上的王懿德吊的只有脚尖着地。 王懿德疼的惨叫连连。 “齐氏哪儿惹着你了?为什么要打死她?”李桑柔滑出短剑,划开王懿德的衣服裤带,王懿德身体的前面和下半截,都露在了外面。 李桑柔的剑尖,抵在王懿德两腿间,“实话实说。” “你放开他!放开他,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要多少银子都行,你说个数!你放开他,他还是个孩子!你冲我来,他还是个孩子!”王老爷疼的急的,惨叫的比他儿子揪心多了。 “她站我家门台上了,她一个贱货,我没……是她自己死的,不是我!阿爹,阿爹!”王懿德低头看着抵在他两腿之间,缓缓流动的寒光,吓到肝胆俱裂。 李桑柔往后退了几步,挨个看着一圈儿惊惧万状的脸。 “那个,一二三,第四个,是王二的小厮,瞧样子挺得宠的。”黑马点着和他斜对面的一个小厮。 李桑柔走到小厮面前,“你家二爷,为什么要打死齐嫂子。” “小的不……” 李桑柔手里 的短剑抵在小厮的胳膊上,剑尖扎了进去。 小厮一声惊天惨叫,“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说!是二爷,二爷说找个乐子,说给三爷五爷找个新鲜乐子,说齐婆子是个娼,会玩花样儿,是爷们要找乐子!我不知道!” 李桑柔收回短剑,走到吊起的王懿德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短剑在手里转了个圈,挥起割下了王懿德两腿之间的那坨东西。 王懿德和王老爷同时惨叫。 “你放了他!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我要把你碎尸万断!你放开他!你冲我来!”王老爷拼命挣扎,泼口大骂。 一圈儿其它人,呆若木鸡的看着王懿德喷血的下身。 邹旺已经抱回了果姐儿,吓的紧紧搂着果姐儿,竟然忘了转过身,或者捂住果姐儿的眼。这个,不能让果姐儿看到哇,她可真是个孩子! 陆贺朋下意识的双手交叠,捂在两腿间,只觉得两条裤腿里寒气飕飕,腿有点儿抖。 刚才,他把话儿说大了,他不该说他不怕看行刑。 “齐嫂子是被你们活活打死的,打了多久?你说。”李桑柔看着王懿德,手里的短剑指向小厮。 “两个多时辰。”小厮抖的几乎说不出话,却不敢不说。 “有几个人奸过齐嫂子,都是谁,你指一指。”李桑柔接着问,短剑依旧指着小厮。 “三位爷,后来,二爷赏了小的,还有他,他,还有他。”小厮将一圈儿人,指了个遍,“小的不想要,是二爷让小的……小的不敢,不是小的,小的就是个奴儿。” 李桑柔上前一步,用剑将王懿德的衣服全数挑开,看着垂着头,已经晕死过去的王懿德,示意黑马,“把他叫醒。” 黑马提起铜壶,浇了王懿德一脸冷水。 李桑柔看着面无人色的王懿德,眯眼问道:“你知道被人活活打死,是什么滋味儿么? 这滋味儿,往生之前,你得尝一尝,才是正理儿。” 李桑柔说着,捏着短剑,刺入肉半寸左右,避开大血管,从王懿德额头起,一条条仔细划下来,王懿德疼的晕死过去,再疼活过来,再晕死过去,从惨叫到叫不出来。 李桑柔将王懿德从头到脚,细细划过一遍,吩咐金毛,“把细盐撒进去,仔细撒,要撒均匀。” 王老爷已经连心疼带惊吓,晕了过去,却又被黑马浇一头冷水唤 醒。 黑马提着一铜壶冷水,转圈儿巡视,看到晕过去的,立刻一股凉水浇到脸上,一股不够就两股,反正旁边就是沟,抛死人方便,提水也方便。 老大说了,这样的事儿,得让他们个个头脑清醒,眼神明亮,清清楚楚的从头看到尾,从头听到尾! 四周一圈儿吊着的人,个个小便失禁。 这一片浓烈的尿臊味儿,陆贺朋半点都没闻到,他已经吓的和邹旺紧紧挨在一起,人都有点儿木傻了。 被邹旺紧紧抱在怀里的果姐儿,在李桑柔划到一半儿的时候,突然尖叫出声,疯了一样用力扑打着邹旺,“是他!是他!求求你!啊!救命!阿娘!啊哈哈!” 果姐儿像是疯了,又像是恶鬼,掐着踢着打着邹旺,声声号哭尖叫,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邹旺下意识的紧紧抱着果姐儿,被果姐儿掐的挠的一头一脸血,也不敢松手。 “果儿啊!”果姐儿一声似是而非的果儿之后,头一歪,昏倒在邹旺怀里。 邹旺听着那声似是而非的果儿,吓的两眼圆瞪,只觉得后背一片阴风,寒毛根根竖起。 “没事儿,没事儿,大当家的煞气重,大当家的……”陆贺朋抱着摇摇欲倒的邹旺,说不清是安慰邹旺,还是安慰自己。 “你去,让他们写那天的经过。 各人写各人的!杀人的事儿,怎么开始的,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一句话不许漏,一步路不许错,谁要是写错一个字,我就现割了他腌肉条!” 李桑柔一边看着金毛洒盐,一边指着一圈儿人,示意陆贺朋。 陆贺朋抖着手,用力扯下褡裢,拿出纸笔,黑马过来给他倒了点儿水,陆贺朋手抖着,居然还能好好儿的磨了墨。 黑马松开绳子,将除王老爷之外的人放开,赶着他们围坐在火堆四周,趴在自己双腿上写供状。 天色大亮时,陆贺朋理好所有的口供,每一张上都按满了手印,再次整理检查了一遍,递给李桑柔。 “唉,惨无人性。这是他那个小厮写得,您看看。 齐嫂子是他打死的第七个了。 先头六个,五个乞丐,有一个是在那边看义庄的,唉,这不是人,这是畜生。”陆贺朋捏着那厚厚一摞供词,只觉得透骨寒冷。 都说人是万物之灵,恶毒起来,也 冠万物之首。 “把他扔到车上。”李桑柔指着早就气绝的王懿德,再指着坐成一圈的其它人,“把他们捆成一串,咱们去县衙。” 黑马和金毛一跃而起,挨个捆人。 “我们带着一群牲口,走得慢,你带着果姐儿先赶回去,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你也先赶回去,把这些口供各录两份,录好到县衙前等着。”李桑柔接着吩咐邹旺和陆贺朋。 两人连声答应,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抱着口供,急急忙忙往县城赶回去。 第94章 安顿 王家宅子里的一伤一死,吓破了下人们的胆儿。 宅子里除了年过七十,已经糊糊涂涂的王老秀才,就只有几位姨娘,王家太太和女儿王二娘子,跟着贺完寿回去符离府的大儿子夫妻,去符离府置办新装去了。 没有主人,没人主事儿。 等太阳高高升起,抖着腿的王家下人找到那片惨叫了半夜,传说经常闹鬼的小树林时,树林里只挂着惊恐万状,疯子一般的王老爷,王老爷旁边,是满地的鲜血。 …………………… 午初前后,李桑柔身后跟着那辆拉货的大车,车上扔着血葫芦一般的王懿德,大车后面,拴着一长串儿吓失了魂儿的人犯,从临涣城最热闹的那条街,在满街的好奇和惊惧中,缓缓而过。 在衙门口会合了陆贺朋,让那一长串儿人犯再按了两遍手印儿,黑马擂响大鼓,将王懿德的尸首和那一长串儿人犯,扔进大堂。 罗县令已经得了禀报,一路小跑赶进大堂,看着摔在大堂正中,已经全无人形的尸首,和跪了一地的人犯,目瞪口呆。 “这是……” “你治下的临涣县,恶鬼丛生! 昨天的柳子镇外,那片树林里,就闹起了鬼,冤鬼和恶鬼! 柳子镇大善人王老爷的宝贝儿子,王懿德,被七个冤鬼缠住,挠了一夜。 你看看,这就是被冤鬼挠了一夜的样子。”李桑柔眯眼看着罗县令,一字一句道。 “你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你……”罗县令吓的气的,浑身哆嗦,脸都青了。 地上的尸首之惨烈,他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一眼,已经足够他做上三年五年的噩梦了。 “世间是有鬼的,有恶鬼、自然就有冤鬼。 不信你问问他们。 你们说说?王二爷这只恶鬼?昨天夜里?是不是被冤鬼找上门了?是不是被冤鬼索命挠死的?说!是不是?”李桑柔抬脚踢了踢离她最近的人犯。 “是是是是是!” 被李桑柔踢了一脚的人犯,顿时惊恐万状,吓的惨叫出声?头跄磕在地上?不停的是是是。 他们看了一夜,早就肝胆俱裂,在他们眼里?世间所有的恶鬼加一起?也不如眼前李桑柔的一根手指头可怕。 “你看?这么多人证? 众口一词?还都是大善人家的人?这两个,可是你们这样人家的孩子。 那七个冤鬼是怎么死的,人家冤鬼自己,已经问的清清楚楚,你好好看看。” 李桑柔从陆贺朋手里接过厚厚一摞供状?用力拍在罗县令脸上?拍得供状飞散开来?落了满地。 罗县令过于惊吓恼怒之下?呆若木鸡。 李桑柔走到衙门口,突然一个转身,又回去了。 “我差点忘了?听说你曾祖母,是得过旌表的。 旌表的原因,是那时候,你们罗家男人都死光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你祖父兄弟三个,给人家做过针线,摆过摊儿,唱过丧歌,还要过饭? 含辛茹苦养大了你祖父兄弟三人,又亲自教授你祖父兄弟三人识字读书,你祖父中了秀才,替你曾祖母写了份传略,辗转呈到御前,得了份旌表。 当年,你曾祖母给人家做针钱,是坐在家里,不出屋门伸手往天上接活儿的吗? 你曾祖母摆摊儿时,是摆在家里,仰天俯地,卖给鬼神的吗? 你曾祖母唱的丧歌,是坐在屋里,唱给你祖父兄弟三人听的吗? 你曾祖母要饭,是坐在家里,仰着头敲敲碗,天上就掉下一堆吃的,是那么要饭的么? 你既然觉得女人出了二门就是该死,上街出城死有余辜,养家糊口罪该万死,那你曾祖母呢?该死多少回? 抛头露面就是贱货,那你曾祖母呢?是贱货吗? 你的履历,高高写在第一行的,是你曾祖母和她的旌表。 可你曾祖母,和齐嫂子一样,都是不得不抛头露面养家糊口的贱货! 李桑柔手指点在目瞪口呆的罗县令鼻尖。 “你不是说过么,死是小事,节气是大事,你是个有节气的,有这样的曾祖母,你怎么还能活着?你该羞愧而死,你该一头碰死,上吊吊死,服毒也行。” 李桑柔说完,转身就走。 陆贺朋大气不敢出,紧跟在李桑柔身后,一直走到邸店门口,才猛的舒出口气,腿一软,跌坐在邸店门槛上。 这一夜,他简直像是经历了一场鬼神戏,一场大战,这是一场从地狱行走一趟的可怕历练。 “去看看果姐儿怎么样了,你去让他们炒几个热菜,炖锅好汤,累了。”李桑柔有几分疲惫的吩咐金毛和黑马。 陆贺朋喘过几口气,挪过去坐到李桑柔对面。 “大当家的,这可都是,大事啊。”陆贺朋看着李桑柔,惊惧中透着浓浓的忧虑。 他们杀了人,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简直就是公然! 刚刚,大当家的又当众……唉,那算是往罗县令脸上打了一巴掌,不是比喻,就是打。 这简直,骇人听闻! “那些人犯,除了小厮长随,另外两个是谁?”李桑柔没理会陆贺朋的担忧,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 “一个是符离府史举人的小儿子,史洪运,另一个,是王懿德二姑母的儿子,应文顺,也是从符离府过来的。 都是来给王老秀才贺寿的,却造下这样的恶孽。唉。”陆贺朋想想那摞子供词,顿时心里堵的透不过气。 “他们会怎么判?秋后问斩,还是立刻就斩。”李桑柔接着问道。 陆贺朋噎住了,片刻,才苦笑道:“王懿德是主犯,已经死了,其余从犯……” 陆贺朋的话卡住,迎着李桑柔的目光,苦笑更浓,“第一,前面死的六个,跟史洪运、应文顺无关,他们两人都是初犯从犯。 还有,齐嫂子从前是娼户,虽说赎身出来,可还是贱户。 史洪运和应文顺,从严,也不过流放一千里,要是,”陆贺朋低下头,“也就是罚些银子。人命案子,必要递进符离府的,史家在符离府很有势力。” 李桑柔垂眼抿着茶。 “律法如此,大当家的……”陆贺朋苦笑叹气。 “要是他们一刀砍死了齐嫂子,齐嫂子干脆利落,说死就死了,律法如此就如此,主犯偿命,就足够了。 可那些供词,你都看过。 供词上的恶行,你只看供词,只怕就要做噩梦,可果姐儿却是从头看到尾,而且,他们明明知道果姐儿就在旁边看着。”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律法是定给人用的,哪怕是恶人,也是人,这些都是牲口。 都说人生本善,世间的善人很多很多,可并不是人人生而善,也有生下来就恶的,生下来时,只带了个人形过来,没有人心。 比如史洪运,比如应文顺。 别的人,是生而为人,束发受教,他们两个,和王懿德一样,从小学的,是怎么披着人皮,用人的名义作恶。” 陆贺朋沉沉叹了口气。 果姐儿确实太可怜了。 可律法如此。 邹旺抱着果姐儿出来,金毛跟在后面。 “大当家的,好信儿,刚才大夫说,果姐儿的脉像,比之前好多了,说看她这样子,应该是魂魄都回来了,魂魄全了!您看看! 果姐儿,这是咱们大当家的。”邹旺抱着果姐儿坐到李桑柔旁边,满脸喜悦。 “我姓李,你姓什么?”李桑柔笑看着果姐儿,温声问道。 “齐。谢谢你。”果姐儿看着李桑柔,眼泪涌出来。 “可怜的孩子。”李桑柔伸手抱过果姐儿,“都想起来了?” 果姐儿哆嗦了下,低低嗯了一声。 “别怕,恶鬼都已经死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你阿娘已经瞑目,已经安心往生去了。 你以后,有我。不会再有恶鬼靠近你。”李桑柔低头看着果姐儿。 果姐儿低低嗯了一声,慢慢将头抵在李桑柔胸前。 “你有个小姨母,在建乐城。 你小姨母跟我差不多,烙的葱油饼特别好吃,你小姨母家还有两个小姐姐,一个小弟弟。 明天咱们就启程,先去一趟符离府,然后就回建乐城。 你要是喜欢小姨母,喜欢和小姐姐小弟弟一起玩,就跟小姨母一起住,要是不喜欢,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嗯。”果姐儿头抵在李桑柔怀里,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咱们先走,不看着你阿娘入土了。你阿娘的后事,都交给邹伯伯。 以后,等你养好了,让你小姨母带着你,或是我带着你,咱们经常过来看望你娘,好不好?” 李桑柔细语柔声的和果姐儿说着闲话,看着几个伙计摆了满桌子的菜,挑了几样,拨在碗里,正要喂给果姐儿吃,果姐儿在李桑柔怀里挪了挪,低低道:“我自己。” “好。” 李桑柔让果姐儿坐在自己怀里,看着她趴在桌子边上,安安心心的吃了小半碗饭。 …………………… 天墨黑下来,李桑柔看着果姐儿睡着了,示意黑马看着果姐儿,自己换了黑衣,带着金毛,出了邸店。 …………………… 第二天一大早,邹旺就出了邸店,买了辆车,让人送进邸店,匆匆 吩咐了几句伙计,让他们帮忙擦洗干净,自己急急的一路小跑进了邸店。 邹旺看到李桑柔,坐到他们那张桌子旁,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惊惧,压着声音道:“大当家的听说没有,咱们送到衙门的人犯,昨天夜里,都上吊了! 说是在牢里,吊成了一排儿,一个没活,全吊死了!” 陆贺朋猛抬头看向李桑柔。 “我跟老大把他们吊上去的。”正吃着包子的金毛,看了眼邹旺,含糊说道。 邹旺呃了一声。 陆贺朋脸色发青,呆了一瞬,上身突然前倾,看着李桑柔,惊恐道:“大当家的要去符离府……” “不是杀人,是把史家、应家那两份口供,给他们的爹送过去。 得让史家和应家知道,他们养了两只恶鬼,死有余辜。”李桑柔喝着碗鸡汤粥,淡然道。 陆贺朋长舒了口气,随即,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十几个人犯死在牢里,这一趟,要是咱们没事儿,那罗县令这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那可是好事儿!”邹旺已经缓过了神,立刻接了句。 “也是,确实是好事儿。罗县令这种地方官,唉,杀人不见血,说的就是他这种人。”陆贺朋端起碗,慢慢啜他的鸡粥。 …………………… 五天后,李桑柔带着果姐儿,回到建乐城。 张猫和谷嫂子在隔壁一条巷子里,租了两座紧挨着的大院子,打通连在一起,作为衣坊。 金毛往衣坊去找张猫,黑马赶着车,直奔张猫家。 张猫家和大杂院里的女孩子男娃儿,够了年纪的,都已经送进了学堂。 张猫的大女儿秀儿和二女儿翠儿刚刚放学回来,先到谷嫂子她们那间大院子里,接回弟弟大壮。 韩嫂子的闺女曼姐儿和秀儿一向形影不离,她娘在衣坊忙,又不在家,她自然是跟着秀儿到张猫家。 秀儿和曼姐儿将桌子搬到廊下写作业,翠儿刚入学,作业少,已经写完了,带着弟弟在院子里踢毽子玩儿。 听到黑马的声音,翠儿一把接住毽子,和大壮一起往外跑,“是马叔,马叔!” 秀儿和曼姐儿也跟着往外跑,见李桑柔从车里抱着果姐儿下来,笑着跳着打招呼。 “姨姨!好长时候没见姨姨了!” “是大当家的!” “姨姨!姨姨!” 李桑柔一一笑应,抱着果姐儿进了院门,放下果姐儿。 秀儿几个围上去,好奇无比的打量着果姐儿。 李桑柔笑道:“她叫果姐儿,生过一场大病刚刚好,你们几个,陪她玩一会儿好不好?” “姨姨放心,果姐儿来,你是哪个果?果子的果吗?”秀儿立刻伸手去拉果姐儿。 翠儿跳到果姐儿旁边,踮着脚尖比身高,“我比你高!我是你翠姐姐,来!让我抱抱你!” 虎憨憨的翠儿抱住果姐儿的腰,嘿了一声,还真把果姐儿抱的脚离了地。 “摔着了快松开!翠儿你个虎妮子!”曼姐儿吓了一跳,赶紧从翠儿怀里往外抢果姐儿。 “大壮把糖拿过去,去玩儿吧。秀儿,晚上不用做饭,让你们马叔去叫桌子好席面咱们吃。” 李桑柔看着有几分畏缩,却并不排斥的果姐儿,暗暗松了口气,将黑马手里拎着的松子糖等几包零食,塞到大壮怀里。 大壮抱着满怀零食包,嗷嗷叫着,跟在姐姐们后面往回跑。 张猫回来的极快,冲进院门,一头冲到坐在廊下喝茶的李桑柔面前,“出啥事儿了?金毛说是大事儿。那是谁?” 张猫一眼就看到了被她那仨孩子,和曼姐儿四个人围在中间的果姐儿。 “就是那孩子的事儿,坐下说话,这茶是刚沏的,喝一杯再说话。”李桑柔示意张猫坐。 “出啥事儿了?”张猫再看了眼果姐儿,坐到李桑柔旁边。 “她叫齐果,没爹,随她娘姓。 齐嫂子很小就被爹娘卖了,卖进了娼家。” “跟我姐一样。”张猫眼圈儿一红。 “嗯,她娘长的挺好看,人也聪明,买她娘的那个老鸨,跟南城根那些老鸨一样,算不上坏,不得已而已。 齐嫂子先跟在年长的女妓身边侍候,识了很多字,不是很难的文章,都能读得懂。 十四岁那年,齐嫂子开始接客,她很有心眼,很会哄人,也就四五年,就攒够了赎身银子,想法子赎身出来。 后来出了什么事儿,她不肯说,我就不知道了。 三年后,她带着刚刚满月得果姐儿,从符离府搬到临涣县,往外说是死了丈夫,因为生的是个女儿,被夫家赶出门,逃到临涣县。 她在临涣县摆个小摊,帮人写信,写状子,写八字,什么都写,日子很艰难。 后来,我在临涣县看路线,看中了她,就把顺风在临焕县的派送铺子,交到了她手里。” 李桑柔的话顿住,慢慢抿着茶,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十天前,她到柳子镇王家送一封信,被王家二爷王懿德等十三个人轮奸之后,活活打死。” 张猫猛噎了一声,直直瞪着李桑柔。 “齐嫂子走到哪儿都带着果姐儿,果姐儿就在十来步外,眼睁睁看着她娘惨死。”李桑柔看了眼被翠儿抱住的果姐儿。 “这孩子可怜!”张猫眼泪夺眶而出。 “那十三个人,我已经杀了。这孩子,我想放到你这里。每个月,我让人送二两银子过来。”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齐嫂子,跟我姐……”张猫喉咙猛的哽住,“我就当是我姐,就是我姐,这是我姐的亲闺女,我亲外甥女儿,你放心。 不要银子,我家孩子,不用谁拿银子。再说,我养得起,你放心。 我家果姐儿,可怜。”张猫一把一把抹着眼泪。 “好。”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张猫笑道:“等你这三个闺女出嫁的时候,我要是还活着,你陪嫁多少,我一模一样再添一份。” 第95章 警告 李桑柔安顿好果姐儿,回到炒米巷,对着那摞子供状,慢慢抿着酒,直到远远传来人静时分的更梆声。 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进屋睡下。 刚进建乐城,陆贺朋就直奔去找他家世子爷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召她去这儿那儿,那就说明,她在临涣县做的这些事,至少,还能等到明天。 能等到明天的事儿,那就不大了。 …………………… 李桑柔当晚没等到去叫她往这儿往那儿的人,是因为顾晞和文诚,听陆贺朋一口气说了这几天在临涣县的事儿,再一张张看过那一厚摞供状,两人对坐喝了好几轮茶,也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件事儿。 “这事儿不能瞒着大爷,瞒不住。”文诚放下杯子,再次揉了把脸。 李姑娘的凶残,远超过他的想像,他有点儿懞。 “没打算瞒着大哥。这事儿,咱们得先有个章程,有个说法。 再怎么占理儿,她一口气杀了十四个人,也有点儿多。唉。”顾晞拍着那摞子供状。 “王懿德是被冤鬼缠死的,十二张供状上都写了。另外十二个,是自己吊死的,就一个,得算自卫。”文诚的声音又轻又低。 顾晞扬眉斜瞥着文诚。 “不为别的,都是死有余辜,一个都不冤枉。”文诚点着那摞子供状。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都好说。 我是担心大哥,他必定觉得李姑娘过于凶残?她确实杀人如麻,可她从不妄杀无辜。”顾晞拧着眉,有点儿头痛。 “大爷。”文诚的话顿住?片刻?看着顾晞?一声干笑,“从小儿的帝王心性。 跟坑杀几千数万降兵,动辄屠城相比?这哪能算凶残。 我觉得?大爷那边,不是凶不凶残的事儿,而是?李姑娘这个人?得在世子爷手里。”文诚的话顿住?“在大爷掌控之内。” 顾晞脸色微沉?好一会儿?叹了口气。 “李姑娘是个聪明人?从进了建乐城,就一切对咱们敞开,这一条,大爷一向满意。” 顿了顿,文诚看着顾晞?“齐梁之战?迫在眉睫?像李姑娘这样?智勇俱全,手段狠辣之人,除非大爷无法掌控?否则,可是一把绝世利刃。” “嗯,我明白 你的意思了。”顾晞微微出神,片刻,叹了口气。 “还有,世子爷最好找李姑娘说一说,临焕县这事儿,过于随心纵意了,可一不可再二,不能凡事都由着脾气。 这事儿,其实不用这么直接上手杀。”文诚叹着气道。 “临涣县这事儿,就是这样,才能让人神清气爽!”顾晞啪的一巴掌拍在供状上。 文诚无语之极的斜着顾晞。 “再说,你觉得我跟她说,能有用?”顾晞看着文诚问道。 文诚呃了一声,片刻,苦笑摊手。 “我觉得吧,你去跟她说,说不定还能管点儿用。”顾晞斜暼着文诚,慢吞吞道。 文诚苦笑更浓,“世子爷真会玩笑,这玩笑可玩笑不得。我肯定更不行。” …………………… 李桑柔是在午初前,被传进明安宫的。 明安宫偏殿里,只有顾瑾一人,端正坐在南窗下的榻上,正写着什么。 李桑柔在榻前七八步,站住,看着顾瑾写字。 顾瑾写好一份折子,合上放到旁边,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笔直站着,迎着顾瑾的目光,拱手欠身。 “你和他们,有什么分别?”顾瑾示意放在他案头的那一厚摞供状。 “他们在先,我在后,他们种因,我给他们他们种下的果。”李桑柔迎着顾瑾的目光。 “你这意思,他们是恶鬼,招来了你这只魔头?你以为你是谁?替天行道吗?”顾瑾眼睛微眯。 “齐嫂子是我的人,我既然做了他们的大当家,这些,就责无旁贷。”李桑柔避开顾瑾的目光,看向那摞子供状。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像你这样,以虐还虐,以杀还杀,视律法于无物,那那些无力无助,全无遮挡的小民,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岂不成了真正的鱼肉,任你们这些心狠手辣的强者宰杀凌虐?”顾瑾上身微微前倾,看起来极其生气。 “我不知道。”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向顾瑾,“这是你的事,你们的事,他们是你的子民。” “是,他们是我的子民。 所以,像你这样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人,有一个,就该除掉一个,以免为祸民间。”顾瑾看着李桑柔,冷冷道。 “我从不妄杀无辜。 我知道, 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自己的不忍不容不让不退上。 所以,我不能把恩怨留过夜。临涣县的那群畜生,他们得死在我前头。”李桑柔神情安然的看着顾瑾。 “世子跟我说,齐梁之战迫在眉睫,留着你这样的人,于齐大有裨益。 他以为我会为了这大有裨益,容忍你的凶残肆虐。 要是那样,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顾瑾声色俱厉。 李桑柔默然站着,垂着眼皮,安静无声。 “你虐杀王懿德,在牢里把十二条人命挂上绳索的时候,想过后果吗?”顾瑾冷冷看着李桑柔。 “想过,杀王懿德时就想过了,所以才没敢把那十二个人留过夜,我得赶紧把他们都杀了,免得来不及。无论如何,他们得死在我前头。”李桑柔露出丝微笑,看着顾瑾。 “我问过陆贺朋,你曾屡次问他:该怎么办,律法如何。”顾瑾话风突转,“这是你的敬畏之心。 罗令言混帐无知,确像你所言,临涣县是因为他那样的混帐无知,才会恶行肆虐。 齐氏死于虐杀,惨无人道,骇人听闻,这不是一般的人命案,不算前面六条人命,单只这一桩虐杀,哪怕是从犯,也该斩立决,主犯该剐。 罗令言治下,前后四年,接连发生七桩虐杀案,他竟然一无所知,只这一条,他就是个斩字。 符离府府尹,淮南东路宪司漕司帅司,皆是失察之罪。 王懿德之父王荣平,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该斩,史洪运之父史勉,应文顺之父应天成,教子无方,史勉当革去功名,应文顺当流放三千里。” 顾瑾的话微顿,看着李桑柔。 “现在,因为你的蛮横愚蠢,罗令言不过革职,史勉、应天成逃过一劫。 你肆无忌惮的时候,没替朝廷想想吗? 朝廷的脸面,你肯定从来没想过,那你没替你家世子爷想想吗?没替我想想吗?” 李桑柔低下头,这几句话之下,她肯定得低个头表示一下态度。 “这件事,算是陆贺朋误导了你,陆贺朋见识短浅,我让他去刑部读卷宗习学去了。 律法是人定的,适用于人,也适用于一切人形牲畜。 你旁边的大理寺,有专门的慎刑处,鱼鳞活剐,腰斩车裂,剥皮抽肠,哪一样,都比你活割人撒盐更有技巧。 有空去看看,好好看看。 看好了,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种。” 顾瑾的话微顿,眯眼看着李桑柔。 “好好养着你这份敬畏之心,不要自己把自己送进慎刑处。 真要有那一天,我许你挑你最喜欢的死法,剥皮抽肠,活剐炮烙,随你挑。 你记好,这样的蠢事,只此一件!下去吧。” 李桑柔冲顾瑾欠身拱手,转身往外走。 唉,那些酷刑,哪一样她都不喜欢。 她得让米瞎子给她搞点一咬就死的毒,以防万一。 …………………… 傍晚,陆贺朋袖着手缩着肩,往顺风速递铺过来。 窜条正坐在铺子门槛上,一只手举着张纸,一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一脸痛苦,高一声低一声的念叨:八退一还五去三九退一还五去四…… 陆贺朋走到窜条面前了,窜条还没发觉。 “还是干嘛呢?”陆贺朋伸头过去,看窜条手里那张纸。 “是陆先生。”窜条一窜而起,“背算盘口诀,老大让学打算盘,唉,难得很!” 窜条满脸苦楚。 “打算盘是该学,别急,好好学,学会了就不难了。老大呢?”陆贺朋拍了拍窜条,安慰了一句。 “在后头,我带……” “不用不用,你赶紧背你的口诀。”陆贺朋按住窜条,抬脚迈进门槛,往后面过去。 李桑柔正坐在菜地旁边,小桌上摊了四五本帐,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对帐。 陆贺朋离李桑柔七八步站住,没等他说话,李桑柔头也不抬道:“先坐,等我对完这些,快了。” 陆贺朋应了,左右看了看,从旁边茶桌上拿了只干净杯子,倒了杯茶,拎了把椅子,坐在离小桌四五步的地方,抿着茶,看着李桑柔五指如飞的打算盘,看的出神。 大当家的这种人,大约就是书上说的那种,秉天地灵气精气所生所化,聪明极了,灵秀极了,不管做什么,都能做的极好…… 陆贺朋还在出神,李桑柔已经对好了帐,一边合上帐本,一边问道:“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没事。”陆贺朋回过神,“托大当家的福,到大爷面前得了场的教诲。” 李桑柔眉梢扬起。 他这话,是反话? 可看他这一脸笑,这份开心荣幸,不像啊。 “确实是托了大当家的福。”迎着李桑柔一脸的惊奇,陆贺朋忙笑着解释,“到大当家的身边听使唤之前,我在文先生手下,帮着整理和刑部有关的案卷。 说在文先生手下,不算恰当,我跟着唐先生,唐先生才是真正在文先生手下,唐先生手下,像我这样的,十二三个人呢。 从前,我能当面跟文先生禀报一二,都算是露脸儿了。 到大当家的这儿来之前,也就是来前一天,我到世子爷面前领教训,那是头一回面见世子爷。 大爷还在世子爷前头至少半步呢,要不是托大当家的福,我哪能领上大爷的教诲?” 李桑柔听的失笑出声。 “大当家的别笑,大爷是皇长子,如今又监着国,那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大爷可是单独教训我,耳提面命,足足教训了小半刻钟,又让我到刑部长长见识,这脸面可大得很呢。”陆贺朋神情严肃。 李桑柔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被教训都是脸面,好吧,这心态她佩服。 “让大当家的见笑了。”陆贺朋跟着笑起来。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用愧对你了。刑部那边,没难为你吧。”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这句愧对可担不起。 我可是头上顶着大爷的吩咐,去刑部习学的,哪能有什么难为?谁敢?诸事便当的不能再便当了。 就刚刚。”陆贺朋挪了挪,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刑部朱侍郎跟我说,已经点了人,往符离府暗查王家、史家和应家。 说是要好好查查,这三家是门风不正,家门里恶行丛生,还是家门不幸,出了一个两个逆子。 还说,这事儿是伍相亲自交待,伍相还再三嘱咐,说是一定要秉公据实,说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呢。” 李桑柔嗯了一声。 顺风线路开通的地方,都有大爷的眼线。 这句不知道多少眼睛看着,倒是发自善意,实在实的提醒。 “朱侍郎还说,那些供状,他们几个,都已经看过了,说真是骇人听闻。 说是罗县令肯定是终身不用了,符离府府尹和宪司那边,要看那三家查得怎么样,可再怎么着,一个失察大过,是免不了的。 罗县令那边 ,就等着符离府的折子上来,撤差的部令就下去了,另委人去临涣县接任。 这一趟,托大当家的福。”陆贺朋有几分后怕的舒了口气。 大闹柳下镇那夜后,他一连几夜都没睡好,连这一趟只怕是要砍头了,会不会连累家人这种事儿,都想到了。 “嗯,那位罗县令,叫罗令言是吧?他写的文章,你能不能多找几篇给我? 特别是大家都知道是他写的文章,不可能造假的,比如他科举应试的墨卷,他的折子什么的。”李桑柔看着陆贺朋问道。 “大当家的做什么用?”陆贺朋看着李桑柔,欠身问道。 “跟他祖父给他曾祖母写的传略,放一起比着给大家看看。”李桑柔没有隐瞒,迎着陆贺朋惊讶的目光,接着解释道:“就算终身再不可能起复任用,他也是进士出身,又做过官,回到地方,他照样是乡绅乡贤,对吧? 像王家那样,一个秀才,就能笼罩一个镇子,把柳下镇罩的地狱一般,像罗令言这种呢? 罗令言这样的人,像你说的,杀人不见血,他还以为他是道德楷模,至真至善之人。 他这样的人,得让他知道他自己有多恶,要是他意志坚定,坚信他就是楷模就是至善,那就让他臭名远扬。” “大当家的意思,是像那天大当家的质问他的那样,拿他的文章,对比他曾祖母的传略吗?”陆贺朋眯着眼,压着声音,和李桑柔确认了句。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陆贺朋又呆了片刻,突然抽了口凉气,接着咯笑出声,“要是这样,罗令言得罪的人,可就……” 陆贺朋再笑了几声,看着李桑柔解释道:“百年前,罗令言曾祖母得旌表之时,天下初定。 在那之前,天下混战,混乱祸乱近百年,天下男丁十不余一。 到天下初定前后,田里全是女人,就连纤夫,也找不到几个男人,就是找到,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光着身子拉纤的,也都是女人! 那时候,十户里,有七八户,都是女人养家糊口,都是女人撑家。 没办法啊,唉,惨。 罗令言曾祖母那样的旌表,那十来年,极多,多极了,现如今的读书人家,只怕家家都有那么一份两份类似的旌表。 我懂大当家的意思了,我去找找。 他这个人,这幅论调,不是一 天两天了,类似的文章肯定不少,我得好好找找,得找一篇最合适的。 对了,我记得,他当年考翰林院的一篇文章,好像就是论的这个,我这就去找! 大当家的,这篇文章好写,大当家得要是不嫌弃,这篇文章,我来写?” 陆贺朋看着李桑柔,跃跃欲试。 “那最好不过,省得我再发愁找谁写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你慢慢写,还有好几天才用呢,要等他撤差的旨意下来,咱们顺棍痛打落水狗。”李桑柔笑道。 “我懂了!”陆贺朋笑应了,辞了李桑柔,出门走了。 第96章 大当家 陆贺朋刚走,如意就到了,他家世子爷请李姑娘到刘楼吃饭说话。 刘楼在金梁桥边上,离顺风速递铺不算近,如意体贴的多牵了匹马。 李桑柔到刘楼侧门下马时,天已黑了。 刘楼紧挨着汴河那一边,矮胖的灯笼放在地上。 顾晞已经到了,站在暖阁外,背着手看着汴河上的流光溢彩。 听到脚步声,顾晞回头看了眼,示意李桑柔站过去。 李桑柔站到顾晞身边,看着汴河上的热闹,以及黑暗中,显得遥远了许多的河对岸。 “大哥没说什么吧?”片刻之后,顾晞才看了眼李桑柔,问道。 “你说的说什么,是什么?”李桑柔谨慎的问了句。 “你在临涣县一口气杀了十四个。”顾晞眉梢扬起,片刻,嘿笑了一声道:“致和听说这事儿,说你肯定没想起来你是个手眼通天的人,但凡占一点儿理的事儿,你都该讲理,不该动刀。” 李桑柔高挑着眉毛,片刻,失笑出声。 她到现在,也没意识到她是个手眼通天的人,可文四爷说的对,现在,她确实手眼通天。 “我要是像文四爷说的对样,那和柳下镇王家,和罗县令他们,有什么分别?比谁手大,比谁眼高么?”李桑柔笑道。 “和比谁刀快,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顾晞接话笑道。 “也是,说到最后,人跟百兽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拼谁最厉害,以各种方式。”李桑柔叹了口气。 “不全是。进去坐着说话吧,我还好,你肯定累坏了。”顾晞笑让李桑柔。 两人进了暖阁,顾晞倒了杯茶推给李桑柔,才接着笑道:“人有爱憎悲喜,看到别人的苦难,会感同身受?有不平之气,有向善之心。 临涣县这事儿,就算齐氏不是你的人?和你全无关系?你路过时看到了?听说了,我觉得,以你的脾气?也不会不管不顾?转身就走。”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柳下镇那样的惨事,她确实做不到事不关已?转身就走。 “我也做不到?守真最刻板?可他也一样做不到。 很多人?没有理会?不是他们不管?是他们无能为力。 要是禽兽,没有这样的于心不忍,不忍不管的禽兽对不对?要不然,也 不会骂起人来,就说两脚禽兽?禽兽不如。”顾晞看着垂眼抿茶的李桑柔。 “临涣县的事?确实是我过于冲动了?也确实像文四爷说的?我真没想到我也是手眼通天的人了。就像,” 李桑柔的话顿住,看着顾晞?笑道:“陪宁和公主去看曲水流觞那次,带着她绕圈子跳过小溪偷偷溜进去之后,我才想起来,我陪着公主呢,该走大门的!” 顾晞瞪着李桑柔,片刻,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大哥很生气。说罗令言尸位素餐,混帐无知,你该到符离府告状,或是直接告到扬州府宪司衙门。 不管是符离府,还是宪司衙门,都不是罗令言那样的混帐无知之人,看到顺风两个字,必定不敢不秉公查办。 本来是件能示范万民,本县不公,应该如何层层喊冤的案例,偏偏让你做成了江湖仇杀,仿佛眼下是皇朝末世,黑暗不见天日,你不得不如此。 大哥气的不停的拍桌子,说平时怎么没看出来你如此混帐。 我就觉得,你肯定没想起来。” “真没想到,下九流帮会之间,哪有经官府的,都是自己动手。”李桑柔摊手干笑。 “大哥气的,我头一回看到大哥气成那样。 今天一天,守真都在忙临涣县这件事,替你扫尾,唉。”顾晞一边笑一边摇头,“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反正也过去了。 我让他们挑他们拿手的,多做几样菜送上来,你在临涣县这几天,累着了,得补补。”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桑柔确实饿了,她一向不客气,挑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吃了一碗多米饭,又喝了半碗鲜虾浓汤,满足的舒了口气。 “他们家酿的酒也不错,到那边看看景喝几杯?金梁晓月,也是一景,虽说这会儿离拂晓还远,不过,也能赏一赏。”顾晞指着靠近汴河的那片赏月之地。 “好。”李桑柔笑应,和顾晞一前一后,出了暖阁。 两把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小桌摆在愈老愈翠的桂花树下,桌子上放着的琉璃杯银壶,在月光下晶莹透亮。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欠身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满意的眯起了眼。 这酒极好。 “这金梁晓月,我陪大哥看过好些回。”顾晞舒服 的伸直长腿,抿着酒,仰头看着半弯的弦月。 “王爷经常出来吗?”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到建乐城将近两年,从来没听说过那位大爷出过那座皇城。 “很早以前了。”顾晞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那时候,姨母刚刚大行,大哥开始修道,修的很虔诚,常常让我推着他,到这儿来看拂晓的月色,说是,天地精华所在。” 李桑柔沉默听着。 那位大爷的腿,那场病,以及,一切,都不能多想,她不但不想触碰,连靠近都不愿意靠近。 她离这种事儿越远越安全,再说,搅进这种事里,实在没意思。 “大哥喜欢坐在金梁桥上,就是那里,仰头看着天上的寒月,一动不动,那时候,大哥瘦得很,我等在桥下,常常看着看着,就哭的不能自抑。”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站在云端的人,和深在泥潭中的人,某些悲喜,是一样的。 “姨母走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在旁边,阿玥没在,姨母说,阿玥肯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想安安静静的走,不想听到哭声。” “先章皇后,也就三十出头吧?”李桑柔想着顾晞和顾瑾的年纪。 “嗯,三十五岁。正当年。”顾晞往后靠在椅背里,慢慢抿着酒,抿完一杯酒,欠身又满上,才接着道:“章家人,长寿的也有,极少。” “文家有不少少年将军在军中,章家呢,都有什么人?”李桑柔想着这个章字,忍不住问道。 姓章的文臣武将,她好像一个都没听说过,一个都没有! “章家……”顾晞拖出个长尾音,片刻,笑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反正咱们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说说闲话儿。 天下大致安稳下来,是从南梁杨家借一场婚礼,屠了文氏一族,一统江南之后,离现在,也就百年左右,还不到百年。 百年之前的七八十年里,天下群雄纷争,战乱四起,民不聊生。 一百二十年前吧,沂州淮扬一带,有一位姓方的镖师,带着同乡族人,竖旗自立,筑城自保,方镖师有勇有谋,很快就成了一方势力,投奔者很多。 方镖师自立之后第三年,当时盘踞山东的朱阎王,以十倍兵力,攻打沂州。 两军相接的头一战,方镖师就中箭而亡,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三四岁。 方镖师只有兄妹两人,这个妹妹,不亚于其兄,从方镖师起事那天起,妹妹就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参谋征战。 方镖师死后,妹妹被推为首领,也称大当家,方大当家。 方大当家比兄长方镖师更胜一筹。 生死存亡之际接手,立刻隐藏住兄长战死的事儿,穿上兄长铠甲,打着兄长的旗号,照常出征,比其兄更勇猛善战。 原本,两家兵力过于悬殊,可方大当家运道也比其兄好,方镖师死后隔天,天降大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城外积水平地一尺多,朱阎王只好退兵。 之后二十年里,方大当家占了大半个京东东路,大半个淮南东路,但凡她占下的地方,都倾力保全,让当地安居乐业。 京东东路和淮南东路,比天下其它地方,早安居乐业了十几二十年。 方大当家极有手腕,称得上不择手段。 有一回,那时候方大当家也就二十五六,女儿还不到一周岁。那一年,方大当家两面受敌,丈夫领兵在京东东路拒敌,中计被围,生死不知,盘踞在淮南西路的曹先民趁虚而入,攻打滁州。 方大当家投书给曹先民,说丈夫和大部兵力尽数折损在京东东路,她已经无力支撑,愿只身到曹大将军营地,面见曹大将军,共议将来。 曹先民自然是答应了。 方大当家容貌极好,风仪更佳,见了面,说愿意嫁给曹先民,曹先民立刻就昏了头,哪有不愿意的,当天,就锣鼓喧天,娶了方大当家。 也就半个月,方大当家就把曹先民身边的人拢在手中,半夜杀了曹先民,提着头出来,反倒收拢了曹先民的人马,以及半个淮南西路。” 李桑柔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顾晞斜瞥着她,片刻,才接着道:“后来,太祖天命所在,收拢各处,到淮南时,那时候,方大当家已经年近五十,多年征战,伤病累累,唉。”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方大当家和太祖一席长谈之后,决定归顺,将淮南各处一一移交之后,启程前往建乐城前,方大当家召集跟随她数十年,或是数年的旧部旧将,宴饮之后,服毒而死。 方大当家死前给太祖的遗折,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 姨母常常说起方大当家,说方大当家心中无我,是真豪杰,真慈悲。”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将刚刚满上的 一杯酒,慢慢洒在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方大当家遗折里说,能将一切交到太祖这样的当世英杰手里,她安心之极。 她活着,就是不知道多少人的念想,他们要替她抱不平,替她想她根本没想过的委屈,替她争这个那个,或是想借着她如何如何,想到这些,她很烦心。 何况,她饱受病痛折磨,在遇到太祖之前,就早有解脱之意,只是重责在身,脱身不得,现在,她想早点上路,兄长和夫君都在等她。 姨母说,方大当家这一走,真正解脱的,是她那些旧部,她死了,这些人,就都是可用之人了。 方大当家死前两年,她唯一的女儿嫁进泰州章家。” 李桑柔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顾晞笑起来,“姨母就是方大当家嫡亲的曾外孙女。 方大当家的丈夫姓何,嫁进章家的这位何氏曾祖也是个见识不凡得,嫁入章家后,从不提起过往身世。 章家是书香耕读之家,从何氏曾祖起,章家人三代之后,就离开泰州,移居各地,只在每五年修谱时,才齐聚泰州,共祭先祖。 姨母这一支,人丁稀疏,姨母是独女,唉。”顾晞低低叹了口气,“说起来,”顾晞提高声音,“当初,文家残余的子弟以泰州为家,也是奔着何氏曾祖去的。 文家和章家,虽极少联姻,却是通家之好。 我母亲就是在章家长大的,被先章皇后视为嫡亲妹妹。” “这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位方大当家,令人仰视,却又让人心酸。 乱世之下,她护得一方平安,何等艰难,最后的解脱,是真正的解脱,也确实解脱了,直到今天,京东淮南一带,一直安居乐业。 “姨母给方大当家写过传略,大行时带走了,我没看到,大哥看过。 姨母,”顾晞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那时候小,姨母刚走那两年,大哥常常和我说姨母,一说起来,就是大半天。 姨母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嫁给皇上,是因为皇上未来将登上大宝,君临天下,姨母说,皇上是可以辅佐之人,她要辅佐他一统天下,做一位能以祖为庙号的雄主。 可惜……” 李桑柔看着顾晞,欠身过去,用杯子碰了碰顾晞的杯子,“不说这些了,喝酒吧。” “好。” 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一位方大当家。”李桑柔满上酒,连叹了几口气,“方大当家之后,唉,大当家这个称呼,谁还配得上? 我最好改个称呼,不能再让他们叫我大当家了。 我配不上大当家这三个字。可是,改叫什么好呢?帮主?掌柜?大姐?” 顾晞呆了一呆,随即哈哈笑起来,“配不上这个称呼的人多得是,轮不着你!” 第97章 寿面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到了铺子,先站在铺子门口,让窜条和大头把她那面顺风大旗降下来看一遍。 这是米瞎子的交待,旗不能破,破旗漏财。 隔个三天五天,李桑柔就让大头他们把旗降下来看一看。 漏财是大事。 窜条和大头一人扯一边,各自伸头细看一遍,哗的翻个面,再看一遍,好好儿的。 李桑柔正准备转身进去,抬眼看见听喜打马如飞,直冲过来。 李桑柔站住,看着听喜在她面前跳下马,从挂在马侧的袋子里,摸出张足有一尺见方的大红请柬,举着送到她面前时,她才看清楚,这么大这么红的请柬不是一张,是两张。 ”大当家早!这是我们七爷和我们舅爷的请柬。 十六日是我们舅爷生辰,我们舅爷摆宴,请大当家的喝杯水酒,吃碗寿面。 我们七爷担心我们舅爷这一张帖子,请不动大当家的,就加了张,这两张请柬,是一件事儿。 我们七爷还说,请大当家的带上马爷和毛爷,要是其它几位爷得空,也请大当家的一起带上,人多热闹。” 听喜连说带笑,解释的十分清楚。 “你们七爷不能这么瞎讲,什么叫请不动?你们七爷也罢,舅爷也好,要叫我怎么着,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李桑柔笑应着,接过那两张鲜红巨大的请柬。 “我就说,我们七爷这话,是替大当家的得罪人,好在是我们舅爷,我们舅爷这人,跟我们七爷没啥得罪不得罪的。 对了,我们七爷还说,让大当家的空手过去就行,说我们舅爷的生辰礼,他已经替大当家的准备好送过去了。”听喜接着笑道。 “你们七爷替我送了什么?”李桑柔想笑又忍住。 “我们七爷还没想好呢。” 李桑柔失笑出声,“行,我知道了,十六日我准时过去。” “唉哟差点忘了,不是十六日,就是今天!”听喜唉哟一声,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下,“十六日正日子那天,我们舅奶奶要替我们舅爷贺生日呢,十五日那天,是我们舅爷请族里兄弟吃寿面,再前一天,是请太学的同窗,人多,要一连请上七八场呢。 年年都这样。 今天这一场是今年多出来的,我们七爷说,这一场是专程请大当家的,还有几个志同道合说得来的,大家伙儿一起乐呵乐 呵。 大当家的早点去,今天肯定热闹。” “这个,今年多出来的这一场,你们七奶奶和你们舅奶奶知道吗?”李桑柔听到志同道合四个字,眉梢挑起。 听喜嘿笑着,头往前伸,压低声音,“大当家的这话,小的懂。七奶奶和舅奶奶知道,七奶奶和舅奶奶要是不知道,我们七爷和舅爷哪儿来的银子宴请? 今儿定的可是周家园子,正经不少银子呢。” 李桑柔长长的嗯了一声,“那行,我知道了,准时到。” 李桑柔托着那两张通红巨大的请柬,放到菜地旁的桌子上,生火烧水沏了茶,坐下来,对着请柬,想着宁和公主写过来的那三四封短笺,翻来覆去问她回来没有,是不是忙得很。 她这一趟,来回也就小十天吧,这位公主,平均两天写一封。 唉,这孩子这是看文会看上瘾了吧? 想了一会儿,李桑柔伸手按在通红请柬上,眯眼笑起来,晚上这寿面,应该带上公主去见识见识。 李桑柔一嗓子叫出在旁边库房点货的黑马,让他去找一趟如意,要是如意不在,就找百城,给宁和公主带个话:今天下午她要去给潘定邦和田十一贺寿,问她去不去。 黑马愉快答应,一路小跑去找如意。 他最喜欢去找如意这样的差使了。 宁和公主回话回的极快,她当然去。 李桑柔提早了一刻多钟,带着黑马、金毛和紧张的浑身僵硬的窜条,等在周家园子外。 可李桑柔离周家园子还有老远,就看到了宁和公主,坐在一辆普通的青绸帷子大车里,将帘子掀起条宽缝,正紧绷着脸,到处看,一眼看到李桑柔,顿时笑逐颜开。 李桑柔忙迎上去。 “那是,公主?”窜条紧张的都顺拐了。 黑马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金毛在窜条肩膀上拍了下,“别怕,你就当她是张嫂子家小秀小翠。” “嗐!毛哥你可真敢讲!”窜条嘴撇成了八字。 那是公主!跟小秀小翠一个天一个地!差得没边儿了。 “三哥说你去符离府了,说是极要紧的事儿,都办好了?”宁和公主搭着李桑柔的手,轻快的跳下车,人没站稳,就语笑叮咚说个不停。 “办好了,咱们到的可有点儿早,从正门进去吧。”李桑柔答了一句,立刻岔 开话题。 符离府的事儿,她不想多提。 “是七公子生辰,还是十一公子?问如意,如意说他也不知道,黑马跟他说的时候,是在一起说的。 我想着问来问去怪烦的,就备了两件生辰礼,反正他俩差不多,我就一模一样备了两份!”宁和公主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是田十一,七公子说,咱们的生辰礼,他替咱们准备,礼多人不怪,你再多给一份更好。”李桑柔站着和宁和公主说了几句,示意她往里走。 宁和公主回头看着黑马和金毛,笑着招呼了一句,接着问道:“咱们那赌,到底谁赢了?肯定是咱们赢,不能让十一公子把咱们糊弄了。” “肯定是咱们赢,一会儿见了十一爷,我问问。”黑马先自信无比的竖了竖大拇指,再表示他得问问。 宁和公主笑出了声。 周家园子不大,也就一亩半左右,却十分精致用心。 李桑柔也是头一次来周家园子,跟着门口的小厮,在二门外,就迎上了急急迎出来的潘定邦。 “你怎么到这么早?唉!真是她,你怎么把她带来了……咳,我是说,你们现在就来了,快请快请!”潘定邦急慌的简直就是气急败坏,一连串儿的话没说完,原地转了一圈。 “是我们没想到你到的这么早。 我们早点来,是想赶在你们前面,好好逛逛这园子,这周家园子,我们俩都是头一回来。”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慌乱无着的潘定邦。 她就知道,今天这一场往年都没有的宴请,大有讲究。 “这破园子有什么好逛的,还是进屋,先喝杯茶吧,你也真是,她天天看宫里那园子,哪能看得上这园子,弹丸之地,什么都没有。 算了不说了,今天有好茶,咱们还是先喝茶,先喝茶!”潘定邦两只手一起揉脸。 他素乏急智,这会儿心里乱成一团,懞的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办,就是下意识的你说东,那就往西劝。 宁和公主看看慌乱无着的潘定邦,再看看李桑柔,见李桑柔笑眯眯,也跟着笑眯眯。 李桑柔斜暼着潘定邦,一点也不坚持,他说怎么样,那就怎么样。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跟着潘定邦进了厅堂,站在门口,打量着十分不一般的厅堂。 厅堂里挂的到处都是轻纱,随风微动,轻纱中间,一张张矮榻摆放讲究, 声气相闻,又略有间隔。 “这些纱真好看,这榻上还有薄被,是备着喝醉酒躺一躺的?你们今天准备喝多少酒?”宁和公主转身四看,看的惊讶而稀奇。 李桑柔似笑非笑,斜暼着潘定邦。 潘定邦脸都青了,他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们往这里让! “不是不是,不是这里,不是,我是说,这里,是还没收拾,听喜!”潘定邦一声暴呵,“还不赶紧收拾出来!客人都到了!看看!这成什么样子! 咱们还是先坐廊下喝茶吧,现在这个天儿,就是坐廊下最好。”潘定邦一头热汗,赶紧再往外让宁和公主。 “请进是你请进,请出也是你请出,七公子都是这么待客的?”宁和公主笑起来。 “不是,是,不是不是,是我没想周全,这屋里还没收拾好,都怪我。”潘定邦一个头十个大。 “你这么早就到了,就是为了看着收拾这里的?”李桑柔似是而非的接了句。 “对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为了好好收拾好,好等你们来!就是这样!”潘定邦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听说这园子后面有处小景,叫什么小有洞天,我们去那里看看,在那里坐着喝杯茶,等着你看着把这里收拾出来。”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笑眯眯道。 “好好,也好也好,这样最好!”潘定邦已经揪袖子擦汗了。 “你忙你的,我们自己过去。”李桑柔说着,让过宁和公主,经过潘定邦时,冲他眨了眨眼。 潘定邦连慌带乱,只顾点头,根本没看到李桑柔这眨眼嘲笑。 李桑柔给黑马拿了个眼色,低低吩咐了句:“跟着瞧瞧。” 黑马会意,跟着潘定邦看热闹。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刚在后园一间小小的亭子里坐下,听喜一溜烟冲过来,冲李桑柔招着手,“大当家的,我们七爷说,您能不能过来一趟?赶紧!” 听喜一边说,一边用力冲宁和公主挤眉弄眼。 李桑柔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和宁和公主交待了一句,出来到前面。 潘定邦一看到她,跺脚唉哟,“你说你,你怎么把她带来了?你怎么……唉!现在怎么办?你说你把她带来了,现在怎么办?” “什么叫我把她带来了怎么办?她来了怎么了?有什么怎么办的?她跟你不是自小一起长 大的么?来吃碗寿面怎么啦?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桑柔叉腰对着潘定邦。 “唉!你说你这人,挺明白一人,对吧,怎么……唉!这事儿,这不是,这事儿!”潘定邦两只手乱抖,“你这个明白人,怎么就不明白了呢!唉!” 李桑柔摆出一脸的就是不明白。 潘定邦唉声连连,左右看了看,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李桑柔的衣袖,拉着她避到旁边角落,压着声音道:“这一阵子,小十一因为这文会不文会的,真是苦透苦透。 这事儿,是我二哥先发的话,唉!这事儿,说起来,都是你惹出来的,沾什么文气,那文气是能沾得上的? 算了咱不说这个了,这话说起来太长。 我就想着,借着小十一过生儿,让他疏散疏散,就请了几个平时合得来,志同道合的,又邀了十来位大家喜欢的小姐,今天晚上,让小十一好好乐一乐,你看看,现在怎么办?” 潘定邦不停的抖着手。 他现在心乱如麻,头大如斗。 “噢!现在!我听明白了!”李桑柔胳膊抱在胸前,斜瞥着潘定邦,呵呵了两声,“我问你,你今天这场乐呵,之后,准备怎么给你媳妇,还有小十一媳妇交待?” “这不是有你吗!请了你,这不就……”潘定邦摊着手,一脸干笑,“你是主客,阿甜肯定不会多想,小十一媳妇也不会。可现在,唉,你说,现在怎么办?” “你请的都是哪些小姐?全是只有床上功夫的?”李桑柔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潘定邦。 田十一这场往年都没有的生辰宴,请的都是和他俩志同道合的,这里头必定有花头,她想到了,可花头到刚才的满屋子矮榻,她可真没想到。 这会儿,她很想打他。 “瞧你这话说的,你这个,真粗鲁。我跟十一哪是你这样的粗人!虽然是小姐,也都是雅人,比你强。” 潘定邦对李桑柔这份打他之心,浑然无觉。 “你能不能把公主送回去?今天真不合适,你把她送回去吧。” “我把她送回去容易,不过。”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拖着长音,“公主来了,一杯茶的功夫,又走了,这事儿,能瞒得过你媳妇和十一他媳妇吗? 要是瞒不过,你媳妇和十一他媳妇会不会问,公主为什么一杯茶的功夫就走了? 要是问了,你俩能糊弄过去不能? ”李桑柔一连三问,问的潘定邦张口结舌。 这还真瞒不过,还真得问,他肯定能糊弄过去,十一肯定不行,十一糊弄不过去,他糊弄过去了,那得罪加一等! “唉!你说你怎么想的!你把她带来干嘛!你看看现在!唉!怎么办?”潘定邦简直想哭出来。 “你请的小姐,既然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请过来就过来呗,就听听曲儿不行嘛?非得在床上折腾?”李桑柔斜横着潘定邦。 “行!行,怎么不行,唉,我得去门口等着,挨个交待。唉,你说你,你把她带来干嘛!我答应了小十一……唉,算了算了。” 潘定邦垂头丧气往外走。 作为建乐城著名酒楼之一的周家园子,做事自然是干净利落的,没多大会儿,就把飘满轻纱,满是矮榻的大厅,重新布排好了。 李桑柔再陪着宁和公主走进厅堂时,厅堂里的轻纱已经全都扯没了,四周放着桌椅。 和潘定邦、田十一志同道合的诸人,在门右边站成一堆,门左边一堆,站的是建乐城的红伎们。 宁和公主大瞪着双眼,只顾看那群红伎,看的移不开眼,她们个个都好看极了。 这群红伎都是极精于察颜观色的,宁和公主眼里的赞叹,她们看的清清楚楚,迎着宁和公主的目光,深曲膝几乎跪地。 “她们是……”刚在上首坐好,宁和公主反应过来,立刻激动的气息都不怎么均匀了,急急的凑过去问李桑柔。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扫了一圈心虚气短、志同道合的诸人,再看向聚成一团,不敢随意的诸伎,笑问道:“有什么贺生辰的吉祥曲子没有?你们别站着,赶紧先给十一爷贺寿。” “有。”站在前面的一个女伎大着胆子答了句,和诸女伎一起,拿捏着坐下,吹拉弹唱起一首时下流行的贺寿曲儿。 宁和公主的兴致全在红伎们身上,听了曲儿,看了歌舞,又看着一个红伎现画了一幅寿星图,心满意足的出来,上车回去。 李桑柔坐到宁和公主车前,宁和公主将车帘掀起一半,手托着腮,又是满足又是兴奋的叹着气,“我觉得,她们的日子真好,真快活。” “天天不是唱就是跳,到处宴饮会文,饮酒作乐?”李桑柔笑看着宁和公主。 “不是吗?”宁和公主被李桑柔笑的心里没底了,反问了句。 “是,她们和 酒一样,但凡有酒和她们的地方,多半都是宴饮作乐。 可她们也跟酒一样,那酒,不管是谁买了都能喝,她们也是,不管是谁,拿银子把她们叫过来,也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李桑柔叹了口气。 宁和公主眨着眼,没怎么听懂。 “比如,嗯,翰林院的老翰林,哪个最老最丑最让人恶心?”李桑柔先问了句。 宁和公主犹豫片刻,凑到李桑柔耳边,“褚翰林,象只癞蛤蟆,这话就咱俩说,不然大哥要教训的。” “嗯嗯,他还很风流呢。比如像他那样的,看中哪个女伎了,搂搂抱抱,脸贴上去,嘴亲上去……” “呃!”宁和公主响亮的干呕了一声。 “唉,那些女伎,不但不能像你这样干呕,还得摆出一幅很喜欢他的样子。 每一场宴饮都是这样,她们像酒一样,不管是谁要吃要喝,她们都得欢欢喜喜的送上去。”李桑柔叹着气。 宁和公主呆住了,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可怜。” 李桑柔轻轻拍了拍她,“女人都可怜,男人也可怜,各有各的可怜。” 第98章 但做而已 顾瑾知道宁和公主看了一晚上女伎歌舞,是隔天散朝后,潘相找他告罪。 潘相之所以知道,是潘定邦回家之后,昂昂然找媳妇田七奶奶报领请女伎的银子。 这女伎可是请给公主看的!不能用他的私房银子。 自然,潘定邦不但银子没拿回来,还被他爹他哥轮番痛骂之后,关进了祠堂,他那点儿私房银子,也被田七奶奶兜底儿抄了。 顾瑾气的喉咙都粗了。 到现在,宁和跟着李桑柔,一共出去了三趟,头一回,听她骂人暴粗口,第二回,喝醉了,这第三回,叫上女伎了! “大哥别急,潘七的话,哪能全信,要不,先把阿玥叫过来,先问问阿玥,她知不知道什么女伎是什么东西,只怕她根本就不知道。”顾晞急急的劝,“说不定,阿玥还以为就是普通女侍,宫里也有专人侍候宴乐歌舞,阿玥肯定不知道。” 顾瑾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子要暴怒的冲动,示意清风,“去请公主,别多说。” 清风应了,急慌慌去请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到时,顾瑾已经压下那股子暴躁,至少在宁和公主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你昨天跟李姑娘出去了?”顾晞抢先问道,“去哪儿了?” “周家园子。 昨天我跟李姑娘是去给田十一贺生辰。 其实田十一是十六日的生辰,只不过,他要请的人实在太多,请他的人也多得很,从昨天就开始请了,说是昨天是第一场。” 宁和公主话没说完?唉呀一声,“我给他带的生辰礼,忘了给他了!唉!”宁和公主懊恼不已。 “怎么能把生辰礼都忘了给了?昨天都有什么热闹?”顾晞看了眼顾瑾?微微屏气问道。 “昨天有好些女伎?都挺好看,七公子说,都是建乐城的名家。 有个弹琵琶的?七公子说她的琵琶?北齐南梁加一起,也得是第一好,确实弹得极好?人也好?一直笑?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 宁和公主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合适。 那些女伎?比那些士子更有才华?长的好看?谈吐雅致,谨慎知礼。 “一个擅画,当场画了幅寿星图,我觉得比姚翰林画得好。 对了,还有个跳旋舞的?旋的裙子都直起来了?能一 口气旋几十圈?看的我头都晕了?我问她晕不晕,她说不晕,就是跳舞前不能多吃东西?不能喝水,不然就旋不起来了,挺可怜的。 唉,都挺可怜的。”宁和公主想着李桑柔的话,叹了口气。 顾晞斜看向顾瑾。 “跳舞前不能多吃东西,不能喝水就可怜了?每年元旦朝贺,一坐半天不能动,你不也是不敢吃喝?”顾瑾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不全是不能吃喝,嗯。”宁和公主想了想,“她们天天歌舞宴饮,看起来天天快活,其实是没办法,她们是身不由已,是不得已,这份不得已最可怜。” “这什么不得已,可怜什么的,是你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李姑娘告诉你的?”顾晞扫了眼顾瑾,笑问道。 “是我自己觉得,李姑娘也这么说,说她们就跟宴会上的酒一样,谁想喝一口就喝一口,没人会问酒愿不愿意让他喝。”宁和公主谨慎的打了一点小埋伏。 羡慕女伎这样的话儿,只能跟李姑娘说,和别的任何人,包括大哥和三哥,都是说不得的。 “这是什么话?”顾瑾失笑出声。 “这比喻,倒是恰当极了。”顾晞也笑出了声,看着宁和公主道:“那以后,你要记着,喝酒之前,先问问酒,愿不愿意让你喝,那酒要是不说话,就是不想让你喝。” “才不是呢,酒要是不说话,那就是默许。”宁和公主愉快的反驳道。 “是潘定邦和田善兴请你去的,还是李姑娘带你去的?”顾瑾问道。 “当然是请我去的,李姑娘说七公子给她送了两张请柬呢。”宁和公主嘟了嘟嘴,“大哥真是,我每趟出去,你都要问这问那,你不是挺忙的么?” “大哥再忙,也不会忙的顾不上你。以后……”顾瑾在以后之后,卡住了。 怎么说呢?明摆着阿玥不懂这女伎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她不懂,他后面的交待,她就听不懂。 “没什么,总之,外头不比宫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要多想一想。”顾瑾叹了口气,只好泛泛交待几句。 “我想的挺多的,大哥放心。” “昨天挺累的,赶紧回去吧。”顾晞赶紧示意宁和公主。 话说到这儿最好,再多说,他担心阿玥会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顾晞将宁和公主送到殿门口,转身回去,看着顾瑾笑道:“阿玥看那些 女伎,和看宫里那些供奉,没什么分别,是咱们想得多了。” “你去找一趟李姑娘,问问她……唉,算了算了。”顾瑾头痛无比的揉着太阳穴。 这件事,他得先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 “说说淮南东路的事儿吧。”顾瑾转了话题,“除了宪司徐牧,我想把转运使晋荣也趁机换掉。” “我早就跟你说过,把晋荣换掉,他在淮南东路,一旦战起,他根本撑不起来!”顾晞坐到顾瑾对面。 顾瑾烦恼的揉着太阳穴,“我跟你说过,那个时候不是时机。晋荣毕竟是永平侯府姻亲,又是老二举荐的,永平侯府不提,可老二的面子,你不能不理会。” 顾晞有几分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本来,潘定山是极佳人选……” “潘定山不行。 这事我跟你说过,潘定山提举茶马司多年,极精马政,他骑术好,懂马,还能砍杀马贼,战起之时,由他统总马匹的事,最合适不过。 我和他聊过,统总马匹这事儿,他极向往,他不能动。”顾晞打断了顾瑾的话。 “嗯,一旦战起,淮南东西路极为要紧,这两路的官员,年底之前,但凡不合适的,都要调换好。 这是我想到的几个人选,你回去跟守真,还有致和一起看看,挑一个人出来。 还有,宪司漕司帅司都由你挑选,现在的监司就不合适了,我的意思,晋荣就地转为监司,他这个人,虽说做事不行,却擅长挑毛病。 你回去和守真商量商量,看看是不是合适。”顾瑾拿了张纸出来,递给顾晞。 顾晞扫了一遍,收进袖筒里,和顾瑾又议了几件事,告辞回去。 …………………… 临涣县的案子审结的很快,县令罗令言治下一连七起人命案,以及十二名人犯死在狱中,尸位素餐,撤了差使,革去功名。 隔天,陆贺朋再三修改,颇为得意的一篇文章,和罗令言曾祖母那份旌表,以及罗令言当初考翰林没考上的那篇文章,一起送到了新闻朝报报坊里。 陆贺朋将文章送到报坊,出来坐进家茶坊,喝了两三杯茶,往睿亲王府过去。 这篇文章,他写的时候,光顾着兴奋了,这会儿送进报坊,再出来,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好像不是小事儿,至少,得跟文先生打个招呼。 反正,他 去不去打招呼,大当家的并不在意,睿亲王府也会知道。 文诚听了陆贺朋的禀报,还在掂量这件事的时候,那份旌表和两篇文章,已经送到了顾瑾面前。 新闻朝报是潘定江主理,这么一串儿三篇文章,占的版面可不少,就算版面少,事关官员,以及朝廷的旌表,报坊这边,也不敢自作主张,必定要送到潘定江面前审过。 潘定江看到文章,失笑摇头,这位大当家的,这份报复心,可真是不得了,这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好像有些过了,做人做事,还是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嗯,这位大当家这样的心性,算了这两个字,最好不要从他这里说出去。 这篇文章,还是送到大爷那里,请大爷拿个主意最好。 顾瑾看完,沉着脸,出神良久,才吩咐潘定江,“这事儿,得好好议议。清风,去请潘相和伍相过来一趟。” 潘定江听顾瑾让人去请伍相和他父亲,一个怔神,犹豫了下,笑道:“李姑娘毕竟是位姑娘,心眼小点儿……” “她可不小心眼。你记着,不要因为某位姑娘是位姑娘,某人是个女子,就心存轻视,女子的智慧见识,在男儿之上的,比比皆是。 听说你那个媳妇儿,就处处比你强?”顾瑾打断了潘定江的话,又带着几分玩笑,问了句。 潘定江顿时有些尴尬,“是。” “我新得了饼好茶,你去撬开,等你父亲和伍相到了,给他们沏一碗尝尝。那边那根探花茶针,趁手好用。”顾瑾接着笑道。 潘定江唉了一声,想说什么,话没说出来,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退到茶桌旁,挽袖子撬茶。 伍相和潘相到的很快,潘定江沏了三碗茶,一一端给三人。 “拿给他们看看,你坐下,好好听听。”顾瑾笑着示意潘定江。 伍相和潘相一目十行看完,合上一份旌表两份文章,看向顾瑾。 “你们先说说。”顾瑾笑着示意两人,端起茶抿了口。 “这份旌表,距今将近百年,事易时移,如今早已不是百年前礼崩乐坏的时候。这样对比,不合适。”伍相一向有话直说。 “是啊,事异时移,法亦当移,太平时节,当重礼重法。”潘相表示赞成。 “齐梁之战,迫在眉睫,若是战起,两位以为,这一战,要战多久?”顾瑾放下杯子,看着两人问道。 “咱们人悍马壮,兵骑上胜过南梁,可梁地比咱们富庶太多,两相比较,算是旗鼓相当,真要战起,唉。”伍相叹了口气,“这事儿,我跟潘相,杜相议过,只怕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 “是啊。”潘相叹气点头。 “十年之内,能够初定天下,就是上天慈悲。”顾瑾神色黯然。 伍相沉默点头,潘相连声叹气。 十年,天下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儿了。 “咱们人悍马壮,初一战起,必定是咱们占上风,攻入南梁之后,粮草补给,就需用大量民夫运送。 南梁那位太子,武家,南梁朝中诸臣,才干见识,不亚于咱们,咱们想要就地取粮,只怕极难,要做好长途补给的打算,要想到所需的民夫,从民间抽丁过多,田间耕种,诸般劳作上,男丁必定不足。 这些,咱们都要事先想到。” “王爷所言极是,是我等思虑不周。”伍相诚心实意的认错。 要论思虑长远,他确实不如王爷,唉,王爷真是太可惜了。 “王爷的意思,这会儿,咱们就要把这女子也可养家糊口,撑家劳作的调子,先扬起来?”潘相立刻就进入了议题。 “嗯,承平日久,像罗令言这样,守礼拘泥之人,越来越多,这会儿,这样的守礼拘泥,于国不利。”顾瑾看向潘定江,“这事儿,如何循序渐进的做,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先和你父亲商量,再过来和我说一说。” 顾瑾又转向伍相,“政务上,也要照这个方向点一点,这上头,伍相公更擅长,请伍相多操些心。” “王爷放心,等杜相回来,我再和他们两位好好议议。”伍相欠身答道。 …………………… 隔天一早,李桑柔看着新闻朝报上那一排儿三篇文章,心情愉快。 傍晚,李桑柔和米瞎子坐在炒米巷廊下,喝着酒说话儿。 “把我叫过来,是因为这好酒,还是因为你这心情不错?”米瞎子啧啧有声的抿着酒,瞄着李桑柔。 “心情好。”李桑柔答的干脆无比。 “嗯?什么事儿?”米瞎子挪了挪,正对着李桑柔,再次打量她。 “这个。”李桑柔转了一圈,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那份新闻朝报,欠身拿起来,递给米瞎子。 米瞎子坐直,将朝报放在 腿上,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翻看朝报。 翻过一面,看到罗令言三个字,米瞎子停下,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眉毛高抬,转头看向李桑柔。 “你这是想干什么?痛打落水狗?照你这气度,就是打了,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这是篇什么文章?” “咦,你不是挺聪明的么,什么一叶知秋,闻弦声而知雅意,这么明显的事儿,还看不出来?”李桑柔晃着腿,斜睨着米瞎子道。 “哟呵,你这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我没看出来,你说吧。”米瞎子合上朝报,扔到一边,爽快承认。 “就为了,这篇文章,在这儿了。”李桑柔对着被米瞎子扔到地上的朝报,抬了抬下巴。 “那位大爷,挺惯着你得?”米瞎子撇嘴斜着李桑柔。 “那位大爷可不会惯着我,这篇文章能到这上面,那位大爷是怎么想的,我懒得多想,对我来说,在上面了,就足了。”李桑柔愉快的晃着脚。 “我再看看。”米瞎子弯腰捡起朝报,仔细看了一遍,再次扔下,“没看出来,你说吧。” “你们男人哪。”李桑柔长叹了口气,“就为了这份旌表,为了罗令言那篇文章的荒唐,就为了,女人,养家糊口,该得旌表,女人,奔波在外,该得旌表,就为了这个。” 米瞎子高抬着眉毛,斜着李桑柔,好一会儿,才嘿笑道:“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一回,女人和男人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 你这话我赞成,凭什么不能?就该平起平坐,造人的女娲娘娘,她就是女人。 你这个,下一步呢?再后面呢?你准备走到哪一步?” “没有下一步,碰到了,顺便而已,没有后面,再后面。 我想要走到的地方,我死了,骨头化成灰之后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一定走得到。 只是,看到了,遇到了,有了机会,就一定要出一把力,有一点,就做一点。” 李桑柔往虚空中举了举杯子,愉快的一饮而尽。 “真能有用?有什么用?蚂蚁撼百年巨树。嘿!”米瞎子摇头叹气。 “你说过,真正的善行,是做而已,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看到了,遇到了,觉得该做,就做了,做过了,就做过了,如风吹烟散,不必多想,不必想,真正善莫大焉。 我也是这样,今天这事,会怎么样,有什么用,不必多想,不必 想,但做而已。” 李桑柔笑意融融,冲米瞎子举了举杯子,愉快的一饮而尽。 第99章 各自立场 沈明青在周家侧门外下了车,跟着等在侧门外的婆子,从后园子里,进了符婉娘的小院儿。 “出什么事了?”符婉娘等在院门口,迎进沈明青,伸手替沈明青摘下黑纱帷帽。 “呀!”看着帷帽下沈明青那张青白的脸,符婉娘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啦?” “进去再说吧。”沈明青声音低低。 “我着急了。”符婉娘歉意了一句,让着沈明青进了上房,吩咐丫头拿汤水,让厨房做点心 “你这是怎么了?”符婉娘端了碗养心汤递给沈明青,欠身坐到她旁边。 “我一夜没睡。”沈明青垂眼抿着汤水。 符婉娘蹙着眉头,心疼的看着她,等她说话。 “昨天。”沈明青垂着眼喝了半碗汤水,“阿爹和太婆……先是太婆说,让我把那些没用的心思收收,说娘娘已经生气了,说……” 沈明青喉咙哽住。 “让你嫁给二爷?”符婉娘明了的问道。 沈明青点头,“阿爹很生气,说我是不理父兄生死,置沈家于不顾,说我忘恩负义,说我不孝无情,说……” 沈明青再次哽住。 符婉娘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抚着沈明青的后背。 “这一阵子,我家,诸事不顺,你也知道,阿爹撤了差使,明书挨了板子。 阿爹总说是世子的黑手,都是大爷和世子的阴谋,做了圈套给他和明书,他和明书是被世子陷害,还说顺风速递那位李大当家,是世子的打手,是南梁的细作,从江宁城传回来的信儿,是假的,是顺风造假诬陷他和明书。” 沈明青声音低低,却说的极快。 符婉娘听的紧蹙着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叹了口气。 那是她的父兄,她听她说说也就够了。 沈家这一阵子的事儿?她听太婆提点过几回?明摆着?那位世子手下留情的很呢。 至于顺风那位大当家,她看到过几回,很清爽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江宁城有什么事儿?不过,要造假造到大爷和世子爷都信了,这本事?那位大当家的只怕还没有。 “阿爹那样的脾气?他自己想着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儿。 前儿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回来就让太婆立刻进宫去见娘娘?太婆回来就教训我?逼着 我……” 沈明青抬手捂在脸上,“让我去找娘娘,跟娘娘说我要嫁给二爷,说我要是再不听话,她就死在我面前?说是我逼死了她。 阿爹骂我?骂得……”沈明青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那是父母?别多想。你阿爹说话说重了,是因为他这一阵子脾气不好,你刚才也说过。”符婉娘柔声宽慰。 “嗯?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沈明青闭了闭眼,神情怆然,“太婆常常说明书:你要多替自己着想,太婆也常常这么和阿爹说,你要多替自己着想。 这样的话,太婆从来没跟我说过,一次都没有,太婆跟我,总是说:你要多替你阿爹着想,多替你弟弟着想,你心里要有沈家。 为什么……” “别再多想这些没用的,多想了,除了烦恼,还能有什么用? 还得看着眼下,你的亲事,得有个决断了。 你太婆让你进宫请见娘娘,说你想嫁,是不是娘娘有什么话,比如要你想嫁才行之类?因为这样,他们才回来逼你的?”符婉娘低低道。 “嗯。”沈明青低低嗯了一声。 “唉。”符婉娘扶着沈明青的后背,低低叹着气,“前一阵子,听说你阿爹撤差,还有你弟弟的事儿,我就想着,你的事儿,只怕不能再拖了,那你现在?” “阿爹觉得,我嫁给二爷,才是对沈家最好。”沈明青深吸了口气,稳了稳情绪,“我不是他说的那样,心里只有自己,置父母兄弟,置沈家于不顾。 眼下,朝中的情形,都是明摆着的,皇上身子越来越不好,可越来越吃重的,不是二爷,是大爷。 有时候,皇上身子撑不住,廷议都是挪到明安宫的,听说,挪到明安宫的时候,二爷多半不跟过去。 唉,二爷跟过去更不合宜。 这样的情形,二爷毫不在意。 明书挨打隔天,二爷到我们家来看明书,我刚好也在,就躲在隔壁茶水间。 明书就说到如今大爷的手越伸越长,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是明书的不对。 二爷听了这话,先是笑,接着就是极耐心的和明书说,他一向厌恶政事,要是没有大爷,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说要是没有大爷,顾家的江山基业交到他手里,肯定就毁在他手里了。 说他承大位,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有大爷。 二爷这样的脾气,好是极好,可这样的好脾气,他又是个真没心眼的,我嫁给他,能怎么样?怂恿着他和大爷争抢吗?凭什么争抢?代他监国吗?我有那本事?” “唉。”符婉娘听的叹气。 这样的二爷,她太婆和翁翁不知道忧虑过多少回,连他们都说不好,这样的二爷,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别说我,就连娘娘,也觉得二爷靠不住,要不然,娘娘也不会跟我想的一样,觉得我跟,”沈明青含糊了世子两个字,“更好,至少不让沈家和世子,和大爷越走越远。 沈家和世子,和大爷闹到不可收拾,娘娘岂不是也要危机重重?就是二爷,也不好。 可这样的话,我跟太婆说了,太婆骂我混账,阿爹更不用说了,明书一心一意要把二爷抓在手里,还有小姑母,一心一意要把睿亲王这个亲王爵位拿到自己手里。 这都是作死!”沈明青紧握拳头抵着额头。 “前儿,我在太婆身边侍候,翁翁和太婆说话。”符婉娘压着声音,“说到我们家庄子什么的,怎么安排,翁翁说,齐梁之间,只怕这一两年就要打起来了,说是这一仗要是打起来,那就是大打,不是齐亡,就是梁灭。 一旦打起来,世子必定要统领诸军的,你小姑母……” 后面的话,符婉娘没好说下去。 这样生死存亡之战,朝中诸臣,必定都是站在大爷和世子爷身后,努力争一个灭掉南梁,一统天下。 明青那位小姑母,那位睿亲王妃,要是再敢有什么动作,就像明青说的,就真是作死了。 “不是只怕,是必定。”沈明青脸色更不好看了,“我跟阿爹说,跟太婆说,太婆骂我,阿爹也骂我,说我混帐。 阿爹和明书那意思,齐梁相拒已近百年,哪还会再打起来。 真要打起来,阿爹和明书就觉得,世子爷领兵在外,大爷就失了手脚,这建乐城,就全是他们的机会。” 符婉娘唉了一声,干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你家里都逼成这样儿了,你这事,拖不得了。”符婉娘再次问道。 “我嫁给二爷,沈氏一族也许能昌盛,可阿爹和明书,只怕就真是离死不远了,他们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我明天去跟娘娘说,我不想嫁给二爷。 我不是为了自己, 至少,不全是为了自己!”沈明青沉默良久,低低道。 “也好,这些年,你日夜纠结悬心,不管怎么样,说明了,有个说法,有个了断,至少不用再悬心纠结了。”符婉娘连叹了几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这样的事情,能有什么办法呢? …………………… 黑马举着只鞋底足有两三寸高的薄靴,举到李桑柔面前,“老大你瞧瞧,这鞋底,还真跟高跷差不多,我见他好多回,他走路可稳当的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些贵人真是,这得多难受?” “这算你输了?”李桑柔看了眼,随口问道。 “拿来我瞧瞧!”见李桑柔不看了,金毛一把夺过去,翻过来翻过去的看过,脱了鞋子往脚上套,“瞧这大小,跟我脚差不多,我试试。” “这么高的鞋底,当然是我输了!”黑马浑不在意。 不就是十个青蛙跳么,几下就跳完了,多简单,别说十个,就是一百个,那都是小意思。 当初十一爷拿这个跟他打赌的时候,他就觉得十一爷有点儿傻。 唉,这些贵人吧,都有点儿傻头憨脑。 金毛蹬上高底靴,踩着站起来,哦哟了一声,“还真跟踩高跷一样!让让,都让让,让我走两步!” 金毛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前走了两步,用踩着高底鞋的单脚站住,低头看看仰头看着他的窜条,再转头看了一圈儿,叉着腰哈哈笑起来,“唉哟喂,怪不得要穿这么高的底儿,这可真是高瞻远瞩!站高望远!怪不得……唉哟!” 金毛还没感慨完,脚下一晃,往前扑进了菜地里。 黑马拍着腿,哈哈大笑,窜条扑上去拽起金毛,把金毛上身拽起来,就按着他脱靴子,“让我也试试!我也要高瞻远瞩!” “你跳的时候,得让十一,还有七公子在旁边看着,免得你说你跳过了,他们不承认。”李桑柔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交待了句。 刚走了没几步,潘定邦的小厮听喜后面跟着个小厮,穿过院子过来。 “大当家的,马爷,这是在我们舅爷身边侍候的小厮莲果。 我们舅爷差他过来,要跟马爷说几句话。 我们七爷说了,这话最好当着大当家的面说,说大当家的是实诚人,说一句算一句,马爷可不一定。”听喜一连串的话儿说的清脆无比。 黑马听的瞪起了 眼,这什么话?他堂堂马爷,那也是说一句算一句!吐个唾沫砸个坑的! “什么事儿?”李桑柔忍着笑,看着莲果问道。 “我们十一爷说,打赌那会儿,他想少了。” 莲果忙上前回话,“我们十一爷说,他在东华门口趴地上跳,那是丢脸的事儿。 可要是马爷在东华门外跳上几跳,东华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又不认识马爷是谁,要是马爷再穿件破烂衣服,就是跳上三十跳二十跳,只怕也没人看一眼。 我们十一爷说,这就不公道了。” 莲果一番话说的黑马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叫东华门进进出出的人不认识他?如意认识他!听喜认识他!工部的门房认识他!好多人都认识他黑马! “那你们十一爷是什么意思?”李桑柔笑问道。 “我们十一爷的意思……” “是我们七爷出的主意!”听喜凑上来插了句。 “是我们十一爷和我们姑爷的意思,我们十一爷说,马爷得在两天后状元楼的文会上跳,那才能算数。”莲果接话笑道。 李桑柔看向黑马。 “状元楼那文会,我听人说过,那是什么太学什么的文会,人多得很,说是至少是个举人,才能进得了门呢,咱也去?”黑马看着李桑柔,一脸惊喜。 “本来没打算去,不过,你既然要还赌债,只能去一趟了。”李桑柔笑道。 “那跟你们十一爷说,成!”黑马立刻爽快答应。 在哪儿跳他都无所谓,青蛙跳他跳得又快又好,十个八个青蛙跳,那可难不住他! 李桑柔看着黑马送走听喜和莲果,想了想,吩咐金毛去找一趟如意,问一问宁和公主,要不要去两天后的状元楼文会看看热闹。 …………………… 沈明青在周家和符婉娘说着话儿,吃了午饭才回到永平侯府。 隔天午后,沈明青坐车出来,往宫中请见沈贤妃。 沈贤妃看起来有几分疲惫。 “娘娘看起来不怎么好。”沈明青仔细打量着沈贤妃,关切道。 “夜里多起了两回,有点儿乏,你坐过来,咱们在这儿说话。”沈贤妃微笑着示意沈明青。 沈明青坐到沈贤妃旁边,从榻几上拿起美人捶,笑道:“我给娘娘捶捶腿吧,活络活络,能舒 服不少。” “好。”沈贤妃挪了挪,将腿伸平,“我瞧你气色也不怎么好,你家里还好吧?” “嗯。”沈明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沈贤妃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阿爹撤了差使,明书又挨了板子,你阿爹那个人,最是耐不住。 前儿你太婆过来,我瞧她气色也不怎么好。” “阿爹还好,早就说要好好读几本书,如今总算得空儿了。”沈明青苦笑道。 “他要是真能读得进去,那就好了。”沈贤妃烦恼的叹了口气,“他这撤差,为什么撤差,你太婆跟你说过没有?” “嗯。”沈明青垂眼点头。 “多大的事儿呢。明书挨板子那天,二哥儿去看他,回来跟我说闲话,我听二哥儿那意思,明书委屈的很呢。 你阿爹怎么说?也觉得委屈?”沈贤妃皱眉问道。 “我没敢问过阿爹这事儿。太婆也不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是阿爹跟太婆说时,我在后头听到的。”沈明青回避了这个问题。 “你阿爹撤差,这才几天?你阿娘来过两趟,你太婆来过一趟,你小姑母也来过两趟了。唉。”沈贤妃抬手按在太阳穴上,烦恼的叹着气。 沈明青垂着眼,没说话。 这话她没法接。 “前儿你太婆来,再前一天,你小姑母过来,说了半天,都是一件事儿,就是二哥儿的亲事。 你太婆后头都明说了,说你跟二哥儿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自小儿的情义,说我姓沈,再怎么,也得替沈家着想着想。”沈贤妃说到最后,烦恼中带着几分厌烦。 “娘娘的意思呢?这事儿,我只听娘娘安排。”沈明青抬头看向沈贤妃。 “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这是咱们娘儿俩的缘分。 你也是个明白人,咱们娘儿俩,也能说说话儿。 二哥儿那样得禀性,必定是要大爷监国的,二哥儿真要亲自统理政务,那是灭顶之灾,这一条,二哥儿自己也明白得很。 唉,这孩子,好在自知。 当初,还没有北洞县刺杀劫杀那事儿时,那时候,你二叔还活着,我和你二叔说过这事儿。 你二叔的意思,跟我一样,大爷和世子,只能交好,你二叔的意思,也是想让你嫁进睿亲王府,那时候,你二叔很着急,怕你小姑母再做出什 么不可收拾的事儿来,可文家那功法…… 唉!”沈贤妃一声长叹,“后头就真出事儿了,平白搭上了你二叔一条命。 现在,咱们只能试试了。 我跟皇上说说,让皇上跟大爷商量商量,看看世子的意思,要是大爷和世子能点这个头,那是最好不过,要是不能,” 沈贤妃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就只能委屈你,你这亲事,就全听大爷安排,他说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你看行不行?” “好。”沈明青连连点头。 能有这一回尝试,她已经极其感激已及满足了,至于成与不成,她不敢多想。 第100章 真黑马 宁和公主自然是一请就去的。 状元楼的文会是两天后,顾晞隔天见到顾瑾时,提了一句。 状元楼这文会是惯例,银子由礼部支出,出面的是国子监,主事儿的国子祭酒和诸博士,都是老成持重之人。 顾瑾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状元楼这场文会,能生出什么事儿,就点了头,“要是有空,你也去看看热闹。 不是为了阿玥,那天到的,都是未来的栋梁,你去看看他们。” “好。”顾晞爽快答应。 …………………… 文会那天,黑马一件葱绿半长衫,戴了顶鹅黄幞头,拿着他那把二十个大钱的名家折扇,昂胸挺胸出来,站在院门口,扶了扶幞头,颇有几分遗憾。 他最近才知道,士子们戴的,用簪子扣在头顶上的,那才叫冠,他这幞头,是帽子,不叫冠! 他很想买顶银冠……银冠太贵,铜的也行啊,听说还有木头的,那也行啊,他马云灿作为大家出身的读书人,是该戴冠的。 不过,这冠的事儿,他提都没敢跟老大提。 金毛和窜条都是平时打扮,只不过,一身靛蓝夏布衣裳是新的。 金毛做过两身绸子衣裳,可那绸子衣裳太滑,又不耐脏又不耐磨,两身绸衣裳,都是上身一天,就磨破了,心疼的他两夜没睡好?他再也不穿绸衣裳了。 窜条跟着金毛,也做了一身绸衣裳,一直没舍得上身?今天要去状元楼文会?一大早起来穿上?在院子里转了三四圈,又进屋换下来了。 那绸裤子滑溜溜凉飕飕,他总觉得没穿裤子?总想夹着腿?两只手往下捂。 唉,还是算了,这绸裤子穿着跟没穿一样?万一掉下来?真成了没穿裤子?他也不知道?还是别穿了。 一行四人?在状元楼侧门外?等到了宁和公主,一起往侧门进去。 这一趟,是确确实实特意走的侧门。 这场文会,礼部出钱国子监出面,算是官方文会。 宁和公主要是从正门大张旗鼓的进门?从主事儿的国子祭酒?到一身便服的礼部以及其它各部诸人?都得对着公主行大礼?再把她请到上座,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照礼仪来。 从侧门进来,只要宁和公主不主动站到中间?再宣布一下自己的身份,大家就能装着不认识她,演 一场心知肚明的微服潜行。 宁和公主还是男装打扮,一件鹅黄长衫,和黑马的幞头一个颜色。 宁和公主看到黑马就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衣服,再指指黑马的幞头,再看看黑马那一身葱绿,笑的把想说的话都忘了。 黑马黑成这样,偏偏最爱葱绿鹅黄,这一身,那葱绿鹅黄有多娇嫩,黑马那张脸连脖子,就有多黑。 “英雄所见略同!”黑马晃着脑袋,得意洋洋。 他就说,他这见识眼光,不同凡响! 宁和公主笑的更厉害了。 一行人刚进了侧门,潘定邦和田十一就从旁边树下急迎上来。 “银子呢?”潘定邦冲着宁和公主,劈头一句,先伸手要银子。 上回打赌,宁和公主押了黑马,输给了潘定邦十两银子。 “你这个人,哪有见面就伸手要银子的?”宁和公主被潘定邦手伸的上身往后仰。 “你赶紧把银子给他。”李桑柔从后面托住宁和公主,一脸同情的帮潘定邦说话,“他攒了将近两年的私房银子,被他媳妇抄了个底儿朝天,一文钱没给他留下,他现在穷得很。” “那挺可怜。”宁和公主赶紧翻荷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十两的银票子,一边递给潘定邦,一边奇怪道:“你为什么要攒私房钱?你又不用攒嫁妆。” “小孩家家,别管大人的事儿。”潘定邦接过银票子,展开看了看,小心的收进袖筒里,愉快笑道。 “你才不是大人呢,我也不是小孩子!”宁和公主立刻驳回去。 “你偷了马大郎的鞋子,马大郎知道吧?”李桑柔看着田十一问道。 “你看你这话,哪是我偷,我哪能偷!我让莲果去拿的。 肯定不能让他知道,他那么个小心眼儿,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早闹到我七哥那儿了,我七哥早就教训我了。 到现在,我七哥不知道,我这儿平平安安,那他肯定不知道。”田十一得意的晃着折扇。 “既然他不知道,那等会儿你们让黑马当众青蛙跳,人家要是问,为什么要跳,你俩,准备怎么解释啊?总不能说黑马失心疯了吧?”李桑柔从田十一点到潘定邦。 宁和公主紧挨李桑柔站着,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两人。 田十一抬眉瞪眼,看向潘定邦,潘定邦也正瞪着他。 他们郎舅俩,在虑事周到上,不分伯仲,俩人谁也没想过这个事儿。 “就说……”潘定邦挥了下手,顺势指向田十一,“你说怎么说?” “我哪知道啊,要不就说打赌输了,至于打了什么赌,不管他们怎么问,咱们宁死不说!”田十一主意倒拿的挺快。 “你二哥三哥来没来?你五哥七哥呢?他们问你们,你们也能不说?”李桑柔从潘定邦点向田十一。 “你说怎么说?”潘定邦干脆的问上了李桑柔。 “我哪知道啊!这话就没法说,除非说黑马失心疯了,不然怎么说?”李桑柔手一摊。 “要不,就说咱俩打赌今天是睛天还是雨天,你赢了?”黑马伸头往前出主意。 李桑柔无语望青天。 宁和公主看看眼望青天的李桑柔,再看看黑马,眨了几下眼,噗一声,抬手掩着嘴,笑的声音都变了。 窜条紧挨着金毛,谁说话他就看着谁,看的一头雾水,忍不住捅了捅金毛,“毛哥,那公主,她笑啥?” “贵人跟咱们不一样,个个都是神神道道的,别管他们,咱们只看老大。”金毛压着声音答了句。 “嗯嗯嗯。”窜条连连点头,挨着金毛,接着看。 “对对对!还是你聪明!”田十一两眼放光,拍着黑马的肩膀,和黑马一起,哈哈的笑。 解决了大难题,潘定邦,田十一和黑马都是心情愉快。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跟着潘定邦,直奔他早就挑好占好的位置。 若论挑地方看热闹,潘定邦是真有天赋,回回都能挑到有吃有喝又舒服,看热闹也能看的最清楚的地方,这地方,还不显眼。 几个人坐在二楼拐角,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阔朗大厅里的热闹。 这会儿,至少士子们已经到齐了,大厅里挤挤挨挨,三五成群,大厅中间长长的条案两边,围满了士子,每一个提笔写着什么的士子,周围都围着一群人伸长脖子看着。 大厅一边,放着十来把扶手椅,坐着国子祭酒,和几位年长有德的老翰林,指指点点,说着话儿,不时有士子上前,见礼,说话,或是递上自己的诗词文章,求点评求指点。 “今天人多,你好好看看,说不定今天能挑个小女婿出来。”潘定邦伸长脖子,从李桑柔面前和宁和公主笑道。 “全是丑八怪!”宁和公 主答的极快。 “潘家三爷也在呢,他旁边那几个都挺好看。”李桑柔示意潘定江和他周围几个年青士子。 “潘三爷太老了,其它都不好看!”宁和公主坚定无比的摇头道。 田十一站在潘定邦边上,靠着栏杆,伸长脖子仔细看了一圈,捅了捅潘定邦,“那张长案最合适,在那上头爬,最显眼。” 李桑柔差点呛着,一连咳一连点头,“是最合适,你去说?让他们把长案腾出来你们要爬一爬?” “黄祭酒肯定不能答应,肯定得发脾气,黄祭酒方正得很,脾气大得很。”宁和公主立刻愉快的接话道。 “我就说说。”田十一遗憾的咋着嘴。 “长案前头,那一块,显眼得很,就那里。”潘定邦也站起来,伸长脖子找地方。 “啥时候爬?现在?人都到齐了没有?”黑马也伸长脖子往下面看。 “赶早不赶晚。”潘定邦看向田十一。 “对对对,就现在!咱们下去!”田十一连连点头。 黑马跟着潘定邦和田十一往楼下走,金毛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摆了摆手,金毛立刻一跃而起,推了把窜条,两人连走带跑跟上黑马,下了楼。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对面的雅间里,薄纱窗棂后面,站着顾晞,和在他后面半步的文诚。 文诚从顾晞肩后,看着从他看到她起,就笑个不停的宁和公主,看的神思恍惚。 他上一次看着她,她笑的这样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好像她还扎着两只丫髻,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举着朵荷花,冲着他跑过来…… 顾晞看着上了楼,就趴着栏杆上往下看的田十一,和还没坐稳,就站起来跟着往下看的潘定邦,微微蹙眉,“他们要干什么?” 文诚正神思恍惚,没听到顾晞的话。 眼看着黑马也跟着看上了,顾晞眉头蹙得更紧了,正要叫如意过去看看,对面,田十一在前,后面跟着一串儿,往楼下去了。 “这是要干什么?”顾晞眉毛扬起,看着一脸淡定的李桑柔,和雀跃兴奋的宁和公主,心有点儿往上提。 “潘二爷和潘三爷都在楼下呢。”文诚恍过神,示意楼下道。 顾晞嗯了一声,心里不怎么安宁的看着楼下。 “让让,让点地方出来!”田十一下到楼 下,就迫不及待的挥着手清场子。 “愿赌服输,马云灿马大郎,要当众跳上十次青蛙跳,都让让,多让点儿地方,十次呢。”潘定邦跟在田十一后面,折扇往后,指着黑马。 黑马黑脸放红光,拱着手,原地转圈拱了一圈,顿住,再往回一圈拱回去。 满大厅的人都瞪着黑马。 头一回见黑马的,从黑马的鹅黄幞头看到葱绿半长衫,再看看他那张意气风发的黑脸,能忍住不笑的,可没几个。 至于和黑马有过一面两面,甚至三面五面交情的,看到这阵势,立刻就兴奋了,赶紧往前挤,找地方看热闹。 这位姓马名少卿字云灿号黑马的,可是不同凡响。 金毛和窜条一左一右站在黑马两边,昂着头,与有荣焉。 场子清的极快,田十一上前推了把黑马,“好了,先跳一个试试,我跟你说啊,这青蛙跳可讲究的很,你可不能跳成了蛤蟆跳,你先跳一下我看看。” “行!早就跟你说过,这我擅长!” 黑马爽快之极,猛一掸衣襟,架起一只胳膊,摆出武生出场的架势,以咚呛咚呛的节奏,由慢而快,进到那块专门给他清出来的空地,啪的再一掸衣襟,在一片极其配合的叫好声中,干脆利落的蹲在地上,双手往前按了下地面,手抬起来,两脚用力,蹲成一团,往前跳了一大步。 “不,不是!”田十一笑的跺脚捶胸,“不对!不是这么跳!”田十一弯着腰,拍着蹲在地上的黑马肩膀,“青蛙,四条腿!你得双手双脚都着地,你光用手碰碰地,那不行,重新跳,快。”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没见过青蛙跳!”黑马立刻反驳,“你见青蛙没有?那青蛙两条后腿,全是肉,一只青蛙,七成肉,全在两条后腿上,前腿根本没肉。 青蛙就是用后腿跳,前腿不着力,不信你问金毛,还有窜条,窜条最会逮青蛙,你问窜条!” 金毛和窜条立刻点头如捣蒜。 这上头,确实是十一爷不懂。 “别狡辩,就得四手着地,十一按着他跳,不能让他糊弄过关。”潘定邦笑的不停的拍着长案。 “别扯什么肉不肉的,谁会吃青蛙肉,太恶心了。你赶紧跳,就得四手,不是,就得手脚全都着地,快跳。”田十一从后面又拍了下黑马。 “四爪着地根本不是青蛙跳!你看你不相信,再说,手脚全 着地,根本跳不动,那没法跳。”黑马手放在地上再抬起来,连说带比划。 “怎么跳不动?别找借口,快跳。”田十一笑不可支的催着黑马。 “真跳不动,我跟你说,这青蛙跳我擅长,我常跳,你跳过没有?你肯定没跳过,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就不懂,双手双脚都着地,真没法跳。”黑马认真无比的再比划。 “怎么可能没法跳,从来没听说过,你赶紧!让他赶紧!”潘定邦拍着笑着催黑马和田十一。 “真没法跳,你们这些贵人不懂,要不,你过来试试,你试试就知道了,像你说的那样,根本跳不动,这么一趴,我告诉你,动都没法动!”黑马拍着地面。 “不可能!”田十一一把搂起长衫,干脆利落得趴在地上跳了一下,“你看看,怎么不能跳?” 潘定邦身后,潘定江和潘定山目瞪口呆,田十一他五哥他七哥一声呻吟,抬手捂在脸上。 大厅里笑的几乎要把屋顶掀起来。 潘定邦笑的站不稳,被他二哥从后面一把揪住,往后拖出去时,还浑然不觉,只顾哈哈哈的一边狂笑,一边趔趄着叫唉哟。 十一这个蠢货! 楼上,宁和公主原本挨着栏杆站着,笑的跌坐进椅子里,捂着肚子唉哟。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楼下。 两人对面,顾晞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文诚看着笑的不停唉哟的宁和公主,笑的舒心舒朗。 第101章 尽心 顺风速递设在楚州的递铺,在山阳府山阳县北神镇镇头上。 午正前后,聂婆子赶着车,停在递铺门口。 管递铺的胡老汉正蹲在递铺门口,仔细清理一筐筐的青草,抖开来铺在破席上晾露水,看到聂婆子,急忙站起来,小跑迎上去,牵马卸马。 “是聂大掌柜,你这是从哪儿来?吃了没?邹大掌柜大大大前天刚从咱这儿路过。”胡老汉利落的卸着马,连说带笑的和聂婆子说着话儿。 “打山阳府过来,还没吃呢,你吃了没?没吃正好,那好,我正想吃碗杂面条。 让狗儿他奶奶多下碗面,你去买几斤卤肉,咱添个菜。”聂婆子说着,从车上拿出一串儿四五十个大钱,递给胡老汉。 胡老汉赶紧接过钱,先扯着嗓子喊狗儿他奶奶,再卸好马,抱了抱青草过来喂上,这才往镇上去买卤肉。 天儿已经有些热了,递铺院子里,胡老汉老伴、狗儿他奶奶已经搬到外面做饭了。 院子里,挨着厨房搭了个棚子,狗儿奶奶正在棚子下弯着腰和面。 聂婆子进了院子,和狗儿奶奶说着话儿,看着她添了瓢面和好,一起擀好面条,坐到灶前,引火烧火。 水刚滚开,狗儿奶奶正往锅里抖面条,院门口,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传进来: “大娘,要鸡蛋不要?” “哟!正要买鸡蛋……”正往锅里抖面条的狗儿奶奶哟了一声,聂婆子忙笑道:“你忙你的,我去瞧瞧。要!都要了,这就来!” 说着,聂婆子往灶里塞了把柴火,紧步走到院门口。 院门口,一个年青妇人,一头热汗?面色泛白?背后背着个孩子,手里提着只装满了鸡蛋的篮子?听到声都要了?将篮子放到地上,蹲坐在门槛上?将孩子解下来,抱在怀里。 “这孩子?这是病了?”聂婆子先去看孩子。 孩子两腮泛红?眯着眼,似哭非哭,看起来昏昏沉沉。 “是,卖了鸡蛋?往县里找大夫瞧瞧。”妇人抱着孩子?扯着袖子擦孩子淌过了嘴的鼻涕。 “让我瞧瞧。”聂婆子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额头很热,聂婆子再仔细看了看孩子泪汪汪、似闭非闭的眼,以及嘴边两腮泛起的红色,越看越觉得不怎么好,忍不住皱眉问道:“这孩子?拉肚子不?看这眼,不愿意睁?是不是怕亮?” “有点儿拉稀,好像是有点儿怕亮?在屋里睁眼,一出门就这样?病了四五天了?不见好。”妇人见聂婆子明显是懂行的?忙将孩子往聂婆子面前送了送。 聂婆子盯着孩子从嘴往两腮漫出去的红点儿,拧着眉,伸手按在孩子脉上。 片刻,聂婆子示意妇人,“你让他张开嘴,舌头伸出来,让我瞧瞧。” 妇人忙掰开孩子的嘴,聂婆子仔细看了看,神情凝重起来。 “咋啦?”狗儿奶奶已经做好饭,围裙擦着手,过来问道。 “你别过来,你家有孩子,这孩子这病,怕是过人。”聂婆子拦住狗儿奶奶。 “你是哪村的?你们村上,是就病了他一个,还是还有像他这样病着的?”聂婆子看着妇人问道。 妇人脸色更白了,“不是俺妮儿一个,村里的娃儿都这样,俺妮子病的厉害,都是这样,咳嗽,都像俺妮儿这样,淌眼泪,淌鼻涕,俺妮子最厉害,大娘?” “咋啦?”狗儿奶奶极听聂婆子的话,聂婆子不让她靠近,她不敢靠近,只伸长脖子,着急问道。 “你盛碗面条,给她们娘儿俩吃。 正好,老胡头回来了。 老胡头,你赶紧把车套上,给我装些草料放车后面,都要细料。 一会儿我开张方子,这镇上,我记得有家药铺,你去多买几幅药。 还有,再买点吃的,多买点儿。”聂婆子利落的吩咐着,用帕子包着手,拿了一小块碎银子给胡老汉。 胡老汉连声应了,将刚买回来的一大包卤肉塞给老伴,赶紧套车装草料买东西。 “你别急,没事儿,我这个人,就是太风风火火了,别怕。” 聂婆子看着吓的快要哭出来的妇人,忙宽慰道:“你家妮儿这病,过人是过人,倒不重,没大事,肯定能好,别怕,啊! 来,你抱着妮儿,先上车,坐在这儿,你吃点儿,再喂妮儿吃点。 等咱们抓好药,买好东西,我再吃碗面,等都好了,我送你回去,你放心,我看着你家妮儿好了才走呢。 这是咱们娘俩儿的缘分,别怕。” 聂婆子说着,提着那篮子鸡蛋,先放到车上,挂起车帘子,让妇人先上车坐下,再从狗儿奶奶手里接过满满一大海碗面条,递给妇人。 “面里头卧了仨鸡蛋,你吃俩,给你娃儿吃一个,卤肉别给娃儿吃,她病着,拿不住。”狗儿奶奶扬声交待妇人。 “多谢大娘。”妇人接过碗,谢了句,眼泪就下来了。 “烧壶热水,多放盐,我洗洗。”聂婆子示意狗儿奶奶。 狗儿奶奶哎一声应了,赶紧去烧水。 聂婆子仔细洗了手脸,从车后拿了纸笔,写了封信,拿自己的小印将信封了一圈,在信外,扎上了顺风内部代表最紧急的黑色细丝绳。 胡老汉忙完回来,看到那封十万火急的信,赶紧叫起在递铺后院歇觉的骑手,牵了两匹健马,急急奔往建乐城送信。 聂婆子再写了药方,胡老汉赶紧再去抓药,干烧饼,咸肉,酱菜等等买了一堆。 聂婆子吃了碗饭,收拾好,坐到车前,赶着车出了镇子。 “大娘,俺妮子这病,不重吧?”坐在聂婆子后面的妇人,提心吊胆,忍不住问道。 “咱妮儿肯定没事儿,你放心。你姓啥?你男人呢?”聂婆子岔开了话。 “娘家姓孙,婆家姓张,这会儿地里活少,妮儿她大去山阳府干活去了。 他没手艺,就有把子力气,俺娘家大堂伯会瓦工,带着他,到工地上出把子力气,好歹也能挣几个劳力钱。” 妮儿娘抱着妮儿,和聂婆子说着话,“大娘,您是干啥的啊?咋说跟俺回家,就真跟俺回家了?您家里呢?” “刚才那顺风速递铺,你看到了?我是顺风家的掌柜。从前是做药婆的,给女人孩子看了小二十年的病。”聂婆子笑道。 “您是女人,女人还能当掌柜?”妮儿娘惊讶极了。 “怎么不能?咱们顺风大当家的,就是个女人,才二十出头,又好看又能干,厉害得很呢。”聂婆子说到她们大当家的,一脸骄傲。 她们大当家的,那是真厉害! “才二十出头?真这么厉害?”妮儿娘听着话儿,看着车里,再看看那两头大青走骡,羡慕不已。 妮儿难受的哼叽了几声,想动又没能挪动。 妮儿娘忙抱着妮儿,把她挪舒服些,低头在妮儿脸上贴了贴,看着聂婆子道:“大娘,妮儿这到底啥病?妮儿这脸上身上,烫得很,这热总退不下去。” “她这病,就是发出来才好,别怕,再有一天两天,这热就能退下去了。 你给她喂几口水,就在那儿,暖窠里有温水,那里有杯子。 等到家,咱煎了药,给妮儿吃了,慢慢就能好了。 别急,你没听俗话说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慢慢就好了。” 聂婆子温声安慰妮儿娘。 妮儿娘明显安心了许多,从暖窠里提出暖壶,倒了半杯水,慢慢喂给妮儿。 …………………… 聂婆子那封十万火急的信,递到李桑柔手里,是隔一天的凌晨。 顺风总号值夜的伙计被骑手拍开门,看到信,立刻直奔炒米巷,拍开门,将信送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扫了几眼,转身进屋,抓了件外衣,一边穿,一边扬声叫金毛,赶紧跟她去睿亲王府。 李桑柔带着金毛,赶到睿亲王府侧门,拍开门,门房一看是金毛,立刻往里禀报。 这一阵子,皇上身子不好,早朝的时候少,今天也是不早朝,顾晞还在练功,听门房说是李大当家,说事儿急,忙和文顺之一起,急步出来。 李桑柔等在侧门里,看到顾晞出来,直截了当道:“是聂管事的急信,说在山阳县城外的递铺里,见到一个病儿,她觉得肯定是疮疹,至于是麻疹还是天花,她医术有限,分不清。 她已经跟着去病儿家里了,她说她得过天花,不怕,只是,她能做的有限。” 顾晞脸色微变,“这是大事,你在门房等我片刻,我换件衣服,咱们现在就进宫。” 顾晞交待了句,转身急急进去,片刻功夫就出来了,小厮们早就牵了马出来,李桑柔和金毛一人一匹马,上马直奔晨晖门。 顾瑾还没起,被清风推醒,听到顾晞请见,一下子撑起来,“快请!” 顾晞后面跟着李桑柔,急步进到耳屋时,顾瑾衣服还没穿好。 顾瑾看到跟在顾晞后面的李桑柔,莫名松了口气。 这个出事儿了,肯定不是他想的事儿,那就好。 顾瑾伸着胳膊,由着小内侍侍候穿衣,看着顾晞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山阳府县像是起了瘟疫,不是麻疹就是天花,你说吧。”顾晞简单交待了句,示意李桑柔。 “我的管事之一,聂婆子,跟我之前,是做药婆的。 她的医术我见识过,她要是个男人,早就是一方名医了。 也是因为医术很不错,当初狄秀才家那个小妾,淮阳府的大夫都收手不肯救治了,她才敢出头,试着想要救人一命。 她觉得是疮疹,我觉得不会错,要是麻疹,略好一线,要是天花,这不是医术的事儿了。 信递出来,是前天中午,已经两夜一天半了。” 李桑柔只仔细介绍了聂婆子的医术,她说是疮疹,她信得过她。 顾瑾神情冷峻起来,看着小内侍侍候好衣服,抬手示意顾晞,顾晞上前将他抱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往外。 顾瑾吩咐清风:“去请伍相和杜相,请太医正,即刻到明安宫来。” 清风答应了,小跑出去。 顾晞推着顾瑾往偏殿过去。 “你先留一留,一会儿,也许有要问到的地方。”顾瑾看着李桑柔,微笑道。 李桑柔欠身应了,跟在后面,进了偏殿。 小内侍上了酥酪,牛乳糕等几样点心,三个人吃完,茶刚上来,离得最近的太医正,已经赶到明安宫外。 伍相和杜相一向起的极早,很快就到了。 顾瑾命人上了三碗酥酪,看着三人吃了,才简单几句,说了山阳府的事儿。 “往淮南东路的巡诊太医去了几个?巡到哪儿了?”顾瑾先看向太医正问道。 “回王爷,去了三个,两个翰林医官,一位太医。 照常例,应该是两人。杜相公交待,两淮乃国之重地,是重中之重,下官就加派了一名翰林医官。 楚州这条线,是黄翰林,已经过了扬州,昨天递过来的折子里,说一切都好。” 说到最后,太医正忍不住声音下落。 山阳府起了疮疹,这不是一切都好,这是一切都不好! “折子怎么递进来的?走的官驿?”顾晞问道。 “是。是十天前写的折子,从扬州递过来的。”太医正急忙欠身答话。 “十天前从扬州发过来的折子,那他经过楚州时,只怕要在二十天前了,二十天前,也许还没发作出来。”伍相欠身道。 “递信过来的聂婆子,是药婆出身,做了将近二十年的药婆。”顾瑾指了指三个人传看过的那封信,“李姑娘见识过聂婆子的医术,觉得她医术很不错。 现在,大家说说,这件事,怎么处置最好?” “麻疹只要孩童间传染,死者十之二三,要是麻疹,略好一线,要是天花,那是大事。”杜相看着顾瑾道。 太医院这边是他分管,顾瑾这一问,他要先答话。 “眼看着就要麦收,要是关于瘟疫得谣言四起,这是大祸乱。 药婆多半是巫婆,纵有医术,也是有限,到底是不是疮疹,得慎重。 下官的意思,不宜大张旗鼓,以免因谣言,生出祸乱。”伍相欠身道。 “万一真是天花,那就是更大的祸乱。可也确实不宜大张旗鼓,哪怕是天花,也不宜过于张扬。”顾晞看着顾瑾道。 “是这样,处置要快,却不宜声张。”伍相点头。 “要是天花,病初起时,早一天和晚一天,都大不一样,前往处置之人,须能调动地方官员,令行禁止,要不,下官走一趟吧?”杜相看着顾瑾道。 “你去的话,动静太大了。让致和走一趟吧。”顾瑾主意定的极快,先看着顾晞道:“带上你的关防,真要是天花,立刻以兵部名义,封锁诸地,统领调度。要是麻疹,是否封锁,让致和听太医的意思,安排调度。” “好。”顾晞干脆道。 “你挑几个擅长疮疹,以及长于防疫的翰林医官,即刻就启程,赶往山阳府。 记着,要挑身体强健的。”顾瑾转头吩咐了太医正,又看向伍相和杜相道:“中间诸般细务,烦劳两位相公。我这就进宫,和皇上禀报。” 诸人答应,起身告辞。 李桑柔跟着顾晞出了明安宫,金毛从门房里出来,一溜小跑跟上李桑柔。 “致和那边,我得赶紧去安排,晚上你要是得空儿,我请你?想去哪儿吃?你先想想,中午前后,我让如意去问你。”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好。”李桑柔干脆笑应。 第102章 家里家外 沈贤妃坐在偏殿里,慢慢打着根络子,透过窗户,看着顾瑾出来,走出垂花门,才起身,往正殿回去。 皇上歪在榻上,神情平和,沈贤妃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今天一早上起,您这气色就好。” “嗯,夜里睡得好。”皇上笑道。 “回回一看到大爷,我就想起二哥儿的亲事。”沈贤妃叹了口气。 “你想的怎么样了?”皇上微微欠身,看着沈贤妃关切道。 “唉,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青姐儿不合适。 倒不是青姐儿不好,这孩子是极好,我一向当她是亲闺女看的。”沈贤妃又叹了口气,“是沈家。 永平侯府里,永平侯你这个人,您最清楚,不提了,明书从小儿看到现在,唉。”沈贤妃再次叹气。 “明义十岁了,也能看出来些了,您说,像个能成才的吗? 沈氏族中子弟,永平侯一直压着不许出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比明书明义强的,就是有,又怎么样,老二……”沈贤妃的话卡住,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的父兄,我都没法子,青姐儿能怎么样? 再怎么,她头上也有个孝字呢,青姐儿又不是个能狠得下心的。” 皇上慢慢嗯了一声?没说话。 “我是拿青姐儿当闺女看的?青姐儿也跟我极亲,自小儿就亲。 我想着?要是青姐儿能嫁给世子爷?您看,是不是好些?”沈贤妃看着皇上问道。 “那二哥儿的亲事呢?”皇上看着沈贤妃?缓声问道,“你怎么打算?是想要挑个家世好?族中子弟精英众多的?比如潘家……” “潘家没有合适的女孩儿。”沈贤妃柔声插了句。 “那还有伍家,杜相有个侄女儿,听说很不错,你要挑个这样的人家吗?”皇上看着沈贤妃问道。 “还是?挑个他喜欢的吧。”沈贤妃沉默片刻?低低道。 “他是你的儿子,你亲生的!”皇上放重声调道。 “我知道,我记着呢。这样,也是为他好,对他更好?不是么?”沈贤妃看着皇上,一脸苦笑。 “唉!”好一会儿?皇上长叹了口气,“阿蕊?朕都是替你着想。 你脾气再柔和,再不计较?可也跟在我身边?在这座垂福宫里?住了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没人任何人敢轻视你,慢待你。 有一天,朕先走了,二哥儿坐到朕这把椅子上,你在这垂福宫,跟这会儿,至少不会差得太多。 要是……二哥儿有什么变故,你怎么办? 朕这身子,这病,熬不了多久了,你还不到五十岁,日子长着呢。” “人活七十古来稀……”沈贤妃喉咙微哽。 “就算到六十,也还有十几年呢,你一向心宽,有长寿之相。 唉,这事儿,让朕再想想,再仔细想想。”皇上拍着沈贤妃的手,沉沉的叹了口气。 …………………… 李桑柔和金毛回到铺子里,没多大会儿,铺子门口,伙计扬声叫毛爷,有人找。 金毛出去,片刻,两只手拎着两只大竹篮子进来,扬声叫着大头,“大头,快接一接!粽子!” 正攒眉瞪眼,对着帐本咬牙切齿学对帐的大头一窜而起,“哪儿来的粽子?咱姐送来的?” “窜条呢?去拿个碗,剥一个给老大尝尝,老大爱吃粽子。” 金毛和大头一人提着一只大篮子,放到桌子上。 “这是咸粽子,这是甜粽子。 我姐说,她家老太太特别会裹粽子,昨天老太太裹了一天粽子,晚上煮好,煨了一夜,还热着呢。”金毛在两只篮子外摸了一遍,还挺热。 “这是咸的?肉粽子?我尝尝。”李桑柔伸手拎起一只。 “我也尝尝!我最喜欢吃甜粽子!”窜条也伸手拎了一个。 大头拎起一甜两咸三只粽子,往仓库跑过去,“马哥最喜欢吃肉粽子!还有小陆子,我给他俩送过去。” 李桑柔咬了一口,连连点头,这粽子裹的确实好,又紧又糯,咬劲儿十足。 “拿点儿到前面,让大家都尝尝,这粽子好吃!”李桑柔一只手托着粽子咬着,站起来,拿了个竹筐,咸甜各半,拿了满满一竹筐,金毛抱着,送到前面铺子里。 “老大,我姐想请咱们吃顿饭,特别是你,我姐说,多亏了你,我才活的这么好。 她说她感激得很,可实在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就想着,请大家伙儿吃顿饭,正好,也快过端午了,吃顿过节饭。”吃了粽子,金毛蹲在李桑柔旁边道。 “好啊,什么时候?”李桑柔爽快答应。 “后天怎么样?让我姐夫少拿几个猪头,早点收摊儿,吃顿晚饭?”金毛笑的眼睛细成一条缝。 “行!” “那我去跟我姐说一声!”金毛一跃而起,去找他姐传话。 李桑柔让窜条拎了两只水桶过来,现汲了井水上来,泡上粽子。 …………………… 挨着新封丘门的天清寺一向清静。 符婉娘在天清寺门口下了车,进了山门,一路随喜,穿过药王殿,进了后面园子里的静室。 静室里,沈明青一身素服,盘膝坐在榻上,正看着窗外,几缕午后斜阳洒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 符婉娘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幅枯静画面,心里猛的一酸,她知道她为什么找她了。 “青姐儿。”符婉娘心疼的叫了一声。 “啊,你来了,进来坐吧。”沈明青挪了挪,示意符婉娘。 “你这是……”符婉娘急步过去,坐到沈明青对面,话没说完,就被沈明青打断:“先喝茶吧。这是旁边庵里几位比丘尼亲手采摘,亲手晒制的,味儿极好。” 符婉娘看着垂着眼,用茶匙取茶粉,慢慢沏茶的沈明青,看着她冲好一碗茶汤,推到她面前。 “是娘娘觉得不好,还是……”符婉娘端起茶,又放下了,看着沈明青问道。 “娘娘也觉得好。”沈明青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他说不灭南梁,他不会成家。” 符婉娘舒出一口长气。 沈明青抬眼看着她,苦笑一点一点渗出来,“他说他厌恶我的父兄,连沈字,都厌恶。 还有,大爷希望我嫁给二爷。” 符婉娘呆看着沈明青,一时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大爷想让沈家,让我,站到世子对面。”沈明青看着符婉娘,笑容惨然。 “那……”符婉娘反应过来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说,我该怎么办?”沈明青往后靠在靠枕上,疲惫晦暗。 “你不是个爱权柄的人,可是……”符婉娘苦笑看着沈明青。 她没法多说,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阿爹和明书,甚至明义,都自视极高,听不进人言。 当初,二叔虑事,没有不准的,背后又有娘娘支撑,阿爹和明书,也没听过二叔的话。 常常是,一件事会怎么样,被二叔说的极准,可阿爹一意孤行,后果,果然如二叔所言,阿爹却从来没觉得二叔说得对,以后该听二叔的话,反而疑心二叔在中间做了手脚。 换了我,阿爹就能改了这性子? 还有明书,他一直觉得他是青出于蓝,他确实青出于蓝。 明义这个年纪,脾气禀性,也能看出来了,和阿爹,和明书,并没有太大分别。 我能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 符婉娘连声叹气。 沈侯爷这脾气,她在家时听阿爹说过,嫁过来听太婆也说过不知道多少回,照太婆的话说,沈侯爷就是愚倔傲慢占全了的。 “二叔要是还在,还可以想一想,现在,”沈明青拧头看着郁郁葱葱的窗外,“婉姐儿,我想出家。” “嗯?啊?这可……”符婉娘瞪着沈明青,后面的使不得,却没说出来。 并不是使不得,逃脱出来而已。 “让他们给二爷选别的女子,挑别的人家,和世子作对手去。 永平侯府全无实力,无法站立,不堪一击,不成对手,也就没什么事儿,也就平安了。 至于我,嫁给别人,不如不嫁。”沈明青垂着眼,一字一句,明显是深思熟虑,打定了主意的。 “唉。”符婉娘一声长叹,挪了挪,坐到沈明青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搂了搂她。 她和她从六七岁就交好,彼此相知之深,无人能比。 她知道她的心思,从六七岁起,就情根深种的心思,她也知道她的禀性,她更知道她对勾心斗角的厌恶,对权谋之下那些浓厚鲜血的恐惧和厌恶。 脱逃出去,远胜过陷入血腥泥潭,夜夜噩梦。 …………………… 隔天傍晚,金毛两只手拎满了松子糖窝丝糖各种糖,走在最前面带路。 李桑柔空着手跟在后面。 李桑柔后面,黑马,小陆子,大头和窜条,每个人都是双手拎满东西,大头最壮实,除了双手拎满,黑马还往他脖子上挂了两长串儿。 东西都是黑马和小陆子去买的,两个人都是讲究人儿,走姐姐家该拿什么,两个人各有说法,照着宁多勿少,礼多人不怪的原则,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堆。 金毛姐姐家在白虎桥一带。 那一带,三十年前,还是块荒地,逃难到建乐城的人,在这里一间间搭起窝棚,再一间间换成砖房瓦房,渐渐成了热闹之处,但跟其它地方比,还是显得有些穷乱。 柳家到的早,占了块靠近白虎桥、相当不错的地儿,因为有那一锅老汤,立步也比别家早,早早就盖起了青砖到顶的瓦房,圈了个大院子。 离得老远,金毛扬声喊着姐,一路小跑往前。 院子里的柳大,和金毛姐姐毛嫂子听到喊声,急忙迎出来。 “带这些东西干啥,又不是外人。”柳大脚步快,先迎上金毛,一边接东西,一边笑道。 毛嫂子紧跟出来,往李桑柔迎上去,“大当家的。” 毛嫂子后面,蚕姐儿、二壮后发先至,蚕姐儿扑向金毛,二壮直扑黑马。 “大舅大舅!” “舅舅舅舅!” 最小的狗子刚刚会走跑,跟在姐姐哥哥后面,一头绊倒在门槛上,趴在门槛上大叫:“舅舅舅舅!” 金毛腾出了手,抱起蚕姐儿。 李桑柔被这股子亲热扑的笑个不停,弯腰抱起二壮,“二壮你可真是名符其实,可真够壮实的!” “我厉害得很!他们都打不过我!”二壮赶紧表示他确实很壮。 “你不好好写字!”蚕姐儿立刻揭短,“也不好好背书,还跟人家打架,先生打你手板子,都打过三回了!” “那蚕姐儿好好写字背书没有?”李桑柔看着瞬间缩脖子焉了的二壮,笑出了声。 “嗯!我背书背的可好了!我写的字,先生挨个圈红圈圈!”蚕姐儿得意的昂着头。 “还是姐姐厉害,是不是?”李桑柔看着二壮问道。 “先生也给我画个红圈圈,我就有两回没背出来。”二壮有几分不服气。 “那二壮也不错!”李桑柔笑夸了句,进了院子,放下二壮,弯腰抱起刚从门槛上爬起来的狗子。 “不不!”狗子冲李桑柔愉快的大叫。 “不是姑姑,是姨母。”二壮跳着脚,纠正狗子。 “不不!”狗子低下头,坚定不移的冲二壮喊了句。 他只会叫不不,不会叫姨母。 “狗子叫得对,就是不不!”李桑柔笑个不停。 “她大姨,您这儿坐!前儿我裹了粽子,蚕姐儿她娘说您爱吃粽子,您吃了没?”柳家老太太声音极其响亮的说着话。 柳家老太太看起来干净利落,还真是除了耳朵不好,哪儿都好。 “吃了,好吃!”李桑柔冲老太太吼了句。 “我就说肉的好吃!吃完没有?吃完了我再给您裹。 我跟您说,年青的时候,一个镇子上,就数我裹的粽子最好!蚕姐儿她娘不行,手劲儿太大,裹出来的那粽子,难看!”柳家老太太喜笑颜开。 李桑柔那句好吃,她听到了。 “蚕姐儿,让你太婆赶紧去调馅儿,她爹,让大家进屋坐,你们先喝着。”毛嫂子一边利落的收拢东西倒茶,一边安排各人得活。 蚕姐儿拎了只小板凳,跑到柳家老太太旁边,踩着板凳,凑到柳家老太太耳朵,大声叫道:“太婆,调肉馅儿!” “你个死妮子,你不能轻点儿,太婆听得到,太婆这耳朵好使着呢。”柳家老太太虚拍了蚕姐儿一把,“她大姨,您先坐着喝茶,我去调馅儿,咱今天吃饺子!” 李桑柔坐在屋门口,接过金毛递过来的茶,慢慢抿着,看着满院子的热闹,温暖而放松。 第103章 闲逛闲谈 黑马和金毛吃着喝着不耽误打嘴仗。 毛嫂子开始还拍着金毛说他:你怎么这么说话!拍了几回根本没用,再看小陆子、大头、窜条三个,一会儿帮着这边,一会儿跟在那边,架秧子起哄,知道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玩笑,也就放开心,看着他们玩闹。 蚕姐儿能听懂些话儿了,正是喜欢听大人说话的年纪,紧挨金毛坐着,听话儿听的咯咯笑个不停。 二壮还不到听懂话的年纪,兴奋的坐不住,吃一口,就要跳起来,围着桌子,不停的跳着,嗷嗷的叫。 狗子紧跟在他哥后面,二壮吃一口,他也吃一口,二壮在前面跳,他跟在后面,一边跳一边嗷嗷叫。 柳家老太太喉咙响亮的训斥着两个孙子。 一顿饭吃的热闹无比。 吃好饭出来,已经戌正前后。 黑马和金毛勾肩搭背,脚步虽然歪斜,却歪斜的一模一样,一起嚎着:彦章打马上北坡……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两人后面,大头在中间,胳膊架在小陆子和窜条肩上,摇头晃脑,完全不搭调的吼着:上北坡啊上北坡……怕什么啊怕什么…… 李桑柔背着手,走在前面,被几个人吼的时不时挖挖耳朵。 刚过了白虎桥,如意从旁边一步上前,迎上李桑柔见礼。 李桑柔看到如意,站住,下意识的往四周看。 “世子爷就在前面?等了好一会儿了?想跟姑娘说说话儿。”如意落低声音笑道。 李桑柔点头应了,转身等一路嚎叫的黑马和金毛过来?拍了拍黑马?“你们先回去,不用等我。” “呃!”黑马打了个酒嗝?看到了如意,再呃了一声?赶紧点头?“知道知道,知道了,老大放心。” “老大放心。”金毛伸着头,醉眼朦胧的冲如意挥着手。 李桑柔跟着如意?往前几步?拐进条巷子。 顾晞就站在巷子口,见李桑柔过来,笑道:“那家就是金毛姐姐家?如意说院子里热闹得很。” “嗯,”李桑柔仔细打量着顾晞,“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顾晞答的极快。 李桑柔嘿了一声。 顾晞侧头看了她一眼?背着手,往前走了十几步?低低道:“永平侯府沈大娘子,到开宝寺后的行云庵修行去了。” “嗯?”李桑柔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喔了一声?“落发了?” “还没有?不过?落不落发没什么分别。沈大娘子是个有主意的,看起来,是打定了主意去的。”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李桑柔微微皱眉,看着明显有几分寥落的顾晞,接着问了句,“跟你有关?” “不知道。跟我,能有什么。你这话问的!”顾晞含糊了句,侧头斜瞥了李桑柔一眼,“原本,议过她嫁给二爷的事儿,大哥和我议过,也和皇上说过。 前几天,沈娘娘和大哥说,想把沈大娘子定给我,我回绝了。”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我这个人脾气直,有点什么事儿,都露在脸上,不像大哥,凡事能藏得住。 沈大娘子人很好,可她父兄,跟我有仇,结亲是两家的事儿,不是两个人,我和沈家,没法结亲。 再说,我早就立过誓愿,不灭南梁不成家。 如果灭不了南梁,那就更不用成家了。”顾晞脚步稳稳,声调缓和。 李桑柔还是喔了一声。 “你见过沈大娘子几回?”顾晞走出一段,看着李桑柔问道。 “两三回吧,我专程去看过她,沈赟刚死那时候。”李桑柔没有隐瞒。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出家修行。”顾晞仰头看了眼天上已经残缺的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穷人家女子,嫁人是为了吃饭穿衣。 像沈大娘子,像你们这种,不愁吃不愁穿,嫁不嫁汉,有什么要紧?”李桑柔悠悠哉哉道。 顾晞完全没料到李桑柔会说出这么一番话,顿住步,瞪着李桑柔,有一瞬间,他觉得他没反应过来。 “世间多数女子,都是随波逐流,不会多想,不想多想。大家都是长大了就嫁人,嫁了人生孩子,生了孩子养大,养大儿子娶媳妇,养大闺女嫁人,接着生孩子,养大,娶媳妇嫁人。 大家都这样,她也这样。 可也有些女子,会多想一点点,也许就会想,为什么要嫁人呢?嫁人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嫁人生娃儿养大,再嫁人再生娃儿再养大? 然后就会想到,我不想这样轮回,我不要这样过日子,要是嫁人,我在这样才肯嫁,或是那样才嫁,要不然宁可不嫁。 沈大娘子那双眼睛,明亮得很,很聪明相,看样子是个想的比别人多的。 人吧,不能多想,想多了很容易出家。” 李桑柔闲闲散散的接着道。 “听你这么说,这出家,跟出嫁也没什么分别。”顾晞有几分哭笑不得。 “分别还是有的,出家自在多了,特别是像沈大娘子这种高门贵女。”李桑柔斜看了眼顾晞。 顾晞呆了一瞬,唉了一声,失笑道:“你这么一说,这出家,好像不是坏事,倒成了好事儿了。” “一个女人,一个人,要是能想出嫁就出嫁,想出家就出家,这份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就很难得了。 出嫁也好,出家出罢,是不是好事儿,要看各人自己。 不过,不管怎么样,不愿意出嫁的时候,能避进庵堂,出个家什么的,而不是走投无路,这一件,至少不是坏事儿。 最怕的,是走投无路,茫茫人世间,一望无际,却无可容身处。”李桑柔微笑道。 “也是。”顾晞沉默良久,叹气道。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是七公子的话。”李桑柔看了眼顾晞。 “我在宫里的时候,姨母还活着,那时候,沈家人进宫不容易,除了沈明书在老二身边伴读,大家一起上学,天天见,沈家别的孩子,一年见不了几回面。 姨母大行前,我就出宫了,就更没机会见面了,也就是每年给大哥过生辰的时候,一起吃顿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桑柔叹了口气。 “你这话,”顾晞摇头而笑,“很早的时候,我跟大哥说过一回类似的话。” 顾晞的话顿住,那一回,他和大哥说的是阿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所起,就一往而深。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大约就像我现在很想念姨母。一想起姨母,不是不知所起,而是,都是一件一件的事。 我自小练功,起得极早,不管多早,一睁眼,姨母必定在旁边。 我闭着眼睛哭,姨母就抱着我,说我:晞哥儿哭成一只小花猫啦,今天哭成小花猫,也要练的像一只小花猫那样,又灵巧又厉害。 我书念得好,夫子夸奖我了,姨母开心的抱着我转圈。 我小时候,父亲见到我时,总是一脸严肃的瞪着我,我那时候很怕他,姨母就站在我后面,跟我说:晞哥儿,把头抬起来,他瞪你,你也瞪着他,他不慈,你就不必孝。” 李桑柔听的抬手拍了下巴掌。 顾晞失笑,侧头看着李桑柔,“大哥说你满身江湖匪气,倒没说错。” “我不过觉得先章皇后极其明理明白,说得对而已。”李桑柔笑道。 “以前念书,夫子说,世人怀念故乡,怀念某地,不是因为那些地方,而是因为在那些地方的人,和事,他怀念的,是陪过他的人,是经历的事,是他在那儿的一段过往而已。 我觉得情应该也是如此,某一个人,你想念她,就会想到和她一起说过的话,一起经历过的事,一起看过的景,而不是看上一眼,就一往而深,那岂不是一片虚空?”顾晞接着道。 “这是你。有些人,就是看了一眼,一眼万年,一往而深,从此不能自拨。 这世上的人,多的如恒河沙,人多了,就是啥人都有。 不能因为你不是那样,就觉得不会有那样的人,也不该因为你不是那样,就觉得别人那样不对。”李桑柔有几分感慨。 怎么会没有一见钟情,一眼万年呢!从前,他对她就是这样,从看到她那一眼起,情根深种,直到她死,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从来没辜负过他那份一往情深。 “嗯。”顾晞看着李桑柔,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两人沿着小巷,穿到金梁桥街,顾晞示意前面的热闹,“逛逛街?” “好。你极少逛街吧?”李桑柔笑问了句。 “嗯,没逛过街,小时候姨母不放心,回到睿亲王府头些年,没有逛街的心情,这些年一直忙得很,再说,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逛的。”顾晞和李桑柔并肩,缓步走进热闹市井中。 “我喜欢逛街。”李桑柔的话顿住,抬下巴示意从四周围上来的众小厮,“你的功夫恢复了吧?就是没恢复也没什么,我护得住你,让他们散开吧,被他们团团圈在中间,还有什么意思?” “你护得住我?你这话!我现在不是当年受伤的时候,用不着你护。”顾晞失笑出声,挥手示意诸小厮退下。 “你的功夫堂堂正正,是用来冲锋陷阵,面对面冲杀的,我的功夫是用来悄无声息的杀人,路数不同,战场之上,我的功夫没用,但这会儿,是该我护着你。”李桑柔笑盈盈。 顾晞唉了一声,笑着摇头,却没反驳。 确实如她所说,论诡计多端暗中杀人,他远不如她。 路过一家帽店,顾晞看到挑在外面的一顶鹅黄幞头,指了指幞头,示意李桑柔看,“你那个黑马,怎么净喜欢这种鲜嫩的颜色。” “你难道不喜欢?这样好看的颜色,谁看了都喜欢。只不过,有些人就是喜欢喜欢而已,不敢往身上穿,黑马性子直,喜欢就穿。” 顾晞笑出了声,“那天文会之后,潘定邦和他小舅子,都跪了祠堂,潘定邦跪了一天,他小舅子跪了三天。 说起来,你总这么坑潘定邦郎舅俩,他俩是太傻没觉出来,根本不知道你坑他们,还是知道了也不计较?” “他计较什么?我什么时候坑过他? 他抖出他二哥三哥老底儿那回,可是他哭着喊着让我写上去的,挨打这事儿,他早有准备,这是他的原话。 他还说他以为得打两顿,谁知道他二哥三哥刚巧碰一起了,就合起来打了一顿,他得了便宜了。 不过后来你打他那一顿,他很抱怨了一通,不是抱怨我,是抱怨你。 他说跟你自小的交情,他说的又是实情,童子鸡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说平时瞧着你挺大度的,没想到这么小鸡肚肠。” 顾晞听的眉毛都竖起来了,他竟然还敢抱怨他! 他又想打他! “上回文会,他跪了祠堂出来,特意绕过来找我说了一会儿话,才去的工部。 他笑的差点把我那把破椅子晃散了,说没想到十一那么好骗,说十一那一跳,真是地道,还跟我商量,得找个机会,让十一再跳一回,他说他没看够。” 李桑柔摊着手,看着顾晞。 顾晞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片刻,唉了一声,“潘相,挺不容易。” “田十一从祠堂里出来,也到铺子里找过我,问我,他被他五哥七哥揪走后,黑马跳够数了没有?”李桑柔慢悠悠接着道。 顾晞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金梁桥街往前,越来越热闹,过了西瓦,接着就是里瓦。 顾晞看的有点儿目不暇接,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这么热闹。” 他白天从这里经过,都是打马如飞,越快越好,晚上也往这边来过,不过回回都是避开这样的热闹,免得不能跑马,耽误了功夫。 这样身在其中的看一看建乐城的夜晚,他是头一回,这份繁华热闹,令人欣喜。 “南梁皇帝怎么样了?”李桑柔突兀的问了句。 “太子监国,不过,万寿节的时候,出来接受朝贺,说是看起来气色不错,朝贺之后的赐宴,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去。”顾晞笑容微敛。 “听骑手们说闲话,说无为扬州一线,路两边的田地,看起来都是一派丰收得景象。”李桑柔微笑道。 “嗯,这些天,大哥每天的早课,都是祈愿在麦收之前,风调雨顺。”顾晞笑道。 “明天我也去一趟大相国寺,上柱香,求菩萨保佑。”李桑柔笑道。 两人说着话儿,过了梁门,李桑柔笑道:“前面就是炒米巷,我到家了。” “好,我也该回去了。”顾晞站住,看着李桑柔拐进炒米巷,呆站了一会儿,示意小厮牵马过来,上马回府。 第104章 鸡同鸭讲 永平侯府。韩老夫人正院上房。 韩老夫人歪在榻上,神情晦暗,永平侯沈贺和儿子沈明青一坐一站,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这个不孝女!”沈贺看起来气极了,“连您亲自去劝她,她都敢置之不理!不孝之人!她就是想出家,那也得我这个爹点了头!明天我就让人把她捆回来!” “她说您和太婆要是不让她出家,她就不活了。”沈明书凉凉的接了句。 “她敢!”沈贺猛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好了!”韩老夫人晦暗中透着烦躁,“青姐儿什么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她怎么不敢?” “阿娘!”沈贺这一声阿娘,透着不满。 从青姐儿出家到现在,阿娘回回都是替青姐儿说话,青姐儿也这样肆意妄为,都是她这个太婆惯的! 惯儿如杀儿! “青姐儿出家,娘娘是点了头的,娘娘还递了话过来,你难道没听到?”韩老夫人上身欠起,指着沈贺问道。 “这就是娘娘的不对了!怎么能点这个头?她凭什么点这个头?青姐儿是我的女儿,她凭什么点这个头?”沈贺气的梗起了脖子。 “你说她凭什么?她是娘娘,就凭她是娘娘!”韩老夫人气的喉咙都粗了。 “阿爹。”沈明书忙拉了拉他阿爹,再看向韩老夫人道:“太婆,这事儿,您得进宫跟娘娘说道说道,阿姐这事儿,明摆着是娘娘不对。 阿姐跟她提这个事儿,她就该找您,找阿爹,她怎么能跟咱们半个招呼不打,就点了头,还给咱们传了那样的话,这太过份了。” 韩老夫人看起来更烦躁了,往后靠在靠枕上,“娘娘的脾气,难道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 娘娘平时不声不响,脾气极好,可她打定了主意的事,就连皇上,都让着几分,这话,皇上都说过,我进不进宫,都是没用。” “太婆,话不能这么说?这事儿明摆着是娘娘不对?她就是脾气再怎么样,也得讲道理不是。”沈明书接话道。 “明书这话极是!”沈贺立刻表示赞同。 “青姐儿这事儿?就这样了。”韩老夫人疲惫的闭上了眼?“她要修行,就让她修行吧。” “阿娘!”沈贺气急败坏。 “你们有本事?就去施展,我老了?操不动这个心了?我累了,就这样,你们退下吧。”韩老夫人往后靠进靠枕里。 沈贺呼的站起来,转身就走。 沈明书紧跟在沈贺后面?出了韩老夫人的正院。 “阿爹?我总觉得,阿姐的事,是有人在背后怂恿指使,要不然,好好儿的?阿姐怎么可能突然要出家修行?” 沈明书赶上沈贺,忿忿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 “阿爹,连娘娘都被蒙骗了?这人……”沈明书接着道。 “这人是谁,这是明摆着的。”沈贺顿住步?咬牙道。 “阿爹?还有?”沈明书拉了拉沈贺,左右看了看,靠近过去,压低声音道:“咱们再多想一点。 您说,顺风那个姓李的,到咱们建乐城,借着什么救命之恩,搭上顾晞那个蠢货,到现在,生出多少事儿了? 您说,她到建乐城,是不是就是为了残害忠良,为他们南梁铺路来的?” “嗯?”沈贺眉毛扬起,示意沈明书,“你接着说!” “我觉得,就是那什么救命之恩,也是假造的。 镇守江都城的,是正宗嫡支的武家人,武家人的本事,是她一个江湖女匪能挡得住的?她一个女匪,算什么东西,连人家武家人的脚面,她都够不到! 这肯定是南梁的阴谋,设了计,生造出这个救命之恩。 顾晞就是个愣头横冲的蠢货,昏了头。 这个姓李的,诡计多端,借着顾晞对咱们的忿怨,借顾晞的手,把阿爹您撤下来,把我也从二爷身边调走,还有淮南东路几个人。 阿爹,从她到建乐城这一两年,已经祸害了四五个忠良了,再这样下去……” 沈明书越说越急。 “沉住气。”沈贺深吸一口气,在儿子肩上拍了拍,“你记着,越是逢大事,越是要沉得住气。 这事儿,咱们现在就看的清楚明白了,这就是不幸中之大幸。 还一样,阿爹只是撤了差使,人还在,还好好儿的,留得青山在,就不怕。 别急,稳住,这事儿,咱们绝不能由着她残害咱们大齐忠良!” …………………… 自从那天晚上,听说沈大娘子出家修行去了,李桑柔就等着宁和公主来找她哭一场,可这一等,竟然等到了第三天。 直到第三天午后,宁和公主戴着顶黑色帷帽,直接进了顺风铺子的后院。 取下帷帽,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宁和公主,有些憔悴,眼里有些血丝,除了这些,别的都还好。 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 “沈家姐姐出家了,你已经知道了?”宁和公主开口就是正事,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听说了,你刚知道?”李桑柔按着宁和公主坐到高些的扶手椅上,烧水准备沏茶。 “不是,大前天就知道了,就是她出家的隔天。 一听说,我就去找她了,可她没见我,只让人递了句话:说她已经割下红尘,至少这会儿,不想见任何人。 我难过的……” 宁和公主用帕子按着眼,好一会儿,才又能说出话来。 “我哭的太厉害,吐了好几回,眼睛肿得睁不开,到昨天才算好些。 好好儿的,她怎么能出家了呢?” 宁和公主泪眼汪汪的看着李桑柔。 “沈大娘子知道你挺喜欢文先生的?”李桑柔慢慢沏着茶,看了眼宁和公主,问道。 “嗯,阿娘刚走那几年,我一年有大半年都是病着的,一直都是沈娘娘照料我,沈大娘子常常进宫,和沈娘娘说话儿,陪我说话儿,我没瞒过她。”宁和公主下意识的多解释了几句。 “那沈大娘子有没有喜欢的人?她跟你说过吗?”李桑柔一只手拎着她的李氏茶包,用水慢慢冲着。 “我不知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听我说话。”宁和公主声音低下去。 “那时候,你二哥也常往沈娘娘宫里去吧?”李桑柔冲了一杯茶,提着茶包再晃了几晃,拎出茶包,将茶推到宁和公主面前。 “嗯,二哥也喜欢跟沈大娘子说话。沈大娘子那个人,话少,不管谁说话,都是微笑听着,她人可好了。”宁和公主眼泪又下来了。 李桑柔看着她,片刻,叹了口气,点着茶示意宁和公主,“先喝杯茶。” “我很难过。”宁和公主没喝茶,泪眼汪汪看着李桑柔。 “咱们看过好些场文会了吧?你有看中的人没有?”李桑柔转了话题。 “没有,你怎么说起这个了?”宁和公主嘟起了嘴。 “那你还是觉得文先生最好?”李桑柔接着问道。 “嗯!”宁和公主极其肯定的点头。 “那现在,假如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出家修行,要么,你立刻就要嫁给别人。你选哪一个?”李桑柔在宁和公主面前竖起两根指头。 宁和公主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呃了一声,“你是说,沈家姐姐也和我一样,有一个非嫁不可的人吗?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这就是个比方,这个比方不大好,那换一个。 就说我吧,假如我面前也是只有两条路:要么,立刻嫁人,要么,出家,你觉得我会选哪一个?”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瞪着李桑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比方,还不如刚才那个呢! “你不想嫁人?” “我宁可出家。也就是没有头发么,这头发除了碍事烦人,还有什么用?再说,要是舍不得头发,还有个带发修行呢。 沈大娘子就是带发修行吧? 沈大娘子这会儿刚出家,肯定有很多人都要去看看,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有点儿亲戚,能攀上点儿关系的,这么大事儿,都得过去看看对不对? 永平侯府又是这建乐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去看沈大娘子的人,肯定多的不行。” “嗯,确实挺多,我去的时候碰到好多,回来的时候也碰到好多。”宁和公主点头。 “沈大娘子是出家,是去清静修行,又不是出嫁,要的不是热闹。 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一个的见,一个一个的客套,那成什么啦? 这会儿,肯定是一个不能见。 等这一阵子过去了,也就跟从前一样了,你再去找她说话,不过就是从永平侯府,换到了什么什么庵堂,地方肯定比原来宽敞,景色也肯定比原来好。 至于她好不好,你见了人,看看气色,不就知道了。 喝茶吧。”李桑柔再让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唉了一声,垂下眼,端起杯子喝茶。 “没想到你今天过来,我昨天和张家几个孩子说,今天去看她们。” 李桑柔也端起杯子,抿了半杯茶,看着宁和公主笑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就当散散心了。” “我没带见面礼。”宁和公主忙放下杯子。 “多拿包松子糖就行了,正好我买得多,走吧。”李桑柔站起来,示意宁和公主。 “是谁家孩子?”宁和公主忙站起来,从李桑柔手里接过帷帽。 “我在江都城的邻居,姓张,叫张猫,她丈夫很凶,老是打她,后来她丈夫死了,她的日子就越过越好。”李桑柔一边让着宁和公主往外走,一边说着闲话。 宁和公主听到丈夫死了,日子就越过越好,呃了一声。 “后来,我到建乐城,她带着她那一群孩子,也跟过来了。她家就在前面,不远,咱们走过去?”出了铺子,李桑柔指了指前面,笑道。 “好。”宁和公主干脆答应,看着李桑柔一只手里拎着的五六包吃食,犹豫了下,指了指笑道:“我替你拿几包?反正,不也有我的见面礼么。” “你拿这两包。”李桑柔爽快的分出两包,递给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接过,学着李桑柔那样拎着,在手里甩了甩,觉得特别有意思。 张猫家离顺风铺子真不远。 李桑柔带着宁和公主,到张猫家院门口时,张猫家几个孩子刚刚放学回来,秀儿和曼姐儿正搬桌子要写字,见李桑柔推门进来,一群孩子一片欢呼,叫着姨姨迎上来。 “她是谁?”秀儿从李桑柔手上接过吃食,好奇的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这是宁家姐姐。”李桑柔随口介绍道。 宁和公主被李桑柔一句宁家姐姐,说的笑个不停。 “姐姐快请进。”秀儿忙往里让宁和公主。 “我来拿吧。”曼姐儿去接宁和公主手里提的那两个桑皮纸包。 “果姐儿也开始上学了?”李桑柔伸手捏了捏果姐儿的小丫髻。 站在旁边,一直仰头看着李桑柔的果姐儿,顿时笑容绽开,冲李桑柔用力嗯了一声。 “果果跟我一个班!我俩坐一张桌!”紧挨果姐儿站着的翠儿,赶紧叫道。 “那你肯定没果姐儿听课认真。”李桑柔推着果姐儿和翠儿,往院子里走。 “先生喊:张翠!”果姐儿说到先生喊,还细声细气,到张翠,把手攥成拳头,用力挥了下,猛一声喊。 “张翠你干什么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我的水没了,借水磨墨!”张翠喊的声音虽高,却有些气短。 “不是。”果姐儿仰头看着李桑柔,“她和后面的姐姐说,先生没梳头。” “真没梳头啊?”李桑柔一脸惊讶问果姐儿。 果姐儿不停的点头,“可乱了!”说着,咯咯笑起来。 “翠儿淘得很!学里的先生找过阿娘两趟了!”秀儿放好那些吃食,一边忙着捅开炉子烧水,一边扬声接了句。 “你娘那么忙,你给她惹事儿,她揍你没有?”李桑柔拉了把椅子给宁和公主,拍了下翠儿问道。 “没有!”翠儿一句没有,愉快极了,“阿娘不打人!” “婶子罚她三天不许吃肉!”曼姐儿一边忙着提了水放到炉子上,一边笑着接话。 “果姐儿往袖子藏了四五块肉,没等吃完饭,就被阿娘瞧见了,她那袖子往下滴油!”秀儿扬声接话。 “阿娘罚我俩都不许吃肉!”翠儿愉快的接了句。 果姐儿挨着翠儿,笑个不停。 宁和公主也听的笑个不停,这一群小孩子,太有意思了。 “姐姐喝茶。”秀儿沏了茶,先捧了碗给宁和公主。 “秀儿你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抿着茶,笑问道。 “九岁了,曼姐儿也九岁,她比我大三个月,翠儿七岁,果姐儿也七岁,翠儿年头,果姐儿年尾。大壮五岁了,阿娘说,明年就送大壮上学。”秀儿干脆利落的答了一遍。 一直跟在后面,急的转过来转过去,就是接不上话的大壮,赶紧挤上来,“我识了好些字了!我今年就想上学!” “你明明是大字不识几个!”翠儿一巴掌拍在大壮头上,愉快的笑话道。 “秀儿九岁啦,怪不得上回听你娘说,要给你说婆家什么的,跟你说过没有?”李桑柔抿了口茶。 “说过,上个月,学里的魏师娘,说要给我说门亲,说家里有铺子有地,家底厚得很,逢年过节,都是一人一身绸子衣裳的。 我娘跟韩婶子,还有谷婶子她们,就去打听了,家底是挺厚的,可那家里,当爹的打他娘,他大哥也打他嫂子。 我娘就说不行,但凡打媳妇的人家,都不行。”秀儿很像张猫,说话和做事一样,干脆利落极了。 “我娘也这么说,说以后给我挑婆家,头一样就是不能打媳妇,第二样是婆婆不能太厉害,还有就是能养家,有这三条就行。”曼姐儿笑道。 宁和公主听傻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打媳妇?为什么要养家?” 秀儿和曼姐儿一起瞪着宁和公主,像看傻子一样。 “为什么打?哪有为什么?不高兴了打,累了打,喝多了酒打,想打就打了呗,什么为什么?”秀儿叮咚干脆的堵了回去。 “不养家吃什么穿什么啊?男人不养家,就得女人养家,那要是女人养家,要男人干什么?”曼姐儿紧接着笑道。 “啊?”宁和公主更傻了,“怎么能有这样得人?想打就打,他凭什么?那要……那我知道了,可是……” 宁和公主只觉得有点混乱,“嫁人那么大的事,就是不打人,就是能养家,就行了?是不是太草率了?” “不打人就是人品好,能养家就是有本事,人品好有本事,要是再能长的不难看,就挺好了,是不是?”李桑柔看着秀儿和曼姐儿笑问道。 “对啊!”秀儿和曼姐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看着一脸呆怔的宁和公主,笑个不停。 “那要是说不到一起去呢?没话说呢?”宁和公主挣扎着问了一句。 “咦!家里家外那么多活,从天黑忙到天黑,忙得人都看不到,还说什么话?”秀儿横了宁和公主一眼。 “就是有空儿,女人的话,也没法跟男人说啊,我娘有什么事儿,都是跟谷嫂子,现在还有张嫂子商量的。 以前我爹在的时候,跟我娘说话,都是:炒碗酱豆给我带上;给咱娘送点钱,二十个吧!”曼姐儿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翠儿扑到李桑柔怀里,伸头看着宁和公主,“这个姐姐有点儿傻。” “别胡说!”曼姐儿和秀儿一起去拍翠儿。 “傻姐姐。”果姐儿跟在翠儿后面,冲宁和公主叫道。 “你也不许胡说!”秀儿回手又拍了把果姐儿。 “就是傻就是傻!”大壮可算接上话了,跳着脚叫。 宁和公主瞪着秀儿和曼姐儿,她俩那表情,明摆也是觉得她傻,没说出来而已。 李桑柔看着瞪着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宁和公主,噗一声笑起来。 第105章 见一见文先生 从进了五月,李桑柔就开始收粽子。 先是潘相府上,以二爷三爷和七爷的名义,送了两大筐各式粽子,两大筐木瓜,以及用梅红匣子装着的端午香料。 潘定邦跟着粽子一起到铺子里,指着两大筐粽子得意的表功: 他们府上送粽子,一向是只有一个提盒,放上几只小巧粽子,就是意思意思,是个礼数而已。 这是他特意跟他阿娘,跟他二嫂三嫂说:李大当家手下全是饭桶,粽子送少了肯定不行,所以才有这么多。 幸好他送粽子过来的时候,就李桑柔一个人在,李桑柔一向不跟他计较。 早上送了一回,到午后,潘定邦的小厮听喜带着两个长随,又提了两大筐粽子送过来。 听喜传了他家七爷的话: 早上那粽子,是他二哥三哥,他们家的心意。可他跟李大当家这交情很不一般,光那一份公中的不行,他得单独再送一份。 李桑柔心平气和的收下了四大筐粽子。 隔天一早,田十一也让小厮送了两大筐粽子过来,指明了,一筐是给大家的,一筐是给黑马和金毛的。 谷嫂子那个大杂院里诸人,也忙里抽空儿,照江宁城的规矩,包了上百个大粽子,连带一堆百索,香袋,一起送了过来。 张猫随着大院诸人送了那一堆,晚了一天,又单送了一份,说法跟潘定邦那说法差不多,她这单一份,是给果儿她姨的。 何老大媳妇带着大儿子,赶着车,从祥符县过来?送来人两大筐粽子、两坛子家酿果酒?两筐毛桃,说都是自家小庄子上出的?尝个鲜。 王壮媳妇带着大儿子二儿子?也送了两筐粽子,说是王壮走前交待的?大当家的那里没人张罗过节这事儿,让她包些粽子送过来。 庆安老号也来了一个掌柜?送了两筐粽子?说是用的他们家乡的米,请大当家的尝尝。 新闻朝报的董叔安和花边晚报的林建木,不光送了粽子,还附带了一大捆菖蒲和几个扎得极好的艾人?说是包粽子的粽叶、菖蒲和艾草?都是自家庄子里出的,比外面买的强。 陆贺朋是个聪明人,先过来了一趟,看着后院后面堆起的粽子山,和李桑柔贺了端午?说看来不缺粽子吃,他就不送了。 金毛腾了只筐子出来?给陆贺朋装了半筐粽子,让他带回去。 顾晞让人送了一两百个粽子。 宁和公主打发小内侍?提了两只提盒,送了十来只粽子过来?每两只粽子下压一张花笺?这两只是李姐姐的?这两只是黑马的,这两只是谁谁的,安排的明明白白。 到端午前一天傍晚,顾瑾也打发人送来了一大筐粽子:这是他明安宫包的素粽子,请李大当家和诸位兄弟尝尝。 端午前后,每一个回来的骑手,从铺子里回家时,手里都拎着一串儿十几只粽子。 到端午第二天,看着一堆空筐,李桑柔总算松了口气,幸好她家骑手多,少了真不够吃粽子的。 …………………… 端午后一天,宁和公主去了趟行云庵,这一回见到了沈明青,喝了几杯茶出来,宁和公主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车子临近晨晖门,宁和公主吩咐去顺风速递铺看看。 李桑柔正好在铺子里。 宁和公主进到院子后面,看着挪到河边的桌子和那几把椅子,奇怪道:“为什么挪到那里?” “过了端午,天热蚊虫多,河边风大,又凉快又没有蚊虫。”李桑柔一边解释,一边示意宁和公主坐。 “嗯,是挺凉快,这风,有点腥味儿。”宁和公主坐到她常坐的扶手椅上,迎着风,闻了闻。 “是河水的味儿。”李桑柔给宁和公主倒了杯茶。 “你猜我去哪儿了?”宁和公主端起茶,抿了两口,笑问道。 “去行云庵了。”李桑柔的语气里,肯定远大于疑问。 “你怎么知道?大哥说你精明得很,你真是精明,你怎么知道的?”宁和公主纳闷道。 “你身上一股子香火的味儿。”李桑柔说着,头伸过去,又闻了闻,“上好的松木香。” “我怎么没闻着?嗯!我跟沈家姐姐喝茶说话的时候,她那静室里,一直焚着香,是松木香,挺好闻的,她说那香是她们庵里自制的,叫清风。 我跟她讨了些,你要不要?”宁和公主举起衣袖,仔细闻了闻,不过她还是没闻到,抖了抖衣袖,遗憾道:“我还是没闻到,我这个,就是二哥说的,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 “我从来不焚香什么的,麻烦。 你沈家姐姐怎么样?”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 “嗯!挺好的。”宁和公主露出笑容,“真跟原来一样,真像你说的,就是地方不一样,衣服不一样,别的,沈家姐姐,还是沈家姐姐,我瞧着她挺好的。” 李桑柔多看了宁和公主两眼,笑着嗯了一声。 沈明青既然离家修行了,肯定要展示出她离家之后,很好,甚至更好,修行这件事,是达成了心愿。 要是她这个离家修行,刚进庵里就是一脸苦大仇深,万般无奈,委屈万状,那不是出家,那是出家版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别说苦大仇深,但凡看到她有半点不好,那就有的是热心人儿,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要再把她从庵里拽回红尘。 李桑柔再看了宁和公主一眼,笑道:“长庆楼这会儿正办文会呢,你三哥是主家。 不过你三哥好像没去,是文先生和文四爷替他待客,请的多数是泰州一带的学子,也有建乐城和别的地方的士子。 听说挺热闹,想不想去看看?” 听到文先生三个字,宁和公主眼睛就瞪大了,下意识的挺直了后背,“能去吗?” “咦,为什么不能去?”李桑柔一脸稀奇的看着宁和公主。 “文先生……你觉得?好?”宁和公主不安的绞着双手。 “文先生怎么啦?”李桑柔更加奇怪的问道。 “你不是说,我一看到文先生,都是扑上去么。”想到李桑柔这句话,宁和公主心里涌起股莫名的委屈,眼泪差点下来。 “噢。”李桑柔噢了一声,“也是,那你别扑上去,不就行了。” “可我没觉得我扑上去了,是你这么说的!”宁和公主横了李桑柔一眼。 “你每次见到文先生的时候,是不是都觉得见这一面不容易,见了这一面没有下一面,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多跟他说几句话,一定要跟他说什么什么?”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是不容易,现在,我极少能见到他,一年都见不了几回。小时候,我天天都能见到他。”宁和公主更委屈了。 “那要是你今天见了,明天还能见,后天还能,上午见了,下午也能见,想见就能见,你想想,你会怎么样?”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那怎么可能。”宁和公主摇头。 “那就再多想一点,你就想,你以后肯定是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想嫁给文先生,以后就肯定能嫁给文先生,那你会怎么样?” 李桑柔有几分挠头,也只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虽然这些话有点儿不该说。 “那怎么可能?你觉得会吗?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真会这样?”宁和公主由惊讶而生出无数希望,雀跃起来。 “你坐稳了!我哪能知道什么。 我这意思,是这样:你看,现在,你没嫁他没娶,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对不对? 这种事,你自己先得往好处想。 这就跟我们出去杀人一样,想的都是怎么下手,得了手从哪儿退出来,在哪儿换衣服,要是遇到人,怎么掩饰过去,我们从来不想失手了怎么办。”李桑柔举例道。 “为什么从来不想失手了怎么办?大哥常说,凡事要先想好失败了怎么办,要有预先安排才好。”宁和公主被李桑柔说的一怔一怔的。 “我们要是失败,那就是死了,人都死了,还想什么怎么办?难道还得想好自己要是死了,怎么往坟地里爬?”李桑柔不负责任的答道。 “呃……”宁和公主响亮的一个呃字,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她失败了就死了,难道自己失败了也要死吗? “我的意思,是说凡事要先往好处想,凡事先想好失败了怎么办,那是带兵打仗,这事儿是要思虑周全,像你大哥三哥那样。 可你这事儿,难道还要动用兵法? 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李桑柔有点儿词穷。 宁和公主看着缓缓流动的护城河水,好一会儿,侧头看向李桑柔,“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从前,每次要见文先生前,我总是想的很多很多很多,总觉得好不容易见了他,我有很多很多事,有好多好多话,现在,我不想了,能见一面,看一看就挺好。 以后,也许呢,你说往好处想,那就是:以后,也许我能一直见到他呢,看看也行啊,说不定,还能好好跟他说说话儿呢。” “对啊,就是这样,那去不去?”李桑柔愉快拍手。 “去!”宁和公主一跺脚站起来,“现在就去!” 长庆楼离顺风铺子很近,走过去也不过一刻来钟。 宁和公主愉快的表示:走过去! 她现在非常喜欢和李桑柔一起,在人群中走到这里,走到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处都是有趣新鲜的东西。 两个人就一路走到了长庆楼侧门。 侧门口守着的,是文顺之的小厮,见是宁和公主和李桑柔,忙垂手让进,再急忙打发人过去禀告给他们四爷和文先生。 文会正是热闹的时候,宁和公主远远看到站在人群中间的文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李桑柔。 李桑柔顿住步,看向宁和公主。 “我有点儿,心跳得快。”宁和公主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头一句,我跟他说什么?是我先跟他说话,还是等着他跟我说话?他要是一直不跟我说话呢?我……” 迎着李桑柔一脸的无语,宁和公主垂下了头。 “你跟文四爷说话,不会这样心跳的飞快吧?”李桑柔想了想,问道。 宁和公主立刻摇头。 跟文四说话,她有什么好心跳的? “那你就跟文四爷说话,先不跟文先生说话就是了,反正今天见了,明天还能见着,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很呢,这次就看看,下次再说话。”李桑柔建议道。 宁和公主犹豫了片刻,用力点头,“好!” “现在,能往前走了吧?”李桑柔拍了拍宁和公主的手。 宁和公主松开一直揪着李桑柔衣袖的那只手,手心里全是汗。 “嗯!”宁和公主深吸了口气,点头。 这一回,她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她不能扑上去! 她要淡定自若,她不能把文先生吓跑了,她要淡定自若! 去禀报文顺之的小厮,脚步比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快多了,文顺之迎着两人过来,冲宁和公主长揖到底,起身冲李桑柔拱手,“两位……” “我们是来看文会的!”宁和公主答的飞快。 李桑柔失笑出声,抬手拍了拍宁和公主,和文顺之笑道:“听说有不少泰州学子,公主说想替她三哥过来看看,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陪陪我们?” “我一个武将,来这儿就是来凑数的,哪有什么事儿?咱们……” 文顺之犹豫着,指了指已经悬了不少诗词的大堂一边,下意识的看了眼宁和公主,“要不咱们先去看看那些诗词?都是刚写出来的。” “好!”宁和公主立刻答应,这份快爽,让文顺之意外的差点忘了接话。 宁和公主真跟着文顺之,从那一排诗词最边上一份开始,认真仔细的细细品评起来。 李桑柔对诗词文章,不能算一窍不通,却是没有半点兴趣,听了两三篇,见宁和公主和文顺之两个人有说有笑,评说的十分愉快,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凑到旁边一群七八个人外面,侧着耳朵听热闹。 听了一会儿,挪过几步,再去听另一群的闲话。 连挪了三四群人,挪到长案一角一群五六个人旁边,这五六个人,正看着中间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画画。 男子一边行云流水般画着一张美人图,一边说着话儿。 “……我这仕女图画得好,真不是因为什么爱美人儿,我学画丹青,学画仕女,都是因为我姐姐。 我有个姐姐,比我大八岁,我十岁那年,姐姐去南山寺上香,从此杳无影踪。唉。” 男子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会杳无影踪,你姐姐外出,必定带着婆子丫头,车夫长随,这些人呢?难道都不知道?”旁边的人奇怪道。 “车夫长随和两个跟车的婆子回来了,姐姐和身边两个随侍的丫头,一个老嬷嬷,不见了踪影。”中年男子放下笔,提起刚刚画好的仕女图,“这就是我姐姐。” 李桑柔站在人群外面,仔细看着那幅仕女图。 仕女图上,一个十八九岁得少女,眉眼明媚,神情温婉,手里举着只红通通的石榴,仿佛在喊谁来吃。 李桑柔细细看过,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文诚的小厮百城,招手叫过他,低低问道:“画仕女图的那个,就那个,是哪里人?” “扬州府江都县人。大当家的喜欢这仕女图?要不要让他给您画一幅?”百城答了话,又笑问道。 “喜欢是喜欢,看看就行,没地方挂,再说也麻烦。多谢。”李桑柔笑谢了,接着往前逛着听闲话。 第106章 酬报 李桑柔听了一圈儿闲话,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叫上宁和公主,一起从侧门出去。 要是李桑柔自己来,她可以一直呆到人都走光了,看看谁最后一个走。 可带着宁和公主,就不好一直呆到文会结束了,宁和公主不走,这文会,就没法结束。 出了长庆楼侧门,宁和公主绷着张脸,往前走了十几步,突然转身对着李桑柔,两只眼睛亮的吓人,“他跟我说话了!他先跟我说话的!” 宁和公主激动的紧攥着拳头,身子微微颤抖。 李桑柔被宁和公主浑身的激动,扑的上身后仰,立刻又紧一步上前,一只手半抬,时刻准备着在她尖叫出声前,捂住她的嘴。 等了片刻,确定宁和公主不会尖叫出声了,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慢慢抬起手,慢慢往下按,“深吸一口气,对,再吸一口气。” 宁和公主随着李桑柔的手,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接着点头,“我没事,我好多了。” 李桑柔松了口气。 “你看到了吗?他跟我说话了,他跟我说话了!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宁和公主再深吸一口气,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李桑柔。 “一边走一边说,他跟你说什么了?”李桑柔推着宁和公主往前走。 她光顾着听闲话了,没留意她那边,也没留意文先生怎么样了。 “他说:世子爷本来要来的。”宁和公主一句话说完,笑容绽放,如艳阳下的繁花。 李桑柔呃了一声,这话说的可实在太突兀了?文先生这是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吧。 李桑柔斜暼着浑身放光的宁和公主,移开目光?抬眼望天。 唉?她当时太紧张了,现在又太兴奋了?根本留意不到文诚这份完全不正常的紧张。 一对儿傻子。 “唉,我真是?太高兴了!”宁和公主双手握在胸前?再次深吸了口气。 李桑柔斜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她这话,用不着她接话,也没法接话。 “我要牢记:不要扑上去?明天还能见到他呢?以后是能经常见到他的,我没嫁,他没娶!”宁和公主紧攥着拳头,一字一句的念叨。 李桑柔下意识的扫了眼四周。 唉,就说了几句话?就把这孩子高兴疯了。 …………………… 端午节后,也就五六天?文顺之就从楚州赶回建乐城,先往宫里递折子请见?皇上传了口谕,让他去见大爷。 顾瑾命人请了顾晞?杜相和伍相?以及太医正过来?才示意文顺之细说经过。 文顺之双手抚在膝上,欠身微笑道:“这一趟,多亏了聂掌柜,这是曹太医的话。” 曹太医是这一趟前往楚州的主管医官。 “楚州确实起了瘟疫,当天就确诊了,是麻疹。 我们赶到山阳府山阳县北神镇,照聂掌柜在顺风递铺留的话,先去了大张寨,就是聂掌柜发现的头一个病患的村子。 大张寨是个大村,有二百多户人家,大张寨的孩子,没感染麻疹的,只有十七个。 聂掌柜极有本事,我们到大张寨时,聂掌柜已经带着里正,乡老,拘住了全村的人,在村子中间支起大锅熬药,教各家怎么照顾患病的孩子。 除了这些,聂掌柜已经问清楚了头一个发病的孩子是哪家的,怎么发的病,从有头一个发病的孩子起,往前十天,村子里有哪些人出过村,去了哪里,都已经列在纸上,明明白白。 我们到了之后,立刻就照纸上写的,往各处查看。 好在大张寨的村民,往外走动的很少。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山阳县一带的壮劳力,都有青黄不接时出外干零活,就算挣不到钱,也省一份口粮的习俗,各村里多半都是老幼妇孺,四处走动极少。 我们到山阳县隔天,淮南东路新任谢漕司也赶到了,和谢漕司一起赶到的,还有奉骆帅司之命,带着三百名厢兵赶过来的白偏将。 到第七天,淮南东路就查明掌控了疫病四周所至,好在没出山阳府。 我回来时,这场麻疹,大体已经过去了,曹太医让我先回来禀报,他看着最后几个孩子病好,再往各处洒两遍药水,之后,再赶回来。” “这麻疹,是怎么起来的?查到没有?”太医正皱眉问道。 “没能查清楚。”文顺之欠身答话:“头一个发病的孩子,是个没娘的孩子,孩子奶奶眼睛看不清楚,直到病的起了高热,才知道他病了。 我们到时,那孩子已经在前一天病没了。 里正说,那孩子高热前七八天,不知根底的,只有个耍猴儿的经过,没进村,病倒在村头娘娘庙里,没两天就死了,他那只猴子,也一起死的,说那猴子是只小猴子,看样子也是病死的。 人和猴子,早就埋了。 后来,照曹太医的吩咐,为以防万一,把人和猴子挖出来,烧了,病死的孩子,也抬到村外,都悄悄火化了。” “这是大齐的福运。”伍相欠身笑道。 “致和辛苦了,回去好好歇几天。”顾瑾看了眼顾晞,示意文顺之可以回去了。 太医正也急忙跟着站起来,垂手告退。 看着两人出去,顾瑾指着面前的折子,笑道:“这是淮南东路谢漕司给聂掌柜请功的折子,你们看看。” 清风捧着折子,递给顾晞。 顾晞一目十行扫过,传给伍相。 诸人看完,伍相看向杜相,杜相欠身笑道:“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确实多赖聂掌柜处置得当,顺风传递及时,臣以为,聂掌柜和顺风速递,皆当给予旌表,赐予匾额。” “这是个契机。”伍相看着顾瑾笑道。 顾瑾点头,笑道:“聂掌柜这一义举,说是活人无数,不算太过,只匾额旌表,不足以树为典范。” “给个封赠吧。”顾晞干脆直接道,“就算是千金市马骨了。” 顾瑾看向伍相和杜相。 伍相和杜相对视了一眼,伍相先笑道:“虽说重了些,可咱们正要表彰女子义举义行,下官以为,可以立为榜样。像世子说的,千金市马骨。” “聂掌柜要是封赠,那顺风?”杜相下意识的看了眼顾晞。 “李大当家不在意这些。”顾晞敏感的迎上杜相那一眼,立刻答道。 “顺风这边,可以从长计议,李大当家确实不在意这些。 表彰聂管事的事儿,你们三位相公先议一议,不必提顺风,只就聂掌柜一人一事,就事议事。”顾瑾笑着交待道。 伍相和杜相欠身答应,告辞退出。 看着两人出了殿门,顾晞转了转脖子,伸展了下胳膊,笑道:“真是天佑我大齐。” “没想到三姑六婆中间,也有真本事。”顾瑾十分感慨。 “三姑六婆,我和李姑娘聊到过一回。”顾晞站起来,给顾瑾换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李姑娘说,像药婆、稳婆,师婆,卦姑,有真本事的,不在少数,可大部分,都是糊弄哄骗,一份勉强糊口的营生而已。 李姑娘还说,这和男人做大夫,打卦算命、摇铃驱邪一样,都是三成是有真本事的,七成不过是糊弄哄骗而已。” 顾瑾听到后一句,一边笑一边点头。 这话确实,市井大夫,江湖郎中,过半不过是坑蒙哄骗,并没有什么真本事。 “李姑娘还说,尼姑道姑,和和尚道士一样,有不少高人逸士,但多数还是迫不得已,遁入空门。 就是牙婆媒婆虔婆,有本事也不在少数,只是这些行当,有时候越有本事,反倒越是祸害而已。”顾晞接着道。 “这是明白话。”顾瑾叹了口气。 “大哥有什么打算?”顾晞看着顾瑾问道。 “嗯,那天你带着李姑娘,过来说疫病的事儿,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儿了。” 顾瑾挪了挪,让自己坐的舒适些。 “咱们和南梁势均力敌,一旦战起,胜负如何,极难预料。 像这次这样的疫病,真要是没有这份巧遇,这份天意,这场麻疹漫延开来,于咱们,就是一份不算小的削减,战起之后,若有一回两回这样的疫病,那就……” 顾瑾叹了口气。 顾晞拧起了眉。 “这疫情,只凭太医院和翰林医官们巡查,杯水车薪。 各地方民间大夫,我问过几位常在外面走动的翰林医官,说是但凡有些本事的,都是患者盈门,应接不暇。 这些大夫,除非当地贵家,或是极能出得起银子的,否则,只在医馆坐诊,并不外出,更不会四下走动。 他们就算医术确实高于药婆,可极少四下走动,且极繁忙,用他们巡查疫情,能查到的,只能是送上门的那些,可穷人家,有病都是熬着,唉。” 顾瑾低低叹了口气。 “这用处就不大了。 药婆和摇铃游医,是走街串巷,过村过镇,上门配药诊看,摇铃游医四下飘泊,药婆却都是当地人家。 药婆每天都在四下走动,要是能让她们帮着巡看报告疫情,我问过时医正,他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你看呢?” 顾瑾看着顾晞笑问道。 “大哥这个想法,是打算通过顺风来做?那得把李姑娘请过来商量商量。”顾晞摊手笑道。 “嗯,一会儿你亲自走一趟,替我请她过来。”顾瑾微笑道。 “好l。”顾晞爽快答应,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告辞。 …………………… 聂婆子是在无为府时,接到了李桑柔的信。 信只有薄薄一张纸,简单几句话,就是让她接信后就启程赶回淮阳府。 聂婆子赶回淮阳府隔天,早上的新闻朝报上,第一面最上面最显眼的地方,披红挂彩的印着她那份封赠诏书。 带着驮马的骑手在淮阳府派送铺门口下了马,看到枣花娘子,先拱手道喜:“贵家老安人真是活人菩萨,这老安人,可是名符其实。” 枣花莫名其妙。 骑手从搭在马上的侧袋里,抽出份朝报,递给枣花。 “你看看这个,敢情你还不知道呢,那老安人呢?也不知道?听说钦差今天就能到淮阳府了,老安人在家不在?可别不在家。”骑手一边卸邮袋,一边笑道。 枣花一目十行看完那长长一篇、写的花团锦簇的文章,拿着朝报,呆怔的直眨眼。 别说这封赠的事儿了,就是发现疫病,治病救人这件事儿,她也不知道啊! 昨天阿娘赶到家时,天都快黑了,她家里还在起新屋,妮她爹忙的团团转,昨儿晚上,光张罗着让阿娘吃饭洗漱,赶紧歇下,根本没顾上多说话。 今天天没亮,她就赶过来开铺子收邮袋,她走时,阿娘刚起,她就喊了句她走了,阿娘说一会儿到铺子里跟她说话,别的,都没顾上说。 唉!这事儿简直…… “……托老安人的福,大当家的派赏钱呢,我是头一拨,多谢老安人了。 行了,都在这儿了,我走了。”骑手放好邮袋,看着一脸呆怔的枣花,一边笑,一边挥手告辞。 “枣花娘子!”早早起来,过来拿朝报晚报的义学小学子已经到了好几个了,拍着邮袋叫着呆怔的枣花。 枣花哎了一声,反应过来,急忙打开邮袋,分派各人的朝报晚报。 分派好朝报晚报,又将信件交给负责派送的两个婆子,天色已经大亮,大妮儿一只手拎着她阿娘的早饭,一只手撑着拐杖,进了铺子。 “大妮儿你看着铺子,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就在这儿看着,不管听到啥事儿都别急。 对了,那朝报,你看看,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枣花匆匆交待了几句,出了铺子,一路小跑往家里赶。 聂家正起新屋,这会儿刚刚起好三间堂屋和两边两间耳屋,刚刚把厢房推倒。 堆满了青砖瓦片的院子里,起屋的工匠们躲在角落,挤成一团,伸长脖子看热闹。 院子中间,刚刚清出来的一片干净地方,挤满了人,人群中间站着安府尹和师爷。 师爷正指挥着昏头转向的聂大,以及诸书办衙役,赶紧赶紧的准备接圣旨的香案。 安府尹则耐心无比的指导着聂婆子,一会儿钦差捧着圣旨到了,第一步,她该做什么,第二步,该干什么,该怎么跪怎么拜,该怎么说话怎么谢恩,诸如此类。 枣花从转进她家门口那条巷子起,就在简直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用力往里挤,等她总算挤到自己家门口时,巷子口,已经有鞭炮声传过来,钦差也到巷子口了 那一群被压在角落里得工匠后面,一棵爬满好事闲人的大树上,李桑柔坐在最高的那一根能坐人的树枝上,愉快的看着院子里的热闹。 第107章 邀请 礼部先是周老尚书一直病着,部务就交到了左侍郎宗侍郎手里,后来,永平侯沈贺署理了礼部。 永平侯沈贺这个人,一向是只用自己人的。这个自己人的范围,还挺窄,只有他门下出身,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才能算是他的自己人。 宗侍郎是在周老尚书手里得了重用,做到了左侍郎。 沈贺到任后,自然是先把宗侍郎排挤到一边,可没等他把宗侍郎踢出礼部,他自己先犯事儿撤了差使,这礼部,就又回到了宗侍郎手里。 宗侍郎已经五十出头了。 他少年才子,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第一任点了个小县县令,从此就在地方辗转,一直辗转了二十多年,才调进中枢,进了礼部。 没想到得了周老尚书的青眼,一路升到左侍郎,又主持了部务。 做到左侍郎,宗侍郎心满意足,就是主持部务时,宗侍郎也多想过,也没敢多想过。 他在地方做到帅司时,在他们宗氏一族,再算上他的母族,妻族,甚至算上他的先生们,他都已经是官位最高的那一个了,当时,家族亲眷之中,就已经没有人能和他互为支撑,更没有人能提携他了。 他又不是个长袖善舞的,哪敢多想。 他所求的,就是能在侍郎这个位置上?这一任做满?平平安安再做上一任,六十多岁就上折子乞骸骨?在京荣养。 他在地方辗转了二十多年?和妻儿聚少离多,如今老妻上了年纪?身子也不大好,没法跟着他再去外任?他实在不想再离开妻子儿孙?一个人到陌生地方辛苦操劳了。 沈贺刚进礼部时,他剖心析胆,竭尽心力,表忠示诚?可沈贺理也没理他。 他已经绝望了?甚至已经看好了棺木。 齐梁之战,迫在眉睫,这是他这个位置的人,都看的明明白白的事。 这个时候,他要是到了地方?不管哪一路,不管哪里?立刻要做的,除了寻常公务?还有繁重无比的征粮征银征夫征马。 他这个年纪,十有八九?是要累死在任上了。 他走出了建乐城?再要回来?就是要被抬回来了。 可没想到,沈贺还没给他找到地方,把他踢走,自己倒先回府闭门读书去了。 宗侍郎真正是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之后,又听到点滴闲话,知道了永平侯父子突然撤差,是因为泄漏了重要军务,发现这事儿的,是顺风速递铺的几个脚夫。 宗侍郎庆幸之余,对顺风速递感激不尽。 贵人哪! 这一回封赠聂掌柜,宗侍郎亲自挑了个家在山阳府的年青郎官,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派了出来。 这位礼部钦差,是又恭敬又客气,除了颁旨时气势昂然,别的时候,都是一定要让聂安人走在前头,再三感谢聂安人对他家乡父老的大恩,那是客气的不能再客气了。 礼毕收了香案,安府尹表示:他们淮阳府得了这么大的荣耀,一定要好好贺一贺的,他已经在淮阳府最好的酒楼迎丰楼定了宴席,设宴庆贺,宴请聂安人和钦差,以及聂安人的街坊邻居,府衙诸人。 李桑柔坐在树上,看着看热闹的邻里街坊,还有给聂家盖屋的工匠们,哄哄然一起,热闹无比的涌往迎丰楼,才从树上跳下来,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转了半圈,悠悠哉哉出来,回邸店睡觉去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李桑柔才又到了聂婆子家。 聂大正抱着小儿子旺财,站在院门外,和几个工匠争来争去。 看到李桑柔,聂大急忙放下旺财,紧跑几步迎上去,”大当家的来了!大当家的什么时候到的?大当家的快请进!“ 李桑柔站在院门口,先摸了块松子糖,递给仰着头,淌着口水看着她的旺财,才笑答道:“昨天就到了,你阿娘在家呢?” “阿娘和枣花都在铺子里,我这就去叫……”聂大转身就要跑,李桑柔伸手拉住他,“不急,我晚上在你家吃饭,等她们回来吧。你们这是干嘛呢?” “您就是大当家的?”站在旁边工匠头儿,已经好奇无比的打量了好一会儿了,听到李桑柔这话,忙拱手见了礼,指着院门笑道: “大当家的您见多识广,懂规矩,您说说,他家这院门,再这么光秃秃的,肯定不合适了,您说是不是? 这可是老安人的家,这大门,得盖成金柱大门。 他非不肯,说太张扬了。 这有什么张扬的?您家现在可是官家,不是民宅!” “有道理!”李桑柔表示赞同。 “大当家的,这可不行,阿娘昨天还交待……”聂大急忙解释。 “他说得对,你阿娘是有诰封的老安人,一个金柱大门,是盖得起的。 再说,这金柱大门,让出来半间,也能让经过路过的人,有个暂避风雨的地方。”李桑柔打断聂大的话,笑道。 “大当家的说的真好,可不就是这样!聂大爷,您家现在可是高门大户了,这大门哪,得给穷人留点儿挡风避雨的地儿。”工匠头儿忙接话道。 聂大只好笑着点头。 李桑柔看了一会儿,进了院门。 聂婆子和枣花、大妮儿回到家时,李桑柔正坐在堂屋,用几小块绸布,变着戏法,逗的旺财笑的咯咯咯咯。 “大当家的来了!”聂婆子看到李桑柔,忙将手里的东西塞给枣花,紧几步进屋。 “恭喜。”李桑柔站起来,冲聂婆子拱手笑道。 “托大当家的福,都是托大当家的……”说到最后,聂婆子喉咙突然哽住。 “大当家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我们娘俩得给大当家磕个头。”枣花拉着大妮儿,冲李桑柔跪倒磕头。 “这我可担不起。你阿娘治病救人十几二十年,这是她的福报。”李桑柔先拉起大妮儿,再去拉枣花。 “狼,凉!”旺财含糊不清的大叫着,从李桑柔腿边挤过来,扑向枣花。 “是娘!不是狼!也不是凉!”大妮儿一边笑一边拍了弟弟一巴掌。 “阿娘陪大当家的说话,我再去炒几个菜,把这羊肉再烩烩。大妮儿,过来看着弟弟。”枣花弯腰抱起旺财,笑着出了屋。 “托大当家的福。”聂婆子重新倒了杯茶,捧给李桑柔,这一句托大当家的福,充满了感慨。 “这是你自己的福报。不说这个了,我这趟来,不是为了给你道贺,是有件要紧的事儿。”李桑柔示意聂婆子坐。 “大当家的只管吩咐。”聂婆子忙拉了只小竹椅子,坐到李桑柔旁边。 李桑柔三言两语说了顾瑾的打算,看着聂婆子道:“……照你看,这事儿可能行?药婆中间,像你这样的医术,极少吧?” “我觉得行!”聂婆子眼睛亮闪,“这个,用不着医术多好,见得多经得多,能看出来就行了,又不用她们去治去救。 说起来,那害人的瘟疫,也就那几样儿,能像我这个年纪,哪有没经历过的?那命不好的,经历过三回五回的,都多的是。 这事儿行! 就一样,要是看到了,往哪儿报?衙门?药婆这名声儿?” “报到咱们这里,咱们的递铺,派送铺都行,之后再往官府报送的事儿,我让邹掌柜安排。 这样,一来信儿传递的快,二来,咱们留信递信,都是有存档的,一旦确实瘟疫,查报及时,有几个人来报,谁先谁后,明明白白,彰表奖赏起来,也清楚明白。 再说,三姑六婆,在那些迂腐之人看来,都是洪水猛兽,让药婆们自行到衙门告禀,极容易误事儿。”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最好!我也是这么想。唉,都是最下贱的人,大当家的想的周到。 要是这样,那就妥当了。 那就先沿着咱们的线路铺开?”聂婆子松了口气。 “嗯,这件事,要花的精力极多,你一个人顾不过来,我看,你把枣花带上吧,让她帮着你。 她跟着你再学几年,我觉得,她以后得比你强。”李桑柔笑着建议道。 “我也这么想,还没敢说,大当家的这么说,行!那派送铺,我挑个人打理?”聂婆子笑道。 “嗯。你到处看的时候,碰到和你差不多医术,或是能干稳妥,或是有其它可用的药婆,都记下来,也许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李桑柔再吩咐了句。 “嗯,大当家的放心,我懂。” “还有,你一个人在外走动还好,现在带着枣花,身边最好有一两个人,强壮有力,能打一打挡一挡的,这人是买是典,或是拿银子请,你自己看着办,银子从顺风帐上支出。”李桑柔接着道。 “好。”聂婆子犹豫了下,点头答应。 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有过几回破财保平安的时候,她老了,带上枣花,她确实不大放心。 大当家的想到她前头去了。 聂大和枣花很快就端了饭菜进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桑柔吃了一碗多米饭,又喝了一碗羊肉浓汤,站起来告辞,“我走了。” “大当家的住在哪儿?明儿……”聂婆子忙跟着站起来。 “我今天夜里就回建乐城,白天睡了一天了。不用送。”李桑柔拍拍大妮儿,在旺财脸上捏了下,转身出门。 “城门都关了。”聂大跟在聂婆子和枣花后面,将李桑柔送出院门,突然想起来。 “那城门能困住大当家的?”聂婆子在儿子后背拍了下。 …………………… 进了夏天,李桑柔就像一只蛰伏的虫儿,一动不想动。 这四五年,她什么都能习惯,哪怕是恶臭不堪的茅厕,就是这夏天,她还是觉得躲无可躲,熬无可熬。 今年的建乐城,好像还格外的热! 唉,不是今年格外的热,而是,在她的感觉中,一年比一年热!一年比一年难熬! 越是最热的时候,越是一丝儿风都没有。 李桑柔坐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一身接一身的出着黏搭搭的汗,热的有气无力。 “老大老大!”黑马一头扎过来,“公主……” “就说我不在!”黑马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打断。 她热的半死不活了,什么心情都没有。 “不是公主来了,是公主打发那个叫千山的,说是过来给你送请柬的。”黑马陪着满肚皮的小意,不过这话,那是一定得说完的。 “就说……”李桑柔说到一半,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叫进来吧。” 唉,热成这样的夏天,热到有气无力一动不想动的,怎么好像就她一个人? 黑马和金毛就不提了,头一年夏天,她热的透不过气,这俩货活蹦乱跳,喝热汤吃辣羊肉,晒的发烫的地上,嗡嗡的蚊子中间,倒下就能睡着,还睡的长长短短的打呼噜。 唉,她佩服。 黑马带着千山进来,千山捧着暗纹金边的一封信,递给李桑柔,笑道:“这是我们公主写给大当家的。 初六日,宫里呈新花新果,各式新鲜玩意儿,以与民同乐。 公主请了娘娘的示下,请大当家的,还有马爷等人,进宫玩耍。” 黑马听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屏气看着李桑柔,急的两只脚都踮起来了。 老大可千万得答应啊! 李桑柔接过信,片刻,看着千山笑道:“烦你禀报公主,初六日前后,我正好有件极要紧的事儿,要是来得及,必定赶过去。要是来不及,还请公主见谅。” “是。”千山垂手应了,退步告辞。 黑马勉强压住那份焦急,送走千山,离弦的箭一般窜回来,一头扎到李桑柔旁边,身子晃了几晃,才收住步。 “老大,初六咱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今天都初三了,老大……” “初六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你的心眼呢?怎么不想想,咱们是什么人?我是杀手,你是杀手的帮手!咱们这样的人,能进宫吗?”李桑柔相当不耐的斜着黑马。 天太热,她很暴躁,她想打他,不过实在太热,懒得动。 “怎么不能,”黑马的尾声一路下落,到能字,已经落到地上了。 黑马呆站了半天,耷拉着肩膀,长叹了口气,“可不是,可咱们从来不随便杀人,咱们……唉,可不是,咱们知道咱们从来不随便杀人,别人哪知道啊,唉。” 黑马垂头丧气转过身,李桑柔斜暼着他吩咐道:“你去找一趟如意,把公主这个邀请告诉他,跟他说咱们是杀手,进宫不合适,让他家世子替咱们解释一二。” “好。”黑马垂头答了句,“不去就不去了,还要解释,解释什么啊,唉,好,我这就去。” 李桑柔往后倒在椅子里,拍着蒲扇,等黑马回来。 她并不在意他们对她的信任有多少,不过,这信任要是多一些,总归没坏处。 如意过来的很快,还带了位看起来舒心妥帖的婆子。 “大当家的,我们世子爷说:大当家的想的太多了。 世子爷说,公主极少邀请人进宫玩耍。这一趟邀请,我们世子爷和大爷一起想了半天,说他们不记得公主邀请过别人,这应该是公主头一回邀请人进宫。 世子爷说,公主头一回邀请,还请大当家的给个面子。 世子爷说,宫里有些不一样得规矩,应嬷嬷自小儿在宫里当差,人也通达机变,让她过来侍候几天,备着大当家的询问一二。” 应嬷嬷顺着如意的指向,曲膝见礼。 “好吧。”李桑柔用蒲扇柄挠了挠头。 既然这样,去就去吧。 第108章 随水而去 为了宁和公主这趟邀请,李桑柔忙了两三天。 初五那天,顾晞打发如意过来递了话,初六那天,他在东华门外等她们,带她们进宫。 初六那天,卡着时辰,李桑柔带着黑马和金毛,早一会儿到了东华门外。 顾晞纵马而来时,李桑柔正站在东华门前,一脸无聊的从东华门最低,一点点看上去,掂量着要是爬上去,哪儿可以借把力。 顾晞远远就看到了黑马。 黑马实在太显眼了:一件大红半长衫,大红幞头,很远很远就能看到,实在太红了。 那把折扇他没敢拿,那折扇是摆谱用的,今天进宫,不能摆谱。 金毛还是和平时一样打扮,不过把夏布衣裳,换成了一身绸衣服。 李桑柔算是盛妆打扮了。 头发虽然只是梳成了最常见的发髻,可跟平时随手一抓相比,就隆重太多了。 发髻上插着根赤金百花簪,用了只赤金百花掩鬓。 衣服也不是平时那身似男似女的打扮了。 一件靛青抹胸,蓝灰长裙,外面罩了件靛蓝不擎襟褙子,看起来极是清爽英气。 顾晞跳下马,看着拱手迎上来的李桑柔,瞪着她,一时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是,是你……李姑娘,大当家,你这是头一回穿裙子吧。”顾晞突然一阵慌乱。 “可不就是头一回!”黑马立刻伸头过来,“穿着这裙子,我们老大还踢了两脚,说不得劲儿。” “那位嬷嬷,说什么什么,衣裳也是礼制,说宫里该穿什么衣裳,不能穿什么衣裳,讲究得很,老大实在没办法。”金毛也凑上来?一脸同情的看着他们老大。 “啊?可不是,那个?李姑娘?咱们走吧,时辰差不多了。”顾晞没听清楚黑马和金毛说了什么?他还是错乱中,他头一回发现?李大当家是个该穿裙子的女子。 顾晞的错愕失态?李桑柔并不意外。她穿上这一身出来时,小陆子窜条他们几个,也这么瞪着她。 顾晞背着手绷着脸,只管往前走。 李桑柔跟着他的步子?一边走一边四下看。 黑马和金毛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的四只眼睛根本不够用。 这是他们头一回真正进到皇城里面!走在那条直通东西的笔直大道上。 这大道两边的屋子里里,有宰相,有尚书,有将军,都是不得了的大官啊?真是开眼界了! 宫城门口,千山已经等着了?看到顾晞和李桑柔等人,急忙上前见了礼?小跑到最前,欠身前引。 这场例行呈新会?因为皇上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只是应个景而已?并没有广邀宾客。 垂福宫后面一片小小的园林里,大皇子顾瑾坐在轮椅上,正和二皇子顾琝说着话儿,沈明书站在旁边,摇着折扇,也不知道是在听话,还是在赏景。 旁边倚着高大假山的亭子里,沈贤妃坐在圈椅里,略下首一些,另一张圈椅子里,坐着永平侯沈贺的母亲韩老夫人,两人正说着话儿。 两人旁边,一张大圆桌旁,围坐着宁和公主和两三位年青小娘子,正好奇的把玩着满桌子的新鲜玩意儿。 看到李桑柔和顾晞进来,宁和公主一声欢呼,站起来就往外跑。 这一阵子,李桑柔怕热,只推说有事儿,躲着不见她,她已经有一个来月没见到李桑柔了。 “李姐姐!你这衣服真好看!李姐姐你真是太好看了!”宁和公主提着裙子跑到李桑柔面前,先赞叹起来。 李桑柔对着她这份热情和夸奖,摊着手只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近几年,都是夸她杀人杀得好,夸她好看的,这是头一回。 “黑马这衣服也好看,好看极了!”宁和公主一个旋身,看着一身通红的黑马,咯的笑出了声。 “说是进宫得喜庆,老大说我穿红的好看。”黑马揪了揪衣领,颇为得意。 “金毛也好看!”宁和公主好不容易止住笑,赶紧再夸一句金毛。 “你这个好看是添头!”黑马接话很快,一边说,一边一脸同情的拍了拍金毛。 “人家是公主,说一是一,从来不瞎讲,你以为是你!”金毛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李桑柔不理会两人,跟着宁和公主,正要往前走,二皇子顾琝冲宁和公主招了招手。 宁和公主笑起来,先挨着李桑柔,低低说了句:“听说我请了你来,二哥就跟我打招呼了,说他要离近了看看你,还要跟你说几句话。” 李桑柔笑着点头。 两人过去,宁和公主曲膝微转,就算是都见过礼了,李桑柔从大皇子顾瑾起,挨个拱手长揖,包括沈明书。 “这是什么礼数?”沈明书皱眉道。 “福礼实在太难学了,那位嬷嬷说:沈娘娘极体恤大度,耳聪目明,这份恭敬之心到了,拱手还是福礼,并不要紧。”李桑柔答着沈明书的话,却是笑看着二皇子顾琝。 “娘娘确实是这样的脾气,我也不在意这些。大郎一向挑剔讲究,你别理她。”二皇子顾琝接话笑道。 “是。”李桑柔拱手,干脆利落的答了句是。 顾瑾露出丝笑意,沈明书紧紧抿着嘴,脸都青了。 二皇子顾琝笑出了声,“阿玥说你说话直来直去,还真是。那位是黑马?真是,”二皇子忍着笑,“云灿这个字,起得好。” 黑马站在李桑柔后面两三步,被二皇子夸的一张脸黑光闪闪。 “下个月我在迎祥池请在京的各路士子会文,你也来,带着黑……带上云灿,还有金毛,听说还有几位兄弟,要是愿意去,也一起过去,人多热闹。”二皇子顾琝看着李桑柔邀请道。 “是。”李桑柔拱手欠身。 “我也去!到时候,我陪李姐姐一起去。”宁和公主立刻接话笑道。 “带李姑娘去见娘娘吧。”顾瑾笑着示意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愉快应声,李桑柔再次拱手,挨个欠身告退,跟着宁和公主,往亭子过去。 上了亭子台阶,迎面就是一阵凉爽之气,李桑柔忍不住深吸了口这难得之极的清爽凉气。 亭子里的人,都在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照着那位嬷嬷的指点,跪下,给沈贤妃磕头。 入乡就得随俗,头总是要磕几个的,她有准备,磕就磕吧。 磕了一个头,沈贤妃就笑着吩咐宁和公主请她起来,看着李桑柔站起来,指着韩老夫人笑道:“这是永平侯府韩老夫人。” 李桑柔拱手长揖。 “老夫人是头一回见到她吧?她就是顺风的大当家,连皇上都夸过她,说她不简单。”沈贤妃和韩老夫人笑道。 “生的也好。”韩老夫人打量着李桑柔,脸上都是笑,眼里却满是冷意。 “老夫人过奖。”李桑柔语笑盈盈的客气了句。 “我也没想到李姑娘竟然生的这样好。”沈贤妃再次打量着李桑柔,看起来很是赞叹,“来这里坐。” 沈贤妃指着紧挨着她另一边的圈椅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再次拱手欠身,谢过沈贤妃,坐到她指给她的圈椅上。 “听说你的功夫跟世子不相上下?”沈贤妃问这一句,是真好奇。 “哪敢跟世子比。”李桑柔欠身客气。 “三哥说过,说真要生死相博,他打不过李姐姐的!”宁和公主很是骄傲的接话笑道。 李姐姐功夫比三哥好,她与有荣焉。 “听说你是做杀手的?”韩老夫人紧接着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问道。 “是。”李桑柔看着韩老夫人,带着笑,干脆之极的答了一个是字。 “听说你经手要杀的人,还没有能活下来的?”韩老夫人再问了句。 “杀手杀人,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我还活着呢。”李桑柔微笑着,欠了欠身。 “听说你胆子大得很。”韩老夫人再紧追了一句。 “是,死人堆里睡觉,刀枪之下吃喝,都是寻常事。”李桑柔笑语答话。 “那真是胆子大。”沈贤妃感叹了句,接着笑道:“刚听说你时,说你能跟世子打个平手,我就想着,不知道怎么五大三粗呢,没想到是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就是比寻常小娘子多了份英气,这份英气难得。” “平时粗得很。”李桑柔欠了欠身。 “是粗得很!”宁和公主边说带笑,“头发就这么,团一团。 有一回,有一缕头发,老是掉下来,挡在李姐姐眼睛上,李姐姐顺手抓起茶针,这么一划,就把那缕头发割下来扔了。 我当时都看呆了。” “李姑娘拿茶针就能割断头发,看样子拿着茶针,也是能杀人的了?”韩老夫人指着旁边茶桌上的茶针,立刻接了句。 “是,不光茶针,万物皆可杀人,空手也一样。”李桑柔干脆之极的答道。 “老是说杀人,我这寒气都要上来了,咱们不说这个。”沈贤妃看了眼韩老夫人,又看向宁和公主,笑道:“你带你李家姐姐去看看那些新呈上来的花儿,还有那些小东西。要是有喜欢的,你就拿去。” 最后一句,沈贤妃看向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含笑应了,站起来,和宁和公主,以及其它几位小娘子一起,万般不舍的出了凉爽无比的亭子。 这亭子里,是真凉快啊! 顾晞吩咐如意和千山带黑马和金毛四处逛逛,自己坐到顾瑾另一边,心不在焉的发呆。 “李大当家这样打扮,真是好看,飒爽清新,有林下之风。”二皇子顾琝随着李桑柔进了亭子,收回来,看向顾晞,赞叹道。 顾晞时不时瞄一眼亭子,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沈明书极其不满的斜着顾晞,忍了又忍,把到嘴的话忍了回去。 今天来之前,阿爹交待过他,不许多说话,不许意气用事。 他先忍下。 ”昨天没睡好,你们说话,我眯一会儿。“顾晞看起来很不想说话,交待了句,就闭目养神。 顾瑾看了他一眼,接着和顾琝说话。 这一场皇家例行呈新会,请的人极少,过程也极其简洁。 如意和千山陪着黑马和金毛,宁和公主陪着李桑柔,转一圈看一圈回来,喝了半杯茶,就是该告退的时候了。 顾晞一直将李桑柔送到炒米巷,看着她进了院子,才上马回去。 李桑柔转过影壁,脸色就沉下来,背着手,径直进到她的上房,换了衣服出来,坐在廊下,抓着蒲扇扇着,阴沉着脸出神。 傍晚时分,越发闷热难耐,李桑柔站起来,交待了句,出了院门,去找米瞎子。 米瞎子正坐在迎祥池边的一团阴影里,两条腿泡进迎祥池里,靠着块大石头,打着盹儿。 李桑柔蹲在他旁边,用蒲扇拍了拍他。 “找别人去,天太热,静不下心,算不出来!”米瞎子头也不回的挥手道。 “你静下心也算不出来,上来,找地方喝酒去。”李桑柔站起来道。 “咦,是你,这么热,喝什么酒! 要不你出钱,租条船,荡出东水门,到没人的地方,吹着河风喝酒,怎么样?”米瞎子忙提着鞋站起来。 “行啊。走吧。”李桑柔答应的十分爽快。 “咦!”米瞎子倒怔了,呆了一瞬,一边跳着穿鞋,一边跟上李桑柔,“你这个,出什么事儿了?你这大方劲儿,可有点儿不一般。” 米瞎子穿好鞋,将瞎杖另一端硬塞进李桑柔手里,一幅被牵着的模样,跟着李桑柔到河边,租了条船,买了几坛子好酒放到船上,李桑柔不紧不慢的摇着橹,将船摇出了东水门。 出了东水门,再走一里多路,天已经黑透,圆月高悬在天上。 周围已经看不到其它的船,两岸近处黑魆魆,远处灯火闪闪。 李桑柔放下橹,任由船顺水飘着,坐到船头,接过米瞎子递过来的酒壶酒杯,自斟自饮。 “怎么啦?”米瞎子坐到李桑柔旁边,将脚放进河水里。 李桑柔没说话,只慢慢喝着酒,看着圆月,看着波光闪闪的河面。 米瞎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说话了,脚在河水中慢慢晃着,一杯接一杯喝着酒。 “我曾经问过大常,这世上,一天要死多少人,有多少人是冤死的。”李桑柔喝到微醺,低低缓缓道。 米瞎子转头看向李桑柔。 “黑马说,他家里人,都得算冤死的,金毛问我,他家里人呢?算冤死的吗?”李桑柔接着道。 米瞎子微微蹙眉,看着神情晦暗的李桑柔。 “他们都得算冤死的,对不对?可这仇,怎么算?”李桑柔转头看着米瞎子。 “冤死的人太多了,仇?嘿! 像黑马,像金毛,一家人,一村人,死绝死光了的,多的是,人都死绝了,这仇也就跟着死绝了。 别的,唉。”米瞎子叹了口气,“要报仇,要讨个说法的,那得先看着仇家,先掂量掂量,再说仇不仇的事儿。 仇家弱,这仇是一定要报的,仇家势均力敌,这仇不能不报,仇家势强,那就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要是这仇家,大到像黑马,像金毛家那样的,也只好叹一句,命里注定,天灾人祸,是老天爷的错。” 李桑柔慢慢嗯了一声。 “也有不掂量的,所以,史书上就多了好些故事。”米瞎子往空中举了举杯子。 “我是个要掂量得。”好一会儿,李桑柔慢吞吞说了句。 “你可不是。”米瞎子不客气的接了句,“你要是掂量了,那必定不是你的仇。 是谁的?上回你说的那个湛泸?” “不是湛泸。”李桑柔叹了口气,“唉,也算是湛泸吧。” 李桑柔倒了杯酒,缓缓洒入河中,再倒了杯酒,再洒入河中。 “这是有主的仇?你当初答应过?”米瞎子看着李桑柔,试探问道。 “我答应过尽力。”李桑柔再倒了杯酒,抿了口。 “找到仇人了?”米瞎子皱眉道。 “没有,不想找了。”李桑柔抿了一大口酒。 “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你是你,湛泸是湛泸,那什么家是那什么家,各不相干,你当初,连这个尽力,都不该答应。 不过也就是个尽力而已,你已经尽力了。”米瞎子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李桑柔垂着眼,没说话,良久,低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我不是湛泸,湛泸也不是旁的人。” 第109章 秋日秋风 永平侯府。 沈明书侍候着太婆韩老夫人进了正院上房。 韩老夫人坐到榻上,一脸疲惫的吩咐沈明书,“去请你阿爹来。” 沈明书答应了,到门口吩咐了一个婆子。 沈贺到的很快。 “坐吧。”韩老夫人示意沈贺,再吩咐沈明书,“你先跟你阿爹说说。” “是。”沈明书欠身应了,看着他阿爹,一脸忿忿,“这一趟,说是皇上病着,就不请外人了。 除了我和太婆,还有孙家、周家等几家小娘子,这也是就罢了,姐姐弃家出走寺里,二爷就得再挑门亲事,这些必定是去相看的,也就算了。 可是,阿爹你肯定想不到! 顺风那个贱人,姓李的,她也去了!还带了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二爷说是宁和请过去的。 宁和哪有脑子?怎么能听任她说请谁就请谁? 毕竟是宫宴,那是宫里! 阿爹你说……” “好了!”韩老夫人提高声音,打断了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高的沈明书。 “姓李的贱人真去了?”沈贺一脸的不敢相信。 “嗯,宁和这一阵子总跟她胡走乱逛,宁和是没心眼,可从皇上,到二爷,娘娘,都极宠着她,她真要请谁,合不合适,娘娘都不会让她不高兴,进一趟宫而已,毕竟不是什么大事。”韩老夫人缓声细语。 “怎么不是大事!她是个杀手!万一……”沈明书急了,梗着脖子叫道。 “不是没出事儿么!”韩老夫人脸上浮出丝丝烦躁。 “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就来不及了!”沈贺跟着急道。 “这些话,你们跟我这个老婆子说,有什么用?你该去请见皇上,跟皇上说,或是请见娘娘,去跟娘娘说!”韩老夫人气的喉咙都粗了。 “瞧阿娘这话说的。”沈贺闷气的哼了一声。 “净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叫你来?是商量事儿?不是让你发牢骚,让你来驳倒我的!我说什么?你就驳什么?你驳我有什么用? 你能当面驳倒皇上,驳倒娘娘?你能在皇上和娘娘面前,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是你的本事! 你跟我一个老太婆?扯着嗓子这么吼,该这样这样,该那样那样,好?你说的都对?你们爷儿俩说的全对! 可这些事儿,是我这个老太婆能当家作主的?” 韩老夫人气的说一句拍一巴掌炕几。 “太婆这脾气一天比一天大,一家人说话儿,不就是这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么?”沈明书不满的小声嘀咕道。 韩老夫人没理他?只喘着粗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些。 “我叫你来,是跟你说?娘娘对那个姓李的,极力示好?我瞧着?不像是只为了宁和。”韩老夫人缓过来一口气?忍着气说正事儿。 “姓李的明明是南梁……” 沈明书才叫了半句,就被韩老夫人打断:“姓李的明明是南梁的细作,这事儿,你们得让娘娘知道,得让皇上赶紧杀了她,这可不是小事儿!你们快去!” 沈明书被他太婆抢话抢怔了。 沈贺也怔的一个劲儿的眨眼,他阿娘怎么能这么说话? “阿娘说得容易,她有大爷和世子护着,要想杀了她,得有证据,这哪是容易的事儿。” “原来你也知道光叫两声不行,得有证据啊。”韩老夫人冷笑了一声,“你冲我叫冲我喊的时候,想过这些没有?想过怎么办没有?” “阿娘!”沈贺一脸烦恼的看着他阿娘。 他阿娘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有脾气了! “喊叫之前,先掂量掂量,你那喊的,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我叫你来,就这一句话,我累了,你们爷儿俩去你们书房商量正事儿去吧。”韩老夫人疲惫之极的挥着手。 沈贺闷哼了一声,示意儿子沈明书,两人一起告退出去。 …………………… 进了七月,至少夜里凉下来了,李桑柔也随着秋天的到来,活过来了。 刚进七月,张猫就来找李桑柔,想在中元节的时候,带着果姐儿回去一趟临涣县,给果姐儿阿娘烧些冬衣,送些纸钱,问李桑柔齐嫂子埋在哪儿了。 李桑柔正好没什么事,立刻打算和她们一起去。 中元节阴气重,临涣县是有恶鬼的。鬼神之类,她可不敢说没有。 张猫喜笑颜开,立刻就把往临涣县的人数,扩展到了把秀儿、翠儿和大壮都带上,给她们大姨磕个头去。 李桑柔送走张猫,在铺子门口站了一会儿,径直往大相国寺,找方丈圆德大和尚讨了枚护身符,再到张猫家,把护身符给果姐儿系到了脖子上。 李桑柔和张猫带着四个孩子,一路上只能慢慢的走。 张猫回去收拾收拾,隔一天,两人就赶着两辆大车,出了建乐城,一路走一路玩,慢慢悠悠往临涣县过去。 两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一天也就赶五六十里路,直到中元节前一天,两辆大车才一前一后进了临涣县城,住进了邸店。 隔天就是中元节,一早上,派送铺的新掌柜盛婶子过来,带着李桑柔等人,往城外去祭祀齐嫂子。 “果姐儿胖了不少,气色也好,瞧着真好!”盛婶子过来,看到果姐儿,几句话没说完,眼泪涌出来了,忙拧过身。 李桑柔轻轻拍了拍她,“邹掌柜说,齐嫂子的坟,都托在你这里照应,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我男人也埋在那一片儿,不过回回多带点儿东西,咱们现在就走?”盛婶子再转回身,已经抹掉了眼泪。 李桑柔看向张猫,张猫点头,“走吧。” 张猫和李桑柔赶了辆车给孩子们坐,跟着盛婶子,出了临涣县,到了一片靠着条小河的土坡前。 土坡上,散布着零零散散的坟头。 “就是那个,邹掌柜跟着阴阳先生找了五六天,阴阳先生说,这一片敞亮,又临着水,是块好地方。邹掌柜就买下了。 那一圈柏树,是齐嫂子入土那天,邹掌柜让人种上的,都活了。 前面那些花哪草啊,是我种的,齐嫂子是个讲究人儿,爱这些花啊草啊的。 等到一周年,再立块碑,就更好了。”盛婶子一边带着大家往上走,一边絮絮叨叨。 “多谢你。”张猫牵着果姐儿,诚心谢道。 “咱自己人不用客气,唉,都是苦命人哪。”盛婶子低头看了眼果姐儿,在她头上摸了下,“这孩子是个有大福的。” 盛婶子带着众人到了齐嫂子坟前,絮叨了几句,就往不远处她男人坟头上坟去了。 张猫带着果姐儿磕了头,蹲在坟前,烧纸钱元宝,烧衣裳房子等等。 秀儿蹲在张猫旁边帮忙,翠儿紧挨果姐儿跪着,果姐儿哭的哽咽,翠儿念念叨叨:“大姨我是翠儿,我最疼果姐儿,阿娘也最疼果姐儿,姐姐也最疼果姐儿,曼儿姐也最疼果姐儿,您放心。” 大壮紧挨秀儿蹲着,一趟趟伸手,想往火里扔东西扔纸钱,却被秀儿一下接一下打回去。 李桑柔站在不远处,背着手,看着远处绵延的秋色。 烧好纸钱衣裳,李桑柔赶着车,又往齐嫂子从前那个小院去看了一趟,回到邸店时,已经是夕阳西斜。 七月半中元节,天黑之后不宜外出。 几个人就在邸店吃的晚饭,刚刚吃好晚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到邸店门口,马的前蹄还扬在半空,黑马就从马上滚下来,直冲进邸店,“有位姓李……老大!” 黑马还没喊完,就看到了呼的站了起来的李桑柔。 “老大,出事儿了!出……”黑马一头扎过去,急的额头青筋都暴出来了。 “先把这杯茶喝了,缓口气再说话,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口气。”李桑柔从桌子上随手拿了杯茶递给黑马,厉声道。 “是。”黑马猛抽了下鼻子,接过茶,一口一口喝了,将杯子放到桌子上,看着李桑柔道:“金毛失踪了,半天加一夜,不对,我来用了一天,一天半加一夜了,啥信儿没有……” “他姐家呢?”李桑柔截断黑马的话问道。 “也不见了,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我……”黑马抬手在脸上抹了把,抹下满手掺着眼泪的热汗。 “我现在就得赶回去,一会儿到递铺,我找个人送你们娘几个回建乐城。 明天早上,你等到递铺的人再走,路上当心些。”李桑柔交待了一句张猫,站起来就往外走。 “唉……”张猫抱着果姐儿,一个唉字没喊完,李桑柔已经大步流星直冲出去了。 …………………… 李桑柔和黑马一夜疾赶,天色大亮时,冲到了陈州门外。 半夜起,小陆子和大头就等在陈州门外了,远远看到李桑柔和黑马,一跃而起,飞奔迎上去。 李桑柔看到两人,急勒住马,马高仰着前蹄,原地转了一圈才停下。 “回家没有?”黑马高喊了句,越过小陆子和大头,兜个圈子再回来。 他没能勒住马。 “没有!窜条在家等着,我跟大头后半夜出来的,没有!”小陆子带着哭腔。 “你们两个,一人牵匹马,挨个去看城外的义庄,三天内送过去的尸首,挨个看。”李桑柔沉声吩咐。 她和黑马都是双马。 小陆子和大头急冲上去,接过马,上了马,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去查义庄。 “你去府衙,衙头你认识,问清楚这三四天里,城里一共有多少无名尸首,都送到哪儿了,一具具看过。”李桑柔接着吩咐黑马。 黑马脸色惨白,“老大……” “金毛凶多吉少,快去吧。”李桑柔闭了闭眼,挥手示意黑马快去。 李桑柔纵马先回炒米巷。 米瞎子也在炒米巷宅子里,看到李桑柔冲进来,窜条急冲出去牵马栓马,米瞎子迎上李桑柔,看着李桑柔道:“大前天中午,金毛和黑马一起吃的饭。 黑马说,吃了饭,金毛就出门去往朝报坊送东西,就再没回来。 傍晚吃饭的时候,黑马他们以为金毛去他姐家了,没在意。 黑马说他睡到后半夜,起来小解,见金毛的床空着,人还没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了,赶紧先去看柳家卤肉铺。 柳家卤肉铺斜对门有家烧饼铺子,烧饼铺子都是半夜就开始和面打烧饼了。 黑马说,打烧饼的几个伙计说,柳家卤肉铺前一天就一整天没开门,他们也奇怪的不行,说柳大勤得很,过年都不歇着,一整天没开门,还真是头一回。 黑马就去找我了,我和他赶紧就往金毛姐家去看。 柳家院门紧锁,屋门全都敞着,这就不对了,我立刻就让黑马去找你了。 我留在白虎桥,等到天亮,先往附近去打听了。 柳家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说:前一天一早上,她们一起来,柳家就关的紧紧的,整整一天,没见人进出过,也没听见柳家老太太的声音。 柳家老太太嗓门亮得很。 东边的邻居跟柳家亲厚,说前一天她忙到日头升到头顶,总觉得少了什么,站着一想,是没听到柳家老太太的声音,她就去柳家敲门了,说柳家院门关的死死的,没人应声。” “你进去看了?”李桑柔脸色铁青。 “嗯,好不容易爬进去。 院子里棚子下,卤了一半的肉都好好的堆着,屋门全敞着,屋里,除了床上,别的地方一点儿也不乱。 看床上那样子,是被人从睡梦中堵上嘴直接扛走的,衣服都在床边挂着,鞋子也在,俩孩子的书包也在。 其它东西都在,柳大夫妻床头,有一只小匣子,里头有十来两银子,也没动。”米瞎子叹了口气。 “这一天多,你就打听到这一点没用的?”李桑柔猛一脚踹在院子里得石榴树上。 一粒青石榴掉下来,砸在米瞎子头上。 米瞎子抬手拍了拍头,“只怕是冲着金毛来的,或是冲着你,也许还活着呢,一大家子人呢,有老有小,得赶紧。” 李桑柔一声没响,直冲进屋,片刻,换了一身靛蓝衣服出来,一边往手腕上扣手弩,一边吩咐窜条: “你去找如意,让他带你去见世子,把金毛失踪的事,当面禀告给世子。”李桑柔再转向米瞎子,“你去董家报坊,从金毛出董家报坊起打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窜条哎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你这是去哪儿?”米瞎子瞪着李桑柔,李桑柔正一支支往手弩里扣弩箭。 “去永平侯府,看看沈贺在干什么,沈明书又在干什么,还有那位老夫人。”李桑柔冷冷道。 “永平侯府?他们抓金毛他姐一家干嘛?抓金毛也没用啊?”米瞎子想不通。 “这建乐城里,有足够胆子,又足够愚蠢的,我知道的,只有永平侯府了,先去看看再说。”李桑柔扣好弩箭,转身往外走。 “哎!你小心点儿,别让人家看见!再蠢也不能蠢成这样, 你别把自己陷进去了,毕竟是侯府,皇子外家!”米瞎子提着瞎杖,一路小跑跟在李桑柔后面。 第110章 一片新土 顾晞正在明安宫,和顾瑾,文诚,潘定山四人,对着山河图,核算各处马匹草料等的储备量,以及该怎么运送更快更省。 窜条从户部找到明安宫。 如意看到窜条浑身的热汗,再听窜条说,李桑柔吩咐他立刻面见世子,当面禀报,一句话没多问,立刻带着窜条进了明安宫。 李大当家是个极妥当的,她说的这样急,必定是极要紧的事儿。 顾晞叫进窜条,听窜条说金毛和他姐一家,已经失踪两天两夜了,顿时眉毛高高扬起。 “你赶紧去一趟永平侯府,随便找个借口,看看沈贺在不在府里,要是在,一定要见到他,探探话,直接问也行!还有沈明书!也要见到!”不等顾晞说话,顾瑾先指着文诚吩咐道。 文诚应了一声,冲顾晞拱了拱手,急急出去。 “致和在哪儿呢?”顾瑾看着顾晞问了句。 顾晞立刻扬声叫进文顺之,顾瑾指着他吩咐道:“你带人去查沈家在城外的庄子,看看有没有金毛和他姐姐家诸人,快去!” 文顺之拱手应诺。 “你们大当家的去哪儿了?”顾晞看着窜条问道。 窜条正站在旁边,一把接一把的抹汗,听顾晞问,摇头道:“不知道,老大一进门,就让我过来找您,我还不知道。” “王爷,世子爷,我先告退。”站在旁边,早就坐立不安的潘定山总算找到话缝,赶紧告退。 刚才那些话,那些事,都不是他该听到、该知道的。 “嗯。”顾瑾沉着脸嗯了一声。 潘定山抱着卷宗,赶紧走。 “你先回去,要是你们大当家的回去,让她别急,不会有事儿的。”顾晞吩咐窜条。 窜条欠身应了?转身就跑。 看着潘定山和窜条一前一后出了殿门?顾晞看向顾瑾。 顾瑾压抑着满腔的怒气,又透着丝丝疲惫?迎着顾晞疑问的目光?咬牙道: “老二跟我说过两三回,说是沈贺父子的话?让他一定要跟皇上说,说李姑娘是南梁的细作?到建乐城来残害忠良的。 还让老二下令?杀了李姑娘等人。” “残害忠良?她残害哪个忠良了?喔,他们父子俩?他父子俩是大齐忠良?” 顾晞说到最后一句,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呼的站起来?“我去永平侯府看看!” “嗯?去吧。”顾瑾用力揉着太阳穴,“但愿还没有不可收拾。” …………………… 永平侯府大门左拐出去,是一条热闹街道,对着巷子口的一家糕点铺门口,李桑柔笔直站着?看着从街道一边,由远而近?飞马而来的沈贺父子。 看着他们父子两人勒着马转进巷子,在府门口下了马?一前一后,大步流星进了府门。 李桑柔立刻沿着街道?绕到永平侯府侧面?跳进围墙。 围墙内是宽阔的大门内二门外。 跟着沈贺父子回来的小厮长随们?垂手送进沈贺父子,有的开始收拢着马匹,牵进马厩,有的晃着脖子,活动着手脚,打着呵欠,该当值的垂头往当值房,不当值的,一路打着呵欠,穿过角门回家。 李桑柔紧盯着刚才骑在马上时,离沈贺最近的小厮,看着他指指点点交待了一圈,最后一个往角门过去,悄悄跟了上去。 离角门有一射之地,李桑柔一步上前,抖开丝绳勒住小厮的脖子,将他拖进旁边的假山洞里。 小厮被拖进假山洞,瞪着李桑柔挨的极近的脸时,还没反应过来。 李桑柔盯着他,放松手里的丝绳。 小厮总算反应过来了,瞪着李桑柔,片刻,看清楚是谁了,顿时惊恐万状。 李桑柔眼睛眯了起来。“这么害怕,是没想到我来的这么快,是吧?” 李桑柔滑出狭剑,抵在小厮喉咙口,“说,你们是从哪儿回来的?” 小厮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在他大叫出声之前,李桑柔一只手勒紧丝绳,另一只手里的狭剑往下,扎进小厮的大腿。 小厮痛的眼眶都要瞪裂了,却被丝绳勒着,一丝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再问你一遍,你们从哪儿回来的,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再找一个人来问。”李桑柔挨到小厮耳边道。 小厮被勒的一张脸紫涨,拼命点头。 李桑柔松了松手,小厮立刻道:“老夫人的庄子。咳!” “在哪儿?” “出戴楼门,过了十里亭,再往东,一两里。”小厮答的飞快。 “金毛他们,都在庄子里?” “是……” 李桑柔听到个是字,立刻抽出丝绳,转身就走。 …………………… 文诚急匆匆赶到永平侯府时,永平侯府二门外,正尖叫连连,乱成一团。 文诚眉梢扬起,不等通传,也不管礼数,带着百城等小厮,冲过呆怔呆傻的诸门房,直奔慌乱尖叫的中心。 文诚冲到那座假山旁时,沈贺和沈明书刚刚一前一后冲过来。 李桑柔扎在小厮大腿上那一刀,虽然直透到底,却避开了血管,血出的并不多,小厮却惊恐的以为他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沈贺厉声怒吼。 “是顺风!姓李的!那个女匪!侯爷,是那个女匪!她杀到咱们府上来了!她来了!”小厮看到沈贺,如同孩子见了娘一般,凄厉大哭。 “她找你干什么?她问了什么?”文诚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小厮,厉声呵问。 “她问侯爷从哪儿回来的。”小厮懞圈儿还没回魂,根本没看清楚文诚是谁,有人问,他就答。 “你到我们府来干什么?”沈明书难得反应快了一回,一步上前,伸手去拉文诚。 百城一个箭步,挡在沈明书前面,一脸笑道:“我们爷有要事过府请见侯爷,正好碰到贵府有事儿,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侯爷刚回来?从哪儿回来的?”文诚站起来,盯着沈贺问道。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审问我了?”沈贺盯着文诚,如临大敌。 “我是为了侯爷好,那位李姑娘,您称她是女匪,那是太客气了,大爷夸过她女魔头的。 她现在已经知道侯爷是从哪儿回来的了,侯爷必定知道她来贵府,是为了什么,侯爷要是不想闹出大事,还是赶紧说一声,也许还来得及。 我这趟是奉了大爷的吩咐,都是为了侯爷好。”文诚迎着沈贺的目光,毫不示弱。 沈贺猛转头瞪向小厮,小厮吓的连声尖叫:“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要是什么都没说,这喉咙,早就被割断了,这会儿还能尖叫的,就是别人了。”文诚冷笑道。 小厮恐惧的噎了口气,下意识的往后缩。 “我们府上的事儿,轮不着你多管闲事!”沈明书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 “割断喉咙?难道这建乐城,这么无法无天了?敢这样无法无天的,是你和你的主子吧?滚!”沈贺一声怒吼。 文诚从沈贺看向沈明书,转身往外走。 “你到底说了没有?”沈明书一步冲前,揪着小厮的衣领呵问道。 “没有!没有!没有!”小厮拼命摇头。 他就是没说!他没说!不管他的事儿! 文诚急步出了永平侯府,指着热闹无比的街道,厉声吩咐:“去问!沈贺父子从哪个方向回来的,一路问过去!快!” “快!”百城一边往前跑,一边挥手招呼众小厮。 “你!”文诚伸手抓了个小厮,“去找世子爷,请他快来,越快越好,我在这儿等着!快去!” 小厮哎了一声,飞奔而去。 …………………… 李桑柔纵马出了戴楼门,过了十里亭,很快就看到了永平侯府韩老夫人名下的那座庄子。 一条平整宽路将庄子分成两边,一边是颇为整齐的矮砖房,明显是佃户们的住处,另一边,高门大屋,院门紧闭。 李桑柔纵马直奔高门大屋,离了十来步,站到马背上,在马眼看要撞上围墙,只能侧身转弯时,纵身跃起,跳进了院子里。 正在院子打扫整理的仆妇下人们一片尖叫。 李桑柔伸手抓住个管事模样的人,狭剑横在管事喉咙,“大前天,你们侯爷,还有你们大爷,带来的一家人呢?关哪儿了?” “小的不知道……”李桑柔狭剑翻转,扎进管事胳膊半寸。 管事惊恐惨叫,“后面后面!后面谷仓!后面!” 李桑柔扔开管事,直奔庄子后面。 庄院后面,并排三座高大的谷仓,十分显眼,李桑柔直奔中间一座,踹开门,一股子麦谷的烟尘气扑面而来,谷仓里一个挨一个,全是麦谷屯。 李桑柔立刻转身,直奔旁边一座,再踹开门。 这是座半空的谷仓,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桑柔直冲进去,谷仓中间的地面上,鲜血殷殷,血还没干透。 李桑柔蹲在地上,用手按了按殷红的地面,立刻站起来,冲到旁边,挨个划开旁边几屯粮食,麦谷哗哗流出,没有人。 李桑柔退出谷仓,外面已经一片喧嚣,铜锣声一声紧过一声:“来人哪!进贼啦!快来人哪!快去报官!快来人!保家护院!” 李桑柔仿佛没听到这震耳的锣声喊声,直奔人声最鼎沸的地方。 她要再抓个人问问,金毛他们,关到哪儿去了。 她得快!越快越好! 李桑柔冲到院门口时,大门外,十里亭方向,烟尘飞扬。 李桑柔站住,站在门侧,打开手弩锁扣,狭剑滑在手里,冷冷看着飞奔而来的烟尘。 文顺之冲在最前,迎着敲着锣惊恐大叫的管事,扬声叫道:“冲进去!搜!御前军剿匪!” 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扣上手弩,狭剑却握在手里,挨着厚重的院门,站着没动。 文顺之在大门外跳下马,冲过院门,才看到李桑柔。 “找到了?不是这里?”文顺之一个箭步,冲到李桑柔面前。 “后面谷仓有血渍,很新鲜,得多抓几个人问问。”李桑柔说音没落,已经一步冲前,抓住了提着面铜锣,紧紧跟在文顺之身后的管事。 “谷仓里的人呢?哪儿去了?” “小的不知道!官爷!”管事惊恐万状,用力扑向文顺之。 “人到哪儿去了?快说!”文顺之厉声呵道。 “真不知……”管事话没说完,李桑柔手里的狭剑,已经扎在了他大腿上。 “啊!官爷救命!真!真不知道!”管事惨叫连连。 “谁知道?”李桑柔手里的狭剑转了转。 “童,童大管事,童……”管事痛的差点晕过去。 “快去找童大管事,快!”文顺之厉声吩咐。 李桑柔扔开管事,握着狭剑,环视着四周。 文顺之带的都是精锐,周围的仆妇下人,也没有为了童大管事献出生命的觉悟,片刻功夫,两个侍卫就架着童大管事,扔了过来。 “那一家子人呢?有老有小!”李桑柔一把揪住童大管事。 “这是有王法的地方!”童大管事明显很有见识,虽然怕极了,却还撑得住。 “快说!人呢?”李桑柔手里得狭剑压在童大管事耳朵边,“不然我就割了你的耳朵。” “文小将军……”童大管事拼命拧着,冲着文顺之尖叫。 李桑柔狭剑下滑,割下了童大管事半边耳垂。 “这是建乐城!天子脚下!文小将军!你竟敢,这是谋反,谋反……”童大管事惊恐尖叫。 能当上大管事,果然还是很有几分胆色和硬气。 李桑柔狭剑往下,割断童大管事的腰带,童大管事从内到外,一身丝绸,顿时滑溜无比的滑落在地,下半身赤露在外。 李桑柔狭剑往下,贴在童大管事两腿之间。 “那一家人,哪儿去了?我数到三,你再不说,我就割了你这堆玩意儿。” 文顺之迎着童大管事惊恐万状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转过了身,背对着童大管事的惊恐。 “后面!在后面!” “带路!”李桑柔推了把童大管事,脚却上前一步,踩在童大管事落在地上的衣服上。 童大管事扑倒在地,再急急爬起来,连袜子都拽脱在地,却一声不敢吭,光着下身,光着脚,抖抖缩缩,出了院门,直奔往后。 出了庄子,走出一里多路,到了一大片林地边上,童大管事站住,抖着手指着前面。 李桑柔呆呆站着,看着前面一片杂乱新土。 她想到了,可是,她还是想着万一,想着她回来的快,她行动的快,也许,万一呢…… 现在,没有万一了。 “挖开!”文顺之吩咐了诸侍卫。看着垂着手,紧握着狭剑,面无表情看着那片新翻泥土的李桑柔,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111章 动手和动嘴 顾晞一阵风冲进明安宫偏殿,将厚厚一摞口供甩到顾瑾面前,气的啪啪拍着口供。 “天下竟有如此蠢人!你看看,你看看!” 顾瑾伸手拿过口供,一张张翻的极快。 看完口供,顾瑾一只手用力按在口供上,用力到微微颤抖。 顾晞看着顾瑾颤抖的手,旋身坐到顾瑾对面。 “李姑娘都知道了?”好一会儿,顾瑾才说出话来。 “她看着起出尸首,就带走入殓去了。 是她最先找到戴楼门外的庄子里,她只是不知道这些细节而已。”顾晞说到最后,猛一拳砸在炕几上。 这桩灭门惨案,他审到一半,就愤怒的想杀人,郁闷的想要吐血狂叫。 沈贺和沈明书父子俩,认定李桑柔是南梁的细作,借着李桑柔不在建乐城的机会,打算捉了金毛姐姐一家,威胁金毛,拿到口供,这样,他们就拿到了这群南梁细作的铁证。 这是极机密的事儿,沈贺父子自然信不过别人,自然要用最心腹的人。 最心腹的人,当然就是在他们身边,每天近身侍候的那些小厮长随们。 这些小厮长随,擅长侍候人,擅长揣测上意,擅长虎假狐威,却从来没干过捉拿人犯的事儿。 半夜三更上门捉人,他们比懵懂的柳家诸人更加害怕,唯恐柳家诸人喊叫出声,唯恐他们挣脱开跑出去,要是坏了侯爷的大事,这些小厮长随,一家人都没活路了。 半夜三更冲进柳家时,他们三五个人按着一个,狂缠乱裹,唯恐不够结实,把柳家一家五口,狠狠缠成五根人棍?一路狂奔拉进戴楼门外的庄子时?五个人,已经全数窒息而死。 兵分两路去诱捉金毛的人?并不知道柳大一家早就窒息而死?盯到中午饭后,才看到金毛出来?找到机会,拿柳大一家五口的性命?诱捉了金毛?捆进庄子,推进谷仓时,金毛看到的,是地上直挺挺的五具尸首。 金毛疯了一般?从一个小厮手里抢过把刀?挥刀就砍,二三十个长随小厮,惊恐之下,乱棍打死了金毛。 沈贺和沈明书父子两个,兴冲冲到了庄子。 想着这一回肯定能审出口供?他们一定要细细的审,这次?他们一定要证死南梁这群细作! 可进到谷仓,他们看到的?是一排儿的死人: 柳大一家五口,被打的头裂皮绽的金毛?和四个被金毛捅死的小厮长随?以及七八个伤者。 “六条无辜人命?得有个交待!”顾晞暼了眼那摞供状,顿时一阵气短头懞。 “永平侯府内,但凡在这件事里面的,斩立决!”顾瑾咬牙道。 “但凡在这件事里面的,沈贺父子呢?”顾晞斜暼着顾瑾。 “要是能杀了这一对儿蠢货,早十年前,我就把他们剁碎了!”顾瑾按着炕几的手,用力到几乎变形。 顾晞拧过了头。 “你去找李姑娘,和她好好解释解释,再替我说一句:这件事,我对不起她。”顾瑾接着道。 顾晞站起来,嗯了一声,径直出了偏殿。 顾瑾看着顾晞出了殿门,调回目光,看着炕几上的那摞口供,突然扬起手,将炕几和那摞子口供,掀飞出去,炕几飞出去,砸在旁边一人多高的梅瓶上。 顾晞刚下了偏殿台阶,听到偏殿内炕几梅瓶砸在一起的声响,顾晞站住,呆了片刻,心里涌起股酸涩无奈,拖着脚步,垂头往前走。 …………………… 柳家一家五口,以及金毛,六副棺椁,都摆在白虎桥柳家大院里。 李桑柔坐在大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一排棺椁。 黑马蹲在棺椁前,一把接一把往化纸盆里扔纸钱。 小陆子和大头垂着头,一替一趟,提着纸钱过去,解开,一摞摞放到黑马旁边。 黑马从看到金毛的尸首起,眼睛血红的像是要吃人。 他蹲着烧纸钱,小陆子和大头一声不敢吭,也不想吭,一路跟过来帮忙的如意和百城,都是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看着纸钱没有,就立刻让人去买。 他俩不说话,跟着他俩过来的其余诸小厮长随,更没人敢出声。 窜条拿着块绸布,不停的擦着金毛那副棺椁。 金毛这副棺椁,抬进来的时候,蹭上了一抹灰,他从金毛躺进去之前,就一直在擦,一遍一遍的擦。 院子里安安静静。 离柳家院门还有一射之地,顾晞就下了马,走到院门口,看了眼李桑柔,越过她,走到六副棺椁前,挨个上了香,才转过身,走回院门口,左右看了看。 如意急忙拎了张小马扎送过来。 顾晞坐下,顺着李桑柔的目光,拧头看了看那一排棺椁,叹了口气。 “除了金毛,他们走的时候,都很快,没受罪?”李桑柔看着顾晞,神情平和,语调平和。 “是。”顾晞心里却涌起股不祥之感,“一群蠢货,怕他们喊出来,裹的太紧,不过几十息,就走了。” “几十息。”李桑柔说的极慢。 “都查清楚了,参与此事的,沈贺身边的小厮长随二十人,沈明书身边的小厮长随十六人,已经死了四个,其余三十二人,斩立决。”顾晞迎上李桑柔的目光,侧头避开。 李桑柔冷哼了一声。 “皇上年青的时候,正是当时几位皇子,争位最惨烈的时候。 皇上有四个兄长,都死在了争位之战中。 沈娘娘的父亲,是当时皇上身边的护卫统领,那时候,争位已经争到不择手段,全无下限,沈统领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儿子,自家子侄。 沈娘娘的父亲,三个兄长,一个弟弟,都为护卫皇上而死,到先皇即位时,沈家精英,损失怠尽。 永平侯府,是先皇即位后才有的,为了酬沈家这份大功。 沈娘娘嫡亲的父兄子侄,都已经死在争斗之中,沈贺父亲这一支,和沈娘娘的父亲同一祖父,是和沈娘娘最亲近的一支了。爵位,就由他们承继。” 顾晞垂着眼,声音低低,“当初,沈贺和睿亲王联手,差点杀了我,皇上也不过杀了沈赟而已。” 李桑柔侧头看着顾晞。 顾晞迎着她的目光,苦笑连连,“沈氏族里人丁单薄,人才凋零。 沈贺父子三人,是沈娘娘唯一的亲人,是二爷唯一的外家,也是沈氏一族中,唯一还能撑着的人了。 从上次漏露军机,大哥和皇上的意思,都是不会再让他们沾手政务,只是荣华尊贵的养着而已。” 顾晞的话微顿,片刻,接着道:“以后,沈家父子,就圈在永平侯府内,荣养终老。” “我想到了。”李桑柔眼皮微垂,“我知道了。” “你……”顾晞仔细看着李桑柔,心里的不安更浓了。 “我很好。”李桑柔迎上顾晞的目光,眼睛微眯,笑起来,“我没事了。” “那三十二个人,要不要在他们出殡的时候斩首……”顾晞挖空心思想着该怎么弥补。 “不用,脏了出殡的路,你随便找个地方砍头吧。”李桑柔说着,站起来,“我赶了一夜的路,累了。” “好。”顾晞跟着站起来。 李桑柔走到黑马身后,拍了拍他,“别烧了,钱太多,他们也用不了,回去睡一觉,明天还有事儿呢。得去看块好坟地。 你们三个在这儿看着,别断了香火。”李桑柔又看着小陆子三人吩咐了一句,转身往外走。 黑马垂着头,跟在李桑柔后面,一声不响往外走。 顾晞跟了两步,在门槛外站住,看着昂着头的李桑柔,和垂着头的黑马,看着两人过了白虎桥,才叹了口气,垂头出来,上马回去。 李桑柔后面跟着黑马,从白虎桥一路走回炒米巷时,天已经黑透了。 米瞎子坐在门槛上,慢慢唱着首不知道什么歌,看到李桑柔,站了起来。 李桑柔越过他,在他说话之前,制止道:“不想说话,累了。” 米瞎子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跟着进了正院,看着李桑柔和黑马一个进了正屋,一个进了厢房,呆站了一会儿,坐在廊下,仰头看着苍茫的星空。 …………………… 李桑柔睡了一夜,出来时,米瞎子正咬着羊肉包子,见她出来,指了指桌子上一大筐包子。 李桑柔烧了壶水,提进屋里,又提了桶凉水,洗了澡,头发湿淋淋挽起,换了身衣裳出来,坐到米瞎子旁边,拿了只包子。 米瞎子已经沏了壶茶,倒了杯推给李桑柔。 黑马也起来了,李桑柔看了看他,吩咐道:“去洗一洗,换身衣裳,过来吃饭。” 黑马嗯了一声,往厨房烧水洗澡。 “昨天,那位世子冲进永平侯府,拿了不少人,审出来了?”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吃了两个包子,又拿了一个,开口问道。 “嗯。” “那怎么说?”米瞎子欠身往前。 “动手的都定罪。斩。”李桑柔垂眼吃包子。 “那没动手,光动嘴的呢?”米瞎子追问了句。 李桑柔看了他一眼,只吃包子没说话。 “唉,那你有什么打算?我跟你说过,人跟人不一样!”米瞎子一声长叹。 李桑柔吃完包子,又拿了一个。 “这可不是临涣县,你不是只有金毛一个兄弟,你还有黑马,大常,大头、窜条他们,还有张猫,你可不能意气用事!”米瞎子上身前倾,神情严肃。 “嗯。”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米瞎子听到李桑柔这一声嗯,毫不掩饰的松了口气。 黑马洗好澡,换了衣裳过来,蹲在李桑柔旁边,抓了只包子塞进嘴里。 “大常到哪儿了?”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黑马。 “月初递了信过来,算着,这两天就该到了。” “吃好饭去迎一迎。”李桑柔接着道。 “好。”黑马闷声答应。 李桑柔吃好,又喝了一杯茶,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米瞎子提着瞎杖跟在后面。 “去看看永平侯府。”李桑柔声调平和。 “我跟你一起去!”米瞎子紧跟在李桑柔后面。 黑马听到李桑柔要去永平侯府,呆了一瞬,伸手抓了三四个包子,另一只手再抓了两三个,一边吃一边往外跑。 他得赶紧把大常等回来! …………………… 李桑柔背着手,站在永平侯府大门对面,看着半掩的大门,仰头打量着巍峨的侯府大门。 米瞎子蹲在她旁边,仰着头,手里的瞎杖从左边点到右边,再从右边点到左边。 一个时辰后,一片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顾晞冲在最前,文顺之紧随其后。 顾晞冲到李桑柔面前,纵身下马,站到李桑柔旁边,看着面前的永平侯府大门。 文顺之带着诸侍卫,沿着永平侯府围墙,往前漫延。 队伍中间,两个长衫文官跑的帽子都歪了,在永平侯府大门前滚下了马,一溜小跑上了台阶。 几个侍卫上前关了大门,提着浆糊桶往大门上一通猛刷。 两个长衫文官将手里捧着的金字封条,贴封在大门上。 看着贴好封条,顾晞看向李桑柔道:“大哥请下了旨意,即刻起,封禁永平侯府,只留一处角门,日常饮食供应。”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像这种,也在赦免之列吗?”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沉默。 李桑柔轻笑出声。 “我差点死在江都城,也不过死了一个沈赟,他们府上嫌弃的庶子沈赟。”好一会儿,顾晞看着李桑柔,低低道。 “嗯,我知道,再怎么,他们都是二爷得外家。”李桑柔语调轻缓,“我就没打算怎么样,就是过来看看,现在,看好了,我走了。” 李桑柔转过身,缓步往前。 米瞎子急忙站起来,瞎杖乱点,跟着李桑柔往外走。 “这算是圈禁了,就是没垒高墙而已。”转上热闹的街道,米瞎子紧跟一步,和李桑柔低低道。 “是圈,也是护。”李桑柔冷哼了一声。 “人和人不一样,能圈一圈,这也是因为你现在是个人物了,唉,你要想开。”米瞎子叹了口气。 从看到那一车尸首起,他这心,就一直提着,现在,还是提着。 她这个样子,肯定不是就此算了的模样。 “我不会莽撞的,你算你的命去吧。”李桑柔转上了往白虎桥的方向。 米瞎子站住,看着李桑柔,呆了好一会儿,胡乱敲着瞎杖,往卫州门过去。 他也去迎一迎大常,也许,大常能劝住她,当然,他得先劝住大常。 第112章 与虎谋皮 大常在出殡前一天,赶回到建乐城。 金毛和柳家一家六口的丧事,除了那块风景风水都极佳的坟地,别的,李桑柔都办的极其简单,有过来吊唁的,也都被窜条奉命挡了回去。 从坟地回来,李桑柔吩咐大头把米瞎子推出去,关上院门。 大常炖了一锅青菜豆腐五花肉。 吃了饭,李桑柔看着众人吩咐道:“我要出去一阵子,家里和铺子里的事,大常作主,这一阵子,你们好好吃饭,好好干活,不要出建乐城。” 大常抬头看向李桑柔。 “放心,不是去杀人。我走后,铺子里有什么事,你掂量不出深浅,就去找世子,请他示下。 家里,急事你和黑马商量,不急就等我回来。”李桑柔迎着大常的目光,接着道。 “要去多久?”大常闷声问道。 “不知道,应该不会很久。我不想让人缀上,中间不会递信回来。 不用担心,这一趟没什么危险。世子要问,就说我出去走走,散心去了。”李桑柔接着道。 “好。”大常心里稍宽。 第二天早上,大常起来的时候,正屋门开着,李桑柔已经走了。 …………………… 这些天,顾晞一天至少两趟的打发人去白虎桥看一看,再看看李桑柔怎么样了。 天亮后没多久,顾晞就知道李桑柔离开了建乐城,出去走走,散心去了。 这天没有早朝,顾晞径直进了明安宫,和顾瑾说了李桑柔出外散心的事儿。 顾瑾端直坐着?神情冷峻。 “能找到她?缀上她吗?”好一会儿,顾瑾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摇头?“上一趟?几个人盯着,都是好手?也没能盯住,现在?她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昨天晚上走的,还是今天一早。” 顿了顿,顾晞带着丝丝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感慨,苦笑道:“她要是不想让人找到她?就能像一滴水滴进河里?无处可找。” 顾瑾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往后,靠在靠枕上。 他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可凭着直觉,他觉得她这一趟?必定是极大的事。 他很担心。 …………………… 五天后,安庆城外。 李桑柔从一辆大车上跳下来?挥手和车上的老太太告别,看着大车走远了?绕个圈子,往迎江寺过去。 夜色垂落时?李桑柔站到了迎江寺山门下?听着幽扬的晚课声?仰头看着巍峨的大殿,和高耸的振风塔。 看了一会儿,绕过山门,沿着寺院围墙,一边走,一边看。 一阵清脆的钟罄声后,晚课结束,一片脚步声夹杂着嗡嗡的话语声,没多大会儿,寺里重新安静下来。 李桑柔攀上一棵古树,站在树上,看着寺内,片刻,从树上跃下,落进寺里。 寺院最靠近江边那一面,和僧舍隔着整个园子,有座小巧的院落,院门半开。 李桑柔闪身进院,随手掩上院门。 正屋大门敞开,叶安平已经落了发,背对着院门,端直坐着,敲着木鱼,正在念诵。 李桑柔左右看了看,进了正屋,走到叶安平侧前。 叶安平抬起头,看着李桑柔,意外而愕然。 “这里说话方便吗?”李桑柔抬手弹灭蜡烛。 “去塔上说话吧。”叶安平立刻站起来,伸手往前,摸到把钥匙,转身往外走。 李桑柔跟着他,从院子里的角门出去,走几步就是振风塔了。 李桑柔看着他开了最底的塔门,让进李桑柔,闪身进去,栓上塔门,又拉了拉。 叶安平在前,李桑柔跟着他,一层一层,一直上到振风塔最上一层。 李桑柔紧贴着墙,站在塔上,看着大江对面的点点灯光,和宽广黑暗的大江,低低叹了口气。 她还在江都城时,这江上还是点点渔灯,片片白帆,充满了生机,现在,灰暗一片。 叶安平已经盘膝坐在地上,摸了只小小的油灯出来,擦火点上。 李桑柔背靠着塔墙,坐到叶安平对面。 “我常到这塔上静坐。”叶安平指着油灯解释他点灯的原因。 他常来,来了就会点灯,这趟来,自然也要点灯。 李桑柔嗯了一声。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叶安平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迎着叶安平的目光,看着他眼里跳动的两团小小的火苗。 “你都查清楚了?都查到了什么?找到了什么?”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叶安平脸色微白,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你要杀的人,是皇上。”李桑柔直视着叶安平,接着道。 叶安平面白如纸,“你,是你查到的?你?你怎么?” “这把剑,叫湮凤,雄为凤,雌为凰。 你年青时,必定不如后来深沉老辣,你当年要报仇的疯狂想法,你的亲长,你们族里,必定知道了些。 所以,你要用成家生子,才能打消他们的惊恐。 后来知道你养了湛泸这样的杀手,你们族里的恐惧和严厉,不是因为你养了杀手,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 像你们这样的大族,养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杀手,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儿。” “你当时就想到了?”叶安平不错眼的看着李桑柔,“你确实不是湛泸。” 李桑柔看着他,没说话。 “你稍等。”叶安平往前挪了挪,下了两步楼梯,从旁边的龛盒里,捧出佛像,从脖子上取下银链,将银链上挂的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伸进龛盒里。 一声极轻的咔嗒声后,叶安平侧过身,将一条胳膊伸到底,掏出个靛蓝绸包。 “这迎江寺,是你们叶家出钱盖的?”李桑柔问了句。 “嗯,这振风楼,是我看着修起来的,塔里这样的机关有十几处,我留下这一处,是准备给自己盛放骨灰的。”叶安平一边说话,一边抱着绸包,重新坐回去。 “一共六个。”叶安平解开绸包,抽开六只小小的卷轴,一一摊在李桑柔面前。 “这是柔娘,这是江都县的祝家姑娘,这是房州的蔡家姑娘,这是津上的刘家姑娘,这是解州的庄家姑娘,这是绛州的路家姑娘。 祝家姑娘是去南山寺上香途中,失踪的。 蔡家姑娘是在河边看放灯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失踪了。 刘家姑娘送兄长赴京备考,从十里亭回家的路上,失踪了。 庄家姑娘也是进香路上失踪的。 路家姑娘是在自家庄子里,看着农忙,不见了踪影。” 李桑柔挨个看着六幅小小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孩子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样的眉眼明媚,一样的神情温婉。 “江都县的祝家姑娘,是头一个失踪的,第二个就是柔娘,接着是房州,津上,解州,绛州。 那一年,是皇上立了太子第二年,他从建乐城出发,南下到扬州,沿江往西,从郑城往北,至永兴路折往东。 他经过江都县时,祝家姑娘不见了,经过安庆府时,柔娘没了,她们失踪的时候,都是他经过当地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掳走她们?”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问道。 “我没能查出来。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巫术。 这六位姑娘,差不多年纪,都和柔娘差不多,都是书香大家出身,聪慧懂事,识书达礼。 我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八字,要是能找到八字,大约就能查到是什么巫术。”叶安平说到巫术两个字,神情痛苦。 他问过很多人,都说但凡用人牲来进行的巫术,都是极歹毒的法术,使用的人牲越多,法子就越歹毒,被行巫术的人牲,也就死的越惨。 “不是巫术。”李桑柔一个个卷起卷轴。“他把她们掳去,是因为她们长相类似,都聪慧,都出身良好,都识书达礼,都能生出很好的孩子。 他掳走她们,是生儿子用的。” 叶安平愕然,片刻,失声道:“二皇子?” “嗯,她们长的,都很像沈贤妃。 二皇子不是沈贤妃生的,而是出自她们中的某一个。”李桑柔垂着眼,将卷轴包在绸布里。 “你要做什么?”看着李桑柔拎着绸布包要下楼。叶安平俯身前扑,急急问道。 “我还没想好。我要是做了什么,你在这迎江寺,应该是能听说的。我走了。” “等等,你要银子吗?我还有很多……”叶安平再扑一步,急急道。 “不用,用不着银子。”李桑柔看了眼叶安平,下了楼梯。 …………………… 七月流火。 傍晚,景龙门外一家客栈里,李桑柔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坠落下来的流星。 她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想,她也知道了一共失踪了几个女孩子,她们都是谁。 下一步,她要找出来她们被带走之后,养在哪里,又死在了哪里,是她们中间的哪一个生了二皇子,她得找到些确凿的证据,足够说服某些人的证据。 可这些,必定被皇上埋藏极深,必定清理的极其干净,皇上,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呢。 他和沈贤妃,也必定对此极其警惕,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否则,她立刻就会被抹去抹平。 有点儿难。 李桑柔曲起了一条腿,踩在窗台上,眯眼看着黑暗高耸的景龙门。 皇上的潜邸,就在景龙门内。 当年那场争位乱斗,她从潘定邦那里,听到不少传闻八卦。 先皇的生母是俘获而来、充入宫廷的奴婢,一次偶然机会,被太祖临幸,生下先皇,可直到先皇的母亲死时,都还是一个宫婢,只是不当差了而已。 后来的尊号,是先皇即位后,才追封的。 先皇娘儿俩个,在争斗激烈的后宫一直悄无声息,甚至连太祖都常常忘了他还有这么个儿子。 好在当时皇子十几二十个,皇女二三十,太祖不认识的,也不是先皇一个人。 皇子皇女们实在太多,太祖又是根本不管,这些皇子皇女们的婚嫁,出宫,除了那几个深得太祖宠爱的,其余诸人,到了年纪,都是有宗正府出面,挑座宅子让皇子出府成亲,给公主挑个差不多的人家,凑点嫁妆嫁过去。 像先皇这样悄无声息的皇子,自然轮不着他来挑宅子,宗正府指到哪儿就是哪儿了。 那时候刚刚建国,建乐城百废待兴,空得很,就是热闹地段,也是空宅子多的是,可先皇还是被指到了挨着景龙门的一座宅邸里。 景龙门在当时是很偏僻的地方,远离皇城。 这座宅子,连大都不算大,真真正正是一无是处。 可后来,谁也没想到,在诸皇子争斗到最惨烈的时候,沉默了半辈子的先皇突然站出来,和一直片叶不沾身的老睿亲王联了手。 老睿亲王悄悄去了趟泰州,替皇上求娶了先章皇后,替儿子求娶了文大将军的独养女儿。 饱受争斗波及,苦楚不堪的军中诸将,在先章皇后和文大娘子一前一后嫁进建乐城之后,几乎都有了选择,站到了先皇一面。 也就大半年,先皇就屠尽了诸兄弟,踩着所有兄弟,和众多姐妹们的鲜血,坐上了那把椅子。 不叫的狗才最凶啊。 李桑柔想着潘定邦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眯眼微笑,潘定邦是个明白人。 登上大位的先皇,坐到那把椅子上时,也是伤痕累累。 五个儿子,死了四个,三个女儿,一个没活。 先皇登基没几天,就立了皇上为太子,可皇上却不是立刻就搬进皇城那座皇太子宫的,而是选择留在景龙门外的那座潜邸,直到二皇子出生,之后,才搬进皇城。 李桑柔眼睛微眯。 耸立在皇城之中的皇太子宫,被宫城俯视,被百官注目,哪有这座远离皇城,偏僻安静的潜邸方便呢。 唉,皇上和先章皇后这份婚姻,不是因为你情我爱,是为了利益。 先章皇后必定明明白白,她和文大娘子嫁进来前,和老睿亲王,必定是谈好了得,是有过这样那样的约定的。 可这份毁约之心,至少从皇上不愿意搬进皇太子宫那一天起,就扎下根了。 先章皇后与虎谋皮,撒手而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世子说她很平静。 嗯,愿赌服输。 夜色一点一点深浓起来,更梆声由远而近,人静时分了。 李桑柔站起来,换上一身黑衣,跳出窗户。 先去看看那座潜邸吧。 第113章 蛛丝马迹 李桑柔悄无声息的落进黑魆魆的园子里。 紧贴着一棵苍劲的古老银杏树,李桑柔眼睛微闭,屏气静心,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片刻,李桑柔慢慢挪出来,在花草树木的黑暗之中,无声无息的往前。 这座潜邸,从皇上即位起,空关至今,在李桑柔的能打听到的范围内,她打听不到这座潜邸的布局。 不过这没关系,走过一遍就知道了。 这座宅子最初的主人,大约是个有钱的低层京官,宅子确实不大,谈不上什么规格,精致倒是很精致。 作为先皇的皇子府后,直到成为潜邸,这座宅子既没有改建,也没有翻新过,这个,李桑柔听潘定邦说过。 李桑柔全神贯注的警惕着四周,在黑暗中慢慢往前,一处一处的细看。 角门的小门房里,有人在睡觉,呼吸绵长,听起来睡得很沉。 院子一角,竹林后面的三间小房里,也有人在睡觉,不只一个。 李桑柔从园子一角,到潜邸大门,再进到园子。 主人们居住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门房里,花匠房里,下人房里,都是人在沉睡。 和潘定邦说的一样,这座潜邸里,只有些老仆花匠,打理花草,打扫擦洗。 走在这座潜邸里,有一种时空凝固,与世隔绝的恍惚感觉。 李桑柔接着往前。 园子一角,贴着园子两边围墙,横三间竖三间的小矮屋边上一间?灯光溢出门窗。 李桑柔贴着假山?凝神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慢慢往前?靠近灯光溢出的那间小房。 小屋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清瘦干净?眉眼静寂,坐在靠窗的炕上?从左边一摞衣服上?拿一件衣服,展开,抚过一遍,细细折上?放到右边?再拿一件,展开,抚过,再折上。 李桑柔看着她展开抚过再折上,看了十来件衣裳?看的满腔苍凉,垂下头?轻轻往后,出了潜邸。 这座宅子太小?以先章皇后的本事,这座宅子里?不可能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二皇子肯定不是生在这座宅子里。 …………………… 第二天午后?皇城北面?李桑柔一身宗正寺最低等的杂役打扮,垂着头,背着只装的满满的厚粗布袋子,上了石桥,石桥通往天波湖中间那一片黑石建筑。 守在桥头的老杂役只扫了她一眼。 李桑柔过了石桥,不紧不慢,径直进了存放宗正寺案卷资料的那座小院。 小院里极其安静,天波湖中间的这一大片黑石建筑,都极其安静。 这里存放着朝廷各部的案卷资料,只除了户部那些巨量的户籍和赋税清册。 这里禁止烟火,在这里当差打扫的,都是天亮来,天黑前走。 李桑柔在小院里转了一圈。 小院里除了她,还有三个人,一个坐在屋里,写写划划,两个人在擦洗各处,三个人,谁都没看她一眼。 这里实在是太清水太清静了。 李桑柔退到屋角,站了片刻,推开虚掩的屋门,找个地方,将满满一袋的吃食清水藏好。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一排排的卷宗。 潘定邦说,皇子成年之后,出宫分府,分到的宅子庄田,以及指过去的内侍下人,都有详细记载,存在宗正寺。 当年,能知道和经手那六位小娘子,以及二皇子出生这件事的,必定都是皇上极心腹的人。 心腹亲近,是需要时间考验的,她先从先皇当年出宫分府时的人手查起。 天黑下来。 守在桥头的老杂役挨个打招呼送走那些熟人,站在桥头,眨着眼,有一丝丝纳闷。 那个送东西的小杂役,他好像没见他出来。 不对,肯定出来了,一下午,他净打盹了,指定是他睡着了,没看见。 这一片,连只老鼠都养不住!可进不了贼。 老杂役想的叹气而笑,慢吞吞锁了过桥的铁门,慢吞吞往家走。 李桑柔在天波湖中间的这片建筑里,呆了半个月,吃完了所有的吃食,带着薄薄一张纸上几个名字,趁着漆黑的夜色,过桥而去。 …………………… 从晨晖门出来,经过顺风速递铺,顾晞跳下马,径直穿过后院,看着光着膀子在那块菜地旁边堆肥的大常,皱眉问道:“你们老大捎信回来没有?” “是世子爷。没有。”大常忙将铁锨插在粪堆上,弯腰拿起褂子,先抹了把脸,再抖开穿上。 “已经一个月了。”顾晞拧着眉。 “还差三天。”大常闷声纠正了句。 “你们大当家的,以前也是这样?说走就走?踪影全无?” “嗯。” “一走一个月?” “二十多天,不到一个月。这么长这是头一回,以前又没死过人。”大常说着话,沏了茶,不管顾晞喝不喝,倒了杯放到桌子上。 “我很担心她。”顾晞背着手站着,好一会儿,看着大常道。 “老大走前说,不用担心她,她没事,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老大心里难受。”大常看了眼顾晞。 “要是你们大当家的有信儿来,或是回来了,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半夜三更,也让人去跟我说一声。”顾晞站了一会儿,吩咐了句,垂头往外走。 “老大一回来我就告诉她。”大常应了句,跟在后面,将顾晞送出铺子。 …………………… 卫州府黎阳县黄桥镇。 李桑柔一幅寻常殷实人家妇人打扮,问了几个人,找到镇东头的一座青砖院落前。 这是她照着抄来的那几个名字,一路找过来的最后一家了。 前面几家,都是杳无踪影。 要么连人家都找不到,要么,是找到家人亲戚,她要找的那个人,却是早几十年前,就杳无音信。 这是最后一家了。 李桑柔站在院门口,慢慢吸了口气,再吐出来,本来就是看运道的事儿,但愿这一趟能有几丝好运道。 “您找谁啊?”院门里,一个中年妇人出来,看着站在她家院门外的李桑柔,笑问道。 “禇嬷嬷家是这里吗?”李桑柔忙欠身笑问道。 “咦!你是谁?”妇人看起来惊讶极了。 “我姓吴,我姑母当初也在宫里当差。”李桑柔心里猛的一跳,忙笑答道。 “您快请进。”妇人立刻热情的往里让李桑柔。 “禇嬷嬷可还好?”李桑柔一边往院门里进,一边提着心问了句。 “好,康健得很!就是耳朵不怎么好使,有点儿糊涂,不过还好,不算太糊涂。”妇人看起来是个爽朗健谈的。 “这是禇嬷嬷修下的福份。您是?”李桑柔心情愉快,笑容漫出来。 “我是她闺女,我姓曹,我比你大多了,就托个大,你叫我姐姐吧。 我娘就生了我一个闺女,后头就进宫了,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后来,没想到还活着。”曹大娘连说带笑,指着坐在正屋廊下的一个瘦小老太太,“那就是我娘。” 老太太坐在靠背椅上,头上戴着紫红勒子,腿上搭着条水田格薄被,晒着太阳,正摸摸索索往嘴里塞着什么。 “我让你跟我说说话儿,你说你要出门,你咋又回来了?那是谁?”老太太伸着头,用力的看。 “家里来客啦,来看你的!她姓吴!她姑母也在宫里当差!”曹大娘紧几步到老太太身边,俯身凑到她耳边,大声吼道。 “哟!”老太太一声惊叫,两只手冲李桑柔乱招,“你过来我瞧瞧!你是老吴的孙女儿?唉哟这孩子,真有点儿像,老吴好不好?是老吴让你来的?老吴还记得我呢?” 老太太连问了几句,抹起眼泪来。 “是姑母!”曹大娘在她娘耳朵吼了句。 “姑母姑母!你快过来,我瞧瞧!”老太太只看着李桑柔。 “姑母没回去!”李桑柔像曹大娘那样,凑到老太太耳边,“姑母往家里捎过话,说起过您,我来找您,就是想问问您,您知道姑母现在在哪儿吗?” “老吴比我还大几岁呢,唉!”老太太拉着李桑柔的手,一个劲儿的掉眼泪,“老吴没回去?老吴……唉!我就知道。” “您坐着说话,我去割几斤肉。”曹大娘沏了茶端过来,交待了句,出去割肉去了。 李桑柔坐在老太太旁边,被她拉着手,凝神听她絮叨。 “……那时候,惨吧,说死就死了,下人们死,爷们也死,说死就死了! 那时候,老吴常说,咱们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后来,皇上登了基,五爷立了太子,上头四个哥哥,你不知道二爷多好看,都死了,五爷就立了太子。 ……我不识字,怎么学都学不会,就守门,守二门,守偏门,后为去守角门,老吴跟我说:老禇啊,我告诉你,不该看见的,你可千万得学会装瞎! 我就装瞎,我不识字!” 李桑柔的心跳了好几跳,并不直接问,只慢慢和禇嬷嬷说着话儿。 “……沈姨娘,都八个月了,肚子这么大,生生推下来的,活生生!那天我当值,那惨叫,在二门里都能听到哇,要多可怜就多可怜。 ……到五奶奶进门,沈姨娘都还起不了床,差点死了,可怜哪。” 像曹大娘说的,老太太确实康健得很,一说起旧事,滔滔不绝。 李桑柔时不时倒半杯茶递给她,凝神细听,从她滔滔不绝、时空错乱的东一句西一句中,听着记着每一句有用的话。 “……大少爷好看得很,玉人儿都没他好看!还有二少爷,都说比大少爷还好看,二少爷我没见过。 ……二少爷一生下来,五爷一家,是太子爷了,太子爷一家,就搬进宫里了。 老吴跟我说,回家吧,别进宫了,回家吧,我就告了老。 五奶奶是好人,赏了我二百两银子,二百两!我攒了半辈子,才攒了不到一百两! 五奶奶是好人哪。 ……二少爷没生在府里,是在庄子里,五奶奶进门时,沈姨娘病的起不来,不吉利,就挪到庄子里去了。 ……生了二少爷,就搬到宫里去了,都是大福大贵的人,皇上,听说五爷是皇上了?唉,一代一代! 我闺女说的,五爷现在是皇上了,那王爷就是死了? 唉,说起来,王爷要是活着,得有八九十了,这人,哪有能活八九十的?可不就是该死了。 唉,这人哪,一茬一茬,跟后院那韭菜一样,一茬一茬…… ……那庄子可挺远,出了万胜门,说是,还得走上好几个时辰,当天都赶不回来。沈姨娘也可怜哪,现在是娘娘了?那可是,五爷是皇上,她可不就是娘娘了,多好! ……” 李桑柔在曹家住了两晚,两晚都和禇老太太住在一间屋,直到听她第三第四遍得说着前尘往事,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第三天一早,李桑柔在禇老太太枕头边放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子,出来辞了早起的曹大娘,启程赶回建乐城。 …………………… 顺风速递铺院子后面,铁架子支着大锅,锅里咕咕嘟嘟炖着一大锅羊肉白菜。 大头抱着一大筐胡麻烧饼进来,羊肉白菜也炖好了。 蚂蚱撤了火,黑马递碗,大常盛菜,几个人,一人接着只比人脸还大一圈的粗瓷碗,再拿只烧饼,沿河蹲成一排,呼呼噜噜喝汤吃羊肉再咬一口烧饼。 “快到重阳节了。”黑马呼噜了几口,觉得没滋没味。 “嗯。”大常将烧饼按在羊肉汤里。 “快两个月了。”黑马也将烧饼泡进汤菜里。 “大常哥,老大没事儿吧?都快两个月了。”蹲在大常另一边的小陆子,也没胃口了。 “老大能有什么事儿?怎么说话呢?”黑马先瞪了眼小陆子。 小陆子赶紧呸呸了几口。 “你说,老大干啥去了?”过了一会儿,黑马看着大常问道。 “不知道,老大没说。”大常闷头吃饭。 “肯定是毛哥的事儿。”窜条挨着黑马蹲着,低低嘟囔了句。 “怎么说话呢?什么什么事儿?这是能说的话?”小陆子探头往前,瞪了眼窜条。 “小陆子说得对。”大常接了句。 “不能瞎说话!”蹲在窜条另一边的蚂蚱,捅了捅窜条。 “赶紧吃饭,活多得很。”大常闷声说了句,呼呼噜噜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 众人不说话了,吃完饭,各自去忙。 院子后面只剩黑马和大常,黑马挨到大常旁边,低低道:“老大不会有事吧?你说,老大到底干嘛去了?两个月了。” “一个半月。老大怎么会有事儿!”大常看着清亮的护城河水,呆了一会儿,看了眼黑马,“老大不会有事儿!” “我也是这么想。”黑马站起来,垂着头往外走。 第114章 做过必有痕迹 出了万胜门,往西北,过了阳武县,临近汴河,有座皇庄。 李桑柔穿行在皇庄的果树林里。 这片皇庄是座果园,不算大,只有四百来亩。 这会儿,她正行走在一大片柿树林中。 穿过柿树林,李桑柔看着前面一片红墙绿瓦,宽敞精致的房舍。 这里,应该就是二皇子出生的地方了。 这片皇庄,现在就在二皇子名下,早就赏给了他。 李桑柔站着,看着离她很远的一片空地上,一群妇人,正在削着柿子皮,再一个个挂起来,风干做柿子饼,一阵阵说笑声,时不时随风而来。 看了片刻,李桑柔转身往阳武县城过去。 当年,在这里生过孩子的,不止一个人,这些见不得光的生育,肯定不能惊动太医院,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请接生婆是不可想像的,这接生婆,十有八九,是从阳武县城请过去的。 这座庄子,在那时候就是皇庄了。 要让所有人对沈贤妃生了二皇子这件事深信不疑,那沈贤妃的怀胎,虽然肚中空空,必定也要和那些小娘子们一起,正常开始。 那六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们生下孩子的时间,前后不会相差很远,但在同一天的可能性极小,请的这些接生婆,必定要在这座皇庄里,拘了不算短的时间。 嗯,当时请的是哪几位接生婆,很好找。 李桑柔进了阳武县城,沿着小街小巷?一间间的看着那些做脚夫小贩生意的茶坊?或是小食肆,寻找稳婆或是药婆聚会的地方。 这是聂婆子教她的。 药婆多半能接生?能接生的?多半懂些草药会看病,不接生时?就是药婆。 药婆和稳婆混乱亲近,很多地方?稳婆聚会的地方?也是药婆聚会的地方。 走了半座城,在一间干净清爽,生意相当不错的茶坊兼食肆门口,李桑柔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标记?不禁有几丝意外。 药婆稳婆都是下九流中的女流?她见过不少她们用来聚会的茶坊食肆,都是最便宜杂乱的地方。 像眼前这间茶坊这样干净大方,明显做中等往上人家生意的,她是头一回见到。 “掌柜好。”李桑柔进了茶坊,直奔柜台和掌柜说话?“俺想请个真能看病的女大夫,不知道咱们县里?这女大夫是哪位嬷嬷统总?” “大姐您真客气。”掌柜立刻笑容可掬起来,“是杭大娘?她正好在家,刚刚回来?路过这儿?喝过杯茶才回去的。 来?我告诉你怎么走。” 掌柜出了柜台,站到茶坊门口,热情而仔细的指着路,“看到前面那家丝线铺没有,旁边有条小巷子,巷子窄,你仔细看,别错过了,过了丝线幌子就是。 往巷子里走到最头头,她家有棵柿子树,一树大红柿子,好找得很,进了巷子就能看到了。” “多谢您。”李桑柔欠身谢了掌柜,往旁边糕点铺买了几大包糕点,进了巷子。 杭大娘家院门没关,李桑柔轻轻推门,进了院子,掩了门,声音并不怎么高,笑问道:“杭大娘在家吗?” “谁啊?”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从旁边厨房探头出来。 “我从那边茶坊过来的,掌柜的指点我到这儿找您。”李桑柔一边往前,一边笑道:“也不知道大娘喜欢吃啥,只好挑着看得过眼的,买了几样。” “您这太客气了!”杭大娘眉开眼笑,手在围裙上来回蹭了蹭,接过几大包糕点,正要往堂屋让李桑柔,李桑柔指着厨房笑道:“大娘做饭呢?我给您烧火吧,正好,咱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儿。” “您吃了没有?要是没吃,我正和面呢,多加一瓢面,你尝尝我擀的面。”杭大娘将糕点放到旁边碗柜里,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应了,坐到灶台口。 “家里有病人了?咋回事儿啊?”杭大娘一边利落的和着面,一边和李桑柔说话。 “不是有病人,是想找您打听点事儿。”李桑柔看着干脆利落的杭大娘,决定少绕圈子。 “您说。” “陈年旧事儿了。二十一二年前,我刚生下来,家里穷极了,正好有人找奶娘,挑上我娘了,我娘就把我交给我外婆,去给人家做了奶娘。 外婆说,我娘去的地方,就是城外那座皇庄。 外婆说她那时候抱着我,一直把我娘送到庄子外,我娘还让我吃了最后一回奶。 后头四五年,我娘每年都让人送钱给外婆,可后来,就再也没信儿了。 去年,外婆走了,从外婆走后,我就常常梦到外婆,让我去找我阿娘。 我先找到皇庄,说是那皇庄里,当时生了位皇子,可我阿娘后头几回捎信,都说带的是位姑娘,还说像我,可爱得很。” 杭大娘听的皱起了眉。 “那是皇庄,我也不敢去打听,就想着,能不能找到当年到那庄子里接生的女大夫,问一问。 我想着,许是那时候,住在那庄子里的管事儿家里有什么人,或是别的什么人,生了位姑娘。唉。”李桑柔伤心的叹了口气,“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这话是,皇家挑奶娘,那规矩大得很,你娘这当奶娘,十有八九,是那庄子里管事儿什么的,他们家里要用。 城外那皇庄,还真从咱们县城请过一回稳婆,能被请进皇庄接生,那可是天大的脸面,这事儿,咱这县城的稳婆,多多少少都知道点儿,我知道的多一点儿。” 杭大娘揉好面,撒了层面粉,开始擀面。 “当时,一共请了六个,是咱们县城最好的六个稳婆。 唉,可惜啊,后头,也就半年,这六位,就这事那事儿,都死啦! 唉,你想想,替皇子接生,那是多大的福份,唉,都是没福的人,撑不住,俺们这样的人,都是贱命,没福得很!” 杭大娘说着,感慨起来。 李桑柔眼睛微眯又舒开。 果然如她所想,知情人,必定都已经灭了口。 “那……”李桑柔抬手在眼上抹了把。 “你这孩子,别难过。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可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儿。” 杭大娘赶紧安慰李桑柔。 “当时,是请了六个,可前后去了七个人,有一个,到那庄子里,也就过了一夜,自己先病倒了,只好出了庄子,后头,那庄子里又请了一个过去。 那个没福病倒的,还活着呢,就是那家茶坊掌柜他老娘。 一会儿吃了饭,你去茶坊,就说我说的,让他带你去找他老娘说说话儿,你问问她,她肯定知道,那庄子里,还有谁,也在那时候快生了。” “多谢大娘!”李桑柔目光闪闪。 这个过了一夜,病倒了的,有意思! 李桑柔吃了碗面,又陪杭大娘说了一会儿话,才再往茶坊过去。 茶坊掌柜听了李桑柔的话,二话没说,就带着李桑柔,往茶坊后面,进了自家那座两进院子,带到耳屋门口,扬声道:“娘,有位大姐找你,杭大娘让她来的。” “进来吧。” 听到屋里应了声,掌柜笑道:“您进去吧。前头忙,我就不陪着了。” 李桑柔谢了掌柜,掀帘进了耳屋。 耳屋是一间小佛堂,对着屋门的条案上,供奉着一尊半人来高的白衣观音细瓷像,手里拿着根杨柳枝,慈眼微垂。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正从蒲团上站起来。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老太太:中等身材,清瘦干净,精神极好,眼角被皱纹拉得微微下垂,眼睛却是黑亮有光。 “打扰您了。”李桑柔欠身。 “不打扰,我是个闲人,你坐,咱们坐着说话儿。 你杭大娘让你过来,啥事儿啊?”老太太慈眉善目,十分和气。 “我是想问一问,二十一年前,二月里,城外皇庄请人接生的事儿。”李桑柔坐在老太太对面,声音很轻。 老太太直视着李桑柔,笑容凝固在脸上。 “您看到了什么,吓坏了,就借口生病,逃了出来,逃出了一条命。”李桑柔声音更低,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你是谁?”老太太看着李桑柔,脸上满是惊讶意外,却没有害怕恐惧。 “那几天,在庄子里生下孩子的,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是我姑姑。”李桑柔垂眼答道。 “你是从安庆府来的?”老太太上身前倾,声音极低。 李桑柔急忙点头,“我姓左。” “唉,我总算能安心的老,安心的死了。” 老太太一声长叹,站起来,走到供奉着观音大士的长案前,拉出长案最边上一只抽屉,将抽屉放到地上,手往抽屉洞里伸进去,片刻,抠了只小小的绢封出来,走回来,递给李桑柔。 “这是你姑姑留下的,她说她姓左,托我把这封信,送给安庆府叶家大爷叶安平,我没敢送,唉,咱们从头说起。” 老太太神情悲伤。 “那位贵人,在城外的庄子里,住了差不多五年。 唉,从再远点儿说起吧。 我年青轻轻就守了寡,娘家穷,婆家也穷,穷得很。 我婆家有个远房堂姑,是个药婆,一辈子没嫁人,都说她是个石女,她不是石女,她就是没嫁人。 我生大郎,就是堂姑给我接的生。 堂姑跟我婆婆水火不容,见面就吵,待我却极好,也疼大郎,给人家看病挣了钱,常常买点好吃的,到我家门口,叫我出去拿。 回回给了我,还得冲着院门里,扯着嗓子喊一句:别给你娘吃,她吃就烂她的嘴!” 老太太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怀念,脸上露出一片温柔的笑意。 “后来我守了寡,吃了上顿没下顿,堂姑就让我跟她学做药婆,堂姑说:你要是不改嫁,就得学门手艺,别管什么三姑六婆的名声,咱先得活下去。 我跟我婆婆说,婆婆抹着眼泪,没说话。 我就开始跟着堂姑学做药婆。 我看病治病上头不行,接生却是一学就会,也就一两年,接生上头,堂姑就不如我了。 堂姑说:我有那样的接生手艺,就够了,治病上头别学了,专心接生吧。我就专心做起了稳婆。 城外庄子里,那位贵人刚到庄子里,也就一个来月,我就知道了,是堂姑过来跟我说闲话,我知道的。 那时候,城里头,还没有人知道城外庄子里住进了贵人。 堂姑做药婆,名声一直响到祥符县。 那位贵人刚搬进庄子里,就有人来请堂姑,去给贵人看病。 堂姑跟我说:那贵人的下身,烂的肿的不成样子,惨极了。 唉,这下身肿烂,穷人家常有,贵人们可不多见。 堂姑最擅长治这下身肿烂,在那庄子里住了小一个月,天天给那贵人熏蒸药浴,眼瞧着见好,堂姑就留下方子,回来了。也就是天天熏蒸药浴,她们早就会了。” 老太太的话顿住,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从我这儿回去,也就三四天,堂姑就死了,淹死在城外一个小水沟里。”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唉。后来,就听说城外的庄子里,住的是太子爷的妃子,太子爷常常过来,好些人都看到过、碰到过,碰到得人,还得过赏钱。 再后来,有一天,庄子里来了几个管事,说要请稳婆。 我手艺好,就被他们点了名,一共六个,一辆车拉进了庄子。 就是那时候,我也没多想,就是心里不大安宁,到晚上,她们都睡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怕吵醒她们,我就出来,在门口坐着。 就是那时候,有个小丫头,十八九岁,瘦得很,像只受惊的老鼠一般,躲在假山后面,一个劲儿的冲我招手。 我当时,真以为那是鬼!我胆子大,就走过去了。 那小丫头跪在我面前,把这封信塞给我,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子。 那丫头说:让我赶紧找借口逃出去,说要是接了生,见了人,就没人能活下去了,都得死,让我赶紧逃。 那丫头还说,她们是安庆府人,她家姑娘姓左,让我逃出去之后,去一趟安庆府,把这封信,交给安济叶家大爷,叶安平,说叶大爷一定会重谢我,我就是要十万银子,叶大爷也会给我的。 唉。 正好,我夜里受了凉,也受了惊,第二天就起了热,我就逃出了一条命。 后来,真都死了,一个没剩。 再后来,你也知道了,那是二皇子。 我就没敢去安庆府,哪儿都没敢去,谁都不敢说。 唉,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那是皇上,娘娘,皇子。 我对不起那位姑娘。” 老太太微微仰头,闭了闭眼睛。 “今天这些话,这信,您对得起她了。谢谢您。”李桑柔站起来,把信收好,冲老太太深曲膝到底。 “这是一万两银子。”李桑柔站起来,拿出张一万两的银票子。 “你拿回去!我已经受恩深重。 这间茶楼,还有城外两三百亩地,都是有了那一千两银子,一点点置下的。 原本,我死了都不得安生,现在,总算没全辜负了那位姑娘,这信,总算送到了左家人手里,我能安心一些了。 再拿你这些银子,我就又不得安生了。” 老太太坚定无比的将银票子塞了回去。 “多谢您。您放心,这信我一定交到叶安平叶大爷手里。”李桑柔不再多让,收回银票子,曲膝再谢。“这件事,您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我懂,姑娘也是,该过去的,就过去吧,都是命,有什么办法呢。”老太太站起来,叹着气。 “嗯,您留步,我走了。”李桑柔欠身辞了老太太,出门走了。 第115章 回 李桑柔是半夜回到炒米巷的。 大常起得早,见正屋大门洞开,呆了一瞬,一头扎进去,一眼看到蜷缩在榻上,正沉沉睡着的李桑柔,顿时咧嘴笑起来。 大常赶紧踮着脚尖退出来,冲进厢房,揪起黑马,先捂住黑马的嘴,“去买菜!老大回来了,睡着了,别吵!” 黑马不停的点头。 大常松开黑马,“有螃蟹买点儿,叫上窜条,他最会挑螃蟹。” “放心!”黑马飞快穿了衣服,冲到隔壁院里,揪起窜条,顺便把小陆子几个也踹起来。 赶紧都起来打扫!家里都脏成猪窝了! 天色大亮,李桑柔起来,打着呵欠出来,抽了抽鼻子,闻着扑鼻的螃蟹香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清早吃螃蟹,有那心情,她也没那功夫啊! “老大!”黑马从厨房一窜而出,“螃蟹肥得很!还有虾,大得很!” “老大你回来啦!”窜条拎着拖把,紧跟着窜出来。 “老大!” “老大!” 大头小陆子等人,拎着桶拿着抹布,几乎一起窜出来,看着李桑柔笑。 李桑柔叉着腰,一脸无奈的环顾了一圈,想笑,却觉得眼底发酸。 米瞎子说得对,她不是只有金毛一个兄弟。 “昨天一进门,我就闻着臭味儿了,几天不在家?你们就把家里糟蹋成猪窝了!我走前?不是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好好看着家么?”李桑柔板着脸道。 “我就说!都脏成猪窝了!快去打扫!”黑马紧跟着叫道?两只手乱挥。 众人连声答应?赶紧拖地的拖地,擦窗户的擦窗户。 老大不说还真没觉得?好像家里是挺脏的。 黑马提着一铜壶热水,往刷牙的杯子?脸盆里倒上?看着李桑柔弯腰洗脸,往外蹭了两步,站住,看着李桑柔?“老大你这一趟?二个多月,大常老做噩梦……” “是你老做噩梦!”大常提着张桌子过来,接话道。 “是,大常老担心了。”黑马赶紧转话。 “用开水把桌子烫烫,瞧那桌子上那一层?油光铮亮。”李桑柔打断了黑马的感慨。 “拎那边去烫。”大常顺手将桌子拎到旁边。 大常烧了鸡汤粥,拌了酸辣鸡丝菠菜?拌咸萝卜丁,烙了韭菜合子?黑马买回来了羊肉包子,酥油烧饼?一大包香酥鱼?外加一大盘子显眼无比的通红大螃蟹。 李桑柔喝了两碗粥?吃了只韭菜合子,吩咐窜条,“把这螃蟹拿着,等我闲了,剥出来熬蟹油。” 吃了饭,留下大头蚂蚱打扫猪窝一般的家,窜条拎着一大包螃蟹,几个人出了门,往顺风速递铺过去。 出了院门,大常一边走,一边跟李桑柔说铺子里的事儿。 “大相国寺的圆德大和尚,问过你好几回了,说是问问今年的平安符,要不要多加点儿。 我跟他说能多加就多加,今年咱们多了两三条线,要用的平安符肯定多。 大和尚说,他想到了,多备了不少。说你要是回来了,让你去找他说话。 大和尚还说,他替你卜过,说大吉大利,让我别担心。” “嗯,小陆子往大相国寺绕一趟,跟大和尚说我回来了,忙过这几天就去找他说话。”李桑柔转头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脆声应了,一溜小跑,往大相国寺方向过去。 “听喜一天一趟过来问,说他们七爷说了,好些人问他们七爷,咱们那拜年贴子,今年还画不画,我想着不急,这才九月里,就跟他说等你回来。 还有世子爷,说只要你回来了,哪怕是半夜,也赶紧让人去告诉他。” 大常顿了顿,“我给忘了。” “黑马去一趟,找如意就行,就说我刚到家。”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黑马掉头往睿亲王府跑出几步,一个转身,又回来了,“这个时辰,世子爷肯定到部里了,我先走了!” 黑马一路小跑,直奔东华门。 “张嫂子三天两头来问,何老大来过一趟,还有公主,隔三岔五的打发千山来问,你回来没有。 瞎叔这一阵子常到炒米巷,总念叨,说要出大事儿了。 反正,知道你不在家的,见了都得问一句。”大常接着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 “没什么事儿吧?”说完了这两个多月的大事小事,大常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没头没脑的问了句。 “没什么。”李桑柔露出丝丝笑意。 李桑柔刚到顺风速递铺,还在生炉火,顾晞就到了。 “坐,尝尝我带回来的野山茶。”李桑柔拿着破蒲扇扇着炉火,示意顾晞。 “你总算回来了。”顾晞看着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 “坐吧。半路上碰到黑马的?”李桑柔带着笑。 “没有,我让人看着炒米巷。 大常滑头的很,一句磁实话都没有,我哪敢等他给我递信儿。”顾晞左右看了看,拎了把椅子过来坐下。 “我一向说一不二,规矩大,大常胆小而已。”李桑柔随便解释了句。 窜条刷好铜壶拎过来,李桑柔先倒了半壶水,烧开倒掉,再加水烧水。 “你去哪儿了?”顾晞看着李桑柔。 “随便走走。”李桑柔敷衍了句。 “大哥很担心你。”顾晞看着瘦了不少的李桑柔。 “宁和公主怎么样?大常说她经常打发人过来问。”李桑柔避开了顾晞的话。 “很担心你,还往寺里去了两趟,替你祈福。” “我到江边走了一趟,到了夜里,江上一片黑寂。 当年,我们沿着江,顺水往东那时候,江上多热闹。 不知道多少人家没有了营生。”李桑柔烫杯子,放茶叶,说闲话。 “都在备战,南梁比咱们更急。”顾晞沉默片刻,低低道。 李桑柔看了顾晞一眼,他好像瘦了些。 “皇上怎么样?你今天没上早朝?”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怎么好。”沉默片刻,顾晞声音更低,“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早朝过了,皇上撑不住。” “我上次见沈娘娘那回,看娘娘也是,”李桑柔顿了顿,“清瘦得很。” “皇上常年歇在垂福宫,日常起居,多半是沈娘娘亲手照料,她很劳累。 再说,生老二前,沈娘娘缠缠绵绵病了四五年,生了老二后,也是调理了一年多,才算好起来。”顾晞说着,叹了口气。 李桑柔沏了茶,推了一碗给顾晞,“有旧疾旧病根的,最怕秋冬。” “嗯,皇上年青的时候,有一回,腊月里往青州调援兵,路遇大雨,也是一刻不敢停,之后大病了一场,落下了气喘的病根儿,每年九十月间,都要发作,今年……” 后面的话,顾晞没说下去,端起茶,闻了闻,“这茶不错。”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往青州调援兵,作为章家女婿么? “我中午怕不得空,晚上要是没什么事儿,我请你去玉楼吃羊肉?你瘦了很多。”顾晞抿了半杯茶,看着李桑柔道。 他得走了,这一阵子,他极其繁忙。 “好。”李桑柔爽快答应。 …………………… 李桑柔从玉楼吃了羊肉,回到炒米巷,米瞎子正坐在廊下,对着炭盆,抿着酒等她。 “还没进十月,你就烧上火了,病了?”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 “温酒用的。”米瞎子指了指放在炭盆宽边上的红铜酒壶,“你也喝点儿,我放了几块陈皮,味儿不错。” “喝过了,我不喜欢陈皮的味儿。”李桑柔伸手摸到暖窠,倒了杯茶。 “你干嘛去了?”米瞎子欠身往前,仔细看着李桑柔,“看样子挺辛苦。” “散心去了。”李桑柔将脚搭到炭盆边上。 “你这话,连大常,不是,连黑马都不信!拿来哄我!你干嘛去了?”米瞎子斜着李桑柔,简直想啐她一口。 “确实散心去了。”李桑柔自在的抿着茶。 “这天下,太平不了几年了,你可别让这几年的太平也太平不了。”米瞎子郑重严肃。 “你也太抬举我了。”李桑柔斜暼了米瞎子一眼。 “没抬举,我就是不敢小瞧你而已。我再说一遍,你别把这么一点点太平日子,给折腾没了!就这么一点点了! 等到天下大乱,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要乱起来,肯定是大乱,也就不多你一个了。”米瞎子欠身往前,紧盯着李桑柔。 “不会。”李桑柔答的干脆快捷,“至少不是添乱。还有,你别想的太好,这太平日子,你还是按月算吧,或者按天算。” 米瞎子呆了一瞬,长叹了口气,仰头喝光了杯中酒,恨恨道:“娘的,连几年都没有了,真他娘的!” …………………… 宁和公主是在隔天午后,冲进顺风速递铺的。 “我很担心你!”看到李桑柔,宁和公主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我好好儿的。你怎么过来的?坐车?骑马?”李桑柔笑答了句,立刻岔开话。 “坐车,天寒了,娘娘说骑马容易灌冷风,要咳嗽的。”宁和公主用帕子拭去眼泪。 “这里味儿不好,咱们出去逛逛。”李桑柔指了指正在堆肥的大常,示意宁和公主往外走。 两人出了铺子,李桑柔笑道:“我不在建乐城这两个来月,你出来逛过几回?去看过几场文会?” “一趟也没出来过,我就没出过宫。 三哥说要陪我去看这个那个,我都回了,二哥也要带我出去,看文会雅集什么的,我也没去。 我挺担心你的,你总算回来了。”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神情轻松,笑容隐隐。 “也没见过文先生?两个多月呢。”李桑柔斜瞄着宁和公主,问了句。 “呃。”宁和公主顿时一脸粉红,有几分扭捏起来,“当然没见过啦,我以前也不常见他。 不过,我让千山去问过他一回: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担心你,问三哥,三哥就是一句:你不用担心她!” 宁和公主学着顾晞的口气。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我就只好去问文先生。文先生怕千山说不清楚,就给我写了封信!”宁和公主眼睛亮亮。 “哟。”李桑柔慢慢的哟了一声。 “信里就是说你功夫好,人特别精明,特别细心,特别谨慎,说你不会有事儿的,就是这些,半点儿别的都没有!”宁和公主赶紧解释。 李桑柔连连点头。 “后来,我想着,总不能失了礼,打发人去说一声谢,不怎么好是不是?我就写了封信,谢了他。”宁和公主笑容明媚。 “那他肯定要再写封信,说你太客气了,不用谢。”李桑柔扬眉笑道。 “没有!你看你说的,那成什么了?没有! 就是昨天,是百城最先过去找千山,让千山禀告我,说你回来了! 你回来这事儿,我都知道了快两个时辰了,三哥才让人去告诉我。”宁和公主语调轻快的仿佛要跳跃起来。 “文先生比你三哥对你好。”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对啊!你也看出来了?三哥对我,也不是没有文先生好,就是三哥这个人粗心,不像文先生那么仔细。 这话三哥自己也说过,论细心周到,他不如文先生。”宁和公主心情相当好。 “你大哥二哥三哥中间,肯定你二哥最细心。”李桑柔笑问道。 “不是!大哥最细心,二哥心最软,我跟二哥最说得来。 我们小时候,园子里的仙鹤小鹿什么的,要是死了,我和二哥都难过的不行,直到现在,哪一只是什么时候死的,我和二哥一说起来,还对着掉眼泪呢。 小时候,我和二哥哭,三哥站在旁边,看我俩像看傻子一样,大哥就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现在,我和二哥从来不当着大哥和三哥的面说这些!”说到最后一句,宁和公主坚定的摇了摇头。 “你二哥现在就在前面状元楼,宴请太学的上舍生,听说潘七公子也去了,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他当年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回回考试都是垫底的那个。”李桑柔笑道。 “后来田十一也进了太学,他就不垫底了。”宁和公主立刻接话,话没说完,就笑起来,“咱们去看看?看看七公子这个垫底生,去做什么,二哥宴请的可都是上舍生!” “好。”李桑柔笑应,招手叫过跟在后面的大车,宁和公主坐进车里,李桑柔侧身坐在车门口。 第116章 见一见鬼 李桑柔和宁和公主进了状元楼,顺着听喜的指点,看到潘定邦时,潘定邦正被太学那位老司业揪着,拧着身子,笑的一脸苦楚。 潘定邦也看到了李桑柔和宁和公主,点着两人和老司业说了句什么,急忙甩脱老司业,冲着两人直扑过来。 “听说你回来了,你还真回来了!来找我的? 这儿太吵了,要不,我请你们到丁家老号吃全蟹宴怎么样?”潘定邦看到李桑柔,高兴的眉飞色舞。 “我们是来看看,二哥宴请上舍生,你来干什么?你也做过上舍生吗?”宁和公主抢过话笑道。 “我都没进过内舍,还上舍呢。 哪是我想来的,是你二哥,非把我拉过来,唉,你二哥,可真是……” 潘定邦一只手抬着,抓紧又松开,松开又抓紧,憋了好一会儿,调头看向李桑柔。 “他们跟二爷抱怨,说斋舍太旧了,没有火龙夹墙,冬天太冷,说各斋阅览屋太小太冷,舍生的书都放不下,要修斋舍修阅览室,要加盖夹墙,什么什么。 她二哥,就把我揪来了。 你说你把我揪来有什么用? 我是在工部管修缮这事儿,可我只管修,不管往哪儿修啊! 上头给我张单子,要修哪里?给银多少?给料多少,该签审的签审好了?该拨的银料都到了?我头顶批文领了银料去干活,我就能干这个?就是个干活的。 这要修要建什么斋舍什么这里那里的,找我这个干活的有什么用?你得找出钱的对不对? 让我修?银子谁给?料从哪儿领? 我这么一说?她二哥竟然让我给他们想想办法。可真是! 就我,是个能想出办法的?真会找人!” 宁和公主随口一句,勾出了潘定邦一大通抱怨。 宁和公主被他抱怨的直眨眼。 “那你就替他们往上头说说,这太学的事儿?归你阿爹管?”李桑柔瞄了眼不远处的二皇子。 “太学归伍相管。从去年开始?京城各处,听说不光京城,各路也是,就是能多省就多省,去年一年?我接的活,比前年少了一半?今年又比去年少了一半。” 潘定邦瞄了眼宁和公主,往李桑柔身边靠近半步?凑上去,压着声音道:“二爷找过大爷?被大爷……” 潘定邦搓着手指?嘿嘿的笑?“就这样,二爷还让我想办法,他都被大爷……啊哈!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这脸,比他那张还大?可真是! 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吃蟹宴吧,吃螃蟹就这几天,过了这几天,就得明年了。” “我们是来看文会的。”李桑柔指了指宁和公主。 潘定邦长长的喔了一声,嘿嘿笑着,“我差点忘了这茬了。 哎!今天,呵呵,还真是,全是上舍生,都是少年郎,少年有才,一多半家世都不错,再怎么也是个书香清白。 来来来,你站这儿,这儿看得清,今天你得好好看看,哎你看,那个长的不错。”潘定邦招手叫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瞪着潘定邦,没往前进,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去看看,看看又不花钱。”李桑柔推着宁和公主,站到栏杆边上。“这些都是大齐的精英,未来的栋梁。你照精英看,别照着女婿看。” “对啊!看看又不花钱!”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 “七公子要是有诚意,就让丁家老号送一桌子蟹宴过来,咱们在这儿,一边吃一边看,两全齐美。”李桑柔侧头看向潘定邦笑道。 “对啊,听喜!”潘定邦一拍栏杆,立刻叫听喜。 “蟹宴贵不贵?我听江尚宫说,今年的螃蟹贵得很。今年宫里还没吃过螃蟹呢。”宁和公主看向潘定邦,“你不是穷的连十两银子都没有?” “瞧你这话,唉,穷还是穷。不过,有大当家呢。 听说大当家的回来,我就跟我二嫂三嫂,还有我阿娘说了,我得给大当家的接风洗尘,我二嫂三嫂,还有我阿娘,都说应该。 这顿蟹宴,银子不用我出,回去肯定能要下来。”潘定邦捏着下巴,“说不定……嗯,先找我三嫂,再找我二嫂要一趟,最后再找阿娘,说不定,能要三份下来。” 潘定邦兴奋的搓着手指。 宁和公主无语之极的瞪着潘定邦。 李桑柔转过身,看向楼下的二皇子。 潘定邦指指点点,说着楼下那些老博士们的八卦和癖好,以及某位上舍生是哪家子弟,家里有什么传说什么八卦,宁和公主听的津津有味。 一桌子蟹宴送过来时,楼下正好是文会结束,筵席摆上。 李桑柔看着潘定邦,指了指楼下,不用她说,潘定邦立刻就明白了,“我让听喜去请一趟,他肯定不能来,他喜欢跟那些才子谈诗论词,跟咱们在一起,咱们,既不懂诗也不会词,有什么意思?” “二哥吗?二哥最爱吃螃蟹。”宁和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探头往楼下看。 听喜一溜小跑下楼,却没飞快回来。 等了一会儿,听喜在前侧身前引,二皇子跟在后面上来了。 “阿玥来了,大当家回来了。”二皇子上来,先和宁和公主以及李桑柔打招呼,“坐坐,不用多礼。 黄老司业说他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你躲到这里来了,斋舍确实太破旧,你能帮就帮一帮。” 二皇子提到黄老司业,看起来也是十分苦恼。 “这事儿得大爷点头。”潘定邦一脸干笑。 “先吃螃蟹吧。”李桑柔捅了下宁和公主,笑道。 “对对对,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宁和公主急忙接话。 “先吃先吃!”潘定邦赶紧招呼二皇子。 听喜一向麻利,赶紧上前,掀起盖在清蒸螃蟹上的笼屉盖,蟹香扑鼻而来。 “这可是今年头一顿螃蟹,我就不客气了。”二皇子深吸了一口,伸手拎了只大螃蟹。 宁和公主也不客气,李桑柔和潘定邦更不用说了,都是挑大的,各拎过一只,掀盖掰脚埋头吃螃蟹。 丁家老号的蟹宴名不虚传,四个人吃的个个满足,小厮内侍撤下杯盘,端了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儿,众人洗了手,小厮送了紫苏姜茶上来。 诸人喝着茶,李桑柔伸头往楼下看,潘定邦也伸头往楼下看,“真热闹!” 楼下你敬我让,拉着扯着,正是热闹时候。 “对诗呢。”二皇子也伸头往下,看的笑起来。 “喝酒就喝酒,对什么诗!”潘定邦嘀咕了一句,看着李桑柔,扬声问道:“对了,你这几个月,都跑哪儿去了?” 宁和公主和二皇子一起看向李桑柔。 “开始是顺脚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后来,遇到了点儿有意思的事儿,就跟着事儿走。”李桑柔笑道。 “什么事儿?”潘定邦上身前倾,立刻追问道。 “鬼神之事,外面天黑了,你真要听?”李桑柔斜瞥着潘定邦。 “下回再说吧。”宁和公主赶紧摆手。 “娘娘忌讳说鬼,你也跟着怕上了?”二皇子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难道你不怕?”宁和公主白了二皇子一眼。 “咱们这一圈人,就她不怕,鬼得怕她。哎,什么样的鬼神之事?吓人吗?”潘定邦有点儿害怕,却更加好奇。 “不吓人,鬼有什么好吓人的?”李桑柔笑眯眯。 “也就大当家的敢说鬼不吓人了。”二皇子笑起来。 “真不吓人。”李桑柔微笑,指了指屋角的滴漏,看着宁和公主笑道:“你该回去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也该回去了!”潘定邦立刻跟着站起来。 他可不想再被黄老司业揪住。修斋舍这事儿,他真没办法! “二哥呢?”宁和公主看着二皇子问道。 二皇子有些踌躇。 “都喝多了,联不了诗了,走吧。”潘定邦冲二皇子道。 “唉,回去吧,大哥让我看的一堆折子,我还没看呢。”二皇子烦恼无比的拍了拍额头。 四个人出了状元楼,潘定邦别了三人,径直回府。 李桑柔还是坐在宁和公主车门口,二皇子骑着马,跟在车旁。 走没多远,二皇子看着李桑柔,好奇问道:“大当家真见到鬼了吗?这世上真有鬼?” 他这几天正看一本志怪传奇,对鬼神之类,十分好奇。 “嗯。”李桑柔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二爷想看看吗?” “真有鬼?”宁和公主探头出来,又是惊讶又是害怕。 李桑柔只笑,没答宁和公主的话。 “大当家的还会招鬼?”二皇子笑起来。 李桑柔笑看着二皇子,没说话。 “鬼是什么样儿的?能说话吗?”二皇子接着问道。 “鬼么,我看了是这样,你看了是那样,我看到的样子,不一定是你看到的样子,要自己看了才知道。至于说话,当然是能说话的。”李桑柔微笑。 “怎么才能看到?你要准备什么东西吗?”二皇子更好奇了。 “什么都不用,你要看,顺风铺子里就能看,白天晚上,随时都行,容易得很。”李桑柔笑看着二皇子。 “二哥真要看?那你白天去看!晚上太吓人了!”宁和公主听的简直要屏起气来。 “你那铺子对着角楼,角楼是能镇邪祟的,法力强大,你那铺子里能看?”二皇子惊讶极了。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一群可怜的鬼而已,不是什么邪祟。” “那,我明天过来?”二皇子好奇中透着兴奋。 “好啊。”李桑柔笑应。 “我也想看。”宁和公主拉了拉李桑柔的衣袖。 “人多了阳气太重,你想看,得等下一次,不急,鬼多的是。”李桑柔笑道。 “那二哥先看,二哥你看了之后,要跟我说说,到底吓不吓人。 她胆子太大了,她什么都不怕!她说不吓人,我可不信!”宁和公主伸头出来,和二皇子笑道。 “娘娘最忌讳鬼啊什么的,这事别和娘娘说,也别跟大哥说,谁都别说。”二皇子欠身交待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不停的点头。 她和二哥,都是被娘娘,被大哥,甚至三哥,管着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人,她和二哥常常联手,有些事,就她和二哥知道。 …………………… 第二天,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子后面,慢慢悠悠喝着茶,一直等到夕阳开始西下,二皇子一身寻常打扮,悄悄进了顺风速递铺。 “好不容易溜出来,今天被大哥拘了一天,一直听议事,差点出不来!”二皇子一脸做了小坏事后的兴奋。 “到那边仓库里吧。”李桑柔拱手见了礼,笑道。 “好。” “大常,看着不要让人进仓库。”李桑柔扬声交待了大常,让着二皇子,进了从将作监租过来的仓库院子。 李桑柔没关院门,进厢房拎了只旧锦袋出来,站在厢房门口,示意二皇子站过去。 李桑柔从锦袋里拿出第一个卷轴,展开,挂在门钉上。 “这是第一个,姓祝,家在江都县,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三个婆子; 这是第二个,姓左,家在安庆府,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跟着,小丫头很瘦,眼睛很大; 这是第三个,姓蔡,家在房州,她身边随侍着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婆子是她的奶娘; 这是第四个,姓刘,家在津上府,她身边跟的人多,一个丫头,四个婆子,还有一个车夫,一个长随; 这是第五个,姓庄,家在解州府,身边有两个丫头,两个婆子; 这是第六个,姓路,她和左家姑娘一样,身边只跟了一个丫头。” 李桑柔一口气介绍完,从并排六副画像,看向紧拧着眉的二皇子。 “你看看她们,眼熟吗?是不是都挺像娘娘?也很像你。 你出生前一年,皇上登基前最后一次巡查各处,从江都县起,一个一个找到她们,带回她们,把她们带到阳武县城外的那座皇庄里。 一年后,你出生的那个月,皇庄从阳武县请了六个稳婆,接生了六个孩子。 一个月后,沈娘娘抱着你,住进了皇太子宫。” 二皇子一张脸渐渐苍白,直至雪白,从六副画像上猛的抽出目光,直瞪着李桑柔。 “我不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生了你。”李桑柔迎着二皇子的目光,怜悯的看着他。 “你怎么……”二皇子喉咙干的说不出话,“她们?” “她们都死了,连同她们的丫头,婆子,车夫,长随,给她们接生的六个稳婆,你那五个兄弟姐妹,都死光了,没有活口。你想问的,我不知道。 她们的尸骨,就埋在皇庄里,在你的皇庄里。 你每次去你的皇庄,走在园子里,走在那些柿子树桃子树中间的时候,就踩在她们的尸骨上,踩着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的尸骨。 好好看看,她们中的一个,是生你的人,是你的母亲,你得阿娘。”李桑柔指着那六副画像。 二皇子直直盯着那六副画像,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个趔趄,猛的转过身,往外冲出去。 李桑柔呆站了片刻,慢慢收起六副画像,收进锦袋里,拎着锦袋出来,将锦袋交给大常,“收好。不许任何人看,你也不行。” 大常闷声应了,将锦袋揣进怀里,“二爷,刚才,像是见了鬼。” “他确实见了鬼。唉。”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接着喝茶。 第117章 一人之变 二皇子冲出顺风铺子,直冲上了马,勒着马原地转了四五圈。 诸侍卫内侍见他面色惨白,神情极其不对,急忙扑上前拉住马,“二爷,要回宫吗?” “回。”二皇子胡乱答了句,乱抖着缰绳,冲着顺风铺子就要直冲上去。 侍卫见他明显神思错乱,紧抓着缰绳,骑上马,紧挨在二皇子侧前,引着二皇子的马往前。 其余几个侍卫,拱卫在四周,以防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二皇子从马上摔下来。 小厮们在外围清开一条路,诸人提心吊胆,护卫着二皇子,径直回宫。 二皇子在东华门外下了马,被护卫围侍在中间,浑浑噩噩进了宫门,仰头看着眼前辉煌威严的宫殿。 金灿的夕阳照在同样金灿的琉璃瓦上,金灿的光芒刺进二皇子眼里,把他从浑噩中惊醒过来。 二皇子推开诸内侍,直奔垂福宫。 一口气冲到垂福宫门口,二皇子看着宫门匾额上金字红底的知福惜福四个大字,像被刺了眼一般,眼睛眯起,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二皇子再次仰头,呆呆看着那四个鎏金大字。 知福,惜福,谁的福? 侍立在垂福宫门口的老内侍看着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二皇子,看着他失了魂一般盯着匾额,提着心,小心的招呼道:“二爷?” 二皇子根本没听到。 老内侍更害怕了,正要上前一步,再叫一声,二皇子突然迈步,擦过他,直冲进去。 “二爷!二爷来了!”两个老内侍吓了一跳,急忙提高声音,往里通传。 二皇子直冲进皇上日常起居的东偏殿。 东偏殿内,皇上歪在榻上,厌烦无比的看着手里的汤药,沈贤妃侧身坐到他旁边,托着一小碟蜜饯。 二皇子直冲进去,皇上和沈贤妃都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上恼怒的呵责了一句,看着二皇子青白的脸,直瞪瞪的眼神,立刻关切问道。 “是谁生了我?是她们中的哪一个?你真把她们都杀了?我的,”二皇子喉咙猛的哽住,“生母,我的兄弟姐妹,我……你杀了多少人?还有你!” 皇上眼睛圆瞪,手一抖,汤药碗砸在了腿上。 沈娘娘脸色雪白,直直瞪着二皇子,僵直在那里。 “你们,是真的了? 怪不得,你那么怕鬼,你怎么下得去手?你!你们!你们杀了多少人?六个?五个孩子?你连自己的骨肉也不放过吗?你们……”二皇子腿一软,扑跪在地上,放声嚎啕。 “混帐东西!”皇上顺手抄起扣在腿上的药碗,砸在二皇子头上。 “皇上!”沈娘娘扑上去拦那只碗,手里的碟子咣的砸在地上。 药碗砸在二皇子额头,二皇子后仰,又前扑过来,“她们是怎么死的?砸死的吗?你这个屠夫!你们!恶魔!你们怎么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那么多人! 那些女孩儿,那么从人!你连自己的儿女都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二皇子伏在地上,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滚!”皇上气的脸色铁青。 “把他抬到厢房,二爷撞客了,点上安息香,让他睡一会儿。”沈贤妃急急的吩咐道。 侍立在殿内的女使,急急上前,浑身颤抖的架起二皇子,用力往外拖。 她们,只怕都活不成了。 “去查!是谁告诉他的!去查!去给朕杀……” “皇上!”沈贤妃急急打断了皇上的愤怒,声色俱厉,“不要再杀人了,不能再杀了!够了!够了!他已经知道了,再杀,他也知道了,不要再杀人了!” 沈贤妃连急带气,一口气呛住,咳的直不起身。 皇上的暴怒被沈贤妃截住,一只手用力按着沈贤妃的后背,那口怒气堵在胸口喉咙间,堵得说不出话,只拼命的用力,要把那口气抽上来。 “皇上!”沈贤妃一阵猛咳过去,抬头看着憋的脸色青灰的皇上,一声惊叫。 皇上猛一口气缓过来,往前扑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来人,快叫太医!快!”沈贤妃厉声尖叫。 …………………… 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子后面,看着河那一边的皇城,看着太阳落下去,看着月亮升上来。 铺子咣的被人推开,李桑柔转头看向身后。 顾晞大步流星,直冲进来。 李桑柔坐着没动。 “老二是怎么回事?”顾晞站到李桑柔面前,拧眉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李桑柔仰头看着顾晞,反问了一句。 “像是中了邪,说他从你这里出去就像是中了邪,阿玥说老二到你这儿看鬼来了?他见了什么鬼了?”顾晞简直不敢相信。 老二确实像是中了邪见了鬼一般,可他是皇子,未来的君上,潜龙!百邪不侵,什么鬼能把他邪祟成那样? 笑话儿一样! 李桑柔看着顾晞,没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小事!”顾晞脸色发青。 “你真不知道吗?”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知道什么?你到底捅出了什么事?”顾晞紧拧着眉,烦躁的揉着太阳穴。 宫里已经乱成一团,皇上时晕时醒,沈贤妃青灰着脸,一言不发,老二失魂落魄,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不停的以头跄地,跄的额头青肿渗血。 “坐下说吧,你太高大,这么看着你说话,太累。”李桑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顾晞拎了把椅子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先章皇后嫁进景龙门那座潜邸前,应该是老睿亲王给皇上和你父亲订下章家和文家这两门亲事之前,沈娘娘正怀着胎,七八个月了,为了和章家结亲,沈娘娘怀的这个孩子,被硬生生推了下来。” “这我知道,不是推下来的,是小产了。”顾晞看着李桑柔,心微微提起。 她这起手,就极不一般。 “小产,嗯,确实是小产了。 先章皇后嫁进潜邸的时候,沈娘娘还病着,不吉利,就搬到了阳武县外的庄子里。 刚搬到庄子里,沈娘娘就求医问药,找到阳武县一个姓石的药婆,石药婆不是姓石,她一辈子没嫁人,都说她是石女,就称她石药婆。 石药婆很精药理医术,特别擅长治妇科,下身肿烂这样的病。 八个月的胎儿被硬生生推下来,沈娘娘下身,自然是又肿又烂,伤得极重。 石药婆在那座皇庄里住了一个来月,天天给沈娘娘熏蒸浴洗,一个月后,眼瞧着明显见好,石药婆就留下方子,离开了庄子。 两天后,石药婆淹死在城外一个小水坑里。” 李桑柔的话顿住,叹了口气。 顾晞紧紧抿着嘴,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皇上登基前一年或是前两年,曾经南下,从扬州折往西,再往北,外出巡查过一回。 这都是有档可查的,是吧?你能查到,我查不到。 他这一趟巡查,带回了六个书香门第,学问品性都极好,聪慧美丽的小娘子,带进了阳武县城外的那座皇庄。” 顾晞眼睛瞪大了。 “京城有位擅长画仕女图的江都县士子,他说他画仕女图,是因为他姐姐失踪,死活不知,他学画,是为了把姐姐画出来,好寻找他姐姐。 他姐姐就是其中一位,是当年,被皇上带走的第一位小娘子。” 顾晞直直瞪着李桑柔。 她说的士子画仕女图的事,他知道,文诚和他说过:李大当家看中了人家画的仕女图! 她那个时候就在查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什么人? “六位小娘子,应该都怀了胎,临产的时候,从阳武县请了六个稳婆,当然,这六个稳婆离开皇庄后,很快,都这样那样,都死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凡做过,必有痕迹,我找到了这些痕迹,至于是哪些痕迹,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说不定又要死人,我不能对不起她们。 我确实很早就留意这件事了,为什么会留意这样的事儿呢? 是因为,那个湛泸,她的主人养她,是为了杀孙洲。 在安庆府,也失踪了一位小娘子,是在孙洲的夫人大宴宾客时,失踪的,孙洲夫妻出面,说那小娘子和他内侄私奔了。 这个借口太傻,太不经查,所以,叶家那位,就认定是孙洲夫妻害死了那位小娘子,打算杀了孙洲夫妻报仇。 我留心看了一阵子,觉得不像是孙洲夫妻。 因为孙洲谨慎细致,律己极严,不是个看到漂亮女人,就全凭冲动理智全无的。 我就对这件事纳闷上了,是什么人,能让孙洲夫妻这样的人,当年就做到了府尹,现在更是坐到了尚书位置上,这样儿的一对夫妻,主动出面,承下这样后患无穷的丑事。 能把孙洲夫妻驱使的甘之若饴的人,是谁呢? 我就开始留意这件事,后来,在那场文会,看到了那位士子的姐姐,那位士子画姐姐画的极好,形神俱备,活灵活现。 江都县和安庆府的两位小娘子,长得很像。” 李桑柔叹了口气。 “后来,我进了宫,见到了沈娘娘,看到沈娘娘,我仿佛看到了老了二十年的那两位小娘子。 原本,我已经把这件事抛到九宵云外,这不是我该多嘴多管的事儿,也与我无关。 可是,金毛死了,柳家灭了门。” “你外出两个多月,就是为了查这件事?”顾晞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桑柔。 “对。”李桑柔干脆点头。 顾晞抬手捂在脸上,片刻,抬头看着李桑柔,“那下一步呢?你要干什么?” “你大哥只是瘸了腿,不是不能当皇帝。 他当皇帝,对齐国,对迫在眼前的大战,对你,都更好,对不对? 他肯定也很想当这个皇帝,你也很想他来当这个皇帝,是不是? 要是二爷当了皇帝,你和你大哥,天天对着二爷那么位凡事拎不清又心软成一滩稀泥的皇上,实在令人暴躁。 你大哥当了皇帝之后,我要杀了沈贺父子,无故杀人,得偿命。” “你这是在跟我要报酬?你闹出这么大的祸事,难道你还觉得你做的事,是能要报酬的?”顾晞瞪着李桑柔,简直不知道拿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做了件利国利你的事,要一点公道而已。”李桑柔微笑看着顾晞。 顾晞看着李桑柔,沉默良久,俯身往前,“你做的这件事,往最小了说,也是窥探皇家,你知道窥探皇家是什么罪?要怎么处置?” 李桑柔看着顾晞,微笑摊手。 “你突然失踪的时候,大哥很就很担心,我也很担心,你果然掀出了大事。”顾晞说着话,站起来。 李桑柔没动,仰头看着低头看着她的顾晞。 顾晞低头看着她,片刻,一声长叹,转身就走。 …………………… 夜色中的垂福宫,总算从惊慌杂乱中安静下来。 皇上半坐半躺在暖榻上,看着侧身坐在他旁边的沈贤妃,抬了抬手指,“让她们都退下,咱们说说话儿。” “嗯。”沈贤妃抬手屏退诸使女。 “你面色不好。唉,你不该拦着朕,不要怕杀人。”皇上气息低弱。 “杀的太多了,不要再杀了,当年,是不得已,现在,不用再杀了,不能再杀了。 再说,杀了,又有什么用呢?”沈贤妃低低叹了口气。“老二的脾气禀性,你最知道,多愁善感,什么都不忍心,从小就那样。他既然知道了。” 沈贤妃的话顿住,再次叹气,“别说他那样的脾气,就是我,当初知道老二的来历,我都不敢抱他,不敢看他。”沈贤妃声音微抖。 皇上冷哼了一声。 “算了。原本,他那样的脾气,就不适合。”沈贤妃声音低低。 “朕答应过你,答应过你父亲,朕……” “皇上。”沈贤妃抓住皇上的手,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还记得吧,二哥走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后来是大哥,五哥,一直到三哥走的时候,我已经……” 沈贤妃喉咙微哽,“再后来,那个孩子,被推下来,其实,推下来的时候,我心里挺轻松的。 怀着孩子的时候,我总做噩梦,梦见那孩子正跑着跳着笑着,转眼就死在我怀里,那份撕心裂肺。” 沈贤妃的话微哽,“实在不想再有一回了。 后来,没有了那个孩子,那几年,我真是很轻松,很自在,我就想,这样最好。 以后,除了皇上,再没有让我牵心挂肚的人了,我再也不会牵心挂肚、撕心裂肺了。 以后,我就跟着皇上,安安心心的侍候皇上,这样最好。” “唉,可朕这病,朕要走了,朕熬不了多久了。”皇上握着沈贤妃的手,心痛难忍。 “您放心,我能好好儿的。 老二心软重情,再怎么,他是我养大的,情份在这儿呢,他不会对我不好。 老大,您说过,是个极难得的,都好得很。”沈贤妃露出丝微笑。“当年,咱们多难。 我记得您跟我说过一回,您说:咱们要是能活到想活着就活着的时候,能安安心心活着,哪怕只有一年两年,您都知足了。 现在,咱们安安心心的活着,活了二十多年了,我知足得很。” “唉。”皇上一声长叹,闭眼往后,靠进靠枕里,两滴眼泪,慢慢流下来。 …………………… 整个十月,从宫城到皇城,都极为压抑,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桑柔每天在炒米巷和铺子之间来往,安安静静的坐在她那间速递铺里,沏茶喝茶,算帐对帐,耐心等着那座宫城里的变化。 …………………… 十一月中,关于皇上病情的谕告,和立储君的旨意,同一天发了出来。 潘定江亲自赶到董家报坊,看着排版,看着立刻印出来,再赶到顺风速递铺,看着赶紧递送出去。 这一份极其特别的朝报,要立刻发送出去,以最快的方式,递送到大齐各个地方。 皇上的病越来越重。 早朝从时而废朝,到断断续续,到最近几乎不再早朝,皇城的诸人,从早朝上,都已经对皇上的病心知肚明。 立储,是早就想到的了。 可这储君,竟然不是二爷,竟然是残疾的大爷!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立储,这件原本在众人意料之中的事,在旨意出来时,却成了最出乎意料的事。 第118章 更替 李桑柔坐在顺风速递铺后面,脚蹬在桌子边上,举着刚刚印出来的朝报,慢慢看着那份立储旨意。 陆贺朋跑的满头汗,热气腾腾的像只刚出锅的馒头,一头扎到李桑柔旁边,抽风箱般喘着粗气,冲李桑柔一下一下抬着手,就是说不出话。 “陆先生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慢慢走走,别站着。”大常上前,拎着陆贺朋的胳膊,架着他转圈儿。 “好,好了。”陆贺朋被大常拎着,走了两三圈,这气儿,总算喘的差不多了。 “大当,家的,大爷,太子。”陆贺朋能说出话了,可还是没能说成句。 “我看到了。”李桑柔抖了抖手里的朝报,扔到桌子上。“怎么啦?” “怎么?这个!”陆贺朋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是,没怎么,挺好。我回去了。” 陆贺朋站起来往外走。 大常瞪着陆贺朋,看着他穿过院子,走远了,走到桌子旁,伸手去拿那份朝报。 那份立储诏书,大常看的极快,一眼看不明白的全略过,差不多从头略到尾,看入眼的,一个标题,加上顾瑾俩字,也就全看明白了。 “大爷立太子了?老大你?”大常呆了一瞬,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抿着茶,眯眼笑看着大常。 大常连眨了几下眼,“是为了金毛?” “嗯。”李桑柔敛起笑容,“第一,咱们跟他们沈家无冤无仇,第二,他不该灭了柳家满门。” “咱们把世子爷护送回来,搁他们眼里,也许这就是仇了。”大常闷声道。 “咱们接了笔生意而已。他们要这么想,是他们混帐。 不能因为他们混帐愚蠢,就照他们的道理。 大常,你记着,不管哪个世间,都是聪明人的世间,蠢货再多,都只是数量而已,愚蠢不是力量。” “我去理仓库。”大常转身就走。 老大又要胡说八道了,他得赶紧走! …………………… 垂福宫。 皇上半躺半坐在炕上,炕前,顾瑾坐在轮椅上,看着面色青黄的皇上。 “你如愿了。”皇上咳过一阵,看着顾瑾。 “我和阿娘一样,平生所愿,是大齐能一统南北,天下百姓能真正的安居乐业。”顾瑾迎着皇上的目光。 “你阿娘走的时候,后悔了吗?她应该很恨我。”皇上迎着顾瑾的目光,片刻,避开。 “阿娘走的很安宁。阿娘没后悔,也不恨您,她只是遗憾自己识人不明,她说您有为君之能,却没有君临天下的胸怀和气度,她让我不要像您这样。”顾瑾声音温和平缓。 皇上紧紧抿着嘴。 “阿娘跟您说,她想要助您一统南北,做一位能称之以祖的雄主圣君,她不在意您宠谁爱谁,也不在意我是不是能承继大宝。 她说,要是我们诸兄弟中,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我就该当仁不让,可要是有比我更适合为君的,我就该退后一步,做兄弟的支撑,做良臣良将。 她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只是,您一直没相信过她。” “沈氏跟我说,她觉得你阿娘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人是会变的。”皇上重重咬着最后一句。 顾瑾看着他,片刻,微笑道:“阿娘临大行前,交待我:不要想着在您活着的时候,发动战事,一统南北。 阿娘说,您在建乐城上,看过一回武家军,吓破了胆,可惜,她到很晚才看出来。” 皇上脸上浮出丝丝怒气。 顾瑾看着他,“这一件,我看了这些年,觉得阿娘说的不全对。 您不全是被武家军吓破了胆,还有,您幼年时候,年青的时候,过于朝不保夕,过于惊恐不安,后来,您很贪恋平和安逸,您害怕担惊受怕,害怕耽思竭虑,您害怕失败,更怕死。” “胡说八道!朕现在就要死了,朕怕过吗?”皇上啐了一口。 顾瑾看着皇上,没说话。 皇上再次避开顾瑾的目光。 “沈氏是个可怜人,不要委屈她。至于老二,你们兄弟自小的情分,朕不担心他。”好半天,皇上一脸疲倦道。 “嗯,您放心。”顾瑾点头。 “齐梁以江为界,那条江,谁都守不住,一旦战起,谁都没有办法让刀枪铁蹄,只蹂躏对方的子民国土,一旦打起来,就是混战。 不管谁胜了,都是惨胜,你要想好了。”皇上往后靠在靠枕上,看着顾瑾。 “南梁那位太子,比咱们更急着要一统南北。”顾瑾看着皇上道。 “你们年青人。呵!”皇上冷笑了一声,“朕撑不了几天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人,真要有在天之灵……” 皇上的话猛然顿住,呆了好一会儿,苦笑连连,“算了,还是灰飞烟灭的好。 你走吧。折子什么的,不管什么,都不要再递到这里,这大齐,是你的了。 朕累得很,让朕安生几天,让朕,安安生生的走。” “好。”顾瑾心里一阵酸涩,摇了下铃,两个健壮内侍进来,抬起椅子,出了垂福宫。 …………………… 刚进了腊月,黎明时分,深宫里丧钟长鸣。 听到头一声钟鸣,李桑柔就下了床,披了她那件狗皮大袄,出到廊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眯眼听着一声声悠扬的钟声。 大常和黑马一前一后从厢房出来。 黑马一脸茫然,“大清早的,敲什么钟?嚎丧?这是干嘛呢?”黑马捅了捅大常。 “皇上死了。”大常闷声答了句。 “啊?喔!”黑马呆了一会儿,“还真是嚎丧。那咱们?” “早点去铺子,今天的信肯定多。”李桑柔答了句,转身进屋。 值守铺子的管事大约是被丧钟惊醒了,李桑柔她们到时,管事已经把铺子前面打扫干净,生起了取暖炉,马夫也在忙着打扫马厩了。 大头从前面的取暖炉里捡了半盆旺炭,端进院子后面那间小帐房,刚刚把小暖炉点着,米瞎子就敲着瞎杖,进了小帐房。 “你来干嘛?”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天太冷,过来烤烤火。”米瞎子说着,拎了把椅子,挨着小暖炉坐下。 李桑柔拎水烧水。 “我原本以为,皇上,再怎么也能撑过明年,好歹撑到后年吧,回回打卦,都说他还有一两年的寿数。唉!”米瞎子两只手伸到暖炉上,寒寒瑟瑟。 “南梁那位怎么样了?”李桑柔坐到米瞎子对面。 “我哪知道!”米瞎子没好气道。 “真正太平,也不过二十来年。再之前,也就是没打成一片烂糟而已。 南梁大军,曾经直抵这建乐城下,从江南一路上过来,难道是太太平平飞过来的?后来又退回江南,难道是做客一样客客气气退走的? 再之前,你打过去,我打过去,没断过吧? 那条江上,一会儿清,一会儿红。 要真正太平,不是北齐灭了南梁,就得南梁灭了北齐,这一战,避不过。”李桑柔说着话,看着火旺起来,提着铜壶放上去。 “我知道,唉!”米瞎子一声长叹。 这一天,米瞎子哪儿也没去,就窝在那间小帐房里,瞌睡打盹。 这一天,果然如李桑柔的预料,来寄信的人极多。 可顺风速递铺门口,却看不出热闹,来寄信的人,没人坐车,连骑马的都极少,几乎都是一个人,缩着脖子一路跑进来,寄了信,再缩着脖子一路跑回去。 傍晚时分,飘起了雪花,天黑的很早,米瞎子跟着李桑柔,在漫天大雪中,往炒米巷回去。 …………………… 也许是因为,腊月里这头一场雪下的太大了,皇城里的国丧,显得格外沉默,甚至整个建乐城,都陷在一片沉寂中。 直到新皇登基,才仿佛打破了那份沉默和沉寂,让建乐城里,透出了丝丝过年的喜意。 祭灶前一天,李桑柔跟着如意,上了东角楼。 顾晞一身素白,站在东角楼望台上,招手示意李桑柔,“你看,那就是你的铺子。” 李桑柔站到顾晞旁边,看着护城河对面,她那间小小的速递铺,那片菜地,那间小小的小帐房,前面的马厩,以及,最前面,她那面高高飘扬的顺风大旗。 那面旗确实很高,站在角楼最高处,她几乎平视的看着那面随风招展的顺风大旗。 “看的很清楚。”李桑柔目光下落,看着被雪覆盖的那张白茬木茶桌,那些竹椅子,还有大常的铁锨,甚至她那把铜壶。 “下去说话吧,这里不能断了值守。”顾晞转身,和李桑柔一前一后,下了望台。 “走走?”顾晞打量着李桑柔身上的皮袄,看不出什么皮,却明显十分厚实,看来能拦住城楼上的寒风。 “好。” 两个人沿着城墙,缓步往前。 “沈娘娘和先皇一起走了。”走出长长一段,顾晞突然开口道。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没反应过来。 “先皇是凌晨走的,弥留之际,我和大哥,还有老二,都在偏殿。 立太子那天,先皇见过大哥一面,之后,就不许往垂福宫递送折子,也不见任何人。 大哥说,先皇说他累得很,想安生几天,想安安生生的走。 就连太医,先皇也只许他们一天诊一回脉。 是沈娘娘把我们叫进去的,说先皇要大行了。” 顾晞的话顿住,良久,才又接着道:“我们进去时,先皇刚刚咽气。 人将死时,规矩很多,要做的事极多,很忙很乱,我们都没想到,是老二,说娘娘呢? 娘娘在她那间西耳屋里,穿戴整齐,歪在榻上,已经服了毒。 娘娘留了封信,很短。 她说她累极了,不想再撑下去,让大哥不要怪她。” 顾晞喉咙哽住。 李桑柔拉了拉青羊皮袄,裹紧了自己。 “老二在灵前,自己剪了头发。 我的父亲,求余生为先皇守灵,先皇和娘娘攒宫停入殡宫后,父亲换了僧衣,落了发,上书皇上,先皇奉安后,他就在山陵清修,不再下山了。 老二和父亲落发的事,现在还只有大哥,我,还有三位相公知道。 父亲本来就领着山陵使的差使,老二落发当天,给他安了个山陵副使的名儿,暂时掩人耳目吧。” 李桑柔顿步,看向顾晞。 “父亲和先皇情份极好。”顾晞迎上李桑柔的目光,解释道:“当初,祖父和显宗结盟,就是因为父亲和先皇情份极好,父亲是独子,祖父为父亲计,就和显宗结了盟。” 李桑柔长长叹了口气。 顾晞看了眼李桑柔,垂下眼帘,往前走出长长一段,才接着道:“有几句话,皇上让我转告你。” “嗯?”李桑柔看向顾晞,顾晞却没看她。 “明天一早,就有旨意到永平侯府。沈娘娘追封为后,永平侯府也有恩赏,沈贺、沈明书食双俸,沈明义为四品中奉大夫。” 李桑柔眼睛微眯,慢慢舒开。 “皇上说,娘娘服毒,老二出家,你的报复已经够了。 原本,连我和皇上在内,都一直视老二为储君,朝廷和各路官员,更是如此。 如今登上大宝的,却是皇上,老二出了家,娘娘服了毒,这些,只能瞒得了一时,只怕不出正月,朝廷诸臣,各路官吏,就要知道了。 这些,已经足够让朝野内外,人心浮动不稳了,要是再杀了沈贺父子,于人心上,极不明智。 而且,柳家灭门一案,已经审结,没有审过再审的道理。” 顾晞看向面无表情的李桑柔,落低声音:“算了,老二出了家,娘娘走了,沈家已经全无依靠,不过是一群废物,死活,都没什么分别了。” 李桑柔听的笑起来,“死活没什么分别?确实,死活没什么分别。” “算了。”顾晞站住,看着李桑柔,低低劝道。 “不算了,还有别的办法吗?”李桑柔看向顾晞。 顾晞噎住,片刻,苦笑摊手。 “回去吧,太冷了。”李桑柔紧裹着羊皮袄,转身往回走。 “从前面下去,离炒米巷近。”顾晞忙叫住李桑柔,往前一段,下了皇城。 回到炒米巷,吃了饭,李桑柔坐在廊下,对着炭盆,看着旺旺的炭火出神。 沈贤妃的服毒,她没想到,二皇子的出家弃世,她倒是想到过的。 像他那样,过于纤细感性的人,是没办法承受他的出生这种样的真相,他没有自杀的刚烈和勇气,能做的,就只有弃世逃避了。 至于顾晞传过来的话,她也已经想到了,她早就想到了。 事情一向如此,世情一向如此。 第119章 大过年的 大常办年,一向是从祭灶那天正式开始。 今年这个年,大常觉得,得好好办,好好过。 早几年前,老大就说过,他们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死人是常有的事,不管谁死了,哪怕死的是她,活着的人,日子都要过下去,好好的过下去。 今年一年,田鸡他们走了,金毛走了,走了好些人,可日子,还是要好好过下去。 今年这个年,一定要好好办,办好,过好,热热闹闹的。 和前年一样,祭灶隔天,院子里就架起了大油锅,大常高高捋着袖子,从大铜盆里,将馓子条捞出来,再一次盘进另一个装满油的大盆里。 黑马往大铁锅里倒油熬油,在灶下烧火的,由金毛,换成了小陆子。 李桑柔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出了院子,往铺子过去。 大常他们几个,从天黑忙到天黑,忙了三四天,从厨房到厢房,都堆满了馓子,丸子,麻页,馒头…… 晚饭后,李桑柔看着站在厨房门口,往大缸里撒盐撒作料,再一层层放鸡鸭鱼肉的大常,看了一会儿,提高声音叫道:“让黑马腌,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大常哎了一声,黑马正和大头一起,用沙子埋大葱白菜,也听到了李桑柔的话,忙放下大葱白菜,洗了手,接手腌鸡鱼肉。 大常擦干净手,坐到李桑柔旁边。 “明天一早,你带着窜条,从无为到扬州,从扬州再回来,小陆子和大头一起,从扬州去无为,再回来,蚂蚱跟着黑马,去太原线,仔细巡一遍,看一遍,不急,出了正月再回来。”李桑柔声音低低。 “你要干啥?”大常眼睛瞪大了。 李桑柔抿着茶,没答话。 “去杀沈贺?”大常追问了句。 李桑柔点头。 “我跟你去。”大常闷声道。 “两个废物,我一个人足够了,用不着你。 以后,你带着他们,这建乐城,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去别的地方。”李桑柔看着黑马。 黑马拎着鸡头,将鸡挥起来甩一圈,再拍进缸里。 “我肯定跟着你,死活都跟。让黑马也去吧,留他一个人,他也不能活。”大常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看向黑马。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 隔天一大早,小陆子和大头一路,蚂蚱和窜条一起,启程前往无为和扬州线巡查。 …………………… 大年三十的炒米巷宅子里,大常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在满院子年货中,三个人慢慢悠悠吃了年夜饭,喝了杯茶,李桑柔站起来,“走吧。” “把金毛带上,得让他瞧着。”黑马一头扎进厢房,一只手拎着金毛的牌位,一只手拿着块布包袱,一边走,一边将牌位裹起来,背在背后。 三个人出了院门,沿着空旷的街道,在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中,在油香肉香酒香中,径直到了永平侯府大门外。 李桑柔眯眼看着灯火通明,焕然一新的永平侯府。 “走!”李桑柔抬脚往前,上了台阶。 大常一步两个台阶,抬脚踹开了虚掩的侯府大门。 大门后,四个门房正在门房内吃着赏下来的年夜饭,大门被踹开的声响,惊的几个门房同时窜了起来。 走在最前的大常抡拳打晕两个,黑马打晕一个,最里面的门房一头扎到了桌子底下。 黑马刚要弯腰,拖出桌子底下的门房,李桑柔喊住了他,“留他去报信。” 黑马立刻直起身,跟在李桑柔后面,沿着永平侯府中间甬路,直冲往里。 尖叫声在李桑柔三人之前,先一步冲进了摆着年夜饭,喜庆却不热闹的正堂。 尖叫声也就先行了一步。 永平侯沈贺听到尖叫声,正要呵斥时,已经看到了直冲而进的李桑柔。 “你们!把他们打出去!快来人!去报官!去王府!快去!”沈贺的喊叫声,由怒而恐。 “快走!快逃!”韩老夫人猛扑往前,用力去推还在怒吼的沈贺。 沈明书坐在韩老夫人另一边,背对着屋门,拧过身,正好看到李桑柔从手腕滑出的狭剑,惊恐的一声尖叫,猛窜起来,一头撞倒目瞪口呆的女侍,却被女侍绊倒在地。 李桑柔往前一步,伸手揪起还没摔结实的沈明书,手里的狭剑滑过沈明书的脖子,将沈明书推倒在丰盛无比的桌子上。 鲜血从沈明书脖子上直喷出来,如下雨般,淋在韩老夫人和沈贺脸上身上。 韩老夫人双眼圆瞪,下意识的扑挡在沈贺面前。 “儿……”沈贺一声惨叫只叫了一半,喉管和血管就被李桑柔手里的狭剑划开。 韩老夫人圆瞪着双眼,抱着沈贺,和他一起,跌倒在地。 李桑柔收了狭剑,从淋在血泊中的韩老夫人,看向呆若木鸡的永平侯夫人,和紧紧抱着永平侯夫人、尿水淋漓的沈明义。 黑马解下掏出金毛的牌位,甩到面前,扯开包在外面的包袱,将牌位举起,“金毛,看看,老大给你报仇了。看好了哈,别急着走,等一会儿,咱们一起走!” …………………… 新皇登基的头一个新年,文顺之领了巡视建乐城的差使,头一趟巡查,从睿亲王府出来,刚刚巡了两条街,就遇到了惊恐万状的永平侯府门房。 文顺之带着诸侍卫,纵马冲到永平侯府门口,冲进正堂。 正堂内鲜血满地,静寂无声。 李桑柔坐在门槛上,大常靠着门框,站在李桑柔旁边,黑马一只手举着金毛的牌位,蹲在李桑柔侧前,看到疾冲而进的文顺之,咧嘴笑着,举着牌位冲他挥了挥。 文顺之扶着门框,目光从压在满桌年夜饭上的沈明书,移到仰面躺在地上的沈贺,和抱着沈贺,生死不知的韩老夫人,再看向跪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沈明义的永平侯夫人,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顾晞没在睿亲王府,他在宫里,和刚刚登基的新皇顾瑾,大病初愈的宁和公主,正说着话儿,看着隆重严肃的大傩戏。 文顺之命人封了永平侯府,硬着头皮,急急进宫禀告。 到了大殿外,文顺之没敢直接上前禀报,悄悄示意如意,叫出了顾晞。 顾晞听文顺之三言两语说完,脸都白了。 是了,那天,她说的是:大哥登基之后,她要杀了沈贺父子,是她杀! “等着。”顾晞咬牙吩咐了句,转身进去。 “是致和?出什么事了?”顾瑾已经看到文顺之了。 “是。”顾晞扫了眼看着他的宁和公主,嗯,她在这里最好,一会儿也许能帮着说几句话。 “他刚从永平侯府过来。”顾晞硬着头皮,接着道。 顾瑾眉毛挑起。 “李桑柔杀了沈贺父子,就刚刚。”顾晞干脆直接说了。 顾瑾眼睛眯起。 顾晞往后半步,跪倒在地,“这件事,大错在我。 那天,我去找李姑娘,她说您即位之后,她要杀了沈贺父子,我听清楚了,却没往心里去,也会错了意,没跟她说明白,没跟她说不行。 这事大错在我,这罪责,该我承担。” 宁和公主呆了呆,才从愕然中反应过来,按着案几站起来,跪倒在地。 “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扶她进去。”顾瑾在宁和公主说话之前,厉声吩咐道。 几个女使急忙上前扶起宁和公主,连扶带拖,和宁和公主一起,急步退下。 “你这是威胁我?”顾瑾转回头,直视着顾晞。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不只一次。 沈贺父子确实有错在先,柳家一家六口,有老有小,实在无辜。 她确实跟我说过,是我大意了,我没说不行,她大约以为我默许了。”顾晞俯身下去。 “我让你去找她,明明白白告诉过她,永平侯府,沈贺父子,不可动!”顾瑾声色俱冷,“她救过你的命,就可以暴起杀人,目无王法?” “她这个人过于意气,死的又是和她同生共死的兄弟,她一时糊涂。可她没逃!”顾晞硬着头皮解释。 “她从来没糊涂过,她也不是过于意气,她是视王法如无物,视你我如无物,她眼里只有她自己,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顾瑾冷冷道,“临涣县的事是这样,永平侯府,也是这样,这样的人……” “大哥!”顾晞打断了顾瑾后面的留不得,满脸哀求的看着顾瑾,“沈贺父子死有余辜,这你知道,大哥,就这一次,要是再有下一次,我……” “再有下一次,也是一样,照样像这一次,像临涣县那一次一样,你知道在事后!早已经于事无补!”顾瑾攥起拳头,捶在几案上。 “她确实犯了律法,置上谕于不顾,可她没逃。 致和说,黑马让金毛等等他们,她这是打算以命抵命,她不是视王法如无物,她敬重王法,她只是要以命抵命! 她救过我的命,这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报,大哥要是一定要治罪,我以命报命。”顾晞垂头道。 顾瑾紧紧抿着嘴,直视着俯身垂头的顾晞,“你这是威胁我?” 顾晞垂着头,一言不发。 “也是,你也是这样的混帐货,从小儿就是。”顾瑾往后靠在椅背上。“你这一大通废话,只有一句说得对,她没逃,她知道犯了律法,逃是逃不掉的。 我饶她一命,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是因为她没逃,可以免死,不能免罪。 她和她那帮手下,一共六个是吧,去军中苦役终身。 未来之战,要么,她能立下足够的功劳,替她,和她那帮手下赎罪赎身,要么,她和她的手下,就死在沙场之上吧。” 顾晞俯身应是。 能留一条命就行,以后再说,到军中就到军中,军中,那是他的军中。 …………………… 文诚急急匆匆赶进永平侯府,离了几十步,看着正堂扑溢而出的光亮中,李桑柔安安生生的坐在门槛上,大常安安静静的站着。 伴着浓烈的血腥味儿,黑马挥着金毛的牌位,唱着“彦章打马上北坡……纵然一死怕什么?战鼓不住震天响,兵如潮涌到身边……” 无惧无畏,肆无忌惮,坦坦荡荡。 文诚站住,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他有点儿感受到世子爷那份无奈了。 李桑柔看到文诚,坐着没动,只伸手拍了拍黑马,示意他别唱了。 离了两三步,文诚站住,示意三人,“跟我走吧。” “是这会儿就砍头,还是先到牢里住几天?大过年的。”黑马抱着金毛的牌位,一跃而起。 李桑柔站起来,下了台阶。 “世子爷把这事儿担下来了。不过,”文诚直视着李桑柔。 “皇上口谕,大当家的,和你那六位兄弟,发到军中,终身为奴。 皇上说,要么,大当家的在未来的战事中,立下足够的功劳,替你自己,替你的兄弟赎命赎身,要么,就战死在沙场之上。” “不能算小陆子他们,这不关他们的事儿,他们都不在家!”黑马急忙解释。 李桑柔抬手止住黑马。 “就是不算上,他们回来,也得过来找咱们。”大常伸手将黑马拉到后面。 “也是。”黑马抱着金毛的牌位,拍了拍,“金毛你先走吧,别等了。” “多谢。”李桑柔冲文诚微微欠身。 “大当家的回头见了世子爷,亲自谢他吧。 走吧,从现在起,大当家的和几位兄弟,就是军中的罪奴苦役了。”文诚苦笑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静寂无声的侯府正堂,大步往前。 李桑柔三人,挤在一辆破囚车里,走了大半夜,在初一的鞭炮声中,进了离建乐城六七十里的军营中。 当值的偏将很年青。大过年的当值都是头一回,大过年当值接了三个罪囚,更是头一回。 年青偏将瞪着挨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李桑柔三人,愕然意外的竟然没想起来这三个囚犯怎么不捆不枷,怎么就这么蹓蹓跶跶自己下来了。 “过几天还有四个要送过来,把她们安排在一伙,该怎么派活就怎么派。”文诚交待年青偏将。 “这个是女的……”偏将一头懞。 “你就当她是男人。”文诚答的极快。 “啊?”偏将目瞪口呆,一个小娘子,当男人?怎么当? “还有,别因为他个子大,就往外调派,她这一伙,你只管派活,不可拆解调动,除非世子爷发话。”文诚看着目瞪口呆的偏将,多交待了一句。 “还有!”眼看文诚要走,偏将急忙上前一步,“空房子有,可被褥衣裳没有多余的,这大过年的……” 大过年的,一时半会可没地方去领。 “我让人送过来。”文诚一脸无奈的看着慌乱无措的年青偏将。 真要打起仗,这样的年青人,都得好好磨练。 “能不能给延真观附近的米瞎子捎个信,告诉他我没事儿。”李桑柔往前两步,看着文诚道。 “嗯,我知道他。”文诚点头。 送走文诚,年青偏将带着几个亲卫,将李桑柔三人送进马厩后面一排房子中的一间。 这一排房子都没有房门,有的挂着草帘子,有的干脆就是敞开着。 屋子很小,进门就是土炕,土炕上空无一物,黑马伸手摸了摸,炕上冰凉。 “天亮去打扫马厩。”偏将将三人带到屋门口,吩咐了句,看着手脚自如的三人,犹豫起来。 营中的罪囚苦役,都是有脚链的,到晚上,一伙十个人,还要锁在一起,他们…… 算了,他还是别管了。 那些罪囚的脚链,都是送来的时候就锁好的,这三个送来的时候就没锁,还是别多管了,这三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铁塔一般的大个子,明显很不一般。 “就这样吧。”偏将看着三人进了屋,背着手走了。 黑马在炕上坐了片刻,跳下来蹲到地上,炕太凉了,还是蹲着吧。 大常炕上屋角摸了个遍,只摸到一手灰。 “挤着蹲一会儿吧,天快亮了。”李桑柔挨着黑马蹲下,示意大常。 三个人挤在一起,半蹲半坐在炕头,似睡非睡,也就一会儿,天就亮了。 外面两声破锣响,一阵咣咣噹噹钥匙响着,由远而近,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卒伸头进屋,“你们仨就是昨儿夜里来的?干活了!” 老卒喊了一嗓子,转身就走了。 三个人出了屋,前面一群二十来个人,穿着脏破袄裤,塌肩缩脖,脚上咣咣噹噹拖着铁链子,往前面马厩进去。 三个人跟在后面,也进了马厩,从一堆木锨中各拿了一把,先铲马粪。 李桑柔一声不响,认真干活,大常和黑马跟着李桑柔,埋头铲屎。 一直干到太阳高照,巳正前后,一声破锣响,李桑柔三个人,跟着那群有气无力的罪囚,聚到马厩门口一个棚子下,一个屋一堆,一堆一大盆白菜,一筐杂面馒头。 文诚交待过,李桑柔她们就是一伙,不添人,她们这一伙三个人,也是一样的菜量馒头数。 旁边几堆罪囚,倒没人理会这份特殊待遇。 李桑柔三个,衣裳整齐,还挺干净,没戴脚链,他们根本没把他们当成和他们一样的罪囚。 白菜里居然还有十来片肥肉,嗯,今天大年初一。 三个人都不挑剔,李桑柔和黑马各吃了俩馒头,余下的,全进了大常的肚子里,大常也就吃了个半饱,算了,忍一忍吧。 吃了饭接着干活,午时前后,一个亲卫模样的兵卒,站在马厩门口,扬声叫:“李商有,有人找!” 李桑柔出了马厩,跟着亲卫,一直出到辕门外。 辕门外,米瞎子正左一下右一下的挥着瞎杖,米瞎子旁边,站着顺风总号的管事儿老左和陆贺朋。 看到李桑柔,老左和陆贺朋一溜小跑迎上来。 “大当家的,您真在这儿呢!这个瞎子说,您把永平侯给杀了?真的假的?”还没跑到李桑柔面前,老左就急急问道。 这一路上,他这心,油煎火燎一般。 “嗯,永平侯,还有他那个大儿子。”李桑柔微笑答道。 老左脚下一个趔趄,陆贺朋猛的呃了一声。 “行了行了,一边儿去,我还能骗你们?”米瞎子用瞎杖将两人往外捅。 “你们先在那边等一会儿,我先跟瞎子说几句话。”李桑柔示意老左和陆贺朋。 眼角瞄着老左和陆贺朋退到了大车旁边,米瞎子的瞎杖猛的捅在地上,“你真是疯了!” “我得在战场上捞点儿功劳,把兄弟们,还有我自己,赎出来。”李桑柔直接说正事儿。“那个手弩,你说过,可以做成大弩,有图没有?” 米瞎子瞄着李桑柔,片刻,舔了舔嘴唇,“要是你用……我得再改改,那可是大杀器,也就你能用,别人可没你那准头。” “最好是连弩,还有,能不能再帮我弄个大弩,大常能拉开的硬度,我的准头你知道,射的越远越好。”李桑柔接着道。 “那可是大杀器!”米瞎子啧啧了几声,“你找我,就这事儿?” “那你还想什么事儿?”李桑柔反问了句。 “我还以为你让我给你看坟地呢。行了,你们说话吧。”米瞎子瞎杖挥了半圈,大步往大车过去。 “大当家的,您这……”老左伸头看了看站在辕门旁边的亲卫,“您没事儿吧?您这,咱那铺子里的事,咋办哪?” “你们一早就过来了?”李桑柔从老左看向陆贺朋。 “一大清早,天都没亮透,那个瞎子就找到我,说您关到这军营里了。 我也不知道啥事儿,想着官府军营这一块儿,我不懂,就去找了陆先生,是想着,真要打点,陆先生熟。”老左见李桑柔神情自若,一颗心渐渐安稳下来。 “你们回去,铺子里大约已经有人等着接手了,不管谁接手,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不会亏待你们。”李桑柔微笑道。 “要是没人呢?”陆贺朋接话问道。 “没人。”李桑柔怔了下,随即看着老左笑道:“要是没人,有事就到这里来找我。要是有像上次疫病那样的急件,就去找陆先生。” 李桑柔转向陆贺朋,“疫病那样的事儿,你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知道。”陆贺朋赶紧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等到明天,要是没人到咱们铺子,我和陆先生再来一趟。 车上,给大当家的带了些吃的,铺盖,还有衣裳鞋。”老左一颗心彻底放下。 他们大当家的,净做大事,做大事的人都坎坷,免官流放坐牢什么的,哪个不是三起三伏,这个他有准备。 这一趟,他们大当家的这就是坎上了,到军营里坐牢了。 李桑柔连扛带抱,那个小亲卫也帮着,连扛带抱,将半车吃的穿的扛进了那间没门空屋。 李桑柔将东西扔到炕上,谢了小亲卫,长长舒了口气。 看起来,只是把她赶进了军营而已,能见人能送东西,这可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 至于以后,打仗,那就打仗呗! 第120章 一天罪囚 李大当家杀了永平侯沈贺父子,被关进了军营。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陆贺朋哪还有过年的心情,从军营回来,让人往家里捎了个口信,就呆在顺风铺子里,烤着火,和老左一起,等着看是谁来接手这顺风速递。 一直等到天黑透了,再等到人静时分,也没见有人来接手。 陆贺朋那颗心,虽然提的不高,但也有那么一两尺,这下总算落回到肚子里,彻底安了心,和老左两人,将两家送过来的凉菜,饺子拼在一起,对坐喝酒说话。 “我这心哪,提了一整天,行了,这会儿没人来,那就不会有人来了,这铺子还是咱们大当家的,那大当家的就没大事。”陆贺朋嗞一声喝空一杯酒,愉快笑道。 “大当家的可真是,这胆子!你说,大当家的啥时候能回来?不会一直就在军营里了吧?”老左也嗞了杯酒,连吃了两只饺子。 “不会,再说,就在军中又能咋的?还不是一样在世子爷手下!”陆贺朋心情不错。 “也是。可大当家的在军营里,瞧着可挺受罪,你看大当家的那半条裤腿,都是马粪!”老左想着李桑柔那一身的臭味儿,抬手在脸前挥了两挥。 “把永平侯父子都杀了,也就半裤腿马粪。”陆贺朋白了老左一眼,连声啧啧。 “那倒是,换个人,够凌迟了。”老左跟着啧啧。 两人正对着啧啧,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冲而来,接着是咕咚一声,和一声马嘶。 陆贺朋没反应过来,老左是听惯了的,一边扬声叫马夫老严,一边扑上去开门。 这是他们家骑手回来了,听这动静,这一趟可急得很。 老左拉开门,陆贺朋也反应过来了,跟在老左后面冲出去,一左一右,架起从马上摔在地上的骑手。 “南梁打进来了,快禀报。”骑手嘴唇爆裂,一把揪住老左,先说急信。 “啊?”老左傻了,这回是陆贺朋反应快了,“从哪儿打进来了?快来个人,车!快套辆车!得赶紧带他进宫!不是,去王府!世子爷! 唉哟天哪!” …………………… 庆宁殿内,灯火通明。 顾瑾端坐在御榻上,顾晞,以及伍相、杜相和潘相,庞枢密,兵部谈尚书等几位老臣坐在锦凳上,文诚,潘定山,户部左侍郎等五六个年青一些的臣子,侍立在后。 “你说说吧。”见人都到齐了,顾瑾示意顾晞。 “南梁已经打进来了。”顾晞开门见山。 从伍相起,或站或坐的诸人,个个惊愕。 虽说都知道大战就在眼前,可这一句打进来了,还是让大家都是一阵心颤。 “信儿是顺风速递送过来的。 顺风在合肥县派送铺的管事儿,年三十往城外送信儿,人静前后,在城外五里坡,遇到了南梁大军。 管事儿立刻就赶往合肥县城外的顺风递铺。” 顾晞的话顿了顿,解释了一句。 “这一两年,顺风花重金搜罗了上百匹脚程极快的骏马,每个递铺都有两匹,以备急用,这次的急递,一路上,用的全是这些马。 半个时辰前,最后一程骑手赶到顺风总号,正好陆贺朋在,立刻抬着骑手,找到了我。” “从合肥县到建乐城,十二个时辰,真正的顺风急递。”顾瑾接过话,声气平和,“从明天天明起,就该有更多的信儿递进来了。 当初,旌表顺风那位聂掌柜时,世子曾经说过,千金市马骨,没想到,回报如此之快。 好了,议议吧。” 顾瑾抬手示意,清风指挥着几个内侍,抬了沙盘上来。 …………………… 李桑柔的罪囚生涯,开始于大年初一大清早,结束于大年初二大清早。 初一夜里,刚进子时,军营里就锣声阵阵,一片喧嚣。 黑马溜出去,片刻回来,压着声音道:“听喊声,是要走了。” “咱们也准备准备?”大常坐起来。 “不用,咱们是罪奴,要是咱们也一起走,那得先叫咱们起来干活,睡吧。”李桑柔打了个呵欠,接着睡觉。 她前一夜没合眼,这一夜要是再不睡,真有点儿什么事儿,就过于疲惫了。 黑马钻进被窝,沾枕头就呼呼睡着了,大常见李桑柔说睡就睡了,也赶紧躺下睡觉。 真要开拔打仗,那这会儿,就真得好好睡一会儿了。 李桑柔是被一阵钥匙的叮咣声惊醒的。 叮咣声停在门口,昨天那个老卒的声音传进来,“就是这里!小的……是是是!小的告退,告退!” “大当家的起了吗?”百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桑柔坐了起来。 黑马一个翻身,“是……”百城两个字没吐出来,嘴就被大常捂住了。 “是我。”百城听到了黑马的声音,忍不住笑,“奉命来接大当家的去见世子爷。” “现在就走?”李桑柔问了句,弯腰摸鞋。 “是,车子就是外面,大当家的和两位兄弟把东西都带上。”百城笑道。 “哦噢!”黑马一声欢呼,一咕噜爬起来,趿着鞋,赶紧卷铺盖。 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李桑柔三个人,就各抱着个铺盖卷,出了屋。 门口是一辆结实宽敞的大车,不是囚车。 三个人上了车。 车子很简陋,有个顶棚,四面挂着厚布帘子,李桑柔上了车,就把四面帘子都卷上去了。 车子没往建乐城方向,径直往南,越过建乐城再往南。 “咱们要去哪儿?”黑马挨着大常,忍不住嘀咕了句。大常没理他。 李桑柔心往下沉。 昨天,大过年的大营开拨,她就有了些不祥之感,这会儿,百城来接她们见世子,却没进建乐城,那肯定是因为文诚和世子,不在建乐城里。 是他们要先下手为强,还是南梁已经打进来了? 唉,还真让她说中了,这太平日子,按天计。 往无为方向走了二三十里路,就到了一片不大的营地。 在营地前下了车,刚进辕门,文顺之一身戎装,大步迎上来。 “南梁赶在大年除夕夜里,攻进了合肥县,是顺风递过来的信儿,只用了一天一夜。”说到是顺风递过来的信儿,文顺之胳膊横在胸前,郑重的冲李桑柔欠了欠身。 “大帅他们在议事,得等一会儿。”文顺之接着道。 李桑柔虽然已经想到了,心还是往下沉了沉,唉,原来这太平日子,去年就结束了。 “议好事就要南下?”李桑柔紧接问道。 “嗯。”文顺之点头。 “离启程还有多久?能不能让他俩回去一趟,我有些随身的东西,还在炒米巷,当时没想着能活,什么都没带。”李桑柔立刻再问道。 “来得及,天黑之前赶回来就行,要车还是马?”文顺之答应的极其干脆。 “那辆车能用用吗?”李桑柔回过身,指了指拉她们过来的那辆车。 “行。”文顺之笑应,扬声吩咐拉车的小兵,把大车交给大常。 李桑柔拱手谢了文顺之,示意大常和黑马,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吩咐道:“去找一趟米瞎子,问他图画好了没有,要是没画好,把他捆了,带过来画。 去一趟铺子,要是没有人接手,跟老左说,有什么事,顺着咱们的递铺递信儿,写你,黑马,小陆子他们随便谁的名字都行。 给小陆子他们留个话,先留在建乐城。” “好。”大常凝神听了,沉声答应。 李桑柔站住,看着黑马坐到车上,挥起了鞭子,转身往营地进去。 “这一回,文四爷这白盔白甲,要一直穿着了。金毛最爱看白盔白甲。”黑马赶着大车跑起来,嘀咕了句。 “到清明,你给他烧上十套八套白盔白甲。”大常叹了口气。 “那白盔白甲,得文四爷这样的人穿,就金毛那德行,坐不稳站不直,瘦得像猴,那张脸比猴子还丑,他穿白盔白甲,那就是那什么沐猴而冠!”黑马立刻喷了回去。 大常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黑马一口气喷完,呆了好一会儿。 现在,他唱戏,是唱独脚戏,他说什么,金毛也不会怼回来了。 黑马连头带肩膀,一起耷拉下去。 “老大报过仇了,金毛已经往生了,肯定托生到最好的人家,别想了,你想他他就不能安生。”大常拍了拍黑马。 “我知道。这两匹马不错!咱们跑起来怎么样?”黑马扬高声音,一边说着,一边甩起鞭花,赶的两匹马跑的飞快。 …………………… 李桑柔跟着文顺之,进了顶帐蓬。 这营地里,除了正中间那顶巨大的大帐,别的帐蓬,至少外面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帐蓬一角堆着刚刚从车上搬下来的几个铺盖卷。 李桑柔挑出自己的铺盖,铺开,躺下,盖上被子,闭眼睡觉。 已经打起来了,她得吃好睡好。 文顺之带着亲兵,提着吃食茶水过来,看着帐蓬里已经躺倒睡着的李桑柔,瞪着眼,片刻,失笑佩服。 大当家的这份心境,这份说睡就睡的本事,真是天生的将士。 文顺之放下帐蓬帘子,吩咐两个亲兵,“你把东西提回去吧,你在这儿看着,别让人打扰了。” …………………… 直到临近中午,大小将士各奔东西,那顶帅帐空下来。 顾晞看向掀帘而进的文顺之,“李姑娘已经到了?” “一个半时辰前就到了,大常和黑马回去收拾东西,李大当家进帐蓬就睡着了,还在睡。”文顺之说到睡着了,语调里透着佩服。 “皇上让她到大帅帐下,真是识人善用。”文诚十分羡慕,他一向睡不好。 “请她过来吧,该吃饭了。”顾晞指了指滴漏,失笑摇头。 等了一会儿,李桑柔才跟在文顺之后面,进了帅帐。 “大当家的说两天没洗漱了,怕味儿太冲,先洗漱换了衣服。”文顺之替李桑柔解释道。 李桑柔冲顾晞拱手欠身,“多谢。” “你下回……唉,算了,先吃饭。”顾晞一句话没说完,就咽下了。 一来说了没用,她那脾气可比他硬多了;二来,这一场大战之后,要是能有下回,那倒是喜事。 顾晞、李桑柔,文诚和文顺之四个人,围坐吃了饭。 文顺之出去巡营,准备启程。 如意上了茶,顾晞看着李桑柔道:“大哥让我谢谢你。” 李桑柔眉梢扬起。 “不是谢你杀人!”顾晞看着李桑柔扬起的眉梢,没好气道。 “年三十晚上,人静时分,合肥县派送铺的管事送信回去的路上,遇到偷袭路上的南梁大军,急赶往递铺送信。 十二个时辰后,信儿就送到世子手里,世子得了信儿,立刻派人往各处警示报信。 议事时,皇上先赞了顺风,真正的顺风速递。”文诚接话笑道。 “合肥县现在怎么样?”李桑柔没接文诚的话,他这话也用不着接。 “连庐江府都放给他们。”顾晞站起来,招手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跟着走到沙盘前。 “从北往南渡江,有三条路,汉水最佳,汉水一线,在南梁手里。其次是运河一线,这一条,在咱们手里。 中间还有一条,就是淝水,连着巢湖,合肥是淝水的咽喉。 南梁攻占合肥,不是为了合肥,而是为了这条运河。 攻占合肥后,南梁大军,从襄阳,合肥,兵分两路,要是占了徐州,再能占了青、兖,这天下,就有七成是他们南梁的了。” 顾晞的介绍简单明了。 李桑柔看着沙盘,她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战事战略,不过也能听明白了。 “要我做什么?”李桑柔看着顾晞,直截了当的问道。 “去一趟庐州,看看能不能查出来南梁主帅是谁。我觉得南梁主帅现在肯定在庐州这一线,不过,这事太重要,一定要确定了才行。”顾晞答话直接。 “好。我的手弩什么的,还在炒米巷,还要有个帮手,等大常和黑马回来就走。”李桑柔干脆答应。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顾晞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点头,“那我再去睡一会儿,天黑就走。” 第121章 差使 李桑柔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 一觉起来,好好洗了个澡,头发湿漉漉挽起,换了衣服,找如意讨了杯茶,蹲在帅帐门口,刚抿了两口,大常和黑马赶着大车回来了。 李桑柔端着茶杯迎上去。 米瞎子先从车上跳下来,看起来心情挺好,瞎杖乱挥到处看。 小陆子几个,一个挨一个从车上跳下来。 李桑柔扬眉看着小陆子他们四个。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看的仔细,走得慢,三十那天晚上,文四爷就让人追他们去了,年初一中午就追上了,昨天半夜就到家了。”大常一边从车上搬东西,一边闷声道。 “抱怨了一路了,说没带他们,带你们干嘛?碍事儿?这一路上,被他们吵得耳朵疼!”黑马用力揉着耳朵,一脸痛苦。 “老大!”小陆子总算等到话缝儿了,伸头上前,一句话没喊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你们回来的正好,蚂蚱和窜条跟我走,半个时辰后就走,往南边去,赶紧去收拾收拾。” “哎!”蚂蚱和窜条在小陆和黑马后面,跳起来一声脆应,眉开眼笑。 “那我!还有我!老大老大!”小陆子急了,大头也赶紧往上挤,“我!我!” “你俩跟着大常,还有你。你们看到没?这儿是军营,军营的事儿懂不懂?不懂是吧?那就得学!现在就开始学。”李桑柔从小陆子点到黑马,”你们仨,现在去帮蚂蚱和窜条收拾收拾。“ 黑马一脸笑不停的点头,一只手一个,揪着小陆子和大头,往李桑柔指点的帐蓬,一路小跑过去。 大常上前一步,看着李桑柔,”要去哪儿?“ “军务,别问。咱现在从军了。 军营里规矩多,讲究也多,我不在营里,大约不会派什么差使给你们,这一阵子,带着他们四仨,好好学规矩,一条条一件件,都要记清记牢。 还有,咱们从前都是打群架,跟打仗是两回事,这上头,也得好好练练,这个,我托付给文四爷了,让他指点指点你们,特别是你。 要是有什么事,去找文四爷,不能叫文四爷了,叫文将军,别找文先生了,他根本顾不上。 看着他们好好学,好好练,别让他们偷懒,特别是黑马。” “嗯,老大放心。”大常点头。 “图还没画好?”交待好大常,李桑柔转过身,用手背在米瞎子背上拍了拍。 米瞎子还在仰头乱看,一个转身,对着李桑柔,“画好了,也就是画出来,都是现成的,都在这儿。”米瞎子点着自己的胸口,“我过来,是有几个地方,得当面交待交待你。 你刚才说,半个时辰后,你就要走?去哪儿?合肥? 南梁拿下合肥县了?大常跟我说了,大过年的,唉!他娘的,年都不让好好过! 哪,这是图,我得赶紧跟你说说,你看,这里……”米瞎子一脸烦躁,拧开瞎杖,从里面抽出两张纸卷。 “等下。”李桑柔止住米瞎子,几步到帅帐门口,和一个亲卫笑道:“烦你看看文先生有空没有,要是有空,请他出来一趟。有急事儿。” 亲卫进去,片刻就出来了,文诚跟在后面,出了帅帐。 “唉你!”米瞎子见李桑柔叫出了文诚,两根眉毛抬出一额头抬头纹。 “这里有两张图,都是弩,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各打一张出来,这图是他画的,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他就行。”李桑柔从米瞎子手里拿过瞎杖,倒出那两张图,递给文诚。 “他?”文诚看着看起来没有眼仁的米瞎子,惊讶的眉毛高抬。 他知道这瞎子是跟着李桑柔从江都城过来的,去看过好几趟,看他用铜钱占卜,摸着铜钱,连卦相都能说错,至于别的,就全是胡说八道了。 他一直以为,这瞎子就是个打着算命的幌子骗点吃喝的江湖老骗子。 他会制弩? 李大当家那只手弩,是他做的?只看弩箭,虽小却极难打制,那手弩必定极其精巧。 “他不瞎,眼睛好使的很,你看不到的,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李桑柔的话,打断了文诚的怔神。 “揭人不揭短!”米瞎子瞎杖在地上乱敲。 “你这是长处。”李桑柔随口应了句。 文诚失笑。 “你过来!”米瞎子揪着李桑柔往旁边拖。 “我跟你说过,我不跟他们官府打交道!不能!”米瞎子瞎杖在地上乱敲。 “那怎么办?我一会儿就走,光把图交给他们,这弩能打出来吧?打出来能用吧? 照你这瞎眼看,轮到我上阵,短兵相接,还有几天?等我回来再做这弩,来不来得及?” 李桑柔一口气问了一串儿。 “唉你!”米瞎子瞪着李桑柔。 “要么,你留在这里,看着把那两张弩打出来,要么,你真得给我看块坟地了,大一点儿,还有大常黑马小陆子他们呢。”李桑柔胳膊抱在胸前,看着米瞎子。 “我当初就该看着你漂过去!”米瞎子咬牙切齿。 “这是咱们的事儿,就是借他们官府的工匠炉子,你在旁边看着,打好这两张弩。你想那么多干嘛?”李桑柔微笑道。 “倒也是。唉,好吧!还能咋办?”米瞎子一咬牙一跺脚。 十来步外的文诚,看着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的米瞎子,再看着李桑柔一根手指点着米瞎子,冲着他过来。 “他自在惯了,最怕军营。两张弩做出来,他要走就让他走,别拦着。能快点打制出来最好。”李桑柔看着文诚,笑道。 “大当家的放心。先生也请放心。”文诚笑应了,又冲米瞎子欠身说了句,转头示意帅帐,和李桑柔笑道:“你进去一趟,大帅还有些事要交待你。” “嗯。”李桑柔转身往帅帐进去。 “你一会儿就走?”顾晞正对着那幅巨大的地形图,听到动静,转头看向李桑柔。 “是,越快越好。”李桑柔微笑点头。 “路上小心,尽力就行,护好自己。”顾晞离李桑柔两三步,低声交待。 “好,文将军说你们后半夜启程?你往哪个方向?也是合肥吗?”李桑柔随口应了,问道。 “嗯,你一个人去?”顾晞微微蹙眉。 “带上蚂蚱和窜条,他俩都是一脸傻相,心里清明的很,又都是当地口音,合肥一带,他们去过几回。 还有别的事儿吗?要是没有,那我走了。”李桑柔冲顾晞拱了拱手。 “其它没什么大事,吃了饭再走。”顾晞跟前一步。 “吃过了。”李桑柔答了句,挥了下手,转身出了帅帐。 半个时辰后,李桑柔收拾好,带着蚂蚱和窜条,一人两匹马,出了营地,直奔无为府方向。 三个人沿途换马,一路上急赶,过了寿州,蚂蚱和窜条赶往合肥,李桑柔则直奔安庆府。 齐梁之间,这场都要一统天下的大战,已经开始了,这一战打起来,天下动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她,和安庆府那位叶大爷,谁知道死在哪一天。 她得赶在她还活着,叶安平还活着之前,把左柔娘那封信,交到叶安平手里。 她不能辜负了左柔娘那份期盼,和那位老太太二十多年的守护。 …………………… 李桑柔赶到安庆府递铺时,已经是人定时分,将马放到递铺里,李桑柔拿了些咸肉烧饼,边走边吃,直奔迎江寺。 子时前后,李桑柔赶到迎江寺。 迎江寺内外,一派静谧安然。 李桑柔跳进寺内,直奔那座和诸僧人远远隔开的园中小院。 小院上房,还和一次一样,没关门,佛前亮着两盏长明灯。 旁边一间屋,窄小的一张床上,叶安平已经睡着了。 李桑柔走到床前,轻轻推了推。 叶安平睁眼,见是李桑柔,呼的坐了起来。 “你?”叶安平按在床上的两只手微微颤抖。 “先皇是病死的,不是我杀的。”李桑柔看着激动中透着惊惧的叶安平,“我只是找到了证据,告诉了二皇子,他的生母不是沈娘娘,而是那六位小娘子中间的某一位。 先皇病死时,沈娘娘服了毒,两个人一起走的。 二皇子在沈娘娘灵前落发出家,和你一样,做了僧人,现在在皇陵守陵。” 李桑柔说着,从腰包中拿出左柔娘那封信。 “我找到了二皇子出生的地方,在阳武县外的皇庄里……” 李桑柔仔细说了左柔娘这封信的来历。 “……左柔娘从被掳走,一直到死,必定都被看守的极其严密,不会让她知道什么信儿。 可左柔娘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还能知道稳婆们可托,能递出这封信,这封信,是写给你,而不是给她的家人,她确实如你所说,极其聪慧,可惜了。” 叶安平双手接过那封信,手抖的几乎托不住。 李桑柔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叶安平抖着手拆开那封信,一目十行看完,再一个字一个字看一遍,再看一遍,俯身往前,嚎啕大哭。 李桑柔默然看着哭的撕心裂肺的叶安平。 叶安平一阵痛哭后,慢慢坐直,李桑柔侧头看着他,他看起来清爽清明了许多。 叶安平轻柔仔细的折起那封信,贴身收好,下了床,对着李桑柔,跪下磕头。 “不敢当。”李桑柔侧身避过。 “二爷是谁的孩子?是柔娘生的吗?”叶安平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看着李桑柔,低低问道。 “不知道,知道的人,都死光了。”李桑柔叹了口气。 “南梁军已经攻占了合肥县。”李桑柔看着叶安平,“我犯了点儿事,从军赎罪,怕一战而死,所以,赶紧把这封信送到你手里。 这信你看过,这场战乱之中,或是我,或是你,遭遇了不幸,也不至于让左柔娘再次失望。” 李桑柔再次叹气,那位左柔娘,已经够不幸的了,这信,总算没让她再次失望。 “多谢你。”叶安平再次俯身致谢。 “你对得起柔娘了,往后,别再这么自苦了,你过的这样苦,左柔娘在天有灵,看了也只是难受,不会是高兴,是不是? 那么聪慧的女孩子,她早就知道了你对她的这份心,她必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还有,你有妻有子,你对得起左柔娘,却辜负了她们,虽说人生难有两全法,可以后,你应该好好的对待她们。”李桑柔看着比上次更加削瘦的叶安平,忍不住道。 “是,柔娘信里,也这么说,说我过于执拗,说人生无常,让我看开想开,不要自苦。”叶安平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那就不要再自苦了。”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指着pwgh的矮榻,“我日夜兼程赶过来,累极了,在你这里睡一会儿,天明就走。” “好好!我去拿被褥,有干净被褥,刚洗好没用过!”叶安平急忙站起来,奔进隔壁屋,从柜子里抱着被褥过来。 李桑柔裹着松软的被子,蜷缩在矮榻上,片刻就睡着了。 叶安平盘膝坐在佛前的蒲团上,摸出那封信,托在手里,呆呆看着,良久,轻轻将信放到怀里,仰头看着灯光之上,慈目低垂的观音大士,从心到身,从未有过的松散。 煎熬拘压了他二十多年的仇恨愤懑不甘,一下子消失了,他心里空空落落,恍惚而仓皇。 一缕曙光照进来。 李桑柔睁开眼,站起来,看着呆坐在佛前,如木雕一般的叶安平,走到他身侧,俯身看了看。 “你……啊,天亮了。”叶安平被李桑柔这一看惊醒,仓皇起来。 “我走了,后会无期。”李桑柔退后一步,转身出门,借着门口一棵老树,跳出了寺院。 …………………… 蚂蚱和窜条沿着顺风的递铺,傍晚时分,到了离庐州地界最近的递铺。 把马放到递铺,和递铺管事要了两套当年要饭时穿的旧袄旧棉裤,两人换上,一幅专赶着正月出门要饭的又穷又懒的呆汉子模样,出了递铺,从路边挑挑拣拣,挑了根打狗棍拿着,直奔合肥县。 老大说她晚一天到,让他俩先去打前站。 两个人一夜急赶,天将亮前,缩在一间破败的娘娘庙里,吃完咸羊肉胡麻烧饼,一人一瓶酒酿汤喝完,埋了瓶子,等到天亮,再次启程往前。 这以后,他们吃喝就全靠要饭了,好在,要饭那是本行。 第122章 哨探 蚂蚱和窜条一前一后,拖沓着脚步,中午前后,进了移风镇。 移风镇在巢湖边上,鱼米之乡,十分富庶。 往年这个时候,移风镇上至少有三四台大戏,码头上走亲戚的,上香游玩的,挤挤挨挨。 现在,移风镇上空空荡荡,家家关门闭户。 蚂蚱和窜条找到挤在镇南边码头上的一群乞丐,熟门熟路挤进去。 过年这一个来月,乞丐们也过年,几乎天天都能吃饱,时不常的,还能要到点儿肉沫肉汤,运气好的,要到半碗肥肉的都有! 可这会儿的移风镇上,空空荡荡,移风镇的乞丐们,多半,肚子里空空荡荡,只好守在还有点儿人气的码头上,有气无力的伸着碗。 蚂蚱挨着个老乞丐,看了一会儿,捅了捅老乞丐,“这是咋回事啊?人都哪儿去了?去年到处都是吃的,还有铜钱儿,今年这是咋地啦?”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不过三十岁。”老乞丐明显不怎么饿,挺有闲心,“不懂了是吧?老子我教教你,过兵了,过兵懂不懂?” 蚂蚱傻着一张脸,不停的摇头。 “就知道你不懂,你瞧你这一脸傻相。 你瞧瞧那边,看到没有?那船大不?那都是兵船,打仗用的,运兵运马,运了好些天了。 江那边,打过来啦!打起来啦!”老乞丐愉快的晃着破碗。 “啊?俺们村里胡瞎子说,过兵打仗,吓人得很,说死就死了,这瞧着,这哪像啊。”蚂蚱伸着脖子看到处。 “这是过兵,不是打仗,还没打呢。打也不怕,咱们怕什么?跑远点就是了。”老乞丐一脸无畏。 “要不到饭,去年在这镇上,半个月,天天有肉!”蚂蚱吸了口口水。 “唉,那也是。”老乞丐泄气了。 他这一天,到现在,什么都没要到,幸亏昨天吃的饱。 “这兵,啥时候来的?俺大侄子他大伯,年三十从这镇上过,还要了半口袋白面大馒头,全是整的!”蚂蚱缩着脖子。 “年三十我也在镇上,年三十好好儿的,初一也好好儿的。 初二一清早,早上还好,中午还有两台大戏,我吃了碗肉汤泡馍,过没多大会儿,就过兵了。 骑着高头大马,明盔明甲,一大长队,得上百人,呼啦啦就跑来了。 唉,戏也不唱了,人也没了,啥都没了。”老乞丐咋吧着嘴,那肉汤是真香! “过兵了!快跑!” 一长串儿乞丐最头一个,喊了一嗓子,跑的飞快。 一群乞丐呼啦啦乱跑。 蚂蚱和窜条干脆利落的藏到了一堆大缸后面。 一队二三十个轻骑兵,冲进镇子,咣咣敲开一户人家,问了几句,直奔临近码头的一间大院。 没多大会儿,两个轻骑兵牵着马,推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出来。 老者一脸恐慌,两个轻骑兵一脸笑,看起来挺和气。 “曹大娘,你家得出一个人。”老者站在头一户人家门口,颤着声音叫道。 “一天两顿,敞开管饱!再给五个大钱!”站在老者旁边的小头领扬声叫道。 窜条挪到蚂蚱旁边,低低道:“这是征夫呢。” “嗯,咱们?”蚂蚱冲窜条眨了下眼。 “嗯嗯,咱俩别一起,我比你瘦,我先出去。”窜条挪过去几步,从他们藏身的一堆大缸后面,畏畏缩缩的伸出头。 看了一会儿,窜条一点一点挪出来,揣着手,缩脖塌肩,半张着嘴,一幅标准二傻子相,两眼呆怔的看起热闹来。 骑在马上的一个轻骑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笑一边捅了捅同伴,“你瞧这二傻子。” “你别说,这二傻子身膀还行,还有二两肉,哎!这二傻子哪家的?”同伴看着一脸傻呆的窜条,看笑了。 这二傻子,一脸呆傻,想笑又不敢笑,看起来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那是个要饭的。”老者是镇上的里正,镇上的人,他都认识。 “这小身膀,还真不错。”挨着里正的小头领走过去,从窜条的胳膊捏到大腿。 窜条被他捏的身子乱拧,“俺怕痒……” “我带你去吃大白馒头,去不去?”小头领拍着窜条问道。 窜条赶紧点头。 蚂蚱急忙从大缸后面溜出来,“俺,俺也想,吃白馒头,俺,俺也怕痒。” 一群骑兵哄笑出声。 “你俩认识?”小头领拍着窜条问道。 窜条不停的摇头,“不,不认识,你说你带俺,白馒头是俺的,你别带他,你说你带俺!你别带他!你带俺!” “都有都有!把他也带上!”小头领愉快的挥手道。 一队轻骑,驱着里正,在镇子里走了一圈,压出来近百人,赶着往营地过去。 …………………… 傍晚,李桑柔一身香客打扮,背着香袋,夹杂在一群同样打扮的殷实人家妇人中间,从船上下来,和其它人一样,双手合什,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 湖边泊满了南梁的船只,移风镇码头上,站着一队南梁兵卒。 李桑柔跟着的这群香客,都是居士。 大年初一一大早,这群居士启程往各大寺院巡回烧香,这会儿刚刚赶回来,走的时候好好儿的,这会儿,一个个惊恐的看着突兀而来的南梁大船,和码头上的南梁兵卒。 南梁的兵卒们看起来都很和善,不过扫了几眼这群一脸惊惧的虔诚妇人,就挥着手示意快走。 这样到处乱烧香见什么都拜的妇人,他们家那儿也多的是,满天下的妇人都这样! 李桑柔夹在妇人中间,急急慌慌往镇里进去。 …………………… 天黑透了,李桑柔一身黑衣,从一户人家的后院跳出来,蹲在墙角,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 今天天公作美,从午正前后,就阴沉沉层云密布,这会儿黑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不远处的军营,越发显得灯火通明。 傍晚时分,李桑柔从码头经过时,已经看到了蚂蚱留的标记,沿着墙根,径直往镇子东头过去。 出了镇子,矮矮的土地庙里亮着盏小小的省油灯,旁边砖头上,画了只极不起眼的小鱼。 李桑柔顺着鱼头方向,沿路往前,到了路口,蹲在一丛灌木前,掏出火折子,拧开,轻轻晃了晃,火折子瞬间亮起来,在漆黑的夜里,如同鬼火一般。 李桑柔看到画在路边界石上的小鱼,立刻盖上火折子,往鱼头方向过去。 李桑柔边走边看,子时前后,找到了军营外一片堆着草料,放满了独轮车的阔大空地。 空地和军营之间,架着高高的望楼,望楼四角挂着巨大的气死风灯,灯上罩了一圈磨得极亮的铜罩,将光逼向地面。 李桑柔躲避着望楼的灯光,听着巡逻小队的动静,溜进那一片独轮车,从腰带中摸出只小小的哨子,短短长的吹了三声。 哨子是小陆子削的,吹出来的声音,和冬天不知名的虫鸣听不出分别。 小陆子擅长削各种哨子。 等了一会儿,李桑柔再次吹响,等一会儿,再吹。 吹了四五遍,蚂蚱真像只不起眼的蚂蚱一般,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蹦到李桑柔旁边。 “就在这里。”李桑柔靠近蚂蚱,声音低的只有两人能听到。 这一片独轮车,她已经查看过一遍了,独轮车四周空空荡荡,托望楼大灯的福,李桑柔可以清清楚楚的监看四周,有人过来,远远就能看到。 “他们到移风镇征夫,我和窜条就混进来了。”蚂蚱一边低低说话,一边瞄着四周。 “用这独轮车,把船上的粮,草料,还有好多箭,往那边大营里运。 赶过来就干活,一直紧催,急了还抽鞭子,干到三更过后才让歇。” 蚂蚱的禀报简洁明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移风镇的?码头上有船吗?”李桑柔低低问道。 “午初到的,没有,最近的船,瞧着得有五六里外。” “明早上运这些草料?”李桑柔看着四周的草料堆。 “我们这一群,像是专推草料,草料最多。 昨天喊着让早点睡,说寅正就要起来干活,真他娘的。”蚂蚱低低呸了一口。 “那正好,我等在草料那边,你和窜条把我推进营地。”李桑柔眯眼微笑。 “行。”蚂蚱愉快答应,“那我回去啦,刚睡下时,点过人,怕是一会儿又要来点人头了。” “嗯。”李桑柔看着蚂蚱贴着地飞快的溜了回去,沿着黑暗,悄悄溜进了草料堆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蚂蚱和窜条你啐我一口,我呸你一声,一边吵,一边将裹着李桑柔的那捆草料,堆到了营地里的草料堆中。 李桑柔在草料堆中半睡半醒,等到天黑,悄悄从草料堆中钻出来,抚平痕迹,在安静下来的军营中,小心的查看整个军营。 寅正前后,李桑柔确定了帅帐,在亲兵和护卫的缝隙中,贴到帅帐边上,从帐蓬下面,钻进了夹层。 李桑柔夜里查看军营,白天藏在帅帐夹层中,听一会儿动静,眯眼睡一会儿,第二个白天过后,听着帅帐中安静下来,李桑柔抚平痕迹,钻出夹层,直奔军营外,找到窜条和蚂蚱,在漆黑的夜色中,径直往西北回去。 …………………… 北齐大军已经开始在合肥西北集结,李桑柔三人,一夜奔路,天蒙蒙亮时,已经穿过中间地带,进入了连绵不断的北齐大军营地之间。 找到一处顺风的递铺,三个人要了马,拿了大常递过来的信儿,径直奔往顾晞的驻地。 顾晞驻营之处,离南梁大军驻地不足百里。 她们已经跑过了十几里,只好再调头回去。 李桑柔在辕门外几十步,跳下马,冲守门的兵卒扬声叫道:“我姓李,请见文将军!” 守门的兵卒急忙进去禀报,片刻,文顺之急步出来,迎进李桑柔三人。 李桑柔身后跟着正宗乞丐蚂蚱和窜条,当然,她跟蚂蚱和窜条也没什么分别,也是一样又脏又破的乞丐模样。 三个乞丐迎着从帅帐中呼啦啦退出来的诸将,李桑柔微笑欠身,蚂蚱和窜条一脸笑不停的哈着腰,逆流进了帅帐。 “你回来了!”顾晞大步迎上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没事儿吧?” 她头发蓬乱,满头草梗和黑的黄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衣服脏破不堪,满脸污灰的看不到脸皮,只有两只眼睛黑亮依旧。 “先拿张纸来,大一点,越大越好。”李桑柔冲顾晞摆了下手,示意她没事,看着文诚道。 如意不等吩咐,动作极快,立刻抽了张还没裁的细绵纸拎过来,纸太大,只好铺在了地上。 李桑柔凑到帅案前,挑了只最细的笔,文诚已经捧着砚台过来,李桑柔伸笔进去,蘸了墨,从一角画起,先画一竖,再圈个圈。“这是望楼,这是帐蓬。” 一口气画了两三竖,圈了一堆圈,再画个方框,“这里堆草料,很多细料。” 再画个三角,“这是军械,箭很多,非常多。” 文诚将砚台塞给文顺之,一把抓过张纸,拎起笔开始计数,几条竖,几个圈,几个框,几个角…… 李桑柔从一角一路画到另一只角,如意急忙再铺一张纸接上,接着再铺一张。 一口气画了三张半纸,李桑柔站起来,长长舒了口气,“这是到昨天早上的军营,往这边,还在增加。 这些,我用了整整两夜,才走了一遍,非常大,人非常多,马非常多,箭非常多。 你俩先说说,我喝口水。” 李桑柔指着正抱着杯子,一杯接一杯喝茶的蚂蚱和窜条。 “我先说!”蚂蚱急忙放下杯子。 如意一向机灵无比,已经拿了只干净杯子,一拎茶壶空了,将杯子塞到李桑柔手里,赶紧往后帐拿另一壶茶。 “他们征了很多人,运东西,我跟窜条那一队,两三百人,专运草料。 我俩干了三夜两天半,就头一天,让安安生生睡了两三个时辰,到第二天,一天一夜,只许歇两个时辰,还得轮着,一半一半的轮着歇。 经常有像文四爷那样的将军过来,嚎嚎叫,瞧那急的,跟赶着投胎一样,还上鞭子抽。 湖里的船多得很,数不清楚,看不到头,卸完一只,又来一只,没个头。 一只船过来,先下马,再是人,明盔明甲,亮闪亮闪,不停的下。” 蚂蚱连说带比划,蚂蚱说一句,窜条点一下头。 “说完了?”看着蚂蚱看向她,李桑柔问了句,见蚂蚱点头,示意两人,“回去好好睡一觉。” 蚂蚱和窜条哎一声应了,拱着手转了一圈,出帅帐回去睡觉。 “白天我就睡在帅帐夹层里……”李桑柔一句话没说完,文顺之眼睛瞪的溜圆,冲出门,拿了杆长枪进来,用枪杆围着帐蓬拍打。 李桑柔无语的斜着他。 “主帅是武怀义,满帅帐机灵人儿,我没敢往帅帐里看,全凭听。 都称他武帅,他说到他在江都城怎么怎么,在江都城的两位武将军,武怀国的声音我听过,肯定不是他,那就是武怀义。 帅帐里很忙,我听一会儿睡一会儿,听到的,多数是粮草辎重,前天听到说襄阳军已经北上,昨天听到他们一直在说徐州,他们要打的是徐州,说要快,千里奔袭什么的。 还有,现在过来的都是骑兵,昨天上午说到过一回,曹将军的大军已经到宜城了,听那意思,这位曹将军,应该是来接防合肥城的。 其它应该没什么了。” 李桑柔的话简洁明了。 文诚轻轻抽了口凉气,脸色微白。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去睡一会儿,跑了一夜,累。”李桑柔看着顾晞道。 “如意带李姑娘去……先去沐浴?”顾晞吩咐到一半,看向李桑柔。 “睡醒再说。”李桑柔摆着手。 她觉得她不算很脏,先睡一觉再说。 第123章 试箭挖荠菜 李桑柔跟着如意出去,文诚将刚才计数的那张纸铺到顾晞面前。 “我粗算了一下,大当家的画的这些,有十万人左右,按照草料的堆场数,应该有四万左右骑兵,配双马,甚至三匹马。 营地还在延伸的话,咱们的谍报说南梁有十万轻骑,只怕没有太夸张,七八万肯定有,看样子,这是全部出动了。” 文诚紧拧着眉头。 “他们要取的是徐州,然后占下山东,再往南推进,把整条江握在手里,这个咱们想到了,可没想到,他们会出动这么多轻骑,这是倾巢而出了。” “大哥想到了。”顾晞一边听着文诚的话,一边看着那张巨大的地形图。 他和大哥想到了南梁会倾巢而出,直取徐州,南下控制运河,和合肥连成一线,把那条江握在他们手里。 换了他们,也会这样,南梁君臣,都是一样的聪明人。 可他们没想到,南梁会趁着他们国丧,在大年三十突袭而入,又集结的如此之快,看来,他们的骑兵,早在去年冬天,就集结等在江南了。 “他们在除夕夜偷袭合肥城,合肥城全无防备,最多初一一天,他们就能拿下合肥城,沿巢湖北线布防,初一晚上起,就能大举运送大军过江。” 顾晞语速很慢。 “到昨天早上,五天,他们总共运送了十万人过来,人马,加上辎重粮草,南梁的船只,不会比咱们多太多,这一趟,他们至少调集了三分之二的船只,真是大手笔。” 顾晞沉默片刻,接着道: “调集这么多的船只,这样的手笔,南梁的骑兵,看来真是要倾巢而出,那就还得有三四万四五万轻骑,十五万人左右,再有五天,他们就能长驱北上,直指徐州。 十二天里,攻占合肥,将十万轻骑运送过江,武家,名不虚传。” 文诚上前一步,从合肥城点到建乐城,“合肥城到建乐城一千六百里,大江两岸,邮驿都是一样的,金牌急脚递一天五百里,从合肥城递信出来,到建乐城,最快也要三天半,或是四天。 从建乐城再急递传令到各军中,最近最快,也要一天,多数要两到三天。 各地驻军要集结,现在都在过年,最快也要一天。 再赶过来,轻骑最快,一天也就二百里,赶到之后,要么休整半天,马力恢复了,才能迎战,否则迎上去,也是全无战力,任人宰割。 咱们要集结齐五到十万大军,最快,要十三,或是十四天。 可南梁大军,集结完成,只要十二天,集结完成时,头一批轻骑已经休整了将近十天,兵强马壮。 这一趟,他们打的是出其不易,兵贵神速。”文诚叹了口气,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忧虑。 “可咱们初一晚上就接到了线报,他们就少了三天!”顾晞抬手敲在地形图上,声调愉快。 “嗯。”文诚也露出笑意,这三天,至关重要! “还是太突然了。”文诚低头看着刚才计算南梁兵力那张纸,眉头拧起,“赶在除夕夜,太平了二十多年……” 后面的话,文诚没说下去,各地驻军都在过年,集结起来,比平时至少要慢上半天一天,甚至两天,这会儿,每一刻钟都事关生死。 “已经到了三万了。”顾晞脸上也没了笑容。 “可是,两万是步卒。”文诚拧眉看着那张地形图,“实在不行,咱们得往后退一退,到这里阻拦,把淮南放给他们。” “先看看明天能到多少。”顾晞眯眼看着文诚手指点向的淮南。 淮南是大齐的粮仓钱袋,要是经了战事,一放一夺,今年的收成,就不能指望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把淮南搭进去。 再说,开局,他们已经失了先手,要是这一步再退下去,于军心民心,都极为不利。 …………………… 李桑柔一觉睡到午正前后,坐起来,这才有功夫看看她这顶帐蓬。 帐蓬很小,靠另一边放着只小巧的炭炉,烟筒通往帐蓬外,怪不得这么暖和。 帐蓬中间挂着道帘子,李桑柔欠身过去,将头伸到帘子那边。 帘子那边放着半人高的沐桶,沐桶旁边是脸盆架子,再旁边的架子上,放着衣服和一只妆奁匣子。 妆奁匣子! 这肯定是如意准备的,大常可不知道什么是妆奁匣子。 李桑柔站起来,沐桶里有水,温温的,后面还有满满两大桶热水。 李桑柔提了一桶热水,倒了些进去,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把头发擦到不滴水,挽到头顶,再洗好衣服挂起,拍拍手正要出去,一眼暼见妆奁匣子,走过去打开。 匣子里,香蜜口脂,胭脂水粉,还挺齐全。 李桑柔拿起香蜜,闻了闻,抹了一层出来,连脸带手擦了一遍。 嗯,舒服多了。 李桑柔掀帘出来。 米瞎子蹲在帐蓬旁边,抱着瞎杖打盹。 旁边一顶大帐蓬前,架着口大锅,大头烧火,锅里满满的,扑嘟扑嘟香味四溢。 大常正对着只大铜盆拌凉菜,黑马抱着蒜臼捣蒜,蚂蚱、窜条和小陆子三个,蹲在大锅旁边,用筷子扎着烤馒头。 “鸡鱼肉,挺全。”李桑柔伸头往锅里看了看。 “都是咱家年货!”小陆子抢话最快。 “有青蒜没有?”李桑柔看着大常问了句。 “有有有!”黑马抢话答道。 “切碎,起锅时撒一把。”李桑柔吩咐了句,走过去蹲在米瞎子旁边,“怎么样了?” “倾半国之力,你说怎么样?”米瞎子斜了李桑柔一眼,“小的那个好了,打了十来支小箭,一会儿你试试准头,那箭没有尾羽,往哪儿飞,得试了才知道。” “吃饭!吃饭!”窜条一头扑过来,叫了两声,赶紧再扑回去。 他饿坏了。 …………………… 李桑柔出帅帐,顾晞和文诚细细计算盘算之后,呼啦啦退出去的诸将,再次被召集过来。 等顾晞忙过一阵子,已经将近午末。 如意立刻送了饭菜进来。 “李姑娘醒了吗?请她过来一起用饭。”顾晞一边净手,一边吩咐如意。 “李姑娘午正就醒了,和常爷他们一起吃过饭,刚刚和米先生,带着几个工匠,出营试弩去了。文将军也跟着过去了。”如意急忙禀报。 顾晞噢了一声,文诚看着顾晞笑道:“一会儿咱们也去看看吧,米先生那两把弩,很不一般,箭沉而小,他说是专为李大当家准备的。” 顾晞嗯了一声,和文诚对坐吃饭。 很快吃了饭,两人出来,出了营地,上马小跑没多远,就看到了李桑柔等人。 蚂蚱小陆子等人分的很散,蹲在地上不知道干什么。 大常拎着张崭新的钢弩,站在李桑柔后面,李桑柔弯着腰,黑马也弯着腰,看着在地上蹲了一圈儿的米瞎子和几个工匠。 文顺之正从几百步后,一步一步往回走。 “你们试的怎么样?”离了几十步远,文诚先扬声问道。 几个工匠急忙站起来,跪倒在地。 “还好。”李桑柔转过身,笑道。 文顺之挥了下手,依旧一步一步的往回数,不过步子快了很多。 “箭还得改改,不够沉。”米瞎子蹲着没动,手里捏着根六七寸长的小箭。 “大当家的准头太好了!”文顺之数到米瞎子蹲着的地方,冲跑过来,兴奋的两眼亮闪,手里托着只肥大的野鸽子,“足足六百步,您看看。” 文顺之将鸽子托给顾晞。 “六百步?”文诚惊讶极了,“这弩……” “不是这弩,是人,也就她能有这准头,这弩,这箭,专给她用的。”米瞎子举着小箭,没好气道。 他对文诚一直没好气。 “这准头……”顾晞看着穿胸而过的鸽子。 “试了十箭,箭箭如此!”文顺之一脸仰视的看着李桑柔。 顾晞从鸽子看到李桑柔,再从李桑柔看向六百步外,再看回李桑柔,屏着气问道:“守真说这是连弩,几箭连发?连发时也是这样的准头?几息一箭?装箭呢?要几息?你能连开几次?” 李桑柔被顾晞连珠炮般的一串儿问,问的上身后仰。 “我再试一次你看看吧。把弩给我。”李桑柔从大常手里拿过弩,黑马急忙把手里一把小箭递过去。 文顺之扬声指挥诸亲卫,将标靶放到六百步外。 李桑柔上好箭,用力拉开弩弦,平托起弩,扣动板机,沉重的黑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连绵不断。 “五息,十箭!”文诚冲李桑柔欠身,他实在是佩服极了。 “拿过来拿过来!”米瞎子冲远处的亲卫挥着手。 亲卫扛着标靶跑回来,见顾晞挥手示意了,将标靶放到米瞎子面前。 顾晞伸长脖子,看着围标靶圆心不远,几乎穿靶而出的小箭。 ”你们过来,看看,这箭第二回用,偏的更厉害了,这回明显多了。“米瞎子招手叫那几个工匠。 “米先生说,但凡没钉在圆心正中,那必定是箭没做好。”文顺之和顾晞解释了句,摊着手,一脸笑。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准头,已经极其罕见了,箭箭正中红心,有点笑话儿了。 顾晞紧盯着横放在地上的一排标靶,仿佛没听到文顺之的话,看了一会儿,顾晞往后退了两步,呆站了一会儿,转身看向文诚,“咱们的策略,要变一变!走!” 顾晞冲出两步,猛然顿住,回头冲到李桑柔面前,看着她,片刻,露出笑容,“等我想好再跟你说!我先回去,晚上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如意。” “晚上吃荠菜饺子。”李桑柔指了指散在四周的小陆子等人。 顾晞呆了一瞬,失笑出声,“送一碗给我尝尝。” “好。”李桑柔笑应,看向文诚道:“文先生也尝尝?” “好啊。”文诚欠身笑应,下意识的看了眼顾晞。 顾晞和文诚匆匆来匆匆去,米瞎子指挥着李桑柔,箭射出去,拿回来,再射出去,再拿回来,来来回回射了十好几回,总算是满意了。 一行人,小陆子几个提着几大筐鲜嫩的荠菜,一群亲卫扛着破烂的标靶,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一路上嗷嗷叫着,往营地回去。 顾晞那间帅帐,隔老远都能感受到那份急促紧张。 李桑柔让大常等人把锅灶移的远离帅帐。 大常几个忙着和面,调馅包饺子,李桑柔调了一盆调料,将刚杀好的半只羊腌上,再慢慢悠悠串好了一大盆个头巨大的羊肉串。 饺子包好,李桑柔架上半只羊,开始慢慢烤起来时,米瞎子从营地一角的工匠棚里出来,挥着瞎杖直冲过来。 “黑马,去把那几个师傅叫过来,一起吃饭。”李桑柔吩咐黑马。 黑马刚跳起来,就被米瞎子用瞎杖按住。 “算了。”米瞎子看着李桑柔,“别难为人家,饺子煮好给他们送点过去。” 米瞎子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李桑柔旁边,“像你我这样,无视世俗的,有几个啊? 这人,要差不多,才能聚成这一团那一团,大家都自在。他们就算来了,跟咱们在一起,也拘束难受。 你又不是官,不用示恩演戏,别让人家难受。” 李桑柔嗯了一声,没再坚持,将羊肉串一排排放上去烤。 “刚才跟他们说了,让他们赶一赶,明天再去试一回,那把大弩也差不多了,明天一起试试,大弩的箭肯定也要调上一回两回。 最多后天,我就走了,他们快打起来了吧?” “三四天,四五天吧。”李桑柔低低应了句。 “唉,一打起来,血流成河,这一带……”米瞎了环顾着四周,再次叹气,“阴气已经上来了,我得赶紧走。” 李桑柔回头看向米瞎子,“去哪儿?有地方躲吗?” “往哪儿躲?没地方躲,也不能躲,我回去一趟,唉,我跟你说的,你都记好了,别大意,别轻敌。”米瞎子看着李桑柔,神情郑重。 “嗯,他们会怎么做?”李桑柔低低应了,看着米瞎子问道。 “不知道,我已经十几二十年没回去,也没通过音信,唉。”米瞎子低低叹了口气。 “你回去,没事儿吧?”李桑柔关切道。 “能有什么事儿?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被人管着,也不想被他们指派着这儿那儿,不停的跑,不停的干活。他们指派下来的,没一件省心事儿。 不过,我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本事。” “你要是不回去呢?会有什么事儿吗?” “那是我的家。”米瞎子声音低低,片刻,敲着瞎杖,扬声叫道:“黑马,拿壶酒过来,有肉有饺子,没酒不行!” 第124章 战 帅帐里的灯火,亮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顾晞和文诚,文顺之,带着诸亲卫,出了营地,直奔几里外的骑兵大营。 李桑柔接着和米瞎子试箭,试了一上午,中午到营地,米瞎子和几个工匠商量着,叮叮咣咣的这儿修修,那儿改改,傍晚又试了一回,回来接着改,一直改到半夜。 顾晞等人也是半夜才回到营地。 隔天一早,李桑柔打着呵欠,刚掀起帘子,如意就迎上来,“大当家的,大帅请您过去一趟,有要紧的事。” 李桑柔一去就是一整天,米瞎子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急的跳脚大骂。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米瞎子就将瞎杖横在李桑柔帐蓬门口,蹲在门口等着她了。 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拽着她去试箭,这箭试好了,他得赶紧走! 再不走,就真要陷在战场中了。 他最厌恶的,就是血腥到无法呼吸的战场。 好在,李桑柔吃了早饭,就跟着他去试箭了,这一天里,李桑柔哪儿也没去,也没人打扰她们,他指挥着李桑柔,试了一整天,改了一整天。 …………………… 李桑柔一群人刚刚离开营地去试箭,建乐城方向,一大群人马,乌云压顶一般,直奔营地而来。 在营地前四五十步,纵马冲在最前的黑衣首领,高举着胳膊,示意众人下马休息,自己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同伴,大步走向辕门。 文顺之已经得了禀报,急步出来,在辕门口,正好迎上黑衣首领,从黑衣首领看向辕门外那一群足有四五百人,每一个人身边都是四五匹马。 四五百人,两千多匹马,却安静无声的看着他,看着营地。 文顺之后背绷紧,心都提起来了。 这份肃杀气凛然,这些,都是精锐中有精锐,他带领的亲卫队,只怕不是对手。 “您是?”文顺之态度恭敬。 对方有让他恭敬的实力。 “在下云一,带领云梦卫,奉旨,到大帅帐下听令。”黑衣人握拳按在胸前,微微欠身。 文顺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眼前,是云梦卫! 云梦卫在显宗手里创立,侍卫着显宗登上大宝,再到先皇手里,一直是帝国军中最精锐的那一群人,威名赫赫,神秘无比,怪不得有如此军容,如此威压。 “请稍候。”文顺之拱手欠身,后退一步,才急急转身,赶紧往帅帐禀报。 顾晞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形图前,看着黑衣首领弯腰低头,进了帅帐,单膝跪地,“在下云一,奉皇上口谕,帅云梦卫五百人,到大帅帐下,听从号令。” “起来。大哥和我说过云梦卫的事儿。”顾晞微笑抬手,“大哥登基之前,就常常说起云梦卫,说云梦卫精锐难得,却常年隐在阴暗之中,可惜了。” 黑衣首领欠了欠身,没说话。 “你叫什么?”顾晞打量着黑衣首领,微笑问道。 “回大帅,云一。”黑衣首领欠身答话。 “云一?这是你的本名?”顾晞微微蹙眉。 “不是,入云梦卫,都要忘却本名,没有过往。” 顾晞叹了口气,“那是以前。以后,不必如此。战场之上,要堂堂正正,有名有姓,你的本名叫什么?” “乔安。”乔安喉咙微哽。 “把五百人的原姓原名,家在哪里,都记录上来,交给文先生。”顾晞指了指文诚,接着笑道:“以后,有了战功,是要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送到家里的。” “是。”乔安一声是后,哽咽泪下,跪倒在地,冲顾晞磕了个头。 “离大战也就一两天了,好好歇息,好好准备,这头一战,你们跟着我,一定要把咱们云梦卫的威名打出来。” “是!”乔安重重应诺,退后一步,手抚胸前,躬身告退。 “皇上令人敬仰!”一直侍立在旁边的文诚愉快的拍了拍手。 “有了云梦卫这支利器,咱们可以有两支利箭了!”文诚往前一步,侧着身,看着大门走向辕门外的乔安,两眼亮闪。 “嗯,到时候,我带着云梦卫,致和带着亲卫队,这两支利箭,原来的阵型要再改改,你过来,咱们再看看!”顾晞愉快的走到沙盘前。 …………………… 傍晚,建乐城。 庆宁殿内,顾瑾端坐在上首榻上,伍相等三位相公,周枢使,几位尚书坐在下首,潘定山抱着一厚摞册子,最后一个跑进来。 “臣……”潘定山冲进来,跪下就要解释。 顾瑾摆手道:“是朕让你先安排好了再过来,你也坐吧,听说你已经连着三夜没回去了?” “是,睡都是好好睡的,皇上放心。回去的话,一来一回,路上太耽误功夫。谢皇上。”潘定山忙站起来。 看着潘定山坐下,顾瑾环顾众人道:“刚刚接到世子的信,他已经令扬州、润州诸部,往江宁城集中,渡江,夺取江都城。 并令淮阳军改道赶往江宁,和扬州、润州部会合,取下江都后,立刻由江都直取池州。 世子提请扬州部楚兴为东路军先锋,淮阳军黄彦明为东路军都指挥使。 应天军调转往西,迎击南梁襄阳军,颖昌军绕至襄阳军后,和应天军东西夹击。” 顾瑾话音刚落,周枢密响亮的抽了口凉气。 “世子这是……”一个疯字卡在周枢密牙缝里,出来一半,另一半,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听皇上这语气,可不是不赞同,世子疯了这话,不宜。 “不是说,南梁轻骑倾巢而出?有变化?”伍相紧拧着眉头问道。 “南梁聚集在合肥的轻骑,八万有余,应该不过十万。”顾瑾看起来平和自若。 “那咱们只有五万!两万还是步卒,只有三万轻骑,三万!这!这差得太多!这……”周枢密想拍椅子扶手,手抬起拍下,却拍了个空。 他忘了,他们在皇上这儿,只有锦凳,可没有扶手椅。 “皇上您……”潘相眉头拧成一疙瘩,担忧的看着顾瑾。 “世子从不冒进,朕相信他。”顾瑾抬手止住潘相,“请诸位过来,是要议一议粮草辎重,世子策略调整,咱们这里,要立刻跟进。” 伍相和杜相、潘相、周枢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伍相欠身道:“皇上,此事重大,臣以为,当慎重……” “第一,将在外,当放手;第二,朕信得过世子。 还有,南北太平了二十来年,南梁轻骑极少经历战事,咱们的将士,却是一直在北边,和蛮人打仗。 打仗这事,没有万全之计。”顾瑾打断了伍相的话,微笑道。 “是。”伍相欠身应了声是,立刻进入正题。 众人议好,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出了宫城,潘相靠近伍相,低低道:“唉,我这心里,七上八下。” 伍相明白他的意思,招手叫潘定山,“世子爷打算以少敌多这事儿,你怎么看?” “世子爷脾气暴归暴,确实不是冒进之人。打仗的事儿,我真不懂。”在伍相和他爹面前,潘定山哪敢乱说话,再说他真不懂。 “我这个人胆子小。”潘相叹了口气。 “打仗这事儿,咱们都不懂,做好本份就是了,就算……那也没什么,胜败都是常事。 这一战,齐梁都准备了将近二十年,不是一战就能定下胜负的。”伍相微微提高声音,笑道。 “也是,唉,太平了二十多年,说打就打起来了。”潘相微微仰头,看着在夜色中随风摇晃的宫灯,有几丝恍惚。 从太平到纷乱战时,一眨眼。 “这一仗之后,就能一直太平下去了。 我一直想到江南看看。 我母亲在姑苏长大,小时候常听她说起姑苏城,春天里,细雨蒙蒙,最宜闲愁。秋天里,满城桂树,一阵风过,桂花如雨落下,处处都是桂花香气。 一直想去看看。”伍相岔开了话。 “我倒想去西湖看看,都说那里才是人间至景。”潘相露出微笑,说起了闲话。 “小七说,西湖上那条白堤,李大当家已经预定下了,到时候,她一定要打下来。 说是李大当家说了,等她做了白堤老大,就让那一带的女伎们春天比赛吃鱼,秋天比赛吃螃蟹。 说是说好了,请小七和十一去当评判。”潘定山跟着笑道。 “这可真是……真合适!”伍相哈哈笑着,拍着潘相的肩膀。 潘相失笑叹气。 …………………… 合肥城外的梁军大营中,两队兵卒握着长枪,一左一右,押着个七品文官打扮的青年男子,进了武怀义武大帅的帅帐。 武怀义端坐在大帐正中的长案后,两只手搭在长案上,紧绷着脸,冷冷看着被兵卒推进来的青年文官。 长案两侧,十来位壮年将士手握腰刀,杀气腾腾的瞪着青年文官。 青年文官被推进来,离长案五六步,拱手欠身,“在下王章,我家大帅有一封信,遣在下呈给武帅。” 武怀义坐着没动,也没说话,侍立在旁边的亲卫上前一步,捏过信,退后几步,挑开漆封,将信倒出,展开,捧给武怀义。 王章微笑站立,看着亲卫拆信递信。 武怀义垂着眼皮,一目十行看过,抬手将信往前弹了弹,眯眼看向王章,“你家大帅让你送死来了。” 王章惊讶的挑起眉毛,“在下一直以为江南文风浓厚,乃礼仪学问之地,原来不是这样?” “你倒是伶牙俐齿。”武怀义冷笑道。 “江南富庶,贩夫走卒之家,也能送子弟识字读书,在下一直听人这么说,向往之余,也确实疑心过于夸张了。”王章言笑自若,“好在,很快就能到江南,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是真是假。” “只怕你看不成了。 你走这一趟之前,没想过有来无回么?你家大帅没告诉你吗?”武怀义打量着王章。 “人一生下来,走的就是有来无回的路。”王章笑着摊手道。 武怀义眉梢微挑,再打量了一遍王章,“你是进士出身?” “是,庚申科。”王章欠身应是。 “难得。”武怀义脸上露出丝丝赞赏,“江南确实如你所言,富庶知礼,很快,你就能到江南看看。 不过,你到江南,要入仕,那就要再考一回了,和江南士子同场,只怕你要名落孙山了。 回去告诉你家大帅,十二日,我和他对阵沙场,一决胜负!” “是。”王章欠身应是。 “送他出营。”武怀义吩咐道。 看着王章出了帐蓬,武怀义抬手屏退侍立两排的诸将。 几个心腹幕僚从后帐出来,武怀义点了点长案上的那封信。 几个幕僚传看过,看向武怀义。 “你们说说。”武怀义点了点那封信。 “北齐主帅,不知道是哪位。”站在最前的幕僚,拧眉道。 “必定是那位世子。”武怀义冷哼了一声,“咱们都见过,狂妄小儿。” “这信,是指名道姓写给大帅的,这一句,说咱们十二日当人马齐备,该可一战。 他对咱们,知之甚详。”另一位幕僚拧眉道。 “咱们这会儿,站在北齐地面。他们在哨探谍报上,胜过咱们,这是应有之义,这没什么。 他们都知道,一清二楚,那又怎么样?他们来得及调集兵马吗? 这十二天,可不只是十二天的功夫。 从太子殿下,到你我,为了这十二天,整整准备了七个月。 他们,已经来不及了。”武怀义轻轻拍了拍长案,心情愉快。 “那这约战?”最前的幕僚看向沙盘,“照哨探看下来,他们不过三四万人,多半是步卒。” 后面的话,幕僚没说下去。北齐若是真对他们知之甚详,这约战,就有些怪异了。 “那位世子,兵书必定读过几部,这大约是学着什么虚虚实实。”武怀义冷哼了一声,“实力悬殊,虚实又怎么样? 传令下去,明天寅末启程。 我要教教他,什么叫虚虚实实。 他这四五万人,正好,一番屠戮,既是练兵,更是祭旗!” …………………… 傍晚,李桑柔和大常将米瞎子送到辕门外。 “你都二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必定物是人非,小心点儿,有什么不对,赶紧跑。”李桑柔将马缰绳递给米瞎子,交待道。 “还用得着你操心我?唉,没事儿,那个地方,别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都一个样儿,行啦,我走了,我把马给你放递铺里,唉,打什么仗,真他娘的烦!” 米瞎子一脸烦恼,两只手扳着马鞍,一抬脚没够着马蹬,再一抬脚,还是没够着。 大常伸手抓在米瞎子衣服后面,将他提上马背。 “咳咳!你就不能轻点儿!”米瞎子被大常这一抓,衣领卡着喉咙,连咳了好几声。 “小心点儿,要是掉下来,你可就上不去了。”李桑柔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胡扯!”米瞎子抖动缰绳,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桑柔站在辕门口,看着米瞎子和那匹马越走越远,看不见了,仰起头,看着已经圆了大半的月亮,片刻,转过身,一边往营地里走,一边和大常低低道:“明天就要打起来了,睡觉前把一切准备好,你查看一遍,好好睡一觉。” “嗯。”大常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营地里就紧张起来。 李桑柔已经收拾停当,还是平时打扮,只是由本白换成了一身黑衣。 白色沾了血肉,太显脏,黑色不容易看出来。 大常、黑马两人,和李桑柔一样,一身黑衣,简单利落。 黑马背着四五只箭袋,背后背着把长柄刀,大常拿着两张钢弩,扛着根长杆,长杆上卷着他家老大的大旗,背上背着他的狼牙棒,和李桑柔新挑的一把长柄狭刀。 两人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身后。 小陆子四个人,早半个时辰前,就牵着马出营了。 一队队的步卒扛着半人高的盾牌,举着长长的长枪,夹杂着弓手,一队队,走在最前。 李桑柔夹杂在顾晞的中军之中,看着眼前盾牌长枪的洪流,往前涌进。 哨探不停的从前方奔回,再冲出去。 南梁大军比他们晚了两刻钟,北上而来,他们都是精锐骑兵,比他们快多了。 第125章 桑字旗 太阳高高升起,照着排列整齐的北齐步军战阵。 金灿的阳光,在锋利的盾牌边缘,林立的长枪枪尖,缓缓流动。 无数面五色旗,鲜亮明艳,阵营分明,在微风中,安静的垂着,只偶尔扬起一只角。 李桑柔眯眼看着眼前的战阵,一块块一条条,整齐如一,无数彩旗,流动的金光,像是运动会,只是,胜者要收割的,先是生命,再是荣耀。 远处,无数铁蹄砸踏着地面的震动,远远传来,如同沉闷遥远的雷声,又如同大年初一那彤云密布般的鞭炮声。 步军方阵之后,在层层旗帜的掩映之后,顾晞全副铠甲,黝黑的头盔之下,神情凝重,在他身后,五百云梦卫安静的骑在马上。 方阵侧后,一片高起的小山丘上,在中军的拱卫之中,文诚轻铠轻甲,骑在马上,立在顾晞那面巨大的牙旗之下。 旁边,文顺之白盔白甲,手握长刀,立在诸人之前。 李桑柔骑在马上,站立在文诚旁边,踩着马蹬站起,看向梁军方向。 她已经感受到了马蹄的震动。 顾晞身后,一面黄旗摇了摇,文诚立刻看向李桑柔,点了下头。 李桑柔跳下马,大常和黑马跟着下了马。 李桑柔背后一把长刀,走在最前。 大常背着狼牙棒,一只手扛着卷起的大旗,一只手拿着只钢弩,黑马背着长刀,挂着箭袋,抱着只钢弩,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往步军战阵走过去。 三个人不紧不慢,走到战阵正前五六十步,李桑柔稳稳站住,从大常手里接过钢弩。 大常递出钢弩,双手举着那面大旗,几下甩开,仰头看着旗,挥了两下,用力扎在地上。 旗子用的是上好的软绸,底色是艳丽的正红,如血一般,正中一个大大的青黑桑字,旗子一端,缀着滚了金边儿的同色饰带,极其漂亮。 大常往前一步,站在李桑柔侧后,从黑马手里,接过另一张钢弩。 三个人刚刚站好,远处,无数铠甲鲜亮的轻骑,一排排涌进视野,很快就漫延成仿佛没有尽头的、刺眼的铠甲的海洋。 李桑柔眯眼看着眼前的壮阔景象。 世子说他们有将近十万骑兵,眼前不知道有多少,她没有乱点不乱的点兵本事,数不出来,眼前这些,已经极其壮阔了。 嗯,果然像世子说的,太多了,有点儿挤。 “唉哟娘唉!这么多人!”黑马一声惊叹。 “别管他们,看着老大。”大常闷声说了句。 “要是有身铠甲,我觉得我挺像二郎神的。”黑马往上耸了耸肩膀。 大常无语的斜了他一眼。 李桑柔没理会两人,眼睛微眯,看着对面错落却紧密的骑兵线阵,从最左边,慢慢看向最右边,再看回最左边。 世子说,骑兵冲锋,最强的小队,多半放在侧翼,不过像今天这样兵力悬殊的冲锋,极大可能,最强的小队会放在中线,这样,只要一次冲锋,他们就能把步军战阵从中间撕破,然后绞杀吃掉。 嗯,那就先中间。 对面的骑兵海洋,在短暂的停顿调整之后,猛一声鼓响,骑兵海洋正对,正对着李桑柔,人马率先冲出。 对于南梁的铁蹄来说,战场中间孤单渺小的三个人,和那一面旗,如同蚂蚁一般,不管他们要做什么,都不必理会。 数万铁骑的洪流之下,一个两个人,哪怕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微不足道。 李桑柔紧盯着奔跑的骏马,和身后一声尖锐的哨声同时,平托起钢弩,连绵不断的破空声后,对面正中,紧挨在一起,刚刚提起速度的十匹战马,几乎同时扑倒在地。 南梁的骑兵催着战马,刚刚把马速提上来,还没能跑散开来,一匹匹战马,挨的很近。 紧跟在后面,已经奔跑起来的战马,根本没法躲避,被横死在前面的战马绊倒,摔滚出去,再绊倒后面的战马。 马上的人被甩出去,被同袍的铁蹄踩踏,但更多的轻骑,下意识的勒紧缰绳,尽最大努力避过摔在地上的同袍。 混乱迅速漫延,两边的轻骑,急勒缰绳,勒慢战马,骑术略差一些的,用力过大,勒的战马横过来,拦住了后面的战马,后面的同袍只好急急紧勒缰绳,避过阻碍。 无数战马被急勒的扬起前蹄,愤怒嘶叫着,斜横过去,掉过头,再冲往前,却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同时横死的十匹马,如同横在水流中间的石头,拦住水流,撑得水流混乱起来。 李桑柔将钢弩递向黑马,同时从大常手里接过另一把钢弩,一息的停歇之后,破空声再次响起,右侧冲在最前的一排十匹马,同时扑倒。 后面一片轻骑跟着摔倒,勒停,战马扬着蹄,嘶叫着,转着圈,又是一团混乱。 随着连绵不断的破空声,冲锋的南梁轻骑,一片片扑倒,绊倒,人叫马嘶,一团接一团的混乱,将海潮般的冲锋,撕扯的七零八落,气势锐减。 从第一声破空声起,黑马就顾不上其它了,只盯着李桑柔,接过钢弩,飞快的装好弩箭,递给大常,大常拉开钢弩,递给李桑柔。 黑马再接过钢弩,装箭,再递给大常,大常拉开钢弩。 两个人全神贯注,忙的确实只能看着他们老大了。 黑马装完最后十支弩箭,接过钢弩,喊了声,“没啦!”背上钢弩,转身就跑。 大常拉开钢弩,递给李桑柔,也是转身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李桑柔射完最后十支弩箭,扔了钢弩,一个转身,跑的可比大常黑马快多了。 南梁的轻骑,离她只有不到两百步了,照那天的尝试,这个时间,正好够她在箭雨到来之前,冲到盾牌后面。 和李桑柔同时,原本阵列分明的齐军步阵,那些长枪,哗啦啦如潮水般往后退却。 一排排弓箭手从盾牌之间立起,张弓搭箭。 箭如雨一般,落进刚刚被李桑柔的钢弩凌虐过的南梁骑兵中间,对面的长箭,也如雨一般,砸在盾牌上。 三轮箭雨过后,齐军步军扛上盾牌,弓箭手背着长弓,收拢起来,让出几条通道,往回撤的飞快。 五百云梦卫跟在顾晞身后,从步军中间,疾冲而出,迎上南梁轻骑,如箭一般,直冲而入,将南梁轻骑分割成两团。 云梦卫后面,一队队的轻骑也疾冲上前,迎着南梁轻骑撞上去。 和顾晞同时,文顺之带着亲卫,如同另一支利箭,从侧翼冲入梁军,将已经混乱起来的梁军再次分割。 李桑柔三人本来就跑的早跑的快,又几乎空着手,很快就脱离了步卒队伍,径直奔往不远处的小树林。 小树林里,小陆子牵着四匹马,正伸长脖子,急的团团转,看到冲在最前的李桑柔,一声老大都带出哭腔了。 打仗这事儿,他是头一回,没想到阵势这么大。 “你马哥我刚才,威风极了!你看到没有?”黑马兴奋的声音变调。 “快走!”李桑柔声调严厉。 “这是常哥的马。”小陆子先把缰绳递给大常。 大常这匹马,是百城去挑的,挑来挑去,从云梦卫带来的备马中,挑中了这匹个子大耐力足,特别有力气的马。 四个人上了马,小陆子催马跑在最前带路,先奔向自家后方,绕了个大圈子,从另一面,冲到两军之间的一座小山岗下。 蚂蚱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扎出来,“打!打!打起来了!可吓人了!” 蚂蚱有点儿吓着了,他一直觉得,他可是经过世面,打过大架的,刚才趴在山上看冲锋,才知道什么叫世面。 “出息呢?”黑马伸手在蚂蚱头上拍了下。 “小陆子看马,走!”李桑柔推着蚂蚱转了个身。 “就在前面树下。”蚂蚱一个转身,手脚并用,往小山上爬的飞快。 “老大来了!”窜条从树上跳下来。 大头从石头后面伸头出来,指着前面,“老大,那个就是牙旗吧?我瞧着不咋像,窜条说那就是牙旗。” “是牙旗。”李桑柔站在树旁边,深吸深呼,调均了呼吸,往下滑到石头旁边。 石头旁边,铺了两床被子,被子上面,那把竖起来有一人高的大弩,已经拉上了弦,安静的躺着。 大常也滑下去,接过大头递过来的木头架子,将大弩放到架子上。 李桑柔蹲下,指挥着大常,一点一点调整着架子,调了半刻钟左右,冲大常点点头,示意好了。 小山下,那一片空旷之中,战马的嘶鸣声,人的怒吼声,惨叫声,混在一起,回荡在天地之间。 李桑柔眼睛微眯,仔细分辨着战场中的旗帜和人。 两面代表双方主帅的黄底牙旗,斜对着,各自高高竖立在两处土丘上。 北齐那面顾字牙旗下,立着的是文诚。 顾晞领着云梦卫,云梦卫用的是红底黑边旗。 李桑柔很快就找到了那面红底黑边旗,扛旗的是如意,旗子两侧,是如狼似虎的云梦卫,云梦卫都是黑衣黑甲,一股黑流,十分显眼。 旗子前面,顾晞手里的长刀挥起砍下,如同在切水果。 李桑柔下意识想到切水果的游戏。 他杀人,一如既往的潇洒爽气,十分好看。 李桑柔看着顾晞往斜侧冲过去,再杀回来,冲向南梁那面武字黄底牙旗。 李桑柔调转目光,看向那面写着大大武字的黄底牙旗。 牙旗下,一匹一眼就能瞥出来不是凡品的黑色骏马上,端坐着的人一身铠甲,嗯,铠甲和马一样,隔这么远,都能看出来不是凡品,头盔上一簇鲜红的帽缨,显眼夺目。 武家人喜欢用红帽缨,这是苏姨娘告诉她的。 李桑柔再看向牙旗下的其它人,一圈儿的人,就数这个红帽缨的马最好,铠甲最好,帽缨儿最红最显眼。 不管是不是武怀义,就是他了。 李桑柔慢慢呼出口气,瞄着红帽缨下面那张脸,扣下了扳机。 黑沉沉的利箭的破空声,刺的李桑柔耳朵有点儿痛。 大常趴在旁边,屏着气,大瞪着双眼,直瞪着那面牙旗。 他的眼力跟老大比,差太远了,不过那簇红帽缨实在太红太显眼了。 大常看着那簇红帽缨猛的往后仰倒,摔下了马。 “上弦!”李桑柔站起来,示意大常。 大常立刻爬起来,拿起大弩,将弩臂扛在肩上,双手托住,脚踩住弩弦,深吸了口气,闷喝一声,将弩弦踩上,往后靠在大石头上,胳膊和腿,一起抽搐哆嗦。 黑马和大头急忙冲上去,从大常身上抬起大弩,放到架子上。 李桑柔蹲过去,瞄着稳稳竖着的那面武字牙旗的旗杆,再次扣下扳机。 那面武字牙旗,摇晃了几下,砸落下去。 “走!”李桑柔站起来。 大头和黑马扛起大弩,窜条扶着大常,一行人连滚带滑,往山那一边下去。 …………………… 顾晞率领云梦卫,直冲入阵。 云梦卫的锋利,让他如同神器在手,刀之所指,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顾晞头一趟冲杀到武字牙旗下,紧跟在云梦卫后面的大齐轻骑精锐,如同箭后跟着的长绳,将南梁轻骑分割开,围起砍杀。 顾晞再往侧翼冲杀出去,再一次分割南梁轻骑。 冲出战团,顾晞勒着马转个圈,掉头再次杀入。 第三次冲到离南梁那面武字牙旗不远时,那面武字牙旗,突然摔落下来。 顾晞两眼放光,立刻放声高叫:“武怀义死了!” 跟紧在顾晞身侧的云梦卫统领乔安是领过吩咐的,立刻跟着高叫:“大帅斩杀了武怀义!大帅杀了武怀义!” 云梦卫诸人,和周围的北齐轻骑,跟着放声大叫。 这一句武怀义死了,让北齐轻骑士气骤然高扬。 南梁轻骑的士气,却被这一声喊,以及那面骤然砸落的牙旗,砸的直落下去。 “步军出战!”顾晞厉声吩咐了句,掉转马头,奔着他那面顾字牙旗,冲杀回去。 这一场战事,到了转折点了,他要赶回去指挥各部。 紧跟在顾晞后面的令兵举旗挥动。 顾字牙旗下的文诚,立刻命人挥旗指挥,一直退避在后面的步卒,十人一队,随着急促的鼓声,冲进战团。 李桑柔回到那面顾字牙旗下时,混乱的梁军开始溃散败退,顾晞早已经杀回到他那面牙旗之下,正在号令频传。 李桑柔换了匹马,取下挂在马侧的一把小巧些的钢弩。 这是米瞎子到军营后,替她新做的一把弩。 这把钢弩精致轻巧,拉起来很省力,不是连发,虽然不像那把连发弩那样超过六百步的射程,可也有四五百步,就足够了。 李桑柔很喜欢这把弩。 大常下了马,穿上皮夹,再骑在马上,提着狼牙棒,握着盾牌,护卫在李桑柔左侧。 黑马握着盾牌,护卫在李桑柔右侧。 李桑柔催马往前,大常和黑马急忙跟上,提下盾牌,警惕着四周。 李桑柔将箭扣进钢弩,拉上弦,看着战场,扣下扳机,再把箭扣进去,上弦,扣下扳机。 黑马从李桑柔看向战场。 这跟从前他们打架抢地盘也没什么分别嘛,从前也是这样,大常带着他和金毛在前面冲杀,老大躲在后面放冷箭。 唉,还是有分别,金毛先走了。 …………………… 南梁那面武字牙旗再次升起,紧接着令旗挥动,发出了后撤的命令。 本来就在败溃之中的南梁轻骑,如乌合之众般,溃败如潮退。 顾晞两眼亮闪逼人,顾字牙旗下,令旗频挥,战鼓声声。 步卒十人一队,疾冲追杀,顾晞纵马往前,那面顾字牙旗,旗随人动,跑动起来,大旗飘动,张扬如人。 李桑柔跟在中军侧前,一路走,一路放冷箭,抬头看到已经落下地平线的通红的太阳,呆了一瞬,眼前的修罗杀场,已经砍杀了整整一天了,她的感觉中,只是一恍眼。 顾晞手里的三万轻骑精锐,三万步卒,迎着南梁八万轻骑冲去时,没有用尽,余下一万步骑,埋伏在路上,在南梁轻骑溃散败退的路上,一段一段突起截杀。 后有二万精锐步卒,和近万轻骑追杀,前有拦截,再加上那面武字牙旗竖是竖起来了,却是号令混乱,本来就混乱的南梁轻骑,已经全无章法,被伏兵和追兵驱赶,在夜色中仓皇惊恐的奔跑,拥挤踩踏而死的,数目极多。 士气昂扬的北齐将士,天明时分,将损失惨重的南梁轻骑,驱进了合肥城。 第126章 胜 天色大亮时,齐军步卒冲入已经空空荡荡的梁军大营,湖中的南梁大船,已经退的一干二净。 一队队的大齐轻骑,奔向合肥城三面,搜索残兵,巡查各处。 成队的步卒,押着梁军俘虏,一队队捆在一起,登记造册,一团团隔开看管。 背后扎着大齐军旗的令兵,飞快的奔往四面八方,往除了合肥城之外的各处,通告胜利的消息,张贴安民告示,将顾晞的手令递送给附近府县的府尹县令,令他们赶过来各领军务。 文顺之指挥着诸军,围着合肥城三面,架起望楼,设岗布防,埋灶做饭,安扎营防。 顾晞那座仅仅支起个顶的简易帅帐里,各路将军、偏将、统领,信使,哨探,各府县官员,纷杂而至。 文诚的那顶简易帐蓬,比顾晞那顶大太多了。战后扫尾的事儿,由他统总,这会儿,他最忙。 一大群文官书吏医官工匠,各负其责。 随军医官忙的头晕眼花,赶着收治伤兵伤马。 马夫们忙着收拢无数的马匹,厢兵民夫们,在后勤官吏的指挥下,搬运清点堆成山的刀械粮草,书吏们一个个背着笔墨匣子,捧着厚厚的册子,看着清点,登记造册。 更多的厢兵,沿着南梁溃败而来的四五十里路,在路边挖出巨坑,堆埋南梁的死者。 己方的死者,则是一车一车运回来,辨认服色标牌,分部排放,由各部辨认后,清点造册,一具具放入简单的薄棺中,一层一层叠葬入巨大的坑中,随军的石匠叮叮咣咣,将一个个死者姓名,镌刻入石。 李桑柔和文顺之打了招呼,带着大常黑马等人,沿着合肥四周,挨个去查看有可能受到波及的各家递铺、派送铺。 一家家看过,各家递铺、派送铺,包括最先发现南梁军,报送进建乐城的合肥派送铺侯掌柜,人人安好,就是有损失,也不过是些马匹财物。 李桑柔放下心,给聂婆子、邹旺两人,以及建乐城的老左各递了封信。 安排好各处,李桑柔纵马回到合肥城外时,已经夕阳西下。 北齐军营围着合肥城三面,营地已经安扎的整整齐齐,灯笼火把也已经点燃起来,灯笼亮闪,火把热烈,大胜的喜悦扑面而来。 李桑柔马速不慢,到辕门外几十步,下了马,牵着马往辕门进去。 辕门外,十来个偏将,里面蹲一圈,外面站一圈,围成一团,在地上比比划划,正在复盘刚刚过去的这一场大胜,南梁军败在哪里,顾大帅用兵之精妙在哪里,如何如何。 正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一个偏将抬眼看到了李桑柔,一声惊叫:“大当家的回来了!” 一群偏将立刻停了争吵,齐齐转头看向李桑柔。 最先看到李桑柔的偏将一个箭步,先冲了上去 “大当家的回来了!我替您牵马!” 其余的偏将一窝蜂的挤冲上前。 “我来我来!大当家的救过我的命。这马得我牵!” “都让让!让让!我来我来!” “大当家的也救过我的命,这马归我!你们都退下!” …… 李桑柔瞪着这群你挤我撞,直冲上来的偏将们,吓的扔了马缰绳,赶紧往后躲。 “归我了!” “你让开!这是我救命恩人的马!” “我先抢到的!先来后到哈!都让让!让让!” …… 一群偏将你推我挤,好在马缰绳挺长,能揪好几个人。 “看看你们!成什么样子?”文顺之大步流星,从辕门里迎出来,板着脸,“都让让,把马给我!” 众偏将连嘘带笑,没人给他。 李桑柔看的眉毛高挑。 “能给大当家的牵马,这是他们的荣幸。”文顺之冲李桑柔拱手笑道。 “文将军说得对!”一群偏将赶紧捧场确定。 “不敢当!”李桑柔失笑出声,欠身还礼。 “敢当敢当!”一群偏将七嘴八舌。 “大当家的,您救了我的命!我正跟南梁两个小兔崽子对砍,又有个兔崽子冲过来,我实在腾不出手了,当时就想着,这回完蛋了!要掉头! 谁知道,嗖的一箭,钉在举刀砍我的那兔崽子脸上,那崽子,仰面往后掉下了马,接着嗖的又一箭,又是正中面门,我一刀再砍了一个,三个,全完蛋! 大当家的准头,那真是!神了!” 一个偏将挤了好几次,也没能摸到马缰绳,凑到文顺之旁边,连说带比划。 “我也是!正砍着痛快,听到背后嗖的一声,我回头一看,敢情是南梁的小崽子偷袭老子!多亏了大当家的!” “应该的应该的。”李桑柔瞄着四周越围越多的人,十分后悔。 她刚才应该偷偷溜进营地。大意了。 刚到辕门下,迎面,顾晞身后跟着云梦卫统领乔安和文诚,大步过来,迎上李桑柔,拱起手,没说话,先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拱手欠身,“大当家的回来了。” “哎!当不起!这我怎么当得起!”李桑柔赶紧避过顾晞这欠身一礼,忙不迭的拱手长揖。 她真是当不起,她也没做什么嘛。 “当不起这话,只有大当家的敢说,满天下,除了大当家的,可没人敢说大当家的当不起。”文诚跟在顾晞后面,冲李桑柔拱手长揖,直身笑道。 众人哄笑起来。 “还是文先生会说话!” “可不是,也就大当家的敢说!” …… “实在当不起,实在受之有愧。”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团团还礼。 唉!她真该趁黑溜进去! “乔安谢大当家救命之恩。”文诚侧后,云梦卫统领乔安露出丝丝生疏的笑意,冲李桑柔长揖致谢。 “不敢当,真不敢当!都是同袍,互为倚助而已。”李桑柔赶紧还礼。 放冷箭时,她确实格外关照这位云梦卫统领。 “大当家请。”顾晞侧身,让李桑柔先进辕门。 “唉!这个……” “大当家的当得起,大当家请!”文诚打断了李桑柔的话,侧身欠身,往辕门里让李桑柔。 李桑柔脚下顿了顿,瞄了圈四周,干脆的踩出一步,在顾晞之前,往前进了辕门。 黑马伸着头,抬脚就要紧跟上李桑柔,赶在顾晞之前进辕门,却被大常一把揪住,抓着胳膊提回去,和小陆子四人一起,跟在顾晞等人后面,进了辕门。 进了辕门,李桑柔脚步顿了顿,等顾晞上前,还是落后他半步,穿过营地,往帅帐过去。 一路上,正在忙碌的从将到卒,都停下手里的活,冲李桑柔抱拳欠身。 李桑柔抬手抚在胸前,陪着一脸谦虚的笑,不停的欠身颔首。 唉,大意了! …………………… 进了帅帐,李桑柔冲顾晞拱手欠身,“失礼了,实在当不起。” “以一人之力,面对数万轻骑,以一人之力,令数万轻骑阵形零乱,冲势锐减,大当家的还有什么当不起的?”顾晞从如意手里接过茶,递给李桑柔。 “还射落了梁军牙旗,牙旗落后,梁军群龙无首,指挥混乱,军心涣散,咱们能以少胜多,还是大胜,这一条,极其关键。 看起来,武怀义就算不死,也必定受伤极重。 此一战,桑大将军威名远扬,声震天下。”文诚笑起来,“咱们三万轻骑,三万步卒,斩杀梁骑军近四万人,俘近二万人,大当家居功甚伟。” “十成功劳,李姑娘至少要占一半。”顾晞笑道。 “不敢不敢,真不敢。要是我没认错人,射中的那个人的确是武怀义,那他肯定当场就死了。”李桑柔和文诚,不客气道。 文诚和顾晞对视了一眼,笑道:“那这一战的功劳,要再加上南梁一位主帅了。” “武怀义真要是已经身死,今天夜里,只怕梁军就要逃回江南。”顾晞眼睛微眯。 “那咱们?”文诚看向顾晞。 “放他们走,穷寇莫追,不划算。 这一场统一之战,不是一战两战的事儿,这一战不过是个开端,还早着呢。 大胜之后,不能冒进,要稳住阵脚,照咱们早就定下的方略,先建胜势,稳步推进。”顾晞干脆道。 文诚点头应是。 李桑柔喝着茶,看着两人说话。她不懂这些。 …………………… 当天夜里,合肥城内的梁军残部,果然趁黑出城,直奔江边。 天明前后,一路尾随梁军的谍报回来禀报,武怀义确实死了,南梁军抬棺出城,看起来并不怎么刻意的隐瞒这件事。 天色大亮时,顾晞等人入城,巳正前后,顺风的骑手牵着两三匹驮马,将积攒了小半个月的书信,新年的拜年贴子,以及最新的朝报晚报,送到了城内的派送铺。 因为合肥城派送铺的侯掌柜在城外,合肥城内的派送铺,从梁军进城,就大门紧闭。 这会儿,侯掌柜跟着骑手,一起进到合肥城,先往家里看过一趟,见一切安好,叫上媳妇儿子闺女,一家子赶到派送铺,埋头忙起来。 奉了李桑柔的吩咐,赶过去帮忙的小陆子和窜条,和侯掌柜一起,赶紧把朝报晚报分派出去,把信派送出去,再收下成堆的书信。 合肥城刚刚经过一场劫难,家里有人在外面的,都要写封信,报个平安。 …………………… 合肥大捷的捷报,在一天一夜激战之后的早上,就一路上响着锣,飞报进建乐城,不过这个捷报,也就是一句大胜,隔一天,顾晞那份详细描写战事经过和战果的折子,明折明发,递进了建乐城,递到了顾瑾面前。 伍相亲自捧着折子,捧给顾瑾 顾瑾细细看过,将折子放到炕几上,看着清风笑道:“拿酒来!” 清风脆应。 殿内诸臣都笑起来。 “确实该以酒相贺,不瞒皇上,看到这份折子时,老臣跟伍相、潘相,庞枢密,已经碰过一杯了!实在忍不住。”伍相欠身,一边说一边笑。 “晚上回去,我还得喝一杯,这一战,真是痛快之极!老臣都想请战了。”庞枢密欠身,一脸遗憾。 这请战,想想而已,他年纪大,腿脚不便,刀都拎不起来了! 清风动作极快,捧着酒上来,递给顾瑾,几个小内侍,将酒一一送到诸臣面前。 “我大齐当君臣齐心,一统天下,给万民一个太平盛世!”顾瑾举起杯,神情严肃。 “谨尊圣谕!”殿内诸臣齐齐站起,举起杯,一饮而尽。 顾瑾放下杯子,笑着示意诸臣,“都坐下吧。该议事了。” 诸臣笑起来。 伍相欠身笑道:“这一战,世子说李大当家当有五成功劳,五成……” “不多。”顾瑾接话道。 “大当家的这份封赏?”伍相看向顾瑾。 李桑柔这份封赏,有点儿难,他和潘相商量过,潘相的意思,军功爵位这些,李大当家不一定肯领受。 “世子写了封信给朕,专程说了李大当家封赏这件事。” 顾瑾的话顿了顿,脸上露出丝丝无奈。 “世子说:他问过李姑娘,李姑娘说,这不算什么,要是朕真觉得她有功劳,要赏点儿什么,问朕能不能不要急着把宁和嫁出去,让宁和想嫁就嫁,不想嫁就自自在在的不想嫁。 你们听听这话!” 顾瑾摊着手,一脸无奈无语。 潘相失笑,诸臣也跟着笑起来。 “朕答应了。”顾瑾叹了口气,看着兵部谈尚书,笑道:“你挑几个能工巧匠,给李大当家打一幅铠甲,要细巧精致,再给她那几个兄弟各做一幅铠甲,常山要做皮甲。 再给李大当家做几面桑字旗,桑字,朕来写。 要用的银子,让清风拿给你,这些年,朕攒了些私房银子。” 诸臣笑起来。 “小七说,大当家的爱酒,很会喝茶,臣家里酒没有,好茶倒是不少,臣回去好好挑些好茶,给大当家解渴。”潘相欠身笑道。 “臣存了不少好酒,请大当家的尝尝。”杜相紧接着欠身笑道。 “臣也爱酒,好酒也有不少。”庞枢密急忙接话。 顾瑾笑着摆手,“这一战,还早呢,只怕大当家立功的时候多得很呢,这酒,可别一次送完了。” 殿内笑声扬起。 “说正事吧,朕和世子细细算过,和潘定山,也细算过一回马匹,南梁的轻骑,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万。 这一战,就灭了南梁六万多骑,得马匹近二十万匹。 襄阳城这一路,有三万余骑,这一回,是敌寡我众,务须要灭掉这三万骑。 文彦超递了密折,打算将他们团团围住,慢慢消耗,以减少我军伤亡,朕觉得很好,回复让他便宜行事,将在外,不必事事请示下。 再留下这三万骑,南梁的轻骑,已经不成气候了。”顾瑾说的笑起来。 “世子打算在合肥休整之后,会合扬州各路军,出兵鄂州。兵马未行,粮草先动,诸位议议吧。” 第127章 非一日之功 合肥之战嘉奖的旨意,送到了合肥城外的军营里。 傍晚,李桑柔拎了只两三斤的酒坛子,进了合肥城。 合肥城派送铺掌柜侯益刚刚关了铺门,回到家里,听到敲门,见李桑柔,急忙让进。 “刚他娘,让咱娘做饭,你快去沏碗茶!大当家的来了!刚儿呢!去烧火!”侯掌柜一边往里让李桑柔,一边扬着声音,一连串儿的吩咐道。 “哥写字呢,我去烧火!”侯掌柜家闺女扬声应了句,从厢房跑出来。 “大掌柜来了!”侯掌柜媳妇赵婶子是个大嗓门的爽利人,从厨房伸头出来,先应了句,“刚那字儿晚会儿再写!赶紧去你邢叔家瞧瞧还有啥,跟他说咱家来贵客了,让他挑几样好的。 再打几斤酒……” “不用打酒,我带了好酒。”李桑柔将手里的酒坛子递给侯掌柜。 “大当家的还带东西!当家的,赶紧把炭盆烧上!”赵婶子客气了句,见大儿子侯刚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李桑柔,猛一巴掌拍过去,“还不快去!快点!” “哎!”侯刚应了一声,掉头就跑,跑几步,跳起来旋了下,接着往外跑。 李桑柔看的笑起来,小孩子的愉快最让人愉快。 李桑柔站在厨房门口,笑看着一家人喊着忙着。 侯掌柜急急忙忙生了炭盆,将李桑柔让进堂屋。 赵婶子将一只明显平时不用的铜壶烫了又烫,现从井里提了水,将铜壶放到炭盆架子上烧着,从堂屋柜子上头摸了只盖碗,赶紧再去洗盖碗烫盖碗。 侯掌柜忙着摆了一桌子过年的炸甜果子,红豆年糕,麻片等等。 李桑柔伸头看看,掂了片麻片咬着,笑道:“这个年过的不错嘛。” “好得很!这麻片是我娘做的,她在娘家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几十年没做,做坏了两三锅,才做出来。”侯掌柜看着李桑柔咬着麻片,很是荣光。 “好吃,除了芝麻,还放了花生碎?”李桑柔又掂了一片。 “对对对!还切了点儿鲜桔皮,切的碎碎的,我外婆家的密方。”侯掌柜笑的眼睛眯起。 赵婶子洗好烫好杯子,一阵风般冲进来,从柜子最上面摸了半块茶饼出来,找了一圈没找到茶针,干脆用手掰了一大块下来。 “不用碾碎,就那样拿过来,我来沏,再拿几只杯子过来。”李桑柔看着转圈找茶碾的赵婶子,招手笑道。 赵婶子将那块茶饼递给李桑柔,赶紧再去洗杯子烫杯子。 李桑柔将那块茶饼稍稍掰碎些,放到盖碗里,看着茶壶里的水开了,用盖碗当壶,先洗了一遍茶,再将清亮的茶汤倒进杯子里,示意侯掌柜和赵婶子。 “你们尝尝,我觉得这样沏茶,比碾成末,冲成糊糊涂涂的茶汤好喝。” 赵婶子端起来,抿了口,砸吧着嘴,仔细认真的品了品,点了点头,“是好喝,一点儿都不苦。可这么喝,那茶叶呢?怎么吃?” “茶叶不吃,泡没味儿就倒掉。”李桑柔笑道。 “那多可惜!”赵婶子立刻表示反对,“还是碾碎了沏茶汤好!不抛撒东西!” 侯掌柜点头,表示他媳妇说的对。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跟着点头,“大过年的,婶子就让我抛撒这一回。” “大当家的想抛撒多少都有!”赵婶子刚要再说话,儿子侯刚的声音传进来,“阿娘!买回来啦,烫得很!” “大当家的您喝茶!”赵婶子交待一句,赶紧跑了出去。 李桑柔抿着茶,笑看着她一阵风般的进进出出。 很快,赵婶子就端着刚买来的卤肉卤鸡,刚炒的油渣白菜,干菜炖小酥肉,青祘炒鸡蛋,拌羊肉粉皮,烧咸鱼,摆了满满一桌子。 侯掌柜让李桑柔坐上首,李桑柔将侯掌柜老娘扶到上首,紧挨老太太坐下,和侯掌柜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 吃好收拾下去,李桑柔重新沏了茶,见屋里没别人了,看着侯掌柜笑问道:“年三十遇到的那事儿,你跟家里说了吗?” “跟刚他娘说了,别的都没说。”侯掌柜答了句,又赶紧解释道:“刚他娘是个心里有数的,我跟她这么些年,啥事都没瞒过她。” 李桑柔交待过他,年三十他遇到南梁兵那事儿,先不要说。 “嗯,那就把赵婶子也叫进来。”李桑柔笑道。 侯掌柜应了,出门叫进了赵婶子进屋。 李桑柔沏了杯茶推给赵婶子。 “我这趟来,是为了侯掌柜年三十报信的事儿。”李桑柔落低声音,看着两人笑道:“多亏了侯掌柜,朝廷早了两三天,就知道了这件事儿。 这两三天,事关重大,这一趟,侯掌柜立了大功。” 李桑柔看向侯掌柜,微微颔首致意。 “都是份内的事儿。”侯掌柜赶紧欠身。 “朝廷旌表的旨意,已经出来了,原本,这两天就该敲锣打鼓,送到你们家里,是我拦下了。” 李桑柔从侯掌柜看向赵婶子。 “咱们跟南梁的战事,这一战只是开始,往后,一战接着一战,一直要打到要么咱们灭了南梁,一统天下,要么,南梁灭了咱们,他们一统天下。” 李桑柔神情严肃,侯掌柜和赵婶子听的大瞪着双眼。 这话,有点儿吓人。 “大年初一,南梁夺了合肥城,没几天,咱们就夺了回来,也许,下个月,下下个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南梁军又会卷土重来,再次夺下合肥城。 这样的你夺我争,也许要好些回,这合肥城来回易手,也要好些回。 这旌表要是颁下来,你为什么受的旌表,必定瞒不住。 南梁军真要是再次占了合肥城,我怕这旌表,对你们来说,就成了夺命的东西。 所以,我就替你们拦下了。” 赵婶子听的不停的点头。 “还是大当家的想的周到。”侯掌柜跟着点头。 “这旌表,也就是拖一拖,等到定下大局,我亲自给你们送这旌表过来。”李桑柔的话微顿,接着笑道:“万一我有个万一,也一样会热热闹闹的送过来,也就是我不能来了。” “大当家的有什么万一!呸呸呸!大过年的,呸呸呸!”赵婶子急忙连呸连跺。 “大当家的没有万一!大当家的可别瞎乱说! 旌不旌表的,这事听大当家的。 咱也不是冲着旌表去的,就是碰巧了,看到了,看到就肯定得说。”侯掌柜干脆表态。 “好。还有一件事。 第一,皇上让我谢谢你们,还有大帅,也让我先当面谢一句。”李桑柔接着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听到一句皇上谢谢他们,侯掌柜吓的差点跳起来。 皇上!嗐! “第二件,大帅很担心你们,怕南梁万一再占了合肥城,于你们不利,大帅问你们愿不愿意搬到建乐城,他替你们置办宅院田产,让你们衣食无忧。”李桑柔看着侯掌柜夫妻,笑问道。 赵婶子大瞪着双眼,看向侯掌柜,侯掌柜看着她,也是一样的大瞪着双眼。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赵婶子先摇起了头。 侯掌柜松了口气,看向李桑柔,“我跟刚他娘,祖社辈辈都在这儿,我俩姐一个妹妹,刚他娘兄弟姐妹六个。 我们两家,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姑姨舅叔,沾亲带故,都在这里。 侯家祖坟在这里,赵家祖坟也在这里。 祖祖辈辈都是这儿的水土养大的,拔出来,那就断了根了。 俺们一家,哪儿也不去。” 李桑柔点头。 “照我看,江那边不顶事儿!咱们这合肥城,他也就是趁着过年,大家都没防备,占了这一回。 占过这一回,下回再想来,他肯定来不了!”赵婶子极其自信极其笃定。 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大当家别笑话我,我真是这么想的!”赵婶子跟着笑起来。 “没笑话你,我也真是这么想的。”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站起来,“既然这样,那就这样。 我走了,有什么事儿,或是有什么难处,就递信找邹大掌柜,或是聂大掌柜。 别找我,我随行在军中,找我不容易。” “大当家的要去哪儿?城门肯定关了,要不……”侯掌柜和赵婶子一起站起来。 “出城回去,没事儿,城门那儿,给我留着条缝儿呢。我走了,不用送。” 李桑柔别了侯掌柜一家,径直到城南门,从给她留的那条城门缝里出来,看着城门缓缓推上,上马回去营地。 …………………… 隔天午正,李桑柔正在帐蓬门口,指点着大常烤一条十几斤的大青鱼,如意一溜小跑过来。 大帅请她,有急事儿。 李桑柔急忙跟着如意进了帅帐。 帅帐内,文顺之和云梦卫统领乔安都在,顾晞正手指点着沙盘,和文诚低低说着什么。 见李桑柔进来,顾晞抬头,招手示意李桑柔过来。 李桑柔站到沙盘旁,看着顾晞手指点着的,标着江都城的小点儿。 “刚刚收到急递,东路军只怕不大好。”文诚看着李桑柔,简单直接道。 李桑柔听的眨眼,东路军是哪路军? “咱们迎战武怀义大军前,我让扬州和润州部,不必再到合肥,直接赶到江宁,会合了淮阳军之后,渡江夺取江都城,再由江都城,夺取池州。 我算着他们的兵力,一鼓作气,肯定能夺下江都城,再赶到池州,夺下池州城,隔天,快的话,能歇上两天,正好遇上从合肥撤退的武怀义残部,正好截住,出其不易,就算不能全歼武怀义残部,也能给予重创。 没想到先锋楚兴急于渡江,没等淮阳军赶到,就先行渡江,扬州润州部只有不足万人,缺少器械,没能攻下江都城,反倒被江都城守军堵住退路,拖在了船上,和江都城到江边这狭小一线。 淮南军黄彦明赶到时,兵力足够,可江宁城船只不足,黄将军立刻往我这里报了信。 现在。”顾晞紧拧着眉头,神情恼怒,“战机已误,武怀义残部只怕已经休整完毕,楚兴和黄彦明部要是不能及时撤回,只怕要全军覆没,两部总计三万六千余人,都是精锐。” 顾晞解释的极其仔细,李桑柔点头,表示她听明白了,示意顾晞,“你接着说。” “扬州、润州,和淮阳三军,原本是要调至合肥,所属轻骑,先于步卒,已经全数赶到合肥。 现在,他们全是步卒,机变不足。 我打算让云梦卫赶过去,听黄将军调遣,带领大军,尽快撤回江北。 云梦卫得先过江,从江南赶往江都城,这一路上,沿途不能惊动任何人。 云梦卫从未到过江南。”顾晞看着李桑柔。 “我跟他们一起去。”李桑柔干脆直接道。 “好,让致和帮你们准备,一会儿就启程,天黑前赶到江边,之后,让乔统领听你调遣。” “怎么走听我的,别的我可不行,还是得乔统领作主。”李桑柔笑应了句,拱手别了顾晞和文诚,和文顺之、乔安一起出来。 李桑柔回到帐蓬,示意大常,“把鱼送给小黄他们吧,大家都进来,咱们有差使了。” 大常应了,提着刚腌好的青鱼送到隔壁一队,赶回来,进了帐蓬。 “咱们要和云梦卫一起,从这里过江,悄悄赶往江都城,云梦卫有五百人,一千多匹马。 怎么过江,怎么赶过去,现在先想想,路上再商量。 现在都去准备,一会儿就走。”李桑柔的吩咐简单明了。 几个人愉快应声,各自扑向自己那边,收拾行李。 “大当家。”文顺之的声音在帐蓬外响起。 李桑柔急忙出来。 文顺之拱了拱手,指着两个亲卫捧着的布包,“这些干粮你们带上,过江之后,只怕只能靠这些了。” “什么干粮?”李桑柔拿过一包,按了按。 “油炒面,干炒面,酒制炒面,醋制炒面。”文顺之答的很快。 李桑柔失笑,总之,全是炒面。 “梁军的干粮,也都是炒面?”李桑柔突然想到,那些厢兵将南梁军尸首扔进大坑前,从他们身上摸出来的,就有这样四四方方的布包,一包包扔到大车上的。 “他们以炒米为主,炒米粉,炒碎米,酒制炒米,醋制炒米。”文顺之笑道。 “南梁的干粮包,咱们有很多吧?给我们拿南梁的干粮包吧。”李桑柔笑道。 文顺之眉梢扬起,随即笑道:“大当家的想的周到,我这就去拿,云梦卫他们,最好也拿一包南梁的干粮。” 文顺之回去,片刻就送了十几包南梁的干粮包过来。 李桑柔等人收拾好,刚走了两步,顾晞迎面过来,走到李桑柔面前,背着手看着她。 李桑柔站住,仰头看着他,见他光看不说话,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差使,不好说出口?你只管说。” “没有,你小心些。”顾晞交待了句,还想再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没事儿,早……总之路上小心。” 李桑柔斜瞥了顾晞两眼。 这个人,也就杀人时干脆利落的让人赏心悦目。 第128章 群龙无首 辕门外,云梦卫诸人,都没穿铠甲,一身厚实耐磨的黑色布衣,胸口后背等关键部位,内里衬着牛皮。 李桑柔一行人,除了李桑柔,也都是同样的衣着,李桑柔一身黑衣,还是平时装扮。 她也有这样全无标识的衬牛皮黑衣,她试穿过,过于累赘,她最大的优势是敏捷,这衣服不适合她。 诸人都是双马,带了几十匹驮马,正在最后一遍查点整理。 李桑柔和大常几个出来,各自查点了一遍自己的行李,李桑柔见诸人好了,看向乔安,示意好了。 乔安挥手,诸人上马,直奔往东。 他们这支队伍,人是最精锐,马更是最精锐,到了濡须水汇入大江的地方时,太阳还有半边脸搭在地平线上。 乔安示意众人下马休息。 河岸边,十几艘船已经等着了,看到乔安等人过来,守在岸边的水军邵统领急忙上前见礼。 李桑柔下了马,直奔最粗最高的一棵树,三下两下爬到最高,扶着枝丫,细细看着江面和对岸。 乔安和邵统领站在树下,一起仰头看着站的极高的李桑柔。 邵统领仰头看过,再转头看向江面,江面上空空荡荡,对岸太远看不见,这是看什么呢? 李桑柔滑下树,乔安过去两步,看着李桑柔,李桑柔摇头,“什么都看不到。 咱们这一趟过去,是尽快赶到江都城,越快越好,还是走一路看一路?”李桑柔接着问道。 “得一路看过去。黄将军部如果不能从江都城返回江宁,就得沿江而上,到这里,由大帅安排船只,接应过江。”乔安示意他们站立的地方。 “那就得最好再看看武怀义部现在在哪儿?”李桑柔这句疑问,更像是陈述。 乔安点头,“对,除此,大帅说,初三前后,曹孟卿部在宜城,这一支原本是要渡过过来,驻定合肥城的,现在,应该也在这一带,这一支肯定是梁军精锐。 大帅说,照南梁的部署,他觉得除了曹孟卿部,应该还有其它诸部,准备渡江过来。 咱们过去之后,最好把对面一带,先探查清楚,再去江都城。” “嗯,从这里直接过江,对面是座大码头,十分热闹,现在,说不定驻满了南梁大军,咱们得避开。”李桑柔看向邵统领。 邵统领连连点头,“对对对,对面码头十分热闹,梁军就是从这个码头过江的,十二日撤回去的船,现在也都泊在码头上。” “咱们沿着江北岸和南滩之间,沿江而下,过了南滩再过江。”李桑柔指着江心洲。 “南滩东头过去,江南岸都是滩涂,靠不了岸,滩涂有深有浅,有的地方露出江面,这里不行。”邵统领急忙摇头。 李桑柔招手叫窜条和大头。 两个人几步冲过来。 “南滩东头,有能靠岸的地方吗?”李桑柔看着窜条和大头问道。 “有!”大头答的十分干脆。 “就是上岸那一段不好走,又稀又软,还净尖石头,马过不去。”窜条无缝接话。 “就跟狗屎滩那儿一样,一模一样!”大头再接回去。 “也像狗屎滩那么远?”李桑柔问道。 大头和窜条一起点头。 “也就两块跳板那么远,用跳板搭条路就行了。”李桑柔看向乔安和邵统领。 乔安看向邵统领。 邵统领看着大头和窜条问道:“你们说的这个地方,好不好找?看今天这天,阴天,夜里肯定看不到什么,可不能打灯。” “好找!”窜条答的干脆极了,“过了江,我跟大头搭条三板去找,找好了,看好了,再带大船过去。” “那就试试?”邵统领看向乔安,乔安看了眼李桑柔,点头。 五百云梦卫,一千来匹马,已经依次上到船上,李桑柔和乔安上了船,吃好饭,天黑下来,邵统领发出号令,七八条船收了锚,悄悄启程,贴着江北岸,顺流而下。 子时前后,几条船靠近南岸,落了锚,放了条小三板下去,大头和窜条拽着条绳子,利落无比的落到小三板上,用一根细绳连着大船,划着小三板,往岸边靠过去。 没多大会儿,大头就拽着绳子,把小三板拉回来,摇着绳子示意船上。 船起了锚,七八条船排成一条,跟在小三板后面,慢慢靠近岸边,一条条放下跳板,铺好,十几个云梦卫哨探先下了船,往四处查看警戒,其余诸人,依次牵马下船。 一条船下完,另一条船上的人马越船过来,依次下船。 邵统领从第一条船看到最后一条船,看着最后一匹马上了岸,看着人收回跳板,船往后退,返回江北。 云梦卫众人聚拢整顿好,已经寅初前后,乔安和李桑柔低低商量了几句,将云梦卫分成十队,首尾相闻,沿江而上。 天近黎明,哨探找到处远离人烟的浓密树林,云梦卫十队间隔不远,在树林里休整歇息。 李桑柔换了身衣服,带着蚂蚱,小陆子和黑马一起,缀在李桑柔和蚂蚱后面几十步,往远处的炊烟过去。 走了两里来路,天色大亮,一片树林前面,旗帜招展,一大片营地,铺阵在李桑柔面前。 “老大。”蚂蚱轻轻捅了下李桑柔。 李桑柔嗯了一声,“喊姐。” “嗯,姐。”蚂蚱立刻先喊了一声。 林子前面,十几个马夫,牵着驮马,马背上一边一个大筐,看样子正在割草。 “去看看。”李桑柔略一沉吟,和蚂蚱低低道。 蚂蚱嗯了一声,垂着头,一幅寒瑟胆怯的样子,跟着李桑柔,往那十几个马夫过去。 马夫们割着草,说着话儿,看起来很是放松悠闲,远远看到李桑柔和蚂蚱,也不过看了几眼。 这里人烟稠密,一个村挨着一个村,来来往往的人多的是。 李桑柔一边走,一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十几个马夫,瞄着一个头领模样的,径直过去,离了五六步,曲膝陪笑道:“大叔,你们是武大帅的人吗?” “咦!你还知道武大帅?”头领模样的马夫直起身,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 “你们回来啦!”李桑柔一脸惊喜,“那,我跟您打听个人儿,大叔您知道胡旺财胡大哥在哪儿吗?到哪儿去找他?” 马夫头儿听的笑起来,“没听说过。” “怎么会没听说呢,他就在武大帅军中,他骑了匹黑马,大高个儿,好看得很,他……” “小妮子,武大帅军中,十几、几十万人呢,我往哪儿去听说啊?”马夫头儿看着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肯定知道!这是他给我的,大叔您看,您一看就知道了,您得指点指点我,我到哪儿能找到胡大哥?”李桑柔从挽着的包袱里,拿了份裹的整整齐齐的干炒出来,爱惜的抚了抚,递给马夫头儿。 马夫头儿接过,翻过来,看向油纸后面的标识。 旁边几个马夫凑过来,也伸头看向油纸包。 马夫头儿看清标识,长叹了口气,将干粮递给李桑柔,“别找了,死啦。” “啊?”李桑柔大瞪着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马夫头儿,不停的摇头,“不可能!” “是前军,哪还有活的,唉。”旁边几个马夫,叹气摇头。 “咱们吃了败仗,就一战,就差不多死光了。”马夫头儿怜悯的看着不停摇头,根本不相信的李桑柔,连声叹气,“前军冲在最前头,一个都没回来,整个营都空了,全空了,都没了,别找了,找不到了,回家去吧。” “我年前还见他,就是腊月里,离过年没几天,他说他肯定能活着回来,说等他回来,他说……”李桑柔眼泪掉下来,“大叔,他死在哪儿了?我想……” 李桑柔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在江那边呢,过不去,唉,你们定过亲了?”马夫头儿同情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哽咽的说不上来是摇头还是点头,“我不相信,怎么会!不会的!” “想开点儿,死的不只你胡大哥一个,都死啦,十几万人,都死啦,马也没了。 唉,回去吧,回家吧,不知道哪天,对岸就打过来了,回吧,快回去吧。”马夫头儿叹着气,冲李桑柔挥着手。 李桑柔哽咽着道了谢,转过身,一边抽泣,一边往回走。 蚂蚱揣着手,一脸傻相,也跟着抹了几把眼,跟着转身,跟着往回走。 绕了个圈子,李桑柔带着蚂蚱,后面缀着小陆子和黑马,穿过村庄,绕往那一大片营地另一面。 村外的林地里,李桑柔瞄着离营地一百步左右的两个大茅坑,和茅坑旁边,蹲了一圈儿的十来个兵卒,眼睛微眯。 “这粪可不少,得有十几车!”蚂蚱看着两个大坑,盘算起来,这可值不少钱。 李桑柔没理他,只盯着那些来来往往蹲茅坑的兵卒。 这座军营里,至少还有七八万人,这露天大茅坑,是得挺热闹。 既然热闹,就有机会! 李桑柔等了没多大会儿,有个兵卒提上裤子,四下瞄着,没往营地回去,往李桑柔藏身的林子晃过来。 李桑柔冲蚂蚱抬手示意,蚂蚱飞快的爬上棵树,警戒着四周。 李桑柔藏身树后,看着兵卒一步窜进林子,藏在棵树后,往营地方向看了一会儿,慢慢呼出口气,一溜小跑,直奔村子。 李桑柔抽出束在里面的黑丝绦,看着他跑过她藏身的那棵树,直扑上前,将丝绦套在兵卒脖子上。 “你叫什么?哪一队哪一军?要去哪儿?”李桑柔从后面勒着丝绦,俯到兵卒耳边问道。 兵卒用力挣扎,拼命踢踹,从地上抓了根树枝往后就捅。 李桑柔勒紧丝绦,胳膊用力,拧断了兵卒的脖子,将他翻过来,飞快的脱他的衣服。 “老大要进去看看?”蚂蚱看着李桑柔穿好兵卒的衣服,从树上跳下来问道。 “嗯,你把尸首藏好,就在这儿等我。要是听到营地里面有动静,赶紧跑,不用管我。”李桑柔穿好,再整理一遍,往大营过去。 进进出出去蹲茅坑的兵卒,出去时,将腰间的牌子挂在辕门上,回来时,再拿了牌子重新系上。 辕门口,值守的兵卒们靠着辕门,或是一脸呆怔的出着神,或是两个人凑一起嘀嘀咕咕,或是拄着枪,磕头打盹,对进来的兵卒,既不看,也不问。 李桑柔眼睛微眯,这会儿的梁军,跟在合肥城外时比起来,这精气神,可差的太远了。 这些拄着枪出神的当值兵卒,原本应该对着腰牌,核对每一个蹲好茅坑回来的兵卒,报上的姓名所属对不对,长相身高对不对,都对了,才可放入。 现在这份懈怠,还有刚才那些马夫的多嘴,看来,这座营地里,正在一片混乱之中,上头混乱,下面才敢如此懈怠。 嗯,这挺好! 李桑柔大摇大摆进了辕门,看着挂了三四排的腰牌,中间一排,悬着一只,前面空了大半行,后面空了小半行,显得颇为孤单。 李桑柔伸手摘下这只孤单的腰牌,一边走,一边系到腰带上。 眼前的军营,和合肥城外那座大得多的多的军营,布局完全一样,李桑柔直奔帅帐方向。 营地的布局和合肥城外时没有分别,可营地里的气氛,却跟合肥城外时大不相同,整个营地里,弥散着一股浓烈的颓唐和懈怠,眼所及处,一片混乱。 李桑柔大摇大摆,从帅帐后面过来,眼角瞄着帅帐,往前面转过去。 帅帐门口,两个幕僚打扮的人正争的吵的面红耳赤,旁边路过的兵卒,一个个放慢了脚步,目不斜视的竖着耳朵听吵架。 李桑柔也一般模样,放慢脚步,目不斜视,竖着耳朵听。 从帅帐这半边,听到帅帐那半边,李桑柔一个旋身,抬脚再往回踱,接着听。 旁边一个十夫长,冲她竖了竖拇指,学着她,也一个旋身,再踱回去,接着听热闹。 李桑柔再听到那半边帅帐,这次没再旋身,沿着过来的方向,径直回去。 走到进来的辕门口,李桑柔将腰间的牌子挂上去,出了辕门,直奔那两个大茅坑,围茅坑转了半圈,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走。”迎着迎上来的蚂蚱,李桑柔吩咐了句,一边走,一边脱下最外面的南梁军服,团成团递给蚂蚱,从蚂蚱手里按过裙子,围上系好。 李桑柔带着蚂蚱,后面跟着黑马和小陆子,赶回到云梦卫歇息的树林。 正靠着棵树,坐着休息的乔安看到李桑柔,立刻站起来迎上去。 李桑柔迎上乔安,直接说正事儿:“从江北撤过来的残部,就在离这儿四五里的地方,从撤过江,就在那儿扎营,没动过。 我混进营地,正好听到两位参赞在吵架。 一个说没有旨意,擅自行动,就算你全家全族的性命,也担不起。还说,撤退过江这事儿,不得旨意,必须隐而不宣,以免影响军心。 另一个说,一直等在这里,是贻误战事,不过这个说话不算数。 看样子,他们撤退回来之后,就一直一声不吭的等在这里,其余诸部,也都原地驻扎,说是要等到朝廷给了旨意,照旨意再行下一步。” “等到旨意……那咱们还能有两整天!”乔安算的极快,眼睛亮起来。 “至少还有一个整天,还有,现在,除了那个营地里,南梁其它地方,其它人,都还不知道武怀义战败身死,北上大军已经退回江南这件事儿,咱们赶紧走!”李桑柔声调愉快。 乔安扬手急令,半刻钟后,众人上马启程,径直赶往江都城。 第129章 破釜沉舟 淮阳军将军黄彦明被困在燕子矶下,已经是第四天了。 前锋楚兴带着扬州润州军,渡江过来,已经是第七天了,攻了无数次,损失惨重,却寸步不可进。 诸军卒已经疲惫之极,随军携带的干粮,也所剩无几。 进不可进,后退无船。 黄彦明满眼血丝,紧绷着脸,绷出气势和精神,在一团团坐在地上,疲惫不堪的兵卒之间走动查看。 先锋楚兴跟在他后面。 楚兴半边脸青紫肿涨,大腿中了一箭,走路一瘸一拐。 丑时前后,他亲自督战,冲在前面,猛攻过一回,可还是寸步不得进。 兵卒们都已经累极了,士气低落。 查看过一遍,黄彦明站到块黑色石头上,从燕子矶突前一角,转头眺望着连绵黑沉的莫府山。 楚兴半靠半坐在石头上,仰头看着燕子矶。 黄彦明看了一会儿,从石头上滑下来,坐在石头上。 他领兵渡江前,急递给顾大帅的信,要是没什么意外,顾大帅肯定已经收到了,可顾大帅那边,谁知道怎么样呢。 南梁突袭合肥,必定不是只为了占据合肥,肯定是想要北上,往徐州,或是往襄阳会合,要是这样,南梁往合肥的兵将,必定以十万计,大帅那边,只怕也是无比艰难。 说不定,大帅已经弃守合肥,退往淮阴…… 南梁已经占据了合肥,沿江北上,就是风箱里的老鼠,沿江南下,可他们在燕子矶这边,怎么过去呢? 黄彦明想的出神。 “将军,让大家再歇一会儿,我领着,再攻一回,这回肯定出其不易。”楚兴声音沙哑的几乎说不出话。 “你再歇一歇,咱们往那边看看,看能不能绕过燕子矶,往南。”黄彦明缓声道。 “好。”楚兴点头答应。 这一趟进退维谷,都是因为他过于心急了,他已经做了战死的准备,将军要是能找到南下的退路,他就殿后,为诸军死战拦敌。 …………………… 从云梦卫歇息的地方,到江都城,不过一百来里路,李桑柔和云梦卫一行人,沿着江岸,一边探查路径,一边往外探看周围的情形,一路上走的不算快,也不过午时刚过,就离燕子矶不远了。 云梦卫前哨看到齐军旗帜,远远的,就扬旗示意。 哨探急报给黄彦明,黄彦明正坐在那块大黑石上,看着燕子矶,和楚兴低低商量。 听了哨探的禀报,黄彦明急忙站在石头上,顺着哨探手指的方向,踮着脚,看向那面旗。 楚兴也扶着石头站直,伸长脖子看过去。 一面三角信旗,旗子被飞驰的云梦卫举着,被风拉成平直一片。 红底金边,上面一只飞虎。 黄彦明看向楚兴,楚兴摇头。 这飞虎旗,他们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谁用这样的飞虎旗,这旗张扬显眼。 “带他过来!小心防备!”黄彦明吩咐了句,跳下石头,大步迎上去,楚兴拖着瘸腿,急急跟在后面。 六七个亲卫长刀指着云梦卫前哨,进了营地。 离黄彦明还有十来步,云梦卫前哨就站住,拱手道:“我等奉大帅令,前来增援。” “哪个大帅?你家统领是谁?”黄彦明紧盯着前哨。 “顾大帅,我家将军姓乔讳安。”云梦卫前哨微笑道。 “嗯?”黄彦明不敢置信的看着云梦卫,“谁?乔安?” “是。” 黄彦明随即失笑,乔安这名字,并不稀奇,重名重姓的,多的是。 “来了多少人?合肥……”黄彦明话没说完,就看到了疾驰成一条线,飞快而来的云梦卫诸人,眼睛顿时瞪大了。 这疾驰而来的一条黑线,锐利而充满杀气。 “合肥大捷,梁军已经退回江南。”前哨回头看了眼,微笑答道。 “噢?”黄彦明顿时喜形于色,随即敛了笑容,急急命道:“警戒!” “我去!”楚兴急冲往前。 万一不是援军是敌人,他要拦在前面。 乔安冲在最前,李桑柔紧跟其后,离竖着盾牌,横着长枪的战阵二三十步,两人跳下马,大步往前。 两人身后,离了一射之地,云梦卫诸人就勒马停住,等候命令。 盾牌长枪让出一条路,乔安在前,李桑柔跟在后面,大步流星,走到目瞪口呆的黄彦明面前,乔安拱手长揖,“将军。是我。” “你不是……”一个死字,在黄彦明嘴唇上抖了抖,却没抖出来。 “我进了云梦卫。”乔安看着黄彦明,露出丝笑意。 “我当时想着,你也许……唉,也就是活着,唉!能活着就好!当初,听说你……我后悔极了,我该拦住你,把你捆起来拦住,悔了十来年,你……好好好!”黄彦明不停的拍着乔安,眼泪下来了。 “头些年,我很后悔没听您的话,不过!”乔安声调微扬,“现在,一点儿也不后悔了。 云梦卫现在大帅帐下听令,合肥一战,云梦卫跟着大帅,冲在最前。” “你们……”听到云梦卫在大帅帐下听令,黄彦明惊讶无比,正要再问,话却被李桑柔打断。 “说正事儿吧,回去之后,你们再把酒长谈。”李桑柔带着笑,温声细语的提醒道。 楚兴紧挨着黄彦明,从乔安看到黄彦明的眼泪,再瞪向李桑柔。 “是我失态了。”乔安顿时有些尴尬,下意识的又拱起了手,“奉大帅令,云梦卫五百骑,助将军撤回江北。” “从哪里过江?濡须口?”黄彦明立刻问道。 从看到乔安,他一下子就精神十足,反应敏锐。 “要是从濡须口过江的话,是这样,咱们现在在这里,过江的地方,在这里。”李桑柔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简图,“武怀义残部营地在这里,离过江的地方三十多里路。 还有,这个地方,只能停靠一条船。” “从这里到过江处,百十里,我们一路沿江过来,往外探察了十里左右,没有梁军。”乔安补充道。 “这位姑娘是?”黄彦明这才想起来他不认识这位姑娘,还有,怎么会有位姑娘? “这是桑大将军。”乔安郑重介绍。 黄彦明听的眼睛都瞪大了。 这个桑大将军,他从来没听说过! “桑大将军一箭射杀了武怀义,射断了梁军牙旗。梁军这趟北征,以武怀义为主帅。”乔安压着声音,看着黄彦明道。 黄彦明响亮的呃了一声,楚兴眼睛瞪的不能再大了,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 “还是说正事儿吧。”李桑柔再提醒一句,看着黄彦明问道:“江都城守将是谁?你们知道吗?” “说是叫张征。”黄彦明答道,“拿到过两个从燕子矶上掉下来的守军,活了一会儿,问了几句话。”顿了顿,黄彦明皱眉道:“两个人对张征都是直呼其名。” “张征是逃荒到江都城的,先在宜春院当护院,后来,宜春院的头牌苏婉,被武怀国抬进将军府,做了武怀国的小妾。 苏姨娘有个弟弟,叫苏清,和张征十分要好。 苏姨娘进将军府后,苏清就在武怀国军中,领了份小差使,把张征带到了军中。 没几年,张征就脱颖而出,做到了千人队的统领。 张征这个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不择手段,又极其悍勇。 武怀国不止一次说过,齐梁大战起时,至少在他麾下,最出色的,必定是苏清和张征。 张征这个人极要面子,说话很冲,很不讨人喜欢,武怀国却很喜欢他,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对他悉心教导。 张征眼里只有两个人,武怀国,和苏清。 因为张征和苏清的出身,江都城的人,很看不起两人,城内的贩夫走卒,对两人直呼其名都是客气的,常常称呼苏草包,张狼狗。 张征对江都城了如指掌,这城,有他守着,极难攻进去。” 李桑柔对张征,极其熟悉。 黄彦明凝神听完,看向乔安。 “回去再说。放心。”乔安微笑道。 “张征极其精明,后撤的事儿,你们一定想周全,布置好。”李桑柔最后提醒了一句。 “请大家过来!”黄彦明吩咐亲卫。 “我四处看看,你们商量。”李桑柔和乔安低低交待了句,往旁边过去。 黄彦明等人,围成一圈,在地上写写划划,商量了半个时辰,才站起来,一个个急步奔出去。 李桑柔正好看过一圈回来,乔安迎上她,低声道:“天黑后开始撤,都安排好了,黄将军心思缜密,放心。 我去安排人先回去,告诉对岸准备接应。” “让黑马他们去,一来他们路熟,对咱们下船的地方更是熟悉,二来,只怕要游过江,云梦卫的水性不一定比窜条他们好。”李桑柔低低道。 “好。”乔安没多话。 李桑柔说的这两条,云梦卫确实远不如黑马他们。 李桑柔叫过黑马等人,吩咐黑马带着小陆子、大头、蚂蚱,窜条四个人,赶回去,通知北岸准备接应。 黑马愉快答应,和小陆子四个,隔开距离,掉头疾奔回去。 各自回去的几位统领,已经带着本部兵卒,上了泊在岸边的不多的几艘大船,和几十只小船,叮叮咣咣开始拆船,拆下来的甲板,桅杆,抬起来,扔到燕子矶下,再顶着盾牌,七八个人抱着根细桅杆,将甲板等等木料,一件件捅到燕子矶下。 燕子矶上的守军,躲在垛口后面,看着齐军叮咣热闹的拆船,再将木板木块推到燕子矶下。 守军飞快的报给张征,张征蹲在垛口旁边,看了一会儿,鄙夷冷笑。 这是要用火攻了,燕子矶这样的地方,用火攻,那是笑话儿。 真是慌不择路,死到临头就昏了头了。 张征退后,吩咐加强警戒。 齐军咣咣噹噹,忙了一两个时辰,太阳西斜时,把近岸的船全部拆光拆尽,能推到燕子矶下的,全数推了过去,江水里只剩一堆光船底。 几个兵卒往船底上烧了些桐油,扔进火把。 没多大会儿,沿江一串儿,火光雄雄。 黄彦明站在那块大黑石上,厉声高喊:“众儿郎!我等生做人杰,死为鬼雄!当义无反顾!死战报国!” 在各军统领、各队队长的带领下,几万兵卒放声吼喊:“义无反顾!死战报国!” 燕子矶上,张征眯眼看着声浪震天的齐军,片刻,深吸了口气,转身吩咐道:“齐军这是要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了,多准备擂石巨木,提前造饭,做好准备! 今天夜里,挡住了,他们死光,挡不住,咱们死光!” 燕子矶下的齐军,也一队队的生起火,架起锅,取了江水,把所余的军粮,都倒进锅里,一幅吃最后一顿饱饭的气势。 离那块巨大黑石头不远,一队兵卒围着口大锅,挨个将各自还余下的一点儿干炒,抖进锅里。 统领后头跟着个亲卫,抱着一袋子油炒面,挨个往各个大锅里倒。 “都吃饱,吃饱就行了,别吃撑了!吃撑跑不快。”统领边走边看,时不时嘱咐几句。 背靠着巨石的一个年青小卒,抖完干炒,坐回去,垂着头,慢慢折着包干炒的油纸。 “你还留它干啥?没用了。”坐在他旁边的年长同伴,从他手里拿过油纸,扔进火里。 火苗扑上油纸,猛的腾起,又扑落回去。 “将军说,死战报国,那咱们,今天夜里,是不是就都得死了。”年青小卒往年长同伴身边挤了挤,低低道。 “今天夜里不死,明天夜里也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早死早省心。”另一个同伴一脸的认命。 “我不想死,当初当兵,是我爹,我叔,都是当兵的,当了二十多年兵,从来没打过仗,我才刚……”年青小卒快要哭出来了。 “别哭啦,没用,别想那么多,赶紧吃饭。 我跟你说,啥也别想,你就当没打仗,就当是平时练兵,你就看着队长,跟着队长,跟紧了,就行了。 你看,这仗,咱打了好几天了,你回回看着队长,跟着队长,到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是吧? 啥都别想,就盯着队长,盯紧,跟紧,放心,啥事儿都没有!”年长同伴看起来很会宽慰人。 年青小卒看起来好多了。 夜幕开始垂落,众兵卒吃好饭,队长们还真抱着大石头,把锅给砸了。 正宗的,破釜沉舟。 夜暮垂落,天上云层浓厚,已经连阴了好几天了,燕子矶上下,黑沉沉一片。 黑沉安静中,突然一声鼓响,年青小卒跟着同伴,握着盾牌,立刻起身,站排成阵,等了好大一会儿,紧挨在他前面的同伴动了,年青小卒急忙跟上,十几步之后,就从走到跑,越跑越快。 李桑柔和乔安勒着马,走在最前,警惕着四周,以步卒能跟上的速度,沿江逆流而上。 五百云梦卫,跟在李桑柔和乔安后面,散成扇形,如同盾牌。 紧跟在云梦卫后面的,是体力最好的淮阳军中军,最疲惫的前锋被夹在中间,黄彦明带着亲卫,看着最后一队兵卒跟上,示意亲卫,“去点火。” 两个亲卫踮着脚,屏着气,跑到那片从船上拆下的木头堆旁,一个亲卫从木头缝隙里爬进去,片刻,一点点挪退出来。 黄彦明带着殿后的亲卫队,已经跑出去很远了,两个亲卫跑的飞快,跟上亲卫队,冲到黄彦明面前,压着声音和那股子愉快之意,禀报了句:点上了。 越跑越远的齐军身后,厚重的鼓声节奏分明的一直敲着。 第130章 逃要快 燕子矶上,张征提着刀,严阵以待。 等到过了子时,虽然燕子矶下还是全无动静,张征却是耐心无比。 前两次半夜偷袭,都是丑正前后,现在,还早。 丑正也过了,燕子矶下面还是动静全无,张征提了面盾牌,掩着头,靠近垛口,凝神仔细听。 鼓声还在响,江水拍打着燕子矶,风从木头的缝隙中吹过,发出高高低低的啸叫。 安静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张征疑心顿起,正要让人点一根火把扔下去,燕子矶下,下午被堆满船板的地方,火光突然腾起。 “警戒!”张征急忙后退,厉声大喊。 火光爆起,伴着浓烟,明显是浇了油,又扔了不少起烟的青树枝。 张征盯着升腾的黑烟,呼吸都有些急了。 这样的大火,把他们逼退,可齐军一样不能靠近! 这是要干什么?惑敌之计?难道他们要绕道?还有两条路,他早就布下人马,堵的死死的了,他们早就尝试过了,一触即退,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张征急的汗都出来了。 “提水!把火浇灭!”张征厉声高喊。 不能等这火烧完,那就来不及了! 燕子矶上的守军动作极快,一桶桶提了水过来,浇向燃烧的火堆。 黄彦明部所剩无几的那些船上,根本就没有多少桐油了,除了浇上船底的,余下的,全放在一口大锅里,缓缓燃烧的蜡烛烧尽,点燃桐油,也就一个爆起,油就烧尽了。被燕子矶上面的一通水淋下来,火就熄的差不多了。 只有火光不见声响,张征已经觉出不对,举着盾牌,急步过去,靠到垛口,借着这一点那一点的火堆的光亮,小心的往下看: 原本坐满齐军的那片滩地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五六匹驮马,蒙着眼,转着圈,拖着鼓槌一下下敲在大鼓上。 张征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齐军,跑了! …………………… 回去通知接应的黑马等人,黑马走在最前。 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上,黑马浑身热汗,赶到了他们下船的地方。 下了马,黑马将马系在棵小树上,甩着袖子呼呼扇着风,横着步,一幅人傻钱多的乡绅家傻儿子的派头,气势横横的往四下看了一圈。 见黑马转过一圈,高抬着脚,踩着块石头站稳了,嗯,四下没人,勒马停在一射之外的大头急忙抖动缰绳,赶上来。 跟在大头后面的窜条和蚂蚱也赶上来,小陆子是最后一骑,黑马见人都到齐了,气派十足的挥了下手,“你仨看着,窜条跟我来。” 黑马和窜条刚往下冲了几步,一块大石头旁边,一大堆乱草掀起,乱草下,露出一张笑脸,看着拨出刀,眼看要冲他砍过来的黑马和窜条,急忙摆手,“马爷马爷!自己人!自己人!” 听到喊马爷,黑马松了半口气,刀却没收回来,指向那张脸,警惕问道:“你是谁?” “夜里送大当家的,还有马爷您几个过来,就有小的。 邵统领让小的几个留在这里,等马爷你们回来,好往回报信儿,就您几个回来了?” 乱草下的人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抖着满身的泥土。 从他爬出来的位置往江边,又有三四个人从石头后面,树底下,灌木丛中钻出来。 “吓我一跳。”黑马收了刀,“你这么一说,那还真是自己人,你贵姓?” “免贵,姓江,江周。”江周抖干净身上的土,弯腰拿刀,再拽出件鱼皮服。 “是这么回事。”黑马架势十足,“老大让我们几个先回来报信,让你们邵统领准备接应,说是今天夜里赶一夜路,明天天亮前后,就该到了。 乔将军说,有二万来人,得有个几十条船。 对了,你产怎么报信?有船?用船可不行,这江上,光秃秃的,啥玩意儿都没有,船太显眼了。” “要什么船哪,马爷您瞧,我们几个,都带着鱼皮服哪,游过去就是了,不是啥大事儿。”江周语调轻松。 “一气儿游过去?”窜条伸头过来,插话道。 “那得看到哪儿,只要不是直接过到夹江那边儿,到那边角,或是到南滩头,那都得是一气儿。”江周颇为自傲。 他这一伙,被邵统领点名留在这里,就是因为论水性,他和他的伙伴,至少邵统领这一部里,首屈一指! “我也都是一气儿!游到南滩头,也就两盅茶的功夫,不用鱼皮服。”窜条觉得还是他厉害一些,用鱼皮服和不用鱼皮服,那可是两样儿! “南滩头啊,那是最多两盅茶,到南滩头,最多歇上半刻钟,就能接着过夹江,也就两盅茶。”江周毫不示弱。 “要不,咱比试比试?”窜条搓着手指。 “这会儿是比试的时候?”黑马派头十足的横了眼窜条。 真不懂事儿,真让人操心! 窜条脖子一缩,却不服气的嘀咕道:“反正,得游过去,顺便。” “我们几个过去就行,这位爷……”江周笑着点头,确实是顺便的事儿。 “窜条也得过去,我们老大说了,游来游去的传信儿,太耽误事儿。 让窜条过去,等在南滩头,等这边人到了,小陆子学鸟儿叫,窜条回一声。两边就都知道了,就行了。 这鸟儿叫,你们指定听不出来,老大说了,得让窜条过去听着。”黑马打断江周的话,认真解释道。 “那行,我跟……”江周看着窜条,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这窜条,姓窜?没听说过有人姓窜。 “你叫我窜条就行!”窜条立刻就明白了。 为了他这姓啥,难为过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老张,把你的鱼皮服给窜条大爷,你留在这儿等船。 窜爷,咱们三个过去,你留在滩头,我俩接着往夹江那边,邵统领的船,就泊在南滩那边。”江周一边说话,一边套鱼皮服。 窜条接过鱼皮服往身上套。 黑马拧眉攒额,看着三个人套好鱼皮服,严肃认真的答道:“成,我觉得这样挺好。” …………………… 从燕子矶下撤出来的黄彦明部,连走带跑了小半个时辰后,从最前,一队接一队的传了军令下来: 大帅派了船,在濡须口接应过江,天亮之前赶到濡须口,就能平安过江。 这道军令,一下子让所有的军卒都精神十足,行军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果然,逃命的时候,跑的最快。 离天亮还有好大一会儿,黄彦明部最前锋,已经抵达了上船的地方。 李桑柔骑着马,走在最前,看到奔跑迎上来的黑马和小陆子等人,急忙示意小陆子。 小陆子调头冲到江边,手指放进嘴里,发出一串清脆的鸟叫声,片刻,又是一串,这一串过后,江对岸立刻传过来两声鸟叫。 黑马叉着腰,一脸愉快,“好了!听到了。” 三刻钟后,黝黑的江面上,一只大船靠近岸边,放下跳板,十几个水兵抱着长长的跳板,在那片满是尖碎石头的烂泥滩上,铺出条和跳板同宽的通道。 邵统领站在船头,看着急冲上船的楚兴,见他要站住指挥,急忙往后挥手,“往后去,往后!一直往后,快!” 三四十条船,首尾相连,中间搭着跳板,连成一串儿,从江南排向江北岸。 楚兴拖着伤腿,直冲在前,一路跳过三四十条船,冲到最后一条船上,看着兵卒一个个跑过来,数够一条船的人数,拖着腿往前一条船,接着数人,盯着不许急不许乱。 最后一条船装满了人,立刻抽掉跳板,掉头往北。 刚走了四五条船,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 楚兴拼命叫喊催促,士卒一队队跑的飞快。 李桑柔眯眼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边,转头看向大常,“把弩拿出来。” 大常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驮马前,先取下只沉重的箭袋,递给黑马背上,再从另一只驮马上拿下两张弩,背上另一只沉重的箭袋,走到李桑柔旁边,拉开一只弩,递给李桑柔。 乔安带着云梦卫,排列成阵,守护在流水般急冲上船的步卒们外面。 太阳越升越高,长长的船队越来越短。 李桑柔再次回头,只有六条船了。 “来了来了!娘的还真来了!人不少,得上千!后头还有,他娘的!”站在一棵高树上的小陆子,突然叫道。 “下来吧,你们上船,把马牵上。”李桑柔扬声叫了句,跳下马。 大常和黑马也下了马,跟着李桑柔,走过去,站到云梦卫队列前面十来步。 “咦,咱们那面旗带没带?”李桑柔刚刚站稳,回头看向大常问道。 “带了。”大常解下缠在箭袋外面的那面桑字旗。 乔安反应极快,急忙转头示意,后排的云梦卫队长跳下马,从奔跑着的一个步卒手里,拿过根长枪,抛向乔安,乔安接过,递给大常。 大常将那面旗套到枪杆上,往前十几步,枪尖往下,用力扎在地上。 大红的绸子被风吹起,迎风招展。 疾冲而来的梁军轻骑,远远看到那面迎着风,张扬舒展的桑字旗,一片惊叫,急急勒马,急急掉头往回冲。 李桑柔回头看了眼,只有最后两队步卒了。 “你们也上船。”李桑柔示意乔安。 乔安稍一沉吟,立刻挥手命令云梦卫上船。 云梦卫诸人动作极快,纵马冲到跳板前,下马牵马,两人一排,一排接一排,冲上跳板,直冲上船。 被桑字旗吓退的梁军轻骑,很快又调头回来,被后面的统领催促着,呵骂着,尽可能的散开,小心翼翼的压上来。 李桑柔平举起钢弩,最前一排轻骑立刻勒马停住,却没敢掉头,统领提着刀在后面,掉头更要死。 片刻,轻骑抖动绳缰,往前欺近。 李桑柔扣动扳机,左侧翼没能完全散开的四五个轻骑,应声摔跌下马。 轻骑队伍一片人叫马嘶,再一次勒马掉头,往后奔逃,押在后面的统领连砍了两三个人,总算止住溃退,勉强整顿出队形,再次往前欺压过来。 统领在后面狂喊着要快,冲,他就一个人,却没人理会。 相比于前面强弩在手的桑字杀神,统领的刀就太钝了,反正,自己肯定不冲在最前,冲前必死! 李桑柔换了把钢弩,托在手里,对着勒着马原地踏步的梁军轻骑。 他们不动,她就不动。 李桑柔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吩咐了句,“黑马先走。” 黑马掉头就跑。 对面的轻骑队伍里,冲出几匹马,李桑柔扣动扳机,刚冲出半个马身的两三个轻骑,马往前冲,人往后倒,摔下马,被马拖着,拖出一道血线。 梁军轻骑队伍再次停滞不敢动。 大常回头暼了眼,只有最后十来个人没上船了。 “撤!”乔安的声音传过来。 他上了船,就爬上桅杆横栏,盯着南梁轻骑,估算南梁轻骑和李桑柔的位置。 李桑柔有四百步的时间,也就十来息。 “大常走!”李桑柔头也不回的叫道。 大常干脆直接,掉头就跑。 对面的梁军轻骑一阵骚动,没等他们开始冲,李桑柔扣动扳机,对面五六个轻骑落马的同时,李桑柔掉头就跑。 对面的轻骑瞬间混乱之后,急急纵马,张弓搭箭,不管射不射得着,先射了再说。 大常跑上跳板时,李桑柔就赶了上来。 大常那条跳板,被大常猛一步踩下,压的弯曲要断,再猛然弹起,借着跳板的弹起之力,大常跳起来扑到甲板上。 李桑柔冲上另一条跳板,大常脸朝下,重重的摔在甲板上时,李桑柔也冲上了船。 身后,梁军轻骑已经不足百步。 船头,十几名云梦卫并排站着,张弓搭箭,射向梁军轻骑。 五百名云梦卫是挑遍齐军,精锐中选精锐,一轮一轮挑选出来的,两石弓的神射手,几十上百,在梁军的箭射到船上之前,一轮箭出,最前的十来个轻骑跌落下马。 第一排云梦卫射完立刻蹲下,第二排强弓手手松箭出。 李桑柔一只脚踩到船上,十几支长篙立刻齐齐撑动,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后疾退,搭在船上的几块跳板,轰然落入江水中。 第131章 奖罚 傍晚时分,船队泊进码头。 文顺之一身银白锦衣,负手站在码头正中,微微踮脚,往船上看。 船刚停好,跳板还没放稳,黄彦明就急急的的冲上了岸,冲文顺之拱手见礼,“是文将军,末将不敢……” “不是等你。”文顺之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斜瞥着黄彦明,“我是奉命来迎桑大当家和云梦卫的。” “那就好那就好。”黄彦明站直,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这要是专程来等他的,肯定不是给他庆功,那就指定没好事儿,幸好幸好! 这是个大码头,几十艘船一起靠岸。 黑马一马当先,从船上跳下来,远远的,就冲文顺之乱挥着手,“都接回来了,一个不少!” 文顺之一边笑一边迎上去,“马爷辛苦了。” 黑马被文顺之一句马爷,叫的真跳起来了,“啥?不敢当不敢当!我跟你说……” 黑马满脸的红光刚刚亮起来,就被大常揪着衣领,提到了后面。 文顺之迎着李桑柔和乔安,长揖到底,“大当家,乔将军,辛苦了。” 乔安急忙侧过一步,让到一边,长揖还礼,李桑柔也侧过身,拱手笑道:“真不敢当。” “两位辛苦了。”文顺之再次长揖,又一个长揖,才直起身笑道:“头一礼,是奉大帅令,来迎两位,第二礼,是守真的嘱托,第三礼,才是我自己。” “这是,真不敢当。”乔安失笑。 “两位先请!”文顺之侧身让过两人。 码头离营地不远,一行人说着话,进了辕门。 离帅帐不远,李桑柔见帅帐敞开一面,站的笔直的侍卫从门口罗列出去,忙顿住步,和文顺之笑道:“我就不去了。” “好。”文顺之略一迟疑,欠身点头。 李桑柔还没领军职,再说,这会儿帅帐里将士罗列,是要严明军纪,要罚要打,可不是奖,不在最好。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掉头往自己帐篷回去。 黑马小陆子几个,在船上已经睡足了,这会儿见帐篷里外这样的架势,哪里忍得住,这肯定得比戏台上那些假把式好看! 反正老大也没说不行,黑马打头,后头跟了一串儿,溜出去,在帅帐对面的帐篷根上,蹲成一排儿,揣着手看热闹。 李桑柔的小帐篷里,热水冷水都已经放好了。 李桑柔洗好换好衣服,出来,坐在帐篷门口,大常递了杯茶给她,笑道:“如意送来了半只羊,还有两条鱼,一条腊猪腿,晚上咋吃?” 没等李桑柔答话,大头跑的飞快,一头扎过来,“老大,打打打打,打起来了!” 黑马紧跟在大头后面,一巴掌拍在大头头上,“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打起来了?老大!真打起来了!” 李桑柔差点呛着。 “老大你快去看看!真打!是真打!”小陆子扑到黑马身上,窜条和蚂蚱一前一后,扑到小陆子身上,“血肉横飞!” 李桑柔站起来,将杯子塞到大常手里,一溜小跑往帅帐过去。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急忙跟上,大常捧着杯子,也跟了过去。 帅帐门口,楚兴跪在地上,光着上身,两名亲卫正抡着鞭子抽打。 “就这个?”李桑柔站住,回头看着黑马等人问道。 “跟戏台上一样,这个,你看,真打了。”黑马顿时有些讪讪。 他好像是有点儿大惊小怪了,就是啊,这有什么?跟戏台上一样! 李桑柔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回走。 …………………… 黄彦明部留了一半儿人在江宁城,连楚兴部,渡过江的二万三四千多人,回来二万一千余,失误之下,损失有限。 他被训戒罚俸,楚兴挨了二十鞭子,实在是幸运之极。 一夜狂奔,逃回江北的二万多人,更是劫后余生。 二万余人,重新领了帐篷被褥,器具吃食,每一队还分了两大坛子压惊酒,营地里充满了轻松和愉快。 乔安提着两坛子酒,往黄彦明的帐篷过去。 黄彦明帐篷前,架着火堆,烤架,吊着铜壶,桌子上摆满了热菜冷碟,已经准备妥当。 “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一晃眼十几年了,你这口味儿,没变吧?”黄彦明看到乔安,迎出十几步,在乔安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 “口味儿可变不了。”乔安笑应了句,举了举酒坛子笑道:“从大当家那儿讨了两坛子好酒,听说是庞枢密的私藏。” “那可难得!”黄彦明伸手接过一坛酒。 他对那位桑大将军李大当家,一肚皮的疑问加好奇,不过不急,他想问乔安的话,多得很,有酒有肉,慢慢说。 两人坐下,乔安拍开泥封,直接将酒从坛子里倒到两只大碗里。 “我年年给你烧纸,没想到,现在又跟你对坐喝酒,真没想到啊,先干了这碗!”黄彦明感慨无比。 乔安笑起来,端起碗,冲黄彦明举了举,仰头饮尽。 “你那时候,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说?”黄彦明看着乔安又倒上酒,压着声音问道。 “当年那场比试,我没听您的话,非去不可,非赢不可,赢了之后,就进了云梦卫。”乔安声音微哽。 那时候,他刚满二十岁,年青气盛,眼高于顶,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赢。 参加那场千里突袭的比武前,不只黄将军一个人劝过他,可他没能压住自己那份好胜之心。 “你该听说过云梦卫。”顿了顿,乔安微紧的喉咙舒展开,看着黄彦明微笑道。 “听说过,传说多的很。真跟传说的那样?皇上的,那个?”黄彦明上身前倾,声音压的极低。 “嗯,进云梦卫,头一件事,就是忘掉过往,忘掉自己是谁。”乔安垂着眼皮。 黄彦明直直瞪着乔安,片刻,端起碗,仰头喝光了碗中酒。 “正月里,皇上把我叫过来,让我带领云梦卫,到大帅帐下听令。 皇上说,云梦卫是大齐军中最精锐者,是大齐最锋利的刀剑,该亮剑沙场,威震四方,不该藏在黑暗中。 我就到了大帅帐下,大帅说,战场之上,要堂堂正正,有名有姓。我就又回来了。”乔安说着,想笑,却没能笑出来,低头给黄彦明倒酒。 “皇上圣明!”黄彦明端起酒碗,“大帅英明!” 乔安失笑出声,端起碗,碰在黄彦明碗边上。 “刚刚听说了你们合肥这一战的经过,桑大将军真乃神人也,大帅这胆略,这眼力,啧啧,真乃神人也!”黄彦明岔开了话。 “嗯,这一战,痛快极了。皇上的旨意里,说云梦卫:宝剑出鞘,锐不可挡。”乔安笑起来。 “听说……”黄彦明上身前倾,话还没问出来,就被楚兴打断,“将军,能不能让我也喝一碗,这酒实在太香了。” 两人一齐转头,离他们十来步,楚兴裹着件斗篷,斗篷圆的像套在鸟笼外面,正陪着一脸笑,先冲黄彦明点头,再冲乔安点头。 “你刚挨了一顿鞭子,不回去好好养着,还到处乱跑?”黄彦明瞪着楚兴。 “都是皮外伤,没事儿。”楚兴拖着伤腿,走的倒挺快。 亲卫拿了只马扎过来,又送过来一只碗。楚兴坐下,示意乔安把酒坛子给他,“我得多喝几碗,化化淤血,散散毒气。” “你这,肿成这样了?”黄彦明伸手去捏楚兴那件鸟笼子一般的斗篷。 “哪能肿成这样,就是点儿皮外伤,大夫说,最好晾着,好得快,我不耐烦在帐篷里闷着,就让人用蔑条编了个架子,哪,吊在头上,套上衣服,就能出来了。 咱们大帅这里,还真是,什么样儿的能工巧匠都有,这架子,你看看,又轻巧又方便。”楚兴说着,转了转头,斗篷也跟着转了转。 乔安忙欠身过去,拉起楚兴的斗篷仔细看。 黄彦明失笑出声,招手叫亲卫,让他们拿个炭盆过来,放到楚兴边上。 “你们说什么呢?乔将军,你们合肥这一战,太厉害了!我要是在这里就好了!痛快!”楚兴几口就喝完了一碗酒。 “听说桑大将军就是顺风的大当家?”黄彦明接着刚才的话问道。 “嗯。”乔安点头。 “哪个顺风?顺风速递?顺风速递的大当家听说是个娘儿们,可不是,桑大将军也是个娘儿们!还真是啊?”楚兴眼睛都瞪大了。 乔安和黄彦明一起斜瞥着他。 “我说的这个娘儿们,不是那个意思,娘儿们跟娘儿们不一样。 我可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我看桑大将军,都是仰头看!她那张钢弩,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怎么能射那么远,准头还那么好。 那弩,是她带来的?咱们能不能打制?咱们大齐,多的是能工巧匠,肯定能一模一样打出来。 那样的大弩,不说多,有个百八十把,那还得了!”楚兴说的兴奋起来。 黄彦明高抬着眉毛,看向乔安,他也是这么想。 “大当家的统共有七把弩。 今天你们见的,是连弩,一共打制了四把,一次能出十枝箭。 合肥之战,大当家的独站阵前,把梁军数万骑的冲锋,打的七零八落,用的就是这把连弩。 后来打扫时,文先生特意让人留心过,一箭一马,箭无虚发。 还有一支大弩,听说至少要四个人之力,才能拉得开,箭沉而小,射程极远,大当家的就是用这把大弩,射杀了武怀国,射落了梁军牙旗。 这些弩,都是大当家的到大帅军中后,现打制的。 打制容易,这样的准头,到哪儿找?”乔安看着两人道。 楚兴一脸的不敢置信,“没机关?全靠人眼?真有这样的准头?” 黄彦明拧着眉,刚想说什么,乔安看着他笑道:“排成队齐射?这事儿还是别想了。 大当家的这弩,弩有多重,就耗费多少银子,弩也就算了,那箭,听说也就四五个工匠能打制,不光是铁,还渗了很多东西,那把大弩的箭,听说还掺了不少金。 没有大当家的这样的准头,这样的弩箭,用起来可不划算,也用不起。” “这可真用不起。”黄彦明啧啧有声。 楚兴一脸失望,这弩这箭,实在太贵了! 唉,可惜,要是能便宜点儿,排成一排,多好! …………………… 营地里,离帅帐不远,李桑柔和顾晞并肩,看着各处的忙碌热闹,慢慢走着,说着话儿。 “江都城之败,说起来,我的过错更大,我还是心急了,忘了江都城的易守难攻。”顾晞检讨自我。 “嗯。”李桑柔只嗯了一声。 相对于一场战争,一场战役,这一点点小失误,微不足道,可这点儿小失误落到一个个的人的头上,就是灭顶之灾。 可战争之中,这些,无可避免。 “楚兴是员猛将,常常考虑不周,黄彦明思虑周详,却擅守不擅攻。”顾晞叹了口气,“这都是我的失误,不够知人善用。” 李桑柔侧头看了眼顾晞,他跟她说这些,嗯,他在检讨自己,也是,这些话,也只好跟她这个不算下属的人说说,在诸将面前,他得维护好他的英明形象。 “楚兴是头一回真枪真刀的打仗?黄将军呢?”李桑柔问了句。 “不是,统领以上,都在北边历练过。不过,”顾晞的话顿了顿,“这也是我思虑不周的地方。 南北太平这二十来年,咱们一直拿北边蛮族练兵,早十几年前,北边诸族就不成气候了,不管哪个部落,壮丁从没过千过。 连潘定山那样的,带着一群家丁,和茶马司那些护卫,都敢追着他们打。 势均力敌的战,他们都是头一回,我也是。” “南梁也一样。打上半年一年,就好了。”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嗯,打上几仗,胜败几回,咱们历练出来了,南梁也历练出来了。”顾晞微微抬头,看着绵延出去的营地,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这头一战,托你的福,虽是大胜,却是险胜。 江都城之战,是我心急了,虽然折损有限,却是大败。 这一胜一负,最多一个平字。”顾晞长叹了口气,他更要历练学习,时时反思。 李桑柔侧头看着不远处,一群军卒,背靠着火堆,围着两个脱了上衣摔跤角斗的军卒,叫着笑着,拍手跺脚。听着顾晞的话,片刻,嗯了一声。 “对了,大哥写了封信,合肥一战,你的功劳就足以将功抵罪。 大哥说,你若愿意留在军中,就以从军计功计赏,你要是想离开,随时可走,一切随你。”顾晞转了话题。 李桑柔顿步,看向顾晞。 顾晞迎着她的目光,露出笑意,“我也是,一切随你。” “我是个生意人。”沉默片刻,李桑柔看着顾晞道:“我和你说过一回,虽然我杀人的本事很好,可我不喜欢杀人。” “嗯,那,还回建乐城?”顾晞脸上,一丝失望一闪而逝,随即笑道。 “当然,满天下,没有比建乐城更好的地方了。”李桑柔的话顿住,笑道:“杭州城也不错!我要那条白堤!” 顾晞失笑出声。 第132章 避回 李桑柔带着大常黑马几个人,一路查看顺风递铺派送铺,进二月那天,一行人回到了建乐城。 炒米巷的宅子,院门上挂了把锁,只挂着,没锁。 大常摘了锁,推门进院。 院子里明显一层灰,进了正院里,大年三十那天,她们吃了年夜饭就走了,剩了满桌子的饭菜还原样放着,已经臭了。 李桑柔站在院子里,抬手在面前挥了挥,这味儿真难闻。 大常将肩上的行李放到院子里,挽起袖子,准备打扫。 李桑柔转身往外,“你们打扫,我去铺子里看看。” 李桑柔刚转过大理寺监狱,铺子里的伙计就呼的涌出来,又赶紧挤进去,老左一溜小跑迎出来,一脸笑。 “大当家的,您回来了,您这是回来看看,还是,就回来了?” “回来了。”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您可回来了!”老左笑起来,“大家伙都想您呢!” 老左一路紧跟,将李桑柔迎进铺子里,铺子里的管事伙计,迎着李桑柔的目光,个个笑着欠身致意。 “让对面潘楼送些热甜酒过来,一人一瓶,再让他家铛头挑拿手的,炒几个菜送过来,我还没吃饭呢。”李桑柔笑着吩咐老左。 “潘楼的甜酒可不便宜,托大当家的福。”老左笑应了,亲自往潘楼要酒要菜。 院子后面,她那间小帐房,菜地旁边的桌子椅子,都擦的干干净净。 只有那片菜地没人动,几样冬菜,花儿都开败了。 李桑柔没进那间小帐房,铲了些炭,点着菜地旁草棚下面的炉子,先烧了壶水烫了桌子椅子,再烧水烫杯壶。 刚刚收拾好,潘楼的伙计,提着提盒,送了只还在咕咕嘟嘟的海鲜羊肉锅子,和几样清爽拌菜过来。 李桑柔慢悠悠吃了饭,烧水刚沏好茶,一阵脚步声直冲进来,李桑柔急忙转头,宁和公主提着裙子,一头冲出院子。 “你真回来了!”宁和公主直直看着李桑柔,片刻,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瘦这么多?”李桑柔迎上几步,上下打量着瘦了一整圈儿的宁和公主。 “出了好多事……”宁和公主一句话没说完,喉咙就哽住了。 “进来坐吧。”李桑柔将宁和公主让进小帐房,提了刚沏好的茶,拿了茶杯进去,倒了杯茶,推到宁和公主面前,“先喝杯茶。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大哥告诉我的。”宁和公主端起杯子,“谢谢你。大哥说你把合肥一战的功劳,都给了我。” “不算什么。”李桑柔坐到宁和公主旁边。 “永平侯府的事儿,除夕那天,三哥和大哥说的时候,我也在。”宁和公主的话顿住,“那时候我还病着,后来,大哥说沈家姐姐要启程回原籍了。 我就去看了她一趟,那时候,她在大相国寺做法事。” 李桑柔握着杯子,凝神听宁和公主说话。 “除夕那晚,韩老夫人也走了。”宁和公主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沈家姐姐还好,倒是她安慰我,说她当初离家清修,也是因为对永平侯和她弟弟的一意孤行,毫无办法。 沈家姐姐说,沈家总算还留了一个,没断了根,已经很幸运了,沈家姐姐说她以后就在家清修,侍候母亲,教导弟弟,就此一生。” 李桑柔抿着茶,一言不发。 “沈家从龙之后,就迁到建乐城,祖坟宗祠都在建乐城,原籍……其实没什么原籍了。 二哥说,沈家离开建乐城,比在建乐城好,大哥也这么说。”宁和公主声音低低。 “你二哥现在怎么样?”李桑柔问了句。 “二哥,不怎么好。他削发之后,拜在大相国寺圆德大和尚门下,瘦得很。”宁和公主低低叹了口气。 “现在大相国寺?”李桑柔问道。 “在景灵宫,父亲和沈娘娘暂居在景灵宫。”宁和公主看向李桑柔,“二哥都跟我说了,我不知道怎么劝他。唉。” 李桑柔垂眼喝茶。 “你要去看看二哥吗?”沉默片刻,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迎着宁和公主的目光,片刻,点了点头。 “我先去跟二哥说一声,明天我们过去?” 李桑柔点头。 “阿爹走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后来娘娘也走了,我觉得天又塌了一回。 后来,二哥在灵前剪了头发。 本来,我一直跟二哥在一起,大哥让我看好二哥。 二哥那时候,要么痴痴呆呆,要么,就跟疯子一样,我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就是去更衣的空儿,回来,他就把头发剪了。” 宁和公主垂着眼。 “大哥说,二哥心意已定,谁都看不住。 再后来,除夕的时候,又出了你的事,我当时觉得,天塌地陷。 初三一早,大哥说,南梁打进来了,说以后让我照顾好自己,说他和三哥都顾不上我了,说他们得专心一意,和南梁打这一仗,大哥说,他不想让我做亡国公主。” 宁和公主看着李桑柔,“从听说南梁打进来起,我一下子觉得,只要不亡国,那就是什么都好!我的病,没两天就好了。” 李桑柔扬眉看着宁和公主,宁和公主慢慢露出丝尴尬笑容,一只手摊开,李桑柔噗笑出声。 “就是,一下子,想开了,要是亡了国,或是像二十多年前,武家军打到了建乐城下。”宁和公主顿住,看向李桑柔,“那才真是天塌了,现在这些,不算什么,是不是?” “别担心太过,我觉得,你以后不光是北齐的公主,还会是江南的公主。 你阿爹,还有娘娘,总是要先于你走的。 至于其它人,你二哥,永平侯府,我,都是大人,各自有各自的承担,各自承担各自,谁也不能替谁承担,你想开些,不要过于伤心。”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说的很慢。 “嗯,二哥也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反正!”宁和公主挺直后背,“无论如何,我不能给大哥和三哥添乱!” 李桑柔笑看着宁和公主,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宁和公主起身告辞。 李桑柔一边起身往外送她,一边笑道:“我回来的时候,带了几把弩回来,你替我问问你大哥,这几把弩交给谁。” 宁和公主应了,出门上车,回去宫中了。 宁和公主走了没多大会儿,潘定邦的小厮听喜一路小跑的来了。 听喜穿过铺子穿过院子,一眼看到坐在菜地旁边棚子下的李桑柔,顿时眉开眼笑,欠身见礼,“大当家的真回来了!” “碰到公主车驾了?”李桑柔看着听喜,笑问道。 “大当家的就是聪明。是!小的出门给我们七爷买浆水,正好看到公主车驾,是公主叫小的,让小的跟我们七爷说一声:大当家的回来了! 小的立刻就回去禀报我们七爷了,我们七爷说,浆水放一放,让小的先过来,看看大当家的是不是真回来了,要是真回来了,就赶紧回去和他禀一声。” 听喜一连串的话儿,说的又快又清脆。 “那你赶紧回去禀报。”李桑柔冲听喜挥着手。 “是!”听喜一声脆应,一个转身,再一个转身,冲李桑柔再次拱手道:“大当家的回来了,小的也高兴得很!” 听喜说完,再一个转身,一路小跑去跟他家七爷禀报去了。 李桑柔看着听喜的背影,笑意温暖。 宁和公主回去没多大会儿,顾瑾身边的首领内侍清风一身寻常内侍打扮,穿过铺子,进了院子后面。 李桑柔看到清风,忙站起来。 “不敢当!”清风急忙站住,长揖见礼,“大当家这样客气,小的当不起。” “好久不见你了。”李桑柔微微欠身。 “小的也很久没见大当家了,大当家这风采越来越好了。”清风再次拱手,“小的过来,是奉了吩咐: 头一件,皇上说,大当家是疏朗开阔之人,不拘俗礼,皇上说他曾经半只脚在世外,从前和大当家以朋友相交,以后,也不必拘于俗礼。” 李桑柔微微欠身,凝神听话。 “第二件,皇上说,那几把弩,只有大当家能用,就收在大当家这里。 第三件,皇上说,世子不在建乐城,大当家要是有什么事,只管打发黑马,或是其它几位兄弟,到宫门口找小的就行。 第四件,皇上吩咐小的,把这份战报给大当家送过来。” 清风说着,上前一步,捧着份压着漆封的纸折,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欠身笑谢了。 送走清风,李桑柔坐到棚子下,挑开漆封,将战报仔细看了一遍,卷起,塞进炉火中,看着火苗卷过,战报化为灰烬。 李桑柔往后靠进椅背里,脚踩着炉子边,捧着杯茶,眯眼看着对面的皇城和角楼。 作为皇上,顾瑾极其够格,听说南梁那位太子,也是一样的雄才大略,这一场南北之战,是真正的龙虎之争。 唉,要是有一方混帐无比,那就好了,几仗打下来,兵败如山倒。 现在,这一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儿了。 李桑柔沉沉叹了口气,她真不喜欢看遍地的尸首。 唉,不想这个了,她已经避开了。 …………………… 听喜去而复返的极快,一溜小跑,跳过院门,冲李桑柔拱手笑道:“大当家的,我家七爷让小的问问大当家的:今天晚上,大当家的和兄弟们得不得空。 要是得空儿,我们七爷说,他叫上我们舅爷,晚上在和乐楼,给大当家的和兄弟们接风洗尘。” “跟你们七爷说,改天吧,赶了半个月的路回来,累坏了,容我歇两天。”李桑柔不客气道。 “那我们七爷……”听喜抬手,一脸笑的搓着手指,“我们七爷说,我们相爷说了,给大当家的接风洗尘,让我们七爷从我们相爷帐上支银子。 我们七爷原本打算,今儿给大当家您接风,常爷他们作陪,明儿给常爷接风,大当家和几位兄弟作陪,后天给马爷接风……” 李桑柔听到给马爷接风,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跟你们七爷说,这么一趟一趟的抠银子,太费事儿了。 干脆,让他攒一起,请一场大的,多请些人,把能请的全请到,再挑家贵的,到时候,我们替他省省,这银子,一趟就全出来了。”李桑柔一脸认真。 “可不是!那行,我回去跟我们七爷说说。”听喜一边笑一边点头,拱手别了李桑柔,一溜小跑回去回话。 …………………… 隔天一早,宁和公主的大车就到了顺风铺子门口,李桑柔坐到车前,和宁和公主说着话儿,没多大会儿,就到了景灵宫。 车子停在景灵宫角门外,宁和公主下了车,和李桑柔一起,进了景灵宫角门,穿过安静的殿堂,进了后面园子一侧的一处极小院落。 二皇子一身僧衣,正伏跪起立,供奉佛菩萨。 两人站在廊下,看着二皇子上好香,转身看向她们,李桑柔跟着宁和公主,进到屋里。 二皇子双手合什,神情寂静中透着惨然。 李桑柔坐到蒲团上,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二皇子。 他确实瘦了很多,瘦的几乎脱了相,那份寂静和惨然,让他显得十分苍老。 一个削发内侍,悄无声息的送了茶进来,放到三人面前,垂手垂头退了出去。 二皇子看着李桑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低下头,端起了杯子。 宁和公主微微屏气,小心的看着二皇子,又瞄向李桑柔。 李桑柔从宁和公主看到二皇子,端起杯子,也喝起了茶。 抿了几口茶,李桑柔看着垂头垂眼看着杯子的二皇子,叹了口气,“我该怎么称呼你?二爷?还是?” “慧安。”慧安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又垂下了眼。 “你的曾祖曾经屠过两座城。”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慧安道。 宁和公主一个怔神,怎么说到这个了? “曾祖那是怒极了。”慧安也是一个怔神,抬头看着李桑柔,几乎是下意识的答了句。 “你知道屠城是怎么屠的吗?”李桑柔看着慧安。 慧安看了眼莫名其妙的宁和公主,摇了摇头,他厌恶这些,一个屠字,就让人心生厌恶。 “屠城之前,先要问清楚,有几街几巷,哪几条街住富人,哪几条街都是穷人,哪几条街商号多。 之后,按军功分地盘,功劳大的先挑。 分好地盘,各位统领先带兵围住自己的街道,各个要道口,能走人的地方,都放好人看好,然后,功劳最大的一队,从街道一头起,或是从两头起,开始一家家闯入。 要钱,要金银珠宝,一切值钱的东西,不给就杀,杀上两三家,后面的,就怕了,会老老实实送上银钱珠玉,绫罗绸缎。 第一队抢过一遍,第二队上,一队一队的轮着抢。 没抢到东西的,恼怒上来,想杀就杀了,抢到东西,发现别人抢的比自己多的,恼怒上来,也是说杀就杀了,看到女人,兴致上来,当场就奸了,奸完多数都是杀了,女人哭起来,实在太烦。 到后来,杀的没了人性,就把人聚在一起,一堆一堆的比着砍,比着捅,割头破肚,换着法子杀。 屠一座城,要三天五天,也有十天的,时辰一到,封刀,站在尸山血泊中,放下屠刀,立地又成了人。” 慧安和宁和公主听的脸都青了。 “屠城是极讲章法的,不是因为怒极了,是因为要搜尽民财,犒劳军队。 屠城之后的军队,就像经过兽化的人,半人半兽,凶残凶悍。 你的曾祖,清楚明白,他就是要用一座城的人命,饲喂他的人马,以便他能打下这片江山,君临天下,荫及子孙。” 李桑柔顿了顿,从慧安看到宁和公主。 “太祖定鼎江北之后,这几十年,江北的子民再没受过战乱之苦,像淮阴一带,太祖最早立脚的地方,已经近百年没有战乱之苦。 淮阴的人,极其敬重太祖,当地好多祖爷庙,据说是从当年太祖的生祠兴起的。好多人去拜祖爷,求保佑,却已经说不清楚这祖爷庙里的祖爷是谁。” 李桑柔露出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笑意,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抿了两口,看着慧安,接着道: “你的祖父,兄弟姐妹,有四十多五十个吧?现在,还有哪一家,哪座府邸,是和你同一个曾祖的?” 慧安直瞪着李桑柔,宁和公主也大瞪双眼瞪着李桑柔。 这话,过于大胆了。 “沈明书要不是自小做你的伴读,被无数人追捧,自以为他是未来的天子重臣,国之栋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猖狂惯了,他怎么敢灭了人家满门,还浑不在意。 他要是不做你的伴读,也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是不是? 生在你们这样的人家,能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那就别想的太多。” 慧安直视着李桑柔,脸色雪白。 宁和公主不停的眨眼。 李桑柔垂下眼,慢慢喝完了杯中茶,站起来,看向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急忙站起来,“二哥我先走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第133章 隆重接风 隔了一天,潘定邦和他小舅子田十一商量着,先定下了又贵又不好订的张八园子,接着商量了大半天,把但凡沾得上边儿,他俩能看得上眼的,请了一个遍儿。 打发听喜往顺风铺子跑了不知道多少趟。 先问李桑柔张八园子行不行,别的不讲,至少一个贵字,那是没话说; 接着说他请了谁谁和谁谁,请了多少多少,问李桑柔有没有要请的人,要是有,别客气,借着这个场,干脆一起请了,他这趟请客,不怕人多,就怕人少。 反正,他阿爹那小帐房,没有上限,用多少银子都是一句话。 最后又打发听喜跑过来一趟,这回是大事儿了。 他和小十一算了又算,这一场下来,省不下来多少银子,他想来想去,还是分成几趟请最好。 李桑柔招手把听喜叫到身边,压着声音道:“你回去跟你们七爷说,让他把这建乐城有名的女伎都请过去,不用别的,就是吹拉弹唱,肯定要不了多少银子,可往上报多少银子数,那就随你们七爷了,是不是?” 听喜眉毛抬得老高,这能行? “回去跟你们七爷说,那翰林会文,哪一回不请几个红伎吹拉弹唱?不是说什么,没有红袖添香,就没有好诗好词? 你们二爷三爷去的那个会这个宴的,回回都正经的很,对吧,有几回没女佉的? 回去跟你们七爷说,就说我说的,干喝酒有什么意思,再怎么也得弹个琵琶拉个琴,有个小曲儿听听吧。”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的这话极是!”听喜不停的点头,“早些年,我们相爷还给一个叫什么的红伎写过诗呢,夸人家琴弹得好,说是,有什么有高山之意。 行!小的知道的,小的这就去跟我们七爷说! 要是这么着,我们七爷这银子,可就足够了!”听喜愉快无比的告了退,赶紧回去和他家七爷禀报。 一切安排妥当,到潘定邦请客那一天,从大常到窜条,都换了身新衣服。 黑马没穿他的半长衫,也没戴幞头,就连那把三十个大钱的扇子,也没拿。 没披挂那一身行头,是因为黑马觉得,他现在算是投笔从戎了,再穿长衫不合适。 照理说,他该穿他那一身铠甲,那铠甲是真好看! 可大家伙儿都没穿,他不好一枝独秀,唉,算了! 一行人先到铺子里,等到宁和公主的车驾来了,李桑柔坐在车前,大常等人跟在车旁,不紧不慢的往张八园子过去。 离张八园子还有一条街,转个弯,李桑柔就看到听喜了。 听喜站在街中间,正伸长脖子,往前看看,转个身,再往后看看,时不时被路过的人推一把,他站的实在碍事儿。 李桑柔看着听喜往前看看,往后看看,来来回回转了三四次,黑马也瞧见听喜了,立刻高扬着胳膊,扯着嗓子打招呼,“听喜!这儿这儿!在这儿呢!” 听喜跳起来看了眼,顿时眉开眼笑的跑过来,“小的就说,你们该到了。” 听喜说着话儿,拱着手,冲车里的宁和一揖,再次李桑柔揖了一礼,再要和黑马等人见礼,被大常推着,转了个身。 听喜堵在车前,他们这一群人,已经堵了路了! “是我们七爷让小的过来等着大当家的和公主。 对了,等到大当家的,小的得赶紧回去报信儿,殿下慢走,大当家的慢走,马爷常爷诸位爷慢走,小的先去报个信儿!”听喜交待了一句,拱手一圈,一溜小跑赶紧去给他家七爷报信儿。 李桑柔眉梢挑起。 以她对潘定邦的认知,这是要出妖蛾子了! 再转过一条街,到了张八园子门口。 张八园子原本是富商张八爷的宅子,从动工到修成,用了十四五年,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 等修成,刚住进去,也就一两年,先是张八爷的媳妇病的起不了床,接着张八爷的大儿子失手打死了人,惹上了人命官司,紧跟着几条船又在过江时遇到妖风,沉了。 张八爷找高人批了一卦,说是这宅子修的太好,他张家祖上积的德不够,福份浅,压不住,搬出去就好了。 张八爷就搬出了宅子,果然,家里很快就顺当了。 可这宅子不能老空着,卖吧,修的时候花钱太多,卖不上价,亏的太厉害,实在舍不得。 后来,这建乐城越来越热闹,张八爷是个会做生意有眼光的,干脆找了几个顶好的铛头,在这宅子里,做起了酒楼生意,没想到,几年功夫,就成了建乐城响当当的宴客之地。 张八园子大门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大门口往里凹进去一大片,两边有树有花有草。 车子在大门口停稳,宁和公主刚下了车,大门咣的从里面拉开,鼓乐齐鸣,香花乱砸。 宁和公主吓的一头扎到李桑柔背后。 大常一步冲到李桑柔面前,架子都拉起来了,黑马一把没摸到刀,急的唉哟一声,小陆子窜条几个正头抵头看那几盆花儿是真是假,顺手抄起了花盆。 李桑柔想到了,有所准备,可还是被扑鼻的浓香熏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恭迎大当家回家!” 院门里,潘定邦打头,一大群人,站成两排,一左一右,从里面迎出来。 李桑柔无语之极的看着潘定邦。 论出奇不意的傻劲儿,她只服他! 宁和公主笑的止不住。 大常拍拍袖子,没好气的横了眼潘定邦。 黑马由惊而喜,两只眼睛瞪大起来,“哈哈!唉呀这可真气派!” 小陆子几个赶紧放下花盆,拍拍手,跟在黑马后面点头,可不是,可真是太气派了! “大当家请!”潘定邦迎到李桑柔面前,欠身伸手,把李桑柔往正中间的大红地毡上让。 “当不起!”李桑柔坚定无比的站到潘定邦侧后,准备从那群吹吹打打的女伎们身后挤进去。 “哎!专程给你铺的!给你接风洗尘!你看你!”潘定邦想拉李桑柔,又不敢,伸手揪住了大常,“快把你们大当家拽过去!专程替她准备的,这大红地毡可是花银子现买的!” “让黑马替我们老大走。”大常由着潘定邦揪着,带着潘定邦一起往门边挤过去。 “对对对!我来我来!我替我们老大走!” 黑马连声答应,往前几步,走到门槛前,用力咳了一声,耸了耸肩,理好气,架起胳膊,抬起腿,顿了顿,一脚踩进去,再抬起腿,再顿一顿,踩出一大步。 小陆子几个,干脆直接的跟在黑马后面,四个人,正好,一边俩,左边的架左胳膊,右边的架右胳膊,跟着黑马的节奏,一路往里。 吹吹打打的诸女伎都是深通音律的,调子一变,跟着黑马的一抬一顿一踩,咣叮咣咣叮咣,伴随着红毡两边的掌声笑声,热闹无比。 宁和公主顾不上李桑柔了,踮着脚,从人缝里看着黑马等人,笑的声音都变了。 黑马带着小陆子几个,咣叮咣的一路踩进大厅,原地一个旋身,拱手转了一圈,“见笑见笑!” 大厅叫的笑的能掀翻屋顶。 田十一挤上前,一把揪住黑马,“你这厮,那回哄我在地上跳,害得我回去关了四五天祠堂,你那次跳够了没有?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走了,你这厮肯定一跳也没跳!若论滑头,建乐城你是头一份儿!” 不等黑马答话,田十一紧接着道:“不过这事我不跟计较,听说合肥大捷,你跟着你们老大,立大功了?这功怎么立的?你跟我说说,这跳不跳的事儿,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合肥大捷,那可不!那大捷,全靠我跟我们老大!”黑马挺胸昂首,竖着大拇指,“可这事儿吧,我们老大不让说。” 连田十一在内,周围一群竖着耳朵等听的,呆了一瞬,哄然而笑。 “这厮太可恶,十一,别饶了他,让他跳!” “你这匹黑马,你也不能一点儿不说吧,挑能说的说说。”田十一笑的不停的拍着黑马。 大厅另一边,潘定邦让着李桑柔和宁和公主坐到角落里,瞄了眼四周,上身伸过去,压着声音问道:“永平侯,和沈大郎,死了,这事你知道吧?” 李桑柔斜瞥着他,没说话。 潘定邦头再往前伸了伸,“怎么听说,是你,杀了?” 杀了两个字,潘定邦说的极轻,透着恐惧。 “嗯。”李桑柔干脆直接的点头。 潘定邦瞪着李桑柔,片刻,扑通坐回去,转头瞪向侧头看着他的宁和公主,连眨了几下眼,突然指着宁和公主道:“这事你知道?你知道是她……” 后面的话,潘定邦没敢说出来,抬手往脖子上划了下。 宁和公主点头。 潘定邦一口气吸进去,屏了片刻,猛的吐出来,再看向李桑柔,“说是,金毛死在沈大郎手上?” “嗯,还有金毛姐姐一家,一位老太太,柳大夫妻,三个孩子。”李桑柔眼皮微垂。 潘定邦再抽了口气,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平时瞧着沈大郎挺好……唉真是!唉不提了!唉真是!唉这事儿!” “见过殿下,大当家的安好。”离了五六步,一个少年,带着几分怯意,冲宁和公主和李桑柔拱手招呼。 “噢!这是杜三郎,名宁意。 杜相是他翁翁,杜三郎很会读书,书读得很好,是个才子。 对了,三郎带了几坛子好酒,说是特意带给你尝尝的。”潘定邦急忙站起来介绍。 李桑柔跟着站起来。 杜宁意随着潘定邦的介绍,再次长揖,拱手笑道:“翁翁说大当家的爱酒,特意挑了几坛子,让我带过来,给大当家的尝尝。” “竹叶青?”李桑柔抬眉笑道。 “是。”杜宁意露出几丝意外的惊喜。 “味儿极好,三爷回去替我谢谢杜相公。”李桑柔郑重致谢。 “不敢当,大当家的喜欢,翁翁肯定很高兴。”杜宁意明显放松了许多。 “酒味重吗?”宁和公主笑问道。 “我觉得还好,我很喜欢,你尝尝?”李桑柔笑道。 “好!”宁和公主愉快答应。 潘定邦扬手吩咐:“把杜三爷带的酒拿过来!” 李桑柔让着杜宁意坐下,小厮送了酒上来,一杯酒没品完,旁边人群中再次哄然大笑。 潘定邦坐不住了,伸长脖子看了看,放下杯子,“瞧着像是十一,我得去看看,十一这货没心眼儿!” 潘定邦站起来就走,杜宁意顿时拘束不安起来。 李桑柔又倒了一杯,看着杜宁意,微微蹙眉问道:“去年我们遇到过一个姓杜的,是姓杜吧?”李桑柔转头看向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点了下头,赶紧眨着眼示意李桑柔别说了。 “你也姓杜,你们?”李桑柔看起来浑然不觉。 杜宁意尴尬点头,“是我九堂叔,我替九堂叔……”杜宁意说完,就要站起来,却被李桑柔伸手按住,“不关你的事,再说,他已经得了教训了。他现在,还在外头游历呢?” “在老宅呢,翁翁不许他再进建乐城,那件事儿,翁翁气坏了。”杜宁意看起来稍稍放松了些。 “大哥说,”宁和公主犹豫了一下,看着李桑柔道:“阿爹问过杜相,杜家有没有合适的人,杜相说过杜瑞安,大约……”后面的话,宁和公主没再说下去,看着李桑柔,摊了摊手。 “噢,那算是事出有因。杜瑞安不肯,是没敢说,还是说了,被你翁翁当场骂回去了?你翁翁在你们家说一不二? 我见过杜相一面,看面相就挺凶。”李桑柔看起来很是八卦。 杜宁意瞪着李桑柔,片刻,唉了一声,失笑出声,“不是,翁翁挺好,是九堂叔,九堂叔这个人,有点儿志大才疏,才是有的,不过志太大了,才就配不上了,成天想着做大事。 翁翁就觉得,他要是入仕为官,肯定不能脚踩实地,说不定要闯大祸,所以,觉得……” 做驸马三个字,在杜宁意舌尖打个转,却没敢吐出来。 “那个,一辈子清贵最好,九堂叔这个人胆子特别小,再怎么,也就是抱怨抱怨。 后来,没想到他竟敢在公主面前胡说八道,翁翁后悔的不得了。 实在对不住。”杜宁意冲宁和公主拱手欠身。 “我没事儿,大哥说杜瑞安撞到大当家手里,实在可怜。”宁和公主说着,笑起来。 杜宁意小心的看了眼李桑柔,“是九堂叔自作自受。” “你九堂叔在建乐城长大的?”李桑柔看着杜宁意问道。 “是。从我曾祖时起,杜家就举家迁到了建乐城。 现在老宅那边,也就是有几亩祭田,有几家老仆日常打理祠堂祖坟。”杜宁意心里微微一动。 宁和公主轻轻碰了碰李桑柔,“其实,也没什么。” “就算有什么,咱们也当场骂回去了。是你三哥脾气太大。”李桑柔先和宁和公主笑说了句,再看向杜宁意道:“我写封信给世子,看看他能不能松口,让你九堂叔回来吧,那面镜子就算了。” “谢大当家,谢殿下!”杜宁意站起来,长揖到底。 “先别谢,成不成还不知道呢,她三哥脾气大。”李桑柔摆手笑道。 “不管成不成,大当家这份好意都该谢,谢殿下大度仁慈。”杜宁意再次拱手欠身。 第134章 顺手坑 大厅里再次哄然大笑,宁和公主有点儿坐不住了。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站起来,杜宁意反应极快,立刻跟着起身,让到侧边,欠身让过李桑柔和宁和公主,也过去看热闹了。 大厅正中,一边一个,站的却是窜条和马翰林的长孙马大郎。 窜条双手叉腰,一幅不服咱们战的模样,黑马、小陆子几个站在窜条一边,拍手跺脚。 马大郎的气势就不如窜条了,不过,他身后的田十一和潘定邦,一边一个,拍着马大郎的肩膀,口角喷沫,虽然只有两个人,那气势,丝毫不比黑马他们四个人差。 “你们那个,也就是名儿叫凫水,也就是浮在水面上,全是假把式!假把式!我们窜条!那可是杀过南梁水鬼的,正正宗宗,全是真家伙!”黑马拍手跳脚。 “你那才是假把式! 大郎的师父,是咱们大齐水军头一号,年年金明池演武,水里的招式全归他管! 你那个,野路子!上不得大台盘!大郎这个,才是真本事!正宗!” 田十一喊一句拍一下马大郎,拍的马大郎肩膀都塌下去了。 “哟!演武!演!演!听到了吧?演! 我们兄弟,那可是真刀实枪!水里杀过人放过血,你们,见过血没有?啊?见过人血没有?跟我们比,哼!”黑马胳膊抱在胸前,侧身昂头,一派傲然。 “别光说,这得比划!比划比划!这后面就有湖!”围在一圈的好事者,搭秧子起哄,一个个兴奋的一脸红光。 “比就比,这咱可不怕!怎么比,你说吧,你说怎么比,咱就怎么比!”窜条傲的头上长角,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挑着大拇指划来划去。 “比就比,咱还能怕他了!”马大郎没说话,潘定邦跳脚叫上了。 “这园子就这么大点儿,后湖肯定更小,施展不开!”李桑柔扬声道。 “我们老大说了,施展不开!要不,咱们去金明池!敢不敢去?啊?敢不敢吧!”黑马啪啪拍着窜条肩膀,指着田十一邀战。 “我们大郎,金明池转圈儿游几个来回!还能怕你了!去就去!咱有什么不敢的!哼!”田十一一跳老高。 “用不着去金明池,水里头的本事,也就是个憋气的功夫,比憋气就行,拿两个大盆就行了。”李桑柔站在后头出主意。 “对对对!比憋气!”黑马和潘定邦你点着我,我点着你,一起叫好。 “拿大盆!快快!”田十一跳脚叫。 一圈儿的人跟着起哄乱叫。 窜条嘴角往下,傲然无比的斜瞥着马大郎。 马大郎明显松了口气,大冷的天,他真不想下水,幸好幸好! 小厮们个个快如闪电疾如风,眨眼功夫,就端了两只又深又大的木盆过来,倒满了水,搬过两把椅子,并排放到正中间。 马大郎一脸懞,他从小儿凫水,是因为人家说凫水能把身条拉长,能长个儿,可从来没跟谁比试过,这比憋气,怎么比? 窜条懂啊! 论比憋气,他可是老行家了,早先在江都城,比憋气他就没输过! 窜条干脆利落的示范了一回,极简单的事儿,就是弯腰低头,把脸埋水里。 潘定邦站在两人前面,举着一只手,严肃着脸,准备喊开始。 田十一和黑马迅速无比的换了位置,田十一盯窜条,黑马盯马大郎。 “等等,等等!”李桑柔扬手喊了声,“让我先下个注,我押马大郎,你押谁?”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问道。 “对对对!得有赌注,我押马大郎!”潘定邦兴奋的手舞足蹈。 大当家都押马大郎了,这一回,马大郎赢定了!马大郎赢,那就是他赢啊! 一注大财啊! “我押窜条!”宁和公主高扬着手。 她是一定要替黑马他们站台的,输银子她不怕。 “咱们也别太麻烦,站两队,分清楚,哎那个,不能站中间。 马大郎要是赢了,你们一人拿五十两银子出来,我们平分。 窜条要是赢了,我们一人拿五十两银子出来,你们平分,怎么样?” 李桑柔话音刚落,一片叫好声起。 潘定邦和田十一更是猛拍巴掌,他俩就喜欢这种简单明了的赌。那种几赔几的赌注,简直就是难为完了,顺便再坑他们一把。 大厅里一片喧嚣之后,两成了两堆,绝大多数,是跟着李桑柔站马大郎,也就十来个人,站到了窜条那一边。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大常站起来,站到了窜条那边。 潘定邦再次举起手,“都准备好了?那好,一,二,开始!” 马大郎和窜条同时将脸埋进水里。 马大郎身后那一大群,和窜条后面的一小堆,个个屏着气,伸长脖子看着两人。 田十一紧张无比的举着手指,呼吸不均的数着:“一息,两息……” 也就十来息,马大郎呼的抬起头,拼命喘气。 马大郎旁边,窜条纹丝儿没动。 黑马胳膊抱在胸前,一只脚尖点着地,得意洋洋看着潘定邦。 哼,也不想想,窜条为什么叫窜条!这窜条,一般人能叫么? 马大郎喘均了气,抬手抹了把脸,“唉哟不行了,憋死我了,从来没憋这么久过。” 黑马拍拍他,示意他看窜条。 马大郎瞪着窜条,再抹了把脸,凑过去,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窜条这脸,埋进去的可比他深多了,肯定透不过来气儿。 满大厅的人屏着气,听着田十一一路数到了一百二十,窜条这才抬起头,抬手抹了把脸,面不改色心不跳,“其实我还能憋会儿。” “咱去收银子。”大常拍了拍小陆子,撩起衣襟拎成个兜儿,往对面去收银子。 潘定邦一声惨叫。 这趟请客,他和十一两个人,挖空心思,算来算去,算着能抠出来二百两银子,这一趟,进去了一百两! 他疼的心在滴血! 大常带着小陆子、蚂蚱,大头三个,连马大郎那一份也没放过,尽职尽责的收银子分银子。 这一趟,小一年的家用有了。 李桑柔捅了捅垂头丧气的潘定邦,“你那五十两,我替你出?反正黑马他们赢得多。” “那十一?”潘定邦顿时两眼放光。 “要不,你俩一人二十五两?”李桑柔瞄了眼正拽着窜条说什么的田十一。 “那还是算了,十一他用银子的地方少,再说,他拿了银子也是乱用。”潘定邦一点没犹豫,立刻就把田十一撇一边儿去了。 “有件事,得请你帮个忙。”李桑柔拉着潘定邦坐到旁边。 “你只管说!”潘定邦刚刚得了五十两银子的便宜,满口答应。 “是这么回事,我那份晚报,那个葡萄架下。”李桑柔皱着眉,“你看吧,现在,打起来了,咱们要是还成天的这家葡萄架那家河东狮,不怎么合适,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跟你说,自从大年初四还是初五来,听说打起来了,我天天准时到部里,不敢晚到不敢早走,中间更是哪儿也不敢去。 你看你回来那天,照理说,我一知道,就该去看你,我都没敢出来! 这会儿,是该讲究些!还是你想的周到,打成这样,再扯葡萄架不合适。 那这葡萄架,不要了?” 潘定邦说到不要了,一阵肉痛,他最喜欢看葡萄架下。 “不要哪行,就靠葡萄架卖晚报呢, 我是这么想的,葡萄架下么,还是葡萄架下。 不过呢,咱们不写河东狮什么什么,这些过于风花雪月的东西,咱们写点儿正经文章。比如怎么写时艺政论这些,音韵什么什么的。 明年不就是要考春闱秋闱什么的,放点儿这样的文章上去,晚报肯定好卖。 你看怎么样?”李桑柔捏着下巴,看着潘定邦。 “这个,就是教人写文章教人考试,我家里,除了我,个个都在行! 你的意思?咱找谁? 我大哥没在家,我阿爹,二哥,三哥他们,从过了年到现在,个个都忙,忙的人都见不着,肯定没功夫写这些。”潘定邦接话很快。 “那你三嫂呢?还有你二嫂,不是说,她俩的学问,比你三哥二哥强?”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潘定邦。 “我三嫂那学问,肯定比我三哥强多了,我二嫂,嗯,也比我二哥强。 不过,我二嫂三嫂,都是管着我的,我在她们面前,说话不算数。”潘定邦一向拿李桑柔当自己人中的自己人,实话实说。 “你就替我跟她们说一声,问一句,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咱们再找别人。”李桑柔笑看着潘定邦。 “那行!今天回去,我就跟二嫂三嫂说!”潘定邦满口答应。 这一场接风大宴,除了田十一一想到他那一百两银子眨眼只剩五十两了,想想就难过,其余诸人,皆大欢喜。 ……………………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第二天,李桑柔刚到顺风铺子里,没多大会儿,一个利落讲究的婆子到铺子里,见了李桑柔,恭恭敬敬的传了她家三奶奶的话: 大当家的什么时候得空,她家三奶奶请大当家的到如意茶坊喝杯清茶。 李桑柔干脆利落,她今天一天都得空儿。 婆子去而复返的很快,她家三奶奶在如意茶坊恭候大当家。 李桑柔跟着婆子,从角门进了如意茶坊,直奔后园一处幽静雅间。 雅间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妇人,看起来都是只有二十来岁。 走在前面的,一字直眉清晰浓黑,眼睛黑白分明,清爽明朗,如迎风而立的白桦。 后面一位,柳眉杏眼,不笑时也像是在笑,宜家宜室,让人心生暖意。 “三奶奶,二奶奶。”李桑柔拱手见礼。 走在前面的三奶奶钱氏眉梢扬起,“大当家的怎么认出来的?我和二嫂都是头一回见大当家。” “二奶奶这份温婉,最宜一碗浆水。”李桑柔欠身笑道。 钱三奶奶失笑出声,二奶奶钟氏一边笑,一边侧身往里让李桑柔,“让大当家的见笑了。” 李桑柔让着钟二奶奶,和钱三奶奶一起,进了雅间。 “小七说,大当家爱喝清茶,我照着小七说的,做了几个茶包,是这样吗?”钱三奶奶让着李桑柔坐下,亲自提壶沏茶。 “我不挑剔,三奶奶有心了,多谢。”李桑柔欠身致谢。 “小七昨天酒多了,今天早上临走前才想起来,找到他三嫂,匆匆说了几句。 他三嫂也没怎么听明白,想着既然是大当家的事儿,追着他问,倒不如见了大当家的,当面问一问。”钟二奶奶看着李桑柔,带着丝丝恭敬之意,笑道。 “昨天跟七公子也就提了一句,也是想着,要是三奶奶和二奶奶肯赏光一见,当面再说。”李桑柔同样客气恭敬。 “大当家的这句赏光,可当不起,能见大当家一面,是我和二嫂的福气。 合肥之战,三郎知道那天,回来痛饮了几杯,对大当家,极是敬仰。”钱三奶奶捧了杯茶,放到李桑柔面前。 “不敢当。”李桑柔欠身客气了句,看着钱三奶奶和钟二奶奶,摊手笑道:“这些客气吹捧的话,就到这儿好不好?我实在不习惯这些。” 钱三奶奶噗笑出声,钟二奶奶也笑起来,“这真不是吹捧,我们家二爷和三爷,还有我们相爷,确实极敬仰大当家。咱们不说这个了,你说吧。”钟二奶奶示意钱三奶奶。 “小七就甩了句,说大当家想让我写几篇文章,放到葡萄架下?”钱三奶奶看着李桑柔,尾声上扬。 “是。葡萄架下那些闲扯,太平之世,是一份小趣味,现在齐梁倾国争战,虽然是份家长里短的闲话晚报,再扯从前那些闲话,也不太合适。 我就想着,能不能换一换,放一些有用的东西。 比如,三奶奶能不能指点指点时艺政论该怎么写,二奶奶说说音韵修辞。 正好,明年就是春闱秋闱之年,跟从前那些相比,再怎么,这些也算有点儿用。”李桑柔笑道。 钱三奶奶和钟二奶奶对视了一眼。 钟二奶奶看着李桑柔笑道:“我们妇道人家,闺阁中人,说学问文章,不过是抬举抬举,给些脸面罢了,哪里能指导得了?” “我也是妇道人家,我念书少,学问上不行,可论杀人,男人可不如我。”李桑柔笑眯眯,“不过,这世上的愚人,认定了女子总归不如男人,偏偏世上愚人占了十之八九。 一篇文章,一幅字画,一份生意,一场战事,诸般种种,若是标明男女,就要众口一词,女人就是不行。 可要是隐去男女呢?” 钱三奶奶眉梢扬起,“大当家的意思,只有文章,没有名姓吗?” “名儿还是要的,三奶奶给自己起个号不就行了。”李桑柔笑道。 钱三奶奶看向钟二奶奶。 钟二奶奶眉头微蹙,片刻,迟疑道:“我有些担心,我跟三妹妹这点子学问,不过是闺阁之见,要是文章写差了偏了,误导了看文之人,让他们入了歧途,那就是罪过了。” “第一,这世上滥竽充数的多了,就算二奶奶和三奶奶确实不过闺阁之见,也不过多两只滥竽而已。 二奶奶和三奶奶看过的文章,难道篇篇都是真知灼见么? 至于看的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是一篇文章就能误导了他,那没有这篇文章,他也照样误入歧途,这在人,不在文章。”李桑柔笑道。 钱三奶奶失笑出声。 钟二奶奶欠身笑道:“大当家的这番话,真正是真知灼见。” 犹豫下,钟二奶奶接着笑道:“大当家想要这样的文章,该找翰林们来写,就算现在两国战起,翰林们也不怎么忙。” “第一,我不喜欢他们;第二,我是个女子,我的掌柜,多半都是女子,我从来没觉得女子比男子差。”李桑柔笑看着两人。 钱三奶奶眉梢高扬,看着钟二奶奶,咬着嘴唇道:“要不,先写几篇试试?” “反正,也不写本来名姓。”钟二奶奶看向李桑柔,“这文章,就送到大当家手里?” “放心,除非两位想表明身份,否则,你们知,我知。”李桑柔笑应了。 第135章 新活儿 从如意茶坊出来,李桑柔路上买了几包松子糖、狮子糖,香榧子,往石马巷过去。 石马巷里,张猫那座不小的院子里,秀儿和曼姐儿带着翠儿几个,刚刚放了早学,回到家里。 一群孩子都挤在厨房,听到院门被推开,秀儿一步冲出来,见是李桑柔,顿时欢呼出声,“是姨姨!” 屋里顿时冲出来一群。 “姨姨!姨姨!”叫着,冲着李桑柔扑上来。 李桑柔笑着张开胳膊,由着她们扑上来,围着她抱成一团。 “姨姨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娘说你办大事去了!”秀儿和曼姐儿稳稳当当站着,给李桑柔见礼。 她俩过了年已经十岁了,自觉至少是半个大人了,没往上扑。秀儿伸手接过一包包吃食,递给曼姐儿。 “刚回来没几天,你阿娘没回来?谁给你们做饭?”李桑柔转过身,抱起大壮。 大壮挤不过翠儿,也挤不过果姐儿,只能从后面抱住李桑柔。 “阿娘忙死了!她阿娘也是。 我们自己做饭,晚饭也是我们做,有时候,还要给我阿娘她阿娘送一顿饭呢。” 秀儿和曼姐儿各抱着几包吃食,放到廊下桌子上。 “我也会做饭!果姐儿也会!”翠儿跳着脚,扬声叫道。 “咦!果姐儿也会?果姐儿会做什么?”李桑柔一脸惊讶。 “我会炒鸡蛋!”果姐儿和翠儿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身边,一边说一边跳。 “我我,我也会!”大壮从李桑柔怀里挣下来,跟着又叫又跳。 “你也会啊?这么厉害!那你会做什么?”李桑柔坐到廊下椅子上,大睁着双眼表示惊讶,看着大壮问道。 “会烧火!”大壮嗓门响亮。 “烧火不算做饭!”翠儿伸手在大壮头上拍了下。 “算!就算!大姐说算!大姐说了算!”大壮小胖手指着他大姐,“姨姨姨姨!我上学了!我去年就上学了,去年,我才五岁,才五岁,我就上学了!” 大壮点着自己,骄傲无比。 “你上学是因为没人带你!阿娘多花了好多大钱,人家先生才收你呢!又不是因为你聪明!”翠儿立刻说明大壮五岁上学的真相。 果姐儿一头扎进李桑柔怀里,掀起外面的罩衣给李桑柔看。 “姨姨,我做梦,梦到你了!姨姨你看我的新衣裳,绸子的!可好看了!” “是吗?梦到姨姨在做什么?这绸子衣裳真好看,怎么不穿在外面?穿在里面,人家怎么看得到?”李桑柔搂着果姐儿,掀起她的罩衣,看里面鲜亮的翠绿绸夹袄。 “我也有!姨姨看!我是红色儿的,我觉得我的好看!阿娘说果姐儿穿绿的好看,我就说:果姐儿是果子,果子都是红的!”翠儿也挤上来,掀起罩衣给李桑柔看。 “翠儿叫翠儿,她该穿绿的,阿娘肯定做错了。”果姐儿笑的停不下来。 “她俩在学里爬树,还在地上滚,张姨都后悔了,说:两只猴子就不该穿好衣裳!”曼姐儿从厨房探出头,笑着接话。 “姨姨吃饭没有?”秀儿也从厨房伸头出来,笑问道。 “没呢,多做一碗,让我尝尝你们的手艺。”李桑柔笑道。 秀儿脆声应了。 “你梦到姨姨在做什么?”李桑柔看着果姐儿问道。 “梦到我迷路了,都是雾,还有鬼,我吓坏了,就看到姨姨了,姨姨抱着我,我就睡着了。”果姐儿说到鬼,脸上闪过丝丝隐隐的惊惧。 “她都哭起来了,我听到了!后来阿娘就把果姐儿抱到她床上去了。”翠儿跟果姐儿挤在一起。 “你做梦还知道自己睡着了?”李桑柔捏了捏果姐儿的鼻子。 “是后来睡着了。”果姐儿咯咯笑着,伸手去捏翠儿的鼻子。 “还有我!我也听到了,我也睡着了!”大壮用力往果姐儿和翠儿中间挤。 “翠儿果姐儿,过来端饭!” 没多大会儿,秀儿在厨房扬声叫道。 翠儿和果姐儿一前一后,大壮拖在最后,冲进厨房,端出一碗碗炸鸡酥肉菠菜咸汤,一摞油饼,一盘香油拌芥菜丝,一大盘炒鸡蛋。 李桑柔和几个孩子一起吃了饭。 秀儿飞快的收拾了碗筷,放进水盆里。 曼姐儿拧了湿帕子,递给翠儿果姐儿擦脸,再给大壮抹一把脸。 几个人背上书包,秀儿拎着大壮的书包,拖上大壮,曼姐儿推着翠儿和果姐儿,赶紧出门去上学。 李桑柔和她们一起到巷子口,看着她们冲她挥着手,往学堂方向欢笑奔跑,片刻,转个身,往张猫她们的作坊过去。 张猫她们的作坊,因为人太多,实在太挤,去年年中,就在柿子巷买了间大车店,搬到柿子巷了。 柿子巷离张猫她们住的石马巷,就远了不少。 那家大车店因为偏在深巷里,生意不好,老掌柜过世之后,没人打理,就托房牙出手。 张猫和谷嫂子一趟就看中了,虽说离家远了点儿,还是当即就买下来,把作坊搬了过去。 李桑柔这是头一趟去柿子巷,一边走一边闲看着两边。 离柿子巷还有一条街,李桑柔正仰头看着只高高挂着的走马灯,挂灯的是家靴子铺的,灯下挂着几只时新样的靴子,随灯旋转。 李桑柔正赞叹这广告别出心裁,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丝丝不确定,像是在招呼她。 “姑姑?” 李桑柔回头。 赵锐在她侧后,一脸惊喜,几步冲过来,“真是姑姑!这么巧!” 赵锐个子长高了很多,已经是大人模样了,穿着件靛蓝绸长衫,外面一件靛蓝绸面棉披风,看起来清爽悦目。 “长这么高了。”李桑柔抬手在赵锐胳膊上拍了拍。 “嗯,比姑姑高了。”赵锐高兴而兴奋,“初一那天,我和弟弟妹妹去给姑姑拜年,炒米巷和铺子都没找到姑姑。 晚上又去,也没见到。 后来,找到瞎叔了,瞎叔说你做大事去了,说他也要走了。 姑姑的事情办好了?” “嗯。你这是往哪儿去?”李桑柔看了眼赵锐手里提着的大提篮,岔开了话题。 “给阿娘送东西,她常喝的茶,她的腰枕,她的杯子,还有几包点心,阿娘断不了零嘴儿。”赵锐提起提篮,答的十分仔细。 “你阿娘到哪儿去了?”李桑柔惊讶问道。 “在张姨她们那儿做帐房。”赵锐笑起来,“这事儿,姑姑还不知道?去了有半年了。 前几年妹妹和弟弟都小,阿娘要照顾两个小的,顾不上别的。 后来小妹大了,跟着大妹上学放学,不用她操心,小弟也跟着先生开蒙识字,阿娘空下来,就又开始思念阿爹,思念江都城。 后来我去看瞎叔,说到阿娘,瞎叔说,阿娘这都是闲的,说得找点事儿让阿娘没空想这个想那个。 瞎叔说,我阿娘做帐是把好手,从前,阿爹在的时候,邸客里的帐,都是我阿娘管着的。 瞎叔就带着我去找了趟张姨,巧得很,张姨那儿正缺个管帐的。 开头,阿娘不肯去,我和大妹好说歹说,总算说动阿娘去试试。 谁知道。” 赵锐的话顿住,笑起来,“后来,阿娘就成天掂记着她的帐,掂记着坊里这事那事儿。 前天说是有桩什么活儿急,忙得都顾不上回家了,捎话让我把她的杯子,她的腰枕什么的,给她拿过去。” 李桑柔眉梢扬起又落下,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瞎子,真是会安排。 “我也是要去你张姨那里,咱们一起。”李桑柔示意赵锐,一边走一边问道:“你现在书念的怎么样?童生考出来没有?文先生说过一回,说你文章写的不错。” “童生考出来了。 正要跟姑姑说说这事儿。”赵锐声调微落,“我的文章学问,不错是不错,可没有好到特别好,要是走科举的路子,只怕得考好些年。 学里的先生说我三十岁之前不大能考的出来,三十岁之后,也要运道好。 就算运道好能考出来,十有八九,也要外任。 家里,阿娘,大妹小妹,还有弟弟。” 赵锐顿了顿,“家里没人支撑,我想着,不如参加吏考,做的好了,也能做到个八品七品,也不用外任。 小弟比我聪明,以后让他去考。我家本来就供不起两个读书人。” “这事你自己做主,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安排,都不会太差。”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赵锐笑道。 “嗯,我跟瞎叔说过,瞎叔也像姑姑这么说。我想了好久了,觉得这样最好,一家人能安安稳稳的。”赵锐笑道。 两个人说着话儿,转进柿子巷。 原来大车店挂招牌的地方,照样挂着块招牌,招牌上写着聚财两个大字,下面画了一串儿金黄闪亮的铜钱。 李桑柔瞪着聚财两个大字,和那串儿铜钱。 聚财这名儿,肯定是米瞎子起的,他常说财神爷没心没肺是个傻子,求财就得直接,越直接越好。 至于这串儿铜钱,十有八九,是张猫的主意,她讲究钱招钱。 赵锐在前,带着李桑柔,直奔帐房。 张猫和谷嫂子都是极会过日子的,能凑和绝不花钱。 这大车店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这里起间屋,那里搭个棚,只讲实用,不管好不好看。 帐房还是原来大车店的帐房,一明一暗,两人离帐房还有十来步,就听到帐房里传出一阵大笑。 赵锐脚步微顿,听了听,和李桑柔笑道:“我娘在屋里。” 到了门口,赵锐扬声叫道:“张姨,谷婶子,阿娘,大当家来了。” 屋里呼呼啦啦一阵椅子板凳响,张猫冲在最前,一头扎出来。 “真是大当家!真是大当家的来了!大当家快进屋!” 谷嫂子,韩嫂子和赵锐娘等人紧跟迎出来,见礼让进。 屋里不大,正中放着只烤火炉,炉子上烧着水,屋子一边,一张长案上堆满了布料袋子衣服等等。 “大当家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当家坐这儿。”张猫显得更利落了,语速极快。 “大当家喝茶。”谷嫂子忙着沏茶。 “大当家的尝尝这桃酥,还有这麻糖。”赵锐娘跟着韩嫂子,忙着摆点心。 李桑柔坐下,看着她们一通忙过,挨个看了一遍,笑道:“看样子这个年过的都不错,坐吧,我是有事儿才过来的。” “有什么事儿,大当家的只管说。”张猫挨着李桑柔坐下。 李桑柔先看向赵锐,“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儿,到铺子找我。” 赵锐应了,拱手一一别了众人,出屋回去了。 “大郎说你过来半年多了,可还好?”李桑柔先看着赵锐娘笑问道。 “挺好。谢大当家。”赵锐娘欠身答话。 “从她来了,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帐。 谷嫂子说了不知道多少回,说才知道人家大商号为啥要请帐房先生,这帐上头的讲究,可太多了。”张猫感慨万分。 “张嫂子和谷嫂子记的那帐,全是流水帐,好在仔细,进进出出,一笔不少,我理了一个来月,就理出来了。”赵锐娘笑起来,“早前,我娘家生意做的挺大。我七八岁上,就帮我阿爹记帐做帐了。 我出嫁后,隔年,娘家七八条船的货,过江的时候,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连船带货都劫走了,那之后,就败落了。” 赵锐娘说到最后,低低叹了口气。 “听说又打起来了?”谷嫂子带着一脸惊悸,伸头问道。 “嗯,这一仗之后,至少那条江上,不会再分南北了。”李桑柔答了一句,就岔开话题,“我有桩活儿,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 “你先说!”张猫眼睛亮了。 “我打算递送小件货,要做些盒子,小件货每件不超过五斤,这五斤东西,肯定有大有小,这盒子也要有大有小,也不用多,从小到大,做个五六个就行。 有一样,这从小到大的盒子,不管怎么拼,都得能整整齐齐拼起来,十个盒子拼一个大箱子。 盒子要轻,越轻越好,要严密,要不怕水,大箱子也是。”李桑柔一字一句,说的清晰而慢。 “那最大的,要多大?五斤的东西,要是轻巧东西,大起来可大得很!”张猫立刻问道。 “就,一双大男人的鞋子那么大吧。”李桑柔想了想,笑道。 “那不算大。”张猫舒了口气,大的要是太大了,可不好做。 “这得用木工。”谷嫂子拧着眉头。 “还得油漆,事儿可不少。”赵锐娘也拧起了眉。 “还一样,这些盒子,空着的时候,得能叠起来,整整齐齐叠起来。”李桑柔补充了句。 “那还得用铁匠。”赵锐娘跟了一句。 “用什么匠什么料,你们慢慢商量,这些盒子,能快尽量快。”李桑柔说着,站起来。 “我去送大当家的。”张猫急忙跟着站起来。 谷嫂子几个人,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张猫招呼了句她再送送,跟着李桑柔出了院门。 “瞎叔回来没有?我昨天去佑神观,没找到他。”走出几步,张猫压着声音问道。 “他回去了。”李桑柔垂眼道。 “回去?回哪儿去?啊?他?”张猫一下子想多了,脸都白了。 “没死,他回家了,他有家,一大家子呢。”李桑柔斜瞥了眼张猫。 “吓死我了!”张猫拍了拍胸口,随即又瞪大了眼,“啥?他有家?他!我就说,瞧着他不是个简单人儿。没死就好。 年初一那天,瞎叔突然跑我家去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我当时就吓了一跳。 瞎叔先是说想吃油饼了,我就给他烙饼,他说要给我烧火,坐在那儿唠唠叨叨。说什么怕是最后一回吃我烙的油饼了。 我没理他,你也知道,瞎叔这个人,成天神神道道的。 后来,我跟瞎叔说,去给你拜年,没找着你,炒米巷没找到人,铺子里也没有。 瞎叔就骂上了,骂的挺难听,我就不说了。 后头,又说什么,你最能作死,这一趟不知道得死几个什么什么的。 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就盯着他问。 瞎叔这个人,他要是不想说,难问得很。 我就问他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大常窜条他们,一个都不见了。 瞎叔就说,你这一去,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回不来了。 隔一天,瞎叔也不见了。 大当家的,到底出啥事儿了?我这心,从大年初一到现在,就没放下来过。”张猫不停的拍着胸口。 “金毛和他姐姐一家,死在永平侯沈贺和他大儿子沈明书手里。”李桑柔沉默片刻,顿住步,看着张猫,“年三十那天,我到永平侯府,杀了沈贺和沈明书。” “我就说……”张猫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和大常他们,就被发到军中为奴,后来,南梁攻占合肥,我立了点儿功,将功赎罪,就回来了。”李桑柔的交待简单明了。 “合肥大捷我知道,报捷那天,锣鼓喧天。 大当家的真是,说杀人就杀人,说立功就立功,唉!回来就好。 果姐儿总问你,得空儿,你去看看果姐儿。”张猫几句话之后,就平复如常了。 “去过了,从你家过来的,早饭也是在你家吃的。行了,你回去吧,我走了。”李桑柔停在巷子口。 张猫应了,站住,看着李桑柔融入人群中,呆了一会儿,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第135章 新活儿 从如意茶坊出来,李桑柔路上买了几包松子糖、狮子糖,香榧子,往石马巷过去。 石马巷里,张猫那座不小的院子里,秀儿和曼姐儿带着翠儿几个,刚刚放了早学,回到家里。 一群孩子都挤在厨房,听到院门被推开,秀儿一步冲出来,见是李桑柔,顿时欢呼出声,“是姨姨!” 屋里顿时冲出来一群。 “姨姨!姨姨!”叫着,冲着李桑柔扑上来。 李桑柔笑着张开胳膊,由着她们扑上来,围着她抱成一团。 “姨姨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娘说你办大事去了!”秀儿和曼姐儿稳稳当当站着,给李桑柔见礼。 她俩过了年已经十岁了,自觉至少是半个大人了,没往上扑。秀儿伸手接过一包包吃食,递给曼姐儿。 “刚回来没几天,你阿娘没回来?谁给你们做饭?”李桑柔转过身,抱起大壮。 大壮挤不过翠儿,也挤不过果姐儿,只能从后面抱住李桑柔。 “阿娘忙死了!她阿娘也是。 我们自己做饭,晚饭也是我们做,有时候,还要给我阿娘她阿娘送一顿饭呢。” 秀儿和曼姐儿各抱着几包吃食,放到廊下桌子上。 “我也会做饭!果姐儿也会!”翠儿跳着脚,扬声叫道。 “咦!果姐儿也会?果姐儿会做什么?”李桑柔一脸惊讶。 “我会炒鸡蛋!”果姐儿和翠儿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身边,一边说一边跳。 “我我,我也会!”大壮从李桑柔怀里挣下来,跟着又叫又跳。 “你也会啊?这么厉害!那你会做什么?”李桑柔坐到廊下椅子上,大睁着双眼表示惊讶,看着大壮问道。 “会烧火!”大壮嗓门响亮。 “烧火不算做饭!”翠儿伸手在大壮头上拍了下。 “算!就算!大姐说算!大姐说了算!”大壮小胖手指着他大姐,“姨姨姨姨!我上学了!我去年就上学了,去年,我才五岁,才五岁,我就上学了!” 大壮点着自己,骄傲无比。 “你上学是因为没人带你!阿娘多花了好多大钱,人家先生才收你呢!又不是因为你聪明!”翠儿立刻说明大壮五岁上学的真相。 果姐儿一头扎进李桑柔怀里,掀起外面的罩衣给李桑柔看。 “姨姨,我做梦,梦到你了!姨姨你看我的新衣裳,绸子的!可好看了!” “是吗?梦到姨姨在做什么?这绸子衣裳真好看,怎么不穿在外面?穿在里面,人家怎么看得到?”李桑柔搂着果姐儿,掀起她的罩衣,看里面鲜亮的翠绿绸夹袄。 “我也有!姨姨看!我是红色儿的,我觉得我的好看!阿娘说果姐儿穿绿的好看,我就说:果姐儿是果子,果子都是红的!”翠儿也挤上来,掀起罩衣给李桑柔看。 “翠儿叫翠儿,她该穿绿的,阿娘肯定做错了。”果姐儿笑的停不下来。 “她俩在学里爬树,还在地上滚,张姨都后悔了,说:两只猴子就不该穿好衣裳!”曼姐儿从厨房探出头,笑着接话。 “姨姨吃饭没有?”秀儿也从厨房伸头出来,笑问道。 “没呢,多做一碗,让我尝尝你们的手艺。”李桑柔笑道。 秀儿脆声应了。 “你梦到姨姨在做什么?”李桑柔看着果姐儿问道。 “梦到我迷路了,都是雾,还有鬼,我吓坏了,就看到姨姨了,姨姨抱着我,我就睡着了。”果姐儿说到鬼,脸上闪过丝丝隐隐的惊惧。 “她都哭起来了,我听到了!后来阿娘就把果姐儿抱到她床上去了。”翠儿跟果姐儿挤在一起。 “你做梦还知道自己睡着了?”李桑柔捏了捏果姐儿的鼻子。 “是后来睡着了。”果姐儿咯咯笑着,伸手去捏翠儿的鼻子。 “还有我!我也听到了,我也睡着了!”大壮用力往果姐儿和翠儿中间挤。 “翠儿果姐儿,过来端饭!” 没多大会儿,秀儿在厨房扬声叫道。 翠儿和果姐儿一前一后,大壮拖在最后,冲进厨房,端出一碗碗炸鸡酥肉菠菜咸汤,一摞油饼,一盘香油拌芥菜丝,一大盘炒鸡蛋。 李桑柔和几个孩子一起吃了饭。 秀儿飞快的收拾了碗筷,放进水盆里。 曼姐儿拧了湿帕子,递给翠儿果姐儿擦脸,再给大壮抹一把脸。 几个人背上书包,秀儿拎着大壮的书包,拖上大壮,曼姐儿推着翠儿和果姐儿,赶紧出门去上学。 李桑柔和她们一起到巷子口,看着她们冲她挥着手,往学堂方向欢笑奔跑,片刻,转个身,往张猫她们的作坊过去。 张猫她们的作坊,因为人太多,实在太挤,去年年中,就在柿子巷买了间大车店,搬到柿子巷了。 柿子巷离张猫她们住的石马巷,就远了不少。 那家大车店因为偏在深巷里,生意不好,老掌柜过世之后,没人打理,就托房牙出手。 张猫和谷嫂子一趟就看中了,虽说离家远了点儿,还是当即就买下来,把作坊搬了过去。 李桑柔这是头一趟去柿子巷,一边走一边闲看着两边。 离柿子巷还有一条街,李桑柔正仰头看着只高高挂着的走马灯,挂灯的是家靴子铺的,灯下挂着几只时新样的靴子,随灯旋转。 李桑柔正赞叹这广告别出心裁,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丝丝不确定,像是在招呼她。 “姑姑?” 李桑柔回头。 赵锐在她侧后,一脸惊喜,几步冲过来,“真是姑姑!这么巧!” 赵锐个子长高了很多,已经是大人模样了,穿着件靛蓝绸长衫,外面一件靛蓝绸面棉披风,看起来清爽悦目。 “长这么高了。”李桑柔抬手在赵锐胳膊上拍了拍。 “嗯,比姑姑高了。”赵锐高兴而兴奋,“初一那天,我和弟弟妹妹去给姑姑拜年,炒米巷和铺子都没找到姑姑。 晚上又去,也没见到。 后来,找到瞎叔了,瞎叔说你做大事去了,说他也要走了。 姑姑的事情办好了?” “嗯。你这是往哪儿去?”李桑柔看了眼赵锐手里提着的大提篮,岔开了话题。 “给阿娘送东西,她常喝的茶,她的腰枕,她的杯子,还有几包点心,阿娘断不了零嘴儿。”赵锐提起提篮,答的十分仔细。 “你阿娘到哪儿去了?”李桑柔惊讶问道。 “在张姨她们那儿做帐房。”赵锐笑起来,“这事儿,姑姑还不知道?去了有半年了。 前几年妹妹和弟弟都小,阿娘要照顾两个小的,顾不上别的。 后来小妹大了,跟着大妹上学放学,不用她操心,小弟也跟着先生开蒙识字,阿娘空下来,就又开始思念阿爹,思念江都城。 后来我去看瞎叔,说到阿娘,瞎叔说,阿娘这都是闲的,说得找点事儿让阿娘没空想这个想那个。 瞎叔说,我阿娘做帐是把好手,从前,阿爹在的时候,邸客里的帐,都是我阿娘管着的。 瞎叔就带着我去找了趟张姨,巧得很,张姨那儿正缺个管帐的。 开头,阿娘不肯去,我和大妹好说歹说,总算说动阿娘去试试。 谁知道。” 赵锐的话顿住,笑起来,“后来,阿娘就成天掂记着她的帐,掂记着坊里这事那事儿。 前天说是有桩什么活儿急,忙得都顾不上回家了,捎话让我把她的杯子,她的腰枕什么的,给她拿过去。” 李桑柔眉梢扬起又落下,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瞎子,真是会安排。 “我也是要去你张姨那里,咱们一起。”李桑柔示意赵锐,一边走一边问道:“你现在书念的怎么样?童生考出来没有?文先生说过一回,说你文章写的不错。” “童生考出来了。 正要跟姑姑说说这事儿。”赵锐声调微落,“我的文章学问,不错是不错,可没有好到特别好,要是走科举的路子,只怕得考好些年。 学里的先生说我三十岁之前不大能考的出来,三十岁之后,也要运道好。 就算运道好能考出来,十有八九,也要外任。 家里,阿娘,大妹小妹,还有弟弟。” 赵锐顿了顿,“家里没人支撑,我想着,不如参加吏考,做的好了,也能做到个八品七品,也不用外任。 小弟比我聪明,以后让他去考。我家本来就供不起两个读书人。” “这事你自己做主,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安排,都不会太差。”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赵锐笑道。 “嗯,我跟瞎叔说过,瞎叔也像姑姑这么说。我想了好久了,觉得这样最好,一家人能安安稳稳的。”赵锐笑道。 两个人说着话儿,转进柿子巷。 原来大车店挂招牌的地方,照样挂着块招牌,招牌上写着聚财两个大字,下面画了一串儿金黄闪亮的铜钱。 李桑柔瞪着聚财两个大字,和那串儿铜钱。 聚财这名儿,肯定是米瞎子起的,他常说财神爷没心没肺是个傻子,求财就得直接,越直接越好。 至于这串儿铜钱,十有八九,是张猫的主意,她讲究钱招钱。 赵锐在前,带着李桑柔,直奔帐房。 张猫和谷嫂子都是极会过日子的,能凑和绝不花钱。 这大车店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这里起间屋,那里搭个棚,只讲实用,不管好不好看。 帐房还是原来大车店的帐房,一明一暗,两人离帐房还有十来步,就听到帐房里传出一阵大笑。 赵锐脚步微顿,听了听,和李桑柔笑道:“我娘在屋里。” 到了门口,赵锐扬声叫道:“张姨,谷婶子,阿娘,大当家来了。” 屋里呼呼啦啦一阵椅子板凳响,张猫冲在最前,一头扎出来。 “真是大当家!真是大当家的来了!大当家快进屋!” 谷嫂子,韩嫂子和赵锐娘等人紧跟迎出来,见礼让进。 屋里不大,正中放着只烤火炉,炉子上烧着水,屋子一边,一张长案上堆满了布料袋子衣服等等。 “大当家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当家坐这儿。”张猫显得更利落了,语速极快。 “大当家喝茶。”谷嫂子忙着沏茶。 “大当家的尝尝这桃酥,还有这麻糖。”赵锐娘跟着韩嫂子,忙着摆点心。 李桑柔坐下,看着她们一通忙过,挨个看了一遍,笑道:“看样子这个年过的都不错,坐吧,我是有事儿才过来的。” “有什么事儿,大当家的只管说。”张猫挨着李桑柔坐下。 李桑柔先看向赵锐,“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儿,到铺子找我。” 赵锐应了,拱手一一别了众人,出屋回去了。 “大郎说你过来半年多了,可还好?”李桑柔先看着赵锐娘笑问道。 “挺好。谢大当家。”赵锐娘欠身答话。 “从她来了,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帐。 谷嫂子说了不知道多少回,说才知道人家大商号为啥要请帐房先生,这帐上头的讲究,可太多了。”张猫感慨万分。 “张嫂子和谷嫂子记的那帐,全是流水帐,好在仔细,进进出出,一笔不少,我理了一个来月,就理出来了。”赵锐娘笑起来,“早前,我娘家生意做的挺大。我七八岁上,就帮我阿爹记帐做帐了。 我出嫁后,隔年,娘家七八条船的货,过江的时候,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连船带货都劫走了,那之后,就败落了。” 赵锐娘说到最后,低低叹了口气。 “听说又打起来了?”谷嫂子带着一脸惊悸,伸头问道。 “嗯,这一仗之后,至少那条江上,不会再分南北了。”李桑柔答了一句,就岔开话题,“我有桩活儿,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 “你先说!”张猫眼睛亮了。 “我打算递送小件货,要做些盒子,小件货每件不超过五斤,这五斤东西,肯定有大有小,这盒子也要有大有小,也不用多,从小到大,做个五六个就行。 有一样,这从小到大的盒子,不管怎么拼,都得能整整齐齐拼起来,十个盒子拼一个大箱子。 盒子要轻,越轻越好,要严密,要不怕水,大箱子也是。”李桑柔一字一句,说的清晰而慢。 “那最大的,要多大?五斤的东西,要是轻巧东西,大起来可大得很!”张猫立刻问道。 “就,一双大男人的鞋子那么大吧。”李桑柔想了想,笑道。 “那不算大。”张猫舒了口气,大的要是太大了,可不好做。 “这得用木工。”谷嫂子拧着眉头。 “还得油漆,事儿可不少。”赵锐娘也拧起了眉。 “还一样,这些盒子,空着的时候,得能叠起来,整整齐齐叠起来。”李桑柔补充了句。 “那还得用铁匠。”赵锐娘跟了一句。 “用什么匠什么料,你们慢慢商量,这些盒子,能快尽量快。”李桑柔说着,站起来。 “我去送大当家的。”张猫急忙跟着站起来。 谷嫂子几个人,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张猫招呼了句她再送送,跟着李桑柔出了院门。 “瞎叔回来没有?我昨天去佑神观,没找到他。”走出几步,张猫压着声音问道。 “他回去了。”李桑柔垂眼道。 “回去?回哪儿去?啊?他?”张猫一下子想多了,脸都白了。 “没死,他回家了,他有家,一大家子呢。”李桑柔斜瞥了眼张猫。 “吓死我了!”张猫拍了拍胸口,随即又瞪大了眼,“啥?他有家?他!我就说,瞧着他不是个简单人儿。没死就好。 年初一那天,瞎叔突然跑我家去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我当时就吓了一跳。 瞎叔先是说想吃油饼了,我就给他烙饼,他说要给我烧火,坐在那儿唠唠叨叨。说什么怕是最后一回吃我烙的油饼了。 我没理他,你也知道,瞎叔这个人,成天神神道道的。 后来,我跟瞎叔说,去给你拜年,没找着你,炒米巷没找到人,铺子里也没有。 瞎叔就骂上了,骂的挺难听,我就不说了。 后头,又说什么,你最能作死,这一趟不知道得死几个什么什么的。 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就盯着他问。 瞎叔这个人,他要是不想说,难问得很。 我就问他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大常窜条他们,一个都不见了。 瞎叔就说,你这一去,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回不来了。 隔一天,瞎叔也不见了。 大当家的,到底出啥事儿了?我这心,从大年初一到现在,就没放下来过。”张猫不停的拍着胸口。 “金毛和他姐姐一家,死在永平侯沈贺和他大儿子沈明书手里。”李桑柔沉默片刻,顿住步,看着张猫,“年三十那天,我到永平侯府,杀了沈贺和沈明书。” “我就说……”张猫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和大常他们,就被发到军中为奴,后来,南梁攻占合肥,我立了点儿功,将功赎罪,就回来了。”李桑柔的交待简单明了。 “合肥大捷我知道,报捷那天,锣鼓喧天。 大当家的真是,说杀人就杀人,说立功就立功,唉!回来就好。 果姐儿总问你,得空儿,你去看看果姐儿。”张猫几句话之后,就平复如常了。 “去过了,从你家过来的,早饭也是在你家吃的。行了,你回去吧,我走了。”李桑柔停在巷子口。 张猫应了,站住,看着李桑柔融入人群中,呆了一会儿,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第136章 好好做生意 李桑柔出了柿子巷,往大甜水巷过去。 天黑透了,李桑柔才从大甜水巷出来,径直回了炒米巷。 大常他们刚刚吃过饭。 小陆子四个,两两一对,正打着算盘练对帐,黑马叉着腰,站在两对中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大常正抡着木锤打年糕。 见李桑柔进来,黑马一声老大没喊完,赶紧一手一个,按住就要窜起来的小陆子和窜条,“别动!不许分心!” 李桑柔走过去,这边看看,那边看看,“黑马说得对,专心对帐,一分心就得错。” 黑马顿时得意起来,两只手同时,在四人头上各拍了下,“听到了吧?听到了吧!别分心!” 大常放下木锤,从挂在廊下的褡裢里,拿了封漆封严密的信,递给李桑柔。 “这是早上过来的那个婆子送来的,嘱咐了好几遍,让亲手交给你。” 李桑柔捏了捏信,眉梢微扬,“什么时候送到的?” “申正前后。” 李桑柔笑意隐隐,一边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灯笼下,拆开信。 大常从屋里端了盏灯出来,又沏了碗茶放到旁边桌子上。 李桑柔将信封里的文章看了一遍,装回去,笑个不停。 那位三奶奶,这份急切! 也是,手握宝刀,要是有机会抽刀出鞘,砍杀一番,多么诱人。 黑马跟着李桑柔哈哈的笑,笑过一阵,凑过去问道:“老大,为啥笑?” “笑雌老虎。”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雌老虎?七公子他媳妇?还是十一他媳妇?啧!七公子不让说他媳妇是雌老虎,十一爷也不让说,说他媳妇,就是有一点点厉害,啧!”黑马撇着嘴,啧啧有声。 …………………… 隔一天的晚报,葡萄架下还是葡萄架下,可原本翠绿的叶儿红艳的葡萄,翻成了严肃认真的靛蓝黛紫。 葡萄架下的一篇文章,从去年秋闱时论题的破题说起,简明扼要,极有见地。 除了突然变化的葡萄架下,隔一页,还多了一块儿,用翠草红花,鲜亮无比的圈了一圈。 圈里的一篇文章,先是评判各大商号各种胭脂,从最贵的金嵌玉盒到便宜的大路货,真情实感,条理分明。后半段,写的是胭脂怎么用着显娇艳,怎么用着显雅致,等等诸般用胭脂的技巧。半文半白。 潘定江管着朝报,顺便关注晚报,这都是奉了圣谕的。 晚报这份变化,再加上他知道的内情,这事不能不禀报。 正好,朝报上的几篇文章,皇上有交待,潘定江说完了朝报的事儿,呈上了新出的晚报。 “大当家的一回来,这晚报上,就又有了新花样儿,您看,这葡萄架下,还有这个。” 潘定江呈上晚报,将变化后的葡萄架下,和新出来的那份胭脂文章,指给顾瑾看。 顾瑾看着颜色一变,就显得严肃无比的葡萄架下,眉梢就挑了起来,拿过晚报,仔细看过那篇文章,笑道:“这是要走教书育人的路子了?” “这篇文章,是大当家找到拙荆,拙荆却不过,就写了一篇。”潘定江躬身解释。 顾瑾慢慢噢了一声,再看了看那一圈儿颜色严肃的葡萄叶葡萄珠,“这位大当家,这是要在葡萄架下,演一出娘子训夫。” 潘定江陪着笑。 前天听钱氏说了写这样文章这事儿,他心里就有些不安,指点时艺的文章,毕竟和诗词音韵这些不同,时艺策论,说起来,都是政务,不是女人该碰的。 顾瑾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翻过来,指着翠草红花中间的几个字,问道:“这个怎么讲?” “你听偶喔,这是杭城土话,就是你听我说。”潘定江忙欠身答话。 这四个字,后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刚看到,也是懞头不懂,让小厮拿出去,到马行街问了好些人,才问清楚。 顾瑾眉梢扬起,片刻,失笑出声,手指点着你听偶喔,“你瞧瞧她这份促狭,这份晚报,要是不送到南梁君臣手里,可有点儿辜负了大当家这份苦心了。” “大当家这份气势难得。”潘定江见顾瑾没有责备他媳妇那篇文章的意思,一颗心放松下来,跟着笑起来。 “是不是气势不一定,这份促狭是一定的,从这葡萄架下,到这你听偶喔。这篇文章是谁写的?”顾瑾一边笑一边摇头。 “臣没能看出来,臣去问问大当家?” “不用了。”顾瑾拿起晚报,又看了看那篇胭脂文儿。 这文里,一种胭脂这样用显稚嫩,那样用显娇艳,一列就是七八种,种种清楚明白,立时可用,良家女子必定用不着今天稚嫩明天娇艳。 算了,还是别问了。 …………………… 李桑柔从合肥城外军营启程回建乐城前,给聂婆子,邹旺和王壮各写了封信,交待了一二三几件事。 三个人你来我往的写了几封信,觉得实在不便当,写信说不清楚,看了各自的位置,约了到淮阳府聂婆子家里聚一聚,好好商量商量大当家交待的几件大事。 邹旺带着大儿子汪大盛,一个小厮一个长随,先到了聂婆子家。 聂婆子受了诰封之后,正好后面一家染坊关门出让,聂婆子就顶下来,往后连起来,这样,前面就能圈出来一大块地方,做了二门。 聂婆子和枣花将邹旺父子让进二门,聂大带着小厮和长随,将马栓在二门里,再拿了草料细料喂上,刚安排好小厮和长随,王壮也到了。 聂大接过马,将王壮让进堂屋,赶紧出来,忙着打点中午的饭菜。 他家里已经典了个四十多岁的婆子使唤,不过现在家里的事多太多了,他还是天天忙的团团转。 堂屋里,聂婆子让着王壮坐下,枣花已经铺开纸笔,把铺子册子,花名册儿都搬到了桌子上。 大妮儿撑着拐杖,忙着研茶沏茶,邹旺的大儿子汪大盛跟在大妮儿后面帮忙,“妮儿妹子,你坐着,你说就行,我来。” “离中午饭还得一会儿呢,咱们先议议?”聂婆子看了眼屋角的滴漏,和邹旺、王壮笑道。 “先议议!”邹旺和王壮忙点头。 “我先说吧。这是今儿的晚报。”聂婆子在邹旺和王壮面前,各放了一份当天的晚报。 “我看了。”邹旺指着葡萄架下,“这篇文儿,是说怎么写时艺文章的,这我看懂了,可高明在哪儿,我看不大懂。” “这文章我看不懂。”王壮字儿识的挺多,论学问,几乎没有,时艺这种,他是真看不懂。 “这篇文章说的是破题,拿上一科的题做例子,说理明白,极有见识。”枣花笑道。 “这文章写的咋样,咱不用管。这是有学问的人看的。”聂婆子接过话,“大当家的信里说,葡萄架下换了颜色之后的文章,许提问,许批许评,说是骂也行,都行,让咱们把这事儿告诉出去。 这容易,各个派送铺说一声,挂个牌子,或是送报卖报的时候,顺口交待一声就行。 这提问,批啊评啊什么的,大当家的还说了两件,一是不能超过二十个字,二是,咱不白送,得交钱,一份儿三十个大钱。 这也容易,就一样,这钱,大当家让另外记帐。 这个就有点儿难了,咱得捋一捋,咱们这些派送铺,有哪几家说单独记帐,就能单独记帐的,哪些不能,不能的,咱们该怎么办。” “你这事儿,跟我这事儿,倒是能两件合一件,我先说说。”邹旺接话道:“我这差使就一句话,大当家让各派送铺每天问清楚当地粮食行各样粮食的价儿,当天递送到建乐城。说是先问粮食,以后还要问其它。” “那你这事儿,跟我这事儿,难处都一样,那说单独记帐,就能单独记帐的,你这差使也容易,我这里不能的,你那里也难。”聂婆子立刻笑道。 “我这里还有条难处,得懂行,至少粗通。 这粮食价,说起来容易,可真要问起来,光米一样,一甲米到八甲米,早稻晚稻,糯粳籼,区分太多了,麦豆这些也是,区分极多。”邹旺有几分头痛。 聂婆子也皱起了眉,看向瞪着眼听她俩说话的王壮,“王管事也说说。” “大当家说要开货运,先做小件,一件不超过五斤,盒子是咱们的,大当家说她让人去做,做个五六个,大小不一,东西能装进咱们的盒子,再不超过五斤,就行,价儿都是一个价儿,钱上跟信一样收,这容易。 我这差事儿,送货这车,我能办,有一条难处,得两位大掌柜帮着想想办法。 也在派送铺,这盒子是咱们的,收寄的时候在当面封,送的时候要当面拆,这一封一拆,怎么封怎么拆,才能让人不敢生坏心,也不让人家疑心,还不能太繁琐。 这事儿,得请两位大管事费费心。”王壮的差使简单明了。 “难处都在派送铺。”邹旺一句话总结了。 “这三样活一起下去,派送铺的人手都不够。”枣花说着,欠身拿过派送铺花名册,放到桌子中间。 “一件一件议,一家一家过,总归有办法!”聂婆子端起杯子,连喝了几口茶。 堂屋旁边,汪大盛和大妮儿坐在茶桌旁,一边看着大人们商量,一边压着声音,低低说着话儿。 “你怎么姓汪?”大妮儿看看邹旺,又看看汪大盛。 “我生父姓汪,我跟大妹,二弟,我们仨一个父亲,小弟姓邹。”汪大盛说的很详细。 “我懂了。”大妮儿点着头。 “你的脚,还痛不痛啊?”汪大盛上身后仰,看了看大妮儿没有脚的那条腿。 “现在肯定不痛了,当时,我那时候太小,不记得了,不过,阿娘说我那时候差点活不了,那时候,肯定挺痛的。”大妮子将没有脚的腿抬起来,转了转。 “我看着就替你痛。”汪大盛吸了口气。 “现在不痛了啊。”大妮子想笑,赶紧捂住嘴。 “哎,你的字,写的真好看。”汪大盛转了话题。 “我临的是我阿娘的字,我阿娘的字写的更好看。 不过我现在开始临高翰林的字了,是大当家给我的,高翰林的字写的可好看了,阿娘说跟我的字是一个路子。”大妮儿听汪大盛夸她的字写得好,很开心。 “我就写不好字,我那字,难看得很。 从前上学的时候,一交作业,就被先生打手板子,先生说我的字,像鸡爪子挠出来的。 我太婆就说我娘:就怪你,我说别让他啃鸡头鸡爪子,你非给他,你看看,写不好字儿了吧!”汪大盛压着声音,学他太婆。 大妮儿捂着嘴儿笑,“我不喜欢吃鸡头,怪脏的,我喜欢吃鸡爪,我家的鸡爪,都是我吃的,我的字也没像鸡爪子挠的。你现在不上学了?” “上。我大让我半年在家上学,半年跟着他见人学做事儿,我喜欢跟我大出来,不喜欢上学,我不是上学的料,写字头痛,念书也头痛。” “我喜欢上学。可我没上过学,从前没钱,后来,又忙的不得了。”大妮子看起来很遗憾。 “上学有什么好?先生动不动就打手板子。” “那是你,我要是上学,肯定不会挨打。”大妮儿又笑起来。 “那倒是,你没上过学,字儿写的这么好,学问也这么好……” “妮儿呢,你俩干啥呢,再沏壶茶。”聂婆子的话,打断了两个人的嘀嘀咕咕。 “我来我来!”汪大盛跳起来,跑过去拿壶沏茶。 …………………… 钱三奶奶的时艺指导,一口气写了七八篇儿。 聂婆子和邹旺、王壮三人,商量了一天半,各分东西,分片儿跑了十来天。 头一批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儿的提问点评,以及异议,一大清早,送进了建乐城总号。 头一批不多,二十二三份,请教居多,几份异议,点评没有。 李桑柔慢慢悠悠的看了一遍,装进一只大信封,盖上封漆,让窜条送到潘府,交给钱三奶奶。 钱三奶奶的回复,当天就回来了。 李桑柔从婆子手里接过厚实无比的大信封,看着婆子退进院子,就忍不住笑出来。 这位三奶奶,可真是斗志昂扬啊。 隔一天,那二十来份提问和异议以及回复,单独一份,和头一份各地粮价一起,随同当天的晚报,发送到各个派送铺。 那些回复和答复集锦,以及粮价随在晚报后面,却要另加钱,一份集锦五十个大钱,一份粮价五十个大钱。 可以只要晚报,或是要一份晚报搭一份集锦或是粮价,或是各搭一份,都行,但不能只买集锦或粮价,这两样,不单卖! 这就有些复杂了,聂婆子和邹旺两个,带着新挑出来的几个小管事儿,盯着各个派送铺搭配售卖,小错儿不怕,可不能出大错。 那份粮价出来头一天,就递到了顾瑾手上。 顾瑾细细看过一遍,吩咐给几位相公送过去,垂眼抿了半杯茶,吩咐清风去请李桑柔。 李桑柔就在铺子里,过来的很快。 李桑柔跟着清风,进了殿门,离顾瑾还有十几二十步,顾瑾就笑道:“不必拘礼,还和从前一样吧。” “世子说过,大礼不能错了。”李桑柔笑应了,曲膝跪下,俯身见礼。 “起来起来。”顾瑾笑起来,“你不习惯这些繁琐礼数,我也不习惯看你这样拘于俗礼,就算是世子的话,也不必理会。坐吧。” 李桑柔欠身谢了,坐到榻前锦凳上。 清风亲自捧了茶送过来,笑道:“如意说,大当家爱喝清茶,小的刚开始学着沏清茶,大当家的尝尝味儿对不对。” “多谢。”李桑柔欠身谢过。 “前天收到世子的密折,问你怎么样,忙什么呢。要是得空儿,还是你给他写封信吧。”顾瑾看着李桑柔笑道。 “前些天写过一封信,托到潘二爷那里,潘二爷没敢答应,说得往上头请示下。当时就有些后悔。如今正是非常时候,实在不该再给大家诸乱。”李桑柔欠身笑道。 “世子大军还在合肥城外,你自家顺风就能递送,何必托到潘定山手上。”顾瑾扬眉笑道。 李桑柔像是怔了下,随即笑起来,“是我想得多了。” “大当家不必过于谨慎,大军的动向,都是看得到的。 只要大当家这信,不是在大军到之前就等在那里,就没什么大事,几十万大军的行踪,哪是能瞒得住的?” 顾瑾说着话,伸手在榻几上没摸到,才想起来那份粮价已经送去给几位相公了,缩回手笑道:“请大当家过来,是想问问今天晚报附带的那份粮价,大当家有什么打算?” “嗯?没什么打算。从合肥回来的时候,沿途查看各处派送铺,看到订晚报朝报的,商户人家极少,我就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商户人家也来看来订晚报朝报。 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这个法子,顺风在各县都有派送铺,打听当地粮价等等,不费多少力气,可每个县都汇集起来,就很难得了。 每天能看到前一天,最多前两天三天的各地粮价,以后还会有各样物价,对做生意,肯定大为有利,他们肯定愿意为了这份价目,订一份晚报。”李桑柔微笑答话。 顾瑾失笑,“确实如此,商人逐利,低买高卖,有了你这份物价罗列,某地某物价钱高了,必定有商人追着这利,运送过去。这对平抑各地物价,极为有利。 这份价目单子,能不能放到朝报这边? 最近,朝报有些无趣,朝报也是大当家家的,大当家也该替朝报想一想。” “好,是。”李桑柔干脆笑答。 第137章 牵动 顾晞给李桑柔的回信,是经由顺风,送到李桑柔手里的。 信里先说了杜瑞安的事儿:杜瑞安既然已经痛改前非,那就既往不究,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 接着就全是闲话了:致和和乔安比武,输多赢少,十分可怜;守真过于劳心,睡的不好,致和拉着他骑马,好像还真有点儿用;旁边湖里有一种鱼,十分好吃…… 李桑柔慢慢看完,挑出杜瑞安那张,仔细看了两遍,确定没什么不妥当的话,把那一页放进信封,叫过蚂蚱,让他给潘定邦送过去,再和潘定邦说一声,请他转交给杜如意杜三郎。 傍晚,杜如意到顺风铺子里,谢了李桑柔,送还了那一页信纸。 …………………… 葡萄架下头一回二十来份请教异议,和三奶奶的答复出来之后,隔了两天,请教、质疑,以及点评,蜂涌而来。 李桑柔对着半邮袋厚厚的信,抬手拍着额头。 这每一个信封里,可都不只一份。 毕竟,一份只有二十个字,小小一个字条而已,派送铺是要塞满一封信的份量,才漆封寄出来的。 这些,光看一遍,就得花不少功夫。 李桑柔叫过小陆子,让他往潘府跑一趟。 她得请三奶奶出来喝杯茶了。 还是约在如意茶坊,还是那间雅间。 钱三奶奶和钟二奶奶到时,李桑柔已经等在雅间里了。 看到两人,李桑柔迎到雅间门口,让进两人,先指着放在一边的邮袋笑道:“急着请两位出来,是为了这个。” 钟二奶奶看着邮袋,眉梢扬起,钱三奶奶弯腰拿了两封,捏了捏笑道:“这里头不只一份?” “嗯,一份一封信,那就太亏了。 一份只有二十个字,不过是张一寸许的小纸条,各家铺子收了这些纸条,拢在一起,要装够一封信的份量,才会封上递出来呢。”李桑柔笑着解释。 “这得有多少!”钟二奶奶从钱三奶奶手里接过封信,捏了捏,又掂了掂。 “不怕!”钱三奶奶的眉飞色舞压抑不住,看着李桑柔道:“这些,都要答复?都要印出来?那可得几十张,太厚了。” “请两位过来,就是商量这件事,先坐吧。”李桑柔欠身笑让。 三个人坐下,上了茶,李桑柔才接着笑道:“这些,只怕不少,我想到了,可没想到有这么多。 这只是一天的,明天有,后天还有,也许能少一点儿,也许会更多。 如今,该怎么办,得请两位拿个主意了。” “太多了。”钟二奶奶再看了眼那半邮袋子厚厚的信,看向钱三奶奶道。 “要是一天就这么多,是多了点儿。”钱三奶奶想拆开手里的信封,手指伸了几回,还是忍住了。“大当家是什么打算?” “我不懂学问上的事儿。这些,要看一遍需要多久,我估的恐怕都不对,我的这个看,就是认得字而已。 可这些信,就算是认得字的看完,三奶奶一个人,一天,也不行,三奶奶得有些帮手。[txt小说.txtxs.info]”李桑柔笑意融融。 “除了我们妯娌,大当家必定还有人选,不如请过来,一起商量商量?”钟二奶奶看着李桑柔,试探道。 “有学问,又是真才实学的,老实说,我只知道两位,这也是托七公子的福。”李桑柔摊着手,干脆答道。 “大当家这话。”钟二奶奶失笑,看了眼钱三奶奶,笑道:“我和三奶奶才能写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之后,大当家这葡萄架下,准备放什么?” “我觉得,照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学问,这葡萄架下,只凭二奶奶和三奶奶,也能撑个一年两年。 至于一年两年之后。”李桑柔笑起来,摊着手,一幅光棍相,“我这个人,别说一年两年,半年后的事儿,都不多想,所以,是真没有。” 钱三奶奶失笑出声,“大当家可真是!” 钟二奶奶有几分哭笑不得的看着李桑柔。 “这些信,我真没想到会这么多,你们读书人,实在是太爱写信了。”李桑柔一脸烦恼,“这葡萄架下,两位能不能接下来?” 钱三奶奶瞪着李桑柔,钟二奶奶笑出了声,指着李桑柔,“大当家这话,您这样子,还真跟我七爷一个样儿。 只不过,大当家是做大事,我们七爷都是闯祸,闹出什么收不了场的事儿,也是这样,甩到他二哥三哥手里,转身就跑。” “我没跑。”李桑柔笑眯眯。 “这事儿,”钟二奶奶看着钱三奶奶,“不是我们妯娌推托,实在是不得空儿。 大当家也知道,我们家,老夫人上了年纪,早多少年前,就不管家事儿了,我们家里,事儿多应酬多,实在是……” 李桑柔不说话,只看着钱三奶奶。 “要是只写文章,那没什么,这信儿,实在太多了。”钱三奶奶语调迟疑虚浮。 “是啊,以后也不见得能少了,要少,也得等今年秋闱明年春闱过后。 唉,不光是多,只怕还都是些要辩要驳的,跟进奏院那些吵架比,除了一个当面儿,一个在纸上,别的,没什么分别,也确实不容易。 实在不行,只能找找三爷,看能不能交到那些翰林们手里。 看来,做学问,还是男人的事儿。唉。”李桑柔连声叹气。 钟二奶奶挑眉看着李桑柔,钱三奶奶抿着嘴,斜瞥着李桑柔。 “可惜了葡萄架下这四个字。”李桑柔再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喝茶。 “敢情大当家这葡萄架下,还真是故意的。”钱三奶奶失笑,看向钟二奶奶,“符家那几位,学问可都好得很。 伍相家也有几位,他们家请先生,都是他们二太太考问学问呢。 庞枢密家老夫人,学问好,爱管事儿,她又空闲。” “你真想接下来?”钟二奶奶哭笑不得。 “翰林院那帮人,迂腐不堪。”钱三奶奶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李桑柔喝着茶,笑眯眯看着两人。 “上回,那篇闻君有两意,明明是个飒爽烈性的女子,挥刀割去不义男人,偏偏让他们解成了欲擒故纵的怨妇,还要指指点点,什么不够柔婉,不够贤惠。 二嫂看那篇文章的时候,不也气坏了,还往那文章上呸了一口。”钱三奶奶看着钟二奶奶道。 听到呸了一口,李桑柔噗笑出声。 钟二奶奶唉了一声。 “我看过一首诗,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 挺好奇,特意去看了一趟,海棠是真海棠,压海棠的那个,白发鸡皮,四肢颤抖,根本看不下眼。 我真是纳闷的不行,他哪儿来的脸,敢自称梨花?”李桑柔放下杯子,扬眉看着两人问道。 钟二奶奶唉了一声,钱三奶奶惊讶的眉梢高挑,“你去看的压……不是吧?那个……” “就是那个,颤颤巍巍,上床都得人扶着。”李桑柔淡定道。 钱三奶奶呆了一瞬,片刻,哈哈笑的直不起腰。 钟二奶奶指着李桑柔,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大当家!您,也就您了!” 李桑柔冲她举了举杯子。 “咱们接下来吧,那篇闻君有两意,你不是一直想写篇文章驳一驳? 这信虽多,可很多,都是一件事儿,上回那二十来份,有五六份都能合在一起,因为少,我就一一回了。 再说,这建乐城,有的是能帮手的,要不,咱们去一趟庞府,找找老夫人,请她出山。”钱三奶奶性子爽利,看着钟二奶奶,直截了当道。 “那就瞒不住了。”钟二奶奶皱眉道。 “瞒不住就瞒不住。”钱三奶奶昂起头。 “瞒还是瞒得住的,男人哪会相信女人也能懂学问文章。 就连怎么生孩子,他们也觉得,没他们指点可不行,他们不指点,女人肯定不会生。 不过,也确实,得点一下。”李桑柔笑道。 钟二奶奶笑出了声,钱三奶奶嘿了一声。 “还有件小事儿。每一张小条,我收了三十个大钱,除去寄信钱,一张小条还能余下将近二十个钱。 照理说,这些钱该给你们使用,不过,这几年,我要用一用,先不给你们。”李桑柔接着道。 “我们不缺钱用。”钱三奶奶看了眼钟二奶奶,笑道。 “那行,别的,就都交给你们了,怎么都行。”李桑柔摊手笑道。 …………………… 顺风大掌柜邹旺刚到无为府,就接到了安丰县派送铺递过来的急信儿,捎了安丰县吴县令的话儿,让他赶紧到安丰县,出事儿了。 无为府到安丰县不远,邹旺接到急信儿就启程,一路快马,赶到了安丰县,先往派送铺去。 派送铺的胡娘子看到邹旺,先喊了句阿弥陀佛,忙着往铺子里让邹旺,“大掌柜这是接了信儿就过来了?饭吃了没有?先坐下喝杯茶。” “带的有干粮水袋,你别忙,我就站这儿就行,你这铺子小。出什么事儿了?”邹旺站在铺子门口,接过胡娘子递过来的茶。 “咱们晚报上,不是出了份粮食价儿嘛,就是这个惹出来的事儿。”胡娘子从铺子里出来,四下看了看,压着声音道: “我也是看了咱们那粮食价儿才知道,敢情,咱们安丰县的米,样样儿都比寿春贵,贵出至少三成!八甲陈早稻,比寿春足足翻了个倍!真黑心哪! 咱们那粮食价儿出来,也就两三天,咱们安丰县里,就有人赶着车,去寿春买米,一大车米拉回来,可省不少钱! 街上也多了好些挑担子卖寿春米的。 这么着,粮行就闹起来了,说咱们造谣惑众,前天冲到咱们这铺子门口来了,要砸铺子,我就让我家老大去报了官。 前儿晚上,县衙里的王师爷过来,说是吴县令的话儿,让我请您过来一趟,说是粮行往衙门里递了状子,告咱们顺风造谣惑众什么的,我就赶紧给您递了信儿。” 邹旺舒了口气,果然是粮行的事儿,这个,他想到了。 “还有别的事儿没有?”邹旺看着胡娘子,问了句。 “咱们县粮书,跟粮行会长是族兄弟,没出三服。”胡娘子声音压得更低。 “嗯,我知道了。粮行这些事儿,大当家早就想到了,没大事儿。 这一阵子,你自己小心些,还有家里,防着小人。”邹旺交待道。 “我懂,大掌柜放心。从粮行来闹过事儿,这几天来来回回,都是我们当家的送来接回。”胡娘子笑道。 邹旺喝完茶,放下杯子,往县衙过去。 听说顺风邹大掌柜请见,王师爷一路小跑迎出来,“大掌柜可真是快,我们县尊前儿还夸呢,顺风可真真是名符其实的顺风飞毛腿儿。 大掌柜这边请。” 邹旺跟着王师爷进了通往县衙后院的圆洞门,转过影壁,看到站在正堂门口的吴县令,急忙拱手紧走,“不敢当。” “你们顺风,连大掌柜都是飞毛腿儿。”吴县令拱起手,和邹旺说笑道。 “吴县尊有召,小的自然是要飞奔而至。”邹旺拱手长揖。 “哈哈,你这句,得换成我不敢当了。”吴县令一边笑,一边侧身往里让。 邹旺躬身笑着,落后吴县令一步,王师爷跟在最后,进了正堂。 吴县令让着邹旺坐下,说着闲话,喝过一杯茶,才进了正题。 “老邹啊,这趟请你过来,是有点麻烦事儿,你们胡掌柜和你说过没有?”吴县令看起来一幅头痛无比的样子。 “说了,说是粮行递了状子,告顺风,说是造谣生事儿?”邹旺答的干脆爽直。 “就是这个事儿,你们也是,怎么想起来弄了这什么粮价,这价儿,那是能比的!这一比,你看,比出事儿来了!”吴县令摇着头,一脸烦恼。 “县尊说的极是。”邹旺双手抚着膝盖,欠身点头,表示赞同,“这话儿,我跟我们大当家的,也提过,货比三家这事儿,可不是简单事儿。 我们大当家,县尊也知道,不是一般人儿,想得远,想得多。 这货比三家,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没敢多问,就是问了,我们大当家的也不一定说,就是说了,不怕县尊笑话,我也不一定听得懂。 从这货比不知道多少家的粮价出来,我这心,就一直提着,您说,这不是砸人家粮行粮牙的饭碗么。” “就是这话儿!”吴县令拍了下桌子,这话说的太对了。 “我们大当家的,多精明的人呢,这事儿,她不可能没想到,您说是不是? 唉,这么一想,我也只好硬着头皮顶着,唉,不瞒县尊说,我们大当家的意思,不只这粮价,往后,布市,药材行,这价儿,都得上去,事儿多着呢。” 吴县令瞪着眼,轻轻抽了口凉气。 “自从这粮价出来,净麻烦事儿,原本,这粮价是跟在晚报后头的,粮价一出来,冲着这粮价,晚报一下子多了好些订户。 刚把这多出来的订户理清爽,我们大当家的又发话了,说要把粮价从晚报,调到朝报上去。 您看看这事儿,那订了晚报的怎么办? 唉,真是让人头大如斗。”邹旺拍着额头,连声叹气。 “啊?真要挪到朝报上头?”王师爷惊讶出声。 吴县令上身前倾,瞪着邹旺等他说话。 “对!明天,最迟后天,就调过去了。这一调,像咱们安丰县还好,订户少,寿春府无为府这些地方,派送铺都是通宵的忙。唉。”邹旺浑身都是烦恼。 “挪到朝报上,那可就……”王师爷看着吴县令,话里有话。 “听说朝报是在进奏院手里打理的?”吴县令在京城还是有些朋友亲戚的,欠身往前,压着声音问道。 “这我真不知道,不过,去年,我去朝报报坊,竟然碰到了潘探花,就是探花茶针那个潘探花,正在印坊里看着排版。 瞧那意思,他跟印坊,印坊跟他,都熟得很!”邹旺也欠身往前,压着声音,一脸八卦。 “那就是了!潘探花领的就是进奏院的差使。”吴县令坐直回去,捋着胡子,斜瞄着王师爷。 王师爷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邹大掌柜不是外人,我就直说。 咱这安丰县米价这事儿,从我到任,我是前年年底才到这安丰县的,从那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个价儿,我就没多想。 没想到,周围一圈儿,就安丰县这米价最高,你瞧瞧这事儿。”吴县令是真的又愁又烦。 “大掌柜也知道,这米价关着民生,安丰县米价在整个寿州最贵,这轻了,也是个治下无方,要是往重了说,这简直……”王师爷抖着手,连声叹气。 “安丰县也就米价高些,麦面油豆,和其它几县,都差不多。 再说,这米价,吴县令来前就这样了不是,要是能在吴县令手里,降下来些,不说和其它诸县一样,至少不差那么多,这可不是无方,这是有方,有方的很呢。”邹旺欠身笑道。 吴县令再次看向王师爷,王师爷从吴县令看向邹旺,欠身笑道:“邹大掌柜这话极是。 您看,要不,您跟粮行这边见一见? 大掌柜不是外人,我也直说,有些话,我们县尊不好多说,倒是从大掌柜这边说出来更好,大掌柜看呢?” “行。”邹旺爽快答应。 第138章 另一种寸步不让 邹旺辞别吴县令和王师爷,出来找了家邸店,吃了饭,歇了一会儿,洗漱换了衣服,邸店门口,王师爷遣来的衙役,已经到了。 邹旺带了个小厮,跟着衙役,进了隔一条街的酒楼。 酒楼后面最大的一间雅间里,或站或坐的七八个男子,年纪不一,听到动静,齐齐转头,极其不善的看着邹旺。 邹旺踩进门槛,浑身谦和一脸笑,一一拱手见礼。 七八个人,有人敷衍的拱了拱手,有的冷哼一声,拧过了头。 邹旺并不介意,正打量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外面衙役一声喊:吴县令到了。 吴县令身后跟着王师爷,王师爷身后,跟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吴县令满面春风,进来先和邹旺见礼,“这一趟,劳烦邹大掌柜了。” “不敢当。”邹旺拱手欠身。 “这位就是顺风的邹大掌柜,这几位,我来介绍。”吴县令拉着邹旺,一一介绍了一遍,再转过身,指着跟着他过来的中年人笑道:“这位是祝粮书,和祝会长是同族堂兄弟。” “幸会幸会。”邹旺冲祝粮书拱手见礼。 祝粮书笑容谦和。 “都坐吧。”吴县令笑让着众人,也不客气,自己居上首坐了,一把拉过邹旺,把他按在了自己左手边,再示意祝粮书,“老祝坐这边。” 王师爷挨着邹旺坐下,祝粮书下首,坐着粮行的祝会长,其余诸人,依次落坐。 几个茶酒博士来回几趟,摆了满桌子的菜,不过,满桌的人,谁都没心思吃吃喝喝。 吴县令倒也干脆,举过一回杯,就直入正题,“把大家请过来,没什么大事,就是什么粮价不粮价的,大家见个面,说一说。不是大事,说开了就好了。” “不敢瞒府尊,小的小号,已经连着七八天没做成一笔生意了,唉。”坐在王师爷下首的中年人先开了口。 邹旺看着说话的中年人,一脸专注的听着。 吴县令呵呵了两声,看向邹旺,见邹旺一脸谦和看着中年人,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一想,嗯,也是,这几句话,离题是太远了点儿,没法接,让大家接着说吧。 “大家伙儿都说说。”吴县令笑着招呼众人。 “小号也是七八天没开过张了。”下首的一位掌柜接着道。 “县尊,我们粮行上上下下,上千号人,加上粮船粮车,扛夫,靠粮行吃饭的,好几千人,都要饿饭了!县尊,民以食为天。”紧挨着祝粮书的粮行祝会长,开口了。 邹旺一脸谦和,谁说话就看着谁,凝神细听。 “邹大掌柜,您看?”吴县令看向邹旺。 “祝会长所言极是,民以食为天。”邹旺忙看向吴县令,陪笑答话。 “邹大掌柜,咱们既然坐到一张桌子上了,那就坦诚点儿,邹大掌柜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没把我们县尊放在眼里? 也是,顺风么,那可是不得了!”祝会长下首的中年人语气很冲。 “这话从何说起?”邹旺一脸莫名其妙。 “我说说吧,”祝粮书看了眼王师爷,笑道:“是这么回事儿,自从顺风卖的那什么晚报上,出了什么粮价,咱们安丰县这米行,这生意,可就做不动了。 咱们安丰县,米价是比其它各县贵了那么一点点,可这县跟县不一样,一个地儿有一个地儿的人情,这没法都一样,邹大掌柜您说是不是?” “您说的极是,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确实如此。”邹旺连连点头。 “既然邹大掌柜也觉得极是,那请大掌柜给我们个说法吧。”祝会长看着邹旺,不客气道。 “县尊的意思呢?”邹旺看向吴县令。 “这事儿你们两家商量,这不是大事儿,我把你们两家请到一起,就是让你们两家好好商量商量,你们两家商量就行,不用管我。”吴县令哈哈笑着,点点祝会长,再拍拍邹旺。 “那祝会长的意思呢?”邹旺看向祝会长,客气道。 “你们顺风,这事儿做的不地道!”祝会长手指点着桌子。 “是是是,那祝会长您看,这事儿,咱们该怎么办?”邹旺脾气极好,陪着一脸笑,连连点头。 “这粮价不能有!得撤了!”祝会长下首的中年人,不客气道。 邹旺没理中年人,只看着祝会长。 “老曹这话说得对,就是这样,这东西就不该有!”祝会长接话道。 “县尊?”邹旺看向吴县令。 “你们议!你们商量就行,这是你们两家的事儿,你们商量好了就行。”吴县令打着呵呵,一幅老好人模样。 “那成!这事儿,我去跟我们大当家说。”邹旺爽快之极,满口答应,“不过,祝会长也知道,我就是个掌柜。 这事儿,搁我这儿,可不能算小事儿,我跟我们大当家,空口说白话,我们大当家那脾气,这事儿指定说不通。 我看这样,祝会长写几行字给我,随便怎么写,只要把咱们安丰县粮行,不赞成这粮价,让撤了这意思,写明白了就行了。 我拿着,跟我们大当家的也好说话,至少不是我随口瞎扯的,您说是不是?”邹旺陪着一脸笑。 祝会长皱眉看向祝粮书,祝粮书看着王师爷,王师爷一脸干笑,瞄着吴县令。 吴县令眼睛都要瞪大了,他压根没想到邹旺就这么干脆直接爽快无比的答应了! “你们顺风这粮价,祸害的可不只我们安丰县粮行。 我们不过是底子薄,熬不下去,先说了而已,这还用得着写?”祝会儿瞄着吴县令的脸色,没敢答应写这几行字。 “县尊看呢?”邹旺陪着一脸笑,看着吴县令。 “我们县尊刚才说了,这是你们跟粮行的事儿,你们两家商量好了,也就行了。”祝粮书接了句。 邹旺没理祝粮书,只笑看着吴县令。 “这粮价,又不是咱们安丰县一地,整个淮南东西路,京西两路,河东路,永兴路,京东两路,包括建乐城,都在里头。 这么大的事儿,能因为咱们安丰小县,说撤就撤了? 这话胡闹。你们再议。”吴县令黑着脸道。 “县尊这话极是。”邹旺一脸敬佩,连连点头。 祝会长和祝粮书对视了一眼,祝会长看着邹旺道:“邹大掌柜是个直爽人儿,我就直说,你们顺风这一份粮价,把我们祸害成这样,总不能不让我们活下去吧! 你们顺风日进斗金,得拿点儿出来,给我们贴补贴补,这不为过吧。” “县尊看呢?”邹旺看向吴县令。 “我都说了,这是你们两家的事儿,你们自己议!”吴县令有些恼怒。 “县尊教训的是,祝会长这话极是!”邹旺一脸笑,“要贴补多少,怎么贴补,烦祝会儿写个明细给我,我这就让人急递给我们大当家的。” 祝会长瞪着祝粮书,没敢答应。 这位邹大掌柜,什么都是满口答应,哪有这样的事儿?难道不该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么? 祝粮书这脸也有点儿青,不停的瞄着对面的王师爷。 王师爷还是一脸干笑,垂着眼,不瞄他家县尊了。 这事儿,他跟他家县尊说过,顺风只怕半分不让,县尊偏不信,非要试试…… “祝会长说了这半天,咱们安丰县这米价为什么比别县高,高在哪儿,你怎么一个字没提?”吴县令冷着张脸,看着祝会长,突兀问道。 祝会长被吴县令这一问,问傻了。 “你还是先说说这事儿吧。 正好,今儿咱们安丰县粮行的主事人,都在这儿,人到的齐全。你们说说,咱们安丰县这米价,为什么在整个寿州首屈一指? 你,你,还有你,都说说!”吴县令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祝会长脸都青了,一眼接一眼的看祝粮书,祝粮书瞪着对面的王师爷,恨不能眼里伸出手,把王师爷的目光捋过来。 对面的王师爷低眉垂眼,专心抿茶。 祝粮书咽了口口水,看着吴县令,陪笑道:“县尊,咱们县这米价,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让他们回去商量商量,先商量商量。邹大掌柜的意思呢?” “全听县尊吩咐。”邹旺恭敬客气。 …………………… 建乐城,顺风铺子后面。 李桑柔看着戴着帷帽进来的宁和公主,眉梢扬起。 宁和公主到她这儿来,或是跟她出去,向来都是男装,戴个幞头,或是不戴,清爽利落,她对男装可不是一般的喜欢,今天这是怎么了?穿的这么麻烦拖拉。 李桑柔迎上去,宁和公主取下帷帽,长长的绡纱被头上的步摇卡住,李桑柔接过帷帽,帮她把纱拿下来。 “你看看我。”宁和公主指着自己的眼。 “出什么事了?”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红肿的双眼。 “是二哥。”宁和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坐下。 “你二哥?”死了两个字,李桑柔没说出口。 “嗯!”宁和公主点着头,“走了。” 李桑柔眨了下眼,有点儿不确定这个走了,是不是那个走了,瞧她哭成这样,只怕就是那个走了。 “怎么走的?”李桑柔微微提着心,似是而非的问了句。 “就是,应该是用脚走吧。”宁和公主被李桑柔问的,有点儿不知道怎么答。 “我知道的时候,二哥已经走了,大哥说,二哥跟着圆德大和尚,还有几位师兄,出去游历去了,大哥说二哥没事儿的,让我别担心,可是!我能不担心么。” 李桑柔往后靠到椅背上,简直想翻个白眼。 唉,这个用脚走了! “怎么说走就走了?”李桑柔挪了挪椅子,烧水沏茶。 “上次,你跟二哥说了那些话,说是咱们走后,二哥直挺挺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动。 后来,圆德大和尚去了,和二哥说了大半天,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没问出来。 大哥说,二哥找到他,说要离开建乐城,四处游历,济困救弱,赎罪赎心。” “这样不是挺好,当和尚都要游历的。”李桑柔沏了杯茶,推给宁和公主。 “大哥也说这样挺好,说二哥出去走走,开阔了心胸,也就能看开了。”宁和公主长长叹了口气,“唉,三哥走了,二哥也走了,三哥还好,二哥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了,不知道还能不能……” 后面的话,宁和公主没敢说下去。 二哥肯定会好好儿的! “你三哥走了快两个月了吧?”李桑柔转了话题。 “嗯。”宁和公主应了一声,怔忡出神的看着对面的角楼,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文先生也走了快两个月了。” “文先生现在怎么样?”李桑柔瞄了眼宁和公主,问了句。 “我怎么知道?你看你这话问的,这一句,该我问你。”宁和公主斜了李桑柔一眼。 “我也不知道,噢对了,你三哥说文先生最近好像睡的不大好。 你给你三哥写过信吗?你三哥给你呢?有信吗?”李桑柔端起茶抿着,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没有,三哥是领兵在外,是军务,哪能随便写信。唉。”宁和公主低低叹了口气,“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要一直打到打下杭州城,才能打完,早呢。 咱们去吃春菜吧,去蛮王家?”李桑柔声调上扬,愉快的建议道。 “嗯?”宁和公主再次斜瞥着李桑柔,声调微扬,“还是算了!三哥他们在外面打仗,咱们这儿那儿的吃春菜,多不好。” “你三哥,还有那么多人在前边打仗,不就是为了让你,让大家能安心愉快的吃春菜,看花赏景,好好过日子?走吧。”李桑柔站起来,示意宁和公主。 “也是哈。”宁和公主跟着站起来。 两人出了铺子,上了车,李桑柔笑道:“差点忘了,你三哥和文先生那里,至少这会儿,顺风能递信过去,正好,我有点儿小事儿,要写封信给文先生,要给你带几句话吗? 或者,你自己写,放一起递过去?” “真能送过去?他们是军务……嗯,你说行肯定行! 你那信急吗?明天行不行,我得晚上写,写信很难的!明天一早,我就给你送过来。”宁和公主说到最后,脸色泛起层红晕。 “当然不急,我的信也没写呢,明天后天都行。”李桑柔笑眯眯道。 …………………… 以下字数不计费: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看起小闲书的,想来,多半是偶然,或是别书别人的安利吧。 嗯,拜托大家,可能的话,能不能发一发朋友圈,替小闲安利一二? 小闲以此为生,拜托啦! 第139章 断人财路 邹旺写了封长信,将安丰县的事儿,前前后后,写的详详细细,隔天就递到了李桑柔手里。 接着又给陆贺朋写了封信,说了安丰县的事儿,让他去找一趟大当家。 钱粮上的事儿,弯弯拐拐的多,请陆贺朋去跟大当家说说,万一,大当家有没想到的地方。 李桑柔看了信,没多大会儿,陆贺朋来了,捏了封信,一到院后,先将信递给李桑柔。 “刚刚收到邹大掌柜一封信,您看看。”陆贺朋拧着眉。 “安丰县的事儿?”李桑柔接过,抽出信,一目十行,看的很快。 “明面上是安丰县的事儿,可这事儿,肯定不只安丰县。”陆贺朋自己走过去,倒了杯茶端着,坐到李桑柔旁边。 “从看到咱晚报上出了这粮价,我就去找了几个老钱粮,细细打听了一圈儿,听下来,唉,我说给大当家听听,大当家就知道了。 各大牙行,就说米行吧,可不像房牙他们,房牙挣的就是一份佣钱,米行,压根不把佣钱放眼里,他们也不收佣钱。 像咱们建乐城,大米行有六处,都在各处大码头。 外地客米进到建乐城,停进码头,哪个米行的码头,就到哪个米行。 这米,必须照米行的价儿,全数出粜给米行,再由米行粜给几十家小米行,小米行再分给城内铺户。 六大米行,同气连枝,没什么意外,六大行头每十天见一回面,定一回价,连铺户卖米的价儿,也得听他们商定,上下也能浮动几个钱,不过不多。 不光这些,像打米,装米的袋子,扛夫搬运,运米的车船,这些,都得到米行拿了许可,才好做这份生意,还有,这打米要多少钱,扛夫又该收多少钱,也都是由米行定出价儿。 衙门要有什么事儿,平稳米价,或是征什么银子,只找行会就行。 咱们那粮价一出来,什么都是明的了,米行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像咱们建乐城,这一阵子米价高,陈留县米价低,建乐城六大行,他管不到陈留。 陈留离建乐城才不过四五十里路,去陈留买米的可不少,听说城里好些铺户,已经找行会说话了。 大当家的,咱们这是,断人财路啊。” 陆贺朋忧虑忡忡。 断人财路如杀父。 “我在江都城时,兄弟多,每个月都要买不少米面油。”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陆贺朋。 “粮船泊到江都城码头,中等米,中等船,一船粮,二十石,不过七八千钱,可我们从铺户手里再买这一船米,就要一万四五千,要翻个倍。 粮船只要泊到江都城码头,这粮,要卸要卖,就只能卸给粮行。 我们到城外,找庄头买粮,自己推进江都城,粮行找上门,说我们乱了规矩。” 李桑柔眼睛微眯,片刻,才接着道:“江都城米行,搭的是苏姨娘的小舅子,苏清的门路,我们就只能从城里粮铺买米。” “都是这样,后头,都有这个那个的。 安丰县那个粮书,必定就是个经手人,满县衙的人,只怕都有好处,唉。”陆贺朋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连声叹气,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刚才你说的,粮行这些事儿,你觉得,皇上知道吗?”李桑柔看着陆贺朋问道。 “皇上知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过,几位相公,肯定一清二楚。 除了庞枢密是行伍出身,三位相公,计相,可都是从小县起步,在地方辗转过十几二十年,这些,他们不知道?那不可能!”陆贺朋压着声音。 “嗯,既然这样,那就先看看。”李桑柔翘起二郎腿。 “这事儿,也就大当家的敢做。咱建乐城这米,是太贵了!”陆贺朋感慨了一句,站起来告辞。 …………………… 文诚收到李桑柔那封信里有信的信,仔仔细细看过,拿了李桑柔的信,往帅帐过去。 “刚收到大当家一封信。”文诚将信递给顾晞。 顾晞一个怔神,瞥着信,没接。 “她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就是了,用不着再拿给我看。你也太小心了。” “不是小心,这信,你确实得看看,这封信,她应该写给你的,谁知道……”后头的话,袅袅而没。 这封应该写给世子的信,送到他这里,肯定是为了公主那封信。 公主那封信,夹带在大当家的信中,必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不想让人知道,他说了,那就太伤她的心了。 “你说说吧。”顾晞还是没接信。 “大当家问,要是咱们的兵将,能收到家书,于士气是不是有益,是不是可行。 要是有利于志气,又可行,她说顺风可以免费收寄到军营中的家书,至于军营寄到各家的,这钱得给,她只能贴一头,两头都贴,她贴不起。 除此,大当家说,她打算开通小件物品寄递,一件不超过五斤,也是免费寄到军营中,也是只能贴一头。”文诚只好说说了。 “嗯?”顾晞眉毛高扬,伸手拿过信,细细看了一遍,想了一会儿,看向文诚,“你的意思呢?” “家书抵万金。”文成摊手道。 “请黄将军、楚将军他们过来,还有致和和乔统领。”顾晞转头吩咐了如意,看向文诚道:“咱们先商量商量,大体商量好了,你执笔,写份折子。 真要开通,顺风和军中怎么交接,军中寄出的这递送钱收不收,怎么收,贴补多少,钱从哪儿出,都是事儿。”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文诚笑应。 …………………… 包平带着两个小厮,抬着沉沉一只大筐,进了顺风铺子后院。 李桑柔站起来。 包平忙紧走几步,拱手长揖,“大当家,这是在下前儿回来,从太原府带回来的土产。” “客气了。”李桑柔欠身还礼。“包掌柜这么快就回来了,前儿听大常说,你要到下月初才到。太原一线可还顺当?” “托大当家的福,顺顺当当。”包平笑应了。 两个小厮放好大筐,垂手退出院子。 包平看着两个小厮出去,坐到李桑柔对面,和李桑柔说了一会儿太原线派送铺怎么样,递铺怎么样,以及刚刚调到朝报上的那份粮价,太原线也打算跟进,直说了两三刻钟。 李桑柔凝神听着。 太原线的情形,她知道的很清楚,只是不像包平说的,有这么多细枝末节。 包平端起杯子,抿着茶,看了一圈四周,笑道:“大当家的这里,真是说话的好地方。” 李桑柔心里微微一动,笑道:“没有比这里再好的地方了,包掌柜有什么话,只管说。” “大当家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包平放下杯子,露出一脸苦笑,“原本,我该在半个月后才能到咱们建乐城,是我们范掌柜一封信,把我催得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李桑柔嗯了一声,示意包平接着说。 “庆安号,是我,和大舅兄范大掌柜,大舅兄的儿女亲家余三掌柜,三家合伙。 我们三家,老家离的不远,几代人都有亲,亲连着亲,亲套着亲。 前儿,余三掌柜的妹婿,汪四郎,到了建乐城,来投奔余三掌柜。” 包平长叹了口气,李桑柔眉梢微挑。 “我们家有位老姑奶奶,嫁进汪家,范掌柜有个堂妹,娶的是汪家的姑娘,都连着亲。 汪家发家的早,到汪四郎祖父那一代,汪家就已经是我们歙州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到汪四郎这一代,已经有两三代读书人了。 汪四郎是庶出,却很会读书,三十多岁的时候,中了同进士,授了官,说是点到了成都府茶马司,做了个主薄。 汪四郎突然跑过来,说是和上峰闹翻了,已经辞了官,没脸回家,也嫌家里人多厌烦,就往建乐城,投奔妻舅余掌柜来了。” “你觉得哪儿不对?”李桑柔直接问道。 “先是余掌柜觉得不对。 余掌柜跟我一样,都是十来岁就外出就食,做生意讨一口饭吃,余掌柜只有两个妹妹,这是小妹妹,这个小妹妹出嫁的时候,余掌柜回去住了半年,给妹妹打嫁妆,送妹妹出嫁。 半年后,余掌柜回来,头一场酒,喝着酒就哭了,说婚礼粗忽混乱,说他这个妹婿瞧不起他家和他妹妹。 也就两三年吧,余掌柜的母亲去世,余掌柜回去奔丧,回来说,他母亲的丧事儿,汪四郎说是要苦读,一趟没去过,他妹妹就回去了一天,当天去当天就走了,哭的站不起来。 余掌柜说,他这个妹婿,就算走投无路,都不一定肯过来投奔他,现在,听汪四郎说起来,不过就是跟上峰闹了不愉快,就算辞了官,离走投无路还远得很呢。 余掌柜就给和范掌柜说了,范掌柜就给我写了信,催我赶紧回来。 我是前儿晚上赶回来的。 唉,”包平长叹了口气,“从汪四郎到那天,余掌柜这心里没底儿,跟范掌柜说了之后,就一直让人悄悄看着汪四郎,生怕他有什么不妥当。 这将近一个月,汪四郎就是在建乐城到处逛,到处赏景,这也没什么,可他极关心顺风递铺,特别是太原一线,已经跟三掌柜和大掌柜说过好几回了,说要学做递送的生意,说有意思,见多识广什么的。 您看看!”包平连声叹气。 “你们有什么打算?要我帮什么?”李桑柔给包平换了杯热茶。 “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包平一脸苦楚,“大当家是个能说话的,我们这点小心思,也就能跟大当家的说说。 我跟范掌柜,余掌柜,虽说自己和媳妇在建乐城,可亲戚朋友都在老家,我还有个老娘,兄弟姐妹,范掌柜的儿子媳妇,余掌柜的两个闺女,都在南梁呢。 要是把汪四郎赶走,不瞒大当家,实在有点儿不敢,这汪四郎不像是个君子,回去之后,要是信口雌黄,他是不能怎么着我们,可我们几家亲人亲戚,可都在人家砧板上呢,实在是怕。” 李桑柔叹了口气,点头, “杀了汪四郎,一条人命啊,我们下不去这手,真不敢。把汪四郎送进官府,那毕竟是余掌柜的妹婿,而且,也怕传回去。 留下他,当看不见不知道,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万一,牵连起来,肯定没有小事儿,这命,只怕都得搭进去。 实在是难为极了,来找大当家,是看看大当家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我们一命。” 包平难为无比的抹了把脸。“大当家的别笑话,我们,唉! 这一打起来,我们这样的,根在那头,人在这头,就是风箱里的老鼠,蜷缩在角上,唯恐哪儿有个不妥当,遭了无妄之灾,受了牵连。 唉,大当家别笑话,我们不想立功也不想发财,就想着能平平安安,好好做生意,讨口饭吃。 保住命保住财最好,保不住财保住命也很好,实在是,害怕的很。” “大家都是这样,想建功立业发大财的,那是极少数。 这位汪四郎,从哪条路过来的?”李桑柔看着包平问道。 “从襄阳那边,从鄂州到襄阳,一路上,能过来的地方多得很。”包平欠身答道。 “嗯,我知道了,让我想想,总归能想出办法。你和范掌柜、余掌柜,放宽心。”李桑柔微笑道。 “多谢大当家,多谢!”包平站起来,长揖到底,犹豫了下,再次长揖道:“这事儿,还请大当家的担待一二,实在……” “我知道,你知我知,放心。”李桑柔截断包平的话,干脆道。 “多谢多谢!就拜托大当家了。”包平再次长揖,退两步,再揖了一礼,才转身走了。 送走包平,李桑柔叫了黑马过来,把大筐里的干果分给铺子里的管事伙计,一边看着他们分,一边想着包平说的那位汪四郎。 南梁的谍报,看起来比那位世子打理的好,进入建乐城的,肯定不只汪四郎一个。 这事儿,她管不了,只能找能管得了的。 从前,这建乐城的防卫,归在世子手里,碰到这样的事,她找到文诚,实话直说告诉他就行了,现在,她该去找谁? 她得先问问接手防卫的那位将军,是什么样人,什么脾气什么禀性,再说下一步。 找谁问呢? 潘定邦肯定不行,这算正事儿,但凡正事儿,他都不靠谱,那还有谁呢? 潘定山从前负责买马,现在管军马,他肯定知道点儿,可他没在建乐城。 其它人,都跟武将不熟。 算了,不打听了,干脆,直接去找那位殿前司都虞候范将军。 她虽然不认识,也没见过那位范将军,不过,他应该是知道她的,要是他不知道,那这件事,就只能越过他,直接去找清风了。 李桑柔打定主意,出了铺子,往西角楼大街过去。 第140章 守城的将军 对着西角楼的殿前司大门门洞里,十来个殿前军侍卫或坐或站,正有说有笑的热闹。 李桑柔走上台阶,几个侍卫扭头看到她,咦了一声,赶紧拍身边的人。 “我找范将军。”李桑柔上了台阶,看着诸人笑道。 看这群人这表情这样子,他们都认得她,嗯,不用介绍自己了。 “大当家稍候。”站在旁边的一名侍卫看来是当值的,急忙应了句,一路小跑往里进去。 “大当家坐着等吧。”一群侍卫中,坐着的那个,一窜而起,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拽着袖子,在凳子上抹了抹。 李桑柔看着被站在一团的诸侍卫围在中间的那个凳子,笑着摇头。 她要是坐下去,那就差个摄影师,啪的来张合影了。 摄影师啊,李桑柔一时有些怔忡。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了。 “该给大当家沏碗茶。”一个侍卫喊了句。 李桑柔失笑,刚要谢绝,刚才进去的侍卫已经跑回来了。 “我们将军请大当家进去说话。”离得老远,侍卫就喊起来。 李桑柔抬脚进了门槛,拱着手侧着身,从那堆侍卫身边绕过去。 一群侍卫,眼神跟着她,原地转了半圈。 过了门洞,走了没几步,侍卫站住,欠身将她往横在前后院中间的一间屋里让。 李桑柔刚踩上台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从屋里出来。 李桑柔的目光先落在中年人空荡荡的左袖管上,立刻调开目光,拱手见礼,“范将军。” 范将军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独臂大将!” 李桑柔失笑出声,躬下身去。 “大当家请。”范将军侧身让进李桑柔。 李桑柔进了屋,看了一圈。 屋子不大,靠东墙放了一整面墙那么长的长案,长案上堆满了案卷册子,堆的还算整齐。 南窗下,靠着西墙,放着张长桌,摆着笔架笔洗砚台,北窗下放着一张小几,两把椅子,小几上放着茶壶茶杯。 “大当家请坐。”范将军往北窗下让李桑柔。 李桑柔走过去,从南窗看到北窗。 南窗往南,往前一直看到门洞里,一览无余,北窗看过去,阔大的后院,都在眼里。 这间屋选的真好,坐在这里,转转身,整座殿前司都在眼里了。 “来人!把我那饼曼松茶拿出来,沏两碗!”范将军冲着门外一声吼。 李桑柔眉梢扬起。 “大当家听说过曼松茶?”范将军极其敏锐。 “嗯,听说产在南方荒蛮之地,味儿甘甜。”李桑柔笑道,坐到扶手椅了。 “大当家这份见多识广,佩服!”范将军冲李桑柔竖起大拇指,“南蛮五大山中出来的,确实以甘甜著称。 五年前,我驻守扬州税关,有个来往南蛮做生意的南梁商人送给我的。 这五年,全靠这几饼茶撑脸面,今天在大当家的面前,看样子这脸面也撑起来了。”范将军笑声爽朗。 “早就听人说起,像听传说一般,没想到真有这种茶,托范将军的福。”李桑柔欠身笑道。 亲卫很快端着茶盘,托着茶壶茶杯茶叶送进来,又提了只红泥小炉进来,放上快烧开的一铜壶水。 范将军挪了挪,一只手熟练无比的沏茶。 李桑柔看着那只空荡的袖管,“范将军这条胳膊,是军功?” “在北边打蛮族的时候,冻坏了,只好割了,没有军功,还记了个大过。” 范将军晃了晃袖管,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倒了杯茶,推到李桑柔面前。 “我是穷出身,我爹也吃兵粮,混到百夫长。我十四岁那年,一场混战,死了。”范将军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 “那时候乱,他死后,我就吃了兵粮,我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一大家子,得吃饭。 我运气不错。 当兵隔年,就去北边轮戍,穷家出身不怕死,梗着脖子往前冲。 小半年,我就当了千夫长,戍边三年一轮,连着三轮,我都没回来。 当兵的,打着仗,立功容易,回来再想立功,那太难了。” 李桑柔听的眉梢微动。 这位范将军明白之极,这份爽快…… 嗯,她不知道他,他必定对她一清二楚,这份爽快,只是在她面前的爽快。 “到第三轮,我就做到了统领,六品。再到轮戍,我就回来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唉,现在又打起来了,这一场是大打,那时候,咱们跟南梁成天打,都是小打中打。 休整了半年,我就随大军南下,沿着运河打,一路把南梁打到了江南。立了功,升到了四品。 那时候,我觉得差不多了,四品就到头了。那一仗打完,该轮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想着从此之后,在殿前司混到老,也相当不错了。 谁知道,南梁打进来了,一直打到了咱们建乐城下。 那时候,大军都在外边,建乐城里全是老弱,也没将,老虎都不在家,我这只猴子就只好出来,带着城里的厢兵守城。” 范将军唉了一声,“武家军到建乐城下,已经是强弩之末,也就是耀武扬威的转了一圈,就走了,我这守城的功劳,得之有愧。 后来,我又去了北边,大冬天,着了一群马贼的道儿,冻伤了胳膊,唉,后来就回来了,只能练兵,不能打仗了。” “范将军令人佩服。”李桑柔欠身致意。 “得大当家这句夸奖,范某荣幸之至。”范将军一只手按在膝上,笑着冲李桑柔欠身颔首。 “要是这条胳膊还在,也许能在合肥城外,一睹大当家一人一弩迎战千军万马的无双风采,范某实在佩服得很。” “都是世子指挥得当。”李桑柔笑着冲范将军举了举杯子。 “哈哈哈,对对对!”范将军举过杯子,和李桑柔碰了下。 “我来找范将军,是有几句话,只能和范将军说说了。”李桑柔直入正题。 “大当家请讲!”范将军放下杯子,欠身往前,郑重尊重。 “范将军也知道,这趟南梁偷袭,顺风传信及时,立了大功。 可顺风收信寄信,这份传信及时,利于咱们,也利于南梁。 南梁在咱们齐地的谍报,大可以借助顺风,将信递到沿江各处,再传递回去。” 范将军神情凝重起来。 “只怕从年前起,就有不少亲戚投靠,寻朋会友的人,进了建乐城,或是别的地方。 太平了二十多年,建乐城里,自南梁过来的生意人,太多了,游学的学子也不少,或是当年逃难过来,必定都有不少在南梁的亲戚朋友。”李桑柔的话戛然而止,端起了杯子。 “大当家所虑,范某也想到……”范将军的话说到一半,看着李桑柔,片刻,才接着道:“范某懂了,这是大事。” “嗯,我不过想到了,过来啰嗦一句,打扰了,范将军见谅。”李桑柔站起来,冲范将军拱手告辞。 “我送大当家。”范将军欠身让过李桑柔,将李桑柔送出大门,看着李桑柔走远了,眉头渐渐拧起。 这位大当家,绝不是无的放矢,她必定看到了知道了什么,只是不好说,只好过来警示他。 确实,顺风利于大齐,也利于南梁的谍报。 这不是建乐城一城一地的事儿,更不是他能作主的事儿,这事儿,得赶紧禀报上去。 “拿衣服过来,我要进宫。”范将军转身,一边大步往屋里进,一边吩咐亲卫。 …………………… 范将军的速度很快,也就隔了一天,一大清早,两年前上门查过一回户口的满地滚里正,又上门了。 这两年的时光,好像从这位老泼皮里正身边拐个弯,没敢惹他,直接绕过了。 老里正还是两年前的打扮,还是两年前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背着手,看到李桑柔出来,把厚厚的册子从背后拿过来,在另一只手上啪的拍了下,翻开。 “户主,李氏!” “李桑柔!”李桑柔不客气的纠正道。 “客户:常山!”里正一抬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人呢?都叫出来!得一个个看!这是上命!都叫出来!” “他娘的!”黑马气的要捋袖子。 李桑柔伸手拦住他,“这是正事,把大家都叫出来。” 黑马横了眼里正,转过影壁,喊了一嗓子。 “常山!过,马少卿,过,陆乘风!陆乘风呢?” 大常转身揪过身后的小陆子,“这儿呢。” “他叫的是陆乘风……”小陆子挣扎着表示不是他。 “你就是陆乘风,报户口那天,老大给起的,忘了告诉你了。”黑马伸头过去,解释了句。 “那我……”大头一句话没问完,里正已经吼上了,“李首!” “这儿这儿!”黑马揪着大头往前推了推。 “我叫啥?”大头一脸茫然,他没听清楚。 “过。李蝗!” “这个这个!”黑马推开大头,再揪出蚂蚱。 “过。李鱼!过。还有人吗?”里正啪的合上册子,恶声恶气问道。 “没了,也没亲戚,没朋友,没人来,一个都没有!”李桑柔叉着腰,瞪着里正,一样的恶声恶气。 她很佩服他,他这幅荤素不忌的样子,作为满地滚,实在是太够格了。 里正转身就走。 “我叫啥来?我叫啥?”大头冲上前,一把揪住黑马。 “姓李!你仨都姓李,老大说的,跟她姓算了。”黑马手指头挨个点过一遍。 “我早就想姓李!”大头眉开眼笑。 “你,姓李,名首,首,就是头,表字大头。”黑马在大头头上拍了下。 “你,姓李,单名蝗,蝗什么意思,你知道吧?就是蚂蚱?你的字就是蚂蚱。你叫鱼,表字窜条。多好!”黑马说了一遍,满意无比的拍了拍手。 “这名谁起的?为啥他们都是一个字,单名,就我是两个字?我也想姓李!我叫小陆子,我觉得不是因为姓陆,是因为我行六,这名儿还能改不?”小陆子揪着黑马问道。 “老大起的,这你得找老大。”黑马手一摊。 “那算了,乘风,是顺风的风吧?那也行,乘风顺风,虽说俩字,不过挺好听,姓陆就姓陆吧。”小陆子立刻熄火不提了。 李桑柔等人吃了饭,往顺风铺子去的路上,见街道司的的人,拎着浆糊桶,一边满街贴告示,一边敲着锣,一遍遍喊着告示上的内容。 告示简单明了:各家有外来者,要告知里正,登记查核身份后,才能住下,不告而住,打十板子,左邻右舍同打板子。 李桑柔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看着大街小巷里,捧着册子查核的里正,以及街道司差役、府衙差役,或是殿前司侍卫,三人一队,巡查登记,有的还跟着画师,对着人画像。 李桑柔看了一会儿,加快了脚步。 这位范将军,能从一个小兵,一路做到一品将军,果然极不简单。 隔一天傍晚,包平缩着头,进了顺风铺子后面。 “大当家的,这外头满城的查……”包平下意识的往四周扫了一圈。“也是该查。 昨天中午,里正就查到我们那儿,我们那里有外来人,到傍晚,殿前司和府衙就过来查问。 那会儿巧了,汪四郎刚从外面回来,在大门外碰到了。 问他,他说他是从扬州过来的,余掌柜出来,不知道汪四郎信口说了个扬州,就说了从襄阳过来的。 当时,他们就把汪四郎和他那两个小厮,两个长随,还有余掌柜,就都带走了。 刚刚,我来的时候,余掌柜刚刚回去,蓬着头,两只眼睛通红,说审了一整夜,不让睡,不停的问,范四郎叫什么姓什么,是他什么人,什么时候到的,去过哪儿,老家还有什么人,翻来覆去的问。 汪四郎和小厮长随都没回来,也没信儿。 大当家的,您说,汪四郎,他不会有事儿吧?”包平是真担心。 他出来前,余掌柜拉着他,嘱托了再嘱托,让他求一求大当家,好歹保下四郎一条命。 “不知道,汪四郎到底为何而来,做过什么事,咱们都不知道。审起来,他会怎么说,咱们也不知道。”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包平,实话实说,“这会儿,我没法去问,只能等等看。” “唉,好。”包平双手撑着膝盖,有几分艰难的站起来,看着随着他站起来的李桑柔,苦笑道:“从我们商号,带走了二十多人,有八个是这一阵子才投奔过来的,我都不知道。” “你们商号,伙计管事什么的,两三百人,哪家来了什么亲戚或是朋友,这事儿你怎么能知道?这不怪你。”李桑柔温声道。 “多谢大当家,这会儿,不过带过去问上一夜,有什么事还能说清楚,要是……唉,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呢。”包平苦楚不堪。 “谋国之事,无所不用其极,像你们这样,根在南梁,人在这里,极不容易,可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凡事多留心多小心。”李桑柔叹气道。 “多谢大当家,有大当家照应,总还是好多了。”包平说着,冲李桑柔长揖下去。 “不必客气。”李桑柔微微侧身,往前送了两步,看着包平进院门,从马匹之间出去了,坐回桌子旁,接着算帐。 写往军中的信,能有多少,她心里完全没谱,帐上的银子,可不算很多。 这一仗,要是打上三年五年,她就得贴补三年五年,这可不是小数目。 唉,到哪儿弄一大笔钱呢? 第141章 春菜 临近月底,张猫和谷嫂子抬着大箱子,进了顺风铺子后面。 “大当家的,你看看,这盒子做成这样,行不行。”没等放下箱子,张猫就迫不及待的笑道。 “这是外面的大箱子?”李桑柔站起来。 “是。你看看,四角包皮,用的桐木板,浸透了桐油。”张猫拍着大箱子,颇为骄傲。 “这大箱子也能折起来。”谷嫂子打开箱子,弯腰从里面抱出一摞板子,递给张猫。 张猫将板子放到桌子上,先和谷嫂子一起,将那只大箱子折给李桑柔看。 “你看看,这儿,有个拉手,这么一拉,你看看,就折起来了,怎么样?”张猫拉着箱子折成几块板子,得意洋洋的看着李桑柔。 “是不错。”李桑柔蹲下,仔细看那只箱子。 “你看这里,四角包皮,这用的是羊皮,羊皮太贵,也不结实,皮匠说,咱们要是不讲究别的,用猪皮最好,又便宜又结实。”谷嫂子蹲在李桑柔旁边,手指揉着四角包的羊皮,有几分肉痛。 这箱子,可不便宜! “我们在作坊里试过,就是瓢泼大雨,也能撑上半个时辰,再长不行了。”张猫蹲在李桑柔另一边。 李桑柔拉着提手,将箱子提撑起来,站起来,左右看了看,一拳砸在箱子上面,箱子响声清脆,薄薄的板子应声而裂。 “唉哟!”张猫和谷嫂子同时惨叫。 “这不行。”李桑柔拍了拍手,“这箱子得能扔能摔。” 张猫和谷嫂子面面相觑。 李桑柔走到桌子旁边,拿起小盒子看。 张猫和谷嫂子忙跟过去,将小盒子一个个支起来。 谷嫂子时不时看一眼被李桑柔一拳砸坏的箱子,心疼不已,这一个箱子,费老钱了,说砸就砸了! 张猫的兴奋得意被李桑柔一拳砸没了,垂着头只管支盒子。 李桑柔仔细看着小盒子,折起再拉开,又掂了掂份量,捏了捏小盒子四角包着的羊皮。 “这小盒子做的不错。太结实了,用不着这么结实,小盒子都是要放到大箱子里面的。 包羊皮浪费了,你们去伞铺看看,他们做伞的油布是怎么做的,跟猪皮比,是贵还是便宜。” 张猫和谷嫂子应了,抬着被李桑柔砸烂的箱子,垂头丧气走了。 …………………… 傍晚,李桑柔正在看刚刚送过来的战报,一个不起眼的小厮进到顺风后院,恭敬笑道:“我们将军吩咐小的禀告大当家:清了不少人出来,牵拉出不少,还在审,请大当家放心。” “多谢。”李桑柔笑应了句。 “不敢当。”小厮垂手退出。 李桑柔低头,接着看战报。 南梁襄阳那一路将近两万轻骑,已经被文彦超围困的山穷水尽,收网俘获。 南梁这一趟偷袭,折损了大半轻骑,人大约不缺,马却是没办法了。 原本,北齐在轻骑和马匹上,就占优势,现在,轻骑和马匹的数量,北齐应该是南梁的好几倍了吧,这两场战之后,北齐和南梁的攻防之势,就差不多确定了。 李桑柔愉快的抖了抖那张战报,丢进炭炉里,看着战报化为灰烬。 世子的大军,应该快要开拔了,军邮的事,不知道他们商量的怎么样了。 …………………… 眨眼,进了三月,炒米巷宅子后面那两棵香椿树,叶子已经长大了。 大清早,大头爬到树上,捋了半筐树叶,洗净烫过,加盐捶碎,倒上香油。 黑马买了刚出笼的馒头提回来,大馒头蘸香椿酱,他们几个都极爱吃,一年就吃这么几天。 大常熬了红豆大米粥,将一只咸蹄髈切成大片,芝麻盐拌菠菜和黄豆酱炒春菜两大盆,几个人围着桌子,呼呼噜噜,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好,出了炒米巷,小陆子和大头去朝报和晚报坊对帐,李桑柔几个,往铺子过去。 进了院子后面,大常去盘点仓库,黑马叉着腰,看着窜条和蚂蚱对二月的帐。 李桑柔点着炉子,从井里提了水,倒进铜壶烧水,准备沏茶。 铜壶里的水扑嘟声起,水汽冒出来,黑马抽着鼻子,来回闻了闻,直奔铜壶过来。 “老大,这水味儿不对,一股子臭祘味儿。” “离远点儿闻!”李桑柔一只手将黑马推离铜壶,一只手将铜壶提下来,放到地上,等水汽略散,用树枝挑开壶盖。 黑马蹲过去,伸手从铜壶口扇风过去,仔细闻了又闻,看向李桑柔,一脸的不敢置信,“老大,就是臭祘味儿,像是,砒霜?” “你去捉只活鸡来。”李桑柔吩咐一左一右凑过来的蚂蚱和窜条,“你去叫老左过来。” 蚂蚱和窜条一前一后奔出去。 黑马从井里提了桶水上来,李桑柔从小帐房里拿了块银饼子过来,扔进水桶里,没多大会儿,银饼表面就泛起了一层黑色。 “老大,真是砒霜!”黑马眼睛都瞪圆了,“这他娘的太缺德了!你往哪儿下毒不好,怎么能往井里下砒霜!他娘的太缺德!” 老左跟在窜条后面,连走带跑进了院后。 “出什么事儿……”老左一句话没问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 “你去买几车石灰,立刻送到这里来。”李桑柔先吩咐了窜条。 窜条应声而去。 “井里被人投了砒霜。”李桑柔转向老左道。 “嗯?”老左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桑柔这句话和神情语调的平和,差距太大,老左呆了好一会儿,才圆瞪着眼睛醒悟过来,“井?井里?” “别叫。”李桑柔在老左肩上拍了拍,扬声叫过大常吩咐道:“你去西角楼对面的殿前司,找范将军,他们应该认识你,让范将军帮忙,问一问昨天在东角楼当值的侍卫,咱们走后,这后院有没有什么人过来过,或是看到什么动静没有。” “井里被人投了砒霜。”黑马飞快的解释了一句。 大常眼睛瞪起,眨了两眨,转身往外走。 “这是谁,这怎么能,怎么能……”老左吓的两只手乱抖。 “没什么大事,别慌。昨天谁在铺子里当值?昨天晚上谁最后走的?今天早谁最早到的?”李桑柔看向老左,先安慰了一句。 “昨天是赵三当值,昨天晚上我最后走的,前后看过一遍才走的,今天早上也是我最早到的,我……”老左脸都白了。 “赵三回去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回去了,我到铺子里,他扫好铺子前面的地,洒了一遍水,就走了,一直都是这样,这……” “没什么大事,不要慌。”李桑柔再次安慰老左。 院门外,蚂蚱一只手拎着两只鸡,一头扎进来。 黑马接过鸡,卷起个纸卷,捏开鸡嘴,用纸卷蘸着水,将水桶里的水硬喂进到鸡嘴里。 黑马松开手,鸡有点儿抽抽,倒还好,黑马再抓过鸡,又多喂了几口,放下鸡,那只鸡东倒西歪了几步,伸腿死了。 黑马再抓过另一只鸡,照前一只鸡的量喂了水,松开手,那只鸡多走了一步,也伸腿死了。 老左吓的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李桑柔拎起鸡扔进井里,把水桶和铜壶也扔进井里,吩咐蚂蚱,“在这儿看着,不许人进院子。等窜条买了石灰送过来,把石灰倒进井里,把这井填了,你和窜条在这儿等我回来。” “是!”蚂蚱一脸严肃。 “去赵三家。”李桑柔转身吩咐黑马和老左。 老左哎了一声,一溜小跑走在最前。 赵三家离铺子不远,转过两三条街,老左指着前面一条巷子,“那条巷子就是,进巷子第三家。” 黑马在巷子口跳起来看了看,直奔赵三家院子后面。 李桑柔和老左直奔前面院门。 赵三家院门虚掩,老左上前一步,推开院门。 院子里,赵三媳妇正在磨面,抬头见是老左,忙住了手,撩起围裙擦着手,笑迎上来,“是左掌柜,您怎么来了?您这是?您脸色可不怎么好。” 李桑柔闪身避到院墙外,老左看了眼李桑柔,忙陪笑道:“我来找赵三,铺子里有点事儿,他在不在家?” “在在在!睡觉呢,我去叫他!”赵三媳妇连声应着,一个转身,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叫道:“强他爹!快起来,左掌柜来了,铺子里有事,快点起来!” “来了来了!”屋里传出赵三的声音。 老左听到赵三的声音,猛的吐了口气,腿一软,伸手扶在门框上。 他也说不清楚腿要软,为什么要松口气。这会儿,他心里乱的比乱麻乱了不知道多少,根本理不清。 “我在铺子里等你们。”李桑柔听到赵三的声音,转身就走。 黑马缀在赵三和老左后面,一后一前,进了顺风铺子。 铺子后面,石灰车刚刚推进来,蚂蚱和窜条正一左一右指挥着,将一车车的石灰铲进井里。 赵三跟着老左进了后院,见往井里倒石灰,大瞪着眼,莫名其妙。 李桑柔斜靠着小帐房门框,盯着赵三,见他从莫名其妙,突然有几分不自在起来,站直走过去,示意老左和赵三,“到这边说话。” 李桑柔在前,老左拖着赵三,黑马跟在后面,进了旁边的仓库院子。 “昨天谁来过?是你带来的?你看到什么了?你都知道?”进了院子,李桑柔转过身,盯着赵三,直接问道。 “没!”赵三脸色变了,“没……” “赶紧说实话!你到底干什么?快说!”老左猛一巴掌打在赵三头上。 “我那口井里,被人投了砒霜。你带谁来了?看到了什么?知道什么? 老实说,不然,我就把你和石灰一起,填进那口井里。”李桑柔看着赵三,虽是威胁的话,语调温和依旧。 “没,不是,是……”赵三脸都青了,抖着嘴唇,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把他填进去。”李桑柔吩咐道。 黑马从后面揪住赵三就往外拖。 “快说!”老左吓的声音都变了。 “我说我说!我说!”赵三被黑马拖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是我堂弟,赵有,是赵有。 他说想进来开开眼,说听说咱们院后面,能看清楚东角楼,说大当家不是一般人,说不能见人,他到大当家常在的地方转转也好,小的昏了头,想着没人知道,就带他,带他……” “你这个混帐!铺子的规矩,你记哪儿去了!你这个混帐!”老左气的一巴掌甩在赵三头上。 “赵有家在哪里?现在人在哪儿?到哪儿能找到他?”李桑柔看着赵三问道。 “小扫把巷,头一家就是,他是个混混,常年在里瓦混事儿。”赵三被老左打的抱着头。 “叫上蚂蚱窜条,跟他去找赵有,把赵有带回来。”李桑柔吩咐黑马。 “大当家……”赵三踉跄几步,青白着脸,颤抖着转身看向李桑柔。 “找到赵有,你真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至于赵有,投毒的事跟他无关,他自然平安无事,要是跟他有关,他投毒的时候,替你想过没有?”李桑柔看着赵三问道。 赵三连连点头。 他满腔混乱,李桑柔的话,他只听到了平安无事四个字。 李桑柔看着黑马揪着赵三,蚂蚱和窜条跟着,出了院门,看向老左道:“你去看着铺子吧,没什么大事。” “好。”老左白着张脸,往前面过去。 李桑柔站在仓库院子门口,冷着脸,看着蒙着头脸的车夫将石灰铲进井里。 几车石灰都铲进了井里,几个车夫推着空车出了院子。 大常迎着空车进来,走到井边看了看,过去几步,和李桑柔道:“说是昨天夜里没星没月,太黑,看不到咱们这边,也没太留心,没看到什么。” 李桑柔嗯了一声,看向院子方向。 院子里,一阵脚步声,黑马推着个脸色黑黄、眼球乱转的年青人,进了院子,径直往仓库院子过来。 黑马后面,蚂蚱和窜条一左一右跟在赵三后面,推着赵三,也进了仓库院子。 “你是赵有?”李桑柔站在赵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大当家真是年青。”赵有扯着一脸笑,一幅浑不吝模样。 “谁指使你往井里投毒的?砒霜是谁给你的?往井里投了多少?”李桑柔目光冷冷,看着赵有问道。 “大当家说的什么?我可听不懂。 这什么毒不毒,霜不霜的,大当家有人证还是物证?没凭没证,大当家怎么敢这么说话?”赵有斜瞥着李桑柔,浑不吝的味儿更浓。 “我再问一遍,谁指使你来投毒的,砒霜是谁给你的,投了多少。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我先割了你的耳朵。”李桑柔滑出狭剑,贴在赵有脸上。 “哟,大当家也太霸道……”赵有一句话没说完,只觉得贴着脸一片阴凉,李桑柔的狭剑,已经割下了赵有的一只耳朵。 赵三的尖叫声还没冲出来,就被窜条顺手摸了块抹布,塞进了赵三嘴里。 赵有呆了一瞬,一阵剧痛猛冲上来,这才反应过来,瞪着啪嗒掉在地上的耳朵,抬手摸了把,瞪着手上淋漓的鲜血,惨叫出声,往后跌了两步,摔坐在地。 “实话实说,我就饶你一条命,否则,我就把你的耳朵鼻子,两腿间的玩意儿,一样样割下来,再剁了你双手双脚。” 李桑柔蹲在赵有面前,手里的狭剑贴到赵有另一边耳朵旁,“谁指使你来投毒的?” “陈,陈大爷!陈大爷!”赵有半边脸糊着鲜血,痛的脸都变形了。 “陈大爷是谁?” “东水门粮行大帐房。” “他怎么认识你?怎么找到你的?给了你什么好处?” “陈大爷的外室乔娘子,跟我是老相识,是乔娘子牵的线,说事成之后,给我间铺子,粮食铺子。” “砒霜谁给你的?” “陈大爷。” “给了多少?你投了多少?” “给了三大包,我没称,有十来斤,陈大爷说,都投进去,太重,我拿不动,就拿了一包。” “其余的砒霜呢?” “在家,在我家里,我床底下。” “乔娘子住在哪里?”李桑柔手里的狭剑离开赵有的脸。 “鸡头巷,第二家,门头上写着陈宅。”狭剑离脸,赵有缓过口气。 “打残他两条腿。”李桑柔站起来。 “你说……” “我是说过,饶你一条命。你往我井里投毒,我让你活着,可不能全须全尾的活着。 我是大当家,不是大善人。”李桑柔打断了赵有的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黑马和蚂蚱、窜条紧跟在李桑柔身后,在惨叫声中,出了仓库院门。 第142章 黑了才能吃黑 李桑柔站在鸡头巷陈宅院子里,打量着四周。 巴掌大的院子,两面是院墙,另两面房屋出檐很宽。 廊下院中,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草。 李桑柔看着从正屋出来,正指着她呵斥的小丫头,和黑马皱眉道:“往咱们井里投了毒,怎么这一个两个,还能都跟没事人一样?” “这是没把咱们兄弟放眼里。”黑马答的飞快。 “蚂蚱。”李桑柔一边抬脚往前,一边示意蚂蚱。 蚂蚱冲过院子,直奔那个呵斥的小丫头。 小丫头长长的一句话我们老爷可厉害了还没喊完,被直冲她过来的蚂蚱吓的啊了半声,就被蚂蚱抖了块不知道什么块,勒着嘴系在脑后。 窜条和黑马一边一个,打起帘子,李桑柔进了屋。 屋里的乔娘子已经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劲儿,刚从炕上下来,正趿着鞋,要往外面看。 “你是谁?”乔娘子瞪着气定神闲的李桑柔。 李桑柔进了屋,先打量了一圈,目光再落到乔娘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露出笑意,“乔娘子是吧?院门外面,挂着陈宅的牌子,谁姓陈?” “当然是我男人!”乔娘子见李桑柔是个跟她差不多的小娘子,又语笑盈盈,胆子上来,脾气也上来了,“我是有男人的!你是谁?快滚出去!” “你男人呢?”李桑柔走过去,掀帘子往里间看了看。 “你是谁?快滚出去!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告诉你,我如今不是从前了!我有男人!我男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快滚!” 乔娘子急冲两步,想抓着李桑柔把她推出去,可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的手伸伸缩缩,却怎么也不敢往李桑柔身上碰。 “我姓李。”李桑柔转过身,面对着乔娘子,紧盯着她的神情。 “我管你姓什么!”乔娘子被李桑柔盯着,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呆了一瞬,突然叫道:“你什么意思?那条老狗又看上你了?” 李桑柔被乔娘子这一句老狗骂的失笑出声,抬起手,按在她肩上,推得她一路往后,跌坐到椅子上,抬脚踩在椅子边上,俯身看着乔娘子,笑问道:“认识赵有吗?” “你是赵有……” “我是赵有的债主,认识赵有吗?”李桑柔打断了乔娘子的问话。 “认识是认识,我跟他可没什么,半点没有!你要讨债,找他去讨!他常年混在里瓦。”乔娘子后背紧贴在椅背上。 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位一直笑眯眯的小娘子,笑的让她害怕。 “赵有认识你男人吗?姓陈的这个男人。”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就一个男人!现在就一个,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你是谁?你……” 乔娘子话没说完,李桑柔抓起旁边案子上的裁纸刀,贴在乔娘子脸上,“好好答话,不然我划花你的脸。” “刚认识,我男人说要找个能搭上顺风的人,想跟顺风做点生意。 赵有的堂哥,是顺风的伙计。”乔娘子斜眼瞥着锋利的裁纸刀,一脸恐惧。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觉得眼前这女人,划花她的脸这句,不是虚话。 “你男人什么时候来?”李桑柔放下脚,拖了把椅子,坐到乔娘子旁边,顺手将裁纸刀扔回桌子上。 “那可没准。”乔娘子莫名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李桑柔看着乔娘子。 “东水门粮行的大帐房!”乔娘子抬着下巴,颇为骄傲,“我告诉你,我男人厉害的很呢!” “那是挺厉害,他什么时候把你抬进陈家?”李桑柔翘起二郎腿,看着乔娘子问道。 乔娘子抿着嘴,斜瞥着李桑柔,闷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道:“抬进门有什么好?做低伏小有什么意思!” “咱俩做笔买卖怎么样?”李桑柔笑眯眯道。 “什么买卖?我可不替人收帐。”乔娘子一句话接的极快。 “一个时辰内,你要是能把你男人叫到这屋里,我就给你银子,让你赁间小院,典上几个人手,再买上两三个小丫头,自己开张做生意,怎么样?”李桑柔看着乔娘子。 “你是谁?”乔娘子这一句问话里,只有惊讶好奇。 “我姓李,顺风大当家。” 乔娘子眼睛瞪大了,一声呃后,上身前倾,飞快问道:“你说话算数?” 李桑柔头还没点到位,乔娘子就飞快应道:“行!那咱们就说定了!就这么定了!小银!” “小银不能用了,你得另外找个人。放小银进来。”李桑柔话音没落,小银被蚂蚱扯掉勒嘴布,推进了屋。 小银跌撞进屋,一口气透过来,猛咳起来。 “那我去招财茶坊找个人,那里的帮闲我都熟!”乔娘子呼的站起来,“你等着!” “好。”李桑柔看着乔娘子脚下带风的出了屋。 看着乔娘子出了院子,窜条缀了上去。 乔娘子出去回来的很快,李桑柔正站在长案前,一本本翻看长案上的书,见乔娘子进来,笑问道:“你怎么哄你男人过来?” “我让人捎话给他:彩桃心情不好,在我这儿喝酒喝多了,我就能留她一个时辰。 那条老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彩桃想了好几个月了,彩桃吊着他,银子不给足,就是不让他沾边儿,那条老狗,抠得很!不是个东西!呸!” “这么抠你还跟着他?”李桑柔挑了本书,翻起来。 “去年夏天,有个北边来的客人,龙精虎壮,那活儿大的吓人,我贪他给的银子多,就接了。”乔娘子的话卡住,片刻,才接着道:“他折腾足了一整夜,我下身都烂了,一床的血。 挣的银子,加上五六年的积蓄,全搭进去治病养病了。 好了之后。”乔娘子一脸苦笑,“哪能全好了,唉,人废了一半,钱全没了,年里年外,费尽了心思,好不容易勾上这条老狗,至少有口饭吃。” “以后碰到这样的,不能由着他们折腾,你的人,你要爱惜。”李桑柔放下书。 “我知道,犯一回傻就够了。”乔娘子唉了口气,“我去给大当家的沏茶。” “不用,刚喝了茶过来的。”李桑柔止住乔娘子,“坐着说话吧。” 乔娘子还是沏了茶,端过来,放到李桑柔旁边,坐到刚才的椅子上,和李桑柔扯闲话,说自己的过往。 “老大,来了!”蚂蚱从外面禀了句。 “这是你的丫头?”李桑柔指着蹲在门口,傻着张脸,听闲话听的一脸投入的小银。 “我典来的。”乔娘子站起来,“我去迎……” 乔娘子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李桑柔抬手打晕了小银,瞪着眼呆了。 “你坐下。”李桑柔示意乔娘子坐到椅子上,伸手解下她腰间的丝绦,将乔娘子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 “我要喊救命吧?不能太大声吧?一会儿我光哭不行吧?还要说什么不?”乔娘子一边看着李桑柔捆她,一边问道。 “你看着演。”李桑柔捆好乔娘子,站到门里边,招手叫进黑马。 乔娘子用力甩着头,把簪环甩到地上,头发散了一脸。 李桑柔斜瞥着晃着头,甚至还咳了一声清了嗓子,一幅准备上场模样的乔娘子,想笑又忍住了。 外面,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过来的很快,脚步声在门口停都没停,一头扎进屋里,“彩桃怎么样了?” 李桑柔一脚踹在陈光山腿窝,身材胖大的陈光山没来得及看清楚屋里,就往前扑倒在地。 黑马扑上去,压住陈光山后背,用一块破布勒在陈光山嘴上,从后面拉着,勒着他跪在地上,跪稳了,抽掉破布。 “认识我吗?”李桑柔蹲在陈光山面前,用狭剑托起陈光山的下巴。 陈光山一额头热汗,两眼呆直,明显已经懞的看都看不清了。 李桑柔盯着他,看着他懞懞的甩了甩头,用力眨着眼,再眨,再眨,总算看清楚了,顿时两眼圆瞪,反应倒是极快,“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是谁!你!” “让他清醒清醒。”李桑柔站起来,示意黑马。 黑马端起乔娘子给李桑柔沏的那杯茶,将凉透的茶泼在陈光山脸上。 “你在粮行,不过是个帐房,要替粮行出头,轮不着你吧?砒霜是谁给赵有的?”李桑柔再蹲到陈光山面前。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我不认识你!”陈光山彻底恍过了神,狠盯着李桑柔,一字一句说的咬牙切齿。 “你还不知道赵有已经动手了吧?赵有动手前,没告诉你吗?动手之后,也没告诉你?”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不知道!”陈光山一脸狠相。 “本来,我跟你们粮行井水不犯河水,现在,这样很好,你回去告诉你们主事儿的,我给你们两天,把你们那套破规矩,给我改了。 至于改成什么样儿,去过鸡鸭行鱼行吗?就照那样,你们行里,过个公平秤,居中定个成色,足够了。 听清楚了?”李桑柔温声细语。 “你算什么东西!”陈光山想啐李桑柔一脸,没敢。 “告诉你们主事儿的,后天申末前,把新规矩给我想清楚写清楚,写两份,准备好。 申末,我到你们东水门粮行,看你们写的新规矩,看粮行。 让你们主事儿的,一个别缺,都到齐了,等着。”李桑柔站起来,示意黑马,“把他扔出去。” 黑马提起陈光山,推着他转个身,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将陈光山踹的直扑往前,摔在门槛上,飞快的爬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跑的飞快。 “这条老狗!”乔娘子猛啐了一口,“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这条老狗!” “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去小甜水巷,翠竹楼,找竹韵,跟她说是我让你去的,你在她那儿躲几天,赶紧走吧。”李桑柔解开乔娘子。 “没什么值钱东西。”乔娘子说着,拾起地上的簪环,从床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再拿了几件衣服,团起来包上,跟着李桑柔出来,赶紧一溜小跑往小甜水巷过去。 李桑柔和黑马在前,窜条和蚂蚱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回到了顺风铺子。 老左迎上来,再转个身紧跟到院子里,满肚子要说要问的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大当家的……” “赵三不能再用了。你写篇文儿,把开革赵三这事儿通告到各处,只写他违了哪条规矩就行,给大家做个警示。”李桑柔看着老左吩咐道:“再给邹旺和老聂写封信,把投毒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万事小心。 王壮今天在家?那你去一趟,当面跟他说一声,让他小心,把他叫出来说,别吓着他媳妇。” “好!”老左答应一声,长长吐了口气,“大当家的,都查出来了?”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接着道:“这几天,铺子里里外外,你多费些心,我明天后天都不过来,放心,没什么事儿。” “好,大当家的,你一定要小心哪,前儿陆先生跟我两个人喝酒,说到大当家的,陆先生担心大当家,我也担心的不行,你可得小心哪。”老左只觉得自己心里沉沉甸甸。 “好,放心。”李桑柔笑应了。 “那我到前头去了。”老左转身往前面过去。 大常过来,看着李桑柔。 小陆子和大头对帐已经回来了,跟着大常围过来。 “建乐城六大米行,三十八家小米行,我打算全部收过来。”李桑柔环顾了眼众人,淡然道。 “先从东水门那家开始?”大常问了句。 “大大小小四十多家,一家一家拆鱼头,给他们留的空儿就太多了,咱们现在,是能碾压过去的,尽量把他们驱到一起。 黑马和窜条跟我去看六大粮行,你带着小陆子他们三个,去看三十八家小米行,挨家问清楚,行首是谁,有几个行老,都叫什么,就站他们粮行门口,记好写好。 现在准备准备,该带的都要带上。”李桑柔接着吩咐。 “是。”众人应声。 黑马跳起来,噢咦了一声,从李桑柔身后,几步窜到前面,一头扎进仓库院子。 大常开了最角落的一间小屋,诸人进去,先拿过各人的牛皮背心,穿在棉袄里面。 李桑柔将手弩仔细捆在手腕上,往手弩里上满了箭,又取下箭袋,系在腰间。接着拿过装着那把单发小钢弩的袋子,提着出来。 大常等人也藏好短刀,将刀鞘做成棍子模样的长刀,或是插在腰间,或是挂在腰带上。 李桑柔和黑马、窜条挑了马,出了铺子,直奔城外几大码头。 大常带着小陆子、大头和蚂蚱,从离顺风铺子最近的粮食铺问起,挨个查问三十八家小米行。 第143章 此麻烦非彼麻烦 李桑柔身后跟着黑马和窜条,在米行以及码头诸人的瞩目下,旁若无人的巡查了六大米行。 大常带着小陆子、大头和蚂蚱,也是一样的气势,走遍三十八家小米行,一一记录在册。 隔天申初,大常炖了锅羊肉,几个人吃好饭,收拾准备好,申正一刻,出了炒米巷,叫了辆大车,往东水门码头过去。 申末前后,大车停到东水门码头时,夜幕开始垂落,喧嚣的码头已经安静下来。 李桑柔背着手,转身打量了一圈,抬脚往东水门米行那一片占地广大的仓库过去。 大常一身皮甲,扛着狼牙棒,紧跟着李桑柔,黑马握着刀鞘,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刀的架势,虎虎生风的跟在李桑柔另一边。 小陆子、大头,蚂蚱和窜条人手一把刀,跟在后面。 东水门米行大门紧闭。 李桑柔站在大门口外,看了看,转身,沿着围墙往前。 围着围墙看了一圈,李桑柔再站到米行大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 弯弯的细月和满天的星辉下,米行内外一只灯笼都没有,显得格外安静而柔顺。 “砸开门。”李桑柔托起小钢弩,吩咐大常。 大常上了台阶,一狼牙棒下去,包铜钉钉的大门喀嚓一声,从中间破开,大常再砸了一棒下去,抬脚踹开了大门。 大常立刻退到李桑柔身后,李桑柔平托着钢弩,站在米行大门口,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动静,一步一步上了台阶,最先进了米行大门。 斜对着李桑柔,至少百步之外,一个声音响起,“大当家安好,在下是乔安的朋友。” 声音响起处,站着个从上到下,一片漆黑的人影。 李桑柔眯眼看着黑影,没说话。 “在下一个人,带了把刀,没带弓箭。”漆黑的人影说着话,扬起胳膊,转了一圈,“请容在下走近几步说话。” “你过来吧。”李桑柔应了一声,托在手里的钢弩一动没动。 对面的漆黑人影一步一步,走的节奏分明,走到只有十几步,黑影再次举起胳膊,转了一圈。 李桑柔将钢弩递到身后,小陆子急忙接过。 见李桑柔递走钢弩,黑影站住。 “在下,”黑影顿了顿,才接着道:“从前名云一,乔安跟在我身边五年,我三十五岁那年,他接手做了云一。” “你是云梦卫统领?怎么会在这里?”李桑柔听顾晞说过云梦卫,知道这个云一直到云五百的变态规矩。 “乔安接手云一之后,我退出云梦卫,到现在,四年三个月,乔安一共给我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乔安到大帅帐下当天,写了封信给我。 合肥之战隔天,又写了一封。 大当家从合肥启程回建乐城时,乔安又写了封信,让我去找您。” 黑影的声调刻板无波,李桑柔却听出了刻板之下涌动的波澜。 “你的姓名,还记得吗?”李桑柔看着黑影,黑色的帷帽下,她看不到他的脸。 “孟彦清。”孟彦清抬起手,将帷帽推向后面。 孟彦清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神锐利,面如刀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李桑柔问道。 “六大行联手,找到我,要我们在这里杀了你。”孟彦清看着李桑柔,“云梦卫是在老王爷,” 孟彦清顿了顿,解释了句:“老睿亲王爷,是从老王爷手里开始有的。 老王爷带着云梦卫,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从当时的码头帮手里,抢下了通远米行,再通过通远米行,收拢了建乐城的大小米行,分成六大行,以及三十八家小米行。 供养云梦卫的钱,来自六大米行。 老王爷之后,六大米行由王爷接手,云梦卫的用度,一直是从王爷手里支应的。 云梦卫中,退下来的病残老,有时候,受米行调用。”最后一句,孟彦清说的有几分含糊。 作为曾经的云梦卫,受米行调用,他觉得极其耻辱。 “你今年多大了?”李桑柔看着孟彦清。 “四十,云梦卫都是精锐,年过三十五周岁,就是老了。” “乔统领让你找我,找我做什么?”李桑柔接着问道。 “从前,入云梦卫,就要忘掉姓名,忘掉过往,在黑暗中活,在黑暗中死。 现在,云梦卫在合肥城外扬起了云梦旗,纵横沙场,乔安是乔安,不是云一了。”孟彦清声调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你,你们,打算重回军中?或是重回云梦卫?这容易,让乔安和大帅说一声,肯定就可以了。”李桑柔眉头微蹙。 她这趟收伏六大米行,貌似要收个大麻烦了。 “我十七岁入云梦卫,在黑暗中行走了将近二十年,现在,再重回军中,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孟彦清看着李桑柔,声调里透着浓烈的苦涩,“我们,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片刻,一声长叹,肩膀差点要耷拉下去,”你们还有多少人?都住在一起?” “一百三十七人,能动用的,八十四人,四十五岁以下,六十一人。都在城外庄子里。”孟彦清答的爽气无比。 “米行现在在谁手里?大帅,还是睿亲王府?”李桑柔接着问道。 “这我不知道。”顿了顿,孟彦清看着李桑柔道:“王爷还活着呢。” 是啊,睿亲王虽然出了家,可他还活着呢,她这一句问的可不好! 李桑柔一阵懊恼,抬手揉了把额头。 她带人抢码头抢地盘,前前后后抢了几十年,抢到眼下这种情形,还真是头一回! 她有点儿懞。 李桑柔慢慢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看向孟彦清道:“你的人,多长时候能叫过来?” “头一回见大当家,能来的都来了。”孟彦清说着,吹了声口哨。 孟彦清身后,一排排的米行仓库中间,一个个黑影闪身出来,一队队排到了孟彦清身后。 “我的滴个娘来!”黑马忍不住叫了声。 这要不是乔安写过信,这么多人,今晚可是一场硬仗,刀都得砍卷了刃。 “这位就是桑大当家。”孟彦清侧过身,伸手示意李桑柔,一排排的黑影拱手躬身,沉默见礼,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李桑柔拱手还礼。 “六大米行,以这东水门米行为首?”李桑柔直起身,看着孟彦清问道。 “是。” “东水门米行,除了行首朱长盛,还有四个行老,一个总帐房?” “是。” “把朱行首,四个行老,总帐房,六个人,带到这里来,好好带过来,别伤着。”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道。 “是。”孟彦清一声是,答的干脆直接,半点犹豫也没有。 干脆的让李桑柔又想叹气。 看着在孟彦清点指下,退役的云梦卫四人一队,六个小队出了米行大门,李桑柔摸了条长凳坐下,用力揉着额头。 云梦卫一直由六大米行供养这事儿,皇上知道吗? 世子肯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在看到那张粮价时,肯定就提醒她了。 孟彦清和这帮退役的云梦卫,皇上肯定知道,他知道他们的心思吗?他知道他们替六大米行当打手这事儿吗? 唉,建乐城的米行,没什么油水了。 孟彦清他们,想要什么?恢复姓名?回家?钱?建功立业?扬名天下? 想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极容易,问一句就问出来了,可问出来之后呢? 收拾建乐城米行,能想到的麻烦她都想到了,可她想到的,一个没到! 扑到她脸上的麻烦,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唉,真正的麻烦,总是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扑脸而来。 “老大,没事儿吧?”大常悄悄蹲下,低低问道。 “有点儿麻烦。”李桑柔叹了口气。 “那就好。”大常长舒了口气。 “老大说,有点儿麻烦!你怎么那就好?”黑马绕到大常旁边,捅了捅大常。 大常斜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小陆子四个,在李桑柔身后蹲在一排,看着黑衣人一队队出去,余下的一个个站进黑暗中,时不时啧啧几声。 真整齐,真好看,一看就是云梦卫的范儿! 云梦卫这支黑暗中的王者,哪怕老了退役了,也锋利不凡,没多大会儿,几十匹马就冲到米行大门口。 “把灯笼点起来。”李桑柔站起来,吩咐了句。 “点灯。”孟彦清立刻接口命令。 一盏盏灯笼点起挂上,从大门口到院子里,一片明亮温暖。 退役的老云梦卫们,从马上提下或胖或瘦的六个人,推进米行大院内。 “朱长盛。”李桑柔站在六个人前面,一个一个的看过去。 一个云梦卫将东水门米行行首朱长盛从六人中推出来。 “陈光山。” 陈光山被推出来,踉跄往前,惊恐万状,想看李桑柔却不敢直看。 “我让你捎的话,你捎到了吗?”李桑柔滑出狭剑,托起陈光山的下巴,让他的脸对着自己。 陈光山想点头却不敢动,抖着嘴唇,“捎,捎到了。” “他都告诉你了?我让你写的新规矩呢?在哪儿呢?”李桑柔站到朱长盛面前。 “大当家,你也该知道了,米行是睿亲王府的米行,大当家要说话,该去王府说话。”朱长盛还算镇定。 “米行是睿亲王府的米行,这话,是睿亲王府说的?”李桑柔再次打量朱长盛。 “这是明摆着的。”朱长盛扯着嘴角,扯出丝干笑,“大当家投在世子门下,咱们都是王府门下,大当家想插手米行生意,该找世子说话……” “投在世子门下,找王府说话。”李桑柔笑起来,“你是看清楚请你的人是谁时,才想起来这两句话的吧? 第一,这两句话你都说错了。 第二,建乐城这米行,从你们投毒那会儿起,就归我了。 第三,睿亲王府也好,永平侯府也罢,或是别的什么家,要是他们觉得你们这米行是他家的,那就让他们来找我说话。”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了眼笔直站立的孟彦清,嘿笑道: “不过,找也没用了,我现在很生气。 我问你: 新规矩写了吗? 没有。 投毒的事儿,想好怎么给我一个交待了吗? 没有。” 李桑柔嘿笑一声,转头看向陈光山,“咱们先把你的帐清结了吧。 十斤砒霜是你给赵有的,是谁给你的?还是你自己去买的?” “是他们让我,他们……”陈光山吓的冒了一额头冷汗。 他去看过赵有了,那两条碎了骨头的腿,割掉的耳朵,吓的他从回去到刚才,连屋都没敢出过。 “砒霜是你买的,还是别人给你的?谁给你的?”李桑柔用狭剑托住陈光山下巴。 “库,库里,拿的。”陈光山吓的一动不敢动。 李桑柔喔了一声,米行耗子多。 “投毒这事儿,你们都有份儿,可他们没动手,你动了手,这动手的帐,咱们先清结了。 要么,我杀了你,这帐就清了。 要么,把米行的帐,明帐暗帐,统统交出来,我再断你两只手,这帐,也算清了。 你选一样。” “不是,不怪,饶饶……”陈光山直挺挺站着,语不成句。 “杀了你?” “不不不不!”陈光山拼命尖叫。 “断手交帐?” “我交帐,大当家……”陈光山用力抓着两只手。 “让我来吧。”孟彦清上前一步。 李桑柔嗯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两个云梦卫上前抓出陈光山两只手,孟彦清抽刀断手,干脆利落之极。 两个云梦卫不知道从哪儿摸出卷布带,卷紧陈光山的手腕再包住断口,手法熟练。 “带他去取帐册?”孟彦清看着李桑柔问道。 “让他指点清楚,把钥匙交出来,留几个人看着就行,不用搬出来。”李桑柔吩咐道。 “是。”孟彦清应声,挥手示意,架着陈光山的云梦卫一巴掌打在陈光山脸上,将痛晕过去的陈光山打醒,在陈光山的指点下,十几个云梦卫往帐房过去。 李桑柔站到朱长盛面前。 朱长盛圆瞪着双眼,直直瞪着落在地上的那两只手,呆若木鸡。 李桑柔抬手拍了拍朱长盛。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这头一回有令不从,就放过你一回。 我再给你一天,明天天黑前,把新规矩写出来,送到顺风铺子。” 朱长盛喉咙紧涩的说不出话,只不停的点头。 第144章 没钱有麻烦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坐在顺风铺子门口,看着散朝的官员从面前经过,站起来,往晨晖门进去,往宫城去找清风,她要见皇上。 清风进去,很快就出来了,请她进宫。 庆宁殿内,还有丝丝饭菜的香味儿,看样子顾瑾刚刚吃过饭。 顾瑾看着李桑柔磕了个头,赐了座,又吩咐清风沏了茶,笑看着李桑柔,等她说话。 “我昨天去收拢六大米行,先去了东水门米行。”李桑柔直入正题。 顾瑾看着李桑柔,见李桑柔一句话之后,不说话了,眉梢微挑,抬手示意她接着说。 “建乐城的米行,一直在睿亲王府手里,说是养云梦卫的钱,出自米行。”李桑柔看着顾瑾。 顾瑾挑着眉,惊讶道:“这我真不知道。 云梦卫一应支出,我问过云一,云一说从睿亲王手里支用,我就没再多问。 睿亲王府产业丰厚,睿亲王还管着皇庄,他又管着宗正寺,宗正寺也有不少产业,皇庄和宗正寺,这会儿还挂在睿亲王名下,年没过去就开战了,实在是没来得及理会。 原来这笔钱出自建乐城米行?” “云梦卫年过三十五就算老了,退出来的人,都在米行当打手,这些人交给谁?”李桑柔接着问道。 “这些人我知道。”顾瑾顿了顿,皱起了眉,片刻,看着李桑柔道:“你看呢?” 李桑柔简直想翻个白眼给他,这是她能看的事儿? “这一场两国之争,争的是国力,是钱粮。 为了这一战,从先皇登基那天起,大齐就在做准备了。”顾瑾岔开了话题。 “这二十来年,大齐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商税极低,为的就是藏富于民,大齐的国力,至少有一半,在民间。 可这藏在民间的一半国力,并不在劳苦耕作的农人,辛劳奔波的市民和小贩手里,而是藏在巨商大贾,或是像米行这样的行会手里。 大当家公示粮价,收拢米行,这很好,是时候把横在中间,两头吞噬的行会搬走,让农人能多卖些粮钱,让市民少花些钱。战起之时,也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能养得活妻儿,能生儿育女,能多撑几年。 朝廷也能借此多收些商税,支撑战事。 商税的事儿,由伍相亲自督促,你要是觉得多了,可以找伍相商量一二。” 李桑柔看着顾瑾,没说话。 他这一大通话,跟她问的云梦卫老人,有什么关系吗? “建乐城近三十万户,米行的收益,五六年前,我和世子就替他们粗算过,养云梦卫,最多用到三成。 这米行,大当家既然是动手打下来的,想来,这银子,总要拿回来些。”顾瑾看着李桑柔,一脸笑。 “这银子,我是打算用来贴补来往军中的信件包裹。 原本不知道云梦卫是靠米行养着的,我算着,有建乐城米行这笔银子垫着,顺风这边再紧紧手,至少头一两年的钱有了,现在。”李桑柔摊手看着顾瑾。 “这米行,又不是只有建乐城有,扬州米行的进出量,听说比建乐城还有多些。 从云梦卫退下来的那些人,你可以用一用。”顾瑾笑道。 李桑柔看着他,没说话。 “世子来信,说军中邮件,你只贴补递进,军中递出的信件,得照价出钱,他找我要这笔银子。 我这里,实在是捉襟见肘,除了世子那边,兵部工部吏部,处处伸手要钱,兵马一动,就是金山银山米山面山。 这笔邮件银子,大当家的就多担待些吧,就有来有往吧。”顾瑾看着李桑柔,一脸笑。 “云梦卫退下来的那些人呢?”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顾瑾问道。 “这个,人都给你了。”顾瑾一脸干笑。 李桑柔看着顾瑾,由看而瞥。 “大当家的生意多,也就百十人,都能动,大当家给他们找点活干,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不是难事。”顾瑾看着斜瞥着他的李桑柔,笑的十分好看。 “米行的帐得盘一盘,到哪儿找人?”李桑柔咽了口气问道。 “我让清风挑几个人给你。”顾瑾答应的十分爽快。 米行的帐,必定要扯到睿亲王府和云梦卫,不宜为外人知。 …………………… 离傍晚还有好大一会儿,东水门米行行首朱长盛就捧着份册子,后头跟着四位行老,进了顺风铺子。 老左和铺子里的伙计不认识朱长盛他们,听他们说要找大当家,指向后面,也就是觉得这几个人灰丧成这样,实在少见,因为这份灰丧,才多看了几眼。 陆贺朋被李桑柔叫过来,还没来得及打听是什么事儿,就看到朱长盛在前,后头跟着四个行老,一串儿进来,顿时瞪大了双眼。 六大米行的行首,他都认识。 朱长盛朱行首作为六大米行行首之首,一向气势傲然,目中无人,往府衙见府尹,也都是抬着下巴,略拱一拱手而已。 眼前的朱行首,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人是这个人,可这幅怯懦惶然的样子,他是真不敢认! 陆贺朋瞪着朱行首,看着朱行首站住,冲李桑柔长揖到底,他还是觉得他是不是看错了。 “老大把米行收过来了。”大常按着呆若木鸡的陆贺朋坐下,闷声解释了句。 “啊?”陆贺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瞪着朱行道,还是没敢反应过来。 米行!建乐城的米行! “大当家的,这是新规矩,有点儿急,请大当家过目。”朱长盛双手捧着那份册子,递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接过,仔细看过一遍,递给陆贺朋,“你看看。” 陆贺朋急忙接过。 “这份规矩不行。我怎么跟你说的? 客米进到码头,任由他们和各米铺自己交接买卖。 你们要做的,只有居中公证一样,把当天到码头的米船斤两成色,是哪家的货,写出来,除此,做做鉴定成色,复秤斤两。 要是不知道怎么办,去鱼行,鸡鸭行看看。”李桑柔看着朱长盛等人,极不客气道。 “大当家,这米行,已经是大当家的,大当家这是……”朱长盛看着李桑柔。 他完全无法理解她要干什么,照她说的这些,这简直是自己砸自己的场子,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那她还抢米行干什么?砸着玩儿么? “还有,睿亲王府的银子,这个月就该往上交了。”朱长盛瞄着李桑柔,接着道。 “这笔银子交到我这里,之后,不用交了。”李桑柔淡然道。 “大当家这是要跟睿亲王府……”过不去这三个字,朱长盛没敢说出来,眼前这位大当家心狠手辣,是位如假包换的母夜叉,他不敢触怒她。 “大齐和南梁这仗,已经打起来了,这个,你们都知道吧?”李桑柔从朱长盛,看到四位行老。 朱长盛点头,却莫名其妙,怎么说到打仗上头去了。 “太平年月,是太平年月的活法,仗打起来的时候,就得是打起来的活法了。 建乐城六大米行,一个月能挣多少银子,一年能挣多少,想算很容易,是不是?有多少人替你们算过这笔帐? 打仗打的不光是人,还有金山银海,这个,你们都该知道吧? 睿亲王已经落发为僧,出家不问世事了,这个,你们肯定早就知道了,是吧? 难道你们就没觉得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养肥的猪,该杀了?” 李桑柔靠着椅背,看着朱长盛,一番话不急不缓,朱长盛却听的下意识往后仰。 “我这个人,慈悲为怀,指条明路给你们,至于走不走,随你们。 这份规矩拿回去,明天再写一份拿过来,要是明天拿过来的,还是这样的玩意儿,这东水门米行,我就另外找人接管。 至于你们,帐,我已经让人在查了,要是查到什么,咱们有一说一。” 朱长盛脸都青了,“大当家指的路,不敢不走,是实在不明白……” “我第一讨厌的,就是蠢人。”李桑柔打断了朱长盛的话。 “是,大当家放心。大当家放心。”朱长盛一句不敢再多说,退后两步,垂头耷肩的走了。 “大当家的?”陆贺朋长长吐了口气,捏着那份册子,看向李桑柔。 “这行规的事儿,你跟着看看,尽快在东水门米行试行。 有几样,第一,买卖,还是要在行里,不许私下买卖,第二,新开米铺,也要到行里登记之后,才许开出来,第三,米铺要是坑蒙拐骗,该怎么办,怎么管,行里要有规矩。 其它的,你再想想。 一会儿,你就去找朱长盛,哄一哄吓一吓,牵着他们好好做好这件事。 隔行如隔山,米行要改,真要咱们自己做,事倍功半不说,还极容易出纰漏,一定要压着赶着他们去做。 对了,朱长盛他们五个,身边都有人看着,看他们的人都是咱们自己人,他们认识你,有什么事,吓一吓打一打的,你吩咐他们就行。”李桑柔看着陆贺朋道。 “好!大当家的,这是怎么回事?这米行,怎么说拿就拿过来了? 前儿,老左刚跟我说,大当家的这井,被人投了毒了?”陆贺朋回头看了眼已经被填实的井。 “他们往我井里投毒,我就收了他们的米行,就这样。虽然没占到便宜,也没吃什么亏。 这一阵子,你还是要小心些,往码头上去的时候,要是觉得不安心,过来说一声,我找人陪你过去。”李桑柔嘱咐道。 “好,大当家说收就收了?还没占便宜……这! 我不问了,那我先去鱼行看看,找行首问问他们的讲究,再去东水门。 唉,这可真是,这是多大的事儿呢!我走了。”陆贺朋站起来,挥着手,带着满腔的乱麻,一路小跑往外走。 他还是边走边理吧,等到鱼行,也许就能理顺了。 唉,这事儿,也就两三天功夫,这建乐城米行,就变了天了! …………………… 隔天一早,张猫和谷嫂子,还是抬着箱子,又进了顺风铺子后面。 这一回,张猫没那么意气风发了,急着想显摆,却又明显提心吊胆。 “大当家的,你再砸一回,试试这个。”张猫放下箱子,里面的东西还没拿起来,就看着李桑柔道。 李桑柔蹲下,将那只箱子转了个圈,用手指这儿敲敲,那儿敲敲,仔细看了一遍。 箱子不像上一回那么精致,四角上柔软的羊皮换成了粗厚的猪皮。 李桑柔看着谷嫂子和张猫抱出箱子里的小盒子,站起来,抬脚踹在箱子侧边。 箱子应声而裂,谷嫂子和张猫一人抱着一摞盒子,急忙弯腰去看,两人头对头撞在一起,痛的同时唉哟叫出来。 李桑柔斜瞥了两人一眼,弯腰看箱子。 箱板被踹的从那一脚的地方,向四周碎裂开,板子却没掉下来,李桑柔再看向里面,里面也没掉下去。 “哈哈哈哈!”张猫干脆无比的哈哈笑起来,“这回行了吧!你说那伞布,那布不便宜,可那份结实,不得了! 这法子是杨姐想出来的! 怎么样?这回行了吧!”张猫再一次意气风发。 “杨姐是谁?”李桑柔蹲下,仔细看被她砸裂开的那一块。 “杨姐是谁你不知道?就是小锐他娘。”张猫接话飞快。 李桑柔噢了一声,可不是,赵锐他娘姓杨。 “这里面衬了伞布?用了胶?”李桑柔看明白了。 “对!这法子好吧!”张猫叉起了腰。 “大当家你看,里面衬了伞布,这边边角角上,也就不怕漏了。 你看,这边上,这一折起来,就看到伞布了,再怎么这是布,柔软得很,你看,说折就折起来,这伞布挡雨,比这木板强多了,是不是挺好?”谷嫂子蹲在李桑柔旁边,急急解释着,一脸期盼的看着李桑柔。 “不错不错。”李桑柔站起来,拍了拍手,走过去,将小盒子一个个撑起来,随手往箱子里放。 张猫和谷嫂子一边一个,屏着气,四只眼睛随着李桑柔的手,过来过去,过去过来。 李桑柔放进去,拿出来,换个法子再放一遍,再换个法子放一遍。满意的点了头,“不错,就照这样做。大小箱子外面再加上编号,事先写好刻好,或是烫,都行,这你们看着办,写好编号再浸油。 大常在仓库里,你们两个先去找他算钱要价,编号的事,去找黑马。去吧。” 张猫和谷嫂子对视了一眼,笑逐颜开,冲李桑柔曲了下膝,一人一边提起箱子,一路小跑,往仓库去找大常了。 第145章 收服不易 王章在顺风铺子门口下了马,把头仰到最高,看着高高飘扬的顺风大旗,再低下头,看看小小的铺子门脸,再仰头看了看,忍不住笑。 他对建乐城不熟。 当年赴考春闱的时候,虽然在建乐城住了将近一年。可他是个天资一般的,一路考上来,全凭一个勤字。 在建乐城那一年里,他手不释卷,文会上,也是眼里心里只有学问文章。 考中进士后,他被点到茶马司,太原府路途遥远,他一向是个笨鸟先飞的,接到差使,就立刻启程前往太原府,拜会同年的酒宴都没来得及去几场。 建乐城里,他熟悉的,只有贡院一个地方。 来前,他去请教文将军:顺风速递铺怎么走,文将军让他进了内城城门,抬头看,看到顺风大旗直奔过去,他当时,还以为文将军在开玩笑,和文先生辞行,又问了一回,没想到,文先生和文将军一样的说法。 等他进了内城城门,还真是,抬头就看到了顺风大旗。 这面旗,是真高! 王章将马拴到铺子门口,进了铺子,迎着一个伙计,拱手笑道:“请问大当家在不在?” “您是?”伙计没答话,先笑问。 “是文先生让我过来的。”王章含糊答了句。 “您稍候。左掌柜!”伙计往后院扬声叫了句,“有人找咱们大当家。” “来了来了!”老左从后面小库房小跑出来。 “他说是文先生让他来的。”伙计迎上去道。 “文先生?那你稍等。”老左一个转身,直奔院子后面,片刻功夫,连走带跑出来,示意王章,“进去吧,出了院子,就能看到我们大当家了。” 王章笑谢了,穿过马厩院子,出来,就看到了李桑柔。 李桑柔正站在菜地边,看着大常点菜种子。 “在下王章,见过大当家,常爷。”王章拱手长揖。 “客气了。”李桑柔忙拱手还礼,“是文先生让先生过来的?” “不敢当先生二字!”王章被李桑柔一句先生,连声不敢连连长揖,“在下不敢,在下小字显明,大当家称我显明就好。” “显明,这字好,坐下说话吧。”李桑柔让着王章坐下,自己坐到王章对面。 “军中通邮的事,文先生点了在下过来,听大当家吩咐。”王章欠身笑道。 他请教过文先生,跟大当家说话打交道,哪一条最要紧,文先生的回答简洁明了,六个字:别废话说正事。 “你是从军中过来的?一直在军中吗?”李桑柔沏了杯茶,放到王章面前。 “是。在下上一任差使在太原府茶马司,一任期满,得潘三爷举荐,到文先生麾下,协理文书。 合肥之战,往南梁军中送战书,是在下去的。 大当家和常爷、马爷迎战南梁铁骑,在下骑得动马,提不得刀,没能亲眼目睹。 不过,后来在下跟着文先生收拾战场,看着清点大当家射出的弩箭,箭无虚发。在下佩服得很。”王章欠身致意。 “能得潘三爷和文先生常识,必定极其出色。”李桑柔笑应了句,“军中邮驿,顺风往军中如何交接收发,顺风这边,全听你这边调度安排,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就我一个。”王章笑的有几分尴尬,“还有两个小厮。文先生说,信物皆由顺风递到军中,我不过是居中协调一二。” “你先去前面铺子里,找左掌柜,让他告诉你顺风是怎么收怎么寄的,再看看大军那边怎么交接。 南梁的谍报无孔不入,建乐城前一阵子略查了查,就查出来一堆。 顺风各条线路上的人手,都在当地招募,人事庞杂,递铺派送铺,骑手中间,都有些什么人,谁都不知道,不是人人都能信得过的。 这些,你都要留心。”李桑柔郁闷了一会儿,吩咐道。 “是,大当家放心。”王章站起来。 “不急在这一时,你长途劳累,先回家看看,歇一歇,明天再过来吧。”李桑柔跟着站起来道。 “在下家不在建乐城,昨天歇得早,今天只赶了二三十里路,不累,不用歇了,在下这就去找左掌柜。”王章拱手笑道。 看着王章进了院子,往前面铺子去了,李桑柔坐回椅子上,抬头看着高高的东角楼。 “就这一个人,文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大常点好菜种子,一边蹲在洗手,一边看着李桑柔问道。 “意思是,他就派一个人过来指指点点,干活的人,咱们出。”李桑柔将脚翘到桌子上。 “咱们要是出了人,还就得担这份责,咱们担得起?”大常看着李桑柔。 “唉,你往城外走一趟,让孟彦清过来一趟。”李桑柔没答大常的话,吩咐了句。 “好。”大常应了,站起来,往院子里牵出他那匹高头大马,上马出城。 …………………… 李桑柔对着东角楼,发了一会儿呆,正要站起来出去走走,陆贺朋拧着眉进了后院。 李桑柔重又坐回去,侧头看着陆贺朋。 “大当家得空儿吧?是米行的事儿。”陆贺朋坐到李桑柔旁边。 “你说。”李桑柔示意陆贺朋。 “唉,朱行首他们,说是,大当家让做的新规矩,光他们东水门一家做,那整个建乐城米市指得得乱了套了。 我一想,也是,大当家你想想是不是,这边这样,那边那样,那些小米铺先就得乱了。 我就问他们,那该怎么办,他们说,他们只能管东水门米行,别家怎么办,他们可管不了。 他们这话,也对。 这新规矩,光在东水门一处,是得乱,可其它五家米行,确实没他们说话的余地,这个,咱们得有个单程。”陆贺朋眉头拧成了团。 这事儿,他想了一路了,越想越觉得一环牵着一环,一处连着一处,实在不容易,一旦米市动荡,这又是战时,那可是大事,极大的事儿! “你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李桑柔不客气的评价了句。 “嗯?”陆贺朋一个怔神。 “不是他们说出了这事儿怎么办,出了那事儿怎么办。 出了事儿怎么办这话,该你说。 你来想,问他们,出了这事儿那事儿怎么办,让他们来答!”李桑柔有几分没好气。 “噢!”陆贺朋连连眨着眼,呆了片刻,醒悟过来了,顿时一脸尴尬,“大当家教训的是,是我……”陆贺朋抬手捂了把脸,他确实被他们牵着走了。 “为了银子,他们真是敢闯刀山下火海。”李桑柔哼了一声,看着站起来的陆贺朋,“你先不要过去了。 现在只是东水门米行五个人,要是再加上另外五大米行,二三十人,围着你一个人设绊子下套子,再怎么你也顾不过来。 先等等吧。”李桑柔冷着脸。 “那大当家的?”陆贺朋提着心,一句大当家的之后,他也想不好该问什么了。 “先回去吧。这件事,好好想想,做事要先想好自己的位置,立定脚跟,不能让别人牵着你走。”李桑柔冲陆贺朋挥了挥手。 陆贺朋再捂了把脸,唉了一声,垂头出去了。 李桑柔也不出去了,坐了片刻,站起来,往旁边仓库里拿了只小匣子出来,放到桌子上。 孟彦清跟着大常进到顺风铺子后院时,李桑柔正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笔笔算着帐。 “大当家。”孟彦清拱手长揖,十分恭敬。 “坐吧。”李桑柔放下笔,示意孟彦清。 “是。”孟彦清端正坐在李桑柔指给他的椅子上。 “第一件事,你们住在城外庄子里,太远了,太不方便,一会儿黑马他们回来,让黑马陪着你,在城里找住处,都搬到城里来住。 至于怎么住,是住在一个大院里,还是分开住,随你们,随你安排。” “是。”孟彦清一个是字,答的干脆之极。 “第二件事,你把人理一理,列个明细,姓名,多大年纪,有病没病,有伤没伤,识不识字,学问怎么样。 以后,能挪能动的,都得领份活。” “是。”孟彦明接着干脆应是。 李桑柔沉默片刻,接着道:“再问问,有要回家的没有,或是回家看看。” “是。”孟彦清喉咙微哽。 “现在,你和大常一起,把这面桑字旗,往其余五大米行,一家送一份,告诉他们,他们的米行,归我了。” 李桑柔伸手拿过匣子,递给大常。 “再告诉他们,明天辰正,各米行行首,行老,总帐房,到东水门米行,我有话跟他们说。 明天你也去,多带几个人,万一有不长眼的。” “是。”孟彦清干脆应声,站起来,和大常一起,大步往外。 …………………… 睿亲王府。 顾昀送走五位米行行首,从高几上掂起那面红底金字,做的十分精致的桑字旗,皱起了眉头。 这面桑字旗,可真是够狂妄的。 建乐城的米行居然是他们睿亲王府的,这件事,他竟然一无所知。 也是,这样黑暗不明的事儿,除非阿爹准备将王府交到他手里,不然不会跟他说。 唉,这小半年,简直是天翻地覆,先皇走了,竟然是大爷登上了大位,二爷出了家,阿爹也出了家…… 顾昀呆坐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拿起那面桑字旗,往后面正院去找他阿娘沈王妃。 阿爹和阿娘一向亲厚,这事儿,阿娘肯定知道。 沈王妃一身重孝,正坐在半人多高的羊脂玉观音像前,垂眼念诵。 “阿娘。”顾昀先在门口喊了声。 “是谁找你?这个时候,还有找到咱们门上的?”沈王妃睁开眼,站起来,坐到旁边榻上。 “是几位米行行首。”顾昀紧赶两步,上前扶着沈王妃坐下。“说是,这建乐城的米行,最早在祖父手里,现在由阿爹掌管。” “嗯?”沈王妃一个怔神。 “阿娘不知道这事儿?”顾昀见沈王妃怔神意外,皱眉问道。 “你阿爹手里,管了好些不好说,不能说的事儿,这只怕就是其中一件,既然找到咱们门上,”沈王妃的话顿住。 既然找到她们这里,那就是说,王爷没把这些交到皇上,或是那边那一位手里。 王爷从进了皇陵,就音信全无,这出家,只怕是他们逼着他出的家,只怕是他们把他牢牢看管住了。 王爷没有办法把这些交接给阿昀,那就只能不交接,时候长了,这些事儿,自然会找上门来。 现在,建乐城的米行就找到阿昀了。 “阿娘,几位行首,说顺风那位大当家,给他们送了这面旗,说是米行以后归她了。”顾昀看着沈王妃,将那面桑字旗递过去。 沈王妃眯眼看着那面桑字旗,片刻,伸出两根手指头捏过来,看了片刻,用力扔到地上。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你去请见皇上,把这事儿,把这旗,告诉皇上,问问皇上,咱们该怎么办。”沈王妃沉默片刻,看着顾昀道。 “好,我这就去。”顾昀眼睛里有亮光闪过,站起来道。 他早就想着,得找个机会请见皇上,好好跟皇上说说话儿。 他跟大哥是亲兄弟,跟皇上也是极亲的堂兄弟,都是一家人。 …………………… 庆宁殿内,几位尚书刚刚退出,清风奉上茶,禀报了顾昀请见的事儿。 顾瑾眉梢微挑,片刻,点头道:“叫他进来吧。” 顾昀跟着小内侍进了庆宁殿,恭恭敬敬磕了头。 顾瑾笑道:“昀哥儿不必多礼,还跟从前一样,坐吧。” “大礼不可废。”顾昀站起来,垂手恭敬笑道。 “都是一家人,坐吧,你阿娘怎么样?可还好?”顾瑾笑让顾昀。 “不怎么好。”顾昀谢了,端正坐着,双手抚在膝上,恭敬答话:“舅舅,外婆他们,说走就走了,阿娘听说时,当时就晕过去了,直到现在,都不怎么好。” “嗯。”顾瑾神情不变,“阿暟和阿暃呢?有一阵子没见他们了。” “阿暟还好,阿暃病了一场,前儿刚刚好些了。”顾昀欠身答了话,看了眼顾瑾,笑道:“阿暟和我,很想大哥,一直想过来见见大哥,说说话儿。可如今战起,想着大哥必定繁忙非常,没敢打扰。” “确实极忙。”顾瑾叹了口气。 “臣弟这趟来,是有件事儿,想着,得赶紧禀告皇上。” 顾昀说着,拿出那面桑字小旗,双手捧起。 “刚刚,来了五位老者,说是咱们建乐城五大米行的行首,拿了这面小旗,说是顺风大当家李桑柔李姑娘送过去的,随着这面旗,还有李姑娘一句话,说是,五大米行,从见到这面旗起,就归她了。” 清风接过那面小旗,放到顾瑾旁边的几案上。 顾瑾意味不明的喔了一声,拿起那面小旗,仔细看起来。 “五位行首说,建乐城米行,一直在睿亲王府门下,在阿爹手里掌管。 这事儿,臣弟从来没听阿爹提起过,阿娘也不知道,皇上?”顾昀看向顾瑾。 “有这事儿?”顾瑾眉头微蹙。 “臣弟也觉得意外极了。”顾昀提着颗心,看着顾瑾。 这位大哥,心机深沉,他对他无从琢磨。 “这件事,回头朕让人去问问。”顾瑾放下小旗,看向顾昀,“齐梁战起,朝廷上上下下,都是极忙,正是用人之际,朕这份繁忙,你不来,竟然忘记了你们兄弟。” 顾瑾露出微笑,“前儿潘定山跟朕要人,说他那儿急缺人手,朕手头实在没人,正好,你去跟着潘定山,习学一二,他那里经管调度大齐所有马匹,极其要紧,你一定好好用心。” “是。”顾昀极是意外,不过这不是坏事,求份差使,也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之一,顾昀答应的快而爽。 “阿暟也不小了,不能光读书。 正好,守真随你大哥往军中参赞,将作监就有些顾不及,让阿暟去将作监看着,都是要紧地方,你回去告诉阿暟,一定要用心,好好习学。” “是。”顾昀有点儿反应不及,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确实正是用人之际,阿暟也领到差使,这是好事儿。 “对了,你阿爹那边,无人照应,朕一直不放心。 当初,你阿爹续娶你阿娘,就是因为你阿娘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回去跟你阿娘说一声,让她过去你阿爹身边,照应一二。 你和阿暟领了差使,只怕就要忙的什么都顾不上了,阿暃身子娇弱,让她到宫里来住一阵子,跟阿玥做个伴吧。正好,阿玥这一阵子总跟我抱怨没人说话,她们两个年纪相当,一向是能说得来的。” 顾瑾接着道。 顾昀这下真懞了,下意识的应了声是。 “你大哥不在家,你要多操心,一会儿,你亲自送你阿娘过去,陪你阿爹说说话再走,这是孝心。 再跟阿暃说一声,让她今天就搬到阿玥那儿吧,省得阿玥总是跟朕闹脾气。” 顾瑾接着笑道。 顾昀晕头涨脑的告退出来,走出老远,凉风吹着,渐渐清醒过来。 皇上,这是把他们一家人拆散了…… 第146章 容忍和放纵 辰正,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以及陆贺朋,在东水门米行大门外下了马。 米行大门台阶上,和台阶下,各站了一对儿黑衣云梦卫,空着手没佩刀,站的笔直。 往码头那一侧,七八名云梦卫面朝外,站成一线,前来粜米的客商,码头上的扛夫,看热闹的船工等人,黑压压站在一片,离云梦卫站成的那条线还有四五步,就不敢再往前挤。 孟彦清站在台阶下,见李桑柔过来,欠身见了礼,跟在李桑柔后面,进了米行大门。 院子四圈,隔上七八步,就立着一名云梦卫,院子中间,一群二三十人,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越过众人,进了米行大堂。 米行大堂是用来核单子付米钱的地方,三面都是柜台。 黑马先一步冲进去,窜上柜台,从柜台后面拎了把椅子甩出来,放到大堂正中。 陆贺朋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儿,紧绷着一张脸,亦步亦趋,紧跟在李桑柔身后,跟的太紧太快,要不是大常揪了一把,他差点一头撞到黑马甩过来的椅子上。 李桑柔坐下,“叫他们进来。” 站在大堂门口的小陆子挥了下手,“老大叫进!” 满院子的行首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拉出条杂乱的长队伍,拖拖拉拉进了大堂,左一边右一边,站成两团。 “一家米行的人站到一起,行首站前面。”李桑柔声调柔和。 左一团右一团的人,拖拖拉拉,粘粘连连,大致站成了六团,六团人中,有两团前面没人,人全部到齐的,只有东水门米行。 李桑柔伸出手,大常将一面桑字小旗放到李桑柔手里,李桑柔抖开小旗,摇了摇问道:“这是哪家送出去的?” 满堂人鸦雀无声的看着那面小旗。 李桑柔看向大常。 “蔡河南码头米行。”大常闷声道。 “我的旗,都有编号有标识,哪天送到哪里,哪天收回来的,都用小本本记着呢。 你们初初归到我门下,不懂规矩,我不能不教而诛,这一回,且饶过。” 李桑柔说着,将旗递给大常。 蔡河南码头米行的行首直直瞪着那面小旗,脸色惨白。 那面旗,他昨天亲手交到了睿亲王府二爷手里…… 大堂门口,有人施施然进来,扫了一圈,站过去。 李桑柔仿佛没看到,只看着东水门米行行首朱长盛道:“你跟他们说说,以后米行要怎么做。” “是。”朱长盛低眉垂眼应了一声,拢着手垂着头,说的很快。 李桑柔凝神听着,眉梢微挑,不愧是做老了米行生意的,把她的意思说的清晰明白,准确无误。 大堂外,陆陆续续进来了五六个人,站到各个小团里。 “都听清楚了?那说说吧。”李桑柔示意众人。 “你一面小旗,一句话,我们这米行就归你了,这也太过份了吧。”晚来的一个米行行首,一边说,一边瞄着负手站在旁边的孟彦清。 “那你说怎么样,才不过份?”李桑柔接话问道,“这米行是你们的吗?” 李桑柔从东水门米行朱长盛,一个个看过去。 “你们是不是觉得,年里年外的时候,又是新皇又是战起,有了机会了,这机会该是你们的,从此,这米行该是你们的了?”李桑柔笑起来,“你们,哪一家有本事护得住你们的米行? 觉得有这个本事的,那就从我手里夺回去,你夺得回去,我敬你一句大当家!” 大堂鸦雀无声。 “有要试试的吗?”等了片刻,李桑柔再次问道。 “你既然知道米行不是我们的,你要拿米行,该去找米行的主人,你现在找到我们头上,这不是难为我们么。”刚才的行首硬着头皮道。 李桑柔没说话,看向蔡河南码头米行行首。 蔡河南码头行首抬起头,碰上李桑柔的目光,立刻避开,极其不情愿的开口道:“昨天那面旗子,在大当家手里。” “哪一位是总帐房?”李桑柔不再理会刚才的行首,扫着五团人,问了句。 每一团里,各有一个,四下瞄着,迟迟疑疑站出来。 “带他们去封帐。”李桑柔示意孟彦清。 “是。”孟彦清干脆应声,走到门口,招手叫进几个人,推着五位总帐房出了大堂。 “这是建乐城,这是有王法的地方!”两三个行首一起往前,怒目李桑柔。 “王法。”李桑柔看着从大堂门口回来的孟彦清,“你们真要论王法么?谁要论王法?站出来,咱们就论王法。 我这个人,一向公道,你们说怎么论,咱们就怎么论。 谁要论王法?” 李桑柔站起来,从几个行首面前,一一问过去。 “你们哪一个,能论得起王法? 昨天,我和陆先生说,隔行如隔山,让陆先生多倚重你们,把米行这件事情做好。 就是因为隔行如隔山,我才留下你们,没有跟你们一个一个的论王法。 除了隔行如隔山,还有一句,死了张屠户,难道就要吃浑毛猪了?” 李桑柔的话顿住,目光冷冷,挨个打量着诸人,“我一向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赎身赎罪。 这个机会,你们要是不要,我不介意把你们一家一族,从建乐城地面连根拨起,抄干灭尽。 我给你们十天,十天后,整个建乐城米市,照我的规矩做。” “那这十天,这米行,是不是先停了?”朱长盛不停的瞄着陆贺朋,小意的问了句。 “米行,一天不许停,一丝不许乱。”李桑柔眯眼看着朱长盛,一字一句道。 “大当家的这规矩,跟原来一个天一个地,实在是变动太大,光告诉下头的人怎么做,就得十天半个月,这中间……”朱长盛又瞄向其它几位行首。 “你今天怎么晚了?”李桑柔没理朱长盛,站到晚到的一个行首面前,问道。 “在下家在曲院街,马行街上人太多,堵的走不动。”行首下意识的推脱。 “你呢?”李桑柔再问第二个迟到的行首。 “在下也是,正好碰上散朝,总要避一避。” “你呢?” “在下走到半路,车轮坏了。” “在下的马腿崴了,换马耽误了功夫。” “在下早起拉肚子……” …… 李桑柔听他们一一说完,转身看向朱长盛,笑道:”你看,都是不得已,要是他们下次再晚了,还会有别的不得已。 要是只要迟了,就断一根指头,你觉得他们还会有这么多的不得已吗?“ 李桑柔再看向迟到的几个人,“你们初初归到我门下,我不能不教而诛,这一次就算了,至于下次,黑马,告诉他们你们老大的规矩。” “是!”黑马胸膛一挺,“老大有召,头一回迟到,斩一根手指,第二回迟到,断一只手,第三回迟到,断一条腿!” “都听到了?”李桑柔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到朱长盛身上,“你觉得,下回还有人迟到吗?” 朱长盛脸色发白,勉强道:“大当家,实在是……” “跟我说难处之前,你们都掂量好,这难处,你们是不是确实无能为力。 你们确实无能为力,我责无旁贷。 你要说的这难处,你,你们,确实没有办法吗?”李桑柔看着朱长盛问道。 “大当家让十天就改好,这中间,实在是烦难重重。”朱长盛硬着头皮道。 “东水门米行的帐,还有几天能查清?”李桑柔转身看着陆贺朋问道。 “明天早上就能清结了。”陆贺朋忙欠身答话。 “请朱行首回家歇着吧,让人看住朱家,只许进不许出。”李桑柔看向孟彦清吩咐道。 “是。”孟彦清抬手,离朱长盛最近的一个云梦卫,上前拖着朱长盛就往外走。 “大当家的,我不是……”朱长盛一句话没喊完,就被云梦卫摘了下巴,拖了出去。 “你叫程世雄?”李桑柔看向南水门行首。 “是。”程世雄吓的脸色苍白。 “由你统总,十天。”李桑柔吩咐了句,看向众人,冷冷道:“还有谁要回家等着吗?” 见众人鸦雀无声,李桑柔冷笑道:“很好,这十天里,每隔一天的辰正,就在这里,我来听听你们做的怎么样了。 今天就这样,你们先议议吧。 陆先生留下听听。” 李桑柔说着,大步出屋。 大常和黑马跟在后面,孟彦清也紧跟出来。 出了东水门米行大门,李桑柔看着孟彦清吩咐道:“留些人看着这里,听陆先生吩咐。最近十来天,最要紧的,就是各处米行。 你这边人手怎么样?才能调度得过来吧?” “足够!大家伙儿虽说年纪上去了些,这些小事还都能做得来。”孟彦清精神十足。 李桑柔和大常几个上马回去,黑马留下,等孟彦清四处查看一遍,出来上马,一起去看房子。 …………………… 李桑柔回到顺风铺子里,对着孟彦清给她的那份人名名册,刚看了一半,就听到窜条一声喊,“老大,公主来了!” 李桑柔回头,宁和公主已经穿过院子,直奔过来。 “咦,这是怎么了?”李桑柔迎着宁和公主扑带而来的那股子怒气,下意识的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大哥!”宁和公主气的跺脚,“非要把阿暃送到我那里!” “阿暃?”李桑柔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阿暃是谁。 “干嘛把阿暃送到你那里?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站起来,按着宁和公主坐下,倒了杯茶递给她,“喝口茶,缓一缓。” “谁知道啊!”宁和公主接过茶,气的猛喝了一口。 “昨天傍晚到我那儿的,一进门就哭,我又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看她哭我不就问她么,怎么啦?家里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不都是这么说话么,对不对?” 宁和公主看起来真气够呛,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她就说我: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当时就懞了,她哭,难道是因为我?我就问她,她就跑到院子里哭去了,我让人拉她回来,她说我,你不就是想让我们死么。 你说说这是什么话? 我气坏了。 从前她小心眼,动不动就生气,好歹还有个缘由,这一回,这算什么? 我真是气坏了,我就不理她了。 等她不哭了,我问她,我什么时候想让她死了? 她说,大哥让人把她阿娘送去皇陵了,把她二哥三哥都派出去了,还把她送到我那里,说大哥这是要拆散她们一家,要让她们一家一个一个的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姜尚宫知道,姜尚宫说,她阿娘去皇陵,是因为王爷身边没人照料,她二哥三哥是点了差使,都在建乐城,根本没出去! 我气坏了,就跟她吵起来了。 真是气死我了!” “你没吵过她,吵输了?”李桑柔眉梢高挑。 “没输,我赢了!”宁和公主昂起头。 “吵赢了还气什么。”李桑柔笑道。 “那也气啊,她怎么能这样不讲理,大哥根本就没怎么着她们。 宗室子弟,都巴不得能领份差使,有个晋身之路,大哥让她二哥跟在潘定山身边,让她三哥去将作监,从前文先生就管将作监!都是最要紧的地方。 姜尚宫说,现在正打着仗,这两个地方,只要用心,立功晋升都极容易。 这难道是坏事吗? 她阿娘不是去皇陵,是去照顾她阿爹,她说大哥害了她阿娘,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阿娘不想去照顾她阿爹吗?”宁和公主说着说着,气儿再次上来。 “问得好!”李桑柔拍手。 “你怎么像在看笑话儿?”宁和公主瞥着李桑柔道。 “你就这么跟她吵的?”李桑柔笑问道。 “嗯。”宁和公主一个嗯字,尾声上扬,带着丝丝我就这么说了怎么着的意味。 “那该生气的是她。”李桑柔笑道。 “今天早上,她起的晚,我一直等着她,我不好先吃,总要等她一起吃饭,对吧,可她说,她看到我就饱了,不吃了,你说说,这话气人吧。”宁和公主气的将杯子拍到桌子上。 “是挺气人的。”李桑柔点头。 “真想打她!”宁和公主攥着拳头,捶了下自己的膝盖。 “那就打一顿。”李桑柔接话很快,“你打得过她吗?” “我就是说说。”宁和公主再次斜瞥李桑柔。 “我可不是就是说说,想打就打一顿,打过你就知道了,可痛快了。你打得过她吗?”李桑柔关切问道。 “她在我那里,要是打起来,姜尚宫她们肯定会拉偏架的,肯定打得过。”宁和公主再次斜瞥李桑柔。 “那你下次想打的时候,就打一顿。”李桑柔建议的很认真。 “算了,我现在不生气了,她挺可怜的。你知道吧,她还不知道她阿爹出家了,唉,算了,我不跟她计较了。”宁和公主连声叹气。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重新倒了杯茶递给宁和公主。 第147章 打起来打起来 中午,顺风铺子后面,菜地旁边拢着堆火,上面挂着吊锅,锅里扑扑吐吐炖着猪肚鸡汤,四周支着架子,李桑柔和黑马几个,坐了一圈,正在烤羊腩,羊排,青鱼和整个儿的包子。 旁边,大头在擂蒜泥,大常正在用大盆拌菊花菜等杂菜,都是菜地里种的。 “不好了!”潘定邦一头冲进来,带进来的风,吹得火苗都偏了偏。 “一个两个的,就不能稳重点儿!”李桑柔没好气的瞪了潘定邦一眼。 “不好了!要打起来了!出大事儿了!”潘定邦几步窜到李桑柔旁边,气急败坏。 “谁跟谁要打起来了?打了没有?出人命了?”李桑柔将羊腩翻个个儿,再撒一遍作料。 “你不知道?你没看晚报啊?”潘定邦抽了抽鼻子,这羊肉烤的真香。 “我天天忙的脚后跟踢到后脑勺,哪有功夫看晚报,谁跟谁打起来了?”李桑柔翻好羊腩,接着翻青鱼。 “十一爷跟人家打起来了?”黑马伸着脖子接了句。 “十一从来不跟人打架,他能打得过谁?是我三嫂,还有我二嫂。”潘定邦转了两圈,没找到椅子,干脆蹲在了李桑柔旁边。 “嗯?”李桑柔翻着青鱼的手顿住了,“你三嫂?你二嫂?文打武打?” “什么文打武打?多谢多谢。”潘定邦接过蚂蚱递给他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你说你,晚报你怎么不看呢,不看报也就算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能一点儿都不知道?你都干嘛去了? 这事儿,最开头还是你挑起来的!你看看你这个人!”潘定邦一连串儿的抱怨。 “武打就是撕头发揪耳朵,牙咬脚踹,文打花样就多了,文打武打?”李桑柔没理会潘定邦后面那一长串儿的抱怨,只答了头一句。 “那就是文打!都是你那葡萄架下惹出来的!你说说你!你怎么能不知道?多谢!”潘定邦接过窜条递给他的茶。 “你三嫂那文章我看不懂,你二嫂的文章我更看不懂,因为那些文章惹出来的? 约了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要我上阵吗?打架我可是真不行,我一上手就得出人命。”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将烤好的羊腩放到案板上,切成大块。 “你连看都看不懂,你上阵有什么用?还想出人命,你都看不懂,想出人命也出不了!唉!”潘定邦一声长叹。 “是翰林院那帮子人,早好些天,跟我三嫂二嫂她们就呛上了,在晚报上你来我往,好些天了,你竟然不知道?” 潘定邦一脸的不敢置信,这么大的事儿,他二嫂他三嫂!她竟然不知道! “饭吃了吗?烤肉吃不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得先吃饭。”李桑柔一边接着切羊排,一边问了句。 “哪儿顾得上吃饭了,她们挤一堆说话,都没人理我。 那块给我,还有这块,这块也行,鱼,还有鱼,把鱼尾都给我!”潘定邦站起来,凑到李桑柔身边,指指点点这也要那也要。 “这两块加条鱼尾就行了,还有猪肚鸡汤呢,一会儿再喝碗汤。”李桑柔装了一盘子,又放了只烤的焦黄的包子,递给潘定邦。 “这羊腩烤得好!真香!嗯嗯,好吃!”潘定邦咬了一口,就把打架的事儿忘了,“大常那是什么菜?给我点儿!这蒜味儿好,多点儿!再多点儿!” 潘定邦吃了烤羊肉,烤青鱼,拌菜,一只包子,又喝了一碗猪肚鸡汤,心满意足。 “你二嫂三嫂,是跟翰林院吧?打算怎么打?”李桑柔递了杯茶给潘定邦。 “对对!这才是正事儿!你说你!这么大事儿,你竟然不知道! 开始吧,好像是,我二嫂,就是我二嫂,写了篇文章,好像是说什么音韵的,我最烦音韵,那篇我没看。 隔天就收到了几张小条儿,落了款署了名,二嫂说那署名浓墨重彩,唯恐别人看不到。 是翰林院的乔翰林,这个乔翰林你肯定知道,以博学强记著称,号称什么问不倒,两脚书橱什么的。 头一回,好像有两三张,都是乔翰林写的,说我二嫂那文章哪儿哪儿不对,哪儿出自哪书,用错了典了。 我二嫂哪会用错?我二嫂教过我,我知道的啊,我二嫂就没错过!我二嫂那脾气,也大得很,隔天就驳回去了。 乔翰林跟我二哥是同科进士,他是榜眼,我二哥同进士。 平时文会上遇到一起,乔翰林最喜欢堵我二哥,我二哥一说话,他就跟后面挑毛病,说他说错了,用错了,反正各种错,我二哥可烦他了。 有时候,明明是他记错了,他仗着自己记性好,看得书多,也能硬生生说到还是我二哥错了。 我二嫂本来就烦他,驳回的时候,就不怎么客气,那篇文章我看了,我二嫂是真不客气。 结果,隔天,乔翰林那小条,几十张,一堆!我二嫂哪能让他,就呛上了。 几个回合,乔翰林一直落在下风,他就恼了,说他落下风,是因为他那边限定了字数,我二嫂这边可没字数限定,他落下风,就是因为这个,就递条子约战。“ 潘定邦斜一眼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二嫂,应了!” “这叫打起来了?就这个?”李桑柔不敢置信的看着潘定邦。 “七公子,你说的这个,这能叫打起来?连吵架都不算!”黑马一脸鄙夷的斜着潘定邦。 “这怎么不叫打起来?还要怎么打起来?难道真要上手动刀,才叫打起来?”潘定邦从李桑柔瞪到黑马。 “咦!”从黑马到窜条,一圈儿的人,冲潘定邦撇嘴。 “你们文人哪。”李桑柔感慨了句,“那这架怎么打?跟进奏院那样? 要是那样,那什么翰林要是说着说着动了手,就让黑马上,黑马一个人,能打他们一堆儿。” “你放心!保证打的他们满地找牙!”黑马捋了捋袖子。 “不是!你瞧瞧你们,粗野!”潘定邦手指点了一圈儿,“我来的时候,二嫂正跟三嫂商量,阿娘也在,阿甜也在,唉,全挤一堆这个那个,也没个人张罗我吃饭的事儿。 我还不知道怎么打。 不过,这边是我二嫂三嫂,肯定不能动手,我想着吧,大约像辩经那样,你见过辩经没有?” 潘定邦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点头。 她见过,一边辩一边跳,旁边还有人敲小鼓。 “大约就那样,你说这事儿……” “你二哥……你二哥不在建乐城,你三哥知道吗?你阿爹呢?他们怎么说?乔翰林那边,知道这边的,是你二嫂三嫂她们,是女人不是男人吗?”李桑柔打断了潘定邦的话。 “二哥都半个多月没回过家了,三哥忙的见不着人,阿爹更忙,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 乔翰林……他知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潘定邦摇头。 “他应该不知道,他最好不知道!”李桑柔捏着下巴,眼珠转过来,转过去,片刻,一巴掌拍在潘定邦肩膀上,“这是好事儿!” “啊?”潘定邦被李桑柔这一巴掌拍懞了。 这是什么好事儿? “你二嫂三嫂,已经答应了是吧?你听清楚了?”李桑柔手指点着潘定邦的肩膀。 “当然!我二嫂那脾气,我三嫂……”潘定邦点头。 “那就行了!你回去跟你二嫂三嫂说一声,让她们好好准备,别的,不用她们操心,有我呢,对了,她们约了怎么打?什么时候打?”李桑柔点着潘定邦问道。 “你都不知道怎么打,怎么有你呢?你这个……”潘定邦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好像要大发了! “怎么打不用管,文人么,反正就是斗个嘴皮子。 行了,你回去,跟你二嫂三嫂说一声,只管好好准备就行,其余,我来安排!快去!”李桑柔一边揪着潘定邦,把他往外推,一边拧着头吩咐黑马等人: “黑马赶紧去报坊,先找曹先生,让他写份战书,下给翰林院的,别写人名,就是给他们整个翰林院的,写好让林掌柜拿着,你跟林掌柜一起,给他们翰林院管事儿的送过去! 小陆子去把几间瓦子的当家人叫过来,告诉他们,我要做庄开个盘! 都快点!越快越好!” 潘定邦被李桑柔推的一边趔趄一边惊叫:“你要干什么?你这是要干嘛?你你你!” “到时候你记着买几手,挣点儿私房钱,别忘了叫上十一,准赢!”李桑柔交待了句,将潘定邦推进院子,“快去跟你二嫂三嫂说一声,赶紧去!” …………………… 潘定邦回到他们家门口,转了个圈,又转了一圈,到底没敢进去,招手叫过听喜,吩咐他进去传话,自己掉转马头,直奔工部。 他今天公务繁忙。 听喜被带到蒋老夫人正院,垂手禀报:“回老夫人,二奶奶,三奶奶,七奶奶:七爷让小的禀报二奶奶,三奶奶,七爷说,大当家的说了,请二奶奶三奶奶安心准备,其余诸事,都由大当家的安排。” 从蒋老夫人起,都听怔了。 “哪个大当家的?”田七奶奶脱口问道。 “回七奶奶,就是顺风的李大当家。”听喜垂手答话。 “大当家安排什么?大当家的怎么知道的?你家七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小七呢?”蒋老夫人一问一串儿。 “回老夫人,小的不知道,小的在顺风前头铺子里喝着茶,等七爷来着。 后来七爷出来,带着小的回来,到了咱们家门口,七爷说他今天公务繁忙,吩咐小的回来传话,七爷去部里了。”听喜老老实实有一说一。 他真不知道。 “大当家知道,肯定是小七说的,要不然,他不会连家都不敢回。”钱三奶奶的判断干脆直接。 “小七怎么跟大当家说的,大当家要怎么安排?这个得赶紧问问,别错出大事儿来。”钟二奶奶拧着眉,十分后悔,刚才不该当着小七的面,说那些事儿。 “你去一趟,跟大当家说,没什么事儿,小七一向信口开河,赶紧去。”蒋老夫人看着钱三奶奶吩咐道。 “我这就去。”钱三奶奶急忙站起来往外走。 钱三奶奶出来,要了车,急急忙忙赶到顺风速递铺,李桑柔却不在铺子里,掌柜老左说不知道去哪儿了。 钱三奶奶又找到晚报坊,大当家没到报坊,林掌柜也没在报坊。 炒米巷也没人。 钱三奶奶只好先回去潘府。 …………………… 潘定邦到了工部,坐下起来,起来坐下,转了十七八个圈,一咬牙一跺脚,往宣佑门外那一排小屋去找他三哥。 大当家可是个说到做到的,她说下战书,肯定就得下过去,她说开赌,肯定就能开出来,赌盘都开出来了,那可就不是小事儿了。 他二嫂三嫂,还有他阿娘,一时半会,他不敢见她们。 这事儿,去找阿爹,他阿爹太忙了,二哥不在建乐城,那就只有三哥了。 唉,二哥爱动手打人,三哥也喜欢动手,真烦人! 潘定邦畏畏缩缩进了潘定江那间小屋,话没说出来先陪一脸笑,“三哥这里,真是书香满屋。” “你又闯什么祸了?”潘定江对他这个弟弟可太熟知了,立刻皱眉问道。 “没……”潘定邦舌头打结口齿含糊,“我哪敢,真没有,就一点儿小事儿。 那个,三嫂,和二嫂,跟那乔翰林争来争去,这事儿,三哥知道吧?”潘定邦期期艾艾。 “你接着说!”潘定江放下了手里的笔。 “你吧,忙的,中午都不回家吃饭,你要是回家了,指定就没事儿了!”潘定邦先往他三哥身上糊了一把错处,“就是,说是,今天晚报送过去的这个那个,里头有乔翰林一份约战。 乔翰林嫌一回只能写二十个字不公道,这事你肯定知道,乔翰林就说要面对面辩一辩。 我中午回家吃饭,阿娘,二嫂三嫂,还有阿甜,光顾着说什么约战不约战,没人理我,我连饭都没吃上。 我想着,这事不能瞒着大当家,就去,那个啥,跟大当家的说了声。 大当家说,让我跟二嫂三嫂说,好好准备,她说她去给翰林院下战书,说是,还要开盘口赌……” 潘定邦迎着他三哥的怒目,赶紧咽下后面的话,一只手往后,摸到门框,一边急急往后退,一边撂下句,“工部事儿多得很我走了!” 话没说完,转过身,撒腿就跑。 “你这个混帐!”潘定江跳起来,追到门口,将手里的笔砸了出去。 …………………… 也就申初前后,建乐城各大瓦子里,各个显眼的地方,都贴出了花边晚报写给翰林院的那份战书,并开出了盘口:翰林院应战,一赔一成一,翰林院不应战,一赔十。 紧接着,那份战书和各大瓦子开出的赌盘,油墨还没干,就被一摞摞送进各个派送铺,各大酒楼,各家茶坊,各个行市,连路口都有人发,见人就给不要钱。 翰林院一向松散,平时要集中在一起的事儿,都是由国子监的黄祭酒主理,林掌柜带着黑马,就把那战书,下到了黄祭酒手里。 黄祭酒收到战书,倒是一看就明了了。 朝报如今差不多就是进奏院报了,他还应潘探花之请,给朝报写过两篇文章。 晚报到底怎么样,他不是很清楚,可这份晚报,肯定不是民间小报那么简单,这是从那份粮价从晚报挪到朝报那天起,大家就心知肚明,个个明了了的。 朝报晚报,他是每天必看的。 前一阵子,乔翰林跟葡萄架下那些主笔你来我往,他都看到了,看的津津有味儿,你来我往吵的相当有水准。 没想到,竟然闹到要下战书了,这下战书,要下,该下给乔翰林啊,下到他这里,这可是下错了地方。 黄祭酒正一边翻着前面论战的晚报,一边琢磨着,这战书,要是经他手转到乔翰林手里,是不是不大好。 毕竟,战书抬头写的是翰林院,人家可没写乔翰林的姓名,他给转过去,不大好。 这战书,该退给花边晚报,跟他们说清楚,换一张,写给乔翰林。 他刚才就不该接,不过,他根本没想到大红信封里竟然是份战书,他接都接了,再送回去,是不是不大好? 那也比转给乔翰林好。 黄祭酒正慢慢悠悠琢磨着,小厮一跑小跑进来,“老爷老爷!你看看这个!” 小厮将一份战书,和一份开盘大赌的说明双手捧上。 黄祭酒扫过那份战书,再看过那份开赌书,眼睛都瞪大了,“这是!这是哪儿来的?” “满城都是,到处都是,好多人买!”小厮眨着眼,看起来颇为兴奋。 这样的热闹事儿,就是建乐城,也不多见! 而且,事关他家老爷!他也算是事中人啊!真是令人激动兴奋! 第148章 不可争闲斗气 潘定江打发去顺风铺子看看动静的小厮,出了东华门,就一个旋身回去了。 潘定江对着小厮拿回去的那份战书,和那份简单明了的赌盘说明,一巴掌拍在额头。 大当家这是要把他二嫂他媳妇,他们潘家放到火上烤么?这哪是他们潘家能担得起的! 潘定江拎着那两张大红的纸,直奔去找他爹。 走到一半,潘定江猛的顿住,转个弯往宫门过去。 凭着大当家的手段,这两份东西,东华门门口有人派送,那就是已经在满城派送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该知道了。 他再去找他阿爹,根本没什么用了,还是赶紧去跟皇上禀报吧。 约战翰林院,这可不是小事儿。 顾瑾正和几位相公,庞枢密等人议事。 小内侍悄悄站到清风身边,俯耳禀报了,清风瞄着时机,看向顾瑾,顾瑾迎上清风的目光,清风忙欠身垂手笑道:“潘翰林请见,看着挺急,说是顺风那边的事儿。” “嗯,叫进来吧。”顾瑾吩咐道。 潘定江磕了头起来,先将那份战书和赌盘说明双手捧举起来。“臣急着请见,是为了这份战书,臣弟潘定邦说,这是顺风大当家李姑娘的手笔。” 清风上前,拿过那两张大红纸,奉给顾瑾。 顾瑾先拿起战书,一目十行看过,递给伍相,再看那份赌盘说明,仔细看过,眉梢扬起,一边笑,一边递给伍相。 “起因是什么?”顾瑾看着潘定江问道。 “回陛下:十天前,晚报葡萄架下登了篇关于诗词中借韵和出韵的文章,翰林乔博觉得其中一个举例不对,应该按诗家家乡音来解,就花一百八十个大钱,买了一百二十个字儿,说写错了。 隔天的晚报上,驳回了乔翰林这个说法,乔翰林不服,你来我往,就争起来了。” 潘定江是怎么简单怎么简洁怎么说,这事儿,实在不宜多说。 “葡萄架下说起诗词学问了。”顾瑾的音调里,隐隐约约透着丝疑惑。 “是,大当家从合肥回来后,就改了。”潘定江听出了皇上话里那几丝隐约的疑惑,忙照着皇上不知道来答。 “文章出自谁手?李大当家的学问,好像不怎么样,这战书,是替谁下的?”顾瑾接着问道。 “臣内子钱氏写过几篇,臣二嫂钟氏写过,庞枢密府上史老夫人写过两篇,符家长媳晏氏写过一篇,伍相府上管二太太写过三篇,尉四太太写过一篇,其余,别家府上,大约还有。 跟乔翰林论战的,是臣二嫂钟氏。”潘定江垂手道。 庞枢密和伍相眼睛都瞪大了,葡萄架下是一群女人?他们家也有?这事儿,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伍相府上有四篇。”顾瑾语气中透着赞叹,“早就听说伍家是真正的书香满门,果然名不虚传。”顾瑾看着伍相笑说了句,又看向庞枢密,“听说你当年是跟着夫人学的学问文章,是真的?” “是。”庞枢密倒没什么不好意思,“陛下也知道,臣祖父挑夫出身,不识字儿,臣父亲从小跟着祖父南征北战,虽说身边带着先生,可也就是学会了认字儿。 臣父亲议亲时,臣祖父觉得,要门当户对,臣母亲家务农活都做的极好,贤惠明理,却不识字。 臣长到七八岁,跟着母亲,能刨地会种菜,却是大字不识一个。 臣祖父和父亲外出征战,四五年才回来。 臣祖父回来,见臣大字不识一个,和臣差不多年纪的别家子弟,已经读了四五本书,能联句能对对子了。 听臣父亲说,臣祖父那时候仰天长叹,说了句:孩他娘得有学问! 从臣起,臣家挑媳妇,都是先看学问,这是臣祖父定的家规。” “你祖父聪明天成,朕常听先皇说起。”顾瑾先笑叹了句,接着道:“军中通邮这事儿,原本李大当家只肯贴补往军中那一半,至于军中将士写往家里的信,这份邮钱,得朝廷出。 咱们实在不宽裕,朕就找李大当家商量,请她有来有往。 看样子。”顾瑾点了点已经递回到他旁边的那两张红纸,“李大当家这是哪儿的钱都不放过了。 这事儿,伍相和潘相府上都有女眷牵涉其中,要避点儿嫌,就请杜相费点儿心,指点指点翰林院。”顾瑾看着杜相笑道。 “是,陛下放心。”杜相忙欠身答应。 …………………… 潘定江告退出来,一边走一边盘算,走出一小段,直接出东华门回家去了。 他得赶紧回去一趟,把皇上的意思交待清楚。 潘府里,钱三奶奶出去一圈,没找到李桑柔,回到家没多大会儿,外面战书加赌盘就出来了,一出来就满街都是。 潘定江回到家时,他阿娘蒋老夫人,以及他二嫂他媳妇,外加七奶奶田氏,正对着桌子上红彤彤两张纸,团团坐一圈发愁。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看到潘定江进来,蒋老夫人心都提起来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 “为了这事儿。”潘定江指了指桌子上两张大红纸。 “皇上知道了?”钟二奶奶脱口问道。 “小七没敢回家是吧?他去找我了,是我去跟皇上说的,这么大的事儿,哪敢不说。”潘定江一路急赶回来,累的腿软,往前两步,坐到蒋老夫人旁边。 钱三奶奶忙倒了杯茶递给他。 “皇上正和几位相公商议大事儿,我跟小内侍说,是顺风那边的事儿,皇上立刻就叫进了。” 潘定江一口气喝光了茶,压着声音,将他见了皇上后,皇上那些话说了。 “……皇上这意思明明白白,就是要顺着大当家的意思推一把。 咱们这边,你们商量商量吧,有什么拿不定的,让小七去找大当家的。 我先走了,一堆的事儿,晚上要是太晚,我就不回来睡了。”潘定江说着,站起来,拱手和蒋老夫人告退。 “都是小七惹出来的事儿!”蒋老夫人拍着桌子,“看看,把你们两个顶到扛头上了!” “不能怪小七,小七就是不说,大当家也得知道,不过晚个一时半会儿的。照老三这么说,大当家是挺缺钱,顺风那邮费可不便宜。”钟二奶奶笑道。 “上百万大军呢,这仗也不是只打一年两年,这信得有多少,一来一往都是大当家贴补,这可不是小数目。”钱三奶奶略一算算,就有些咂舌。 “就算咱们为国尽力了。”田七奶奶对这件事最有热情,虽然她那点儿学问,实在凑不上去。 “皇上这意思,是要大当家能多赚就多赚,那翰林院那边,有杜相提点,应战是肯定会应战。 不过,肯定要拖上几天,恐怕还要放出风,翰林院不屑一顾什么的,把银子拖足了,才会出声应战。” 钟二奶奶从蒋老夫人,看向钱三奶奶,“大当家那边,后头肯定还会开出赌盘,至少输赢上头,肯定要开出一盘的,只怕是最大的一盘。 咱们得议议,咱们该怎么办。” “那先得问问,大当家是准备押咱们赢,还是翰林院赢?”田七奶奶兴致高昂。 “押咱们赢才能赚得多。 天下才子都在翰林院,论才气,哪儿能跟翰林院比?大家肯定都觉得是翰林院赢。”钱三奶奶拧着眉,对上一个两个翰林,她不怕,对上整个翰林院,说个赢字,就太自大了。 “皇上让杜相提点翰林院,可没让谁提点咱们,这就是给咱们留缝儿了。 这场比较,至少怎么比这一样,肯定是咱们说了算,这就是机会。”蒋老夫人指出了方向。 “时艺,破题解经这些,都不行!”钟二奶奶先否定,“翰林院那些人,半辈子,大半辈子都耗在时艺解经这些上头,咱们可比不了。” 钱三奶奶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得挑他们薄弱的地方。” “诗词音韵也不行,这些东西,没个定论,你觉得好,我觉得不好,好和不好都是正解。”钟二奶奶拧着眉,手指飞快的点着桌面。 “比背书?”田七奶奶也是眉头紧拧。 钱三奶奶忍不住瞥她。 钟二奶奶飞快点着的手指顿住,片刻,笑容绽放,“不是背书,是比博学!比谁看的书多,那位乔翰林,不是号称书橱么,正好,大家比一比,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书橱!” “这主意好!”蒋老夫人也笑起来,“这些一路考出来的才子,要考出来,都得心无旁鹜。就是老二老三,算是才子了,当年也是只敢埋头经书。 咱们不用考那些试,若论看杂书,至少不比他们差。” “要是比这个,得请一个人出来。”钱三奶奶笑起来,“符家那位大娘子,嫁进周老尚书家,做了长孙媳妇的那个。” “那丫头不声不响的。”蒋老夫人很惊讶。 “厉害得很呢。我跟她三婶自小认识,她三婶夸她,从小夸到大,过目不忘,无书不读,我试探过几回,真是博学。 只是她性子内敛,人又聪明,发觉人家试探她,就一句不肯多说。” “周家老夫人,夫人,都疼她的很呢,那妮子确实不声不响的,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她学问这么好。”钟二奶奶接了句。 “就怕请不出来。”钱三奶奶看着蒋老夫人,皱眉道。 “我去找一趟曹老夫人。”蒋老夫人信心满满,“曹老夫人是个不怕事儿的,再说,”蒋老夫人的话顿了顿,“他们大老爷,到秋天,这一任就满期了。 去年秋天,曹老夫人就找我说过几回话儿,想让她这个大儿子回建乐城,现在战起,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了。” “他们大老爷这下一任,还没定下来呢?这离秋天可没多少时候了。”钱三奶奶惊讶道。 “唉,他们府上,周老尚书拿他们府上不当自己家,拿自己儿子不当儿子,唉。也是因为这个,她这个大儿子上进得很,一心一意要替她阿娘争口气。 唉,这一家一家的,不说这个了。 你挑个人走一趟周府,先跟曹老夫人说一声,明儿我去看她,找她说话儿。”蒋老夫人吩咐钟二奶奶。 “符大奶奶跟永平侯府那位沈大娘子,要好的很呢。”田七奶奶突然冒了句。 “这没事儿,沈家姐儿是个好的,明理的很。唉,也是被父兄所累。”蒋老夫人叹了口气。 “前儿七郎对着一根金簪子,掉了半天眼泪,说是看到金簪子,想到金毛了。”田七奶奶叹了口气。 “唉,都过去了,这些话,以后别再提起。”蒋老夫人吩咐道。 …………………… 伍相等人议好事出来,出了宣佑门,杜相赶上两步,和潘相并肩,笑道:“葡萄架下那些学问文章,我看过几篇,功力不凡,没想到,都是出自闺阁之手。” “闺阁之中,不容小视啊,说起来,大当家也得算是闺阁女子。”潘相颇有几分感慨。 “大当家不能以常人论之了。我家小三,他那个媳妇儿,也是个好学问的,要是不打扰,回头我让她去你府上请教一二。”杜相接着笑道。 “这打扰什么,前儿听老妻说起来,正缺人手呢。”潘相低声笑道。 “那正好,让她去听老夫人使唤。”杜相哈哈笑道。 两人说笑着,沿着东西大街走没多远,国子监黄祭酒迎着两人过来。 “我正想着怎么找他呢。”杜相看到黄祭酒,笑起来。 “那我先让一步。”潘相笑接了句,拐了弯。 杜相站住,看向黄祭酒,黄祭酒急忙紧跑几步,上前见礼,“杜相公。” “我瞧着像,还真是你。”杜相看着黄祭酒,虽说脸上有那么几丝笑意,却蹙着眉头,“如今战起,上上下下都是极忙,你那里可还好?” “还好还好。”黄祭酒被杜相蹙起的眉头,还有这一句极忙,说的一颗心微微提起。 “国子监诸生,要看着他们好好念书,这也是为国出力,如今这个时候,不宜过于贪玩了。”杜相接着道。 “是是是。”黄祭酒这心提的更高了,过于贪玩了,这个过于…… “翰林院那边,可还好?”杜相又问了句。 “还好。”黄祭酒这一句还好,没敢太用力。 翰林们都怎么样,他管不了啊。 “那就好,如今这个时候,要多想想怎么为国尽力,万万不可争闲斗气,更不能惹出什么事端,你要多留心些。”杜相接着交待。 “是是,相公放心。”黄祭酒连声答应。 几句话的空儿,已经到了拐往中书省的路口,杜相冲黄祭酒点头示意到了,就拐了弯。 黄祭酒目送杜相拐了弯,走出十来步了,慢慢捏了捏袖袋里的那两张大红纸,舒了口气,幸好没一见面就拿出这份争闲斗气的战书。 黄祭酒再舒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这份战书,晚报那边要是来问,就让他们拿回去。 如今非如平时,翰林院可没功夫争什么论战不论战的闲气。 晚报要是不来问,那就不理不管。 无论如何,不能争闲斗气! 第149章 两边都忙 隔天上午,曹老夫人送走蒋老夫人,坐着喝了半杯茶,吩咐请大奶奶过来。 符婉娘就在旁边耳屋,看着焙茶,忙端着焙好的碎茶饼进了正屋。 “今儿焙茶这火候正正好,香得很,赶紧沏一碗我尝尝。”曹老夫人闻着茶香,笑道。 符婉娘笑应了,坐到曹老夫人旁边,拿过茶碾碾茶。 “沈家大娘子有信儿过来没有?他们怎么样?到老宅没有?”曹老夫人缓声笑问道。 “前儿刚收到大娘子一封信。 月中到的,说一路上顺顺当当,沿途各府县,都极照应。 大娘子说,沈家老宅已经坍塌了,好在那片地儿还在,没被人占了。她们暂时借居在客栈里,已经请了人,开始清理宅基,重建重修。 大娘子说,当地民风淳厚,米菜都极便宜,雇人也极便宜,街市上东西很齐全,当地也有顺风的铺子,寄信收信都便当,还说城外景色极好,说她和阿娘都觉得很舒心。”符婉娘说的很仔细。 “没人欺负她们吧?”曹老夫人稍稍欠身往前,问了句。 “大娘子说,她们进城隔天,府尹就上门请见了,说是早就接到了睿亲王府递过去的书信,拜托照应,说府尹和府衙那边,都客气尊重得很。”符婉娘笑道。 “睿亲王府,唉,这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借着睿亲王府的口。”曹老夫人叹了口气,“你想想,那府里,世子爷大年初二就赶往军中了,一军统帅,他可顾不上这个,再说,他也不是个大度的。” 最后一句,曹老夫人压低了声音,再叹了口气,“王府西院那母子几个,早就有心无力了,想递信照应,这信儿,只怕都递不出去。” “要是皇上,那不是更好?”符婉娘看着曹老夫人道。 “当然更好。”曹老夫人笑起来,“说起来,皇上能即位,是咱们大齐的福气,那可是位少有的明君。 永平侯府里,唉,该死的都死了。也好。”曹老夫人再叹了口气,“沈家大娘子她们都好好儿的,咱们就放心了。 不说这个了,你猜猜,蒋老夫人过来这一趟,做什么来了?”曹老夫人看着符婉娘笑问道。 符婉娘看着曹老夫人,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摇了摇头。 “你想到一点儿了,是不是?就是来请你的。”曹老夫人一脸笑。 “我?太婆,我不喜欢……”符婉娘话没说完,就被曹老夫人打断,“我知道,你这孩子,不喜欢抛头露面,更厌恶被人指指点点,平时爱看点闲书,不过自娱而已。” “嗯。”符婉娘低低嗯了一声。 “唉,”曹老夫人长叹了口气,“咱们家那点子烂事儿,你都知道。” “嗯。”符婉娘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 “你翁翁,心里眼里,只有他那个姨娘,那间小院,才是他的家,他们家里,就他跟闪姨娘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第三个人。 咱们家里,我就算了,就是你父亲,他儿子,长的像他,聪明像他,可从小到现在,从来没在他眼里心里过,唉。 这么些年,这个家就是这样,你父亲当年开蒙,请先生,后来头一回考童生试,我找他,你父亲找他,他都不理会。 你父亲硬气,说不理他,就当没有他这个爹。” 曹老夫人的话顿了顿,片刻,冷笑道:“他还活着呢,怎么能没有他这个爹,他不理会,我就扯着他的大旗,我去找人。 闪氏的死,他怪到了我身上,说什么也要告老,他这是要把他这杆大旗放倒,不许我再扯起来。 你父亲下一任,原本,去年秋天有点儿说法了,后来……” “都怪我。”符婉娘低低道。 “你这孩子,这怎么能怪你?你和沈家大娘子交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这不怪你,你可千万别多想这个。 这样的事都多想,都往自己身上怪罪,这叫多思多虑,多思多虑可不是福相。” 符婉娘点头。 “这事谁都怪不了,世事变幻,唉,谁能想到呢,大爷即了位,又生出那么多事儿,这又打起来了。 这几个月,我这满肚皮的心思,想来想去,找不到入手的地方。 蒋老夫人这趟来,这是个机会。” 曹老夫人招手,示意符婉娘坐到她旁边。 “蒋老夫人那话,说的明明白白,那晚报,是握在那位大当家手里的。 那位大当家能再回到建乐城,蒋老夫人说,是因为她在合肥之战中,立了大功,说是合肥之战若有十成功,那位大当家一个人,就得占去五成。 蒋老夫人说,大当家一回到建乐城,就找到她家二奶奶和三奶奶,把葡萄架下交到她们手里,葡萄架下那些学问文章,都是各家女眷写的呢。 也不知道大当家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挺有意思是不是?” 曹老夫人说着,笑起来。 “我这学问不行,要不然,我也想几篇文章,教训教训……说远了。 蒋老夫人说,昨天突然暴起来的什么战书赌盘的,是大当家一手挑起来的,说是皇上昨儿就知道了。” 曹老夫人说到最后一句,看着符婉娘,压着声音笑道:“蒋老夫人没多说,可这是明摆着的,皇上昨儿就知道了,她今天就过来找咱们,开始调人马摆阵势,这必定是领了皇上的意思了。 三位相公,若论谁最会揣摸圣意,非潘相莫属,他们潘家上上下下,从里到外,个个担得起八面玲珑这四个字。 这是个机会,送到咱们面前了。 你是个极聪明的,唉,这后宅,跟前院,从来都是一体。” “她们要做什么?”符婉娘低低嗯了一声,看着曹老夫人问道。 “蒋老夫人说,大当家战书都下了,这一场比试,那就由不得翰林院接不接了。 蒋老夫人的意思,准备跟翰林院比一比博学两个字。 你读的书多,记性又好,论博学是论得上的,所以来请你了。” “嗯。”符婉娘点头,“那我得好好准备准备,我回一趟娘家,到书楼里住几天,小时候看过的书,得再翻一翻。” “好。悄悄儿的,别声张。 那位大当家昨天开出来的赌盘,是翰林院接不接战书,蒋老夫人那头没说什么,咱们这边,可不能让人家看出来什么。”曹老夫人笑着交待。 “太婆放心,我懂。”符婉娘笑应。 …………………… 花边晚报向翰林院下战书这事儿,半天功夫就满城皆知,乔翰林自然也知道了。 乔翰林知道这事儿,倒没用别人告诉他。 晚上,他跟几个好友吃了饭,正坐着喝茶闲聊,点评时事,议论文章,送茶进来的茶酒博士,顺手送了份大红战书和赌盘说明进来。 茶酒博士知道乔翰林是乔翰林,可他不知道那份大红战书,是乔翰林论战引起来的,一边递那两份大红纸,一边笑道:“乔翰林就在翰林院,肯定知道这战书,翰林院是接还是不接。” “什么战书?”乔翰林拿过,一目十行看了,眼睛都瞪大了。 这战书这口气,可够大的! “怎么回事?”几位友人凑上来,伸长脖子看。 “乔翰林您给指点一二,翰林院会不会接这战书?”茶酒博士问了句,微微屏气看着乔翰林。 “接!我乔博还能怕他了!”乔翰林一拍桌子。 “他这是气话,你可千万别当真!”紧挨乔翰林的友人已经看清楚了,急忙冲茶酒博士摆手。 “你看清楚!这战书是下给翰林院的,不是给你的,接不接,你说了不算。”另一友人点着战书,先提醒了乔翰林,再转向茶酒博士,笑道:“翰林院接不接,这事儿说不准,你别听他的,接不接这事儿,我们谁都不知道。” 茶酒博士一脸失望,团团谢了,垂手退出。 “这战书下的混帐!我这边限着二十个字儿,让他占了便宜,才多论战了几回。我约战,他应战,这战书是怎么回事? 下战书也随他,可这战书下给翰林院,这是要干什么? 翰林院哪有主事儿的?这不是明摆着不想让我应战,用这种小伎俩!”乔翰林气的啪啪拍着桌子。“我去找他们!” “你到哪儿找他们!”友人伸手抱住站起来就要往外冲的乔翰林。 “去他们报坊!这战书太气人了!”乔翰林掰开友人的手,一头冲出去。 “咱们过去瞧瞧,别闹有什么事儿来!”几个人跟在乔翰林后面,连走带跑,直奔花边晚报报坊。 报坊里,林掌柜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得了点空儿,正端着杯茶,站在柜台边上,翻看那份赌盘说明,琢磨着他是该买应战呢,还是买不应战。 往翰林院送战书时,他太忙太乱,没顾上问一句。 “这战书是谁下的?”乔翰林一头冲进报坊,挥着手里的大红战书问道。 “您是?”林掌柜急忙迎上去。 “我姓乔,乔博!”乔翰林一路走的太急,喘着粗气。 “乔翰林?”林掌柜对自家晚报惹出来的事儿,自然是清楚明白的。 “是我!是我向你们葡萄架下那位约的战,这战书是谁写的?战书呢?”乔翰林将那份大红战书拍到柜台上。 “战书已经送到黄祭酒那儿去了。”林掌柜陪着一脸笑。 他是生意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和气生财。 “是我!向你们葡萄架下那位约战!你把战书送到黄祭酒那儿,算什么?”乔翰林气的拍起了柜台。 “是是是,那个,是这样,”林掌柜舌头打了个转,没敢把他们大当家这几个字说出来,这报坊,说起来,就是他的,可不是别人的。 “是这么回事儿。”林掌柜陪着一脸笑,“是那个,那位先生说了,翰林,一个两个,可不行,得整个翰林院,才能差不多,就您一个人,不行啊。” “狂妄到这份上,我乔某真是开了眼了!”乔翰林气笑了。 “乔翰林大人大量,多多担待,这是那位,那位先生的话,乔翰林您多多担待。”林掌柜拱手陪笑。 “这不是他的事儿,战书送到黄祭酒那里,也没什么,你去拿过来就是了。”跟着乔翰林过来的几位友人,连说带劝,拉走了乔翰林。 第二天一大早,乔翰林直奔去找黄祭酒。 偏偏黄祭酒一大清早,聚集了国子监诸监生,正在长篇大论的训话,关于什么好好念书为国出力,万万不可争闲斗气诸如此类。 乔翰林再急也只能等着,一直等到日上三杆,黄祭酒的长篇训话,总算训完了。 乔翰林等在外面,看着几位司业进屋,再出屋,总算等到黄祭酒有了空儿,小厮在门口示意他,能进去了。 乔翰林三步并作两步,急冲进屋,长揖到底,还没站直,就笑问道:“听说花边晚报的战书,送到您这儿来了?” 黄祭酒顿时沉下了脸,“照理说,翰林院不比国子监,大家各司其职,我这个掌院,也不该多说。 可咱们毕竟多年相交,就当是我奉劝几句: 如今是什么时候,如今和从前是不是一样,乔翰林难道没想过?” 乔翰林莫名其妙,如今怎么啦? “唉,”黄祭酒看着乔翰林,眉头皱的更紧了,加重语气道:“如今战起,前方将士正浴血奋战!朝廷上下,无人不尽力,难道这会儿,是争闲斗气的时候?” “这是学问之争,怎么成了争闲斗气了?朝廷上下,无人不尽力,我身为翰林学士,不正该尽力研究学问么?”乔翰林毫不客气的驳了回去。 “研究学问研究的满城开赌?”黄祭酒声调都上来了。 “挑起事端,满城开赌的是花边晚报,不是我! 就是因为他们过于猖狂,竟然敢剑指整个翰林院,咱们才一定要打压回去,打得他们从此不敢正视翰林两个字! 要不然,今天是满城开赌,到明天,说不定要满天下开赌了!” 论口才,黄祭酒真不是乔翰林的对手。 “花边晚报那战书,难道不是你挑起来的?”黄祭酒气儿上来了。 “他说的不对,我不该指出来?他那文章,印在晚报上,晚报一天卖出多少份?林家印坊都几千人了,日夜不停,一天得印出多少份?得卖给多少人? 我不指出来,难道任由他误导天下学子? 指错补漏,拾遗补缺,这难道不是咱们翰林院,咱们这些翰林该做的?”乔翰林的火气可比黄祭酒大多了。 “你的巧舌,无人不知,我不跟你辩,你出去!”黄祭酒真气着了。 “战书给我!”乔翰林伸出手。 “这战书是下给翰林院的,你接得起?”黄祭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我接不起,难道这翰林院,是你能说了算的? 你扣下战书,置之不理,这是把整个翰林院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踩踏! 回头晚报上印出来:翰林院不敢应战!翰林院名誉扫地,你担得起? 他们踩下翰林院的脸面,再胡说八道信口乱扯,谁还敢驳回去? 不驳回去,任由他们荼毒天下学子,这责任,你担得起?”乔翰林往前一步,句句紧逼。 黄祭酒气的脸色都变了,“你出去!你给我出去!出去!” “我绝不能任由晚报踩到翰林院头上脸上!你等着!”乔翰林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第150章 大生意 东水门米行。 李桑柔上了大堂台阶,站住,转过身,挨个看着垂手站成两排的各家米行行首行老,看过一遍,转身进了大堂。 黑马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外,看着李桑柔坐下了,一挥手,“都进来吧!” 诸行首行老,分两排进了大堂,一家米行站成一堆,垂手垂头,站的整整齐齐。 “把朱长盛的事儿,跟他们说说。”李桑柔示意陆贺朋。 “是。”陆贺朋欠身应了,往前半步,“朱长盛身负三条人命,强取豪夺,人证物证俱全,昨天就已经缉拿归案。 朱长盛和长子,已经拟了秋后问斩,朱家家财,全数抄没。 大当家慈悲,许朱家媳妇将陪嫁拿出来,不在抄没之列。” 陆贺朋说完,扫了一圈诸行首行老。 朱长盛及其长子被拿,朱家抄没,这件事,眼前这些行老行首,早就知道了,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几天,你们还算尽力,做的不错。”李桑柔声音柔缓,“看起来,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白人好,至少,咱们能说说话儿。” 李桑柔挨个扫过诸行首行老。 “我知道你们满腔愤怒,如果在心里诅咒能咒死人,我大概已经被你们咒的死上几百上千回了。 咱们就来说说你们的愤怒,说说这件事儿。 第一,这米行,是你们的吗? 不是你们的,是吧? 从你们接手米行前,就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你们师父的。”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笑道:“你看,这米行,师徒相传,是像你们的家产,子承父业。 这米行,从你们的师父,你们的师祖,你们师祖的师祖时,就不是你们的,对吧? 这米行,从来就没有过属于你们的时候! 这一条,你们要理清楚,米行,不是你们的! 第二,你们拦下所有运进建乐城的客米,整船整船的截买下来,再倒手转到三十八家小米行,你们加了多少价?几乎翻了个倍,是不是? 三十八家小米行,再到各家米铺,这米,就从一个钱,翻成了二个半钱,甚至三个钱。 这样轻而易举、旱涝保收,绝无风险的暴利,凭什么? 就凭你们吗?就凭你们说的,这米行是你们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就凭这个吗? 自古以来,真是这样的吗? 上到前朝,各大粮行和鸡鸭行鱼行,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米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真不知道么?难道你们真以为,这米行,是你们家的产业,是你们的祖上,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吗? 不是,对吧? 那你们难道没想过,你们何德何能,妄想要整个建乐城,整个天下这样奉养你们? 第三,不用第三了,这两条就够了。 你们生出妄心,这妄心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直到浓重到你们以为这米行,这米行带来的河水一般的银子,全是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也就是这二十来年,对吧? 就是从天下太平起,从这建乐城一年比一年繁华,一年比一年富庶,从你们从前的主子,没有那么精明了,不再肯花功夫盘查你们监视你们,懒得理会你们了,从他们富庶到不怎么把这米行放在眼里。 一开始,你们只敢偷一点点,后来,这胆子就越来越大,到去年,你们已经觉得,这米行就是你们的,是你们家的,是你们能传家,是你们要拿来传家的产业了。 你们以为,你们的主子,不是主子了,主子成了你们的打手了,只要随便扔点银子就行了,是吧?” 李桑柔嘿笑了几声。 “真是混了头了! 这些话,我只说今天这一回,你们明白,就明白,不明白,那就不明白吧。 至于这二十多年,你们一年比一年狠手,侵吞下来的银子,一文不少,都给我吐出来。 你们能想明白看明白,清结过往,眼往前看,我也既往不咎,把多拿的银子吐出来,咱们两清,之后,你若愿意,你我宾主相待。 要是还是满腔愤怒,要喷一句凭什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连本带利,一文不能少!还有,” 李桑柔顿了顿,眯眼扫过鸦雀无声的诸人。 “这二十多年里,你们每一个人,所有的帐,身上有没有人命,有几条人命,咱们都要好好算一算,一并清结。 朱长盛是头一个,所谓不能不教而诛,我不好一下子就做绝了,这一次,就许朱家媳妇带走陪嫁,不多殃及。 下一个,可就是有教在先了,那就是真正的抄家灭门。” 李桑柔说完,示意陆贺朋,“你们议事吧。” “是。”陆贺朋拱手欠身,目送李桑柔出了大堂,直起腰,挥着手示意众人,“大当家走了,都坐吧。 唉,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大当家人是好人,只要大家照她说的做,别惹她生气。 大当家的刚才那些话,说的对极了,你们说是吧,这人哪,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饭,可不能贪心。 泼天的富贵,哪是咱们这样的人能享受的。 诸位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我这个人,你们也都看到了,脾气好。 没什么吗?要是没什么,昨天晚上那几件事,咱们得好好议一议……” …………………… 乔翰林从国子监直冲出来,上了马,紧绷着一张脸,拧着眉思忖,他该怎么办? 应不应战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姓黄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翰林院不姓乔,可也不姓黄! 嗯,他得多找几位翰林,联个名什么的,人多了,也就是翰林院的意思了,翰林院一向如此。 先去找谁呢? 乔翰林挨个想着在京城的诸翰林,嗯,先去找潘翰林,他很得皇上重用,才高明理,再说,他又兼理朝报,正好! 先找他! 乔翰林打定主意,直奔东华门,去找潘定江。 乔翰林将马牵在东华门外,进了东华门,直奔宣佑门外那一排小屋。 潘定江所在的这几间小屋,没有院子,站在门口的小厮看到从东华门方向直奔而来的乔翰林,急忙禀报:“三爷,像是乔翰林,像是奔着咱们这儿来了。” “就说我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把他打发走!我躲躲!”潘定江干脆利落的钻到了桌子底下。 他这张大长桌子,两面靠墙,另一面,昨天晚上,他就让人堆上了一大堆比桌子还高的几堆书,坐人的那一面,围上了桌围。 没办法,他这间小屋实在太小,只有一个门,连个能跳的窗户都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只有桌子底下。 在那张战书的事儿结束之前,他不能见乔翰林,翰林院的翰林,他一个也不能见,他得让他们找不到他! 唉,他没想见他们,战书这事儿,他没法说不知道,更没法说知道,说什么都不对,摆什么表情都不对,除了一躲了之,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小厮看着他家三爷藏好了,走过去,四下看了看,确定哪儿都妥当了,站到门口,迎着直冲而来的乔翰林,躬身见礼。 “你家三爷正忙着呢?”乔翰林一边说,一边抬脚进屋。 “我家三爷出去了,没在。”小厮紧前一步,客气恭敬的拦在乔翰林前面。 乔翰林一只脚踏进屋,眼风一转,也就扫过一圈儿了。 屋子太小,一眼就看全了,确实没人。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他一会儿。”乔翰林就要往里进。 “三爷抱了一大堆东西走的,走前,说是中午饭不回来吃了,还说要是太晚了,让小的锁好门。 三爷不在,这屋里……”小厮陪着一脸笑,“还请乔爷见谅,要不,乔爷您留个话儿?等我们三爷一回来,小的立时就转告我们三爷。” “那我过一会儿再来。”乔翰林退后一步,从屋里出来。 那间屋里都是公文,说不定还有什么不宜外传的,潘翰林不在,他确实不好进屋。刚才,他有点儿急躁了,把这事儿忘了。 “是。”小厮看着乔翰林大步走远了,一只脚踩进屋,“三爷,走远了。” 潘定江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一边胡乱拍着衣服,一边烦恼无比的叹着气。 乔翰林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说一会儿再来,一会儿肯定再来,说不定隔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得来一趟,唉,这会儿,他躲都没地方躲,真是苦! …………………… 李桑柔从东水门米行出来,往其余五处码头看过一遍,进了城,绕到离顺风铺子最近的里瓦,站在里瓦临时搭起的赌棚外面,伸头看着热闹的赌棚。 这建乐城,一年里头,放开关扑赌博的时候有限,这一趟时间最长,也不过一个月十天,现在,这一个月十天,还余下不到二十天,她得在这二十天里头,把该赌的都赌完了。 李桑柔看了一会儿,出了里瓦,往顺风铺子过来,先往铺子对面的小食肆里吃中午饭。 最近,大常他们,被她指使着,忙的团团转,中午饭大家都是怎么方便怎么吃。 小食肆的掌柜认得李桑柔,赶紧往厨房交待他媳妇儿:大当家的来了,这饭菜要特别的干净用心。 小食肆生意兴隆,宽敞的两间大屋里坐满了人。 李桑柔坐在角落里,吃着碗羊杂浓汤,听着周围的热闹。 屋里沸反盈天,听入耳的,几乎都是各大瓦子开出的那场关于翰林院的赌盘。 “……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听我的,准没错儿!” 隔壁一张大桌上,围着七八个人,中间一个,拍着桌子,底气十足。 “这话,本来不想说,不过,要是不说,怕你们不信!咱们兄弟这情份,你说,我发了财,不带你们,这说不过去对不对……” “别废话,快说,你到底怎么个准没错儿?哪儿来的信儿?”旁边一个人打断了中间的人。 “你瞧你,急什么!我这信儿,准准儿的,那是因为!”中间的人戛然止住,端起杯子,喝起了杯。 “别卖关子了,快说!”旁边的人伸手夺下杯子。 “瞧瞧,急什么!我跟你们说!”中间的人上身前倾,一圈儿的人,被他这一前倾,也跟着一起往前欠身伸头。 “我大舅,是国子监的门房,前儿……” “这是翰林院的事儿,你扯国子监干什么?我还以为你靠谱了一回呢,原来还是颠三倒四!”旁边一个人,一拍桌子,打断了中间人的话。 “看看,看看!不懂了吧!”中间那人气势昂然一拍桌子,“翰林院的头儿,是谁啊?黄祭酒!黄祭酒是哪儿的祭酒啊?国子监!翰林院归国子监管!懂不懂!” 周围一圈儿人连连点头,连声催促:“你别理他,你快接着说!” “我大舅说,从昨儿晚上,黄祭酒就到处教训到处说,要好好念书,不可争闲斗气。 你们听听,你们品品,这争闲斗气,这话怎么讲? 接这战书,算不算争闲斗气?啊,算不算?你们说,算不算!” 中间的人,一下下拍着桌子。 “我跟你们说!这钱,就是得赚大钱,一赔十,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李桑柔听的忍不住笑。 争闲斗气,嗯,挺好。 “大当家的,您说说,这翰林院,能接这战书不?”掌柜送了碟子五香咸萝卜丁过来,顺口问了句。 “我觉得他们得接,你也买了?”李桑柔笑道。 “买了,买了十注一赔十的不接。”掌柜笑道。 “十注不多,你赔得起。” 掌柜失笑,“大当家这话,我还指着赚大钱呢。” …………………… 李桑柔回到顺风铺子里,一进到院子后面,就看到了何水财,正背着手弯着腰,仔细看那块菜地。 “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桑柔紧走几步,站到何水财面前,仔细打量他。 何水财瘦了些,气色精神都不错。 “刚到,从五丈河码头下的船,先到这儿来了。”何水财拱手见了礼。 “坐吧,战起之后,我很担心你。”李桑柔让着何水财坐下。 “大年初一打起来的?我知道得晚,十六那天才知道。 那会儿,我在通县,那边儿的通县,有支商队,从江都城过去的,说北齐军过江了,江都城打起来了。 我当天就想办法过了江,先到的扬州。 到扬州听说咱们大胜,我这心放下些,也没敢耽误,一路搭船,赶紧就回来了。 大当家的,这一打?”何水财看着李桑柔。 “这一仗打起来,要么梁灭,要么齐亡。”李桑柔看着何水财道。 何水财呆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你从扬州过来,一路上怎么样?通县那边呢?”李桑柔看着何水财问道。 “跟平时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我还以为,就是小打打。 通县那边,热闹得很呢,我在通县,遇到了两个熟人,都是从前在江都城做绸缎毛料生意的。 现如今,他们改从通县那边过江了,还真是……”何水财欠身往前,和李桑柔低低说起了热闹的通县。 “嗯。”李桑柔凝神听了,接着问道:“各个码头的米行呢?” “没什么不一样,我没怎么留意。 对了,早上在五丈河码头时,我看到小陆子了,在码头上晃荡着到处看,他没看到我,我瞧他那样子,不像是闲逛,没敢叫他。” “他在看米行。”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准备做米行生意了?”何水财反应很快。 “嗯,我已经把建乐城的米行,拿到手里了。” “嗯?呃!”何水财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呃的一声,差点噎着。 米行!那是多大的生意! “你回家歇上半个月。 给船队传个话,这一阵子,多接运米运粮的生意,留心各家米行。 我打算把米行的规矩改了。”李桑柔看着何水财笑道。 “好!”何水财站起来,呆了片刻,看着李桑柔拱手道:“大当家的净做大事儿!” 第151章 搂钱有道 潘定江没地方可去,只好在桌子底下放块厚垫子准备着。 好在,直到天黑透了,乔翰林也没再来找他。 乔博乔翰林从潘定江那间小屋出来,直奔去找同为翰林才子中的才子的石翰林,两个人平时谈论学问,指点文章,极能说得来。 没等乔翰林说完,石翰林就拍着桌子连声赞同,两人一拍即合,认知统一: 人家战书都下了,盘口也开了,要是不应战,翰林院丟不起这人!翰林院的事儿,不能由着黄祭酒这个懦弱货说了算! 两个人,乔翰林执笔,石翰林看着,一挥而就,当即写了篇慷慨激昂的应战檄文,两个人先签了名,拿着檄文,到处找翰林们签名。 黄祭酒知道这事儿时,乔翰林和石翰林,已经举着那篇檄文,找了七八个翰林签上名儿了。 黄祭酒把两个小厮一个长随全派出去找乔翰林和石翰林,务必找到他们,拦住他们! 可找到天黑,也没找到两人,更没拦住。 黄祭酒无奈之下,只好亲自等在乔翰林家门口,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快人静了,也没能等到乔翰林。 明摆着,乔翰林躲着不见他! 黄祭酒气的胸口痛,可都人静时分了,只好捂着胸口先回去,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黄祭酒还是没能堵到乔翰林,碰到的几个翰林,一问,竟然都在那张檄文上签了名了,据说,连老眼昏花的马翰林,也很生气,也签了名了! 黄祭酒这火气别提多大了,捂着胸口乱转了几圈,一咬牙一跺脚,直奔宣佑门外。 这事儿,他拦是拦不住了,得赶紧跟杜相说一声。 这什么檄文,这件争闲斗气的事儿,真不能怪他! 翰林院那帮翰林,个个眼高于顶,一向不理会他,就没把他放眼里过,他是真没办法! 他得赶紧到宣佑门外等着,等着杜相出来,好好跟杜相解释一二。 黄祭酒等到散朝,又等了小半刻钟,杜相等人议好事出来,黄祭酒忙迎上去。 “怎么啦?”杜相脸上有笑,看起来气色不错。 “有一点小事儿。”黄祭酒瞄着杜相的脸色,微微提着心,陪着笑,“是这么回事。 前一阵子,晚报葡萄架下,有一篇说借韵出韵的文章,乔博乔翰林觉得不对,就跟晚报争起来了。 乔翰林这个人,相公必定是知道的,别的还好,一到学问上头,简直就是六亲不认,非得辨个分明不可。 当年,为了一个字怎么解,他当面顶过伍相。 一到学问上头,乔翰林就是头倔驴,任谁都拉不回来。 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就争上了。 争到前天,晚报那边,就往我这儿送了份战书。”黄祭酒摸出那份战书,捧给杜相。 “这是学问之争。”杜相一边伸手接战书,一边随口说了句。 “是,下官也是这么想。”黄祭酒听到一句学问之争,心里滑过丝异样感觉。 学问之争! 学问之争这四个字,可不是坏字眼儿! “这战书,口气不小,嗯,能跟乔博你来我往的争论,这学问上必定不差。 学问的事儿,就是要辨。学问,学和问,两字缺一不可。 学问之辨,这是好事,越辨越明嘛。”杜相接过战书,随便扫了眼,递还给黄祭酒。 “那……”黄祭酒接过战书,有些拿不准了。 这学问既然是越辨越明,是好事儿,那这战书,是不是就应该接下来? “做学问,要沉下心,严肃认真,可也不能过于压抑,太沉闷了,就失了趣味儿,没有趣味儿,学问上就很难精进了,不易大成。 乔博学问上头的较真,伍相欣赏得很,我也极欣赏他这一条,这是好事儿。”杜相说着,拍了拍黄祭酒的肩膀,背着手,径自走了。 黄祭酒托着那份战书,呆了好半天。 杜相公这话的意思,要辨,越辨越明,不能过于沉闷,不能失了趣味,他和伍相都极欣赏乔翰林学问上的较真儿…… 那就是说,这战书,该接? 黄祭酒突然想起什么,急急翻开战书,瞪着战书最后几行,限定的回复期限,就是今天午正! 黄祭酒抓着战书,一路小跑,急奔回去。 得赶紧去给晚报那边回个话,这战书,他们翰林院接下了! …………………… 晚报林掌柜得了黄祭酒的回话,惊愕的顾不上自己买的那一百手翰林院不应战,送走传话的小厮,交待了句,直奔顺风速递铺。 “大当家的!”林掌柜一路走的太急,一句大当家的喊完,差点噎过去。 “缓口气再说话,什么事儿能把你急成这样?”李桑柔无语的瞥着林掌柜。 “是是,是。”林掌柜用力喘了几口气,刚缓过来些,赶紧禀报:“黄祭酒那边,回话儿了,说是,应战!” 应战两个字,林掌柜提着心提着气,简直是小心翼翼从嘴里捧出来的。 “嗯,你接着说。”李桑柔神情不变。 “是。”林掌柜咽了口口水,“说是,咱们这边是谁,得请过去一趟,得当面商量商量,这场学问之辩,该怎么辩,这个,是得好好商量商量。” “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一会儿我让人去找你。”李桑柔淡定吩咐道。 “是。”林掌柜转过身,李桑柔看着他,突然问道:“你下注没有?买的哪一头?” “唉!”林掌柜猛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他太意外,跑的太急,把这事儿给忘了! “买了一百手不应战。”林掌柜苦着脸答道。 “一百手不多,你亏得起。”李桑柔笑起来。 “一百手呢!”林掌柜痛心疾首。 正经不少银子啊! 看着林掌柜出去走了,李桑柔站起来,到前面铺子里,请王章到后院说话。 王章跟着李桑柔,进到后院。 李桑柔示意王章坐下,倒了杯茶递给他,笑道:“邮驿的事儿,老左说你一看就会了,该怎么做,你已经有数了?” “大致有点儿方向了,难处在于大军那边,各部各队,要怎么区分,既一目了然,又不会泄露了大军动向。”王章微微欠身答道。 “嗯,在你手里,这不是难事。” “大当家过奖了。”王章忙欠身笑应。 “你的难处,是怎么区分,我的难处,是这一大笔银子,从哪儿出来。”李桑柔笑道。 “米行……”王章咽下了后面的话。 “米行一直都是有主儿的,我从原主儿手里抢过了米行,却没抢到银子。 之后,我打算让米行和鸡鸭鱼行一样,就是经经手,挣个辛苦钱就算了,把这建乐城的米价降下来,现在不比从前,不能再过于盘剥。 这一块,之前没多少银子,之后,没有银子。” 王章眉头微皱,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大军各部区分,对他来说不算太难,那这银子,对她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儿。 “晚报下战书给翰林院的事儿,你知道吧?”李桑柔笑问道。 “知道,我买了十手翰林院应战。”王章笑道。 “先生真是聪明!”李桑柔赞叹了句,“战书是我下的,赌盘也是我开出来的,这头一轮,还算不错,小赚一笔。” 王章眉梢高高扬起。 “翰林院黄祭酒那边,请晚报这边过去一趟,商量商量怎么个战法比法,我想请先生替我走一趟。”李桑柔看着王章,干脆直接道。 “王某听大当家吩咐。”王章应的干脆无比,“该怎么谈,请大当家指点。” “葡萄架下的文章,你都看过?”李桑柔笑问道。 “都是真才实学。”王章点头。 “写文章的,都是闺阁女子,潘相府上,伍相府上,庞枢密府上,建乐城各家府上女眷,差不多都有。”李桑柔笑眯眯道。 王章呆了一呆,呃了一声,“那论战?” “嗯!”李桑柔愉快的嗯了一声。 王章眼睛都瞪大了,片刻,唉了一声。 这一战,翰林院有些可怜,跟一群闺阁女子论战,胜了,没什么可光彩的,输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看大当家的这样子,这是个局,这局里,翰林院只怕是输定了! 也是,翰林院输了,那赌盘上,才能挣得更多啊! “该怎么办,大当家的都安排好了?”王章眨几个眼就想明白了。 这银子是为了军邮集资,军邮的事儿,是他的差使,那坑翰林院这事儿,他就责无旁贷! “咱们这边,是一群闺阁女子,这事儿,除了当事人,知道的人极少,极少这几个人,都不会多嘴。 第一,对阵之前,不能让翰林院知道他们要对阵的,是闺阁女子。 第二,要打群架,不能一对一,就六对六吧。 第三,咱们跟他们比博学。 乔翰林号称问不倒,两脚书橱什么的,何典出自何书,如数家珍,咱们就跟翰林院比这个! 这是咱们的底儿,怎么谈下来,你看着办。”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王章。 “我懂了,大当家放心。”王章眼睛微眯,片刻,点头笑道。 “那麻烦你现在就走一趟,先去晚报坊,找林掌柜,让他陪你去找黄祭酒。”李桑柔笑道。 “好。”王章站起来,拱手别了李桑柔,出铺子去找林掌柜。 …………………… 这大半天,黄祭酒简直忙昏了头。 一大清早,急慌慌担心乔翰林争闲斗气胡闹过了怎么办,接着总算赶在期限之前,接下了战书,接着王章来了。 送走王章,黄祭酒总算能舒口气,安心的喝了几口茶,看着乔翰林,笑道:“看起来,也都是进士出身,只不过,咱们点了翰林,埋首学问。他们这些人,点了地方外任,若论实务,他们肯定比咱们强多了。” “论学问,可就是咱们比他们强多了。”乔翰林不客气的接了句,“倒是会取巧,打着什么博学的幌子,用这种看杂书的法子,哼!” “那咱们行不行?”黄祭酒欠身看着乔翰林,“唉,刚才,我还想争一急,至少两轮,一轮就照他们说的,博学就博学,另一轮,得咱们说了算,你一口就应下了,你这一应,我就没法说话了。” “论看杂书的博学,我还能怕了他们了?”乔翰林一声嘿笑,“您这是忘了我的名头了。 再说,咱们翰林院,别的没有,论博学强记,哪一个差了? 他竟敢要群殴,真是笑话儿。 这个你放心,我去找人,石翰林读书之广,无人能及,算得上无书不读。 咱们翰林院是干什么的?天下士子之最精英,只要跟学问沾边儿的,就没有咱们赢不了的! 跟外头的人比较学问,不管怎么比,要是比输了,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儿了?” 乔翰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我先去找人,得好好准备准备,搏兔亦需搏虎力。” “这话极是!万万不可大意,真要在学问上输给人家,翰林院这脸面,可就被咱们丢尽了。”黄祭酒站起来,将乔翰林送到门口。 …………………… 当天下午,各大瓦子,各大赌坊,这新盘就开出来了。 各家瓦子赌坊,这消息灵通极了,翰林院接了战书,和晚报这边刚刚议定了对战的法子,瓦子赌坊就一清二楚了。 新盘开的很新奇很有意思: 猜翰林队和晚报队的队员都是谁。 根据两家议定,一边六个人,那就是猜翰林队这边,是哪六位翰林出战,至于晚报队是哪六位,那就请大家尽力的去想吧。 猜队员的小格子纸,二十个大钱一张,一二三编着号,一张纸条只能写一个人名,翰林队这边,猜中一个三十个大钱,至于晚报队,同样二十个大钱一个人名,猜中一个,一两银子。 大家觉得这样很公道。 因为翰林队太容易猜了,翰林就那么些,除掉老的眼花耳聋丢三落四的,年纪轻轻,能上场能战斗的,也就那么二十来个,太好猜了。 至于晚报队,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不过,据可靠传说,上门和翰林院商谈细节的,是庚申科进士王章! 这个可靠传说,给大家指明了竞猜的方向:庚申科!点了外任的进士们!军中!听说从前在潘二爷手下做事,极得潘二爷赞赏,还有,这位王进士,他是河北人! 以及,各种让李桑柔大瞪双眼的诡异方向。 不过半天,整个建乐城里,人人关心,最脍炙人口,最让人兴奋的事儿,就是晚报队这六个队员,到底该往哪个方向猜,到底是谁! 从坐在街角墙根下晒着太阳晃着碗要饭的叫花子,到门下中书里的官员书办,都在议论晚报队这六个人,会是哪六个。 清风将新的赌局说明捧给顾瑾,顾瑾仔细看了,失笑出声,“她可真会赚钱!卖了多少了?” “按号卖的,小的让人买了几张,已经到七万多号了。 说是,各大赌坊门口,买这纸条的人,排着长队,都是十几张几十张的买。”清风笑答道。 “你们也买几张,都猜一猜,你就算了。”顾瑾笑道。 “是。”清风笑起来。 晚报队要出的人大体是谁,他跟皇上一样清楚,想着那帮小内侍的乱猜,清风又笑起来。 唉,要是能亲眼看看晚报队亮相那天,众人的神情就好了。 第152章 站坑底儿了 在满城的热烈瞎猜中,建乐城六大米行,和三十八家小米行,悄悄改了规矩。 改规矩头一天,天刚蒙蒙亮,李桑柔就站在东水门码头,看着从晨曦的落雾中缓缓靠近的粮船,一艘艘泊进米行码头。 米行要改规矩的风声,早七八天前,就传遍了建乐城各家米铺,以及远道而来的运粮船,这些粮船,有些,已经远远泊着,等了六七天了。 码头上,站满了人。 三十八家小米行的行首行老,兴奋中夹杂着忐忑不安,没有六大米行,他们能直接接货客米,这是好事儿,可他们能直接接客米,米铺也能接,谁都能接,这个,可就不是好事儿了,一边好一边不好,到底好不好,这就忐忑了。 建乐城里的米铺东家掌柜,有实力的跃跃欲试,要是这规矩真改成了他们能直接从船上接客米,那他们今天就接上一船! 至于没实力的,一是先看个热闹,二来,这价要是差的大了,他们可以几家接一船,或者是借点钱什么的。 夹杂在米行和米铺诸人中间的,还有很多其它粮行的人,表情不一的看着动静,同样是粮食行,米行要是大鱼大肉,他们就是清汤寡水,现在,看起来大家要一样了。 京城各家大酒楼的采买,三五成群的聚成一堆,低低说笑着。 他们一向消息灵通,米行落到了谁手里,他们是知道的,这米行的规矩,肯定是要彻底改了,不过这米能不能便宜,可就难说了。 他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贪便宜,他们是要来挑着拣着,买最好的米。 满码头的人,各怀心思,激动忐忑,仓皇不安的站着等着,等这米行改制后的头一市,等着东水门米行挂出水牌。 择定的吉时,两个行老捧着两大盘子水牌出来,一脸严肃,一个递一个挂,将水牌一一挂到巨大的木板上。 水牌上是刚刚泊进码头的各个粮船上,米的数量,产地,粗评的等级等等。 挤满了码头的小米行诸人,米铺东家,还有些大酒楼的采买,一涌而上。 “头一两个月,只怕都得磕磕绊绊的。”陆贺朋从水牌旁边退过来,站到李桑柔旁边,踮着脚,看着眼前的热闹。 “嗯,万事开头难。你和孟彦清,多看看二层管事儿,从他们中间,挑些人出来,六大米行现在这些行首行老,不能用的,尽快替换下来。 从今天起,隔天一次的议事,叫上那些二层管事儿,再贴个告示,集思广议,米行诸人,谁都可以说事儿提建议,采纳的,重奖。 建乐城米行得尽快自行运作,咱们还有好多事呢,不能总绊在这里。”李桑柔吩咐道。 “好。大当家放心。”陆贺朋连连点头。 “我去其它几个码头看看。”李桑柔交待了一句,和大常黑马,上马往其余五处码头查看。 …………………… 庆宁殿内。 顾瑾端坐上首。 伍相正欠身禀告:“……米行改制这两天,十分顺当。京城米价稳中略降,除了做米行生意的,市井之中,多数不知道这件大事。 到昨天晚上,往衙门申告,要单独交纳商税的米铺,已经近两千家,因为臣让他们当天排队的要当天办好,昨天一直忙到亥正。 户部粗算了下,这一项,一个月就能有三万多银。”伍相一脸笑。 “嗯,这只是建乐城一处。”顾瑾也露出笑意。 等沿运河一线的米行都收拢改制之后,这是一大笔收入。 “听说翰林院和晚报比赛学问的事儿,已经都议定了?两边的人,都定下来了?”顾瑾突然转了话题。 “翰林院这边定下来了,乔博为首,其余五人为石磊,陈善,方世伟,尉静荣,冯成彬,都是博闻强记之人,石磊更是号称无书不读。” 杜相忙欠身答话。 “晚报那边,说是明天一早递名单出来。各大赌坊今天酉正封盘,都是哪些人,臣一无所知。 比赛定在大后天,巳初开始,地点定在了进奏院,那儿地方宽敞,又有处高台,十分便当,是黄祭酒和晚报那边的王章,一起看定的。” “王章?世子的信里,说过他两回,合肥之战,他立了大功。”顾瑾想了想,笑起来,“是了,世子让他主持军邮之事,李大当家可真是人尽其用。” 顾瑾说着,看向潘相,“晚报那边,都点了哪些人?” “臣也不知道。”潘相摊着手,“小七想挣几个零花钱,办法想尽,一个字也没能问出来。” “他该去问大当家。”顾瑾失笑。 “去问了,大当家让他全买乔博,说虽然赚得少,却稳赚不赔。小七一共只有三十两银子,全买了乔博。”潘相欠身笑道。 顾瑾失笑出声,“大后天咱们早点散朝,朕也想去看个热闹,先别惊动他们。 明天要是还有赌盘开出来,朕也买上几手,替翰林院壮壮声气。” …………………… 晚报战队那份套着大红封儿,精美奢华的名单送到黄祭酒面前之前,已经印在了花边晚报上,并附送一份厚厚的特刊。 特刊上,是晚报战队诸人的介绍,前面的家世家族简洁明了,一笔带过,浓墨重彩的,是各家族中那些以一已之力支撑挽救了小家大家,有才学有见识的诸出嫁女。 一共六篇文章,文采斐然,言词动人。 …………………… 以乔翰林为首的翰林队诸人,一大清早就赶到了国子监,在黄祭酒屋里,等着晚报送人名过来。 那份精美漂亮的出奇的名单,是林掌柜一个人送过来的。 林掌柜一脸干笑,将那张大红封儿双手捧给黄祭酒,不等黄祭酒拿稳,就赶紧团团拱手告辞,“报坊里事儿多极了,告辞告辞!” 诸翰林和黄祭酒的注意力都在大红封儿上,林掌柜退出屋,拎着长衫前襟赶紧往外跑,他得在他们看拆开看清楚之前,跑得远远的! 黄祭酒拆开信封,翻开里面的信笺,那着一排六个陌生姓名,呆了,“这个,谁认识?这名儿?”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这名儿,怎么个个都像是女人的名儿。 “这个,跟周老尚书的长孙媳妇,符家大娘子同姓同名!”石翰林在礼部领着差使,一眼看到符婉娘的名字,失声叫了出来。 “媳妇?你看错了吧!一定是重名儿的!”乔翰林一把夺过那张人名,瞪着符婉娘三个字,不敢置信。 “这是我七堂妹!”尉静荣尉翰林指着中间尉静明的名儿,瞪着眼睛叫道。 “这是潘探花的媳妇儿,这六个,只怕都是女人吧。”冯成彬冯翰林和潘探花是同年,指着钱荟的名儿,有点儿想哭。 “这是户部史侍郎的闺女吧,正在跟我堂弟议亲。”方世伟方翰林指着史景瑶三个字。 “这个是管家姑娘,管家和伍相家是姻亲,这个,好像是伍相家管二太太的侄孙女儿。” “这个刘蕊,是刘司业的孙女儿吧?刘司业经常教训监生:你连我孙女儿都不如!我听刘司业说过一回,像是这个名儿。” 一屋子七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林掌柜呢?”黄祭酒突然喊了一声。 “早走了。”门口的长随扬声回了句。 “去叫他过来!还有王章!叫他过来!这叫什么事儿!”黄祭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那个,”尉翰林一脸干笑,“我这个七堂妹,确实博闻强记。 我们家,兄弟姐妹都是在一起读书的。她出嫁前,我们堂兄妹说起学问,回回都是她占上风。” “这不是博闻强记的事儿!一群女人,咱们对上一群女人,这算什么事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乔翰林气的一下下拍着桌子。 “不一定能胜。”尉翰林瞄着尉静明三个字,毫无底气的提醒了句。 “那就更难堪了。”方翰林性子疏朗,想一想,手里的折扇划了一圈,“咱们,跟一群女人比学问,赢了,没脸,要是输了,那就不光是没脸的事儿。这事儿……” 后面的话,方翰林没说下来,却笑起来,这份尴尬,没法说,可这事儿实在是好笑,这是谁想的法子,真够损的! “他们这是故意的!这不是比学问,这是成心来砸咱们翰林院的招牌呢!简直横竖不是,不比了!”乔翰林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老乔,”石翰林捅了捅乔翰林,“你说,会不会,跟你辩了七八个来回的,也是个女人?” 诸人呆了呆,方翰林最先反应过来,哈哈笑起来:“必定是了!老乔,你可真是,可怜! 那七八个来回,你可回回是下风!这事儿!哈哈哈哈!” “真是岂有此理!”乔翰林脸涨的通红,伸手抓过那张人名信笺和大红封儿,拍到黄祭酒面前,“不比了,这没法比!退给他们!” “唉,你看看你,一开始我就说吧,那战书不能接!你非接不可!还写了什么檄文,到处找人联名儿。 你看看,看看!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儿!”黄祭酒一下下拍着大红封儿,气儿不打一处来。 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退了退了!不比了,这是羞辱!”乔翰林拧着头。 “老爷。”门外的长随带着几分小意喊了句,“一大清早,外头的赌坊就开出了翰林院不战而降的盘口,十个大钱买一份,一赔一百呢。” “什么?”黄祭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怎么能叫不战而降?”乔翰林气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以及从哪儿开始生气了。 方翰林噗一声笑出来,尉翰林也跟着笑起来。 “这事儿,得好好议议,是硬着头皮和一帮女子比较这博学,还是,干脆,不战而降就不战而降。”尉翰林用力咳了几声,看着众人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真要比试,咱们真不一定能赢,反正,我要是对上我七堂妹,在博学强记这一条上头,必定是甘拜下风的,一向如此。” “刘司业常说他这个孙女儿,过目不忘。”方翰林接话道。 “潘探花的媳妇,是能指点潘探花的,这事儿葡萄架下说过。”石翰林叹了口气。 “算了吧,别比了,不战而降,肯定比战了再降体面些。”冯翰林一向务实。 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看向乔翰林。 “唉!”乔翰林一声长叹,抬手拍在自己脸上,“我真是!算了算了,不战而降,就不战而降吧!” “老爷,杜相遣人来了。”小厮在外面扬声传话。 “快请进来!”黄祭酒急忙叫进。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进来,见了礼,笑道:“我家相爷吩咐小的过来跟黄祭酒和几位翰林说一声:皇上和几位相公都买了咱们翰林院赢,我家相公说,请诸位翰林不可大意。” 小厮禀报完,垂手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满屋子的人,再次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皇上! 他们这是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诸位,打起精神!尉翰林,不可再长他人志气。”黄祭酒挺直后背,提高声调,“这是学问之争,既然是学问之争,就不该分什么男女,难道这学问,能因为男女而不同? 不能,学问还是学问,无关男女! 诸位不再要想什么女子男子,就当她们都是男子,不就好了? 乔翰林曾经说过,这满天下,论博闻强记,难道还能有比咱们翰林院更博学的? 必定没有! 乔翰林和石翰林,无书不读,这两脚书橱,可不是白叫的! 诸位别再多想什么男女,赶紧回去,还有两天,好好准备,来得及!快去!” 黄祭酒挥着手。 …………………… 到了比赛那一天,李桑柔带着黑马,早早就到了进奏院。 这种文人比赛,大常没兴趣,一听说就是两群人坐着说学问,这一说还得说上两三个时辰,大常立马表示:他得对帐,一堆的帐呢! 小陆子他们,赶紧跟在大常后头表示:各家米行还不算太平,他们得一眼不错的看着,没空! 只有黑马,大家出身,浑身文气,这样的文坛盛事,怎么能少得了他?他是一定要躬逢其盛的! 一早上,黑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穿他那件半长衫,因为他现在算是文武兼备,说起来,武字上头,更擅长一些,他还有份武职呢,再穿长衫不合适。 进奏院看热闹的地方,是潘定邦挑的,他和田十一,早早就到了。 李桑柔站到那几张椅子旁边,先往台上看,再打量四周。 这场学问之争的细节,来来回回,都是王章在操办。 台子上已经布置好了:铺着大红厚毡,正中间一条长长的矮几,矮几两边,各放着六张宽大松软的蒲团。 十分的学问范儿。 台子两边,各放了十几张椅子,那是双方的后援团,男左女右。 李桑柔再回头看看她站的这地方。 这位置不错是不错,不过以潘定邦挑地方的水准来说,这个位置,可就是大失水准。 “你怎么到这么早,你不是说,今年不比去年,有事没事你都得在工部坐着?”李桑柔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随口问道。 “今天不一样,是我阿爹让我早点过来的。”潘定邦往李桑柔这边凑了凑,压着声音,一脸神秘,“听说,为了这事儿,今天早朝都散的特别早,我阿爹说他也要过来看看。 你看你看,我三哥他们,已经来了!我三嫂要上阵,我三哥,呵呵,可真早!还一身新!啧!”潘定邦转头看到他三哥,呵呵啧啧。 “那个位置好。”李桑柔看了一圈,指着侧对着那处高台的一棵大树下。 “英雄所见略同!我头一眼看中的就是那儿,可那地方有人守着,不让靠近。”潘定邦顺着李桑柔的手指看了眼,随口道。 李桑柔拖着长音喔了一声。 今天,这里,这么个看热闹的地方,能跟她和潘定邦抢地方的,只有那个皇上了。 李桑柔盯着那片空地儿,一阵后悔,早知道,应该再开出一个盘口:几位相公来不来看热闹,来几位,以及,皇上来不来…… 现在,来不及了。 “姐姐!”宁和公主一身男装,拉着同样一身男装,一脸别扭的顾暃,连走带跑过来。 “你来的真巧,听喜刚买了浆水过来,来来来,一人一杯。”潘定邦端了两杯浆水,先让宁和公主和顾暃,又递了一杯给李桑柔。 田十一和黑马各拿了一杯,你递给我,我递给你。 “大哥也要来看,他说他等一会儿就过来。”宁和公主接过浆水,喝了一口,笑道。 “这也能喝?”顾暃嫌弃的看着手里的浆水。 “你不想喝就不喝。”宁和公主伸手夺过顾暃手里的浆水,顺手递给黑马。 “我就是问一句。”顾暃瞪着宁和公主。 “有你这么问的么?你瞪我干什么?又想打架了?”宁和公主瞪着顾暃。 “你们打过了?谁赢了?”李桑柔立刻伸头过去。 “啊!打起来了?谁赢了?”潘定邦大惊失色,一脸兴奋。 田十一一口浆水呛进去,连咳嗽都顾不上了,伸着头,“谁赢了?” 黑马也伸长脖子。 “听说你媳妇常揪你耳朵?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揪的?”顾暃极不客气的瞪着潘定邦问了句,再转向田十一,“还有你!你媳妇昨天揪你耳朵没有?” 潘定邦和田十一被顾暃问的,憋着口气透不过来,齐齐拧过了头。 李桑柔看着两人,笑出了声,伸手从黑马手里拿过那杯浆水,塞到了顾暃手里,“好喝,喝吧。” 第153章 宜家宜室 进奏院偏在皇城一隅,地方阔大。 进奏院的差使多半是兼职,占地极广的进奏院里,只靠最后,有长长两排房屋,一多半用来存放进奏院报的雕板原件。 余下的一小半,大部分是雕工们雕板的地方,只有五六间,留着给兼职的进奏院诸人过来写个东西,略坐一坐用。 这个阔大的进奏院,也就没什么可严谨的,大门很高很宽,阔大的像个牌坊,却是有框无门。 这也是为什么进奏院辩论,会成为京城一景,基本上,谁想去听都行,听的激动,跳出来吵上几句,都是常有的事儿。 挂着潘府印记的大车在进奏院大门口停下,蒋老夫人下了车,站住,等后面车上的庞枢密老伴儿史老夫人,周老尚书家曹老夫人等诸位老夫人下了车,一群老夫人说笑着,往进奏院进去。 再后面的车上,潘相府上钟二奶奶,钱三奶奶,伍相府上管二太太,尉四太太,符婉娘阿娘,符家大奶奶晏氏,杜相府上大奶奶二奶奶,以及尉家,史家,管家,刘家等等各家太太奶奶,一大群人,把进奏院那牌坊一般的门框都给堵上了。 田七奶奶跟在钟二奶奶后面,笑着让着,照顾着这一大群太太奶奶,一路往那张高台过去。 要上台的六个人,被诸人围在中间。 六人中间,钱三奶奶打头,气势昂昂。符婉娘紧张的脸泛红色,两根手指扯着钱三奶奶的衣袖。 她三婶跟钱三奶奶自小的交情,她很小就认识钱三奶奶,扯衣袖不是一回两回,这一紧张,就又扯上了。 尉静明脸上也泛着红色,不过她这红色不是因为紧张,她是太兴奋了。 从前在娘家时,一到她们兄弟姐妹比赛背书联对破题解经写文章的时候,她就很兴奋,她喜欢赢! 史景谣、管鹂和刘蕊都是还在议亲的小娘子,三个人中间,史景谣胆子最大,这会儿也紧张的鼻尖冒汗。 进奏院里,人已经极多了。 皇上那意思是明摆着的,要让这一场热闹好好的热闹热闹,几位相公,自然要不动声色的捧场拱火。 翰林院和国子监就不用说了,就连老眼昏花,聋的打雷都听不到的禇老翰林,都拎着拐杖,颤颤巍巍赶过来看热闹了。 至于各家女眷,能挤进去做后援团的,毫无疑问,是一定要挤进去的,实在挤不进去,那就自己邀伴儿,三五成群自己去。 这场热闹,但凡知道点儿的各家,都极力支持自家女眷去看这场热闹,要是能挤进后援团,那就更好啦,这可是份极大的体面。 半点不知道的人家,仰头看着那些要巴结要攀附的人家,人家是这样的态度,不明就里没关系,赶紧跟上是正理儿。 这女眷来的,前所未有的多。 王章等在台子前,先让着以蒋老夫人和史老夫人等诸位老夫人打头的后援团往那排椅子坐过去。 蒋老夫人落了坐,招手叫刘蕊的太婆孙老太太,“蕊儿她太婆,到这儿坐,咱们老眼昏花的,得坐近点儿,才能看得清。” 刘蕊阿娘吴大奶奶忙扶着孙老太太,坐到蒋老夫人旁边。 钟二奶奶让着刘蕊的阿娘吴大奶奶,史景谣的阿娘等人,紧挨几位老夫人坐下,其余诸人,各找位置。 伍相四儿媳妇尉四太太站在边上,看着这边一团里的尉静明,再看看对面那一团里,一脸苦相的尉静荣,笑的止不住。 符婉娘阿娘晏大奶奶冲她招手,“快坐下,别笑了,你再笑,你那大侄子要掩面而逃了。” 尉四太太冲看向她的尉静荣摇了摇帕子,尉静荣抬手捂在脸上,拧过了头。 尉四太太咯儿咯儿笑着,坐到晏大奶奶旁边,“他哪是这会儿想逃啊,看到尉静明三个字时,他说他就想逃了,只不过逃不得罢了。” “皇上真要来?”晏大奶奶左右看了看,俯耳过去,问尉四太太。 “潘家二奶奶说的,必定不会错。”尉四太太冲钟二奶奶抬了抬下巴,伸手指点着晏大奶奶,推着她转过头,“你往那儿看,潘家七哥儿旁边,那个女子,正跟宁和公主说话的,看到没有?那就是大当家。” “呀!这么小!瞧着跟婉娘差不多大。”晏大奶奶仔细看着李桑柔,极是惊讶。 她是头一回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顺风大当家。 “厉害得很呢,你看,这人跟人,没法儿比。”尉四太太感叹了句,接着俯耳过去,低低道:“我们相爷嘱咐我们,对大当家一定要恭敬,说皇上对她,你我相称呢。” “那可不得了。”晏大奶奶惊讶极了,“那这位大当家,肯定不只顺风这一桩事儿,肯定还做过好些大事,咱们不知道罢了。” “我们老夫人说,女人要是厉害起来,那可就厉害得很了。唉哟,快站起来,像是皇上来了。”尉四太太话没说完,忙拉着晏大奶奶站起来。 进奏院大门口,顾瑾一身便服,坐在步辇上,和旁边跟着的伍相等人说着话儿,已经进来了。 阔大的进奏院院子里,乌泱泱的人群跪下去。 “都起来吧,朕也来看个热闹,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当朕不在,不然,都拘谨着,哪还有热闹看?”顾瑾抬手示意,笑道。 众人站起来,各归其位,却没有了刚才沸反盈天的喧嚣热闹。 李桑柔叹了口气,啧了一声,“刚才多热闹。” “皇帝要有威严,这是阿爹说的。”宁和公主拧头看了眼她大哥。 “开始了!”潘定邦捅了下李桑柔。 前面高台上,双方已经落座,清风指挥着几个小内侍,正将一担一担的书放到台子上。 礼部宗尚书作为主裁和主持人,站到中间,先冲皇上长揖了一礼,直起身,指着那堆书,先说规则:“这些书,是皇上命人挑选,刚刚送过来……”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由宗尚书将那些书,依次拿起,随手翻开,念一句,双方六位队员,依次答出下一句,说出书名。 答对一本,积一分,答不出没分,答错扣一分。 轮到的队员答不出,本队队员可以帮忙,答出之后不积分。 本队没人能答,许对方队员答,对方答出,对方积一分。 积分制,三局两胜。 开出的盘口,十分细致:从哪一队赢,到这赢面是几比几。 “你买了谁赢?”黑马越过田十一,伸长脖子问潘定邦。 “这还用说!肯定买我三嫂赢!”潘定邦斜了黑马一眼。 “你这一年的零花钱肯定够了。”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 “一共才四十五两的本钱,赢也赢不了多点儿!”潘定邦一脸苦相。 “咦,怎么才四十五两,你至少……”李桑柔粗算了下,“三四千两肯定有。” “头一盘,他买了翰林院不应战,连我的带他的,都亏进去了。”田十一有气无力的接了句。 “我是想着,跟一群女人论战,翰林院肯定不能接啊,所以……”潘定邦抬手按在脸上。 “翰林院怎么知道是一群女人?”李桑柔问到潘定邦脸上。 “我以为他们知道,我是觉得,我都知道,他们怎么能不知道,一向都是我不知道的他们都知道,我哪想到,还有我知道的,他们不知道呢!”潘定邦这一番话,像在绕口令。 李桑柔无语之极,拧过了头。 黑马越过田十一,用力拍着潘定邦,连声叹气。 宁和公主听的不停的眨着眼,呆了片刻,突然叫道:“我也买了不应战,我问大哥,是大哥让我买的。” 顾暃噗一声笑出来。 “你买了多少?”李桑柔同情的看着宁和公主。 “五千两。” 顾暃笑出了声,李桑柔忍着笑,抬手拍了拍宁和公主。 台上已经开始了,你来我往,答的极快,周围安静无声,都在凝神听着看着台上对答如流的双方队员。 李桑柔这一群人,学问最好的,大概就是宁和公主了,听的不停的眨眼。 “你听出哪本书了?”李桑柔凑过去,压着声音问道。 宁和公主摇头,台上已经从这边往那边,挪过去十几本书了,全是她没听过没看过的。 一群人,在安静无声中,无聊无比的看着台上。 又有十几本书挪到另一边,台上,尉静荣卡住了。 潘定邦、田十一和黑马三个人,顿时精神了,好了,有热闹看了! 尉静荣卡的噎了口气,心虚的看向乔翰林,乔翰林看向石翰林,石翰林举了下手,替尉静荣回答了这一题。 翰林队落后了一分。 “竟然答出来了。”潘定邦十分失望。 台上,宗尚书拿书翻开,一念一接,再次如同行云流水。 李桑柔从台上全神贯注的十二个人,看向双方后援团,再看向台下。 宁和公主将帕子折成这样,再折成那样,顾暃打起了呵欠。 黑马和田十一一声不响的划上了拳,潘定邦伸长脖子,看着两人划拳,谁输了就往谁头上拍一巴掌。 头一局,翰林院输在了尉静荣的那一分上,第二局,眼看要结束了,两队谁都没卡过。 乔翰林飞快答过一本书,宗尚书合上书,正要递过去,符婉娘突然拉了拉钱三奶奶,“他答错了!” “他答错了!”钱三奶奶立刻扬声叫了句。 “没错,是这本。”宗尚书笑起来,心里一松,好了,可以扯平了。 对面,翰林队诸人,高兴的眉毛都飞起来了。 “哪儿错了?”钱三奶奶看向紧张的鼻尖全是汗的符婉娘,“别急,慢慢说。” “这句诗,周老夫子在晚年的残破集中,订正过。 这首残诗,不是周老夫子写的。 他早年在天柱山游历,遇到一位苦修的僧人,这是那位僧人的诗句。 周老夫子当时觉得后一句不恰当,就改了,到晚年,周老夫子流放在外,年老身病,贫病交加,才发觉,原句才是最工整最恰当的,就在残破集中,做了订正。” 符婉娘声音微颤,却说的十分清楚。 台上台下,都瞪大了双眼。 …………………… “周老夫子还有本残破集?朕是头一回听说。”顾瑾十分惊讶,看向伍相等人,笑道。 “臣倒是听说过。”杜相欠身答话,“听说是周老夫子晚年自省之作,只是,从来没见过这本书。” “周老夫子仙逝的地方,正是符家祖籍所在,这本残破集,大约就为符氏所得。 听说符氏书楼里,藏了上百本孤本书籍。这个,有些不公道。”潘相接话道。 顾瑾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 “这本残破集,你们谁听说过?宗尚书呢?”乔翰林反应极快。 “这本书,就在符家书楼里。”钱三奶奶看了眼符婉娘,接话极快。 “宗尚书,众所皆知,符家藏书之丰,令世人仰视。符家书楼中,说是有上百本孤本书籍。这些孤本,她能翻能看,我等却与之无缘,若以符家独有的孤本来论,这不公道。”石翰林冲着宗尚书拱手扬声道。 “尉翰林,方翰林都到我家书楼苦读过。”后援团里,符婉娘阿娘晏大奶奶缓声道。 台上台下静寂了片刻,哄然大笑。 尉翰林和方翰林一起捂住了脸。 …………………… 黑马用力拍着田十一,哈哈大笑,“唉哟喂,这可就监介了!” “就是就是!”田十一拍着潘定邦,潘定邦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中,突然一顿,“这就监介了?监介怎么讲?” “尴尬。”李桑柔在潘定邦身边,淡定纠正。 潘定邦呆了一瞬,和田十一迭在一起,啊哈哈哈,跺脚暴笑。 宁和公主笑的歪在李桑柔身上,指着黑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暃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黑马一脸淡定。 笑什么笑,不就是念错了一个两个字儿,念错字儿,那不是常事儿么! …………………… 翰林队两战两负,第三场宁愿认输,无论如何不肯再比。 晚报队大获全胜。 顾瑾把乔翰林等六位翰林叫过去,抚慰了几句,一人赏了一部新书。 至于大获全胜的晚报队六位,顾瑾当场提笔,写了六份宜家宜室,装裱之后,敲锣打鼓送到各家。 第154章 令人高兴的小事儿 刘司业家境小康,家里有一辆大车,可也就那么一辆半旧大车。 去进奏院时,刘蕊是史景瑶到刘家门口,顺路带上了她,孙老太太和吴大奶奶一辆车去的进奏院。 回来时,钟二奶奶和钱三奶奶一辆车,把自己的车让出来,让孙老太太坐了,送她们娘儿三个回家。 挂着相府铭牌徽印的大车停在刘司业家巷子口,从巷子口茶坊里的闲人,到街坊邻居,都伸着头看热闹。 那明显显的相府铭牌,扎眼无比。 吴大奶奶先下了车,扶下孙老太太,回头看着女儿刘蕊也下了车,赶紧往院子里进。 这会儿,她可顾不上探头探脑的街坊邻居,皇上亲手写的那张宜室宜家的牌匾,一会儿就要送到了,她得赶紧准备! 钟二奶奶说,就照接旨来准备。 她嫁进刘家二十来年,接旨可是头一回。 “阿娘,我可从来没接过旨,一会儿,得您指点着。”吴大奶奶扶着孙老太太,一边往院子里进,一边说道。 “咱家哪接过圣旨?我也指点不了,这事儿得蕊姐儿她翁翁,她翁翁呢? 大郎!快去找你翁翁,让他赶紧回来,跟他说,一会儿圣旨就要到了,让他赶紧!”孙老太太敲着拐杖,吩咐迎出来的大孙子。 大郎哎了一声,侧身让过妹妹刘蕊,跳出门槛,赶紧去找他翁翁。 吴大奶奶将孙老太太扶进屋坐下,挥着手吩咐刘蕊赶紧去再梳理梳理,一会儿接旨,她闺女可是主角儿! 吴大奶奶出到院子里,指挥着家里几个老仆,赶紧再把院子里扫一遍,细细的洒上至少两遍清水。 “大奶奶!伍相府上!来找大奶奶!”刚刚扫出院门的婆子,拎着扫帚,急急忙忙冲进来禀报。 “伍相?”吴大奶奶一个怔神,急忙迎出去。 院门外,尉四太太已经在巷子口下了车,往她们家过来了。 见吴大奶奶迎出来,尉四太太忙笑着见礼,“别怪我唐突,缀着你们就过来了,实在是被人家催得不得不来。” “快请进!”吴大奶奶急忙往里让尉四太太。 “蕊姐儿,尉四太太来了,快沏碗茶。”吴大奶奶一边往里让尉四太太,一边扬声吩咐刘蕊。 “老太太好,我又来打扰了,老太太别怪我。”尉四太太先笑着和孙老太太见礼。 “您请坐。”吴大奶奶让着尉四太太坐下。 刘蕊沏了茶送上来,尉四太太接过茶,笑着示意刘蕊,“好孩子,你坐那边,听我跟你太婆和你阿娘说话儿,省得你太婆和你阿娘再跟你说一遍。” 吴大奶奶听尉四太太这么说,心头猛跳了一跳。 “一会儿旨意就该到了,我们家里,也是一堆的事儿,我就不多寒暄,就直入正题,老太太和大奶奶别怪罪我。”尉四太太先欠身交待了句。 “四太太有话就直说,我这个老太婆,也是个直性子,”孙老太太欠身笑道。 “是这么回事,我二嫂,瞧中了咱们蕊姐儿。”尉四太太一句话,说的屋里三个人都瞪大了双眼。 “我二嫂最小的儿子,行九,今年二十,这亲事,挑挑拣拣说了有三四年了,难就难在我这个九侄子,非要找个能说得来的。 我这个九侄子,是个书呆子,一相亲,他上来就跟人家掉书袋子讲学问,回回都是他嫌人家,人家也嫌他,就卡在这儿了。 前一阵子,我二嫂头一回见咱们蕊姐儿,就觉得特别合眼缘,瞧头一眼就觉得亲,照我二嫂的话说,觉得像自己闺女一样。 那会儿,咱们都忙着准备今天这场大事,我二嫂说她没敢添乱。 刚刚才散了,我二嫂就揪住我了,后悔的什么似的,说她当初就该先跟老太太和大奶奶说一声,先打个招呼,那会儿没说,这会儿就得赶紧下手抢了,催着我,让我立刻就过来。 我只好立刻就过来了,还请老太太和大奶奶见谅。”尉四太太且说且笑。 吴大奶奶和孙老太太四眼相对,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大事儿!我二嫂是早就瞧在眼里,掂量了又掂量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可还没见过我那九侄儿呢。 我今儿来,就是来抢个先手。 老太太和大奶奶替咱们蕊姐儿挑人家,请先从我家九侄儿挑起。 要是觉得还行,咱们挑个日子,挑个地方,让两个孩子见一见面,说上几句话。 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光我家九哥儿看中了咱们蕊姐儿可不行,还得咱们蕊姐儿也看中了,那才叫好呢。 我就不多打扰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商量商量,要是觉得能让俩孩子见一见面,打发个人,到相府找我说一声就行,其余的,我来安排!” 尉四太太边说边站起来,和孙老太太、吴大奶奶告别。 吴大奶奶将尉四太太送上车,提着裙子跑回屋里,从孙老太太看到女儿刘蕊,再看回孙老太太,“阿娘,咱们哪能攀得上尉家,咱们……” “咱们蕊姐儿,皇上御笔点了宜家宜室,论门第儿咱们家是攀不上,论人,咱家蕊姐儿可没高攀他!”孙老太太气势十足。 吴大奶奶看向刘蕊,刘蕊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蕊姐儿看呢?”吴大奶奶看着女儿亮闪闪的双眼,问了句。 “我想看看。”刘蕊一句话说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 蒋老夫人婆媳四人回到府里,忙着摆好香案,接下了那面御笔写的宜家宜室的匾额,接着满府放了赏钱。 蒋老夫人一点儿也没觉得累,和三个媳妇一起坐着,说着今天的盛况,点评着各家各人,正说笑着,婆子禀报:户部史侍郎夫人郑氏来给老夫人请安。 蒋老夫人惊讶的看向钟二奶奶,钟二奶奶忙站起来,“我去迎迎,刚刚还在一起,这会儿又来,必定是急事儿。” “我也去。”田七奶奶忙跟着站起来。 “让你二嫂去就行,你到后头避一避。她来得这么急,这急事儿,说不定还是件不宜多让人知道的事儿。”蒋老夫人招手叫住田七奶奶。 田七奶奶应了,避进了后面屏风。 钟二奶奶笑让着郑夫人到了蒋老夫人正屋门口,钱三奶奶迎到门口,亲手打起帘子,让进郑夫人。 “冒昧而来,实在是……”几句寒暄之后,郑夫人入了正题,却显得很是尴尬。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蒋老夫人笑道。 “那我就直说了,这事儿,”郑夫人苦笑连连,“是阿瑶的事儿,阿瑶年纪不小了,一回到建乐城,我就开始给她说亲看人家。就议到了方家。 老夫人也知道,跟方家比,我们家这门第儿,差了不少,这亲事,议了两三个月,一直没个准信儿。 今天,就刚刚,从进奏院出来,方家三太太找到我,一通抱怨,说我不实诚,议亲议了两三个月,一句没提过阿瑶是个有学问的,说她们方家挑媳妇,头一条就是要看学问,她先头一直犹豫不定,就是担心阿瑶学问上头不行。” 钱三奶奶眉梢微挑,看了眼钟二奶奶,钟二奶奶嘴角往下扯了扯。 方家那位三太太,她们都是熟知的,算不上不好,就是有点小家子气,时不时的惹人厌气。 “我当初看中方家,真不是为了方家的门第儿,我是看中了方家那位哥儿,脾气好,豁达开朗,十分难得。 老夫人也知道,我跟着阿瑶她爹,一直在地方辗转,建乐城里,各家老夫人夫人,太太奶奶们都是什么脾气禀性儿,不说两眼一抹黑,也差不多。 方家三太太这样抱怨……”郑夫人一脸苦笑,“老夫人也知道,咱们女人嫁人,嫁的是家,媳妇儿要好,这舅姑,更加要紧,您说是不是。 阿瑶这孩子,自小儿聪明,几个孩子里头,我和她阿爹最疼她,她那性子,能累能苦,却受不得气,方家三太太这性子……” 郑夫人苦笑连连。 “我想来想去,方家这门亲事,我不敢点头,不为别的,就三太太这脾气,我就不能让阿瑶去受这个委屈。 可是,这会儿,我要是回了,方家三太太会怎么想?外头人,又会怎么想?我想来想去,唉,这都怪我!” “你来这一趟,就这事儿?”蒋老夫人笑起来,见郑夫人点头,接着笑道:“这就是你想的太多了。 头一条,咱们的孩子,皇上御笔点过的宜家宜室,这身份儿地步儿,自然跟从前大不一样,从前够得上咱们孩子的,这会儿够不上了,那不是应该的么?” 郑夫人被蒋老夫人这几句话说的,瞪着眼睛,片刻,呃了一声。 “第二条,方家三太太的脾气禀性,你刚回到建乐城,你不知道,可大家伙儿,都是知道的,你看不中她,那也是情有可原。”蒋老夫人接着笑道。 “老夫人这话说的,可真是……”郑夫人一句话没说完,笑起来。 “刚刚从进奏院出来,尉四太太就被她娘家二嫂揪住了,逼着她立时就往刘司业家走一趟,她二嫂看中了蕊姐儿,说是她那个九侄儿也看中了。 尉四太太急的那样子,话都顾不上跟我多说,说得赶紧,要是晚了,就抢不到了。”钱三奶奶看着郑夫人笑道:“这就叫身价百倍。” “尉家那位九哥儿我见过,那孩子多好呢,生得好,脾气好,学问也好。”郑夫人有点儿羡慕了。 “您要是不嫌弃,我倒想保个媒。”钟二奶奶看着郑夫人笑道:“我娘家侄儿,正议亲呢,别的都好,就是学问这一条,只怕比不了咱们阿瑶。” “学问这一条就别挑了,要是挑学问,那就嫁不出去了。”钱三奶奶抬着下巴,毫不客气道。 郑夫人失笑出声。 …………………… 李桑柔这场看热闹,一直看到宜家宜室的御笔牌匾敲敲打打的出来,她跟在一队后面,看着匾额送进去,才转过身,混杂在满街的热闹中,慢悠悠往回走。 这会儿,她有点儿想那位世子。 要是他在建乐城,这场热闹,一定也看的十分高兴,这会儿,如意肯定过来找她了。 她很喜欢听他说他高兴、她也高兴的事儿,虽然同一件事,他高兴的是他的高兴,和她的高兴并不相同。 李桑柔信步走过半条街,买了一坛子酒,往石马巷张猫家过去。 天已经微微黑,李桑柔推开院门,院子里明亮的灯光扑泄而出。 “谁?”张猫的声音从厨房里呵问出来。 “是我。”李桑柔应了声,抬脚进了门槛。 “是姨姨!”翠姐儿一声惊喜尖叫抢在最前,人也最先窜出来。 果姐儿紧跟其后,“姨姨姨姨!” 大壮和果姐儿一起往外挤,果姐儿挤出去了,他被门槛绊住,摔在门槛上。 秀儿拎起大壮,推着大壮迎出来。 张猫撩起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迎出来,“大当家吃饭没有?想吃点儿啥?” “想吃饺子。”李桑柔不客气的提要求。 “我也想吃饺子!早就想吃了,阿娘不给包,大姐也不给包!”这回大壮抢在最先,蹦蹦跳跳的叫道。 听到想吃饺子,张猫挑起眉头,再看看李桑柔手里拎着的酒坛子,连声笑道:“吃饺子容易,家里有肉有菜,都是现成的。 秀儿,去街口买几样下酒菜,老王嫂子,捞颗酸菜出来,咱包饺子吃。 大当家坐哪里?堂屋,廊下?” “就廊下吧,这会儿不冷不热,外头坐着舒坦。”李桑柔放下酒坛子。 “好。”张猫在廊下多挂了两只灯笼,拿了酒壶酒杯过来,先抓了一小筐带壳花生放过来,干脆把厨房的案板也搬出来,先拿盆和面。 李桑柔坐下,翠儿和果姐儿一人拎一只小板凳,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下,大壮自知挤不过,急的团团转,李桑柔侧身将大壮抱到面前,让他跟自己挤在一只板凳上,一人发了一只花生。 李桑柔拍开酒坛子,倒上酒,果姐儿将剥好的花生往李桑柔嘴边送,“姨姨姨姨,给你吃。” “好。”李桑柔低头从果姐儿手里吃了花生,端起酒杯,“果姐儿喝过酒没有?” “没有,家里没有酒!”果姐儿伸头看着酒杯里的酒。 “那你尝尝。”李桑柔将酒送到果姐儿面前,果姐儿小心的抿了一口,砸吧起来。 “我也尝尝!”翠姐儿伸头叫道。 “还有我!姨姨你吃我的花生!”大壮跟着叫。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酒送给翠姐儿和大壮。 “大壮不能喝酒!”张猫扬声叫了句。 “放心,有你教着,他只会像你。”李桑柔笑接了句。 “托大当家吉言。大当家的今天这么高兴?”张猫用力揉着面。 “嗯,今天有高兴的事儿。”李桑柔声调愉快。 “大当家这么高兴的时候,可不多。”张猫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李桑柔,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什么,一点小事儿。”李桑柔一脸笑。 “大当家可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儿高兴,大当家这么说,那就是那高兴的事儿,说出来我也不懂。这是瞎叔说的。”张猫笑道。 “都是小事儿,比如秀儿翠儿果姐儿她们,都能念书了,比如你现在当了掌柜,能挣好些钱,就这些。” “对了,听说今天晚报娘子军和翰林院在进奏院比学问?谁赢了?”张猫抬头问道。 “是娘子军赢了!”已经买菜回来的秀儿声调高扬,“阿娘你又赚了好多钱!” “娘子军?”李桑柔声调上扬。 “大家都这么叫,娘子军!多有气势!多好!”张猫啧啧。 “你娘回回都买对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看着秀儿问道。 “头一回,阿娘买了翰林院不应战,买错了,还有一回,阿娘一口气买了一百两银子的翰林院不战而降,全亏进去了。别的都买对了,阿娘乱买,她运道好。”秀儿语笑清脆。 “我那能叫乱买?我就是买娘子军赢!看看,赢了吧?几比几赢的?”张猫笑逐颜开。 “三战三胜,你赚了好多钱!”秀儿冲她娘竖了竖大拇指。 “瞧瞧,我就说,什么女人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都是胡说八道!要是朝廷放开了考什么秀才举人的,不论男女,我瞧着,那秀才举人,至少得有一半儿是女人! 你跟翠儿,果姐儿,都给我好好念书,还有大壮!”张猫和好了面,猛拍了一巴掌。 “天天都好好念!你天天说,天天说!好烦啊,烦死了!是吧果姐儿!”翠儿叫道。 “嗯嗯嗯,烦死了!”果姐儿啃着只鸡腿,含含糊糊的附和,翠儿说啥她都跟着点头。 从秀儿回来起,果姐儿就拿着筷子端着碗,挪过去挨着翠儿去了。 “姨姨你知道吧,我们学里,多了好些女学生。 我们原来在前面倒座房里,现在人太多了,坐不下了,师娘就把我们挪到西偏院去了。 前儿,晚报上娘子军出来的时候,我们先生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什么伤风败俗,才说了没几句,就被师娘叫走了,我们都跟过去听壁角。 师娘可凶了,骂先生:胡说什么呢!你不知道女学比男学挣钱多吗?你把妮儿们都骂走了,这银子,你给我屙出来啊?”秀儿叉着腰,学着她们师娘的样子。 李桑柔听的哈哈大笑。 “师娘可凶了!师娘对我们可好了!煮汤水给我们喝,我们一人一碗,果姐儿喝了两碗!”翠儿挨着果姐儿,摇着她一起笑。 “我一天天忙的不着家,前儿一件夹衣被扯了条口子,好几天都没空缝,就那么挂拉着。 这街坊邻居,还有作坊里的婆娘,见了我,就揪着那条破口子跟我絮叨。 说我该把秀儿叫回家,带在身边替手垫脚的使上几年,等秀儿嫁出去,再使唤翠儿,等翠儿嫁出去,就接房媳妇进来使唤。 我这是脾气好了,没当面呸她们一脸,我就当着她们的面儿,放话儿了。 我说我要娶媳妇,这媳妇的学问,至少不能比我们大壮差了。 我说我家秀儿翠儿果姐儿那嫁妆,大壮有多少家产,她们姐妹就有多少嫁妆!我这家产,就是一劈为四! 都被我堵回去了!”张猫两把刀剁着内馅,剁的得意洋洋。 “你娘厉害!”李桑柔冲秀儿竖着大拇指。 “这三街六巷,连我们学里,都知道阿娘厉害,凶!”秀儿冲她阿娘竖了竖大拇指。 “西城门那家镖行,有几个女镖师,那家镖行还开了家武馆,你送秀儿她们三个去练练拳脚。”李桑柔看着张猫提议道。 “啊?”张猫呆了。 “你家闺女脾气都大,练练拳脚,有底气。”李桑柔笑眯眯道。 “我要练我要练!我要打遍学里无敌手!”翠儿立刻就兴奋了,果姐儿跟着大叫,“我也要练!” 秀儿脸儿红扑扑的,从李桑柔看向她阿娘。 “唉!大当家的你可真是……行,明天我就去问问!”张猫唉了一声之后,笑起来。 第155章 伸过来的手 建乐城米行改规矩这件事,在从暗到明,从上到下,无数双眼睛紧盯之下,十分顺当。 改规矩头一天,三司使、户部和建乐府衙三家一体,大大一个棚子,一大清早就搭进了各大米行,挂出招牌,给自行买卖客米的各家米铺现做记录,现发告身。 殿前司的巡逻小队,也开始每天顺一顺脚,往各大码头各大米行巡视一圈儿。 各大米行的行首和行老,个个都是聪明人,从看到三司使、户部和府衙三家一体,一起过来搭起的棚子那会儿起,就知道这件事上,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各位行首行老自行退吐出来的银子,只要不是差的太多,李桑柔都不多计较,当然,这些行首和行老们,也没人敢为了银子不要身家性命,该退出多少银子,默然不响的拿了出来。 半个月后,建乐城米市的新规矩,就顺顺当当运行起来,各大米行退吐出来的银子,由大常清点好,收拢进库,陆贺朋和孟彦清也从六大米行新挑了不少人,提上来重用。 李桑柔见一切粗定,让米行将新规矩细细整理出一本小册子,印了几十份,每一份附上一面桑字小旗,由退役的云梦卫,驰送至运河沿线各大米行。 大常和陆贺朋一起,将从建乐城起,直到扬州,沿线各家米行记录在册,封好每家的新规矩册子,加一面桑字旗,一一交给诸云梦卫。 看着云梦卫诸人牵上马,出了铺子,陆贺朋眉头高抬,叹了口气,“这是去捅马蜂窝啊,从北到南,一路捅下去!” 大常嗯了一声。 这要算是捅马蜂窝,那也是马蜂窝长的地方不对。 当初在江都城时,他就觉得这米行不公道,凭什么卖米只能卖给米行,买米只能到米行去买,买米卖米这价儿,凭什么都得米行说了算! 因为这个,他们每个月都得多花几十两银子! 只会祸害人的马蜂窝,早就该捅了。 …………………… 几天后,沿运河插旗子的云梦卫由近及远,陆陆续续回到建乐城。 李桑柔算着每一家的行程,看着大常在那本册子上一家家画上圈,标明日期,注明这一家那一家的旗子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运河上由近及远,册子上由前往后,到最后一家时,在云梦卫回来前一天,李桑柔收到了一份顺风内等级最高的急递。 这样的急递,从那些旗送出去那天起,李桑柔就喝着茶等着了,她只是不知道急递里会是什么样的内容。 小陆子拿着急递,一头扎到李桑柔面前,将薄薄一封信递给她。 信封里还有一个信封,以及一张纸 李桑柔先看信封,信封敞着口,里面薄薄两张纸。 一张纸上是邹旺的字,简单明了,他和儿子汪大盛,被人劫掠挟持了。 另一张纸,字写得很好看,也很简单:他们这些米行,想见一见李大当家,当面说说话儿,请李大当家来一趟扬州。 李桑柔慢慢折起两张纸,放进信封,再看另外那张纸。 那张纸上,一行行都是地点和时辰: 敞口信封是辰初送到扬州城内南码头派送铺的。 送信的是个精壮汉子,三十岁左右,船工打扮,看起来很和气,笑着和派送铺的老马说是份请柬。 老马立刻就把信送到递铺了,递铺收到信是辰初三刻。 邹大掌柜是三天前一大清早,从扬州城内的来顺邸店启程,带着儿子和两个长随,骑着马走的,往无为方向。 李桑柔看完信,吩咐蹲在她面前的小陆子,“请老孟过来,尽快。” “好!”小陆子一跃而起。 “扬州几家米行劫走了邹旺和他大儿子,准备准备,咱们去扬州。”李桑柔站起来,和拄着铁锨看着她的大常道。 “好。”大常干脆的应了一声,放好铁锨去洗手。 从老大往外派桑字旗起,他就准备着了。 老陆说是捅马蜂窝,窝被捅了,马蜂肯定炸窝。 孟彦清到的极快。 他们已经在离顺风铺子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下了两座相连的大院子,搬到了城里。 李桑柔将那封信递给孟彦清。 孟彦清抽出信封里的信封里那两张纸,一扫而过,再拿起另一张,看的很仔细。 “邹旺是巡查,不是赶路,一边走一边看,三个白天,应该是在江宁城。傍晚劫持,安顿好,写好信,再从江宁城赶到扬州府送信,差不多就是辰初。”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道。 孟彦清凝神听着,他只知道从江宁城到扬州快马疾驰需要多久,邹掌柜这种巡查,要走多久,他一无所知。 “江都城有米行,背靠着武怀国的爱妾,可江宁城的米行,就是守将府,江宁城没有米行。这劫持,却是在江宁城,和江都城一江之隔。” 李桑柔接着道。 孟彦清眉梢扬起。 “南梁那边,武怀国接印主帅后,直接去了鄂州,江都城这边,由张征驻守。”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片刻,露出笑意,“前一个武帅,必定看不上张征这样的下三滥下九流,可武怀国却极欣赏张征,张征这个守将,必定已经正了名,说不定已经做了将军了。 张征这个人,花样百出,做事只论有用没用,至于是不是下作丢不丢人,他根本想不到,回头让黑马跟你好好说说张征。” “大当家觉得,这是张征的手段?”孟彦清眼睛亮闪。 这要是南梁人的手段,这就是军功了! “嗯,现在,是十有六七,等到了扬州,他们要是再改到江宁城,那就是十成十了。”李桑柔接过信,递给大常。 “那咱们……” “这就启程。把人都带上。 这十几二十年,江都城守军一直在杀人,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你和大家说一声。”李桑柔吩咐孟彦清。 “是。”孟彦清站起来,犹豫了下,看着李桑柔道:“皇上那边,要不要禀一声?” “嗯?那你去。”李桑柔不客气的回了句。 孟彦清呃了一声,甩了句“是我多事多话了”,赶紧往外走。 两边都准备的极快,一个时辰后,孟彦清带着八十几个老云梦卫,分成几批,从四门分开出去,绕上一圈半圈,往扬州疾驰。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在东水门上了船,沿河而下。 …………………… 和南梁一江之隔的扬州,在齐梁之间争战又起后,几乎瞬间就有了荒凉之意。 城里城外,能投亲靠友的,都赶紧收拾钱财,发卖宅地,赶紧启程,去投亲靠友。 就算没有亲友可以投靠,但凡明智些狠得下心的,也都卖宅卖地,往北迁移。 上一场血流遍城的战乱,不过就是二十年前,那份惨痛,还在扬州人心中,那些疮痍,还历历在目。 扬州城内,一向安静的城南,比往常更加安静。 柳丝巷里,一座阔大奢华的宅院侧门外,三马一人疾冲而来,冲到侧门前,马上的壮汉滚落下马,将三匹马缰绳甩给迎出来的门房,跌跌撞撞往里冲。 一个小厮冲出来,扶着壮汉,拖着他往里走。 小厮拖着壮汉进了一处院子,正屋前,年过半百,白白胖胖的扬州米行行首钱老爷,和儿子钱大爷,一前一后站到廊下,急切的看着跌撞进来的壮汉。 “老爷,来了!已经来了!”壮汉看到钱老爷,先喊了句,再挣扎着站直,跪下去磕头见礼。 “快起来,仔细说说!怎么来的?多少人?”钱老爷急急问道。 “是,昨天早上,巳正前后,在建乐城东水门码头,小的亲眼看着那位桑大当家,上了条快船。 一起的,就是她那几个兄弟,姓常的,姓马的,还有四个,就是蚂蚱窜条那几个,一共七个人。”壮汉跪在地上没起来,直接禀报,他实在累坏了。 “没有了?”钱大爷见壮汉不说话了,皱眉问道。 “是,小的看着她们上了船,船立刻就扯上蓬走了,小的就赶紧回到邸店,赶紧赶回来了,赶了一天一夜,三匹马换着骑,一会儿也没歇过。” “嗯,知道了,下去吧。”钱老爷不耐烦的挥手道。 壮汉搭着小厮的手,站起来,往外挪出去。 钱老爷紧拧着眉,看壮汉出去了,看向大儿子钱大爷,“真就七个人?” “我早就说过,她没几个人,她那些兄弟,早就被小武大帅杀干净了,能留下这六个就不错了,看看,果然吧。”钱大爷哗的抖开折扇,颇为自得。 “就是这七个人,也不容小视,那个娘儿们,厉害得很。”钱老爷说着厉害的很,却是明显松了口气。 “再厉害又怎么样,双拳难敌四手。阿爹,要不要给张将军递个信儿?”钱大爷俯耳过去,和他爹低低道。 “不用。”钱老爷沉吟片刻,摇头道:“张将军说过,不必事事递信儿,信儿递多了,万一中间出了纰漏,那就是大祸,功败垂成,再说,张将军那边,也安排人看着呢。” “嗯。” “今天还太早,到明天,还是后天吧,后天一早,再打发人跟各家说一声,那位大当家的,已经启程了,让大家都过来扬州,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钱老爷拧眉思忖着,接着道。 “阿爹,你说,那位大当家的,死了之后,会怎么样?”钱大爷有点儿向往。 “十九家米行,哪一家都跑不掉,全得杀头。”钱老爷哼了一声,声调颇为愉快。 “那也太过了,就为了个娘儿们?”钱大爷撇着嘴。 “那个娘儿们就是个借口。”钱老爷斜着儿子一眼,“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看骨,利为骨! 那位大当家,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这把刀折了,还有另一把,当然不是为了这个。 给天下米行改规矩,这不是那位大当家想这么做,这是皇上要这么做。 你想想,建乐城米行改成现在这样,这样的规矩,那银子,谁拿走了? 皇上! 唉,打起仗来,那就是银山粮山,银海粮海,米行这么大一块肥肉,实在是太馋人了! 可皇上,朝廷,得讲规矩,要是硬抢,那就要人心惶惶,离天下大乱就不远了,所以,他得用一用那位大当家,把这把刀挥起来,说起来,黑吃黑么。” 钱老爷一声冷笑。 “要是那位大当家死了,皇上就有借口了。”钱大爷凉凉说了句。 “就是这样。”钱老爷再次叹气,“不说这个了,你走一趟,把今年的银子,给曹家送过去。” “还给他们送银子?永平侯府早垮了,再给他们送银子,还有什么用?”钱大爷不高兴了。 “你这个傻孩子。唉,你都这么大了,凡事还得说透说明了。唉。 这银子,是为了留一步退路。 跟张将军联络这事儿,得按到曹家头上,反正,那条线,也一直在他们曹家放着。 齐梁之间,到底谁胜谁负,最后谁能执掌天下,谁能说得准? 梁地大胜,那是最好,可万一齐国胜了呢?到那时候,咱们家不就成了万恶不赦? 这个万一的万恶不赦,不能顶在咱们头上,得送给曹家,让他们顶着。 他们从咱们米行拿了十几二十年的银子,总不能白拿,天塌下来的时候,得把他们顶出去。”钱老爷细细教导儿子。 “阿爹想得真周全,我知道了,我这就去。”钱大爷说着,转身往外。 钱老爷看着大儿子出去,呆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往后院进去。 钱老爷进了后院一座奢侈的大院子。 院子的主人,钱老爷三姨娘颜氏忙迎出来。 钱老爷没进屋,站在阔大的院子里,示意颜氏靠近,低低道:“你这里,都准备好了?” 颜姨娘忙点头。 “今天晚上,你带着七哥儿九哥儿,就启程吧,路上小心,到了杭州城,好好藏着,我要是也能平平安安,自然会去找你,要是…… 你好好把七哥儿九哥儿养大。”钱老爷抬手抚着颜姨娘,低低道。 “好。”颜姨娘喉咙哽咽,“老爷,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放心。”钱老爷拍了拍颜姨娘,露出丝笑意。 第156章 扬州和江宁 在那个壮汉见到米行行首钱老爷前一个时辰,老云梦卫三支十人队,已经分头赶到了扬州城。 三支小队的领头人是董超,已经五十四五岁,可身形矫健,精神极好,像是四十来岁的人。 三十人原本都是骑手装扮,前后分开,沿途在递铺换马,离扬州还有一两百里时,开始换下骑手衣裳,单人匹马,各自赶路。 董超还是骑手打扮,牵着驮马,径直进了扬州城外的顺风递铺。 这是孟彦清的交待,让他到扬州之后,先找扬州递铺的王掌柜说说话儿,那位王掌柜,说不定是同道中人。 扬州城外的递铺,外面的院子极大。 董超牵着马刚进了院子,就有马夫迎上来,接过缰绳,卸下邮袋。 “王掌柜呢?”董超随口问了句。 “那儿呢。”马夫答了句,扬起声音叫道:“王掌柜!有人找。” 董超已经看到了坐在西屋门口,摇着把蒲扇的王掌柜,径直过去。 王掌柜眯眼看着董超,这个骑手,他从来没见过。 “在下董超,大当家的过两天就到。”董超冲王掌柜拱了拱手。 王掌柜眯眼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接了王掌柜的信,大当家立刻就启程了。”董超接着道。 “到后院说话吧。”王掌柜站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扬声喊了句:“小三儿,烧壶水送进来。” 董超跟在王掌柜身后,穿过做了分拣仓库的五大间正屋,正屋后面两排厢房,和正屋完全打通,中间一个小小天井,一半搭着棚子,看样子是个茶水间。 这整个院子,都是分拣仓库。 “有这么多信?”董超十分惊讶。 “现在勉强够用,眼看就不够用了。咱们扬州是四大递铺之一。 前儿邹大掌柜过来,在咱这递铺里住了一天,就是为了这地儿不够的事儿。”王掌柜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骄傲得意。 “说是大当家要开始送小件货,还有桩新生意,邹大当家没说,不过听他那意思,东西指定不能少了。” 王掌柜已经穿过头一重院子,第二重院子,比前面阔大了三四倍,中间用栏杆栏出条路,栏杆之外,工匠们正在忙碌。 王掌柜站住,指着四面已经挖出的屋基,“这个院子修好,到时候两个院子打通,邹大掌柜说,加一起,应该差不多够用了。” 王掌柜斜瞄了眼董超满脸的惊讶,心情愉快的接着往前。 再前面一座小院,有花有草,一看就十分宜人。 “这是给骑手歇脚的地方,当初一人一间,现在两人一间也不够了,旁边也在起新屋了。”王掌柜脚步略顿,往旁边指了指。“咱们这会儿有急事儿,就不去看了。” 王掌柜说着,转个弯,从两道屋墙之间的狭小过道穿过去,推开扇小门,进了间极小的院落。 “这是我住的地方。坐吧。” “王掌柜一个人?”董超打量着两间正屋,两间厢房,以及那个巴掌大的院子。 “嗯。”王掌柜让进董超。 上房门前,檐廊很宽,廊下放着张半旧小桌,旁边放着把旧竹椅,小桌上放着茶壶茶杯。 王掌柜进屋,又拎了只竹椅出来,放到小桌另一边。 董超刚刚坐下,小三儿拎着只大铜壶,送了热水进来。 董超看着小三儿从那扇极窄的小门出去了,转头看向正在沏茶的王掌柜,目光落在王掌柜手腕上几朵粗陋的小花朵纹身。 “王掌柜这纹身很有趣味。”董超说着,伸手去接王掌柜推过来的茶时,提了提衣袖,露出手腕上差不多的花朵纹身。 王掌柜盯着董超手腕上的几朵小花,“这要是在军中,最少也是个参将了。” “嗯,王掌柜也不少。没想到王掌柜是捉生将出身。”董超缩回手,端起茶。 “你怎么到大当家手底下了?”王掌柜看着董超,口气明显亲热了不少。 “老弟听说过云梦卫吗?”董超叹了口气。 王掌柜眼睛瞪大了,“真有云梦卫?” “真有,我就是。”董超一声长叹,“年后战起,皇上命云梦卫到大帅帐下听令,合肥一战,云梦卫头一回亮旗,立了大功。 我老了,早就退出云梦卫,可虽然老了,好歹还能动一动,就到了大当家手下,尽一份力。” 王掌柜站起来,冲董超长揖一礼,坐下道:“唉,咱俩差不多,只是我不如你的本事。我被点去了南梁,一去十几年,去南梁前,就往家里送了封赠,给了个参将的衔儿,唉,早就是个死人了。 原本准备着老死在南梁,没想到回来了,后来,就到大当家这里领了份差使。唉。咱说正事儿吧。”王掌柜冲董超举了举杯子,用一句说正事儿,堵回满腔酸楚。 “好。”董超也举了举杯子,“大当家的意思,他们想动手的地方,只怕不在扬州城,应该在邹大掌柜被劫的地方。” “邹大掌柜父子是在往江宁城的路上被劫走的。”王掌柜语调干脆,“送走那封信后,我就让骑手沿途问了,邹大掌柜是初二晚上到的真州递铺,就在递铺里歇了一晚,初三早上,天刚亮,就离开了真州递铺。 那封信儿送到扬州,是初四早上,算起来,邹大掌柜应该是在江宁境内被劫。 大当家的让你过来,有什么吩咐?” “看看扬州的动静,看着米行行首钱家,和几家行老。”董超顿了顿,接着道:“还有曹家。” “大当家的要抢米行,这事是真的?”王掌柜皱眉道。 “嗯,建乐城的米行,已经在大当家手里了,十天前,大当家命人沿运河,往各大米行送了桑字旗,要各大米行改照新规矩做生意。” “听说新规矩就跟鱼行鸡鸭行一样?”王掌柜眉毛高抬。 “差不多吧,建乐城已经改过了。”董超的口气中透着自得。 “这可真是,怪不得,啧!”王掌柜连声啧啧。 “这几天,扬州这边有什么动静没有?”董超问道。 “我这里看不出来,我没什么人手,就是每天采买的时候,让小三儿他们,绕个圈儿看看几家的动静,光从外头看,深宅大院的,看不出来什么。 钱家不是扬州本地人,老家是湖州的,钱老爷的祖父是个厨子,挑着挑子到的扬州,先摆摊儿,没几年开了家小饭铺子,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由小饭铺子做成了酒楼,由一家开到了两三家,从扬州开到真州泰州,就发家了。 到钱老爷的父亲,搭上了曹家,开始插手做粮食生意。 到后来,曹家跟着京城的永平侯府,水涨船高,钱老爷的父亲就挤进米行,手段百出,做了行首。 钱老爷父亲死后,这行首,就传到钱老爷手里。 扬州的米行,全在钱老爷手里,几位行老就是摆设,根本轮不着他们说话,几家行老家里,也都不宽裕。” “曹家呢?那位老太太身体怎么样?”董超凝神听了,接着问道。 “从京城永平侯府出了事儿,听说那位老太太就病倒了,不过,看样子病的不重,或者已经好了,上个月中,那位老太太往城外大明寺做了场法事,在城外住了几天。 永平侯府,是皇上动的手?”王掌柜看着董超,声音压的极低,小心的问了句。 “听说,永平侯父子害死了大当家的一位兄弟,叫金毛。 大年三十夜里,大当家上门,杀了永平侯父子,韩老夫人是看着儿子孙子死在面前,一口气没上来,死了。”董超想了想,低低道。 永平侯府的事儿,曹家必定知道真相,那他们这边的人,就是知道比不知道好。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事儿了,建乐城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是一堆的人知道。 王掌柜大瞪着双眼,片刻,哈了一声,“金毛我知道,我见过好几回,说他死了,我还给他烧过几回纸,没想到是这么死的,唉! 大当家的可真是,啧!” “厉害得很呢,不是凡人。”董超嘿笑了句,“钱家都有什么人?” “钱老爷的父亲早就过世了,母亲是三年前过世的。 钱老爷同母的,只有一个姐姐,嫁进了曹家,已经病故了。其余两个兄长,七个弟弟,都是庶出。 钱老爷的父亲死前,打发钱老爷两个兄长回了湖州老家,七个弟弟,夭折了两个,余下四个,钱老爷父亲死时,有两个以身殉父,为了这个,扬州府尹还上门吊唁,称钱家是至孝之家。 还有两个,没两年也死了。”王掌柜一边说一边笑,笑的意味深长。 “这手,够狠的。”董超啧啧。 “都说钱家老太太不是一般人,这个没法说,谁知道。 钱老爷手面大,都说他修身严谨,不好女色,不过,他后院有七个小妾,生了十一个儿子,九个闺女,十一个儿子,现在活着的有五个,九个闺女,活了七个,七个小妾,死了两个。 钱老爷大儿子正室所出,从小就被钱老爷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早就开始接手米行的生意了。 七个闺女,三个已经出嫁,现在府里,钱老爷夫妻,五个小妾,五个儿子四个闺女,钱大爷已经娶妻,还有两房小妾,嫡出的一子一女,一大家子。” “大当家吩咐,看好钱家,怕他们要逃。还有别的吗?”董超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米行里三位行老,有两家都是因为闺女给钱老爷做了小妾,被摆上行老的位置。颜家和裘家。别的,就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王掌柜跟着站起来。 “那我走了,等有空了,咱们喝几盅,好好聊聊。”董超站在狭小的两墙之间,脱了外面的骑手衣裳,递给王掌柜。 “好,等事儿过去,咱们好好喝几盅。”王掌柜开了另一扇小门,让出董超。 …………………… 孟彦清和其余诸人,出建乐城没多远,就掉头直奔江宁城。 众人分散,各走各的,分别进了江宁城,分别住进邸店。 孟彦清住进约好的邸店,坐在邸店大堂里,慢慢吃着中午饭。 邸店门口,一个头戴红绒花,绿袄红裤子的妇人从一头健骡上跳下来,甩着帕子不停的嘱咐伙计,“别看我这是头骡子,可比马金贵,多上细料,我家这骡子,挑嘴得很,你可别舍不得!我跟你说,我家这骡子它懂事儿得很!” 妇人跟在骡子后面,走出十来步,才看着她那头宝贝骡子,恋恋不舍的转过身,往大堂进去。 “掌柜的,给我挑间干净的上房!你这店还行,还挺干净!死汉子,你瞧什么瞧!”妇人冲瞪着她的孟彦清吼了一声,又两步冲过去,对着孟彦清的脸,猛抖了两下帕子,真抖的孟彦清呃了一声,一口口水噎进了喉咙里。 妇人斜瞥着孟彦清,再哼了一声,猛一抖帕子,跟着掌柜往里进去。 掌柜进去出来,走到孟彦清旁边,压着声音道:“您别见怪,别理这娘儿们,不是好人家。” 孟彦清连连点头。 这娘儿们,确实不是好人家。 孟彦清三口两口吃了饭,站起来,往自己屋里回去。 推开门,孟彦清将房门虚掩,刚把窗户推开条缝,就看到刚才那位妇人扭扭搭搭的出来,孟彦清拉开窗户,妇人斜瞥着他,冲他挥了挥帕子。 孟彦清左右看了看,看着妇人出去,急忙出门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两三条街,妇人进了家小茶坊,孟彦清跟进去,坐到妇人对面,瞪着妇人。 “看什么看,差点让你看出事儿来!”对面的妇人白了孟彦清一眼。 “挺像,我没敢认。怎么打扮成这样?”孟彦清想笑,赶紧抿住。 他刚进邸店时,他就是看着觉得好像哪儿有点儿眼熟,才多看了几眼,他真没看出来他是小陆子。 “又不是头一回,猫儿姐教过我们。”小陆子颇为得意,“老大交待的,我们从前就在对面,常来这儿,这里跟对面,从前都是常来常往的。 不这样,万一让人家认出来,怎么办?” “就你一个?”孟彦清冲小陆子曲了曲手指,以示致敬。 “大头蚂蚱窜条,都来了,都跟我差不多,到时候招呼你,你别认不出来。”小陆子抖了下帕子。 “大当家怎么吩咐的?”孟彦清看了眼四周。 “让你去找找,在哪儿动手合适,老大说这地方肯定是对面选的,你跟对面是一个路数,你去看。 你现在就出城,往北门,找窜条,让他带你看,从对面过来这边,从哪儿过来会怎么样,窜条最知道。”小陆子帕子掩脸喝着茶,和孟彦清道。 “好。”孟彦清低声应了,站起来,出茶坊往北门去。 第157章 准备 李桑柔那条船走的并不快,每过一处码头,李桑柔都要下船,往米行看上一圈儿。 大常穿着皮甲,背着狼牙棒,黑马长刀别在腰间,怀里抱着李桑柔的那只小钢弩,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 三个人都是一身黑衣,神情冷峻,一路过去,常常是鸦雀无声。 越来越多的米行行首、行老,启程赶往扬州城。 看着李桑柔上了船,船从码头上撑开,升起帆,沿河南下,淮安码头上,淮南米行行首应老爷下意识的吐了口气。 “真是够嚣张的。”应老爷的儿子应大爷语气有些沉重。 “这句话说的不好,你应该说,她为什么这么嚣张。”应老爷抬手拍了拍儿子,推着他转过身,缓步往回走。 “为什么?”应大爷看向父亲。 “你说呢?”应老爷看着儿子。 “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应大爷迟疑道。 “这都是咱们刚才看到了,她为什么能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恃的又是什么?”应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后台很硬?”应大爷反应很快。 “嗯。”应老爷拍了拍儿子,“看事就是要这样看,这样想,说一句够嚣张的,那叫发泄,那是没用的话,你要想的,要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敢那么嚣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 你刚才说得对,她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是因为后台极硬,这后台是谁?” “她已经把建乐城米行抢过去了,建乐城的米行,后头靠的是睿亲王府,是睿亲王世子吗?要是世子,用不着抢了吧?还有,她为什么把米行改成那样?她那么一改,米行还赚什么钱?”应大爷看着父亲。 “世子现在领兵在外。唉。”应老爷叹了口气,“阿爹一直告诉你,眼睛,要能看得到东西,要会看。 她们三个人,你看到了什么?” “她左手边那个,个子真好,真壮实,这个高个肯定就是大常,那另一个就是黑马?是挺黑。那位大当家,看起来很一般。”应大爷一边说,一边看着他阿爹,直觉中,他觉得自己没说对。 “不是看这个,你看的这些都没什么用。”应老爷语气和缓,“大常穿着甲……” “是皮的。”应大爷接了句。 “皮甲也是甲,他那身皮甲,做的极好,极合身,做铠甲的工匠,市面上可没有,都在朝廷。” “还扛着狼牙棒,拿着刀!”应大爷急忙点头。 “狼牙棒和刀倒没什么,你看到黑马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了吗?”应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看到了,没看清楚。”应大爷拧着眉,仔细想着黑马怀里抱着的东西。 “那是弩。” “弩?”应大爷惊愕,“弓弩……” “对,无旨持有弓弩,就是谋逆,这回,能明白了吧?”应老爷看着儿子。 应大爷呆了片刻,“大姐夫写过来的那几封信。说东水门米行的朱行首,是被府衙拿走审讯,抄了朱家的,也是府衙。 还有,米行改规矩头一天,三司使、户部和府衙三家一体的棚子,就搭进了各大米行!” 应大爷声调开始往上跑。 “静一静,别喊。 唉,府衙也就算了,能同时役使三司使和户部的,还能有谁?” “皇上?”应大爷小心翼翼的说了两个字。 “嗯。”应老爷十分肯定的嗯了一声,接着叹气道:“她往各家米行走这一趟,大常着甲,黑马拿着弩,这是告诉大家:她是奉旨,只是这旨意,没法明说,她这样,已经算是昭告大家了。唉。” “那咱们怎么样?扬州钱老爷那封信,阿爹还去扬州吗?”应大爷脸色发白。 “扬州怎么能去?肯定不能去。至于别人去不去,咱们管不着,也犯不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米行这事儿,以后,大约还有别的事儿,这些,都是大势所趋,没有办法的事儿。”应老爷语调平和。 “那米行?那咱们家?”应大爷拧着眉头。 “咱们就是粉身碎骨,也保不住米行。”应老爷一声长叹,“阿爹小时候,你曾祖曾经教导过我几句话,其中一句,阿爹记得清楚。 你曾祖说:要学会及时放手,你不放心,手就没有了,接着,还会丢了性命。 这句话,你也要记牢,要学会及时放手,抽身退步,这样,才能保全自己。” “嗯。”应大爷低低应了一声。 “再说,咱们也足够了,就算没有米行,也吃用不尽了。 放手也好,往后,咱们应家该专心耕读了。”应老爷声调轻缓。 “阿爹既然打定了主意,刚才怎么没去见一见那位大当家?”应大爷看向父亲。 “这会儿去见了大当家,在其余各家米行面前,怎么说得清楚?攀附这样的事儿,都是有代价的,咱们犯不着。 咱们就不前不后,不进不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应老爷看了眼儿子,叹了口气。 攀附这件事,有代价,更要有实力,以及潜力。 他三个儿子,个个资质平平,攀附过去,后续无力,倒不如退后一步,求个平稳。 …………………… 江宁城,孟彦清出了北门,站到路边一个卖浆水的摊子旁,递了几个大钱买了碗浆水,刚端起来,就看到个一身孝服的丑妇人冲着他过来。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了!”妇人一头扎到孟彦清面前,先冲他甩了一帕子,尖着声音责备了句,再甩一帕子。 孟彦清赶紧放下浆水,却不敢接话,他不知道窜条演的这是哪一出,怕接错了话。 “你还有钱吧?给我买一碗。”窜条又甩了孟彦清一帕子。 孟彦清赶紧摸出大钱,又买了碗浆水。 窜条抖开帕子,掩着脸,几口喝完了浆水,放下碗,甩着帕子,拧着腰往前走。 孟彦清急忙跟上。 往前面走没多远,窜条站到辆独轮车旁,先甩一帕子再说话,“会推这车吧?” “会会会!”孟彦清被窜条这一帕子接一帕子,甩的眼晕。 “推上,往前面那条岔路走,走吧。”窜条又甩了两帕子,坐到独轮车上。 孟彦清推起独轮车,刚走了几步,窜条就又甩起了帕子,“太快了,不像样儿,慢点儿,再慢点儿,对,这差不多了。” 孟彦清走了几步,找准了步幅,推着独轮车,不紧不慢往前走。 小岔路越走越偏僻,走出一里来路,在几间倒塌了半边的土坯房前,窜条从车上跳下来,一边伸着头往四下看,一边不停的抖着帕子,“快,进屋!” 孟彦清急忙推着车子进了还没倒的那半边屋。 屋里什么也没有! “拿着!”窜条将帕子塞到孟彦清手里,从独轮车上抽了根斜削出尖面的竹筒,蹲到墙根,挖的飞快。 孟彦清两根手指掐着窜条那条帕子,从窜条身后,伸长脖子看。 窜条猛一竹筒下去,挖出块本白布头,伸手拉住布头,来回摇了摇,拉出只本白布包袱。 窜条将竹筒放回独轮车,一只手拎着包袱,一只手啪啪的拍,拍的半间破屋尘土飞扬,孟彦清用力屏着气,总算没咳出来。 “换上。”窜条从包袱里拿出一身本白衫裤,一双半旧布鞋,递给孟彦清。 孟彦清指了指自己身上一身布衣,没等他说话,窜条就摆着手道:“你这一身,一看就是外地人。亏我想的周到,事先帮你准备了一套,还有你这头发,梳的太光了,谁家男人有功夫把头发梳成你这样油光水滑的,我给你抓两把。” 窜条说着,伸手在孟彦清头上挠了几下,退后看看,摇头撇嘴,上前再挠。 孟彦清动作极快的换上窜条给他的那身衣裳,抬胳膊闻了闻,还好,还算干净,味儿不重。 “行了,走吧。”窜条将孟彦清的衣裳包进包袱里,再埋回去。 两人出来,窜条重新坐上独轮车,孟彦清推起来,窜条拎着帕子,时不时抖两下,“你打算从哪儿看?城里要看吗?” “不用看城里,对岸要过来,一个两个没用,人多了没法进城,肯定在城外,先沿江看看,沿江最便当。”孟彦清看着四周。 江宁城的地势,他只知道个大略,不是很熟。 “那得买点儿纸钱。直走,前面有集。”窜条听到个江字,一脸向往。 他好一阵子没下过水了。 孟彦清推着窜条,走出一里来路,果然有个极小的集市,有一家卖纸钱的,黄裱纸金元宝纸人纸马,竟然十分齐全。 孟彦清看的伤感起来,这几年,江宁城最好做的,就是这纸钱生意了吧。 孟彦清拿钱,窜条买了两大捆黄裱纸,十几摞金元宝白纸钱,放在车子另一边,孟彦清推上,径直往江边过去。 到了江边,窜条跪在地上,号哭着烧纸,孟彦清一把把撒着纸钱,四下查看。 …………………… 江宁城里,看着孟彦清出去,小陆子扭搭着出来,另找地方吃了饭,坐着等了一会儿,蚂蚱就到了。 “你这一身挺好看。”小陆子看着紫红裙子紫红上衣的蚂蚱,先夸了句,“大头呢?” “外头呢。”蚂蚱坐下,拎过壶倒了杯茶。 小陆子伸头往外面看了看。 小食铺门口,大头蹲在门边,蓬乱的头发上插满了野花,一脸傻相,见人就笑。 “你见过孟头儿了?”蚂蚱扫了一圈小食铺。 “嗯,咱们从哪儿找起?”小陆子收回目光。 老大让他们先过来找找邹大掌柜和他儿子,可这从哪儿找起呢?这江宁说大不大,可也不小啊! “我想了一路了,唉,要是老大在就好了。”蚂蚱没敢挠头,抖了抖帕子。 “老大教过,咱们先捋捋,这人,在谁手里?”小陆子一脸严肃。 “要是在张狼狗手里,那就不用找了,早扔江里喂鱼了。”蚂蚱答的干脆直接。 “那就是米行了,对啊!”小陆子想到了什么,抖着帕子抖向蚂蚱,“这里吃的米,都是从扬州过来的,这儿的米行……”小陆子伸头过去,蚂蚱伸头过来,俩人眼对眼,一起抖了抖帕子。 “走!去瞧瞧!”小陆子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门口的大头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往偏在码头一隅的米行仓库过去。 …………………… 李桑柔的船,是在傍晚泊进的扬州码头。 下好锚,放好跳板,黑马和几个船工下船采买,船上的桅杆上,一面桑字小旗,挂了上去。 侧对着码头的扬州米行内,气派的二层小楼上,钱老爷为首,十余家米行的行首,沉着脸,看着那面缓缓升起的桑字旗。 “等会儿她来,尽量好好跟她说,双方各退一步,最好太太平平。”宿州米行的吴行首忧虑忡忡道。 “要是能各退一步,那是最好不过。”钱老爷横了眼吴行首,“建乐城的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的。除了规矩全由她说了算,还把诸行首行老的身家,都抄了个一干二净。 到咱们,说不定还得要了咱们家族妻儿的性命。 这是退一步的事儿? 这不是退一步,这是束手待毙。” “建乐城,唉!”旁边山阳米行的牛行首眉头紧锁,“连建乐城六大米行都没能抗住,咱们?唉!” “建乐城六大米行不是没能抗住,而是过于大意,被她背后偷袭,着了道儿。 别说建乐城六大米行,就是咱们,要是她先出手的不是建乐城六大米行,而是咱们中的哪一家,谁能想得到?想都想不到,怎么防?”钱老爷一个个扫过众人。 “建乐城六大米行,后头靠的是睿亲王府,这个,大约知道的人不多。 睿亲王府里,先是王爷不在府里,唉,算了,要说就都说了吧。”钱老爷一脸的伤痛烦恼,“你们也都知道,王爷和先皇,情同兄弟,先皇故去,王爷伤痛之下,已经削发出家了。” “啊!”周围几声惊呼。 “唉,年后,世子又领兵在外,她是趁着睿亲王府空虚,无人理会,突然出手,才拿下了建乐城六大米行。 王爷不提了,可世子,总是要回建乐城,这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到那时候……” 钱老爷的话突然顿住,呆了呆,一脸苦笑,看着诸人道:“你们可知道,这位李大当家,是南梁人。 从前,永平侯府这边,托到我这边,让我想办法往南梁查一查这位李大当家。” “难道?”宿州米行的吴行首没敢说下去。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任她肆意妄为,不瞒诸位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扬州米行,说是在我手里,可我,不过是个管事儿的罢了,这是上头的意思。 我是没办法,至于诸位,你们自己掂量吧。” 钱老爷背着手,看着飘扬在码头上的那面桑字旗,语调坚定。 第158章 人质换了手 天黑下来,董超上了船。 蹲在船舱口的黑马看到董超,一边站起来往里让董超,一边喊了句:“老大,老董来了。” 董超进了船舱,冲坐在矮榻上的李桑柔长揖见礼。 黑马拖了把椅子递给董超,董超坐下,立刻说正事儿:“到刚刚为止,沿河十九家米行,一共来了十一家行首,九位行老,都住在钱家。这是名单。” 董超欠身将名单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一边一行行看着名单,一边问道:“钱家怎么样?” “从在下到那天,直到昨天夜里,天天夜里都要从后门出来两三辆车,每辆车上十来个箱子,抬到小船上,再送到五里外的几条大船上。 箱子都很沉,两个壮汉抬着都不算轻松,十来个箱子装到小船上,小船吃水就很深了,一趟要两三条小船。 在下刚到那天傍晚,钱家大宅里有四五个妇人,仆妇打扮,带着两个幼童,一个六七岁,一个还抱在怀里,上车出城,往西去了。 大当家的吩咐过,只盯东西不盯人,在下派人盯出五六十里,就回来了。”董超欠身答话。 “嗯,狡兔三窟罢了,随他们走。曹家呢?”李桑柔放下那份名单。 “没什么动静,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明天把你带的人手亮出来,找块布蒙一蒙脸,别让人看出来年纪。”李桑柔吩咐道。 “是。”董超干脆答应,站起来告退出去。 “老大,明天怎么办?”黑马看着董超下了船,抬头看着不远处米行那幢二层楼。 “等他们找咱们。”李桑柔接着算帐。 “要是他们等咱们找他们呢?咱们等到什么时候?”黑马捏着下巴。 “那就等到小陆子那边安排好。”李桑柔拨着算盘,答了句。 “吃饭了。”大常从后舱端出一大锅红烧杂鱼贴饼子,再端出一大盆鸡丝拌菠菜。 …………………… 江宁城的米行,在江宁军的军粮军械库中间,也就是十几排巨大仓库。 存放着各式各样军粮军械的仓库,占地广大,一队队的兵卒不停的来回巡查。 人静过后,江风吹动着一只只灯笼,来回晃动着,一队队兵卒的脚步声过来,又过去,反而显得四下里格外的安静空旷。 小陆子和蚂蚱一队,窜条和大头一起,沿着阴影,躲避着一队队的兵卒,一排排往前,贴着墙,仔细听着每一长排仓库里的动静,往前查找。 从这头找到那头,从人静找到子时,两队四人汇合到一起,窜条冲小陆子用力摆了摆手。 小陆子垂头丧气,正要挥手示意撤,大头突然抬手拍了拍窜条,又冲小陆子招了招手。 窜条顺着大头另一只手的指向,看向墙上,墙上,两个三角中间一个圈,刻痕深浅不一,画的匆忙粗陋。 小陆子和蚂蚱也溜了过来,四只脑袋抵在一起,看着墙上粗陋的图案,片刻,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咧嘴笑起来。 这是他们顺风的标记,意思是出事儿了! 小陆子手指四圈一划,示意大家分头再找。 四个人刚刚散开,画着符号的那一长排仓库中间,一扇门突然拉开,一个壮汉跨出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就开始闭着眼睛放水。 四个人看着他放完水,原地转了个圈,一头扎进仓库,关上了门。 “去叫孟头儿,告诉他找到了,快!”小陆子贴到蚂蚱耳朵边吩咐。 蚂蚱点头,猫着腰,顺着阴影跑得飞快。 小陆子和窜条、大头三个,找地方藏好,盯着那一排仓库。 一个时辰后,蚂蚱一头扎到小陆子身边,反手往后面指了指,却喘的说不出话。 他飞奔去飞奔回,累坏了。 蚂蚱身后,孟彦清蹲在一小片阴影中,打着手势,指挥着黑布蒙面,一身黑衣的老云梦卫们,将那排仓库团团围起来。 三个老云梦卫侧身贴到小陆子指向的那扇门,用柳叶薄刀探进去,片刻,将柳叶薄刀顺着门缝抬起,猛的滑下去,木门栓悄无声息的断开,一左一右两个老云梦卫,推开门的同时,伸手接住断成两截的门栓,后面的孟彦清等人,飞快涌进。 小陆子几个人落在最后面,挤进去时,云梦卫已经冲进仓库内的两间小屋,将小屋外和小屋内四五个壮汉堵上嘴,正在剥衣服。 小屋角落里,邹旺拦在儿子汪大盛前面,看到小陆子,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你们爷俩没事儿吧?还行,都齐全。”小陆子将邹旺父子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挺好,胳膊腿都是齐全的。 “多亏了……”邹旺拖着儿子,汪大盛撑着邹旺,正要往外走,被小陆子伸手拦住了。 “事儿还没完,还不能走,先坐下歇着。”小陆子忙伸胳膊拦住两人。 邹旺看着十几个云梦卫比划着高矮胖瘦,穿上看守他们的那五个人的衣裳,明白过来了,拉着儿子汪大盛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守卫们睡的小床上,看着小陆子。 不等邹旺问出来,小陆子伸头过去,压着声音道:“老大说,得把大鱼钓上来,别急。” 邹旺连连点头,汪大盛紧挨他爹坐着,看着周围,由惊惧而好奇,甚至有了几分跃跃欲试。 五个云梦卫穿上五个看守的衣裳,照旧看守着邹旺父子,孟彦清等人提着堵着嘴,捆的结结实实的五个光身子壮汉,出了仓库,急急退回去。 他得赶紧找个地方审一审。得把眼下的情形问清楚了,才好冒充得当。 …………………… 扬州城。 天已经黑了,原本热闹的大街上,隔不了几家,就是一间空关的铺子,灯笼间隔挂着,照着街上急匆匆的行人,昔日热闹繁荣的气息,在间隔的灯笼间时断时续,透出了丝丝片片的仓皇和苍凉。 钱大爷在一群小厮长随护卫的拱卫下,骑着马,从大街上疾驰而过,那片仓皇和苍凉之中,又被这疾驰,加进了一份惶惶不安。 钱大爷径直冲到钱家大门外,跳下马,昂然大步,进了大门。 “老爷呢?”过了影壁,钱大爷站住,看着迎上来的二门门房问道。 “在宴客厅,陪几位老爷饮酒吃饭。”门房急忙恭敬回话。 钱大爷嗯了一声,从二门往左,沿着贴着外院的夹道,进了离宴客厅不远的小暖阁,吩咐贴身小厮,“去请老爷过来,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小厮垂手应了,小跑出去。 没多大会儿,钱老爷跟着小厮进了暖阁。 “怎么样?”钱老爷看着儿子问道。 “那只老狐狸!”钱大爷啐了一口,“说是,要是官面上的事儿,他责无旁贷,现在是江湖上的麻烦,说江湖上的事儿,也去找他,那就是太过了。 阿爹,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这怎么成了江湖上的事儿了?真要是江湖上的事儿,咱们还用得着他? 我早就跟您说过,曹家不是好东西,真到了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指定跑的比谁都快,看看,现在有事儿了,曹家这王八脖子,缩的多快!” 钱大爷一肚皮怨气邪气。 从他进门,曹家老爷就甩着张脸,半丝儿笑没有,那幅带搭不搭一脸厌烦的样子,让他如坐针毡,羞愤难当。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被谁这么羞辱过! “这都是想得到的。”钱老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缓声道:“大爷即了位,二爷出了家,京城的永平侯府没了,曹家早就今非昔比,他们不敢出头,也在意料之中。” “既然是意料之中,阿爹还让我走这一趟?”钱大爷拉下了脸。 “意料之中,这一趟,也得走,没找,是咱们的事儿,没帮,就是他曹家不义,他不义,咱们也就不必留手。 你去换件衣裳,过来陪他们喝几杯。 记着,等会儿说起曹家,就说曹家已经打发心腹之人往建乐城去了,扬州和江宁城各处,也都打过招呼了,往好了说,别说的太磁实,也别多说,露一露就行。” “阿爹放心。”钱大爷点头。 钱老爷和钱大爷一前一后出了暖阁,一个回去宴客厅,一个回去换衣裳。 …………………… 李桑柔的船,泊进码头,先是升起了那面旗,到第二天清早,船上和船前码头上,多了四名黑衣护卫,黑布蒙面,负手而立,目光冷冷,透着杀气。 钱老爷和各家行首行老在那座二层楼的二楼,从清早看到中午。 可那条船上,除了多出来的四名黑衣护卫,再就是上上下下采买的船工了。 除此,船上安安静静,仿佛那位大当家没在船上。 “你们说……”山阳米行的牛行首话还没说出来,码头上,四名同样黑布蒙脸的黑衣护卫,排成一队,从码头一边的邸店里出来,走到那只船前,替换下了站了一上午的四名护卫。 牛行首的脸都白了,“这些人,不是跟船过来的?她带了多少人?刚才四个,这又四个,还有没有?钱老爷!” 牛行首瞪向钱老爷,其余诸人,也脸色发白,瞪向钱老爷。 他是这扬州地面的地头蛇,这位大当家,事先有人过来,他不知道?还是他知道,却瞒下没说? “钱老爷,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什么事儿?请钱老爷一并实说!”宿州米行的吴行首,有些气急败坏。 到了扬州城这三四夜,他没有一夜能睡沉的,不是睡不着,就是做噩梦,这会儿,他心情很糟,脾气很差。 “看看你们!”钱老爷一脸无语的环视着众人,“我怎么跟你们说的?放轻松,咱们自己先要放轻松,别事儿还没出来,咱们自己先这么想那么想,自己先把自己吓坏了。 这位大当家,建乐城米行她才粗粗收拢,可顺风,是握在她手里的。 顺风那么大的摊子,挑几个人出来,不是极容易的事儿么? 咱们请她到扬州,这是鸿门宴对不对,咱们知道,她难道不知道? 她既然知道,肯定是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对吧? 诸位都是当家主事儿,经过大风大浪的,看看你们!”钱老爷叹气摇头,无语嫌弃。 “咱们请她来而已,算不上鸿门宴吧!”牛行首没好气儿。 “得算。”宿州米行的吴行首长叹了口气,“当初,我是说最好好好说说,当初,就不该……唉!”吴行首一声长叹。 他当初就不怎么赞成先绑了顺风那位掌柜,当时犹豫了下,没多说。 “第一,不先绑了那位邹掌柜,这位大当家的,能来这一趟?她要是一家一家的上门找大家伙儿,你们,哪一位能打得过她和她那些手下,这有这些打手。” 钱老爷沉了脸,点着已经重新站好的黑衣护卫。 诸行首不说话了。 “第二,绑了那位邹掌柜,咱们就有了份抵押,她要是肯护着手下,那就好谈了,她要是对她这位大掌柜不管不顾,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诸位看清楚了,也就能想清楚了,是不是? 这些,当初动手时,都是议过的,吴行首再说这种话,难道,吴行首平时也是这般行事?”钱掌柜欠身过去,盯着吴行首。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算了我不说了,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位大当家,她在没在船上?”吴行首岔开了话题。 “再看看,到午后,这船上要是还没有动静,咱们就上船看看,我先去!”钱老爷背过手,淡然道。 …………………… 疾驰而来的一人两马,冲上码头时,钱老爷正准备下楼,去那艘船上探探虚实。 马上的人冲到船前,急勒住马,站在码头上的一名黑衣护卫,几步冲前,拉住另一匹随着奔跑的马缰绳。 马上的人跳下马,将缰绳递给另一个护卫,急冲上船。 李桑柔已经听到了动静,看着直冲进来的云梦卫,等他禀报。 既然来人了,人肯定找到了,只看死活…… “大当家的,找到了,好好儿的。”浑身热汗的云梦卫手还没拱到一起,先开口禀报。 李桑柔缓缓舒出口气。 “在码头南边的粮食库里,库房里面又盖了两间屋,外头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 小陆子他们,说是是在墙上看到了邹掌柜在墙上画的标记,正巧又有人出来小解,就发现了。 今天丑末寅初攻下来的。一共五个看守,都是普通的镖师护卫,已经粗审过,押着往扬州过来了。 都是经不住审的,说是还有些人,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每天午时前后,给他们送一趟水和饭。 孟头儿挑了五个人,和邹掌柜父子一起,留在仓库里。” “辛苦你了。”李桑柔露出笑意,欠了欠身。 “不敢当!”云梦卫忙拱手长揖。 “你们孟头儿怎么吩咐你的?”李桑柔笑问。 “之后,听大当家吩咐。” “那你去找老董,听他安排。先好好睡一觉。”李桑柔笑道。 云梦卫拱手应了,退后两步,转身下船。 “老邹平安无事,这是他们运道好!”黑马双手叉腰,从船舱门看着米行那幢二层楼,心情愉快。 “准备准备,咱们去米行瞧瞧。”李桑柔吩咐道。 第159章 机会 疾驰而来的黑衣护卫下了船,牵上两匹马,往旁边的邸店进去了。 米行二楼上的钱老爷,紧盯着黑衣护卫,看着他进了邸店,心里滑过丝丝不安,下意识的看向坐在旁边的儿子。 钱大爷迎着父亲的目光,莫名其妙,下意识的站起来,往钱老爷那边过去。 “准备准备,咱们上船去瞧瞧。”钱老爷转头冲诸行首、行老说了句,往旁边两步,招手示意儿子。 钱大爷紧几步,走到钱老爷身边,钱老爷拉着他,又往旁边走了几步,靠到窗前,声音压的极低道:“你别跟着上船了,你亲自去挑个妥当人,立刻启程,去那边瞧瞧。” “哪边?江宁?出什么事儿了?今天一大早,不是刚来过人,报了平安无事?”钱大爷莫名其妙。 “别问那么多,挑个人去瞧瞧,没事最好,小心无大错。”钱老爷拧着眉,压住丝丝缕缕莫名的烦躁,低低道。 “好。”钱大爷急忙应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爹心情不好,他感觉出来了。 “再多叫几个人,你就在岸上看着,就在这里吧,别靠近了,万一有什么事儿,立刻让人往船上冲,咱们人多。只是,你别靠近。” 钱老爷再交待了一句,拍了拍儿子,往站成一堆的其它诸行首、行老过去。 宿州米行的吴行首见钱老爷越过众人,目不斜视径直往前,忍不住叫道:“钱兄一个人过去吗?” “嗯,你们想去,就一起去,不敢去,就在这儿等着。”钱老爷头也不回的回了句。 吴行首高抬着眉,下意识的看向其它人。 山阳米行的牛行首闷哼了一声,立刻抬脚跟上。 他有点儿信不过钱行首,要是他一个人去,谁知道他跟那位大当家说什么,回来之后,又会怎么跟他们说! 还是跟着看看最好,反正,他已经到扬州,在扬州了,都这会儿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见牛行首跟在了钱老爷身后,吴行首急忙紧跟了上去,他来扬州,为的不就是当面跟那位大当家论一论道理么! 其余诸行首、行老,有紧跟上的,有不情不愿的,七零八落,犹犹豫豫,都跟了上去。 别人去了,自己就不好落下,既然都去了,那自己就更不好落下了。再说,他们确实都很想见一见那位大当家,听一听她会怎么说,当面论一论道理。 李桑柔站在船舱门口,看着领头的钱老爷,昂然阔步,其余诸家行首、行老,在他身后拖成一条长长的尾巴。 “哟呵!这么多人,咱们这船舱里可站不下。”黑马站在李桑柔侧后,看看那群人,再拧身看看他们这艘小船上这间小小的船舱。 确实站不下。 钱老爷已经走到了跳板前,抬头往船上看,迎上李桑柔的目光,拱了拱手。 “请他们上船吧。”李桑柔示意船前甲板上站着的两名老云梦卫。 老云梦卫没说话,只冲钱老爷挥了下手。 钱老爷头一个走上跳板,上到船上。 李桑柔站在船舱中间,看着钱老爷进到船舱,看着他身后那条尾巴,一个个上到船上。 李桑柔挨个扫过一遍,从站满了半个船舱,和整个前甲板的诸行首、行老身上,看回到钱老爷。 “邹旺父子呢?”李桑柔直视着钱老爷,直截了当的问道。 钱老爷一个怔神,他没想到李桑柔头一句话,竟然就是问邹旺父子。 “李姑娘,这会儿就问邹大掌柜父子,过于心急了吧,咱们得先商量……”钱老爷一脸干笑,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打断,“第一,没有咱们,是你和我;第二,你我之间,没什么能商量的。” 李桑柔说完,越过钱老爷往前。 几位有些挡道的行首下意识的往旁边退让,给李桑柔让出了一条路。 李桑柔站到舱门外,看着众行首、行老,冷声道:“第一,米行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第二,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就启程回去,把米行的事做好,我许你们留下三分之一的家产。” 李桑柔说完,正要转身,山阳米行牛行首扬声道:“要是我们不回去呢!” “那就留下。”李桑柔没回头,一句回答快而干脆。 李桑柔进到船舱,站到钱老爷面前,再次问道:“邹旺父子呢?” “李姑娘这是根本没把邹大掌柜父子的性命放在眼里!”钱老爷错着牙,神情狠厉。 “拖进来。”李桑柔扬声吩咐了句。 一个黑衣护卫推开众人,推搡着双手捆在身后的钱大爷进来。 诸行首、行老呆了一瞬,急忙转头。 码头上,两排黑衣人负手而立,已经将船头严严实实的堵住了。 黑衣护卫将钱大爷推进拥挤的船舱,熟练之极的一脚踹在钱大爷腿窝,把他踹跪在地,伸手推上钱大爷被摘掉的下巴。 “阿爹!”钱大爷顾不上浑身的剧痛,拧着身子,奔着钱老爷挪扑过去。 “邹旺父子呢?”李桑柔看着钱老爷再问。 钱老爷脸色铁青,“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怎么样!” 李桑柔低头看向钱大爷。 钱大爷挤在钱老爷的腿上,用力扭动着,想要把捆在背后的双手挣脱出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李桑柔上前一步,抬脚踹在钱大爷肩上,踹在他仰面摔在船板上,再上前一步,一只脚踩在钱大爷两腿之间,稍稍用力,踩的钱大爷惨叫连连。 “邹旺父子呢?”李桑柔看着钱老爷,又问了一遍。 “在江宁城!米行仓库!”钱大爷在他爹钱老爷之前,惨叫道。 李桑柔收回脚,“去江宁城。” “是!”黑马应声高昂愉快,抱着李桑柔那只钢弩,用力撞过众人,三步两步下了跳板。 大常背着皮甲,拎着狼牙棒,跟在李桑柔后面,也下了船。 满船的行首、行老,以及钱老爷,看着径直下船的李桑柔,和跟在李桑柔后面,呼啦啦走了个干净的诸黑衣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咱们,现在怎么办?”宿州米行吴行首反应比较快,抖着手,看着众人问道。 “混帐!”钱老爷扬手甩了儿子一巴掌,顾不得儿子,也顾不得理会众人,拎着长衫前襟,三步两步冲下了船。 钱大爷这回利落了,连滚带爬起来,跟在他爹后面,一声声喊着爹,跌跌撞撞连走带跑。 “咱们!咱们怎么办?”吴行首又问了句。 “先回去吧。”山阳米行牛行首一句话没说完,转身就走。 “唉!”吴行首猛跺了一脚,转过身,急急下船。 其余诸人,青白着脸,蜂涌下船,如鸟兽散。 …………………… 天刚蒙蒙亮,江都城守将张征已经练完拳脚,正光着上身,站在院子里,悬腕练字。 幕僚钟先生捏着根竹管,急匆匆进来。 …………………… 钟先生是武怀国为主帅后,领了武怀国吩咐,从杭城赶到江都城,到张征身边协理公务的。 钟先生在武怀国以及武家幕僚中间,属于只能打打杂,做做文书整理工作的最下层幕僚,并没有参赞军务的能力。 武怀国刚刚纳了苏姨娘,将苏姨娘弟弟苏清和张征带进军中时,让诸幕僚有空时,教教苏清和张征识字念书。 诸幕僚中间,只有钟先生怜惜两人,肯认认真真教两人识字念书,没多久,教两人识字念书这事儿,就落到了钟先生一个人头上。 苏清的姐姐苏姨娘自从被武将军抬进府中后,极得武将军宠爱,武将军夫人和母亲也觉得苏姨娘很懂事儿很不错,十分器重她。这是整个江都城人尽皆知的事儿。 大家对苏清,就是再瞧不上,当面也还是客客气气,捧着尊着。 苏清这个人,又极其圆滑,脾气极好,见谁都是一张笑脸,至少表面上,苏清在江都城和军中,口碑不提,人缘却是极好。 张征孤单一人,性子烈脾气大,心狠手辣,又长了一张不讨人喜欢的丑脸,在军中,以及整个江都城,除了武将军看重他护着他,苏清是他过命的兄弟,余下的,就只有这位钟先生,真心的怜惜他照顾他,时常絮絮叨叨的教导他。 张征对钟先生的教导和絮叨,听不听不提,从来没有不耐烦过,脾气上来,除了武将军能呵止住,就是苏清和钟先生能拉住他了。 武怀国任主帅后,上折子请下旨意,以张征为将军,驻守江都城,辖领周围四城兵力防守,之后,就细细交待过钟先生后,打发钟先生过来,给张征帮办军务。 钟先生到张征身边,唯一一件事,就是缓和张征和军中诸人的关系,在张征脾气暴起时,拉住他,拦住他。 钟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极其平易,不管是谁,他能帮的,一定帮一把,只要帮,都是尽全力的帮。 军中诸人有什么事,都愿意找他,从前,他在武将军面前说不上话,可现在,他在张征面前,说话可是极其有用。 有钟先生在,张征的暴厉和军中诸人对他的厌恶,就有了缓冲,武怀国就不用过多担心张征这边会有兵变之事。 …………………… “将军,江那边递信过来了,很急。”离了十几步,钟先生就急急道。 “先生慢点儿,再急也不急在这几步。”张征放下笔,从笔立侍立在旁边的亲卫手里拿过衣裳,一边披上,一边迎上钟先生,接过竹管。 “说是那位大当家往江宁城过来了,行程不慢,最迟傍晚能到,你看看。”张征仔细看过,将竹筒里的薄竹纸递给钟先生。 “真来了?咱们真要过去?会不会是个圈套?”钟先生仔细看过,拧着眉。 “大帅信里说,武怀义是被一支一尺多长的弩箭从鼻眼间穿入而死,不是北齐喊叫的那样,被他们大帅阵前砍死,他们大帅掠人之功。 武怀义的牙旗,也是被一支同样的弩箭射断。”张征看着钟先生道。 钟先生听的脸色微青,这些,他是头一次听说。 “合肥之战那份战报,你看过,冲锋之时,那面桑字旗下,站着的三个人,用弩之人瘦小,一个铁塔般的壮汉,一个黑脸汉子,瘦小是因为那是女人,李桑柔,其余两个,大常和黑马。”张征接着道。 “将军的意思,射死小武大帅的,和阵前射马的,是同一个人?都是这个李桑柔?从前这江都城夜香行的大当家?”钟先生有几分不敢相信,又有些感慨。 这座小小的江都城,真是藏龙卧虎。 “就是她。那时候,阿清经常说起她,说她不是个简单人儿,重情重义,极有手段,见识不凡,都是好词儿。 她射死武怀义,应该是为了给她那些夜香行的兄弟报仇。” 张征说到射死武怀义,心情愉快,他极其厌恶那位傲慢无礼眼空心空的曾经的上峰。 听到他的死讯时,他痛快的喝了几杯酒。 “真要是那位桑大将军,肯定不容易得手。”钟先生眉头紧拧。 “肯定是她,既然是她,只要有机会,就不能错过。 就算得不了手,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死些人罢了。”张征从亲卫手里接过湿帕子,连头带脸擦了几把,和钟先生一起,往前衙过去。 一个时辰后,早就已经空无一船一人的江都城码头上,一队队的精壮兵卒背着刀枪弓箭,一个个跳进江中,分散开来,游向对面的江心洲。 张征背着手,站在块石头上,看着散布在江中,往江心洲游过去的数百兵卒,再看向对面的一片混沌的江宁城,心里充满了期待。 也许,真能杀了那个大当家,那位桑大将军呢! 那位大当家,和阿清阿姐那份交情,万一…… 她死了最好!死的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钟先生站在石头下,怜悯的看着江中,以及在码头上排队跳入江中的诸兵卒,想叹气,又强忍了回去。 这数百人,成败,都是有去无回,唉! 都是活生生的,有家有室,有父母亲人…… 第160章 埋伏 董超等人随着李桑柔离开扬州,二三十里后,就开始一个个散开,各奔东西。 李桑柔和大常、黑马三人,沿着顺风的递铺,一路换马,虽说路上赶的很急,却是该吃饭的时候,就停下好好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就停下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太阳开始西坠时,李桑柔一行三人,进了离江宁地界最近的递铺。 三个人刚在递铺门口下了马,蚂蚱就从递铺屋里一头扎出来。 “怎么样了?”李桑柔看向蚂蚱问道。 “看到人了!”蚂蚱也是刚刚赶到,气还没完全喘匀。“一大早,趁着天没亮透,窜条和大头就游到青洲东头,趴洲头上看着去了。 这是老孟说的,老孟说要是他,就让人从燕子矶顺流到青洲东头,从青洲东头往夹江再过江。 还真是守到了。 一个半时辰前,窜条和大头从青洲东头吹哨递信,那就是看到人了。”蚂蚱语速很快。 “窜条和大头撤回来没有?”李桑柔嗯了一声,紧接着问了句。 “还不知道,听到哨声,我先给老孟报了信儿,接着就立刻往这儿过来了。 小陆子守在江边等窜条和大头。”蚂蚱答了话,又补了句,“老大别担心,窜条和大头水性多好,他俩又机灵,青洲不管哪个角,咱们都比张狼狗的人熟。”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老孟说:江宁军仓库那边,除了看守邹掌柜父子的五个人,靠近江边的一座宅院里,还有三十七个人,都是钱家豢养的打手,有甲,铁甲皮甲都有,刀枪弓箭都齐全,人都很年青,说是都不超过三十岁。 老孟说没惊动,说是已经看紧了,让老大放心。”蚂蚱一边跟着往屋里进,一边接着道。 “这三十七人,老孟那边要几个人才能对付得了,他说过没有?”李桑柔凝神听着,问道。 “说过,说那帮打手年青,壮实得很,体力好,老孟说他们那边,稳妥点儿,得十个人。”蚂蚱答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十个人,孟彦清果然极其谨慎。 “嗯,歇一会儿就走,大常把甲穿好。”李桑柔吩咐道。 几个人吃了点东西,大常仔细穿好甲,背上狼牙棒,李桑柔检查了一遍手弩,黑马和蚂蚱将刀放到最方便的地方,四个人出来,上了马,往江宁城疾驰。 一口气跑出二三十里,蚂蚱纵马赶上李桑柔,“老大!老孟挑的地方,就在前面,还有两三里。” 李桑柔勒住缰绳,放慢马速。 蚂蚱靠近李桑柔,“前面有个拐弯,一面是山崖,不算太高,就是陡,刀削一样,一面正好是一处江岔,江水弯进来,能从江里直接往上爬,虽然也陡,可只要利落点儿,都能爬上来。 老孟说,前面是个好地方,主要是那个江岔,顺江游过来,爬上来就行,不管白天黑夜,都方便,要逃走也方便。 老孟说,山崖这边,埋伏上钱家的打手,钱家那些打手中,老孟说看到了三十多张弓,钱家这边,应该都是弓手。 到时候,上头是弓手,江那面再掩杀,要是不知道,简直是个必杀局。” 蚂蚱声音不高,两只手规规矩矩抓着缰绳,不指不点,连表情都不敢有。 这儿离埋伏地已经很近了,肯定已经有人盯着她们了,他不敢乱比划,打草惊了蛇。 “还有,老孟说,弓和箭都怕水,要是背着弓箭游过来,弓和箭就算能用,准头也差的不行了。 老孟说,钱家那些人,全是弓手,看起来,应该就是弓手全在山崖,江那边过来的,全是杀手。”蚂蚱接着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抖动缰绳,“走吧。” 两三里的路程,不过眨眼间。 李桑柔看到前面突兀出来的山崖,稍稍勒住缰绳,马速微慢,却还是疾冲往前。 山崖上,突然想起响利箭破空声,一支长长的雕翎箭,钉在离李桑柔一射之地的路中间。 李桑柔急勒住马,箭钉着的地方,绷着两三根细细的绊马索。 这支箭,是提醒她的。 山崖上的,全是孟彦清的人。 李桑柔勒住马的同时,靠近江边的乱石灌木丛中,一个个浑身湿透的精壮兵卒,握着刀,冲着李桑柔四人,掩杀上来。 山崖那边,一根根长绳甩下来,顺着长绳,一个个黑衣人飞快的往下滑,也冲着李桑柔这边直冲过来。 李桑柔跳下马,大常也下了马,两步三步冲到李桑柔侧前,双手握着狼牙棒,黑马和蚂蚱下了马,拍着马往后赶出去,抽刀出鞘,冲到李桑柔另一边。 “黑马蚂蚱跟着大常,护住大常背后,你们不用管我。”李桑柔滑出狭剑,眯眼看着江岸方向冲过来的密密麻麻的兵卒。 看这样子,得有两三百人,张征做事,她一向佩服,舍得出狠得下。 江岸和山崖两边的人,几乎同时冲到李桑柔等人面前。 离李桑柔十来步,山崖方向的黑衣人,一个斜步,三人一组,杀向江岸方向那些浑身湿透的兵卒。 孟彦清冲在最前,带着十来个人,径直冲向李桑柔。 这一场劫杀,李桑柔是唯一的目标,他们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护住她。 黑衣云梦卫斜步杀出时,大常冲前几步,大吼一声,抡起狼牙棒横扫出去。 黑马和蚂蚱紧跟在大常后面,三个人背对背,大常在前面抡扫,黑马和蚂蚱怪叫着,紧跟在后面砍杀护卫。 李桑柔站在大常和黑衣云梦中间,侧身避过冲上来护在她前面的孟彦清,往前一步,迎上挥刀砍向孟彦清的一个南梁兵卒,手里的狭剑挥出,在兵卒喉咙血喷如泉,往前扑倒前,李桑柔已经扑向另一个兵卒。 血喷泉喷的孟彦清半边肩膀鲜血淋漓,孟彦清踩着倒在脚下的尸首,砍翻一个兵卒,看着已经滑入南梁兵卒之中,人如游鱼,刀如鬼魅一般的李桑柔,这样的时候,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位大当家确实有本钱肆无忌惮,除了布下重重机关,否则,他们云梦卫对上这位大当家,想杀了她也是极难的事。 大常吼声连连,一步一棒,人如山移,手里的狼牙棒扫下去一回,至少砸死两三个人。 李桑柔身形灵巧之极,仿佛全身都是眼睛,闪避进退,都毫厘不差,人和狭剑合为一体,她走到哪里,鲜血的喷泉就跟随到哪里。 三人一组,沉默砍杀的云梦卫虽然杀的人更多,是更可怕的死神,可大常一扫一片的狼牙棒,以及李桑柔狭剑挥出的一个个鲜血喷泉,却更能恐吓人心,更能让杀人不多的南梁兵卒,恐惧到肝胆俱裂。 没有战阵,没有军法官在后面督阵,恐惧极了的兵卒开始掉头往山崖下的大江里跳。 恐惧会传染,溃退迅速漫延,越来越多的南梁兵卒跳下跌下山崖,带队的统领的吼叫呼喊,早就淹没在惊恐的尖叫惨叫声中。 扑向江中的兵卒,有幸还活着的,用尽全力游向江对面。 半个时辰的厮杀,仿佛只是一瞬间,大常累的撑着狼牙棒,勉强能站住,黑马和蚂蚱背靠着背,呼呼喘粗气。 李桑柔半边身子鲜血淋漓,握着狭剑,站在江岸上,看着跌摔在山崖下的尸首,和江中一个个急急游动的人头,抬手止住张弓搭箭的云梦卫,“放他们回去,得让张征知道,他们中了埋伏。” “窜条和大头呢?”李桑柔转头寻找。 “这儿这儿!”云梦卫后面,窜条几个扬着手。 李桑柔暗暗舒了口气,看向孟彦清,“钱家那些打手呢?” “都捆在米行仓库,和邹大掌柜一起。”孟彦清急忙欠身答话。 他对这位大当家,佩服极了。 “你亲自走一趟江宁守将府,把这件事告诉赵将军,钱家那些打手,和这些,那个统领还活着是吧,都交给赵将军处置。 他的仓库,钱家,那些弓箭,皮甲铁甲,都是哪儿来的,让他去查。 还有这些死人,也让他处置,让他给皇上递折子。 交接好了立刻赶回扬州城,我和大常他们先走,米行是大事。”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是。”孟彦清欠身应了,叫过几个人吩咐诸人先清点休整,自己上马赶往江宁城守将府,请见赵将军。 小陆子几个跟在云梦卫后面,砍杀不多,不累,三个人赶紧去找马牵马。 李桑柔找了处山泉水,洗手洗脸。 黑马替大常扛着狼牙棒,蚂蚱帮大常脱了皮甲,替他背着,三个人坐在一排喘粗气。 “老大真厉害!”蚂蚱啧啧。 “你知道老大这么厉害不?”黑马捅了捅大常,“我还以为老大只会放冷箭。从前,咱们打那么多回架,她回回都是躲后面放冷箭。” “老大不是早就说过,得让咱们好好练练,从前那些,老大要是出手,哪一回够老大杀的?”大常白了黑马一眼。 “可不是!这回人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了,我觉得吧,少说也得有百八十个!”黑马挺了挺胸膛。 大常和蚂蚱一起斜着他撇嘴。 …………………… 扬州城,董超等人一个个分散开,分成两队,一队赶往钱家,一队则赶往钱家大船所在那处偏僻小码头。 天黑下来,钱家那扇侧门从里面拉开,三四个精壮护卫,横着步子出来,虎虎生风的四下查看了一遍,往侧门里挥了挥手。 侧门门槛被两个护卫卸下来,一辆辆青绸小车从侧门出来,套上马,沿着每天晚上运送箱子的路线,到了运河边的小码头。 钱老爷在最前,后面跟着钱大爷等儿女妻妾,挨个上了小船,人数众多的护卫们也上了船,一条十几条船,立刻撑离码头,排成长长一队,摇向等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那几条大船。 董超留了三四个人沿岸盯着小船,自己和其它人,上马赶往钱家那几条大船停泊的地方。 那处紧挨着大江的偏僻小码头,泊着的钱家四条大船,有两条吃水很深。 这四条船泊在这里,已经一个来月,四条船上的船工,都是精心挑出来的,身强体壮,经验丰富,至少两代人都是钱家的船工。 这一个来月里,船工们被钱家护卫看守在船上,不许下船,不许下水,不许到隔壁船上,船工们只能在船上来来回回的走,四船船工无聊的比着学驴叫。 至于护卫们,除了天天夜里搬箱子装货,白天好歹还能出去采买几回,到岸上巡逻几趟,虽然也无聊极了,至少比船工们强一点儿。 董超等人一路快马,赶到泊船的小码头时,四条船上,黑灯瞎火。 “怎么样?”董超和早就赶过来的老云梦卫们会合到一处,找到副手老许,低低问道。 “和平时一样。” “嗯,该动手了,把两条重船拿下来,你带一半人,上那条船,我带人上这条船,不要惊动那两条船的人。”董超的吩咐的平和简洁。 “好。”老许应了,猫着腰,挨个拍打着自己那一半人。 这边十五个人伸头聚成一堆,围着老许,那边也聚成一堆,围着孟超。 片刻,两队一前一后,从藏身的灌木丛中,沿着岸上的杂木乱石,飞快的靠近那两条吃水很深的重船。 跑在最前的老云梦卫背贴船头站稳,后面的云梦卫一个挨一个,踩在靠船头站着的同伴肩上,上了大船,最后一个踩肩上船的云梦卫,趴在船边,伸手将同伴拉到船上。 船上区分明确,船工们都在后舱,天一黑就落锁,不许伸头探脑,前舱和甲板上睡着的是众护卫。 两个本该走动警戒的护卫,一个靠着着前桅杆,一个靠着前舱门,睡的呼噜有声。 这一个来月,天天闲着没事儿,护卫们本来就不多的警戒之心,早就消磨的一丝儿也没有了。 董超和老许两队人,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条船上的护卫和船工们打晕,剥下衣服,堵上嘴,捆成粽子,全数关进了后舱。 两队人套上衣服,装着和从前一样,坐在前舱,安静的等着钱老爷过来。 两刻来钟之后,从离钱家不远的小码头过来的那十几条小船,沿河而来,靠到另外两条大船旁,几个护卫先上了大船,叫醒船工护卫,大船上放下跳板,小船上的钱老爷等人,下了小船,转上大船。 几个护卫上了董超和老许他们这两条重船,“人呢?睡死啦?起来!起锚了!” 董超吹了声口哨,挥刀杀出,将甲板上两个护卫砍翻在地,另外一条船上的两个护卫,也被挥刀冲出的云梦卫砍翻落水。 另外两条船上,正忙下船上船,起锚撑篙,准备船帆,突兀而来的砍杀,让那份忙碌像被施了定身法,片刻之后,走了一半跳板的钱家女眷尖叫一声,竟然转身往回跑。 “快上船!快杀了他们!快!”已经上到船上的钱老爷尖厉大叫。 “快走!快启锚!快!快走!快撑船!”紧跟在钱老爷后面的钱大爷,惊恐万状。 云梦卫沉默无声,跳下船,朝护卫们砍杀过去。 上百名钱家护卫,混乱成了一团。 有的推着提着钱家女眷赶紧上船,有的喊着叫着催促船工不要慌快启锚快撑船,有的提着刀喊着伙伴迎上前厮杀,更多的,是站在船上,叫着吼着快走赶紧走! 钱家诸人那条船最先撑离河岸,船工和护卫们齐心协力,来回跑着,撑着长篙,离开河岸,急急奔向大江之中。 云梦卫只在岸上砍杀,并不上船,留下一地尸首后,另一条船也撑离河岸,急急逃往大江,奔向大江南岸。 “查一遍!”浑身鲜血的董超拎着刀,看着顺流急走的两条船,吩咐了句。 “两个活口,已经捆了,无人受伤。”老许极快的查了一遍。 董超拧了拧脖子,收刀入鞘,心情愉快的吩咐道:“布防。老许去递铺,等孟头儿和大当家过来。” 他这把利刃,老是老了点儿,用还是很好用的嘛! …………………… 惊恐万状的钱老爷和钱家诸人,丢下两条船的金银珠玉,带着一船家眷半船护卫,急撑过到江南,沿南岸往上,第二天傍晚,两条船泊进了江都城码头。 他们得先找张将军拿到路引,才敢上岸,才能赶往杭州城。 江都城守将张征正在看着练新兵,听了亲卫禀报,眼睛微眯,片刻,面无表情的吩咐道:“都杀了,扔到江里。” “是。”亲卫正要转身,张征又止住了他,“等等,让他们去,见见血,也算有点儿用处。” “是。”亲卫上前,示意百夫长,带着那队刚刚开始演练的新兵,往码头上那两条船围过去。 第161章 顺手而已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和半数的云梦卫,子时前后,就到了扬州城外的递铺。 天刚蒙蒙亮,城门刚开了一条缝,老许就闪进城门,直奔淮南东路帅司府。 骆帅司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练着五禽戏。 那位大当家到扬州了,那面桑字旗挂出来前,他就知道了。 建乐城米行的事儿,留守京城的幕僚早就写了信,详详细细的说了。 这事儿明明白白,米行改制,不是那位大当家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 从知道建乐城米行的事儿之后,他就让人留心淮南东路诸家米行的动静了。 其它几处还好,扬州米行背后是曹家,这事儿,这扬州地面上,但凡长眼睛的,都一清二楚。 要是从前,永平侯府如日中天的时候,这曹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会客气,这点儿硬气,他还是有的。 可现在,永平侯府算是没了,沈娘娘随先皇大行了,二爷出了家,他要是再对曹家怎么怎么样,肯定得落个落井下石的名声儿。 这名声儿可不好听,也犯忌讳。 骆帅司一边练一边胡思乱想,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老爷,前头衙门里,有个姓许的请见,说是顺风李大当家派他过来的,是件很急的事儿,要立刻见到您。” “快请进来!等等,我过去!”骆帅司立刻收了招式,急急往前面衙门过去。 他正想着,这人就来了! 老许背着手,双手微分,一幅值守模样,在帅司衙门影壁旁边,站的笔直。 看到骆帅司大步流星过来,离了七八步,老许长揖见了礼,直起身,直接说正事儿。 “扬州米行行首钱东升,勾结南梁江都城守将张征,劫掠顺风大掌柜邹旺父子,以邹旺父子为饵,在江宁城外设局劫杀我们大当家,被大当家识破反杀。 在江宁城拿到了二三十个钱家弓手,以及渡江劫杀的梁军统领,已经移交给江宁城守将府。 昨天夜里,钱东升带着一两百护卫,举家潜逃,我等奋力砍杀,只杀伤了些护卫,却没能拦住钱东升及其家眷,案发之地在桃叶村附近,砍伤俘获的钱家护卫,也在那儿。 大当家吩咐,将俘获的钱家诸人,以及钱宅,交给帅司处置,请帅司安排人手,跟在下前往桃叶村附近交接。” 老许一口气说完,骆帅司连抽了几口凉气。 勾结南梁,劫杀李大当家,光这一句,就是无数波澜,一场震动! “你稍候。快叫请白偏将,让他点上二百人,立刻过来,越快越来。”骆帅司立刻吩咐下去。 老许往这边两步,站在影壁边上,等白偏将过来。 “让黄先生走一趟,和王将军一起,把钱宅围起来,所有钱家下人,全部抓起来!宁错匆漏!先抓起来。 请谢漕司、刘宪司过来,还有晋监司,告诉他们,出大事了,让他们立刻过来,越快越好!” 骆帅司一迭连声的吩咐下去。 白偏将就驻守在帅司府附近,这会儿正带兵晨练,点齐人再过来的极快,领了骆帅司的吩咐,跟着老许,急忙忙赶往钱家那四条大船曾经停泊的地方。 …………………… 老许刚走没多久,董超进了递铺,进了屋,直奔暖窠,先倒了两杯茶喝了,才说出话来。 “好了!” “先坐下喘口气,大头,盛碗米汁给老董。”李桑柔不紧不慢的吩咐道。 大头忙盛了一大碗已经半凉的米汁,递给董超,董超一口气喝了,长长舒了口气。 “舒服了。接了大当家的吩咐,留了几个人看着那些船工护卫,我们就赶紧撑着两条船往回赶。 在南水门外等了一会儿,水门一开,就进来了,已经泊进了码头,就在大当家那条船旁边,泊好船,就赶紧过来了。”董超双手按着膝盖,十分恭敬。 “你歇一歇,吃点东西,一会儿咱们去米行看看。”李桑柔示意董超。 董超应了,大头忙拿了幅碗筷,小陆子搬了个方凳过来,董超谢了两人,坐过去吃饭。 没多大会儿,诸人收拾好,上了马,直奔米行。 …………………… 自从去年武怀义切断大江南北的交通,扬州米行的生意就一落千丈。 今年战起之后,附近府县原本运往扬州的米船,为避风险,也先陆路往北,越过扬州,粜往扬州以北的米行。 再加上扬州城里城外,有钱人家多半举家北上,逃避战祸,城里空出了无数宅院,城外无数良田有人卖没人买。 扬州米行的生意就更差了。 李桑柔等人赶到扬州米行,米行里冷冷清清。 粜米结帐的大厅里,帐房经纪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嘀嘀咕咕,院子里,扛米的扛夫们这一堆那一堆,有气无力的说着闲话,米行没生意,他们也就没活干,没活干就没有钱,家里都快断顿了,唉! 李桑柔带着大常等人,在扛夫们的注目之中,进了米行大厅。 “谁是管事儿的?”李桑柔站在大厅中间,看着看着她的众人问道。 “钱老爷今儿没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干巴老头,站起来欠身道。 “钱东升带着家人,昨天夜里逃往南梁去了。你姓什么?”李桑柔淡然说了句。 干巴老头呆了呆,却没有太多意外。 大厅里的其它人,却是个个双眼圆瞪,不敢置信,片刻,嗡嗡议论起来。 “小老儿姓颜。” “颜行老。”李桑柔冲颜行老笑着点了下头。 “不敢当。”颜行老被李桑柔这一句颜行老喊的,瑟缩了下。 “裘行老和张行老在不在?”李桑柔看着颜行老问了句,扫了眼四周。 “都在都在。”颜行老一边答话一边欠身,“小四,去叫一声。” 裘行老和张行老就在大厅后面的帐房里,转眼就到了,从李桑柔看向颜行老。 “我姓李,从现在起,这米行的行首,我暂时先当着。”李桑柔看着三人道。 裘行老脸色苍白,垂着头,连头带背,萎顿下去。 张行老神情有些呆滞,片刻,叹了口气。 “前一阵子,我让人送过来的那本米行新规矩的册子,你们看过没有?”李桑柔看着明显知道很多内情的三人,并不多问。 “没看过。不过这事儿,小老儿知道些,是听山阳米行的莫行老说起的,那本册子,莫行老也给小老儿看过。”张行老垂手答话。 “大常,再拿一份给他们。”李桑柔吩咐了句,看着大常将册子交给张行老,接着道:“你们好好看看,商量商量,看该怎么做,明天辰正我再过来,听听你们是怎么想的。” 李桑柔说完,转身刚要走,颜行老突然喊了句,“大当家的……” 李桑柔站住,看向颜行老。 颜行老抖着嘴唇,鼓足勇气道:“小老儿的闺女,闺女……” “是钱东升的小妾,你是要说这个?”李桑柔接话道。 颜行老不停的点头,“小老儿是说,钱老爷逃到南梁,小老儿不知道,钱老爷原本就是南梁过来的,小老儿真不知道……” 颜行老越说越乱,额头上,一层细汗渗了出来。 今天大清早,他经过钱家大宅时,钱家大宅已经被团团围起。 钱家举家逃往南梁,这是叛国通敌,牵连下来,他们一家的性命,说没可就没了。 从早上到现在,他这颗心,油煎一样。 “钱东升勾结南梁,这事儿,自然有官府处置,你们要是牵在其中,是什么罪,由官府审定,照国法处置,没牵在其中,那自然最好。 这些事儿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看你们能不能做好我交待的活儿。”李桑柔看着颜行老和凝神屏气听着的裘行老,缓声道。 李桑柔出了大厅,又往后面仓库看了一圈,出来米行,往扬州城里逛进去。 一行人逛过三四条街,进了扬州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几条街。 码头旁边那几条街上,街两边的铺子,开张一两家,关门三四家,最热闹的这几条街上,是开张三四家,关门一两家。 好地段还是不一样。 “怎么这么多铺子关门?这一家,卖酥螺的,能点出这么大一个花蓝,怎么也关门了?这都怎么啦?”黑马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 “几位大爷,吉屋旺宅要不要看看?大小都有,随您挑拣,这会儿可正是入手的好机会,几位大爷……”几个房牙站在街边,见人就喊。 “黑马去问问价。”李桑柔站住。 “嗯?好!”正怀念酥螺店的黑马一个怔神,随即旋个身,冲房牙招手,“你过来,跟大爷说说,吉屋什么价儿?” “大爷您要什么样儿的?一进两进三进?还是五进以上带园子的? 小号刚托进来一套,就在旁边一条街上,方方正正一座三进宅子,去年刚修好,住了不到半年,您要诚心要,小的一个钱的虚价没有,佣钱也让一半,一共,四十两银子!”被黑马招手的房牙飞奔而来,人还没站稳,一通介绍就倾泻而出。 “这位大爷,小号这座宅子,三进带个小园子,只要三十两!大爷您只要看一眼,一眼您就能看中!”另一个房牙也飞奔上来。 “大爷您瞧瞧小的这套……” “大爷!” “大爷大爷!” …… 黑马扬起的手还没落下,就被房牙们围在了中间。 小陆子挨在黑马左边,眼明脚快,两步跳开,大头在黑马右边,慢了半拍,就和黑马一起,被众房牙围在了中间。 大常吓的往后连退了两步,蚂蚱和窜条在大常那边,跟着大常往后退让。 李桑柔背着手,扬眉看着瞬间被围的黑马。 “我就问问!没钱!大爷没钱!一个钱没有!”黑马扯着嗓子喊着,急忙挤出来,再伸手把大头拽出来。 “真是……”黑马用力捋着衣襟,他这衣裳都被挤皱了! “老大,这宅子真便宜,上回我来的时候,三进的宅子,最少最少,也得一两百银子,唉,这可真是。”黑马摇头叹气。 “你和小陆子、大头,去买点宅子。”李桑柔看着街两边随处可见的关着门的铺子,“还有铺子。” “嗯?”黑马和大常都没反应过来。 “老大你说买宅子?铺子?咱们买这扬州的宅子铺子干嘛?咱们要搬到扬州了?”黑马两步赶上李桑柔,纳闷问道。 “不搬,趁着便宜,置点儿产业。”李桑柔笑眯眯道。 “嗯?也是哈,咱们是得置点儿产业!”黑马眨着眼,虽然没懂,不过没关系,他明白了! “买多大的宅子?买几处?几间铺子?”黑马接着问道。 “多大都行,只要是便宜货,都买下来。”李桑柔挥了下手。 “啊?”黑马眼睛瞪大了,小陆子几个,也瞪大了眼,连大常也眉毛高抬。 “那得多少钱?”窜条抽了口凉气。 “咱有那么多银子?”黑马小心的问了句。 “咱们有两船金子。”大常看着黑马,闷声道。 “对啊!”黑马一拍大腿。 可不是,他们刚得了两大船金子! “那我去了,宅子铺子,只要够便宜,有多少买多少?”黑马一明白过来,顿时兴奋的眉毛乱飞,有多少买多少这么豪气的事儿,有点儿像做梦啊。 “嗯,要是有良田,水田旱地不论,只要便宜,也都买下来。”李桑柔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 “老大你就放心吧!”黑马愉快的叫了一声,冲小陆子和大头一挥手,“走!” 黑马迈着豪横的脚步,横出几步,挥起手,冲街边的房牙一声吼:“都过来!爷要买宅子!” 李桑柔头也不回往前走,大常拧着头,斜瞥着昂然不凡的黑马,十分无语。 “马哥真威风!”窜条一脸羡慕,捅了捅蚂蚱。 “你俩也去。”李桑柔听到窜条的话,立刻吩咐道。 “去吧去吧!”大常一手一个,将蚂蚱和窜条拨转往后,推了把。 李桑柔带着大常,把扬州城逛了一个遍,太阳西落时,才回到船上。 没多大会儿,黑马打头,小陆子几个你推我搡的跟在后面,上到船上。 “老大!看好了十六处,都是在上好的宅子!最差的一处,也是个两进的院子,青砖青瓦,有树有花,便宜,都可便宜了!”黑马人没进船舱,满腔的兴奋先扑进去了。 “马哥可厉害了!房牙的事儿,他都懂,全懂!房子也懂,马哥还会风水!”窜条一脸敬仰的看着黑马。 “当然!你马哥我!那可是拜过祖师的入行牙人!你还不信?不信去问你们常哥!如假包换!”黑马昂昂得意。 “银子交割了?税过契了?”李桑柔看着黑马问了句。 “还没,约了明天一早,交割银子,衙门税契。他们已经跟衙门里的书办说好了,明天一早专等咱们。”黑马忙答话道。 “房牙手里,还有多少宅子铺子?田地呢?”李桑柔看着黑马问道。 “扬州城里统共有七家房牙铺子,刚看了一家,说是除了这十六间宅子,他们手上还有十七间,铺子六处,他们家以宅院为主,铺子不多,城外的良田他们不做,说有两家专做城外的田地庄子的。”黑马急忙答道。 “今天太慢了,不用看那么细,你们只管买。 蚂蚱,去隔壁船请老孟过来。”李桑柔吩咐站在最外面的蚂蚱。 蚂蚱哎了一声,站在船边喊了一声,孟彦清从旁边钱家那条装满重货的大船上,跳上李桑柔这条小船。 “扬州城里空出来很多宅子铺子,还有城外的良田,我打算全买下来,你挑几个人,这几天专管挑金银,交给黑马交割房宅铺子。 再挑些人,把咱们买下来的宅子铺子,细细查看一遍,还有庄子。 庄子必定都有庄头,不提,每间宅子找一户人家看宅子,每十间铺子找一间牙行照管,不要集中在一家牙行手里,让他们都有口饭吃。”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一通吩咐简洁明了。 “是。能有多少宅子铺子?”孟彦清拱手应了,问了句,知道多少,他才好知道要挑多少人。 “小半座城吧。”李桑柔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都是好宅子!上好的宅子!”黑马啧啧。 “嗯,望风就逃的,都是有钱人。”李桑柔接了句。 第162章 接财神 第二天一大早,黑马和小陆子肩并肩,后面跟着三个老云梦卫,一个牵着驴,驴车上装着六只箱子,另两个一左一右跟在驴车后面。 驴车上,大秤小秤戥秤大小夹剪,一应俱全。 孟彦清头一回接挑金子送银子这样的活儿,唯恐不够周到,差使没办妥当,用着用不着的,带上再说。 蚂蚱窜条和大头三个,眼巴巴看着财大气粗的黑马和小陆子,他们也想去,可是老大另派了活给他们,没办法,正事儿要紧! 昨天陪着黑马等人看了大半天宅子的那家牙行,从上到下,这一夜,个个提心吊胆,一会儿做噩梦,一会儿做美梦。 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个什么宅子都买的马爷,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哪见过这么买宅子的?那宅子铺子,再便宜,也是置产置业的大事儿,又不是买大白菜,说买就买,轮堆儿买! 再说,这扬州城朝不保夕,个个想逃,宅子铺子只有人卖,哪有人买? 谁都不傻不是! 这肯定是拿他们寻开心来了。 可理智归理智,那一丝儿希望却极其顽强。 万一呢! 一大清早,牙行从上到下,一个个到的前所未有的早,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句话,唯恐把好事儿给说破了,把美梦给捅没了。 一个个时不时往铺子门口站一站,伸长脖子东看看西看看。 其余几家牙行的牙人,也都出门的极早,没去自己家的铺子,都跑到昨天接到贵人的那家牙行门口,袖着手瞧热闹。 一个个这心里,一半儿盼着同行是狗咬尿泡空欢喜,另一半儿,却又盼着这位贵人是真贵人,真要是位财大气粗的主儿,自己家也许也能凑上去,卖上一间两间宅子铺子。 黑马昂然的身影出现在街头时,整个牙行都沸腾起来,满牙行的人,一涌而出,一个个笑颜如花,恭敬无比的迎接上去。 其余各家牙行,顾不得看热闹了,掉头就往回跑,飞奔回去,抱上册子拿上钥匙,再赶紧飞奔回来,守在同行家门口,时刻准备好,等着财神爷一出来,就赶紧冲上去抢财神。 牙行诸人,众星捧月,将黑马和小陆子捧进牙行,递香茶的,打扇子的,连小陆子裤角上蹭的一块灰,都有人小意儿无比的轻拍轻打,给掸的干干净净。 等到黑马带着一脸钱太多十分厌烦的神情,手一挥,让他们把手里有的宅子铺子都拿出来,不用看了,全买了时,牙行上下,激动的两眼圆瞪。 再看到两个老云梦卫从车上抬了一箱金子,放到铺子中间,打开箱子,拎着大秤拎着夹剪,等着秤金子时,牙行上下,都有点儿晕。 幸福来得太突然。 两个牙人,一个捧着宅院的图册举到黑马面前,一个翻着册子介绍。 另两个牙人,一个捧着本空白册子,举到小陆子面前,提着笔,黑马那边嗯一声,这边就赶紧写上某处某宅某价,另一个,捧着砚台,时不时和小陆子解释几句。 两人面前,放着两张矮几,蹲着两个牙人,当场书写契书,写好一张,让马爷和陆爷经了眼,放到黑马旁边的高几上。 牙行正中,两个牙人听着这边的喊声,打着算盘算着帐,够一块儿金子了,就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秤好,放过去。 牙行门外,站了一圈儿别家牙行牙人,眼巴巴看着屋里的热闹,直看的眼睛冒火。 这边写着契书,那边,牙行头儿亲自跑了一趟衙门,把税契的书办请到牙行,当场纳税盖章。 马爷和陆爷这样的财神爷,就是官府,也得给个方便不是。 一个多时辰,念好写好,交割了金子,所有的契书盖上了官印,黑马将所有的房契连那本明细册子,交给一个云梦卫,牙行点了三四个牙人,抱着图册钥匙,各种要交接的物什,跟着云梦卫去交接宅院。 黑马和小陆子站起来,横着步子走到牙行门口,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看着仰着头,眼巴巴看着他们的诸牙人,黑马手指划了一圈,“你们,哪家牙行离这儿最近?都别急,马爷我一家一家买。” “我家我家!就是隔壁一条街,就在隔壁!”一个牙人一窜而起,兴奋尖叫。 天哪!他们家也要接财神了! …………………… 扬州府衙的书办办完一堆的税契,见黑马和小陆子昂昂然往下一家牙行去了,回到衙门,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不是小事儿,得跟他们谢漕司说说。 谢漕司听书办说完,两根眉毛抬出一额头抬头纹,“这两个,马爷陆爷,是扬州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那位马爷,本地口音,那位陆爷,听起来像是江宁那边的。”书办忙答道。 “本地有姓马的财主?”谢漕司拧着眉,扬州本地的大财主,还有他不知道的? “没听说过。”书办摇头,他从来没听说过姓马的富户。 “都是二十来岁年纪,年青得很。对了,他们还带了几个抬银箱的,抬银箱那几个人,年纪是大了点儿,可瞧着很不简单,往那儿一站,就这样!” 书办背着手挺着胸,用力绷着脸。 “是行伍之人?”谢漕司看着书办的样子问道。 “小的瞧着极像。”书办点头。 谢漕司呆了片刻,冲书办挥手,“你去吧,要是再来税契,你就走一趟。难得有人肯买宅子买田买地,有人买总是好事儿。” 书办听谢漕司这么说,心里一宽,忙长揖答应。 看着书办出了屋,谢漕司呆坐一会儿,扬声叫了个心腹长随进来,吩咐他去打听打听。 …………………… 黑马和小陆子到了第二家牙行,接着买宅子买铺子,买到一半,一个牙人匆匆进来,和正在介绍的牙行头儿咬了几句耳朵。 迎着黑马斜过去的目光,牙行头儿忙陪笑道:“马爷,是这么回事,这处宅子,有位爷也想要。” 牙行头儿往后翻了几页,指着一处五进宅院,陪笑道。 黑马斜着他一眼,牙痛船咧着嘴,片刻,示意小陆子,“你走一趟。” 小陆子会意,站起来往外走。 “马爷?您这是……”牙行头儿不知道这个走一趟是什么意思,这心,一下子就提上来了。 “这事儿得问问我们老大。”黑马实话实说。 他们从丐帮起,到夜香行,再到现在竖起顺风招牌做邮驿生意,不管买什么,一向只买便宜不买贵,要是哪一回充大头跟人家抢着买,那必定是为了坑人。 不过这一趟买宅子买铺子买田,头一回这么买,老大为什么要买,为什么这么买,他有点儿拿不准,拿不准的事儿,一定得先问问老大! “这个先放着,说别的。”黑马示意牙行头儿。 小陆子回来的很快,“老大说了,有人买就让人家买,咱们只要没人要的。” “听到了?给他!”黑马愉快的挥了挥手。 …………………… 这一天里,黑马和小陆子买空了两家牙行,将买下的宅子铺子交给孟彦清去清查打理。 傍晚,黑马和小陆子回到船上,把厚厚两本册子递给李桑柔,“这是今天买下的。” 李桑柔接过来抖了抖,放到桌上。 “老大,今天跟咱们抢宅子的,我问了,啧!”黑马啧了一声,一脸傲然,“都没用我问,那牙行里就上杆子说了! 这牙行跟咱们建乐城的牙行比,可差不少,嘴上一个把门儿的都没有!咱们建乐城,好歹你得塞点儿钱有点儿交情,他才肯跟你说呢!” “快说正事儿!”小陆子捅了捅黑马。 “跟咱们抢宅子的,不是扬州本地人,是个行商,说是淮阳府的,倒腾大枣莲子什么的,说就是看到咱们买宅子,才跟着买的。 老大,这事儿?”黑马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笑起来,“这是好事儿,他买下,咱们就省钱了。” “嗯?省钱了?”黑马和小陆子一起瞪大了眼,“老大,你这话,啥意思?咱买这宅子,不是为了赚钱?” “要是南梁打过来,把扬州城围上了,拆砖拆瓦的守城,肯定先拆没人住的宅子,要是没守住,南梁打进来,再有个巷战,再放把火,就什么都没了。”李桑柔摊着手。 黑马和小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要是南梁一趟也没打过来,北齐就一统天下了,那咱们就发了。”李桑柔接着道。 “喔!”黑马和小陆子异口同声,长长喔了一声,不停的点头,表示他们都懂了。 “你俩过来烙饼!”后舱,大常喊了一声。 黑马和小陆子忙往后舱去烙饼。 进了后舱,小陆子忍不住捅了捅黑马,“老大这是,赌一把?” “老大刚才说的多清楚!你怎么还不明白?咱老大从来不赌,南梁真能打到扬州?真要打过来,这银子可就没了,好多银子呢!”黑马一脸肉痛。 小陆子一脸鄙夷的斜瞥着黑马,他就知道,他跟他一样,根本没听懂! …………………… 李桑柔隔三岔五看看米行。 米行这边,一来,三个行老,战战兢兢,竭心尽力,就差肝脑涂地以示忠诚了;二来,这会儿的米行,几乎没什么生意。 李桑柔指指点点,极其省心。 空闲时候,李桑柔就和大常一起,骑着马查看扬州城外的庄子农田,特别是她买下来的那些庄子田地。 和李桑柔的清闲相反,骆帅司谢漕司和扬州钞关等人,一天碰上好几回头,商量争吵之后,再回各自衙门点灯熬油,之后,再碰头争吵。 米行改制之后,扬州府就要平白多出来一块米税收益。 虽然现在的扬州米行生意清淡到几乎停顿,可这一场战事,总有过去的时候,而且,作为大齐官员,他们必须坚定不移的相信,大齐必将一统天下。 大齐一统天下之后,扬州米行立刻就要繁盛起来,南北相通时的扬州米行,那可是远胜过建乐城米行的。 这会儿,这米税怎么收,他们扬州府能分多少,淮南东路能分多少,钞关拿走多少,这是一定要能争就争,能抢就抢的。 对于骆帅司和谢漕司来说,淮南东路境内的米行,可不只有扬州一家。 定规矩的事,影响巨大,要想前想后,还要想着皇上那边怎么看怎么想,几位相公会怎么样,还有户部三司使…… 骆帅司又急令召来了沿河有大米行的几处府县官员,彻夜商议,拍桌子争吵。 除了这件大事,骆帅司手里还有钱东升和曹家通敌这桩大案,要抓要审要查,还要和江宁城一天几趟来往书信口信儿,一份一份对口供,一件事儿一件事儿的抠前因找后果,半丝儿不敢疏忽。 这可是成群成片杀头的通敌谋逆的大案! 五天后,李桑柔看着扬州米行新模样大至成形,黑马和小陆子已经买空了各家牙行的宅子铺子庄子,孟彦清也都安排好了,一行三条船,撑离扬州码头,逆流而上。 骆帅司这边,总算是吵出了眉目,诸事初定。 骆帅司将商量好的方案,写好折子,谢漕司,刘宪司等人看过,一一署了名,骆帅司接过,滴漆压印封好,放给心腹护卫立刻递送出去。 看着护卫收好信出去,谢漕司呼出口气,这才想起来,“大当家已经走了?” “早上走的,真是利落。”骆帅司很有几分羡慕。 这几天,他们一个个忙的熬的一把一把掉头发,个个满眼血丝一脸憔悴,那位大当家,左一捧旺炭右一捧旺炭捧给他们之后,天天到处逛,那份悠闲自在! “帅司听说没有,那位大当家,买下了小半个扬州城。”谢漕司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儿,他好像还没跟骆帅司说。 好几次,往帅司衙门来的路上,他都想着得找机会说一句,可好像一直没找到机会。 “嗯?”骆帅司和刘宪司一起看向谢漕司。 “我以为二位知道。”谢漕司一脸干笑,“大当家手下那个叫黑马的,带着个兄弟,拉着成车的金银,挨家牙行买宅子铺子庄子,不挑不拣,连看都不看,只管买。 黑马在前头买,那群行伍出身的汉子,跟在后头,一处处查收。 说是宅子都找了人打扫看守,铺子每十间一份,托给牙行照看。 这几天,府衙里两个书办,专门给他们税契造册,说是得有小半个扬州城。” 刘宪司看向骆帅司,骆帅司呆了一瞬,瞪着谢漕司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不是小事儿,得跟皇上说一声,可这个事儿,专程写一份折子,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刚才那份折子,后面缀一句,多合适!你看看!” 谢漕司陪着一脸笑,这几天实在太忙,太熬心,他真忘了! 第163章 回 那天,在扬州码头那条船上,见过李大当家之后,当天夜里,扬州米行行首钱东升就举家逃往南梁。 隔天一大清早,官府就团团围住了已经空了的钱家,和曾经号称淮南东路第一家的曹家,接着,缇骑四出,到处捉拿四散而逃的钱家下人,以及牵连到的人,罪名是通敌卖国。 这件大事儿,沿河各家米行的行首、行老,按离扬州城远近,虽说有早有晚,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知道的十分详细。 没去扬州城的,暗自庆幸不已,祖先保佑,去过扬州城的,如丧考妣,那份胆颤心惊,惊恐万状到没法说。 他们哪能想到,钱东升竟然是南梁暗谍呢! 这会儿正是战时,通敌这事儿,哪怕只沾个边儿,都只有抄家灭族这一条路,这是任谁都能想到的。 有这份抄家灭族的巨大危险顶在头上,米行改制这件事,损失的那些钱,就过于渺小了。 老云梦卫们从江宁城回到扬州,歇了一天后,五人一队,被李桑柔打发往沿河各家米行查看时,各家米行,已经认认真真看过那份新规矩,开始咬着牙自己改了。 等李桑柔从扬州启程,开始沿河查看各家米行时,动作快的米行,已经在推行她的新规矩,清查清理历年帐目,该拿出来的银子,闷声不响拿出来。 李桑柔挨家米行查看,挨家清帐,装够一船,就让赶过去的何守财押着,运回建乐城,交到王章手里。 一路往北,一家家清理好十八家米行,回到建乐城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 人静前后,李桑柔等人从东水门码头回到炒米巷,第二天早上,李桑柔到顺风铺子时,王章已经等在院子后面了。 李桑柔进到院子后面,就看到王章正长衫前襟掖在腰带里,弯着腰在菜地里拨草。 看到李桑柔进来,王章握着把杂草,先拱手见了礼,赶紧扔了杂草,蚂蚱走在最前,忙从缸里舀了水给他洗手。 大常站到菜地旁边,伸头看了看,斜瞥了眼王章。 这菜地里,菜长的比草都老了,还拨什么草? “前天何老大押船回来,说您最晚今天,就能回来了,我就先过来等着了。”王章洗了手,再次见礼。 “你这边挺顺当?”李桑柔站在旁边,看着黑马等人扛着桌子椅子到河边洗刷,点炉子烧水烫这个那个。 “顺顺当当。大当家运回来的金银,都已经清点入库,已经支出过两笔了,这是明细帐。”王章忙将拎过来的包袱解开,拿出厚厚一本帐册。 李桑柔接过,翻到最后看了眼总数目,递给了大常。 “大当家走前,跟大当家说过一回,这军邮,难就难在怎么递送到军中。 后来,我和枢密院、以及兵部两处都商量了,把各部用称号代指,往民间的一半儿固定不变,往军中的,每十天一换,这就得先从军中写了信出来,告诉各人家里,要递信递东西,该递往哪儿。 顺风这边,老左说是您的吩咐,另立一处,专事分拣军中邮件,由周仁负责。周管事极好。”王章欠身笑道。 李桑柔点头,周仁在老云梦卫中,学问最好,精明仔细,伤了一条腿,不能再打打杀杀,孟彦清荐了他主理军邮。 “军邮方案定下来隔天,皇上下了口谕,说翰林院诸翰林和国子监众监生只埋首书中,于学问无益,让他们到军中,替士卒们写写信,借此体查人情民情,于学问上,必定能大有增益。” 李桑柔听的眉梢扬起。 王章看着李桑柔扬起的眉梢,笑起来,“皇上圣明。头一趟,是我陪着几位翰林和诸监生去的,军中,是文先生亲自安排的。 文先生说,大帅说了,都是国之栋梁,不容有失,不许他们过于靠近交战之地。大当家放心。” “大当家的,宫里送水来了!”老左拎着长衫小跑进来,兴奋的喊着,一边跑,一边往后面指着。 王章忙让到旁边。 老左身后,两个伙计急忙忙卸了门槛,后面,两辆大车各拉着一个半人来高的大木桶进来。 “给大当家请安,奉皇上口谕:每日送两桶山泉水给大当家沏茶。”跟在水车旁边的中年内侍上前一步,垂手禀告。 李桑柔喔了一声,看着两个健壮内侍先放好架子,再抬起桶,放到架子上。 王章两根眉毛抬的老高,这桶上刻着御用的字样儿呢,这是皇上御用的山泉水,大当家这份脸面!啧! 内侍们垂手退出,连大常在内,几个人围着两只大水桶,转着圈儿看稀奇。 “你们看看,多不简单!你们见过没有?就知道你们没见过!你们看看这个!这还写着字儿呢!”黑马其实没看出什么门道,不过这不耽误他啧啧有声。 大常看过一圈,在水桶上拍了后,就是个大桶装满水,这也没什么嘛。 大常一只手揪过黑马,一只手揪着小陆子,“赶紧干活,一堆的活!” 众人一哄而散,黑马赶紧过去,抢过铜壶,从御赐的水桶里舀水烧水这活儿,得他来! 桌子椅子都已经洗好烫好,李桑柔和王章坐下,李桑柔一边准备茶包,一边示意王章接着说。 “到现在,已经从军中送出去四批信了,各家写往军中的信,也收到了些,往军中送出了头一批,一切顺顺当当。 大当家送回来的几船金银,在下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了顺风名下,放到顺风的仓库里。 为这事儿,在下递折子上去,皇上召见了在下,当面询问。”王章脸上露出笑意。 李桑柔抬眼,看着王章脸上的笑意,眉梢微挑,看起来,这次召见,是让他想一想就高兴的事儿。 “在下算着,这些金银,至少够两三年的军邮钱了。”王章脸上的笑意更浓,“对了,大当家还记得乔翰林吗?” 李桑柔点头,她当然记得他,多亏了他呢! “皇上口谕下来,乔翰林头一个就报了名,头一批去的军中。” “那可有点儿大才小用。”李桑柔笑起来。 “他十分尽心尽力,不辞辛苦,也不嫌写信这事儿大才小用。 可就是太重文采,太爱用典,一封信写下来,两三个典故都是少的,就写了一天,到第二天,就没人找他写信了,说他写的不好,听不懂。 因为这个,乔翰林郁闷的没法说。”王章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李桑柔想着乔翰林,再想想军中那些大字不识的兵卒,笑出了声。 王章又说了七八件细务,和大常、小陆子一起,往旁边新从工部借的库房里,去对帐点银子。 李桑柔抿着茶,瞄着架在小帐房门口的滴漏,数着时辰差不多了,院子里,果然传进来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 宁和公主提着裙子,一头冲进来,顾暃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 “我来过好些趟了!你总算回来了!”宁和公主声调飞扬。 “坐,喝茶,刚沏的茶,你大哥送来的山泉水。”李桑柔招手示意宁和公主和顾暃。 “你这趟出去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宁和公主冲李桑柔竖着三根指头,“我可想你了!我问大哥,你干嘛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大哥说你有要紧的事,说让我放心,你就是沿着运河走走,没去军中。 你知道七公子怎么说你么? 七公子说你打家劫舍抢钱去了,我说他胡说八道,他还要跟我打赌,我就跟他赌了!” 宁和公主一脸的忿忿。 “怎么赌的?你押了多少银子?”李桑柔扬眉问道。 “一百两!她还要押一千两呢,可七公子只有一百两银子!”顾暃抢在宁和公主之前,愉快的答了句。 “也就一百两,你输得起。”李桑柔同情的拍了拍宁和公主。 “啊?你真是去打家劫舍?怎么可能!大哥最重律法,连我……”宁和公主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宁和公主,没说话。 “我跟你说过吧,她就是打家劫舍出身的,她还是个杀手呢,人家都告诉你了!我跟你说了你不信,看看,输了吧!”顾暃看着宁和公主,一脸的幸灾乐祸。 “输了怎么了?我输得起!”宁和公主和顾暃脸对脸,怼了回去。 “逢赌必输!七公子也就能从你手里赢钱!你还好意思说你输得起?”顾暃伸头往前,和宁和公主几乎鼻尖顶上鼻尖了。 李桑柔大瞪双眼看着两人……不是,两只斗鸡! “哼!”两人同时哼了一声,各自后撤。 “你怎么见着七公子了?”李桑柔岔开了话。 “我们出来看文会。你知道吧,大哥把那些翰林,还有国子监那些监生,打发去军中历练去了,文会就少得多了。” “我们去看庙会了,庙会比文会好看。”顾暃接话道。 “对对对,庙会好看!我们看庙会,遇到七公子和他家阿甜了,阿甜说,秋社更好看,阿甜还带我们去看过一回排演社戏的,真是不得了!都是有功夫的!”宁和公主眉梢飞扬,看起来玩的很愉快。 “还去看放生!”顾暃接话。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两人眉飞色舞,一替一句的说着她们这个夏天看过的热闹。 “你三哥给你写过信吗?”李桑柔看着愉快飞扬的宁和公主,心里微微一动,笑问了句。 “嗯,”宁和公主拖着长音,飞扬中拖出了羞涩,“三哥忙得很,都是文先生替他写的。” 李桑柔高抬着眉毛,顾暃嘴角往下扯成八字,斜瞥着宁和公主。 “对了!二哥给我写信了!”宁和公主挺直后背,飞快的岔话。 “你二哥写信啦?你二哥现在怎么样?”李桑柔关切道。 “二哥信里写的,都是他遇到的事儿,很多人生病,没医没药没钱,很可怜,二哥说他已经在跟着师兄习学医术,二哥说,民间苦得很,他很难过,我看他写的,也很难过,唉。” 宁和公主眉眼耷拉下来,连声叹气。 “你二哥三哥呢?”李桑柔看向顾暃问道。 “三哥挺好,二哥也好。”顾暃有几分别扭。 “她三哥好得很,她二哥不好得很!”宁和公主立刻转向了这个新话题。“她三哥过来看过她,看样子就挺好,说忙得很。 大哥夸过好几回,说她三哥做事很用心。 她二哥也来过,居然问她,我欺负她没有,宫里的人欺负她没有,她二哥还在外头抱怨,说什么什么的,人家转头就递密折告诉大哥了,你二哥真傻!” 宁和公主伸头怼到顾暃脸上。 “这么说,你二哥是挺傻。”李桑柔看着顾暃,认真道。 顾暃紧紧抿着嘴。 “老大!你看看这只羊!”黑马一头扎进来,人没近前,抱在怀里的羊先举过来了。 顾暃被血淋淋剥了皮的整羊吓的一声尖叫,窜到了李桑柔身后。 宁和公主背对着院门,拧头一看,也吓的尖叫着窜到了李桑柔身后。 “你瞧你俩,这是羊肉!好吃的羊肉!叫什么!”黑马拍着那只羊。 “是不错,这肥油厚薄正好,烤着吃最好,挂起来,砍开洗干净,赶紧腌上,中午咱们烤羊肉吃!”李桑柔站起来,捏来捏去了看了看,愉快的吩咐道。 大头跟在后面,挑着一担子青菜鸡鱼进来。 李桑柔顾不得宁和公主和顾暃了,挨样翻看了一遍大头挑回来的肉菜,指挥着再去买几样调料,黑马挂好那只羊,搬出案板,支起烤架,抬出大锅,生起火。 宁和公主和顾暃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着她将羊肉分成大块,调好调料,抹到羊肉上,再看着她用纱布包上几条鲫鱼,和羊骨头一起炖进锅里,看得口水直流。 “咱们中午在这儿吃饭吧。”宁和公主捅了捅顾暃。 “好!”顾暃答应的痛快极了,“她为什么把鱼包起来?” “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挺好吃。” 宁和公主看看案板上大块大块的羊肉,再看看锅里的带着很多肉的羊骨头,虽然还是血淋淋的,可怎么这会儿看着,就是很好吃的感觉呢? 第164章 接风吃 宁和公主和顾暃两个,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着理出一把小葱,利落的挽个葱结,扔进锅里,拿大刀把一大块姜拍松,再扔进锅里。 看着她再拿锅烧了水,烫黑马洗出来的羊心羊肺羊肝羊肚,烫好了扔在案板上,切成片切成条,放进炖锅里。 黑马和大常他们,买整腔羊整头猪是有讲究的,那是一定要连内连外全买下来,羊头被李桑柔扔筐底了,她怕吓着宁和和顾暃。 宁和公主和顾暃两个人,一路看到李桑柔洗干净好,拿大沙锅炖上莲子红豆,接着将各样调料放到只海碗里,用一只小铁锅,将烧的冒着青烟热油泼到调料上…… 李桑柔刚把羊肉放到火上开始烤,潘定邦和田十一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后面。 “咦!这么早就吃上了?我还打算请你们吃顿接风宴呢。”潘定邦抽抽着鼻子,闻着浓郁的鱼羊鲜味儿。 “那就改天!明天好了!”顾暃立刻接话。 “这羊肉不错,真香! 这接风不接风,不就是一起吃顿饭,在哪儿吃不要紧,主要是讲个心意,要不我跟十一就在这儿吃吧,也算接风了。”潘定邦伸头看着一块块摆上烤架的羊肉。 “还有你这样接风的?是你给李姐姐接风,还是李姐姐给你接风啊?”宁和公主横着潘定邦。 “吃枣。”窜条刚洗好了一大竹筐大红枣,送到宁和公主和顾暃,以及潘定邦和田十一面前。 “这枣子甜!吃枣吃枣!”潘定邦立刻拿枣吃枣,没接宁和公主的话。 “这就算接风了,你的银子,不就没了?”李桑柔放好羊肉,看着潘定邦关切道。 “别提了!别跟我提银子! 上回,就你坑翰林院那回,我把老底儿拿出来,想着赚点儿钱,一两年的零用就有了。 可后来,亏了,这你知道,亏了就算了,十一这货,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跟他媳妇说,我俩输了上千的银子,他媳妇多精明呢,抓住这话就审上了。 十一这货,让他媳妇一吓唬,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你说你!你跟你媳妇说什么不好,你非得说亏钱的事儿?”潘定邦气儿不打一处来。 “这事能怪我?明明是你先说漏的! 你跟你二嫂说,先头已经亏了一两千了,让你二嫂无论如何帮帮你,这话是你跟我说的吧? 我就是觉得,反正你都说过了,也不多我这一嘴!要不然,我这个人,嘴巴多紧呢,我能说漏了?”田十一不干了。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计较。”潘定邦冲田十一摆着手,“反正,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 我阿爹说了,以后再给大当家接风,我就只管请客,吃好喝好,回去跟我二嫂说一声,她让人去给我结帐,这还请个什么客接什么风? 请客接风这事儿,本来就没意思。不拘哪里,咱们一起吃顿饭,高高兴兴的,心意到了就行了。”潘定邦垂头丧气。 “喂!我告诉你件好事儿,你跟宁和打的赌,你赢了,快找她要银子,一百两呢!”顾暃看着潘定邦,指着宁和公主笑道。 “咱俩五五!”田十一急忙揪着潘定邦道。 “四六!你四我六!”潘定邦还价还得飞快。 李桑柔无语之极,拧过脸不看潘定邦和田十一了。 “瞧你俩这穷酸样儿!”黑马咬着枣子,斜瞥着潘定邦和田十一,一脸傲然,“在扬州的时候,我跟小陆子,拉着成车的金子,满扬州城买宅子买铺子,买田买地! 成车成车的金子!钱算什么!” “那成车成车的金子是你的?你敢用?你要买个幞头,不还得找大常伸手要大钱儿!还要买我戴过的幞头,十个大钱一个,当旧货卖给你,我都不想说你!”潘定邦一脸鄙夷。 “旧货幞头!”顾暃哈哈大笑。 “你想要什么样的幞头,我送你好了!”宁和公主一边笑,一边豪气的冲黑马挥着手。 李桑柔听着笑声,看着沙锅里扑突扑突的莲子红豆,将鲜嫩的鸡头米倒进去,水再次滚起,李桑柔从火上端下大沙锅,敞开晾着。 烤架上的羊肉油滋滋的响起来,李桑柔将羊肉一块块的翻个个儿。 大常拌好了一大盆韭菜素馅儿,开始用滚水淋一只嫩鸡,小陆子揉开醒好的面团,擀起皮儿,蚂蚱和大头包了几十个薄皮大饺子,上笼蒸上。 黑马往仓库里翻了两三坛子酒出来。 羊肉烤好,羊肉汤蒸饺也都好了,大常将淋熟的嫩鸡斩好,配上蘸料端过来。 十几个人围着大桌子,埋头吃过一气儿,潘定邦咬一口素蒸饺,抿一口撒了青蒜末的羊肉汤,含糊道:“以后都这么接风,这多好!” 顾暃白了他一眼,哈了一声。 “哎,你还真去打家劫舍了?沿着运河?你把谁家给抢了?没听到什么动静啊?”潘定邦头往桌子中间伸,越过宁和公主和顾暃问李桑柔。 “打家劫舍这话,谁跟你说的?”李桑柔反问了句。 “这你就别问了,我自己想出来的。”潘定邦立刻缩回了头。 “你二哥回来过没有?”李桑柔斜着潘定邦。 “回来过,我没见着,我也不想见他,一见面就挑我毛病,不是我二哥,也不是我三哥,你别瞎猜。”潘定邦最后又声明了一句。 “那是你二嫂?”宁和公主伸头问了句。 “也不是,我二嫂哪有功夫?她忙着这个策略那个战术,跟我三嫂两个人,天天这家那家的跑,我二嫂三嫂都没空理我。”潘定邦摆着手。 “你二嫂什么策略战术?你二哥红杏出墙了?”李桑柔故意歪着话题问了句。 “我二哥?他敢……” “红杏出墙!”潘定邦的怪叫被顾暃一句惊叹,和田十一的又呛又咳又笑打断。 “你怎么说话呢!”潘定邦反应过来了,“我二哥敢出墙?他有那胆儿?不是胆儿的事儿,我是说,我二哥多忙呢,忙成那样,哪有空出墙?咦,你们笑什么? 喔!我懂了,你瞧瞧你们,谁说红杏出墙就得是女人了?那树,还能分得出男女?瞧瞧你们!”潘定邦端起碗喝汤,一脸的我不跟你们这帮无知之人计较。 “那你二嫂忙什么策略战术?”李桑柔笑问道。 “咦!你不知道?你家晚报的事儿,你竟然不知道?”潘定邦不光奇怪,还有些忿忿。 她家的事儿,她竟然不知道! “我忙着打家劫舍呢,哪里顾得上?晚报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认真问道。 “就是上回,跟翰林院比博学,赢是赢了,可在葡萄架下写文章的,都是女人这事儿,不也就人尽皆知了么。 这一知道,就烦了,你那三十个大钱二十字的小条上,全是什么妇人之见,闺阁无知,不说哪儿不好,根本不跟你讲理,就是一句妇人之见。 把我二嫂三嫂,我阿娘她们,给气的,反正,她们一个个,都气坏了。 后来,是我二嫂出的主意,我阿娘出面,先让我阿爹写了篇文章,因为这篇文章。” 潘定邦头伸到桌子中间,一脸八卦。 “我阿娘还把我阿爹骂了一顿!我就站在旁边,我阿爹说他忙,说我阿娘她们,女人家心肠窄,不必理会什么的。 我阿娘火气就上来了,就这么指着我阿爹,说我阿爹:那你站上去,你要是能唾面自干,再跟我说这个话儿! 我阿娘,可真凶!”潘定邦啧啧有声。 “我阿爹就写了,连夜写的! 第二天这篇文章就放到葡萄架下了,没说谁写的,隔了两三天,等那帮傻货骂完了,二嫂她们,才说那篇文章是我阿爹写的。” 李桑柔眉梢高挑,片刻,失笑出声。 “不是一篇儿,我阿爹那篇后面,是庞枢密写的兵驿论,再隔一天,是戴计相写的一篇财赋什么的,接着是杜相和伍相,一人一篇儿。 一连五天,五篇,全给骂的一麻袋一麻袋的,什么妇人之见,妄议国事,什么恬不知耻,什么坐井观天,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再后来,葡萄架下的文章,就是什么谈尚书啦,什么薛尚书啦,和二嫂她们写的文章,混一起。 今天这一篇,明天那一篇,是妇人之见还是男人之见,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后来,就没人敢乱骂了。”潘定邦嘿嘿的笑。 “你二嫂厉害!”李桑柔冲潘定邦竖起大拇指。 “那是那是!”潘定邦昂着头,与有荣焉。 “有个笑话儿呢。”宁和公主看向顾暃,顾暃噗一声笑出来,“你说你说。” “六月末的时候,我跟阿暃溜出来,去迎祥池吃冰碗,就是南药局那家,吃到一半,听到隔壁说话儿说的热闹,我俩就听上了。 说薛尚书的侄子……” “我知道他,薛绍宁薛五,学问不怎么样,自视可不得了,三哥说他是个自诩的才子。你说你说!”潘定邦赶紧表示他认识。 “就是他,他在国子监念书,说他在课堂里,高谈阔论,批葡萄架下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说什么诗意诗境的。 说是薛五说什么一看就是女人写的,字里行间一股子闺阁味儿,小气得不得了什么的……” “还说字里行间都是脂粉味儿。”顾暃忙补弃了句。 “对对!说什么通篇看下来,就是没见识三个字,以及胡说八道四个字,说是正说的高兴,黄祭酒来了……” “那篇文章是黄祭酒写的?”田十一从桌子对面,伸长脖子叫道。 “对啊!可他不知道啊,他们当时都不知道。 说是,当时黄祭酒脸色可难看了,说薛五大声喧哗,不把他这个祭酒不放眼里,目无尊长,罚他跪在台阶上,说是还双手往上,举了本书,足足罚了一个多时辰! 说是跪的薛五都爬不起来了。”宁和公主一边说一边笑。 “还有更好笑的呢!”顾暃接过话,“他们说,隔了一天么,他们都知道那文章是黄祭酒写的了,说是薛五吓坏了,一大清早,就跑去找黄祭酒陪罪,刚开口说了句:不知道是先生写的……” 顾暃笑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他还没说完,黄祭酒就指着他骂上了,说他: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是黄祭酒还说,他身为先生,岂能以学问之论处罚学生,他罚的是薛五大声喧哗,目无尊长,说没想到薛五如此混帐。 薛五又被罚跪了一个多时辰,黄祭酒还让他每天三省,自省完了还要写篇文章,一天三篇文章送到黄祭酒那里,说是让他好好反思过错!” 李桑柔看着笑倒在一起的宁和公主和顾暃,失笑出声,她不是笑薛五,她笑这俩傻妮子,说个笑话儿,就数她俩笑的最厉害。 “刚开始的时候,头一篇是我阿爹写的,没人知道,第二篇,是庞枢密,也没人知道。 偏偏我阿爹写小县吏治,庞枢密写的是兵驿。 那帮人骂的啊,扑天盖地,照我三嫂的话说,刨了他们家祖坟了。 我阿娘还让我把那些小条儿,念给我阿爹听。啧!”潘定邦撇着嘴啧啧。 “后来么,戴计相他们,写的也都是什么春赋秋赋的,这个那个,总之全是国家大事儿。 唉呀,那几天啊,那小条儿,那邮袋,成车成车的啊,还有人写了几万字,反驳戴计相那篇赋税,还说他曾在户部做过,怎么怎么滴。 还有人上书,说妇人干政什么的,总之,那个热闹啊。 你没在真是可惜!一连七八十来天,那个热闹啊,皇城里到处吵吵这事儿。 我们部里有个郎官,当着我的面儿,说我阿爹那篇小县吏治通篇胡说八道,全无根据,说妇人也敢妄议国政,我跟他说,那篇是我阿爹写的,他不相信,说一看就是妇人无知,说写文章的人,根本没到过小县小乡。 还有人跑到我阿爹面前,说妇人说说诗词雪月也就罢了,现在竟敢妄议时事了,说什么不是详兆,还大放厥词,说阿爹那篇小县吏治,荒唐可笑,痴人梦语。 我没在,我三哥当时正好在,说他瞧我阿爹那眼神,那个人要是我,我阿爹肯定就一脚踹上去了。”潘定邦一边说一边啧啧。 “这事儿寻常!”黑马竖起大拇指,以表示他见多识广,“当初,我们跟着我们老大,一听说我们大当家是女的,那些人,这嘴就这样的。” 黑马用力撇着嘴,“这种傻货多的很! 后来,我说我们大当家,要是看到这么一撇嘴,金毛立刻就说,是我们桑大当家!然后这嘴就这样,回来了! 一样的话,要是我说是我们大当家说的,就撇着嘴说妇人无知,说是桑大当家说的,就成了真知灼见,啧!多傻啊!” 黑马撇嘴啧啧。 “我二哥也是,我要是跟他说什么,他就说,女儿家懂什么!”顾暃嘟着嘴,哼了一声。 “我大哥也是这样!”宁和公主用力拍了拍顾暃,“他没说,可他那眼神就是那意思,那眼神就是在说:我什么都不懂!可气人了!” “跟你大哥比,你确实什么都不懂。”李桑柔拍了拍宁和公主。 顾暃从李桑柔瞪向瞪着李桑柔的宁和公主,噗一声,笑的趴到了桌子上。 “我们老大说了,人吧,不分男女,都是只懂自己会的。”小陆子总算插上话了,不过歪了点儿。 “对对对!比如老大说我,懂水!水里的事儿,老大都是问我!”窜条拍着胸膛。 “我懂啥?”紧挨着小陆子的大头,捅着小陆子问道。 “你会装傻!”小陆子飞快答道。 田十一伸头看着一脸自然傻的大头,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他那傻哪是装的!他这傻,他哪用装!” “我会杀人,就比我们老大差一丁点儿!”黑马挺着胸膛,“这趟去江宁,我们中了南梁人的埋伏,我就一刀一刀,杀了他们百十个人!” “你一个人杀了百十个?那你们老大杀了多少?他呢?还有他?南梁得过来了多少人?得好几千吧?那是要攻城了?他们怎么过来的?”顾暃隔着桌子惊问道。 “你瞧你……你喝莲子汤不?”黑马迅速岔开话题。 小陆子和窜条、蚂蚱拍着桌子大笑,大头呆了呆,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你,揭人不揭短!你跟老马较什么真儿!”潘定邦指着顾暃大笑。 “唉,我以为他说是真的,那你到底杀了几个?你真杀过人?”顾暃一边笑一边问。 “瞧你说的,杀人算什么,家常便饭!你喝莲子汤吗?”黑马面不改色。 第165章 一粒尘埃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时候,过的最快。 送走勾肩搭背的潘定邦和田十一,再送走脸色粉红、熏熏然的宁和公主和顾暃,李桑柔坐在河边,慢慢拆看清风送过来的一大包军报。 最上面一份,是刚刚查清审结的扬州钱氏通敌案。 钱东升是祖父那一代,才从湖州到扬州,在扬州城发了家。钱家只有钱东升这一支,远在扬州。 钱东升众多的叔伯兄弟,都在湖州,有两位庶兄也在湖州。 早在钱东升父亲的时候,钱家就开始在南梁湖州,以及杭州城附近,置办了不少产业,是早就打着蛇鼠两端的主意了。 钱东升和南梁的联络,一明一暗,暗线是南梁谍报这边,这是早就有了的,甚至可以早到钱东升父亲那时候。 钱家给南梁的谍报,提供了极多的方便,安排进曹家的几个暗谍,包括曹家那位老夫人身边那个婆子,都是经从钱家送进去的。 江宁城的仓库码头等处,也有不少经钱家安插进去的南梁暗谍。 明线则是江都城的张征。 这条线是接到桑字旗后,钱东升才让人偷偷进到江宁城,找到张征,以助张征杀了李桑柔为交换,要从张征那里,换来通往杭城的路引。 钱东升打算逃回南梁这事儿,南梁暗线那边一无所知。 大约他曾经往南梁谍报上边提过,要奔回南梁,去杭城,谍报那边没同意。 钱家留在扬州,于南梁谍报益处极大,南梁谍报必定舍不得让他们回到南梁。 联络张征这事儿,钱东升这头瞒着暗线这边,那头,也没告诉张征他和南梁谍报早有联络的事儿。 钱东升携家带口,连夜逃到江都城外,连船都没停稳,就被张征杀的鸡犬没留。 钱东升打算逃走这事儿,扬州的谍报倒是及时发觉了,及时往南梁递了信儿,可没等南梁那边发回指示,这边已经事发。 李桑柔她们拿到的活口极多,江宁城的守将府,和扬州城帅司府,都是用心的不能再用心了,顺着钱家这条线,将江宁和扬州,甚至运河一线的南梁谍报,一路扯下去,扯出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还在清查。 这是一桩大功劳。 枢密院那边,将这桩大功劳六成分到了李桑柔这边,照李桑柔报上去的姓名,论了功劳。 李桑柔从排在最前面的孟彦清的姓名,一个一个看下去。 枢密院摊论的这份功劳,以及顾瑾的封赏,十分厚道。 李桑柔看过一遍,只将那份功劳名单折起,吩咐大头给孟彦清送过去。 再后面一页,寥寥数语,是对曹家的处置。 曹家数次酿成大错,从曹家家主曹兴起,五服以内,迁往归化戍边。 李桑柔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半字,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曹家的兴盛,大约就是从和永平侯府攀上了亲,如烈火烹油。现在,被举族迁往北方苦寒之地,最初的起源,也是和永平侯府攀上了亲。 福和祸同根同源,福是天降,祸是自取。 李桑柔将这桩案子的几张纸送进炉膛里,接着看军报。 武怀国接任南梁主帅,带着个姓苏的小妾随身侍候,已经赶到鄂州驻守。 李桑柔目光落在苏字上。 武将军身边,姓苏的姨娘,只有一位。 将这份军报扔进炉膛,李桑柔远望着角楼,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接着看那些军报。 顾晞已经攻下平靖关,到了鄂州城外,文彦超的大军,已经逼近随州。 战事推进的并不快。 李桑柔看完所有军报,抖了抖空空的袋子,往后靠在椅子上,看着红旺的炉膛里,一张张黑蝴蝶一般的纸灰,飞起落下。 顾晞和她说过皇上的战略,南梁国力强盛,从君到臣,也并不腐坏,这一战,是长久之战。 头一步,他们要把战场压在南梁境内。 如今,黄彦明和乔安,带着大部分轻骑,留守长江沿线,顾晞的主力,要把南梁伸到江北的所有手脚,都打回去。 守城容易攻城难,要是这城还有一大片大后方,那就更难了。 李桑柔再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外走。 还没出院子,迎面,孟彦清黑着张脸,从外面进来。 “大当家要回去了?”孟彦清拱手见礼。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黑如锅底的脸。 “是出了一点儿小事儿,来找大当家,也是这事儿。”孟彦清答了句,来后看了看,犹豫着是该进,还是该出。 大当家要回去了。 “进来说话吧。”李桑柔示意孟彦清。 两人进去,坐到河边树下。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再次打量着孟彦清。 “卫福,大当家记得吗?”孟彦清口齿有几分粘连。 “记得,这些老人中,比你小的不多,他是其中一个,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很好看,他怎么了?”李桑柔记得每一个云梦卫。 “咱们回来前一个月,诸事顺利,我就让他们想回家看看的,就回去看看,没几个回去的,卫福是其中之一。 卫福挑入云梦卫时,只有十九岁,刚成了亲。 我们挑入云梦卫后,都往家里送了死信儿,还有份立功彰表,以及养家银。 卫福年纪轻,之前没立过什么功,就没有彰表,只有份养家银,银子不少,五百两。 卫福家境不差,家里有七八十亩良田,两个兄长都是壮劳力,原本……” 孟彦清的话顿住,呆了片刻,才苦笑道:“我说乱了。 卫福刚进云梦卫时,跟着老董,成天跟老董说想他媳妇。 说他跟他媳妇隔一个村,自小儿在一起长大,他六七岁的时候,就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娶艳娘当媳妇儿,说艳娘也跟他一样,六七岁上,就想着要嫁给他。 卫福十九岁那年,往家里送了死信儿后,艳娘就立誓要替卫福守一辈子。 可后来,卫家,和艳娘娘家,都不想让她守着,都想把她再嫁一户人家。” 孟彦清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卫福找到艳娘的时候,艳娘在镇上一间破庙里,瞎了一只眼,人疯疯颠颠的,卫福就把她带回来了。” “嗯?”李桑柔看着孟彦清,“卫福杀人了?” “没。”孟彦清被李桑柔这一句话问的莫名其妙。 “那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皱眉问道。 “卫福把艳娘带回来了,实在是没办法,他忍不下这个心,又没有能托付的人……”孟彦清急着想解释。 “不是正该带回来么,你说的出事儿,就是这个事儿?这怎么能叫出事儿了呢?”李桑柔明悟过来,怜悯之余,心里无数悲怆。 人,太容易被训化了。 孟彦清呆住了。 “卫福已经回到建乐城了?在哪儿呢?”李桑柔问道。 “邸店,他没敢直接带回去,先安置在邸店了,就挨着新宋门,先找了我,见了我就跪下了,我……”孟彦清是个极聪明的,已经明白了如今不是从前,明白之后,却莫名的仓皇无助起来。 “去看看。”李桑柔站起来。 “是。”孟彦清急忙跟上。 两人沿着南门大街,从顺风铺子,到新宋门并不远。 孟彦清在前,带着李桑柔,进了一家热闹杂乱的脚店。 脚店伙计带着两人,到了脚店一间偏僻上房门口,伙计欠身示意就是这间,小跑走了。 “卫福!”孟彦清站在门口喊了声。 “孟头儿!”卫福推门出来,看到孟彦清旁边的李桑柔,脸一下子白了。 “艳娘怎么样了?眼睛还能治得好么?”李桑柔笑容温和。 “还好,眼睛……”卫福眼泪夺眶而出,侧过身,往屋里让李桑柔和孟彦清。 李桑柔站在屋门口,看着蜷缩在床角,一脸惊恐,已经老的看不出年纪,甚至分不出男女的艳娘。 “你先进去,告诉她别怕,以后没人敢欺负她了。”李桑柔后退一步,示意卫福。 卫福进屋,挨近艳娘,温声细语的说着话儿。 李桑柔站在门口,看着渐渐松缓下来的艳娘,低低叹了口气,看着孟彦清问道:“怎么安排最好?给他们单独买座小院,还是在你们大院里单圈出一块地方?” “有间跨院,三间堂屋,两间厢房,一个小天井,天井里有棵桂花树,现在空着,先住到跨院吧。 等艳娘好点儿,再看他们的意思。” 一路过来,孟彦清已经在想在理这件事儿了。 “好。你这就帮着挪过去吧,这儿太乱,对病人不好。”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接着道:“太医院哪位太医擅长治眼睛,以及,这种失魂症?你知道吗?” 孟彦清摇头。 “我去太医院问问,一会儿我陪着太医,直接去你们那里。”李桑柔交待了一句,转身往外走。 孟彦清在李桑柔背后应了声,叫出卫福,商量着怎么搬过去。 李桑柔出了脚店,有几分挠头,她连太医院在哪儿都不知道。 肯定在皇城里,先往皇城去。 李桑柔叫了辆车,侧身坐在车门口,先往东华门去。 她从来没去过太医院,太医院的人肯定不认识她,而且,这会儿,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直接去太医院肯定不行,人都找不着。 找谁帮这个忙呢? 李桑柔想了半路,算了,直接找清风吧,最管用。 清风正侍候顾瑾用晚饭,听小内侍说李大当家找他,看向顾瑾,顾瑾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片刻,清风回来,垂手禀报:“大当家说要请几位太医,有个病人,病得急,大当家不知道太医院在哪儿,就找到小的这儿来了,小的已经让人带大当家去找时医正了。” “病人?”顾瑾眉梢微抬,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大当家,身边闲人多闲事多。 …………………… 时医正是知道顺风这位大当家的,陪着李桑柔过去的小内侍,又转了清风的话,话没明说,不过也说明白了,这事儿皇上知道。 时医正赶紧让人请了擅长看眼睛和治过失魂症的两三位太医,自己亲自陪着,往卫梦卫聚居的那两间大院过去。 艳娘是被卫福一路背到大院里的。 孟彦清和七八个云梦卫忙着抬家俱,搬被褥,卫福陪着艳娘,坐在厢房里。 李桑柔示意时医正等人等一等,自己先进了厢房。 “她什么都知道,她没疯没傻,她就是害怕。”卫福握着艳娘的手,和李桑柔解释。 “嗯,我姓李,李桑柔。”李桑柔笑容温和,“我带了几位很好的大夫过来,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睛,诊诊脉,行不行?” 艳娘一只眼睛里慢慢往外渗着脓水,另一只混浊的眼睛看着李桑柔,片刻,点了下头。 她确实不傻,更不疯。 几位太医进来,仔细看了眼睛,再诊了脉,示意李桑柔出来说话。 李桑柔看着艳娘,笑问道:“你要听听大夫怎么说吗?” 时医正和几位太医瞪着李桑柔,艳娘却点了头。 “说吧。”李桑柔欠身示意几位太医。 “你先说吧。”时医正示意看眼睛的太医。 “你这眼,是被人捅伤的吧?”太医先问了句。 “她自己……”卫福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一直没长好,得把腐坏的地方清理干净,上了药,原本半个月一个月就能好,你太瘦,身子孱弱,要一两个月。”太医温声道。 “她这不算失魂,只怕是不疯傻没办法。”诊脉的太医说着,叹了口气。 “她身上毛病不少,你看她的脸色,还有眼睛,有虫积之症,血亏气弱,足痹,毛病很多,得慢慢调理。”时医正看着李桑柔道。 “那就烦劳时医正了。”李桑柔冲时医正欠身。 “不敢不敢,份内之事。”时医正急忙拱手还礼,“在下和他们几位要再商量商量,看看先从哪儿入手最好。” 李桑柔再次谢了,侧身让过时医正等人,送他们出去。 送了太医们回来,卫福站在厢房门口,看到李桑柔,直直跪了下去。 “起来吧,这一阵子,你先安心照顾艳娘,等她好些了再说。”李桑柔站在厢房门口,和艳娘笑道:“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出了大院,走出半条街,李桑柔呆站住,好一会儿,才缓过口气,没回炒米巷,径直去找张猫,让她买些衣裳,以及女人用的东西,送到顺风铺子里。 第166章 一队行商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天已经黑透了,大常他们已经吃过了饭。 “没事儿吧?饭吃了没?”大常见李桑柔脸色不大好,忍不住问了句。 “没什么事儿。”李桑柔坐到廊下,伸直腿,往后靠在墙上,叹了口气,示意大常坐。 “世子已经打到鄂州城外了,文家那位将军,到了随州城外。 现在的南梁主帅换了武将军,这会儿守在鄂州城内,说是,带着苏姨娘。”李桑柔声音低缓而沉。 大常倒了杯茶递给李桑柔,拿了只小凳子坐下,仔细看着李桑柔的脸色,语调中透着几分确定,试探道:“苏清的姐姐?老大认识她?” “嗯,早就认识,我和她很说得来。”李桑柔抿了口茶。 大常喔了一声,并没有太多意外。 在江都城的时候,他就觉得苏草包对他们夜香帮,以及他们这些人,那份宽容照顾,过于宽容过于照顾了,而且一直很宽容一直很照顾。 虽说苏草包这个人是以倒三不着两著称的,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事做得极多,可他对大家那份宽容和照顾,从来没反复无常过。 “苏清是个明明白白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混帐,能容能忍。苏姨娘,”李桑柔的话顿了顿,“很有见识,很不一般。” “你说过一回,说苏姨娘姐弟是进了将军府之后,才开始识字念书,不过两三年,苏姨娘能写诗,你说她的诗写的很不错,苏清那笔字,瞎叔说写得极好。 就是,江都城的人瞧不上她们姐弟,明明很好,也说不好。”大常闷声道。 “嗯,文章和字,也是要看人而论的。 当初,在江都城的时候,有两个人能跟我说说话儿,一个是米瞎子,一个,就是苏姨娘。”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她现在在鄂州,我想去看看她。” “有什么打算?”大常沉默片刻,问道。 “没有,就是想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儿,算是,告个别吧。”李桑柔声音低落,顿了片刻,才接着道:“以后,真要是刀剑相向,一刀下去,死活都没什么遗憾。” 大常看着李桑柔,片刻,嗯了一声。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刚到顺风铺子,时医正就到了,有几分拘谨的跟在老左后面,进到院子后面。 老左说话的空儿,时医正从对面的角楼,看向护城河,再看看那块菜地,还真跟传说的那样,景色极好,菜地不怎么样。 “时先生请坐。”大常拿了把椅子过来,欠身让时医正。 他们夜香帮最尊重的人,一是教书的先生,二,就是治病的大夫。 “不敢当不敢当。”时医正忙欠身谢过。 李桑柔已经沏好了茶,倒了杯推给时医正,指了指小帐房旁边那两只大桶,笑道:“茶叶不怎么样,水是好水,御赏的山泉水。” “托大当家的福。”时医正一脸仰视的看了看那两只大桶,端起茶,郑重的抿了口。 “艳娘的病怎么治,商量出来了?”李桑柔笑问道。 “艳娘?噢!”时医正一个怔神,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这个艳娘,必定就是那位卫爷的媳妇儿了,她就请他看过这一个病人。 “是。昨天晚上回去,在下又叫了几位太医,一起商量了一个多时辰。 卫爷家这位奶奶,身子过于虚弱,得先调养,要调养,就得先扶胃气,要扶胃气,先要驱虫。 驱净了虫,再用汤药强健脾胃,药调食养,脾胃健壮了,之后的饮食医药,才好起效,再之后,补血益气,先治内,后治外。 这头一步,驱虫一事,刘太医最搞长,就由刘太医主理,调理脾胃上头,刘太医也极拿手,也由他主理。 刘太医昨天没过去,今天一早,刘太医已经过去了。 在下想着,得先过来一趟,当面跟大当家的禀一声。等刘太医诊过脉,斟酌停当,出了方子,在下再过来和大当家细说。” “时先生客气了。艳娘既然托付给时先生和诸位先生,就请时先生和诸位先生做主。 医药上头,我一窍不通,时先生说了,我也听不懂,就全由时先生和诸位先生作主。”李桑柔欠身,郑重致谢。 “不敢当不敢当,份内的事儿。”时医正急忙还礼,站起来告辞。 李桑柔站起来,将时医正送出铺子,看着他上了马,才转身回去。 …………………… 十天后,李桑柔安排停当,一大清早,大常和黑马,以及孟彦清,带着三十名老云梦卫,启程赶往平靖关,越过平靖关,赶往鄂州城外的世子大军。 大常这一路,沿途查看路线,要把顺风速递的线路铺过去。 李桑柔则带着小陆子四个,先往无为,再奔安庆。 几天后,午后,一行五人到了安庆城外的顺风递铺,将马匹交到递铺,吃好饭歇好,一切准备停当,步行往前。 天色黑透,五个人趟过高大茂盛的芦苇丛,靠到了江边。 李桑柔抱着块木板,她能凫水,可她那点儿水性,不足以游过江宽水急的大江,在过江这件事中间,她是个累赘。 窜条牵着根绳,游在前面一射之地,小陆子和蚂蚱、大头三个,推着李桑柔抱着的那块木板,木板前面系着的绳子,牵在窜条手里,三个人跟着那根绳子,推着木板,顺着急流,游的不紧不慢,往江南过去。 子时前后,窜条爬上了岸,蹲在浅水中,一把把拉着一头系在木板上的绳子,将李桑柔和小陆子几个人,拽到岸边。 小陆子和大头爬上岸,一路往前爬,凝神听着动静。 这一片浅滩荒无人烟。 李桑柔也上了岸,蚂蚱解下绳子,将木板推入江中,看着木板顺水飘走。 五个人各自换好衣裳,将湿衣裳用油布裹好背好,各自整理好,李桑柔在前,蚂蚱他们拉开距离,排成一队,悄无声息的一路往东。 天快亮时,远远的,有鸡叫声传过来,李桑柔调整方向,奔着那片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过去。 天色大亮的时候,不远处,几缕炊烟在微风中慢慢飘摇,晨雾中的村庄,已经看的十分清晰了。 李桑柔站住,示意小陆子,“你带着大头,去村子里看看,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再弄点儿吃的。” 小陆子点头,将包袱递给蚂蚱,和大头一起,往村子过去。 没多大会儿,小陆子和大头就一前一后回来了,大头一只手两只,举着四个杂面大馒头。 小陆子蹲到李桑柔旁边,先从大头手里拿过只馒头递给李桑柔,“刚出锅的,老大尝尝。 这村子叫李王庄,挺大一个村子,一二百户人家呢,一半姓李,一半姓王。说这里是池州府,前面有个镇子,叫马头镇,今天逢集,村里好些人去赶集。 这村里挺富,看样子日子好过得很。” 小陆子举了举咬了一口的馒头,含糊道:“我们问的那家,那个大娘,听说大头是个傻子,就知道吃,说孩子可怜,刚出锅的大馒头,给了他四个!” “给我仨,给你一个。”大头纠正道。 “咱们去镇上瞧瞧。还是小陆子带着大头,我和蚂蚱、窜条一起。”李桑柔吃了馒头,开始分派,“还有,都得改个名儿,叫大名吧。” “我大名叫啥来?”大头捅着小陆子,问道,“你叫啥来?” “你叫李首,他是陆乘风,我叫李鱼,他是李蝗。”窜条顺手打了大头一巴掌。 “头,首,窜条,鱼,蚂蚱,蝗。他是风哥,好了,记住了。”大头点了一遍,记住了。 “看看集上有什么,你们两个看看有没有骡马市,要是有,你俩看着买一头两头骡子,或是驴,不要马,骡子和驴都尽量要好的。”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好。那我俩先走?”小陆子答应了,见李桑柔点了头,从蚂蚱手里接过他和大头的包袱,分别背上,从林子里出来,往镇子方向过去。 眼看着小陆子和大头走的快看不见了,李桑柔站起来,带着蚂蚱和窜条,跟在小陆子后面,往镇子过去。 走没多远,路上的人就多起来。 看来马头镇这个集,是个大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人挤人,人挨人时,前面也能看到马头镇了。 马头镇外,以及镇子里的街巷里,摊贩一家挨着一家,人头攒动。 李桑柔挤在人群中,没看路边摊,只仰着头,仔细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店铺。 守着镇头的好位置上,一连三四家,都是牙行,不过相比于外面街上的人流涌动,牙行里十分冷清。 李桑柔挤进了一家牙行。 “这儿不是铺子,不卖东西。”坐在牙行门口,翘着腿喝茶的老牙人,一脸嫌弃的斜着李桑柔,冲她往外挥着手。 这娘儿们懞头懞脑,逛街都找不到地方! 李桑柔回头看向蚂蚱。 “这位爷。”蚂蚱一步上前,拱手见礼,“这是我姐,这是我小弟,这行里,怎么不热闹了?” “你来过?有点儿面生。”见蚂蚱拱手说话,老牙人忙放下腿,站起来,一脸笑,拱手接话。 “好几年前了,我记得……那时候热闹得很,是你们家吧。”蚂蚱看起来有几分迟疑,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招牌。 “是我们家,不用看啦,几年前那时候,可不是热闹得很!小哥面生,是跟着长辈过来的?小哥贵姓?”老牙人热情起来。 “免贵姓李,是跟着我二舅过来的,后来又跟着我大舅去了一趟成都府,成都府那边热闹得很呢,这边,怎么这样了。”蚂蚱一幅初出茅庐的行商模样。 “往成都府可都是大生意,李爷家里必定是做大生意的。李爷进来坐吧。”老牙人热闹的往里让蚂蚱和窜条。 李桑柔一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北边真去不了了?”蚂蚱一边往里走,一边关切问道。 “零零星星的能跑一点,得趁夜里。 象对面药材行,偶尔走上一船两船,走的都是值钱的东西,不用不行,一船货上万银子。像咱们这种,早就不往北边走了,都是往南,李爷打算往北边去?”老牙人沏了两碗茶,递给蚂蚱和窜条。 “二舅和大舅都交待了,不许往北,说为了挣点儿小钱,把命搭上了,可不划算。 我和弟弟这趟出来,就是学学怎么做生意,您这里,还有什么生意么?”蚂蚱虚心请教。 “听李爷这一说,就知道李爷是大家出身。 大家都是这规矩,小老儿见过的多了。你们这样的人家,爷们大了,先跟在长辈身边,学上几年,差不多了,就给些本钱,先学赔钱,再学赚钱。”老牙人呵呵笑着,十分热情。 这样学生意的行商,可都是大户,这时候搭上几个,这可都是一两辈子的交情。 “我给李爷出个主意,我们行里有一车细绸子,不多,也就百十匹,前年就堆在这里了,原本想着,江南江北,也就是闹一闹就过去了,谁知道这一回不是闹一闹,是打大了,这货就一直堆在这里了。 上个月,这家掌柜递了话过来,便宜出,七成的价,李爷不如把这百十匹细绸子拿下,这绸子可是硬通货,七成的价,您随便拉到哪里,至少两成的利。 两成的利,可不能算少了。”老牙人欠身过来,这一翻建议,推心置腹。 蚂蚱拧着眉,看向窜条,顺便扫了眼李桑柔,李桑柔似有似无的点了下头。 “真要是七成的的价,那我就拿下,咱先看看?”蚂蚱拧着眉想了想,攥起拳头,一幅下定决心的模样。 “李爷爽快,咱们先到后面看看绸子。”老牙人站起来,带着蚂蚱和窜条往后面去。 李桑柔没跟过去,坐在牙行里,侧头看着外面的热闹。 这百十匹绸子的生意谈的快而顺利。 蚂蚱付了绸子钱和牙行钱,老牙人热情无比的帮忙,现买了辆大车,两头大青骡,将绸子装好盖好,再将货税凭证写好,顺便又给蚂蚱三人弄了张往池州府的路引,愉快的挥手,送走了蚂蚱三人和一车绸子。 李桑柔坐在大车边上,窜条赶车,三个人一辆车出了镇子,没走多远,小陆子牵着头骡子,大头牵着头驴,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后面。 马头镇离池州府不远,第二天中午前后,小陆子、大头两人,和李桑柔三人聚在一起。 李蝗兄妹三人,带着两个下人,凭着那张路引,顺顺当当的进了池州城。 李桑柔一行五人,像所有的行商一样,心里眼里只有挣钱这一件事,进了城,直奔牙行,卖了绸子,再添了一辆大车,买了两辆细布,换了货单、路引,直奔江州府。 在江州府卖了细布,再买了两车丝棉,到阳新城,再换了两车厚绸料,直奔鄂州。 第167章 千山万水一杯酒 鄂州城里,武怀国武大帅的住处,紧挨在鄂州军大营旁边。 这原本是一个富户的宅子,战起之后,富户一家投奔在杭城做生意的儿子,这宅子一直空着,就被武怀国赁了下来。 宅子不大,武怀国只带了苏姨娘照顾饮食起居,说起来,主人只有他一个人,足够住了。 苏姨娘送走武怀国,到厨房看了看刚刚采买回来的食材,吩咐将老麻鸭杀了,配几片火腿,炖一锅扁尖老鸭汤,再包些虾肉馄饨,中午大帅不回来,用老鸭汤给她煮碗虾肉馄饨,再把菠菜烫一烫,用芝麻酱拌一碟子,就行了。 从厨房出来,再看着买了两三车丝绵。 天已经凉起来了,大帅和小厮护卫们的夹衣要做起来了。 再往前院看了一圈儿,一切妥当了,苏姨娘这才不紧不慢的往正院进去。 虽然这会儿只有她跟在将军身边侍候,夜里都是跟着将军歇在上房,可她还是将后面一处极小的偏院布置出来,早晚洗漱,白天起居,都在偏院。 这间上房,是将军的,那处偏院,是她的,她得有自己的地方。 苏姨娘到上房看了一圈,出来往偏院过去。 偏院两面是屋后墙,只有朝东两间厢房,一丈见方的天井正中,放着个半人高的大花盆,种着棵月月红,通红的花儿正开的艳丽。 苏姨娘推开厢房门,看着坐在圆桌旁,看着她笑起来的李桑柔,用力眨了下眼,再看。 李桑柔伸手解开桌子上的荷叶包,烧鸡的香味儿顿时弥散开来。 苏姨娘深吸了口气香气,笑道:“我还以为眼花了。” 李桑柔将烧鸡推到桌子中间,弯腰拎起一小坛子酒,“这儿不是江都城,不知道你有没有酒,为防万一,我带了一坛子。” “还真没有。”苏姨娘拿了两只茶碗过来,又将暖窠里的茶壶拿出来,把茶倒掉,将壶放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扯开封泥,抱着坛子,先倒了两碗酒,又往茶壶里倒满。 苏姨娘端起酒碗,和李桑柔碰了,一口气喝光了一碗酒,伸手撕下只鸡翅膀。 李桑柔撕下鸡腿,咬了一大口,拿起茶壶,往自己那只茶碗里倒上酒,将茶壶推给苏姨娘。 苏姨娘自己倒了酒,端起抿了口。 “阿清说你当了北齐的将军了?”苏姨娘啃着鸡翅膀,口齿有些含糊的问道。 “说来话长,当是当了,当了一个来月吧,早就不当了。”李桑柔吃的很快,吃完一只鸡腿,再扯下另一只。 “你早上没吃饭,昨晚上也没吃?”苏姨娘看着吃的很快的李桑柔。 “昨晚上没吃饱,早上没吃,赶了一夜的路,累了。”李桑柔连吃了两只鸡腿,端起酒碗仰头喝了,长舒了口气。 苏姨娘吃完两只鸡翅膀,将余下的烧鸡往旁边推了推,洗了手,拧了湿帕子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擦了手,往茶壶里满上酒,端起酒碗,冲苏姨娘举了举。 “阿清说,武老三死在你手里?”苏姨娘也端起酒碗,抿着酒问道。 “嗯。” “为了报仇?”苏姨娘看着李桑柔。 “不全是。”李桑柔抿了口酒,“那会儿没想着报仇。 因缘这事儿,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像水波一样。 当初我贪图赵掌柜的五千两银子,觉得送个人出城,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那人是那位世子,更没想到武将军也伸手进去了。 赵掌柜死了,江都城回不去了,还得罪了永平侯府,你知道永平侯府么?”李桑柔看着苏姨娘问道。 苏姨娘点头,“听将军说过,北齐二皇子的外家,二皇子要是即位,永平侯府就是北齐最显赫的家族。” “嗯,二皇子没即位前,已经非常显赫了。 永平侯府觉得,那位世子死了,对他们才最有利,劫杀世子,他们也伸了手。 托我的福,世子活生生的回到了建乐城,永平侯府就把世子活着这事儿,迁怒到我身上。” 李桑柔的话顿住,露出丝苦笑。“不能算迁怒,要不是我,那位世子确实凶多吉少。 后来,永平侯父子杀了金毛和金毛姐姐一家六口。” “金毛找到他姐姐了?”苏姨娘下意识的问了句。 “嗯,刚刚找到,就连累的柳家灭了门。 去年除夕夜里,我杀了永平侯父子,被发到军中做苦役,后来,为了脱身。”李桑柔摊手而笑,“我得有军功,赎罪赎身。 合肥之战过后,我就离开军中,回建乐城了。”李桑柔简洁明了的说了前因后果。 “阿清说,从合肥撤回去的那些兵将,提到你,都害怕得很。”苏姨娘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她没见过她杀人,她跟她在一起时,都是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甚至纳闷过,这位有些懒散的女孩儿,是怎么压服那群乞丐,以及城南那些跟畜牲差不多的下九流的。 “张征做了将军,阿清呢?也在城里吗?”李桑柔看着苏姨娘,岔开了话题。 “嗯,今天大帅出城巡查,他在城墙上值守。城东城北,就是齐军的大军。”苏姨娘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来的?从北齐大军中过来的?” “看了份军报,说武将军到鄂州了,带着你。我就来了,来看看你,说说话儿。”李桑柔冲苏姨娘举了举杯子。 “专程来看我的?”苏姨娘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她,没答话。 “就为了看看我,说说话儿?”苏姨娘追问了句。 “嗯。”李桑柔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跟你说说话儿就走了。” “从建乐城,这么大老远的来一趟,是来告别的吗?”苏姨娘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道。 “嗯。”李桑柔这一个嗯字,和刚才一样的肯定。 “这么说,你打算站到北齐那边儿去了?”沉默片刻,苏姨娘问道。 “嗯。”李桑柔再次肯定的嗯了一声。 “为什么?从前,咱们说起过,要是江南江北打起来了怎么办,你一直说要做壁上观。”苏姨娘语调里都是好奇,只有好奇。 “你知道,我一直有点儿想法的。”李桑柔神情认真。 “你那些异想天开?”苏姨娘笑起来。 “嗯!”李桑柔一个嗯字,认真而郑重。 苏姨娘侧头看着李桑柔,片刻,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叹气,“我真喜欢你这样,想的都是千百年的事儿,还能真真的当真。” 李桑柔跟着笑起来,“一开始没想,后来看到好多人,比如你,就觉得,好多事,好多人,就像江都城外那些山一样,远看着一片一片的树林,遮的密密实实,可等你钻进山中,站到树下,就会看到树下有无数这样那样的野花儿,美极了。 我喜欢看花,想让花儿开的更多更好而已。” “我也是你看到的花儿?那你跟我说说,我是从哪儿开出的花儿?”苏姨娘斜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笑起来,拖着长音,“虽然……可我真是不想说。” “说吧说吧,我就想知道这个,我总得知道自己到底哪儿跟别人不一般,我身上那主贵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呢。”苏姨娘抿着酒笑。 “当初,我准备抢城南那片私窠子,就想着,我得先知道武将军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不是明面上的,是私底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溜进了将军府。 武将军在老夫人那里,必定规矩严整,在夫人那里,想来也是要正襟危坐的。 武将军和夫人出了名的举案齐眉,你说过,武将军和夫人,是伙伴。 那时候,满江都城都知道,武将军最宠你,宠你宠的昏了头,宠到纵容阿清做了统领。 所以,我想着,要是想看看武将军的真面目,我应该到你那儿看。”李桑柔笑眯眯看着苏姨娘。 苏姨娘眉梢扬了起来。 “头一回到你屋里,我就趴在你屋里那个大柜子上面,你进了屋,我看了没几眼,你就皱着眉头四下里看,我就不敢再看你了。”李桑柔看着苏姨娘。 “这事儿,我不记得了。”苏姨娘仔细想了想,摇头。 “嗯,头一回,守到你睡着,我就走了,第二回,也没守到武将军,第三回,武将军来了,我在大柜上趴着,不看,就听着。 你们俩动静挺大。”李桑柔拖着尾声,“武将军不愧是一员猛将,身强体健,精力旺盛,你也不差,后来,我一直听到你指挥着武将军,快快!不要动,不要停!” “你个死妮子!”苏姨娘一巴掌拍在李桑柔胳膊上。 李桑柔哈哈笑起来。 “我当时就觉得,这么直爽明白的女子,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武将军能那么听指挥,也不是俗人。 回去后,我就杀了庆赖子。后来,又找机会,认识了你。” “你是个姑娘家,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样的话儿,也不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懂这些事儿。”苏姨娘抿着酒,神情自得中带着几分寥落。 “我是十一二岁,跟着家人逃难,和家人走散了,在江都城外,碰到个老鸨,说能给我找个地方干活挣钱,能让我带着阿清。 我就这么,落进了伎家。 没几天就破了瓜,疼极了,刚破瓜那一阵子,价钱高,一天也不许歇着,那些男人,都喜欢看血,哪怕不是他破的瓜,看着床上的血,他们也高兴,跟破了个处差不多。” 苏姨娘仰头喝光了酒,李桑柔端起壶,给她满上。 “后来,总算好了,没有血了,可还是疼,疼得没办法。 姐妹们一起聊天儿,都说疼,都说是煎熬,说来说去,全是怎么熬过去的法子。”苏姨娘长长叹了口气,“真是难熬啊。 熬了三四年,后来,有个行商。”苏姨娘的话顿住,微微侧着头,出神的看着手里的酒碗。 李桑柔侧头看着她,等她恍过神来。 好一会儿,苏姨娘叹了口气,“我都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了,就记得是个挺秀气的人儿,长的很好看,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说话柔声细语,一直贴在我耳边说情话儿,话很粗,不过他很温柔,声音也好听。 他一点儿也不急,一点一点,一件一件的脱衣服,温柔的像水,温热的水,那一回,不是我侍候他,是他侍候我,那是头一回,我觉得真好啊,怪不得男人那么喜欢。” 苏姨娘笑起来。 “后来,我就知道了,这事儿,不是煎熬,就是,你得想想办法。 将军肯把我抬进府,是因为他跟我在一起,痛快,他痛快,我也痛快。说我得宠是因为我会侍候人,是个狐狸精,这话没说错。” 李桑柔举起酒碗,冲苏姨娘举了举。 “我没想到,你觉得我像朵花儿,竟然是因为这个。”苏姨娘仰头喝了酒,一边斟酒,一边笑个不停。 “你还记得将军府有个仆妇,邻居喝醉了酒,进错了门,黑灯瞎火上错床的事儿吗?”李桑柔看着苏姨娘问道。 “记得,你当时说过,要是两个男人,也就是抹一把脸的事儿了。”苏姨娘点头。 “那个仆妇,被她男人打的死去活来,知道的人,一说起她,好像她从这件事后,就成了残缺,比断了一条腿,少了半边身子更可怕。 可那个醉汉,就像衣服上沾了点儿灰,拍拍干净,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这不公道,不该这样。 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这件事上,要是男人不过是沾了点儿灰,拍拍干净就好了,那女人也是这样啊。 就像你,在床笫之间,男人是乐事,你也是,男人指挥你取悦他,你也指挥他们取悦你。 这样,才是对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怎么可能呢。”苏姨娘叹气。 “怎么不可能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就可能了。”李桑柔抿了口酒,笑道。 “我真喜欢你这样,人家这么看,你偏要那么看,看到我这样的狐狸精,你也觉得好。”苏姨娘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天井里艳红的花儿。 “就是狐狸精才好啊。”李桑柔端起壶,壶里空了,李桑柔弯腰拎起酒坛子,再倒了壶酒。 两人都不说话了,对坐喝酒,良久,苏姨娘叹了口气,“这趟跟将军过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嗯?”李桑柔看向苏姨娘。 “将军说我无畏,我不是无畏,我是厌倦了满府的人,想歇一歇,喘口气。 这里,你看,我就对着将军一个人就行了,将军的心思都在打仗上头,早出晚归,经常夜里也不在,多数时候,就我一个人,在这个小院里,走来走去,看看那个,看看那个,很轻松。 在杭城,和在江都城,每天睡觉,起床,吃饭,到处请安,陪着笑陪着小意儿,侍候将军,在夫人身边侍候,陪老夫人打雀儿牌。 我觉得我像个被人捏着提着的人偶,也不知道是谁提着我,经常恍惚中,觉得自己不在自己身上了,飘在空中看着自己笑,看着自己凑趣儿出牌。 好像就跟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是我,不是苏姨娘。 认识你之前。” 苏姨娘的话顿住,呆呆出了一会儿神。 “不记得了,好像就是认识你之后,我常常想,要是从很小时起,我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怎么过日子,我去做什么。 要是现在,我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该怎么样。 想的越多,越觉得现在这样过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天比一天模糊,模糊的连眉眼都没有了。” 苏姨娘垂着眼,一口一口抿着酒。 “这酒不错,没想到鄂州城里还有这样的好酒。”李桑柔冲苏姨娘举了举碗。 “嗯,确实不错,虽然这是一碗离别酒。”苏姨娘将碗举到面前,看了看碗里的酒,仰头饮尽。 “那就,就此别过。”李桑柔喝光了酒,将碗放到桌子上。 “从现在就开始么?”苏姨娘拎起壶,给自己斟上酒。 李桑柔转回身,看着苏姨娘,笑着抬起手,认真郑重的挥了下,转身出门。 苏姨娘坐着没动,端起酒,一口一口抿着。 第168章 回营 李桑柔从大帅府出来,拐上大街,走出十几步,就消融在人群中,径直出了西城门。 西城门外,码头上船连着船,扛夫排成串儿,脚步飞快的从船上卸货下来,送进城门。 李桑柔放慢脚步,看了片刻,顺脚拐进码头旁边一排摊贩中间,边走边看,径直往北。 绕过两三道关卡,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李桑柔站在一棵大树旁边,凝神听了一会儿动静,见四下无人,跳下河岸,进了江边的芦苇荡,跺着泥水,在芦苇丛中逆流往上。 秋风吹的芦苇丛此起彼伏,相互拍打着,发出细密绵延的沙沙声。 一群正在梳毛的野鸭子被李桑柔惊动,却并不怎么害怕,拍着翅膀往旁边躲过去些,接着拧头梳毛。 李桑柔站住,看着那群毛色鲜亮的野鸭子,片刻,推开芦苇,看向混黄浩淼的汉水。 这里,在几百上千年后,将耸立起一座日夜喧嚣的不夜之城,她站立的地方,鲜花霓虹,到处都是偎依在一起的情侣,头抵着头,你侬我侬。 李桑柔呆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看着四周的荒芜,低低叹了口气,接着往前。 太阳西斜时,天上飘起了细雨,李桑柔低着头,只管往前走。 一直走到天快黑了,前面一圈儿被踩倒踩平的厚厚芦苇上,窜条最先看到李桑柔,一跃而起。 李桑柔坐到那块厚厚软软的芦苇上,接过大头递给她的皮袋,先喝了一气儿水,再接过咸羊肉,一边吃一边看着众人。 “都吃过了,蚂蚱在那边树上看着呢。”小陆子蹲在李桑柔旁边,声音压的极低。 李桑柔点头,不紧不慢的吃了一大块咸羊肉,站起来。 小陆子走在最前听动静,大头和窜条把那团厚软的芦苇撕开,推进江里,掩下他们曾经停留的痕迹,跟在李桑柔后面,往岸上走。 蚂蚱从岸上一棵高树上滑下来,离地面一丈左右,松手跳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这一个时辰,连个人影也没有,往东北五六里,有个村子,看灯火是个小村子,东南有两个村子。再远就看不到了,从一早上就有雾。” “方向记好了?”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蚂蚱问道。 “记好了,小陆子也上树看过,应该没事儿。”蚂蚱说着应该没事儿,底气却不怎么足。 下着细雨,这天黑的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没星没月,他实在不敢担保能不能走对。 “要是毛哥还在就好了。”大头嘀咕了句。 不管天多黑,路多难走,毛哥从来没迷过方向迷过路。 “走吧。”李桑柔拍了拍大头。 过了距离他们只有五六里的那个小村庄,雨下得大起来,黄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身上脸上,砸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走在最前的蚂蚱突然滑倒,滚跌下去,大头和小陆子急忙跟着滑下去,将蚂蚱拖起来。 “雨太大了,得避一避,往回走,靠近那个村子,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等等再走。”李桑柔决断极快。 这会儿再赶路,事倍功半。 几个人调头,进了小村外的稻场,各找了个草堆挤进去,避雨打盹。 李桑柔让小陆子他们安心歇一歇,自己似睡非睡,眯眼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 村子里早就静寂下来,偶尔传出一两声婴孩的哭声,雨落进池塘里,青蛙的叫声寒寒颤颤。 一队三四个骑兵,高高挑着气死风灯,从不远处小跑而过,没多大会儿,又过来一队。 要不是这场大雨,天亮的时候,她们已经穿过这一带,离世子的大军不远了。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李桑柔慢慢挪了挪,坐的舒服些,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挑着灯笼的骑兵小队,隔上半个时辰就经过一回,李桑柔默默数着骑兵过去的次数,数过第五趟,看着那只红暖的灯笼走远了,李桑柔低低吹了声口哨。 虽然雨还是很大,可他们也必须走了。 在天亮之前,至少要留出一个时辰,让这大雨把他们的脚印,至少冲刷到模糊不清。 五个人猫着腰离开草堆,重新走入黑暗中。 鄂州城头那些灯笼,在大雨中,模糊的只是一团团似有似无的昏黄。 李桑柔在前,让鄂州城上那些昏黄在自己右后方,静悄往前。 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又听到了马蹄声,五个人伏在灌木丛中,看着那只红灯笼靠近,再走远,出了灌木丛,接着再往前,再走了半个来时辰,远远的,天边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晨色。 李桑柔眯眼看着晨光的方向,暗暗舒了口气。 这样的大雨,在这片完全陌生的沼泽一般的地方,这样的黑暗,实在是危险重重。 天亮就好多了。 几个人聚在一处浓密的灌木丛后,吃了些咸肉,喝了几口水,沿着能掩住人的树林灌木丛,一路逶迤,绕着极大的圈子,往鄂州城南面过去。 中午前后,雨停了,巡逻的南梁骑兵由半个时辰遇到一回,渐渐到差不多一个时辰一趟。 临近傍晚,李桑柔一行,开始由东北折向东南,天黑透时,几个人躲在一块巨石后面,慢慢吃着咸肉,听着四周的动静。 离上一回遇到南梁骑兵,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虽然没再下雨,可天上云层密布,还是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他们南边,还是只能看到鄂州城上昏黄不清的灯火。 一夜大雨,阻拦了她们的行程,原本,这会儿,她们至少能看到齐军大营了。好在,雨停了。 几个人歇一会儿,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天光再次大亮时,李桑柔站在一棵大树下,往南眺望。 晨雾中,远处高耸的鄂州城,和鄂州城东面,绵延的齐军营地已经隐约可见。 “总算到了!”窜条一屁股坐在地上,“让我歇会儿。” “都歇会儿,吃点东西。”李桑柔露出笑意。 几个人分吃了余下的一点儿咸肉,歇了小半个时辰,接着往东南走。 中午前后,已经能看清楚齐军大营四周高高的吊斗了,李桑柔放慢了脚步,谨慎往前。 刚刚进到一片树林,李桑柔突然站住,举着双手扬声道:“我们迷路了。” 小陆子四个人跟着举着手,一幅胆怯惊恐的样子。 “你们是哪里人?从哪儿过来的?”灌木丛中,站起来几个兵卒。 “从平靖关,来找大帅身边的文将军。”李桑柔听出兵卒浓厚的北地口音,答话道。 “你刚才还说迷路了!”兵卒质疑道。 “刚才不知道你是这边的,还是南梁那边的。”李桑柔笑答道。 “你们走前面!”几个兵卒闪开,示意李桑柔几个人往前走。 小陆子四个人跟在李桑柔后面,举着手,规规矩矩的往前走。 两个兵卒在他们后面十几步跟着,其余兵卒重新藏回灌木丛中。 李桑柔几个人规规矩矩,走了小半个时辰,站到了齐军大营辕门外。 “你姓啥叫啥?”一路跟着她们的兵卒跑到辕门口,一个转身,跑回来几步,扬声问道。 “我姓李,李桑柔。” 站在辕门旁边的望台上值守的统领唉哟一声,趴在望台栏杆上,挥着手叫起来,“是桑大将军?还真是!快去禀报大帅!快快!” 文顺之大约就在附近,大步流星,出来的极快。 出了辕门,文顺之看着浑身泥水,连头发上都沾满泥浆污物的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欠身往里让李桑柔,“大常说你要过来,怎么过来,什么时候过来,一概不知,大帅很担心你。” “从鄂州城过来的。”李桑柔笑应了句,冲望台上一直冲她挥手的统领挥了挥手,跟着文顺之,往帅帐过去。 顾晞和文诚一前一后,站在帅帐外,看着泥人儿一般的李桑柔,拱手笑道:“你这样子,难道又去了梁军大营?” “大当家还真是从鄂州城过来的。”文顺之笑接了句。 “你怎么……”顾晞一句问话脱口而出了一半,硬生生咽住,“你衣裳都湿透了,先去洗一洗,再睡一觉,咱们再说话,我让人煮碗姜汤给你。 你的帐蓬就在旁边,大常来那天,致和就让人给你准备好了。” “好。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确实累坏了。”李桑柔笑应了,拱手别过顾晞和文诚,往旁边她那个小帐蓬过去。 如意把顾晞沏茶用的滚水,文顺之那边的水,以及周围十几个帐蓬里能找到的热水,统统拎了过来,勉强凑够了一沐桶热水。 李桑柔不是个讲究人儿,有点儿温水就是极好的了,对着一沐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头洗了澡,换上一身干爽衣裳。 她的衣裳弩箭等等,大常他们一路带过来,这会儿,已经放在了小帐蓬里。 如意送了热姜汤进来,李桑柔喝了半碗,嘱咐如意吃晚饭前叫醒她,倒在那张矮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傍晚,没等如意过来叫,李桑柔就醒了,听着外面黑马的怪叫声,露出丝丝笑意,起身出了帐蓬。 紧挨着李桑柔这顶小帐蓬旁边,是大常他们的帐蓬。 两个老云梦卫黑衣黑裤,正忙着做饭。 小陆子和大常对面蹲着,小陆子手里捏着张破纸,一笔笔报着帐,大常打着算盘,神情严肃,两人中间摊了一地的银票子碎银子成串儿的大钱。 孟彦清蹲在两人之间,也是一脸严肃,围观两人对帐交帐。 大当家他们这一趟,把一路上的用度赚出来,竟然还有富余,这富余还不少,他实在是佩服。 蚂蚱、窜条和大头被黑马和诸位老云梦卫围在中间,正添油加醋的讲他们这一路上的惊险。 见李桑柔出来,众人都站了起来。 “老大!”黑马一头扎过来,“如意说大帅要给你接风!如意还说……” 黑马的如意说还没说完,就被大常提着衣领拎开了。 “小陆子他们说路上睡过两回,没歇,刚洗干净,文先生就把他们叫过去,问了一个多时辰,一刻钟前,他们刚从文先生那儿回来。”大常落低声音道。 “嗯,你们一路上怎么样?”李桑柔看向站在四五步外的孟彦清。 “顺顺当当,平靖关内新增四处递铺,平靖关往这里,也都看好地方了。”孟彦清忙欠身答话。 没等李桑柔再多问几句,如意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大帅请她过去说话。 帅帐内,顾晞正和文诚对着那张一人多高的地舆图,低低说着话儿,听到如意的禀报,顾晞忙转过身,看向李桑柔。 “歇好了?大常他们三天前就到了,说你也来了,我和守真,还有致和,都很担心你。”顾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李桑柔。 “有位在江都城认识的旧友,现在鄂州城里,想着以后就是刀箭相向了,去告个别。”李桑柔冲顾晞和文诚拱手笑道。 “小陆子说……” “先坐先坐,先喝杯茶!”顾晞打断文诚的话,让着李桑柔坐下。 如意捧着刚沏好的茶,和几样精细茶点放到小矮桌上。 “我们是从安庆府过的江,绕了个圈子,拿着路引,从江南进的鄂州。”李桑柔抿了口茶,看着文诚笑道。 文诚想说什么,下意识的先看向顾晞。 “鄂州城铁桶一般,又没法围住,听说你们是凭着路引,顺顺当当进了鄂州城,我和守真觉得这也许是个好办法。”顾晞没看到文诚那一眼,只看着李桑柔笑道。 “路引都留着了,小陆子给你了?”李桑柔从顾晞看向文诚。 “给了,我已经细细问过小陆子他们四个,只是,有好些地方,他们都没留意,得请教大当家。”文诚站起来,从长案上拿过那几张路引。 “先吃饭吧,李姑娘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只怕连口热水都没喝过。”顾晞再次打断了文诚的话。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摆了满桌子的菜。 “这种鱼说是只有这里才有,味道很不错,你尝尝。”顾晞指着条鱼笑道。 李桑柔笑应了,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喝了半碗鱼汤,十分惬意。 如意收拾干净,送了茶过来,李桑柔捧着茶,站到那幅地图前,指点着说着从某处到某处路况如何,村庄人烟多不多,行商小贩多不多,集市热不热闹,物价如何,都遇到过哪些地方口音的人,关卡牙行如何等等等等,仔细到哪里什么时候逢集,都说到了。 文诚拿着块垫板,看着李桑柔手指点着的地方,凝神听着,一张张记得飞快。 “……好多地方,已经在准备过年的大戏,开始排练社火了,今年年成不错。”李桑柔说完,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张地图,片刻,移开了目光。 至少今年的社火,是能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 “你们商量,我回去歇着了,有什么事儿,让如意去叫我。”李桑柔再往后退了一步。 “好,辛苦你了。”顾晞正在沉思中,下意识的答了句,冲李桑柔挥了挥手。 第169章 说话的人 李桑柔从帅帐出来,转个弯,就看到她那顶小帐蓬门口,几根木柴架着堆火,火上面吊着把铜壶。 火旁边,大常和孟彦清,以及几个年纪大些的老云梦卫席地而坐,正喝着茶说话。 “老大回来了。”大常面对帅帐方向坐着,李桑柔一转过来,他就看到了。 几个人忙站起来。 李桑柔过去,蹲到孟彦清旁边,打量着四周,“黑马他们呢?” “下午送来了几车信,他们都去念信去了。”孟彦清笑道。 旁边的帐蓬里,一阵哄笑声起,李桑柔站起来,“我去瞧瞧。” “咱们也去瞧瞧。”孟彦清跟着站起来。 大常递了袋瓜子给李桑柔,李桑柔接过,摸了一把嗑着,和大常、孟彦清几个人一起,往刚才哄笑的帐蓬过去。 帐蓬很大,里面挤满了人,窜条坐在油灯旁边,刚念完一封信,将信连信封递回去。 “下一封!”窜条一只手递出信,另一只手伸着,下一封三个字,叫的相当有气势。 “俺的俺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兵卒忙举起手里的信,旁边的人接过,一个递一个,传到窜条手里。 “喔嚯!你这封信这么厚!这是卡着顺风的份量来的吧!”窜条掂了掂信,先叫了句。 帐蓬哄笑起来。 “张福亲启!啧!”窜条先念信封,“亲启,瞧这字儿,你媳妇儿找的这写字儿先生,可不咋得。” “字儿好的,价钱贵,是个字儿就行呗,能省就得省。”旁边一个十夫长十分懂行。 “就是这话儿!”周围一圈儿赞同。 差一个大钱,就是俩鸡蛋呢! “也是,是个字儿就行了,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咳!”窜条抖开信,猛咳了一声,帐蓬里顿时安静下来。 “福哥:这信,是我写的,顺风的王婶子到咱村上教识字儿,说是要一个村上教出来一个能写信的,咱村上,我学的最快。 张福,你媳妇可不得了,都会写信了。这句是我说的,不是你媳妇写的。我接着念: 福哥,我学认字,不是为了赚写信的钱,我是想着,我想跟你说的话,不想说给人家听了,再让人家写,我说不出口。 福哥,家里都好,娃儿会走路了,今天一上午,追得家里大公鸡满院子跑,娘说娃儿像你。 福哥,我很想你,越到夜里越想,想得睡不着觉……” “别念了!”张福一窜而起。 帐蓬里怪叫声,笑声,拍手声,哄然震天。 年青的张福一张脸涨的血红,越过一只只胳膊的阻拦,冲向他媳妇那封信。 窜条拍着信笑的前仰后合,“张福,你媳妇!哈哈哈哈!厉害厉害!怪不得要学写字!哈哈哈哈!” “这个傻女人,她识字了,我又不识字儿!”张福总算扑到窜条身边了,一把抓过信。 窜条笑的喘不过气,一下下拍着他,“等会儿,我,单念,单念给你听!” 站在帐蓬门口的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往回走。 …………………… 帅帐里灯火通明到半夜,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忙到第四天。 夜幕垂落,李桑柔和孟彦清等人算是一大伙,三四十人凑一起吃饭。 刚刚吃了晚饭,孟彦清鬼鬼祟祟提了两坛子酒过来,刚刚倒了一圈,坐在李桑柔对面的大常喊了声老大,往李桑柔身后示意。 李桑柔身后,顾晞刚刚转过弯,往这边过来。 李桑柔忙站起来,顾晞已经过来了,看着她笑道:“走走?” “好。”李桑柔笑应了,和顾晞并肩往前。 “我和守真都觉得沿着你走的那条线,从江南进入鄂州城,里应外合,是个好法子。” 走出十几步,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忙了这几天,总算安排好了,刚刚已经让他们启程,从平靖关往安庆府,从安庆府过江。” “有多少成算?”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一共二十支十人队,五十人一组,进到鄂州城前,互不联络。 每组安排了二十个水性极好的,一起赶到安庆府,送他们过江之后,立刻赶回来。 都是精锐,守真、致和和我亲自挑出来的,只要能有一组进到鄂州城,就能打开城门。”顾晞没说成算多少,只仔细说了这一趟的安排。 “攻打平靖关的时候,损伤很大。”顾晞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群山。 “合肥之战后,我一直驻军合肥,南梁大约以为大哥和我会和从前一样,从扬州、江都一线,渡江南下。 武怀国应该是看出了咱们的意图,没到江都城,半路上,就改道赶往鄂州。 必须赶在武怀国之前,拿下平靖关,否则,武怀国到了鄂州,调度指挥鄂州、随州,甚至襄阳军,那时候,再要拿下平靖关,就太难了。” 顾晞笑起来,“天佑我大齐!” “文将军到随州了?”李桑柔笑问道。 “嗯。”顾晞这一声嗯,轻松愉快。 “大哥写信说你过来了,接到信,我就算着你的行程。”顾晞转了话题,“大常先到了,比我预计的慢了两三天,你却没来。 我问大常,大常说你去安庆府了,问去安庆府干什么,他摇头不知。 问孟彦清,孟彦清是真不知道。 我让如意去问黑马,黑马只知道你赶去安庆府了,别的一问三不知,还拉着如意,猜你去安庆府做什么,如意说他猜到最后,说算了不猜了,肯定猜不着,他要是能猜着,他就能当老大了。 黑马可真是!”顾晞忍不住笑出来。 “等我过来~”李桑柔拖出缕长音,“想让我进城看看?” “不是!”顾晞皱眉看了眼李桑柔,“很久没见你了。 大常到的时候,大军刚在这里驻扎好没几天,我带人往鄂州城北面查看时,遇到了一支梁军百人队,厮杀没多久,城头上大约有人认出我了,鄂州城门大开,骑兵步卒蜂涌而出。 幸亏致和不放心,随后跟了出去,要不然,只怕就回不来了。”顾晞说着回不来了,语调中却没有什么惊惧后怕。 “武怀国比你早到鄂州城?”李桑柔问道。 “嗯,早了好些天,他要是比我晚到,这鄂州城,说不定已经拿下来了。”顾晞转头看了眼鄂州城头的灯火,指了指营地后面,“后面的那块山崖,站上去可以看得很远,上去看看?今天重阳,正好登高。” “好。”李桑柔看向顾晞手指的方向,那是块直如刀削的高耸山崖。 两个人转个方向,往山崖过去。 山崖上面设了岗,竖直难行的地方,都放了绳梯,顾晞在前,两个人很快就登上了那处山崖。 山崖上面地方不大,李桑柔仰头往上看。 “再上去二三十丈,有处暗哨。”顾晞跟着往上看了眼。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李桑柔往前站了站,环视四周。 远处的大江,前方的鄂州城,脚下绵延的营地,拂面的凉风,空旷而清爽。 “安营那天,我和致和查看安营之处,站到这个地方时,就想着,要是你来了,咱们就到这里来,喝酒说话,可惜没酒。”顾晞背着手,看着李桑柔。 “刚刚,老孟搞了两坛子酒,还没来得及喝。”李桑柔笑道。 “大约是百城给他的。酒有,驻营的时候,就下了军令,不许饮酒。”顾晞笑道:“不过孟彦清他们,还有你,不是军营中人,不受此军令。” “怪不得老孟偷偷摸摸,今天是头一回,我不知道有禁酒令,以后不喝了。虽然不是军营中人,可身在军营中,也该严守军令。”李桑柔笑道。 “多谢你。听说你打了翰林院的脸?”顾晞笑谢了句,又问道。 “不是我,我哪有那个学问,是建乐城各家女眷,托她们的福,我赚了不少银子。”李桑柔笑意融融。 “在攻下平靖关之前,王章带着一群翰林和监生,就到了。 王章带着他们过来见我,说是皇上说了,做学问不能只埋首书本,要多走多看,注重实务。 一群翰林,跟在王章后面,个个看起来都是虚怀若谷的模样。 我当时就挺纳闷的,怎么那群眼高于顶,谁都不放眼里的翰林,一个个这么谦虚了? 那群翰林中间,一多半是进士及第,还有两三个状元。从前在建乐城时,潘定江在他们前面说话,他们勉强能忍一忍,要是潘定山站到他们前面,那必定是一脸瞧不起,浑身不服。 这一回,他们怎么容忍王章这个二甲倒数统领他们了? 这肯定不是因为大哥一旨皇命。” “那时候,你不知道?”李桑柔眉梢微扬。 “那时候顺风的递铺还没铺过来,往来传递的,都是密件军报。”顾晞往李桑柔欠身过来,声音落低,“我当时十分纳闷,可守真那样子,却是忍着笑。 那帮翰林走后,我就问守真,怎么回事。” 顾晞顿住话,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你知道守真怎么知道的吗?” “嗯!”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极其肯定的点着头。 “这厮!”顾晞啐了一口,“我问他,他糊弄我,说建乐城的友人写信告诉他的,我问他哪个友人,哪个友人敢在军报中夹带私信,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友人,难道是潘定邦? 后来,到底让我问出来了,他居然跟我说,阿玥写信给他,是怕我太忙,顾不上看信,所以才写信给他,既然是阿玥写给我,托他代转的,阿玥给我写信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李桑柔笑出了声。 “我当天就写信给大哥了,问他知不知道这事儿。 写好信,正好致和进来,我问致和,致和居然问我:你竟然不知道?”顾晞郁闷的哼了一声,“说的好像我该知道一样,我怎么能知道?” “皇上肯定知道,宁和公主哪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皇上,再说,都夹杂在军报中间了。”李桑柔笑道。 “嗯。”顾晞闷哼了一声。 敢情这件事儿,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大哥说你把合肥城的军功给了阿玥,说他答应过了,阿玥嫁不嫁人,要嫁给谁,只随她自己。”顾晞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李桑柔纳闷道:“守真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份龌龊心思的?我几乎天天跟他在一起,竟然丝毫没有觉察! 我问致和,致和说他也是刚知道,说是有一回外头的信送过来,一摞信中间,最厚的那封,是给守真的,致和说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宁和的笔迹,追问之下,守真才告诉他的。 你说,致和这话,是真是假?致和不像守真心思那么深,他要是知道,大约瞒不过我。” 顾晞话音里,满满的都是抱怨。 “文先生有这份情,可确实没那份心,他确实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辅助你,为文家操劳。 现在,只不过是事易时移。”李桑柔笑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玥告诉你的?”顾晞斜瞥着李桑柔。 “就是,你头一回请我陪着宁和公主,她的生辰?”李桑柔想了想道。 “黑马唱戏那回?”顾晞惊讶的高抬着眉毛。 “嗯。”李桑柔肯定的嗯了一声。 “唉。”好一会儿,顾晞长叹了口气,“尚公主不是什么好事儿。驸马都尉只宜荣养。 守真心思缜密,极擅统筹,是良相之才,他自己也极愿意做些事,治国平天下。 大哥这个人,从不苟且徇私,不会开驸马都尉执掌重权的先例。 唉,你不该拿守真,来替阿玥求这一份随心。” “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宁和在不想嫁人的时候嫁人,或是嫁给不想嫁的人。她至少该有一份像文先生那样的随心,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可以不嫁人。 文先生和宁和公主,就这样你不娶我不嫁,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一个所娶非人,一个所嫁非人要好吧,至少不祸害别人。”李桑柔斜瞥了顾晞一眼。 “她不是你。”顾晞失笑。 “她是先章皇后的女儿,是皇上和你的妹妹,那样的母亲,这样的哥哥,她和世间女子都不一样,出格一些,不是正该如此吗?”李桑柔斜着顾晞笑道。 顾晞笑起来,“这话也是。”顿了顿,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早些年,很早了,那时候我还小,大哥也还小。 大哥说过一两回,说沈娘娘把阿玥教的过于循规蹈矩,过于卑弱守礼,后来,大哥觉得这样也好,习惯了女子卑弱,以后就不会觉得苦。” “苦还是苦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听说阿玥现在自在的很?”顾晞斜着李桑柔。 “嗯,已经学会打架了,跟你那个妹妹一起。”李桑柔笑眯眯道。 “姨母说她小时候也爱打架,我也喜欢动手,大哥不喜欢动手,大哥说,打死打伤了,动静太大,打不死打不伤,又没意思。老二。” 顾晞的话顿住,看向李桑柔道:“大哥说老二正在习学医术,立志要一辈子治病救人,我觉得他就是行医,也很难做到极致,他心太软,他都不如阿玥,让他挖个脓疮,只怕他都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干嘛要做到极致,大差不差就行了。”李桑柔笑道。 “也是,只要他能心安,就行了。”顾晞失笑出声。 第170章 破城 歇了两天,李桑柔和大常等人一起,从大营出发,往平靖关,沿途细看了一遍,看了几处大常他们挑好的递铺位置,又挑了几处备用的暗铺。 一切安排好,从平靖关再回到大营,离约定的攻城时候,已经没几天了。 帅帐里,顾晞,文诚,文顺之,黄彦明,楚兴等人,围着沙盘,最后一次确认这一战的策略,各人的担当。 李桑柔站在一团人后面,端着杯茶,有几分无聊的抿着。 这一战,她的任务简单明了:先是跟着黄彦明,在北门放冷箭,接着到顾晞身边,听顾晞指挥,用弩杀人,他们商量的这个那个,她不用多听。 夕阳西下,最后一遍确认结束,明确了时辰号令,黄彦明、楚兴等人各自回去准备。 今天夜里,子时前后,埋伏到鄂州城东门和北门外的伏兵,要悄悄离营,趁夜埋伏过去,一动不动的趴上一整个白天,到明天天黑之后,听着城门里的动静,等着和城里的内应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并且在大军冲上来之前,让城门一直开着。 “一起吃饭吧。”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点头。 一顿饭吃的有些沉闷,饭后,如意带人收拾干净,送了茶上来。 文诚端着茶,又站到了沙盘旁。 “别看了,人事已尽,余事听天命。”顾晞坐在椅子上,看着文诚道。 “江南江北太平了二十来年,江南对江北,江北对江南,都没什么戒心。 营地外那个小菜场,多热闹。”李桑柔声调闲闲。 北齐大营驻扎在这里,已经两个月左右,就最初安营的时候,试探着攻过两三回城,也是一攻即止。 鄂州城不大,太平无事的这二十年间,从南面的码头和西面汉水码头往两边,房屋和集市一起往外漫延,在战起之前,城外甚至比城内更加热闹。 战起之后,鄂州城和其它面对北齐的城池一样,坚壁清野,城外的人,有钱的搬进了城,没钱的,投亲靠友,多半投进了附近的村庄。 这些人,多半是靠做些小买卖为生的,北齐大营驻扎过来没几天,就有胆子大的,拎着鸡蛋青菜什么的,过来找生意。 拎着东西过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文诚干脆在离大营两里来路的一大片空旷之地中间,圈出地方,四下派人看守着,弄了个集市出来,竟然一天比一天热闹,兴旺发达起来。 这集市按点儿开市,下午申正一到,梆子声响,看守集市的兵卒立时收队,驱着来做买卖的诸人立刻离开。 要不是这规矩定的死,执行的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只怕夜市都要开出来了。 “确实热闹。”顾晞露出笑容,“没有戒心好,钟良他们大约能顺顺当当进到鄂州城。” “但愿一切都顺顺当当。”文诚坐回椅子上。 “要是这一回不成,还有别的办法吗?春夏秋冬,什么时候攻城最佳?”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这里冬天虽然结冰,可冰极薄,冬天不是好时候,春夏秋,没什么最佳。 这一趟要是不成,暂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也许,截断汉水,放水淹城?”顾晞闲话道。 “武怀国哪能任咱们截河淹城,鄂州不是孤城,往南往西都在南梁治下。”文诚缓声道。 “我觉得这回能成。”沉默片刻,李桑柔笑道。 “托你吉言。”顾晞冲李桑柔举了举茶杯。 …………………… 十月里,哪怕是正午的阳光,也是斜斜的了,可照在地面上,还是温暖到燥热。 楚兴一动不动的趴在薄薄的土层下面,斜眼看着旁边石头的阴影。 他挑这个地方,就是看中了这块石头,石头的阴影的长短,可以他能够大致判断一下时辰。 从后半夜藏好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时辰了,再等上四五个时辰,也许五六个,六七个时辰,嗯,不到一天,快了。 这一次在北门外埋伏,是他求了再求,立了军令状,才从大帅那里求来的。 攻打平靖关的时候,他有劳无功,江都城外的耻辱,还顶在头上,这一回,这城门哪怕只有一丝缝儿,他必定死战推开,不成功,就成仁! 最好,他这北门在东门之前有动静,他很想头一个冲进鄂州城。 一串儿蚂蚁从楚兴额头上爬过,楚兴用力抬着眉毛,蚂蚁踩着他的抬头纹,继续往前爬,楚兴暗暗骂了一句,只好咬牙忍着那股子刺痒。 夜里还好,这会儿,太阳照的这帮子虫子水蛇蚂蚁,轮番儿出来,轮番儿往他脸上爬! 娘的! 楚兴闭上眼,调整呼吸,默念着色即是空,心空则无,他不看不想,那就是没有! …………………… 鄂州城里,夕阳西斜。 在行里守了一天,看了一天菜油行情的钟掌柜,和忙着收拾东西关门的牙人们打着招呼,从行里出来,不紧不慢往落脚的邸店回去。 邸店离油行不远,住满了贩油过来的行商。 钟掌柜钟良和他的伙计,以及几十桶油,赁在一个临街的小院子里。 和邸店掌柜要了份丰盛的饭菜,吩咐送到院子里,钟良进了小院。 在钟良后面,出去闲逛的伙计们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邸店伙计提着提盒,送了羊肉锅子,红烧鱼等七八样荤素菜,以及一大盆饺子进来。 钟良这支商队,帐房伙计脚夫,加上他,一共十个人。 十个人围坐在圆桌旁,钟良拿过碗,盛了十碗饺子,一一递给诸人,端起碗,压着声音,看着众人笑道:“咱们这一组,人都到了,各队都顺顺当当。吃碗饺子吧,今天夜里,咱们就动手了。” “我去看城门的时候,看到老张他们了,他们也看到我了,没说话。”钟良旁边,帐房打扮的周山同样压低声音道。 “吃好饭,就开始准备,准备好了,歇一会儿,就差不多宵禁了,宵禁之后,咱们就走。”钟良看着众人,顿了顿,举了举手里的饺子碗,“虽然咱们处的时候不算长,能认识诸位兄弟,是钟某的荣幸,若有来世,咱们再做伙伴!” “来世咱们做兄弟!”旁边的周山和钟良碰了碰碗,其余几个,依次伸碗过来,轻轻碰了碰。 这一趟,他们都是做死士的,有来无回,启程前,他们都留下了遗书。 吃了饭,从半人高的油桶里摸出刀,洗干净,重新缠好把柄,准备好火折子,换好衣服,收拾停当,没多大会儿,远远的,宵禁的更梆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 邸店店门紧闭,大街小巷静悄无人。 一行十人推开小院角门,钟良先闪身出门,警惕着左右,挥手示意背着油桶的九个人,一个接一个出了角门,已经探好记熟了路的周山走在最前,带着众人,沿着黑暗的巷子,往东门疾行过去。 鄂州城四座门,唯一一处有瓮城,就是东门。 因为外面是瓮城,守在东门的城门里的梁兵就十分轻松。 城外的齐军和他们隔了一个瓮城呢,他们要攻城,得先攻瓮城,瓮城结实着呢,外面攻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他们再开始准备都来得及。 钟良握刀在手,最先冲进城门洞。 城门洞里,值守的兵卒都挤在一左一右两间小小的门房,说笑取暖。 十月中旬,夜里已经很冷了。 钟良和周山一左一右,堵住两间小门房,一刀一刀捅进去。 兵卒的惨叫闷在小门房里,余声在厚重的城门洞里回响,往城里丝丝溢出,却不能透过厚重的城门,传进瓮城。 钟良挥着手,叫进众人,三四个人合力,抬下两根沉重的门栓,推开顶门石,将巨大厚重的城门推开一条缝。 今天夜里,在东门值守的是苏清,这会儿正趴在瓮城城墙上,皱眉看着远处的北齐军营。 下午吃饭前,他和将军一起,站在这里,看着北齐军营外那片越来越热闹的市场。 那会儿的齐军大营,那片市场,都和平时一样,可这会儿,眼前这片大营,那些灯笼,却让他越看越有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苏清拧着眉,吩咐亲卫,“你去将军府上看看,找姨娘,问将军歇下没有,要是还没歇下,请将军过来看一趟。” 亲卫应声而去。 另一名亲卫,站在苏清旁边,无聊的四下张望,目光落在城门上,呆了片刻,叫道:“苏爷,您看那里,咱们那城门,怎么好像……” 亲卫话音没落,城门往外,推出了一条缝。 “有内奸!鸣警!”苏清反应极快。 城门洞里,钟良等人一边用力推开城门,一边将背过来的菜油豆油,靠门放两桶,其余踹倒在地,众人跟着钟良,挥刀往瓮城冲,带着火折子的两个人,吹亮火折子,扔进油桶里。 火苗腾起,顺着流淌的油,腾起火光油烟。 瓮城外,埋伏了半夜一天的北齐伏兵,一跃而起,跳进滚进护城河,奋力往前游。 “不要用水!用沙子!弓箭手列队!赵财!带队去关城门!刘猛,列枪阵,捅死他们!”瓮城上的苏清号令清晰。 城外,正对着瓮城的,点起了头一支火把,照亮招展的顾字牙旗,和牙旗下铠甲鲜亮的顾晞。 一支支火把如同疾风吹过江面,从顾字牙旗起,往四周飞快漫延。 齐军大营里,鼓点急促。 火光漫延到的地方,箭飞如雨,射向鄂州城头,一队队齐军举着盾牌,扛着云梯,呐喊着冲向鄂州城。 苏清只看的头皮发麻,他活这么大,头一回站在这样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攻城阵势。 瓮城里,钟良带着的百人队,在瓮城城门之前,被密集的长枪阵挡住,身后是爆燃的油火,钟良往后退了一步,带着浑身的火焰,冲向长枪阵,还活着的其余诸人,学着钟良,退后,往前,抓住长枪,抓住梁兵,一起燃烧。 瓮城上,箭如雨下,落在护城河内外,瓮城外,箭飞如雨,落到城头上。 一架架云梯横过护城河,一个个兵卒冲过护城河,或是掉进河里,倒在冲锋的路上。 牙旗下的顾晞,看着瓮城内的火光浓烟,片刻,转头看向北门。 东门是掩护,破城的希望在北门。 …………………… 在钟良冲进东门门洞,几乎同时,北门对面的深巷里,另一支百人队的队长王猛,凝神听着远处的更梆,抬手往前一挥。 跟在王猛身后的死士紧贴着墙,借着阴影,涌进了北城城门洞。 北城没有瓮城,两扇巨大的城门里外都新钉了铜板铜条,将门包的严严实实,沉重无比。 门里横着的两道巨大的门栓,也是全包铜板,门下面顶着一排顶门石,一排包铜木柱一头顶在地面的石头窝里,一头卡在城门上的铜栓里。 城门洞两边的小房子里,灯火明亮,门口两个当值的兵卒,抱着枪靠着墙,正拧着头和屋里的人说话。 王猛等人冲的极快,砍翻当值的兵卒,急忙上前,四人一组,冲上去卸下一排十几根包铜顶门柱,其余的人,合力搬开顶门石,架下门栓。 城门洞里的溢出的惨叫声,惊动了城墙上的兵卒,当值统领带着人,正要下去看看,突然一声破空声起,高高挂在望台上的灯笼,应声而灭,统领急转身扑向垛口,没等他看清楚,一支黑沉的弩箭,就钉进了他眉眼之间。 周围的兵卒静寂片刻,爆发起一片惊呼惨叫:“敌袭!箭!快快!” 城墙上的兵卒奔着自己的队长,抓刀拿枪,各奔其岗。 …………………… 北门外面,李桑柔骑在马上,手里托着钢弩,一箭射死那个探头的统领之后,接着射向一只只灯笼。 李桑柔射出头一支弩箭,射灭了那只聚光往下的巨大灯笼时,从她身旁身后,数千兵卒举着盾牌,呐喊着往前冲去。 在护城河边上趴了半夜一天的楚兴,一直抬头盯着望台上最亮的对只灯笼,灯笼突然熄灭,楚兴一跃而起,厉声高喊:“杀!” 埋在浅土层下的伏兵跟着楚兴,跃进护城河,眼睛盯着城门,拼命的游,拼命的跑,直冲往前。 弓箭队冲到李桑柔前面百十步,拉弓搭箭,射向城头,片刻之后,城墙上面,箭如雨落。 一支箭扎进了楚兴的胳膊,楚兴却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城门,一只手挥着刀,只顾狂奔。 离城门还有两三丈,沉重的城门移开了一条细缝。 楚兴大吼一声,飞扑到城门上,用力往里推。 从箭雨中侥幸而活的伏兵们一个接一个,扑到城门上,扑到楚兴身上,用尽全力往里推开城门。 城门里,死士们背对城门,以短刀对着蜂涌而来的梁兵的长枪。 死士们手里的短刀敌不过成排成片的密密扎过来的长枪,短刀和血肉,不过延缓了片刻,成排的梁兵很快扎穿死士们的人墙肉盾,甩脱枪尖上的尸首,踩着血泊和尸首,密集的枪阵扎向刚把城门推开一尺左右的北齐伏兵,一个个梁兵扑向城门,用尽全力,要将城门再次闭合。 楚兴大吼一声,夺过一杆枪,后背贴着城门,一手挥枪,一手挥刀,刺向砍向城门后的梁兵,保护着身边正在奋力推门的同袍,和这刚开了不到一尺的城门门缝儿。 楚兴身后,所剩不多的北齐伏兵,后背贴着城门,一声声吼叫着,头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抵挡着一点点往外推出的城门。 城门里,梁兵越来越多,一个推一个,往外推着城门,城门缓缓往外闭合,越来越快,楚兴急的吼声连连,在城门重新关到只有一线缝隙时,举着盾牌的齐军急冲而至,一个个如同离弦的箭,钉向那两扇没来得及关住的城门。 城门外的齐军越来越多,一线缝隙的城门片刻停顿之后,轰然而开,楚兴冲在最前,举刀杀入。 李桑柔看着洞开的城门,拨转马头,往东门过去。 通红的灯笼,高扬的牙旗,全身铠甲的顾晞十分好找。 李桑柔冲到顾晞身边,勒住马,“北门开了。” 顾晞慢慢呼出口气,露出笑容,回头看了眼李桑柔,指着瓮城城墙上的武字牙旗,“武怀国来了,刚到,那面旗,能射下来吗?” 李桑柔眯眼看了看,嗯了一声,将手里的弩递给黑马,接过大常递过来的另一把弩,瞄着那面牙旗旗杆,扣动扳机。 牙旗应声而落。 …………………… 武字牙旗下,苏清尖叫一声,一把推倒武怀国,“是那位神弩手!大帅往后退!” “赶紧把旗竖起来,本帅平安无事!”武怀国避到垛口外,扬声高叫。 “大帅!北门失守!北门失守!”城墙上,一个令兵疾冲而来,厉声惨叫。 武怀国一个怔神,猛转头看向城下那一片灯笼之下,铠甲鲜明的顾晞。 他这是声东击西!城里进了多少内应? “开城门,出城一战!”武怀国决断的极快。 北门失守,守在城里,就是坐以待毙,他军力不亚于他,出城迎战,就算鄂州失守,也要咬下他一大块肉! 东门瓮城城门豁然洞开,一队队步卒举着枪,迎着攻城的齐军,冲杀上来。 鄂州城城墙上,厮杀从北门往两边漫延。 李桑柔骑在马上,站在顾晞身后,看着漫山遍野的厮杀。 云彩散去,圆月当空,柔和的清辉笼罩在厮杀的人兵和刀枪,泼洒在鲜血和尸首之上。 第171章 入城 太阳升到头顶,一夜血战之后的南梁残军,聚集在江边,登船南撤。 精疲力竭的北齐军,远远看着南撤的梁军残部。 这一夜厮杀,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鄂州城西南角,雄雄的大火已经稍有回落,黑烟裹夹着青烟,被风吹着,压向整个鄂州城。 那里,是梁军堆放粮草的地方。 李桑柔从马到人,都糊满了一层接一层的鲜血,最外面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缓慢往下,时不时滴下一滴两滴。 李桑柔将手里那把狭长的剑收进鞘中,放到马鞍架上,回头看到黑马,招手示意他。 黑马勒马过来,“老大!” “你和蚂蚱、小陆子一起,进一趟城。 城东鄂州军大营旁边,有座宅子,门头上用花砖砌着梁宅两个字。 武将军住在那里,看看苏姨娘走没走。要是没走,跟她说武将军正在南撤过江,问她怎么办,她要是想走,你们几个把她送出城,让她去找武将军,要是已经走了,就赶紧回来。” “好。”黑马答应了,招手叫上蚂蚱和小陆子,纵马进城。 李桑柔看着黑马三人进了城门,勒转马头,往大营回去。 大营南边那一半,已经被梁军冲垮了,守营的兵卒正忙着浇灭一处处残火,收拾残破的帐蓬,重新扎起藩篱。 李桑柔的小帐蓬,以及那顶帅帐,离被冲垮的那一半很近,却没有殃及。 大常和孟彦清等人跟在李桑柔后面,下了马,就在帐蓬门口,架起火,挂上铜壶烧水。 水滚起来,李桑柔将水倒进桶里,提进帐蓬,脱了湿黏厚重的衣裳,洗头洗澡。 洗好,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李桑柔拎着血衣,出了帐蓬,从大火堆中抽了几块燃烧的木柴出来,再加几块木柴,重新架了堆火,见火旺起来,将血衣丢进火堆里。 看着火苗舔上血衣,李桑柔拿过只小马扎,搬了桌子过来,进帐蓬拿出茶叶茶壶杯子,提起在火上翻滚的铜壶,倒水沏茶。 大常收拾好出来,将手里提着的血衣扔到火堆里,见李桑柔已经沏了茶,从帐蓬里搬了大锅出来,架上锅蒸饭。 孟彦清先洗好换好衣服出来,烧了血衣,过来帮着洗米蒸饭。 李桑柔看着大常拎着一大块腊肉出来,忙吩咐道:“蒸腊肉饭吧,切成片,先烤一烤。” 大常答应了,将腊肉切成厚薄均匀的大片,孟彦清拿了烤架出来,李桑柔示意放到她面前,用长筷子挟着大片腊肉,放到烤架上,一片片烤到油滋滋几乎透明。 一大块腊肉切好烤完,大锅里的米饭已经冒起腾腾蒸气,大常掀开锅盖,将腊肉一片片铺上去。 其余诸人收拾好,陆续出来,烧着血衣,用力闻着腊肉蒸饭的香味儿。 “过来喝茶。”李桑柔举了举茶壶,示意众人。 “攻下鄂州城,就是大胜,今晚上说不定要开酒戒,让大家痛醉一场。”孟彦清倒了杯茶,将茶壶递向其它诸人。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惨烈厮杀,确实需要大碗的酒来抚慰一二。 一大锅饭刚刚蒸好,黑马和小陆子、蚂蚱就回来了。 小陆子和蚂蚱被大常指着,赶紧进帐蓬清洗换衣服,黑马先蹲到李桑柔身边禀报。 “走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屋里挺整齐,炭盆里有好些纸灰。 大屋小屋都看过了,没有有用的东西,看不出武怀国曾经住过,看样子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黑马的禀报重点明确。 李桑柔轻轻舒了口气,露出丝笑意,“去洗洗,吃饭了。” 武怀国并没有顾不上她,或是,苏清还活着,不管哪一样,都挺好。 …………………… 吃了饭,李桑柔爬上大营辕门,高高坐在上面,看着辎重兵辅助兵,人推着车,赶着马车骡车,辨认着尸首,分别装车,分别运往大营南北。 还有些人,追上牵回在战场上溜达的空马,拾起染满鲜血的军械,打扫战场。 梁兵尸首被一车车的运往营地最南边的山脚下,李桑柔从辕门上站起来,看向山脚下的那处大坑。 查看营地的时候,文诚就看中那个大坑了吧,足够大,足够深,可以扔进去成千上万的尸首。 李桑柔叹了口气,坐下来,接着看着战场上辅兵们的忙碌。 不远处,几个长衫跌跌撞撞,往辕门过来。 李桑柔伸头看了看,从辕门上跳下来。 已经跌撞到离辕门不远的几个长衫,被突然跳下的李桑柔吓的尖叫出声。 “乔翰林,尉翰林。”李桑柔只认出了乔翰林和尉翰林。 乔翰林还好一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正常,尉翰林眼珠呆直,瞪着李桑柔,明显没看出来眼前这人是谁,或者,根本就没看到! 李桑柔越过两人,走到后面几个长衫面前,伸头看了看,抬手拽下紧裹在脸上的丝绸帕子。 “马大郎!你也来了。方翰林,这位……” “周,延葶。”最后那位,完全凭着下意识,答了李桑柔这句问话。 “噢,符婉娘的夫君。 这帕子蒙在脸上,除了让你们上不来气,没别的用处。 这漫山遍野的血腥,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别挡了,闻惯了就闻不到了。”李桑柔说着,回过身,将乔翰林和尉翰林脸上的帕子,也拽了下来。 看到李桑柔从辕门上跳下来,大常和黑马几个,急忙往辕门过来。 黑马看到马大郎,惊奇的咦了一声,“咦,小马,你也在军中?我怎么不知道?” “刚,刚来。”马大郎昏昏噩噩,他没看清楚黑马,不过黑马这声咦,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奔着这声咦,马大郎奔着黑马跌过去,一头扎进黑马怀里,放声哭起来。 “唉唉唉!”黑马吓着了。 “让他哭会儿,他吓坏了。”大常从后面抵住了举着手往后退的黑马。 “吓什么?夜里你也拎刀上阵了?差点被人家杀了?”黑马两只手推在马大郎肩膀上,一脸纳闷。 “是被死人吓的,他要是能拎刀上阵,还能吓成这样?”孟彦清无语的看着黑马。 “乔博,乔博!”李桑柔面对着乔博,一声吼。 “在!”乔翰林被李桑柔吼的一个机灵,恍过了神。 “尉静荣!”李桑柔再站到尉翰林面前。 “我?我。”尉翰林转了下眼珠,神思回来了。 “周延葶!” “是。” “方世伟,方世伟!” 见方翰林直着眼睛直瞪着她,李桑柔抬手在方翰林脸上打了一巴掌。 “唉哟!”方翰林抬手捂住脸,清醒过来了。 “你们的护卫呢?长随呢?小厮呢?你们从哪儿过来的?”李桑柔见几个人都恍过了神,松了口气。 “都被调走了,说缺人手。”尉翰林脸色惨白,有气无力。 “我们几个,想出来看看,从没见过战场。”周延葶一把接一把的抹着额头,虽然额头上什么都没有。 孟彦清脸上说不清是嘲笑还是同情,斜瞥着诸位翰林,时不时往下扯一扯嘴角。 “怎么能看成这样了?走吧,我带你们接着看,既然看了,就得看好,不然真吓着了。 正好有件事,请你们帮个忙。”李桑柔一只手推一个,推着乔翰林和尉翰林转个身,自己从两人中间过去,往战场上走过去。 “快跟上!”黑马推了把马大郎,“我们老大煞气重,辟邪!这是七公子说的!” 马大郎听话极了,挤过周延葶,紧跟在李桑柔身后,就差再揪一把衣襟了。 “这一回还好,都是人杀人,差不多都是整尸首。 合肥城外那一回,马多,很多尸首,被马蹄子踩的破破烂烂,肠子拽出去几尺几丈远,马蹄踩在脸上,脸就塌进去了。 还有好些,人死了,脚卡在马蹬子里,人被马拖着,没一具整尸首,有的,就只剩一条大腿了,拖来拖去。”李桑柔语调闲闲。 紧跟在她身边的乔翰林等人,弯腰呕起来。 李桑柔站住,斜瞥着几个人,等他们吐好了,接着往前走。 “合肥那一战,是王先生看着收拾尸首,就是王章,也没什么,看多了就好了。老孟,看着别让他们摔倒了。” 李桑柔伸手挡住被一条腿绊的差点摔倒的马大郎,回头吩咐了句。 一群翰林紧紧跟在李桑柔后面,穿过整个战场,站到清理埋葬齐军阵亡将士的地方。 正看着登记阵亡将士的王书办看到李桑柔,急忙迎上来,“大当家。” “让他们来帮个忙吧,写一写阵亡将士的姓名什么的,让他们把姓名多抄一份,回头让他们给各家写封信,报个丧。”李桑柔冲王书办欠了欠身,客气道。 “是,几位翰林……”王书办答应着,却有几分迟疑。 “我这就让人去跟文先生说一声。”李桑柔立刻笑道。 文诚看起来谦和客气,规矩却严苛。 “是!大当家放心。”王书办心落回去,爽快笑应。 …………………… 城里城外,忙碌到第三天,才算收拾清理好遍地遍城的尸首,冲干净街道上的鲜血。 李桑柔坐在辕门口,看了两天,到第三天,才带着大常黑马等人,先围着城看了一圈,从南门进了鄂州城。 刚进了城门,迎面撞上正在巡查的文顺之。 “大当家进城了。”文顺之拱手欠身,“守真刚刚打发人去请大当家。 午时前后,大帅要出城祭奠阵亡将士,问大当家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李桑柔笑着摇头,“我到城里逛逛。” 她不喜欢祭祀这样的事儿,虽然人确实有魂灵。 “我让人去跟守真说一声。”文顺之知道李桑柔的脾气,一句话不多说,拱手笑应。 李桑柔别了文顺之,沿着南北大街,接着往前逛。 街两边看不出大战的痕迹,这场攻城大战,并没有殃及这里。 可街两边的店铺,还是店门紧闭,安静无声。 李桑柔径直往鄂州军大营方向,越过大营,站到武怀国住过的那处小院门口。 院门上贴着封条。 “那天我来看过,正好碰到文小将军身边的小何,跟他说了一声,他竟然给贴了封条。”黑马忙上前说了句。 “嗯。”李桑柔上前一步,撕下封条,推门进院。 李桑柔进了垂花门,沿着走廊,从正屋耳屋旁,绕过个小小的宝瓶门,进了苏姨娘那间极小的院子。 院子正中那株月月红已经开败了,残花细心修剪过。 李桑柔站住看了看,进了那两间小小的厢房。 厢房里陈设依旧,李桑柔站到镜台前,原本放在镜台上的梳子胭脂等等,已经不见了,书桌上的笔砚书本,也不见了。 李桑柔慢慢呼出口气。 她走的不算仓皇。 李桑柔从厢房出来,出了那座宅院,踩出院门,就看到顾晞背着手,站在院门外。 “我就在大营里,听说你总算进城了。”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大头说你们已经把城里收拾干净了。”李桑柔指了指干净的街道。 “嗯,这是武怀国的住处,你那位朋友,那位苏氏小妾?”顾晞看向院门,问了句。 “嗯,从前的朋友。文四爷说你要出城祭祀亡灵?”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午正,先祭祀咱们的将士,再祭祀南梁亡灵,还有一会儿。进去说话吧,这街道两边,门窗后面,都是眼睛。”顾晞指着街道两边紧闭的门窗。 “什么时候让他们开门开市?”李桑柔一边跟着顾晞往大营进去,一边笑问道。 “明天,守真已经让人往这城里的举人秀才,小吏官差,行首行老家送过请柬了,请他们一起出城,祭祀亡灵。 回来之后,守真准备请他们喝几杯水酒,明天一早,放榜开市。”顾晞笑道,顿了顿,看着李桑柔笑问道:“守真说,你让那帮翰林去写阵亡碑了? 攻城前,守真打算把他们送回平靖关,说都是学问大家,要是有个万一,太可惜了。 我没答应,不过几个翰林,不管胜败,都是能护得住的。 留他们在这里,让他们看看成堆的死人,看看攻城掠地,是拿什么攻,什么掠的,省得以后,他们坐在书桌前,拿笔指指点点,说这个杀人太多,那个只会蛮攻不用妙计。” 顾晞说着,哼了一声。 “从前他们弹劾过你?”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嗯,说我练兵过于冷酷,全无人性,哼!”顾晞再次冷哼。 “书生么。”李桑柔抿着笑。 “要不是守真拦着,我真想把他们驱上战场,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的将士是怎么攻城怎么厮杀的,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冷酷,什么叫人性。”顾晞说着,呸了一口。 李桑柔失笑出声。 第172章 托付 隔天一大早,不管街上有人没人,各行各市,各家铺子,都大门敞开。 文先生发了话,没有哪家敢不赶紧开门。 文诚亲笔写的安民告示早就贴的到处都是,齐军中的采买拿着银子铜钱,拉着车,往各行市铺子采买,公平交易。 到午后,街上渐渐有了人。 北齐军驻扎在城外,安安静静、太太平平了一两个月,鄂州城里的小民简直要习惯了城外的大军时,突然开始攻城,一夜令人心惊胆寒的厮杀之后,城头大旗,就由梁换成了齐。 城里的人家,都没什么准备,闭门不出,撑了两三天,多半已经撑不下去了。 行市铺子开了门,各家要采买,以及要出门赚家养家的,只能硬着头皮,踏出家门。 大街小巷,除了城头的大旗不一样了,其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里正还是里正,门口的小店还是那样,街道还是那样,铺子还是那样,人也是那些人。 只是路上时不常能遇到两个三个北齐兵卒,都是客客气气,还会给你让道儿! 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北门和东门就被守城的兵卒推开了,挑着担子的菜贩,赶着猪的屠户,从城外进来,到午后,就有北齐来的行商,带着驮队,风尘仆仆进了鄂州城。 攻城掠地的大军后面,多的是有胆子的商人,富贵险中求。 李桑柔没住进军营,在军营旁边找了家空院子,找不到主家就找牙行,算是赁下来。 第二天起,李桑柔一身鄂州城寻常女子打扮,带着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从城东军营起,从东往西,从南往北,在鄂州城的大街小巷里闲逛闲看。 逛了一天,回到离城东军营不远的住处,李桑柔刚进院门,大常迎上来。 “有个梳头婆子,来过两三趟了,问李大当家是不是住在这里,说江北江南最新式的头发样子她都梳。 我说你不梳头,她跟没听见一样。” 李桑柔眉梢微扬,“她怎么知道李大当家?还知道咱们住在这里?是本地人吗?” “看样子像,一口本地话,不过本地话这个。”大常指了指黑马。 用本地话来看是不是本地人,太不靠谱了。 “黑马这样的会学话的,没多少。她要是再来,让她进来吧。”李桑柔交待了句,往正院进去。 这座宅院阔大简陋,所谓的正院,也就是二门里三间朝南的屋子。 逛了一天的几个人刚坐下伸直腿脚,茶还没喝上,院门外,一个婆子的声音响起,“有新鲜头发样儿,贵家要不要看看?” “又来了。”大常转身往外,片刻,带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进来。 婆子一脸麻子,脸长的很不雅相,中等个儿,瘦而精,靛蓝夹袄靛蓝裤子,月白半裙,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干净利落。 “谁让你来找我的?”李桑柔看着站到她面前,曲膝行礼的婆子,直截了当问道。 “您就是李大当家吧,小妇人是来给大当家梳头的,有新鲜花样儿。”婆子被李桑柔问的有几分慌乱。 “谁让你来找我的?”李桑柔冷眼看着婆子,又问了一遍。 “是苏姨奶奶。”婆子被李桑柔冷眼冷脸看的,心头寒颤。 “哪个苏姨奶奶?”李桑柔语气温和了不少。 “就是从前住在对面的那位苏姨奶奶。”婆子往后面指了指,口齿含糊。 从前住在对面的是武大帅,现在的鄂州城是北齐人的天下了,武大帅被打走了。 “大头,拿个凳子给她坐,再给她倒杯茶。”李桑柔看着婆子,片刻,吩咐道。 大头拿了凳子过来,窜条倒了杯茶,递给婆子。 婆子拿捏着坐下,接过杯子,小心的捧在手里。 “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李桑柔语调温和。 “是,”婆子看起来有几分迟疑,“小妇人梳头的手艺,在咱们鄂州城算是小有名气,大当家是不是……” “我不梳头,你要是有事,就直接说,要是没事儿,以后不要来了。”李桑柔打断了婆子的话。 “是是是。”婆子顿时紧张起来,“小妇人……” “不要小妇人大妇人的,你我最好。”李桑柔再次截断了婆子的话。 “是,小……我,是有事儿。”婆子深吸了口气,“我就直接说了,大当家的别见怪,小……我是来求大当家的,实在是没办法了,人命关天。 是……”婆子再次深吸了口气。 “不要急,慢慢说,先从你姓什么,家在哪里说起吧。”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是,小妇人姓刘,家住在大石条巷,梳头为生。 是小妇人外甥女儿的事儿,小妇人就从头说起。 小妇人这个外甥女儿,姓周,周姐儿生的好,前年,她往王举人家送络子,被王老太爷瞧中了,抬进府,做了姨娘。 周姐儿进府才三个月,王老太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在大门口台阶上绊了一跤,昏迷了四五天,就没了。 王老太爷没了的时候,周姐儿已经怀了胎,怀胎十月生下来,是个男娃儿。 王家说他们老太爷年过八十的人了,根本不可能行房,周姐儿这孩子是野种,就把周姐儿连人带孩子,从家里赶了出来。 接着,王家就分了家,两兄弟一人一半儿。 周姐儿气不过,往衙门里递了状子。 那时候,苏姨奶奶刚住进对面那座宅子里,小妇人去给苏姨奶奶梳头,实在气不过,就跟苏姨奶奶说起这事儿,苏姨奶奶就让小妇人去找苏统领,说是让苏统领去衙门里瞧一瞧。 苏统领说,王家兄弟要说这孩子是野种,那得有凭有据,没凭没据的,就是污人清白,不光污了周姐儿的清白,还往他们爹头上抹了把青苔屎。 王家兄弟拿不出凭据,后头,周姐儿这官司,就打赢了,王家两兄弟,分了处宅子,又分了些田地钱财给她。 刚刚安生了一个来月,这就……”刘婆子咽下后面的话。 这鄂州城就换了人,连府尹都跑了。 “七八天前,苏姨奶奶打发人叫我过去梳头。 跟我说,城外跟城里,早晚要打起来,要是城外的打进来了,周姐儿那边有什么变故,就让我往军营里找一位李大当家,说是只要一问,没人不知道。 外头行市开市头一天,王家兄弟就带着人,把周姐儿和孩子赶出去了,现如今,这娘儿俩在我那儿住着。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出来找大当家,果真是一问都知道。 我先到对面营门口问的,说是大当家住在这里,我就找过来了,昨天就过来了,没敢近前,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刘婆子连声叹气。 “这位周姐儿的家人呢?”李桑柔凝神听着,问了句。 “她。”刘婆子的话顿住,片刻,才苦笑道:“周姐儿的娘,是她爹花了五百个大钱买来的,买回来之后,关不住,一直跑,后来,她爹就把她娘的腿打断了一条,跑不动了。 她娘生下她之后,再怀胎,就没保住过,一两个月,两三个月,必定流下来。” 刘婆子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是个可怜人,说了一辈子外乡话。 前年年初,周姐儿她爹受了寒,病死了。 没几个月,王家老太爷看中了周姐儿,要抬她进府,周姐儿她娘要了二百两银子,就让王家把人抬走了。 周姐儿被抬走隔天,她娘三瓜俩枣的卖了宅子,就走了,大约是回家了。 周姐儿她娘生下她,就没管过她,也没喂过奶,周姐儿她爹抱着她,吃百家奶长大的。 唉,都是可怜人。” “你跟周家是亲戚?”李桑柔看着刘婆子问道。 “邻居,一条街上,周姐儿从小就生得好,小时候瘦得很,一双大眼睛,一条街上的人都疼她,唉,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刘婆子低低叹气。 “这孩子,真是王老太爷的?”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刘婆子问道。 “这还用问么?我没问过。”刘婆子没看李桑柔。 “周姐儿还打算嫁人吗?有合适的人没有?”李桑柔接着问道。 “我没问过,现在还想不到这个。”刘婆子油滑的避开了李桑柔的问话。 “那她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李桑柔再问了句。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是,你看这鄂州城,说变天就变天了。”刘婆子看向李桑柔。 “嗯。”李桑柔露出丝笑意,“苏统领说的很是,王家兄弟要说他们这个小弟弟是野种,就该有凭有据,没凭没据,就是污人清白。 这个理儿,在南梁治下是这样,到了齐国治下,还是这样。 你回去,让周姐儿接着往衙门递状子,接着告。” 刘婆子呆了呆,“衙门里……”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原来的府尹跑了,现在的府衙,别说府尹,连衙役都没有了。 “到府衙门口敲鼓去,鼓一响,就有人了。”李桑柔看着刘婆子,笑眯眯道。 “那好。”刘婆子呆了一瞬,赶紧点头,“多谢大当家。” “你识字吗?”李桑柔看着站起来的刘婆子,笑问了句。 “识几个大字,不多。”刘婆子忙欠身答道。 “嗯,你去吧,写好状子就去敲鼓。 放心,不管是南梁还是北齐,律法都是一样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样的道理。”李桑柔笑着,冲刘婆子挥了挥手。 看着刘婆子出了院门,李桑柔看向小陆子吩咐道:“她说的这些,你们都听到了。你和大头,明天去大石条巷一带打听打听。” “好。”小陆子愉快答应。 打听这样的八卦,这可是相当有意思的事。 “想让她当掌柜?”大常闷声问了句。 “嗯,她有胆子,活络,走街串巷了几十年,人情精熟,又识字,肯这样出力帮人,至少是个有担当的,再打听打听。”李桑柔笑眯眯,心情十分不错。 她已经看好了铺子,再找好掌柜,这鄂州城的顺风派送铺,就可以开张大吉了。 杀人让人压抑不快,做生意赚钱才是让人快乐的事啊! …………………… 隔天一大清早,空空的府衙门口,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妇人怯怯上前,鼓足勇气,擂响了那面告状的大鼓。 文诚赶到府衙时,府衙门口,已经聚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看热闹的闲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的专注。 这让文诚十分感慨。 他看前人笔记时,说两军厮杀时也有敢凑上前看热闹的,当时觉得真是臆想,这会儿看,好像不全是虚话嘛。 文诚站在八字墙前,转身看着一圈儿缩头缩脑,害怕却又不舍得不看这场热闹的闲人们,干脆站在八字墙前,接过了周姐儿递上的状纸。 状纸上全是大白话,却十分清楚明白,文诚一目十行看完,看着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的周姐儿,问道:“你这状纸上说,一个半月前,你已经打过一回官司了?” “是。”周姐儿颤声应是。 “那怎么又递状子上来了?家产分的不公?”文诚声音提得很高,以便闲人们能够听清楚。 “不是,是大爷和二爷,说那是前梁的判书,不算数了。”周姐儿抖着声音道。 “大帅进城之后,奉皇帝圣谕,已经满城诏告:齐律类同梁律,如有不同,必另行公告于众。 依皇帝圣谕,这份状子,已经判过,就不必再告,若有人视判书于无物,你只须往衙门告发就行了,这状子你拿回去。 百城,你带她去写告发书,再带人去查清楚她这告发是不是如实,如有不遵守律法皇命的,按律严办。” 文诚将状纸递还给周姐儿,接着吩咐百城。 百城垂手应了,示意周姐儿,“这位大嫂,请往这边来。” 文诚转身往营里回去。 外面看热闹的闲人,哄然热闹起来,你挨我我挤你,议论纷纷,一团一团的站在衙门外,伸长脖子等着百城和周姐儿出来,等着跟过去接着看热闹。 王家那桩八十老翁生子案,可是这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儿之一。 第173章 新掌柜 百城自小儿跟在文诚身边侍候,看到文诚站在八字墙前扬着声音审案子,就明白了他家爷对这案子是什么态度,自然也是一样的张扬态度。 就在八字墙后面,从门房找到笔砚纸,周姐儿说,小厮写,再由周姐儿按了手印,当即就写了份告发书。 在八字墙前扬声念了告发书,百城客气的询问一圈儿的闲人,知不知道衙门里的诸押司粮书衙役等等都是谁,家在哪里。 这是闲人们的本行,自然都是知道的。 在一大群闲人热情无比的指点带领之下,百城带着一队亲卫,将府衙的管事小吏,押司书办,衙役仵作等等,一个不少,挨家敲了出来。 北齐大军里应外合,等武怀国知道时齐军攻城时,城门已经攻破了。 武怀国当机立断,带领大军出城迎战,败退出鄂州城,再败退南撤时,只来得及烧了粮草,诸多军械等,都没来得及带走或是损毁,至于府衙什么,那就更顾不上了。 鄂州府尹,以及推官府丞等人,有些原本就是一个人在鄂州,带了家眷的,在北齐大军驻扎到城外那天,就默契无比的送走了家眷浮财,一个人带着几个健仆留在鄂州。 城破之时,武大帅都出城了,他们自然更加干脆利落,跑出了城,在南梁大军之前,渡过了江。 府衙里的押司录事粮书贴司等等小吏,都是鄂州当地人。 除了极少几家早早卖变家产,送走家人,城破那天跑之夭夭。其余绝大部分,要么犹豫不决。要么相当乐观的觉得北齐肯定打不进来。要么横下一条心,死活都不离故土。还有的,心思活络,南梁也罢,北齐也好,在哪儿不是干这份活儿呢…… 北齐大军入城之后,各家关门闭户,提着心竖着耳朵听动静,各家院门,都是一敲即开。 百城把府衙所有小吏衙役,甚至杂役,都敲出来带进府衙。 再站到八字墙前,拎着周姐儿的告发书,叫出刑房管事儿,问了确有此案,让管事儿找了判书出来,再吩咐衙役去王家拿了王家兄弟到府衙门口。 刑房管事儿当着王家兄弟的面,先念了周姐儿的告发书,再宣讲了律令,几个衙役扒掉王家兄弟的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当街打了三十板子,再戴上枷,锁在八字墙前。 照律,打三十板子,还得再枷上三天。 枷好王家兄弟,百城吩咐刑房管事儿带着众衙役,自己跟在后面看着,一群人冲到王家两兄弟家里,将周姐儿该分得的宅子田产财物归还给周姐儿。 至于被叫到府衙门口,却和这事儿全无关系的粮书等其它人,站到府衙之后,就无人理会了。 他们这一群人,一直跟着百城肯定不合适,百城也不让他们跟着,转身回去,他们可不敢。 刚开始,聚一堆,跟衙门外的闲人一样,看着找判书打板子,倒还好,接着百城等人,刑房管事儿,以及众衙役去了王家,就都一去不回了。 一直站到天都快黑了,一群人面面相觑。 天黑下来,衙门外看闲事的闲人们早散了,八字墙内外,除了被重枷枷着的王家兄弟,就是他们这一群人了。 “咱们?”粮书袖着手,看向从前最得府尹信任的曹押司,一圈儿的人,也都看向曹押司。 “这是借着这事儿,把咱们都叫出来,让咱们看着办。”曹押司这几天就没怎么合过眼,神情疲倦,眼圈儿发黑,“这差使还当不当,大家伙都看着办吧,要是当,明儿起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曹押司您呢?”一个年轻书办看着曹押司,问了句。 “我再想想,我年纪大了,我那个大儿子,一家子都在杭城。 咱们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只能各家做各家的打算,各人想各人的事儿。”曹押司说着,长叹了口气,背着手,垂着头走了。 其余诸人,呆了片刻,一个个垂着头往外走。 曹押司说的极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只能各家做各家的打算。 …………………… 隔天傍晚,李桑柔刚回到院里,刘婆子就到了。 刘婆子身后跟着周姐儿,周姐儿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趴在周姐儿肩头,已经睡着了。 李桑柔从刘婆子看向周姐儿,微笑问道:“去递过状子了?” “大当家救命大恩。” 刘婆子在前,周姐儿紧跟着,抱着孩子跪下去磕头。 “不敢当,”李桑柔伸手拉起刘婆子,“我就是让你去告状而已,别的可什么都没做。” “来了个姓文的先生,说是先前判过了,那就照先前判的,还说这是皇命。”周姐儿站在刘婆子后面,喜气中带着怯意。 “嗯,北齐也罢,南梁也好,律法都是一样的律法,道理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过来,坐这里,我有话跟你说。”李桑柔笑着示意周姐儿。 周姐儿怯怯的看了眼刘婆子,抱着孩子,坐到了李桑柔指给她的小马扎上。 “你也坐。”李桑柔示意刘婆子。 “王家老太爷年过八十,还要抬你进门,你分得的家产,是他该补偿给你的,不管有没有这个孩子,也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孩子,你都该有这一份儿财产,这是你该得的,和孩子无关。” 李桑柔看着周姐儿,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你还年轻,王老太爷耽误了你几年而已,你不用把一辈子搭进去,以后,想嫁就嫁,只是,要看好了,不要所托非人。” 周姐儿大瞪双眼,愕然看着李桑柔。 “不要怪你的母亲,她不想生下你,要怪就怪你父亲。至于你的孩子,好好疼他爱他,好好把他养大。”李桑柔看了眼睡着了的小婴孩。 “是。”周姐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委屈无比,想大哭一场。 “我有话跟你说,让她先回去?”李桑柔看向刘婆子。 刘婆子看向周姐儿。 “我在街口等你。”周姐儿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 “行,让他们给你蒸碗鸡蛋,你带着孩子,不能饿着。”刘婆子交待了句。 周姐儿应了,抱着孩子先出去了。 “听说过顺风速递吗?”李桑柔看着刘婆子问道。 刘婆子神情茫然,片刻,摇了摇头。 “知道邮驿吗?”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刘婆子急忙点头。 邮驿她当然是知道的。 “北齐的邮驿,不光朝廷有,民间也有。我就是做邮驿生意的,商号叫顺风,我这个大当家,就是顺风速递的大当家。”李桑柔接着道。 刘婆子连连点头,虽然她还没能反应过来。 “顺风速递在每座府城外都设有递铺,城内,以及各县城里,各设一家派送铺。”李桑柔看着明显十分茫然的刘婆子,接着道:“鄂州城内的派送铺,铺子我已经看好了,还缺个掌柜,我觉得你挺合适,你觉得呢?” “啊?”刘婆子更懞了。 “你回去想想。大常,把聂掌柜写的那本册子拿一本给她。”李桑柔扬声吩咐了句,看着刘婆子笑道:“这是聂大掌柜定的分成规矩,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各家派送铺都有哪些活儿,能挣多少钱,都在里面了。 要是愿意,你明天过来,我让大常细细讲给你听,要是不想接,明儿也来一趟,这本小册子是要还回来的。 明天早点过来,晚了我就出门了。” 刘婆子懞头懞脑,连声应了,接过大常递给她的册子,胡乱说了几句,懞头懞脑的告辞出去。 出了院门,刘婆子呆了一会儿,才往街口茶坊里,叫出周姐儿,一起往回走。 刘婆子一只手紧紧捏着那本小册子,懞懞怔怔,周姐儿抱着孩子,满腔的酸苦委屈,一阵接一阵的翻腾。 一路走回大石条巷,进了院门,两人竟都是不知不觉,甚至没想到她们这一路上,竟然一句话都没说。 “石头睡着了?把他放下吧,这尿垫子湿的。” 进了屋,刘婆子从周姐儿怀里接过小石头,说着话儿,从床头拿了块干尿垫,给小石头换上。 “你没事儿吧?”刘婆子看着泪眼汪汪的周姐儿。 “没事儿,就是,大当家那些话,她说那是我该得的。”周姐儿一句话说出来,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是我,我该得的!” “就是你该得的,他一个糟老头子,他活该!别哭。往后就好了,唉。”刘婆子拍着周姐儿。 “嗯,我没事儿,高兴的。”周姐儿用力醒了把鼻涕。 “那就好,忙了一天,咱还没吃饭呢,想吃点儿啥,婶儿给你做。”刘婆子往灶台过去。 她这个家,院子很大,相当大,三间厢房两间厨房早塌了,只有三间正屋还好好儿的。 这三间正屋,也是厨房。 “我不饿,心里满得很,婶子想吃什么,我做。”周姐儿挽起袖子。 “我也不饿,那咱烧点稀饭。”刘婆子蹲在灶前烧火,周姐儿舀水刷了锅,淘了米放进锅里。 “妮儿,你听说过顺风速递没有?他们北齐那边儿的。”刘婆子烧着火,看着坐到她旁边的周姐儿问道。 “嗯,就是前年刚入冬的时候,那老头子过冥寿,他们在寺里做法事。 江南来了个什么老爷,当过官儿的,跟大爷二爷在那儿说什么时局什么的。 就说北齐顺风速递怎么怎么快,说什么隔天就到了,还说什么政什么通。 我当时听着,就想,都顺风了,能不快么,顺风这俩字儿,记得特别牢。 婶子怎么问起这个?”周姐儿挨着刘婆子,说着话儿,心里渐渐平伏下来。 “那位大当家,说她这个大当家,就是这顺风速递的大当家。 她说她这顺风速递要开到咱们鄂州城了,说是铺子她看好了,想让我给她当什么派送铺的掌柜。 对了,那本册子呢,说是派送铺有什么活儿,都在里面。”刘婆子站起来,拿过那本小册子,就着灶口的火光,仔细看起来。 周姐儿也伸头过去,仔细看那本字儿挺大,全是大白话的小册子。 “这新闻朝报,花边晚报是啥?这顺风,还能运东西呢。 你瞧瞧,这一二三的,瞧着活儿不多,细想想,可不少。”刘婆子看过一遍,再看一遍。 “这个朝报,我也听过,就是今年打官司前,他们家做法事,你不是让我抱着石头去灵前哭么。 我听他们说话,听到过朝报这两个字,说这个朝报,什么政令通达。”周姐儿指着朝报,“婶子,这是官差呢。” “那位大当家,能跟大军最上头搭上话,说不定也是……她是个女的,肯定不是官身,这事儿……”刘婆子拧着眉。 “婶子,你说,武大帅那位姨奶奶,怎么知道大当家的?”周姐儿紧挨着刘婆子,压低声音道。 “这个,苏姨奶奶倒是说过,说是在江都城的时候,她从良前认识的。 那位大当家,你瞧她那样子,那是江湖人,这没啥。 可有一句,你说得对,这是官差。”刘婆子站起来,将小册子放到小石头枕头底下。 那是她这个屋里最稳妥的地方了。 “婶子,以后我给你养老,这差使,你不想接就别接。”周姐儿蹲到灶前,拨了拨灶膛里的火。 “我瞧着那位大当家,是个好人。”刘婆子坐回灶前。 “嗯,她跟我说的那些话。”周姐儿喉咙微哽。 “她让你别怪你娘,唉,她知道咱们女人的苦,你娘苦啊,她比你苦。”刘婆子连叹了几口气。 “嗯,我知道,我没怪过她,除了她把我卖了那回。”周姐儿站起来,搅了搅锅里的稀饭。 “妮儿,顺风这活儿,我想接下。”刘婆子往灶膛里添了把碎柴。 “嗯,我帮你。”周姐儿坐回刘婆子身边。 “婶子不想再给人梳头了,不是不想梳头,是不想成天陪着这个那个说话奉承,多不讲理的话,也得顺着捧着,呸! 婶子知道你心眼里拿我当亲娘看,可婶子这个人,一辈子自己养活自己,养惯了。 再说,我就觉得,那位大当家是好人,她知道咱们女人的苦。”刘婆子慢慢拨着灶膛里的火。 “嗯,我帮婶子一起。”周姐儿将头挨在刘婆子肩头。 第174章 闲话 黑马这个行家出面,铺子买的爽利而快,李桑柔去了趟对面的军营,请文诚给写个招牌。 文诚没敢答应,只含糊笑着,说隔天给李桑柔送过去。 等到天黑之后,顾晞回来,文诚笑说了李桑柔过来求写招牌的事儿。 “她找好铺子了?在哪儿?你去看过没有?”顾晞扬眉笑问道。 “说离南门不远,南门一带都是热闹地方。 看倒没去看,你也知道大当家的脾气,咱们知道的时候,肯定是一切都妥当了。 说是掌柜都找好了,快的话,后天就能开业了。”文诚一字没敢提大当家请他写这一句,有所隐瞒,未免有几分心虚,心虚之下,话就多了点儿。 “嗯,她要做多大的招牌?写几个字?”顾晞抽了张纸出来,亲自动手研墨。 “那倒没说,不过顺风的铺子,都是只有顺风两个字,不管多大的招牌,都只有两个字。”文诚笑道。 “这是她聪明,就两个字,又大,看过一眼就能记住。”顾晞挑挑拣拣,选了只大狼毫,写了一张,左看右看,团起来扔进了纸篓,再写。 一连写了十来张,换过两三回笔,总算写出张满意的了,拎起来看了看,再让如意举着,离远点儿再看了看,远看也不错。 “你去一趟,问大常吧,问他招牌要做多大,把招牌做好送过去,算是贺她新铺开业。”顾晞吩咐如意。 如意笑应了,举着顺风两个字儿,一路小跑出去,先往对面找大常。 …………………… 如意当差,一向是没话说的,让人盯着工匠,连夜做出来,第二天一早,请顾晞过了目,就送到了铺子里。 当天傍晚,孟彦清带着的十几个人,迎出几百里,接回了急赶过来的顺风骑手,以及跟过来查看的王壮父子。 李桑柔正在铺子里,背着手,看着几个工匠,贴着铺门竖一根高高的旗杆。 高的出奇的旗杆,是顺风的标志。 “大当家。”王壮看到李桑柔,忙上前见礼。 “辛苦了。”李桑柔微笑欠身,“这是你儿子吧,长的真像你。” “是,这是老大,大勇,快给大当家磕头。”王壮推了把儿子王大勇。 王大勇急忙跪倒磕头。 刘婆子已经从铺子里出来了,浑身拿捏的站在李桑柔身后,有点儿不知所措。 周姐儿背后背着儿子,躲在刘婆子身后,怯意中透着好奇,看着铺子门口的王壮父子,以及正在拴马的两个骑手。 “这是王大管事,王壮,顺风骑手总管事。这是刘掌柜,刘香。这是刘掌柜的闺女,周姐儿。”李桑柔先介绍了,接着吩咐刘婆子:“照大常告诉你的规矩,跟他们清点交接,明天一早就开张。” “王大管事好,是,明天就?还没看黄历。”刘婆子被李桑柔一串儿话说的,有点儿跟不上。 “大当家的从来不看黄历,搁大当家这里,哪天都是吉日。”王壮笑接了句,“刘掌柜以后就知道了,咱们顺风,百无禁忌。” “择日不如撞日。”李桑柔笑接了句,示意王壮,“旗子带来了?给刘掌柜。明天一早,把旗子升起来,就开门做生意了。” “要不要放挂炮?总得……”刘婆子摊着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她昨天一早上回了话,到现在,两天的功夫,铺子买好了,一应陈设安排好了,崭崭新的招牌说挂就挂上了,这根高的出奇的杆子,说竖就竖起来了,这明天,就要开张了! 做生意开铺子快成这样的,她听都没听说过! “这铺子是你的,你要是想放,就买一挂放放听个响儿。”李桑柔随意之极的挥着手。 “大勇,去买挂一千响的,明天一早,我跟大勇过来给你贺贺。”王壮笑起来,“大当家的不喜欢这些热闹。” “随你们贺。”李桑柔笑着挥了挥手。 …………………… 隔天一清早,顺风的大旗升起来,王壮的大儿子王大勇挑着长竹竿,放了串千响的鞭炮,顺风鄂州派送铺,隆重开业。 鞭炮的硝烟还没散尽,百城就到了,买了两份朝报两份晚报,一边排着大钱,一边极其家常的和刘婆子说笑。 他这多买的一份,是如意托他买的,如意天刚亮就侍候大帅出城巡查去了,来不及过来,反正他要过来买,就多买一份。 以及,大帅这字写得真好,鎏上金挂起来,比写在纸上的时候还要好看。 如意还嘱咐他多看几眼,看看招牌有什么不妥没有,哪有什么不妥?真是好看得很。 絮絮叨叨的百城拿着两份朝报两份晚报,笑眯眯的拱手告辞,走前还冲小石头眨了眨眼,逗的小石头咯咯咯一阵笑。 “婶子,这是那个官儿!”看着百城出门走远了,周姐儿猛抽了口气。 “我知道!我看到了,我认得他!我去看看咱这招牌!”刘婆子三步两步冲出铺子,站在铺子门口,仰头看着门头上黑底鎏金的两个大字。 这竟然是大帅写的! 周姐儿也跟了出来,站在刘婆子旁边,仰头看着那两个大字。 “哎!给我拿份朝报!”一个长随打扮的中年男人,从两人身边绕进铺子,再伸头出来,喊了句。 “来了来了!”刘婆子一头扎进铺子,赶紧收钱卖报。 刚刚吃过午饭,五百份朝报,五百份晚报就卖光了。 头一天开张,送过来的邮袋里,只有朝报和晚报,还没有信件,卖完小报,今天的活儿就算结束了。 刘婆子一份份理着跟着小报送过来的上千份印着寄信价目,寄物价目,以及怎么订报的一张张红纸招贴。 “妮儿,你抱着孩子在铺子里看着,我出去把这招贴往各家送送。”刘婆子数了几十份出来,和周姐儿笑道。 “嗯,婶子慢点儿,我算算帐。”周姐儿一脸喜气。 昨天看到高高两堆朝报晚报,她挺发愁,想着这么多,不知道得卖多少天,谁知道一个半天,就卖空了!这可得有不少钱! …………………… 李桑柔坐在顺风铺子斜对面的茶楼二楼,看着一个个长随小厮,个个都是绷着脸,不幅不想进但不得不进的模样,怀里揣着朝报晚报出来,在铺子门口先左右看,看过再走,一幅鬼祟模样。 也有穿着长衫,自己过来买小报的,从铺子门口昂然过去,像被惊醒一般站住,折扇打手,李桑柔甚至能听到一声唉呀惊叹,接着一个斜步迈进铺子,片刻,握着卷得紧紧的朝报晚报,紧拧着眉,一幅忍辱负重的模样,急步往回走。 李桑柔抿着茶笑看。 这一千份小报,卖的比她预想的快,嗯,这样多好,这活泼泼的人世间。 李桑柔心情愉快,看着刘婆子抱着一摞子招贴出了铺子,从茶坊出来,沿街逛过去。 路过一家雕花剪纸店,李桑柔进去,买了一厚摞红的绿的剪纸,再逛到一家绣坊,买了十几个绣工精致的帕子,再前面一家南北货店,买了几条鱼干,几钵头糖蕌头。 就在南北货店里,找店家要了纸笔,写了张小条,让潘定邦分一半给宁和公主以及顾暃,吩咐窜条和大头去顺风铺子,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寄给潘定邦。 等窜条和大头寄好回来,三个人找地方吃了晚饭,慢慢悠悠逛回去住处。 刚进了院子,还没坐下,如意就到了,上前见礼笑道:“世子爷让小的过来看看大当家可得空儿,若是有空,世子爷请大当家过去说说话儿。” “嗯。”李桑柔站起来,跟着如意出来,进了斜对面的军营。 听到禀报,顾晞迎出来,指了指营地后面的城墙,“上去走走?” “好。”李桑柔笑应,和顾晞一起,穿过营地,沿着陡峭的石梯上到城墙上。 城墙外,齐军大营背靠城墙,往北戒备,两人顺着城墙,往南边过去。 “随州那边怎么样?”李桑柔随口问了句。 “咱们拿下鄂州后,就围起来了,不过,这会儿还围不严实,上流襄阳城,和汉水对岸,都能顺水供给,我让文彦超耐住性子,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顾晞背着手,从声音到神态,看起来都十分轻松惬意。 “往随州的供给线打通了?”李桑柔想了想,笑问道。 “嗯,从平靖关过来的陆路,北有文彦超部,南面是咱们,大致无虞,江上水路,虽说逆流而上,十分艰难,一路上又要防备江南袭击,可跟陆路比,胜在量大,一段一段接应过来,已经送过来两趟了,都十分顺当。” 顾晞伸直胳膊,舒展了下。 “拿下鄂州,整个荆州就有一半握在手里了,大哥来信,让我稳住,要稳步蚕食,这是大哥跟我,这十来年定下来的方略。” “嗯。”李桑柔不懂这些,只听不说话。 “你的铺子开出来了,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回建乐城吗?”顾晞看起来很随意的问道。 “还没想好,先歇一歇吧,在这鄂州城过了年再说。”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出来,“那今年咱们一起过年。皇上点了潘定江过来知鄂州府,算着行程,十一月中旬应该能到了。 鄂州府衙里,那些书办小吏,说是天天过去衙门,守真实在顾不上他们,等潘定江到了再说吧。” “潘相真是舍得。”李桑柔语调里带着几分赞叹。 “我荐了王章,若论才干,王章更合适驻守鄂州,不过,这会儿,这鄂州府尹,潘定江确实比王章合适。”顾晞笑道。 “嗯。”李桑柔只嗯了一声。 潘定江是潘相爱子,探花出身,他来鄂州,确实比王章这样的无名小辈,更容易招揽人心,也更容易让士子归心。 唉,人在世上,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一个人。 “这里看大江,最美。”两人走到东城瓮城,顾晞指着前面的江山江水。 月光之下,江面上闪着微微的银光。 “过于安静了。”李桑柔叹了口气,她喜欢白帆片片,灯火点点的江面。 “我也觉得热闹了好,热闹的江面,才是流淌的银河,现在,全是水。不过,很快就会热闹起来。”顾晞指着江面笑道: “还记得咱们头一回见面,就是在这江面上。我记得,是藏在江心洲一片芦苇丛里,那船小得很,就是三块板,我躺在船板上,伸伸手就能够到水。 后来,你问了我好些话,我用了守真的名姓,咱们换了条大点儿的船。” 顾晞的话顿住,片刻,一边笑一边接着道:“黑马这厮,听到个文字,那份殷勤,一头扎进江里,要摸鱼给我补一补。 摸了三四条鱼,你炖了鱼汤,他先端一碗要侍候我喝,可你一句叫大常吃饭,这厮立刻放下鱼汤,冲去抢饭,吃了一半才想起来跟我交待一句,说鱼汤太热,得凉凉,他吃好饭正好。” “黑马他们,活了十几二十年,饿了十几二十年,对他们来说,吃饭这事儿,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儿,不管是谁,都不能排在吃饭前头。”李桑柔笑道。 顾晞斜瞥着李桑柔,“那你呢?” “对他们来说,我这个老大的意思,就是天天都能吃饱饭。”李桑柔笑眯眯解释道。 顾晞失笑出声。 “他们把我捞上岸,我刚醒过来,就听黑马和金毛商量,要把我卖了。”李桑柔接着道。 顾晞呃了一声,“大常呢?也想把你卖了?还有那个瞎子。” “大常那时候瘦得像根竹竿,那会儿正病着,高热不退,瞎子把我捞上来,摸到我手肘上的剑,就后悔的不行,说惹了大麻烦了,正懊恼自己眼贱嘴贱手贱。 我就跟黑马和金毛说,让他们给我点儿吃的,让我吃饱,只要他们让我吃一顿饱饭,我就让他们从此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 “金毛说,就算卖,也得让我吃个半饱,得能让我自己走路,不然卖不出价。 他们两个,给了我半碗剩饭。 当天夜里,我溜进家邸店,偷了一小块银子,一串铜钱,就是同福邸店。 第二天,我带着黑马和金毛,买了二三十个馒头,大常一口气吃了二十四个馒头,睡了一夜,病就好了。” “赵明财知道你偷过他银子吗?”听到同福邸店,顾晞想到赵明财,有几分怅然。 “嗯,后来,我告诉他了。赵掌柜说邸店钱箱里,他常年放着一小块碎银子,半吊钱,留给梁上君子。”李桑柔轻轻叹了口气。 她有点儿怀念刚来的那一阵子。 她努力适应她的身体,适应这个落后无比的世间,看着大常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看着那群小乞丐,一天比一天人模人样。 人模人样是米瞎子的话,十分贴切。 现在,当初跟在她身边,后来一个个都相当人模人样的小伙伴,越来越少,连金毛都走了。 她有点儿难过。 第175章 小报很要紧 隔天的朝报和晚报,还没到午时就卖光了。 刘婆子脚底生风,一路小跑找到李桑柔,问是不是再多送点儿小报过来,统共才一千份,现在连半天都不够卖了。 李桑柔让她别着急,先这么卖一阵子再说,这会儿,少比多好。 刘婆子没怎么想通少怎么会比多好,不过,大当家的既然说了,那肯定是少比多好,她刚做这个掌柜,要学的东西,多得很呢。 不过刘婆子很快就顾不上多想小报太少了这件事,从这一天起,往外寄信的开始有了,还不少。 寄信的小厮长随,一个个躲躲闪闪的进来,要是铺子里有人,指定转身就走,原本在铺子里的,也要吓一跳。 进来的,把信交给她,钱都是准备的正正好的,一把递过来,几乎都要点着信嘱咐一句:收好,别露在外面。 这些信,绝大部分是寄往建乐城的。 刘婆子也是个明白人,她这顺风速递,可是大齐国的邮驿,只通大齐,可不通南梁。这会儿来寄信,这信,那可寄不到南梁去。 毕竟,半个月前还是南梁子民,是南梁的士子,这会儿往大齐国寄信…… 这事儿,不能细想不是。 这样的事儿,要谨慎更要仔细了再仔细,不宜让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么。 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卖小报收寄信,偶尔收寄几件货物,帮着选盒子包好扎好。 晚上回到家里,关着门盘帐点钱。 卖一份小报,拿到刘婆子手里,也就一个大钱,可架不住卖得多,一个半天,一千钱到手,卖了两天,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一遍遍数着钱,笑的合不拢嘴。 …………………… 能看到朝报晚报的时候,每天朝报晚报一送到,李桑柔都要细细翻看一遍。 刚进了十一月,朝报上最显眼的地方,印了杜相的一份折子。 折子朴实简单,是建议朝廷将明年整个荆州的秋闱,放到建乐城考试,“以免荆州诸士子受战事连累”。 至于验明身份的联保,那都是小事,由地方代为查验,或是等考中后再行查验也不晚,若有虚报,加重处罚就是了。 李桑柔仔细看过一遍,哈哈笑起来。 “啥好事儿?”黑马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几步窜过来,伸头去看。 大常也伸头过来。 “那个皇上,准备把整个荆州的士子,哄到建乐城去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朝报递给大常。 “哈哈哈哈!”黑马立刻放声大笑,“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黑马哈哈笑着,凑到大常身边,伸头看了看,实在忍不住,看着李桑柔问道:“老大,怎么哄?这啥意思?” “把荆州明年的秋闱,挪到建乐城去考。”李桑柔笑个不停。 “啊?哈哈哈!”黑马再跟着笑过一阵,接着问,“挪到建乐城怎么了?秋闱不都在建乐城?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什么闱,从来没有过。” “秋闱都在地方,一路集中在一个地方,比如这荆州,原本年年秋闱,都是在鄂州考试。 明年挪到建乐城,”李桑柔再笑起来,“以往在鄂州,这秋闱谁来考了,谁没来考,大家可都看着呢。 要是挪到建乐城,那谁去考了,谁没去,可就只有去考的人,或是在建乐城的人才能知道了,这里头的文章。”李桑柔啧啧有声。 “要是考过,落了榜,他自己不说,差不多就是没人知道他考过了。秋闱可不好考,十有八九是要落榜的。”李桑柔解释的很仔细。 这种鸡贼事儿,那位皇帝做起来简直太得心应手了。 “哈哈哈哈哈!”黑马放声大笑。 “得挺多人去考?”大常看着李桑柔,问了句。 “不知道。”李桑柔摇头,“瞎子说过,文人风骨这东西,是玄学。 齐梁之间,是兄弟之争,不是非我族类,这是肯定的,那些文人怎么看这场争斗,每个人要拿出什么风骨,会有个什么风气,很难说。 文人之间,又最爱互相瞧不起。 咱们不管这个。 大常替我写封信给王壮,让他去找花边晚报的林掌柜,找个文笔清楚,条理清楚的写文先生,把从鄂州,经平靖关到建乐城,总共行程多少里,一路骑马快走,要多少天,慢慢走要多少天,一路上怎么走,哪一段子能过车,哪些不能过,哪一段不好走比较险,一路上经过什么镇什么村,哪儿能住宿,哪儿能吃饭,哪家小店公道实在,饭菜好吃。 总之,就是从鄂州到建乐城这一路上的事儿,越详细越好,越仔细越好,写一份路书,附在晚报后面,这份路书,只发卖鄂州城,还有建乐城两处。让他们越快越好。” 大常应了,进屋拿了笔砚出来写信。 “老大这是,给他们指路?”黑马这回总算是真明白了。 “嗯,从前他们都是顺江而下。 现在沿江肯定不行了,只能走平靖关。 平靖关这条路很不好走,又很远,认路的人又极少,给他们行点儿方便。”李桑柔笑眯眯道。 “还有,”李桑柔看向大常,“再写一封信,给林掌柜,让他去找一趟朝报的董掌柜,把从今年元旦起,朝报和晚报每一天的要紧文章,特别是跟秋闱春闱相关的,文章题目,谁写的,列个目录,按月区分,印上两千份,发到鄂州来。” 大常看向李桑柔。 “顺便赚点儿钱。”李桑柔迎着大常的目光,笑眯眯道。 …………………… 这份印着伍相折子的朝报,卖的飞快。 略晚一晚,没能买到朝报的小厮长随,拧着眉问刘婆子:怎么就不能多印几份?以及,明天的朝报晚报,能不能今天就订下,先给钱也行! 刘婆子照李桑柔的吩咐,赶紧搬出小报订阅业务。 不过,这个订,只能订从明天到今年底,以及明年一整年的,不零订,也不今天卖明天。 明天要买,请早来! 一群小厮长随回去禀告了,九成五没再回来。 这一订一年,是得谨慎再谨慎的事儿。 倒不是因为贵,也没几个钱,要谨慎的,是这会儿两国交兵。 今天是北齐占了鄂州,谁知道明天南梁会不会打回来。 要是南梁打回来,万一知道他们订了北齐全年的朝报晚报,这事儿说起来,论个通敌什么的,可不是不能论。 就是不论上通敌的罪名,也是个大污点,一两辈子都抹不掉。 还是早点儿去买吧,这个时候,越谨慎越好。 到隔天,鄂州派送铺这五百份朝报,五百份晚报一个时辰不到,就抢空了,再过一天,派送铺还没开门,门口已经挤了一堆的人了。 刘婆子有点儿明白她家大当家的意思了,不管外头排多少人,都笃笃定定的卖她那一千份小报。问起来,只说有年订,也不怎么推,一幅就是紧俏没办法的模样。 没两天,连着两天买不到的人家,就有管事儿偷偷摸摸顺脚儿拐了进来,和刘婆子再三确认了,一订一年这事儿,就是你知我知,真要是南梁再什么什么,刘婆子保证先把订单一把火烧干净。 得了保证,管事们放下钱,订下了今年和明年的朝报和晚报。 伍相那份折子之后,也就三四天,朝报上最显眼的地方,印了一份告身:探花潘定江,出任鄂州府知府,兼荆州学政。 接着是一份潘定江的履历,祖父是谁,父亲是谁,两兄一弟如何,妻子如何,哪一年的探花,领过哪些差使,如何如何,极其详细。 当天的晚报上,整整两面一页,都是关于新任鄂州知府潘定江,以及潘家的八卦,特别是他媳妇儿钱氏,那可是个厉害人儿。 一幅花边晚报惯有的八卦腔调,这样那样,如何如何,文后,不厌其烦的罗列了哪一天的晚报上有关于潘定江,那位不得了的钱三奶奶,以及潘家的什么文章。 这一天的小报,也就两刻钟不到,一抢而空。 当天下午,陆陆续续上门订从明天起,到明年全年的朝报晚报的,一下子多了起来。 到傍晚,关了铺门,刘婆子和周姐儿回到家,顺路让邻街的食店送一钵炖羊肉,两份炒菜,一份浓粥,两个人回到家,先盘今天订了多少份朝报,多少份晚报。 “婶儿,这年订的小报,按月派钱的?”周姐儿数好钱,拿笔记好,再算一遍,有点儿不敢相信的看着刘婆子。 “按月!月底结钱。现卖的报,一份一个大钱,年订的报,一份两个大钱,不过这两个大钱里头,有派送上门的钱。 可这会儿,各家都不让送上门,都说来取,这钱可就省下了。” 刘婆子顿了顿,想了想道:“这事儿,明天我得去跟大当家的说一声,这会儿不用派送,这派送的钱,咱们不好不声不响就拿着了。” “嗯嗯!”周姐儿连连点头,“我跟婶儿想的一样。 婶儿,咱先不算这派送钱,就还是一份报一个大钱,到现在,咱们已经订了二百零七份了,一份儿一个月三十个大钱,光这订报,咱一个月就有六千多钱了!月月拿!” “明天吃了中午饭,你看着铺子,我去寺里上柱香,佛菩萨保佑,让咱们遇到了大当家。”刘婆子爱怜无比的摸了摸那本订小报的小册子。 周姐儿抱着小石头,撩起衣服给他喂着奶,看着刘婆子,犹豫道:“婶儿,有个事儿。” “啥事儿?”刘婆子刚问了句,院门外,食店的伙计扬声叫道,她们要的饭菜到了。 刘婆子小跑出去,接了饭菜进来,先盛了碗浓白的羊肉汤,递给周姐儿。 “累了一天了,先喝碗汤,别把奶水累没了。” “哪有重活,不累。”周姐儿接过汤。 “啥事儿啊?”刘婆子盛了粥,吃了块羊肉,看着周姐儿问道。 “今天午后,你往城外对帐的时候,他来了。”周姐儿垂着眼。 “谁?噢!”刘婆子脱口问了句,随即醒悟,立刻关切道:“来干啥?说了啥?” “说要抱小石头出去玩玩,还说他娘还没见过小石头什么的,我没让他抱,小石头姓王。”周姐儿看着拱在她怀里吃奶的儿子。 “他是你的儿子,你一个人的,别的,你都别管!”刘婆子抬手拍了拍小石头。 “嗯,他说想娶我。”周姐儿一句话说出来,浑身轻松。 “那天,大当家的不是说了,你想嫁就嫁,你咋想的?”刘婆子看着周姐儿。 “从他走,我就想,”周姐儿顿了顿,“不是从他走,是自从那天,大当家的跟我说了那些话,回来我就想,要是我能嫁给他了…… 婶儿,一想到我能痛痛快快的嫁给他了,我就觉得特别委屈,就觉得他对不住我。 当初,娘把我卖了,二百两银子,他家砸锅卖钱也拿不出,我不怪他。 后头我怀上了,递话给他,他隔天就出远门儿,我也不怪他。 王家咱惹不起,他也惹不起。 再说,那事儿,是我的错,是他的错,让王家知道,肯定打死他。 再后来,王家把我赶出来,在王家后巷里,我刚生了石头,抱着石头,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一圈儿看热闹的,我看到他了,他看到我看到他,就往后躲。 后来,要不是婶子听说,找个车把我拉回来,我和石头早就死在那条后巷里了。 从前好些年,我一心一意,就想着嫁给他。 可现在,一想到嫁给他,我就觉得委屈,特别委屈。” “大当家的不是说了,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妮儿啊,这话,你说到这里了,我就多说一句。 宋家那孩子,我就没瞧上过,生的好是好,可是没肩膀没担当,撑不了家。 就算成了家,真有什么事儿,他指定拍拍屁股自己一溜烟跑的没影儿,留下媳妇孩子,生死由命,要是能熬过去,日子好过了,他就回来了。 这种男人,有事的时候指不上,享福的时候他坐最上头。”刘婆子说着,啐了一口。 “婶儿,我有你,还有石头,一时半会的,我不想嫁人了。”周姐儿低低嗯了一声,看着刘婆子道。 “不嫁就不嫁,婶儿大半辈子都是一个人,过得挺好!”刘婆子拍了拍周姐儿,“以后真要是遇到好的,真心疼你,人品好有担当,是个男人,看准了是个好的,也别拘着一定不嫁。” “嗯。”周姐儿低头看着吃饱了,开始哼哼叽叽咬手的小石头,低头亲了一口,将儿子放到床上,坐回去吃饭。 第176章 钱财功名 也就十来天,附送一份鄂州府至建乐城路书的晚报,就送进了鄂州派送铺。 再隔一天,两本按月汇集了朝报和晚报以往每日目录的小册子,也送进了鄂州城派送铺。 原本,朝报晚报都是鄂州城里的读书人和读书人家买回去,那份路书出来之后,城里的大小商户,甚至家底厚点儿的跑单帮小贩,一个个都挤进了顺风派送铺。 认识不认识的,都摆着一脸笑,和刘婆子周姐儿扯着咱都是街坊邻居,一条街上的,也就隔了一条街,也就两条街,至少咱都是鄂州人…… 或者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以及周字,诸般种种,陪着笑脸,想方设法想要求一份路书。 朝报上一天一份的粮价丝价布价,以及隔三岔五的南北货价儿,时令物件的价儿,比如春节将近,建乐城的香料,那涨幅可不小,有几味驱虫的香料,他们鄂州城今年便宜的简直白送! 这一天天的价儿,让鱼米之地,丝绸之乡、物产丰富的鄂州商人,看的眼热心跳。 眼光长远的商人,更是从那些绵纸丝麻等等价儿中间,看到了开年开春,甚至夏季的商机。 南北不通了这一两年,来自南边的东西,就连做扇骨的湘妃竹紫竹,都涨得不得了,做房骨的各种竹子,他们鄂州多得是! 而且,听说北齐的粮行丝行布行,行里只管往来牵线做个中人,多么好! 眼热心热了一个来月了,难就难在从鄂州城往建乐城,经平靖关这条路,识路的人太少,几乎没有。 从前他们做生意,都是顺江南下。 平靖关那条路,遥远艰难,而且,平靖关从来没对平民开放过,这条路,几乎没人走过。 朝报上的行情,一天天勾着商人们赚钱的渴望,正心思火热,只困在不知道怎么走时,这路书突然送到了面前,有了路书,立刻就可以启程,路上赶一赶,就能趁着年前年后把货送到建乐城,正是卖货的好时候! 刘婆子被真熟人假熟人揪着扯着攀交情,扯的她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急急忙忙去找李桑柔。 来要这路书的,还真有好几家,人家帮过她,甚至救过她,她欠人家的人情,无论如何,得求一求大当家。 李桑柔听刘婆子说完,立刻爽快之极的答应了。 这路书,她本来就打算敞开供应,要多少都有,刘婆子不说,也一样是每天都有。 刘婆子松了口气,一溜小跑回到铺子里,赶紧开始收单订路书的钱,一家一家收钱,一家一家排好顺序记下来。 订好路书的商户小贩,赶紧回家,赶紧出城收货,置办骡子车辆,请脚夫找同伴,准备启程的事儿。 行商买卖,快一步和慢一步,那可差着天地呢! 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人,一边忙着收订路书的钱,一边还要忙着订明年的朝报或是晚报,以及朝报或晚报的合订本。 因为那份路书,商人小贩们加入了抢买朝报晚报的大军,原本就不好买的小报,就更加抢不到了,买不到,只要一订一年。 所有的顺风速递铺都一个样子,门脸小旗子高,鄂州这家也不例外,因为铺子小,就分外显的人多。 来来往往订小报取小报买小报的各家,就只能挤进挤出,挤了两天,也就挤皮实了,看到熟人,点个头打个招呼,你看看我的小报,我看看你的小报,算了也别藏着掖着了,就这么拿回去吧,反正满大街都是拿报看报的,也不多他们一家。 刘婆子和周姐儿两个人,从一睁眼就开始忙,吃饭这事儿还好,想吃什么,就让食肆送什么。 可小石头得花心思照顾,尿布屎介子,得换得洗。 刘婆子是个利落人儿,忙了两天,看着屋里堆了一堆的尿布,隔天一早,先去典了个健壮婆子回来,帮着洗洗涮涮,带孩子做家务。 她跟周姐儿,得先把生意张罗好。 …………………… 十一月刚过半,潘家三爷潘定江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到了鄂州城外。 这一趟赴任,只有钱三奶奶跟着他过来了,孩子一个没带,都留在了建乐城。 小厮丫头,行李物品,也带的极少,一行五十来人,三十个都是护卫。 潘相把他们府上能打能杀的,特别是二爷潘定山从太原带回来的那些护卫,都是追过马贼杀过人的,统统挑出来,都让潘定江带上了。 万一有什么不妥,好歹有几分护卫之力。 潘定江骑在马上,穿过城门洞,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风招展的顺风大旗,顿时失笑出声。 “你看看。”潘定江用马鞭挑起帘子,示意钱三奶奶,“大当家这生意做的,到哪儿都能看到她这顺风旗号。” “看到这俩大字儿,我就觉得咱们离家不远。”钱三奶奶抬头看着那面鲜亮大旗,也笑出来。 潘定江高中探花那年,她们夫妻抱着刚出生的长女离开建乐城,赴任地方,那时候,她真没有什么离乡之情,反倒十分兴奋。 可这次,孩子们都留在了建乐城,每多走一天,她都觉得离建乐城远了很多,总担心再也见不到孩子们了。 “是不远,往家里写信,半个来月就能一个来回。”潘定江干脆下了马,走在车旁边,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铺子行人,一边和钱三奶奶说着话儿。 “……一会儿你去见世子爷,我先去给大当家请个安。”钱三奶奶挪到车门口坐着,和潘定江从闲话说到正事儿。 “小七那一箱子破烂放哪辆车上了?好不好拿?”潘定江回头看了眼。 “瞧你说的,那里头还要公主让带的东西呢。”钱三奶奶失笑。 想想箱子里的东西,又笑起来,确实一箱子破烂。 走出两条街,潘定江带着几个护卫直奔军营。 顾晞没在城里,军营里只有文诚在。 顾晞一大早出城,说是往随州查看去了,不过潘定江见顾晞,也就是个拜见之礼而已,诸般事务,都在文诚手里。 见不见顾晞没关系,只要文先生在,就不耽误潘定江的公务。 钱三奶奶也没能见到李桑柔,李桑柔也出城了,几个老云梦卫一起摇头,他们真不知道大当家去哪儿了。 潘定江进了军营就没出来,凝神听文诚介绍鄂州城外各处的军情,从平靖关过来的大批军需哪些要分到他这里,从江上过来的军需船,又有哪些要交到他手里,都有哪些要点,世子爷的打算,其它安排到他手里的活儿,比如募集民夫什么的…… 一直说到天黑透,吃了晚饭,又说了一会儿话,潘定江才告辞出来。 跟着已经逛过半个城的几个护卫,进了府衙后宅,潘定江看着廊下的红灯笼,灯光明亮的上房,顿时觉得松泛下来,长长吐出口气,急步往上房进去。 原本,他不想让阿荟跟过来,他怕万一有什么,几个孩子同时没有了父母,过于凄凉,他一个人没了没什么,阿荟是能撑得住家的。 是阿娘让他带上阿荟,阿娘说:有阿荟照顾打点,再辛苦,他也不会觉得累,精力跟得上,就不会有事儿。 这会儿,眼前温暖明亮的灯光,忙碌进出的仆妇,满院子妥帖安适的气息,让他紧张了一天的身心,舒适的想打呵欠。 “累坏了吧,先去洗洗。”钱三奶奶迎进潘定江,递了碗红枣汤给他喝了,推着他进了净房。 潘定江舒舒服服洗了澡,披了件衣服出来,先将三间上房看了一遍,再坐到熏笼旁。 钱三奶奶递了杯淡茶给他,侧身坐到他旁边,“这是五间上房,我把东边两间,用厚帘子隔开了。” 钱三奶奶指了指暖榻旁边。 “这几年,你这公务,必定极多极忙,那两间隔出来,给你做书房,带进来的文书看完理好,掀帘就能进屋歇下。 咱们带来的人手少,也得给她们省点事儿。” “你想的周到,是极多。 文先生说,从水路逆流上来的粮草辎重,泊进码头后,就交到我这里,要立刻卸下船,立刻照他的安排,转运到指定的地方。 从平靖关过来的军需,送进城里的,也交到我这里。 光这两件,就是千头万绪。 这城里是什么情形,街巷如何,人户如何,城外如何,我还一无所知。”潘定江说的拧起了眉。 “几位先生已经忙了大半天了,说是府衙里押司书办,都是衙门里,衙门里户册文档,都齐齐整整好好儿的,看样子这一块挺好,至少挺齐全。 老黄妈她们,跟着王管事往街上走过两回,买了几车东西回来。 说是街上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对了,说是朝报晚报抢手得很,辰正过后就买不到了,大当家这生意做的,真是。”钱三奶奶说着,笑起来。 “她那份路书。”潘定江话没说完,就笑起来。 “多亏了那路书,出了平靖关,好几处地方,真是险得很,亏得路书上写着,咱们早就提防着了。”钱三奶奶跟着笑,“天儿不早了,你赶紧歇下,明天你得先去衙门,放好印信,拜了衙神,你去忙你的,几位先生在衙门就好办事儿了。” “好。”潘定江笑应了。 …………………… 隔天天刚蒙蒙亮,潘定江吃过早饭,一身崭新官服,捧着告身印信,往前面府衙过去。 看着潘定江出了二门,钱三奶奶正要转身进屋,一个婆子进了二门就扬声禀道:“三奶奶,大当家来了。” “快请进!”钱三奶奶急忙往外迎出去。 “不敢当。”李桑柔迎着急迎出来的钱三奶奶,拱手而笑。 “我正想收拾收拾就去给大当家请安呢。”钱三奶奶曲膝见礼。 “不敢当。”李桑柔再次拱手,“昨天回去的晚,听说三奶奶到了,今天一早,赶紧就过来了。不敢劳动三奶奶。” “点了我们三爷过来鄂州府后,世子爷那份军报,我们相爷拿回去,让我跟我们三爷看了几眼。”钱三奶奶和李桑柔并肩,压着声音笑道:“世子爷那军报上说,拿下这鄂州城,大当家当居头功。” “这个真是过奖了。”李桑柔这是真心话。 要论头功,她觉得那些粉身碎骨的死士内应,才是真正的头功。 “大当家的可真是。”钱三奶奶失笑出声,“大当家请进。” 钱三奶奶从丫头手里接过帘子,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欠身不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听说三爷昨天已经忙了一天了,想来三奶奶这里,也是千头万绪,我那边事儿也多,咱们就不多寒暄了,我就直截了当。”李桑柔接过茶抿了口,看着钱三奶奶笑道。 “大当家别客气,咱们一向有话直说。”钱三奶奶笑着示意。 “刚刚有军报递进来,随州那边,大约已经拿下来了。” 李桑柔一句话没说完,钱三奶奶眉梢高高扬起,惊喜交加。 “一会儿我就启程去随州,把顺风的铺子开出来。 我过来这一趟,是有几件事要跟三奶奶说一声,一是到昨天傍晚,整个鄂州城里,明年一年的朝报,订出去三百七十余份,明年的晚报,订出去四百三十余份。 二,从鄂州城往建乐城的路书,已经卖出去七千余份。 三,今年以来的朝报汇总,卖出去四千六百余份,晚报汇总,卖了七千余份。 每天零卖的朝报晚报,这些天,每天多加一百份,加到昨天,已经是朝报一千份,晚报一千份,年前,我不准备再增加了。” 李桑柔一口气说完,笑眯眯看着钱三奶奶。 钱三奶奶凝神听完,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冲李桑柔曲膝致谢,“多谢大当家,有大当家这些朝报晚报铺陈在前,三郎这个府尹,事半功倍。” “不客气,我走了。 对了,你昨天留下的东西,我都看到了,替我谢谢七公子,一箱子都是好东西,黑马和小陆子他们喜欢得很。”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钱三奶奶忙跟着送出去,一直将李桑柔送出侧门,看着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走远了,退回侧门里,想着李桑柔说的那些数目,又笑出来。 嗯,看样子,明年秋闱的事儿,得快,一会儿跟三郎说一声,这事儿,她现在就开始操办。 这是她们路上就商量过的,鄂州府务这一块儿,要是三郎顾不上,她就操点儿心,至少催促鄂州士子往建乐城赴考秋闱这事儿,她是能操办的。 嗯,最好今天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些士子的履历具保,还有路引什么的,干脆一家家给他们送上门去! 第177章 弩 李桑柔一行人,一路走一路看,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再看好定好了一明一暗两处递铺的位置,一天的路走成了三天。 直到临近月末,傍晚时分,李桑柔等人到了随州城外,还没看清楚城门,就被纵马迎上来的文将军拦住,递了份鄂州刚刚急递过来的书信。 信是文诚写的,平平淡淡、简简单单几句话:有点儿小事儿,请大当家立刻赶回鄂州城。 这样急如星火让她立刻赶回鄂州城,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小事儿。 文将军极其明白也极其体贴,迎出来时,带着几十匹健马,以及清水咸肉等干粮。 李桑柔谢了文将军,换了马匹,带上清水干粮,调头直奔鄂州城。 往随州过去时,一行人悠悠闲闲,赶回去时,却是急如星火。 第二天早晨,鄂州城门刚开没多大会儿,李桑柔带着黑马、孟彦清等人,纵马进城,直奔城东的军营。 文诚急迎出来,李桑柔跳下马,劈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大帅呢?” “受了点儿伤,就是大帅受伤的事儿。”文诚拱手答道。 李桑柔站住,盯着文诚,见文诚也就是有些憔悴,心里微松。 “能说话吗?”李桑柔问了句。 “嗯?”文诚一个怔神,随即醒悟,“世子爷没事儿,是别的事,咱们进去说。” 文诚说着,欠身往里让李桑柔。 军营前面,那间极小的院子里,顾晞站在廊下,一只胳膊吊在胸前。 李桑柔迈进院门,隔着小小的天井,从顾晞吊着的胳膊,看到顾晞一脸的笑,长长舒了口气,干脆几步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用手指捅了捅顾晞吊着的胳膊,“能恢复如常吗?” “能,箭扎进肩胛,没伤筋动骨。”顾晞用力想抬起胳膊。 “别动,怎么伤的?”李桑柔从前面仔细看到后面。 “没事儿。不过确实是为了这事儿,才叫你回来的。”顾晞侧身让李桑柔进屋。 文诚跟在顾晞后面,进了屋,从长案上拿起支黑沉沉的短箭,递给李桑柔。 “和你的箭一样,那个瞎子,是南梁人?”顾晞示意李桑柔看那只弩箭。 “在哪儿受的伤?”李桑柔仔细看着那枝箭,皱眉问道。 “我去江陵城外查看,离城五六百步,城墙上射下来三四十支箭,分三轮,准头都不怎么样,伤了两三匹马,盾牌挡住了十来支,伤了四五个人。”顾晞说的十分详细。 “不是瞎子,做这种弩,瞎子也是跟别人学的。你打算攻打江陵城?什么时候?”李桑柔站起来,将弩箭放回长案上。 “要不是受伤,现在已经大军已经渡过汉水,在往江陵城的路上了。”顾晞看着李桑柔。 “能不能缓一缓?”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顾晞问道。 “怎么回事?”顾晞蹙眉问道。 “我想去江陵城看看这些弩是怎么回事。”李桑柔迎着顾晞的目光,坦然答道。 “米先生的来历,大当家知道吗?”文诚看着李桑柔,试探问道。 “瞎子见多识广,当初他救我上来,看到我这把剑,就知道不是凡品,不过,他只会做弩。 他给我做出这只小手弩后,我曾经想让他帮忙打制几把好刀好剑,给黑马他们用,他一窍不通。 他读过很多书,喜欢昆山腔,对二十多年前的建乐城,哪家酒好,有哪几位红伎,哪家有过什么热闹,如数家珍。 他厌恶战事,厌恶血,厌恶死人,哪儿有战事,有饥荒,有瘟疫,他就骂骂咧咧逃之夭夭。” 李桑柔答的十分详细。 “二十多年前,他在建乐城?”顾晞很是惊讶。 “听他口音,不像是建乐城本地人。”文诚皱着眉头。 “他从来没说过。他是哪里人,家里有什么人,在哪儿长大的,跟谁学的制弩,他都没说过。 他给我打制这把小手弩时,最熬心,说他师父说这样不行,也不一定就不行,以及,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之类。 想来,是有师门的。 我想去江陵城看看,这弩,是不是跟瞎子的师门有什么关联。”李桑柔看着顾晞道。 顾晞眉头紧皱,看向文诚,文诚眉头皱的更紧。 “就算真是米瞎子师门中人,也没什么,两国交战,同一师门,各择其主,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冒险去看这一趟。”顾晞看向李桑柔道。 “你上次说,这场平天下之战,不急在一时半会。 再说,你这伤,总要养上一两个月。 我过去看一趟,就算还有别的事,也不过一两个月。”李桑柔从顾晞看向文诚。 “我不放心。”沉默片刻,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不会有事儿的。我把孟彦清他们都带上,从江陵城出来,我立刻捎信给你。”李桑柔微笑道。 “好,你要小心。”顾晞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那我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傍晚出发。 如果需要这里援手,我会让人找你,不找的话,不必多理会。”李桑柔站起来,和顾晞笑道。 “明天走前,还过来吗?”顾晞站起来往外送李桑柔。 “不过来了,一路过去江陵,不好骑马,多数时候只怕都要步行,回来时也是如此。”李桑柔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 “嗯,万事小心。”顾晞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看着她拐个弯看不见了。 …………………… 李桑柔回到军营对面的小院里,落在后面的大常等人,已经赶进小院,正大汗淋漓的擦洗, “大常,黑马,老孟。”李桑柔进了院门,叫了大常三人,脚步不停,直接进了上房。 大常等三人急忙跟进上房,站成一排,看着李桑柔。 “有件事,是我的私事。”李桑柔先看向孟彦清。 “我们兄弟跟着大当家,无论公私。”孟彦清欠身答话,神情郑重。 “嗯。”李桑柔看向大常和黑马,“江陵城里有些人,应该是瞎子的同门,咱们走一趟,捉几个带出来。” “啊?”黑马眼睛都瞪大了,“瞎叔?” “叫什么!”大常一巴掌拍在黑马头上。 孟彦清高挑着眉毛,从黑马看向李桑柔,他不认识米瞎子,只听黑马说过几回。 “大常送大家过汉水后,回来守在这里,等着接应。黑马和小陆子几个,跟我走。”李桑柔看向孟彦清,接着道:“你把人手全部带上,散开跟在后面,到江陵城后,不要进城,就在城外等着。 等我们出来后,除非我招唤你,否则就跟在四周戒备。” “是。”三人齐声答应。 “这一趟,只怕要一两个月,说不定要厮杀一场,把该带的都带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李桑柔顿了顿,又吩咐了句。 “是。”三个人再次答应,见李桑柔挥手,急忙出去准备。 …………………… 隔天傍晚,顾晞穿着件长斗蓬,掩着受伤的胳膊,和文诚并肩站在城墙上,看着一身寻常农家女子打扮,出城门往北而去的李桑柔。 “能做出那些弩的,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文诚看着越走越远的李桑柔,突兀的说了句。 顾晞回头看了他一眼,“大哥说过,人是由因缘聚化而来。 像你我,你有和我的因缘,和文家的因缘,和她的因缘。”顾晞指了指越走越远的李桑柔,“还有和阿玥的因缘,和其它诸人的因缘。 这些因缘,各有各的情份,各有各的恩怨,每一份因缘,都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 你我,都有很多不想为外人知,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自然也有,应该比我们更多。” “嗯,我只是,凡事想得多。”文诚低低应了句。 “她处处敞开,不存金钱,不沾权柄,连名声都不要,别再多想。”顾晞低低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接着道: “当初,先皇属意老二,大哥尽心尽力辅助老二,大哥是怎么想的,你我一清二楚。 那时候,有多少人相信大哥?有多少人觉得大哥必有打算,这样那样,甚至疑心到我身上。 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不是只为自己的人,就算你我,竭尽心力,难道都是为了自己么? 别想太多。” “嗯。”文诚跟在顾晞后面,低低嗯了一声。 …………………… 李桑柔出了北门,径直往北,走了一个多时辰,由北向西,折向汉水。 天已经黑透了,细细的残月挂在天空,有气无力的照着人世间。 枯干的芦苇丛中,大常撑着船靠在岸边。 李桑柔和黑马等人上了船,大常将船撑离,黑马和大头几个左右划着船,往对岸过去。 “老孟他们分成三船,最后一船两刻钟前过去的,到现在,没听到动静。”大常蹲在李桑柔身边,低低道。 至少两刻钟,足够孟彦清他们扫荡出视线之外。 李桑柔眯眼看着四周。这样昏暗的夜色,连她也看不出多远。 月末月初,都是好时候。 船很快靠了岸,李桑柔等人下了船,径直往前,大常看着李桑柔走远了,将船划回对岸。 李桑柔在前,在残月的指引下,径直往西。 汉水西边,离鄂州城七八十里,有个大镇,叫马头镇,水田丰美,十分富庶。 这是她在鄂州城闲逛时听到的。 几个人脚程都很快,寅末前后,远远的,看到了零落的灯笼光。 “歇一歇,天明了再说。”李桑柔舒了口气,看来,前面就是马头镇了。 几个人找了丛浓密避风的灌木丛,挤进去,睡了一个来时辰,天色大亮,几个人出来,摘干净身上的草末树枝,收拾整理好,出了灌木丛。 不远处的村子里,炊烟袅袅,鸡鸣狗叫。 一行人走的不紧不慢,太阳升到一人多高时,一行人进了马头镇。 黑马衣着最鲜亮,靛蓝细布大袄敞着,露出里面的绸子小袄,背着手昂着头,一幅大掌柜气派,来回走了两趟,把马头镇上四五家邸店全部看过,挑了看起来最阔气的那家,昂然进去。 李桑柔一幅小媳妇打扮,挽着包袱,头脸裹的只露出两只眼睛,低眉顺眼的跟在黑马身后。 小陆子四个,都是脚夫长工打扮,扛着箱子背着行李,缩手缩脚的一路紧跟。 “掌柜的,上房有没有?一间就行了,他们住什么上房?”黑马一进邸店,就满嘴鄂州话,扯上了嗓子,“有啥吃的?行,两笼肉包子,两碗蛋酒,把他们四个带到后头吃饭,他们有啥吃啥,吃饱了就行了。” 李桑柔垂眼跟在黑马身后,在他旁边坐下,放好包袱,将头巾往下拉拉,露出鼻子和嘴。 “掌柜的,今儿不是逢集吗?怎么这镇上连个人都没有?过兵也没过到咱们这儿,掌柜的,我跟你说,鄂州那边,可热闹得很呢!” 黑马气大声粗,说到鄂州那边热闹得很,左顾右盼,一幅本大爷路道粗的得意模样。 “这位爷贵姓?您哪,肯定记混了,咱们镇上逢五大集,逢单小集,今儿二十四,明天才是大集呢。”掌柜一脸笑,十分恭敬。 “免贵姓牛,咦!我能记错了?”黑马一脸的我竟然记错了我不相信! “牛大爷,一瞧您就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俺们这方圆一两百里,三个大镇,桥头镇今天逢集!”掌柜笑道。 “可不是!还真是我记错了!”黑马一拍额头,哈哈笑了几声,示意掌柜,“你瞧你这小店里,反正也没什么人,你坐下,咱们说说话儿。” 掌柜忍不住斜了黑马一眼,这话说的,没什么人!那边明明坐着两三桌人呢! “咱们这里,今年这莲子,是不是极便宜?河那边,鄂州城被北齐占了!肯定过不来了。”黑马头伸向掌柜,压着声音问道。 “还真不便宜。”掌柜也压低声音,“收莲子的人,可没比去年少,前儿行里两位行老过来吃酒,说是今年这价,一斤上等干莲子,比去年还多了十来个钱呢,还说今年买莲子的,都格外利落,都是看好了,买了就走。 听牛爷这口音,您也是从鄂州城来的?”掌柜看着黑马问道。 “我是鄂州城里的,在城里有座大宅子。不过,北齐人一到城外,我就过河到咱们河西来了,我家有两个庄子在河西这边。 北齐人打到鄂州城下了,我哪敢呆在城里,君子不立危墙,你说对吧。 真是鄂州城那边的人过来买莲子?他们怎么过来的?北齐人占了鄂州城,那边可就是北齐了,咱这可是梁国!”黑马一脸纳闷,以及不忿。 掌柜笑起来,“瞧牛爷说的,那河多长呢,哪儿不能过。” “也是!”黑马一拍桌子,“我还当今年这莲子得极便宜,娘的!” “还是贵点儿好,大家都能好好过个年。”掌柜一脸干笑。 “今天行里有人不?贵也得去看看,我得往江陵城走一趟,总不能空着手,好歹贩点儿什么,不能白走这一趟。”黑马一脸烦恼。 “有有有,哪天都有人。 这要贵,大家都贵,这儿卖得出价,江陵那边,一样卖得出价,牛爷该赚多少,指定一文不少。”掌柜呵呵笑道。 “也是。对了,我问问你,咱这路引,好不好写?我家户册是在鄂州城里的,可这鄂州城,归北齐了,你说这多烦人!”黑马看起来更加烦恼了。 “这事儿,又不是牛爷您一个。您不是有庄子么。 咱们镇里正是个好人,就是没庄子,您跟他说清楚就行,唉,打成这样,大家伙都不容易不是。”掌柜笑着安慰黑马。 李桑柔一幅受气小媳妇模样,缩着肩膀吃包子喝蛋酒。 黑马吃好喝好,出去买了莲子,在邸店歇了一夜,隔天逢集,买了四头健骡,驮上莲子,再找里正写了路引,再歇上一夜,隔天一大清早,启程赶往江陵城。 第178章 像朋友一样 眼看就进腊月了,年货用的莲子,自然要快点送到地方。 李桑柔一行人,天一亮就启程,天黑了才歇下,不过三四天,就到了江陵城外。 江陵城四座城门,只开了南门,进进出出,盘查的极严。 黑马拿着马头镇的路引,一口地道的马头镇土话,带着个怯生生的小媳妇儿,四个下人一瞧就是傻头呆脑的乡下人,看什么都稀奇,看的两眼直愣愣不动眼珠,半张着嘴,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马头镇的莲子是江陵城人少不了的年货,年年这个时候,马头镇上都有不少贩莲子的小商人。 实在没什么可生疑的地方,守门的小统领拍了几把装着莲子的麻袋,挥手放行。 黑马这一趟,就是过来贩一趟莲子,回去的时候,再带上几桶酒,赚点儿过年的钱,进了江陵城,找了家邸店安顿好小媳妇,正好也到饭点儿了,吃了饭,黑马直奔南北货行。 快过年了,莲子是紧俏货,黑马到行里,没多大会儿,就卖了莲子,带着四个傻下人四头骡子,直奔酒坊去看酒买酒。 李桑柔进了邸店上房,再从后窗跳出去,整理好,挎着竹篮子,篮子上盖着块靛蓝粗布,一幅走亲戚的小媳妇打扮,脚步轻快,直奔南门。 看过南门,绕个弯往西门去,从西门穿过江陵城,径直去东门。 江陵城不大,天快黑的时候,李桑柔走完了半座城,心里大致有了数儿。 黑马回来,张张扬扬的吃了晚饭,回到上房,又要水要茶的折腾一遍儿,在伙计翻白眼之前,总算消停了。 黑马贴着门听听,再贴着左右两边墙听了听,松了口气,拍拍手,凑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酒看好了,便宜货,桶有这么高,木头桶,一桶一百斤,老大,为啥要木头桶,装人?” “嗯,酒什么时候能拿?”李桑柔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啊?真装人?今儿就行,说什么时候都行,现成的。我说明天再去。咱啥时候要?”黑马惊讶的眉毛飞起。 真要装人! 李桑柔眼皮微垂,没答话。 她们那四头健骡,再强壮,一头骡子驮上两百斤,就不能再多了,一个大男人再轻也得有个一百二三十斤,一百六七十斤都寻常,可比一桶酒重多了。 “还有更大的桶吗?”李桑柔低低问道。 “有,有一桶一百六十斤的,那酒可差得很,最差的酒了。 一百斤的桶,咱们那骡子,一头骡子两桶正好……要是装人就不行了,一个人可不只一百斤,一边轻一边重可不行。 要一百六十斤一桶的?架在骡子上?一只骡子一桶,那也行。”黑马很快就明白了李桑柔的意思。 “嗯,就一百六十斤的,架在骡子上。明天把酒买回来,先放到这里。”李桑柔再想了想,吩咐道。 “好。”黑马愉快答应。 第二天,不早不晚吃了早饭,黑马带着小陆子和窜条去买酒,大头和蚂蚱跟着李桑柔,背着筐去采买。 李桑柔带着大头和蚂蚱,从南城买到北城,从东城买到西城,逛了一整天,傍晚,大头和蚂蚱背着满满两大筐东西,送进上房。 “这都是什么?”黑马拎了拎两只背筐,不算重,再伸手拎出来,“丝棉?找到人了?” “没有,让他们找咱们。 明天吃了早饭,咱们就启程,你找个借口,要往东城绕一圈,守将衙门在东城门那边,府学学堂在东城往南城过来的路上,绕一点路,是个僻静地方,就在那里。 府学院门已经开了,里面抵了块石头,用点力就能推开。 早饭后,你带着小陆子和窜条,先把四头骡子牵进去,找个地方藏好等着。 早点睡吧,明天要忙一整天。”李桑柔低低吩咐了,和衣睡下。 …………………… 隔天一清早,小陆子、蚂蚱四个人早早就吃了饭,牵了骡子出来,忙着把酒桶架上去,捆扎收拾,准备启程。 黑马坐在邸店大堂,一边吃早饭,一边时不时拍一把桌子,气恼无比的大声训斥:“你个败家娘儿们!你买那么多破玩意儿做么子?你拿不了,你还敢放外头!你长本事了是吧? 败家娘儿们!老子辛辛苦苦赚钱,你个败家婆娘!你把东西放哪儿了?啊? 老子还得绕圈儿替你拿东西! 你个败家娘儿们!气死老子了!” 黑马一边吃一边骂,李桑柔缩着肩膀,头低的几乎挨在桌子上,筷子不停,吃肉包子喝莲子粥。 邸店掌柜靠着柜台,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儿。 这小媳妇有意思,挨骂也不耽误她吃饭,嗯,吃的还挺香。 瞧这大黑个儿,骂归骂,可没舍得拍一下半下,拍桌子都不敢拍重了,再说,他带着媳妇来这江陵城,不就是让他小媳妇买东西的,真不想让她买,就不会带她来。 这一对儿小夫妻,有的是情份呢,啧,这夫妻过日子,可真是各有各的过法。 掌柜津津有味的看了一场热闹,一边和黑马结帐,一边敷衍无比的劝了黑马两句,热情的将黑马送到邸店门口,看着一行人不往南门,反倒往东门去了,站在邸店门口,笑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去。 转过一条街,大头斜出一步,汇入人群中,走出几步,一头扎进条小巷子,一路小跑,直奔东城守将衙门。 到了守将衙门外,从昨天挑好的墙角起,在各个拐弯抹角的地方,挨个画上李桑柔昨天教他画的鬼符,一直画到府学后面一扇小破的角门旁边,推开角门,直奔进去。 李桑柔跟着黑马走过两条街,往旁边融入人群中,没多大会儿,蚂蚱也斜步离开,跟在李桑柔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两条巷子,李桑柔站在斜对着守将衙门的一家南北货铺子前,细细挑着红枣,瞄着对面的守将衙门。 蚂蚱蹲在墙根旁等着。 最先在守将衙门口顿住步,一个折身,奔向大头画的鬼符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小娘子。 李桑柔眉梢微扬,拎了一袋子红枣结了帐,穿过巷子,直奔府学。 李桑柔刚冲到府学那扇破角门前,角门从里面拉开,李桑柔和蚂蚱一前一后,急奔进去,李桑柔挥手示意诸人藏好。 大头和蚂蚱几个急忙往后撤,扎进早就找好的地方,屏气等着。 李桑柔站在角门里面,深吸几口气,慢慢呼出,调均呼吸,凝神听着动静,等着那位小娘子过来。 那些鬼符,是米瞎子教给她的。 她带着大常黑马他们,把夜香行抢到手那天,米瞎子喝得大醉,跟她又哭又笑,提到了他的师门,后来,她想方设法,从米瞎子嘴里挖出的东西也极其有限。 挖出这个鬼符,也是有一回米瞎子喝醉了酒,又哭又笑的时候。 米瞎子酒醒之后,后悔不迭了几天,就自欺欺人的表示:他当时虽然醉了,可心思照样清明,手又抖的厉害,肯定不会画真符给她,他当时画的那符不对,那是错的! 这个鬼符,当时,还真是米瞎子主动画给她的,一边哭一边画,还让她记牢,万一有一天找不到他了,就四下找找,有没有这样的鬼符,要是有,那就是他被召回师门了,就不用她给他报仇了。 这个符,是他们师门召唤同门相见的符号。 角门外,一阵急促轻盈的脚步声,靠近的很快,李桑柔抬手打了个手势,屏气凝神,看着虚掩的角门。 守将衙门门口那位小娘子推开角门,抬脚迈过门槛,再一脚下了台阶,李桑柔猛一掌砍在小娘子脖子上,再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守在旁边的大头、蚂蚱和小陆子急扑上来,先堵住小娘子的嘴,再利落无比的捆成一团。 小娘子已经被李桑柔一掌砍晕了,捆起来十分方便。 大头和蚂蚱提着小娘子,飞奔送进旁边的空屋子里,再飞奔回来,小陆子已经趴在地上,把地上的痕迹抹干净,三个人再次藏好,准备好等着捆第二个。 也就半刻来钟,角门外,又有脚步声靠近。 这脚步声稳而沉,听起来应该是个健壮男人,李桑柔抄起早就放在旁边的包着丝棉的木棍,慢慢握好,斜瞥着角门。 角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二十来岁的健壮男子迈过门槛。 李桑柔抡起包棉木棍,砸在男子头上。 男子干脆利落的往前扑倒。 大头和蚂蚱、小陆子急扑上前,熟练无比的堵上嘴,捆上,抬着送进空屋子。 李桑柔掩上角门,调均呼吸接着等,再等一刻钟,要是没再有人来,两个也差不多了。 没用一刻钟,这一回,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儒雅老者,李桑柔照样一棍子闷在头上,大头他们三个人照样堵嘴捆人。 李桑柔上前一步,接过大头手里的绳子,大头掉头窜出角门,将通往角门的几处鬼符抹干擦净,再飞快窜回来。 空屋子里,黑马和窜条正在给年青男子灌酒。 旁边三只酒桶里的酒,已经倒进了井里。 李桑柔走到小娘子身边,低头闻了闻,满嘴酒气,也不知道这小娘子酒量怎么样,好在酒里有药。 米瞎子的药一向好使。 李桑柔抽了条丝绵被芯过来,提着小娘子放上去,解开绳子,开始脱小娘子的衣服,将小娘子脱了个一丝不挂,用丝绵被芯卷起,松松捆了几道绳子,将小娘子塞进酒桶里。 旁边,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人,给年青人和老者灌好了酒,也一样脱了个一丝不挂,用丝绵被芯裹上,塞进酒桶,重新封好酒桶,架上骡子, 大头和蚂蚱两个先出了正院门,往左右查看过,招手示意。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牵着骡子,出了府学,转过巷子。 小陆子四个,一人牵着一头骡子,李桑柔已经重新裹好头脸,低眉顺眼的跟在黑马身后,黑马背着手,昂昂然一幅大掌柜气派,走在最前,直奔南门。 进城查得紧,出门就简单多了,黑马一行人,前天贩莲子进城,今天贩大桶劣酒出城,再规矩不过的生意人,半点让人疑心的地方也没有。 不紧不慢走出两里来路,离城远到看不见了,几个人加快脚程,赶着骡子一路小跑,飞奔而去。 未末前后,一行人越过来时落脚的小镇,急行往前,天黑透时,离开大路一里来路,进了一座荒废的不知道什么庙。 破庙大殿倒是好好儿的,李桑柔围着破庙四下查看,小陆子抱着几大抱木柴,在大殿中升起一堆火,黑马几个人,将四只酒桶抬进大殿。 李桑柔四下查看好回来,蹲在火堆边,架上大锅,黑马从第四只酒桶中,取出清水皮袋,往锅里倒了大半锅水,再舀了两碗米倒进去。 李桑柔将咸肉掰开,放进锅里,从酒桶里拿出馒头,咸鱼熏肉,放到火边烤上。 三只酒桶里都有了动静,李桑柔示意小陆子,“放他们出来。” 小陆子几个人掀开桶盖,拽着丝绵被芯,将三个人拽出来。 “都别动,你们可都没穿衣服。”李桑柔见小娘子要挣扎,赶紧提醒了句。 小娘子两眼圆瞪,呆了片刻,一动不敢再动。 她感觉到了,她确实一丝没挂! “师兄。”小娘子扭头看到年青人,一声师兄声音没落,眼泪就像开了闸。 “你是谁!”年青人也光着,也不敢动,只用力瞪着李桑柔,气愤呵问。 “师叔!”小娘子接着看到了老者,这一声师叔,哭腔更浓了。 “那符号是你画的?”老者从李桑柔看向黑马等人。 黑马站在火堆旁,时不时搅一下锅里的咸肉粥,大头和蚂蚱一左一右蹲在三人旁边,半张着嘴,一脸傻相看着三人。窜条和小陆子正神情严肃的烤馒头。 李桑柔一块块翻着咸鱼熏肉,只嗯了一声。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们师门的暗号?”老者接着问道。 “你姓什么叫什么,你,还有你,一个个说。”李桑柔没答老者的话,手里的长竹筷从老者点向小娘子。 “你是谁!”年青人再次厉呵。 “他是你徒弟?”李桑柔看着老者,带着笑,“你教过他人在屋檐下这句话没有?” “我姓程,程善,他们是我师侄,罗启文,宋启明。”老者的声气听起来平和多了。 “程善,善良的善?罗启文,宋启明。”李桑柔依次点着三人。 罗启文紧紧抿着嘴,满眼愤怒的盯着李桑柔,宋启明一眼一脸的泪,寒缩缩一动不敢动,拧着头不看李桑柔。 “你是谁?”程善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跟你们师门有些善缘,请出你们三位,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你们的掌门,你们称巨子是吧。 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不会虐待你们,咱们就,像朋友那样相处,行不行?等到了地方,你们巨子来了,你们就跟他走。 这一路上,咱们彼此客客气气,怎么样?”李桑柔从程善看到宋启明,和气无比。 “姑娘把我等剥成这样,这是待客之道么?”程善看着李桑柔道。 “当然不是。我是说,像朋友那样相处,就是像而已,你们是我的阶下囚。”李桑柔不客气道。 程善噎的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等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三位多体谅,先委屈一二,等过了汉水,我找辆车给三位坐。吃不吃点儿?”李桑柔举着块烤好的熏肉问道。 “能不能先把衣服给我们。”程善忍着气问道。 “不能。”李桑柔拒绝的干脆极了,“从上面把胳膊拿出来就是了。吃不吃?” 程善气的脸都青了,强忍了半天,挣出一只胳膊。 李桑柔将烤好的馒头切开,夹上那块熏肉,递给程善。 罗启文看了看宋启明,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宋启明哪肯把胳膊伸出来,一边哭一边摇头。 第179章 合作愉快 黑马几个人轮流值守,寅正前后,将程善三人重新填回酒桶,启程赶路。 一路上,只挑着僻静地方歇了两三回,喝点水吃点儿东西,其余时候,都在急急赶路。 到后半夜,一行五人外加四头骡子,赶到了汉水边上。 借着新月昏暗的光辉,窜条沿着岸边,摸到芦苇丛中的那块大石头,弯腰拽出石头下压着的一根缆绳,和大头两人,飞快的拽起缆绳。 缆绳从水底一点点升起来,升出水面,没等缆绳绷直,河对岸的芦苇丛中,大常撑着船出来,往对岸过的飞快。 窜条和大头在岸这边,用力拽绳子,大常划浆,船过来的飞快,黑马等人,先将四只酒桶搬上船。 小船来回两趟,把人和骡子全部运过了河。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牵骡子抬酒桶,上到岸上,重新捆扎。 李桑柔和大常一起,将船再次划过河。 孟彦清已经等在河边,挥着手,十来名老云梦卫依次上了船,李桑柔招手叫孟彦清。 大常和几个云梦卫用力划着船。 李桑柔和孟彦清坐在船尾,李桑柔低低交待道:“我们不进城了,直接往平靖关去,你回去一趟鄂州城,找大帅,他要是问起,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跟大帅说,我要越过平靖关,往北走一趟,一路上都在北齐境内。 沿途也许有用得着官府的地方,你找他要一份能调动沿途官府官兵的东西,一定要管用。 之后,你把人都带上,带上家伙带上马,我在顺风递铺等你们,或者你们在递铺等我们,等到之后,还跟之前一样,散在四周警戒。” 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对方是个很厉害的门派,能人很多。” “嗯。大当家放心。”孟彦清凝神听了,点头答应。 船靠了岸,李桑柔和大常下了船,孟彦清将船划回去,接着接余下的老云梦卫。 河岸上,黑马等人已经收拾好等着了,见李桑柔和大常过来,牵着骡子,不紧不慢往东走。 天近明时,四周良田越来越多,前面不远,两三个村子几乎连成了片。 一行人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下。 大常将桶提下来,黑马打开桶盖,李桑柔伸头过去,看着脸色苍白,嘴唇爆皮的宋启明。 宋启明瞪着李桑柔,抖着嘴唇,“我,我要……” “渴坏了是吧?大常……”李桑柔看着宋启明嘴上爆起的皮。 “不是!”宋启明愤怒无比的打断了李桑柔的话。 “噢!小解?”李桑柔伸头过去,往桶里闻了闻,“你不是已经……” “我要大……大……”宋启明被李桑柔伸头这一闻,羞愤交加,放声哭起来。 “你两天没吃没喝,还能大解?啧!行行行,给她找个东西。”李桑柔啧了一声。 小陆子扎进酒桶一通翻,拎出只小酒桶,“老大,就这个好像还行。” 李桑柔招手示意递过来,将酒桶递给宋启明,“把被子往旁边挪了挪,当恭桶用吧,大小差不多。” “这怎么能……”宋启明一张脸涨得血红。 “要不你就出来,你可没有衣服,光着脚。 你看看这四周,没躲没藏的,你真要出来,让大家看着你大解? 听姐姐的话,还是桶里好。”李桑柔在宋启明蓬乱无比的脑袋上拍了拍。 宋启明哭的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接过小酒桶。 “大常,把他俩拎出去,大头看着他俩,让他们找个地方方便方便,还有,给他们喝点儿水,让他们四处走走,活泛活泛。” 刚生好火的大常过来,先把程善提出来,再一把揪出罗启文,放到地上。 程善明显知趣多了,光着脚,裹着丝绵被芯,往旁边靠到树上,慢慢动着四肢,等麻木的双腿好些了,往旁边挪过去。 罗启文紧跟在程善后面,生硬无比的拧着头,绝对不看在酒桶里放声大哭的宋启明。 师妹太可怜了!他替师妹尴尬的恨不能把头缩进脖子里。 “老大,像是逢集!”爬在一棵高树上,正四下张望的蚂蚱喊了句,“真是逢集,已经上人了。” “嗯,先吃饭,吃好饭,黑马和小陆子去赶趟集,要是有,买三四床厚棉胎回来,再给小妮儿买个子孙桶,有草纸买几摞。”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从大常带来的竹筐里,摸出暖水瓶,倒了杯温热的水,端到宋启明那只酒桶前,递进去给宋启明,“喝点儿水,要不然,太干了,你解不出来。” 宋启明想伸手打翻那杯水,或者泼到李桑柔脸上,可抬起手,却接过杯子,一边哭,一边几口就喝光了水。 她实在是渴坏了。 李桑柔再倒一杯给她,再倒一杯,笑眯眯看着她一连喝了四五杯。 程善和罗启文方便好,在小树林里转了两三圈,裹着丝绵被芯,坐到火堆旁,一杯接一杯的喝水。 宋启明哭声低了些,手伸上来,拍了拍桶。 李桑柔过来,伸过头,“好了,递给我。” “不是,草纸!”宋启明一眼都不想看到李桑柔。 “没有,你拽块丝绵擦擦。”李桑柔指点道。 “你!”宋启明再哭出来,也只好用力揪着丝绵。 李桑柔等了一会儿,接出桶,递给大头,看着宋启明问道:“要不要出来坐一会儿?你师兄和师叔都在那边坐着呢。” 宋启明抹了几把眼泪,探出半个头,看着火堆,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大常过来,一把揪出宋启明,将她拎着放到程善旁边。 宋启明紧紧抓着丝绵被,垂头坐着,斜眼瞄见旁边师叔丝绵被芯上一大片黄渍,呆了呆,赶紧把头拧向另一边。 程善憔悴委顿,罗启文坐在程善另一边,一眼不敢往宋启明这边看。 大常煮了一大锅咸肉粥,拿出一罐子酸萝卜酸白菜,窜条几个将大肉包子烤的焦黄诱人。 大常盛了粥,挟上几块酸萝卜酸白菜,递给程善和罗启文。 李桑柔欠身过去,伸手摸到宋启明的胳膊,滑出狭剑,在宋启明手的位置割出两个口子,示意宋启明把手伸出来,递了碗咸粥给她。 三个人垂着头,闷声不响吃饭。 黑马和小陆子吃好饭,牵着头骡子,兴致勃勃的去赶集。 蚂蚱、窜条拿着皮袋,赶着头骡子去最近的村庄装干净井水,大常把余下的粥和包子一扫而空,洗了锅碗。 李桑柔将装满水的铜壶吊到火上,拿出只相当大的铜茶壶,放进她的独门茶包,沏了一大壶茶,倒了三杯,递给程善三人。 “这会儿已经在你们大齐境内了,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能不能把衣服给我们。”程善吃饱了饭,恢复了精神,看着李桑柔问道。 “现在还不行。”李桑柔笑容可掬,“这儿是大齐境内,可这是边境,等过了平靖关再说吧。” “你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去?”罗启文压着怒气问道。 “南召。”李桑柔答的干脆爽快。 程善还好,罗启文眼睛瞪大了,宋启明干脆直接的啊了一声。 “前天就跟你们说了,我跟你们师门有份善缘,想见见你们巨子,顺路送你们回去。”李桑柔抿着茶,笑眯眯道。 “姑娘贵姓。”程善看着李桑柔问道。 “免贵姓李。” “有位桑大将军?”程善瞄着大常,听说那位桑大将军身边,跟着个铁塔般的巨人。 “是我,我姓李,名桑柔。”李桑柔爽快笑应。 “你那弩!”宋启明呀了一声,脱口喊了半句,反应过来,急忙闭上嘴。 “姑娘,不是,该称您大将军……” “他们都称我大当家。”李桑柔打断了程善的话。 “大当家那把弩,是宜生替你打制的吗?”程善看着李桑柔问道。 “宜生是谁?”李桑柔随口问道。 “米良,字宜生。” “不认识。”李桑柔干脆摇头。 “那大当家那把弩,是谁替你打制的?”程善拧紧了眉。 “一个朋友,怎么啦?那弩怎么啦?有什么不一般吗?”李桑柔一脸奇怪的问道。 “那是……”宋启明的话被程善一眼瞪了回去。 “大当家怎么知道我们在江陵城?”程善接着问道。 “不知道,所以才到处找,在江陵城找到了。”李桑柔笑眯眯。 认真说起来,她真不能算知道,她只是推测而已。 “我们门内的暗记,你是怎么知道的?”宋启明这一句问话里,透着委屈。 “我不是说了么,我跟你们师门有善缘,既然有缘,当然就知道了。”李桑柔一脸奇怪的答道。 “大当家要见我们先生,想说什么?有什么事儿?”程善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还没想好,等见了面,先看看你们先生说什么吧。”李桑柔随口答道。 程善不说话了,罗启文时不时瞄一眼宋启明露在外面的脚趾尖,那几个脚趾尖冻的发紫。 “你不是说,过了汉水,就让我们坐车。”罗启文看的实在心疼,忍不住斜横着李桑柔,问了句。 “噢,我是说过,不过这儿买不到车,再往前走走,前面有个镇子,应该能买到车。” 李桑柔看着罗启文,片刻,目光下垂,落在宋启明不停抬起落下的两只脚上,看了片刻,弯腰拿起根靠近火堆,烤的很热的粗树枝,递到宋启明脚下,“踩着这个,热的。” 黑马和小陆子很快就回来了,还真买到了几床厚棉被,以及一个红漆描花,鲜亮无比的子孙桶。 大常将铜壶里的热水灌进暖水暖。 宋启明直直瞪着大常拎出来的一排儿四五只暖水瓶。 李桑柔在宋启明头上拍了下,“我好歹也是位大将军,有几只暖水瓶,用不着你把眼睛瞪这么大吧。” 宋启明嫌弃无比的斜横着李桑柔,用力往后仰,要躲开李桑柔的拍打,李桑柔欠身往前,又拍了两下。 大常倒好热水,将三个人提进酒桶。 李桑柔抱着床厚厚的木棉被过来,靠着酒桶,示意宋启明,“把脏被子扔出来,再把这个裹上。” “我没,没有衣服!”宋启明愤怒的瞪着李桑柔。 “那你不是在桶里么,又没人看见,你扔不扔,你不扔我可就不管你了。”李桑柔作势要走。 “你!”宋启明眼泪又下来了,低着头松开丝绵被芯,背对着李桑柔,一点一点将被芯搭到桶边上。 李桑柔看着她把丝绵被芯全都搭出来了,一边笑,一边将抱着的木棉被送进去。 宋启明再次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裹上被子。 李桑柔从大常带来的一堆东西里,找出只红铜手炉,以及一篓子上好的红炭,借着火堆中间的残火,烧好炭,盛进手炉,提着手炉递给宋启明。 “就一个手炉,好在就你一个小妮儿,拿着吧。” “给师叔。”宋启明哽咽了句。 “你师叔一把老骨头,皮糙肉厚,他用不着。”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手炉塞到宋启明怀里,转过身,看着程善和罗启文,笑道:“你们三个都听着,我说过,咱们应该像朋友一样,以诚相待。 这一路上,你们要是渴了,或是要大解小解,说一声就行。 可要是你们借此生事儿,给我找岔找麻烦,那我就把你们放在这桶里,好吃好喝,每五天让你们出来一趟,给你们换一次被子,要是能赶上邸店,就让你们洗个澡,赶不上,就不洗。” “大当家放心。”程善灰着脸道。 宋启明呆了呆,想了一想,脸都青了。 一行人收拾好,扫干净停留过的痕迹,小陆子几个牵着骡子,一行人往平靖关过去。 …………………… 江陵城内。 直到傍晚,程善的师兄徒弟,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回,四下也找不到他,这一找,才发现罗启文和宋启明也不见了。 他们师门内,忙起来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五天不出门都是寻常事,这个时候最厌恶有人打扰。 一时半会找不到这三人,诸人也没有太着急。 到第二天一早,三人还没回来,还是四下找不到,这一下,掌总的曹师伯有点儿急了,一面打发所有的同门去找,一面找到江陵守将黄将军,黄将军急忙拨了支百人队,一起四下搜寻。 守将府对面的符号把他们引到府学附近,可府学附近几十条街呢,一条条搜到空荡荡的府学,在离后角门不远的空屋子里,找到一堆衣服时,已经天近傍晚。 那一堆衣服,三套,从内到外,从头簪到鞋子,连程善从不离身的一套小卡尺,都系在腰带上,一样儿不少。 曹师伯和黄将军脸都青了。 黄将军急忙派人用网捞一遍所有的水域,城里城外查找无名尸首。 曹师伯急忙打发人回师门禀报这件事儿,拘着其余门人,不许再单独外出。 第180章 尝试了一回 过了汉水,李桑柔一行人,就走的不紧不慢,十分悠闲了。 到傍晚,果然到了一座很大很热闹的镇子。 虽然太阳还挂得老高,李桑柔还是吩咐找家邸店歇下。 大常将宋启明连酒桶扛进上房,黑马和小陆子几个,抬了另外两只酒桶,进了隔壁上房。 吃了饭,李桑柔吩咐伙计送了大桶热水进来,让宋启明好好洗了个澡。 吃了顿舒服饭,洗的干干净净,身心清爽,又总算能睡到床上的宋启明,几乎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她实在是疲惫透了。 隔壁,程善和罗启文也是几乎上床就睡沉了。 第二天,黑马带着小陆子,将镇子从头走到尾,从镇尾再走回来 镇上没有车行,木匠铺倒是有两三家,有一家能做独轮车,也做骡车,可是没有坐人的辎车。 现成的骡车,也只有一辆,黑马买了那辆骡车,另拿了钱,让木匠父子俩现给加了个盖,买了匹靛蓝粗布一围,竟然十分像模像样儿。 邸店掌柜见他们要买车,赶紧极力推荐自家那辆半旧的辎车,原本是自家女眷用的,旧是旧了点儿,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硬料。 黑马讨价还价了半天,买下了辎车,凑够了两辆车。 黑马又从邸店买了两床被子,铺到两辆车上,又买了两只脚炉,套上竹熏笼,放到车上。 宋启明坐那辆辎车,程善和罗启文坐骡车,吃过中午饭,启程赶路。 镇上没有骡马行,邸店也没有多余能卖的骡驴,两头骡子拉车,两头驮行李,一行人只能接着步行,往平靖关过去。 一路往前,连个像样的镇子都没有了,好在沿途都有能歇息的地方,虽然一多半邸店脚店都是新开张的,不齐全不周到,但至少有热汤热水热饭,有屋子有热炕。 赶了六七天的路,一行人进了平靖关。 李桑柔吩咐,找间上好的邸店,在平靖关好好歇几天。 平靖关城内,几家最好的邸店都满满当当,根本腾不出地方。 黑马只好挑了家比脚店略强一点点的邸店,正巧有个宽敞的小院,连骡子带车,都拉进了院子里。 几个伙计忙着送了炭盆,大桶的热水,茶水点心,又送了饭菜进来。 程善师徒三人裹着被子,坐在烧的热热的炕上,不等他们说话,李桑柔先看着宋启明,笑眯眯问道:“这就是平靖关,来过这里吗?” 宋启明摇头。 “那我带你们逛逛,咱们中午出去吃饭。”李桑柔看起来心情极好,从宋启明看向程善和罗启文,“一会儿,我让黑马买几件衣裳给你们穿。不过。”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笑容可掬。 “咱们可要丑话说在前头,穿了衣裳,你们要是规规矩矩,不做傻事儿,不想歪心眼儿,这衣裳就一直穿着,要是做了什么~” 李桑柔拖着长音,嘿笑几声,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只嘿笑道:“瞧你们三个,这六只眼睛闪亮闪亮的,都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果然,没多大会儿,黑马就送了三身衣裳给他们。 宋启明穿上久违的衣裳鞋子,站在上房里,说不上来为什么,眼泪又下来了。 “咦,你这小妮子,怎么又哭了?这是为什么?不想穿衣裳?还是裹在被子里,光着舒服是吧?那就脱下来……”李桑柔一脸惊讶。 “不是不是!”宋启明吓的一把握住衣领,一路往后退靠到墙上。“我就是,我是高兴的!” “高兴的啊,那就好。”李桑柔拍拍手,“走吧,我带你们出去逛逛。” 李桑柔说着,转身往外走。 宋启明提着颗心,赶紧跟在后面,离李桑柔不敢远,又不敢靠近。 程善和罗启文也换好衣服,跟着黑马出来。 “走,咱们去逛逛。”李桑柔挥手道。 大常跟在李桑柔后面,黑马客气无比的让过程善三人,带着小陆子等人,围着三人,跟在后面,出了邸店,一路逛出去。 平靖关是经过半个多月惨烈厮杀,一轮一轮的攻城,被北齐大军强攻下来的。 这场强攻,虽然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可厮杀的惨烈痕迹,在城里还是随处可见。 火焰燃烧后的焦黑,墙上一块块令人疑心的黝黑印记,还没能修好的残破之上,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关城内每一家邸店,每一间酒楼,都挤满了人,街道上更是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这都腊月里了,怎么这么多人。”李桑柔顺口惊叹了句。 “都是荆州人,鄂州的,随州的,还有江陵城的呢,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做生意的,走亲戚的,这个那个的。从来没这么多过。 这是咱们那店里掌柜说的,” 黑马上前一步,伸长脖子接话。 “咱们那店里,那掌柜那个高兴,一张脸,金光闪闪,说他那店开了二十年,头一回,生意这么好,说是从九月十月里,生意就好起来了,进了腊月,更是好的不得了。 说咱们那个院子,那是咱们运道好,刚有一家鄂州城过来的,一家子老的小的,好几辆大车,说是往建乐城去,还说什么走亲戚,不过掌柜说,他瞧着,那个家主,肯定是去考秋闱的,刚刚歇下就开始念书。” “看看,这多好,从前这道关死卡着,不许过来,也不许过去,人家走亲戚都没法走,人气儿财气儿,全给卡死了。 现在多好,能走亲戚,能会朋友,到处都是生意都是钱,多好!”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在宋启明肩膀上拍了拍。 宋启明烦的柳眉倒竖,一个劲儿的往下塌肩。 程善背着手,打量着四周,听到李桑柔的话,斜看了她一眼。 李桑柔走在最前,逛过一条街,让黑马去问了,听说迎福楼最大最好,掉个头,直奔迎福楼。 迎福楼里也是热闹非凡,雅间是没有了,本来就没几间雅间,虽然黑马没问,掌柜还是热情的解释了一通: 早就想再往后接一排房子出来,原本想着忙过这一阵子就动工,谁知道一阵子比一阵子更忙。 咱们平靖关城里,越来越热闹,他这小号,越来越忙,可不能再等了,准备年后就动工,到那时候,就有雅间了。 李桑柔不挑不拣,就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两张八仙桌拼一起,一群人坐下,黑马点菜,一如既往的豪气:把店里有的菜,统统上一份。 宋启明紧挨李桑柔坐着,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罗启文挨着宋启明,浑身拘谨,程善正襟危坐,转着眼珠,悄悄打量着四周。 李桑柔看起来心情相当好,吃的也对味儿,就更加高兴起来,招手叫过伙计,吩咐把最好的酒拿个十瓶八瓶过来。 程善小心的瞄着高高兴兴喝了一瓶多酒的李桑柔,悄悄捅了捅罗启文,看着大常陪笑道:“我得去方便方便,你看?” “我也不知道茅房在哪儿,你问伙计。”大常正抿着杯酒,挥着手,不耐烦道。 “是。”程善再捅了下罗启文,伸头问了伙计,和罗启文一前一后,出去方便。 “小姑娘家少喝酒。”李桑柔仿佛没看到溜出去方便的程善和罗启文,见宋启明抿完一杯酒,伸手去拿酒瓶,用筷头在宋启明手上敲了下。 宋启明的手从酒瓶上滑下来,端起碗吃饭。 程善提着颗心,一路进了茅房,一边放水,一边拧着头打量四周。 罗启文跟着进来,“师叔。” “小声!”程善打断了罗启文,再次左右看。 “我看过了,没人。”罗启文忙说了句。 “看样子,到了他们的地界,他们放松多了,一会儿,你找机会,把信儿传出去,报个警。”程善贴近罗启文,耳语吩咐道。 “好!”罗启文连连点头。 两个人放好水,净了手,一前一后回去,接着吃饭。 吃好饭出来,小陆子几个明显喝多了,一个接一个,一会儿要小解,一会儿头晕了,都掉了队落在了后面。 李桑柔看起来也是酒多了,谁也不理会,一只胳膊搭在宋启明肩膀上,和宋启明说着话儿,问她这个见过没有,那个见过没有。 黑马这看看那看看,这也买那也买,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只有大常,紧跟在李桑柔身后,时不时看一眼程善三人。 罗启文跟着黑马,这看看那看看,时不时落后十几步,再跟着黑马,一起赶上李桑柔。 李桑柔一口气逛了四五条街,才打着呵欠说累了,掉头往邸店回去。 …………………… 孟彦清坐在邸店对面的小茶坊里,和同伴说笑着,看着罗启文再次落后,一脸鬼祟的挨着邸店墙根站了片刻,再急步赶上黑马。 十来息之后,大头揣着手,站到罗启文刚才站过的地方,两只肩膀乱耸,看起来后背痒的厉害,往后贴在墙上,用力蹭了蹭,踢踢踏踏走了。 蚂蚱紧跟上来,在大头蹭过的地方,画了几道,揣着手,跟在大头后面,进了邸店。 孟彦清对面的董超看的笑的茶都没法喝了,“这法子好,就是费衣裳。” “让兄弟们准备好,利落点儿。”孟彦清一边笑一边吩咐。 …………………… 李桑柔回到邸店,招手示意程善三人,“来,咱们喝着茶,说说话儿。” 黑马大常跟在后面,抱着胳膊,一左一右站在上房门口。 “坐,上坐,一会儿有好茶。”李桑柔笑眯眯示意三人往炕上坐,自己坐到炕头,捅开炕头的炉火,烧上水,拿了茶叶茶壶杯子过来,开始沏茶。 宋启明带着几分惊惧,看着李桑柔,她这个样子,这个笑,可不大对劲儿。 程善脸色微白,罗启文紧紧抿着嘴,三个人中间,倒是他最镇静。 大头和蚂蚱从门外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接着小陆子和窜条往屋里伸头看了看,递了张纸条给黑马。 黑马将纸条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捻开纸条,仔细看了看,又递给黑马,“比样儿画葫芦,再画两份儿。” 黑马拿着纸条,站在旁边桌子旁边,研了墨,握着笔比样儿画葫芦。 黑马画好,李桑柔也沏好了茶,倒了三杯,看着程善三人笑道:“你们三个,听着,从现在起,不许说话,我准许你们说话之前,谁敢出声,我就打掉他满嘴的牙! 一人一杯茶,端好,一人一张纸条,拿好,一人一间屋,好好写清楚,你们画的这圈啊勾的,是什么意思。 别说不知道哈,这可是你刚才满街乱画出来的。” 李桑柔点着罗启文,罗启文瞪着李桑柔,眼睛都圆了。 她怎么知道的?这不可能! “你们三个,写得一样也就算了,要是不一样,我就把你们三个脱光了,放在一辆车上赶路。”李桑柔挨个看过三人,眯眼笑道。 宋启明紧紧抿着嘴,被李桑柔一句放一辆车上,吓的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泼了一身。 三个人被赶进三间厢房,片刻功夫,黑马就拎着三张纸回来了。 三张纸,就数宋启明写的最详细:这个符号,是示警同门,他们被人绑架了,让他们跟踪,想办法解救,并禀报上去。 “带他们进来。”李桑柔将六张纸条扔进炉膛,吩咐黑马。 程善三人重新被押回炕上坐下。 没多大会儿,大常拎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中年人进来,扔到炕前。 中年人嘴里塞着块破布,瞪着坐在炕上的程善,程善迎着中年的人目光,脸色青灰。 “你们三个,都可以说话了。 瞧程师叔这样子,你俩认识是吧,他叫什么?在这平靖关做什么?”李桑柔抿着茶,看着程善笑问道。 “屈东来,门里在要紧的地方,多半会放一个两个人,查看动静,以备万一。”程善声调涩苦。 “掌柜的认识他,说他最会给马骡治病,修马掌的功夫是一绝。”黑马伸头进来,解释了句。 “唉。”李桑柔叹了口气,转头吩咐大常,“给文先生写封信,让他挑个上好的兽医过来,要会修马掌。” 程善浑身灰败,屈东来从程善瞪向李桑柔。 “我正缺个人,在我们前头,给你们巨子,你们叫先生是吧,给你们先生递个信儿,就你吧。” 李桑柔看向屈东来。 “你现在就赶回去,跟你们先生说,我要见他,没什么事儿,就是说说话儿,请他下山,在南召县城等我,他要是不想进城,城外也行。” 李桑柔顿了顿,拧着眉,看起来很为难。 “你一个人,脚程快,我们走得慢,这一快一慢,差得太远可不好,你们门里也是花样百出。 唉,没办法了,大常,打断他一条腿,黑马去请个跌打大夫,挑最好的请。” “你!”程善瞪着李桑柔,一个你字音还没落,大常挥拳砸在屈东来右边小腿上,屈东来嘴里塞着破布,一声惨叫闷向胸腔。 宋启明吓的惊恐惨叫,罗启文圆瞪着双眼,惊恐的一张脸雪白。 “我只缺一个送信儿的,以后,你们要是再召来同门,就只好杀掉了。”李桑柔看着程善,冷冷道。 程善直直瞪着痛的在地上打滚的屈东来,额头上一层冷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81章 三傻 大头和蚂蚱两个,卸了块门板,将屈东来抬出去接骨包扎。 李桑柔眼睛微眯,从宋启明看到程善,慢吞吞道:“刚才,咱们可是丑话说到了前头。” 宋启明吓的白着一张脸,两只手紧紧抓着衣领,惊恐的看着李桑柔,下意识的想往后躲,可她已经靠到了墙上。 “你们两个做的这件好事儿,小妮子肯定不知道,让我想想~”李桑柔拖着长音。 宋启明看看李桑柔,再看看师叔和师兄,眼泪又下来了。 “算了,你就穿着吧,你们两个,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李桑柔看着程善和罗启文。 “我,那个……”宋启明看看师叔,再看看李桑柔。 她觉得她该站出来,说点儿什么,比如让师叔穿着衣裳,可她实在舍不得身上的衣裳。 光着身子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是想说,把你的衣裳,让给你师叔穿,是吧?或者是,你师叔师兄都光着,你也不好意思穿戴整齐?”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启明,似笑非笑的问道。 “不是,是,那个,能不能让师叔……”宋启明纠结万状。 “你可以陪着他们,你们一起,都不穿。 把你的衣裳让给你师叔,或是你师兄,他们穿,你不穿,那肯定不行。” 李桑柔干脆直接的截断了宋启明的纠结,欠身过去,看着宋启明问道:“你是穿着,还是陪他们光着?” “师叔没事儿。”程善浑身灰败,有气无力道。 “他一个糟老头子,穿了衣裳没人看,脱了衣裳也一样没人看,就让他光着吧。” 李桑柔抬手拍了拍宋启明,转头看向程善。 “我再说一遍,我跟你们师门有份善缘。 所以,我既没虐待你们,也没在你们中间挑拨离间,或是做诛心的事,比如逼着她背叛师门,逼着你们彼此背叛,或是逼着你们自相残杀。”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我不想坏了你们师门的师徒之礼,同门之谊,彼此之间的信任友爱。 礼崩乐坏,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 我做了我该做的,你也该做好你该做的,比如,不要让你的晚辈替你做危险的事,不要把他们推向危险之地。 记着,下次,再要画什么写什么,你自己去。” 程善一张脸涨的通红。 “是我,我……”罗启文的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 “你看你这一对儿师侄多好,一个要把衣裳让给你,一个挺身而出替你担责,你要对得起他们。 大常,把他俩拎过去,把衣裳脱了,拿出去送人。都是上好的新衣裳。” …………………… 第二天一早,程善和罗启文被大常一手一个拎到车上,宋启明穿戴整齐,披着件艳绿的细布大袄,自己走出邸店,上了车。 平靖关城虽说不大,因为是关隘,城里的铺子,多半是做行人行商生意的,车马都十分齐全。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在城内买了两辆相当像样儿的厚实大车,又买了几匹健骡。 在头一个镇上,从邸店掌柜手里买的那辆,旧是旧但用料实在的车太小了,被黑马卖给了车行。 大常将程善和罗启文拎上头一辆新车,李桑柔带着宋启明出来,黑马已经往新车上套好了两头骡子,挥着赶车的长鞭子坐到了前头。 李桑柔示意宋启明上车,宋启明左看右看。 “你师叔师兄也在这辆车上……” 李桑柔的话才说了一半,宋启明脸就青了。 她让她也上这辆车! “中间隔开了,厚板子包棉,后边有个门,前边也有个门,放心吧。”李桑柔拍了拍宋启明,推着她上了车前面。 宋启明伸头进车厢,见果然包的严密结实,长长松了口气。 李桑柔坐到前面车门一边,黑马甩响鞭子,两头吃饱喝足的健骡蹄声轻快,出关往北。 后面,小陆子赶着辆同样两头骡子的大车,蚂蚱坐在旁边,窜条从车厢里伸着头,和两人说话儿。 最后面,大常赶着原本程善和罗启文坐的那辆大车,大头坐在旁边。 一行三辆大车,出了平靖关,径直往北。 “长路无聊,你过来点儿,咱们说说话儿。”李桑柔怀里抱着手炉,摸出袋瓜子,一边嗑着,一边示意宋启明。 “说什么?”宋启明浑身戒备。 “能说什么,瞎扯呗。瓜子吃不吃?香得很。先说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李桑柔将瓜子递到宋启明面前。 宋启明坚定的摇头,她才不吃瓜子呢! “师父,师叔,师兄,还有师弟。”宋启明提着浑身的精气神,迟疑答道。 “我问你家人……噢!你是孤儿?”李桑柔打量着宋启明。 “嗯。”宋启明明显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那你这个宋,为什么姓宋?”李桑柔拖着长音喔了一声,嗑着瓜子问道。 “先生翻百家姓翻的。”宋启明答的不情不愿。 “喔噢,有意思!那你那个师兄呢?罗启文,也是孤儿吗?”李桑柔看起来兴致很好。 “嗯。”宋启明明显不想答,却又不敢不答。 “那他姓罗,也是翻百家姓翻的?” “嗯。”这一声嗯,不情愿的意味更浓了。 “那你们山上,都是孤儿了?姓什么,都是随手翻百家姓翻出来的?你师叔呢?他这个程姓,也是这么翻出来的?”李桑柔伸出手,捏着宋启明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嗯!”宋启明被李桑柔捏的怒目过去,不过只敢怒目到一半,就赶紧移开目光。 “谁把你捡回去的?你们山上,谁捡了人都能带回去吗?或者,谁想捡,谁就下山去捡?想捡几个就捡几个?随便捡?你别客气,来吃瓜子,好吃!”李桑柔笑眯眯,又把瓜子举到宋启明面前。 “不吃!不能随便下山的,下山也不能随便逛,人哪是想捡就能捡到的?”宋启明已经没好气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人,婴孩,特别是女娃儿,生了病的娃儿,瘦的有气无力的娃儿,还真是想捡就能捡,想捡多少就有多少。”李桑柔神情严肃。 “你胡说。”胡说两个字,宋启明说的极轻,不仔细听,简直听不到。 “你听说过婴孩塔吗?还有泽漏园?乱坟岗呢?”李桑柔斜瞥着宋启明。 “泽漏园和乱坟岗。”宋启明用最少的字,来表达自己的不想说话。 “这两个地方,你去看过吗?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李桑柔看着宋启明。 “孤寡无亲的死者,就由泽漏园收殓埋葬。要是当地战乱,或是乱政,吏治不利,孤寡无亲的死者无人收殓,随便挖个坑什么的,就是乱坟岗。”宋启明不想说话,却还是解释的十分清楚。 “嗯,你说的这些,是书本上,或是朝廷官样文章里的官样话儿。 泽漏园只有大县才有,就是大县,也不是每个县都能有,泽漏园里只有一个两个,最多两个三个看守的人。 里面堆积的棺木尸首,每隔一段时间,由官府,或是某个大善人出钱,集中埋一回,要是大善人发善心,多半还会请几个和尚道人念念经什么的。 可官府的钱要先用到活人身上,能给死人的钱极少。 大善人什么时候发善心,那得看人家心情对不对。 所以,泽漏园里,堆了十几几十年,棺木骨头烂的掉的到处都是的,多的是。 就这样,死后能进泽漏园,那都是大福气。 至于乱坟岗,到处都有,几个大村子之间,都会有一个。 哪怕是盛世,也一样到处都是,天下大乱时,满天下全是乱坟岗。 死了的人,不管是不是孤寡,有亲没亲,只要没钱,买不起棺木办不起丧礼,就只能抬到乱坟岗,随便挖个坑埋了算了。 在乱坟岗上,能用破席包一包,都算挺风光的了。” “有席那就不得了!能挖个坑都算风光大葬。”黑马挥着鞭子,接话道:“青黄不接的时候,乱坟岗上最热闹,都饿的半死不活,哪有力气挖坑? 抬到地方都累的不行了,随便一扔,能捧几捧土洒上去,就算不错了。 衣服肯定得剥光,衣服给死人穿,那是败家。 还有的,觉得自己不行了,自己爬过去,趁活着,挖个坑躺进去。” 宋启明听的脸都白了。 “乱坟岗上经常有活婴孩,刚生下来,养不起,就放到乱坟岗上,转身赶紧走,不忍心看着婴孩死,心底也盼着哭声能给孩子招来生机,被人捡走,像你们这样。 不过吧,九成九的时候,招来的都是野狗饿狼。” 宋启明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婴孩塔么,就是扔婴孩的地方,外面看就是一座塔,盖的漂亮结实,塔外面有路,通往塔上面的一个小洞,洞很小,刚好够扔进去一个小婴孩。 谁家婴孩死了,或是有不想要的婴孩,就扔进去,里面……” “你不要说了!”宋启明叫了起来。 “你是被从婴儿塔里捡出来的?”李桑柔斜瞥着脸色青黄的宋启明。 好一会儿,宋启明才点了下头,“师父说我躺在婴儿塔上……” “那你是南边人,怪不得这么秀气水灵。”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宋启明,“南边人喜欢盖婴儿塔,北边好像没见过。 大约是因为北边太冷,扔进去冻硬了,不容易烂,不烂的话……” “你不要说了!”宋启明快要哭出来了。 “那咱们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和你师叔师兄放在一辆车上?”李桑柔笑眯眯换了话题。 “不知道。”宋启明带着哭腔。 她一点儿也不想跟她说话! “都是替你着想啊!”李桑柔抬手在宋启明头上拍了拍。“你师叔和师兄要是在后面车上,咱们说什么,他们听不到,听不到么,就要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以为你透露了师门秘密,以为我知道的,都是你跟我说的,再多想一点,以为你出卖他们什么的,那就不好了。” “师叔和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宋启明眼里带泪,横了李桑柔一眼。 “小妮儿,姐姐告诉你,不要高看人性。你这个傻妮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性。 不说这个了,咱说别的。 你傻成这样,你那个师兄,呆头呆脑,你师叔,傻气横流,偏偏还自以为聪明。 你们仨个,三傻,你们师门怎么敢让你们出来的? 照我知道的,你们师门里,聪明人还是挺多的。 还是说,这些年,你们师门一路下滑,现在,满门都是你们这样傻里傻气的了?”李桑柔再换话题。 “师叔不傻!”宋启明被李桑柔一串儿的傻,说的简直要恼羞成怒,“师兄不傻,我也不傻!” “你不傻,那我问你,在江陵城里,你看到几个鬼画符,就梗头梗脑直往前冲。 你怎么就不想想,你,你师叔你师兄,都是亮明了身份,在江陵城里做上宾的,又不是躲躲藏藏做暗谍,同门相见,还用得着用符号召唤? 这明显是个陷阱,你想都不想就踩进来了?” 李桑柔说着,抬手在宋启明额头上敲了一记。 “不是!” 听李桑柔提到她被捉的事儿,宋启明眼泪又下来了。 这是件太痛苦的事儿! “是大师兄,他回山了,说回来给我带果干。曹师伯不让我吃果干,说酸牙,我……”宋启明哭出来。 李桑柔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头进去,在隔板上用力敲了敲。 “宋师妹的师兄,还有她师叔,人家宋师妹是为了果干,扎进了陷阱,你们两个呢?难道也是为了果干?” “我到衙门口,问师妹到了没有,门房说看见她进了对面巷子,我过去,看到了符号,不放心师妹,才追上去的。”罗启文闷闷的声音里,透着委屈。 “宋师妹她师叔,你呢?”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看到启文了。”程善极其不愿的答了句。 这样的奇耻大辱啊! “你们就这样,一个串一个,扑通扑通掉陷阱。 小妮子,你自己来说说,你们傻不傻啊?”李桑柔一边笑,一边一下下拍着宋启明的肩膀。 “我不是,我们不是曹师伯他们,我们是格致部的,我们……”宋启明哭出了声。 李桑柔唉了一声,往后靠在车门上,笑个不停。 第182章 烟火 从平靖关往北,行程虽然赶得紧,却不急。 晚上或早或晚,不管邸店大小新旧,一行人必定找家邸店落脚歇息,热炕暖屋,好好睡一觉。 早上虽说很早启程,却必定热汤热水的吃过早饭再走。 中午晚上,有能吃饭的地方,必定停下来,有肉有菜有汤有水,要是实在没有能吃饭的地方,就自己挖灶支锅,多数时候是大常做饭,偶尔,李桑柔也动手做上一回两回。 吃过一回李桑柔做的饭,宋启明就觉得这位大当家,也不是哪儿都不好,至少做饭是真好吃。 一行人三辆大车,一辆半车用来装行李,每到县城,必定补足消耗, 车上带的暖水瓶多暖窠多,有熏炉有手炉,还有脚炉,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热茶喝,各个炉子里都是红旺的炭。 宋启明不得不承认,虽然身为囚犯,这么赶路,还是比她和师叔师兄们赶往江陵城的时候,舒服太多了。 一连走了十来天,程善规矩老实,一步不多行一句不多说,李桑柔让黑马买了衣服鞋子,给了程善和罗启文。 虽说是单衣薄鞋,不过他们出屋上车,下车进屋,只要不往外跑,就一点儿也不冷。 只要有衣服穿,那就好的不能再好了。至少罗启文拿到衣服时,激动的眼圈都红了。 李桑柔一路走,一路查看顺风的递铺。 往北这条线,只有递铺是顺风的,派送铺什么的,都由庆安老号经营,各家派送铺,李桑柔顺便听几句看几眼,并不多管。 腊月中,一行人进了唐县地界。 唐县不大,唐县外的顺风递铺,却是前后两府五六个县最大的递铺。 黑马赶着车,绕过县城,直奔递铺所在的兴安镇。 兴安镇正好逢集,又是腊月里,喧嚣热闹从镇子里挤出来,铺向镇子四周。 好在顺风的递铺都在县城外镇子边。 慢慢走了一会儿,黑马就赶着大车进了顺风递铺的大院子。 递铺的管事老包看到大常,惊喜的唉哟一声,扔了怀里抱着的干草,奔着大常迎上来,“是常爷?真是常爷!常爷您这身膀,老远就能看到,常爷您怎么来了? 还有蚂爷,蚂爷您也来了!常爷蚂爷您们快请里头坐!” “马爷?说我呢?”黑马指着自己,“他怎么认识我?” “是我,蚂蚱,不就是蚂爷。”蚂蚱白了黑马一眼,抬了抬下巴。 黑马难得的傻呆了一回,“什么?你?蚂爷?还蝗爷呢!哎!他姓李!不是蚂爷!马爷是我!” “老包,我姓李,大名李蝗,还有,别叫李爷,也别叫蚂爷,就叫我蚂蚱。”蚂蚱李蝗拍了拍管事老包。 “这是咱们大当家。”大常郑重的介绍了李桑柔。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老包,微微欠身,“大常话少,夸人很少超过两句,他夸你的时候,足足夸了四句。 也是因为你,大常才把这前后两府的总递铺,放到了咱们唐县。” “不敢当不敢当,见过大当家,不敢当不敢当。”老包打量着李桑柔,有几分不敢相信。 关于他们大当家,一件一件的事儿,跟那话本子一样,他常听往来的骑手说起,真是不得了的不得了。 可眼前这位大当家,跟他们镇上的小娘子,好像没什么分别,嗯,比镇上的小娘子好看。 再看到从车上下来,艳绿大袄下面艳红裙子的宋启明,以及两身单衣的程善和罗启文,老包简直有点儿懞头懞脑了,怪人太多! 老包看着两身单衣的程善和罗启文,顾不上多想,赶紧让着众人进了大院里的小院。 小院四圈儿都挂着腊肉腊鸡,还有十几条两尺来长的大鱼。 李桑柔看过一圈,才掀帘进屋。 屋里烧的十分暖和,程善和罗启文赶紧上炕坐着,宋启明脱下艳绿大袄,从炕头的茶吊子上,提了茶壶,先倒了两杯茶,递给师叔和师兄。 老包进出几趟,送了一大筐带壳熟花生,一大盘子自家炒的瓜子,一大盘子核桃红枣,接着又送了一盘子柿饼,一盘子麻糖。 老包老伴儿跟在后面,抱着一摞碗,提着个陶罐进来,摆上碗,从陶罐里舀出油炒面,一碗碗冲油茶。 油炒面的香味儿弥满了屋子,李桑柔接过一碗,小心的抿了一口,连声夸奖,“真香,这炒面炒得真好,又细又均,芝麻花生又香又脆。” “大当家喜欢就好。”老包老伴儿看起来不擅言词,含糊说了句,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笑的眼睛细眯成一条缝。 老包两口子忙进忙出,众人吃也吃了,喝也喝过了,大常和老包去盘帐,黑马带着小陆子和大头,往后面查看马匹,仓库等处,蚂蚱和窜条往镇上采买。 李桑柔坐到廊下,对着只炭盘,嗑着瓜子,看着院子的热闹。 院子里搭着结实的棚子,棚子下支着大灶地锅,旁边几个炭炉上放着铜壶烧水。 老包老伴儿,和其它四五个帮厨的妇人,正忙着和面,咣咣咣剁馅儿,杀鸡烫鸡,切猪肉切羊肉,刮猪头上的细毛,择菜洗菜,泡干菜泡腊肉腊鱼,说着闲话,一阵阵笑着,忙着给李桑柔她们准备晚饭。 宋启明掀着帘子看了片刻,犹犹豫豫,还是从屋里出来,自己找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柔旁边。 又过了片刻,屋里的程善和罗启文,裹着老包送进来的两件羊皮袄,一前一后出来。 宋启明急忙站起来,将自己的椅子先递给师叔,再到院子里拿了两把椅子过来。 程善和罗启文满腔小意的挨着炭盆坐下,李桑柔挪了挪,将炭盘让给两人,却没看两人,只管嗑着瓜子,看满院子里的忙碌和热闹。 一个瘦小妇人急匆匆进来。 “陶婶子来了。”坐在最靠外剥葱的一个妇人笑道。 “咦,你家不是搬到镇上了?怎么还晚了?”正双手拿刀,咣咣剁馅的妇人话语和剁馅一样爽利。 “被老张家娘儿仨堵上了。”陶婶子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院门,用力抖着怀里抱着的围裙,好像要把那股子恼怒和晦气都抖出去。 “不是早就跟他们说到底说明白了,怎么还来堵你?”剁馅儿的妇人接话也最快。 “就是要换亲,非换不可!两年前,咱们这顺风铺子刚开出来,我就跟他们说过,话都说绝了的。 就是因为村挨着村,他一家子,见了我们一家子就缠着不放。他那个儿子,有一回,揪着我们小翠往林子里拖,要不是小翠她哥赶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能这么急着搬到镇上,这刚搬过来,他一家子就来堵门了,真是气死个人了!”陶婶子抖好了围裙,围好,坐到案板旁边,细细切一块腊肉。 “他家那妮儿也来了?”剥葱的妇人拎着筐拎着小马扎,挪到陶婶子旁边。 “来了!真是气死个人!” “你家大旺哪儿去了?别让那妮儿堵上大旺,再扯下衣服什么的。”剁馅儿的妇人关切的交待了句。 “大旺没事儿,跟他爹在后头侍候马呢。 大旺懂事儿的很,不说这两年,早几年就是,眼角瞄到他家那妮子的影儿,就躲得远远的,就怕她贴到他身上剥不下来! 大旺是个好孩子。 大旺说,他不是嫌弃那妮子,那妮子我也不嫌弃,可那妮子是留着给她哥换亲的,大旺招惹了她,那翠儿怎么办?”陶婶子说着话儿,切着腊肉,一片片铺出来,厚薄正好,肥瘦相间,十分好看。 “这一家子缠起来没完没了,当初,你们怎么跟这样的人家搭上了话?”旁边和面的妇人皱眉问道。 “当初他们家穷,我们家也穷,两家差不多,都是大儿子二闺女,再后头又是俩小子。 换亲这话儿,也就是句闲话。 他家那大小子,小时候瞧着挺好,闷声不响的,肯干,眼里有活,可后头,越长脾气越大,打他那个妹妹,照死里打。 有一回,我家翠儿往他家送鞋样子,正碰上他打他妹妹,把我家翠儿吓的,鞋样子都丢了,回来就跟我哭,说那样打,她可受不了。 我们家,你们都知道,我们当家的脾气多好,我们大旺,也是壮壮实实,高高大大的,你见他打过谁? 先是这打人,把我家翠儿吓着了,我家那时候还是穷,换亲还是得换亲,可那时候,我就不想跟他们家换了,这话,我就跟他家说过。 隔了半年,咱们顺风铺子就开出来了。 唉,我们家翠儿,你们都是瞧见的,咱铺子里不管什么活儿,有比我家翠儿更肯干更能吃苦的没有? 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咱们包掌柜说的,婶子也说过,是不是?” 陶婶子仰身往后,拉了拉老包老伴儿。 “最肯干的就是咱们翠儿,人又聪明。”老包老伴儿笑应了句。 “我家翠儿拼死拼活的干,一个大钱都不花,连根头绳都舍不得买,全交给我存着。 翠儿跟我说,要是能攒够给她哥娶媳妇的钱,就让我别拿她换亲了,说她不怕干活,怕挨打。”陶婶子说着,抹了把眼泪。 “咱不说这个了,把你眼泪都招出来了,大过年的。 你家翠儿婆家看的怎么样了?大旺呢?”旁边洗猪头的妇人站起来,一边往大盆里添热水,一边笑道。 “城里派送铺的牛掌柜给提了家,姓吴,吴家老爹在县学里看门儿,做点儿杂活。 吴家哥儿在县学里上过六七年学,后头说是县学里的先生说,读书上头有天份,可天份有限,家里要是极有钱,倒是能供出来。 他爹就托了人,把他送到县城黄大夫家药铺上,本来是想学着抓药,谁知道黄大夫瞧中了,收他当了徒弟,现如今,跟着黄大夫学了三四年了,说是能开一个两个方子了。” 说到闺女的亲事,陶婶子满脸喜色。 “哟,这可是顶顶好的人家,这样的人家,那可都是挑着说媳妇的。”剁馅儿的妇人手里的刀顿了顿。 “牛掌柜跟我提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这样的人家,咱们哪儿攀得起? 牛掌柜说,有一回,他往县学里收小报钱,跟吴老爹说闲话,说到我家翠儿,说翠儿识字识的快,学写字学得快,不管教什么,一说就会,人又能干得很,一个闺女家,干活能顶一个男人,长的也好看。 牛掌柜说,吴老爹当时就动了心,就拉着他打听我们家,又听说我们当家的是咱们顺风铺子修马掌钉马掌的管事儿,当时就说让牛掌柜问问。”陶婶子连说带笑。 “人家这是先看中了你家翠儿。 翠儿那孩子是好,长的也好,可比你年青时候好看多了。 要是跟这样的人家攀了亲,你们家翠儿,这福气可就大了!”剥葱的妇人很是羡慕。 “今天一大清早,我跟翠儿进了趟城,从黄大夫医馆门口来来回回走了三四趟,吴家那哥儿跟在黄大夫身边,说话细声细气,瞧着和气的很呢,对了,他还穿着长衫呢!”陶婶子笑起来。 “翠儿瞧中了?”剁馅儿妇人笑问道。 “瞧中了,我也瞧中了,瞧中的很,我干脆就去找了牛掌柜,牛掌柜说,吴家也看来看去看了四五年了,也急着呢,说是年前就要相亲。”陶婶子切完了腊肉,将腊肉细细摆进大盘子里,配了把青蒜,递给老包老伴儿。 …………………… 李桑柔嗑着瓜子儿,听的津津有味儿。 宋启明坐在李桑柔旁边,托着腮,有点儿听明白了,渐渐蹙起眉头,犹豫了下,看着李桑柔问道:“这算嫌贫爱富么?” “人家翠儿最嫌弃的,不是穷,是打人,你喜欢挨打吗?”李桑柔斜瞥着宋启明。 宋启明急忙摇头。 “就是嫌贫爱富,又怎么啦?不嫌贫爱富,难道嫌富爱贫? 要是个个都嫌富爱贫,谁家有钱,谁家日子过得富裕,就人人嫌弃,人人唾弃,那还有人辛辛苦苦干活辛辛苦苦嫌钱吗? 谁家最穷,谁家就最好,最让人羡慕,这人世间,得是什么样儿?” 李桑柔斜着宋启明问道。 宋启明呃了一声,连眨了七八下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她跟人家说过。”罗启文小心翼翼的说了句。 “嗯,当年,两家都是一样穷,穷的儿子娶不起媳妇,只能拿闺女换一个回来。 现在她们家富起来了,不用再拿闺女换儿媳妇了,当年的打算就不作数了。”李桑柔闲闲道。 “都说一诺千金。”宋启明嘀咕了句。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一诺千金,是这么来得吧?”李桑柔斜看着宋启明。 宋启明点头。 “这是史书上的吧,为什么这个季布一诺,会写到史书上?会出来这么一句一诺千金?会留芳千古?当鼓儿词说上几百上千年?” 李桑柔看着宋启明,一连串儿的问道。 宋启明被李桑柔问的上身后仰。 “因为这是圣人之行,因为太少见了,就是太少见了,像割股奉君,一诺千金,才被写进史书,才写成折子戏,编成鼓儿词,到处传唱。 现在,你觉得她们,竟然没有跟圣人一样,竟然没有一诺千金? 难道你觉得,但凡是个人,就该一诺千金,舍生取义,无所畏惧,大公无私,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贪不嗔金光闪闪?” “我不是……”宋启明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们,这镇上,那座县城,这方圆几百几千几万里,九成九的人,她们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圣人,她们对着棵大树,对着块石头,都能当神明祈祷。 她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活着,活得好,吃饱穿暖。 他们中间,只有烟火,没有圣人。”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她喜欢烟火,只喜欢烟火。 …………………… “陆乘风李蝗李鱼李首!起来起来!快起来!” 黑马叉着腰,喊的底气十足中气充沛。 大常一身新衣,一脸笑看着黑马叉腰喊叫。 “啥事儿?”小陆子先一头扎出来,“天刚亮……” “快起来!把脸洗干净,牙擦干净,把新衣服换上!快!”黑马再喊一声。 “来了来了!”蚂蚱、窜条一前一后冲出来。 “来了!”大头跟在最后,一边勒着腰带,一边冲出来,“马哥,常哥,啥事儿?” “站好,排整齐了! 老大说了,让咱们给大家伙儿拜个年!”黑马挨个点着众人,“大头你这衣服怎么回事?大家都是大红,你这……” “这是老大给我挑的,老大说了,这叫红得发紫,吉利!”大头揪着衣襟,一脸骄傲。 “那你站前头,站好,咱们要拜年了!来,跟着我:” 黑马站在最前,一脸严肃。 “该常哥……”小陆子嘀咕了句。 “这是老大的吩咐,老大说我人气高,人气,你懂不懂?就知道你不懂!”不等小陆子说完,黑马就气势昂扬的怼了回去。 “各位大姐小妹,大哥小弟,大嫂大娘大爷大叔,各位衣食父母,马少卿、常山,陆乘风李蝗李鱼李首,给各位拜年了! 祝各位吉祥如意,福财双至!” “大哥大姐,求您赏几个压岁钱!”大头双手捧在胸前,一脸可怜相。 “这是拜年,不是要饭!”黑马一巴掌打在大头手上,“得讲体面,看我的!诸位兄弟姐妹,有钱捧个钱场……” 黑马的话没说完,就被众口一致的嘘声打断。 “瞧你们,这大过年的……”黑马点着小陆子几个。 “来都来了。”小陆子无缝接话。 “他还是个孩子。”大常摸着大头的头。 “赏俩钱吧!”窜条和蚂蚱异口同声。 …………桑桑携丐帮诸没眼看长老们,给大家拜年了! 第183章 英气飒爽 从祭灶那天起,李桑柔一行人,就都是在顺风递铺落脚了。 一路走,一路查看着各家递铺,查看沿途路况,一一记下,有些地方,得筹些钱好好修一修了。 正月末,一行人进了郑县。 郑县和南召县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方县了。 从郑县前一个县起,邸店多半已经开门,李桑柔一行人就不再住在递铺里,而是像早早启程的行商一样,在邸店落脚。 中午前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行人在一座当年挺豪华,如今破败不堪的风雨连阁旁边停下。 黑马生了火,大常和大头烧了一大堆红炭,将车上的熏炉、手炉、脚炉拿下来换了炭,再送回去。大头再从车上接下马桶,往旁边一个小水沟里洗刷。 从郑县之前起,赶路时,李桑柔就不许程善三人再下车了。 小陆子挖了个小坑,再找几块石头支好,烧上火,放几块炭,架上锅,洗米蒸饭。 李桑柔蹲在旁边的大火堆旁,将一大块新鲜五花肉切成一条条,再连着皮切开,调好了调料,揉了一会儿,将调料味儿揉进肉里,再将一条条的五花肉放到烤架上。 “老大!有匹马!跑得很快!马上有人,瞧着利落得很呢!”蚂蚱从树下滑下一半,冲李桑柔禀报道。 大常从马车后伸头出来,见李桑柔冲他做了个手势,立刻缩头回去,示意大头,“摘了他们的下巴!” 没等车里的程善和宋启明三人反应过来,大常和大头两个,已经干脆利落的摘掉了三个人的下巴。 三个人直瞪瞪瞪着大常和大头,片刻,挪过去,从窗户缝隙里往车外看。 大常坐在后车门上,抽刀出鞘,看着程善和罗启文,大头坐在前面车门旁,拎着刀,斜着宋启明。 李桑柔站到块高石头上,踮脚看了看,示意蚂蚱从树上下来,自己蹲回火堆旁,接着烤肉。 蚂蚱从树上滑下来,左右看了看,往旁边那口井过去,和窜条一起,打了桶水抬过来。 一马一人飞速而来,从李桑柔等人旁边直冲过去,冲出去一射之地,兜个圈子,冲着李桑柔一群人过来。 “你们从哪儿来的?”马上是一个三四十岁,飒爽锋利的女子,扬声问了句。 “从曹县。”李桑柔往铜壶里舀着水,头也不抬的答道。 “那你们看到……”女子问到一半,卡住了。 呆了片刻,女子干脆跳下马,将马系在一棵小树上,几步走过来,离李桑柔四五步远,仔细打量着她,看了又看,仿佛舒了口气,这才接着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不过年青的多,十几岁吧,带着一群壮汉,一身匪气。他们还带着三个囚犯。” 李桑柔听的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子,慢慢摇了摇头。 “哎!你这小丫头,你听清楚我的话没有?”女子看着李桑柔那一脸的不敢相信,忍不住往前探身,用马鞭在李桑柔肩膀上捅了一下。 “什么是匪气?”李桑柔侧身避过马鞭,看着女子问道。 女子被李桑柔问的一怔,随即拧起了眉,“匪气就是……就是杀气腾腾。” “那什么是杀气腾腾?”李桑柔瞪大眼睛,看着女子,认真问道。 “杀气腾腾就是,”女子再次卡住,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就是像我这样。” “姐姐这么好看,杀气腾腾带个杀字呢,肯定不是姐姐这样。”李桑柔笑的眼睛弯起。 “你这小丫头,倒挺会说话。我都快五十了,不是姐姐,是姑姑。 你们到哪儿去?你家大人呢?”女子左右看了看,踢了块石头过来,坐到李桑柔旁边。 “那儿,我哥。”李桑柔指了指黑马。 正洗着颗大白菜的黑马冲女子咧着嘴,笑着欠身点头。 “你们兄妹,”女子来回看了看,“真会长,好看全长到你身上,难看全长到他那儿。” 黑马不笑了,斜横了女子一眼。 “姐姐从哪儿来?”李桑柔提起吊在火上的铜壶,用铜壶里的滚水烫了杯子,倒了杯茶递给女子。 女子接过,抿了一口,满意的嗯了一声,“这茶不错。” 李桑柔看着三口两口喝完了一杯茶的女子,又给她倒了一杯,再问了一遍,“姐姐从哪儿来?姐姐要去哪儿啊?” “从南召。你们看到像你们这样的一队人没有?有车有马,领头儿的是个像我这样的年青女子,带着一群汉子?”女子再问了一遍。 “没有,姐姐说的这样的,就是我们吧?”李桑柔笑眯眯道。 “你这小丫头,无知无畏!”女子看着李桑柔,笑起来。 “姐姐有刀有箭,姐姐是侠客吗?”李桑柔翻着五花肉。 “算是吧。这是什么?五花肉?你做的?挺香。”女子抽了抽鼻子,真挺香。 “嗯,女儿家要做得一手好菜饭,不然嫁不出去。我有个叔叔一直这么说。”李桑柔弯眼笑着,“怎么称呼姐姐?姐姐吃了饭没有?要不,跟我们一起吃吧,尝尝我做的饭菜好不好吃。” “我姓林,你叫我林姑姑吧,吃是没吃,你们多不多?”林姑娘伸头看了看。 “多得很呢,林姐姐要是赏光,咱们就多添两个菜。林姐姐喜欢吃什么?鸡?羊肉?鱼?都有。” “都行,我不挑。是林姑姑。”林姑娘笑道。 “哥,你去拿块羊肉,再拿只熟鸡过来。 林姐姐看起来也就二十多,最多最多三十岁,只能是姐姐,不是姑姑。”李桑柔笑眯眯。 “行行行,你想叫姐姐就姐姐吧,你们去哪儿?做什么?”林姑娘转头打量着小陆子,蚂蚱、窜条,以及旁边一排儿三辆大车。 嗯,这是兄妹俩带着三个车夫。 “去南召,走亲戚。有个叔叔在南召,孤身一人,我们去看看叔叔,再看看能不能劝一劝叔叔,让他跟我们回家。”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从车上拿了只深锅出来。 小陆子和蚂蚱又支了个架子出来,在架子下生起火,窜条又去打了一桶水。 李桑柔将锅用滚水烫过一遍,吊到架子上,舀了水进去,将黑马刚刚洗好的羊肉切成大块,一块块放进锅里,挽了葱结,拍了块姜放进去。 煮上羊肉,李桑柔将熟咸鸡拿过来,拆开,撕的细细的,放到一只铜盆里,加上刚挖的野菜,青蒜,酸萝卜,酱黄瓜,拌了一盆。 大锅里的米饭腾着热气,小陆子撤了火,闷了一会儿,掀开锅盖。 李桑柔拿过片白菜叶子,抹了层鸡蛋酱,放上几筷子拌鸡丝杂菜,再放上米饭,放在碟子里,递给林姑娘。“林姐姐尝尝。” 林姑娘接过,捏着白菜叶子,一口咬下,连连点头,“小丫头手艺真好,再给姐姐包一个!”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切了几块烤好的五花肉,用白菜叶包上,递给林姑娘。 林姑娘一连吃了四五包菜饭,六七包烤五花肉,摸着肚子,还想再吃,不过已经有点儿撑了。 “姐姐喝碗羊肉汤吧。”李桑柔又递了碗浓白的羊肉萝卜汤。 林姑娘吸溜着喝完,将碗递给李桑柔,“你这小丫头,这手艺真是好!” “晚上咱们吃三鲜粥,配韭菜鸡蛋饼。”李桑柔笑眯眯道。 “小丫头心眼真好,不过姐姐有大事儿呢,可不能跟着你吃吃喝喝。” 林姑娘拍拍手,正要站起来,李桑柔看着她笑道:“姐姐都没问我姓什么叫什么。” 林姑娘失笑出声,“是姐姐失礼了,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哥哥呢?” “我姓李,李桑柔,他姓马,马少卿。”李桑柔看着林姑娘,笑眯眯道。 林姑娘呆了呆,片刻,眼睛瞪的溜圆。 在林姑娘反应过来之前,李桑柔手里的筷子,已经抵在她脖子上。 黑马和小陆子扑上去,干脆利落的把林姑娘身上的长刀和弓箭都摘了下来。 “你以为一根筷子……”林姑娘斜看着李桑柔。 “我喜欢姐姐,所以用了一根筷子,我的剑太利了,怕伤着姐姐。”李桑柔笑眯眯,软声细语。 “我知道你那把剑。”林姑娘咬着牙。 “嗯,米良跟你说的?”李桑柔撤回了筷子。 “程师弟他们呢?”林姑娘看向那三辆大车。 “叫他们出来吃饭。”李桑柔吩咐了句。 “师叔!”宋启明最先跳下车,看着林姑娘,绝望的喊了句。 罗启文和程善一前一后下了车,无语无力的看了眼林姑娘,片刻,移开目光,一句话没说,挪到火堆旁坐下,接过筷子吃饭。 他们三个,眼睁睁看着她认贼为友,一通吃喝,做了阶下囚,看的从惊恐到怒其不争再到浑身无力。 真是师门不幸。 算了算了,吃饭吧。 “米良既然跟你说过我,那你就该知道,我对你们师门没有恶意。”李桑柔笑看着林姑娘,“别想着这样那样,老老实实坐着吧,别的不说,就你吃的这么饱,怎么打? 咱们说说话儿,米良跟你说过什么?” “没什么!”林姑娘语气生硬。 “那你这趟,是奉师门之命来救你师弟师侄的? 怎么把你这样的派出来了?让米良来也比你强啊,米良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不过他好歹不会像你这么眼瞎。 还匪气,杀气腾腾,像你这样,真像你这样,本大当家早死过一千八百回了。”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米师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林姑娘怒目李桑柔。 “他的救命之恩,我早就报答过了,涌泉相报还能余出两条江来。 瞎子在你们师门里呢?过得怎么样?”李桑柔笑问道。 “还好。” “你不是奉师门之命来的吧?私自出来的?为什么?瞎子让你来的?”李桑柔用白菜包了块五花肉,咬了口。 “不是他,就算救命之恩报答过了,米师弟没有对不起你过吧?你不能害了他!”林姑娘恨恨的看了眼李桑柔手里那块香气四溢的烤五花肉。 “我怎么害了他了?你问问他们,在你来之前,我认识你米师弟这事儿,他们知不知道?”李桑柔指着程善三人。 三个人顺着李桑柔的手指,依次摇头。 他们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他们是格致部的,傻就傻了,你是什么部的?怎么也傻成这样?”李桑柔看着林姑娘叹气。 “林师叔是侠部的。”宋启明先接了句。 “米良也是你们格致部的?”李桑柔看着宋启明问道。 “不是,米师叔早先在格致部,后来到前山去了。”宋启明有问就答。 “看来后山全是呆子。”李桑柔叹了口气,看向林姑娘,“姐姐这么急急忙忙的赶过来,要找我们,现在找到我们了,姐姐有什么打算?” “别叫我姐姐!”林姑娘气儿不打一处来。 “行,林妹妹。” 宋启明噗的笑出了声。 “我姓林名飒!”林飒差点要握拳打过去。 “行行行,英气飒爽的飒吗?挺好听。 你说说,现在找到我们了,你想要什么?要我做什么?看在瞎子的份上,只要我能做的,都答应你。说吧。”李桑柔好脾气的笑道。 “你放了他们,掉头回去,这事儿就算没发生。”林飒瞪着李桑柔,犹豫片刻,还是说了。 “你们大先生在山门里吧?他知道我捉了你师弟师侄,已经赶过来了吧? 你们大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劫杀?还是见见我,说说话儿?”李桑柔慢慢咬着肉,看着林飒问道。 “你把屈师兄的腿都打断了,大先生还能不知道?”林飒没好气道。 “那你家大先生怎么打算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知道。”闷了一会儿,林飒不怎么情愿的答了句。 “唉,有你们这么一群弟子,你家大先生真不容易。”李桑柔摇头叹气,“哪,你看看你程师弟,还有你宋师侄罗师侄,看看,都胖了是吧? 你问问他们,我对他们好不好?这一路上,全程好吃好喝侍候着,是吧? 你要是现在想带走他们,那你就带走好了。 你既然知道我跟瞎子这情份,就该知道,我对你们师门,那是能多包容就多包容,对吧? 我见见你们大先生怎么啦?怕我把你们家大先生拐跑了? 我觉得吧,你家大先生得比你聪明多了,我肯定拐不走。” “你见了大先生,大先生肯定就能知道,是米师弟把你招来的!米师弟就……”林飒急了。 “嗯?”李桑柔眼睛瞪大了,“你这意思,瞎子认识我这事儿,他没告诉你们大先生?” “嗯。”林飒斜了眼程善等人,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哈!”李桑柔猛的哈了一声,“刚才那句话,我没说全,你们山门里,后山前山全是呆子!” 林飒紧紧抿着嘴,拧过了头。 “那现在也瞒不过了,你程师弟罗师侄宋师侄全知道了,我放了他们,再掉头回去,也没用了。”李桑柔摊着手。 林飒看向程善,程善一身丧气的看着她,片刻,低头咬了口白菜包五花肉。 “行了,再往前,你带路吧,也算你没白来这一趟。 回头见了你们大先生,就说你是特意过来带我们过去的。”李桑柔连声叹气。 第184章 迎接 李桑柔将林飒的马匹刀箭,一样不少都还给了她。 林飒将弓箭挂到马上,拉长着脸,骑着马走在车队最前面。 黑马赶着车,跟在林飒后面,她快,黑马就多挥几鞭子,赶着两头骡子跑起来,她要是慢了,黑马就勒一把缰绳。不远不近的跟着。 林飒催着马跑起来,黑马把车赶的叽哩咣噹跑的飞快。 李桑柔安安稳稳的坐在车前,程善三人被颠的东倒西歪。 郑县和方县都是小县,天快黑时,前面已经能看到方县县城了。 驿路上,一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牵着头骡子,从路边站到了路中间。 林飒勒住马,皱眉看着中年人。 黑马高喊着吁,勒住两头骡子,李桑柔跳下车,绕过林飒,走到中年人面前。 “奉大先生令,来迎一迎大当家。”没等李桑柔站稳,中年人带着一脸恭敬笑意,冲李桑柔拱手长揖。 “不敢当,先生贵姓?”李桑柔忙拱手还礼。 “免贵姓赵,小的一个脚店掌柜,不敢当先生二字。 小的脚店就在前面,知道大当家要来,已经洒扫干净。” 赵掌柜满腔恭敬中,透着丝丝诚惶诚恐,再次长揖下去,从外到内,都是最正宗不过的脚店掌柜模样。 “有劳赵掌柜了。”李桑柔客气笑谢了,抬手示意赵掌柜前面带路。 赵掌柜再次冲李桑柔揖了半揖,又冲黑马和林飒欠了欠身,退后两步,这才转身上了骡子,催着骡子往前。 李桑柔重新坐回车上,看着伸头往外看的宋启明问道:“这个是你师叔还是师兄?” “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宋启明摇头。 “那现在看清楚,记牢,这位不是你师叔,就是你师兄。”李桑柔看着赵掌柜的背影。 赵掌柜的脚店离县城不远,一排排房子前面,圈出了一片大院子。 刚进院门,就有两个伙计飞奔迎上来。 “这是甲字号的贵客,把骡子牵进去,找个避风的地方,好好侍候,洗刷一遍,多用点细料。”赵掌柜一边琐琐碎碎的交待着,一边欠身笑着,往旁边一间小院让李桑柔等人。 李桑柔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脚店。 院子四处挂着灯笼,旁边货仓里放着十几车大车,堆满了货物,另一边的骡马棚里,几个伙计正在忙碌,一匹匹骡马正摇头甩尾的吃着草料。 正面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笑声喧哗声扑面而来,热闹中透着喜庆。 看这样子,这应该是方县城外生意最好的脚店了。 李桑柔等人进了小院,赵掌柜客气了几句,就垂手退了出去。 伙计提着提盒,端着锅子,送了满满一大桌子丰盛饭菜,又大桶大桶的送了热水进来。 第二天早上,听到小院里有了动静,伙计们忙送了热腾腾的早饭进来。 林飒牵着马,黑马赶着车出院门时,才又看到赵掌柜,站在院门旁,一脸笑,不停的欠着身,客气恭敬的将诸人送出脚店。 林飒的心情比前一天更加不好,骑在马上,闷着头赶路。 午时前后,一行人就进了南召县境内。 刚进南召境内,就看到米瞎子缩头缩脑,蹲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旁边一头驴甩着尾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地上的枯草。 林飒看到米瞎子,跳下马,拎着鞭直冲上去。 李桑柔拍着黑马,“快快,靠近点儿!去看看!” 黑马根本不用李桑柔催,早就用鞭子拍着两头骡子,催着两头骡子小跑跟上。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有脸来?”林飒冲到米瞎子面前,马鞭点着米瞎子,气的声音都变了。 “我……” “你跟我说,你说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你说她杀人如麻,你说那是个恶煞修罗,恶煞!这是恶煞?这是修罗? 你看看,你看看!有这样的魔头?有这样的恶煞? 你连我都骗?”林飒马鞭点着米瞎子的鼻子。 “她真是……” “你说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用你那瞎眼好好看看,这叫不是善茬? 你是假瞎子,不是真瞎!”林飒气的握着鞭子打在米瞎子身上。 “她真不是善茬!她……” “你还敢胡说八道!你不长眼睛还是我不长眼睛! 你还敢胡说! 你说黑马黑的像锅底,他哪儿黑了?啊?哪儿黑了?”林飒再一鞭子拍在米瞎子身上。 黑马咯的笑出了声。 就是么,他一点儿也不黑! 林大姐真好! “那大常,大常你肯定认出来了,那么大个儿。”米瞎子抱着头,围着石头转着圈躲闪。 “瞎叔,大常那会儿在车上,林大姐没看到。”黑马扬声喊了句。 “你跟我也满嘴胡扯!你说!什么叫魔头?什么是恶煞!你给我说!”林飒被黑马这一嗓子喊的,更生气了。 “你这不是好好儿的……”米瞎子胳膊抱头,从石头跑向他那头驴,围着驴子转着圈左躲右闪。 “哎,你这个林师叔,跟你米师叔,是不是一对儿?”李桑柔手指往后,捅了捅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宋启明。 “不是一对儿,不过,我听我师父说过,师父说林师叔喜欢米师叔,米师叔也喜欢林师叔,还有,师父说,米师叔是林师叔捡上山的。”宋启明看热闹看的兴致勃勃。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她俩为什么没成亲?”李桑柔摸出瓜子,一边嗑着,一边问道。 “那我不知道,师父没说。”宋启明将脖子再伸长些,“林师叔舍不得打米师叔呢,林师叔厉害得很,想打米师叔,早就把米师叔打的爬不起来了。 你也不一定打得过林师叔。” “我肯定打不过她,不过,她要是跟我动手,根本轮不着她出招。”李桑柔嗑着瓜子,闲闲道。 “为什么?”宋启明想了想,没明白。 “一个照面,我就把她杀了,还出什么招。”李桑柔毫不客气道。 宋启明斜瞥着李桑柔,根本不信。 李桑柔嗑着瓜子看热闹,不理会宋启明瞥过来的这一眼。 林飒往米瞎子身上拍了十七八下,把那口恶气拍出来了些,转个身,回到她那匹马旁边,用力整理马鞍。 黑马急忙跳下车,冲到后面车上,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送到林飒面前。 “林大姐,您喝杯茶,润润喉。您别跟瞎叔一般见识,您可别气着自己。” 她说他一点儿也不黑,她这份慧眼,多难得! 这简直就是知己嘛! 李桑柔坐在车前,看着米瞎子时不时瞄一眼林飒,拍拍打打拉拉拽拽了好一会儿,才牵着驴子,远远绕过林飒,往大车过来。 “你是偷着跑出来的,还是奉了你们大先生的吩咐。”李桑柔收起瓜子,看着米瞎子,笑眯眯问道。 “奉命。”米瞎子再瞄了眼林飒,叹了口气。 “这么说,咱们关系好这事儿,你们大先生知道了?”李桑柔顺着米瞎子的目光,看了眼林飒。 “她一走,大先生就把我叫过去了。 大先生是个精明人儿,之前,大约也猜到了。”米瞎子眼角余光一直瞄着林飒,见她总算收拾好,上了马,跟着骑上驴子。 “走吧,前面不远就是南召县城,你打算住在哪儿?南召城外有你们顺风的递铺。” “你们大先生没给我安排住处么?”李桑柔看着米瞎子笑问道。 “大先生就说让我来迎迎你,尽一尽地主之谊,没说别的。”米瞎子再次叹气。 “那就在城里找家邸店,住着舒服,吃吃喝喝的也方便。”李桑柔不客气道。 “嗯。”米瞎子回头看了眼大车。 李桑柔旁边,宋启明伸着脖子,正好奇无比看着他。 “你跑这一趟干嘛?”米瞎子含糊问了句。 “她们是从江陵城里,跟着我过来的。”李桑柔用手背拍了拍宋启明。 “北齐拿下了鄂州、随州,荆州唾手可得,拿下荆州,必定剑指襄阳。 合肥一战,南梁轻骑损失殆尽,北齐数十万轻骑沿江驻守,南梁突袭了几回,都无功而返。 没有轻骑,如同手无寸铁。 大先生的意思,应该是想缓一缓。”米瞎子说完又叹气。 “缓一缓,以便让南梁重新招兵买马,重建轻骑,让南梁北齐重新势均力敌,是吧? 只有南梁北齐势均力敌,你们夹在南梁北齐之间,才好左右逢迎,这日子才逍遥。 你们门里的打算,你早就知道是吧?”李桑柔几句话说的极不客气。 “知道点儿。”米瞎子唉声叹气,“大先生是希望南梁北齐隔江而治,可不是为了本门利益,这样对天下好。 大先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本门也不至于如此自私自利。” “你在江都城呆了很多年,扬州也呆过,去过杭城,到过建乐城,你说说,这样隔江而治,隔三岔五小打几场,隔上几年十几年,大打一场,对天下好在哪里?”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我看到的,一地一时而已。 我从小儿读书不成,学艺不成,学看相骗人都学得似是而非,要不是这双眼,连骗人都骗不了。 我就算看到了,想到了,也都只是浮浅表面。 大先生是有大智慧的。”米瞎子垂眼道。 “你心里明明白白,你家大先生这么想,是糊涂混帐,一厢情愿,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说过不止一回。”李桑柔斜瞥着米瞎子。 “瞎说!我肯定没说过!”米瞎子断然否认。 “你家大先生让你走这一趟,什么打算?让你说服我?先打个底儿?”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大约吧,唉。”米瞎子再次叹气,“你这一趟,是什么打算?” “劝一劝你家大先生,能劝得动最好,劝不动,就屠了你们师门。”李桑柔淡然道。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宋启明呃了一声,缩脖子坐回车厢里。 虽然她不相信这位大当家的真能杀什么人,可是,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本门延续近千年……” “没有什么是能永远存在下去的。”李桑柔打断了米瞎子的话。 “我是说,本门延续近千年,要是不能时移世易,跟随变动,大约也不能延续近千年之久。”米瞎子接着刚才的话道。 “实在不行,换个大先生?”李桑柔斜睨着米瞎子。 “本门大事,不是大先生一个人说了算,前山后山,各部各家,大家议定了才行。”米瞎子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他是真烦恼真忧虑,他就知道,这仗一打起来,就没个安生日子! “那倒是挺民主。”李桑柔哈了一声。 “你说的那个民主,我觉得是好事儿。” “不一定。”李桑柔呆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太难了。” “就是太难了,怎么样都不对。唉,太太平平多好,打什么仗!”米瞎子这回不叹气了,往地上猛啐了一口。 两人不说话了。 南召县城确实很近,前面,已经能看到南召县城了。 南召县城不大,背靠大山,前临大河,山青水秀。 穿过有些破旧的城门,李桑柔打量着四周,问道:“城里最好的邸店是哪家?是你们门里的?” “祥和老店最好。不是吧,我们每次下山,都是住崔家老店。”进了城,宋启明又探头出来,听到李桑柔问,顺口答道。 “是。这南召县里,近半都是本门产业。”米瞎子答道。 “呃!”宋启明眼睛都瞪大了。 这南召城近半产业都是她们门里的!她竟然不知道! “咱们就住祥和老店。”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咧!瞎叔给指个路。”黑马愉快的答应了一声。 到了祥和老店门口,米瞎子和李桑柔告别,“我走了,回去递个信儿。” “你把她们带上。”李桑柔示意林飒和程善等人。 “你不留着?”米瞎子没敢看林飒,只点了点程善三人。 “留着干什么?我又没打算怎么着他们,你带走吧。”李桑柔冲米瞎子挥了挥手,进了邸店院门。 “走吧。”米瞎子还是没敢看林飒,只招手示意程善三人。 第185章 都姓乌 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离暮鼓擂响只有一两刻钟了,守城门的老厢兵们说着闲话,拖着脚步,慢慢腾腾,来来回回收拾打扫,准备关城门。 城门外,一队人马如同拖着长长尾翼的离弦箭一般,一头扎进了城门。 几个老厢兵吓的后背紧贴着城墙,贴成了一排儿。 “你们统领是谁?现在何处?” 领头参将冲过城门,勒停了马,调转回来,鞭子指着老厢兵,厉声问道。 “是张张张,张统领,张统领!那那那边,就那边!”领头的老厢兵吓的结巴成了一串儿。 他们南召小县,属于有史以来,打起仗来都是毫无价值的那种地方,战乱时候也极少过兵打仗。 老厢兵们头一回见到这样精壮威风的兵马,这样杀气腾腾的阵势。 参将顺着老厢兵手指的方向,带着十几骑亲卫,疾冲而去。 参将后面,拖成长长尾巴的精壮步卒冲进城门,连成串儿,往两边跑上城墙。 一个十夫长指挥着自己麾下十个人,左右各五个,从城门里,站到城门外。 紧贴着城墙,一动不敢动的老厢兵们看傻了眼。 “你们,也是咱大齐的?”领头的老厢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号衣,再伸着头看看前面站的笔直,衣甲鲜亮的步卒,小心翼翼问了句。 他跟他们的衣裳,好像差不多。 “不是咱大齐的,还能是哪儿的?”十夫长叉腰站在城门正中,斜横着老厢兵,怼了句。 “唉哟娘唉。”老厢兵抹了把冷汗,“吓我一跳,官爷,您们这是?出啥事儿了?”老厢兵挪了挪,不靠着城墙了。 “这南召县,我们接管了。”十夫长手一挥,十分气势。 “啊?那我们,小的们……” 老厢兵懞了,他们南召县出啥大事儿了?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你们在这儿等着,先别走,等你们统领来了,让你们走,你们再走。 再怎么也是军中,无令不得擅动。”十夫长脾气挺好。 “官爷,咱南召县这是,出啥事儿了?” 老厢兵不怎么害怕了,一个个挪出来,打量着站得笔直的精壮兵卒,凑到十夫长身边,围成一圈儿问道。 “这是能说给你们听的?这是机密!可不是能说的事儿!”十夫长不客气的堵了回去。 “噢!”几个老厢兵长长噢了一声,一起点头。 他们知道了,敢情是出了机密的事儿。 …………………… 第二天早上,李桑柔等人刚吃过早饭,米瞎子在前,欠身让进一位老者。 李桑柔站起来,打量着老者。 老者五十来岁,瘦高,慈眉善目,戴着顶半旧的浑脱毡帽,身上的深灰棉袍皱皱巴巴,袖着手,带着一脸谦恭的笑。 看起来像个一辈子都没能说话算话过的老好人。 “大先生安好。”李桑柔上前一步,拱手长揖。 “不敢当,大当家安好。”老者忙欠身还礼。 “贸然前来,打扰大先生了。”李桑柔接着客气。 “不敢当打扰二字。大当家不远千里而来,老朽和诸同门,荣幸得很。”老者再次欠身。 “大先生贵姓?” “不敢,姓乌。” “历任大先生,都姓乌吗?”李桑柔眉梢微挑。 “大当家聪慧过人。”乌先生微笑道,“大当家是想四处走走,还是喝杯清茶?” “客随主便。”李桑柔微笑欠身。 “那咱们到旁边茶楼喝杯清茶吧。”乌先生微微侧身,往外让李桑柔。 “大先生先请。”李桑柔先让过乌先生,跟在乌先生后面,出邸店,进了半条街外的一间茶坊。 一大清早,茶坊里没有几个人。 李桑柔跟在乌先生后面,上到二楼,进到雅间。 乌先生推开窗户。 窗外,近处是高低起伏的青灰屋顶,远处,山岚雾气,山脉连绵。 雅间一角放着茶炉茶壶,乌先生亲自沏了茶,倒了一杯,推给李桑柔,坐下,看着李桑柔微笑道:“屈东来回来递信,说顺风大当家,桑大将军往南召过来了。 我当时想着,大当家在建乐城时,米师弟也在建乐城,照理说,他应该认识你。” 乌先生抿了口茶。 “大当家起于草莽之间,米师弟极擅识人,又爱交游,没想到,米师弟矢口否认。 米师弟和大当家情份很深,他很卫护你。” “是为了卫护师门吧。”李桑柔笑看着乌先生,“师门是米宜生的家,米宜生护家的很呢。” “嗯,师门就是我等的家,不光米师弟,诸同门也一样视师门如家。 昨天夜里,这南召城四门洞开。米师弟后悔得很。”乌先生叹了口气。 李桑柔抿着茶,微笑看着乌先生,没接话。 “没想到米师弟会出手打制弩箭。”乌先生笑容温和,声调轻缓。 李桑柔挑眉看向乌先生。 “米师弟七八岁上,才进的师门。 大当家已经知道了,我们师门里,都是孤儿,师父师叔外出办事,碰到襁褓之中被抛弃的婴孩,就是有缘,带回师门,养大之后,或是送下山,归入营营众生,或是留在山门。 像米师弟这么大再入师门的,极少。 米师弟是林师弟带回来的。 林师弟有一回跟师父外出,就在新野县。 大当家也知道,那里,算是处兵家相争之地,新野城里城外,小乞丐极多。 林师弟刚到新野城外,就被米师弟缀上了。 米师弟那时候瘦得可怜,林师弟可怜米师弟是个瞎子,带他一起吃了顿饭,磨着师父,要把米师弟带回师门。 师父就把米师弟带回来了。”乌先生声调缓缓。 李桑柔高挑着眉梢,笑起来。 米瞎子那双眼睛贼得很,他盯上林飒,是看着林飒傻乎乎好哄好骗也好偷吧。 “米师弟极聪明,十二岁时,进格致部习学,也就一年多,他放火烧了格致部的炼铁房,说都是杀人的东西,烧了好。 师父就把他调出格致部,从后山调到前山,准备让他入世修炼。 他下山前,跟着我学了一两年的占星相术。” 李桑柔上下打量着乌先生。 “是他不好好学,他灵性足够,却是该记的不记,该背的不背。 好在,他那双眼睛好使,到这南召城摆摊儿,也就一个来月,就成了铁嘴神卦了,师父就让他先去杭城,再去建乐城。” “你们师门,可真是宽容,心也挺大。”李桑柔笑道。 “米师弟觉得格致部不该做杀人的东西,这事儿,他和格致部同门辩过,辩不过同门,一怒之下烧了炼铁房,不过是同门之内,见解之争,这没什么。”乌先生微笑解释。 李桑柔端直上身,微微欠身,“受教了。” “米师弟看人精准,见事明白,师父曾经对他寄以厚望。 可米师弟到建乐城一两年后,就越来越颓唐。”乌先生叹了口气。 “人间太苦。”李桑柔看向窗外的远山。 “是,本门清苦自守,极重精神,容不得颓唐二字。 米师弟从建乐城回来过一回,就在这南召城,我陪他喝了一夜酒,第二天天明,他就走了,说师门无趣,他不想再回来了。 之后,杳无音信。”乌先生再次叹气。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乌先生。 “他这趟回来,原本也呆在这南召城里,不肯上山,是林师弟把他带上山的,在山上呆了几天,说是闷气,又下山到这城里,在夫子庙前摆摊儿算卦。 屈东来赶回来那天,在这城里碰到他,他跟着屈东来回到山上,只说桑大将军就是顺风的大当家。 隔天,林师弟偷偷下山,米师弟才多说了几句。” “桑大将军就是顺风的大当家,这件事建乐城里知道的人很多,大先生竟然不知道?”李桑柔看着乌先生。 “知道的人,都在朝廷。”乌先生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神情安然,“本门规矩,从不沾近官府。” 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 “本门一来不沾官府。 二来,门下虽有不少产业,可本门后山消耗不菲,供应后山,本门吃用之余,年底盘帐,若有节余,就散往各地育婴堂。 本门内没有浮财。 前山门人在各地历练,多半是像米师弟,或是屈东来这样,为生计奔波,只是历练而已。”乌先生慢声细语。 “不存钱财,不沾权柄,是本门的两大铁律,也是因为这两大铁律,本门才能绵延至今。” 顿了顿,乌先生看着李桑柔笑道:“若是手握巨财,权动天下,就如同手握神兵利器,总想挥几下,砍几刀,是不是? 人总归是人,手握倾城之力,看到这城中不平,就难免要动用手中之力,铲一铲平一平,越铲越多,越管越多,直到把这城里的一切,都铲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若是手握倾国之力,剑指天下是早晚的事儿。” “大先生既然知道,手握倾国之力,剑指天下是早晚的事儿,为什么还要插手江陵城,要挡住这倾国之力呢?”李桑柔看着乌先生问道。 “北齐南梁势均力敌,北齐还没有倾天下之力,南梁也没有。 就是因为北齐有南梁虎视耽耽,南梁有北齐时刻窥伺,北齐和南梁,才各有顾虑,不敢过于肆意妄为,不敢过于压榨肆虐,这于天下万民,大有好处。” 乌先生迎着李桑柔的目光,声调清晰。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李桑柔挑眉而笑,“这于你们师门,更是大有好处吧。” “大当家言重了,我们师门绵延数百年,经过战乱,更历过太平,不管是战乱还是太平,本门都是如此。”乌先生神情安然。 “大先生觉得,能帮着南梁挡住北齐的铁骑吗?”李桑柔看着乌先生问道。 “尽力吧。” “哪怕搭上整个师门?” “本门几近倾覆,再一砖一瓦重建起来,不是一回两回。” “大先生去过江都城吗?”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乌先生问道。 “和整个天下相比,一城一地,不算什么。世间没有万全法。”乌先生点了点头,缓缓道。 “南北相峙,像前面二十来年那样的太平,可遇不可求。 南北之间,若是隔三岔五的这样大打一场,大先生也觉得不过是一城一地,世间没有万全法吗?”李桑柔又问了句。 “再过十几、几十年,势成之后,也就各安南北了。”乌先生看着李桑柔。 “大先生想得很周到啊。”李桑柔语调中带着丝丝讥讽。 乌先生看着李桑柔,微笑抿茶。 “这是大先生的意思,还是你们整个师门的意思?或者,大先生的意思,就是你们整个师门的意思?”李桑柔转了话题。 “这是师门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师门的意思,师门从来没有过一言堂的时候。”乌先生微笑答道。 “那这一回,这一步走错,你们师门极有可能被连根拨除,满门上下,尸骨无存。这个,你想到过吗? 你们师门中,那些能说得上话,能左右师门决策,你的师兄师弟,想到过吗? 师门中其余诸人,比如那位天真的宋启明小姑娘,她们知道吗?她们是怎么想的?”李桑柔直视着乌先生,一连串问道。 “连根拨除,大当家是说在你手里么?”乌先生神情安然依旧。 “嗯。” “在见到大当家之前,我没想过。 大当家的来历,米师弟和我说了些,大当家那把剑,是我们师门内一位师祖的杰作,剑成之时,诸般征兆,皆为不吉不祥,这剑就被封存在后山。 两百年前,本门遭遇大难,这剑流落了出去,本门内只存了此剑一份画样儿,米师弟见过那份画样儿。 大当家是离魂重生之人,又有了这柄利器傍身。” 左先生的话顿住,沉默片刻,垂眼道:“若是本门该遭此劫,像大当家说的,没有什么是能永远存在下去的。” “当时,米宜生说:你们师门延续近千年,就是因为时移世易,能够跟随变动。”李桑柔接话道。 “大当家若是得空,不如到山上盘桓几日,山上有几处景色,还是可以看一看的。”乌先生看着李桑柔,微笑邀请。 “求之不得,荣幸之至。”李桑柔欠身颔首,爽快答应。 第186章 山门 李桑柔带着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一人一头驴,跟着乌先生和米瞎子,出了南召城,沿着那条大河,往山里进去。 午末前后,一行人进了一处村庄。 李桑柔打量着四周。 村子中间一条清澈湍急的山溪,溪水很宽,搭着两座拱桥,一座石拱桥,一座木制廊桥。 溪水两边房舍俨然,房舍和房舍之间彼此间隔,有的围着篱笆,房舍之间,铺着干净清爽的青石板路,屋前屋后,花木扶疏,相比于真正的村庄,这里整齐干净得多得多。 村子三面环山,一面是峭壁,另两面有石阶通往一处处借着山势建起来的房舍院落,最高的一处房舍院落,有白云缭绕其间。 “真是世外桃源。”李桑柔细细打量了一圈,赞叹道。 “大当家过奖了。”乌先生笑应了句,背着手牵着驴,进了宣示村里村外的那道石头门,扬声叫道:“明山,还有饭没有?” “大先生回来了! 没有了,我们刚吃过,都吃完了,师叔说你不回来吃饭。”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从屋里出来,给乌先生和米瞎子见了礼,好奇的打量着李桑柔等人。 “错过饭时儿了,走吧,我擀面条给你们吃。”乌先生将驴交给明山,示意李桑柔。 “都给我吧。”明山伸手过去,接过缰绳,牵着五头驴往旁边牲口棚过去。 李桑柔跟在乌先生身后,看着米瞎子问道:“你这个掌门师兄饭做得怎么样?” “能吃。”米瞎子答了两个字。 李桑柔眉梢微挑。 能吃! 瞎子可不算挑嘴。 前面的乌先生只当没听见。 李桑柔跟在乌先生身后,进了厨房。 厨房五开间打通,窗户很大,糊着细棉纸,屋里很亮堂。 东边靠墙,一排四五个大灶,靠北放着案板,案板旁边是洗菜的案子大盆,有通往外面的下水口,洗菜池旁边,有个两尺来高的井台,上面架着辘轳。 靠西边放着两张长桌,桌子两边放着长凳。 乌先生洗了手,一边拿盆和面,一边吩咐米瞎子,“你去找曹师兄,让他捉只鸡,今天来客人了,特例。” 米瞎子出去杀鸡,乌先生一边和面,一边和李桑柔解释道:“师门内清苦,除了孩子,其余人逢五吃肉。” 李桑柔喔了一声,见旁边有封着的炭炉,捅开烧水。 她有点儿渴了。 两位东道主,乌先生一手的面,米瞎子杀鸡去了,她只能自己烧水自己沏茶了,如果这里有茶叶的话,没有,就喝白水了。 “茶叶在最西头那只篮子里。”乌先生指点了句,“我们自己种的茶叶,去年的茶很不错。” 李桑柔拿了茶叶,找齐茶壶杯子,炭炉上的水也开了,沏了茶,李桑柔端了一杯,站到厨房门口。 米瞎子提着只血淋淋的小公鸡,一路小跑过来,李桑柔忙侧身让过。 黑马、大头和蚂蚱一人一杯茶,李桑柔站在厨房门右边,他们仨一团儿站在左边,喝着茶,伸长脖子看着那条河。 “这水真不错!”蚂蚱看着清澈透明的山溪水,啧啧夸奖。 “窜条要是在,指定得想往河里跳。”大头跟着道。 “多冷的天儿呢,跳什么跳?不要命了?”黑马横了大头一眼。 “不知道河里有鱼没有,这河里要是有鱼,那肉肯定有甜味儿,鲜甜!”蚂蚱接着道。 “这水太清了,不一定有。”大头踮起脚尖。 “有水就有鱼,要不咱们去瞧瞧。老大?”黑马刚喊了一声,李桑柔就挥着手示意他们想去就去。 “瞎子,你们这河里能捞鱼吗?”李桑柔扬声问了句。 “能,河里的鱼贼得很,不好捞。”米瞎子拎起铜壶,将已经落滚的水,倒进盆里,熟练的烫着那只最多半斤重的小公鸡。 “那咱们捞几条!”黑马三个人一起挤进屋,放下杯子,奔着那条山溪冲过去。 李桑柔喝完一杯茶,回到屋里,再倒了一杯,坐到米瞎子旁边,喝着茶,看着米瞎子收拾那只小瘦鸡。 “小孩子天天有肉吃?多大算孩子?你当年在师门的时候,也是这样,逢五才能吃到肉?”李桑柔闲闲问道。 “满十六周就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天天,逢单有肉吃,大荤小荤间隔,一直都是这样。”米瞎子拨鸡毛拨的很快。 “什么算大荤,什么算小荤?”李桑柔接着问道。 “大荤能吃到肉,小荤有肉味儿。”米瞎子一如既往的简洁而刻薄。 “怪不得你跑了。”李桑柔扫了眼用力和面的乌先生。 “我那时候不缺肉,后面山里面,野物儿多得是。” “就你?能逮着野物儿?那山鸡肥一点儿,都能把你砸晕了。 是你林师姐逮给你吃的吧?”李桑柔一脸笑。 “嗯。”米瞎子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你林师姐住在哪儿?这里算前山还是后山?”李桑柔抿着茶。 “这算前山,后山翻过去就是。”米瞎子拨干净鸡毛,拿了把大剪刀从后背剪开。 “你住哪里?”李桑柔接着问。 “旁边。”米瞎子心情不怎么好。 从听说李桑柔往南召县过来起,他这心情,就没好过。 “小孩子都在前山?大家都在一起吃饭?”李桑柔再次转头打量厨房。 这两张长案,也坐不了多少人,看周围的房屋数,要是都住人的话,这间屋里可坐不下。 “嗯,谁想过来吃,开饭前一个时辰往外面板上写个名儿,当值的就做他一份饭。”米瞎子头也不抬的剥出鸡内金,洗干净,放到窗台上晾上。 “不到这儿吃,那去哪儿吃?还有别的吃饭的地方?” “没有,不来这儿就自己做。” “那倒挺好,这儿平时谁做饭?大先生?”李桑柔扫了眼用力擀面的乌先生。 “轮流当值。”米瞎子洗好了鸡,拎到案板上,拿刀剁开。 “自己做饭,那菜呢?自己买?哪儿能买?要到城里?”李桑柔仔细想了想。 村子旁边好像有菜园,她还能听到鸡叫,还有鸭子。 “找曹师兄领,从城里买回来也行,不过自己做饭,也要守逢五吃肉的规矩。”米瞎子一刀一刀,剁得挺利落,只是剁出来鸡块有大有小,大小之间,还差得挺多。 “你也是逢五吃肉?我没留意这个。但凡我们有肉,你一回也没少吃。”李桑柔皱着眉头,还真想了想。他好像天天吃肉。 “我在山里都没守过。”米瞎子斜横了李桑柔一眼。 “你是早就被逐出师门的吧?照大先生的说法,这叫送归世间。”李桑柔一脸笑。 “送归世间不是逐出师门。”乌先生用力擀着面,头也不抬的接了句。 “门规不禁自己打猎,照规矩就行,门规不禁的,都是能做的。”米瞎子剁好鸡块,拿了只大碗装,拎起砧板擦洗。 “老大老大!你看这河里的鱼!多肥! 这鱼傻得很,指定是从他们后山出来的。”黑马拎着三四条一尺来长的细鳞鱼,冲到李桑柔面前,举着鱼,眉开眼笑。 米瞎子早就练成了面对黑马,充耳不闻的本事,乌先生也闻若不闻,擀好面,叠好,开始切面。 米瞎子舀了水倒进大锅里,接着将那碗鸡肉咣噹倒进去,抓了半把盐,往锅里一撒,蹲下开始烧锅。 李桑柔头一回看米瞎子做饭,看的瞪大了眼,再看乌先生,切好了面,长舒了口气,一幅等水开的模样,哎了一声。 这是要白水煮鸡下白水面啊! 算了她还是自己做吧。 “把面分一半给我们,一大半,我们人多。 大头烧锅,火小一点儿,黑马把鱼给我,蚂蚱打桶水。”李桑柔拿过条鱼,几下刮了鱼鳞,剖开鱼腹。 黑马也拿了把刀,收拾另外几条鱼。 “黑马把面多拿过去一把,我跟你们一起吃。”米瞎子伸头说了句,又看向乌先生,“师兄自己吃吧。” 李桑柔洗好一条鱼,大头已经把锅烧热了。 李桑柔往锅里倒上油,拎着鱼尾,将鱼滑进锅里。一面煎黄,翻过来,煎另一面。 煎好一条鱼,盛出来递给蚂蚱,“把鱼肉剥出来。” 黑马洗好鱼,拿了双筷子,和蚂蚱一起剥鱼肉。 李桑柔煎着鱼,从旁边堆了半箱沙子的小箱子里,拿了一把小葱,剥好洗好切碎,放进去呛了葱花,加上水。 再拿了一把青蒜,剥好切碎。 水开了,李桑柔将面条抖进锅里,面条滚了滚,倒进鱼肉,收火时撒上青蒜。 黑马把厨房里所有的瓶瓶罐罐翻了一遍,找到半坛子酸白菜,用筷子挟了半只出来,切细,放到海碗里。 李桑柔将余下的青蒜末撒到酸菜上,又淋上一层香油。 四个人,加上米瞎子,一人一大碗鱼肉面条,就着酸菜,吃得十分香甜。 乌先生水添多了,只好再舀出来,煮了一碗面,一大碗白汤面,面少鸡肉多,凑过去挟了一大筷子酸白菜,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了饭,米瞎子收拾碗筷,蹲在井口旁,涮锅洗碗。 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在米瞎子身边蹲成一圈儿,瞪着眼,稀奇无比的看米瞎子涮锅。 他们跟瞎叔认识了十来年,就没见他洗过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瞎叔洗澡,也是凑几个钱去香水巷躺着,让别人给他洗。 真是开眼啊! “瞎叔这衣服也干净了。”蚂蚱从米瞎子洗碗的手,看到他的袖子,再看到衣裳,拎起衣襟看了看,啧啧有声。 “真是哈,不臭了。”黑马伸鼻子上去,闻了闻。 “瞎叔怪可怜的。”大头一脸同情。 米瞎子听若未闻。 李桑柔重新沏了茶,递了一杯给乌先生。 “一会儿让米师弟带你们走走看看,前山后山都有地方住,大当家想住哪儿都行。”乌先生声调温厚。 “多谢。”李桑柔笑谢了句。 乌先生不说话了,两个人对坐,喝了两三杯茶,乌先生站起来,“我还有点儿事,大当家一切随意就是。” “好。”李桑柔站起来,看着乌先生出了厨房,才重新坐下。 “先去哪儿?”米瞎子倒了水,将碗竖好沥水。 “先去看看你林师姐。”李桑柔笑眯眯道。 “正好,我给林大姐带了份礼。”黑马赶紧拿起他一路拎过来的一大包点心。 “侠部主事儿不是她。”米瞎子没理黑马,一边往外走,一边和李桑柔道。 “你掌门师兄是打算让这村子,还有这个主事儿那个主事儿来说服我吗?”李桑柔和米瞎子并肩。 “你肯过来,也是打着要说服这个主事儿那个主事儿的主意吧?”米瞎子看了眼李桑柔。 “还真不是,我没那么自信自大,我连你都说服不了,何况你的师兄们。 我过来这一趟,就是想看看,看看而已。 毕竟,这是个绵延了近千年的门派。”李桑柔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 米瞎子嗯了一声。 前半句他就当她没说,后半句,是她的真心话,她确实极爱看这个看那个。 当初在江都城,她在武怀国老娘屋里趴了两三天,冒着极大的风险,就是为了看看像武怀国老娘这样的贵妇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最早的时候,山门在青州,后来一路搬迁,两百多年前,落脚这里。 刚开始在这里落脚,是在后山,十分隐蔽,后来有了前山。”米瞎子干巴巴的介绍道。 “格致和侠部都在后山?”李桑柔仰头看着山崖上云雾缭绕的房舍。 “嗯,前山就一个前山,后山就是格致和侠部,格致部人最多,其次是前山,侠部最少。”米瞎子低着头只管走。 “你林师姐功夫好得很?”李桑柔跟着米瞎子,上了廊桥。 “嗯,她是侠部教习。”米瞎子的话顿了顿,才接着道:“侠部也要下山历练。 她头一回下山,就在南召城,打抱不平,打的是苦主。 师父把她召回来,让她在前山住了半年。 再次下山,到南阳城,她被人偷了行李马匹,千艰万苦的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再下山历练。 她在武学上有天赋,功夫极好,可她不敢杀生,小时候,到后面山里打猎,她把野鸡狍子什么的砸晕了,我来杀,我杀的时候,她也不敢看。” 李桑柔响亮的呃了一声。 敢情这位气势汹汹的林大姐,是个百无一用的大侠客! 第187章 比划比划 穿过一个曲折的山洞,出来是一片小树林,走出小树林,眼前是一片宽阔整齐的夯土练武场。 练武场中间,四五十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正在随着口令,一招一式的挥舞。 这些孩子中间,女孩子占了足有七成。 扔掉的孩子中,女孩子也是这样的比例吧。 李桑柔站在树林边上,看了一会儿,才跟上已经绕过半个练武场的米瞎子。 米瞎子绕到看着孩子训练的一个年青女子身后,见年青女子转头看向她,扬声问道:“你林师叔呢?” “来了!”年青女子指了指米瞎子身后。 米瞎子身后的小树林里,林飒转过屋角,先看到了正从练武场对面绕过来的李桑柔。 李桑柔也看到她了,一脸笑,抬手冲她挥着。 林飒装着没看见,硬生生的拧过了头。 “林大姐!林大姐!是我!马云灿!我给你买了桂花云片糕!你最爱吃的桂花云片糕!” 黑马看到林飒,立刻高高举着那一大包点心,另一只手拼命挥着,时不时跳一下,声音高的后面一串儿的回音:“云片糕!云片糕!” 正看着孩子练武的年青女子噗的笑出了声。 练武场上的孩子们拧着头,看着连蹦带跳的黑马,笑的队形都乱了。 林飒从黑马瞪向李桑柔,立刻又移开目光,把头拧过去。 李桑柔干脆穿过练武场,经过那群孩子,冲她们挥了挥手,走到米瞎子旁边。 黑马在李桑柔之前,几步冲到林飒面前,将那一大包桂花云片糕递到林飒面前,一脸笑,“我问了小宋,小宋说你最爱吃这个。说是早上刚做的,你尝尝。” “多谢。”林飒不情不愿的接过云片糕,背到身后。 “乌师兄让我带她四处看看。”米瞎子一脸干笑,看着林飒,小意的解释道。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林飒生硬的拧着头,不往李桑柔那边看。 “特意来看望林姐姐。”李桑柔往旁边挪了一步,凑到林飒面前。 “这位姑娘是米师叔的朋友么?”年青女子打量着李桑柔,笑着解围道。 她这位林师叔性子太梗。 “顺风速递的大当家。”米瞎子勉强介绍了句。 “我姓李,李桑柔,这是我几个兄弟,黑马,大头,蚂蚱。”李桑柔语笑盈盈,一一介绍。 “我也姓李!李启安。”李芍药笑起来。 “你这李,跟她这李,还真是一个李!”米瞎子从李桑柔斜向李启安。 李启安眉梢扬了起来。 “我这李,也是自己挑的。英雄所见略同。”李桑柔看着李启安笑道。 李启安失笑出声,“不敢当,我这个李,是乌师伯替我挑的。大当家和林师叔也是朋友?林师叔极少下山。” “嗯。林姐姐对我很好。”李桑柔笑眯眯。 林飒忍不住白了李桑柔一眼。 “林师叔?”李启安看看一脸别扭的林飒,再看看笑眯眯的李桑柔,明显十分好奇,刚要问她们怎么认识的,却又咽了回去。 她这么直接问出来,有些冒失,也失礼。 “我们是前几天刚交的朋友,一见如故。”李桑柔打量着李启安,“你下山历练过?去过哪儿?” “只到过南阳。”李启安有几分惊讶的答道。 看起来,这位大当家知道她们要历练的事儿,看起来对她们门内很熟悉。 她是谁?她怎么知道的? “你林师叔也去过南阳。”李桑柔指了指林飒。 米瞎子瞪着李桑柔,林飒却是瞪向米瞎子。 “启明说,你说我不是你的对手,大当家要是不介意,咱们比划比划。”林飒从米瞎子看向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云片糕塞到米瞎子怀里。 “我是说:我打不过你,不过你根本没机会在我面前施展。”李桑柔笑的眼弯弯,“你真想比划,也行,让我想想,该怎么比划。” 李桑柔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树上折了根细细的树枝,滑出狭剑,几下削尖,拿着树枝挥了几下,看向李启安笑道:“有墨汁吗?” “有。”李启安爽快应了句,看向那群好奇无比,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孩子,“明岩,磨一砚墨拿过来。” “哎!”站在最前的高个女孩子答应一声,飞奔跑向旁边一排屋子。 片刻功夫,明岩捧着一砚墨过来。 李桑柔看向林飒,林飒从兵器架上挑了把木刀,握着木刀,沉着脸,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将树枝尖头在墨里蘸了蘸,走到林飒面前,“准备好了吗?” “请!”林飒握刀抱拳,没等她提起刀,李桑柔滑步往前,手里的树枝在林飒脖子上扫过,一道清晰的墨痕画到了林飒脖子上。 林飒刚刚一步踏出,感觉到脖子上一抹凉意,一个怔神。 李启安唉了一声,“林师叔,你输了。” “再来!”林飒憋着口气叫道。 “好啊。”李桑柔退后,重新蘸了墨。 这一回林飒不说请也不行礼了,挥刀就砍。 李桑柔侧身避过刀锋的同时,胳膊贴着林飒的胳膊,树枝再次划过林飒的脖子。 “林师叔你又输了。”李启安直瞪着林飒脖子上交错的两道墨痕。 这位大当家,太快太灵巧了! “再来!”林飒一句再来,声音没落,李启安急忙叫道:“林师叔别用刀了,换枪试试!” 李桑柔后退一步,往兵器架指了指,示意林飒去换枪。 林飒沉着脸,犹豫了下,转身走向兵器架,换了杆枪头包棉的长枪。 林飒抖动长枪,刺向李桑柔,李桑柔避过枪尖,往前一步,贴着枪杆滑步往前,在林飒挥肘挡过来之前,树枝已经划在了林飒脖子上。 林飒简直要急眼了,掉转枪头,砸向李桑柔。 李桑柔仿佛被呼啸砸下的枪杆荡起的柳枝一般,往后飘退,一个旋身,树枝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树枝划个半圆,再次在林飒脖子上划了一道墨痕。 “林师叔,她太快了!”李启安话音没落,李桑柔已经又蘸了一回墨,在林飒脖子上,划下了第五道墨痕。 米瞎子蹲在旁边,一脸苦楚的看着憋屈无比的林飒。 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挨着米瞎子蹲成一排,揣着手看的六只眼睛圆瞪。 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这么清楚的看老大杀人。 之前,老大杀人的时候,他们也在杀人,顾不上看,就是看到一眼两眼,也是只能看到喷出的血。 老大这杀人,一点儿也不像杀人,真好看! 林飒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看着手指上的黑墨,呆了片刻,转身低头,将手里的长枪放到兵器架上。 李桑柔随手扔了树枝。 “大当家身法真快!”李启安一声赞叹,好奇问道:“大当家杀过人吗?” “嗯。”李桑柔笑着,只嗯了一声。 “她是个天生的杀手,真打她打不过你。”米瞎子凑到林飒身边,陪着小意安慰道。 “你说的对,是她手下留情,没跟我计较。”林飒垂头丧气。 “我头一眼看到姐姐,就觉得姐姐面善,怎么会跟姐姐计较呢。”李桑柔笑接道。 李启安看看林飒,再看看李桑柔,好奇无比,却一个字没多问。 “姐姐这里有茶吗?有点儿渴了。”李桑柔看着左右,笑问道。 “有。”林飒垂着头应了句,和李启安交待道:“我带她们去喝茶。”说着,转过身,往小树林走。 米瞎子揣着手跟在后面。 李桑柔冲李启安挥了挥手,跟在了米瞎子后面。 林飒的住处在一处小山崖上,两间石头墙茅草屋,西边就是凿平的山石,东边北边都贴着悬崖,房屋门朝南开,屋前有个两丈见方的小院。 院子里,靠着西边崖壁,搭出个小小的棚子,棚子下支着锅灶。 院子中间,摆着石桌竹椅,和十来盆兰草。 “坐吧。”林飒又从屋里拎了几把竹椅子出来,到棚子下,蹲在灶前,点火烧上水,进屋里拿了茶饼壶杯过来。 李桑柔接过茶饼,掰下一块,放进茶壶,林飒拎了滚水出来,倒进茶壶沏茶。 李桑柔端着茶,走到棚子下,仔细看着那个连通着屋里火炕的灶台。 灶台简单小巧,放着口四印小锅,四印小锅下面,是个大灶口,小锅旁边有只烧水的小炉口,小炉口下面,也有个灶口,灶口很小。 灶在这里,烟囱却竖在屋子后面, 看起来,大灶烧起来,可以顺便烧些热水,以及,温暖屋子。 那个小灶口,可以单独烧水,烧的时候,也可以顺便温暖屋子。 “山里都是这种灶,这个灶没什么,就是风道讲究,底下有个风口,都打开,比风箱还管用。”米瞎子踱过来,解释道。 李桑柔弯腰往下,仔细看了看,才转身回去坐下。 林飒沏了茶,就坐在石桌旁,双手捧着杯子,对着远山发呆。 “你有师门吗?”李桑柔刚坐回去,林飒看着李桑柔问道。 “没有,很小的时候,跟着师父打熬筋骨而已。”李桑柔看着林飒笑道。 “她是个天生的杀手,不能跟她比。”米瞎子接了句。 “嗯,我确实天生就比别人适合杀人,不过,”李桑柔敛了笑容,看着林飒,认真道:“你和我最大的区别,是目的不同。 我打熬筋骨,练功,所思所想,都是为了最快最省事的杀人,怎么快怎么来,怎么省事怎么来。 你呢?你为什么练功?你肯定不是为了杀人。” “练功,先是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之后,林飒就卡住了。 从极小时,练功的时候,师父也都是说:要这样,才能击倒对方,要这样,才能制服对方,要这样,才能一刀命中,这些,不也是为了杀人么? “山里的功夫,也是对阵用的。”米瞎子立刻接过话。 “也是对阵用的。”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那就是说,也是杀人的功夫了。 杀人的功夫,光在练武场上,是练不出来的。 练武场上,只能练个身轻体健,反应敏捷。 真正杀人的功夫,得在杀人中练习,要么,你杀了别人,要么,你被别人杀死,这样生死之间的日子,过上十年八年,就练出来了。” 李桑柔看着林飒,笑眯眯,手指往练武场方向指了指,“刚才那几十个人,运气好的话,最后能活下来三个五个,运气不好,一个也活不下来。” 林飒瞪着李桑柔,呆了片刻,问道:“那你呢?” “他刚才说了,我是个天生的杀手,就是这样,我也死过一回了,他救了我。”李桑柔冲米瞎子抬了抬下巴。 “不管什么事,只靠习学,念书,听别人说,都是纸上功夫,真到了对阵的时候,就像你和我。 我功夫远不如你,可要杀你,举手之劳。” 林飒紧紧抿着嘴,脸色微白,这个举手之劳,她已经见识过了,确实,就是举手而已。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片刻,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我说的不对吗?”李桑柔听到了米瞎子那一声哼,立刻笑问道。 米瞎子没理她。 “林姐姐这功夫,不堪一击,你那位乌师兄的权谋计划,也跟林姐姐的功夫一样,自以为高明而已。”李桑柔不客气道。 “你怎么知道乌师兄是纸上功夫?乌师兄不是她。”米瞎子没好气道。 “你乌师兄要帮江陵城守城,送器械送图纸,送银钱辎重,或是送几个能打能杀的,至少得挑个像你这样的吧,把程善他们送过去干什么?当靶子吗? 就算我是个变数,不提。 你乌师兄难道没想过,南梁会不会嫌你们没有尽力,没有倾尽所有,干脆捉了程善宋启明,毒打审问,再过来把你们师门一锅端了,或是捉上一群人,带过去,囚禁起来,当奴隶来用。 这个,你们乌师兄想到过没有?要是想到了,是怎么布局的?打算怎么防范?”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一连串儿问道。 “乌师兄当然想到了,怎么布局,怎么防范,肯定不能告诉你!”米瞎子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我觉得他根本没想到。 上一任乌先生,带着你们在乱世中挣扎求存,也许能想到,能有本事应对。 至于你乌师兄,天下太平了二十多年了,你们不沾官府,大约也不沾江湖纷争,那就是远离世间最阴暗污秽的地方,这跟你林师姐这功夫,有什么分别? 你凭什么觉得他有本事应对?” 李桑柔极不客气道。 “不沾又不是远离!”米瞎子没好气道。 “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们觉得好,那就好。 天下万物,各有各的生存之道。”李桑柔端起杯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自在抿茶。 第188章 真没心眼 林飒脖子上一片抹糊的墨痕,喝过两壶茶,看起来还是垂头丧气,十分消沉。 米瞎子心事忡忡,缩着肩低着头,低眉垂眼,一杯茶喝到冰凉。 李桑柔抿着茶,转着头观风赏景,黑马和大头、蚂蚱三个人,房前屋后,小院四周看了个遍,沿着一条踩出来的小道,往后山闲逛。 “老大老大!”没多大会儿,黑马连蹦带跳冲回来,“老大!她这山上,往上,再往后,荒山密林,野鸡野鹿野狍子,还有野猪!咱们要不要?今天不逢五!” 黑马冲李桑柔搓着手指。 “你们这里打猎有什么规矩?”李桑柔看向林飒问道。 “怀胎的带仔的不能打,没长成的不能打,春夏不打野鸡野鸭野鸟,那是抱窝的时候,还有,吃多少猎多少。”林飒说的很快。 “听到了?弄只野猪吧。”李桑柔转头吩咐黑马。 “好咧!”黑马愉快的答应一声,几步窜进了树林。 “你们山上有酒没有?能喝酒吗?”李桑柔捅了捅米瞎子。 “能,有。”米瞎子将已经冰凉的茶杯放到桌子上,“你晚上住哪儿?你们四个人,能吃得了一头猪?” “你不吃吗?”李桑柔扬着眉,看着米瞎子,一脸惊讶的问道。 “嗯。”米瞎子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今天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凑和一晚吧。 林姐姐,晚上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人多热闹,还有那位李师妹,也一起叫上。 宋小师妹,还有她师兄师叔,离这儿远不远?能叫过来一起吃饭吗?算是我给他们陪礼了。”李桑柔从林飒看向米瞎子。 “不远。”米瞎子站起来,“我去问问陶师兄,看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合适。” 看着米瞎子背着手往外走,李桑柔也放下茶杯,伸手指点了点一直出神的林飒,“咱们也去后面瞧瞧,一只野猪不一定够,再去打几只野鸡,炖个汤。” 林飒犹豫了一下,跟着站起来。 米师弟走了,这会儿她算东道主,总得有点儿东道主的样子。 李桑柔走在前面,到了路口就问一句。 转过两个路口,李桑柔脚步微顿,看着一直落后一步的林飒,伸头过去,仔细看了看,关切道:“你这么无精打彩,是因为输给我了吗?你是从来没输过?还是,输给了我,才这么难过的?” “我很好!”林飒强辩了句,随即泄气下去,“不是因为输,输赢是常有的事,是。” 林飒的话顿住,李桑柔站住,侧头看着她。 “我人情上不通,跟着前山的师叔师兄们学了半年多,下山历练了两回,都没什么长进。 师父跟我说,我人情世故上不通,是因为我过于专心武术,师父说,只有专心一致,才能精于一道,做到极致。 说我是这样,格致部的很多师叔师兄,也是这样,让我不必介怀。 我一直觉得真是这样,人,若是精于一道,必定缺陷一处。 可你就不是这样。”林飒看了眼李桑柔。 “你这是夸我吗?我就当你夸我吧。”李桑柔转过身,接着往前走,“我会用弩这事儿,米宜生告诉过你没有?” “他没说,不过,我听说过桑大将军。”林飒跟在李桑柔后面。 “嗯,箭无虚发。 米宜生头一回见我扔小石头砸鸟儿,惊喜的手舞足蹈,说书上说的神箭手,竟然真有,竟然让他遇上了。 后来,他天天早出晚归,用心算命,一个多月吧,骗了七八十两银子,找人打了这样一把弩给我。” 李桑柔将左边袖子提了提,给林飒看缚在手腕上方的小巧钢弩。 “第一次银子少,是一把铁弩,比这个大,不如这个好用,准头也差点儿。 后来,我夺下夜香行,有了钱,重新打制了一把,就是这个。 这把弩太小,箭很短,用来杀人的时候,只能从眼睛射入,直冲入脑。” 李桑柔说着,抬手扣动扳机,往前几步,从灌木丛中拎起只肥大的野鸡。 林飒忙跟上一步,去看那只鸡,那只鸡的鸡头,已经被小箭带走了半边。 李桑柔拎起鸡,狭剑滑出,割在鸡脖子上,拧着鸡脖子放血。 林飒急忙转过头。 李桑柔放好血,将鸡塞给林飒,“拿着,这只肥,烤着吃最好,咱们人多,还得再弄两只。” 林飒抓着鸡脚,眯着眼,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用力的看。 李桑柔往前两步,两声轻微的咔嗒声后,又捡起两只,赶紧放血。 林飒泄气的叹了口气。 她一只也没看见。她眼力一向不错的。 李桑柔将两只鸡放好血,密林深处,蚂蚱的惊叫声传过来,“套住了套住了,快快,放血放血!” “你那院子太小,哪儿地方宽敞?”李桑柔看向林飒,笑问道。 “陶师弟肯定把你们安排在南边那个院子,那个院子地方大。现在过去?”林飒倍受打击,看起来倒比刚才好些了。 “等黑马他们过来,一起过去吧,一头猪收拾起来,要些功夫。”李桑柔笑应。 没多大会儿,大头和蚂蚱用一根粗树枝抬着头野猪,黑马甩着胳膊,气势昂然的跟在后面,从林里深处,一路小跑过来了。 林飒提着只野鸡走在前面,李桑柔提着两只鸡,和林飒并肩。 “顺风速递开到南召城没几天,我收到了米师弟一封信,说他在建乐城,挺好。”林飒低着头,“之前,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米宜生怎么会死?祸害活千年。”李桑柔不客气道。 “他是有点儿凡事儿别扭,爱呛话,可他人不坏,他不是祸害。”林飒很认真的解释了句。 李桑柔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飒皱起眉,想了想,没想明白,只好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是笑米宜生,在师门里,和在师门外,是两张面孔。 黑马他们,在江都城讨饭的时候,米宜生也在江都城,那时候黑马他们还小,六七岁,七八岁吧。 黑马说,米宜生经常散些吃的给他们,说找米宜生讨吃的,一定不能说行行好吧,或是说您是个好人,大善人什么的。 只要说了好人善人,肯定就要不到了。 说得骂他,骂他黑心,骂他祸害活千年,指定能讨到吃的,他就是没有,也会想办法算个命打个卦,骗上几个大钱,买几个馒头给他们。” 李桑柔语调闲闲。 林飒怔了怔,垂下头不说话了。 “又怎么啦?”李桑柔用手背拍了拍林飒。 “你心眼太多。”林飒抬头往前看。 李桑柔失笑出声,“你挺聪明的嘛。 那咱们来说说这件事儿。 头一件,你应该不知道你米师弟跟我们交情如何。他跟我们这交情,你米师弟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交了几个朋友,挺照应他的。”林飒勉强答了句。 “黑马他们一群人,有十六七个吧,现在还活着的,就六个了。 他们这一群小乞丐,遇到你米师弟的时候,最小的,也就四五岁,最大的七八岁,后来都能活成人,全是因为你米师弟的照顾,饿死前给口吃的,病极了给他们吃药,冻死前给件棉衣。 黑马他们,虽说成天和你米师弟打打骂骂的淘气,嘴里叫他瞎叔,心里也是拿他当叔伯看待的,就像你们师门的师父和徒弟,师徒如父子。 我的命是你米师弟救下的,这你知道。 我刚醒过来的几个月,浑浑噩噩,是你米师弟照顾我,指点我收拢心神,真正活了过来。 我认识他,六七年了吧,在江都城,我们一起抢南城根的地盘,抢夜香行。 我从江都城到建乐城,他也到了建乐城。 顺风速递在南召城外的递铺,是他挑的地方。 我觉得,你米师弟跟我们的情份,不比他跟你们师门的情份差。 这个前情,你应该是不知道的。 你们师门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要是谁说你米师弟祸害活千年,你会替你米师弟辩解吗?” 林飒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 “我觉得咱们俩挺合得来的,头一眼就有缘,我没把你当外人,心里就没那么警醒,听你替你米师弟辩解,想笑就真的笑出来了。 当然啦,要不是和你这么投缘,我也不会当你面说瞎子是祸害能活千年了。 你问我为什么笑,咱们熟归熟,可还没熟到百无禁忌是不是? 你又一直不给我好脸色,我是不是得小心点儿?不能直接说笑你是不是,那就得委婉点。 可我又不想让你一直误会,那就要委婉的和你解释,我为什么这么说,以及,我这么说真没什么恶意,是这样吧? 我说瞎子祸害活千年,是真心希望他就算不能活千年,也要长命百岁。” “心眼真多!”林飒斜瞥了李桑柔一眼。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门,兄弟们要靠我护着,心眼不多肯定不行。 心眼多成这样,身边的兄弟,也就剩他们几个了。”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米师弟说你,看着兄弟死在面前,眼皮都不眨。”林飒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嗯,瞎子头一回和我大吵大闹,就是因为我教大常练功夫,教黑马他们怎么样一刀就把人捅死。 瞎子说我要把兄弟们把死路上带,是推着他们走上死路。 瞎子一直说,一个人,越无用越自在,说冲上前争抢打杀,都是死了自己,便宜别人。 头一回,抢江都城南城根下的那片私窠子,是我动的手,诱出庆赖子,直接杀了他。 那天正好是该从各家私窠子收钱的时候,我们收了三十多吊钱,找了家小食铺,大家头一回热饭热菜有酒有肉的吃了顿饭,吃了饭,又到成衣铺,一人买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袄棉鞋棉袜。 我们抢夜香行的时候,是头一战,小傻当场就死了,二愣受了重伤,熬了一两个时辰,也死了。 瞎子抱着二愣哭。 二愣让他别哭,说他吃过酒楼,穿过绣花衣裳,洗过澡堂子,睡过南城根下最好看的女人,死了就死了,不亏。 抢下夜香行后,我们就有钱了,很多钱。 我和兄弟们说,每个人都好好想想,以后怎么过日子最舒坦。 要是想从此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再刀头上舔血,就一人一千两银子,离开江都城,往南也行,往北也行,找个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富庶地方,置业置产过日子。” 李桑柔的话顿住,林飒忍不住问道:“有人走?” “有,不少。 我挺愿意看他们媳妇孩子,柴米油盐的过日子。 可这日子,得有房有院,吃饱穿暖,一个月能吃上三回两回肉,不用拿闺女换儿媳妇。不能过乞丐日子。” “我去南阳城历练那回,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路上看到好些人饿的快死了,抱着树啃树皮。 后来回来,和乌师兄说。那时候乌师兄还没改姓乌。 乌师兄说:哪能家家都吃饱穿暖呢。只要没有大灾,不成群成片的饿死,没有战乱,没死到千里无鸡鸣,就算是好日子了,还说,一家子七个八个孩子,能养大一半,就算很不错了。 我就再也不想下山了,看着太难过。”林飒叹了口气。 李桑柔正要说话,前面,米瞎子和李启安迎面过来。 “大当家,林师叔。”李启安忙紧前两步,拱手见礼,“陶师叔说,请大当家到南院。” 李启安从林飒和李桑柔手里的野鸡,看向后面大头和蚂蚱抬着的野猪。 “你们厨房里调料全不全?有大锅没有?”李桑柔提了提野鸡,愉快问道。 “南院就有大锅,案板什么,都有。 厨房里调料不多,不过,大当家想要哪一味调料,我去找师叔师兄们讨要。 米师叔说大当家要酒,已经往南院抬了两桶了。”李启安笑道。 “咱们先到南院,再到厨房瞧瞧。 赶紧走! 你也跟我们一起吃饭吧,要是少什么东西,要起来也方便。”李桑柔笑着邀请。 “好啊。”李启安看了眼林飒,笑应。 第189章 饮食男女 南边院子确实十分宽敞,两间朝南上房,西边一排五间厢房。 和一般的房子比,上房和厢房进深和开间都大很多,窗户宽大,明亮疏朗。 东南角有间茅房,和林飒住处那间一样,铺满青条石,引泉水冲洗,暗沟流出,极其干净。 院子里满铺青条石,刚刚用水冲洗过,扑面而来的水气,清新清爽。 李桑柔前前后后看过一遍,和李启安笑道:“这里是你们用来待客的地方?真不错。” “不是,山里极少有人来,几乎没有过外人在山里过夜。 这里原来是做小学堂的,我小时候就在这里上课,后来孩子多了,就在那边另盖了学堂,这里就空下来了。 师叔师伯们都有住处,我们挑住处的时候,都觉得这里太大,没人挑这里,就一直空着了。” 李启安介绍的非常详细。 “老大!锅支哪儿?”黑马虎虎生风的看了一圈,扬声问道。 “就你站的地方,支两个灶,一大一小。”李桑柔转圈看了看,吩咐道。 “你们那些小孩子是在一起吃饭的吗?晚饭什么时辰? 一会儿把骨头炖出来,拿去给她们吃,合不合适?”李桑柔看着李启安问道。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李启安先笑应了最后一问,“今天逢双,正好他们没肉吃,离吃饭还有一个半时辰,山里吃饭都是一样的时辰。” “那来得及了,这锅太小,有大锅吗?”李桑柔指了指大头拎出来的那只铁锅。 “有!”李启安笑应了,带着大头,去扛大锅。 黑马烧水烫猪刮猪毛,蚂蚱收拾三只野鸡。 厨房用了最南一间厢房,李桑柔进去看了看,拎了只小炭炉出来,放到上房门口,烧上炭,烧上水,再搬了张桌子出来,找出茶叶茶壶杯子,准备沏茶。 林飒站在上房门口,觉得她应该帮个忙,可又很明显,哪一边她都帮不上忙。 米瞎子蹲在林飒旁边,继续一脸苦楚,他一向是袖手等吃。 李桑柔沏了茶,招手叫林飒,“林姐姐过来喝茶。” 林飒过去,米瞎子也跟过去,对着李桑柔推过来的竹椅子,林飒有几分犹豫,作为东道主,她喝茶围观是不是不大好? 米瞎子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下,倒茶喝茶。 大头顶着口大铁锅回来,两只手里拎着炖锅,炒锅,一路小跑回来,将大锅放到支好的简易灶上,倒上水,生火涮洗。 李启安提着两个大竹篮子,跟在后面进来,进门就笑道:“我把厨房有的调料都拿来了,大当家的瞧瞧够不够,要是不够,我再去师伯师叔们那里找。” 李桑柔蹲过去,挨样看了看,闻了闻,十分满意。 调料不多,不过品质相当不错。 黑马刮洗的熟练而快,剖开肚子,砍下猪头猪蹄,挂起来再洗两遍,将两扇猪放到案子上。 “我来吧。”李桑柔走到案子前,接过大头刚磨好的锋利小尖刀,动作极快的剔骨分肉。 林飒走过来,和李启安一边一个,站在案子两边,四只眼睛瞪着李桑柔。 “太精准了。”李启安一声赞叹。 李桑柔剔骨切肉,准确简洁,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无它,唯手熟尔。”李桑柔剔出骨头,换了把砍刀,斩断大骨,将骨头放进那口大锅里。 “你这是第二回对付整猪吧。”米瞎子隔着院子接了句。 “头回生,二回不就熟了。”李桑柔随口接道。 “我在南召县见过屠夫剔骨,也有跟大当家差不多的,说都是十多年的手艺了。”李启安再次赞叹。 这位大当家,剔骨跟杀人一样利落,太利落了!看的她都有点儿激动了。 “启安,跟你师叔回来喝茶,别看她了,她是个怪物,没什么好看的。”米瞎子话里有话的招呼道。 “我知道,不用你劝我。”林飒头也不回的接了句。 “林姐姐很聪明的嘛。”李桑柔再次夸奖了句。 “他是我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林飒哼了一声。 “瞎子心疼你,头一回见他这么挖空心思、转着弯儿的劝人。”李桑柔笑眯眯道。 李启安回头看了眼米瞎子,抿着嘴儿笑。 “瞎叔劝我们,不生气的时候呸地上,生气的呸你一脸。”黑马接话道。 李桑柔将两只后蹄膀和四只猪蹄放进瓦罐里炖上,将两大块后腿肉白水煮上,一块上脑肉粉蒸,再留下五花肉,两条里脊,猪颈肉和梅花肉,其余的,都切成大块,放进了骨头锅里。 黑马洗好猪头,劈开,也放进骨头锅里。 看着骨头锅开了,李桑柔拿大勺撇去浮沫,炒了葱姜大酱倒进去,放了一瓶老酒,以及四五样作料。 林飒回头看看案子上不多的几块肉,再看看已经扑吐扑吐起来的一大锅连骨带肉,叉着腰往后退了一步。 年年杀年猪,她看着就觉得费劲,回回看着收拾完,都是长长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一回,看着就觉得太简单太容易了,容易到她很想动手试试。 李桑柔将猪颈肉和梅花肉切成厚薄适中的大片,里脊切成长丝,各自堆到大盘子里,看向李启安笑问道:“有什么青叶儿绿叶儿的菜没有?” “有几样,都是白菜萝卜这些冬菜。”李启安忙笑答道。 “都拿点儿过来。” 李启安答应了出去,没多大会儿,后面背着一筐,前面抱着一筐,背了些白菜萝卜青蒜等过来。 大头提了一铜壶滚水,将案板汤洗过,李桑柔削了几根萝卜,切成丝,将白菜叶帮分开,白菜帮切成细丝。 大锅里的肉骨头扑吐扑吐香气四溢的时候,宋启明和罗启文说着话儿,程善背着手,沉着脸,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进了院子。 李桑柔看了眼不情不愿跟在后面的程善,嘴角露出丝丝笑意。 肯来就好,愿意听一听,看一看,那就非常好。 李明安跟在大头后面,在院子中间架起了火堆。 进了院子,宋启明紧几步走到案板前,一眼看到那块五花肉,脱口问道:“要烤五花肉吗?” “还没想好怎么吃,烤了好吃?”李桑柔笑问道。 “嗯。”宋启明瞄了眼林飒,小心的嗯了一声。 大当家上回烤五花肉,林师叔吃的差点噎着,吃完了,就做了阶下囚。 “那就烤了吃。”李桑柔拿过五花肉,拎着划成长条,再连肉皮划成大块,放进盆里,开始调作料。 腌好五花肉,黑马已经洗好了猪杂,用开水过的半熟,盛在盆里端过来。 李桑柔将猪杂拎出来切好,放回盆里,又切了一大把青蒜。 李启安蹲在案板旁边,忙着剥葱剥蒜,宋启明站在旁边,帮着递盆递碗,罗启文看了一圈,过去烧锅,这个他最擅长,他也只会烧锅。 林飒紧跟在李桑柔身边,伸着脖子看她做这个做那个,看的津津有味。 她切菜切肉,也跟杀人一样,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作,好像不管什么事儿,到她手里,就又轻巧又简单,就能行云流水一般,实在是好看。 米瞎子和程善坐在茶桌旁,一个一脸苦楚,一个拧着眉绷着脸,各自喝茶。 “屈师弟的腿,怎么样了?你去看过没有?”米瞎子喝完一杯茶,问了句。 “快好了,断的整齐,接的快包的紧,好的快。”程善拧着眉。 “那就好。”米瞎子干巴巴的接了句,不再说话,程善也不说话了,两个人接着拧眉喝茶。 一大锅连肉带骨头,炖的酥烂,浓香扑鼻,晾到半凉,李启安和罗启文抬着,往旁边大厨房送过去。 李桑柔拌好白菜丝萝卜丝,将里脊肉丝大火爆炒,白煮肉切大片,配上香油蒜泥,拿出粉蒸肉,烤上五花肉,猪蹄猪蹄膀,一大锅猪杂也煨好卤好了。 黑马和蚂蚱已经烙了厚厚一摞薄饼出来, 一群人就坐在临时搭起的简易灶,和烤肉的火堆中间。 米瞎子端着只粗瓷大碗,一筷子下去,捞了半只猪蹄出来,再挟了两三筷子醋呛萝卜丝,呼噜呼噜先吃为敬。 程善紧跟米瞎子,捞了半碗卤猪杂,挟了几筷子麻辣白菜丝,闷头就吃。 林飒在正在烤的五花肉和蒜泥白肉之间犹豫片刻,筷子却伸向粉蒸肉。 李桑柔塞了碗酒给她,“粉蒸肉有点儿干,没酒不行。一口肉一口酒,赛过活神仙,这是瞎子说的,你尝尝。” “给我碗酒。”米瞎子这才想起来还有酒,急忙示意黑马。 罗启文正抱着酒坛子倒酒,忙递了碗给他,再倒了碗,递给程善。 宋启明拿了只薄薄的烙饼,想了想,撕了一半,卷上白菜丝肉丝,一口咬下去。 李启安学着李桑柔,将切的厚薄正好的猪颈肉放到烤架上,来回翻几下,蘸上酱,拿一块白菜叶卷上,塞进嘴里。 黑马一筷子下去,捞起连皮带肉一大块蹄膀,再浇一勺子肉汁,撕一块烙饼,卷上肉浇上汁,塞嘴里,眯眼嚼着,咽了,端起酒喝一大口。 大头和蚂蚱一个盯着蒜泥白肉,一个盯着卤猪杂,一手筷子,一手酒碗,吃一口喝一口。 一群人连吃带喝,谁都顾不上说话。 李桑柔抿着酒,翻着五花肉,偶尔烤一块梅花肉卷着白菜吃。 五花肉烤好时,一群人已经两轮吃下来,有个半饱了,对着油滋滋香气扑鼻的五花肉,米瞎子直接扯过一大块,用筷子扎着,一口肉一口酒。 程善和米瞎子抢的同一条烤肉,一人一半,也和米瞎子一样,筷子扎着肉,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宋启明咬一口五花肉,喝了一口酒,眼睛眯起来,片刻咽了,急忙向李启安推荐,“你快尝尝,这酒一点儿也不冲了,香得很,肉更香了,你快尝尝!酒是要这么喝的!” 李桑柔抿着酒,用筷子扎着块肉,却吃的不多。 “大当家这五花肉烤的真好!”李启安吃的喝的额头一层细汗,忍不住夸奖道。 “林师叔遇到大当家,大当家也在烤五花肉,林师叔吃撑了,撑的没法……”迎着罗启文使尽全力拼着命递过去的眼色,宋启明顿时讪讪,后面的话,随着五花肉咽了下去。 “不吃撑也打不过她。”林飒接了句,伸头瞄了瞄,挟了块粉蒸肉。 她觉得这粉蒸肉最好吃,胜过烤五花肉。 “瞎子,林姐姐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扔下她在山上,一个人到处跑?”李桑柔看着米瞎子问道。 “她哪是一个人在山上,山上这么多人!”米瞎子没好气的怼了李桑柔一句。 “对林姐姐来说,除了你,其它人都是浮云吧?”李桑柔笑眯眯道。 宋启明听的笑出来,“其他人都是浮云!这句话真有意思,浮云!”宋启明一边说着,一边举着一只手来回的挥。 她酒量不行,这会儿已经晕晕乎乎,半醉之下,又兴奋又清醒。 “就是不算什么。”李启安也有了酒意,火光肉香中,心情雀跃。 “你说错了,跟师门比,他是浮云!”林飒觉得头昏昏,不过心底特别清明,“我可不能因为他,他这个人,他一个人,就抛了师门,抛了!这里!这里的日子! 他是浮云!”林飒筷子点着米瞎子,他是浮云四个字,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 “你们师门不许成亲吗?”李桑柔看着李启安,一脸惊讶。 “师门内不许有血脉之亲,成亲可以,不过要是怀上了孩子,生孩子就不行了,就得离开师门,归于世间,永不许再回来。”说到最后,李启安有点儿伤感。 嗯,她果然极其清明,这话说的多明白呢! 李桑柔长长噢了一声,拧着眉,看向宋启明问道:“你们格致部,平时都捣鼓什么?全是弓啊弩啊抛石机攻城守城这些杀人的东西?” “这些东西多,不过,不全是这些,还有些,像木牛流马啊什么的,还有医术,医术最多,还有观星,柴师伯观星断阴睛,断的可准了!”宋启明一边说一边笑。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捣鼓出个什么东西,让女人跟男人……”李桑柔两只手拍了拍,“快活的时候,不会怀上?” 米瞎子一口酒噎在喉咙里。程善正咬着块五花肉,也噎着了。 宋启明瞪着李桑柔,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李启安和罗启文直直瞪着自己手里的酒杯。 倒是林飒十分淡定,指了指宋启明,“她们年纪小,不知道,以前有位师伯,捣鼓过,用猪大肠,还用过鱼皮,不管用。” “不够柔韧?”李桑柔看着林飒问道。 用猪大肠和鱼皮,这是避孕套么? 她真是头一回听说! “那就不知道了。是我师伯。 后来,乌师伯说这是于民无益的东西,就没有了。”林飒喝了口酒。 “我觉得这个东西于民有益,好处极大。 女人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几十年里头,不是怀孕就是喂奶,苦就不说了,一个劳力只能当半个劳力用。 还有,别说穷人家,就是富裕人家,嫌孩子太多,生下来就溺死的,有多少? 要是有这个东西,女人不想生,就不生,一家子,生了一个两个,三个五个,觉得够了,再多就养不起了,那就不生了,多好。”李桑柔表示不同意见。 “老大说得对,咱们那个王管事,一串儿生了七个儿子,要不是到咱们顺风当了管事儿,王管事说他都打算把他家老六老七送人了。” “不是打算,是送了,没送出去,人家不要小子,要丫头。”蚂蚱忙接话道。 “还想把他家大小子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不过人家也不要。 王管事说从他媳妇生下第七个,他再没敢跟他媳妇睡一张床,啧!”黑马啧啧有声。 “你别捣鼓那些杀人的东西了,干点儿正事儿,比如这个。”李桑柔点了点宋启明。“我跟你说,这个东西,你得做成女人能用的。” “我,那个。”宋启明憋的脸都红了,“我……” “你没见过男人那东西?不知道男女之间怎么,这个?”李桑柔又拍了下巴掌。 宋启明想点头,又觉得不该点,憋气看着李桑柔, 李启安用尽全力忍着笑。罗启文一张脸通红,把脖子拧得不能再拧了。 “这容易,明天咱们去南召城,往私窠子里走一趟,找一对儿,现做给你看。”李桑柔拍了拍宋启明。 李启安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宋启明涨红了脸。 “倒是个好东西。”米瞎子突兀的说了句,“是正事儿。” 林飒立刻斜眼瞥过去。 第190章 算了算了 人定时分,后山一片安宁。 半山一座山洞里,点着几盏油灯。 对着山洞入口,坐着一圈六七个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女多男少。 乌先生蜷在张竹椅子里,坐在最边上。 一圈人对面,李启安,宋启明、罗启文垂手站着。 林飒,米瞎子和程善也坐在竹椅上,只是离乌先生等人有几把竹椅子的距离。 李启安三人轮流说完,正对着宋启明的老妇人点着她,皱眉道:“你这妮子喝了多少酒?这个时候你也敢喝多了?” “我没多喝,我这心里,明白得很,从来没这么,这么明白过!”宋启明点着自己胸口,一脸控制不住的笑容,赶紧说明。 她真没喝多,她明白得很呢,从来没这么明白过! “启安送她回去,看着她睡下你再走,这死妮子!”旁边的妇人一边笑一边吩咐。 李启安忙答应一声,伸手去扶宋启明。 宋启明两只手一起往外挥,“我自己走!我又没喝多!你看你们,怎么不信呢,我这心里,我这明白,从来没这么明白过!” “你也回去吧。”乌先生冲罗启文挥了挥手。 看着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洞口,乌先生看向林飒和程善,“你俩说说。” “林师姐先说?”程善看向林飒。 “我先说。”林飒也是心里特别清明,她是喝醉过的,知道就冲这份清明,她至少也有六七分酒意了,往前挪了挪,挺直后背,打点起全部的精神。 “她很坦然,她,总之,我觉得她能信得过,我挺喜欢她的。我说完了。”林飒抬手揉了把脸。 刚才李启安她们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她有一肚皮的话,总想插话补充几句,可这会儿,让她说了,她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该说什么! “她跟路上一个样儿。”程善接着说:“说到让启明做不生孩子的东西时,她没有邪念,也让人生不出邪念。别的,几位师侄都说全了。” “你就不用说了。”乌先生抬手止住张嘴要说话的米瞎子。 “我没打算说话。”米瞎子说着,悻悻站起来。 林飒和程善跟着站起来,拱手别过,往山洞外出去。 乌先生转头看向诸人,“议议吧。” “饮食男女,她能看男女如饮食,这一条难得。 就是咱们这后山,能像她这样,把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只作格物,不避不嫌,不作他想的,也不多。 这是个能格物致知的人。 程师弟说她极其冷静自持,她的话,我觉得值得好好听听。” 刚才责备宋启明喝多了酒的老妇人先开口道。 “我从前不赞成插手南北之争,现在还是不赞成。”挨着乌先生的老妇人干脆直接。 “避子的这个东西,做起来可不容易。男人用还好,女人用,从哪儿入手?”坐在中间,一直紧拧着眉头的老妇人,突兀的说了句。 “现在不议这个。”乌先生无奈的看了眼老妇人。 “宜生看人看事,一向极准,这是师父师伯们公认的。 他说这位大当家,就算不能灭了咱们师门,也能让咱们元气大伤,只怕要像两百多年前那一场大灾那样,不得不再次远迁。 刚才林师妹也说了,她极擅杀人。”挨着乌先生,一直袖着手的老者看起来忧心忡忡。 “咱们师门,从始至今,只为天下苍生,可怎么样才能真正让这天下苦难少一些,再少一些,咱们议了几十年,之前,咱们的师父,师祖们,议了几百年,可和祖师相比,不说寸步未进,也差不多。 要不,咱们和这位大当家聊一聊,看看她是怎么想的?”坐在中间,年纪最长的妇人看着乌先生,缓声道。 “好。”乌先生点头。 “就现在吧,那位大当家就在山下呢。”对面的老妇人建议道。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大当家已经歇下了。”中间的老妇人缓声道:“再说,把大当家请到这里,不大合适。” “明天早饭后吧。”乌先生环顾众人,见都点了头,先站起来,让过诸人,吹熄了灯,背着手,跟在最后出了山洞。 …………………… 李桑柔一向起得早,可她出了院子,转过院墙,看到那片练武场上,那几十个小孩子,已经在练拳脚了。 李桑柔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见黑马几个人出来,转过身,往那条山溪努了努嘴,“捉几条鱼,早上吃鱼片粥。” “好咧!”黑马响亮答应,扬声叫大头去把米泡上,自己和蚂蚱直奔山溪。 几个人刚吃好早饭,李启安从院门外伸头看了看,笑道:“大当家的吃过了?乌师伯说,大当家要是吃过饭了,请大当家过去喝杯清茶。” “好。”李桑柔站起来往外走。 黑马几个急忙跟上。 离院子不远,靠着山溪边,一间草亭里,坐着六七位年长的男男女女,草堂门口,蹲着米瞎子。 “你们四处转转。”李桑柔吩咐黑马三人。 黑马应了,站住,左右看了看,和大头蚂蚱两个,往旁边一座山过去。 乌先生迎出草亭,见乌先生迎出来,李启安站住,看着两人进了草亭,转身往练武场过去。 李桑柔进了草亭,欠身拱手,一一见礼。 “大当家能来山里,是我们师门的荣幸。”坐在中间的老妇人微笑客套。 “能来这一趟,更是我的幸运。”李桑柔欠身回应。 “大当家是个爽快人,客套两句就行了。”靠近山溪坐着的妇人手指在栏杆上拍了拍。 李桑柔失笑。 “这位是乔师弟,启明的师父,是个急脾气,大当家见谅。”乌先生微笑介绍。 “我也是个急脾气。”李桑柔看向乔先生笑道。 “大当家是个爽快人。”中间的老妇人笑道,“大当家来了这一天,看下来,可还好?” “很好,同门亲如手足,前山后山,都是世外桃源一般。”李桑柔微笑欠身。 “世外桃源可不是好话儿。”米瞎子袖着手,接了句。 “世外桃源要是能坚守一句:不足为外人道,那就一直是桃源。要是走出去的话。”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笑道:“这里连血亲都不许有,诸位先生也都没有血亲吧?大约连男欢女爱、肌肤之亲都没有过,诸位又都是弃婴,只怕体味不到什么是父母之心,什么是儿女之情,又怎么知道人心之善恶呢?” “我和诸位师兄弟,都像米师弟,入世历练多年,启明她们还没入世历练过。”乌先生微笑道。 “那先生敢放开这前山后山的血亲之禁么?放开之后,诸位先生还能把前山后山打理的像现在这样吗?”李桑柔笑眯眯,从乌先生看向坐在中间的老妇人。 乌先生拧着眉,看向老妇人,老妇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坦然道:“二百多年前,本门退避到此之前,是不禁血亲的,也是因为不禁血亲,门内争斗屡禁不止,不得已之下,师祖们定下了血亲之禁。” “诸位的心胸见识,见识才干,都在万万人之上,想来诸位的师祖,至少不比诸位差。 你们门内的弟子,个个读书明理,从小严格教导,若只论学问修养,见识胸襟,至少在南召县这样的小县,个个都当得起县望乡贤。 诸位一二三……七个人,管着前山后山不过三四百人,一个人也就管五十个。 就是这样,贵派还是定下了血亲之禁,还有那十来条掐人欲断人伦的规矩,才能把这前山后山打理的像现在这样。 诸位觉得,人世间能这么打理吗? 远的不说,就说山下的南召小县吧,要是放到诸位手里,诸位能打理成什么样儿?能有这前山后山十成之一吗?” 李桑柔笑问道。 米瞎子斜瞥着李桑柔,用力抿了下嘴,把话咽了回去。 乌先生从李桑柔看向诸位师兄弟。 “贵派一向心怀天下,一心一意造福万民,可到底怎么样才是造福而不是祸害,要先尝试了才知道,是不是? 要不,诸位就拿这南召小县试试手。 南召县交到诸位手里,三年,五年,或是十年,都行,随诸位治理。 这不是一件小事,不过,想来我还是能请下来这道旨意的。”李桑柔看着众人道。 米瞎子缩身缩脖,蹲成一团,他不准备说话了。 “大当家从江湖到朝堂,经历极多。 那大当家以为,一统天下之后,王公贵族外无强敌,肆无忌惮,全无顾忌,骄奢淫逸,鱼肉天下,视万民为刍狗,以致民不聊生,暴乱四起,天下大乱,这一趟一趟的轮回,该怎么办?”乌先生盯着李桑柔问道。 “不知道。”李桑柔答的干脆极了,以至于乌先生意外的呃了一声。 “乌先生能看到这些,想来上古那些神君,历代开国君主,明臣贤良,也都能看到,既然看到了,必定都想尝试出一个怎么办。 就算不是为了天下,只为了他们一家一族,也想不再有这样的轮回,从此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可还是没办法,是不是? 几百上千年,无数雄才大略的神君明主,名臣高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我怎么能知道? 就是你们这前山后山,你们能不能想出个法子,定出一套规则,让你们这前山后山,在废掉血亲之禁,和那十几条规矩之后,别说千秋万年了,能十年五十年之内吧,还能像现在这样吗?”李桑柔从乌先生看向诸人。 “总要做点儿什么?总要试一试。”中间的老妇人叹了口气。 “一城一地之战,有几样神兵利器,是很有用,可放到天下之争,看的是方略大政,国力厚薄,大约还要看几分天时。 再厉害的神兵利器,也不过加快一二,或是延续一二,并不能决定成败。 就像现在,我在你们这里,就算我是最好的杀手,有利器在手,也不过多杀几个人,最后,你们还是能用石头砸死我,困死我,或是乱箭齐发,群弩齐发,杀了我。”李桑柔笑道。 “南梁北齐,国力差不多。”乌先生缓声道。 “嗯,有你们那些神兵利器,南梁扭转局势,占了上风,然后呢?南梁就能收手了? 大年三十偷袭合肥城的,是南梁吧? 还是说,等南梁势大了,你再转过头帮北齐? 然后等北齐势强,你再掉头帮南梁?”李桑柔看着乌先生问道。 乌先生呆了一瞬,苦笑道:“大当家真是口舌如刀。” “大当家觉得,还是一统天下好?”中间的老妇人看着李桑柔。 “我从来没想过这天下是该一统,还是该分治,也没想过怎么治理天下这样的大事,这些都太难了。 治国平天下的想法,任何一个,哪怕再小,要实行下去,都是千难万难。 千难万难之后,是福是祸,茫然无知,史书那些变法,十有八九都是祸害,是不是? 我这一生,就算长命百岁,也不过还有七八十年,去掉老到不能动的那些年,能做事的时候,不过四五十年,五六十年,甚至只有二三十年。 我希望在这几十年里,能真正做些真正有用的事,看得到,摸得着。 比如让远游他乡的人,能和家中常通音信,让外出赚钱的人,能及时把钱送回家里,供养家人。 比如多用女子,教女子识字,让她们有一份自立之力,有一分希冀。”李桑柔的话顿住,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乔先生,“你们格致部,能不能试试,想个办法,让女人在男欢女爱中不想怀上,就不用怀上? 女人不停的生孩子,实在太苦了。” “很不容易。”乔先生拧着眉,“昨天我想了半夜了,男人还容易一点点,女人用的,难。” “先找几具新鲜女尸,剖开看看。”李桑柔建议道。 “咳。”上首的老妇人轻轻咳了一声,看向李桑柔笑道:“确实极不容易,大当家容我们商量商量。” “好。”李桑柔站起来,拱了拱手,出了草亭。 “宜生,你先说说。”中间的老妇人看着米瞎子。 “我早就说过,真要想指点天下,那就入世入仕,不跟官府沾边,又要指点,就是瞎指点。”米瞎子袖着手,不客气道。 “我觉得大当家这法子好。 顺风递东西送信倒还好,那两份小报,多好,真正的开启民智。 我不想再管什么天下什么大势了,管不明白不说,是好是坏,谁知道? 南边那个什么棉花,肯定能织布,说是好种得很,落地就长,我想去南边看看。”坐在老妇人旁边的一个中年妇人站起来,“你们议吧,我不管了,明天我就下山。” “周师兄去找找大当家,她也说过什么棉花不棉花的,也许有路子。”米瞎子抬头接了句。 “我觉得周师兄说得对,你们议吧,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几具新鲜尸首。”乔先生也站起来。 “南梁那位新君,也是雄心勃勃,要一统天下,南梁真要占了上风,肯定不能收手,难道真掉头再帮北齐?”挨着乌先生的老者紧拧着眉,看着乌先生问道。 “那不成了笑话儿了?”老者旁边的妇人不客气道:“这边帮帮,那边帮帮,那咱们不成了两边拨火了?那真成了祸害了!” “师姐拿个主意吧。”乌先生看向中间的老妇人。 “你的意思呢?”老妇人看向挨着她,一直默不作声的干瘦妇人。 “那位大当家极其机敏,昨天进山的时候,路上有机关的地方,她都停下来看看。 她身手确实极好,山里就算能留下她,也要死伤惨重。 北齐现有两支千人队驻扎在南召城,都是精锐。 她确实是带着灭门的打算来的。”干瘦妇人看着老妇人道。 “南梁和北齐明明狗咬狗,我看算了。咱们那些产业里,是不是也该多用点儿女人?”旁边的妇人不客气的说了句,话题就歪了。 “这都不是出师未捷了,唉,刚到江陵城吧,瞧瞧,就让人家找到家里来了,照我看,算了算了。”老者挥着手。 “你找大当家说说话儿,一是咱们还是不足为外人知,二来,请她得空时,常来山上。”老妇人倒也干脆,看着乌先生道。 “好。”乌先生点头。 第191章 返 午饭后,李桑柔就带着黑马和大头、蚂蚱,启程赶回南召城。 客栈院子里,大常正端着一碗桐油,给马车顶棚刷油,看到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 客栈大堂一角,袖手坐着,似睡非睡的孟彦清打了个呵欠,端起茶喝了,站起来,慢吞吞出去了。 “瞎叔他家,不是,他们师门里,好不好?”小陆子和窜条从屋里冲出来,凑到黑马三个人身边,好奇无比的问道。 “好!河里的鱼,山上的野物儿,一窝一窝,一群一群,又多又傻! 扔根棍子,打不着狍子也得砸只野鸡,随手一抓就是一条鱼!”黑马一边说一边啧啧,“鱼肥,野猪也肥,野鸡更肥,啧,真是好地方。” “都好了?老孟跟我说了好几趟,说你不该去。”大常将桐油碗递给小陆子。 “好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去,路上赶一赶,尽快回鄂州。”李桑柔笑意融融。 大常再次舒了口气,“好,那我去准备准备,晚上怎么吃?” “这城里最好的酒楼是哪家?”李桑柔笑问道。 “斜对面就是,有一样烧鹅,说是最拿手,烧得慢,最好提前说,让窜条先去说一声。”大常说着,招手叫窜条。 “我去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去吃饭。”李桑柔打了个呵欠。 这两天,她全神贯注,心神俱疲。 一个时辰后,几个人刚在斜对面的酒楼坐下来,雅间门推开,米瞎子伸头进来。 “你怎么来了?”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我不耐烦在山上呆着,你们要去哪儿?”米瞎子一屁股坐在黑马让出来的椅子上,“点菜没有?他家的大鹅好吃。” “早一个时辰就让他们炖上了,我瞧着挑的,最大的那只!足有十五六斤!”窜条急忙答道。 “再让他们烧两只,带着路上吃。满天下,就数他家大鹅烧得好吃。”米瞎子不客气的吩咐道。 “我们要去鄂州,你也去?”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米瞎子。 “鄂州?不去!”米瞎子头摇的快而坚决,“搭一段吧,我回建乐城,让秀儿娘好好给我烙几张饼吃吃,秀儿也会烙饼了。” “你们师门里,还好吧?”李桑柔嗯了一声,问了句。 “好!好得很!”米瞎子没好气儿的答了句,拧过头,对着从手到肩膀,一排儿端了十几碟凉拌小炒的茶酒博士,吩咐道:“你家的桃花酿,新酒出来没有?没有那就去年的,多拿几瓶过来,再给我搬两坛子送到对面邸店。” 茶酒博士好咧一声脆应,退后出去。 “瞎叔这句好得很,像是跟人吵架。”坐在米瞎子斜对面的大常,闷声说了句。 “就你聪明!”米瞎子没好气的白了大常一眼。 “你跟他们吵什么?”李桑柔问道。 “哪是我跟她们吵!我跟她们有什么好吵的!是她们自己吵,我就是想吵,也插不进嘴! 瞧着吧,有得吵了!”米瞎子抓起筷子,在满桌子的凉拌热炒中,挑了两碟,站起来,挪到自己面前。 “你乌师兄呢?他跟谁吵?跟你?”李桑柔挑眉笑问。 “哪有人跟他吵?人家吵的,他又不懂,都是冲他伸手的!他躲到前山去了。”米瞎子挟了一筷子香炒笋干吃了,咋了咋嘴,十分满意。 茶酒博士送进一大盆烧鹅,又送了几瓶酒进来。 米瞎子喝着酒吃着烧鹅,喝完了一瓶多酒,打了个嗝,再盛了半碗米饭,浇上浓浓的烧鹅汁,拌一拌,呼噜呼噜吃了,放下碗,满意的拍了拍肚子。 …………………… 孟彦清从邸店出去,一个时辰后,接管了南召县城,以及驻扎在城外的齐军精锐,就像来时一样,呼呼啦啦,眨眼间就撤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一行七人,加上米瞎子,六匹健骡三辆大车,出了南召城南门。 孟彦清一行三四十人,近百匹马,聚到一起,打扮成贩货而回的马帮,不远不近的缀在李桑柔一行人后面。 赶了一整天的路,直到天黑透了,李桑柔等人才进了顺风递铺。 孟彦清一行人住进了镇口的大车店。 子时前后,李桑柔被几声扣门声惊醒,递铺张管事的声音从门缝里透进来,“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李桑柔跳下床,一边披衣服,一边开了门。“怎么了?” “有两个妇人,一个拿着刀,指名道姓要找您,在前头呢。”张管事看起来相当恼火,“跟她说了,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明。 一个还好,另一个,刀就抽出来了,简直不讲理。 大当家您看? 咱铺子里人多,都是打过仗的,要不?” “我去看看。”张管事几句话的空儿,李桑柔已经扣好大袄的扣子,旁边一间屋里,大常和黑马一前一后,拎着刀出来了。 李桑柔跟着张管事,急步出来,迈出前院门,就看到站在院子中间的林飒和一位中年妇人。 两人四周,站着六七个马夫伙计,举着草叉拿着棍子,虎视耽耽盯着两人。 “是朋友。”李桑柔忙和张管事说了句。 张管事长长舒了口气,赶紧从李桑柔身边挤出去,冲围成一圈儿的伙计马夫挥着手,“没事儿没事儿,该干啥干啥,瞧咱们这儿,就是爱看热闹。 快把马牵下去,先饮水,唉哟你瞧这马累的,这一身的汗,这马要累脱力了! 哪能这么用马,这马也是条命啊,怎么能这么用马,真是!好好牵下去……” 林飒已经看到李桑柔了,拉了把中年妇人,迎着李桑柔过来。 “怎么赶得这么急?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迎面问道。 “没,午后到南召城,说你天一亮就走了,本来以为紧赶一阵就能赶上,谁知道赶到现在,总算赶上了。 这是我王师姐,王锦。”林飒有几分讪讪。 下山这事儿,和她犯冲,但凡下山,就没顺当过,指定得出事儿,刚才她们差点被人家当贼拿了。 “王师姐。”李桑柔笑着打了招呼,往里让两人,“马累坏了,你们肯定也累坏了,先进来吧。” 让进林飒和王锦,李桑柔吩咐黑马,“跟瞎子说一声,林姐姐来了。” “哎!”黑马先冲林飒挥挥手,再拍了下大常,“我林姐累坏了,你多拿点儿好吃的!”再转身飞奔进去叫米瞎子。 米瞎子被黑马拍醒,听到一句林姐来了,呼的坐起来,“哪个林姐?林飒?” “还有哪个林姐?我就一个林姐……”黑马一句话没说完,米瞎子跳下床,光着脚,一头扎了出去。 “哎!瞎叔,你袄,你鞋!”黑马从床头抱了袄,弯腰拎上鞋,转身出屋,米瞎子已经跑没影儿了。 “你没事就,出什么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米瞎子冲出小院门,迎面撞上三人,盯着林飒,飞快的打量了两遍,随着长长吐出来的一口气,一连串儿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儿?能出什么事儿?能出什么大事儿?”林飒叉腰瞪着米瞎子,一连串儿的怼了回去。 “没事儿就好。唉哟这地上,这什么东西!唉哟我的脚!”米瞎子抱着脚跳了两步,坐到门槛上。 “瞎叔瞎叔!”黑马抱着袄提着鞋追出来。 林飒斜瞥着米瞎子,王锦抿着嘴笑起来。 李桑柔从米瞎子身边经过,曲起中指,在米瞎子头上敲了一记。 大常捅开炉子,先冲了两碗油茶,递给林飒和王锦,又往后面厨房端了两碗骨头汤面,以及一大盘子拆骨肉,一碟子香油咸萝卜丁,一碟子酸豆角。 这是递铺今天的夜宵。 林飒和王锦边吹边喝,刚刚喝完那碗薄薄的油茶,接过汤面,王锦捞起一筷子干菜,吹了吹,塞进嘴里。 林飒先吃了一大口拆骨肉,一边嚼着,一边看着李桑柔,“我们……” “先吃饭,吃好了再说话。”李桑柔笑着示意林飒。 “这肉太少,咱林姐爱吃肉,林姐您放开了吃,咱家就是肉多,我再去给你拿一盘儿!”黑马伸头看了看,小跑出去。 “大常,给我冲碗油茶,薄一点,我得压压惊。”米瞎子坐在李桑柔旁边,见王锦大口喝大口吃,彻底放了心。 林飒和王锦吃好喝好,黑马赶紧递上茶。 “怎么赶的这么急?”米瞎子在李桑柔之前,看着王锦,拧眉问道。 “没什么事儿,林师弟怕找不到你们。”王锦答了句,看向李桑柔,欠身道:“惊扰大当家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顺着顺风递铺,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你说你急什么?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就算了,你还带着王师兄。”米瞎子不看林飒,拧着头抱怨。 林飒瞪着米瞎子,“几十年了,你这多管闲事儿的毛病,怎么一点儿也没改呢?关你屁事!” “是王师姐的事儿?”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看着王锦道。 “我俩的事儿吧。”王锦瞥了眼闷声不再响的米瞎子,忍住笑,看着李桑柔道:“大当家的见过棉花没有?听说南边很多。” “嗯,建乐城也有棉布卖,不过很贵,听说都是很南边的地方过来的,王师姐是想种棉花,还是纺棉织布?” “种。原本听说这东西只长在南边儿,可五年前,我在襄阳城里,见到有人家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就放在院子里,种活了,结了这么大三四个棉桃,那棉真好,一拉这么长。”王锦眼睛亮亮。 “南边你暂时不能去,不过棉花种子,大约能给你找一些。 要不,你先到建乐城,我让人买个小庄子给你,你在那里先试种看看?”李桑柔笑道。 王锦看向米瞎子。 “她有的是银子。”米瞎子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那我就不客气了,要是能种出来,就交给大当家作主。”王锦拱手笑道。 “这事你去办?我写封信给左掌柜,你找他支银子就行。”李桑柔看向米瞎子。 米瞎子点了点头。 “你们要去哪儿?鄂州?我跟你们走吧。”林飒看着李桑柔道。 “你敢杀人么?”李桑柔看着林飒,不客气的问了句。 林飒顿时哽住,她从来没杀过人,杀鸡都不敢! “百无一用!”米瞎子眼睛看着门外,接了句。 “滚!”林飒怒目。 “你是想找点事儿做是吧。”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看着林飒问道。 “总不能真百无一用。”林飒耷拉着肩膀。 “顺风的递铺、派送铺里,女子极多,在外面奔波的时候,比男人要多冒很多风险,我一直很担心她们。 要不,我聘你做顺风的教习,你教她们练些功夫吧,防防身什么的。 你这种不能杀人,只能打人的功夫正好,真杀了人,倒麻烦了。”李桑柔笑道。 林飒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大当家是有天赋的,学什么都极快,普通人哪有这样的天赋,要想练功小有所成,再怎么也得五年十年。 功夫功夫,就是得花上足够的功夫才行。 女子防身,多半防的是男人,男女有别,女人要想练到能对付男人,一时半会可练不出来。 再说,大当家的这递铺什么的,又不在一起,一家和一家隔这么远,肯定不能一起练,要是能凑一起,哪怕人多点儿也不怕,早晚勤练,有个两年三年,也能差不多。 现在这样,这一个那一个,这怎么练?这活我接不了。”林飒再次摇头。 “不用练到个个都能单身对付男人。 教她们些功夫,先是为了健体,练一练,人总归能身强体健,干脆利落一些。 其二,练过功夫的人,精气神大不一样。她们跟着你,学过些功夫,心里就有了底气,再有什么事儿,就不会那么害怕。 两军交战,气势为先,人也是,那些宵小,要欺负人,都是挑怯弱之人,碰到气势盛的,多半不敢惹。” 顿了顿,李桑柔叹了口气。“野兽猎食儿,盯上一群黄羊野鹿,也是挑其中最弱最小的捕食。活物的本性,就是要挑弱者来欺负。” “大当家的这话极是,人要是有了一股子悍气,能避百邪。”王锦接话道。 “再说了,练一练,就算逃跑,也能跑得快些,逃得灵活些。”李桑柔接着笑道。 “大当家既然这么说,那行。”林飒爽快答应,“要是这样,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教,这可跟我们山里大不一样。” “让瞎子帮你看着。 我有两位大管事儿,等你到了建乐城,我让她们去一趟建乐城,你见一见她们,该怎么教,你和她们商量商量。”李桑柔笑道。 第192章 慢与快 第二天还是一早启程。 李桑柔从递铺要了两条崭新的新褥子,铺进中间一辆车里,给林飒和王锦两个人坐。 一出门,王锦直接上车睡觉去了,林飒正要跟进去,见李桑柔坐到了最前一辆车前,立刻表示:作为习武之人,赶上一夜两夜的路,不算什么,她不用睡。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林飒坐过来。 米瞎子撇嘴斜着林飒,闷哼了一声,上了最后一辆车。 他很想说几句,不过说了也是白话,算了。 黑马甩了个响亮的鞭花,赶着两头健骡,冲出递铺。 李桑柔蜷着一条腿,靠着车门伸出来的半块板,似睡非睡。 林飒坐在另外一边,学着李桑柔蜷一条腿,蜷了片刻,有点儿难受,伸开,换一条腿,片刻又伸开,挪了半天,刚刚坐好了,闭上眼,大车一个颠簸,差点把她颠下去。 李桑柔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挪来挪去,怎么坐都不舒服的林飒。 黑马再甩一个响鞭,两头健骡跑的更快了些,坑坑洼洼的路上,一个颠簸连着一个颠簸,经过一个大点的坑,林飒被颠的差点摔下去,幸亏黑马及时伸手,拦住了她。 “林姐姐,你还是到后面车上去睡一会儿吧,这一路上太平的很,你放心。”李桑柔看着林飒笑道。 “嗯。”林飒被黑马刚才那一拦,十分泄气,闷闷应了一声。 黑马急忙吁着两头骡子停下来。 看着林飒上了后面一辆车,李桑柔舒了口气,挪了挪,往后靠进车板夹缝里,放心睡觉。 林飒和王锦都是极少下山,极少出门的人,带着她们两人,李桑柔就将行程放慢了很多。 每天天亮才启程,天黑前就歇下,中午必定停下来,要么找一家干净的小食铺,要么自己埋锅做饭,遇到大风大雨,干脆就等上半天一天。 黑马赶车的速度也放慢了不少。 眼看要进二月下旬,一行人离平靖关还有四五天的路程,再往前走上两三天,他们就要兵分两路,李桑柔他们过平靖关往鄂州去,米瞎子和林飒、王锦三人,往东去建乐城。 二月中下旬,已经是暮春时节,春绿满眼,生机盎然,放眼看出去,令人心旷神怡。 李桑柔将最前一辆车四周的厚油布围子往上卷起,先是林飒挪到了前面一辆车坐着,到中午吃了饭后,王锦也挪到前面,李桑柔将瓜子递给两人,三个人吃着瓜子,在车上晃来晃去,天南地北的想到哪儿扯到哪儿。 “……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热闹!评判就算了,我最不会吃鱼,也不爱吃螃蟹,螃蟹这东西,有什么吃头?太麻烦!我可评判不了这个!我就去看看热闹。” 林飒听李桑柔说她要打下杭城长堤,然后年年举办吃鱼和吃螃蟹比赛,听的哈哈大笑。 “大当家这是玩笑话,哪能真去做这个,你还当真了。”王锦也笑个不停。 “不是玩笑,是真的。你们知道我最早是从哪儿起家的吗?”李桑柔笑眯眯道。 “不是说夜香行?”林飒扬眉问道。 “夜香行是第二桩生意了,头一份产业,是江都城南城根下那片私窠子。你们知道私窠子是什么吗?”李桑柔嗑着瓜子。 “私娼窝。我知道。”王锦叹了口气,“我年青的时候,头一回下山,那年汝州先是大旱,接着蝗灾,那时候,我也就十四五岁,师父带着我,去汝州查看。” 王锦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真是惨。 后来,路过一座县城,城外有一片残垣断壁,很多逃难的人蜷缩在那里,好歹能避避风。 有不少汉子,从城里出来,在那片残垣中间来来往往。 师父很难过,让我去看看,说长长见识。唉。”王锦拧过头,说不下去了。 “看到了什么?”林飒追问道。 “有汉子来来往往,断壁残垣中,必定有不少妇人卖肉卖身,最早的私窠子,就是这种。”李桑柔淡然道。 “嗯,那些妇人,衣不遮体,就在地上,断墙上,连个铺垫都没有,人,就跟野兽一样,也就两个钱三个钱,甚至一个钱,半个馒头。 她们的丈夫,孩子,家人,就在旁边,等着那一个钱两个钱,甚至半块馒头。”王锦声音低低,“之后,我就不想再下山了,山下太苦,太惨。” 李桑柔看着王锦,她将近五十,十四五岁的时候,那就是三十四五年前,那会儿,皇家正在龙争虎斗。 “不说这个。”李桑柔微微提高声音,“我在江都城的时候,那会儿,江南江北太平了二十来年,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爱从江都城过江,江都城里什么生意都好做,一片兴旺,私窠子也是。 南城根下,说起来是最下等的私窠子,可照样锦衣华服,稍稍像样儿一点儿的,招待恩客,都是用全套的银碗银碟银筷子。 各家都有一两个,两三个漂亮的招牌。 各家买了小丫头回去,也都教识字,琴棋书画,总归要学一样。” 李桑柔的话顿住,看向林飒,“我打理南城根下那几年,瞎子每年都给南城根下的女伎们评出个一二三。 瞎子点评女伎,和其它人不一样,头一样,人家看什么才情,他就看长相,说不光要看着顺眼,还要摸着舒服,第二样,就是床上功夫了,再往后,才是谈吐,瞎子说的谈吐,说话讨人喜欢就行了,不论见识学识什么的。” 李桑柔顿住,看着林飒。 林飒等了一会儿,见李桑柔不说话,只看着她,扬眉问道:“你看我干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瞎子是红粉堆里的常客。”李桑柔直截了当道。 “嗯,那怎么了?”林飒一句话没说完,噢了一声,“这有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天性。 人吧,有节制天性,吃什么喝什么从不放纵,男女之事,也从不放纵,像乌师兄就是。也有随着天性,吃好喝好欢好,米师弟是这样的人。 只是人的脾性禀性不同而已,这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李桑柔呆了一瞬,哈了一声,冲林飒拱了拱手,微微欠身,“姐姐。” 这一声姐姐,她喊的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门里都不介意这些。”王锦看着李桑柔笑道:“确实只是人之天性而已。” 李桑柔再次欠身致意。 岁月的车轮滚滚往前时,世间一切,并不都是随之往前的。 几天之后,米瞎子赶着车,带着林飒和王锦,奔往建乐城。 李桑柔等人,弃车骑马,奔平靖关而去。 二月末,李桑柔一行人进了鄂州城。 鄂州城外,原本绵延数里的军营全都不见了。 李桑柔刚进了大营对面的住处,潘定江就急急赶到了。 两三月的不见,潘定江黑了一层,瘦了一圈,连说话都比以前快了半拍。 “大军呢?”李桑柔和潘定江见了礼,问道。 “半个月前就开往江陵城了,鄂州城防卫由随州的文将军一体担待。 大军开拨前,文先生交待过几句,说大当家最多二月中旬,就能赶回鄂州城,没想到一直等到现在。” “路上有点儿事,耽误了。”李桑柔微微欠身,“文先生还有别的交待吗?” “没有了,大当家要去江陵城吗?”潘定江问道。 “我想去看看,这儿没什么事儿吧?”李桑柔笑道。 “没什么事儿,大当家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李桑柔笑应。 “那我就不送大当家了,一会儿我就出城,要去看看往平靖关的路,有一段说是得好好修一修,我带几个师傅过去,看看怎么修合适。”潘定江说着,和李桑柔拱手作别。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带着大常几个,以及孟彦清等人,一人三马,刀箭齐全,疾驰赶往江陵城。 到了江陵城,江陵城内外,到处都是青烟残火,尸首遍地,疲惫的北齐士卒正在收拾清理。 文顺之一身血衣还没换下,正四处巡查,文诚忙的熬的两眼血丝。 顾晞并不在江陵城。 大军围住江陵城的隔天夜里,顾晞带着一半大军,直扑峡州。 李桑柔一行没进城,在江陵城外稍作休息,启程赶往峡州。 离峡州还有半天路程,诸人迎上了从峡州返回的北齐大军前锋哨探。 李桑柔等人撤在路边,等到中军过来,汇入进去。 顾晞骑在马上,看到李桑柔,顿时笑容绽放。 “拿下峡州,又回来了?”李桑柔打量着看起来仿佛瘦了一圈儿的顾晞。 “嗯!峡州没什么防备。”顾晞精神极好,“兵贵神速。 南召城那边,都妥当了?”顾晞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嗯。”李桑柔只嗯了一声。 米瞎子师门的事,她不准备多说,现在和以后,都不宜多说。 “你调两千精锐进驻南召城,那边一封急递送到我这里,也往建乐城递了折子。 你调了两千精锐,可不算少,我当时有些担心,好在也就一两天,又收到急递,说已经从南召城撤出,什么事都没有,也不知道你这一趟调兵,是为了什么。我就放心了。 想着你既然撤了这两千人,必定是已经妥当了。 你这一趟,是为了江陵城那些钢弩。” 最后一句,顾晞看向李桑柔,尾音微微上扬,话里透着丝丝疑问。 李桑柔微笑听着,没有答话。 “既然妥当了,那江陵城,必定就没什么了,收到急递当天,我就带着大军直扑江陵。 十天!” 顾晞颇有几分得意的冲李桑柔举起手翻了翻。 “拿下江陵,拿下峡州,将荆州沿江握在手里,也就将荆州握在手里了。 你过来时,鄂州城没什么事儿吧?” “平安无事。潘府尹带人往平靖关修路去了。”李桑柔笑道。 “现如今,对于南梁来说,襄阳城就是孤悬在外,就算背后有蜀中为后援,可绕道蜀中传令到襄阳,最快也要二十天。 襄阳那位程将军,出了名的谨慎,没有上方军令,他必定不敢倾城而出。 咱们只要二十天内,离开,再返回,就不怕襄阳城乘虚而入。 现在,拿下了江陵,峡州,再赶回鄂州,正正好,二十天!” 顾晞嘿嘿笑起来,十分得意。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笑问道:“之后呢?取襄阳?还是渡江?” “襄阳!”顾晞声调愉快,“不拿下襄阳,大军南渡后,荆州很难守住,荆州易了手,南渡大军就要腹背受敌。拿下襄阳,江南就是盘子里的肥肉,只要张嘴吃就行了。” 顾晞手里转着马鞭。 “南召那边,真没什么事儿?”顾晞看着李桑柔,再问了句。 “南召那边,一点小事儿而已,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就得写折子,是不是?”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哪能什么事儿都写折子,什么都写,大哥也要烦了。你不说就不说吧。”顾晞有几分悻悻然。 “从南召回来的时候,米瞎子带着他媳妇,还有他媳妇的姐姐……” “那个瞎子还有媳妇?”顾晞愕然。 “瞎子怎么不能有媳妇了?”李桑柔笑眯眯,斜瞥了顾晞一眼,“带着他们,路上就慢了。 快到平靖关时,米瞎子带着他媳妇和他媳妇姐姐,往建乐城去了。” 顿了顿,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你用过棉布吗?不是吉贝棉布,是另一种棉布。” “见过,没用过,太粗糙了,听说是从海上来的,怎么了?”顾晞扬眉问道。 “那是个好东西,做棉胎的话,比现在的棉胎保暖的多得多,要是手艺好,织出来的布,不比丝绸差。 米瞎子媳妇那个姐姐,会种这种棉,我让米瞎子在建乐城外买个庄子,让她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 顾晞看着李桑柔,片刻,慢慢喔了一声。 他明白了,米瞎子给她打制的弩,和江陵城那些弩,一脉相承,和这什么棉,大约也一样同出一处。 “太祖诸子争斗的时候,当时的皇二十一子,曾经往南召县求过贤,从南召县回去建乐城的路上,被皇二子伏击,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不知道他找到贤者没有。”顾晞看了眼李桑柔。 “南召县城很小,非常小,不过景色很不错,依山傍河。 城里最好的酒楼,确实是楼,两层小楼,可是没有店名,门口挑着个大幌子,幌子上绣着只大白鹅,酒楼里的烧鹅说是秘方,传承了一百多年了,米瞎子说,他家烧鹅天下第一。 我吃了一回,天下第一勉强算得上,至少到现在,我还没吃过比他家烧得更好的大鹅。 他家自己酿的桃花酒也很不错。 等以后有空了,我带你去尝尝?”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好!”顾晞顿时神彩飞扬。 第193章 此进彼进 大军在江陵城外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拔营启程,一路急行,隔天傍晚,赶到汉水边上,在两岸驻扎下来。 沿江逆流而来,泊在鄂州城外的战船船船相连,在汉水上搭起两三座战船浮桥,连通两岸。 各处安排妥当,顾晞又带人往随州查看了一趟,一切皆如他的安排预料,顾晞一颗心放松下来,邀请了李桑柔,沿汉水而下,到江口赏月。 李桑柔带上了大常、黑马和窜条。 顾晞站在船头,看着离得老远,就笑的见牙不见眼,冲他不停挥手的黑马,失笑出声。 “是到江口赏月,又不是到对岸查看军情,你也太小心了。”顾晞迎下跳板,再看到大常身后背的钢弩和箭囊,唉了一声,和李桑柔笑道。 “现在的江上,空空荡荡,今晚又是月色明朗,小心无大错。”顿了顿,李桑柔看着船上垂手侍立的亲卫笑道:“你的亲卫必定都比黑马大常他们强,不过,我对他们不熟,不熟悉心里就没底。” “十万两银子都交割了,你还想着怎么护卫我?”顾晞有几分无语。 “现在是作为你的下属。”李桑柔认真的欠了欠身。 “要不咱们顺便去对岸……”黑马在旁边,头伸到李桑柔和顾晞中间,话没说完,就被大常拎到跳板上去了。 顾晞让着李桑柔上了船。 船顺着汉水,缓缓流至江口,下了锚。 宽敞的前甲板上摆着桌椅,顾晞和李桑柔一左一右坐着,看着平静而汹涌的江水,和头上柔润的明月。 大常、黑马和窜条三个人坐在船尾,对着江水明月,下钩钓鱼。 好久没吃江鱼了,有点儿馋。 “等以后,咱们从这里顺流而下,一直到入海口,到那里赏月。”顾晞冲着江对岸举了举杯子。 “嗯,海上赏月,确实很壮阔。”李桑柔想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生明月。 “在江都城的时候,我们有了头一条船,我就带着大常他们,顺江而下,到海上赏过一回月。 大常说,月亮像大白馒头。” 顾晞噗一声笑出来,仰头看了看,认真道:“还真挺像。” 沉默片刻,顾晞看向李桑柔,笑道:“要是你们现在还在江都城,要是南北没打起来,还跟从前一样,太太平平,你不会只打理夜香行那点儿生意吧?” “当然不会,我不是买了很多船嘛,那个时候,我是打算先把沿江的码头帮抢过来,再看看运河沿岸的码头帮能不能动手,那条运河肥得很。 抢到码头帮,钱就多了,我就准备打海船,打个十几条大海船,然后入海,去做海盗。” 听到海盗,顾晞噗的一声,一口酒喷了出去。 “海盗是最挣钱的行业。”李桑柔看着顾晞,语重心长。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顾晞抽出帕子,擦着前襟上的酒水。 “不是为了钱,钱没有意思,挣钱有意思。”李桑柔笑眯眯。 “那你现在呢?做了顺风,下一步呢?”顾晞看着李桑柔,兴致十足。 “等天下太平了,打上十几条海船……” 李桑柔话没说完,顾晞就呛着了。 “海盗杀人如麻,你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咳!”顾晞用力一声咳,掩下了后面的话。 “龙涎香是从海上过来的,蓝宝石是从海上过来的,金刚石也是,棉布也是从海上过来的。 可是,是从海上哪儿过来的? 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个地方,遍地都是蓝宝石,又有个地方,遍地都是龙涎香,还有的地方,遍地都是金子? 这样的地方,抢过来多好。”李桑柔笑眯眯。 顾晞呆了一瞬,哈哈笑起来,“抢过来多好!这话,也是。你喜欢蓝宝石?龙涎香?” “龙涎香味道那么重,我不喜欢任何有味道的东西。 蓝宝石倒是个好东西,足够硬,要是能切割下来,放到箭尖上……” 李桑柔想着蓝宝石的诸般用处,以及困于工艺的根本不可能,想叹气。 顾晞呃了一声,从眼角斜瞥着李桑柔。 是他糊涂了,她这么个人,一模一样的衣裳一做一打,连改个样子换个颜色都嫌麻烦的人,怎么会喜欢首饰熏香这样的麻烦事儿。 “宝石香料,多半是从西疆过来的,建乐城不是就有很多胡人,在马行街上开铺子,卖香料宝石。” 顿了顿,顾晞眼睛微眯,“建乐城的胡人铺子也就三五家,听说杭城有上百家,胡人往咱们这里贩运宝石香料,从咱们这里贩运上好的丝绸回去,丝绸都在江南。” “噢,那条路。”李桑柔喔了一声,“骆驼队是吧,带的货太少了。 我问过那些胡人,一次能有一百来头骆驼的驼队,就不算小了。 可一百头骆驼才能驮多少东西! 你见过大海船吗?一百头骆驼驮的货,也就半船。 我要是有十条船,嗯,十条太少,搞个一百条两百条船,一次……” “你一次运来,一百条船两百条船的货,那龙涎香不得让你砸成木粉价了。”顾晞打断了李桑柔的畅想,想笑又忍住了。 “那多好啊。”李桑柔抿着酒。 “看来,等你出海的时候,我得先让如意把家里的龙涎香蓝宝石金刚石这些东西,赶紧都卖了。”顾晞越想越笑。 “我又想得太远了。”李桑柔出了半天神,低低叹了口气。 “想做海盗很容易,不算远。”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嗯,虽然远,不过,现在开始走,一步一步,很快也就到了。 我已经让何水财买了两条海船了。”李桑柔仰头看着圆月。 “嗯?”顾晞一个怔神。 “我让何水财替我留心,找那种生在海上,长在海上,一心一意要出海冒险,想发大财的人。 找到了,我出钱出船给他,这样的人越多越好,让他们去找,去看看海外边都有什么,让他们去跟海外面的人做生意,多多的赚钱回来。”李桑柔冲顾晞举了举杯子。 “看来你能赚挺多钱。”顾晞顿了顿,斜瞥着李桑柔,“大哥肯定挺高兴。” “他很会从我手里抢钱啊。”李桑柔唉了一声。 “打仗花费极大。”顾晞下意识的解释道:“咱们这里,三十万大军,加上各种辅军、匠人、马匹,一天就要耗用五十多万斤粮,运粮的民夫也要吃饭,也要耗用。 要是打起来,光箭,一轮射出去,就是十几万支,箭很贵。 还有各种各样的耗费,想到想不到的,还有饷银,死伤者的抚恤。 大哥现在一顿饭只用一碟荤菜,倒不是为了能省下多少钱,上行下效,是为了让众人都节俭些。” “听说襄阳一面山三面水,易守难攻?”李桑柔转了话题。 “嗯,早十几年前,我和大哥跟着先生学史,熟悉天下地理时,就一直想着,要怎么样,才能攻破襄阳城。 襄阳城外的护城河,和汉水连通,最窄的地方,也有五六十丈,建乐城的护城河,最宽的地方,也不过十来丈宽。 南梁屡次加宽加高襄阳城墙,号称铜汁浇铸,差不多吧。 襄阳城唯一的机会,就是后面那一片山,是山就有路,有几个山头,离城极近,俯视城中,要是抢占到手,从山上攻打襄阳,损伤虽重,却是能破。” “准备了十几年了?”李桑柔看着顾晞问了句。 “嗯。要把南梁从江北彻底赶出去,襄阳是必取之地。”顾晞仰头喝了杯中酒,眯眼看着苍茫中的大江对岸。 “要我先进襄阳城里看看吗?”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摇头,“不用,襄阳城是大哥和我准备最多的地方。 再说,”顾晞眉头微蹙,“我正要提醒你,以后你在各处行走,要小心些,南梁那边递出来的信儿,说南梁朝廷画了你和大常、黑马等人的影像,传至各处。”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 这件事她早就想到了,有张征,大约还有苏清,她和大常他们的画像,必定画的形神兼备,这也是她极少让大常四处走动的原因。 至于其它人,她倒不是太担心,黑马他们,甚至黑马的黑,放到一堆一年到头饥寒交加,风吹日晒的底层人中间,都是一样的麻木呆滞,一样黑粗肮脏,泯然众人矣, “咱们是来赏月的。”顾晞一句话没说完,笑起来。 “嗯,明月当空照,天涯共此时。”李桑柔望月举杯。 “海上生明月确实不应景。”顾晞笑了一会儿,也往上举了举杯子。“明年中秋,希望咱们能顺流而下,到海上赏月,就可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 明年中秋,再打上两年,到明年中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心情欣赏明月。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唉。 瞎子说得对,人间太苦。 李桑柔不说话,顾晞也不说话了,两人对坐,慢慢抿着酒,看着明月低垂,大江奔流。 …………………… 隔天午后,李桑柔正站在辕门口,看着大常和黑马将腌了半天的鱼撑开肚子,一条条挂起来。 文诚从辕门外急匆匆进来,看到李桑柔,脚步没停,只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过来。 李桑柔转身跟上文诚,进了帅帐。 “黄彦明黄将军十万火急递过来的急递。”文诚将信递给顾晞,“送信过来的,是从扬州城出来的,奉了淮南东路骆帅司的令,到黄将军军中求援,黄将军写了封信,让他直奔鄂州,来禀报大帅。” 文诚的话顿了顿,接着道:“他一路上在顺风递铺换马,没有片刻歇息,进鄂州城时,人已经极度虚弱,我就没带他过来,让大夫看着他先休息了。 扬州城应该已经失守了。 说是江都城守将张征带了几百条大船,顺流到运河口,再从运河口逆流至扬州,从扬州城外驱赶了数万庶民,赶着他们走在最前,攻打扬州城。 说是张征军不停的搜赶驱使庶民涌向扬州城,连幼儿孕妇都不放过,说他出城的时候,尸首已经塞满了护城河,快堆到城墙那么高了,南梁军很快就能踩着尸首,冲进扬州城。 城里城外,宛如地狱。 信使说他出来时,骆帅司等人,已经准备殉国了。” 顾晞脸色苍白,用力撕开漆封,抽出薄薄的两封信,一目十行扫过。 信很简单,一封是骆帅司的求援信,信中没提求援的事,只明白的说,他已经接近崩溃,城中守军也已接近崩溃,只怕撑不到援军到来。 第二封是黄将军的信,在骆帅司的求援信之前,乔安已经疾驰增援扬州,可他万万没想到,南梁军竟是如此丧心病狂,扬州若是失守,必定源于军心崩溃。 “江都城的张征……”顾晞看向李桑柔。 “他做得出来。”李桑柔点头接话,“他还有个外号,叫张屠夫。” “南梁这样攻打扬州城,必定不是为扬州一地,扬州失守,南梁军必定沿着运河,蜂涌而上,要都是这样的打法……”后面的话,文诚没说下去。 这样凶残的打法,南梁军说不定能一口气冲过大半条运河,甚至一直冲到建乐城下。 “这样的打法,张征做得出来,武怀国恐怕做不出来,至少这会儿,还没到山穷水尽,武怀国应该做不出来。”李桑柔接话道。 “就算南梁真用如此丧心病狂的打法,沿运河一路屠杀推进,咱们这会儿立刻启程,日夜兼程,也来不及了。”顾晞将两张薄薄的信纸捋平,缓缓压在镇纸下。“很快就会再有战报过来,皇上那边的旨意,也很快会到,不必急慌。” “是。”文诚应了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后退坐到椅子上,片刻,低低一声叹息,透着浓浓的悲伤。 扬州,那片繁华而美丽的地方。 一个时辰后,第二封来自黄将军的军报送到。 扬州失守,南梁大船多到堵塞了大江,正沿运河而上,他已经带大军退守至盱眙淮阳一线。 傍晚,来自建乐城的急递也到了,是顾瑾的亲笔书信,让顾晞照计划攻找襄阳,至于运河一线,朝廷撑得住。 顾晞看过,将信递给文诚,文诚很快看完,将信放回长案上,看向顾晞,“什么时候启程?” “再歇一天,此一趟出征襄阳,不急在早一天晚一天,而是要稳,要胜!”顾晞握拳压在那封信上。 第194章 攻城 隔一天,驻守随州的文将军率领十万大军,从随州换驻到鄂州城外。 顾晞带着三十万北齐精锐,和数千艘战船,逆汉水而上,直扑襄阳。 大军推进的并不算太快,四月初夏,北齐大军围到了襄樊城外,战船沿汉水东岸停泊,绵延出十几里。 齐军大营安扎在襄阳和樊城之间,护城河外面,狭细的汉水北岸。 李桑柔带着黑马等人,都是一身普通北齐骑卒打扮,和一队队骑行巡逻的北齐轻骑一样,骑在马上,从军营出来,沿着狭细的汉水,先往南走。 一行人一直走到最南端,护城河和汉水重新汇在一起的地方。 站在护城河和汉水汇合口,护城河最宽的地方,看着宽阔的出奇的护城河,遥望着护城河对面的襄阳城。 李桑柔头一回站到襄阳城外。 在这个位置看襄阳城,高大的城墙仿佛从碧波微微的护城河中巍然立起。 眼前的景象,极似她看过的风景照,只不过,那些风景照上,巍然挺立的,是一幢接一幢的几十层的高楼,那些风景照上的城墙,在高楼的映衬下,矮小而古老。 这会儿,她眼前的城墙,高大,坚固,生机勃勃。 她是来攻襄阳城,不是守,虽然她一向喜欢进攻,可对于襄阳,攻,总像都是反派做的事。 李桑柔想的笑起来。 “老大,你看这水,真清,鱼肯定好! 那城墙离水真近,挑根杆子就能钓鱼,真不错!”黑马看着清澈的护城河,再看看城墙,连声啧啧,十分羡慕。 李桑柔失笑出声,“行了,回去吧。这河里的鱼,一时半会没法吃了。” 李桑柔勒转马头,沿汉水往北,一直走到离樊城不远,仰头看着不远处的樊城。 襄樊不分家,有樊才有襄,可惜这会儿的襄樊,都是孤悬。 孤悬之下,没有雄城。 李桑柔看过一圈,不紧不慢的回到营中。 大营里,一片繁忙。 李桑柔的帐蓬还是在帅帐不远的地方,大常正蹲在帐蓬门口烤鱼干,见李桑柔回来,指了指帅帐,“如意过来的,说让你一回来就过去。” 李桑柔嗯一声应了,走过去,用手指拨着,仔细看了看刚刚烤好的一堆鱼干,掂一块尝了尝,指点道:“多刷点儿油,别熟香油,太争味儿,刷熟豆油吧。” “嗯。”大常应了,进帐蓬拿了罐熬好的豆油,用刷子蘸满油,往那一堆刚烤好的鱼干刷上去,拿起来再烤。 帅帐门口,亲卫欠身让李桑柔进去。 帅帐里,围着沙盘,站着十来位将领,听到动静,回过头,笑着和李桑柔见礼的见礼,点头的点头。 “看的怎么样?”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问道。 “护城河确实很宽。”李桑柔拱手团团还着礼,笑应道。 “你过来看看这个。”顾晞示意李桑柔过去看沙盘。 李桑柔站过去,凝神听着顾晞的讲解和安排。 “……都听明白了?那就好,明天寅正,现在,都去准备吧。”顾晞说得很快。 诸人一一欠身退出,急急赶回各自部属。 李桑柔微微蹙眉,正要转身出去,顾晞叫住了她。 “襄阳城后山,是致和统领,算着行程,明天寅正前后,能进到后山,得歇上一两个时辰,养精蓄锐,咱们在寅正攻城,等攻势起来,后山防守大约会松懈一些,致和那边,就能容易一些。 能不能破城,在致和,不在咱们这里,只是……”后面的话,顾晞没有说出来。 他们在前面,要为后山的文顺之和他那一万人,用人山人海,扯出一条缝隙。 “我知道。”李桑柔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后山,文四爷这一趟,九死一生。 前面,明天这一战,尸山血海。 …………………… 东边天际还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向导从树上滑下来,走到文顺之身边,低低禀报:“到了,就是这里,爬上这座山,山下面,就是襄阳城。” “嗯。”文顺之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步,顺顺利利。 “各队点人。”文顺之吩咐下去。 十支千人队都点的很快,各队都到齐了。 捉生将从四面八方探查回来,四下安安静静,没有异常。 文顺之重新整顿安排了队伍,吩咐就地休息。 几个哨探爬到周围的高树上,蹲在浓绿的枝叶之间,警惕四周。 赶了大半夜路的兵卒十人一团,挤在一起,片刻就睡着了。 文顺之坐在树下,也睡着了。 他得好好睡上一两个时辰,接下来他要有足够的精神,判断时机,判断方位,判断战机,以及,冲杀在前。 阳光照着山峰,金辉洒满林间。 文顺之起来活动着手脚,仰头看着高树上的哨探。 “看到什么没有?” “看到了,天一亮就看到了,竖得真高,比顺风大旗还高。”亲卫将水袋递给文顺之,笑道。 文顺之再次舒了口气,忍不住露出丝丝笑容。 能看到旗,就能看到大帅那边的动向,他这心里,就有了底! 当值的千夫长从树上滑下来,笑着禀报:“将军,寅正,令旗头一回动,是进攻樊城的号令,一刻钟后,进攻襄阳的旗令也动了,咱们的大军已经开始攻城了。” 文顺之看了看日影,现在差不多是寅末了,照他们无数次沙盘的推演,这会儿,汉水和护城河中间,正在激战。 “吃好喝好,收拾好,不用的东西都扔掉吧,准备攻城。”文顺之吩咐下去。 十名千夫长小跑着拍醒各自部属,俯耳吩咐下去。 林地里一片忙碌。 离文顺之不远,一名三十来岁的十夫长解下背后的皮袋,仰头喝了一口烈酒,递给身边的伙伴,“喝一口,壮壮气势。” 伙伴喝了一口,递给下一个。 “我不喝。”递到最后一个年青的兵卒,兵卒摇头。 “怕了?”十夫长过去,看着年青兵卒问道。 “不怕,我酒量差,我要清清醒醒的攻城,杀人。”年青兵卒用力咬着肉干。 “他家扬州的,扬州城外。”旁边的伙伴替年青兵卒解释了句,叹了口气。 “这一趟,咱们杀回来!报仇!”十夫长在年青兵卒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 凌晨的第一缕光辉照耀下来,襄阳城头的守军,看着在他们和樊城之间,突兀竖起来的那座高的出奇的旗杆,目瞪口呆。 他们站在城墙上,看那根带着吊斗的旗杆,都是要仰着头看的! 那旗杆甚至比他们背后的山还要高! 没等他们议论几句,一水之隔的樊城西面,火箭如雨,杀声四起。 “快快快!” 城头上顿时警报声四起,脚步急促。 驻守襄樊的程将军站在城楼上,眯眼看着对面那座高的出奇的旗杆。 把旗杆竖得这么高,为什么?给谁看? “将军将军!樊城求援!”令兵急奔过来禀报。 “还没开始攻城呢,求什么援!让他们死守!”程将军冷冷吩咐了句,急步走上更高些的望楼,眯眼看向护城河对面。 从新野流淌而来的唐白河里,大小船只连成了片,正从唐白河,涌入护城河外的汉水,被狭小的河道挤着推着,涌向樊城方向,在汉水和护城河之间,那个狭窄的分岔口,船只停下,迅速沉没下去,一艘接一艘。 “敲钟!他们要大举攻城了!”程将军脸色微变,声色俱厉的叫道。 城外有五十万精锐齐军,六千多艘战船,他只有两座孤城。 泊在南段汉水的北齐战船,往护城河冲进来。 汉水最狭的那一段,很快就被装满泥沙的沉船堵死。 聚集在樊城和汉水之间的北齐大军,从堵死汉水的沙船上飞奔而过,冲上护城河对面那片空空的沙洲。 …………………… 李桑柔一身黑衣,站在只中等战船上,夹在数千艘战船中间,冲进护城河。 大常皮甲护身,戴着头盔,一只手拿着比正常尺寸至少大一倍的盾牌,另一只手握着长刀,护卫在李桑柔旁边。 黑马和大头站在李桑柔另一边,大头拿着盾,黑马握着刀。 小陆子和窜条、蚂蚱三个人散在两侧,握着刀,警戒着水里的动静。 李桑柔身后,放着七八张钢弩,半人高的两三箱弩箭,以及两个身强力壮的健卒。 两个健卒后面的船舱里,坐着二三十名等着替换的健卒。 拉开钢弩,是个力气活。 “往西出来些。”李桑柔盯着城楼上轰然敲响的大铜钟。 小陆子急忙示意后面的舵手。 船头往西,从船队中偏离出来,李桑柔接过只钢弩,瞄着那只铜钟下,扣下板机。 尖细的破空声后,正在奋力敲钟的兵卒往前仆倒。 李桑柔将钢弩递回去,再接过一只,射向望楼上正在挥舞旗帜的令兵。 最前面的战船已经迎上了南梁水军。 李桑柔所在的战船已经从船队中脱离出来,停在护城河这一半,襄阳城头强弓射程之外。 李桑柔不再看城墙,只盯着南梁的战船,一支支弩箭稳稳的射向船桅吊斗上的令兵。 几艘南梁战船往李桑柔这边冲撞过来,立刻就有北齐战船冲迎上去,一队队水鬼跳进水里,在李桑柔前面几十丈、十几丈的水里,翻滚厮杀,清澈的水面渗进一缕缕鲜血,由一缕缕洇成一团团,一片片,直到染红了水面,顺着水流,从船边流过。 李桑柔全神贯注,接过钢弩,扣下板机,递过钢弩,再接过,弩箭节奏分明,每一声尖细刺耳的破空声后,都带走一份生机。 …………………… 襄阳城后山,文顺之趴在山崖上,看着山下不远处的城墙,城墙上还是井然有序,他还要耐心的等着。 …………………… 战船兵力远远少于北齐的南梁水军,背城一战,全无退路,唯有死战。 宽阔的护城河,很快就染成了血红。 午时前后,南梁水军崩溃覆灭,伤痕累累的北齐战船搭成船桥,从沙州横到了襄阳城下。 聚集在沙州上的北齐兵卒,抬着一架架云梯,冲上船桥。 李桑柔的船靠在船桥边上,泊在城上强弩射程的边缘。 李桑柔加快了弩箭射出的速度,为冲过船桥,冲向城头的云梯,杀出一条狭狭的通路。 城头上顿时呼喊急切,混乱起来。 …………………… 襄阳城后山的文顺之,看着混乱起来的襄阳城墙,深吸了口气,挥手下令:“下山!” 几十根早就系好在山石粗树上的缆绳甩下去,从三十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万精锐抱着缆绳,连成串儿急速滑下。 襄阳城墙上,更加混乱了。 文顺之最先滑下,离地两三丈,松手跳下,就地一滚,躲过一支利箭,爬起来,往城门疾冲。 山崖和外城门之间的佛寺里,几个游方僧人冲出来,张弓搭箭,射向城墙上的弓手。 城墙的箭阵混乱了几息,趁着这几息的机会,文顺之等人已经冲过这十几丈的短短距离,冲到城门下。 城门仿佛动了动,一丝缝隙露出来,文顺之吼叫着,用力顶向城门。 缝隙更大了,半张脸露出来,没等那张脸说出话来,一柄利刃透胸而出,刚刚张开要说话的嘴里,没能说出话,只有鲜血涌了出来。 城门被文顺之和随之疾冲而来的北齐精锐冲撞而开,一万精锐往里冲杀进去。 …………………… 西边城墙上,两三个健卒从云梯上滚落进了城墙,李桑柔立刻调整方向,弩箭集中在几个健卒一边,弩箭声更快了,几个健卒背对着弩箭,站成一排,奋力阻挡着汹涌冲来的南梁兵卒,护着身后的云梯。 一个个北齐健卒从云梯上跳进城墙,加入奋力阻拦的人墙,挡住,护住云梯,再往前推进,北齐兵卒背后的云梯,由一架,成了两架,三架…… 城墙上的混战,由一点点,到一小片,一大片,艰难而迅速的往两边漫延扩展。鲜血沿着城墙,如水般流下,流进护城河,顺着水流,扯的越来越长,却鲜艳依旧。 城墙上的混乱,到了彼此混杂成一团的时候,李桑柔垂下了钢弩,眯眼看着轰然推开的城门,呆了片刻,动了动脖子,转了半圈,找到已经西落到地平线的太阳,眯眼看了一会儿,慢慢吐了口气,松开手,由着钢弩掉落在船板上。 “累了,我睡会儿。” 一句话说完,李桑柔软倒在船板上,晕睡过去。 第195章 人间烟火 李桑柔一觉醒来,出了帐蓬,眯眼看着远处,红彤彤的太阳趴在地平线上,又是夕阳西下了。 “老大!”黑马一窜而起,一头扎到李桑柔面前,“老大你总算醒了,我……” 黑马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老大就是累脱了力,你瞧瞧你!”大常一巴掌拍在黑马头上。 “头一回……”黑马声音哽咽。 大常不说话了。 两人身后,小陆子、窜条几个,站成一排儿,几脸傻笑,迎着李桑柔的目光,一个个喊着老大。 孟彦清和其余诸人,站的稍远一两步,迎着李桑柔的目光,拱手欠身。 “大常说得对,就是累了点儿,没事儿了。”李桑柔在黑马头上拍了下,抽了抽鼻子,闻了闻周围浓郁的酒香。 “大帅开了酒禁,咱们也分了十几坛子好酒。”孟彦清笑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 那样一场惨烈大战之后,确实需要烈酒、需要一场痛醉来抚慰和麻醉。 大常递了杯凉茶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抿了口,左右看了看问道:“晚上吃什么?有什么吃的?” “鸡,鸭,猪肉,羊肉,都有!”黑马抢过话。 “新野,南阳,还有周围几个镇,都赶过来劳军了,送了好些吃的喝的。”孟彦清接着黑马的话,笑道。 “羊肉新鲜的?先烤点儿羊肉吃,炖锅鸡粥,其余的,大常看着做。”李桑柔坐到小陆子送上来的椅子上。 她饿得很。 “我睡了一天一夜?”李桑柔看着黑马,皱眉问道。 “整整一天一夜!大常把你抱回来,下船的时候,脚滑了,把你摔到地上,你都没醒! 后来大夫过来了,诊过两回脉,你都没醒! 从来没这样过!”黑马一字一顿中,透着惊惧。 他真是吓坏了。 “大夫说你脉像平和,只是脱了力而已。后头又来过几趟,大常就没让他们进,说既然只是脱了力,就别再打扰你睡觉了。”孟彦清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帮着大常生起火,支起烤架。 “对了。”大常一拍额头,“蚂蚱去一趟帅帐,百城在帅帐,跟他说一声:老大醒了。” “你瞧瞧你!如意都来过好几趟了,嘱咐你好几回了,你怎么还是忘了!这么大事!蚂蚱快去!”黑马立刻跳脚抱怨。 “文先生和大帅都在城里?”李桑柔看着孟彦清问道。 “文先生在樊城,大帅在襄阳城里。这边是赵少监主理,带着那些翰林。”孟彦清笑答道。 “文将军呢?”沉默片刻,李桑柔微微提着气提着心,问了句。 “过来诊脉的大夫说他还好,说是身上伤虽然多,倒不至于伤筋动骨,现在襄阳城里休养。” 李桑柔慢慢吐了口气。 大常已经切好了羊肉,一群老云梦卫围成一圈儿,一起动手,一块瘦一块肥的串起来,一排排放到火上烤。 李桑柔拿过一把,撒着作料,烤得油滋滋,吹了吹,咬了一口。 “老大尝尝这酒。”黑马递了碗酒给李桑柔,“闻着挺香。” 李桑柔接过,喝了一口,点头,“这酒不错,谁送来的?” “我去挑的!”黑马顿时得意起来。 “马爷这挑酒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蹲在旁边串羊肉的老云梦卫笑道:“张书办说马爷挑的,全是最好的酒!” “那个书办说,全是最贵的!”大头急忙订正了句。 “那是!老子大家出身,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精通,这都是小意思!”黑马得意的挥着手。 小陆子窜条大头,加上蚂蚱,一起撇嘴斜着黑马。 李桑柔喝着酒,吃了十几串烤羊肉,鸡粥熬好,李桑柔又喝了一碗粥,就不再多吃,倒了碗酒,慢慢喝着,看向孟彦清问道:“你那边,人都在?” “都在。”孟彦清笑道:“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咱们就是带着那些船填河,河填好,再把那些船把式送回去。 都是事先答应过他们的,肯定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到家里。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城头上已经混战起来了,就没近前。 今天一早上,看着把船捞起来,疏通了河,就交了差使了。 你醒来前,大家伙儿刚回来。”孟彦清答的极其详细,看着李桑柔,想问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听管弓箭的姚书办说:战前,他往大当家船上发了二千五百支弩箭,交回库里时,只有八百多不到九百支。 听说三十个负责开弩的健卒,都累的胳膊疼的叫了一夜。 他很想问问大当家,真是一箭一个么? 不过,大当家这脸色,明显不怎么好,他最好少说话。 李桑柔不再多问,也不再说话,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抿着酒,看着弯月升起,星辉满天。 第二天一早,如意到大营时,李桑柔和大常、黑马几个,已经往新野县闲逛去了,要隔天才回来。 隔天,天都黑透了,李桑柔等人才赶着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大包小包吃的喝的,回到大营。 第二天一早,如意就到了,李桑柔带着黑马,黑马背着个大竹篓,竹篓里装满了大包小包,黑马两只手里也提满了大包小包,跟在李桑柔后面,出了大营,过船桥进了襄阳城。 襄阳城根上,架着一架架水龙,正汲水往上,冲刷城墙。 李桑柔先去看了文顺之。 文顺之脸上还好,除了几块淤青,没有别的伤,可前胸后背,胳膊上腿上,都缠满了浸透了药汁儿的细麻布。 看到李桑柔进来,文顺之忙站起来,示意小厮赶紧拿衣裳过来。 “你裹成这样,比衣裳可严实多了。瞧着你还好。”李桑柔打量着文顺之,笑道。 “没什么大碍了,听说大当家累脱力了?”文顺之也打量着李桑柔。 “睡一觉就好了。我们昨天去新野县转了转,新野县好吃的东西挺多,就顺便买了点吃的给你。”李桑柔回头看向黑马。 黑马先举起左手,“老大说你受伤了,得补补,这是我们老大给你挑的。” 黑马将左手提着的五六包东西塞到小厮怀里,再举起右手,拿下一包,“这是大常给你挑的,阿胶糖,补血。这是我给你挑的,麻片,香得很,这是小陆子挑的,这是窜条的,这是大头的,这是蚂蚱的,都是点心。” 黑马一包包拎给文顺之看过,再一包包塞到小厮怀里。 文顺之失笑出声,冲李桑柔拱手欠身,“多谢大当家和诸位兄弟。” “不谢不谢,咱们兄弟谁跟谁,别见外。”黑马连声客气。 “你歇着吧,我去大帅那里看看,我这是头一趟进城。”李桑柔别了文顺之,跟着如意,往旁边府衙过去。 顾晞和文诚都在,两人看起来都十分憔悴,不过眼睛莹亮,精神极好。 看到李桑柔,文诚紧几步迎出屋,冲李桑柔长揖下去,“大当家辛苦了。”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侧身避开。 “大当家辛苦了。”顾晞跟在后面,也拱手长揖。 “实在不敢当!”李桑柔再次侧身避过。 “这趟攻城,比我预想的顺利得多,首功非你莫属。”顾晞侧身让进李桑柔,笑道。 “不敢当。”李桑柔再次不敢当。 文诚失笑出声。 “真心话。”李桑柔看向文诚,解释了句。 “她确实是真心话,不过,你确实当得起。”顾晞让着李桑柔坐下,接着道:“攻下襄阳当天,我就让人往鄂州城传令,让文将军率军回援运河一线。 这些天,我一直很担心,现在,大势已定!”顾晞愉快的拍了下桌子。 “要在襄阳呆一阵子?”李桑柔笑问道。 “曹将军前天已经启程回鄂州驻守,咱们在这里要多住一阵子,理顺军务民政,重新部署防守,等到朝廷新任府尹到了,上了手,再南下渡江。”顾晞笑道。 “那我可以好好挑间铺子,再找个掌柜。”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我出去逛逛,不打扰你们了。” “你搬进城里住吧,这旁边就有空宅子,中午一起吃饭?”顾晞跟着李桑柔站起来。 “我先看看再说。”李桑柔随口应承了句,往屋外抬了抬下巴,笑道:“你看,已经这么多人等着了,你忙你的公务吧,我逛好这里,再去樊城看看,不过来了。” …………………… 襄阳大捷的喜报,是披红挂彩,一路叫着喊着,冲进建乐城。 一连串儿的报喜信报,一个接一个冲到宣德门,下了马,冲进皇城,沿着南北大街往宫城报进时。 整个皇城的官员小吏,都闻声跑出来,看着披着红绿彩绸的信报跑过来,喜悦无比的议论纷纷。 这份襄阳大捷的喜报,将失去半条运河的压抑和担忧,甚至害怕,冲刷的一干二净。 在喜报之前,顾晞亲笔写的折子,已经递到了顾瑾面前。 庆宁殿内,清风一路小跑,进出几趟,禀报喜报进南熏门了,过朱雀门了,建乐城里如何热闹,进宣德门了,三司六部的人都出来了,皇城里热闹得很。 伍相失笑出声,“成何体统!我去看看!” “咱们不也在这儿看热闹呢。”顾瑾一边笑一边示意伍相坐回去,看向清风笑道:“后园牡丹开得极好,让人剪下来,赏赐给众人。” “是!”清风语调上扬。 “臣原本以为,半年之内,能拿下襄阳城,就极好了。”庞枢密欠身笑道。 “臣还笑他净想好事儿。”潘相凑趣笑道。 “真是天佑我大齐!”杜相一脸感慨。 “世子锐不可挡。”伍相笑道。 “这是世子的折子,你们看看。”顾瑾将顾晞那份厚厚的折子递给伍相。 伍相看完,传给紧挨着他的庞枢密。 “大当家的……”庞枢密看完折子,就紧紧抿着嘴,看着几个人都看完了,看向顾瑾,带着一腔惊悸,“真杀了上千的人?” “累到脱力。”伍相低低感叹。 “这是不得已。世子说过,大当家不喜杀戮。”顾瑾叹了口气,“都是不得已。 几位相公府里若还有好酒,挑些出来,送给大当家舒缓心胸吧。” “是。”伍相等人忙欠身笑应。 “算着行程,文彦超大军,再有两三天,就能进到两淮,要是能顺顺当当,今年的夏收,还能有些收成。”伍相看着顾瑾道。 “如今荆州已定,大势已成。一年两年的收成,咱们撑得住,不必催,让他们定定心心的打这一仗。”顾瑾稍稍往后靠了靠,神情轻松。 “襄阳大捷,烦伍相执笔,写一篇文章,不用长,一会儿送到朝报,明天一早发出来。” 顾瑾的话顿住,脸上的笑容渐隐,片刻,叹了口气。 “襄阳一战,死伤惨烈,亡者抚恤的事,由杜相统领吧。 还有运河两岸的赈济抚恤,也要打算起来了,这一处所需银两,不是小数目,朕一时还想不出这银子的出处。 你们先想想。 襄阳一战的抚恤银两,杜相要亲自盯着,一定要足额送到各家手中,不得有任何克扣。” “是。”杜相欠身应是,想着折子上惨重的亡者数目,以及运河两岸焦土一般的情形,顿时心情沉郁。 “早一天拿下襄阳城,两淮,以至天下万民,就少受一天残害荼毒。 这些将士,死得其所。让随军翰林为诸将士写文立传,发到朝报上,这件事,潘相盯一盯。”顾瑾接着道。 潘相欠身应是。 “要不要给大当家写一篇?”潘相看向顾瑾问道。 “不必,其余文章,也不必多提她,一来她不喜欢这样扬名,二来,扬起名来,于她的安危不利。”顾瑾道。 “确实如此,要是南梁有这样人物,那是无论如何也要除掉的,还是别提的好,一个字也别提!”庞枢密看着潘相,神情郑重。 “确实如此。”伍相点头。 议好事,诸人退出,顾瑾抿着茶,垂眼想了片刻,吩咐清风:“你去一趟大相国寺,让他们好好做几场法事。” “祈福?还是超度?”清风小心的问道。 “由他们随心而做。”顾瑾垂眼道,“你上次说,大当家爱吃瓜子?” “是,听如意说过,他碰到大常去买瓜子,挑剔得很,说是他们老大爱吃。” “你亲自挑些瓜子,炒好,挑个人送到襄阳。不是赏赐,朋友之礼吧。”顾瑾接着道。 “是。”清风垂手答应。 第196章 河灯 顾晞和文诚忙着襄樊二城的军事民政,李桑柔忙着她的铺子和生意,直到进了五月,才各自忙出了头绪。 端午前一天,如意赶到樊城,向李桑柔传递他家大帅的邀请:请大当家和诸位兄弟,在端午当天,到襄阳城,和大家一起过端午。 李桑柔爽快答应。 李桑柔没住进襄阳城,她喜欢四通八达,不喜欢被围困的感觉,相比之下,和襄阳一水之隔的樊城,更能让她自在舒适。 这个端午节,李桑柔她们头一回吃上了自己裹的粽子。 大常他们都不会裹粽子,云梦卫中却有十来个,都会裹粽子,还裹的极好。 大常买了糯米,粽叶,以及各种配料,裹了襄樊规矩的粽子,建乐城的粽子,江都城的粽子,以及不知道哪儿的粽子,煮了几大筐各式各样,各种味道的粽子。 端午节的一大清早,自然要吃粽子。 李桑柔吃了两只粽子。 他们裹出来的粽子,模样各异,咸甜淡都有,馅料五花八门。 李桑柔拎了两只剥开,见是一只咸蛋黄,一只碱水粽,暗暗松了口气。 她亲眼看到他们用白糖腌五花肉做馅料!幸好幸好。 中午吃了大常作主做的端午节饭,一大筐用大蒜艾叶煮的鸡蛋鸭蛋鹅蛋,一大锅五花肉烧黄鳝,一大筐艾汁儿馒头,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人,出了樊城,过河去襄阳城。 端午这一天,顾晞和文诚他们要隆重祭祀战死的北齐和南梁将士,她一向不参与这些祭祀。 如意等在襄阳城门内,侧身在前,带着李桑柔等人,往庆云楼过去。 庆云楼内外,已经十分热闹了。 楚兴站在门槛外,正拍着门槛里的一个统领,哈哈大笑,眼角瞥见李桑柔等人,哎了一声,急忙转身迎上去。 “大当家来了。”楚兴拱手见了礼,立刻转身冲里面喊了声:“大当家来了!” 庆云楼内涌出一群,被侧身走在李桑柔前面、近着手,一幅守护架势的楚兴这边挥挥,那边挥挥,挥成两排。 楚兴赶开诸人,先进了门槛,拱手长揖,“大当家请。” 两排将军统领,拱着手见着礼,七嘴八舌叫道大当家。 “不要这样,当不起,实在当不起。”李桑柔拱手,团团长揖还礼。 黑马紧跟在李桑柔后面,黑脸放红光,拱着手扬在头上,转着圈儿,也是连声的不敢当不敢当,没说几句,就被大常揪着衣领拎到了后面。 孟彦清忍着笑,将黑马还拱在一起的双手拍下来,“我觉得大当家当得起,你也当得起,不用客气。” “可不是!我也这么觉得,客气还是得客气客气,没办法,他们就是虚礼儿多。咱也得讲究讲究。”黑马手指划着四圈,用力拧着眉,以便显得他十分苦恼。 旁边的董超一边笑一边拍着黑马,“一会儿敬酒的肯定多,你可别喝多了。” “放心放心,我这酒量……老大说今天可以放开量,我跟大常说好了,真要喝多了,让他把我扛回去。”千杯不醉这话,黑马没敢说出来,他酒量有点儿一般。 “不用劳动常爷,到时候,我扛你回去。”孟彦清一边笑一边拍着黑马的肩膀。 李桑柔之后,大常稳稳的站在门槛外,挡着黑马小陆子等人,无论如何,也要让着诸将军统领先进去,诸人进了大堂,大常一步迈过门槛,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不分你我的一起挤进去。 文顺之站在门槛里,迎着李桑柔长揖下去。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长揖还礼。 宽敞的大堂,顾晞穿着件大红底水波龙纹长衫,站在中间,笑迎上来,“怎么来的这么晚?” “听说上午的祭祀很隆重,说要到日昳前后才能结束。算着时辰过来的。”李桑柔解释的很认真。 “确实刚刚结束,乔翰林那篇祭文写得有点儿长。”顾晞抱怨了句。 就站在顾晞旁边的乔翰林看向顾晞,李桑柔迎上乔翰林的目光,笑道:“乔翰林擅长用典。” 乔翰林唉了一声,拱手见了礼,一脸苦笑道:“就是没敢用典,才写长了的。 文先生交待,这个要写到,那个要提到,还要朗朗上口,最好妇孺皆能听懂,妇孺哪懂典……不是,我是说,这襄阳城的妇孺,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是文先生说的妇孺。 要提这个那个,又要平实明白,实在是没办法再短了。 我早就不用典了。” “这个是,我可以作证,乔翰林现在都能给人写信了,通篇不用一个典。”文顺之拍了拍乔翰林,夸了一句。 “唉!”乔翰林痛苦的唉了一声,“写信用典!我一个典也不用,他们也不找我写,我就去问了,说是:明明是俺大,非得写父亲。 书信也是文章,对吧?大大,成什么了?唉!” “你说的太对了!”黑马伸头上前,“文章千古事,就是要放之五湖四海而皆准! 父亲就是父亲,说到哪儿都知道,大大又不是五湖四海,哪能用俺大?这襄阳城就不叫大大,你写得对,就该写父亲! 用典是啥?” 乔翰林瞪着黑马,被他末尾一句用典是啥,问的憋住了。 文顺之高挑着眉,片刻,哈哈大笑。 文诚拍了拍黑马,忍着笑道:“用典就是掉书袋子拼博学,这个,你得跟乔翰林好好学学。” “博学啊,那还是算了。”黑马一脸干笑,“我不是瞧不上乔翰林,我这个人一向谦虚。 就是吧,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过我这学问,也就比我们老大略差一二。” 文诚被黑马这极不客气的一句,憋住了。 乔翰林噗一声,哈哈笑起来。 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推着黑马,“你们笑什么?真是! 马爷这话极是,马爷这学问,他们翰林可比不了,马爷这学问,得跟楚将军他们论。” “论什么?”楚兴在旁边,听提到他,急忙几步窜过来,伸头问道。 “学问!”黑马昂然应道。 “学问有什么好论的,过来过来!品品这酒,这酒跟上回我在合肥喝的那个差不多,你过来尝尝。”楚兴一听论学问,赶紧摆手,学问他真不行,还是喝酒吧。 “合肥?合肥哪有好酒?不可能!这是庞枢密送的酒,你肯定没喝过!”楚兴旁边的小陆子接话道。 “那就对了!”楚兴拉着黑马过来,在小陆子肩膀上猛拍了几下,“在合肥那回,乔将军,云梦卫的乔将军,你肯定认识!是他拿的酒,他说是庞枢密的私藏,说是跟你们老大要的。 大家都过来过来!来尝尝,大当家带来的这酒,这可是庞枢密的私藏!” 楚兴抱着只酒坛子大叫。 “说错了!这一坛子是伍相家的,看看看看,这贴着字儿呢!”蚂蚱拍着楚兴怀里的酒坛子。 大常里的诸将涌上来。 顾晞、文诚和李桑柔几个坐在大堂靠墙,看着举着碗,围着一堆酒坛子要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咋着嘴点头摇头的诸将军统领。 “你把他们送的酒都拿来了?”顾晞看着已经摆了满满一桌子的酒坛子,以及还在一坛坛往里搬进的酒坛子。 “嗯。”李桑柔笑看着热闹的大堂,突然噢了一声,站起来,从大常那里要了一只锦袋过来,坐回去,坐到桌子上,“吃瓜子,你大哥给的。” 顾晞听到一句你大哥给的,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从李桑柔手里的瓜子,看到锦袋,伸手拉过锦袋,拎起锦袋,左看右看,再看看瓜子,转头瞪向文诚。 文诚伸手拿过锦袋,也是左看右看,再看看端了个空碟子盛瓜子皮的李桑柔,看向顾晞。 “大哥这是……”顾晞嫌弃无比的拎着那只瓜子锦袋。 他大哥写信,说她这趟大功的事,他已经安排好了,就是这么安排的? “这瓜子不错,你尝尝。”李桑柔看着顾晞那一脸的嫌弃,笑眯眯道。 “皇上可真是……”文诚唉了一声,笑起来。 这瓜子,大当家说的是你大哥,必定不是作为赏赐来的,嗯,确实很好。 “樊城现在热闹得很,大小邸店都住的满满的,都是生意人,刚才进城,看襄阳城里也热闹得很。”李桑柔转了话题。 “襄阳城里更热闹,这一战虽然死亡惨重,与民却惊扰不多,这里连通荆州和蜀中,从前一直不通北齐,现在通了,商人们自然蜂涌而来。” 顾晞露出笑容。 从来,就算太太平平的那二十来年,襄樊两城作为中原重镇,也从来没对北齐开放过。 “对了,皇上点了王章任襄樊府尹,我荐了乔翰林任襄樊学政,再有几天,王章就该襄阳了,军邮的事儿,守真又挑了一个人,回头你见见行不行。”顾晞接着笑道。 “好!”听说王章就任襄樊府尹,李桑柔眉梢扬起,笑起来。 襄樊府尹一职,她觉得王章担得起,不过,从升迁的规则来说,王章这个襄樊府尹,简直算得上飞升了。 “周老尚书长子,原利州路漕司周锦昌调任荆州安抚使,统领荆州民政,也快到襄阳了,见了大帅之后,就往随州驻守。”文诚笑道。 “周老尚书,那位符娘子的家翁?”李桑柔笑道。 “是。”文诚失笑出声,“听说周帅司对这个儿媳妇,骄傲得很呢。” “周延葶已经点到京东东路,一个小县县令,我让他等他父亲到了,见了面再启程。 随军的这些人,各有任命,今天之后,都要分赴任上了。 朝廷如今急缺人手。”顾晞看着混在诸将群里,跟着大碗品酒,拍拍打打,甚至骂骂咧咧的诸翰林。 他对他们这将大半年的历练,十分满意。 菜已经上齐,大堂热闹起来,已经有人站起来,举着碗开始敬酒。 “出去走走吧。”李桑柔立刻警惕起来,她得趁着头一波敬酒过来之前,赶紧走! “走!”顾晞立刻站起来,拉了下李桑柔的衣袖,两个人直奔旁边上菜用的小角门。 “唉!”文诚在两人身后,只来得及唉了一声,两个人已经挤过送粽子进来的茶酒博士,冲出了角门。 顾晞和李桑柔一口气冲出庆云楼后角门,站在条小巷子里,同时长舒了口气。 “想去哪儿转转?”顾晞轻轻掸了掸衣襟,神情轻松。 “你这一身。”李桑柔从上往下,看着顾晞那件红底绣金的锦绣长衫,他这一身,实在是过于显眼了,去哪儿都不方便。 “去城墙上走走吧。”李桑柔指了指昏暗的城墙。 “去城外吧,今天留了东门,让大家放莲花灯。”顾晞示意不远处的城门。 李桑柔低低喔了一声。 端午节的河灯很好看,她在江都城看过,在建乐城看过,在无为府也看过,那时候,多半是祈福的、红艳的灯。 这会儿的襄樊两城,大约放的都是白烛的莲花灯了。 庆云楼离东门很近,两人出了东门。 东门外的僧道极多,蹲在一处处临水台阶上,接过一盏盏莲花灯,默默念诵着,将莲花灯小心的放到水面上。 临水的台阶不多,更多的僧人道士,以及市井男女,站在高高的石头岸上,用杆子挑出莲花灯,小心的落放到水面上。 护城河中间,横着几十只小船,将一只只的莲花灯放到水面上。 对岸,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一盏盏小小的,却极明亮的莲花灯,被放到水面上,推离岸边,晃晃悠悠,汇入灯河,顺着水往南流淌,将宽阔的汉水,流淌成一道星星点点的光亮之河。 李桑柔和顾晞站在墙根下的阴影中,看着眼前放灯的人群,和河中无数的莲花灯。 “死了多少人?”好半天,李桑柔低低问道。 “六万多,南梁守军三万多。”沉默片刻,顾晞才沉沉答了句。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她一直不想问,不愿问,甚至不敢问。 那一天,血真的流成了河。 “守真让人折了十万盏莲花灯。”顾晞看着流淌着的光亮之河。沉默片刻,看向李桑柔,“襄阳之战,是大齐生死之战。以后,不用再这样攻城了。 别太难过。” 黑暗中,顾晞看不清李桑柔的神情,凭着直觉,他觉得她很难过。 “嗯。灯很好看。”好一会儿,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 愿国泰民安。 第197章 此城和彼城 六月初,一直悄悄驻守在秦凤路的老将窦怀德将军,率麾下五万精锐,沿嘉陵江南下蜀中。 文顺之率十万精锐,沿汉水南下至鄂州,再逆江而上,和窦将军一北一西,两路征蜀。 顾晞带着余下的十余万大军,沿汉水南下至随州鄂州,悄悄停驻在随州鄂州一线。 扬州一线南梁军回撤,文彦超趁南梁军回撤,一口气将战线压至扬州一线。 顾晞大军沿汉水南下时,李桑柔一行人启程,从襄樊赶往运河两岸。 顺风在京东南部,以及两淮的递铺,派送铺,在张征血腥征服扬州后,就瘫痪了,她得去看看。 …………………… 扬州城里,夜色阑珊。 张征和苏青并排坐在城头望楼上。 两人一人一坛酒,中间的青砖地上,放着几个荷叶包,荷叶包里是切成大片的卤猪头肉,白切羊肉,和盐水煮花生。 “天亮的时候,将军就能到江都城了。”苏青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 “嗯,将军真不该回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征捻了块猪头肉,仰起头,一点点放进嘴里。 “将军不是说了么,真要君命有所不受,只怕很快就要招来杀身之祸了。”苏青叹了口气。 “这帮人是怎么想的?猜忌武家,这不是笑话儿么?整个大梁,谁不知道武家军忠心耿耿?武家男人,死多少了?还有几个?娘的!”张征用力嚼着猪头肉。 “偷取合肥,和襄阳军会合,将北齐大军调至西线后,再突袭运河一线,这是小武大帅定的方略。 将军也推演过,说是,皇上就这个方略,问过将军。 将军仔细推演过好几遍,说半年内,三军会合,拿下北齐半壁江山,过于乐观了,不过,最差也能拿下颖州至楚州,或是颖州至扬州一线往南。 没想到,北齐大军调度的那么快,仿佛早就在合肥一带等着了。 小武将军说北齐已经有所准备的折子递进杭城时,那个时候,就有人上折子了。 说什么睿亲王世子在江都城遇刺这个那个,都是假的,是将军放出的假信儿,是为了掩饰将军和睿亲王世子见面密谋,说将军那时候就叛君叛国了。说的有鼻子有眼。 说是将军接下帅印,从杭城启程时,老夫人嘱咐过将军,说是谎言多了,就成真了,让将军一定要谨慎,要想到瓜前李下。 还让咱姐留心一二,提醒将军。 说是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不能再有让人生疑心的地方。” 苏青说着,苦笑连连。 “呸!”张征往城外猛啐了一口。 “合肥那回,北齐大军确实调度的太快了。 你看,除了合肥那一回,北齐大军的调度,什么时候到哪儿,战力如何,几乎都在将军预料之中,就是那一回,就是将军,也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能那么快?根本就不可能!”苏青连声叹气。 “嗯。”张征沉着脸嗯了一声,他也没能想通,不管怎么推演,都不可能那么快。 “合肥那一战,主帅要是将军,我觉得至少不会大败。 小武将军接掌江都城的时候,将军跟老夫人说过,说小武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历练不够,定性不足,也不够坚韧,能胜不能败,一有败相,就要急躁慌乱。 我也听将军说过一回。 将军说,合肥之战,北齐反应之极,兵力调集之快,肯定远远超出小武将军的预料,小武将军当时肯定慌乱了,着急了,不等大军全数渡过江,也没整顿好安排好,就急着北上。 将军不是一直教导咱们么,主将心不定,军心必乱,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沉住稳住。 将军说,当时,小武将军必定慌乱了,主帅慌乱,大军军心必定急躁不稳。 大战那天,偏偏又冒出来那位桑大将军,杀神一般……唉!”苏青长长叹了口气。 “小武将军自己也死了。”张征喝了一大口酒。 “嗯,小武将军的死讯传回去时,武家就有人说,是将军想除掉小武将军,还说将军是报复小武将军,说什么的都有,唉。 朝廷里,听说有不知道多少密折,说将军私通北齐,突袭合肥的事儿,是将军向北齐告的密,还有的,说武家内斗,祸及国运,这个那个,各种各样,什么都有。 当时,小武将军的方略,说是只有小武将军和皇上知道,后来皇上垂询过将军,将军也就知道了,说是一共三个人知道,小武将军死了,皇上肯定不可能,那就是将军了。”苏青苦笑连连。 “真他娘的扯!”张征再啐了一口。 “将军再要什么君命不受什么的,你想想,那是什么后果。”苏青再次叹气。 “唉!”张征耷拉着肩膀,也是一声长叹。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还是不该回撤。”好一会儿,张征再次忿忿道。 “嗯。”苏青看了眼张征。 “蜀中易守难攻,整个蜀中,有将近二十万大军吧?二十万大军,还要援什么援?要是二十万大军还守不住,那援了也是白援!”张征喝了一大口酒。 “襄阳城破,将军说,朝廷那些人,吓着了。”苏青低低叹气。 “朝廷哪些人?就是皇上吧?蠢货!”张征啐了一口。 “不说这些了,明天天一亮,你就赶回江都城,守好江都城。”苏青欠身过去,将杯子在张征杯子上碰了碰。 “你回江都城,我守扬州。”张征喝了酒,再倒上。 “扬州反正守不住,江都城在你手里能守得住,在我手里,十有八九守不住,我回去,那就是扬州守不住,江都城也守不住。”苏青也倒上酒。 张征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咱俩,认识了得有十几年了吧。”苏青抿着酒,转了话题。 “二十三年了。”张征答了句。 “也是,老子三十生辰都过了。”苏青说着,笑起来。 “你还年年过生辰,过一年少一年,过个屁!”张征一边笑一边呸了一口。 “不过生辰怎么收礼?”苏青曲起一条腿,眯起了眼。 “你他娘的。”张征一边笑一边骂了句。 “那个王妈妈,你还记得吧?一年过两回生日,说是一回是父难日,一回是母难日。”苏青笑问道。 “我还能忘了她!那条老母狗。还母难父难,母难是难,那父,明明是快活极了,难什么难!不要脸的老母狗!”张征一边笑一边啐。 “她哪管她爹她娘是难极了还是快活极了,她要的是收生辰礼,不要脸是真不要脸!”苏青啧啧。 “她那个老茶壶死那天,我瞧着她那个高兴样子,哭着哭着,竟然憋不住,笑出来了,看她笑成那样儿,老子那会儿都后悔了,不该杀了那个老茶壶!”张征嘿了一声。 “那个老茶壶,杀他这事儿真痛快,对了,他怎么得罪你了?二十多年,我竟然一直忘了问你,娘的,竟然一忘就是一二十年。”苏青想着他和张征头一回杀人的事儿,笑起来。 杀那个不要脸的老茶壶前,他想着过后一定问问张征,为什么那么恨那个老茶壶,可杀了之后,他太兴奋太激动,竟然忘了问了,一直忘到现在! 那一回杀人,真是爽极了。 “我在欢门外头讨饭,朱大婶拿了半块烧饼给我,那个老茶壶不让给,不给没什么,可他说,给我吃点儿没什么,可我吃了还得拉出来,实在讨人嫌。 他这话,不是人话。” “他也不是人,我早就想杀他。”苏青眯着眼。 “他死的时候,大家都挺高兴的。”张征笑起来。 “嗯,他不是人。”苏青不知道想起什么,狠狠的啐了一口。 “明天,还是你回江都城吧。为了咱姐。”沉默片刻,张征看着苏青道。 “你觉得,这一仗,咱们梁地还有胜算吗?有多少胜算?”沉默了好一会儿,苏青看着张征问道。 张征沉着脸,没说话。 “早晚而已,能守住江都城,就能多撑一阵子,梁地能撑住,将军就没什么事儿,将军没事儿,咱姐就没事儿,你回去比我回去好。”苏青语调清淡。 “江都城守不住,就守不住,你别死守,该走就走。 咱姐,一个妾奴而已,咱们,也跟奴儿差不多,真要怎么样,殉国都轮不着咱们这样的,你带着咱姐,该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不用死。”张征沉着脸道。 “既然这样,你干嘛要那么攻这扬州城?”苏青看着张征问道。 张征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将军对咱们,咱姐,你,我,对咱们三个人,都是恩同再造。这个,我心里明白,你心里明白,咱姐,也一样明明白白。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驱民攻城,不过是为了给将军开路,把自己当成一把利刃,粉身碎骨报答将军的知遇之恩。 你这心思,我明明白白,这会儿再跟我说这些话,就没意思了。”苏青拍了拍张征。 “这份大恩,我一个人来报,你护着咱姐,隐姓埋名……”张征的话没说完,就被苏青打断,“仇能替,恩不能替。 再说,你觉得咱姐那性子,是个为了活着怎么都行的? 别说她,我也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好,活着是不错,可也没好到非得活着不可。 别说这些没用的。”苏青声调中透着疲懒,和丝丝的玩世不恭。 “咱姐……”张征拧眉看着苏青。 “咱姐,跟顺风那位大当家,那位桑大将军,是知已之交,这你不知道吧?”苏青笑眯眯斜瞥着张征。 张征一个怔神。 “两个人好得很呢,在江都城的时候,经常一起喝酒说话。 鄂州城破前,那位大当家,从建乐城往鄂州,千里迢迢,就为了见咱姐一面,道个别。”苏青叹了口气。 “这事儿,将军知道吗?”张征脸色微白。 “将军怎么可能知道?连你都不知道。”苏青嘿笑了一声,“咱姐豪气得很,她比咱们强,你我都不怕死,她更不怕。 那位大当家就是知道咱姐的性子脾气,千里迢迢,只是道个别,不是接她走。” 苏青伸手过去,拍了拍张征。 张征呆了片刻,长叹了口气。 “明天一早,你就回江都城吧。 这一辈子,有你这个兄弟,一生不枉。”苏青伸手过去,搭在张征肩膀上。 “你要是先走了,黄泉路上,一定要等着我! 这一世的兄弟不够,来世咱们还要做兄弟。”张征伸手过去,揽住苏青。 “好!”苏青也揽着张征,举杯过去,用力碰在一起。 …………………… 建乐城。 千山一路小跑,送进两封信。 宁和公主犹豫片刻,将文诚那封信小心的收进匣子里,先拆开了李桑柔那封信。 李桑柔的信很短,寥寥几句,随意而简单。 宁和公主瞪着那短短几句话,呆了片刻,用力眨了几下眼,再看了一遍,更加呆了。 片刻,一个旋身,看向歪在旁边矮榻上,全神贯注着她,却又举着本书,装着根本没看她的顾暃。 “大当家的回信了。”宁和公主站到矮榻前。 “是么。”顾暃放下书,淡淡应了句。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的吗?”宁和公主抖着手里的信。 “你这话问的!我又不是她。我怎么可能知道!” “大当家的说,让我把没用的首饰什么的,拿出去卖了,就能有钱了。”宁和公主不停的抖着信。 “嗯?啊?什么?”顾暃愕然,一窜而起,伸手从宁和公主手里抢过信,一目十行扫过,再看一遍,和宁和公主一样抖着信,“她这是胡说什么呢?逗你玩儿呢!” “我觉得挺有道理!” 顾暃抖着信叫起来,宁和公主反倒镇静淡定了,侧身坐到矮榻上,竖着指手指,摇折扇般晃来晃去。 “我有一库房的首饰呢,小时候的那些首饰,根本就没法用了,那么小的镯子什么的,根本就戴不上了,都很值钱的,反正放着也是白放着……” “你疯啦?”顾暃瞪着宁和公主。 “你家也有不少吧?”宁和公主看向顾暃。 “我是说!你疯啦?”顾暃将信抖到宁和公主面前。 “就放到晚报上,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 司墨!跟我去库房看看!”宁和公主从顾暃手里抽过那封信,顺手揪着顾暃,一起往外走。 第198章 满目疮痍 李桑柔以襄樊为中心,东北至唐州、邓州,东南到江陵。峡州,往各个方向增设递铺,开通路线,一切安排妥当了,才启程西行,直到六月中,才赶到蔡州,进了汝南府。 蚂蚱去派送铺拿了这几天的小报,以及各人的信件回来。 李桑柔看过信,将朝报扫了一遍,拿起晚报,迎面就看到了描画精美的四五件首饰,每一件首饰旁边,都有着极其详尽的描述和介绍:多大尺寸,用了什么宝石,来历如何。 比如头一件,赤金嵌红蓝宝的一只婴孩项圈,吊着半寸见方的一块玉牌。 这件项圈,宁和公主小时候戴过,宁和公主的生母先章皇后小时候戴过,先章皇后的母亲小时候也戴过,据说是先章皇后曾外祖母,送给先章皇后外祖母的。 先章皇后曾外祖母,是那位方大当家。 李桑柔眯眼看着描画的如同照片一般精细写实的首饰图画。 那个皇上,可真是舍得! 几件首饰后面,几行规则简单明了:想买哪一件,请今明两天,写清楚何家何人,出多少银,密封好,送到邻近的顺风派送铺,价高者得,十天后公示,首饰由顺风送到各家,验明正身,收取银两。 所得银两,全数用于赈济两淮灾民。 “朝廷穷成这样了?”孟彦清拿着份晚报,站在旁边,见李桑柔细细看完了,凑过来道。 “照世子的说法,一直都挺穷。”李桑柔往后翻了翻,合上晚报。 “也是。”孟彦清叹了口气,“太祖有大志向,一心要在自己手里一统天下,他在位的时候,一直在打,北边打,南边打,西边也打。 朝廷里,几十个皇子,龙争虎斗了一二十年。 唉,也就是先皇的时候,算是太平了二十来年,攒了二十来年的钱,可中间还有两三回大饥荒。 唉,穷是真穷。” 孟彦清连声叹气。 李桑柔嘴角往下扯了扯,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 …………………… 建乐城。 红伎漫云从自家花楼里出来,坐着个两人抬小步辇,从第一条甜水巷出来,转个弯,进了第二条甜水巷,停在金彩阁门口。 金彩阁的头牌锦织站在门里,迎着漫云笑道:”你离的最近,偏你到的最晚。“ ”咦,你还请了别人?“漫云一脸夸张的惊讶。 ”没有别人,就是咱们常来常往的几个姐妹。“锦织笑道,让进漫云,两人一起,穿过院子,进了花楼。 花楼内已经到了三位美人儿,看到两人进来,居中坐着的湘兰手里的团扇指着漫云笑道:“我就说,你请客,必定少不了她。” “我还以为她要单请我呢。”漫云手里的描金折扇点着锦织的肩膀,笑道。 “锦织姐姐请客的时候可不多。”坐在旁边湘兰旁边,正沏着茶的纹月笑道。 “那是因为你锦织姐姐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邀,实在是难得有空儿。”湘兰笑接了句。 “我今天原本是不得空儿的,可锦织姐姐那贴子上写着,务必什么的,瞧着严厉得很,我实在不敢不来。”挨着湘兰坐着的香蕊团扇半掩面,语笑娇俏。 “请的这么齐,还务必什么的,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漫云款款坐下,慢慢拉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摇着,环顾着四周。 “不是什么大日子,是有点小事儿。”锦织笑着,从窗下长案上,拿了份晚报,拎起来和众人笑道:“今儿的晚报,你们都看了吗?” “我看了,今天那篇合香妙法,是锦织姐姐写的吗?”纹月笑问道。 “你是说那些首饰吗?”湘兰看着晚报,眉梢微扬。 “你总不是也要卖首饰吧?”漫云斜瞥着锦织,嘴角往下扯了扯。 “咱们的东西可上不得台盘。”香蕊看看湘兰,又看看锦织,再看向漫云。 “卖首饰这事儿,像香蕊说的,咱们的东西,上不得台盘,卖不出价儿,说不定还要招人骂。 我是想着,咱们能不能做些什么,也筹些银子。”锦织直截了当道。 “你这是怎么啦?”湘兰高扬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锦织。 “你什么时候这么家国天下了?”漫云站起来,走到锦织面前,微微欠身,仔仔细细看着她。 “不是家国天下,我只是,”锦织推开漫云,侧身坐到湘兰旁边,点着晚报上那些首饰,“这些都是公主的东西,我有点儿不忍心,我挺喜欢那位公主的。” 湘兰呆了一呆,片刻,笑起来,“是了,咱们都见过那位公主。七公子给大当家接风那一回。我也挺喜欢她的。”最后一句,湘兰的声音落下去。 “那天我离公主最近,公主一直看着我,我看向她,她倒不好意思了,说姐姐真好看,我。”纹月的喉咙猛的卡住,随即抖着帕子笑道:“瞧我没出息的。我就是觉得,她是真心话,她喊我姐姐。” “什么姐姐妹妹的,我不是交待过你了,别瞎说,公主天真无心,咱们不能不懂事儿。”漫云手里的折扇拍向纹月。 “我也很喜欢她。咱们就这一位公主呢。”香蕊笑道。 “是啊,咱们就这一位公主,我喜欢看着她开开心心,荣华富贵,瞧着她卖首饰,我有些不忍。反正,咱们最近也不忙,是不是?”锦织看着诸人笑道。 “这话是,反正咱们最近都有闲空儿。”漫云立刻接话道。 “光咱们这四五个人,再怎么都有限,要不,咱们广撒一回帖子,大宴一次宾客?”湘兰笑道。 “我最近一点儿也不忙,我觉得好。”纹月忙笑道。 “我也有空儿,这一阵子太闲了!”香蕊跟着笑道。 …………………… 六月里,整个北齐最热闹的事儿,是宁和公主卖首饰,以及她卖的那些首饰花落哪家。 建乐城里,最热闹的事儿,却是城里从最当红,到还没入流的诸女伎们,上街送香花讨赏,搭台子吹拉弹唱演折子戏,花样百出的筹集赈济两淮的银子。 宁和公主的首饰都卖出了天价,那件出自先章皇后曾外祖母,出自那位方大当家的赤金挂玉项圈,被青州三家富商联手,出价八十万两拍下,供进了青州城隍庙。 宁和公主十来件首饰,最少的一件,也拍出了七万余两,总计拍了三百多万两银。 建乐城的女伎们,热热闹闹了一个来月,总计筹了一百三十余万两银,将近五百万两银子交到杜相手里,赈济两淮,紧紧手,差不多就够了。 …………………… 李桑柔没进建乐城,从汝南府直奔淮扬下邳县,到下邳县城外的顺风递铺时,邹旺、聂婆子和枣花已经等在递铺里了。 南梁大军沿运河北上,一路推进到淮扬地界,自楚州之后,被黄彦明部死战抵挡,略微拖慢了脚步,一直拖到文彦超率援军赶到,才算勉强挡住,双方一直在淮扬边界你争我夺,战况惨烈。 直到进了六月,窦将军和文顺之两路征蜀,南梁军主力后撤,黄彦明和文彦超部,一路追打,将南梁军压至扬州一线,自淮扬南部至扬州,满目疮痍。 下邳县幸免于难,从扬州一路后撤的顺风递铺,以及派送铺人车行李,都集中在下邳县外的递铺里。 在文彦超率部赶到前,连下邳县外的递铺、派送铺,也都是收拾好准备好,准备随时北撤。 文彦超大军赶到后,整个淮阳府都安下了心,果然,没多久,南梁军就被驱赶南下。 李桑柔赶到时,各家递铺、派送铺,早已经急急忙忙赶回各自府县。 邹旺原本是一张团团和气的脸,这会儿,瘦的颧骨都突出来了。 聂婆子和枣花也都瘦了一大圈,聂婆子原先也就是鬓角有些白发,这会儿已经是满头白发中掺着些许黑色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辛苦了。”李桑柔冲三人拱手长揖下去。 “当不得当不得!” 邹旺、聂婆子和枣花急忙闪身避过。 “都是因为打起来了,打得,唉,这一条河,打烂了,扬州,唉。 这小半年,邹掌柜最辛苦,都是他来来回回的跑,邹掌柜说不太平,我跟枣花娘儿俩,女人家,不如他便当。 唉,总算把南梁人赶走了,大当家的回来了就好了。”聂婆子一口惊气呛上来,眼泪差点掉下来。 “进屋说话吧。”李桑柔示意诸人。 众人进了递铺宽敞的大堂,递铺管事儿老张和儿子小张,端了一大盆冰镇的绿豆汤进来,又端进来糯米凉糕等几样小吃,以及甜瓜,大枣等四五样应季瓜果,四五张桌子,摆的满满当当的。 “说说吧。”李桑柔边说边盛了碗绿豆汤,先递给聂婆子。 “我来我来!”枣花急忙接过。 “从扬州一路过来的,各个递铺集中过来的马匹,都被黄将军征用了,连头老驴都没留下。 黄将军赶着南梁军,一路往南,听说现在在扬州城外。 我和聂大娘商量着,这马咱不能等,要不要得回来,还在两说呢。 文将军大军赶到的时候,我和聂大娘合了印,支了银子出来,赶紧就让人往北买骡子买马去了。 到南梁军败走那天,统共买回来一百三十多头骡子,二百多头健驴。 马现在买不着,都是官府手里,高大点儿的骡子都不好买。”邹旺坐到李桑柔对面,直接说正事儿。 “嗯,这事你们做的很好,各家递铺、派送铺,有伤亡吗?”李桑柔问了句。 “有,唉,怎么没有。”聂婆子抹了把眼泪。 “这事儿是我经手。”枣花接过话,从旁边桌子上拿过褡裢,掏出份折成两指宽的厚折子递给李桑柔,“都在这里了,按从南到北记的。” 李桑柔拉开折子,从后面看起。 “宿迁县老扬出事儿的时候,我跟阿娘,还有邹掌柜都不在,是老张掌柜打理的,叫老张掌柜进来说说?”枣花见李桑柔从后面看起,忙建议道,见李桑柔点头,忙往后门叫了老张掌柜进来。 小陆子站起来,拎了把椅子给老张掌柜,李桑柔示意老张掌柜坐下说。 “多谢大掌柜。”老张掌柜谢了句,还没开口,先叹了几口气,“南梁人一直打到了咱们淮阳。唉!就在宿迁县城外头。 南梁人打到宿迁城外那天,是半夜,老扬说,他一早上起来,去开铺门,一出院门就觉得不对,兵马来回的跑。 他不放心,怕咱们的骑手到了找不到他,偷偷摸摸到铺子里,掩了门等了半天没人,就回了家。 后来说是乔将军到了,都是高头大马,把南梁人往南赶了几十里。 宿迁城开了城门,县衙里的人满城敲着锣,喊着要走赶紧走,只许出不许进。 老扬掌柜就赶紧把媳妇孩子送到了咱们这里,那会儿,外头还不知道南梁人到宿迁城外了,往宿迁的信报什么的,都没停。唉。” 老张掌柜叹着气,抹了把眼泪,“谁能知道呢,谁能想到呢。 老杨说,报就算了,这信积着可不行,他得回去一趟,把信送给各家再回来,他说城里的人,他都认识,不用进城,就在北门外,他都认识。 老杨说,乔将军把南梁人赶的没影儿了,他把信送好,也就一会儿,肯定没事儿。 他这一说,我觉得也是,就没拦他。 他走后,到晚上,说是宿迁城破了,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也没见老杨回来,我就觉得老杨指定凶多吉少。 后头,说是黄将军把宿迁城夺回来了,后来,又听说南梁又破了城,再后来,有位文将军,带着铺天盖地的人马到了,把城夺了回来。 老杨媳妇急的满嘴都是泡,我想来想去,就去求了常来咱们这儿拿小报的一位军爷,隔天,那位军爷带着我,去了一趟宿迁城。” 老张掌柜的话卡在宿迁城,抖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宿迁城外正在清理收尸?”李桑柔怜悯的看着老张掌柜。 “是。”老张掌柜抖着嘴唇,总算能再说出话了。 那天在宿迁城外,他看到的,遍地的尸首,漫天的血腥恶臭,活地狱一般,从那天回来到现在,他天天做噩梦。 “去寺里住几天,听听经,静静心就好了。找到老杨了吗?”李桑柔轻轻拍了拍老张。 “是,我没找到,是那位军爷帮着问的。 说是看到顺风的人在城外派信了,说是死了,已经埋了,身边还有好些信,都浸透了血,一起埋了,和好些人埋在一起,好些埋人的坑,说是不记得是哪个坑了。”老张掌柜一把把抹着眼泪。 “老杨媳妇家人呢?”李桑柔看着老张掌柜哭过一气,缓过来些,才接着问道。 “回去了。 那位军爷说,得个三五天才能收拾干净,我就留她住了五天,让我大儿子送她们娘几个回去的。 咱们顺风的铺子被烧了,她家就挨着铺子,也烧得精光。 前儿我去看过一趟,她们娘儿几个,挺艰难。唉,满城都艰难。” 老张掌柜再抹了把眼泪。 “宿迁城里订小报的人家,都还没回去,信也有不少,不过有一多半,收信的人家不在宿迁城,多半是还没回来。 宿迁县的信,三天一趟,暂时由下邳这边代送。”邹旺接话道。 “嗯,吃了饭,咱们先去宿迁看看。”李桑柔垂眼道。 第199章 世情世间 下邳县和宿迁城之间,隔着乐马湖,沿着乐马湖东岸,到宿迁城,也就三四十里。 李桑柔等人一路过来,带着三四十匹军中健马,以及二十来头大青走骡。 枣花不敢骑看起来极有脾气的傲气军马,黑马给她挑了头脾气温顺的骡子,其余人骑了马,没多大会儿,就到了宿迁城下。 宿迁城墙破烂不堪,隔不多远,就有一段塌坏,有几处,甚至塌到了底。 护城河也被填成了这一段那一段的小水洼。 李桑柔等人在城门外下了马,牵着马进了城门。 城门明显刚刚修好,城门洞里,靠着墙,十来个老厢兵有的和泥,有的抬着泥兜子,将泥送上城墙,城墙上,正从城门起,一片忙碌的修补重建。 看到李桑柔等人进来,老厢兵都停下来,上上下下,好奇无比的打量着诸人牵着的高头大马。 这会儿,人不稀奇,马稀奇! 宿迁城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以及火烧过。石头砸过的痕迹。 城里的铺子,还好好儿的,有不少家,已经开着门做生意了,街上的人却很少,街巷里更是一片安静寥落。 邹旺走在最前,带着众人,往顺风派送铺过去。 顺风派送铺离北门不远,已经烧的只剩半人来高的几面残墙了。 “说是南梁人攻下城,先找咱们的铺子,找到就烧就砸,唉。”邹旺站在原本竖着顺风大旗的位置,仰头看了看。 现在,顺风大旗没有了,旗杆也没有了,连下面的大石头墩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他一仰头,只能看到空空的天空。 “嗯,去老杨家瞧瞧。”李桑柔扫了眼已经烧空的铺子,示意邹旺。 老杨家确实离铺子极近,往前走个二三十步,拐进条巷子,巷口头一家,就是老杨家。 从铺子过来半条街,再到半条巷子,都被烧的只剩半截土墙。 老杨家原本从里到外,刚刚翻盖一新的房屋院子,如今焦土一片。 院子里,借着堂屋的三面半截墙,用苇席麦秸,搭出来一小片地方。 老杨媳妇和大儿子,正在院子里收拾,五六岁的小儿子,带着两三岁的妹妹,坐在地上,掰着妹妹的手,教她翻绳。 “老杨嫂子。”枣花走在前头,扬声叫了句。 “唉,她枣花嫂子,大掌柜,你们怎么来了。”杨嫂子应了声,赶紧迎出来,招呼了邹旺,看着李桑柔等人,有些局促起来。 “这就是咱们大当家,这是马爷,陆爷他们。”枣花忙介绍道。 “您就是,您真年青,大当家快请进来,您看,家里……”老杨嫂子慌乱的招呼着,转头看了眼焦土一片的家,眼泪夺眶而出。 “会好起来的。”李桑柔拍了拍老杨嫂子,越过她,走到棚子前,弯下腰,伸头往里看了看。 “吃的穿的,都够不够?”枣花跟在李桑柔后面,也弯腰往棚子里看。 “够够,吃的穿的,都有。 回来的时候,老张嫂子给拿了好些吃的用的,拉了一大车。 上邳那边有人来,都过来看看,问缺不缺啥,不缺啥,都好。”老杨嫂子揪着衣襟,抹着眼泪。 “这房子院子,你们自己这么收拾,收拾不了什么,得请人过来,重新把屋起起来,这会儿找不到工匠?”李桑柔围着院子看过一圈,站到老杨嫂子面前问道。 城里的工匠人手,好像都被征过去修城墙了。 “泥工瓦工木匠,大劳力小劳力,都被衙门叫去修城墙去了。 修城墙那是大事儿。 我们娘儿几个先自己收拾收拾,是收拾不出来,可也没啥别的活儿,总不能闲站着。 城墙上也招小工,家里有俩小的,我去不了,他年纪小,个子矮,去了,没挑上。”老杨嫂子问一答十。 “上邳肯定有不少工匠,从上邳请些工匠过来……” “不用不用!不急不急!大当家的……”老杨嫂子摆着手,急急打断了李桑柔的话。 “不光是为了你们家这房子。”李桑柔按下老杨嫂子的手,笑道:“上邳县城里城外,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中间肯定有不少工匠,劳力更多,把他们叫到这里干活,解了你家的难处,也让他们赚点儿回家的路费。” “这事儿容易,大当家放心。”邹旺先应了句,再看向老杨嫂子,笑道:“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儿。 嫂子不用管别的,一会儿就开始准备准备。 快的话,明天一早,就能有工匠过来了,先让他们给你们搭个住的地方,把锅支起来,烧水烧茶的,就便当了。 修房子的钱……” “家里有!家里都有!”老杨嫂子急忙点头,“都有,先前攒了不少钱,他爹又……” 老杨嫂子的喉咙哽住,揪着袖子抹了几把眼泪,才接着道:“她枣花嫂子说,咱顺风有规矩,他爹这样的,给一百两养家银,银子已经给了,我没敢拿回来,托老赵掌柜收着呢,够了,都够。” “娘,你跟大当家说说铺子的事儿。”一直跟在老杨嫂子身边的大儿子,扯了扯他娘的衣袖,闷声道。 “干嘛让你娘说,你自己说不就行了。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打量着墩墩实实的杨大,笑道。 “我叫杨大石,石头的石,今年十四。 我爹接下顺风铺子那天,我就跟着我爹,铺子里的事儿,我都懂,都会,我想接着管铺子。” 李桑柔眉梢扬起来,“可你太小了,咱们顺风有规矩,做掌柜,得年满十六周,你十四,才十三周岁吧?” “不用等三年,等不了三年!我都会,我真会!”杨大石有点儿急了,“等三年,铺子就没了。” “头一条,顺风的规矩,谁都没有例外,别说你,我都不能例外。你不到十六周岁,不能接就是不能接。” 李桑柔神情严肃,顿了顿,侧头看着紧紧抿着嘴的杨大石,一边笑,一边指了指老杨嫂子。 “不过,你阿娘倒是可以接过去,只要她能做得下来,能经得住邹大掌柜和枣花掌柜的明察暗访,这铺子,就可以交到你娘手里打理。” “我哪行,我一个妇道人家……”老杨嫂子有点儿慌。 “行!有我!有我呢!娘,咱行!你行!娘你快接下来!娘!”杨大石立刻抓着他娘的胳膊,急的乱摇起来。 “好好好,可我,好好好,你先松手。”老杨嫂子被儿子摇的身子来回晃。 “你还在念书是吧?”李桑柔笑看着杨大石。 “只念半天!就只有晚半天!只上半天。 我跟着我爹,一早上先在铺子接邮袋,都是我爹看着,我跟骑手交接! 接着分朝报晚报,把信派出去,再收寄,收订,都是我! 晚半天铺子空闲,我爹看着,我就去学堂里念半天书。 我爹说了,让我念书,就是为了让我以后能好好儿的接下铺子,不为别的,我念书一般得很。 我能接,不是,我是说,我能帮着我娘,我帮着我娘,我跟我娘,肯定把铺子打理的好好儿的,跟我爹在的时候一样好!” 杨大石急急的连解释带表态。 “你想接,我就让你试试。不过,你要想好了,接过铺子的是你,不是你儿子。邹掌柜和枣花掌柜要查要看要问的,也是你,不是他。 铺子里的一切,你自己,不用大石,不光会做,还要做好,包括写字盘帐。”李桑柔看着老杨嫂子,神情严肃。 老杨嫂子脸色微白,迎着儿子急切的目光,咬牙道:“好!” 她们一家的好日子,全在顺风铺子上,要是能接着做,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接下来的。 大当家说的是,大石还太小,这会儿就让他一个孩子撑家,她这个当娘的,忍不下这个心,她得把家撑起来,为了孩子,为了她这两儿一女。 …………………… 出了宿迁城,李桑柔看着邹旺和枣花,交待道:“两件事,一,在顺风做事,所有的人,都必须担得起,做得好,肯尽职尽责,你们明查暗访的时候,不管这个人是谁,怎么接的活儿,这条规矩都是一样的,不能有任何苟且。 宿迁县这间派送铺,老杨嫂子要是能打理好,那最好,她要是能力不及,就立刻换人,至于她要养家糊口,宁可多给银钱,也不能法外施恩。” “是,大当家放心,这一件,我和枣花嫂子都明白得很,这是根本。”邹旺忙欠身答应。 “嗯,第二,宿迁派送铺是交到老杨嫂子手里,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必须要老杨嫂子担得下来,是老杨嫂子自己做得很好,这宿迁派送铺,才能算是查核过了。 你们查核的时候,一定要记着,要查的是老杨嫂子,和杨大石无关,一定要把他摘出去。” 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邹旺一个怔神,这第二条,他不是很明白。 枣花拧着眉,看着李桑柔,犹豫道:“大当家的意思,是要把这铺子,就长长远远的交到老杨嫂子手里?还是,怕耽误了杨大?” “这是规矩,谁接的,谁就得能担得下来。”李桑柔嘴角挑着丝丝笑意。 “是。”邹旺和枣花觉得他们明白了,点头答应。 “这个杨大石很不错,以后你们来往这里,多留心指点指点他,说不定以后能派大用,咱们用人的地方多,蜀中,江南,还有现在的荆州,到处要用人。”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这人手上,都缺的不行。”邹旺一脸苦笑。 枣花也苦起了脸,她都想把大妮子带出来用上了。 …………………… 隔天一早,聂婆子和大常留下安排找工匠重建铺子房屋,教老杨嫂子从接邮袋走一遍,以及顺风的规矩规则,李桑柔和邹旺、枣花等人,奔往下一处递铺。 七月底,秋高气爽,李桑柔一行人赶了大半夜的路,凌晨时分,进入楚州,到了山阳府外的递铺。 递铺里正在交接忙碌,管事儿老宋看到最前的邹旺,急忙丟了手里的帐册,紧跑迎上来,“大掌柜来了!您这是赶夜路了吧?这还没太平呢,大掌柜您看您这瘦的……” “这些人是谁?”邹旺从进来起,就盯着刚才和宋管事交接的三四个陌生汉子,没理会宋掌柜的热情。 “这是赵大爷,这是赵二爷,这是赵三爷,正要跟大掌柜禀报,这是咱们山阳府派送铺的新掌柜。”宋管事赶紧介绍。 “新掌柜?我怎么不知道?”邹旺沉下了脸。 “我说错话了,是这么回事,不能算新掌柜,还跟从前一样。”宋管事见邹旺沉下了脸,赶紧陪笑解释,“大掌柜大约还不知道,咱们山阳县的赵掌柜,唉,命不好,没躲过去,找到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没了。 赵掌柜没了,咱这生意不能耽误,这是大掌柜的交待,大家伙儿都牢记着呢。 这位赵大爷,是赵掌柜嫡亲的堂哥,他们三个是亲兄弟,跟赵掌柜都是嫡亲的,赵掌柜没了,这铺子,自然要交到嫡亲的兄弟手里,大掌柜您说是不是?” “赵掌柜没了,这事儿我知道,我不是写信给你,指了你这递铺的小曹暂时代管山阳府派送的事儿,现在交接给他们,是谁作的主?”邹旺脸色更沉了。 “小曹哪能管得了?这事儿,我跟聂大掌柜提过一回……” “聂大掌柜肯定不知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枣花在后面接话道。 “不是不是,枣花掌柜也来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跟聂大掌柜说过一回,您看咱们这铺子,都是一家子一家子,都在铺子里忙,这铺子,都是一家子的事儿。 您看赵掌柜他没了,他这不是有兄弟么,这都是一家子,又没到外面去。 再说,您看,接都接了。”宋管事陪笑解释。 “邹大掌柜,山阳县的铺子,是我们赵家的,弟弟没了,我这个当哥的,肯定得出头接下来,您说是不是?这都是正理儿。 大掌柜放心,这铺子,从前我弟弟做成啥样儿,我们兄弟,肯定做的更好,绝差不了!”站在旁边的赵大爷,挤上来,和邹旺拍着胸口道。 “就是就是,大掌柜放心,这铺子里,大事小事儿,现在都是我管,我这个大哥,虽说不识字,至少有把子力气……”赵二爷挤上来。 邹旺眉头紧拧,没理会赵家三兄弟,回头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已经摸了瓜子出来,靠着院门口的一棵香樟树,闲闲的嗑着瓜子,见邹旺看过来,抬了抬手,示意邹旺处置。 “小曹呢?”邹旺转头看向旁边聚了一堆,假装忙着,却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的伙计骑手们。 “这这,这里。”小曹急忙从人群后面挤出来。 “我给你也写了封信,信你收到了?那这是怎么回事?”邹旺沉着脸问道。 “是是,是宋宋管事,他,他说,说说,说我,我这……”小曹不停的点着自己的嘴,“这嘴,话都都,都都,说不清!说,不不不,不行!我,我我家,外外外外,来来户。” 小曹连急带怕,几乎说不出话。 “我知道了。”邹旺拍了拍小曹,看向宋管事,“咱俩,谁是大掌柜?是你,还是我?” “不是不是,瞧大掌柜说的,您是大掌柜,可咱们这山阳府,这里里外外,这人那人,您看,我肯定比您知道,您说是不是?这话您也说过,论山阳府,我肯定比您熟。 小曹确实不行,您都看到了,他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又是外来户,哪能服人。 再说,赵掌柜没了,这铺子,肯定是赵家人接,要是赵家没人了,或是他们赵家不肯接,这才能从外头找人,您说是不是?这是正理儿。”宋管事解释的正根正理。 “照你这么说,这山阳府,就是你的地头儿,到了你的地头儿,就得听你的,那淮阳,就是老赵的地盘了,到了淮阳,就得听老赵的,扬州,是老秦的地盘儿,到了扬州,就得听老秦的,是这意思吧?”邹旺气笑了。 “您这话重了,不是这话儿,这事儿,谁对听谁的,是不,小曹他确实不行,他话都说不出来,他怎么能当掌柜?他……” “这递铺,你不用再管了,现在就搬出去,我另委人打理。”邹旺打断了宋管事的话。 “邹大掌柜,你当大掌柜之前,这递铺可就是我管着了,我这个管事,是马爷挑的,可轮不着……” “谁叫我?”黑马从后面伸头出来,“叫我啥事儿?” 宋管事瞪着伸着头一脸笑的黑马,这才留意到靠着香樟树嗑瓜子的李桑柔,以及在李桑柔旁边蹲成一排儿的小陆子几个。 “原来这管事是你掌眼挑的。”李桑柔从后面踢了踢黑马。 “我就说我这眼力不怎么行,还真是不大行。”黑马叹了口气。 “你接着清理,黑马往后站,别碍事儿。”李桑柔笑着示意邹旺。 “老吴,你跟小曹去盘帐清点。”邹旺吩咐自己的长随兼帐房老吴,再看向面色煞白的宋管事,“去收拾收拾,清了帐,若有亏空,补了亏空,你们一家,立刻搬走。 你们,请回吧。”邹旺再转头看向赵家兄弟。 赵大爷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往外走,李桑柔站出来一步。 “慢着。”李桑柔抽紧装瓜子的锦袋,递给小陆子。 “瞧着有好处,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个敢伸头伸手,是因为捞着了,那就赚了,捞不着,也就是捞不着,也没什么坏处嘛,总之稳赚不赔,是不是?” “你是谁?”赵大爷瞪着李桑柔。 “顺风大当家。”李桑柔笑看着赵大爷,“你们老赵家的破事儿,你们兄弟那些破事儿,我听说过一点半点儿的。 像今天这样,看到好处就抢,从你们爹那时候起,就抢出甜头了是吧? 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骂哑吃月子奶,听说你们父子兄弟全都干过? 现在,欺负到顺风头上,你们难道还以为,伸了手,最多也就是个捞不着?” “你……”凭着本能,赵大爷转身想跑。 “打断他们腿,一人一条。”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老云梦卫扑上去,按住三人。 “打成什么样儿?”孟彦清顺手摸了根粗棍,掂了掂,看向李桑柔问道。 “让他们以后就瘸着吧,要不然,他们记不住。”李桑柔冷冷吩咐了句,回头看向黑马,“你们几个,现在就去山阳县,打听打听赵掌柜是怎么死的。” 第200章 旧日交情 午饭前后,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就赶回到递铺。 赵掌柜的死因很简单: 赵掌柜老娘舍不得刚置的宅子,刚起好的新屋,宁死也要留下,看着她家新屋。 赵掌柜就和老娘一起留下了,一起烧死在新屋里。 “赵家那父子兄弟四个,一只手抢咱们的铺子,另一只手往衙门里递了状子,这会儿,正跟赵掌柜媳妇打官司呢。 赵大说,赵掌柜是他嫡亲的弟弟,他嫡亲的弟弟死了,留下的家业,当然全是他们赵家的,要让赵掌柜媳妇把银子和家业都还给他们老赵家。 赵掌柜媳妇咬死说没有银子,银子都拿去置办宅子盖新屋了,一文钱没有,还欠了她娘家十几两银子呢。 说是宅子就在那儿呢,要要,就让他们老赵家拿去。” 黑马坐在只小马扎上,一边说一边叹气。 这一路上过来,像这样争产的事儿,几乎家家都有,到处都是,看的他都要心烦起来了。 “什么时候递的状子?衙门里审过没有?审结没有?”李桑柔皱眉问道。 “这个月初,先头梁军打过来,大家都跑了。 后来,一回到山阳府,赵家父子就往衙门里递状子了。”小陆子立刻接话答道,“说是金府尹没空儿,是钱推官主审,审过一回了,就审了一回,也就是这边问问,那边问问,还没审结。 这些都是府衙的老门房说的。 老门房还说,咱们这递铺的宋管事,和赵大爷一起,往衙门里去过两三回,是去找钱推官。 老门房跟我唉声叹气,说顺风的宋管事,那得算是个人物,说瞧这样子,赵掌柜媳妇一家想贪人家赵家银子,那可贪不了,末了,说赵掌柜挺好的人,还说他那闺女可怜。 赵掌柜就一个闺女,刚满三周岁。” 李桑柔听的脸色阴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顺风各条线上都是单独结帐,一应横向帐务往来,都是经从建乐城总号,平时又是一季一清帐,宋管事的帐,清结的很快。 邹旺看着清了帐,再看着将宋管事一家清出递铺,和枣花一起,往大堂进来。 “听这递铺的伙计说,先是那位赵大爷和宋管事攀了个拐弯亲,后来赵大爷又把小闺女送给宋管事做了小妾。”邹旺脸色阴沉。 李桑柔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吩咐道:“午饭后,你去一趟山阳府,找钱推官,客气点儿,问清楚宋旺找他什么事,怎么请托的。 之后去见金府尹,替我向他磕头陪罪,是我没有约束好属下,我会清理门户。”李桑柔冷声吩咐。 “是。”邹旺莫名其妙,却赶紧欠身答应。 “案子的事儿,你跟邹掌柜说说。”李桑柔转头吩咐了小陆子一句,再示意隔了一张桌子,正凝神竖耳听着的孟彦清。 孟彦清急忙起身站过来。 “午饭后,你去一趟宋旺家里,审清楚两件事。 一是宋旺往衙门请托这件事,大约还送了礼,请托了什么事,送了什么礼,是银还是物,哪家的银票子,或是什么东西,哪儿买的,这中间牵涉到谁,你就去找到谁,写出证词,按上手印。 第二件,赵家送闺女给宋旺做妾这事儿,一样的审清楚写清楚,证人证词都写清楚写明白。 审清问好,打断宋旺两条腿,打碎,把他连供词送进衙门,请金府尹依律治罪。” “是。”孟彦清欠身垂手。 “你写份通告,传谕顺风所有递铺派送铺。 三件事,第一,敢借着顺风的名义,往官府走动,出面话事儿了,宋旺就是先例; 第二,这妾,是谁都能纳的?所有纳妾收小,借着干闺女养女这个那个的,做之前,让他查一查朝廷的律法。 第三,所有的顺风递铺、派送铺,都是合着一家子的力来做来支撑,诸位管事、掌柜的媳妇儿,或是丈夫,和诸位管事、掌柜一样辛苦。 诸位管事、掌柜从顺风拿到的工钱,其中一半儿,是他们的媳妇儿、丈夫的。” 枣花愕然,邹旺也瞪大了双眼,孟彦清眉毛扬得老高。 李桑柔只当没看见。 “这很在理儿。”片刻,枣花掸了掸衣襟,扬眉而笑,“就说我们家好了,家里里里外外,全是妮儿她爹打理,我瞧着比我辛苦多了。” “大当家的,这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家里,分一半给大盛他娘,我没二话。 我们家里的钱,都在大盛他娘手里拿着呢,我不是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邹旺紧拧着眉。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凡事都有个开头。再说,”李桑柔拖着尾音,摊手笑道:“咱们顺风的管事掌柜,女人居多吧?这不是正好!” “大当家这话!本来,女人挣的钱,都是她男人的,大当家这么一说,嘿,我是说,总之,我觉得这样挺好。”孟彦清反应最快,一句话没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枣花也抿着嘴笑,邹旺唉了一声,摊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我这意思大当家的知道,就不说了。 大当家说的也是,凡事都有个开头,反正,咱们说的是咱们顺风的事儿。” …………………… 八月中,在扬州城外围了将近两个月的文彦超部,趁着守城梁军疲惫不堪,半夜偷爬上去,半夜一天激战之后,拿回了扬州城。 收复运河全线的捷报,飞奔递进建乐城。 朝廷上下,对这份捷报十分淡然。 从六月起,大家就都已经十分笃定,收复运河全线,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仔细看了一遍文彦超的折子,顾瑾慢慢吐出口气,将折子递给伍相,“你们看看,已经八月底了,天一天比一天冷,扬州一带的赈济,要赶紧跟上。” “是,文将军在扬州城围了将近两个月,诸事已经准备妥当了。 “昨晚上收到的信儿,说已经开始募集人工,等清理好战场,就开始修建城墙,打扫街巷,舒通河道。 病弱不能自理的平民,主管太医也已经收拢了不少,暂时安置在空宅子里。” 杜相忙欠身答话。 ”嗯。“顾瑾应了一声,看着几位相公传看过文彦超那份折子,沉默片刻,从炕几上拿起几张纸,递给伍相,“你们看看这个。” 伍相接过,一目十行扫过,呆了一瞬,将那几张纸递给挨着他的潘相。 顾瑾端起茶,垂眼抿着。 诸人传看完,将几张纸递回给伍相,一个个小心的看着垂眼抿茶的顾瑾,微微屏气,一声不响。 大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伍相怎么看?”顾瑾放下杯子。 “这份通告,前两条都极妥当,就是最后一条,臣觉得,有点儿说不上来。”伍相答的极其谨慎。 “第一条,前一半极妥当,后一半,”顾瑾哼了一声,“第二条,挑不出毛病,可民非年过四十无子,不得纳妾一条,和民不得着锦一样,都是形同虚设吧。” “民不得着锦这一条,没在刑统里。”伍相一脸干笑。 顾瑾斜瞥了伍相一眼,接着道:“至于第三条,朕昨天想了半夜,竟然想不出违了哪一条律法政令,大约可算在别财另居?要算进去,也极其勉强。 她只说工钱有一半是媳妇或是丈夫的。 可诸位都觉得这第三条,好像不怎么妥当,是吧?” “臣是这么觉得。”伍相欠身道。 “臣也是这么觉得。”杜相和潘相等人,也忙欠身答话。 顾瑾看着表态极其谨慎的诸人,沉默片刻,看着潘相吩咐道:“潘相写封信吧,告诉那位大当家,打断腿是私刑,这么堂而皇之写出来通告天下,荒唐!” 潘相忙欠身应了,顾瑾再看向伍相道,“至于第二条,你和刑部、大理寺,再找些精通刑律的,议一议四十纳妾这一条,再看看刑统中,还有多少像这样形同虚设的法条,先议一议。” “是。”伍相欠身答应。 诸人屏气等着顾瑾说第三条,顾瑾却斜瞥着那几张纸,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瑾伸手推开那几张纸,淡然道:“接着议事吧。” …………………… 文彦超攻下扬州城隔天,李桑柔等人,就到了扬州城下。 离扬州城十来里路,眼睛所及,都是一片焦黑荒芜。 李桑柔骑在马上,环顾四周,低低叹了口气。 这才是一城一地,当年,千里无鸡鸣,是什么样的景象? 离城四五里路,孟彦超走在最前,迎着盘查的兵卒,递上路引文书。 扬州城下,北齐军还在忙碌的清查收尸,清刷血渍。 李桑柔下了马,牵着马,穿过鲜血还没干透的城门洞。 出了城门洞,李桑柔站住,看着眼前的扬州城,神情黯然。 放眼望去,李桑柔看不到一处完整,到处都是一抹抹一片片的焦黑,新旧交错的断壁残垣。 麻木的兵卒们在街巷废墟中进进出出,拖出、拎出、甩出一具具尸首,一块块骨肉,扔到一辆辆大车上。 “唉,咱们的扬州城。”黑马站在李桑柔旁边,看着一片接一片的瓦砾,伤心起来。 “文将军追击南梁残部到江口,现在江口驻守。”孟彦清一溜小跑过来,和李桑柔禀报,“黄将军在城里,暂时住在府衙,就在前面不远。” “去见见他。”李桑柔抬脚往前。 扬州城,她来过很多回,她知道府衙在哪儿,这座城里,她认识很多地方,哪怕已经成了废墟。 黄老将军正额头冒火的忙着安排清扫街巷要多少人,洒药粉要多少人,清查城里的水井要多少人,还有城里找出来的那些活着的平民,要吃要喝要清查,没地方住…… 他很烦这些琐细无比的磨人杂事。 “将军,外头来了一群人,要见将军,说有事儿。”亲卫一溜小跑进来禀报。 “什么一群人?哪儿来的一群人?有事儿,哪个没事儿?到我这儿的,有没事儿的?”黄老将军先喷了一通牢骚。 “你他娘的会不会当差?一群人,什么叫一群人?谁?姓啥?叫啥?会不会禀事儿?会不会当差?” “小的还没说完呢,领头的是个小娘儿们,说是姓李,旁边跟了个汉子,这么高,铁塔一样……” “还有个黑脸儿的?”黄将军眼睛瞪大了。 “黑脸儿?脸都挺黑。”亲卫想了想,那小娘儿们身边一圈儿的汉子,个个脸都挺黑。 “你他娘!老子去瞧瞧!”黄将军抬脚就往外跑。 正围着他要人的太医,户部郎官,府衙里的诸推官书办,急忙跟上。 “将军!将军您别走啊!” “将军!我这事儿人命关天!将军!” “将军将军!” …… 李桑柔背着手,站在府衙门口,打量着残破的府衙。 连八字墙,都倒了一半儿,好在影壁好好儿的,将府衙里面和外面,隔成两片废墟。 “哎!” 黄将军冲过影壁,看到李桑柔,先高昂的哎了一声,赶紧疾冲往前。 “真是大当家!一说姓李,是个娘……女的,我就想着得是大当家! 早就听说大当家沿运河过来了,真没想到,真是大当家。 大当家安好!” 黄将军一路冲到李桑柔面前,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人也越来越文雅了。 “不敢当,黄老将军好。”李桑柔急忙欠身还礼。 “要不是知道大当家的脾气,我都想给大当家磕上几个头了,大当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当家请进。 大当家怎么来了?这扬州城,昨天晚上刚打下来,到早上,才算彻底安稳了,大当家的就到了。 大当家快请进。” 黄老将军侧身往里让李桑柔。 “黄将军正忙着,我就不进去多打扰了。”李桑柔微笑着,指了指在八字墙旁边挤了一堆的诸人,“过来见黄老将军,是有事相求。” “大当家只管说,哪能用得上一个求字,我哪儿担得起,大当家有事儿只管说!”黄将军横了眼八字墙旁边的一堆人。 “守在扬州城的南梁将领,叫苏青?”李桑柔声音落低。 “是。死了,是个狠角儿。”黄将军点头。 “嗯,苏青的尸首,找到了吗?”见黄将军点头,李桑柔接着道:“我和苏青有些旧交,旧日里,欠过他不少人情,他的尸首,黄将军能不能交给我? 我想送他入土为安,了了这份旧情。” 黄将军一下怔神,不等他说话,李桑柔接着笑道:“在襄阳城的时候,我就和大帅说过和苏青这份旧交情,求过大帅,大帅答应了。 来扬州前,也已经写信给大帅。” “大当家客气了,我只是没想到大当家认得苏青,这点小事,我还是担得起的,我这就让人带大当家去领苏青的尸首。”黄将军立刻爽快答应。 “多谢黄将军,我就不多打扰黄将军了。”李桑柔拱手谢过,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黄将军吩咐了亲卫,辞了黄将军,跟着亲卫去领苏青的尸首。 苏青的尸首离一堆南梁军尸首稍远一点,衣甲脏破,神情安祥。 李桑柔呆看了片刻,示意黑马和小陆子将苏青抬上大车。 “黑马跟我去送苏青入土,你们留在这里。” 看着黑马和小陆子放好尸首,李桑柔吩咐大常和孟彦清。 “铺子的事儿,邹旺和枣花到了,由他们打理,你们不用多管。 你们赶紧看着清点出咱们宅子,标识出来,现在就开始找人重建。 要是有会安排景物宅院的,请过来,让他们看着修。 还有城外的田庄,都要一处处去看过,佃户若是还在,该救济救济,补齐种子农具,让他们赶紧秋种。 人要是没了,就赶紧招人耕种。” “是。”大常闷声应了,看了眼大车上的苏青,紧拧着眉,担忧问道:“老大打算把他葬到哪儿?” “江宁城。有个小山头,看对面江都城,清清楚楚。放心。”李桑柔看着大常,温声答道。 大常嗯了一声,舒开眉宇,不再说话了。 孟彦清拿了席子被子,将苏青盖好,黑马赶着大车,李桑柔骑着马,直奔江宁城。 第201章 生意人 两天后,午后,李桑柔带着黑马,赶回到扬州时,城外城里的尸首血腥,已经收拾掩埋,清洗干净,城外各处陆路水路,刚刚撤了关卡。 惊恐逃亡的扬州城外人,开始扶老携幼,赶回家乡。 城里的人一直困在城里,虽说不像城外的死亡惨重,却是家家房塌屋破,四壁空空,一个个饿的两眼发绿,病苦不堪。 文将军和黄将军围城将近两个月,就是等南梁军断粮,断粮后的南梁军,自然要搜刮满城的粮食…… 李桑柔牵着马,看着废墟间一处处的粥棚,以及围着粥棚的饥饿的人群,整个城里,还是一片沉沉死气。 黑马跟在李桑柔身边,时不时伸头看一眼饥饿人群,看着一只只破碗中的稠粥,抽着鼻子闻一闻,看完闻好了,缩回来和李桑柔啧啧,“都是懂行的,救命而已。 我就不喜欢这个味儿,真难闻。 老大,咱们这会儿招人,一顿饱饭就行,可惜壮劳力太少,唉,可怜哪。” 李桑柔听着黑马的唠叨,围着城走了半圈,进了离东门不远,一处难得还算完好的宅子。 这间宅子也是她的。 “老大!”正蹲在二门门槛上的蚂蚱一窜而起,“老大你可回来了! 咱们的粮船到了,一早上就到了,就在外头码头。 户部有个姓宁的堂官,说咱们船上的粮食,他要征用,说什么是皇命,说扬州现在是战时,什么什么,常哥在码头看着呢。 常哥让我在家守着,说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我都快急死了。” 蚂蚱一边说一边原地踩脚转圈。 “去看看。”李桑柔将马递给蚂蚱,“你别去了,这马累坏了,得赶紧饮水喂草。” “再给它洗个澡。”黑马将自己那匹马缰绳也塞到蚂蚱手里,嘿笑着拍了拍蚂蚱。 “老大我……我!”蚂蚱牵着两马匹,看着转身就走的李桑柔,和一边走一边冲他挥手笑的黑马,一脸委屈。 他也想去看看! 李桑柔走的很快,出东门就是码头。 码头上,齐军的战船已经全数移到码头南面驻守,码头正中,泊着二三十只吃水沉重的大船。 码头上站满了人,大常阴沉着脸,胳膊抱在胸前,挡在船前,十分显眼。 大常旁边,小陆子等人同样胳膊抱在胸前,昂头站着。 大常对面,站着几个官员,和一群小吏,正气急的说着什么。 两群人周围,一边是一群官兵,领头的统领叉腰站着,时不时挠挠头,看起来苦恼极了。 另一边,老云梦卫们懒懒散散的站着,孟彦清蹲在地上,咬着根草根看热闹。 挨着老云梦卫,站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袖着手,浑身的恐慌不安。 “老大来了!老大!”小陆子眼尖,李桑柔一转过来,他就看到了,立刻一跳老高的叫起来。 “大当家来了!”官兵前头的统领跑的比孟彦清还快,“给大当家请安!合肥城那一战,小的跟着黄将军从江南撤回去,小的还给大当家牵过马。” 统领一边见礼,一边介绍自己。 “都是同袍伙伴,不敢当。这是怎么回事?”李桑柔带着笑,拱手还了一礼。 统领听到一句同袍伙伴,顿时容光焕发,“是这么回事,这几十条船,常爷说是粮行定的粮,下过定金的。 宁郎中说战时,要征用,黄将军让小的过来瞧着。 将军交待了,说是,看着别打起来就行。” 最后一句,统领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说完,斜瞥了宁郎中一眼,扯了扯嘴角。 他跟大当家是袍泽,他们才是一伙的! “大当家。”那位宁郎中已经迎着李桑柔过来,先长揖见礼,直起身,一连串的话喷的又快又清晰,“大当家一向为国为民,这是朝野内外,众所周知的。 如今的扬州,大当家都看到了,满城老幼,都在饿死边缘。 这几十船的粮,至少能救了半城人的命,大当家这位兄弟,却说这些粮是粮行的粮,是要拿去卖钱的。 大当家一向忠义,岂是为了钱……” “宁郎中是刚到,还是早就等在扬州城外了?”李桑柔带着笑,打断了宁郎中喷薄的话串儿。 “早就到了,在文将军军中,等了二十来天。”宁郎中咽了口气。 “你都到了二十来天了,朝廷救济的粮船还没到?”李桑柔再问。 “文将军一直围在城外,什么时候攻城,这是军机,我……” “那你先调粮船过来,等在城外,难道文将军和黄将军还能抢你的粮食?” “调是调了,我以为,那个,城里的人比预想的多,实在是,没想到。”宁郎中涨红了脸。 当初南梁人攻扬州城,驱城外万民为先驱,死伤无数,他以为城中的人,大约也被屠光了,没想到了,城中房倒屋塌,衣食全无,人倒是死的不多。 “我招的工匠,腿脚快的,说不定已经到了,他们过来干活,要吃要喝,要有地方买粮。 这些粮食不能给你。”李桑柔语调和气却坚决。 “大当家的!”宁郎中急了。 “你还是赶紧去想别的办法吧,我的粮肯定不能给你。”李桑柔退后两步,招手示意伸长脖子看着她的那七八个瘦的两颊紧吸的中年人。 七八个中年人急忙上前。 “赶紧让各家米铺掌柜过来拿粮,许他们赊帐,这三十来条船,有点儿少,各家都拿只怕不够,四城的铺子,匀着给。 交待下去,平时挣多少利,现在还是多少利,不许多加价。 扛夫的帐当天就要清结,还有,先煮几大锅米饭出来,来扛活的,一人一碗,先吃饱了再干活。 老孟挑几个人看着,要快,晚饭前米铺要开出来。 还有,这是头一批,明后天,第二批粮船也该到了,后面的粮船多的很。”李桑柔不再理会宁郎中等人,对着七八个粮行中人吩咐道。 “大当家放心!放心!快快!快!”领头的粮行行老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一句话没答话,就冲其余人挥着手喊起来。 粮行开了张,他们各家里就能有吃的了。 “大当家!”宁郎中急了,上前一步,却被黑马伸手拦开。 “你们都挤在这里干嘛?赶紧到城里招人干活,不拘男女,女的最好,先把宅子里的烂砖碎瓦收拾出来,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 记着按天结帐,头一天先给工钱再干活,快去吧。” 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和孟彦清等人。 “大当家的!你的宅子才能招几个人?这满城的……”宁郎中挤不上来,急的跳着脚叫。 “咦!瞧你这话说的!”黑马一条胳膊挡着宁郎中,斜瞥着他,一声咦,咦的又响又长。 “我跟你说,这扬州城,半座城都是我们老大的,你说能招几个人?你没听我们老大说,男女都不论了!你说能招几个人?” 宁郎中被黑马这几句话噎住了。 雪白的大米饭的香味儿从东门码头上飘散出去时,小陆子几个,以及老云梦卫们,已经敲着锣,开始满城高喊,招人干活。 米行有自己的渠道,饥饿的扛夫,和各家米行掌柜,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狼吞虎咽吃了一碗两碗大米饭的扛夫,从船上扛下一袋袋的粮食,装到车上,推送到城里各家米铺。 米铺几乎都塌了,掌柜们赶紧召集伙计,找几块木板,垒上砖头,米袋子就放在木板砖头上,掌柜和伙计们,或是从废墟中翻出量斗,或是借一只两只,或是找个差不多的替代,立刻开张做生意。 生意支起来,就能挣钱,挣了钱就有饭吃了,也有钱再起新屋了。 城中各家各户,挖出埋起来的银钱首饰,拿着刚刚领到的一天的工钱,涌向各家米铺。 黄将军赶紧调了两支千人队进城,沿街巡查。 各家米铺,点着灯,做了一夜的生意,整座城里,一夜喧嚣。 第二天午后,一串儿二三十条粮船,再次泊进东门码头,粮行废墟上,支着帐蓬,从行老到扛夫,忙的脚不连地。 旁边空地上,已经有零星几家小摊儿摆出来,卖热茶热饭。 附近各城各县的工匠,风尘仆仆,急急赶进了扬州城。 听说扬州城里活多工钱高! 李桑柔没有照惯例包工匠吃住,而是把吃住的钱,折进了工钱里。 五天后,日夜兼程赶进扬州城的新任漕司兼府尹江诚,刚刚转过府衙影壁,就被焦头烂额的黄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再砸了一堆这个那个文书在他身上,不等江漕司反应过来,黄将军已经拎着前襟,一头扎出府衙,急匆匆逃回了他的军营大帐。 瘫在大帐中黄老将军一口气灌下两瓶酒,才算缓过口气。 他宁可攻城冲阵,死上十回八回,也不愿意再沾这地方政务了,太可怕了! 江府尹一进府衙,就被困住了,案子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围着他的推官书办小吏,每一个人都抱着一大抱文书,都渴望无比的看着他,急先恐后的表示:他们的事最急,再晚一晚就要死人了,一死一大堆! 也亏得他久经地方,又是个能干的,忙到大半夜,总算大致理出一点点头绪,第二天一早,赶紧从衙门里冲出来,他得先去拜见那位大当家。 李桑柔刚刚吃了早饭,沏上茶,舒展了几下,正准备投入到图样花样的海洋中,大头从院门口喊进来:有位姓江的官儿请见大当家。 请见两个字,被大头咬的李桑柔就听到了请见俩字儿。 “在下江诚,新任淮南东路转运使兼扬州府尹,给大当家请安。”江漕司紧几步进来,看到李桑柔,急忙长揖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李桑柔急忙还礼。“哪里当得起。” “大当家客气了。”江漕司再次拱手欠身,“在下出自杜相门下,来前,杜相再三交待在下,说有大当家在运河沿线,在下这个漕司,虽是战后,却没什么难处,一路过来,邮驿粮行,都已经恢复如常,托大当家的福。” “不敢当。”李桑柔让着江漕司坐下,黑马一脸恭敬的送上杯茶。 “漕司言重了,我是生意人,不过是让自己家的生意赶紧做起来罢了,别的,真当不起。”李桑柔看着江漕司,欠身笑道。 “大当家果然客气得很。”江漕司笑起来,“在下前一任,是在兵部当差,往来军报,都是在下经手,在下和兵部诸人,对大当家仰慕之极。 听说在下到任淮南,能见到大当家,兵部同仁,不知道有多羡慕。” “江漕司过于客气了。”李桑柔再次欠身。“我在扬州,大约要多住几天,江漕司可不能太客气了,也不必理会我。” “是,皇上也交待过,说大当家是自由自在之人,嘱在下敬而远之,大当家放心。 只是昨天刚刚到任,无论如何,总要过来给大当家请个安,再说,在下实在是想见一见大当家。”江漕司忙站起来。 “漕司客气了。”李桑柔跟着站起来,将江漕司送出院门。 大院门口到二门里,已经站满了长衫短衣们,好奇的看着被李桑柔客气送出去的江漕司。 李桑柔送走江漕司,暗暗舒了口气,转进二门,示意大头,“一个个叫进来吧。” “几位先生先进去吧,其余的,坐着等吧,茶在那里,瓜子在那边。”大头站在二门口,挥着手指挥。 几个长衫书生抱着纸筒,跟在李桑柔后面,进了正院。 “一个一个说。”李桑柔坐到长案前。 最前的中年书生将怀里的纸卷放到长案上,推开一张,铺到李桑柔面前,用镇纸压住。 “这是牛尾巷第一家,总共二亩半大,不算小了。 大当家没说做什么用,或是住什么人家,在下想着,牛尾巷临着花街,清贵的人家只怕看不上,这座宅子,在下就照着富丽两个字做的,房舍多园子小。” 中年书生指点着图纸上各处,说的极其仔细。 “嗯,你想的周到,这一处就这样吧。”李桑柔说着,拿起旁边两寸见方的木头大印,在那张图上头印下大印。 中年书生顿时喜形于色,这一方印盖上去,五两银子就到手了,一家人的生计有了! “这是第二处。”中年书生的声音都高昂了上去。 李桑柔极好说话,五六个书生,每个人至少有一张图纸是盖了印的。 书生们往隔壁小门进去,几个帘子铺掌柜进来,摊开连夜现画出来的,或是劫后余生的图样册子,以及一卷卷小小的帘子样儿,摊到长案上,由着李桑柔一样样挑选。 隔壁小门里,大常和小陆子一张张核对着李桑柔的大印,登记好,从后面的大箱子里,拿出银锞子,现称现剪,照价付了现银,让他们写下合同字据,按下手印。 第202章 出路 周沈安扛着十来斤米,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条二三斤重的肥肉膘,进了府学后街。 “师娘!”站在还算像样儿的院门口,周沈安扬声叫道。 “唉。”还余下一半的厢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来,“是周二郎,你这是干啥?咋又拿东西来了,昨儿的饼还有呢,还没吃完。” “先生的病好些没有?”周沈安将那条肥肉膘递给老太太,拿下那袋米,左右看了看,踢了个小凳子靠墙,放好米。 “是二郎啊,又来送东西了,你昨儿送过一趟了。”厢房最里面,架着个破竹榻,一个五十来岁老者一点点撑起来。 “先生好点儿没有?刚刚我路过应大夫家,看他搭了个棚子,开诊看病了,我跟应大夫说了,让他得空的时候,过来给您诊诊脉,开几幅药吃吃,就能好了。”周沈安蹲在破竹榻前。 这破竹榻用几块砖架着,看起来摇摇晃晃,老先生又挪了挪,竹榻就跟着又摇起来,周沈安下意识的伸手扶住竹榻,以免它倒塌下来。 “你哪儿来的钱?你家里?是周二郎吧?我这眼睛,看不大清,我听着这声音是你。”老先生挪着坐好,用力的看。 “是二郎,二郎还拿了一条肉,有两三斤重,还有米,一大袋米!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拎着肉,看着米,一下子精神多了。 “我找了份活,挺挣钱的。”周沈安站起来,手伸到破烂的长衫底下,解下一大串铜钱,“这是半吊钱,师娘拿着,买菜买柴。 应大夫那边,我跟他说过了,诊金还有药钱,回头我跟他结,您不用管。” “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接过半吊钱,压的半边身子往下一沉,更加惊讶了。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你干嘛去了?你可不能……”坐在破竹榻上的老先生急了。 “先生别急,师娘先把钱收好。 “靠东门那边,有户有钱人家,在咱们扬州城有十几处宅子,现在拿出钱,要重新起宅子,找人画图样儿,制度安排楼阁亭台。 “我就去应了,画了几处宅子,难得她都看上了一张,得了些银子。” 周沈安急忙解释道。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你又不笨,你要是把琢磨楼台园子的这份心思,都用到文章上,你早就……”老先生一听就急了。 “先生别急,我用在文章上了,真用了。现在这会儿,不是非常时期么,咱们先得吃饱了,才能念书呢。”周沈安忙陪笑道。 “老头子,这都啥时候了,都快饿死了,唉,你还唠叨这些没用的。”老太太四处找了一圈,将那半吊钱塞到老先生枕头下。 “挣够吃饭钱,你别再分心了,把心思都放到文章上。 咱这扬州城,遭此大难,大难不死的,都有后福。 今年说不定要开恩科,今年就是大比之年,这恩科不用开了,咱们扬州,必定要多取不少人,这是惯例了。 你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用功,秋闱中了,再怎么,你就是官身了,往后,就算春闱屡试不中,那也……” 老先生揪着周沈安,急急的交待道。 “我懂,先生放心,我都懂,都记下了,先生安心养着,让师娘熬些米油给你先补一补,先生先好起来。 咱们扬州城里,现在已经很热闹了,粮行肉市,都开了,各家店也都开了。 刚才我买米的时候,米铺的洪掌柜问我先生怎么样了,问先生的学堂什么时候能开,说他家大小子早上还问他,要来上学。 洪掌柜还说,您这学堂要是还开,他就先把束脩送过来。 您赶紧好起来,回头我找几个人过来,把学堂院子清出来,先搭个棚子,您先把学堂开起来。” 周沈安笑着岔开话题。 “多亏了二郎,等你群弟回来……”老太太抹着眼泪。 “别提他!别提那个孽种,他哪还能活着回来?你看看这仗,这仗……”老先生眼泪淌出来,“这人死的,哪是人哪!别提了。” “不提了不提了。”老太太转过身,强忍着哭声。 “群弟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群弟要是回不来,我给先生和师娘养老送终,群弟走前,都托付给我了,师娘别哭了,先生保重自己。 东门东家那边,正忙着,我就不多陪先生说话了。 这些钱,师娘只管用,别省着,米也别省,该吃多少就吃多少。 街角那个小菜市,卖菜卖柴的都有了,师娘去买些,我先走了,明儿我再过来。” 周沈安边说边站起来。 “你家里都安顿好了?你娘没事儿吧?”老先生伸手拉住周沈安,问了句。 “都好,先生放心,先生赶紧好起来,赶紧把学堂开出来,开出来就好了。”周沈安站起来,弯腰替老先生掖了掖被角,辞了师娘,急匆匆走了。 他得赶紧赶到东门里那处宅子。 那位有钱的女东家,昨天交待他今天准时过去,他可不能晚了。 周沈安急急忙忙赶到东门里李桑柔那处宅子,贴在院门口,斜看了眼挨着门框,放在门里的那只大滴漏,舒了口气。 没晚,早了半刻钟,正正好。 周沈安扶了扶头上的破幞头,紧了紧腰带,从头到脚理过一遍,这才上了台阶,进了院门。 这会儿还早,院门里两长排长凳空空无人。 二门门槛上,坐着那位天天看着叫人的愣呵呵的汉子,正捏着根不知道什么棍儿剔牙。 见周沈安进来,大头忙拧头往院子里喊了句,“老大,那个姓周的书生来了。” “请他进来。”李桑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 “周先生请进。” 听到个请字,大头立刻就客气了,从门槛上跳下来,欠身往里让周沈安。 “不敢当不敢当。”周沈安赶紧冲大头拱手欠身,侧着身子,小心的从大头身边挪过去。 这一伙人,有钱这一条,他看出来了,肯定不是一般的商家有钱人,这一条,他也看出来了。 他们这院子里,可是满院子的刀枪! “先生请坐。”李桑柔从廊下椅子上站起来,冲周沈安拱了拱手,笑让道。 “不敢不敢!”周沈安急忙长揖还了礼,拿捏着坐到李桑柔旁边的椅子上。 “这两三天,我统共收到了十六张宅院图样儿。”李桑柔直入正题,一边说,一边接过蚂蚱递过来的一大卷图纸。 “十六张中间,只有一张是你的,就是这一张。”李桑柔抽出最上面一张,卷起放到旁边,指着其余十五张图,笑道:“请先生替我看看这十五张图,你觉得这些宅院园子安排,哪些巧妙,哪些不大好,随便说。” 周沈安不安起来,“东家,这都是……” “图上的姓名,我都糊起来了,你只看图样,只说图样,不用管是谁画出来的。”李桑柔打断周沈安的话,笑道。 周沈安犹豫了下,咬牙道:“好。” 接过厚厚一卷图纸,周沈安站起来,将图纸摊在长案上,四角用镇纸压住,弯着腰,仔细看起了最上面一张图。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等他看好。 “这处宅基,我记得去看过,跟着那位马爷。 “这块地儿,有些个狭长,特别是中间这里,宽只有两间半堂屋,这张图还是照东西厢安排,虽说没错,可盖出来之后,这中间的天井,就太狭了,令人郁结,与风水上也不大好。 “前面偏出来的这一处,这一处,把后墙做成影壁,我觉得极好,虚虚实实,巧妙极了。” 仔仔细细看过,周沈安指着第一张图,点评道。 “嗯,那中间的院子,你有什么主意没有?”李桑柔没站起来,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沈安问道。 “不如,把西边厢房,做成半间,让出一半给天井。这样,从外面看,就是一面高墙,从天井里看,又看不出西厢只有半间。 这西厢做成书房,贴后墙放满书架,倒是处雅致地方。” 周沈安仔细想着,笑道。 “嗯。”李桑柔笑着,只嗯了一声。 周沈安卷起第一张图,开始看第二张。 一张张点评完,已经将近中午。 “周先生果然是极擅长制度宅院园林。”李桑柔看着周沈安卷起最后一张图纸,笑起来。 周沈安一个怔神。 “我打听过你。”李桑柔笑着解释了句,看着周沈安笑道:“先生早就考过了童生试,今年秋闱,先生准备下场吗?” “下场总得下场。”周沈安一脸苦笑,“我十六岁那年就考过童试,之后,直到现在,三十出头了,屡考屡败。我念书写文章上头,天份有限,可是,考,总归要考一考。” “先生这十几年,就靠府学那些廪米为生?”李桑柔打量着周沈安。 “是。”周沈安一个是字答的有些羞耻。 “我这里有份活,要不,先生接下来吧。”李桑柔笑指着那一大卷图纸,“这些图纸,照先生刚才说的,让他们修改。 ”除此,我还有些宅子,都交给先生,由先生统总看着制度房舍园子,修建的时候,也请先生看着,随时调整修改。” 周沈安一个怔神,“东家还有宅子?东家统共有多少宅子?” “挺多的,我没算过,好像这半座扬州城的宅子,都是我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周沈安眼睛都瞪大了,“您?” “我要打理的产业很多,没空儿一直耽误在这些宅院上,可我又不想把这些宅子盖的乱七八糟,丑陋不堪。 扬州这么美丽的地方,二十四桥明月夜,我希望我的宅子,不说给这扬州城添光增色,至少,得让人看着顺眼吧。 所以,建之前,我找人制度图画,可制度宅院园林这事儿,极其高深,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这几天看下来,就先生制度的那处宅院,我最满意。 所以,我想把这半城的宅院,都交到先生手里,由先生统总。 只是,这些宅院园林的制度,先生不要一人独揽,最好把这些宅子多安排出去,先让他们看着安排,最后由先生拍板,这样,大家都能有口饭吃。”李桑柔笑道。 “那得不少年……”周沈安有些乱,他实在没想到。 “不急,慢慢盖,慢慢修,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行。”李桑柔笑道,“我们不急,不和急着修宅子的人抢工匠。” “东家,” “他们都称我大当家,你要是愿意接,具体细务,让大常跟你说说,还有你的工钱。”李桑柔笑看着周沈安。 “好!”周沈安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 他对秋闱,早就绝了念想,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半技之长都没有,当清客伴读,他不够机灵有趣,就是卖酸文,他都没那份捷才,卖十篇被人家退回来九篇半。 实在没有别的生路,他只好一年接一年的赖在府学,靠着那几石廪米过活。 如今,有这半城宅子的活计,说不定能挣够后半辈子的饭钱,反正,他没媳妇没孩子,就一个老娘,吃得少穿得少。 看着周沈安跟着大常进了厢房,孟彦清站过来,看着厢房赞叹了句。“大当家眼光真好。” “咦,这人不是你先看中的么?”李桑柔看着孟彦清,扬眉道。 “啊,是啊是啊,我是说,这人真不错。”孟彦清一脸笑容里,有几分尴尬。 “我让窜条跟着他看了两天。 前天,他从咱们这儿领到了五两银子,换了铜钱,买了米送回家里,先去了他启蒙的先生家,送了几只饼,一捆柴,接着挨家看他府学的先生、同窗,送了米,或是给了钱。 他那五两银子,大约不剩什么了。 窜条跟府学的老杂役打听了,说在府学里,一直是他揽总各种杂务,任劳任怨,人缘极好。 你眼光确实不错。”李桑柔解释了几句,看着孟彦清,夸奖了句。 “大当家过奖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孟彦清笑容喜悦。 第203章 最爱八卦 李桑柔在扬州城住了两个来月,十一月初,悄悄启程,离开了扬州城,往建乐城回去。 回到炒米巷宅子里,已经是腊月初九了,一进院门,大常就急急忙忙的指挥众人,分派活计,大头几个赶紧打扫擦洗,黑马去买大米白面活羊活猪,他和窜条一起,赶紧往鱼行鸡鸭行菜市买鸡鸭鱼蛋大葱白菜。 连着两年,都没能好好过个年了,今年这个年,大常觉得一定得正正式式、热热闹闹的好好办年,好好过年!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自然是极其赞同大常的想法。 李桑柔连二门都没进,就往隔没多远的孟彦清他们那座大院子过去。 大院子里,留守的十来个老云梦卫刚刚迎进孟彦清等人,大门外,几辆大车里的东西还没搬完。 见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过来,正大包小包搬东西的卫福,急忙扬声叫孟彦清:老大来了。 “我不找你们,过来看看艳娘怎么样了。”李桑柔笑着冲急迎出来的孟彦清摆手。 “她好多了,我带大当家进去。”卫福急忙丟下大包小包,让着李桑柔往侧旁的小偏院过去。 小偏院里,艳娘穿着靛青面棉袄棉裙,坐在院子里,正用力纳着只鞋底儿,见卫福侧身让着李桑柔进来,急忙放下鞋底,扶着椅子扶手,想要撑站起来。 “看气色好多了。”李桑柔忙上前扶了把艳娘,按着她重新坐下。 “好很了!”卫福语调轻快,“大当家走后,几位老太医又一起来过两回,议了半天,说是得从驱虫入手,说要不然,饮食不能养人。 艳娘身子弱,受不住,这驱虫,驱了两三个月,才算驱干净,之后又病了一场,后头就好的快了,现如今正下针调理足痹的毛病儿。” “多亏了大当家。”艳娘被李桑柔按回扶手椅里,低头欠身。 “有足痹的毛病儿,这手也容易痛,纳鞋底儿要用力,你的眼睛也没全好。”李桑柔拿起鞋底儿摸了摸,仔细看了看艳娘的眼。 “她闲不住,说脚不能动,手不能再闲着了。 “我让她做点儿轻巧的活计,她说看不清,走不齐针脚,非要纳鞋底。 “你看,大当家也说了,你这手不能再干活了。”卫福伸手拿过鞋底儿,搬了把椅子过来,递给李桑柔。 “成天闲着,那不成了废人了。”艳娘声调很轻。 “先养好,再说别的。”李桑柔坐到艳娘旁边。 “我觉得好的差不多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让我做,说我得养着。 “瞧着他一个大男人,洗洗涮涮,忙里忙外,您说,哪能这样? “我能动了,哪还能让他一个大男人这么里里外外的侍候我。”艳娘看着李桑柔,轻声细语。 “他能这么侍候你,是他的福份。”李桑柔笑道。 “哪有这样的,哪能这样,他一个大男人。”艳娘很是不安。 “我早就跟你说过,能再见到你,能侍候你,是我的福份,你看,大当家也这么说。”卫福拎了只小凳子过来,坐到艳娘旁边。 “世人说孝行,最好的孝行,是顺父母心意。夫妻之间,应该也是这样,是不是? “你想对他好,最好的好,不就是顺着他的意。他想让你活的好好儿的,高高兴兴,能一直陪着他,你就高高兴兴的陪着他,看着他干活,陪着他说说话儿。他这会儿想让你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你就安安心心把身体养好。 “至于洗洗涮涮这些小事,你做还是他做,他不在意,你也不用在意,是不是?” 李桑柔想了想,微笑道。 “大当家这话在理,就是这样。”卫福急忙接话道。 “大当家真会劝人。”艳娘冲李桑柔欠身。 “你要是觉得大男人不该洗洗涮涮,那也得先安心养好,等病都好了,有力气了,你觉得哪些活不该男人沾手,那就不让他沾手好了。”李桑柔笑道:“你们两个过日子,该怎么过,当然是你说了算。” “哪能我说了算,都是男人当家作主……”艳娘一句话没说完,卫福笑道:“要真是我当家作主,那我就作主,咱家里就该我做饭涮锅!” “哪能这样!”艳娘唉了一声。 “你看还是你当家作主。”卫福接话笑道。 艳娘唉了一声,忍不住笑。 李桑柔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你们两个慢慢商量当家作主的事儿吧。我先走了。你别动。”李桑柔示意艳娘。 “我送大当家。你别动。”卫福急忙站起来,弯腰按住艳娘,跟着李桑柔往外送。 “艳娘就是这样脾气,总觉得该她侍候我,不该我侍候她,天天跟我叨叨。” 出了院子,卫福和李桑柔笑道。 “你明白就好。这些年,你至少有一群生死与共的伙伴,她只有一个人,活在群狼环伺之中,艰难求生,她比你难得多,你要多体谅她。”李桑柔缓声道。 “是。”卫福喉咙一更,“我知道,大当家放心。” …………………… 李桑柔从老云梦卫大院出来,看看已经夕阳西下,学堂应该已经放学了,顺路买了几包松子糖什么的,往张猫家过去。 李桑柔扬声叫着秀儿,推开院门。 秀儿从堂屋探头出来,见是李桑柔,一声惊喜尖叫,“是姨姨!” 尖叫声没落,秀儿身后,大壮先一头扎出来,翠儿和果姐儿同时冲出来,尖叫着冲向李桑柔。 “咦,少了一个么。”李桑柔张着胳膊,由着几个孩子扑到她身上。 “曼姐儿家搬了新宅子,就在那边,隔两条巷子!”翠儿一如既往的抢话最快。 “她家今天安灶,放了学就赶紧回去了。”秀儿从李桑柔手里接过松子糖等大包小包。 “搬新宅子啦,那你们谷婶子呢?也买新宅子了?”李桑柔牵着果姐儿,往屋里走。 “都买了,谷婶子最早买的,原本韩婶子没急着买,韩婶子想看个跟咱们近一点儿的,可是宅子涨钱了,韩婶子就急了,就赶紧买了。” 秀儿抱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在李桑柔前面,一路倒退着走。 “就隔两条巷子,我觉得不远!”翠儿甩着李桑柔的胳膊。 “要绕过去,挺远的。”果姐儿两只手拽着李桑柔一只手,从李桑柔身前,伸头和翠儿说话。 “这家算最近了,没办法啦,再不买又要涨钱了,等不起啊。”秀儿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李桑柔失笑。 厨房门口,老王嫂子探头出来,和李桑柔打招呼。 “王婶,你把菜都洗好,等我娘回来,让我娘做饭。”秀儿扬声交待了句。 “你娘一会儿就回来?”李桑柔被簇拥进屋。 “说是今天回来吃晚上饭,快了。”秀儿将满怀的吃食放到桌子上,忙着拿茶叶茶碗,给李桑柔沏茶。 一壶茶没沏好,院门口就传进来张猫的声音,“妮儿呢?大壮!王嫂子!” “娘回来了!” 除了正在沏茶的秀儿,翠儿果姐儿以及大壮,一起挤出去。 “娘!娘!姨姨来了!姨姨来了!” “哪个姨姨?” 院子里喊成一片。李桑柔站起来,看着抱着提着背着大包小包的张猫。 “瞧阿娘问的,还哪个姨姨,说的好像俺们有多少多少姨姨!”秀儿沏好茶,赶紧迎出去,和王嫂子一起,从张猫身上把大包小包拿下来。 “你回来了!”张猫已经看到李桑柔了,一声惊喜,“你瞧我这话说的,快过年了,可不是该回来了! “秀儿,给你姨沏茶了没有?是红罐里的茶饼? “王嫂子你把这些收拾收拾,晚饭我做。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两年了……” 张猫的话儿一连串儿停不下来。 李桑柔笑看着她,只听不说话。 张猫把身上的大包小包卸干净,拍着衣襟,在厨房和堂屋之间来回踌躇。 是先陪大当家说说话呢,还是现在就做饭?天儿可不早了。 “秀儿,端着茶盘子,咱们到厨房,看着你娘做饭,你娘烙的饼好吃,烙饼的样子也好看。”李桑柔端起茶杯,示意秀儿。 “拿上松子糖!”果姐儿跟着秀儿冲进屋,托起那包松子糖。 “我给姨姨搬椅子,我力气最大!”大壮冲过去搬椅子。 李桑柔在前呼后拥中进了厨房,张猫从门后摘下围裙,抖开围上,洗了手,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翻看厨房里准备好的肉菜。 “烙油饼,咱这菜就不能太腻了。 “泡的有红小豆,咱烧一锅红小豆稀饭。 “这只公鸡小了点儿,正好,炒个干炒鸡,这半年,咱们这建乐城最时兴吃干炒鸡,确实好吃。 “再炒个香油萝卜丝,炝个酸辣白菜丝。” “娘,也不能太素了,大壮没肉不行!”秀儿提醒道。 “我也没肉不行!”翠儿立刻接话。 “还有我!我也是!”果姐儿照样紧跟翠儿。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呢。这有羊肉,葱爆,这条乌青切一段红烧,再蒸一笼腊肉腊肠。 “你还有啥想吃的?”张猫数了一圈,看着李桑柔问道。 “芥菜丝有吧?”李桑柔搂着歪在她怀里的果姐儿,笑问道。 “那肯定有!那就这样。”张猫愉快的拍了拍围裙,拿过盆舀面和面。 秀儿淘了米,和着红小豆放到沙锅里,放到炭炉上。 “你一走一年多,半点音信都没有。 “炒米巷那边,那锁就没动过,孟爷他们那边倒是有人,一问三不知,说什么你跟孟爷,那必定是啥军机,说这建乐城里,要是有人知道,大约也就皇上知道。 “你瞧这话说的。 “顺风铺子我常去,左掌柜还问我呢,有没有你的信儿,我就跟他说,你要是没信儿,那指定都是军机。 “我瞧着,陆先生像是知道,不过也说不准,他这个人,就是那样子,神神道道,成天一幅待说不说的样子。曼姐儿她娘说,读书人都这样。” “是你说的!”正切腊肉的秀儿回头纠正了句,“我和曼姐儿都在边上呢,是你先说的,读书人都这样,韩婶子说:就是!” “就你记性好!”张猫在秀姐儿额头点了一指头。“后头,今年三月里,瞎叔回来了,他说他跟你在信阳分手,你往鄂州去了。 “这是这一年多头一回,也就这一回,听说你的信儿。 “瞎叔带了俩师姐回来的,这事你知道不?你指定知道!” 说到米瞎子俩师姐,张猫眉开眼笑,两只眼睛里闪烁八卦的光芒。 “我都没敢认!”秀儿也是一脸的八卦。 “我也没敢认!”“还有我!”翠儿和果姐儿赶紧跟上。 “我我我!”咬着块松子糖的大壮正在玩九连环,其实他根本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不过这不耽误他高举着手,一步不落紧紧跟上。 李桑柔看着四眼八卦的张猫和秀儿娘儿俩,搂着明显不知道所以然的果姐儿,笑出了声。 “瞎叔带着她林姨跟她王姨,先到这儿来了。 “别说秀儿没敢认,我都没敢认! “那天,瞎叔穿着件竹青夹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插了根青玉簪子。 “他先到作坊那边找我的。 “听说门口有位先生找,我出来一看,确实是位先生,穿长袍,背着手,干干净净,旁边还站着两个女的,一个还背着剑,我哪敢认! “瞎叔就瞪着我,他也不说话,你说我哪敢认! “后头他就恼了,说我:你个死妮子,你这么瞪着我干啥? “我一听,好了我认出来了! “瞎叔跟林姐、王姐,在咱们这儿,也就住了四五天,就找了个处宅子,挺偏,在南城根那边,后头有个大园子,就搬过去了。 “隔一天,我去给她们送东西,一进二门,就看到瞎叔站在院子里晾衣裳!唉哟这把我吓的! “你说说,瞎叔那个人,他啥时候沾过水?他连脸都不洗!正经的油瓶倒了不扶。 “这是实事儿,就在我家里,油瓶倒了,他不动,他叫秀儿,说秀儿,你家油瓶倒了。 “你说说,这么个人,我竟然看到他在洗衣裳晾衣裳,你说把我吓成啥样儿!” 张猫一张惊悸。 “瞎叔不光洗衣裳,他还做饭呢,还扫地呢,可勤快了,我和曼姐儿去看过好几回。 “瞎叔跟林姨、王姨一起吃饭,饭是他做,吃了饭,也是他收拾涮碗!”秀儿伸头接话,一脸八卦。 李桑柔一边听一边笑问道:“他们现在在建乐城吗?” “没在,五六月里吧,先是去了趟无为府,上个月,去密州了,说是看什么棉。”张猫和好面醒着,开始斩鸡,切羊肉切鱼。 “瞎叔跟他林师姐,你知道吧?”张猫拧身回头,看着李桑柔,压着声音。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我就知道你指定知道。”张猫嘿嘿的笑,“林姐好得很!是真好! “头一天到,第二天,就跑到咱们作坊,说要教大家伙儿学功夫,后头又说要教秀儿她们。 “林姐性子是真好,有啥说啥,王姐也是,脾气好得很,就是瞧着,有点儿憨厚。” 张猫回头看着李桑柔,一句憨厚,说的颇有意味。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有瞎子呢。” “我是真喜欢林姐!我问林姐,你跟瞎叔这么好,怎么不嫁给他? “林姐就这样看着我,说:这么好了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嫁给他? “你说说这话!瞧她那样子,我倒是怪物,她不是!这人可真好! “那个王姐也是,怪得很,头一趟,在咱们作坊门口,就围着咱们门口那棵石榴树转圈儿,非要搭梯子剪一剪,还真是,今年结了满树的大石榴。” 李桑柔搂着果姐儿,看着张猫忙着剁鸡切肉,炒菜烙饼,听她连说带笑的从米瞎子说到林飒,再从林飒说到今年建乐城的宅子涨得厉害,再扯到杨嫂子大儿子赵锐说亲的事儿…… 吃了饭,从张猫家出来,外面已经夜深人静。 李桑柔带着满身的暖意,拖着懒散的脚步,穿过热闹的东城瓦子,回到炒米巷。 第204章 铺子后面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李桑柔就被院子里人喊猪叫的闹腾声吵醒了。 穿了衣服出来,厨房门口,两只落地灯架上插着火把,厨房门口的大灶火光雄雄。 大常袖子高挽,正一只脚踩在案子上磨刀,黑马和大头,一个牵一个赶,吆喝着一头足有二三百斤重的大黑猪,往厨房门口赶。 小陆子拎着只大铁盆,准备盛猪血。 厨房一角,拴着只羊,还有两大笼子鸡鸭鹅,扑扑腾腾的尖叫。 李桑柔看着眼前杀猪宰羊的盛况,深吸了口气,从廊下炭炉上拎水刷牙洗了脸,拎着件羊皮袄,喊一声交待了,往顺风铺子过去。 唉,看大常这架势,年前不说了,年后,恐怕得吃上两个月的年货了,唉,可怕! 李桑柔先到递铺对面的小分茶铺子吃了早饭,慢慢悠悠喝着碗茶汤,看着当值的小管事洒扫干净了,站起来,往铺子过去。 “大当家回来了!” “大当家回来了!” 刚刚在门口打扫的小管事喜笑颜开的迎出来,后面,已经开始忙碌的伙计和马夫们紧跟出来,和李桑柔欠身打招呼。 李桑柔笑着打着招呼,穿过院子,到了院后。 院子后面,菜地整齐,小帐房里干干净净。 李桑柔刚刚点着了小帐房里的暖炉,左掌柜就到了,从院子里伸头出来,看到李桑柔,一声惊喜的唉哟。 “真是大当家回来了!常爷他们呢?还有孟爷?都回来了?那可真好! “大当家这一趟,可有小两年了! “王先生守襄阳去了,大当家知道吧?王先生走前,说大当家忙得很,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前儿我还想,这又过年了,大当家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去年就没回来过年,唉,您说说,过年都没回来……” 李桑柔扬着眉毛,看着絮叨的连个话缝儿都没有的左掌柜,有些个纳闷,他以前,话也这么多? “掌柜的,宫里送水来了!”一个小伙计冲进来喊了声。 “唉哟这水又送来了!”左掌柜急忙往旁边让,“可不是,大当家回来了! “可有好一阵儿没见您了,放这边放这边。” 左掌柜一边和送水的中年内侍打着招呼,一边顺着李桑柔的手指,指挥着内侍将装满山泉水的大桶放到小帐房门口。 李桑柔站起来,谢了几个内侍,慢慢洗着茶壶茶杯,烧水沏茶,听左掌柜从远到近,一件件说着这一年多的大事儿。 “你还真回来了!”潘定邦的声音从左掌柜身后扑面而来,“早上进东华门的时候,我瞧见宫里的水车往你这边儿来,我就想着,是不是你回来了,听喜还说不可能,说昨儿他来过,问过老左。 “我就说,老左肯定不知道,他就是知道,肯定也就比我早那么一刻半刻钟! “你还真回来了!你这一趟,可真够长的,足足两年!” 潘定邦一边说着,一边将左掌柜扒拉出去,硬挤进来,拎过椅子,坐到桌子边,拿杯子倒茶。 “你去忙吧,我这趟回来,要住一阵子,有什么事儿慢慢说。”李桑柔示意被硬生生挤出去的左掌柜。 左掌柜笑着,冲潘定邦拱了拱手,回去前面铺子。 “哎!我二哥二嫂怎么样了?好不好?你是从鄂州回来的吧?”潘定邦眼角斜瞄着老左,见他进了院子,迫不及待的伸头问道。 “我三月份从鄂州去襄阳,五月从襄阳去淮扬,沿运河南下,从扬州回来的。 “我在扬州呆了两三个月,你不知道?”李桑柔扬眉问道。 “我哪能知道!”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二哥二嫂去鄂州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鄂州,是我二嫂说的,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阿爹知道,清楚得很!我问过,我阿爹说你的行踪是军机,不许我打听,我也就能问问他,除了他,我也没地方打听啊! “你说你,成天到处乱跑,你怎么还跑出个军机来了?”潘定邦伸头看着李桑柔,他是真纳闷。 她怎么就成了军机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刚知道我是军机,刚刚,你说了,我才知道!”李桑柔摊着手。 “不是你是军机,是你的行踪是军机! “你这个人!” 没学问这句,潘定邦咽下了,他们都是没学问的,他不好说别人。 “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那我二哥二嫂,九死一生的时候,你没在鄂州城?” “你二哥二嫂怎么九死一生了?”李桑柔惊讶道。 她真不知道,离开襄阳之后,她就没看到过军报,她知道的,就是大张旗鼓的淮阳捷报,楚州大捷,扬州大捷。 “唉,也是,你在扬州呢,你怎么能知道?你肯定不知道。唉!” 潘定邦不停的拍着桌子,连叹了七八口气,才接着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世子爷在三江口中了埋伏,大败,南梁人趁机攻打鄂州城,差点儿就攻下来,就差一点点儿。” “什么时候的事儿?”李桑柔皱眉问道。 “八月里。我是上个月才知道的,我二嫂写了封信,说了这事儿,我在我阿娘那里看到的信。 “唉,你不知道有多惨! “我二嫂说,连她都上城墙了,说城里拆了十几二十条街的房子,往城下扔砖头瓦片,说我二哥扔砖头扔的,胳膊肿了,两只手都磨烂了,多惨! “我跟你说,我一边看信一边哭,我吓的啊!一闭上眼就做噩梦! “你说说,万一我二哥二嫂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办? “我真是,担心的好几夜睡不着,总怕我二哥二嫂有什么,这个那个,我想都不敢想!” 潘定邦说着,眼泪下来了。 “后来又攻城了?攻了几回?世子呢?现在在鄂州?他没什么事儿吧?”李桑柔拧着眉。 顾晞应该没什么事儿,他要是有什么事儿,她早就该知道了。 “后来就是世子收拢了人,掉头打回来,才算守住了鄂州城。 “我阿爹说,世子受了点儿轻伤,说是被南梁人截去了一两千条船,死了好些人。 “世子肯定没事儿,他功夫多好呢! “我二哥二嫂,手无缚鸡之力! “唉,我吓的,你说说,离那么远,你说说,要是我二哥二嫂没了,我还怎么活?我还活不活了?”潘定邦接着抹眼泪。 “后头又攻城了?”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接着问道。 “没,就这一回,我问过我阿爹,这个,他倒是说了,没跟我什么军机不军机的。” “八月里的事儿,你上个月知道的,你二哥二嫂,不是早没事儿?”李桑柔瞧着不停抹眼泪的潘定邦,忍不住道。 “也是。”潘定邦呆了一呆,不哭了,“可不是,这事儿早过去了。 “唉,你不知道,小十一陪我哭了好几场,昨天中午,我俩说到这个,还抱头哭了一回。 “你这一说,可不是,这是八月里的事儿,这会儿都腊月里了。” 李桑柔无语的斜瞥了眼潘定邦,仰头看着屋顶,端起杯子抿茶。 “黑马呢?大常呢?还有窜条?”潘定邦欠身伸头,往外面看。 “在家杀猪宰羊办年呢。” “那明儿我去炒米巷,上门给你们接风。”潘定邦坐回来,“你知道吧,史侍郎那个闺女,就是咱们跟翰林院打擂台那会儿,上过台的那个,嫁给我二嫂她三哥家老大了,上个月嫁过去的。 “你要是早回来一个月就好了!不用一个月,半个月就能赶上了! “唉呀!那个热闹!热闹的不得了! “我二嫂娘家,钟家,你知道的,多少多少年的书香门第,成天他们家多书香多有学问这个那个,听说史家大娘子的学问,男女加一起,满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就不服气。 “娶亲那天,啧!你没在真是可惜! “钟家那些个男男女女,不服气啊,变着法儿的难为新嫁娘,简直就是走一步一个典故,走两步一句诗文。 “从大门口到二门,就用了七八个典了。 “我二嫂就生气了,跟史家送亲的说:不能白教导他们,学问值钱着呢,要来请教的,不能空着手,得拿礼物来,新娘子瞧着满意了,才能教导呢。 “后来吧,一直到第二天认亲,听说新嫁娘收了七八筐好东西。 “阿甜去看了,还拿了块玉佩回来,上好的羊脂玉,油润得很,阿甜说新嫁娘非让她挑一件,她不好不挑,可也肯定不能挑好的是不是。 “阿甜说,别的东西都比玉佩好,件件都是好东西,真真正正是七八筐,这么大的大筐!说新嫁娘可高兴了。 “唉,换了我也高兴啊,得值多少银子呢!” 潘定邦羡慕的伤心起来。 学问跟他没缘分,银子跟他更没缘分。 李桑柔听的笑个不停,“好歹得了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玉呢,卖了也能值不少银子。” “是阿甜拿回来了,她给我的,我敢卖了?不想活了?”潘定邦斜瞥了眼李桑柔,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拍了一把桌子,一声悲伤的长叹。 “你知道吧,两淮不是被打烂了嘛,朝廷穷,宁和卖东西,香蕊她们,也筹了好些银子。 “唉,那天吧,香蕊送了帖子给我跟十一,说她请客,我跟十一大意了,就去了,结果,没酒没菜不说,一轮茶过,香蕊和纹月就捧着盘子要钱来了。 “你说说,我跟十一,能一个钱不掏不? “不能对吧! “谁知道这是头一轮,后头湘兰也捧着盘子出来了,漫云也来了,锦织也来了,你说说你说说! “我俩!就这一场,连陈年压岁钱的老底儿都磕出去了!真真正正,一文钱都没了!” 潘定邦抹了把脸,欲哭无泪。 李桑柔用力忍着笑,站起来,给潘定邦换了杯茶,“别难过了,钱是王八蛋,没了就没了。” “你这话!你当我是你啊,说赚钱就赚钱,我这!唉!我现在,跟朝廷一样了,精穷!” 潘定邦长吁短叹,伤心不已。 李桑柔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京城花街花楼筹钱这事儿,我听说了,是谁起的头?香蕊她们?”李桑柔笑问道。 “就是她们几个,锦织,漫云,湘兰,纹月还有香蕊,也就她们几个能挑起这个头,别的人,谁还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唉,我跟十一可是,唉!惨哪!”潘定邦越想越伤心。 “宁和怎么样?你见过她吧?”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她好得很!她能有什么不好? “随便一根簪子拿出来,就是大几万十几万银子! “她常来问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哪能知道?我说她,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你要问,也该去问皇上,他是你大哥! “香蕊她们筹银那回,她跟阿暃过来找我,问我花楼筹银是谁领的头,让我带她俩去找香蕊她们。 “宁和说,她觉得香蕊她们是因为她才筹银的,说要当面谢谢她们。 “我就说她了,你可真敢想,你要是个男人,香蕊她们也许是为了你,你说你一个小丫头,香蕊她们为了你,你怎么想的? “我就没带她们去,我哪敢带她们往花楼里跑,不想活了? “后头,宁和又来找我,我只好敷衍她,说这事儿太大,让她等你回来再说,虽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你总归得回来,是吧? “看看,你这不是回来了!” 李桑柔听的笑起来,“宁和聪明着呢,她说是为了她,说不定,还真是呢,也许,人家真是为了她。” “那也是,她虽然不是男人,可她是长公主,长公主啊!”潘定邦拍着桌子,十分感慨。 “有一回,就是那一回,她让我带她去找香蕊她们。 “那天是晚上,挺晚了,我都回到家,吃过饭了,她和阿暃找到我家了。 “我家里,你也知道,像宁和这样,年纪青青的小娘子,找上门了,那婆子进来禀报,开口就是有个年纪漂亮一身男装的小娘子找我。 “阿甜当时眉毛就竖起来了,后头听说是公主,阿甜那眉毛,立刻就弯下来了,一迭连声的催我赶紧出去。 “我跟你说,从来没这样过!年青漂亮的小娘子找我,不管是谁,阿甜都是竖着眉毛的,从头竖到尾!就这一回,啧,连阿甜都弯眼弯眉的笑。” “那是因为宁和是长公主,你家阿甜知道你想都不敢想。”李桑柔不客气的接了句。 “那倒也是。”潘定邦想了想,点头认可。 潘定邦歪在竹椅里,东扯西扯,一直扯到将近中午,在李桑柔明确表示:她不管饭之后,潘定邦才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出顺风铺子,回去工部吃中午饭。 李桑柔看着他进了院门,拎起清风送过来的锦袋,掂了掂,扬声让左掌柜买了碗蟹面拿进来。 吃了面之后,李桑柔拆开锦袋,拿出一摞摞军报,从最近一份开始,仔细的看,看完一份,就扔进炉子里。 将所有的军报看完,李桑柔缓缓舒了口气。 顾晞三江口大败,确实中了埋伏,确实大败,不过,也就是败了一回而已,相比于丢失了运河一线,小到不值一提。 李桑柔抖了抖锦袋,将锦袋也扔进炉火里,看着火苗腾起,燃尽了,出了小帐房。 外面,太阳已经西斜,李桑柔出了铺子,往炒米巷回去。 第205章 油渣 炒米巷里,那头猪已经分割明白。 剔出来的猪大骨已经炖了出来,大头拿着小刀,正对着一大锅骨头拆拆骨肉。 蚂蚱正将一大盆抹满调料的猪排猪腿猪胁条,一块块挂在现搭出来的简易草棚中,窜条趴在草棚下,调着一堆草药果木,努力要让这堆草药果木只生烟没有火。 这是他们往南召县的路上,学到的熏腊大法。 黑马和小陆子反穿着件白褂子,用白布包着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正对着一口大缸,用力搅拌。 这是他们在鄂州学到的做米酒大法。 鄂州人过年,必须要有自家做的米酒。 黑马和小陆子都特别爱吃自家做的米酒,蚂蚱他们也喜欢吃,这自家酿米酒,一年前,就经大常点头,列入了他们过年的必备之一。 酿米酒的酒曲,也是他们从鄂州带回来的。 大常正包包子,看到李桑柔进来,指了指大头正在拆的拆骨肉,“晚上咱们吃拆骨肉炖酸菜,拌个菠菜粉皮,东桥镇邵家的绿豆粉皮,今年总算买到了,还有油渣萝卜丝包子,发面的。” 李桑柔松了口气。 她已经做好准备了,要是大常忙得连晚饭都不做了,她就还去张猫家吃饭。 幸好幸好! 李桑柔从挂在廊下的一排竹筐里,拿了包瓜子,坐到廊下,倒了杯茶,脚翘在炭盆上,烤着火,嗑着瓜子等吃饭。 “马爷在家吗?”院门外,传进来一句问询。 “找我的!”黑马一窜而起,奔向院门外,眨眼功夫就急窜回去,指着院门外冲李桑柔叫道:“老大老大!是公主是公主!” 李桑柔无语看灯笼。 宁和公主已经跟了进来,从二门外,先探出头往里看,顾暃从她肩膀后,也探头往里看。 这是她们头一回到炒米巷,实在是好奇极了。 “快请进。”李桑柔忙站起来迎出去。 “对对对!快请快请!”黑马一个疾转,掉头窜回去,点头哈腰往里让宁和公主和顾暃。 “你怎么这一身打扮?你刚才差点吓着我。”宁和公主站直,先拉了拉长衫,屏着气势迈进门槛,看着一头冲上来的黑马,忍不住笑道。 “就是,刚才你冲上来,我们还没看清楚呢,你就跑了,我还以为是怪物呢。”顾暃斜着黑马。 她刚才真吓着了。 “我在办年,酿酒!这是咱们鄂州的规矩。 “你们坐你们坐,先让我们老大陪你们说话哈,我先去把酒酿做好,这是大事,小陆子他一个人不行,这事得我亲自动手。 “你们先坐,先喝茶。”黑马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跑过去,接着酿他的酒。 公主虽然重要,但是办年这件事,更重要! 李桑柔看着黑马客气完,跑了,欠身往里让宁和公主和顾暃。 “怎么这会儿来了?有什么急事吗?晚饭吃过了没有?”李桑柔让着宁和公主和顾暃坐下,从窗台上拿了几支蜡烛点上,扎到旁边的烛台上,廊下顿时明亮起来。 “我才知道你回来了。”宁和公主一边仔细打量着四周,一边说着话儿。 “一早上,大相国寺那边递了信过来,说圆德大和尚和二哥他们回来了。 “我和阿暃就去了大相国寺,中午饭也是在大相国寺吃的,吃了饭又和二哥说了好一会儿话。 “回到宫里,说清风来过好几趟了,我就让千山去问清风什么事儿,千山回来说你回来了,我和阿暃就赶紧过来了。 “晚饭还没吃呢,你们吃过了吗?在院子外就闻到肉香了,你们做什么呢?” 宁和公主又闻了闻。这一回,她闻到的是浓浓的果木烟味儿。 “要不,你们先回去吧,今儿天也很晚了,明天咱们再说话。”李桑柔笑道。 “你们晚饭吃什么?挺香的。”宁和公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伸头往厨房那边看,“都在忙啊,吃什么好吃的?忙成这样?” “油渣包子,拆骨肉炖酸菜。”李桑柔有几分无奈的看着宁和公主。 “油渣是什么?”顾暃问了句。 “猪肥膘,把油炼出来,剩下的,就是油渣。那个扁竹筐里就是。”李桑柔解释了句。 顾暃站起来,走到竹筐前,仔细看了看,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 “好吃吗?”宁和公主也跟过去看。 “当然好吃!最好吃的,就是油渣!”黑马拧头回了句。 “我知道拆骨肉,很好吃。”宁和公主回头看着李桑柔,再夸了句。 “你们要是不嫌脏,就留下来尝尝油渣包子,吃碗酸菜拆骨肉。”李桑柔一脸无奈,只好邀请道。 “好啊!” 没等李桑柔话音落下去,宁和公主就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真要在这儿吃……”顾暃看着大头面前用铁盆盛着的拆骨肉,就放在地上。 “要不你先回去吧。”宁和公主接话极快。 “我就说说。”顾暃斜瞥了眼宁和公主,哼了一声,转身坐回去,等吃饭。 宁和公主没动,站在旁边,看着大常飞快的包好包子,上笼蒸上,再挪过去,伸头看看黑马和小陆子用力搅着的那一大缸蒸好的糯米,接着弯着腰,去看窜条捣鼓那堆烟,回过身,再看蚂蚱烧锅。 顾暃坐下,也就片刻,就又站起来,和宁和公主一起,这儿看看,那边瞧瞧,看了一会儿,干脆蹲在蚂蚱旁边,拿了只木棍,也往灶口里塞。 李桑柔重新拿起瓜子,看着一个蹲在蚂蚱旁边,看样子想把烧锅这事抢过去的顾暃,以及跟窜条蹲在一起,探讨起那堆烟的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和顾暃一人吃了两只油渣大包子,喝了一茶碗拆骨肉酸菜汤,吃的心满意足。 回到宫里,宁和公主才想起来,那件大事忘了说了! 对着顾暃懊恼了一会儿,两人一起摆着手: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 第二天一早,宁和公主和顾暃到顺风铺子,李桑柔却没到,再找到炒米巷,却说她一早上就出去了,宁和公主和顾暃只好留了话儿,悻悻而回。 李桑柔一早上先去了南水门米行,再往其它几家大小米行看过,回到顺风铺子,已经是午后了。 刚从拐角过来,左掌柜就拎着前襟,从铺子里连走带跑迎出来。 “大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 “昨儿过来送东西的那位中贵人,又来了,到了有一刻钟了,这把我急的……” 李桑柔听说是清风,加快了脚步。 清风从铺子里迎出来,恭敬见礼。 “你去忙吧。”李桑柔示意左掌柜。 “皇上让小的来看看,要是大当家得空,皇上让小的请大当家过去,喝杯茶,说说话儿,就在明安宫。”清风看着左掌柜进去了,欠身笑道。 “好。”李桑柔笑应了,“现在吗?” “是,小的来前,皇上已经过去明安宫了。” “那咱们现在就去?走的快点儿?”李桑柔忙往晨晖门示意道。 “是大当家体贴小的。”清风笑起来,欠身让过李桑柔,两人一前一后,急步往晨晖门过去。 …………………… 明安宫,那间大殿门口,顾瑾坐在廊下,腿上搭着条半旧的羊毛毯,沐浴在阳光中,看着本书。 清风沿廊下往前,李桑柔穿过院子,在台阶下站住,曲一膝跪下。 “不必拘礼。请大当家在这里见面,就是为了宫里规矩太多。 “坐吧,我不喜酒,爱茶,今年春天得了饼好茶,今天和大当家一起品品。”顾瑾放下书,抬手让李桑柔。 李桑柔站起来,拱手笑应,坐到顾瑾旁边,那把已经摆好的椅子上。 “那一包,是世子写给你的信。”顾瑾先指着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只锦布包袱。 “世子说,他不知道你的行踪,只是知道你和他说了,要回建乐城过年,就把信写到我这里,让我转交给你。” “多谢。”李桑柔欠身笑谢。 “不敢当。”顾瑾一句不敢当说完,笑起来,“听说大当家最爱说不敢当?” “是真不敢当。”李桑柔诚恳道。 “你都当得。”顾瑾笑起来,“阿玥和阿暃今天和我一起吃的早饭,阿玥问我,吃过油渣包子吗?” 李桑柔微笑。 “我还真没吃过。 “阿暃说,油渣包子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说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宫里没有? “清风是九岁那年净身进宫的,早上是他帮我解了围,说油渣包子确实是最好吃的包子。” 顾瑾指着在旁边沏茶的清风。 “小的净身前,净身师傅给了小的一个油渣包子,就吃过那一回,好吃极了。”清风欠身笑应了句。 “用了萝卜丝还是白菜?”李桑柔笑问了句。 “没吃出来,就是好吃,香极了。”清风笑道。 “我觉得萝卜丝的好吃,黑马觉得白菜最配油渣。”李桑柔笑道。 “我和阿暃说,最好吃的东西,宫里都做不出来,让她想吃的时候,去找你。”顾瑾笑道。 “阿暃比我头一回见她时,开朗了很多。”李桑柔笑道。 “是个心里明白,脸上别扭的小妮子,从小就跟阿玥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闹。 “世子头一回从军营里历练回来,学了句俗语,用到她俩身上,一直用到现在,前一阵子写信,说到她俩,问我,还是狗皮袜子没反正?” 李桑柔失笑。 “睿亲王府西边兄妹三人,阿暃最单纯。 “阿暟善良柔软,小时候,阿玥和阿暃闹别扭,他最忙,这头劝完劝那头。 “我和他说:没事儿,一会儿就能好了。阿暟就急赤白脸的跟我解释:不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真恼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还是这样?”李桑柔笑问道。 “懂事多了,我让他跟着赈济两淮,他很能吃苦。”顿了顿,顾瑾无奈的叹了口气,“还是心软。” “不是说江山易移,本性难改。”李桑柔笑道。 “是,心软良善不是坏事。阿昀,”顾瑾顿了顿,叹了口气,“很像他阿娘,总是自视过高。” 李桑柔垂眼抿茶。 “听说顺风年底的花红十分丰厚?”顾瑾转了话题。 “不是花红丰厚。”李桑柔警惕顿起,笑道:“顺风从大掌柜到马夫伙计,全年无休,连大年三十,都要在铺子里忙碌,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过节,工钱总要给足。 不是花红,是大家辛辛苦苦一年,该得的工钱。” “也是不多,你家顺风的工钱,是要分成两份,夫一份,妻一份。”顾瑾看着李桑柔,慢吞吞道。 “顺风建乐城总号里,女子不多,可东西南北四家派送铺,掌柜都是女子。 各地递铺、派送铺,有七成是女掌柜。 战起之后,骑手短缺,没办法,也只好用女子,到上个月,已经有近百女骑手,钉马掌的也奇缺,都被朝廷征走了,没办法,也只能用女子。 这么分,不是挺好?”李桑柔看着顾瑾。 “这不是你的初衷。”顾瑾直截了当道。 “是。”沉默了一会儿,李桑柔点头,“顺风用的女子,七八成都是没了男人,只能抛头露面,养家糊口。 “余下的两三成,几乎都是男人不能养家糊口,或病或残,或者就是孱弱愚笨。 “我确实不是为了这两三成的男人。” 李桑柔看着顾瑾,“顺风的活,工钱是不少,可活也极不容易做。各家递铺,派送铺,都是全家老小,齐心协力。 “就说递铺吧,递铺首要大事,就是要让骑手吃好睡好,要侍候好马。 “要是这递铺的管事是男人,给骑手做饭,整个递铺的洗洗涮涮,必定是他媳妇领着递铺里马夫的媳妇儿,伙计的媳妇儿,一群媳妇儿在做。 管事的媳妇儿帮着丈夫打理递铺的厨房,拆洗骑手们的被褥,到处擦洗;马夫的媳妇儿帮着丈夫打扫马厩,洗刷马匹;伙计的媳妇儿帮着丈夫清洗邮袋干杂活。 “这些,丈夫们觉得天经地义,媳妇们个个任劳任怨,这些媳妇儿,都是没有工钱的。 可要是递铺的管事是女子,她要请个打理厨房的,就要拿工钱给人家,要是马夫是个女子,她要请个帮手,她也要拿工钱给人家。 同样的活,媳妇们就没有工钱,不该这样啊,是不是?”最后一句,李桑柔问的又轻又软。 “一个家里,都是一家人,财物儿女,是夫的,也是妻的。”顾瑾说的很慢。 李桑柔看着顾瑾,没说话。 顾瑾也不说话了,慢慢啜完一杯茶,顾瑾缓声道:“夫为妻纲,你这样,没什么用。” “有嫁妆跟没嫁妆,总是不一样。 “我这样,顺风的媳妇们,至少吵架的时候,可以拍一下两下桌子,喊上几句,丈夫那工钱,有她一半儿呢!” 李桑柔声音中透着丝丝隐隐的疲赖和坚定。 顾瑾看着她,片刻,笑起来,“你这么一说,我想一想。 “嗯,确实,能拍一下两下桌子,能这么喊几嗓子,至少很痛快。” 第206章 同一个除夕 到祭灶那天,炒米巷宅子里,廊下屋檐下,熏肉腊肉咸鸡咸鱼风鹅腊肠干猪头,干菜笋衣咸菜缸,挂的摆的堆的满满当当。 大常每天早晚巡视一遍,拿着根长筷子,挨个转一遍看一遍闻一遍。 黑马和小陆子酿的那一大缸酒酿,酸里透着臭味儿,长出了黑绿的长毛,明显做坏了。 大常对着大缸,拧眉痛心这一大缸糯米。 今年糯米特别贵,他们又是挑最好的买,唉! 黑马和小陆子从找大常要钱买米开始反思,一直反思到眼前,这一大缸,它怎么就坏了呢? 小陆子垂头丧气,黑马垂头丧气了一会儿,越想越不甘心,和小陆子嘀嘀咕咕的商量: 这酒酿,他们俩都做坏了,窜条和蚂蚱,以及大头,就别提了,更做不好,能做好的,除了老大,就是大常了,老大算了,找大常说说! 大常正忙着和面,从祭灶起,就要开始蒸馒头炸油货,他哪有空儿? 他没空,黑马也得跟着搓馒头,跟他一起炸油货,也没空儿。 黑马左一个办法,右一个主意,最后还是李桑柔看不下眼,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曲院街高家请个米酒师傅回来,帮忙再做一缸。 高家从掌柜到伙计,都是鄂州城过来的,以卖蛋酒闻名。 请人做年货,也没违了办年的规矩。 大常虽然觉得要重新买糯米,还得请师傅,钱太多实在不划算,不过,第一,大过年的,第二,老大发话了,也就点了头。 黑马去请高家的师傅,小陆子去买了糯米,两个人,正一左一右看着高家老号的师傅做米酒,院子外一声吼,“黑马!” “是瞎叔!” 不光黑马,小陆子和大头几个,也一起往外冲。 片刻,米瞎子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拎着包袱顶着竹筐,簇拥着米瞎子进了院子,米瞎子后面,黑马紧跟着林飒,背着林飒的包袱,怀里抱着林飒那把长剑,一步一笑的往里让他林姐。 林飒和王锦并肩,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 “瞎叔,林姐,王姐。”大常两只手沾着面,从厨房里迎出来。 李桑柔从椅子上站起来,冲林飒和王锦招手,“林姐姐,王姐姐。” 黑马几个人忙前忙后,让着米瞎子三个人坐下,端热水拿帕子,送茶拿瓜子,摆了桌子吃食。 听说三个人还没吃饭,大常赶紧转身进厨房,赶紧洗了手,给三个人先蒸一钵腊肉腊肠饭。 “从密州回来的?”李桑柔看着三个人拍拍打打,洗了手脸,坐下开始喝茶,笑问道。 “秀她娘跟你说的?” “从密州直接回来的。”林飒打断了米瞎子的话,再横了他一眼,“人家问你从哪儿回来,你从哪儿回来就答哪儿回来,还非得先扯一句秀她娘,显摆这个,有什么意思?” “他显摆什么?”李桑柔拎着椅子挪了挪,坐到林飒旁边。 “显摆他厉害啊,听你问一句密州,他就能知道你从哪儿知道的,举一反三么。”林飒斜瞥着米瞎子,哼了一声。 “瞎子惹你生气了?”李桑柔看着低眉垂眼专心喝茶的米瞎子,靠近林飒,压着声音笑问道。 “惹我生气,他敢!敢惹我生气,早一顿打了。”林飒没好气儿。 “这一路上,怎么教功夫这事儿,林师弟想了七八个法子,米师弟都说不好。 昨天半夜里,林师弟想了个好法子,理了半夜,早上和米师弟一说,米师弟张嘴就挑出毛病了。”王锦说到最后,笑的抿不住。 李桑柔喔了一声,将手里的瓜子递给林飒,“林姐姐吃瓜子。”再将一碟子炒花生推到米瞎子面前,“这花生味儿不错,你尝尝。” “你让他替你想个法子出来,不就行了。”李桑柔嗑着瓜子,看着林飒笑道。 “我的事儿,干嘛要让他替我想法子。”林飒还是没好气。 “嗯,那倒也是,自己的事自己做。”李桑柔笑眯眯点头。 林飒斜瞥着李桑柔,片刻,哼了一声,“你们这样的,心眼多得跟筛子眼一样,累不累啊。” “王姐姐去密州,是找棉花吗?找到没有?”李桑柔越过林飒,看着王锦问道。 “找到了,得谢谢大当家。”王锦冲李桑柔欠身。 李桑柔眉梢扬起 “米师弟说吧。”王锦笑道。 她光顾着棉花种子,别的,没怎么留心,再说,那些人,她也不认识。 “你先头不是写信往各处,画了图儿找这个东西。 我们去密州,是何老大捎了信过来,说他在密州看到有一户海商家里,种了一片,用来插瓶,好像是画上的那个东西,反正密州也不远,我们就去了。 那家人在园子里种了一小片,当花儿看。 我们到的时候,他家库房里还有上百枝剪好了,留着插瓶的棉枝,除了这些棉枝,他家还收了不少种子。 他家里有个花工,种了两三年了,有一点儿心得。 就这样。”米瞎子看着黑马和小陆子端着腊肉腊肠饭,以及素拌菜和几样小咸菜过来,一句就这样结束了话题,准备吃饭。 李桑柔没再问,看着三个人吃了饭,才接着问道:“何老大没回来?他怎么样?” “我们回来前,出海走了。 他是个伶俐人儿,你不用担心他。”米瞎子吃饱了饭,心情好多了。 “王姐姐带回了多少棉花种子?城外的庄子,你们去看过没有?要多大的地方?”李桑柔不再多问,看着王锦笑问道。 “听说你在扬州买了不少地?”米瞎子先接过话。 “建乐城比扬州好。”李桑柔看向米瞎子,“要是能种,确实是个好东西,种在建乐城周边,就是请皇上去看看,都十分便当。” 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再好的东西,靠一传十,十传百,满天下推出去,都极其缓慢,要想快,朝廷政令,是最好的办法。 王姐姐种上一年两年,大体知道怎么种,再有了足够的种子,可以先在这建乐城周围,田边地头,每家每户,或是每亩地,强令他们种上几十棵,或是一分半分地。这样,有个三五年,就能推广开了。”李桑柔说的慢条斯理。 王锦凝神听着,点了点头。 林飒抬着根眉毛,看着李桑柔,片刻,吸了口气道:“乌师兄说你是个执剑开路的,还……” 听林飒说到执剑开路,王锦就赶紧捅她,林飒急忙咽下了后面的话。 米瞎子无语无力的看着林飒。 “还说什么?杀人不眨眼?”李桑柔看着林飒,笑眯眯问道。 “没,我是觉得执剑开路挺好,才说的。”林飒有点儿尴尬。 “要不,你们暂时住在这里吧,后面两进院子,还有旁边两座偏院,都空着,住在这里,至少吃饭方便。”李桑柔转了话题。 林飒和王锦一起看向米瞎子。 米瞎子点了头,吃饭方便这一条,最要紧,他实在不想再做饭涮碗了。 李桑柔扬声叫了黑马,让他们几个帮着把偏院打扫出来,再去买了崭新的被褥帘幔茶杯茶壶马桶夜壶等等,林飒和王锦住进偏院,米瞎子则坚定不移的和大常黑马挤到了那一排厢房里。 这个年,大常办的红红火火,院子里的地灶大锅,一直烧到大年三十。 年夜饭由李桑柔主勺,大常帮忙,黑马小陆子几个打下手,米瞎子、林飒和王锦围观,做了满满一桌子十几样菜,搬了十几坛子好酒,院子里烧着红旺的火,热热闹闹吃到天交子时,大常下了韭菜鸡蛋馅饺子,一人一碗。 …………………… 遥远的鄂州城里,顾晞和文诚坐在城头,对着滚滚的江水,吃着年夜饭。 年夜饭是如意和百城商量着操办的,就是一个红铜大锅子,这城头之上,夜寒风冷,也就只能吃个锅子了。 “建乐城比这儿冷多了。”顾晞抿着温热的酒。 “嗯,这儿跟扬州差不多,不知道致和那里怎么样,我没到过蜀地。”文诚捞了几片羊肉吃着。 “蜀地温暖,致和好热闹,这会儿,肯定跟大家一起,摔跤喝酒吃肉。”顾晞看向大江上流,“嗯,应该没有酒,肯定在巡营,致和一向仔细,南梁人喜欢在大年三十偷袭。” “就那一回。”文诚笑起来。“建乐城里,这会儿肯定很热闹。” “想谁了?”顾晞斜横着文诚。 “你这话问的,我就说一句建乐城,怎么就想谁了?”文诚唉了一声,“昨天,你没听潘府尹说,建乐城里,到处都挤满了人。” “阿玥给你写信了?”顾晞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问道。 “嗯,说大当家回建乐城了,腊月初八那天到的,说她初九知道的,当天就去炒米巷,见到大当家,说黑马黑的跟块黑炭一模一样,说大当家比她上次见时,瘦了不少。” “她上回什么时候见的她?去年七八月?”顾晞皱眉问道。 “嗯,这一年多,大当家很辛苦。”文诚看了眼顾晞。 顾晞抿着酒,没说话。 “今年夏天,给两淮筹银的时候,阿玥写信说,她觉得建乐城的女伎出面筹银,是因为她。”文诚接着道。 “因为她?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怎么会因为她?她怎么可能认识那些女伎?”顾晞坐直了。 阿玥怎么跟建乐城的女伎们扯上了? “有一回,潘定邦给大当家接风,不是请了一帮女伎,因为这事儿,你和皇上当时还发了脾气,潘相还往明安宫请过罪。”文诚赶紧解释,“就是那一回。 “阿玥这个人,你也知道,心思细腻,凡事想得多……” “她心思细腻?”顾晞哼了一声,见文诚不说话了,扬眉道:“你接着说啊!” “阿玥说,她见了大当家,和大当家说了这事儿,说大当家就去见了几位领头的红伎,说是,那几位女伎说,看着公主变卖首饰,不忍心。”文诚的话有些含糊。 阿玥的信里,大篇大篇的,都是她对这件事的感动感慨,有几处字迹,泪痕斑斑。 “不忍心?她们有什么不忍心的?这可真是!哪几位红伎?”顾晞斜瞥着文诚。 “金彩阁的锦织,燕春馆的漫云,泉香阁的湘兰,莳花馆的纹月,美仙院的香蕊。”文诚一个个数了一遍。 顾晞凝神听着,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对着江风,慢慢喝着热酒。 “听说杭州城里,冬天也是温风软雨,吹面不寒。”文诚声调里,透着向往。 “我上次到杭城,是五月里,正是热的时候,杭城却不怎么热,西湖边上,凉风习习,是个好地方。”顾晞想着上次出使南梁,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儿。 “过了年,大当家要一直留在建乐城吗?”文诚看着顾晞,问了句。 “我怎么知道?她又没跟我说!”顾晞突然间生出股恼怒之气。 他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怎么能知道她在留在哪儿不留在哪儿! 文诚斜瞥着他,不说话了。 “攻襄阳城那回,她很难过。”好一会儿,顾晞垂眼道。 “因为亲手杀了数千人?”文诚这一句问话,带着几分小意。 “死的人太多,她把人命看的很重。”顾晞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攻城掠地,都是血洗。”文诚低低道。 “等襄阳的战船到了,就再攻三江口,拿下巴陵,蜀中军心必定动荡。”顾晞站起来,远眺对面。 “嗯,取下巴陵,就能长驱直到长沙城下,拿下长沙,就拿下了南梁半壁江山。”文诚也站起来。 “江南,留到最后,大势已去,军心民心焕散,最好,让他们投降。 杭城城,富丽而美。”顾晞想着那片美丽富庶而奢靡的地方。 不知道她更喜欢杭城,还是建乐城。 “阿玥很向往江南。”文诚想着阿玥信中描述的、她想像中的江南,笑起来。 “阿玥!哼。”顾晞斜瞥着文诚,用力哼了一声。 一想到他把他这龌龊心思瞒他瞒了那么些年,他这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文诚慢慢抿着酒,没理他。 第207章 众生 王锦是个极有规律的,哪怕大年三十破了例,也不过是吃过子时的饺子,就回去睡觉了。 林飒和黑马几个,大呼小叫的掷骰子赌钱。 米瞎子和李桑柔出了炒米巷,顺脚闲逛。 在大年三十这样的时候,走在热闹喜庆到极点,却又空旷无人到极点的大街小巷,是两个人共同的爱好。 “啧,这建乐城,该修新城了。”走出炒米巷,米瞎子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道。 “嗯,确实有点儿人满为患,明年要考春闱了。”李桑柔裹了裹羊皮袄。 “这仗,还得打几年?”米瞎子挥起瞎杖,敲了敲路边的栓马石。 “快的话,也要两三年吧,或者三五年。”李桑柔想了想,答道。 “嗯。”好一会儿,米瞎子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就是不打仗,水旱天灾,也一样死人。”李桑柔看了眼米瞎子。 “老虎吃人,和人杀人,不一样。一个是天性,一个是人性。”米瞎子哼了一声。 “我觉得,没什么分别,灾荒时候的两脚羊,是人性,还是天性?”李桑柔不客气的接话道。 米瞎子不说话了。 “王师兄一直想到泉州看看。这一趟去密州,又听几家海商说起泉州的新鲜东西,她就更想了,三五年,倒是还能去。”米瞎子岔开了话题。 “你跟林姐姐,有什么打算没有?就这么相敬如宾? “听张猫说,从去年你回到建乐城,各个城根,你可是哪家都没去过,我问过林姐姐,她不介意你钻私窠子。”李桑柔也转了话题。 “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儿?什么叫钻私窠子! “张猫这死妮子,关她什么事儿!”米瞎子啐了一口。 “你怎么打算的?有打算没有?”李桑柔追问了句。 “就这样。”米瞎子背着手,拖着瞎杖。 “就这样是什么样儿?你俩聊过这事儿没有?”李桑柔再追问。 “我这个人,什么德行,你一清二楚,她那个人,什么德行,你也看的差不多了。 “我这样的,她那样的,你以为还能怎么着?”米瞎子猛的站住,口水喷了李桑柔一脸。 李桑柔摊手,她就是不知道他们还能怎么着,才问他的。 “我和她,你觉得哪一个能柴米油盐,锅台尿布,养家糊口?”米瞎子背着手往前走。 李桑柔不说话了。 “就这样!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回去有师门,出门有你们,身在江湖,四海为家,没有锅台,没有尿布,不用养家,我和她,这样最好,只能这样。” “这样是挺好。”李桑柔笑道。 “她离不开师门,她喜欢热闹。她说过,我只是她的锦上添花,不是她的全部。”米瞎子沉着脸道。 “要让你把她当成全部,你也不肯吧?”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米瞎子。 “年青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全部。 “后来,我才发觉,师姐就是师姐,什么事都能比我先一步觉悟。”米瞎子转着瞎杖。 “你俩真挺登对。”李桑柔嘿了一声,认真的赞叹了句。 “为人夫为人父,就得先做夫和父,我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就这样最好。”米瞎子继续挥着瞎杖。 两个人沿着空荡荡的街巷,逛到金梁桥时,街巷里已经有不少一身新衣,提着灯笼出来卖懵懂的孩童。 “天快亮了,得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也省得被人堵上门拜年。”米瞎子打了个呵欠。 往年,他都是住庙宇寺观,或是街角窝棚,或是随便哪里,想睡就睡,想走就走,可没有这样的麻烦。 “还有人给你拜年?”李桑柔惊讶问道。 米瞎子斜横了李桑柔一眼,没理她。 “去铺子后头吧,仓库里有地方睡觉,大常准备的。”李桑柔建议道。 “你呢?”米瞎子再打了个呵欠。 “我出趟城。”李桑柔沉默片刻,答道。 “去看金毛?”米瞎子反应敏锐。 “嗯。”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回来再睡。”米瞎子低低叹了口气,背着手,一起往南门出去。 …………………… 李桑柔和米瞎子从城外回来,米瞎子到顺风铺子后面的仓库里补了一觉,李桑柔在小帐房里睡了一会儿,到中午前后,才回到炒米巷。 一进炒米巷,就看到黑马一身新衣,坐在门槛上。 看到李桑柔,黑马一跃而起,直扑上来,“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咦,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看到黑马,很惊讶,“你们不是说,要带你们林姐姐去关扑?” “老大回来了!”小陆子从院门里探头出来,往院里喊了声,出门槛迎出来。 “都在家?这是怎么了?”李桑柔惊讶了。 大年初一到十五,是一定要玩个够,要赌个够,要天天在外面玩,这也是大常他们的过年习俗,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拜年的就上门了!”黑马每一句话都用尽全力加重语气,“一个接一个,一家接一家啊!一直到刚刚!刚刚能喘口气儿!” 李桑柔眉梢扬起,哪儿来的这么多拜年的? “老大您瞧瞧吧,全是拜年贴子,常哥说,这拜年贴子的讲究,是有来有回,老大,我瞧着,这是没法回了!”小陆子一边说,一边往二门里点着手指头。 李桑柔进了二门,看着廊下靠墙,堆起来的两三堆半人高的拜年贴子,惊的满额头皱纹。 “哪来的这么多!” “尉翰林家的,黄将军家的,楚将军家的,楚将军老丈人家的,周老尚书府上的,史侍郎家的,燕春馆的,扬州商会的……”大常从几堆拜年贴子旁边站起来,指着旁边摊开的,他刚刚看过的拜年贴子。 李桑柔瞪着半人高的两三堆拜年贴子,头一回,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米瞎子从李桑柔身后,挤到那几堆拜年贴子旁边,挨堆拍了一遍,哈哈笑起来。 “看来,还是我这样的好!比你这个有人拜年的好啊!这拜年贴子,讲究的,可就是个有来有回! “哈哈哈哈哈!”米瞎子一边大笑,一边拍着成堆的拜年贴子。 “不都是拜年贴子,这边是吃年酒的请柬。”大常指着另外一边,“都请的,单请老大的,单请我的,单请黑马的,单请窜条的,都有。单请黑马的最多。” 黑马顿时昂着头,黑脸放红光。 米瞎子再次哈哈哈哈哈。 不过,李桑柔的光棍可不是白说的,对着成堆的拜年贴子,年酒请柬,直截了当,一张不回,一家不去。 有位圣贤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一个不回一家不去,至少均了。 黑马对着一堆请他吃年酒的请柬,痛心不已。 别家也就算了,潘家相怎么能不去呢? 他跟七公子那么要好,就算冲着七公子的面子,也得去一趟不是,老大不去,他也不去,这让七公子这面子往哪儿搁? 黑马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不应该。 不过他也就想想,可没敢往老大面前说上半句一个字。 为了躲避这成堆的拜年和请柬,吃过中午饭,李桑柔就带着大常等人,和米瞎子、林飒,陪王锦出城看庄子去了。 …………………… 一行人在周围各县看看玩玩,吃吃喝喝,一直看到正月十四,王锦看中了五六处庄子,一行人才回到建乐城。 林飒早就听说建乐城上元灯节是如何热闹,听了一二十年,想了一二十年,如今身在建乐城,这上元灯节,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的。 就连王锦,也决定上元灯节那天,要从鳌山看到汴河,再看到城外的烟花,看个通宵! 林飒和王锦对着成衣坊送过来的各式各样的上元节裙子长短袄斗蓬各色首饰等等,一样样的细看,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围成一圈乱出主意。 李桑柔坐在旁边,翘着脚,嗑着瓜子,想着王锦看中的那几处庄子。 其中之一,就是阳武县外的那座皇庄,离阳武县近,临近汴河,庄子里还有一眼小小的温泉,确实极其合适。 那处皇庄,大约还在二皇子名下,嗯,现在,他叫慧安。 李桑柔呆想了一会儿,站起来,交待了句,出了炒米巷,往大相国寺逛过去。 大相国寺是建乐城的繁华地段,一圈儿都热闹不堪。 李桑柔干脆从正门进去,跟随在信男善女中间,拜了弥勒佛,拜过护法伽蓝,转到后面拜了观世音菩萨,到大雄宝殿前,在缭绕的香烟中,拜过慈目低垂的诸佛菩萨,再往后,一直拜过地藏菩萨,才沿着围廊,走到一扇虚掩的圆门前,推门而入。 圆门里是一处处的僧寮,李桑柔径直进了东边一间没有院门的方寸小院。 “是大当家。”圆德大和尚听到脚步声,站起来。 “是我,大和尚可安好?”李桑柔在门口站住,欠身见礼。 “安好,好久不见了。”圆德大和尚笑容温暖,欠身示意,“进来喝杯茶吧。” 李桑柔进屋,坐到小茶桌一边的旧蒲团上。 “从寺里过来的?”圆德大和尚闻着李桑柔身上浓浓的香火味儿,笑道。 “嗯,寺内香火鼎盛。” “建乐城很热闹,听说比去年还热闹,去年我没在建乐城,听说大当家也没能赶回来过年?”圆德大和尚慢慢沏着茶,和李桑柔说着闲话。 “去年春节,是在去南召县的路上过的。”李桑柔想着去年的年,也很热闹。 “南召县。”圆德大和尚慢慢说着南召县三个字,片刻,笑起来,“南召县有位乌先生,曾经来过大相国寺,我和他相谈甚欢,有十几年了吧。让我想想,已经二十年了,那时候,先皇刚刚即位。” “二十年,那你见的,应该是前一个乌先生,我见的,是后一个乌先生,他们都姓乌,就像你是大和尚。”李桑柔笑道。 “喔。”圆德大和尚慢慢喔了一声,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大当家和他们谈妥了?” “嗯。” 见李桑柔只嗯了一声,圆德大和尚不再多问,转了话题,“去年夏天,我们在青州,听说收复了两淮,就和慧安一起,往两淮过去。就在宿迁城外,救治活人,超度亡灵,忙到入冬,也没能过半,唉。” “亡灵最多的地方,在扬州城外,大和尚不如带慧安去往扬州,在那里建一座大相国寺吧。”李桑柔端起杯子。 “好。”圆德大和尚应的十分干脆。 李桑柔不说话了,慢慢喝完一杯茶,李桑柔站起来,“我去看看慧安,有事儿找他。” “就在隔壁。”圆德大和尚微笑着,指了指旁边。 李桑柔出了小院,穿过道宝瓶门,就看到慧安正弯着腰,翻着晾晒在竹匾上的草药。 “是你。”听到动静,慧安转身看着李桑柔,一句是你之后,就默然无声。 “前几天,我去了趟阳武县。”李桑柔走到那只竹匾前,掂了一根,闻了闻。 慧安顿时瞪大了双眼。 “大和尚说你修行有成,看起来他是瞎说啊,我就说了句阳武县而已,你看你。” 慧安瞪着李桑柔,片刻,拧过了头。 “你见过这个东西吗?”李桑柔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带壳的雪白棉桃,送到慧安面前。 “这是什么?”慧安看着那朵棉桃,没接。 “叫棉花。”李桑柔缩回手,从棉桃上揪下一缕,送过去。“你摸摸。” 慧安犹豫了下,接过那缕棉桃。 “你看,这东西,随手一扯,就能扯这么长。”李桑柔又揪下一块,将棉桃扔进竹匾里,双手扯着那缕棉桃,扯成一条棉线。 “这东西可以纺成线,织成布,纺线织布的工序,比麻简单很多,密州有户海商家里种过这东西,说很容易种,一棵就可以结很多这样的棉桃。”李桑柔接着道。 慧安扯着那缕棉桃,看着李桑柔,没说话。 “我觉得这是个好东西,想在建乐城试试,看看能不能种出来,种出来之后,再看看能不能纺线织布。”李桑柔将那缕棉桃缠在手指上。 “你想要那个庄子。”慧安看着李桑柔。 “对,不是要,是用用,庄子还是你的庄子,借给我用用。”李桑柔笑道。 “不用借,你要用就拿去。”慧安的话顿住,好一会儿,垂眼道:“要是,庄子里有什么,你……” “已经安葬了。”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慧安道:“潜邸有位老宫人,是随太监的恋人,当年的事,是随太监经手,都告诉了她。 已经重新安葬了。” “那我,母亲?”慧安下意识的往前一步。 “皇上说,都是你的母亲,等你真正修行有成,再去看她们吧。”李桑柔退后一步,转身走了。 第208章 大意了 正月将近的时候,狂风暴雨,水涨之夜,北齐军突袭三江口。 武怀国自从驻守巴陵,枕戈坐甲,不敢有片刻松懈,北齐军突袭,并没有让南梁军有太多的慌乱,武怀国几乎立刻就赶到了,这一场攻防,惨烈异常。 北齐战船满载着北齐精锐,源源不断的渡过大江,一船接一船压上来的大军数目,远远超过了武怀国的预计。 两夜一天的厮杀后,武怀国从三江口退到巴陵,再败退出巴陵,带领残余的梁军,退守罗城。 这一场惨烈争杀的尸首,顺着江水,一直流进了大海。 武怀国看着安扎好营地,沿着营地巡查一圈,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帅帐中。 苏姨娘帮他脱下血渍斑斑的铠甲,脱下被血浸透的内衣。 武怀国坐进烫热的沐桶中,头往后仰靠在木托上,由着苏姨娘给他一点点清洗疏通粘成一片一片片的头发。 苏姨娘听着武怀国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慢慢给他梳洗着头发。 武怀国泡在沐桶中,这一会儿的觉,睡的十分舒坦,穿了衣服出来,吃了饭,倒头就睡着了。 两夜一天的厮杀,他累极了。 这两夜一天,苏姨娘也是一刻没有合眼,这会儿形容憔悴,可她却没什么睡意,悄悄出到前帐,端了盆温水,轻手轻脚的擦洗着武怀国的铠甲。 她很疲惫,很累,盘坐在厚厚的垫子上,专心致志的,慢慢的,一点点擦洗着铠甲,她整个人,全部心神,都在手里的软布上,在软布擦洗下的血污上。 整幅铠甲,擦试的干干净净。 帐蓬外,已经有曙光照进来,苏姨娘缓缓站起来,将铠甲一件件挂好,退后几步,仔细看了看,慢慢吐了口气。 看着这幅铠甲重新干净整洁如当初,她觉得她也跟这幅铠甲一样,擦去了浓厚的负累,像铠甲一样轻松起来,她好像不那么疲惫了。 一切,又重新整理好了,可以开始新的一天了。 “你也该歇一歇,这些,让小厮们擦洗就行了。”武怀国一觉醒来,掀开帘子,看到慢慢揉着肩膀的苏姨娘,再看看那幅已经干净的不见一丝血污的铠甲,走过去,将苏姨娘揽在怀里。 “我怕他们有擦不到的地方。”苏姨娘笑答了句,“昨晚上焖了钵人参鸡汤,我给你盛一碗,你累坏了。” “好,一会儿我要去周边看看,中午肯定回不来,你好好睡一觉,你也累坏了。”武怀国怜惜的抚着苏姨娘的面颊。 “嗯。”苏姨娘笑应了,往后帐盛了鸡汤鸡肉,端给武怀国,再将武怀国的衣裳拿过来,侍候他穿上。 …………………… 这一场血战,双方都是精疲力竭,元气大伤。 北齐军在巴陵布防喘息,南梁则背靠罗城,重新调整部署。 入夜,苏姨娘蹲在地上,给武怀国洗了脚,细细的按摩揉捏。 武怀国一份份看着刚刚送到的旨意,军报,以及厚厚一摞书信。 一份份看着,武怀国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苏姨娘给他揉捏好,重新烫洗一遍,穿上袜子,套上鞋,站起来,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一声不响的退到后帐,洗干净手,进来熏香。 “听说阿清被那位夜香行的大当家接走,安葬在江都城对面了。”武怀国看着苏姨娘,缓声道。 苏姨娘正打着香印的手一僵,片刻,恢复如常,低低叹了口气,“人已经死了,安葬不安葬的,葬在哪里,又能怎么样?再怎么,都是要化成土的。” “你和阿清一向看得开。”武怀国站起来,透过细纱小窗,看着营地里的灯火,好一会儿,才接着道:“这是郑氏给我列的罪状之一。” 苏姨娘仰头看向武怀国。 郑氏是武怀义的遗孀。 “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说她是扬州米行行首,也是扬州暗谍钱东升的小妾,找到郑氏,说我私通北齐,指使阿征杀死钱家满门。 “说是因为我私通北齐,才有了合肥那场大败。” 顿了片刻,武怀国才接着道:“郑氏跪到宫门前,递上折子,自戕而死。” 武怀国没再往下说,一动不动站着,看着纱窗外的灯火。 皇上将郑氏的折子封送给他,让他一条一条,认真折辩清楚。 皇上说,他不是不信任他,而是,郑氏以死质询,他不能过于回护,他这份折辩,是写给郑氏的。 一起封来的,还有十来份弹劾的折子。 年前,窦怀德数万大军突兀而现,南下攻蜀,接着又是这场巴陵之战,北齐军力突然大增,这大军,难道是能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吗? 他在江都城驻守将近二十年,手握南梁在北齐的大部分谍报,这两处突兀而现的北齐大军,是他那二十年的失误,还是隐瞒?抑或是,所谓巴陵之战北齐军力大增,是他为掩饰无能,替北齐虚增出来的? 这些折子,皇上只是封送给他,没有一言一字。 皇上是个极聪明的,从诸兄弟中斩杀出来,多疑是难免的…… “阿征什么时候杀了钱家满门?攻扬州城的时候?”苏姨娘呆了片刻,小心问道。 “去年六月里,北齐借那位大当家的手,收拢各地米行粮行,说是钱东升联络了阿征,劫杀李桑柔,举家逃往江都城时,被阿征杀了满门。”武怀国缓声道。 “这事儿,阿征没跟您说?”苏姨娘皱起了眉头。 “这是小事儿。”武怀国低低叹了口气,“阿征一心为我。就算当时是我,也要杀了钱家满门,钱东升不是大梁暗谍。 “当初,有两三个在扬州的暗谍突然失陷,应该就是他向北齐告的密。 “他就是个蛇鼠两端的小人。” 苏姨娘低低嗯了一声。 “当初,这个李桑柔在江都城当夜香行老大时,我就知道她,可我还是疏忽了,她必定是北齐的暗谍,早就埋伏在江都城。”武怀国眼睛微眯。 “她不是北齐的暗谍。”苏姨娘看着武怀国,片刻,垂下眼帘,缓声道。 “嗯?”武怀国蹙眉看向苏姨娘。 “八年前,我就认识她,她也认识我,我和她,算是相交莫逆。”苏姨娘看向武怀国。 “她从江边漂过,被南城根下几个小乞丐打捞上来,没想到还有口气。 “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对南梁北齐,一无所知,对武家,也是一无所知。 “她说她是在一个训练死士杀手的地方长大的,从记事起,就是学着怎么杀人,她说她大约是某一次杀人时,失了手,受了重伤,忘了很多东西。” “这些都是她说的。”武怀国拧着眉。 “我觉得她说的都是实话。 “她从来没打听过您的政务军机,她有很多机会,有一回,您忘了一份要紧的军机在我那里,正巧她去找我聊天,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和她说话,都是些琐细小事,东家长西家短的。譬如东条街香烛店家的大儿子看中了隔壁帽子店的三妮儿,天天往帽店跑,给帽店门口的太平缸挑水,气的帽店三妮儿冲出来,把太平缸给砸了。 “她就喜欢这样的事儿,我和她,也只说这样的琐事儿。 “北齐那位世子经过江都城之前,她从来没有过往北齐的打算,要是北齐和南梁打起来了,她说她的打算,是躲进钟山,等打来打去打完了,她再下山回去。 “北齐那位世子遇刺的事儿发生后,她回去过一次,和我见了一面。 “我问她是不是北齐的暗谍,她说不是,就是贪图五千两银子,觉得也就是送个人出城,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这钱容易挣。 “她说她没想到要送的人,竟然是那位世子,后来出了城,知道了,原本是打算在江宁城找条船,把那位世子送上船就回去,五千两银子也不要了,没想到,回不去了。” 武怀国脸色阴沉。 “她要是北齐的暗谍,将军只怕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苏姨娘垂下眼帘。 “她为什么和你相交?”沉默了好一会儿,武怀国看着苏姨娘问道。 “她说最初是想找个靠山,阿清一直很照顾她们夜香帮。 “后来,我和她很说得来,她是我的朋友。”苏姨娘垂着眼。 “你是个很不一般的人,见识心胸,都极难得。”好一会儿,武怀国叹了口气,“就算没有顾世子遇刺的事儿,就算她一直在江都城,她也是要躲进钟山,这是天意。” 苏姨娘抬头看了武怀国一眼,没有接话。 他的难处,南梁的难处,并不在一个人,而是无数纠缠,纠缠到理不清斩不断。 他们武家也是这样,无数的恩怨纠缠,已经纠缠到根本解不开。 武家,从最初立家立族时的嫡武和义武起,就在纷争,到后来,一场场的争斗,每一代都有新的鲜血抹上去。 中间,武家也有有识之人,想把嫡武义武融合起来,他们作主,把嫡武的子弟,一生下来,就抱给义武家教养,义武家的孩子,抱到嫡武家。可这没什么用,反而撕裂的更深更宽。 在战场上,一个武故意陷另一个武于绝境于死地,不是一回两回,而是几乎成了惯例。 这一支的武家,防范另一支的武家,甚过防范北齐人。 武怀义的死讯传回杭城,郑氏就曾当众哭喊过,说她提醒过他,他不该把义武那边的人留在身边,说他必定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这种裂痕,她曾经和李桑柔说起过,叹过不知道多少口气,武家,已经彼此恨到宁可同归于尽。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沉默良久,武怀国沉沉叹了口气。 苏姨娘惊讶看向武怀国。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瞒着皇上,我对天起过誓,对皇上无遮无挡,敞开到底,不做丝毫隐瞒。”武怀国声音低低。 “那皇上,就能不疑心你?就能信任你?”苏姨娘下意识的往前一步。 武怀国没说话。 “就算他能信任你,不疑心你,那你身边的人呢,阿征,我,他也能信任吗?”苏姨娘看着武怀国。 “你放心,我护得住你,也护得住阿征。”顿了顿,武怀国接着道:“阿征已经能护得住自己,守卫江都城,攻陷扬州,皇上都看到了,他能护得住自己,我能护得住你。放心。” 苏姨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是担心他能不能护得住她,她是担心他,她是担心杭城的另一半武家,高高在上的皇上,他能护得住他自己吗? …………………… 建乐城。 已经进了二月,阳光暖暖,柳树已经笼上了一层绿烟。 李桑柔坐在临河的竹椅上,翘着脚,先一份份看了军报,再一份份烧了,拧头看了看桌子上一两尺高的厚厚一大摞绢布,这是刚刚从扬州城递过来的。 李桑柔拿起最上面一块厚绢,展开来,忍不住啧了一声。 她在扬州城请的这位周大师,这制度,这气派,可真是鸟枪换炮,不得了了。 李桑柔捏了捏厚绢,这画房屋样子,都用上厚绢了,还真别说,用厚绢画出来,笔画清晰,没有半丝晕染,确实赏心悦目。 听说这厚绢画出来的样子,能放上百年。 唉,算了算了,马都买了,鞍当然也得过得去。 厚厚一摞厚绢图样,一共十三四份,厚绢后面,细细写着各处尺寸,园林安排,以及这样那样。 李桑柔一张张看过,拿起最下面的厚册子。 厚册子里,是这十三四处宅院的费用明细,工多少,料多少。 一处处看完,李桑柔合上册子,长长叹了口气。 她有点儿后悔请这位周大师了,好是好极了,贵也是贵极了,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大师花起钱来,那也是大师级别的! 李桑柔将册子拍到桌子上,真真正正挠起了头。 她的银库,已经快见底儿了,顺风挣的钱,根本包不住军邮。 军邮的事儿,她大意了,先是窦将军那几万人,接着,又冒出来七八万,这七八万人,老家都是秦凤,或是再往北边的,现在都在巴陵,或是蜀地,实在太远了! 唉,大意了。 这仗,至少还得打上两三年吧,大军越打越远,邮费越来越贵。 扬州的宅子,照这么修,这银子,可不得了,可不照这么修,瞎盖乱建吧,她又舍不得。 圆德大和尚已经带着慧安,启程往扬州去了,走前,特意过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他去,可是去修大相国寺扬州分寺的! 李桑柔再次挠头,有点儿后悔,不该多嘴说什么大相国寺扬州分寺的话。 唉,这银子,到哪儿挣它个七八十来点儿呢? 第209章 生意 李桑柔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往马行街逛过去。 枯坐无用,她得出去走走看看。 马行街上都是赚大钱的大生意,先去那儿看一圈,也许能看到一样两样能做的生意。 李桑柔沿着马行街,细细致致的从头看到尾,失望的叹了口气,接着往前逛。 马行街上,生意是不少,也是挺赚钱,可是,要么入行难,要么是长远生意,要么,风险太大。 唉,挣钱难哪。 李桑柔顺着脚,从这条街逛到那条街,逛到了集中了很多绸缎庄毛料庄以及成衣坊的街上。 一抬眼,李桑柔看到前面一家绸缎庄门口,站着张猫,谷嫂子,韩嫂子,以及赵锐娘杨嫂子,和其它三四个人,正堵在人家绸缎庄门口,嘁嘁喳喳。 李桑柔站住,看了片刻,迎着一群人过去。 韩嫂子先看到了李桑柔,急忙拍着离她最近的谷嫂子,“哎!大当家大当家!” “你们堵着人家门了。”李桑柔站在台阶下,看着呼啦啦冲她围上来的诸人。 “哪儿堵门了!刚出来,正要走。大当家是来买料子,还是逛到这儿的?”张猫腿脚最利落,冲的最快。 “随便逛逛,看到你们了,你们是来买料子的?买好了?”李桑柔挨个打量着诸人。 一群人,个个衣履光鲜,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明显抹了油,插着红的黄的绒花儿,谷嫂子和杨嫂子还插着根花筒头赤金簪。 “就是来买料子的,从那头看到这头了,就是没买好,实在是太贵了!”谷嫂子皱着眉。 “杨姐给赵大郎买成亲的料子,我们来帮忙掌眼看着。”张猫接话。 “大郎老大不小了,胡家姐儿也老大不小了,议好了亲,两家就商量着,这亲事就别再拖了,出了夏天,八月里就成亲,找瞎叔卜的好日子,八月初四。” “这日子可就有点儿急了。人家胡家准备得早,姐儿七八岁上,就开始备嫁妆了,这会儿早就备好了。”韩嫂子接话道。 “咱们就有点儿急了。这建乐城的讲究又多,这个礼那个礼儿的,唉哟多的不得了!” “事儿太多,可拖不起!” “无论如何,今天得把料子买好了。” “胡家是这建乐城老门老户的人家,这老门老户,到底不一样,看看,人家早就备齐了!” 众人七嘴八舌,好在李桑柔习惯了在一堆嘁嘁喳喳中听到有用的句子,一圈儿人嘁喳完,她就听明白了。 “那为什么没买?”李桑柔伸着一根手指头,从街那头一直划到眼前的铺子。 “今年的绸子太贵了!” “一年比一年贵!穿不起了!” “你说这日子定在八月初四,还正热着呢,总不能就穿毛料吧,不穿毛料,就是麻布了,大郎这媳妇,长子长媳呢,穿一身麻布片儿娶回来了,这也太不像样儿了!” “也不是买不起!”张猫斜着靠着门框,袖手看热闹的绸缎铺伙计,扬高声音,“就是觉得这个价儿买,像个憨大!不是差这个钱儿,这也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李桑柔眉梢扬起,招手示意诸人,“进去瞧瞧。” 一群打扮光鲜的半老娘儿们,跟在李桑柔身后,呼呼啦啦又进了铺子。 “你们要买什么样的绸子?什么价?怎么贵的?”李桑柔径直走到柜台前,指着后面架子上竖着的成排的绸缎,问道。 “哪,你看那个,素绸,本色的,这个最便宜了。 “我们都打算好了,就买最便宜的素绸,多绣点花儿,针线上咱有人,请绣娘可比绸子便宜多了。 “可这样的本色素绸,现在要六两银一匹,六两!还不零卖! “这种本色素绸,大前年我买过一匹,才二两银子,还另送了我这么大一把上好的丝线,到现在还没用完。 “今年,这才几年,你看,涨到六两了!丝线也不送了,说送不起了。” 张猫指着最边上一匹素绸。 “这位大婶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伙计陪笑上前,“婶子是大前年买的,那已经很贵了,早前,像这样的素绸,也就一两银子一匹,赶着货多的时候,二两银子三匹也卖过呢。” “你听听!这都翻了几个个儿了?哪有这么涨钱的!”张猫拍着手。 “这些绸子,都是从江南过来的?”李桑柔看着伙计问道。 “这位大姐您是行家,小号的绸子,都是打江南过来的。 “照理说,咱江北的绸子也不错,像扬州那边儿的,也能出不错的绸子,可花色花样儿,跟江南就没法比了,扬州一带,都是跟着江南的新样儿织染,可那颜色染出来,总是差了那么一丝两丝。 “可今年,听说扬州城里城外,人都快死光了,整个运河都打烂了。 “去年夏天里,满城筹银赈济呢,这事儿咱们都知道。 “这绸子,能不贵么。”伙计陪着笑,一边说一边叹气。 “那一匹颜色真鲜嫩,拿来我瞧瞧。”李桑柔一边听着伙计的话,一边挨排看着架子上的绸缎。 货架上绸子不多,跟从前一匹挤着一匹,挤的透不过气时相比,现在一匹绸子和另一匹绸子,远的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 “大姐您好眼力! “这是今年杭城最新出的颜色,叫雨过天睛,您看看这颜色,越是照在太阳下,越显得水透,最衬人不过。” 伙计抱下绸缎,却没递给李桑柔,在保证李桑柔伸手够不着的距离外,展开一段,给李桑柔看。 这位大姐虽说有见识眼力也好,可瞧她这一身棉布衣裳,一头乱头发,可不像个穿绸子的。她那手啊,十有八九也是干活的手,粗糙得很,万一,手上的老茧,把这绸子挂出毛毛丝丝的,那这匹绸子,可就算毁了! “你瞧瞧,他这绸子金贵的,摸都不让人摸摸了,往年没这样!”张猫横着伙计。 “大婶您是明白人,您也知道,往年不这样,今年这绸子,实在是金贵,这一匹雨过天睛,要五两金,万一有个万一,小的一年的工钱,都不够赔的。” 伙计欠身陪笑,仔细解释。 “还有哪一样,是新花色新花样儿?这真是杭城过来的?”李桑柔眯着眼一脸笑,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今年过来的新颜色,一共六样,前儿晚上刚刚到。 “这一匹,叫含烟翠,放到大太阳上,灰里透着绿头,雅致得很。 “这含烟翠,小号拿到的最多,一共三十匹,这是最后一匹了。 “这一匹叫春水,大姐您看这颜色,是不是就跟春天的绿水一样,这个,也只有这一匹了。 “还有三样,桃腮,凝翠,烁金,到货当天,就被人拿空了,都没来得及摆上来。”伙计说到最后,斜瞥了张猫一眼。 “这些,都是五两金一匹?”李桑柔笑问道。 “含烟翠要七两金呢,春水也是七两金,其余三样,因为都是老主顾,我们掌柜不敢多要,也都是七两金出的。”伙计陪笑道。 “这是明抢呢!”张猫听的一声惊叫。 “大婶可不能这么说,不瞒大婶,小号后面的绸子库房,空了一两年了,货都在这里,卖完也就没有了。 “刚才这位大姐说了,打着仗呢。 “这绸子,只能一年比一贵,有货就不错了。 “我们掌柜说,等到打完仗,那还得再等个三年两个,缓过这口气儿,这绸子价,大约能下来了。 “可这仗,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呢,您说是不是?”伙计客气无比。 “那边是毛料?毛料呢?”李桑柔转到旁边毛料柜上。 “小号原本不做毛料,现在,没办法,小号这些,都是上好的毛料,泾州货。 “这毛料便宜是便宜点儿,可跟往年比,也没便宜多少。 “您看这个,像这样的泾州料子,东西实在是好,从来没掉过价儿。 “这些是普通些的泾州料子,从大前年起,倒是掉了一点儿价,不过,掉的真不多。 “这好东西,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可不容易掉价。”毛料柜上的伙计忙抱了一匹泾州料子,放到柜台上,接话笑道。 李桑柔伸手拍了拍那匹泾州毛料,转头看向杨嫂子,“毛料没怎么涨,要不买毛料吧。” “八月初四的好日子。”杨嫂子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八月初还热着呢,大热的天穿毛料! “也是哈,八月初四还挺热。那,买绸子的钱够吗?”李桑柔一只手叉着腰,想了想,看着杨嫂子问道。 “够倒是够……” “够就买呗,结婚这样的大事。”李桑柔一拍柜台,极其不负责任的应了一句,就挥着手往外走,“你们买吧,我有事儿,先走了。” “这位大姐说的对,娶媳妇可是大事儿,要是钱不宽敞,咱就不说了,没钱没办法。既然不差这个钱,该买的就得买,能买好的,就不能买孬的。 “好东西买回去就是家底儿,老话说的好,存得千年的货,才是有福的人。”伙计陪着笑,吉利话儿一套一套的。 “你别听她的!”张猫冲李桑柔背影猛甩了一帕子,“要论败家,她数一数二! “这事儿不能听她的,咱们自己商量,照我看,这绸子太贵了,这个价儿,坑憨大呢!” …………………… 李桑柔从绸缎庄出来,直奔庆安老号。 刚出了正月,庆安老号的二掌柜包平还在建乐城总号,听说有人位姓李的姑娘找他,赶紧出来,一看果然是李桑柔,急忙欠身往里让。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李桑柔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笑道。 “大当家事儿多,哪儿顾得上扯东扯西的寒暄。我想着也必定是有要紧的事儿。”包平笑道。“咱们到内花厅喝茶说话儿。” 包平一路欠身,让着李桑柔进了四下无靠的内花厅,亲自摆开茶具,提水沏茶。 “包掌柜今年买绸子了吗?”李桑柔看着包平沏好茶,笑问道。 包平一个怔神,“买是买了,买得少,今年绸子贵得离谱。” “我刚刚在绸缎庄,看到他们上了好些新鲜样儿的绸料子,说是杭城那边刚刚出来的新鲜花色。”李桑柔笑眯眯。 “大当家这意思。”包平干笑了几声,“我们这里,也有些新安郡去年的秋茶,就是极少罢了,也就够几位掌柜喝上一回两回,尝个鲜而已。” “你们这新茶,是什么路子过来的?”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大当家这话问的。”包平一脸干笑,垂眼低头。 “我不是查谍报,谍报的事儿,不归我管。我是想找个赚大钱的门路,绸子就不错。”李桑柔干脆直接道。 “呃!”包平猛的呃了一声,呆了一瞬,失笑出声,“这个,真说不上什么门路,那条江那么长,再怎么,也不能从最上头到海那边,沿岸都站上人看着,那没人看着的地方。” 包平干笑两声,“总有不怕死的,要钱不要命的,或是没办法只能冒这个险的。 “可这个量,大当家您想想,能有多点儿。” “我记得,听你说过一回,说你们新安郡产的茶,一半儿往北换毛皮马匹,人参鹿茸什么,另外一半儿,一路往西,本地倒卖不了多少。 “江南的丝绸,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多说,江南的丝绸,是不是得有三四成,是销往江北来的? “那像泾州的毛料呢?有多少是卖到江南去的?”李桑柔看着包平,拧眉问道。 “我们新安郡,这几年苦得很,茶叶都烂在山上了。”包平一脸苦笑,“听说江南的生丝,去年的价儿就极低,好多养蚕户,今年都只养了一半的量。 “泾州那边,我倒不怎么清楚。”包平答道。 李桑柔眼睛微眯。 包平看着她,斟酌着笑道:“要不,我去打听打听,大当家这生意……” “不用你打听,我这生意,谁都不带,你也不行。”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这会儿不比寻常,打着仗呢。 “像你们这样的生意人,像你上次说的,平安第一,能平平安安就行了,这会儿,不要想着挣钱的事儿。 “等三年五年,仗打完了,有的是挣钱的机会。 “行了,我走了,不用送,多谢。”李桑柔说着,拱了拱手,大步往外。 包平一路紧跟,将李桑柔送出大门,看着李桑柔走远了,才转过身,背着手往里走。 大当家这是要做绸缎生意了,这会儿的绸缎生意,可是真真正正的一本万利。 可这会儿做这生意,都是提着脑袋做的。也就是大当家这样的人,敢伸这个手。 确实,这不是他该想的,他们这会儿,平安为上。 …………………… 李桑柔直奔孟彦清他们那间大院。 孟彦清正带着大家在后院练功,听说李桑柔来了,急急忙忙迎出来。 “就在这儿吧。”李桑柔示意宽敞空阔的门房,“两件事,一,看看这建乐城哪家绸缎庄有杭城过来的最新样的绸料子,挑杭城绸料子最多的,三家吧,然后盯住这三家绸缎庄,想办法盯出来他们是从哪儿搞来的杭城的最新样绸料子。” “是!”孟彦清一看到李桑柔眼睛亮亮的,就已经有了摩拳擦掌的冲动,这会儿听了吩咐,立刻沉声答应。 “第二件,挑些精明强干的,去一趟泾州,泾州府哪几家出的毛料子最好,去年一年出了多少,都卖给了哪几家商号,这个要多打听几家,五六家吧。 要快,要悄悄儿的,不要惊动了人。” “有暗谍?”孟彦清听完,浑身警惕。 李桑柔退后半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孟彦清,“我,是个生意人,没钱了,要赚点儿钱,你想哪儿去了?” 孟彦清呃了一声,直到李桑柔下了台阶,才一拍额头,好像反应过来了。 嗯,大当家说她是生意人! 她是生意人? 第210章 有路大家走 孟彦清安排的很快,一两个时辰后,二十来个老云梦卫,扮成一个小商团,有掌柜有伙计,牵着驴骑着骡子,出城直奔泾州。 建乐城这边,孟彦清和黑马小陆子几个,一起出动,不过两三天,就将建乐城的绸缎行打听的明明白白。 建乐城里,稍大点儿的绸缎庄,都有点儿杭州来的新货,可是都不多。 来源呢,就像包平说的那样,那条江那么长,怎么看得住?总有胆大不要命的,偷运一船两船过江,这些绸缎庄在沿江各有各的点儿,常年有人蹲守。 半个月后,往泾州打听的云梦卫,递回了头一封信。 泾州的毛料,都集中到长安各大商会,再转运各地,他们留了一多半人在长安打听,另外几个人,继续赶往泾州。 几天后,一个年轻点儿的老云梦卫黄良,一身顺风骑手的装束,星夜兼程,赶回到建乐城,下了马,直奔递铺后面。 “不是急事,先喝口水,缓一缓。”李桑柔看着嘴唇爆皮的黄良。 “不累,没事,就……”黄良话没说完,嘴唇就干粘的说下去了。 “赶紧坐下。”黑马按着黄良坐下,将茶递给他,提着壶等在旁边,黄良喝完一杯,就添上一杯。 黄良一连喝了五六杯,长长打了个嗝,“好了舒服多了。” “不急,慢慢说。”李桑柔笑道。 黄良又打了个嗝,长长舒了口气,“好了。 “走前,孟头儿交待说要机密,老董就没敢再写信,怕万一泄露,就让我赶回来一趟。 “长安周边,不光泾州,别的地方,也出极好的毛料,他们看毛料好歹,有一样,就是看份量,份量越轻越好,一匹料子,不超过一斤,就都叫作泾州细毛料。 “听说周边的毛料都集中到长安,再从长安往外出货,老董就说长安得细查,让老裴带了两个人,赶去泾州,余下的,都跟他留在长安打听。 “长安那边,倒是好打听,做毛料生意的,最大的一帮,是泾州商会,最好的细毛料,基本上都在泾州商会手里,老董就亲自看着泾州商会,找机会潜进他们帐房,抄了这一两年的帐。” 黄良说着,解开外衣,再解开夹衣,从怀里掏出个薄薄的皮袋,解下皮袋,拿出两本小册子,递给李桑柔。 “这里头是泾州商会和河东商会两份年帐。 “老董看了这两份年帐,刚看完就让我赶紧送回来,说越快越好。”黄良指着两本小册子,“老董还说,看这帐上记的,开年后头一批货,都是三月初就启程了。 “他说他带人缀上去,长安留个两三个人。” ”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好好歇歇,辛苦你了。”李桑柔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这有什么辛苦的,一路上什么都便当,马鞍马蹬都给调的好好儿的,咱们自己的递铺,是真方便。”黄良站起来,欠身辞了李桑柔,再和黑马几个点头告了别,回去睡觉。 “大常呢?叫他过来,蚂蚱去找老孟,让他立刻过来,黑马去请陆先生过来。”李桑柔先吩咐了诸人,再翻开小册子,仔细的看。 大常就在仓库里,过来的最快,李桑柔将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泾州那边,两家最大毛料行去年一年出货的明细,你看看。” “这最大的一笔,占了一半多,就一个黑圈,去哪儿了?”大常看完小册子,纳闷道。 “肯定是过江了,老董他们已经缀上去了。”李桑柔声调愉快,飞快的转着手里的探花茶针。 大常拧眉看着李桑柔,院门外,黑马在前,陆贺朋一只手拎着棉袍前襟,紧跟进来。 “给他看看。”李桑柔示意大常。 孟彦清也跟着蚂蚱进来了,从陆贺朋手里接过那两本小册子,仔细看过,将两本册子递给黑马,看向李桑柔。 “我打算做几年绸缎生意。”李桑柔看着诸人,开门见山道。 除了陆贺朋,其余诸人,都十分淡定。 从李桑柔吩咐大家查绸缎庄,查毛料行那会儿起,他们就想到了,老大这是看上了绸缎和毛料这两行了。 “这几年绸子是贵得离谱。”见诸人都十分淡定,陆贺朋忙接了句,以掩饰他的惊讶。 “现在的绸缎生意,只有一条难处,就是怎么样从江南运到江北。”李桑柔接着笑道。 “那些绸缎庄,各家都有点儿,一家一家都抢过来?”黑马挽了挽袖子。 “都是老鼠洞,不值一抢。”李桑柔摆了摆手,“咱们要做,这量,不能说跟打仗前一样,至少得有一半吧。得另找路子。” 李桑柔拍了拍桌子上的两本小册子,“这个,你们都看过了,两家最大的毛料行,六成以上的货,去向是个黑圈儿。”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众人。 “都是泾州最好的细毛料,这些细毛料,在江南卖得极好。”陆贺朋拧着眉毛,“这是去年的?那跟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比,这总量,有没有变化?” “一会儿,你去查查,看看长安附近府县,有没有递过折子,说毛织户日子难过之类,我觉得,应该没有。”李桑柔看着陆贺朋吩咐道。 “建乐城的绸子都是天价,泾州毛料的价儿可没什么变化。”大常看向李桑柔,闷声道。 “建乐城这边没什么变化,长安那边,也没什么变化,我问过黄良。”孟彦清接了句,拧眉看着李桑柔,“大当家的,这个黑圈儿,只怕是过江了,只能是过江了。 “这量可不少,这会不会是私通南梁,资助南梁?” “这是生意。”李桑柔拍了拍册子。 “先得想想,这些毛料,真要是过江南下了,那南边的绸子,为什么没北上过来? “有去无回,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意思?”李桑柔看着众人。 大常不说话了,听他家老大这话意,肯定是有主意了,不用他操心。 “照理说,这路,都是有来有往。”陆贺朋拧起了眉。 对啊,有去无回,这可就怪了!为什么呢? “老董他们应该已经缀上去了。”孟彦清被李桑柔一句生意堵了一回,不敢乱说话了。 自从老大说了那句她是生意人,他就总是想偏。 而且,他对生意两个字,特别是老大嘴里的生意,总觉得,生意这俩字,不是生意的意思。 “嗯,陆先生赶紧去查查这两三年的公文,不用太细,问个大概就行。现在就去。” “好。”陆贺朋干脆应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李桑柔看向孟彦清,“老董他们要是缀上去了,这两天就该有信儿递过来,回去让大家准备好,有了信儿,咱们就出发,把能带的人都带上,卫福留下,下一趟再让他出门。” “好。”孟彦清站起来,拱手告退。 “准备准备,随时准备启程,带上陆贺朋,也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黑马去一趟阳武县,跟你瞎叔说一声。”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和黑马。 黑马脆应了一声,往院子里挑了匹马,直奔阳武县外的庄子。 傍晚,黑马从阳武县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他林姐。 林飒头发扎在头巾里,一身短打,后面背着剑,腰间挂着刀,架上放着枪,脚上穿着牛皮快靴,从马上跳下来,英姿勃勃。 李桑柔刚刚回到炒米巷,站在廊下,无语的看着大步走到她面前,一幅你看我怎么样的林飒,掉头看向黑马,“你带她来干嘛?你跟她说什么了?” “没!我能说啥,我真没……那个啥,林姐她功夫好。”黑马缩脖子往后躲,“不是我,是瞎叔说的,说让林姐跟着咱们,长长见识,我哪敢,大常你说,你说是吧?” 黑马一路躲到大常身后,捅了捅大常。 “黑马说你们要去南梁运绸子。”林飒气势下跌,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米师弟说她跟过去,就是个累赘,果然…… “算了我回去吧。”林飒垂头转身。 “来都来了。”李桑柔叹了口气,“大常帮你林姐收拾收拾,明儿去给她买几身衣裳,置一套行李。” “嗯,林姐算啥?”大常应了,打量着林飒,看向李桑柔问了句。 “咱们大当家的。”李桑柔看着林飒,叹了口气。 瞧她这通身的气派,只能是大当家了。 大常嗯一声应了,黑马长长呼了口气,叉起了腰。 “我当丫头就成。”林飒眉眼都是笑,赶紧表态。 “你这样的丫头,这气派,谁用得起?”李桑柔拍着林飒的肩膀,“行了,去歇歇吧。你那屋干干净净,黑马天天打扫。” “咱们什么时候走?明儿一早?”林飒迫不及待。 “得等有了信儿,说不准,不过,明天一早肯定走不了。 “你先去把这一身行头脱下来,洗洗过来吃饭吧,今天吃春饼,扁尖老鸭汤。”李桑柔再次拍了拍林飒。 “行。”林飒大步往旁边偏院,换衣服洗漱。 …………………… 三天后,一大早,董超的信上画着顺风内部的最高等级急件标识,送到了李桑柔手里,中午前后,李桑柔等人就出建乐城西门,直奔南阳。 董超的信是从蓝田递出来的,信上说,据泾州商行商队的一个马夫说,他们要去商洛。 从商洛出来,南阳是必经之路。 孟彦清带着一半的人打前站,余下的,一大半跟着李桑柔等人,扮成往襄樊的商团,其余的人,三五成群,各自装扮,缀在后面。 自从北齐拿下襄樊,像这样的小商户结伴出行,往襄樊,再从襄樊往荆州各处,甚至冒险往蜀地的小商团,络绎不断。 李桑柔这一小团,大常赶车,林飒骑着大马跟在旁边,陆贺朋坐在大常旁边打盹,蚂蚱和大头一边一个坐在车尾,袖着手闲嗑牙,李桑柔蜷在车里睡觉。 黑马和黄良,以及另外两个云梦卫搭一队,骑着骡子,带着驮驴,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高谈阔论。 窜条搭进另一团,其余云梦卫,分成四团,各自一辆大车,几匹骡马。 几小团人走在一起,却又阵营分明,时不时互相递点吃的喝的,说笑几句。 走到第三天,林飒还以为除了黑马和窜条那两小队,其余的,都是真正搭伙的行商。 要赚钱的商人当然是尽量赶路,到第七天中午,一行人就住进了南阳城外的大车店。 孟彦清前一天已经到了,点了人往商洛迎过去。 从蓝田往商洛,以及从商洛往南阳,是在大山之间穿绕而行,一行人等了四天半,傍晚,长长的泾州商队,住进了南阳城外另一家大车店。 陆贺朋一身读过书的行商打扮,和林飒扮作夫妻,带着黑马和李桑柔,比泾州商队晚了两刻来钟,也住进了大车店。 收拾停当,陆贺朋带着林飒和黑马,进了闹闹哄哄的大堂,叫了伙计,要了几样荤素菜。 李桑柔拎着一筐脏衣裳,往后院井边洗衣裳。 过来吃饭前,照李桑柔的说法,林飒跟着陆贺朋、黑马,就是去吃饭,至于要打听什么,李桑柔去打听。 很快先摆了几样凉菜上来,林飒和黑马两个人,一口带着南召口音的官话,时不时夹杂一句两句的南召土话,挑挑拣拣的吃着凉菜,点评着这儿不行,那儿不够味儿。 黑马的本事,陆贺朋可没有,就是一口纯正的建乐城官话,扬声叫伙计:拿两斤酒上来。 林飒急忙招手,示意伙计多拿两个杯子,黑马跟着叫:多拿一斤酒,两斤哪够。 陆贺朋拿筷子吃菜,不理两人。 一会儿功夫,酒拿上来,一两样热菜也上来了。 林飒见一钵羊肉汤浓白诱人,盛了一碗,端起来,轻轻吹几下,喝一小口。 邻桌一个汉子扬声喊了两嗓子,见伙计忙不过来,站起来自己去旁边拎热水瓶。 黑马正拍着桌子高谈阔论,眼角瞄见那汉子侧着身,正要从林飒侧旁过去,一声高喊:“姐你小心!” 林飒抬头转身往汉子看,黑马一脚踹在林飒和陆贺朋那条长凳上。 “唉哟!你这个婆娘,你这汤这么热……”陆贺朋一声唉哟,抬手一挡,将林飒手里那碗浓白的羊肉汤,打飞出去,砸在汉子身上。 “姐你看看你!成天这么毛毛躁躁!你看看你!你说你吃个饭,你怎么连坐都坐不稳?”黑马一窜而起,一迭连声的抱怨着林飒,冲上去,先把一大片羊肉,从汉子衣裳折子里拎出来。 “不是我!有人踢我板凳!”林飒急眼了,“谁踢我板凳了?” “姐你就别找借口了,大伯娘说你那些话,可真是一句都没说错!”黑马回头怼了林飒一句。 “这位兄弟,实在对不住。 “拙荆是个笨人,成天毛手毛脚,家里碗碟,不知道被她打翻了多少。 “实在对不住,这衣裳,兄弟你脱下来,我让人给你洗一洗,或是,我让内弟赶去买件新的给你? “实在对不住!”陆贺朋对着被泼了一身羊肉汤的汉子,愧疚无比的长揖陪礼。 “是有人踢我板凳!刚才你要是不招手,这碗也不能翻!”林飒又气又急,“刚才谁踢我凳子了?有本事踢,你有本事站出来!” “劝劝你姐!”陆贺朋恼怒的拍了黑马一巴掌。 一直努力在用袖子擦羊肉汤的黑马冲汉子陪笑哈腰,一步窜回去,推着林飒,“姐,你就别闹了,咱姐夫也没怪你,你看你!” “我!”林飒看着冲汉子不停陪笑拱手的陆贺朋,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哼哼的坐下了。 “我姐功夫好,特别好,我跟我姐夫,都打不过她。”黑马冲着一圈儿看热闹的汉子,堆着一脸干笑,拱手解释。 “你这个姐,一看就是厉害的。”旁边的一大群汉子,从林飒看到明显脾气极好的陆贺朋,对陆贺朋相当的同情。 “算了算了。”被泼了一身羊肉汤的汉子憋了一肚子气,可陆贺朋和黑马态度实在太好,那个婆娘虽然可恶,可他总不能跟个女人计较,唉,算自己倒霉了。 “兄弟大人大量!”陆贺朋再次拱手欠身,“要不,兄弟和诸位兄弟今天这饭钱,在下会帐,就算在下代拙荆陪罪了。” “那还是算了!”汉子乐了,手指一划,“你看看,这二三十桌,全是我和诸位兄弟,这帐,你会得起?” “唉这个这个。”陆贺朋顿时尴尬万分,“在下眼拙,还真是,那要不,就给每张桌子添两斤酒,这个,倒是添得起。” “明明是有人踢我板凳!”林飒瞄了一圈儿,气儿不打一处来。 原来周围全是他们的人,那踢她板凳的,肯定也是他们的人,她被他们欺负了,还要给他们添酒陪礼,岂有此理! “姐,你行了!你要是再这样瞎闹乱吵,回去我肯定告诉大伯娘,到时候你挨了打,可别怪我!”黑马冲林飒拍着桌子。 “怎么着?你这姐姐,这功夫,是她娘教的?那你大伯呢?挨过打没有?”旁边桌子上的汉子们起哄笑道。 “这事儿可不能细说。”黑马一脸干笑,“岂止我大伯啊,我姐她外公,啊,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陆贺朋已经招呼伙计,给每张桌子上两斤酒。 “酒来咧!”伙计响亮的招呼着,打了酒,挨桌送上去。 大堂里顿时热闹起来,陆贺朋又让伙计端了盆热水,亲自给汉子擦衣裳,两个人说着话儿,擦好衣裳,陆驾朋干脆坐到汉子那一桌,和众人倒起了苦水。 黑马也跟隔桌的汉子搭上了话,拖着凳子挨过去,嘀嘀咕咕说他大伯娘娘家的娘家的闲话儿,说的连隔壁几桌的人都站起来听,听的哈哈大笑。 林飒一个人坐着,对着一桌子冷菜热炒,闷头吃饭。 第211章 大圈子和大用处 第二天,天还没亮,泾州商行诸人就已经起来了,收拾打点,准备启程。 一个四十来岁的微胖中年人从屋里出来,正来回看着,时不时指点几句的护卫头儿老许忙迎上去。 “王掌柜起来了。 “昨儿个,我跟老左换了间屋,老左那间,就是昨儿那对儿隔壁。”老许迎上去,压着声音笑道。 “嗯?”王掌柜站住,凝神细听。 “听不清姓陆的说什么,就听那婆娘拍着桌子叫,说:拿我当傻子呢!还说: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就这两句,也没叫几句,很快就没什么动静了。 “那婆娘的弟弟,姓林的那小子,喝多了,是小黄和老莫扶他回去的。 “老莫说把他放床上就打上呼噜了,老莫就在他隔壁,说是后半夜被隔壁吵醒了,叮叮咣咣的,肯定是醒了口渴,老莫说听动静,像是摔了一跤,还砸了个杯子。”老许声音压得很低。 “昨儿个,我瞧着那婆娘咋呼成那样儿,就觉得没啥事儿。真要是不是好人,就那婆娘那样儿的,谁敢带出来?”王掌柜笑道。 “可不是,跳着叫着喊人家踹她凳子了。她那凳子,要踹,除了她弟弟,还能有谁? “还说她男人那手要是不抬,她那汤也不能洒老刘身上,可她那男人不抬手,她那汤,不得扣她男人一脸哪!滚烫的汤!”老许忍不住笑,“真要是作戏下套,她那么一喊,那还得了!” “一个愣婆娘,她男人倒是挺有心眼的。”王掌柜和老许并肩,一边看着伙计们忙碌,一边低低说着话儿。 “昨儿个,净听老陆说他家那些琐碎事儿了,听了吧,就觉得不能是假的,编可编不了那么真,好些事了,真跟老左家一个样儿。”老许瞥了眼袖着手站在灯光下的帐房老左。 王掌柜失笑出声,忙咳了一声掩饰,“老左那婆娘,可比昨儿那个厉害多了,真是又厉害又有心眼,也不怪老左怕的厉害。 “昨儿个,老左跟那个老陆,搂着脖子,大哥都叫上了,可真是,同病相怜。” “可不是!老莫跟我说,那婆娘的弟弟,也是个愣头货,说他姐,要不是嫁妆厚,肯定嫁不出去,说他姐身手好得很,昨儿那婆娘,可比老左媳妇虎多了。”老许嘴角往下扯,扯着扯着,笑出了声。 “那婆娘是个有福的。”王掌柜伸头看了看灯火明亮的大堂,看着伙计端了大筐大筐的煮鸡子儿,油饼,咸蛋,绿豆粥等等,送进大堂。 “可不是,听老陆说话,跟建乐城衙门里,熟着很呢,可是个能干的,脾气是真好,跟老左一样好。”老许又斜瞥了眼帐房老左。 “两口子好着呢。”王掌柜嘿了一声,“你瞧瞧昨儿个,老陆说会帐,后头又说送酒,一口说出来,看都没看他那个婆娘一眼。 “后头,他自己说的,说他当初是家徒四壁娶回来的这个媳妇儿,现如今,家里的钱都是他媳妇的嫁妆。 “后头,他那婆娘跟他吵,可一句没提钱的事儿。 “老陆是当家人,小事让着他那婆娘,大事儿上头,那婆娘指定听他的。” “可不是,不过吧,也是得老陆当家,那个婆娘,又虎又愣,她那个弟弟,滑头是够滑头的,可也是个傻货,能说不能说的,啥都往外说!” “肯定是过继的,那个婆娘有福,她爸妈指定是个精明人儿,给她挑了个好男人,你瞧老陆的面相,一瞧就是个好人,过继的这个弟弟,你瞧,跟她多亲,这一个亲字,最难得。太精明了,反倒不好。”王掌柜啧啧。 两个人正闲嗑牙八卦老陆一家子,黑马打着呵欠出来了。 “你们都收拾好了?怪不得我听着外头人喊马叫的,活生生被你们吵醒了。 “你们怎么这么早?对了,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襄阳?”黑马一边说一边用力伸着懒腰。 “你昨儿不是问过了。”老许看着黑马就想笑。 “我问了?要是问了,你们肯定也没说,要不然我不可能不知道!”黑马语气坚定。 “说了你也记不住,你昨天喝多了!”王掌柜笑道。 “好像,也是,昨儿个我怎么回去的?半夜里我醒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在哪儿。唉!”黑马挠着头,“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酒量不咋行。 “看到我姐和我姐夫没有?他们起没起呢,这么吵,肯定起了。”黑马一边说,一边转圈四下看。 “还没看到,不过,你家那个小丫头,刚刚进去了。”王掌柜往大堂里指了指。 “你是说小翠?唉,我姐我姐夫来了!” 林飒和陆贺朋一前一后出来了。 黑马急步迎上去,陪着一脸笑,“姐,你起来啦,今天早饭不错,闻着挺香。” 林飒横了黑马一眼,径直过去,抱着她那匹高头大马,拍拍马脸,再搂一搂。 “姐,小翠去给你备早饭了,我好像瞧见了。” 黑马伸着脖子喊了句,缩回头,压着声音和王掌柜嘀咕道:“我姐这个人吧,从来不冲下人发脾气,有啥事儿,小翠比我姐夫都好使。” “你姐是个良善人,心眼好。”王掌柜笑道。 “咦!瞧你这话说的!谁敢说她心眼不好!”黑马用力往林飒那边瞥了一眼。 老许噗笑出声,王掌柜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们要往信阳去,咱们得分手了,唉,真舍不得你们。”黑马袖手叹气。 老许笑个不停,看了眼王掌柜,抬手拍在黑马肩膀上,“昨儿个你问了又问,敢情真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们也往信阳,要是不嫌弃,搭个伴儿吧。” 李桑柔一行四人,出了大车店,黑马赶着大车,陆贺朋坐在旁边,李桑柔缩在车尾,似睡非睡。林飒骑着马,一车一马,跟在泾州商团中间。 林飒拧着眉,神情严肃。 出建乐城前,李桑柔交待她,只要出了建乐城门,第一不许提绸缎两个字,第二不许提南梁两个字。别的就什么都没跟她说。 接着就是昨天,突然说让她和陆先生扮夫妻,黑马是她堂弟,大当家的当下人,就这些,别的,又是什么都没告诉她! 这到底要干什么? 中午,商队停下来歇息两刻钟。 车队一停下来,黑马就赶紧从车上抱下干柴,烧火蒸饭,李桑柔生了火,先用小铜壶烧上水,接着爬上车拿案板,拿腊肉,拿青蒜拿白菜,回来水开了,拎过去给陆贺朋。 陆贺朋已经慢条斯理的拿好了茶叶茶壶茶杯,再拿下小马扎,扬声叫老左过来喝茶。 老左捏着俩大包子,坐到老陆对面,闻着腊肉米饭的香味,手里的大包子,就有点儿咽不下去了。 李桑柔蹲回去,切腊肉切青蒜切白菜,再炒腊肉青蒜,炒酸白菜。 林飒总算找到机会,蹲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总得跟我交待个一句半句的吧?你这真是做生意?这做的哪门子生意?” “是找生意做,这不是还没找到么,做生意这事儿,跟你们后山打猎一样,不能急,得慢慢找。 “这白菜,是呛拌,还是酸炒?”李桑柔指着白菜问道。 “酸炒吧。”林飒长长松了口气。 原来是还没找到,那就好,她就说,她总不能真是个睁眼瞎,总不能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吧! 原来是还没找到! 腊肉、青蒜和白菜都是洗好的,切切就能炒,也就是个蒸饭的功夫,菜也齐了。 李桑柔先盛了碗饭,铺上腊肉青蒜和酸白菜,端给陆贺朋。 陆贺朋接过,示意老左,“我看你别啃这凉包子了,跟我们吃点儿算了。” “这怎么好。”老左舌头打结,含糊推辞。 “给老左盛碗,老左饭量不大,跟我这差不多就行。”陆贺朋一边吩咐李桑柔,一边从老左手里拿过那两只凉包子。 林飒问明白了,这心情就好起来了,下午就开始和几个和她一样骑着马的护卫搭话,中间还表演了一回百步穿杨,博得一片叫好声。 护卫头儿老许见林飒确实是真功夫,英雄惜英雄么,再说,林飒的脾气,爽直干脆,一股子英雄气,老许从一口一个婆娘,换成了林娘子,又换成了他林姐。 搭伴走了没几天,老左和陆贺朋已经莫逆的几乎无话不说。 老许等几个有本事的护卫,和林飒比划过几回,心服口服,难得林飒又不藏私,老许也罢,几个年青护卫也罢,但凡有什么请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博得商团上下,交口称赞。 他林姐当得起侠女二字! 到信阳前几天,老左已经知道了陆贺朋的心事,以及他们这一趟的真正的目的: 陆贺朋老家呢,在信阳南边,六七岁上,跟着在庆安老号做伙计的父亲,到建乐城学做生意,没想到他跟到建乐城没几年,父亲一场急病没了。 后来,由庆安老号的余三掌柜牵线,他娶了林飒。 原本是说要入赘的,后来他丈母娘说,她闺女脾气太大,再入赘,就怕闺女脾气大到过不成日子,到时候,还是她闺女受苦受罪。 再说,他们林家,既不是公侯之家,也没有万贯家产千倾良田,不是非得有人担起来不可。 就这么着,他就娶了林飒,后头,他老丈人作主,让他好好读了几年书,考了个刑部小吏,做了十几二十年,也没博出什么前程,后头,先是他丈母娘走了,没两年,老丈人也走了,他就干脆辞了小吏的活儿,回家打点生意。 黑马跟林飒同族,十二三岁上没了父母,他丈人丈母娘心善,就把他接到家里,反正,也就是添碗水的事儿。 没两年,两位老人过世,黑马就一直跟着他跟林飒,他和林飒,拿黑马一半当弟弟,一半当儿子疼。 这一趟往南,是因为过年的时候,老家来了人,捎来了秋茶,也捎了信儿,说他老娘病了。 陆贺朋说到老娘病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老娘故土难离,不肯跟他到建乐城。老娘已经是七十有余的人了,这一病,唉! 他难过的年都没过好。 至于这个信阳南边,到底在哪里,陆贺朋就闭口不说了。 老左是个明白人,听陆贺朋抹了眼泪说两三年没回过家了,就知道这个信阳往南,是要南到江那边去了,也就只能跟着抹眼泪叹气了。 长安也有好些老家江南的生意人,还有好些蜀地的,这两年,每逢年节,长安城里城外,各大寺院多出来不少法事,都是这些有家不能回的南边人托的法事,出只能遥望故土,做几场法事了。 到信阳前一天,陆贺朋请老左出来,在大堂里喝几杯小酒,提前告个别。 过了信阳,他们就准备直奔无为,大家就要各分东西。 老左和陆贺朋喝了两三斤酒,回到屋里,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背着手,往隔壁房间去找老许。 老左先说了陆贺朋这心事,以及过了信阳,他们就要往无为去这两件事儿,接着道:“老许啊,你看,咱能不能帮一把?” “庆安老号我还真知道,是有位余三掌柜,休宁县的。这老陆,真在刑部做过?”老许拧眉惊。 “假不了。你还记得咱们商会曹老会长大儿子那场官司吧?那事儿,可是大事儿,可曹家上下打点的厉害,硬是压住了,知道的人可不多,他就知道! “不但知道,知道的还挺细。他说因为那个官司,他有两三个同僚都吃了挂落,说他当时差点被扯进去,他说他见曹老会长往刑部去过一回,说大冬天,那天正好下雨,曹老会长站在他们刑部那块训诫石边上,一件皮袄淋的湿透,就那都不敢动,说冻的可怜。 “这事儿,曹老会长说过好几回,是吧?说衣服都淋透了,浑身上下都冻透了,冻的差点儿大病一场。”老左啧啧道。 “嗯,这事儿,要不是亲眼见,编可真编不出来。 “我就瞧着,他那气度不一样,还真是当过几天差使的,说起来,也算半个官身。 “他往无为,无为有门路?”老许问道。 “他没说,不过,我瞧着,不像是有什么门路的,要是有门路,也不至于这两三年一趟没回去过,他老娘,都七十有三了。唉,七十三八十四! “他往无为,唉,这沿江,不是成天都有提着脑袋过江的,瞧他那意思,是要拿命博呢。”老左叹气。 “那可是九死一生。”老许跟着叹气。 “就是这话儿,所以,我才想着,咱们能不能帮他一把?去年,袁招福带着他大儿子,不就这么回去的?”老左压着声音道。 “这事儿。”老许拧着眉,十分犹豫。 袁招福十几岁就在他们商行做护卫,十几年的老人了,是他们商会的人。 自己人回老家,和老陆这个,可不能算一样的事儿。 “老陆这个人,肯定是信得过的,他那个媳妇儿,多爽快多大气的人,他那个妻弟也好得很,口无遮拦,热心的很,一家子好人。”老左劝道。 “这不是小事儿,要不,明儿咱俩一起跟王掌柜商量商量?”老许犹豫道。 “那先谢你了,王掌柜也是个好人。”老左一听老许这么说,松了口气。 有老许跟他一起说,这事儿,就有个六七成了。 第212章 路道粗 隔天天黑,刚刚住进信阳城外的大车店,老左就叫上陆贺朋,进了王掌柜的房间。 “你要往南的事儿,老左跟我说了……” “你看你!”王掌柜话没说完,陆贺朋就急了,瞪着老左。 “放心放心!”王掌柜乐了,“老左,老许,我,都是要帮你,不是害你。你别急,听我说完。” 王掌柜推着陆贺朋坐下,老左倒了杯茶,递给陆贺朋,“别急,你先听王掌柜说完。” “都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至少老左跟你,算是倾盖如故。”王掌柜坐到陆贺朋旁边。“老左七八岁上,就在我们泾州商号当学徒,当年,我跟他,铺一个通铺。” “那可是自打小的交情。”陆贺朋语带感慨。 “兄弟一样,老左替你打了保票,哪,老许也替你打了保票。”王掌柜从老左点到老许。 “林姐是个好人。”老许欠了欠身。 “他俩都打了保票了,你这事儿,就不能不帮。 “这事儿,是这么着。”王掌柜挪了挪椅子,靠近陆贺朋,压着声音,“你也瞧见了,我们这几百头骡子,驮的全是细毛料,最好的泾州料子,这些料子,都是要过江的。” “啊!”陆贺朋惊的两只眼睛溜圆。 “嘘!”王掌柜手指抵着嘴唇,“我们这生意,全凭江那边的商号手眼通天,这条过江的路,稳妥得很,就是离你老家远了点儿,跟稳妥比,宁可远点儿,你说是不是?” “打哪儿过江啊?还有,”陆贺朋看起来满脸疑虑,“真能信得过?” “从黄梅县。”王掌柜欠身过去,俯耳说了句,“你放心,信得过。 “这家商号,跟我们做了十四五年的生意了,先头都是一路水运,从扬州过江,那时候多好,太太平平。 “这几年,从大前年,不是不太平了么,江那边就捎了信儿,让改从,”王掌柜手指点了两下,含糊了黄梅两个字,“从这儿过江,一直到现在。 “你放心,那边厉害得很,怎么过江怎么怎么,全是那边安排,回回都稳稳妥妥的,你也算是半个官身人,这事儿,你肯定懂,不能多说的事儿。” “难道是……”陆贺朋一句话没说完,抬手捂在自己嘴上,“我懂了,可是,真要这样,我,能行吗?人家能肯?” “去年我们商号有个护卫,家也是南边的,就他带着他大儿子在长安,也是这么回去的,放心吧。”老左笑道。 “他们那边,也带过来过两回人,有一回,还是个带着奶娃儿的小媳妇,跟我们一路到长安。 “到时候,咱别多说,就说你是我们商号的帐房,不是要存心欺骗什么的,省得多费口舌,咱们,都是信得过的。”老许也笑道。 “要是这样,那就太谢谢三位了。”陆贺朋站起来,长揖到底。 “别客气,相逢是缘,这是咱们的缘份。”王掌柜伸手拉起陆贺朋。 “既然这样,我就跟着三位了,全凭三位安排。”陆贺朋再次长揖到底。 “放心放心。”王掌柜再次拉起陆贺朋。 老左长长舒了口气,一脸笑。 …………………… 夜半,陆贺朋听着外面三更的梆子声,悄悄坐起来。 里间,林飒呼吸绵长,帘子掀起,李桑柔悄无声息的出来,坐到陆贺朋旁边。 陆贺朋贴到李桑柔耳朵边,将王掌柜要送他们过江的话说了。 李桑柔凝神听完,站起来回去了。 第二天,李桑柔和平时一样,天不亮就起来,往后厨洗菜洗肉,准备中午那顿饭。 黑马一路打着呵欠,晃着膀子,往后厨进来,看到李桑柔,老远就扬声问道:“小翠,咱中午吃啥?让我瞧瞧。” “第一,让孟彦清提前赶往黄梅县,藏好行迹,第二,让他查查黄梅县附近,以及对面江州城的要紧人物,守将,府尹等等,越仔细越好。”李桑柔对着从她面前伸着头,这翻翻那看看的黑马,吩咐道。 “这臭豆卷不错!中午吃拌面?挺好挺好。”黑马翻看过一遍,拍了拍手,表示了满意,打着呵欠往外走。 …………………… 四月中,李桑柔一行四人,跟着泾州商团,进了黄梅县,从黄梅县外经过,绕往桂墎镇。 桂墩镇是个富庶的鱼米小镇,镇头的童家老店的招牌高挂。 童家老店的童掌柜看到长长的驮队过来,远远就迎上来。 “王掌柜!真是您!我算着你们也该来了!”童掌柜喜笑颜开,和王掌柜、老许等人拱手见礼,一路小跑往前,将众人让进大院,扬声喊着伙计。 “哟,老童,你这院子扩出来了,这房子也盖起来了么。我瞧着,那边儿,是不是又新开了一家?”王掌柜背着手看了一圈,和童掌柜笑道。 “托咱们大帅的福!”童掌柜气色和精神都极好,“现如今,荆州是咱们的了,这会儿,那条江可没人敢走,沿着江边这条路,就热闹起来喽!往荆州去的,从荆州过来的,这沿江一线,全是从咱们这儿走!商队一家接一家,多得很! “我这院子房子,赶着正月里起起来了,足足多出了一倍的工钱! “那边一家!”童掌柜嘴角往下扯成八字,“瞧着这脚店生意起来了,紧赶慢赶新盖了房子出来,要不是他们抢工匠,我也不至于多出那么多钱! “他家在县里有人!可这县里有人,也没法子逼着人家往他家店里住! “您瞧我这儿,满满当当!您瞧他那儿,哪有人气儿?嘿嘿!这老店跟新店,能一样?”童掌柜冲隔壁新店方向啐了一口。 “做生意就是这样,你这生意一起来,指定有人跟进来,抢生意抢钱。 “不过这做生意跟做生意,差得大着呢,你这房子院子起得好,多一倍工钱也划算!”王掌柜笑道:“行商行道儿,讲究个熟字,头一回在你这店里住下了,以后来来回回,就都在你这儿了,你这是老字号,这房子院子又起起来了,这个先字,你就占定了。” “就是这话儿!”童掌柜哈哈笑起来,“您是老行商,懂! “这一趟往哪儿去啊?往西?往东?” “去荆州瞧瞧。”王掌柜笑道。 “有眼光!”童掌柜竖着拇指笑夸了句,欠身往里让进王掌柜等人。 泾州商团午后进店歇下,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长长的驮队才出了童家老店,不紧不慢的往西赶路。 天快黑的时候,驮队停在一处荒滩,整个商团都紧张起来。 老许指挥着诸护卫往四下警戒出很远,老左和王掌柜再次清点了一遍各只骡子上的货物。马夫伙计们忙着再喂一遍骡子后,接着给骡子衔上枚,再一只只系成一串儿,以防走失, 天黑下来,星光微弱,老许领头,长长的商团沉默疾行,竟然走出了丝丝急行军的味道。 一直疾行到丑末,前面,江涛拍岸声清晰可闻,走在最前的老许舒出半口气。 离江岸还有一射之地,旁边草丛中站起来几个人,迎着老许过来。 王掌柜和老左急忙迎上去。 几个人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到老许,以及迎上来的王掌柜和老左,露出笑容,“小半年没见了,一路上还顺当吧?” “顺顺当当。”王掌柜看到中年人,不加掩饰的呼了口气,抬手抹了把热汗。 这一路赶得急,他出了一身热汗。 “赶紧装船吧。”老许将刀收进刀鞘。挥胳膊指挥众人。 众人看起来都是极熟悉的,解开骡子,一只只牵到岸边。 旁边一处江崖凹陷处,几条大船撑出来,靠到岸边,刚搭上跳板,泾州商团的伙计、马夫等人,就扛起料子,急急往船上送。 老许指挥着十来个护卫散开警戒。 王掌柜和江那边来接货的周掌柜交接了明细,看着周掌柜将册子交给了随行在侧的年青人,王掌柜拉了拉周掌柜,往旁边两步,“老周,有件事,得麻烦你。” “怎么了?你只管说。”周掌柜跟过去,低低问道。 “我们商号里有个帐房,姓陆,陆贺,老家休宁县的,老娘七十三了,病了,带着媳妇,想回去看看,哪,那就是他媳妇。 “他媳妇会功夫,家传的功夫,两口子人都好得很。你看,能不能把他们一家子捎过去?”王掌柜压着声音。 周掌柜转过头,看着伸长脖子左看右看的林飒,和站在林飒旁边,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看一眼的陆贺朋,陆贺朋脚旁蹲着黑马,一个小丫头背一个包袱,抱一个包袱,瑟缩站着。 “行。”周掌柜打量了一遍,爽快答应。 这是小事儿。 王掌柜松了口气,紧几步过去和陆贺朋说了。 船一只只撑过来,装到半船,就立刻撑往江南。 也就一个来时辰,最后一条船装满,周掌柜和王掌柜拱手告别,招手示意陆贺朋,一起上了最后一条船,往江南撑过去。 船逆流而上,穿过江心,靠着陡峭的江南岸,绕过石钟山,进了鄱阳湖。 天明时分,船靠到一处小镇码头上,周掌柜拉开船舱门,放出船舱中的陆贺朋四人,站在船头,和陆贺朋笑道:“就在这里下船吧,到镇上雇辆车,或是买辆车,先往东至,再往祁门,到祁门,就离休宁不远了。” “多谢您,周掌柜您真是……”陆贺朋激动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长揖接一个长揖。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赶紧走吧,早一天到家,也好让老娘少一天牵挂。”周掌柜扶起陆贺朋。 “这是一点谢意。”陆贺朋袖出一卷银票子,往周掌柜手里塞。 “可不敢!”周掌柜赶紧挡回去,“我们东家规矩严,带个人过江,这没啥,要是收了你的银子,那可就不得了了。 “再说,我也不少银子用,你们赶紧回去吧。”周掌柜推回银票子,笑着示意陆贺朋。 陆贺朋再三谢了,带着林飒三人,下了船,往镇上去了。 …………………… 江北那片荒滩,太阳高高升起,照着半人高的碧青的芦苇和荒草。 大头蓬头垢面,头发打着结,沾满了草屑,从一堆干草中爬出来,用力伸着懒腰,转着圈,“你,哎,人呢?” “啥时候啦?”另一个草堆里,窜条和蚂蚱一前一后爬出来。 “饿!”窜条拍着瘪瘪的肚子。 “这里是哪儿?咋没人家来?”蚂蚱手搭凉棚,转着圈儿看。 “咱往哪儿走?”大头跟着蚂蚱转圈。 “那边那边!那是烟不?”窜条指着远处似有似无的青烟。 “我瞧着是,就往那!”蚂蚱用力勒了勒草绳,“走!” 大头和蚂蚱跟着窜条,三只愣头傻脑的乞丐,伸长脖子,直奔北方。 午时前后,累的饿的有气无力的三个人,虽然没找到村子镇子,可好歹找到路了,路边,四五个赶路的行商正坐在吃饭歇息。 “行行好。”大头扎过去,冲孟彦清伸出手。 “唉哟,怎么这么脏!可真臭!”孟彦清上身后仰。 “您是大好人哪!”大头伸手抢过孟彦清手里那碗茶,双手捧着,咕咚咕咚的喝。 他真是渴坏了! “这几个都是大好人,给。”旁边几个云梦卫,一边笑一边倒了水,递给蚂蚱和窜条。 “怎么样?”看着大头三个喝够了水,孟彦清忍不住问道。 “过去了。”窜条含糊答了句,猛咬一口菜饼子。 “过江了?”孟彦清接着问道。 这一回,窜条三个,谁都没理他,各自抱着只菜饼子,只顾猛啃。 连吃了三四个菜饼了,蚂蚱打了个嗝,“娘的,什么都让老大料着了,果然是条,呃!大鱼!足有二三十条船,都是大船,呃!” “饱了,走吧,我们三个绕一圈再回黄梅县,你们先回去吧。”蚂蚱站起来,摸着肚子。 “老大这胆子,唉。”孟彦清一边站起来,一边叹气。 “放心吧。”窜条冲孟彦清挥了挥手,和大头、蚂蚱两个,顺路往前走。 …………………… 李桑柔一行四人,往东至县走到第三天,中午,在一座四通八达的镇子里吃了午饭,换了装束,调头往江州绕回去。 “怎么又回去了?不是往南边买那个啥?”林飒纳闷了。 本来,她已经明白了。 这小妮子说要做绸缎生意,好绸缎都在江南,她们这是要往江南买绸缎去! 可这掉头回去,是怎么回事? “回去找生意啊。”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林飒。 “回去找什么生意?”林飒一句话没说完,醒悟过来了。 江南江北这绸缎生意,难的不是买绸缎,而是运绸缎,难在怎么把绸缎运过那条江! “你要抢老许他们那条过江的路子?”林飒这一醒悟,就全明白了。 “瞧你这话说的,大路朝天,怎么抢?这是做生意,不是当山匪。 “他们做他们的毛料生意,我做我的绸缎生意,各做各的风马牛不相及。 “是看看他们那条路是怎么走通的,他们能走得通,咱们肯定也能走得通。”李桑柔看着一脸醒悟的林飒。 林飒呆怔片刻,瞪着李桑柔,“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有这条路的?你什么时候打上他们的主意的? “肯定挺早,从南阳?不对,还得早,老许他们刚到南阳,你就踩着人家脚后跟,跟人家住进了一家店。 “从建乐城?小马去找我的时候,从那个时候,你就打上主意了!” “林姐姐真聪明!”李桑柔拍手赞叹。 “聪明个屁!”林飒双手一起抹脸,“我真是!都这会儿了!你就不能跟我说个一句半句的?” 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林飒。 “姐,你那个,什么都在脸上呢。”黑马干笑着,在自己鼻子脸上点来点去。 “那现在怎么办?我都知道了!”林飒有点儿急了。 她真藏不住! “从明天起,咱们就分开走,你跟陆先生一起,还是扮夫妻,到了江州城里,各处看看,吃吃喝喝,赏赏景。”李桑柔笑道。 “那你俩?”林飒指着李桑柔和黑马,不等李桑柔说话,立刻接着道:“就当我没问。你别说!” “姐姐真聪明。”李桑柔笑眯眯。 “再说我聪明,信不信我打你?”林飒没好气的横了李桑柔一眼。 第213章 一位夫人 隔天,陆贺朋带着林飒,换了一身装束,扮作有点儿钱的读书人老夫妻,绕个圈子,往江州过去。 李桑柔和黑马一对儿船家小夫妻打扮,直奔江州。 隔天一清早,黑马挑着两筐鲜鱼,李桑柔背着一篓子活虾,顺顺当当进了江州城。 两人先往鱼市卖了鲜鱼活虾,出来吃了饭,换了身衣裳,两人分开,各自去逛。 黑马逛了一圈儿,挑了家离守将府不远的脚店住下。 这会儿的江州城里,几乎没有什么行商旅人,脚店里一大半都是空的,伙计由着黑马挑挑拣拣挑了一间客房。 李桑柔和黑马分开之后,先找到家香水行,仔仔细细洗了澡,把一身的鱼腥味儿洗的干干净净,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找到黑马落脚的脚店,沿着脚店一圈儿没走完,黑马就将窗户推开条缝,冲她示意。 李桑柔见四下无人,从窗户跳进了黑马的房间,上床睡觉。 黑马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前,贴着那条细细的窗户缝,看着对面的守将府。 傍晚,黑马买了一大包猪肉包子回来了,李桑柔吃了两只,从窗户跳出去,转过一条街,抖开一块黑灰粗布,裹在身上,在满街的热闹中,沿着街角阴影,往守将将后面绕过去。 守将府不算大,李桑柔绕一圈看过,正巧,后角门开着,两个粗使仆从正将大桶的泔水从角门里抬到车上,李桑柔瞄着时机,闪身进了后角门。 这处后角门旁边就是厨房。 厨房里灯火通明,婆子们正进进出出的忙碌。 李桑柔藏在一大丛紫薇中间,凝神听着厨房里的闲话。 “大爷的夜宵做炒鳝面。”一个婆子从外面回来,扬声道。 “大爷不爱吃面。”一个婆子接了句。 “这是夫人的吩咐!”带话进来的婆子咬着夫人两个字。 “周魁家的赶紧收拾鳝鱼,大爷的宵夜,做份炒鳝面,再煎一碟子羊油韭菜饼,配上香油酸笋丁,凉拌藕丁。”另一个声音吩咐道,“夫人和姨娘的汤水快好了,仔细看着,别过了头。” “洪嬷嬷,我这儿都收拾好了,您过来瞧瞧。”又一个声音笑道。 “收拾好了就回去吧,你们也是。” 这位洪嬷嬷,看来是管厨房的头儿。 李桑柔缩在紫薇丛中,饶有兴致的听着厨房里的闲话。 “白嫂子呢?夫人和姨娘的汤水好了,送过去吧。”是那位洪嬷嬷的声音。 李桑柔悄悄往后,从紫薇丛中,挪到一团树下阴影中,看着一位中年妇人提着提盒,从厨房出来,悄悄缀了上去。 守将府不大,却十分曲折,楼台亭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奉命送汤水的白嫂子左折右转,进了一处花木扶疏的富丽院落。 院子里灯火明亮,四周的女墙高低起伏。 李桑柔躲在院门外一丛月季花后,等着白嫂子出来,跟着她回到厨房,接着听闲话。 一直听到厨房里封了火,熄了灯,除了一个当值的婆子,其余人都走了,李桑柔才离开厨房,回去脚店,从窗户跳进去睡觉。 一连五六天,白天,黑马一口江州土话,凑在兵卒和小吏爱去的小食铺、以及茶坊里,听闲话闲嗑牙,李桑柔除了睡觉,其余时候,就藏在守将府某一处,听府里下人们各种闲话儿各种抱怨。 到第七天,早上起来,黑马接着去听他的闲话,李桑柔没去守将府,绕了几条街,直奔文庙旁边的茶坊。 陆贺朋坐在茶坊里喝着茶,看到李桑柔,仰头喝光了那碗擂茶,结了帐,背着手,悠闲的出了茶坊,缀在李桑柔后面,进了文庙旁边一间说书茶坊。 两人坐在最后面一张桌子两边,在周围时高时低的热闹声中,低低说着话儿。 “先去的几间大寺,那个,”陆贺朋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了个孟夫人三个字,“大施主,说她是个大善人,城外的泽漏园,城里的育婴堂,她年年都拿不少钱。 说特别大度,和那个,”陆贺朋又在桌子上写了个吴字,“亲如姐妹,她自己无出,待这位生的那孩子如同已出。 您吩咐过,只能听,不能问,能听到的极少。”陆贺朋说着,见茶坊伙计过来,扬手扬声,要了茶水点心。 李桑柔灰布裹着头脸,一幅想听说书,又觉得不该来听的纠结小媳妇模样,小意的缩在椅子里。 “杨将军,说是员猛将,脾气暴躁,出手豪阔,说是很宠小妾吴氏。也就这些。外头的闲话少得很。”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趁着说书的一段结束,站起来讨赏的空儿,起身往外走了。 李桑柔回到脚店,等黑马回去,好好睡了一觉,吃了晚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一身黑衣,扣好小手弩,把弩箭扣满,跳出窗户,往守将府过去。 …………………… 进了守将府,李桑柔熟门熟路,直奔孟夫人的正院,绕到正院后面,借着那棵美人梅,从低矮处跳进院子里。 正屋后面是一排丫头们居住的后罩房,这会儿,后罩房和前面只有四五尺宽的一个窄院一片黑暗。 李桑柔贴到正屋墙上,凝神听正院和正屋的动静。 这间院子里虽然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来来往往的大小丫头脚步不急不缓,轻声细语的说话,她能听到说话声,却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 这几天看下来,这座守将府处处井井有条,法度严谨,那位孟夫人治家有方。 李桑柔不敢冒险,只贴着墙凝神听动静。 院门外不停的有婆子进来,偶尔碰到个声频高的婆子,李桑柔勉强能听到一句半句,比如:大爷说念书累了…… 戌正前后,几个丫头出来,沿着围廊熄灯,和往常一样,只留了两处矮灯架。 大小丫头们或是出角门,或是往后罩房进去。 李桑柔翻上围廊横梁,蹲在黑暗中,看着五间正屋里灯光昏暗下来,两个大丫头出来,带上门,提着明角小灯笼,往后院过去。 和往常一样,一直呆在上房的吴姨娘还在上房。 上房东厢,灯光稍亮,两个人影映在纱窗上,如同一幅温馨的剪影画面。 李桑柔又等了一会儿,像只猴子般,从围廊横梁上,爬到靠近上房东厢的位置,贴近窗户,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夜深人静,纱窗内的温声细语,听的十分清楚。 “老爷一发脾气,大哥儿就不过来请安,回回都是这样。”是那个极温柔的声音。 “能怎么样,大哥儿是儿子,总不能不让老爷教导他。”另一个声音清亮冷淡。 沉默了一会儿,温柔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要不,我跟老爷说说,前儿那事儿,不是他想的那样……” “不用。”清亮声音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发脾气,不是因为前儿的事,前儿的事,不过是个引子,是个借口。” “那……” “他知道咱们,明白的时候,觉得挺好,齐人之福,可总有不明白的时候,就要时不常的气恼一回两回。 “不必理会,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可他这样教大哥儿,大哥儿一天比一天长大,却一天比一天跟您离心,我是一想到这个,就愁的睡不着。”温柔的声音里透着焦急和难过。 “大哥儿还小呢,这会儿这样,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别想那么多。”清亮的声音温柔起来,“大哥儿小时候,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你不是还急过,说要是个傻子怎么办,今天不要愁明天的事儿。” “话是这么说,唉。”温柔的声音还是忧虑忡忡,“大哥儿不小了,有一回,他问我,是不是夫人逼迫你。” 最后一句落的极低,李桑柔简直要把头伸进窗户里了,才勉强听清楚。 “下次,他再这么问你,你不要回答他,只泪眼盈盈看着他就好了。”清亮的声音平淡依旧。 “你这话说的!”温柔的声音里有几丝恼意。 “我从没疑心过你。这是为了你好。”清亮的声音很是温柔,“让他们都以为你是受我逼迫,要是我先走了,就能安心的走,不至于不放心你。” “我知道,我不是说你疑心我,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承担。”温柔的声音微微更咽。 “不说这个了,北齐大军,已经往长沙压过去了,长沙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清亮的声音顿住,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一旦长沙胶着,北齐说不定会从顺流而下,攻打江州,算了,不说这个了。” “从这仗打起来,就没个舒心的时候了,先前多好,太太平平。”温柔的声音十分低落。 “这一仗总是要打的。 “说起来,真不该太平那一二十年,这人哪,太平惯了,再打起仗来,就觉得千苦万苦。 “要是像当初,八方混战,天下大乱,打到像现在这样,满天下的人,就要遍地烧高香谢诸天菩萨八方神圣了,个个都要庆幸,可算太平点儿了。”清亮的声音重新清亮起来。 “倒也是。”温柔的声音失笑,“蒋婆子就是这样,我记得刚跟在你身边时,一说起哪儿哪儿又打起来了,又乱了,蒋婆子就唉哟一声,说这算什么,这能叫乱起来?你们是年纪轻啊,没见过什么叫乱起来!你们可知足吧,接着就是要说想当年,她跟着她姐姐哥哥,如何如何。 “前年听说咱们和北齐打起来了,蒋婆子当时就哭了,说好好儿的,怎么打起来了,又要乱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天哪! “我说她,你不是常说,你年青时候那打仗,才叫打仗,那个乱,才真叫乱呢,这会儿,再怎么也不能像你年青那时候那样了,你天哪什么? “她就说,她一把年纪无所谓了,可她小孙子小孙女儿还小啊,哪经得起乱。” “也不见得就不会打成她年青时候那样。”清亮声音叹了口气。 “武大帅攻扬州的时候,就屠了扬州城。 “到现在,北齐还没有久攻不下的时候,真要是哪座城久围不下,久攻不下,急眼了,谁知道会生出什么手段。 “就算不屠城,围城围上半年一年,一年两年,得饿死多少人哪。” “唉。”温柔的声音低低叹了口气。 “这一仗,要是三年五年就能打完,倒还好,拖得久了,民间穷困不安,就要起动荡,就要礼仪崩坏,人心崩塌,就是人间地狱了。 “南梁北齐,这会儿,从君到臣,到百万兵卒,还是君是君,臣是臣,人是人,可君、臣,和人,都是一天一天陷落的。 打仗耗费极大,就算是攒了二十多年的国库家底,也打不了几年,等到把家底打完了,怎么办?打还是要打的,那就只好今天加一份税,明天多征一份赋,一趟一趟役使民夫。 “君也罢,臣也好,就一天比一天狠厉,一天比一天不像人。 “等打到强弩之末,打到精穷,就只能打下去了,那时候,就是扩马扩粮,就只能洗劫天下。” “别说了!”温柔的声音微微颤抖。 “说来说去,净是些不该说的。”清亮的声音笑起来,“不说了,算了咱们不说话了,打双陆吧。” “好,我去拿。” “昨儿他们送了幅螺钿棋盘,说是用青玉白玉做的棋子,拿过来咱们看看做的好不好。”清亮声音说着,拉了拉铃绳。 当值的丫头进来,听了吩咐,往厢房取出那幅双陆,捧着往上房回去。 李桑柔如同一片落叶,从丫头身后飘落下来,紧几步跟上丫头,闪身进了上房。 丫头摆放好棋盘,收走用过的杯碟,垂手退出,掩上了门。 李桑柔站在垂垂累累的纱帘珠帘里,看着榻上的两个人。 孟夫人四十岁左右,眉眼清晰,算不上好看,却有股雨后天睛的清爽气息,坐在孟夫人对面的小妾吴氏,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眉眼婉转,温柔似水。 孟夫人眉头微蹙,突然转头看向李桑柔藏身处。 李桑柔从帘子中间一步走出,迎着孟夫人犀利的目光,一脸微笑,拱手见礼,“孟夫人。” 第214章 利同则合 孟夫人后背笔直,直视着李桑柔,抬手示意吴姨娘不必惊慌。 “我是来找夫人做笔生意的。”李桑柔拱着手,语笑盈盈,“就我一个人,赤手空拳。” 说着,李桑柔松开手,微微抬着胳膊,转了一圈给孟夫人看。 “你是谁?”孟夫人目光冷冷。 “我是从江北岸过来的。”李桑柔垂着双手,恭敬笑道。 孟夫人眼睛微眯,再次问道:“你是谁?” “无名小卒,奉我们大当家的吩咐,来找夫人,做笔生意。”李桑柔微微欠身。 “我跟你们江北人,有什么生意好做?你是来劝降的?”孟夫人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夫人要是降了,这生意就没得做了。”李桑柔笑容谦和,“江北,从无为府到建乐城,绸缎贵得离谱,杭城新出的天青灰,有钱也买不到。” 李桑柔看着孟夫人身上的灰蓝绸衣。 “姑娘找错人了。请回吧。”孟夫人淡然道。 “绸缎生意肯定比毛料生意更赚钱,再说,夫人难道不想从江北人手里挣点儿钱吗?”李桑柔语笑嫣然。 孟夫人再次打量李桑柔。 “我来找夫人,肯定不是瞎猫来抓死耗子。”李桑柔摊着手,“我们大当家不做小生意。” “你这算威胁我吗?”孟夫人说的很慢。 “不是,我赤手空拳在夫人家里,在江州城里,我拿什么威胁夫人? “我只是觉得,和夫人这样有见识有胆识的人说话,该坦诚相待。”李桑柔笑道。 “你是谁?”孟夫人嘴角带着丝丝讥笑,再次问道。 “我姓李,名桑柔。”李桑柔沉默片刻,微笑道。 “啊!”已经定下心来的吴姨娘,惊恐的叫了一声。 孟夫人紧盯着李桑柔,抬手示意吴姨娘别慌。 “夫人问了三回,不答不是因为想隐瞒夫人,而是,”李桑柔示意脸色泛白的吴姨娘,“不知道外面有什么风传,看来这风传,好像不怎么好。” “大当家有什么名声,难道自己不知道么?”孟夫人声音微微有些生硬。 “夫人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夫人知道吗?”李桑柔笑问道。 “桑大将军深夜光临寒舍。”孟夫人话说到一半,看着李桑柔,没再往下说。 “你看,这就是风传,第一我不姓桑,第二,我是个生意人。”李桑柔摊手道。 孟夫人露出丝讥笑。 “夫人肯定知道,我最早落脚在江都城,从南城根下几条花街开始做生意,后来接手了夜香行,有了点儿本钱,就打了些船,原本是想着,接下来就做漕运生意,没想到,风云突变。 “我身边有几位兄弟,其中一个,姓毛,外号金毛,南梁突袭北齐那年,金毛和他姐姐一家六口,死在永平侯父子手里,除夕那天,我到永平侯府,杀了永平侯父子。就被充了军。” 李桑柔笑眯眯。 “没想到,我杀永平侯父子那天夜里,南梁突袭北齐,睿亲王世子替我但保,皇上许我立军功赎罪。 “合肥之战,是我赎罪之战,那一战之后,我就回到建乐城,接着做我的生意。 “我是个生意人。” “怎么听说鄂州、襄阳,都有你的身影?”孟夫人语调微缓。 “这两年里,我收拢了北齐各大米行粮行,替他们改了改规矩;将顺风线路铺遍荆州,以及襄樊,还买下了半个扬州城。”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要把天底下的金银,都挣到手吗?”孟夫人盯着李桑柔。 “顺风一开始就不挣钱,现在,唉。”李桑柔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想着,先把邮路铺出来,不是用邮路挣钱,而是借着这邮路,做其它生意挣大钱,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始挣钱,就打起来了。 “这仗一打起来,前年去年,顺风的费用翻了一倍还要多,再打下去,这费用还要增高。 “这两年,我从鄂州看到南阳,从江陵到密州,到处查看各处递铺,各条路线,花样百出的开源节流,想方设法的省钱,前年还想求一个不亏,去年,就是求亏得少些,到今年,唉。 “至于米行粮行,我改了规矩,你肯定听说了,这一处,也没钱赚。 “扬州城被打烂了,城里想找出个完整的宅子都很难,这笔生意,全部亏了进去。 “要不是穷极了,我这样的懒人,肯定不会挖空心思,挖到了绸缎上,眼下,这是来钱最快,利润最高的生意。 “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撑到这场仗打完,只要能撑过去,撑到这场仗打完,之后,米行粮行不提,顺风和扬州,都能财源茂盛达三江。”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大当家这么说,我几乎要相信你了。”孟夫人斜睨着李桑柔。 “听说顺源商号原本是运绸缎北上的大商号,当时,北上的绸缎,比南下的毛料多多了。 “开战之后,顺源不做绸缎生意,是因为江北没有有能力接手的人。 “现在,我可以。”李桑柔微笑道。 “桑大将军。”孟夫人只说了桑大将军四个字。 “夫人是顺源商号的东主,可要是只是顺源商号的东主,我不会来找你。 “我是生意人,可要是只是一个普通生意人,夫人肯定不会和我做这个生意,是不是?”李桑柔摊着手,笑眯眯。 孟夫人看着李桑柔,沉默不语。 “我不缺银子。”好一会儿,孟夫人淡淡道。 “夫人一生下来,就不缺银子吧?”李桑柔叹了口气,“我缺银子,一直都缺。越缺越多,现在,顺风要贴补,扬州半座城的宅子,要重新修起来。 “我在扬州城找到了一位极好的制度房宅园林的先生,眼光极好,可是太会花钱了,原本我打算换掉他,实在太贵了,可看了他制度的宅子园林,又实在舍不得,唉!” ”好东西都很贵。“孟夫人慢腾腾接了句。 “虽说你我各有身份,不过,在商言商。 “试一试怎么样?夫人把绸缎送过江,靠岸之后,就交给我,至于损毁承担,以江中为界,利润对半。”李桑柔笑道。 孟夫人没说话。 “夫人和吴姐姐再商量商量,天儿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夫人和吴姐姐了。 “夫人要是想好了,就让人到后面太平街上孙家老号找孟家娘子。”李桑柔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往外。 看着李桑柔转过帘子,吴姨娘急忙看向孟夫人。 孟夫人冲她摆了摆手,侧耳听着门极轻微的开关声,急忙起身,冲出上房门,正看到李桑柔踩着墙边的太平缸,跳出低矮的女墙。 “走了?”吴姨娘紧跟出来,声音微颤。 “嗯,进去吧。”孟夫人推着吴姨娘进去,掩上了门。 “真是那个人?”吴姨娘惊魂未定。 “应该是。” “怎么办?要不要?”吴姨娘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传说中的那个人,杀人不眨眼,冷酷残忍。 “第一,不一定拿得到她。”孟夫人声音低沉,“第二,拿到她,杀了她,有什么好处?” 吴姨娘不说话了,慢慢呼吸了两口气,站起来,从暖窠中提出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孟夫人。 “她真是来做生意的?”喝了半杯茶,吴姨娘缓过来些,看着孟夫人问道。 “只怕是。”孟夫人垂眼抿茶。 “那?”吴姨娘忧虑的拧着眉。 “让我好好想想。”孟夫人看着吴姨娘,缓声道。 …………………… 李桑柔出守将府,裹上那块灰黑细布,径直往守将府后面的太平街,进了孙家老号,要了一间上房。 进了屋,栓上门,推开后窗,李桑柔纵身跳出去,沿着墙根走到屋角,转过马厩,进了后厨,从后厨后面的角门出了邸店,悄悄上了斜对面的望火楼。 望火楼里当值的厢兵正呼呼大睡,李桑柔蹲在黑暗角落里,俯看着孙家老号。 天明时分,老厢兵打着呵欠爬起来,李桑柔悄悄下了望火楼,从后角门回到邸店。倒头睡觉。 午后,李桑柔起来,刚刚洗好脸,帮闲的妇人带着个婆子进来,拍着门,扬声道:“孟娘子,有人找。” 李桑柔拉开门,婆子曲膝笑道:“我们娘子请孟娘子到对面茶坊喝茶说话儿。” 李桑柔嗯了一声,直接出来,掩上门,示意婆子,“走吧。” 果然就是对面的茶坊,出了邸店,穿过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就进了茶坊,上到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孟夫人一身家常打扮,正凭窗坐着喝茶。 李桑柔笑着拱手。 “请坐。”孟夫人示意对面。 李桑柔坐下,伸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几样茶点,看着孟夫人笑道:“刚起来,还没吃饭,让他们送碗炒蟹面吧。” “要碗炒蟹面,再配几样小菜。”孟夫人转头吩咐垂手侍立在门口的婆子。 婆子答应一声,出门吩咐。 “大当家就这么信得过我?不怕我送一碗下了毒的炒蟹面?”孟夫人看着李桑柔道。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李桑柔倒了杯茶,端起抿着。 “这已经是午后了,刚起来?大当家昨天夜里没在邸店?”孟夫人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嗯,在那边望火楼上守了一夜,天明才回去睡下。”李桑柔指了指旁边的望火楼。 “大当家挺实诚。”孟夫人这一句,说不清是讥讽还是夸奖。 “不是一直这么实诚,要看人。 “夫人是个聪明人,极其聪明,跟夫人说话,就轻松简单,有话直说就行了。”李桑柔笑看着孟夫人。 “确实,跟蠢人说话,思前想后,掂量再三,还是难免误会。”孟夫人看着李桑柔,话锋一转,“我还以为,你要说是信得过我的人品。” “我北你南,这会儿讲人品。”李桑柔嘿笑了一声。 孟夫人失笑,冲李桑柔举了举杯。 “大当家什么时候到这江州城的?”孟夫人闲闲问道。 “这句不能答,夫人这么聪明的人,知道我什么时候到的,稍稍查一查,想一想,就能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李桑柔坦然笑道。 “嗯,也是。”孟夫人侧头看着李桑柔,“大当家可真是滴水不漏。” “毕竟,我是那边的大当家,您是这边的守将夫人,你我,利同则合而已。 “而且,这份生意,还不知道能做多久,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北齐大军有用兵江州的打算了?”孟夫人看着李桑柔问道。 “第一,我不知道,第二,你我,该谨守生意本份,不探话,不探听,我是这样,夫人也是。”李桑柔认真严肃道。 孟夫人看着李桑柔,没说话。 门外婆子的禀告声传进来,炒蟹面送来了。 李桑柔看着婆子摆好,掂起筷子,冲孟夫人笑道:“我先吃面,饿坏了。” 孟夫人抿着茶,看着李桑柔快却丝毫不显粗鲁的吃完了一碗面,和几碟子小菜。 “我已经让人去采买绸缎了,所谓的杭绸,并不都是出自杭城,这个,想来不用我多说,先在这一带采买几船,大当家那边,还是要先试过一回的。” 看着李桑柔吃完饭,孟夫人直截了当道。 “好。”李桑柔干脆直接,“最好的绸子,才能卖出最好的价,赚到最多的钱,这一条线走起来不容易,自然是利润越高越好,这一条,夫人比我更明白。 “采买这一块,全由夫人做主。”李桑柔说着,解下最外面的细布腰带,卷起放到桌子上,“这是二十万银票,一点定金。” “嗯。”孟夫人示意门口的婆子。 婆子过来,将腰带细细卷紧,收进怀里。 “大当家要在这城里盘桓几天,等到收齐了绸子,大当家跟着一起过江吧。”孟夫人看着李桑柔道。 “好。”李桑柔答应的极其爽快。 “大当家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孟夫人斜瞥着李桑柔,赞叹了句。 “富贵险中求。”李桑柔笑看着孟夫人。 孟夫人没答话,站起来,微微曲膝道:“就这三两天吧,货齐了,我让人去对面找你。” “晚上我去找你说话儿?”李桑柔跟着站起来,笑问了句,“长夜实在无聊。” 孟夫人顿住步,侧头看着李桑柔,片刻,淡然道:“想来就来吧。” 第215章 闲扯 陆贺朋带着林飒,从一进城,就在孙家老号包了小小一间小院,见李桑柔住进来,知道一切顺当,找机会告诉了黑马,三个人每日闲逛闲听,等着李桑柔的下一步。 李桑柔从对面茶坊回到邸店,换了一身靛蓝衫裙,从上房出来,一幅邸店里帮闲妇人打扮,直接去了后厨,从后厨旁的角门出去,绕了个圈子,进了守将府。 在守将府柴房里睡到傍晚,李桑柔起来,拍打干净,听了一会儿动静,出了柴房,往正院溜过去。 正院门口,垂手侍立着两个小厮。 李桑柔看着小厮,眼睛微眯,加快脚步,往后院绕过去。 跳进矮矮的女墙,李桑柔换了个地方藏身。 上房内,江州城守将杨将军的声音宏亮,底气充沛。 “……不愧是我的儿子!百发百中!不用念那么书,以后多跟我巡营,带兵这事儿,你得跟在你老子后面,好好学学!这才是正事儿!哪有功夫念书? “嗯,这个菜不错。 “范府尹媳妇病了?噢,没事儿就好,我说他前儿见了我,千恩万谢的,几根老山参,也值得谢成那样,当真是个穷官儿! “又买到碧粳了,我就说,有钱怎么能买不到,老子就爱这一口! “又弹劾,张将军有什么错?那是打仗!不是过家家!那帮子酸丁,就没一个好东西,有本事他去啊,让他对着扬州城,念他的道德经,看看能不能把扬州念下来! “什么东西! “行了行了,别跟老子说这些废话,打仗就是这样!就得死人!不想死人,那就别打,自己抹脖子得了!” …… 杨将军的声音自始至终的宏亮,李桑柔听了小半个时辰,屋里一阵细杂声音响起,围着杨将军落地沉重的脚步声,帘子掀起,浓郁的酒味儿散发出来。 杨将军身材魁梧,红光满面,脚步沉稳,看起来喝的不多,一只手按在儿子肩上,一只手揽着吴姨娘。 “行了别送了,这些虚礼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请安,我最烦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行了,你回去吧。” 杨将军一只手按着一个,头也不回的摞了句,穿过天井,径直往外。 孟夫人站在廊下,看着杨将军按一个搂一下,出了垂花门,暗暗呼了口气。 李桑柔趁着混乱,闪身进屋。 孟夫人转过身,看着丫头们掀起帘子,挨个打开窗户,端了清水擦洗,重新熏香。 屋子里的酒味儿很快就没有了,淡淡的柑桔香味儿从熏炉中往四处飘散。 小丫头们重新关上窗户,放下厚纱门帘。 孟夫人进屋,经过重重累累的帘幔,抬眼就看到了帘幔中的李桑柔,正一脸笑意的看着她。 “都去歇着吧,真珠在外头看着,我想静一静。”孟夫人扬声吩咐了句。 “是。”外面一声清脆答应,片刻,从里到外,安静下来。 李桑柔从帘子里出来,见孟夫人示意她往榻上坐,指着榻前的扶手椅,笑道:“我就坐这里,脱鞋麻烦。” “这是大当家的习惯?”孟夫人坐到榻几旁,将茶盘拉近些,洗茶沏茶。 “算是吧,站起来就能跑。”李桑柔笑应。 “也不容易。”孟夫人叹了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不容易。”李桑柔从专心沏茶的孟夫人,看向榻几对面那只半旧锦垫,再转头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可还入得大当家的眼?”孟夫人沏好茶,递了一杯给李桑柔。 “很富丽,这个宅子,夫人重新制度过?”李桑柔接过茶。 “嗯。” “制度宅院园林的,都是男人吗?夫人见过会制度宅院的女人吗?”李桑柔看着孟夫人,认真问道。 “没有,这不是女人擅长的事儿。”孟夫人抿着茶。 “擅长不擅长,分人,不分男女。 “杀人应该不是女人擅长的事儿,我杀人的手艺,非常好,做生意不是女人擅长的事儿,夫人做生意的本事,也是少有吧,照理说灶台是女人的地盘,可大厨全是男人。 “顺风两个大掌柜,一男一女,顺风各个递铺,钉马掌的师傅,女的越来越多。 “会制度宅院园林的女人,肯定有,只是咱们没遇到。”李桑柔也抿着茶。 “大当家不是找到一个极好的了?嫌太贵?找女人,是因为用女人便宜吗?”孟夫人斜瞥着李桑柔。 “我那个制度大家姓周,周沈安,他人倒不贵,是他制度出来的宅子园子贵。 “不是嫌他贵,是觉得,男人制度出来的宅院,总有些地方,不适合内宅。 “比如厨房,都是又小又矮,四下不靠,要是下雨刮风,做好饭,端进正屋,来来回回,吃好饭,再收拾回去,又是来来回回,实在不方便。” “嗯,小户之家,确实都是这样。”孟夫人点头。 “为什么不能把厨房盖的宽敞高大,用青石或是青砖铺地,屋里要有井,有出污水的地方,连通外面,像你们厨房那样。 “灶台要高一些,案板也要高一些,最好跟着女主人的高矮搭配。一半做饭,另一半,放张桌子吃饭,多好。”李桑柔道。 “是挺好。”孟夫人想了想,露出丝笑意,“大当家想的挺好。” “我已经让周沈安把中等宅院的厨房,照这样安排,有空得去扬州看一趟。”李桑柔抬了抬下巴。 “大当家把扬州的宅子盖起来做什么用?再卖出去吗?”孟夫人看着李桑柔问道。 “当然。”李桑柔叹了口气,“扬州收回后,城里城外一片废墟,我又收了不少宅子,一大半,说不定能占到七成,都是我的,不卖出去怎么行。” “中等人家一处宅子,也不过三四分地,有老有小,有儿有女,哪有空地方盖大当家说的这种厨房? “大当家盖出这样的厨房,这样的宅子,人家要嫌弃的。”孟夫人嘿了一声。 “我准备把扬州城里的中等宅院,都盖成这样的厨房。”李桑柔笑眯眯。 孟夫人眉梢微扬,看着李桑柔,片刻,呵了一声,“大当家高兴就行。” “扬州城外大大小小的湖泊很多,城外的护城河,景色极好。”李桑柔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护城河被尸首淤塞,现在还在清理,等到清干净了,我打算沿着护城河,种满琼花。” “琼花整株都可以入药。”孟夫人沉默片刻,接话道。 “嗯,扬州城外,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我把那些无主荒地都买下来了,有主的田地,愿意卖的,也都买下了,现在都荒着,真是可惜。 “我请了大相国寺的大和尚,去扬州建一座大相国寺。”李桑柔闲闲的说着闲话。 “大当家的很看好扬州。”孟夫人露出丝丝笑意。 “多好的地方。嗯,我还想在扬州办几家书院,每年搞两场文会什么的,女伎也不能少。”李桑柔说的笑起来。 孟夫人失笑。 “我想做的事很多。”李桑柔叹了口气,“你知道有一种棉花,这么大的一个棉桃,里面全是白生生的棉絮,听说是从南边传过来的。” 李桑柔比划着。 孟夫人点头,“知道,有一阵子,杭城很时兴用棉桃插瓶。” “插瓶可惜了,这种棉花,一棵可以结很多棉桃,每一个棉桃里,都能拉出一大把棉絮,这些棉絮,稍稍一拉一捻,就能捻成结实的棉线,这种棉絮非常暖和。 “这是南召县一个和夫人差不多年纪的姐姐,拿给我看的,真是好东西。 “我给她找到了不少种子,从密州找到的,给她找了一个庄子,就在阳武县边上,临着汴河,让她在那儿试种。 要是能种出来,明年就种上几百亩上千亩,然后找人做纺线的机子,纺好线织布。 “现在织布织绸子,都是一家一户的织,就是有作坊,也小得很,第一好坏不一,第二,产量太小,我想一排儿摆上几百几千上万张织机,就放在扬州,多好。”李桑柔眯着眼,向往的叹了口气。 “杭城有不少大当家说的这种织坊,多的,有上百张织机。”孟夫人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 现在,这些织坊都十分艰难。 “上百张太少了,要上万张。”李桑柔笑道。 “上万张织机,就要两三万人,大当家可真敢想。”孟夫人有几分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也就两三万人,有什么不敢想的。”李桑柔声调愉快。 “也是,也就两三万人。大当家挣这么多钱,做什么用?”孟夫人上下打量着李桑柔。 “先办女学,不在扬州这样的地方办,到小县小乡,穷乡僻壤去办,教女孩子们识字,念书,做手工,学一点点医术,学点儿天文地理。”李桑柔说的很慢。 “女学?只收女子?这可少见。”孟夫人凝神听着。 “对,只收女子,要是男女同收,最后,就都是男人了,收男人的义学多得是,不差我这一个。”李桑柔往后靠进椅背里。 孟夫人慢慢嗯了一声。 “办个育婴堂,只收女孩子,收了养大,到女学里去教书,教手工,或是织绸织布,自己挣够嫁妆钱,自己嫁人,或是不嫁人,还是不嫁人自在。”李桑柔接着道。 “只收女孩子。”孟夫人轻轻哈了一声。 “天下人皆苦,女人更苦。”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觉得,一家子,要是帮男人,男人多半先顾自己,有了余量再给家人,要是帮女人,女人几乎都是先顾孩子,老人,丈夫,常常是最后才到自己。 “而且,男人有了仨俩余钱,先硬实起来的,是下身那二两肉。媳妇孩子还没吃饱,他先要跑去嫖,甚至打点起纳小的主意。女人有了钱不会这样,是不是?” 孟夫人失笑,一边笑一边点头。“是不会,女人也没地方去嫖,大当家志向远大。” “是挺远大的,要是女孩子都能识几个字,能有一点两点机会,能自己养活自己,那要穿衣吃饭,就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了,多好。”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大当家想的挺好,可是,世事人情,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孟夫人长叹了口气。 “改变不改变,我没想那么多。夫人会下围棋吗?”李桑柔突兀的问了句。 孟夫人点头,她是围棋高手。 “我不喜欢下围棋,一个子儿落下去,对手有几种应法,自己又该怎么应,变化太多想的太多,想到后来,就暴躁的想摔棋盘。 “我做事,觉得该这样做,就去做,至于会怎么样,会生出什么变化,我没想过。”李桑柔嘿笑了一声。 孟夫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确实,世事变幻,想无可想,防无可防,倒不如眼睛一闭,往前就是。” “思虑过多,容易裹足不前,我想得少,所以,要做什么,说做就做了。”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想的可不少。”沉默片刻,孟夫人叹了口气,“女人的难处,不在银钱,有时候,银钱反倒是更大的累赘。” “夫人是说自己吗?”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孟夫人看了她一眼,没答话。 “夫人比起没钱的,还是自在多了,是不是?要不是夫人有钱,会赚钱,夫人今天这样的日子,只怕不能有吧?”李桑柔看着孟夫人,笑问道。 孟夫人垂着眼皮,好一会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钱,很要紧的。 “乡下女孩子,市井女子,有嫁妆和没嫁妆,从说亲起,就大不一样,嫁妆厚底气就足,要是自己再能挣钱,日子多半都很好过。 “可穷人家,一根银簪子都算是份嫁妆了,穷家出来,没见识,不会手艺,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大当家慈悲心肠。”孟夫人跟着叹了口气。 “我就是这样的穷家出身。这茶不错,后味甘甜,曼松?”李桑柔抿了口茶。 “嗯。大当家见多识广。”孟夫人微笑。 “我该走了。”李桑柔站起来,“明天去山上看看景,晚上再来找夫人说话。” “大当家慢走。”孟夫人坐着没动,看着李桑柔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第216章 绸子 建乐城,人静时分。 庆宁殿里灯光明亮。 顾瑾批完高高一堆折子,放下笔,慢慢转着头颈,目光落在长案旁边几封未拆封的书信上,眉头微蹙。 “大福呢?”片刻,顾瑾问了句。 “小的在。”曹大福从柱子旁的阴影中上前几步。 “有大当家的信儿吗?”顾瑾沉默片刻,问道。 “最近的信儿,是三月中旬,大当家到了南阳,之后,就没有信儿了。”曹大福垂手答道。 顾瑾慢慢嗯了一声。 这个信儿,他三月下旬就知道了,一直到现在,又一个月过去了,她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江,杳无音信。 顾瑾再次看向那几封没有拆封的信。 世子的信中每次都要问到她,到哪儿去了?可还好? 她到哪儿去了? 好,必定是好的。 “要不要,小的让人……”曹大福时不时瞄一眼顾瑾,小心翼翼道。 “不用,一来,不见得能找到她,二来,也不过才一个来月,没事儿,朕就是随便问问。”顾瑾缓声道。 “是。”曹大福心落回去,垂手应是。 他极不愿意去盯那位大当家的行踪,他们这样的人,最厌恶被人紧盯不放。 那位大当家,他很敬重她。 …………………… 黄梅县里,孟彦清数着日子,度日如年,越数越上火。 大当家从过江到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这万一要是有个万一…… 孟彦清不敢再往下想,大头蚂蚱窜条三个人,每天钓鱼摸虾,这么吃那么吃,简直没心没肺! 别的人,连老董在内,他都不敢多说,大家伙儿都看着他呢,他这急相一露出来,这军心就要乱了。 孟彦清一个人闷着憋着,着急上火的嘴角起了一圈儿油亮燎泡。 一天一天熬着日子,熬到四月最后一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孟彦清就带着董超等十来个人,出县城北门,在头一间五里亭的栏杆上,蹲成一排儿,看着北方,望眼欲穿。 中午前后,一队长长的。满载货物的大车队逶迤而来。 孟彦清目无焦距的看着大车队,他等的是大常,不是大车。 董超和其它十来个人,蹲在孟彦清两边,无聊之极的一辆辆数着大车。 虽说这黄梅县的商队一天比一天多,可这么长一条大车队,还不大常见。 而且,这一队大车,满载货物,油布裹的严严实实,可除了一辆车一个车夫,竟然一个护卫保镖都没有,难道这车上拉的全是麦秸稻草?不怕偷不怕抢? 唉,最近大半个月,无聊加上火,今儿一大早,他们被孟头儿叫过来,就一直蹲在这儿,蹲在这儿干嘛?他们都不知道! 这大半个月,孟头儿这心情可相当不好,火气大得很,他们不敢问不敢多说话,反正,等着呗,该他们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做他们这一行的,要想活得长,不该知道的不知道,这一条排在身手好前面。 长长的大车队经过孟彦清,头一辆车上,赶车的车夫冲他招手,“老孟!” “谁?哎!”孟彦清一声谁没喊完,就看清楚是大常了,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直冲上前。 董超等人在孟彦清后面,跟成一串儿,冲向大车队。 “你这是……”孟彦清一只手往车队后面挥过去。 “先上车。”大常示意孟彦清和董超等人。 小陆子从大常腋窝位置探着头,眉开眼笑的冲孟彦清和老董他们招手。 孟彦清跳到大常旁边坐下,挥着手道:“老董坐后面,你们往后面车上坐。” 董超哎了一声,跟着车跑了两步,将蒙的严严实实的油布往里推了推,跳上车,挪了挪坐好,车子一个颠簸,董超往后靠过去,这一靠,却靠了个虚空,董超往后跌进油布里,再从油布那一边,摔下了车。 “老董你干……”孟彦清一回头,看到被扯开的油布下,空空荡荡的大车,立刻转头看向大常,“你这?” “老董没事儿吧?赶紧把油布盖好。”大常话没说完,小陆子已经笑的咯咯的,爬到后面重新撑油布。 董超被这一摔,摔的老脸通红,极其利落的爬起来,用力拍了拍满身的灰土,紧跑几步跟上车,掀开油布,探头看了看空空的大车。 “这他娘……” “上来。”小陆子蹲在车旁边,冲董超伸出手,董超握住小陆子的手,借着点儿力,重新坐回车上。 “老大交待的地方,在哪儿?要进城吗?”大常看着前面的岔路,问道。 “不进城,往东。”孟彦清指了路,回头看向董超,“老董进城,回去跟大伙儿说一声,让大家都准备好,等我的信儿。” 董超答应了,跳下车,冲大常等人挥挥手,大步往县城回去。 “你这,多少辆车?全是空的?”孟彦清用力拧着头,伸长脖子往后看,这车队真挺长。 “赶得紧,就找到这些车,百十辆吧,全是空的。用竹篾做的撑子,掩人耳目。老大交待的。”大常赶着车,转向往县城东边的岔路,从县城外绕过去。 “准备运绸子的?”孟彦清拧着眉,“老大过江,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到现在!一点儿信儿都没有,你看看我这嘴,都是急的,你这倒好,这大车都赶来了。老大?” “不把大车赶过来,绸子到了怎么办?”大常斜瞥了孟彦清一眼。 “我是担心老大!你这还绸子!”孟彦清没好气的斜了大常一眼。 “老大是去买绸子,才大半个月,你急啥?”大常十分淡定。 他对他家老大的本事,见识的可不是一回两回,老大可没那么容易出事儿,再说,老大是去买绸子,又不是去杀人。 “也是。才,半个月!”孟彦清呆了一呆,长长呼了口气,“我这个,算是当局者迷吧,也是,老大是去买绸子,要是到杭城现买绸子,这会儿也就是刚到杭城,也是。哎哎!往东往东!” 孟彦清指路,大常赶着车,天黑透之后,长长的车队才赶到了桂墎镇外。 远远看到这支长长的车队,三四个提着灯笼的伙计一起往上冲。 “掌柜要住店吗?到我们家看看吧,正宗老店,干净齐整,掌柜您过来看看,只要看一眼,准保您就看中了!” “这位掌柜,咱桂墎镇的老店,就我们童家老店一家,咱桂墩镇,新店有几家,可老店,正宗,就是我们童家老号一家! 这位掌柜一看您就是行家,您肯定知道,我们童家老店,那才是正宗老店!” “掌柜住我们家吧,到我们家看看,我们家铛头做的一手好饭菜,桐城府请来的大师傅,保您满意!” …… “多谢各位,多谢多谢!我们来来回回,都是童家老店,童掌柜呢?”孟彦清跳下车,扬声叫道。 “来了来了!唉呀孟掌柜!是您哪!您说十天半个月准回来,还真是准准的!快请进快请进!唉哟孟掌柜您这生意,这车,这有多少辆?还都是大车。 “孟掌柜您这可是大生意!”童掌柜一溜小跑迎出来,看到长长的车队,高兴的笑眯了眼。 ”孟掌柜您先请进,这车,我来安排,您放心,您只管放心!咱桂墎镇别的没有,就是空地方多!“童掌柜热情无比的往里让孟彦清。 “唉,别提生意了,我们东家病了! “倒不是什么大病,昨儿个他一身大汗,仗着自己年青健壮,洗了个冷水澡,一下子就激着了,今天早上就有点儿起烧。 “你赶紧收拾一间上房出来,最好是套间,让我们东家好好歇几天,只能歇几天,等他好了再再赶路了。”孟彦清示意裹着被子,蜷缩在车上的大常。 “好好好!您放心!小三儿!让你娘赶紧熬一锅葱白汤,告诉她,有位大掌柜伤风了,快去!老赵呢!带孟掌柜和东家进去,快点儿!” 孟彦清和小陆子一边一个,扶着大常,大常裹着被子,曲着腿儿,曲成和常人差不多身高,慢慢挪进了上房。 大车实在太多,童掌柜送进孟彦清等人,立刻往隔壁找了交好的另一家大车店,将一半大车,放到了隔壁的大车店里,这一单生意,只能两家一起担。 孟彦清将大常扶进上房,立刻出来,看着大车拉进两间大院,转圈排好,安排云梦卫轮流值守,再去看过一遍骡子,又安排了众车夫的饮食居住,出来再巡过一遍,才进了上房。 大常这一支车队,每辆车都是两匹健骡,还有备用的几十头骡子,统共两三百头骡子,赶进马厩,洗刷喂饮,两家大车店的掌柜伙计,都忙到了半夜。 孟掌柜带来的这位常东家,洗了个冷水澡激出来的寒热病,并不怎么严重,隔天一天,虽然那位常东家没出屋,可那饭量好得很呢。 童掌柜原本提着的心。 开大车店,虽说死人的事免不了,可最忌讳的,也是死了人。 一大清早,童掌柜去上房关切询问之前,就听伙计说送了多少多少早饭进去,吃的一滴儿没剩,童掌柜这心就彻底放下了,能吃,这病就重不了! 隔天半夜,黑马一身黑衣,伸头伸脑溜进童家老店,一个箭步藏到那一片大车旁边,伸出手,探进油布,手在空荡荡的油布里转了转,按到车厢板上,正犹豫着,要不要钻进油布里,一抬眼,看到了巡逻过来的一个老云梦卫,急忙伸着手乱摇。 “咦,你!那老……我带你进去,没事没事,咱人多,他们认不清。”老云梦卫看到黑马,立刻就想问老大怎么样了,问到一半赶紧咽了下去,带着黑马往孟彦清和大常那间上房进去。 孟彦清开的门,一眼看到黑马,一口气猛松下来,“老大?” “明儿就回来了。”黑马从孟彦清胳膊下挤进屋,随口答了句,扑到桌子前,一只手抓杯子,一只手从暖窠中提起茶壶,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老大买了多少?我就带了一百来辆车,够不够?”看着黑马一口气喝完了一壶茶,大常才压着声音问道。 “那我不知道,老大没说,就说让明天晚上到那地方等着。”黑马伸长脖子打了个水嗝,“有吃的没有?” “先垫垫。”小陆子早就端着一碟子云片糕等着了,立刻塞到黑马手里。 黑马三口两口吃了,孟彦清提着空茶壶出去,又要了一茶壶热茶进来。 “那头,那边,守将家。”黑马招手示意大常、小陆子和孟彦清靠近些,咬着耳朵道。 孟彦清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大常和小陆子十分淡定,他俩,对守将这个词,都没什么认知,守将,听着像是个官儿么。能做这生意的,肯定是官儿,这个,他们都想到了。 “嘿嘿。”黑马得意的笑了几声,“今天,是昨儿了,这都丑时了,昨天早上,老大让我出城,过江回来,让准备好,说是,就今天夜里,说船就要到了,她跟老陆,还有我林姐,跟船回来。 你们不知道,那边的水,是真好,窜条指定喜欢。”黑马砸吧着嘴,“还有啥要问的没有?没有我睡了,我从江州城游过来的,累!” “你睡吧。”大常示意黑马。 “窜条他们三个都知道路,咱们跟他们,直接到地方碰头?”孟彦清压着声音和大常商量。 见大常点头,孟彦清接着道:“上回,那一家,是午时前后才从店里走的,咱们也这个时候走?不远,半天就能到,到早了不好。 “那明天,你还裹着被子?那就这么定了,我让老魏现在就回去,让老董他们早点到,散出去警戒。” 孟彦清出来,往隔壁屋叫老魏。 …………………… 第二天天黑透时,车队停在泾州商团停留过的地方,重新整顿了车队,大常牵着头车的两头骡子,跟在黑马身后,沿着已经踩好的路,到了上次泾州商团卸货的地方。 月初的月亮细弯昏暗,满天星辉洒在大江两岸,一只只黑魆魆的大船首尾相连,悄无声息的滑过江面,靠到岸边。 跳板刚刚从船下滑出来,李桑柔跟着下滑的跳板,跳到岸上,挥手示意孟彦清和大常,“装到大车上,快!” 孟彦清急急的挥着手,指挥着诸云梦卫一个个站过去,一个递一个,从船上传下来每五匹包成一扎的绸缎,装到车上。 一只船卸空,撑离岸边,往对岸回去。 一共八条船,一百来辆车,空了十来辆,径直往黄梅县过去。 “你跟大常押车回去,卸了货再过来。”李桑柔示意林飒。 “好。”林飒答应一声,赶紧跟上大常。 她实在懞得厉害。 半夜里,陆先生突然把她叫醒,带她出来,说要回去了,她跟他,先上了小船,再上到大船,就看到了李桑柔,一路上不许说话,就这样,她跟着她,带着这七八船绸缎,过江回来了! 这绸子,说买,就这么买回来了! 这不是做生意,这是变戏法! “老孟呢,你挑二十个人,和大常一起,把绸子送回去,到建乐城立刻原路返回。”李桑柔接着吩咐孟彦清。 “好!”孟彦清答应了,点了董超和他的小队,护送绸子回建乐城。 一行人跟着车队,到黄梅县城外时,天刚蒙蒙亮,大常和董超等人,护卫着车队绕城而过,李桑柔等人进了黄梅县。 第二天一早,孟彦清等人兵分三路,往潜山,直至怀宁、桐城,觅雇车辆人手,采买健骡健驴。 半个月后,孟彦清等人带着四五百辆大车,赶回黄梅县,歇了两天,从黄梅县城外,直奔江边。 将近五百辆大车满装绸缎,由孟彦清带着黑马、小陆子和蚂蚱,以及诸云梦卫护卫着,连夜启程,赶回建乐城。 陆贺朋照李桑柔的吩咐,和窜条一起,留在黄梅县守着,李桑柔带着大头,赶往鄂州城。 第217章 借钱 黄梅县离鄂州也就四百多里路,李桑柔带着大头,半夜启程,沿着顺风递铺,一路换马,到傍晚,太阳还挂得老高,就到了鄂州城外。 李桑柔将马放到城外递铺,带着大头,进了鄂州城,直奔府衙后院。 潘府从上到下,对李桑柔自然是熟悉极了。 守门的两个婆子一看李大当家来了,唉哟几声惊喜,都不用李桑柔说话,一个随手抓了个小丫头,催着赶紧赶紧跑快些,快去禀告三奶奶! 另一个婆子,殷勤无比的引着李桑柔,往钱三奶奶的正院进去。 小丫头才七八岁,守门婆子的惊喜,到她这儿,全数化成了兴奋,一路飞奔,远远看到钱三奶奶就开始喊:“三奶奶三奶奶,有个李大当家!门房郭婶子说赶紧赶紧!说是李大当家!” 钱三奶奶被小丫头喊的简直想挖挖耳朵,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侧身在前,一脸笑容,走两步就欠一欠身的守门婆子,以及跟在婆子后面,婆子欠身,就微笑颔首的李桑柔,看着李桑柔,钱三奶奶还是有几分不敢相信。 前儿还听说她往南阳去了,怎么突然就到鄂州了? “真是大当家!我还以为是别的哪个李大当家,您怎么说来就来了?看我这话说的!您这真是,从天而降一般。”钱三奶奶迎上李桑柔,见了礼,亲自打起帘子,往屋里让李桑柔。 “有点儿急事,就直冲上门了。”李桑柔伸手接过帘子另一边,欠身笑让钱三奶奶。 旁边两个大丫头忍着笑,急忙上前,一边一个举着帘子。 钱三奶奶见李桑柔一幅非得让她先进的坚定模样,笑起来,抬脚先进了屋,欠身让进李桑柔。 “什么急事儿?大当家这一身的汗,味儿可挺重,赶了几天的路了?饭吃了没有?要不要先洗洗?”钱三奶奶从暖窠中拎出茶壶,倒着茶,一眼接一眼的打量着李桑柔。 “就一天,天儿太热了。”李桑柔抬胳膊闻了闻,味儿是有点儿,还好。 “从黄梅县过来的,事情有点儿急,潘府尹在城里吗?”李桑柔接过茶,一口喝了,示意钱三奶奶将茶壶给她,自己喝自己倒。 “在,就在前衙,我让人叫他立刻过来。” “嗯。快一点儿,我还要出城。” 钱三奶奶应了一声,到门口吩咐大丫头跑快些,接着吩咐道,“翠墨去一趟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赶紧拿过来,让厨房赶紧做点儿吃的,不拘什么,越快越好,再沏壶茶送进来。” 潘定江跟着大丫头,连走带跑,进来的很快。 李桑柔正吃着羊肉包子,见潘定江进来,忙放下包子,起身见礼。 “大当家别客气,都不是外人。您坐,先吃先吃。”潘定江急忙示意李桑柔坐。 李桑柔也不多客气,坐回去,拿着羊肉包子,几口吃了,喝了口茶,笑道:“文先生现在巴陵,还是在这里?” “在巴陵,大帅一攻下巴陵,他就跟过去了。” “我找他有急事,吃点东西就走,往巴陵怎么过江?”李桑柔接着问道。 “大军在巴陵对岸,东头村那一带沿江驻守,北岸军由蒋将军统领,蒋将军认得大当家,我再写封信。”潘定江答的很快。 “那就麻烦您了。”李桑柔欠身笑谢了。 潘定江站起来,往东厢书房写信。 钱三奶奶催着厨房,又送了几样小菜,一钵子野鸡汤。 李桑柔吃饱喝好,潘定江拿着信过来,递给李桑柔。 外面,天已经快黑了,李桑柔辞了潘定江夫妻出来,大头一只手提着只不小的白麻布袋子,已经等在侧门口了。 “他家羊肉包子好吃得很,比常哥包的还好吃!刚蒸出来,我一气儿吃了十个!还有三十个,我都拿上了,咱们路上吃!”看到李桑柔,大头急忙举着白麻布袋子,一脸显摆的来回晃着。 “多谢。”李桑柔回过头,指着包子,再次谢钱三奶奶和潘定江。 钱三奶奶忍不住笑出来,潘定江还能忍住,拱手欠身,“不值一谢。” 钱三奶奶和潘定江站在侧门里,看着大头拎着包子,跟着李桑柔,脚步很快,直奔东门去了。 …………………… 隔天人静前后,李桑柔带着大头,赶到巴陵对面,在蒋将军大营中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坐船过江,进了巴陵城。 蒋将军的亲卫带着李桑柔和大头,径直进了齐军大营,看着百城一溜小跑迎出来,亲卫站住,和百城打了招呼,垂手退出来,赶紧回去禀告蒋将军。 “你怎么来了?赶成这样,出什么事了?”文诚迎出上房,拧眉急问道。 李桑柔脚步很快,再往前两步,文诚就被她身边浓浓的汗臭味儿扑的呃了一声,连见礼都没顾上,直视着李桑柔,愕然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桑柔站住,眉头微蹙,抬手低头,将口鼻埋在胳膊肘里,仔细闻了闻。 “汗儿太重了?嗯,是有点儿重,瞧我这一身的汗碱。 “没什么急事儿,就是赶的急了些,天儿太热了。从黄梅县过来的,路过鄂州,到潘府尹那里吃了顿饭。 “我还是先去洗洗吧,这味儿是不好闻,先前没留意。” 李桑柔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外。 文诚往前跟了两步,想喊住她,可那股子扑面的汗味儿又呛上来,把他的话呛住了。 算了,还是让她先洗洗吧,她这一身汗碱衣裳,粘在身上,肯定也很难受。 反正要现买衣裳,百城带着几个小厮,干脆连沐桶都新买了一个,挑了紧挨着大帅的两间正屋,送进了大桶大桶的热水凉水。 大头就简单多了,直接往后面诸亲卫洗澡的井边,让几个亲卫提着水,往他头上倒,天儿实在热。 李桑柔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换上百城新买的干净衣裳,把头发擦到不滴水,随手挽上,出来往文诚那间小院过去。 “世子爷往城外查看去了,说是回来吃午饭。你怎么赶这么急?”文诚仔细看着李桑柔。 她好像瘦了些。 “时不我待哪。”李桑柔端过已经放到她手边的清茶,几口喝了。 文诚呆了一呆,失笑出声,“什么事让大当家这么感慨?你这,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李桑柔左右看了看,上身往前,压着声音道:“我是来借钱的。” “呃!”文诚差点儿噎着。“你?干嘛?” “借钱。”李桑柔搓着手指。 “跟我借钱?”文诚点着自己,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有钱?”李桑柔眉梢高扬,打量着文诚,惊讶问道。 “我当然没钱,你既然知道我没钱,那你准备借什么钱?”文诚有几分无语。 “我做了笔生意,很赚钱,非常赚钱,不过本钱巨大。 “现在,我有点儿穷,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银,想从你这里拆借一笔,就用一个月,我给你三十的利。”李桑柔冲文诚晃着三根手指头,笑眯眯道。 文诚眼睛都瞪大了,“三十?你做的这是什么生意?一个月三十的利?还只是借钱的利息?这简直!你要借多少?” “最少五十万,再少就不借了,太少不值得。要是能再多点儿倒是行,不过不能超过一百万,再多就用不着了。”李桑柔笑眯眯。 文诚一个子呛着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是做生意?你得把话说清楚,五十万,一个月三十的利,三十!不是三成?你打算把这巴陵城抢一遍?抢一遍都不一定够吧?” “抢一遍肯定不只五十万两。” 李桑柔笑看着文诚,顿住话,竖着耳朵听了听,上身前倾,勾着手指,示意文诚也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买杭城的绸子,我有一个极好的卖家,手里有的是上好的绸子,全是杭城最新最好的货,她给送过江。” 文诚呆了片刻,抬手按在脸上,用力揉了好几把。 “昨天,世子爷还在说你,说你从三月里就下落不明,他很担心,不知道你又做什么大事去了,你还真做大事去了,你从哪儿找的这极好的卖家?有这样的卖家?杭城的绸子?”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银子,你从这里给我,我在建乐城还你,你在建乐城指定个人,我跟他交接就行。”李桑柔一脸笑。 “这事儿,我作不了主,你得找世子爷商量。”文诚心眼转的飞快,由愕然而狐疑不定。 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像不只借钱那么简单,也不光是私运绸子的事儿。 “这事不能告诉他,这是咱俩,你跟我的事儿。 “我要是找他商量,这银子,你没有,他也没有,对吧,那这银子的事儿,他指定得写个折子什么的,这一写就麻烦了。”李桑柔认真道。 文诚默然。 他手头确实有这么一笔银子,这银子不是他的,也不是世子爷的,这是荆州今年的春赋,要押解进京的那一部分。 她跟他商量的,就是这笔银子。要调用这笔银子,必定是要世子爷点了头,可绕了这么一个弯,隔了一层,世子爷就能强行装作不知道。 她借银私运绸子,这事儿,世子爷要装不知道,皇上也要装不知道。 她给三十的利,这是要上交绸子税呢! 不只是这么简单,她要这税银,肯定还有别的想法,这位大当家,不是七窍玲珑,她是满身的洞点儿! “从前,江南过来的绸子,最少也要收一半的税银,南下了毛料,南梁也是这么收。”文诚想到绸子税,瞄着李桑柔,先试探道。 “那就五十,不能再多了,我还担着风险呢。”李桑柔爽快答应。 “你的绸子,从哪儿过江?那个极好的卖家,你就这么信得过?”文诚眉头拧成一团。 世子爷一直担心她,这几个月不声不响,又要生出什么大事,唉,还真是,这事儿可不能算小! 而且,只怕这还是浮在上面的,底下还不知道有什么! “江州,我已经运了头一批绸子过江,一共五百车,再有几天,这五百车绸子就能到建乐城了。这五百车绸子,足够担保我借的这笔银子。”李桑柔干脆直接的答道。 听到江州两个字,文诚眼睛再次瞪大,“江州!那你……” “别打那些没用的主意!在商言商!”不等文诚说完,李桑柔断然拒绝。 “我没让你怎么样!你想哪儿去了,算了我不问了。” 李桑柔这份干脆直接的拒绝,仿佛一巴掌怼在文诚脸上,差点把他憋着。 “我先跟你说一声,几十万银子,也不算多。”李桑柔打了个呵欠,一只手按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从黄梅县过来,日夜赶路,困得我这心里一团糊涂,五十的利好像多了。 “我先去睡一会儿,你好好想想,中午别叫我,我要好好睡一觉。” “好。”文诚忙站起来,将李桑柔送到小院门口,看着百城带着她,往旁边空着的几间上房过去。 午时前后,顾晞回来,文诚急迎上去,“大当家来了。” “嗯?”顾晞十分惊讶,“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让人去找我?人呢?” “从黄梅县日夜兼程赶过来的,好几夜没睡,说先睡一觉,不让打扰,睡着呢。”文诚忙指了指旁边那两间上房。 “她没什么事儿吧?”听文诚说李桑柔日夜兼程赶过来,顾晞眉头皱起。 “真不能算没事儿。”文诚一脸苦笑,先让着顾晞进了屋,才压着声音,将李桑柔要借钱,以及私运绸子的事儿说了。 “她这是找描补来了?”顾晞眉毛扬的老高。 “只怕不光是找描补。”文诚苦笑摊手。 “能从江州城运五百车绸子过江,这人,是谁?”顾晞眼睛微眯,看着文诚问道。 “我刚才也在想,还有,她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一出手就是五百车绸子,那人,就这么信得过她?”文诚声音落低。 “咱们能拿出来多少银子?”顾晞想了一会儿,看着文诚问道。 “刚收齐了荆州的春赋,春赋都是现银,咱们的军费不能动,还有八十万两,都在鄂州城,前天收到潘府尹的信,说是已经重铸好了,随时可以运往建乐城。”文诚答道。 “都给她。”顾晞抬了抬手指。 “要是她把这银子运往江州城?”文诚拧眉看着顾晞。 “江州城……”顾晞拖着声音,嘿笑了一声,“她要运过去,就让她运过去,一会儿我写个密折,跟大哥说一声。 “江州城那个杨文,一个莽夫而已,能从一个偏将,做到如今的一品将军,驻守江州城,全凭运气好,也是因为这二十来年没打过仗! “不知道她搭上的是谁,我觉得肯定不是这个杨文。嘿。”顾晞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杨文可是出了名的治军有方,他驻守过的地方,城墙堡垒必定修的极其结实,兵卒衣甲鲜亮,诸般种种,肯定比别处齐备。”文诚接话。 他对南梁各处守将,都十分熟悉。 “我去南梁那一回,没少听人调侃他,说人家当兵打仗是为了养家糊口,他当兵打仗,是因为钱太多了,得往外散散。 “她搭上的,也许是杨文那位夫人,听说是商户出身,极擅做生意,不过都说那位夫人眼里只有钱,风评不大好。 “这个不用多想,我信得过她。”顾晞拧起的眉,又舒开了。 “这八十万两,都是现银,可不轻,能抵四百来人的份量,要不要?”文诚看着顾晞,低低问道。 “不用。”顾晞沉默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咱们大军要是靠近,对方必定紧缩回去,这船就不能靠近。 “江州城那样的险要地方,四五百人能顶什么用?再大的本事,也是送死。 “杨文那位夫人是不是个真正的生意人,咱们不知道,可李姑娘肯定不是生意人,她只是偶尔做做生意。 “她心里有数的很。 “把咱们手里的金子,都挑出来给她,这样轻便些,她也能方便些。她要船要人,你替她安排好,一步不要多做。” 文诚点头,“好。” 第218章 送礼 李桑柔一觉醒来,出了门就看到了如意。 “给大当家请安。”如意一溜小跑上前,躬身见礼。 “不敢当,好久不见。”李桑柔拱手欠身。 “差不多一年了。 “小的,还有百城他们,这小一年,一直念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大当家,没想到大当家说来就来了。”如意的话,难得的多了几句。 “我看百城脸上伤了一块,你没事儿吧?”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如意。 “小的没事儿,百城脸上那伤,是有一天下雨,他跑的太快,一个打滑,摔着了。”如意压着声音道。 李桑柔笑出了声,同样压低声音,“多谢你,那我就不问他了。” 李桑柔那两间正屋离顾晞的住处极近,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小院门口。 如意看到迎出来的顾晞,垂手站住。 “睡好了?”顾晞打量着李桑柔。 “突兀而来,打扰。”李桑柔拱手欠身。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突兀,也不打扰,先吃饭吧,你没吃中午饭,该饿了。”顾晞往里让李桑柔。 上房里摆着冰盆,凉气习习,吉祥和几个小厮刚刚摆好饭菜,垂手退出。 顾晞讲究食不语,李桑柔真是有点儿饿了,两人对坐,埋头吃饭。 吃了饭,如意送了茶上来。 顾晞指着茶笑道:“这茶就出自湖中岛上,味道很不错,守真特别喜欢,你尝尝。” 李桑柔端起,看着清亮的茶汤,闻了闻,“今年的春茶?” “对,这茶就是当年的新茶最好,确实很清香。” 李桑柔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嗯,上佳的君山银针。 “怎么样?”顾晞看着李桑柔微微眯起的眼。 “是很不错。” “守真那儿有不少,一会儿让如意去拿些过来,你拿去喝。”顾晞笑道。 “那就算了,这茶太雅,适合文先生,不适合我。”李桑柔笑道。 “茶还有雅俗之分?嗯,也是,看守真喝这茶,是挺雅,要用水晶杯,摆好再倒水,要三起三落,他忙成那样,还有闲心看什么三起三落。”顾晞撇了撇嘴。 “那还是不够忙。”李桑柔认真道。 “这话极是!”顾晞拍掌赞成。 两人笑了一会儿,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这巴陵,之前来过吗?” “没有。” “要不,咱们到城墙上走走?景色不错。今晚月色好。”顾晞往外面看了看。 “好。”李桑柔站起来。 两人出来,走没多远,沿着道陡峭的石梯,上到城墙。 城墙上风很大,风中满是清透的水腥味儿,扑面而来,令人有丝丝窒息之感。 李桑柔深吸了一大口。 她喜欢这样充满水汽的润泽气息。 顾晞侧头看着她,片刻,移开目光,“守真说你从黄梅县过来的?上次知道你的信儿,说你去了南阳。” “嗯,建乐城的绸子贵的离谱,我正好缺钱,就想着,能不能做做这绸子的生意。 “建乐城的绸子极贵,毛料却不便宜,这就有点儿奇怪了对不对。”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嘿笑一声。 “这条江,沿江都是来来往往的小洞眼儿,我想找个稍微大一些的。 “后来,在南阳碰到一支商队,有点儿小门路,我就借着他们这点儿小门路,到了黄梅县对面的江州城。 “听说江州城守将府的孟夫人商家出身,很会做生意,我就去找了她。她在杭城,平江,武进,大约还有其它地方,都有织坊,积压了挺多绸子。我和她一拍两合。” “建乐城的毛料不便宜,是卖到江南来了?那位夫人是挺会做生意,这份胆量,令人佩服。”顾晞哼了一声。 “商人挣钱,一靠眼力,二靠胆量,富贵险中求么。”李桑柔笑道。 “你打算买多少绸子?全买过来?”顾晞斜看着李桑柔,问道。 “她给多少,我就要多少。我是生意人。”李桑柔认真道。 “真为了买绸子?”顾晞打量着李桑柔。 “嗯,不然呢?”李桑柔奇怪的反问了一句。 “我不怎么信。”顾晞含糊了句。 “我就是个生意人,就是做生意,没想过别的。”李桑柔认真严肃。 顾晞斜瞥着李桑柔,片刻,扬起眉梢,哈了一声。 “你这生意,赶得很急?”走出一段,顾晞问道。 “嗯,要不赶紧些,等你把南梁打下来,这生意就做不成了。”李桑柔笑道。 “没那么快。”顾晞随口应了句,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什么时候走?” “文先生那边要是好了,明天就走。” “银子都在鄂州城,明天让如意和百城跟你一起去鄂州,当面交待潘定江,这事不宜书信往来。”沉默片刻,顾晞低低道:“你要小心。” “嗯,我知道。都是重新铸过的吗?”李桑柔低低问道。 “嗯。新制的荆州关防。不方便?”顾晞眉头微蹙。 “没什么不方便,我想着,肯定要重新铸过的。果然是这样。”李桑柔拖着声音,慢吞吞道。 顾晞斜瞥着她,“要我安排些人手,以防万一吗?” “不用。”李桑柔答的干脆。 顾晞脸上滑过丝失望,片刻,又斜瞥向李桑柔,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转了话题。 “年前,我给你写了不少信,你都看到了?” “嗯。” “我没收到你的回信,你没写?” “嗯。” “你该回封信,我也好知道你好不好。” “我要是不回信,那就是好。” 好一会儿,顾晞低低哼了一声。 “最近就在黄梅县了?” “不在,陆贺朋在黄梅县接应。 “这一趟之后,就回建乐城了,赵掌柜的大儿子八月初成亲,我想去看看热闹。”李桑柔笑道。 “嗯,守真跟我说了,八月初四,说是那个瞎子给挑的好日子?” “八月初四不好吗?”李桑柔反问道。 “好,我没说不好。守真说这是瞎子撞日。” 李桑柔失笑,“他不讲究这个,也就是翻着黄历,瞧着宜婚娶就行。 “从前他给人算命,也是这样,碰到心情好,就劝几句,心情不好,就刺几句。 “他说世无常法,无常规,今天吉利的东西,到明天,说不定就成了凶恶不好了,讲究这些没意思,就是善恶,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变的,是向善之心。 “他万事随心,他觉得好就好,他觉得善就善,他不忍心就帮,不想帮就不帮。 “他是难得的大智慧。” 顾晞凝神听着,沉默良久,看着李桑柔,转了话题,“阳武县外那座庄子,老二给你了?” “我找他要的。 “那座庄子是他的心魔,正好我想找个试种棉花的地方,那座庄子哪儿都合适,真要试种出来,纺出纱线,织出粗布细布,为天下人遮身避寒,也是一桩功德。” 李桑柔想着那六幅画轴中的美妙女子,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真能纺线织布?” “不知道啊,你见过那种棉株长出来的棉桃吗?”李桑柔摊手。 顾晞摇头。 “我见过,一个棉桃里有这么大一团,非常松软,握起来很舒适,只是轻轻的拉,这么大一团,能拉成一条细细的线,线的韧性非常好,比现在的棉线结实得多。 “现在的棉,要纺出线,很麻烦很难学,这个肯定简单,随手一拉就行,拽断了,再捻一起就行。 “密州有家海商,在园子里种了些,他家花工说,挺好种,一株能结十几个、几十个棉桃。 “我觉得应该能行。”李桑柔比划着。 “大哥很关心这个,好几封信里,都说到了这种棉花。”顾晞看着笑眉笑眼的李桑柔,跟着笑起来。 “海外来的。”李桑柔眼睛微眯。 “又在想你的大海船了?”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出海看看。”顾晞声调随意。 李桑柔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 建乐城。 宁和公主身后跟着五六个宫人,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几匹绸子,进了庆宁殿。 “大哥。”宁和公主曲膝见礼。 “怎么啦?”顾瑾放下手里的朱笔,从宁和公主,看向跟在她后面,抱着整匹绸子的宫人,“让大哥帮你看料子?” “不是,大哥天天忙成这样,我哪还能那么不懂事。 “这些绸料子,是大常送过来的,刚刚送过来。”宁和公主点着那些绸料子,紧蹙着眉头。 “大常?顺风那个?大当家回来了?”顾瑾招手示意,“拿过来,让朕瞧瞧。” “大常回来了,大当家没回来。”宁和公主侧身坐到顾瑾旁边,“千山说,大常一身汗臭,说是刚刚到,立刻就过来送绸子了。 “千山说,大常就这样,两只手提着两大包,先给他一包,说这是老大给公主挑的,又给他一包,说这是老大给世子他妹妹挑的。 “千山说,他被两大包绸子压得站都站不住,大常拍拍手就走了。” 顾瑾被宁和公主说的笑起来。 “千山送进来时,我一听也懞了,平白无故的,给我送什么绸子?我就赶紧让千山跑一趟,去找大常问问清楚。 “千山就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千山说,顺风铺子前面,半条街上,满满当当堵了上百辆大车,大车裹的严严实实,有人看着,看不清楚装的什么。 说顺风铺子的门框都锯下来了,好把大车拉进去,说大常忙得很,他绕了几圈,实在进不去,就先回来了。” 顾瑾听到上百辆车,眉梢微扬,仔细看了看那些绸子,片刻,看向清风道:“叫个针线上人过来,会认绸子的。” “是。”清风应声,很快就叫了个管衣料针线的宫人进来。 “你看看这些绸子。”顾瑾示意宫人。 宫人上前,仔细看过,垂手道:“回皇上,这些都是今年的新花色新纹样,这一样,叫桃腮,听说是今年江南新出的花色。婢子上个月在绸缎庄见过一回。” “嗯。”顾瑾挥手屏退宫人。 “江南新出的花色,那大常?”宁和公主瞪向顾瑾。 “拿回去,跟阿暃做几条新裙子穿吧。”顾瑾指着绸子笑道。 宁和公主站起来,退了两步,站住,犹豫了下,往前靠近顾瑾,声音压的低低的,“她哪儿来的江南的绸子?还是最新样儿的?” “大哥也不知道,等大哥问清楚,再告诉你。”顾瑾也压着声音,笑道。 “好。”宁和公主松了口气。 看着宁和公主出了门,顾瑾眼睛渐渐眯起,片刻又舒开,轻轻哼了一声。 她这胆子,可够肥的,这是从哪儿偷运过江的?巴陵? 江南最新花色的绸子,说是已经卖到了一匹七八两金,她这百余车绸子,也许还不止百余车…… 嗯,等世子的信到了再说。 顾瑾挪了挪,接着看折子。 …………………… 隔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如意、百城和李桑柔、大头四人,过了江,直奔鄂州。 傍晚时分,一行四人纵马直入鄂州北门,直冲到鄂州府衙。 几个衙役出来接过马匹,如意在前,径直进去,在二门内,迎上了迎出来的潘定江。 “潘府尹。”如意和百城上前一步见礼,李桑柔在两人后面,笑着冲潘定江拱手欠身。 “两位客气,大当家客气。”潘定江惊疑不定的看着三人,“进屋说话吧。” 潘定江将三人让进自己办公的两间上房,正要让人上茶,李桑柔笑道:“事情急。” “大当家请讲。”潘定江忙拱手示意。 李桑柔看向如意。 “小在奉大帅令。”如意神情严肃,百城拱手紧跟道:“小的奉我家先生吩咐。” “小的和他,是一件事。请潘府尹将八十万税银立刻装船,交给大当家。”如意接着道。 潘定江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顿时愕然。 “我家先生说,让潘府尹先挑黄金,金锭不够,再用银锭补足。”百城欠身补了句。 “这个……”潘定江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竖指唇上,接着笑道:“一条船能装得下吗?” “应该,差不多。”潘定江用力咽下疑问,“现在就装吗?天快黑了。” “现在,我要顺江而下,趁夜最好。”李桑柔笑道。 “看着装好船,小的和百城还要赶紧赶回去,禀报大帅和他家先生。”如意笑道。 “好。”潘定江立刻答应。 他虽然满肚子惊疑不定,但眼前的三人,完全可以确定这道古怪的军令,肯定是出自大帅和文先生,这就足够了。别的,必定是不该他知道的事。 潘定江示意三人先坐,大步出屋,叫齐了人,布防警戒,和李桑柔三人一起,打开库房,清点金银装船。 第219章 闺阁之中 八十万银子,一半儿是金锭,照李桑柔的安排,装了两船,不大两条船,都是吃水过半,两只船一前一后串在一起。 “这个,怎么交待的?”潘定江拿着税银出库的押解单,递到如意面前,问道。 “给大当家。”如意示意潘定江。 潘定江强压下满肚皮疑问,将押解单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用油纸细细包好,递给大头,大头解开裤带,贴肉绑在腰上,再系好裤带。 “我们走了。”李桑柔看着大头重新系好裤带,笑道。 如意和百城拱手欠身,潘定江紧拧着眉,不放心的挥着手,“人我都交待好了,全听大当家吩咐,大当家路上要小心哪。”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船上,那可是八十万税银哪! 李桑柔和大头上了船,船上二十来个潘府家丁都是寻常船工打扮,拽起锚,将船撑离码头,贴着江北岸,在夜色中顺江而下。 大头掌舵,李桑柔坐在船头,她那把钢弩和成筐的弩箭放在身后船板上,潘府家丁撑着长长的竹蒿,一趟趟从船头走到船尾。 两只船顺着江水,又快于江水,飞快的往下流而去。 天色近明的时候,李桑柔指挥着,两条船泊进一片荒芜的芦苇丛中。 众人安静的吃饱喝好,安排好警戒,轮流值守,其余各人,各找地方睡觉。 李桑柔靠着低矮的船舱门,半坐半躺,似睡非睡。 金乌西落,满天星辉下,两条船撑出芦苇丛,继续顺流而下。 寅正前后,船过了一处大沙洲,很快,前面一条狭长的沙洲隐约可见。 到黄梅县城界了。 “靠岸,你们上岸吧。”李桑柔暗暗松了口气,示意潘府诸家丁。 诸家丁一句不多问,沉声应是,将船略往岸边靠近些,一个接一个,飞快的跳下船,几个水性好的家丁,举着钢弩,顶着弩箭,往岸边游过去。 李桑柔和大头一人一根竹蒿,将船撑离岩边,摇着橹,往江对岸过去。 船头在狭长沙洲前横斜过去,顺流斜往江北,进了通往鹤问湖的狭小入口。 “把灯点起来。”两条船都滑进了入口,李桑柔立刻吩咐大头。 大头从一只大筐里摸出只缨络缠的乱七八糟的小小琉璃灯,吹亮火折,点着琉璃灯里细细的红蜡烛。 几乎立刻,岸上也亮起盏同样流转不停的琉璃灯,大头忙吹熄了琉璃灯,撑着船靠近岸上灯亮的地方。 船撞上烂泥滩,烂泥滩上伸出块长长的跳板,搭到船上。 李桑柔和大头一前一后,从船上下来。十几个壮汉上了船,抽起跳板,撑着船往鹤问湖进去。 李桑柔径直进了岸上林子里。 “这边。”一个柔软的女声招呼了句,见李桑柔跟上来,转身急步往前。 …………………… 天边露出头一缕曙光,两条船缓缓泊进一处庄院的私人码头。 孟夫人裹着件灰黑连帽斗蓬,站在码头上,船刚刚泊好,孟夫人就往前一步,跳上了船,两个中年女管事紧跟在孟夫人身后,也上了船,一起进了船舱。 两个女管事抬开船舱里的船板。 孟夫人看着船板下码的整整齐齐的金锭,往前一步,踩在金锭上,走了几步,弯腰拿起一块。用手指掐了下,翻过来,眯眼看着金锭底部清晰的大齐荆州关防。 两个女管事一左一右,伸头看向孟夫人手里的金锭,看到金锭底部明晃晃的大齐荆州关防,四只眼睛一起瞪大,屏着气,用力将瞪大的眼睛眨回原样。 孟夫人转着看了一会儿,放回金锭,示意两个管事盖上船板,走到后面,随便点了一块,示意两个管事打开。 这一块船板下是银锭,孟夫人弯腰拿起块银锭,转过来,看着银锭底部,同样的大齐荆州关防的标识。 片刻,孟夫人放回银锭,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两个管事,“这两条船,你们两个亲自看管,不许人靠近,等我吩咐。” “是。”两名管事垂手答应,跟着上了岸,孟夫人径直往宅子过去,两个管事各召人手,安排看管。 李桑柔跟着裹着头脸的女使,进了一处小小的宅院,沐浴换了衣服,上了辆车,从问鹤湖这一边,绕往江州城。 老车夫赶着车,大头缩在老车夫旁边,蜷成一团,睡的呼噜有声。 李桑柔在车里,也是睡的香甜,接她的女使坐在紧靠车门坐在车里,半开着车门,看着外面,时不时看一眼沉睡的李桑柔。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不过,夫人对她很敬重。能让夫人敬重的人,可没几个。 午时前后,车子进了守将府后角门。 大头打着呵欠,跟着老车夫往后面马厩进去,李桑柔一身女使装束,跟着接她的女使,进了孟夫人正院。 “大当家辛苦了。”吴姨娘迎在上房门里,让进李桑柔。 南窗下的榻上,孟夫人正坐着喝茶。 “夫人刚回来。”吴姨娘转身跟进,微笑解释了句。 “一共八十万两。”李桑柔拱手,孟夫人欠身。 “大当家真是大手笔。”孟夫人示意李桑柔坐。 李桑柔坐到榻前扶手椅上,接过吴姨娘递过来的茶,欠身先谢吴姨娘。 “跟夫人做生意,总要拿得出手。”李桑柔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才笑答道。 “大当家这笔生意,要分出去多少?”孟夫人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四十万。”李桑柔干脆直接的答道。 “那不算多。”孟夫人慢吞吞道,“余下的钱呢,大当家接下来准备做哪桩生意?” “暂时没有打算。这笔钱能撑一阵子。 “扬州城的宅子,银子再多都没用,人手不够,工匠更少,一年里用的银子有限,顺风要贴补,可也不至于太多。 “还有一样,就是棉花,要是能种出来,就要找人改纺车织机,这些都要钱,不过,应该不会太多。 “别的,暂时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李桑柔看起来很是轻松自在。 “大当家这是过路财神。”孟夫人看着李桑柔。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钱么,这怎么能叫过路财神,难道夫人挣了钱,全堆起来不用?”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做了挺多事,比如这晚报。”孟夫人指了指榻角堆着的一摞晚报。 李桑柔笑着,没说话。 沉默片刻,孟夫人看着李桑柔问一句,“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李桑柔反问了句。 “大当家挣了如山似海的银钱,再一把一把散出去,大当家自己,用不了几个钱吧。”孟夫人打量着李桑柔。 “我还真没想过为什么,这些都是我能做的事,能做么,就顺手做了。 “挣来了钱,总要用出去,要不然,银子都堆在那里,等我死了之后,不也是便宜了不知道谁,要是那样,还不如在我手里,由着性子漫撒出去。”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这是要留芳千古了。”孟夫人这句话说的意味不明。 “你喜欢声名远扬吗?”李桑柔看着孟夫人,认真问道。 孟夫人没答李桑柔这句问。 “我很不喜欢。 “声名扬出去,就很难再自由自在,我还是觉得能自自在在的到处走,到处闲逛,随心行止,才最自在。 “而且,声名这东西,活着是累赘是拘缚,死了,真要被人写了文儿,写了什么什么传啊记的,写进了史书里,那就必定要遭人议论,被人评说。 “一个个的庸货俗人,用他们的小鸡肚肠,鼠目寸光,肆无忌惮的指指点点,说你必定这样,肯定那样。 “可偏偏你又死了,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憋屈。” “可就算你竖了面桑字旗,该知道你姓李不姓桑,知道你是谁的,还是知道了。”孟夫人失笑出声。 “有多少人知道?”李桑柔看着孟夫人,“你们府上,你知道,她知道,杨将军知道,还有谁知道?” “军中裨将,倒有不少知道的,不过,传说中,你女生男相,膀大腰圆,黑脸有须,十分凶残,还有说你爱吃人的,最爱吃心肝。”吴姨娘柔声笑道。 “挺好。”李桑柔听的扬眉而笑。 “确实,做生意赚钱,漫撒银子,都很痛快,扬出了名,却是又麻烦又累赘。”孟夫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 李桑柔冲孟夫人举了举手里的茶杯。 “杭城那边的绸子,这两天就能到了,大当家就在这江州城盘桓几天,等绸子到了,一同过江?”孟夫人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答应,站起来,“能给我找个地方睡一觉吗?两夜没怎么睡了。” 孟夫人看向吴姨娘。 “大当家跟我来。”吴姨娘站起来,带着李桑柔,推开通往西厢的暗门,再从西厢出去,转了几道弯,进了两间耳屋。 “那扇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极小,有扇角门,出了角门,就出府了。角门钥匙在那个抽屉里。”吴姨娘指着耳屋,和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谢了吴姨娘,进了耳屋。 耳屋里齐全整洁,李桑柔看过一遍,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吴姨娘回到上房,坐到孟夫人对面,“你刚才要说什么?” 李桑柔到时,孟夫人刚刚回来,换好衣服,还没来得及说话。 “她送来的八十万,是荆州的税银。”孟夫人声音低低。 “你怎么知道,有印记?”吴姨娘话没问完,就反应过来。 “嗯。大齐荆州府。” “那怎么办?要全部重铸?八十万两,只用咱们的人,要好一阵子。”吴姨娘拧着眉。 “这税银,她怎么弄到手的?不过几天功夫。”孟夫人像是在问吴姨娘,又像在自言自语。 吴姨娘看着她,没说话,她不是要问她,她只是在想这件事。 “他要纳的人,看好了?”沉默良久,孟夫人垂眼问道。 “看好了,一个是府衙书办家姑娘,还有一个,是唐秀才的孙女儿,他说他不是贪婪女色,这是为了子嗣着想,两个人都是宜生养的面相。 “这两位,他让人带给我看了,都是腿粗臀宽,确实都挺宜生养的。”吴姨娘微微提着心,答道。 孟夫人垂眼抿茶,好一会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他纳就让他纳吧,多生养也好,家里又不是有王爵侯爵,只能挑一个承袭,就算他以后真挣到了爵位,那又怎么样?你难道还把这些看眼里? “他纳了抬了的,生就生吧,也不过多几个人吃喝。 “再说,也不是没有好处,孩子多了,也省得他总是盯着大哥儿一个人,跟大哥儿说这个说那个,教的大哥儿一天比一天跟咱们离心。”吴姨娘小心的劝道。 “大哥儿心高气傲,可他的才智胆色,却撑不起他的心高气傲,这些年,我越来越担心大哥儿,担心他长大了,真要做了官,做了这一家之主,只怕,还不如他父亲呢。”孟夫人声音低低。 吴姨娘神情黯然,垂着眼没接话。 大哥儿当着她的面说的那些狠话,她从来没敢跟她提过,她比她更加担心大哥儿长大之后,真要到大哥儿长大了,做了官,做了一家之主,她和她,该怎么办? 这些忧虑,她常和她说起,她总让她别担心,说有她呢,可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大哥儿这样的脾气,要有人压着才行。”沉默良久,孟夫人慢吞吞道。 “嗯?”吴姨娘看向孟夫人。 “让我好好想想。”孟夫人抬手止住了吴姨娘的疑问。 …………………… 一个月后,在黄梅县等的急的百爪挠心的陆贺朋,终于等来了江南过来的绸子船。 急急赶回来的孟彦清和黑马等人,带回了五六百辆大车,再次装满绸子,连夜往回赶。 陆贺朋接到了绸子,却没看到李桑柔,大头也没在船上,陆贺朋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却一个字不敢问不敢说。 大当家明明说了跟绸子船回来,这绸子到了,船到了,大当家人呢?大头也没回来,这是怎么了? 可绸子到了,至少,这生意是好好儿的,生意还做着,大当家的必定也是好好儿的,他不用担心,一点儿都不用担心! 几天后,一大清早,沿着江北岸来来往往的商团,就觉得对岸江州城城头上的大旗,好像跟从前不怎么一样,怎么越瞧越像是他们大齐的皇旗呢? 陆贺朋没看到江州城头的大旗,城头换旗当天,一大清早,他就被百城的小厮找上了门,传了文先生的话: 世子爷已经把江州城打下来了,他的生意做不成啦,赶紧收拾收拾回建乐城吧。 陆贺朋自然认得百城的小厮,目瞪口呆之后,压下满肚子的不明白,立刻背着小包袱,急急慌慌往建乐城赶回去。 事儿太大了,啥都别说了,等见了大当家再问吧,大当家肯定什么都知道。 …………………… 江州城到底是怎么沦陷的,北齐这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就那么几个人,个个嘴巴紧闭,一个字不说不提。 至于南梁,江州城突然沦陷这事儿,简直比平地摔了一跤还突然,南梁朝廷从上到下,乱成一团吵成一团,可这城到底是怎么没的,没人说得清。 江州城沦陷当天,守将杨文的头颅就被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杨文投降献城,那肯定不可能了。 几个死里逃生的裨将,以及杨文身边的亲卫,说辞一致: 他们都正睡着觉,被一大群蒙面人杀进去,他们赤手空拳,正睡着觉呢!被人家砍菜切瓜一般的杀啊,眨眼就杀了个干净,他们这样那样,总之,都是拼死才逃出了一条命。 至于守城的兵卒,也有逃出去的,他们的说法是另一样: 他们一回头,发现北齐人就站在他们身后,刀贴着他们的脖子! 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啊! 满城的市井小民,就更懞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 头天晚上关城门的是梁军,城头上是大梁的旗,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开城门的就成了北齐军了,城头飘着北齐皇旗,要不是城头上吊着杨将军的头,他们还以为是杨将军献城了呢! 杨将军以身殉国,一妻一妾和独子下落不明,都说肯定是死了,这是明摆着的! 从上懞到下的南梁朝廷遥祭了杨将军,追封追赠,可这江州城到底是怎么沦陷的,猜测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入情入理,听起来个个都对。 杨将军以下的偏将,个个值得怀疑,家眷没随在江州城的,家家被变着法子的又审又问,可偏偏除了杨将军明确是死了,其它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 带人接守江州城的是文诚,忙了两三天,各处初初妥当,文诚才慢慢松出来一口气。 江州城只怕不用费太多力气,他和世子爷想到了,可一来没想到这么容易,二来,没想到这么快! 他和世子爷不说措不及手,可确实有点儿慌乱,好在,总算一切顺利。 “爷,外头有位妇人,拿了这个,说先给你看看。”守门的亲卫一溜小跑进来,将一个包的严严实实,四面都盖满封漆的四方小包,捧给文诚。 百城上前接过,手往下沉了沉。 “什么东西?小心打开。”见百城手往下沉,文诚皱起了眉。 “是。”百城应了,小心捧着,放到门外地上,抽出刀,小心的用刀尖挑开。 伸头看清楚了,百城呃了一声,一把抓起小包,几步冲到文诚面前,压着声音,“银子!” 文诚一把撕开,翻过银子,看着底上的荆州关防的标识,立刻吩咐百城,“请进来。” 一个中年妇人跟着百城进来,恭敬的曲膝见礼。 文诚拱手还礼,“嬷嬷客气了。” “先生客气了,婢子奉了我家太太吩咐,留在这里等先生,有两条船,要交还给先生。”中年妇人垂着手,恭恭敬敬道。 “有劳嬷嬷了。”文诚欠身,吩咐百城,“你带些人去,把船撑过来。” 百城一听就明白这两条船是什么船了,答应一声,急忙出去召人。 “嬷嬷怎么回去,要我这边安排吗?”文诚看向中年妇人问道。 “多谢先生,不用了,我们太太还吩咐了别的差使。”中年妇人垂手退了几步,出了门,看到百城过来,往外出去。 文诚站在门里,看着妇人裹上块半旧灰布,夹杂在兵卒中间出去了,对那位未能谋面的孟夫人,再佩服一回。 大当家说,闺阁之中,灿若星辰。此话半点不虚啊。 第220章 老孟和老吴 建乐城。 庆宁殿里,坐着三位丞相和庞枢密,以及戴计相,正在传看刚刚一路金锣,飞马递到的喜报。 世子爷刚刚拿下了江州城。 戴计相拧着眉,扫过一遍短短的喜报,再认真仔细的看第二遍。 三位丞相和庞枢密脸上浮着喜气,却明显压不住浓浓的困惑。 照既定策略,世子应该先取长沙,拿下潭州,稳定之后,再往西推进,取豫章,两面夹击取江州,这会儿,怎么突然拿下了江州城? 三位相公和庞枢密时不时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再瞄一眼顾瑾。 顾瑾气色精神都极好。 伍相瞄了眼再看一遍喜报的戴计相,耐心的等着戴计相看完,再等着皇上发话。 这件事儿,肯定有蹊跷,他得先听听,听准了再说话。 戴计相总算看完了喜报,一边将喜报递给紧挨着他的杜相,一边看向庞枢密。 这喜报,他没怎么看懂,除了拿下江州城这一句写的明白,别的,写的都太含糊了,确实的说,别的,就没写什么! 这江州城是怎么拿下来了?难道伸一伸手就拿下了? 顾瑾看着放到他案头的喜报,放下杯子,挨个看过诸人,笑起来,“从昨天晚上收到世子的密折,朕一直在犹豫,这密折,要不要给你们看一看。 “现在看起来,还是得给你们看看,否则,万一你们茫然无知之下,失了分寸,那就不好了。” 顾瑾说着,从案子上拿起封信,递给伍相,“江州城怎么拿下的,都在这里,你们仔细看看吧。” 伍相看的很快,屏着口气递给旁边的潘相,轻轻拍着膝盖,一脸赞叹,可也就是一脸赞叹,这事儿,实在是,过于出乎意料,他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评判,以及怎么说,还是得先等皇上发了话。 潘相看完,递给庞枢密,想了想,连眨了几下眼。 戴计相这回看的快了,将密折递回去,只觉得有点儿懞。 刚才那份喜报,是江州城从天而降砸的懞,这会儿,是这密折的内容,这江州城的来历,让他有点儿懞,这事儿,可有点儿没法说。 大当家的私贩绸子,贩到了江州城守将杨文家里,可巧不巧的赶上了杨文和夫人闹家务,大当家的仗义出手,把杨文割了脖子了。 这叫啥事儿! “一个月前,世子递了份密折,说把荆州八十万春赋,借给了大当家,用一个月,四十万的利,这笔钱。”顾瑾看向戴计相。 戴计相听的眼睛都瞪大了,呃了一声,连连点头,“已经交进来了,都交进来了。 “是顺风那个叫常山的交进来的,臣奉旨,会同户部点收的,有银票有现银,十分杂乱,现银也都是杂银,银票已经全部兑出现银,杂银也都验过成色,都已经收进了库房,臣递了密折。” 这件事,皇上突然把他叫进来,口谕他会同户部到顺风收荆州的春赋银子,他当时就纳闷极了。 收银子的时候,户部史侍郎不停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哪知道啊!他只好紧绷着脸一字不答。 他已经琢磨了好几天了,怎么问问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也罢,户部也好,收到的荆州春赋明细上,明明写的是八十万现银,怎么皇上让他收进一百二十万?为什么要从顺风收?从顺风收也就算了,怎么收进来的全是杂银?竟然还有银票子! 荆州的折子里,都写明了的,银子已经重新铸过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看起来,史侍郎嘀咕说,难道是大当家把荆州税银拿去贩绸子了,他还把史侍郎训斥了一顿,没想到,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那这江州城,是大当家贩绸子顺道贩回来的,还是为了江州城,大当家才去贩的绸子? 戴计相正胡思乱想,皇上缓声道:“江州城这件事,所涉两人,大当家和孟氏,都是不欲为外人知,那这件事的内情,就到朕和诸位。” “是。”诸人忙欠身应是。 “税银的事,戴相知道就行了,户部那边,你和潘相想个说辞,解释一二,以免他们胡猜乱想。” “是。”戴计相和潘相忙欠身答应。 “江州城的功劳,记到文诚头上吧,至于如何取城,这功劳的详情如何,只字不提,就让南梁君臣,好好猜一猜吧。”顾瑾嘿笑了一声, “是。”诸人也笑起来。 这可够南梁君臣好好猜一猜了,就是他们,现在看过那份密折,想一想,还是觉得想不到,实在是让人想不到! “咱们的守将,家眷?这个!”庞枢密突然冒出个念头,顺口就说出来了。 “这天下,只有一位大当家。”顾瑾有几分无语的瞥了庞枢密一眼,“从前,是方大当家,现在,是李大当家。” “是,臣,那个,净想不该想的。”庞枢密欠身干笑。 “前有方大当家,如今又有李大当家,这是天佑我大齐!”伍相忙欠身道。 “确实邀天之幸。 “议正事吧,江州那边,要赶紧挑个府尹出来。 世子攻取长沙以及豫章,只怕也要比预计的早,也许要先取豫章了。”顾瑾的话顿了顿,露出丝丝笑意。 “照世子的脾气,这会儿,只怕已经借着江州的船只,辎重,以及兵力,袭取豫章了,这样的机会,世子不会错过。 “取下潭州和洪州,只在旦夕之间,要赶紧挑好人手,让他们立刻启程,从平靖关到鄂州等候赴任。 多挑些新科士子,让他们跟过去习学。”顾瑾微笑道。 “是。”几个人忙欠身应是。 “修订刑统的折子朕看了。”顾瑾垂眼抿了几口茶,接着道:“添上两笔,一是女子嫁妆,由其处置,父兄子侄,皆不得干涉;二是,析分家产,未嫁女子应有其份,以为嫁妆,为其兄弟一半吧。” 几位相公都是一怔,怎么突然说起刑统? “是。”伍相反应最快,一怔之后,下意识的欠身应是。 “嫁妆一事,民间风俗,就是由女子自行处置,只是未明列刑统,如今明列上去,倒没什么,析分家产一项,向无此例,是不是?”杜相拧眉道。 刑部由他分管,修订刑统这事儿也是他统总,有疑问他不能不说。 “总有先例。”顾瑾声音温和。 杜相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伍相斜瞥着他,忙咽下到嘴的话,欠身应是。 又议了几件事,几位相公告退出来,出了宣德门,杜相靠近伍相,皱眉道:“刑统的事儿,您?” “第一,给未嫁女子留一份嫁妆,不是没有先例,前朝有过一份政令,只是未列入刑统而已。”伍相落低声音,直说正事儿。 “第二,今天皇上提到两位大当家,方大当家,和李大当家。 “方大当家是皇上的长辈,李大当家,国之大功臣,先提了两位大当家,后头,再说到的刑统,这事儿,你想想,是不是?”伍相伸出一根手指头,从这边点到那边,来回的点。 “嗯!我也是这么想,这事儿,也没什么,反正,哪家嫁女儿不能嫁妆?嫁妆总得给。”杜相不停的点头,他也想到了。 这是酬劳那位大当家的大功劳呢。 …………………… 七月流火,凉爽的秋风吹拂着大地。 一队二三十辆车,二三十匹马,骑着马的,有男有女,女多男少,由西往东,走在驿路上。 驿路两边的农田里,忙碌的农人直起腰,看一看这支悠闲的队伍。 车队最前,孟夫人一身骑装,骑着匹高头大马,旁边一辆宽敞的桐木大车,大头赶着车,李桑柔坐在大头旁边,曲一条腿踩在车前座上,嗑着瓜子,和骑在马上的孟夫人说着话儿。 李桑柔身后,车门敞开,车帘高高掀起,吴姨娘坐在车上,抿着茶,看着路两边的景物,听两人说话。 “骑马多好!” “累!”李桑柔干脆无比的打断了孟夫人的话。 吴姨娘失笑出声。 孟夫人哼了一声。 “你住城里,还是住城外?想好了没有?还是住城里吧,仗还没打完呢,等打完了仗,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反正,也快了。”李桑柔嗑着瓜子。 “住城里吧。”吴姨娘立刻接话道。 “嗯。”孟夫人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今天午时前,就能进扬州城了,能住人的那十来处宅子,位置你都看过图了,样子也跟你说了。”李桑柔的话顿了顿,干笑道:“算了,你就当我没说,什么样子,你还是自己去看吧,我实在记不清了。 “新修的宅子,应该也修好几个地方了,这几处在哪儿,反正,进了城就知道了,你一起看看。 “这些地方,还有别的地方,大半个扬州城,都随你挑,随便挑! “不过你得快点儿,最好今天挑好,我去找江漕司,连夜过户,明天一早,我就回建乐城了。”李桑柔笑道。 “那十来处,差不多算好!差不多而已,而且,都不大吧?新修的宅子,大半年就能修好的宅子,都很小吧?”孟夫人居高临下的斜着李桑柔。 李桑柔诚恳点头。 确实都不大,可她买的宅子,有大的吗? 她真不知道,她连黑马买了多少宅子都不知道! “我点头,不是说没有大的,是说我不知道。”李桑柔苦恼的挥着手,“算了,你今天不用挑好了,要不,我把扬州城的宅子都给你算了,反正我也不住,你……” “都给我?你那是宅子?你那是填钱的窟窿! “我不要,我没那么多钱修半个扬州城,你自己修吧!”孟夫人断然拒绝。 “那你还挑不挑宅子?你要是不挑,等会儿我就不用进城了。”李桑柔干脆的问道。 “挑,为什么不挑!好歹还能省个地契钱呢!”孟夫人不客气道。 “我跟你说,人哪,太精明了不好,城外的地你要,宅子你不要,真是。”李桑柔叹气。 “城外的田也都是荒田吧,有种上庄稼的吗?这一两年,早就荒草遍地了,光割草都得不少钱。 “再说,现在到哪儿能雇到人手种地?都不是钱的事儿,有钱都找不到人!要是能雇到,你能这么痛快把地给我了?”孟夫人不客气道。 李桑柔被她噎的吐瓜子皮连瓜子仁都吐出去了。 “棉花也给你了!”李桑柔再叹气。 “那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第一,能不能种出来,不知道,第二,种出来能不能纺线织,不知道,第三,织出布来,能不能用,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不知道,都在两可之间。”孟夫人一二三的伸着手指。 李桑柔仰天一声长叹,“那你要不要?” “要!” “你都一二三了,干嘛还要?这棉花我没说给你,是你自己要的!”李桑柔用力嗑着瓜子。 “我只是告诉你,这事儿得说清楚,这些,都是八字没一撇,都是要填银子进去,要担风险的事儿,可没有现成的好处。 “我是告诉你,你给我的,都是风险,不是现利!”孟夫人斜瞥着李桑柔,“我要是能赚钱,那是我的眼光,我赌出来的,可不是你白给我的。 “你那一堆,这个那个,往我面前一摊,不是给我好处,你这是甩锅呢!”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孟夫人,“我告诉你,我看人走过眼,看生意,还真是从来没看走眼过。” “我也是。看人走过眼,看生意,可没走过眼,唉,人哪,字好写人难看。”孟夫人一声长叹。 “看走了眼也没什么,杀了就是了。”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孟夫人。 吴姨娘一口茶呛着了。 “前面,那就是扬州城了。”李桑柔站到车前横栏上,指着前面已经能够看到的一座城池。 “进了扬州城,你赶紧挑好地方,我得赶紧回建乐城,我走之前,需要我做什么,什么什么,你赶紧想好了。” “没什么,从我父亲过世,这几十年,早就什么都没什么了。”孟夫人淡然道。 “杀人也不用?”李桑柔看着她,慢吞吞问道。 孟夫人看着李桑柔,片刻,笑起来,“不用了。我还是喜欢杀人于无形,像你那样,动刀动枪了,有点儿落了下乘了。” 李桑柔扬着眉,片刻,嘿了一声。 车队不紧不慢到了扬州城外,穿过城门洞,进了扬州城。 扬州城门外,以及城里的热闹,出乎李桑柔的预料。 看起来,那位江漕司很能干么。 “这么热闹!”吴姨娘坐直,看着街道两边一个挨一个的摊贩铺子,来来往往的人流,以及随时可见的废墟和忙碌的工地。 “竟然这么热闹了。”李桑柔收起瓜子,放下腿,坐直了,伸头看着两边。 “有钱赚的地方,必定热闹。”孟夫人勒着马,仔细看着街道两边的店铺摊贩,和吴姨娘笑道:“老吴,你说,咱们先开间什么铺子?” 大头跳下车,牵着骡子,沿着热闹的街道,往城东去。 孟夫人挑中的几处地方,首选的一处,在城东。 孟夫人和吴姨娘挑宅子挑的极快,随手圈了一大片,李桑柔干脆无比,圈多少给多少,只多不少! 李桑柔亲自往府衙走了一趟,见了江漕司,将孟夫人圈下的一大片宅院,以及城外的田庄,过到孟夫人名下,隔天一早,就带着大头,离开扬州,直奔建乐城。 她要赶在八月初四之前,回到建乐城。 第221章 到家 李桑柔带着大头,风尘仆仆回到炒米巷时,窜条正蹲在院门口点灯笼。 “你干嘛呢!”大头一声喊。 窜条抬头看到两人,一声尖叫,“老大回来了!” 光顾着拧头喊,手里的油灯差点把灯笼点着了。窜条干脆呼的吹熄了油灯,拎着灯笼往李桑柔迎上去。 “咱家门口啥时候点上灯笼了?”大头指着窜条手里的灯笼,稀奇道。 除非有什么事儿,否则,他们从来不在大门口点灯笼。 大常觉得一点一夜的灯笼,不管挂在哪儿,都是浪费。李桑柔觉得,她们这一行,黑灯瞎火比较安全。 “就是月初的时候,有一天大阴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老董在咱们门口崴了一脚。 “常哥说,不知道老大什么时候回来,别万一赶上个黑天,就说挂个灯笼吧。 “才挂上没几天,就这么大一点儿的小灯,一夜就得大半斤灯油,常哥老心疼了。”窜条提着灯笼,也是一幅肉疼样儿。 “以后不用浪费这大半斤灯油了。”李桑柔看着院子里呼啦啦跑出来的几个人,笑道。 转过影壁,大常拎着把菜刀,看到李桑柔,咧开嘴笑。 “晚上吃什么?”李桑柔闻了闻,笑问道。 “腊排骨炖豆芽豆腐白菜,排骨少炖点儿,我看看还有什么菜,多炒两个,要不,让黑马再去买点儿?”大常拎着刀,和李桑柔一起往里走。 “洗手蟹正新鲜!”黑马立刻伸头道。 “嗯,去买几斤洗手蟹,南桥头那家的秋梨拌百合莲藕,开始卖没有?买点儿。”李桑柔道。 “还有生炒肺!多买几斤。”大头说着,吸溜一口口水。 “别的你再看着买几样。”大常接了句。 “好咧!蚂蚱跟我去!”黑马脆声应了,从廊下吊着的篮子里拿了钱,和蚂蚱一起,一溜烟儿跑出去买菜。 大常接着做饭,窜条、小陆子两个,忙着烧水拎水,让李桑柔和大头洗漱,再赶紧烧水沏茶。 李桑柔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 黑马和蚂蚱已经买菜回来,大常的腊排骨炖豆芽豆腐、青蒜炒鸡蛋两样菜也好了,几个人坐下吃饭。 李桑柔盛了碗腊排骨豆芽豆腐晾着,端起杯子先喝茶。 “原本你说五月底六月初,跟着第三批绸子回来。 “陆先生等到绸子,没等到你,说是文先生的小厮的小厮说江州城被世子打下来了,咱们的生意做不成了,让他赶紧回来。 “陆先生,还有老孟,担心得很。”大常吃着腊排骨,不耽误说话。 他们没有食不语的规矩。 “是把江州城打下来了,我绕了一圈,把孟太太她们送到扬州城,从扬州回来的。”李桑柔吃着梨条拌莲藕,答了句。 “那个孟太太,是个厉害人儿!”大头塞了满嘴生炒肺,竖着大拇指赞了句。 几个人吃了饭,黑马收拾了去涮锅,小陆子几个,端着水拿着抹布,到处擦。 没想到老大突然回来了,家里可不怎么干净,趁着大晚上的,老大看不清楚,赶紧擦干净了! 大常搬了桌子,点了蜡烛,拿出算盘帐本,准备报帐。 “帐放着我明天看,绸子还有多少?”李桑柔问道。 “还有六七成呢。城里好几家大绸缎庄,天天找我,都说有多少要多少,我没给他们,我想着,与其他们屯着,不如咱们屯着。” “有多少要多少?”李桑柔扬眉。 “他们不知道咱们有多少,我和老孟每次也就放个一二十车。 “后头两批绸子,都没进城,堆到阳武县外的庄子里了。”大常闷声道。 “一二十车太少了,多放些出去,尽快,这一两个月放完,正好让他们过年卖。”李桑柔吩咐道。 “嗯?”大常皱眉看向李桑柔。 “潭州、洪州,也就年里年外,就能拿下来了,这两个地方,都出上好的绸子。”李桑柔压着声音。 “呃,好!”大常赶紧点头。 “这个,”李桑柔指了指大头顺手放在窗台上的那张油布包着的库银押解单,“明天你送到……那一百二十万你交接给谁了?那就把这单子也给戴计相。” “戴计相客气的很,有一回我去找七公子,刚出工部,碰到戴计相,戴计相叫住我,问忙不忙什么的,问了半天,还说你不在家,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去找他,别客气。”大常压着声音。 “还有一回,伍相坐着车从咱们门口那条路上过,让人把我叫过去,也是这么问了半天,也说有什么事儿就去找他。太客气了。”大常看着李桑柔,紧拧着眉。 李桑柔慢慢悠悠嗯了一声,“你恭敬点儿就是了,这些相爷城府深得很,花花肠子多,有事儿也不能找他们。” “我也是这么想。有啥事儿,有七公子呢。”大常松了口气。 他这边的事儿,找七公子足够了。 黑马涮好锅,几步过来,蹲到李桑柔旁边,看大常不说话了,“你说好了?你说好我说啦。 “老大,你知道吧,七公子,跟十一爷,又被人骗了!” “嗯?”李桑柔眉梢扬起。 “骗的挺惨。 “咱建乐城这两年不是人越来越多么,几条甜水巷生意都好,有好些外头来的,在甜水巷找不到地方的,就往东水门外头,一直到景德寺,那一路,就热闹起来了。 “都是外地来的,新鲜,又比甜水巷便宜,便宜多了!七公子和十一爷吧,就常去逛。 “有一回吧,七公子和十一爷逛了一家,吃好玩好出来,在院子里被几个男人堵住了,说他们是良家,说七公子和十一爷骗奸良家女子,先头要钱,后来听说七公子是相府公子,就说他妹妹怎么怎么没见过外人,让七公子把他妹妹抬进府做小,一通吓唬,让七公子写下了文书。 “七公子哪敢抬回家做小,他往东水门外头去逛这事儿,他都不敢让他媳妇知道,实在没办法,他就来找我了。” 黑马得意的竖起大拇指,往后指着自己。 李桑柔斜瞥着他,抿着茶,听他往下说。 “我听了吧,毕竟是七公子的事儿,咱不能不管,老大您说是不是。 “大常忙,老孟也忙,正好,老董闲,我就去找老董,和他商量这事儿。 “我跟老董一商量吧,这事儿得先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良家,万一呢,老大你说是不是。 “我就走了一趟,我进去,老董在外头藏着,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一眼就看出来了,良家肯定不是良家,哪有开门做皮肉生意的良家? “本来,我一听七公子说,就知道肯定不是良家,不过,老大你交待过,凡事不可大意。 “走了这一趟,看清楚了,我和老董就商量着吧,这事儿,再怎么着,不好瞒着七奶奶。 “老董吧,就往那窝骗子那里,走了一趟,说他是相府老下人,奉七公子吩咐,先送二两银子过去家用,跟那一窝子骗子说,七奶奶如何如何善良,相府从老夫人到七奶奶,都是书香人家出身,怎么怎么饱读诗书,一家人闲着没事就是看书,从老夫人到七奶奶,怎么怎么善良大度。 “老董是真能瞎说,说得吧,那一窝子,隔天就找到潘府门上了,说是七公子的外室,拿了七公子写的文书,要给七奶奶磕头敬茶。” 黑马啧啧有声。 “七奶奶是真厉害,后来的事儿,我跟老董都没看到,都是后头听听喜说的。 “听喜说,他家七奶奶,三言两语,就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货色了,这边稳住,那边就报了官。 “城门外也有里正啊,是不是,一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拿鹅头讹诈,讹到相府门上了,照老董的话说,无知无畏啊。 “七公子跟十一爷吧,都挨了打,打了好几顿,挺惨,啧。”黑马一脸同情。 “你帮了大忙这事儿,七公子知道吧?”李桑柔看着黑马问道。 “没告诉他,我跟老董一商量,还是别说了,老董说这叫,事了拂衣去。”黑马甩了把袖子。 ……………………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就进了顺风铺子。 刚刚收拾好坐下,陆贺朋一溜小跑就到了,一眼看到李桑柔,顿住步,长长吐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他。 他这口气,从五月一直憋到现在了?那可不容易。 “江州,到底,那个,是怎么回事儿?您没事儿吧?”陆贺朋上前一步,拧眉问道。 “文先生不是说,他找人去跟你说了,没跟你说?世子把江州城打下来了,还能怎么回事?”李桑柔反问了句。 “大当家这话说的。”陆贺朋嘴角往下扯了扯,“行了,您回来了就好了。 “江州城,说是文先生的大功劳,花团锦簇一篇文章,听说是杜相的亲笔,大当家以后得改个说法,是文先生把江州城打下来了,别说错了人。” “也是。”李桑柔眉梢扬起,“确实是文先生的大功劳。” 跑过去接管江州城的,确实是文诚,这功劳没算错。 “大当家的能歇一阵子不?年前还出去吗?”陆贺朋见李桑柔神情气色都不错,心情轻松起来,看着李桑柔笑问道。 “还没想好,离过年还早呢。听说你回来之后,打了几场官司?”李桑柔看着陆贺朋问道。 “大当家怎么知道的?都是小官司。 “一个就在郑县,咱们递铺里的马夫当值时喝醉了酒,一群二三十匹骡子马跑出去,糟蹋了人家十一亩半地的庄稼。 “递铺管事儿照一亩地二百斤干小麦赔了十二亩,管事儿家也有地,比被啃的这十几亩地好,年成好了,也就一百五六十斤,年成不好,七八十斤的时候都有,照理说,不少了,可那户人家说光赔粮食不行,得让他大儿子到递铺干活儿。 “管事儿没答应,那户人家就说赔少了,往衙门递了状子。 “谁知道县令说毁坏粮食在大罪,光赔不行,得罚,判了咱们赔四百斤一亩,递铺管事儿不服,就给邹大掌柜递了信儿,邹大掌柜就转给了我。 “我就走了一趟,往府衙递了状子,告郑县县令处置不当,罚咱们认罚,可罚的这个麦子,不该给农户,要是靠这个能赚钱,还能赚到多出一两倍的钱,这钱得来的太容易,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民风都要带坏了。 “后头就改了,还是照一亩地二百斤赔,再罚两千四百斤粮食,交到义仓。 “其它几件,也是这样的小事儿。大当家放心。” “马夫呢?”李桑柔问道。 “扣了工钱,永不再用。这是邹大掌柜处置的,说这回是骡马跑出去啃庄稼,还是小事儿,要是碰到有军务急递这样的大事儿呢,那还得了。 “邹大掌柜出了名的不留情面,不过这事儿他做得对。”陆贺朋替邹旺解释了几句。 “嗯。”李桑柔嗯一声应了,这样的处置很妥当。 顺风工钱给得高,但规矩严苛。 陆贺朋絮絮叨叨又说了几件事,告辞回去了。 李桑柔翻开帐本看帐。 …………………… 中午前后,清风送来了军报,李桑柔一件件仔细看完,连锦袋都扔进炉火里烧了,眼看太阳西斜,正准备站起来,往张猫家看看果姐儿和秀儿她们,潘定邦一头扎了进来。 “你真回来了!我还以为听喜又看错了,上一趟他就看错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不像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哎对了!你现在做绸子生意了?大常,啧!现在可不得了了,大大大掌柜了!” 李桑柔听潘定邦这声调不对,扬眉问道:“大常得罪你了?” “瞧你这话说的,他哪能得罪我?你的兄弟,多懂事儿呢,哪能得罪我?就算得罪了,我能跟他计较?我这个人,大度,不管怎么着,我也不能跟他计较,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计较啊,你说是吧! “我跟你说,你这几个兄弟,窜条蚂蚱不提,都好,黑马和大常,我告诉你啊,黑马是真好!真正好!仗义!大常就,也好也好,咱也不能说不好对不对! “你说,唉,算了不说了!”潘定邦一脸忿忿然。 “你找大常买绸子了?”李桑柔明了的看着潘定邦。 “你怎么知道?大常跟你说了?他还恶人先告状了? ”我没找他买绸子,我就是说说,就是问了句,他一口回了,连半点缝都没给我!买什么买?我连个买字都没能说出来!”潘定邦把扇子摇的哗哗乱响,看起来是气坏了。 “你买绸子干嘛?给你家阿甜买的?你家阿甜可是有钱人,不差这点儿绸子钱吧?”李桑柔惊讶问道。 “不是我买,我买绸子干嘛,我连自己穿什么都不管,不是我,是十一。 “你知道十一这个人,钱没几个,偏偏爱撑架子,跟我商量,说拿几匹绸子送人,我跟你说,现在这建乐城,拿绸子送人最体面! “我就是替十一问一句。”潘定邦手里的扇子摇的没那么响了。 李桑柔斜瞥着他。 他跟十一这送人,只能往女伎怀里送,除了女伎怀里,别的,不管往哪儿送,这礼,都得是家里打点好的,他俩不从中间顺出来仨钱俩钱就不错了,绝不可能自己出半个大钱! “这是我交待过的。我们只做大生意,要拿货,最少一百匹,不零卖,要不然,这建乐城这么多熟人,都跑来三匹五匹的买绸子,那我这顺风,不成了绸缎庄了,这生意还怎么做? “我的话,大常他们可半点儿不敢错。 “这事儿你可不能怪大常,要怪只能怪我。 “这绸子,你还要不要?我送一百匹给你。”李桑柔笑眯眯问道。 “一百匹?”潘定邦眼睛都瞪大了。 “一百匹起送,少了不送,要不要?给你送到工部?”李桑柔一脸认真。 “一百匹我哪敢要!我放哪儿?你这手笔,我算服了你了,算了算了,不要了!”潘定邦挥着手,心情明显好转,“我要是敢要,你真送我一百匹啊?现在这绸子什么价儿,你知道吧?” “一匹五两金?十两金?管他什么价儿,金钱如粪土,兄弟值千金!一百匹,二百匹也行,你真不要啊?够你和十一逛小一年甜水巷了。”李桑柔再问一遍。 “逛什么甜水巷啊,我跟十一,”潘定邦舌头打结,“哪有钱逛甜水巷。一百匹太多了。 “算了算了,还是没有的好,小十一这个人,没钱还好,有了钱,指定惹事儿,你不知道,算了不说了,没事儿了!”潘定邦用力咽下了他和小十一被骗的事儿。 有点儿丢人,还是别说了。 “唉,再说,小十一现在不在建乐城了,刚走,你不知道?十一调过去跟着我二哥了!”潘定邦一声长叹。 “这我哪能知道,已经去了?你二哥,现还管着马匹呢?” 李桑柔是真不知道,像田十一这样的六七品小官的调动,军报里可没有。 “走了,前天走的。 “我二哥这马,说要管到打完仗,早呢。 “我跟你说,我二哥那差使,苦得很呢,五月里,我二哥回来过一趟,又黑又瘦,一身马尿味儿。 “小十一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不过他到了我二哥手里,熬不住也得熬,我二哥手狠着呢,跟十一又不见外。 唉,小十一可要惨了。”潘定邦说着惨,可瞧着那神情,不但不惨,还相当愉快。 “那你呢?小十一都去历练了,你阿爹没替你打算打算? “这仗打到现在,胜局已定,你阿爹难道不想把你也送出去,历练历练,挣点儿功劳什么的?”李桑柔看着潘定邦,笑眯眯问道。 潘定邦呆了一会儿,脸色变了,“我阿爹好像说过一回……” 第222章 娘们儿凶猛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和大常、孟彦清几个人一起,出城往阳武县外的庄子过去。 大常和孟彦清带着二三十辆大车,拉绸子往绸缎庄交货,李桑柔去看米瞎子和林飒她们,以及棉花。 进了庄子,大常和孟彦清几个,赶着车直奔堆放绸子的库房,李桑柔跳下车,往已经一片雪白棉桃的棉田过去。 棉田里,几只看起来很凶的肥壮母鸡公鸡昂着头,跑来跑去,李桑柔盯着一只肥壮的公鸡,蹲下来,摸了块小石头,正准备砸出去,背后一声呵问,“你干嘛呢!” 李桑柔忙扔了小石头站起来,“林姐姐。” “这只公鸡最壮,要留着配种的,我要再晚一晚,这种鸡就得成鸡汤了。”林飒嘴角往下,斜瞥着李桑柔。 “这公鸡红烧好吃。棉花长的不错。”李桑柔岔开话题。 “这是第三期。”林飒伸手拨了拨一只棉桃,“王师兄说再长几天看看,第一期已经摘好了,前两天下雨,冒雨摘的,幸好不多,师兄在那边,今天摘第二期。” “第一期第二期,怎么分的?”李桑柔跟着林飒,沿着田埂往旁边走。 “密州那个花工说,他每年出了正月播种,好不好他也说不清。 “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播种最合适,就把种子分成九份,从出了正月,每十天播种一份,一共就是九期,现在看起来,第三期第四期出芽最多,长的最好。” 林飒一边说,一边挥着手指过来指过去。 李桑柔嗯了一声。 她从前从来没留意过农事,也从来没养过花种过草,这棉花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她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王锦这种方法,听起来很科学嘛! 前面细长的一条田里,七八个年青男女,有的抱个小筐装棉桃,有的背着大筐装棉桃,还有一个,拎着杆秤。 王锦站在中间,一脸严肃,对着棉桃,先仔细看,再仔细捏,摘下来,再看一遍,旁边两个二十来岁的小哥儿,捧着简易笔墨架子,捏着笔在记。 李桑柔伸头过去。 “大……”林飒一个大字没说完,就被王锦抬手止住。 李桑柔拉了把林飒,往后退两步,看着王锦仔细查看一遍棉株,数一遍棉桃,再亲手挨个摘下,仔细看细细闻过,放到小筐里,称过重,再摘去棉壳,再分别称重,再去棉籽,再分别称重,再数棉籽。 李桑柔看的啧啧赞叹,转身往庄子过去。 “咦,你不是来看棉花的?”林飒见李桑柔转身走了,紧几步追上,奇怪道。 “看过了。我就看看长什么样儿。那几个小娃儿是从你们山上来的?你们养了多少鸡?”李桑柔一边走一边问道。 “嗯,都是王师兄的徒弟,年后过来的,来了十几个呢,你问鸡干嘛?现在不是吃鸡的时候。”林飒跟着李桑柔往庄子里走。 “咦?吃鸡还分时候?那你们的规矩,这鸡是中午吃还是晚上吃?”李桑柔奇怪道。 “不是中午晚上,差点忘了,这是你的庄子,你想吃就吃。”林飒抬手挥了挥。 “瞎子呢?”李桑柔打量着四周,转了话题。 “看着人修房子呢。”林飒往庄子边上指了指。 离庄子边的工地隔了二三十丈,树荫浓密的大槐树下,茶炉茶桌茶具摆的齐齐全全,米瞎子坐在把宽大的扶手椅上,翘着脚,抿着茶,哼着小曲儿。 “那边的工地,你从这儿能看到?”李桑柔站在米瞎子身后,伸头看了看。 “咦!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从哪儿回来的?”米瞎子没站起来,只拧身回头,看着李桑柔问道。 “扬州。”李桑柔随口答了句,拽了把椅子过来,坐到茶桌旁边,自己动手沏茶。 米瞎子爱喝茶汤,还喜欢点茶,她喝不惯苦涩的茶汤。 “扬州?你去江州城贩绸子,把江州城贩回来了?搭上谁了?杨文可是死了。”米瞎子打量着李桑柔。 “这盖的什么房子?这么高这么长。”李桑柔指着不远处的工地。 “织布用的。怎么从扬州回来了?你去扬州干嘛?”米瞎子再问了句。 “纺线织布,以后都放到扬州吧。 “我把扬州城外的庄子田地,转给了一位姓孟的巨商。 “这位孟太太,是华亭县人,家里几代人都是开织坊的,最懂织布纺线,交给她,比咱们自己做,事半功倍。”李桑柔沏了清茶,倒了一杯给林飒。 “孟!”米瞎子猛喊了一声,眼睛眯起,斜着李桑柔,片刻,一声干笑,“我就说!” “你就说什么?”林飒伸头往前,忍不住问了句。 “她把人家媳妇拐跑了。”米瞎子嘿了一声。 “孟太太是你拐的?”这一回,林飒反应倒是挺快。 “孟太太很会做生意,很爽利的一个人,会吃会喝会玩儿,你跟她肯定聊得来,以后去扬州找她玩儿吧。 “还有,她不像我,一出手就要人命,她喜欢慢慢把人挫磨死,跟你挺像,这上头,你俩肯定能聊得来。”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里,看着林飒笑道。 “我什么时候把人挫磨死了?我从不杀人,也不挫磨人,最多打一顿。 “你这说的,她明明跟你一样,你是明着杀人,她是暗着杀人呗。”林飒张嘴堵了回去。 米瞎子拍着椅子扶手,哈哈大笑,“我告诉过你,我林师姐,是个明白人,看人都是一眼看到骨子里。 “师姐这话说得好。” “我瞧着王姐的棉花种的挺好。”李桑柔转了话题。 “照她这么种,是挺好。”米瞎子嘿的一声哂笑。 “她带着她那十来个徒弟,天天在地里转,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巴掌大,天不亮就下地转,一直转到天黑,我瞧着吧,每一片棉花叶子,每一天!至少被她瞧三回。 “浇水是拿着瓢一棵一棵浇,上肥是可着劲儿上,那虫,根本等不到长起来,落她棉花上歇个脚,都得被她瞧见,一把捏死,这么种,能不好? “真好还是假好,得等下到大田里,靠天吃饭,才能看得出来。”米瞎子撇着嘴。 林飒斜瞥着他,要不是隔着李桑柔,估计得啐他一口。 “再怎么精心,也是头一回种在地里,不是园子里。 “听说在园子里的时候种一棵活一棵,现在看,也差不多种一棵活一棵,看起来这是个泼辣东西。”李桑柔晃着脚,拧头看着周围的棉田。 “这也是。还挺能结。”米瞎子自在的伸直了腿,“你这趟绸子,赚了多少钱?” “你问这干嘛?”李桑柔斜了眼米瞎子。 “乌师兄说,后山伸手要钱的,比往年多出来不少,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你说的那什么怀不上的东西。”米瞎子看着李桑柔,一脸的这都怪你。 “我没钱,不过,我可以给你乌师兄指条明路。 “拿上你们山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扬州城,找孟太太,看能不能卖给她,她是真正的有钱人,往上至少三代,都是江南巨商,个个都是赚钱的好手,家里有不知道多少座银库。”李桑柔笑眯眯。 “她肯买?”米瞎子皱着眉。 “巨商,头一条,就是眼光好,她要是不买,那就是你们东西不好。 “还有,巨商做生意,有一样很讲究,就是不做绝户生意,你们山上那些东西,哪个值钱,哪个不值钱,值多少钱,嘿。” 李桑柔嘴角往下,扯成个八字。 “照你们自己要价,指定是翡翠卖个白菜价,拿着只咸菜疙瘩当宝贝,你跟你乌师兄交待一声,别开口要价,凭人家给吧。” 米瞎子哼了一声。 “山上哪有值钱东西?”林飒凝神听着,拧眉想着,叹了口气。 李桑柔和米瞎子只当没听见。 中午,王锦忙得顾不上回庄子吃饭,看样子米瞎子和林飒都习惯了,做好饭,先拿了只大碗,连饭带菜堆一碗,再装了几大提盒,让人送到地里。 “王师兄忙起来的时候,抓到什么吃什么,要是不把菜堆碗里,她就吃一碗白米饭。”林飒一边往大碗里堆菜,一边和李桑柔解释。 李桑柔笑着,看着林飒仔细的挑去菜里的调料,把鸡腿抽出骨,再堆进碗里。 李桑柔和林飒、米瞎子一起吃了中午饭,坐在大树下,懒懒散散的喝了一下午茶,要了十斤棉花,骑着马往建乐城回去。 …………………… 隔天,李桑柔吩咐黑马把十斤棉花分成两箱,递往扬州城,自己出了炒米巷,往张猫她们的作坊过去。 张猫和谷嫂子的商号早就不只做顺风的生意,城里地方小,地价高,两年前,她们就把作坊搬到城外去了。 李桑柔直奔城外的作坊, 作坊地方选的挺好,挨着河,自己修了个小小的码头,船停过来,卸货装货都非常方便。 李桑柔站在码头上看了一会儿,推开虚掩的两扇大门,抬脚往里进。 “哎!我们这儿不能随便进!嗐,快出去!”正在扫地的看门婆子一边喊着,一边挥着手往外赶。 “我姓李……” “姓李咋啦?姓张都不好使!出去出去!”看门婆子高大健壮,怼着李桑柔往外推。 “唉唉!我找张掌柜!张猫!谷掌柜也行!还有你们杨帐房,韩掌柜也行!”李桑柔把张猫、谷嫂子,赵锐他娘,以及她能想到的姓,赶紧都祭出来了。 “哟!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到门外等着!”看门婆子继续怼着李桑柔往外推。 李桑柔只好站到了门外。 看门婆子肩膀抵着一扇门,手里的扫帚挡在另一扇门里,扯着嗓子叫:“香儿她娘!香儿她娘!跟里头说一声,有个姓李的,找咱们大掌柜,不知道是谁!没见过!” “等着!”里头扯着嗓子应了,没多大会儿,里头的大嗓门又响起,“问她叫啥!” “李桑柔。”李桑柔赶紧答了句。 “李啥柔!”看门婆子一声大吼。 “李啥柔啊?”张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我。”李桑柔从门缝里探头进去,挥着手,有气无力的喊了声。 “唉哟还真是你!不是说你在鄂州呢!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王嫂子让她进来,这是咱们大当家。”张猫拎着裙子跑过来。 “咦!你还真认识我们大掌柜!”看门的王嫂子拉开门,让进李桑柔。 李桑柔先冲看门的王嫂子欠身陪笑,“多谢多谢。”再看着张猫笑道:“你们家这门户,现在可真严实。” “没办法,四月里,出了件大事,差点闹出人命。 “就这旁边村里,有家大姓,看中咱们坊里一个小妮子,说亲不成,竟打起了抢亲的主意,守在咱们这门口抢人,呸!” 张猫猛啐了一口。 “也不打听打听,没听说这作坊是一群母老虎开的? “我拎着刀就出来了,还有谷嫂子,唉哟我真没想到,谷嫂子那个狠啊,抡着棍子,都是搂头打! “我们!一直打到他们村口,把人抢回来了。 “后头,他们又来打过两回,都被我们打跑了。”张猫猛拍了一巴掌。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正要说话,谷嫂子几个,呼呼啦啦迎出来了。 “真是大当家的!大当家真是说回来就回来!” “大当家瞧着瘦了,大当家这一趟,大半年呢。” 谷嫂子、韩嫂子等人围着李桑柔,连说带笑往里走。 “大当家喝茶。” “大当家吃这个。” “大当家再加个垫子,软和了舒服。” …… 一群人围着李桑柔,递茶拿点心,还有甩着帕子给她掸灰的。 “行了行了。”李桑柔被这帮中年妇女围着拍打,缩着头失笑出声,“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我先问一句。” 李桑柔看向张猫,“后来呢?现在还你来我往的打着呢?没伤着人吧?” “啥事儿啊?”谷嫂子伸头问道。 “就是徐家那妮儿被人抢亲的事儿。”张猫先答了一句,“头一趟把人抢回来,我们几个就商量这事儿,我就记得你说过,不能斩草除根,就一定要打到他望眼怕! 斩草除根肯定除不了,打到望眼怕,也难,那是个大村,两三百的人呢,一个村都是同姓,后头,是杨嫂子想起来的,到底读过书,说这抢亲,那是犯律法的事儿,我们就去告状了。” “一村子都不要脸,啥都敢胡说八道!”谷嫂子接了句。 “非说定了亲了,找了一堆假证人,他找,咱们也找,这咱们不怕他,这官司,咱们打赢了,可也就是枷了十天。”张猫无缝接话。 “后头,他们还是来闹,那个村穷得很,懒汉多光棍多,又穷又赖,呸!” 张猫再啐了一口,压低声音。 “我们几个一商量,还是得把他们打怕了。咱们是人少,是都是女人,是力气小,可咱们有钱哪,是不是,咱有的是钱! 我就找了家镖行,一口气,请了小一百能打能杀的,都男扮女装,这一回,是咱们找茬儿,一路打到了他们村里,把能砸的全砸了,一个村,砸了个稀烂。 他们就报了官,府衙里来了人。 我就说,你瞧我们,全是女人,我们才多少人,他们多少人,他们又都是男人,后来府衙就说他们诬告。 就这一顿,就打怕了,从这一顿起,就真是望眼怕了。”张猫得意的拍着衣襟。 李桑柔听的哈哈大笑。 第223章 雌虎头儿 围了一圈儿的中年雌虎们七嘴八舌,说着那一天的热闹,以及从那之后,那个村,以及附近闲汉对她们的惧怕,热闹的沸反盈天。 “……你说走就走了,后来大常回来,带了老多绸子,开始卖绸子。” 张猫的话被谷嫂子打断。 “大当家的,你知道常爷把你那绸卖什么价儿吧?” “你瞧你这话问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大常黑马他们,从来都是大当家说啥就是啥,让放火绝不杀人!”不等李桑柔说话,张猫一句话怼了回去。 李桑柔一口茶呛着了。 “大常带着绸子回来的时候,杨姐那绸子还没买呢,我说咱们去找大常买绸子,杨姐脸皮薄,我说我去,我就去了。”张猫拍开谷嫂子,接着说。 “大常倒是干脆,说你说了,不零卖,一百匹起卖,不拆包不挑花色,挨排拿,贵倒真是不贵,比绸缎庄那价,便宜的太狠了! “回来我们一商量,一百匹就一百匹!买回来,杨姐拿大头,我们几个分一分,还不怎么够呢!我们就买了一百匹,大常。” 张猫的话顿住,嘿笑了几声。 “跟你说也没啥,大常让我们挑着拿的,你那绸子五匹一包,我们就五匹五匹的拿,拿的全是最好看的绸子!” 李桑柔斜睨着张猫撇嘴。 张猫得意的哼了一声,“我在大常面前,这点子脸面还是有的。” “不是说了这事不能跟大当家说!这话还是你说的!”韩嫂子拍着张猫。 “我不说,大常也不瞒她,说了又能咋地。”张猫的底气,也就到咋地,就开始往外漏,小心的瞄着李桑柔,“大常跟你说过没有?” “我刚知道你们从我这儿买了绸子。”李桑柔慢吞吞道。 “你瞧你!”韩嫂子一巴掌拍在张猫后背。 “就是抠开点儿缝看一眼,没敞开挑,杨姐娶媳妇用的,怕拿到太素的。”张猫赶紧解释。 “大常放水,你还敢说到我面前,你呀,这嘴快的毛病,以后要自己时时提醒自己。”李桑柔薄责了句。 “我记下了记下了。”张猫松了口气。 照理说,大当家一直和气得很,脾气好的不得了,就是有点儿什么不好,也一向大度。 可她还是怕她,不是一般的怕。 “以后我看着她!”韩嫂子赶紧表态。 “赵大郎的亲事,准备的怎么样了?”李桑柔看向赵锐他娘杨嫂子,“离正日子没几天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都准备好了! “亲家那边亲戚多人多,亲家母娶过两房媳妇了,嫁过一个闺女,懂得很。 “亲家和亲家母说,咱们这是搬进建乐城头一场喜事,建乐城的规矩讲究,咱们不懂。从相好亲批好八字,这事儿定下来,这事儿那事儿,就都是亲家那边操心,该怎么办,该递话的递话,该安排的安排,咱们这边听安排就行。”杨嫂子眉开眼笑道。 “她那亲家,人好得很,能干的不得了,又会过日子,她这个亲家挑得是真好!”谷嫂子一脸羡慕。 “锐哥儿自己挑的!”杨嫂子笑出了声。“先头好几家说亲,我看中的是一户秀才家,那家姑娘生的好看得很!书读得好,文章写得也好,一笔簪花小楷,好看的不得了。 “可锐哥儿说,秀才这家姑娘性子柔弱,娇养长大的,就怕能享福不能吃苦,说现在这家姑娘好,从小就在家看铺子,能干。” “刚说亲那会儿,她还哭过几场呢。”谷嫂子推开张猫,坐到李桑柔旁边,“她听说人家当街骂过人打过架,嫌人家姑娘太泼辣。 “她家大哥儿过来找过我。锐哥儿真是个好孩子,跟我说了半天。 “说他得找个能撑得住家的,万一……”谷嫂子含糊了万一后面的话,“这个媳妇得能撑得住家,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我们这些人,都是经过难过的。 “唉,我和猫儿两个,把杨嫂子好一通说。 “我说,这是哥儿娶媳妇对吧,他看中哪个就是哪个,你使什么性子? “后头,就定了这家,你看看,多好!”谷嫂子越过李桑柔,拍了杨嫂子一巴掌。 “当初我们当家走的时候,我病着,都是我……”杨嫂子眼泪下来了。 “瞧瞧瞧瞧,这怎么说到眼泪上去了!你这眼泪就是太多!”张猫拍了杨嫂子一巴掌,挨着谷嫂子挤坐过去,“锐哥儿娶媳妇那天,你去不去啊?热闹得很呢!” “去!当然得去,这热闹哪能错过!这礼怎么随?”李桑柔问了句。 “大当家能来,那就是蓬荜生辉,还随什么礼!”杨嫂子顿时容光焕发。 “这礼得随!她人不到,礼都得到呢!她多有钱呢!”张猫一巴掌拍开杨嫂子,“东西呢,都备齐了,色色都是齐全的,连绸子都多的是,啥都不缺,你就拿银子就行,实惠!” “行!什么时候给?现在?还是娶媳妇那天?”李桑柔爽快答应。 “娶媳妇那天!这建乐城的规矩,有意思着呢。 “说是当天上礼的,有多的,就得喊一嗓子,礼越多喊的越响亮。”谷嫂子伸头笑道。 “多少算多?”李桑柔扬眉问道。 “一般也就是一百个大钱,还说从前要少得多,五十八十的,说是这两年连随礼都见涨。 “我们商量过了,我们这些从江都江宁过来的,一人十两。”张猫接过话。 “我们都有孩子,杨嫂子家是头一桩喜事,以后不是嫁就是娶,有来有回,照礼说,多少都行,不过么,谷嫂子说的对,既然多少都行,那就热闹热闹,气派气派! “反正,这银子,咱们有!” 李桑柔扬眉看着气派十足的张猫。 …………………… 李桑柔听过一通八卦,往作坊各处看过一趟出来,张猫拉了拉她,“你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我烙饼给你吃,有点事儿。” 最后有点事儿四个字,张猫声音压的极低。 “好。”李桑柔立刻点头答应。 她现在没什么事儿,在哪儿吃饭都行。 张猫见李桑柔答应了,眉开眼笑,叫上韩嫂子,两个人去大厨房做小灶饭。 她们这作坊,中午管一顿饭,有个大厨房,十来个人专管做饭,诸事便当。 张猫,谷嫂子几个人,和李桑柔一起吃了饭,韩嫂子和杨嫂子收拾了碗筷,给其它几个人使了眼色,诸人各找事儿出去,屋里只留了张猫和谷嫂子,以及李桑柔。 谷嫂子沏了茶,李桑柔接过抿着,等两人说话。 “这事儿。”张猫先开口,一脸为难的砸吧着嘴。 “我说吧。”谷嫂子挪过来,“就是上回我们找镖行打人之后,生出来的事儿。 “咱们那天要的人多,一个镖行的人不够,那家镖行,就找了另一家镖行,另一家镖行,是教头带着来的,就是这个教头,说是当天,就瞧上齐娘子了。” 李桑柔眉梢扬起。 齐娘子是和谷嫂子她们,从江宁城一条船过来的,她头一回到江宁城看望她们时,就记住了齐娘子。 齐娘子人生得很细巧秀气,话少,爱笑,爱脸红,说是女红特别好。 “这事儿,我们当时不知道,就是上个月,才知道这事儿。唉!”谷嫂子一声长叹。 “齐娘子说,想嫁人,我们才知道!可真是!”张猫忿忿然。 李桑柔眉毛扬起。 “这事儿吧,简直是!唉!”谷嫂子拍着手,“齐娘子还有个儿子,这你知道吧,今年十岁了,找到我跟猫儿,也不知道谁跟他说的,说那男人,是贪图他们家家产,说他娘鬼迷了心窍。让我俩劝劝他娘,管住他娘。” “不是鬼,是被男人迷了心窍!”张猫恨恨的接了句。 “真被骗了?”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问了,齐娘子说,那镖师,对了,姓余,叫余盛。 “说余盛四五岁上就没了爹,他娘缝穷养他,他家隔壁就是他现在当教头的镖局,他小时候,常在镖局帮着打打杂,偷着看着,跟着学功夫。 “后来,镖局当家的见他人聪明,是块材料,就收他入门,从小杂工开始,跟着走镖,后来就当了镖头儿。 “因为常年在外头走镖,就没能成家,中间说过一门亲事,成亲前,女的一病没了,后来隔年,他押镖出了事儿,镖没失,人受了重伤,好了之后,有一条腿,使不上劲儿了,不能再走镖,他功夫好,就在镖局当了教头。 “给咱们当打手那回,是他伤好了,当了这教头才半年。 “当时,我一听齐娘子知道的这么细,就知道他俩不是谁骗谁,这是王八看绿豆,都看中了,我就跟猫儿说了这事儿。” “你瞧瞧,都不知道他俩是怎么勾搭上的!齐娘子可真是,真能闷得住,一声不响! “你说说,都快四十的人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她又生出这样的事儿!这算什么? “男人有什么好?男人有好东西?男人哪有一个好东西!”张猫恼怒不已。 “猫儿气坏了,我想来想去,这事儿,唉,齐娘子说,她听我的,我要是觉得不该嫁,她就不嫁,算了,她说她也没啥。 “可她那样子,这事儿,唉,这女人,这个,唉。”谷嫂子连声叹气。 “齐娘子跟她先前的男人挺恩爱的?”李桑柔明了的看着谷嫂子。 “是。大当家的这话……”谷嫂子一脸干笑。 “猫儿跟她男人,从来没快活过,她不知道独守空房这份苦。”李桑柔淡然道。 谷嫂子尴尬更浓,张猫瞪着李桑柔,想说话却被李桑柔抬手止住。 “齐娘子要不要嫁人,关你俩什么事儿?”李桑柔从张猫指向谷嫂子。 两人呆了一呆,一起瞪向李桑柔。 “她跟那个镖师,王八绿豆的看中了,谁贴补谁怎么啦?齐娘子就是拿钱养男人,怎么啦?养男人不行么?她挣的这钱,能养孩子,怎么就不能养男人了?”李桑柔接着道。 谷嫂子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直噎的脖子都长了。 “你们拦着不让她嫁,跟捆着绑着,把她硬塞到男人床上,逼着她嫁人,有什么分别?”李桑柔从张猫斜到谷嫂子。 “她要是被人蒙蔽了,被人家仙人跳了,被人家设计钻进套里了,你们帮她拆穿,该打打该杀杀,现在,是她跟男人两情相悦,他想娶,她想嫁,你们拦什么? “这男人有一天会负心?那也许这一辈子恩恩爱爱蜜里调油呢? “你们,这么辛辛苦苦,不就是图个日子可以自己作主么,现在,你们拦着她不让她自己作主,这叫什么事儿?” “她儿子……”张猫被李桑柔训的有点儿懞。 “那个小兔崽子担心他娘嫁了人,家产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就这个吧?你们还帮着他?”李桑柔冷哼了一声。 “要是有一天,你家大壮对你指手划脚,嫌你收留果姐儿了,不许你陪嫁果姐儿,不许你陪嫁翠儿,等你老了,你想吃口肉,也要看他脸色,你愿意?”李桑柔点着张猫。 “大壮他敢,他凭啥……”张猫一句话没说完,脖子一缩,不敢往下说了。 “齐娘子才三十出头,风华正盛,水葱一般,正是该想男人的时候,想有个男人,哪儿不对了?怎么不好了? “你们比亲姐妹更亲,都是为了对方好,可这个好,要明白怎么才是好,大家都是大人了,想要男人,不想要男人,要什么样的男人,这跟你爱吃肉她爱吃鱼一样,这是该管的?” 谷嫂子和张猫两个人,垂着头缩着脖子,一声不敢吭。 “还有,养男人,怎么啦?我,养了一辈子男人,养了一群又一群的男人,怎么啦?不行啊? “你们要是愿意,去养面首啊,一个不行养两个,三个四个。” 谷嫂子呛咳了,张猫上身后仰,两眼圆瞪。 “养面首,唉,就是怀孕麻烦。”李桑柔叹了口气。 谷嫂子连声猛咳,一张脸呛的通红。张猫呆了一呆,噗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抬手捂在脸上。 大当家真不愧是从南城根下起家出身的! 张猫和谷嫂子送走李桑柔,谷嫂子看着李桑柔不紧不慢的走远了,慢慢呼了口气,手往后拍着后背。 “你说,刚才大当家也没怎么着,声音都没怎么高,我怎么,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摸摸我这后背,是不是全湿了,我也不算胆小啊。”谷嫂子拎起后面的衣服扇了扇,凉的嗞了一声。 “你见过大当家杀人没有?”张猫压着声音。 谷嫂子摇头。 “利落得很!比你杀鸡利落多了,就一抬手!杀完人,你半点都看不出来她刚杀了人,不是亲眼瞧见,你都不敢信,那人是她杀的!”张猫贴着谷嫂子嘀咕。 “我听何老大说过,说她杀过不少人!”谷嫂子也贴过去,和张猫咬耳朵嘀咕。 “大常说过一回,说大当家杀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她一身的煞气,能不吓人么! “我家果姐儿,刚来家的时候,常做噩梦,你知道,那是个可怜孩子,后头吧,我就把大当家一件旧衣裳,枕在了果姐儿枕头底下,果姐儿真就不怎么做噩梦了,你瞧瞧,鬼都怕她。” “杀人归杀人,大当家是好人。”谷嫂子抖着衣襟。 “那可是!你说,齐娘子真要嫁了,咱们要不要热闹热闹?”张猫话题跳的很快。 “这得随她。她家哥儿,你把他带你家,让你家秀儿教教他,他听秀儿的。还有,他家哥儿找过咱这事儿,别跟齐娘子说了。”谷嫂子压着声音道。 “行,晚上我就顺路接他回去,干脆在我家多住几天。还有曼姐儿呢,也是个会说的,让这俩妮子教他。”张猫爽快答应。 第224章 瞎说 宁和公主从清风那儿得了信儿,连找了两天,都没能见到李桑柔。 第三天一早,大头找到千山,递了李桑柔的话儿:她这几天忙,不得空儿,初四那天,她请宁和公主和顾暃去看热闹吃喜酒。 初四一大清早,宁和公主和顾暃就赶到了炒米巷,照大头递话时的交待,穿戴都相当普通。 赵家离炒米巷不算远,李桑柔和宁和公主、顾暃三个人,安步当车走过去。 到了赵家那条巷子口,李桑柔站住,从手里拎着的布袋子里,摸出两块金饼子,一人一块递给宁和公主和顾暃,“喝喜酒不能空着手,拿着,一会儿跟着我,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宁和公主和顾暃这是头一趟看市井婚礼这种热闹,从得了信儿就开始兴奋好奇的和宫人打听这打听那,已经听说了些市井规矩了,这会儿见李桑柔一人给了一块又丑又大的金饼子用来随礼,两个人举着金饼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兴奋的脸都红了。 “咱俩,像不像山匪?”顾暃举着金饼子,捅了捅宁和公主,压着声音道。 “跟着她呢。”宁和公主笑的止不住,一边笑,一边抬着下巴示意李桑柔。 顾暃笑的金饼子差点掉下来。 赵家这场婚礼,是花钱请了四司六局来张罗的。 这是赵锐他娘杨嫂子,和张猫、谷嫂子、韩嫂子几个人,仔仔细细算计过之后,决定请人来张罗。 她们都忙,要是撂下商号和作坊里的事来张罗这个,那可就亏大了。 赵锐媳妇家倒是有人,可让媳妇娘家人上门张罗,除了入赘,真还没听说过。 请四司六局,也是赵锐丈人和丈母娘的建议,除了多花点儿钱,别的没毛病,银钱,赵家不缺。 请的这家牙人行,也是赵锐丈人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问过一遍,再三比较之后,定下来的。 大门里,四司六局里专司收礼唱礼上礼单的专业人士,都是一身喜庆的黑红绸衣,满身满脸的喜色,迎上李桑柔,先拱手长揖。 李桑柔递上金饼子,说了个李字,司礼双手托着接过金饼子,扫了一眼,高高举起,扯足了嗓门,透着喜带着惊,一声高喊:“李娘子金饼子一大块!” 周围的专业人员立刻一个接一个的往四周喊出去:“李娘子金饼子一大块!” 头一声响亮喜庆的高喊,已经让后面的宁和公主和顾暃瞪大了双眼,接着一圈儿的高喊,涟漪般喊向四方,听的宁和公主和顾暃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大瞪着眼睛,骇然而笑。 宁和公主笑的太厉害,金饼子竟然掉地上了,赶紧弯腰捡起来,一步上前,塞到司礼手里,一个宁字,说的都变了调。 幸亏司礼们个个见多识广,极其专业,再次放声大喊:“宁娘子!金饼子一大块!” 顾暃紧挨着宁和公主,将金饼子拍到司礼手里,连激动带紧张,递金饼子时,一个顾字脱口而出。 “顾娘子!金饼子一大块!” “唉!你怎么说顾!不是说了,随便说一个。”听顾暃说出个顾字,宁和公主伸手捂嘴也来不及了。 “唉!我!那……”顾暃那字才出口,人群里,翠儿一身新绸衣,拉着一模一样打扮的果姐儿,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向李桑柔,“姨姨!” “还有姐姐呢。”李桑柔回身指向宁和公主和顾暃。 “宁姐姐!”翠儿和果姐儿都记得这位有点儿傻的宁姐姐,一前一后冲宁和公主曲了曲膝。 “这是顾家姐姐。”李桑柔指了指顾暃。 “顾姐姐!”两人同时喊了一嗓子,就一左一右拉着李桑柔的手,“我们已经吃过一轮茶点了,姨姨你来晚了!” “走。”李桑柔回身招呼了宁和公主和顾暃,被翠儿和果姐儿一左一右扯着,往里进去。 赵家当初买宅院时,建乐城的宅子还不算贵,赵家又有些家底,这宅子就是照着以后赵锐和他弟弟成亲之后也能住得下买的,十分宽敞。 虽然宽敞,这会儿,也是里里外外摆满了桌子,挤满了人。 后面不大一个园子里,靠着院墙搭了个戏台,这会儿,戏台上已经唱上了,正对着戏台,一排儿四五张桌子,是这场婚礼中最尊贵的坐席。 韩嫂子先看到了被翠儿和果姐儿拽着的李桑柔,急忙拍着诸人,“大当家来了!” 满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来,冲着李桑柔迎上来。 “刚才那金饼子,是你添的礼?”张猫最利落,冲到近前,劈头先问了句。 “光听见金饼子了,没听清是谁。”谷嫂子跟着笑道。 “我带了两位贵客过来,这是宁娘子,这是顾娘子。”李桑柔先回身介绍宁和公主和顾暃。 “咦!我听喊了三回!敢情不是喊了三回,是你们一人一块金饼子?三块?”张猫瞪大了双眼。 “都是姐姐给的。”宁和公主好奇的打量着张猫。 眼前这个人,一看就是秀儿的娘,娘儿俩长的真像。 “怪不得带人来,敢情你这是找借口多送金饼子!”张猫一拍巴掌,悟了。 “快入坐!坐下再说话!两位小娘子坐这边,这两个小娘子长的真俊!比曼姐儿还好看!”谷嫂子让着李桑柔三人,顺手在张猫后背拍了下。 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贵客,众人呼呼啦啦你推我让,把最上首的位置让出来两个,重新调整了坐次,重新坐下,台上的戏,都已经唱过一出了。 “曼姐儿和秀儿她们呢?还有大壮?”李桑柔看了一圈儿。 “跟大桃她们一帮小妮子看嫁妆去了,大壮他们一帮小子在外头玩儿呢,别管他们。”张猫挥着手。 “你们怎么没去看嫁妆?”李桑柔一边一个,搂着翠儿和果姐儿问道。 “果姐儿说要等你,我陪她等你。”翠儿一如既往的接话飞快。 “这是哪家姑娘啊?”旁边一张桌子,韩嫂子伸头问了句。 “她是公主!”翠儿立刻扬声接话。 张猫一口茶呛着了,一巴掌拍在翠儿头上,“净胡说八道!公主也是能瞎说的?这是要挨板子的!” “是姨姨说的!”翠儿立刻高声分辩。 “姨姨瞎说,你也跟着瞎说?好的不学,学着她瞎说!”张猫再拍了一巴掌。 宁和公主大瞪着双眼,从冲她陪笑的张猫,看到淡定嗑瓜子儿的李桑柔,再看看一脸委屈的翠儿,眨着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暃看了一圈儿,再看着一脸不知道什么表情的宁和公主,噗一声,哈哈大笑。 宁和公主和顾暃两人,看热闹看的,干脆跟着秀儿翠儿她们,袖子卷起,裙子一搂,踩着桌子,爬到墙头树上,抢占一切有利地形看热闹。 反正也没人相信她是公主她是郡主,不怕失仪。 …………………… 赵锐娶媳妇这场热闹之后,李桑柔又忙了几天,临近中秋时,稍稍空闲一些。 这几年,他们过不成年的时候,比好好过年的时候多太多了。 这会儿就空闲下来,照大常的预计,今年这个年,只怕又要过不好了,眼下中秋在即,有钱有闲,大常和黑马商量着,得好好过这个中秋。 可俩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商量出一句算了。 中秋,对他们来说,实在没什么好过的。 登楼玩月,他们这一群人,谁有这个雅劲儿?连老大都没有! 听曲儿,咿咿呀呀的,听得人犯困,还是大戏好听,可中秋只听曲儿,不听大戏啊! 别的,还有什么? 这中秋实在没意思! 俩人商量到最后,也就是等酒坊新酒的幌子挂出来,开始卖新酒的时候,去买几样价钱贵点儿的新酒尝尝,再去一趟阳武县的庄子,拿点儿瓜果梨枣。 没等酒坊新酒的幌子挂出来,清风先带着十几二十多人,抬着二三十坛子新酒,送进了顺风院子后面。 说这是东西酒库今年进上的新酒,皇上吩咐送过来给大当家尝尝。 接着就是成串儿的送新酒的,黑马收新酒收的头晕,幸好送酒的人想得周到,酒坛上都贴着哪家酒坊什么酒,是哪个哪家送来的,请大当家品尝。 除了酒,还有各种瓜果梨枣,都要带一句:自家庄子里新出的,怎么怎么比外面的强。 大常是经历过粽子山粽子海的,也不用请老大示下,干脆直接的这边收,那边随手抓成三五斤一袋,交给骑手拿回家过节。 至于酒,李桑柔转圈看了一遍,叹着气,吩咐大常也分装送出去。 这会儿的酒,只宜新不能陈,新酒好喝,放长了,就算不坏,也不好喝了。 …………………… 中秋那天,李桑柔谢绝了从潘定邦起,这家那家的邀请,和米瞎子、林飒和王锦,以及大常等人,在阳武县外的庄子里,烤肉烤鱼,品酒过节。 王锦的棉花大部分都称好数好,收进了仓库,余下的,播种太晚,和前面几批比,收成之差,肉眼都看的清清楚楚。 第一年试种算是圆满成功,王锦心情极好,挨着李桑柔,抿着酒,滔滔不绝的说着这一年的栽种心得。 “收了多少种子?明年能种多少亩地?”李桑柔时不时问一句。 “八十亩左右,明年还要再试一年,再说,种子也不够,明年我想想栽得密一起,看看会怎么样。”王锦笑道。 “那后年可以把种子分出去了,就在这阳武县试种,算是下大田了。”李桑柔笑意融融。 “下了大田,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米瞎子不客气的接话道:“仗打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打完?”米瞎子将串好的鲜活大虾,拿了几个,放到火上烤着,站起来,拎了瓶新酒过来。 “不知道。今年能拿下潭州洪州吧,年里年外吧应该差不多了,蜀中推进的慢些。”李桑柔随口答道。 “攻蜀中都是这样,前期艰难,可要是前面守不住,失了地势之利,后面,就势如破竹了。 “下一步呢?怎么打算的?”米瞎子接着问道。 “这种战略上的事儿,我肯定不知道。”李桑柔斜了米瞎子一眼。 “你不知道,行,算你不知道,那你自己呢?下一步想好没有?大常说,绸子已经卖光了,钱赚了不少吧,下一步,你要往哪儿去?”米瞎子将虾翻个面。 “先去洪州,再去潭州看看,你呢?”李桑柔抿着酒。 “我得去扬州看看,看看那位孟太太,唉。”米瞎子叹了口气,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想跑来跑去的辛苦! “你什么时候走?”米瞎子又叹了口气,看着李桑柔问道。 “很快吧,世子已经拿下了豫章城。 “洪州水网密布,和江北不同,我得去看看,顺风的线路,要怎么铺才合适。 “还有,孟太太在洪州有不少产业,她托了我照看,这事不宜托付别人,我得亲自去看看。”李桑柔烤好了一条鱼,慢慢剥着吃。 “还有人敢抢她的产业?齐军所到之处,不是说秋毫无犯吗?”米瞎子反应极快,问的也极快。 “杨文死了,都以为她也死了,无主之财。”李桑柔哼了一声。 “我忘了这茬了,也是。”米瞎子哈了一声,“这事儿是得你亲自去,论明抢这一行,你可是数一数二。” “我什么时候明抢过?”李桑柔简直想啐米瞎子一口。 “南城根下不是你明抢过来的?”米瞎子一脸奇怪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呃了一声。 “夜香行不是明抢?”米瞎子不客气的再问一句。 李桑柔低头吃鱼,不理他了。 “还有米行粮行。”米瞎子嘿笑起来。 “米行粮行都没赚到钱。”李桑柔一声长叹。 “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米瞎子啧了一声。 …………………… 中秋隔天,米瞎子拎着他的瞎杖,举着算命幌子,破衣烂衫,启程南下扬州。 半个月后,李桑柔和大常、黑马等人,贩了些货,离开建乐城,赶往黄梅县,从黄梅县过江,进了江州城。 第225章亏了 从黄梅县往江州城的渡船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不过多半是空身人,或是挑着挑子的小商小贩。 黄梅县这边是大片的浅滩,大船不能靠近,大宗货物,还是要绕道鄂州过江,顺流到江州码头卸货。 李桑柔一行人带的货不多,趟着水,来回多走了几趟,就都过了江。 在江州码头下了船,大头伸着脖子看了看码头上查验路引户贴的大齐官兵,突然咦了一声,“老大,咱那户贴,还是梁国的呢,能用?” “试试呗。”李桑柔不负责任的挥了挥手。 “不能用又能咋的?咱大齐的户贴,难道你没有?”黑马往大头头上拍了一巴掌。 “咱用哪个?”大常手伸进褡裢里,看着李桑柔问道。 他那褡裢里,装了李首打头的,李蝗打头的,李鱼打头的,陆乘风打头,以及他随便想出来的名儿,一堆儿的路引。 这是临走前,他去找七公子,七公子带着他,找到潘相,一张张开出来的,价真货实。 “用南梁那个。”李桑柔示意大头。 大头愉快的应了一声,扑到大常面前,接过那份南梁户贴,举在手里,冲着那队儿齐兵冲上去。 “咦,你们这户贴,怎么还是这个梁字儿,怎么没去变更?”领头的小队长来回翻看了几趟,皱眉问道。 “那时候不在,走亲戚去了,江那边,刚回来。”大头一脸的认真,因为认真,显得格外傻气四溢。 小队长上身后仰,撇着嘴打量着大头,片刻,摇着户贴问道:“李首是你?你家大人呢?你跟谁来的?总得有个人带着你吧。” 黑马在后头,咯一声笑出了声。 “你这话说的!”大头像被吓着了,缩着肩膀,回头看向李桑柔。 “恩跌个憨巴!”黑马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大头头上,“偶是他哥儿,刚从对岸回来。” 黑马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捧了一包麻糖往小队长面前举,“恁七了吧,七点儿。” “不吃不吃!”小队长被黑马那包麻糖怼的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什么时候去对岸的?怎么过去的?一直没回来过?” “那可早,那时候,只能游过去,头一趟回来。”黑马收了麻糖,两根手指头动了动,以示就是这么游过去的。 “你们是一家的?看着可不像!”小队长从大头看到黑马,再看到大常,又看了眼蹲在大常脚边的蚂蚱和窜条,再看向嗑着瓜子的李桑柔,以及替李桑柔拎着瓜子袋儿的小陆子。 这一群人是一家的?欺负他眼瞎吗?他眼不瞎! “明明是一家的,户贴上写着呢!”黑马很认真,他们真是一家的。 “小仨儿,去叫头儿过来,这一群人不大对。”小队长往后退了一步,手握在了刀柄上。 小兵小仨儿跑的很快,片刻功夫,一个虎虎生风的中年小统领,带着十来个官兵过来,先看大常,再看李桑柔,呆了一瞬,抬手挥了挥,“你们,跟我来,咱们进去说话儿。” 大常几个人,牵着骡子拉着驴,跟着统领进了城门外的小矮房里。 统领再从大常看向李桑柔,屏气问道:“你是,常爷吧?她姓桑?” “我马爷,你不知道?”黑马不高兴了。 “唉哟喂!”统领一声惊叫,“大将军!常爷,马爷,诸位爷!唉哟喂!” “你那个小队长挺好。”李桑柔冲小统领微微欠身,“文先生在城里吗?” “真是,桑大将军!”小统领用力压着声音,压着激动,“小的的头儿的头儿,给您牵过马!” “那咱是一伙的。”李桑柔笑道。 “对对对!小的的荣幸!您刚才说,文先生没在城里,好像没在,小的现在就去问……” “不用了。” 大常立刻伸手按住小统领。 “我们来,不是找他,他在不在无所谓,顺口问一句。我们这张户贴,你看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得照规矩。”李桑柔示意黑马手里的户贴。 “加个戳就行,不过那戳不在小的这里,要不,小的带桑大将军……”小统领被大常按着肩膀,只能不停的点手指。 “把你这里该办的办好就行,我们自己进城盖戳。”李桑柔笑道:“我在江州城里这事儿,就咱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 “放心放心!桑大将军您放一百个心,一千个心!小的这里,也是盖个戳就行!”小统领从怀里摸出他的戳儿,用力盖在户贴上。 几个人出来,那位奉了桑大将军军令,就当不知道的小统领,站在小矮屋里,不停的挥着手,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过了,又挥了几下手。 一行人进了城,大头在前,直奔上一趟来时,买下的那间小院。 他们的户贴上,也是这间小院的地址。 小院里诸物齐全,就是灰落了厚厚一层,大常指挥着小陆子几个,赶紧打扫擦洗,黑马出去逛了一圈,挑了家生意相当不错的酒楼,叫了一桌子饭菜送过来。 吃了饭,李桑柔坐在大常他们刚刚打扫干净的天井里,看着洪州舆地图,琢磨着她这顺风路线,先从哪儿搭起最方便。 院门外,响起声问询:“李娘子在家吗?” “在,进来吧。”李桑柔收起舆地图,扬声答道。 正在倒座房里擦洗的大头探头出来,迎着刚刚迈过门槛的中年婆子,笑道:“张婶子好。” “李爷好。”大头他张婶子忙欠身还礼。 李桑柔已经站了起来,微微欠身,“张管事好。” “不敢当不敢当。”张管事被李桑柔这一欠身,吓了一跳,急忙左一下右一下的曲膝还礼。 “坐吧,你家太太说留了人在这里,没想到是你,看来你家太太在洪州的产业,很多,也很要紧。”李桑柔示意张管事坐,自己也坐下,拎壶沏茶。 “大当家夸奖了。”张管事有几分拿捏的坐下,先欠身谢了句,“太太在洪州的产业多倒不算多,只是,”张管事的话顿住,左右看了看。 “这个院子外面还有一层院子,放心说吧。”李桑柔笑道。 “是,大当家的这里,自然是稳妥的,我想的多了。”张管事先陪了不是。“我们爷还活着的时候,很关心我们太太在洪州的产业。 “我们爷说,我们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只怕顾不及各处产业,就打发了不少人,帮我们太太料理。”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倒了杯茶,推到张管事面前。 这事儿,那位从前的孟夫人,现在的孟太太,可半个字没跟她提起过。 这份心计! “这人手,先从洪州的产业派起的?”李桑柔问了句。 “十年前,我们爷还在杭城殿前军的时候,就很关心我们太太,怕太太料理不及。 “那个时候,我们爷也不容易,这生意上头,也不是说上手就能上手的,虽说我们爷极关心我们太太,总想帮一帮我们太太,可还是有些个有心无力。” 张管事一脸干笑。 李桑柔轻轻哈了一声。 这位张管事,可真会说话! “后头,我们爷驻守这江州城,差不多算是领了这整个洪州的防卫,我们爷虽说忙得很,可还是很关心我们太太,这六七年,不停的往各处派人,接管了不少产业。”张管事垂着眼,接着道。 “派的,都是些什么人?”李桑柔问道。 “杨家虽说从前不怎么样,可自从我们爷有了军功,后头,又娶了我们太太,这杨家也就是大族了,沾亲带故的,都是能用的人。 “再说,我们爷带了这么些年的兵,可带出来不少人,我们爷这官越做越大,能用的人,就越来越多。”张管事答道。 李桑柔再次哈了一声,“你家太太把你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最会打理产业,是因为你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吧?” “不敢说了如指掌。”张管事欠身陪笑。 “先从哪一家看起,你列好单子了?”李桑柔看着张管事。 “洪州这里,到我们爷死前,也就是江州城里几处要紧地方,还在我们太太手里。”张管事陪出一脸笑,从怀里摸出本两寸见方的厚册子,“我们太太的产业,都在这里头了。” “敢情!”李桑柔接过册子,掂了掂,哈了一声。 敢情,她找到孟夫人的时候,孟夫人已经被人家刀架在脖子上了,怪不得她决断的那么干脆利落,下手快的出奇! 敢情,这桩生意,是自己找上门当了冲头,唉,有点儿亏! 她当时,竟然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真是好手段,好心计! 李桑柔啧了一声。 张管事陪着一脸笑,不停的欠身。 “窜条。”李桑柔翻了两页,合上叫道。 “来了!”窜条两只手都拿着抹布,从后面院子里冲进来。 “你回去一趟黄梅县,递信让老孟他们过来,越快越好,事儿急。”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窜条窜进去,片刻出来,直奔码头。 “你觉得,先从哪儿开始好?”李桑柔看向张管事问道。 “杨家坪的船厂,是太太的产业。”张管事垂眼答道。 李桑柔伸出手。 张管事一脸干笑,“从前年战起,我们老爷说,朝廷有令,造船都是军务。” “你这意思,从前年起,这船厂,你们就一无所知了?那人手呢?”李桑柔扬眉道。 “原本,我们太太留了些人,可没两个月,我们老爷就查到了一个,我们老爷文韬武略的,英明着呢,查到了,就杀了满门,说是……” 张管事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后头,我们太太就把人都撤出来了,我们太太说,钱不值钱,人值钱。” “杨家坪就一家船厂?”李桑柔沉默片刻,问道。 “原本有十来家,我们太太做生意,向来是讲究有财大家发,独食吃不长久,我们老爷跟我们太太不一样,我们老爷最爱独一份儿。现如今,杨家坪就一家船厂了。”张管事实在忍不住,嘴角往下扯了扯。 “谁在船厂管事儿?”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 “杨干,我们老爷的族侄儿。杨干身边有个帐房,姓闪,都称他闪先生,极精明能干。 “这位闪先生,是我们太太把人都撤出来之后,才跟到杨干身边的,我们太太对这位闪先生,一无所知。 “杨干原本是我们老爷的亲兵,有一回我们老爷练兵,遇到平地生出的龙卷风,被卷翻了船,杨干拼死救出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就让他姓了杨,当子侄教养,后来,又让他打理杨家坪船厂。”张管事介绍的很详细。 李桑柔慢慢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她们对这间船厂,还真就是一无所知。 算了,还是自己去看吧。 “你住在哪里?”沉默片刻,李桑柔看着张管事问道。 “就是大当家的斜对面,现赁的房子,从我们太太走后,就赁房子住着,一直等着大当家的。”张管事欠了欠身。 李桑柔再次叹气,“对了,你们太太,把那两船银子送给文先生了?这事你知道?” “是我送过去的,那两条船,从泊进我们太太那座庄子,也就是我们太太上去看过一回,之后,没人上船,也没再动过。 “是文先生身边一个叫百城的小厮,带着人撑走的。”张管事欠身答道。 “你们太太啊,唉!”李桑柔一声长叹,呆了片刻,突然扬眉问道:“你们太太手里,还有银子吗?” “那可不少。”张管事斜瞥了李桑柔一眼,“从我们太太的祖父起,孟家就有的是银子,代代都修银库藏银子呢。” “嗯,那就好!”李桑柔松了口气。“这个,我先看看,你赁了房子,往外说做什么营生没有?” “说是缝穷。” “嗯,大常,拿几件破衣裳出来,让张婶子拿回去替我们补一补。”李桑柔扬声喊了句。 “那我明天送过来?”张管事站起来,欠身笑问。 “你没事不用过来,我找你有事,就让人去叫你。”李桑柔跟着站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管事急忙曲膝,连往后退了几步,抱着大常递给她的几件破烂衣裳,出门走了。 第226章 难题 隔天一清早,黑马和大头、小陆子三个人,各自出门,往杨家坪打听船厂的事儿。 大常和蚂蚱挑着筐,外出采买,回来接着打扫。 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太多,打扫起来实在费劲儿。 李桑柔坐在天井里,喝着茶,对着舆地图,琢磨顺风的路线怎么走最好,以及,从哪儿开始下手。 隔天,窜条回来,接过大常塞过去的抹布水桶,和蚂蚱并肩擦洗打扫。 几天后,黑马和大头,小陆子三个陆续回来。 杨家坪船厂,有个大名叫广顺老号。 杨家坪的广顺老号,倒还真是个老字号,有年头了。 洪州,特别是江州城一带,是天下船厂聚集地之一,整个洪州,像广顺老号这样,开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字号,比比皆是。 杨家坪是个极适宜做船厂的地方,原本,大大小小有十五六家船厂,广顺老号在中间,不大不小不上不下,是一间中等船厂。 七年前,杨文镇守江州城后,广顺老号开始发达起来,也就一两年,就把杨家坪十五六家船厂,吞的吞并的并,吃干抹净,整个杨家坪,就只有一家广顺老号了。 广顺老号现在的大掌柜,杨干,是五年前接任大掌柜的,杨大掌柜口碑极好,不管是船厂的工匠,还是来订船的客商,提起他,都是交口称赞,是真称赞,不是张管事那种称赞,说他人厚道,懂行,大方,是个难得的好掌柜。 至于大帐房闪先生,都说帐头清得很,别的,就打听不到什么了,说他不爱说话,也不大出来,成天守着帐房,不是记帐,就是盘帐。 杨干妻儿都在杭城,在杨家坪侍候他饮食起居的,是两个小妾,一个小妾是他接任大掌柜时带来的,后来这个小妾怀孕,他就又买了一个丫头,开脸收了房,现如今,两个小妾一个生了个儿子,一个生了个闺女。 至于船厂,正正经经做生意,不欠钱不赊账不强买强卖,口碑很好。 一圈儿打听完,李桑柔就有些挠头。 吃了晚饭,收拾好,李桑柔捧着杯茶发呆,呆想了半天,看着大常等人,干脆招手,示意几个人坐过去。 “这广顺船厂,怎么拿回来,你们也出出主意。”李桑柔端着茶。 “这还要出主意?”黑马莫名其妙,“那船厂里,是有二三十个看船厂的护卫,一眼瞧过去,就知道都是没打过真架的,也就是吓唬吓唬小偷什么的,照我说,不用主意,直接打上门就行了,都不用老大你动手,我跟大常两个人,足够!” 黑马摩拳擦掌。 “不能直接抢?”大常看着斜瞥着黑马的李桑柔,问了句。 “瞧你这话说的,这怎么能叫抢,本来就是咱们,不是,本来就是孟太太的东西!孟太太现在托咱们替她拿回来,这是,那啥来,正道之光!”黑马一拍巴掌,义正词严。 “马哥说得好!”大头立刻鼓掌。 大常没理黑马和大头,只看着李桑柔。 “杨干接管广顺船厂隔年,广顺船厂就从孟氏头上,过成了杨氏族产,由杨文这一支,丰字房打理,杨干也是丰字房的。 “广顺船厂由孟氏名下,归到杨氏族中,是经由官方,该有的文书一件不少一样不错,孟太太签字画押,大小印章,清楚齐全。”李桑柔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要是孟太太能站出来,接管杨氏丰字房,由她出面,把这船厂拿回去,虽说难,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可现在,孟太太生死不知对吧,咱们凭什么拿? “这船厂规规矩矩做生意,杨干这个大掌柜,厚道规矩,咱们凭什么抢? “盗亦有道,抢,也得有能抢的理由。”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老大说得对!”黑马拧着眉,在想明白之前,先表示赞成。 “还有,洪州刚刚归入大齐版图,世子和文先生这会儿正忙得四脚朝天,还没能理清理顺呢,咱们这边上手抢上了洪州的商号,这不是拆世子和文先生墙脚么。 “要是闹起来,洪州的商号岂不是要人人自危,那是要出大乱子的。唉!”李桑柔不停的叹气。 她是真盼着杨干什么的,个个无恶不作。 “这事儿挺难。”大常同情的看着李桑柔,这种事儿,他一向没法子。 “就是,得想个能抢的由头是吧?”黑马觉得他明白了。 “是不能抢。”大常横了黑马一眼。 “要不,把杨干杀了?还有那个姓闪的,一起杀了。”小陆子出了个好主意。 “凭什么杀杨干和姓闪的?咱们帮规怎么说的?”黑马一巴掌拍在小陆子头上。 “我就是,瞎说说,瞎说的。”小陆子脖子一缩。 他们老大的帮规,无故杀人是要偿命的。 大常重新给李桑柔沏了杯茶,黑马拧着眉托着腮,努力思考。 大头专心剥核桃吃核桃,出主意这种事儿,一向跟他无缘,小陆子出过一个馊主意了,心安理得的等着老大想出主意,他努力过了。 窜条和蚂蚱一个认真的看着烧水,一个严肃的将残茶叶摊到栏杆上晾着。 不是他俩不努力,老大说的这事儿,他俩不擅长啊,要是什么凫水要饭,那倒是能出出主意。 李桑柔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就知道跟他们商量没用,唉,她想了这三四天了,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唉,算了算了,明天再说吧。 …………………… 月中,孟彦清等人赶到,李桑柔让董超出面,去杨家坪广顺船厂订十条船,董超回来之后,一行人雇了三四条船,往豫章城过去。 张管事自己搭了条船,随往豫章城。 她从她家太太那儿领的吩咐,就是等到李大当家,之后跟着李大当家。她们去哪儿,她当然就跟到哪儿。 李桑柔一行人,沿章水而上,一路上不紧不缓,没几天,就到了豫章城下。 豫章城松阳门外,码头一路往南延伸,依码头而生的街道,高高矮矮的房舍,也一路往南延伸。 这会儿,一路往南延伸的码头清晰可见,从前的热闹和繁华,却夹杂着一片一片接连不断的废墟,废墟中间,男女老幼来来往往的忙碌。 船顺着码头一边,缓缓往前,李桑柔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废墟和忙碌,西斜的阳光照在这一片片忙碌上,添上了一丝丝似有似无的暖意。 军报上说,世子领大军突袭豫章,行军突袭之快,豫章城守军都没来得及关上城门,就被大齐雄师长驱直入。 只看军报,让人觉得取豫章就是世子领着齐军,跑步进入豫章城而已。 眼下,这一片一片的废墟,默然无声的展示着这场突袭,是铁与血的突袭。 “老大老大,你看,真有大樟树!唉哟这树也太大了!瞎叔说这是天下灵根,瞎叔来过豫章城?”黑马站在桅杆横杆上,指着松阳门外的一片绿荫,惊叹不已。 敢情真有大树啊! 越靠近松阳门,废墟越连片成群,离松阳门还有三四里,船就被拦住。 孟彦清出面,和守军细细验核了路引文书,一道道过来,船泊到码头上,一行人结了船钱,背着行李下船,往松阳门进去。 跟在李桑柔身边的大常,实在高大实在显眼,一行人出了城门洞,没走多远,百城骑着马,一路飞奔而来,远远看到大常,赶紧挥手。 李桑柔示意孟彦清他们先走,自己和大常他们靠边站住,等百城冲上来。 “给大当家请安,常爷好,马爷好,陆爷好几位李爷好。” 百城冲上前,跳下马,先恭敬周到的挨个问了一圈儿好,看着李桑柔笑道,“江州城递了信儿,说大当家到江州城了,大帅和我们爷就一直等着大当家,都快等急了。” “文先生忙着呢?大帅呢?”李桑柔跟着百城往前走。 “大帅出城查看地形去了,我家爷今天召集了这豫章里的商户,正跟他们说话呢。”百城笑答。 “那都忙着呢,你先回去吧,我们先找地方住下,安顿好了,我再去见你们大帅和文先生,他们住在哪儿?”李桑柔笑道。 “守将衙门。就在前面那条街。”百城指了方位,并不多说,欠身和李桑柔等人告辞。 豫章城里大致算是完好,先走的孟彦清等人,已经挑好了一家邸店,李桑柔等人跟着住进去。 安顿好,李桑柔出来,转了一小圈,转到守将衙门时,看到二三十个锦衣绸裤的商人三五成群的出来,李桑柔站住,看着商人们走远了,往守将衙门进去。 文诚站在东厢门口,看到李桑柔出了月洞门,笑迎上去,离了十几步,就拱手长揖下去。 “这怎么敢当!几个月不见,先生怎么这么客气了。”李桑柔急忙侧身还礼。 “这一礼,是谢那两船银子。”文诚说着,再次长揖下去。 “不敢当,又不是我给的银子。”李桑柔失笑。 “这一礼,是谢大当家赏的大功劳。”文诚直起身,再揖下去,“这一次,才是该见的礼。” “先生太客气了,银子不是我的,功劳也不是我赏的,实在当不起。”李桑柔往旁边再让一步。 文诚总算见好了礼,让着李桑柔进了厢房,百城已经沏好了茶。 “这是湖边山上的秋茶,很不错,大当家尝尝。”文诚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托起水晶杯,看着一芽一叶的秋茶缓缓沉下,闻了闻,抿了口。 “整个洪州,都极宜于茶,到处都是好茶。”文诚也托起杯子,欣赏着茶叶的起伏。 两个人闲话着,一杯茶刚喝完,外面一片脚步声,百城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大帅回来了。” 文诚急忙往外迎,李桑柔站起来,跟在文诚后面,出了厢房门,看着大步流星直冲进来的顾晞。 和上一次相比,顾晞好像黑瘦了些。 也是,这几个月,他可是马不停蹄。 “你怎么才来?一个月前,江州城就递信说你到了。”顾晞直冲到李桑柔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等孟彦清他们了。”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等孟彦清?出什么事儿了?你又要干什么?”顾晞眉毛高扬。 文诚也惊讶的看着李桑柔。 “本来以为要出点儿什么事儿,后来发现用不上他们,可是叫都叫了,总得等他们到了,一起过来。”李桑柔叹了口气。 “什么叫本来要出事儿?本来要出什么事儿?”顾晞失笑,问了句,站在廊下,犹豫是进厢房,还是将李桑柔让进上房。 李桑柔指了指厢房,“正品茶呢,你也尝尝?” “那就在厢房说话吧。”顾晞抬脚进了厢房。 “怎么回事?”落了座,顾晞看着李桑柔,再次问道。 “孟氏,”李桑柔说出孟氏两个字,叹了口气,“有不少产业,从十年前起,陆陆续续被转到杨氏名下,成了杨氏族产,她想让我帮她把这些产业拿回来。” 顾晞眉梢扬起,“你原本准备直接抢过去的?” 文诚一口茶呛着了。 “想来想去,没法抢。”李桑柔叹了口气。 “刚刚我还和江州的商户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大当家手下留情,真不能抢。”文诚看着李桑柔,一边说话一边欠身。 “孟氏不打算再以杨氏妇这个身份抛头露面,杨文这一支,那就算是断折没了,就算把杨文那个儿子推出来,他成年成家之前,这些产业,也是要由杨氏宗族代为打理,这很难。”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就算孟氏站起来。”文诚摊手苦笑,“她是杨家妇,她的产业,也是杨氏产业。” “她为什么要拿回去?为了银钱?”顾晞皱眉想了想,问道。 “钱她不缺,不是为了钱,我觉得,是为了一口气吧。”李桑柔再次叹气。 这件事,至少到现在,她束手无措。 “这口气……”文诚唉了一声,摇头叹气。 “挺难。”顾晞拧眉想了一会儿,看着李桑柔,摊手苦笑。 “是啊,想了大半个月,全无头绪,先放放吧,总会有办法。”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洪州初归大齐,人心未稳,大当家可要多多体谅。”文诚看着李桑柔,陪笑道。 “不就是替你着想,要不然她早就下手抢了,人都叫好了。”顾晞横了文诚一眼。 “我也替大当家想一想这事儿。”文诚忙笑道。 “她都没办法,你能想出什么法子?你擅长这种巧取豪夺?”顾晞斜瞥着文诚。 文诚不说话了,再说还得错。 “我什么时候巧取豪夺过,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晚饭吃什么?听说银鱼不错,你们厨子手艺怎么样?咱们先吃饭吧。”李桑柔叹气。 第227章 名胜啊 李桑柔一行人在邸店住了两三天,黑马和小陆子两个人,就看好买下了一座宅院,收拾打扫干净,一行人搬了进去。 隔天,孟彦清点着人头,洪州各处米行粮行的行首行老们,到齐了,告诉了李桑柔。 李桑柔也不挑日子,就是当天,选了滕王阁,请各大米行粮行行首行老们喝茶赏景。 孟彦清让人去请各家行首行老去滕王阁,李桑柔带着大常黑马等人,先往滕王阁去。 大约是因为豫章城头刚刚变幻了大王旗,滕王阁时外四周,空无一人,已经十分破烂的楼阁,茂盛而衰败的荒草,在夕阳下,一片荒凉。 “这是什么地方?老大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乱坟岗子吧?这个是享庙吧?挺气派!”黑马转圈看着四周,忍不住捅着大常问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听说过吗?”李桑柔回头看了眼黑马。 “当然听……没听说过。”黑马舌头打个转,没敢瞎说,在老大面前,不能瞎说。 “作为大家出身的读书人,到了豫章,不能不到滕王阁。”李桑柔斜瞥了眼黑马,认真道。 “那是那是!”黑马胸膛一挺,随即问道:“可这儿,这哪儿好?像个乱坟岗子。” “三个楼,咱在哪儿?”大常扛着桌子拎着椅子,上了台阶,左右打量着。 这个这个和那个,都是一样的破败。 “那边,压江。”李桑柔手指点了点。 “老大,这破地方,这到底哪儿好?”黑马追问了句。 老大说了,大家出身的读书人,不能不到这儿,他总得知道点儿为什么,不然不好显摆。 “风水好。”李桑柔看着黑马,认真道。 “噢!怪不得!我就说!我刚才明明看出来了,没敢说!”黑马两只手提着茶叶茶壶红铜壶,只好猛跺了两脚。 大常放好桌子椅子,黑马蚂蚱将怀里的茶叶杯壶放好,小陆子几个捡了干柴,架起火堆,刚烧上水,大常示意李桑柔,“老大,来了。” 李桑柔转头往后看了眼,台阶下,一团四五个人,低头说着话儿,往这边过来。 “哎!这边儿!”黑马站在栏杆上,挥着手大叫。 头一团人台阶上到一半,又一团五六个人也过来了,再往后,一团接着一团,络绎而来。 头一团人上来,谨慎而戒备的打量着四周,看着负手而立,微笑打量着他们的李桑柔,中间一个四五十岁的瘦高男子陪笑拱手,“这位就是大当家吧。” “李桑柔。”李桑柔三个字,李桑柔说的清晰而慢,“诸位随意。 “我头一趟到豫章城,这滕王阁,真是名不虚传。”李桑柔说着,转头看向浩渺的江水。 正要介绍自己和诸位行老的行首被李桑柔这一转头,转的噎了口气。 “这滕王阁,就是秋天景色最盛。”行老咽了口气,只好先接着李桑柔的话说话。 “真真正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李桑柔往外走了两步,“可惜荒草过深,这亭台楼阁,过于破败。把这里修整好了,喝喝茶喝喝酒,多好。” “那是大功德。”行老心神不宁的陪笑接话道。 后面几团人,陆续进了亭子,亭子不大,一团一团的人多了,有些拥挤,诸人却依旧一团一团,每一团都界限分明。 李桑柔站在亭子外的石头上,回头斜瞥了眼亭子里的一团一团,看着孟彦清上来,看向孟彦清问道:“到齐了?” “是。”孟彦清一个是字,干脆利落。 “没想到这里这么荒凉,看来只能喝一杯茶了。”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将壶里的茶往托盘里的杯子里,一杯杯倒上,大头他们捧着托盘,将茶送到一团一团的人面前。 “我是个粗人,不懂茶,特意从文先生那儿要了点儿茶叶,招待大家。”李桑柔接过黑马递过来的巨大杯子,闻了闻,抿了口。 “请大家到豫章城,到这滕王阁,也是文先生的交待,得和大家伙儿当面说一说。” 李桑柔坐到亭子里唯一一把竹椅子上。 “我一进豫章城,就被文先生叫过去了,说是他在江州城时,就对洪州大大小小的商号,许了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绝不容许欺凌强霸。” 李桑柔啧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把我叫过去,就为了嘱咐这两句,唉。” 亭子里鸦雀无声。 “这种话儿,还真是头一回听文先生说,之前,在荆州时,从鄂州,到襄樊,都是大齐雄师用刀枪鲜血攻打下来的。那时候,文先生光忙着埋死人了,顾不上承诺这些。 “大帅说,文先生是什么经天纬地的能人,这话这意思,就是文先生说什么都是对的,是吧。 “文先生说的那什么一体,什么不许凌霸,这意思我懂,就是洪州还是大家的,这生意,大家想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许我上手抢,这个意思,我没领会错吧?” 李桑柔看着诸人。 满亭子的人,竖着耳朵听的全神贯注,却个个抿嘴,一言不发。 “错没错,你们得有个表示,要是错了,哪儿错了,赶紧说,要是没错,举个手吧,一声不吭让我怎么做?”李桑柔扬眉问道。 人群中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只只的手,犹豫迟疑的举了举。 “有多少举手的?”李桑柔抬头问大常。 “这一团,那一团,那个,还有那个,没举手,其它都举了。”大常点了四团。 “你们觉得不对?哪儿不对……”李桑柔话音没落,大常点着的四团,赶紧举了举手。 “洪州地片儿,这生意,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文先生答应过你们,那就这样了。 “洪州之外的生意呢?你们做不做?做的话,打算怎么做?”李桑柔看着诸人问道。 诸人更加你看我我看你了。 “你们议议。”李桑柔抿起了茶。 “大当家的,这生意,当然是天下的生意,哪能光咱们洪州一地的道理。”最早进来、站在最前的行老,陪笑道。 “其它人呢?也是要做天下的生意的?”李桑柔问了句。 “那是那是。” “哪有关着门做生意的。” “生意都是要做出去的,何况咱们这是米粮行当。” …… 众人七嘴八舌。 “那就议议,洪州之外的生意,你们打算怎么做?”李桑柔接着问道。 “这事儿,得大当家发话吧。”最前的行老,犹豫不定的陪笑道。 “原本都是我发话,可现在,文先生不是答应过你们,这话,我就不好随便发了,是不是?所以才把你们请过来,大家议议。”李桑柔笑眯眯。 “听说江北的米行,是和牙行一样的买卖?”人群中,有人问了句。 “把咱们的规矩,给他们瞧瞧。”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嗯了一声,弯腰拎起个半旧的米袋子,递给小陆子。 小陆子掏出小册子,点着数,一团人只给一本。 小册子里的规矩简单明了,诸人看得很快,看完册子,各团之间,你看一眼,我递个眼色,见李桑柔垂眼抿茶,这一团那一团,你凑过来我凑过去,咬起了耳朵。 李桑柔抿着茶,等他们商量。 “大当家的,文先生既然说过,洪州还照洪州的规矩,那这,是不是还该照洪州的规矩?”最前头的行老,在领受了诸行老的示意后,陪笑道。 “江北的米粮船,进了洪州,照你们洪州的规矩,米粮只能整船粜给你们行里,是这样?”李桑柔干脆直接的问道。 满亭子的人赶紧点头。 “那你们洪州的米粮船,到了江北呢?怎么办哪?”李桑柔接着问道。 “您看这样行不行。”中间一团里,有人陪笑道:“洪州的米粮,统由我们行里出去。” 李桑柔笑起来,“行!怎么不行,多好呢。行了,那就这样吧。” 诸人不敢置信的瞪着李桑柔,再由李桑柔,瞪向彼此。 这好事儿,太好太快,他们不敢相信。 “那要是,有人私自收米粮……”站在最前的行老觉得自己乱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好说,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喔,江北是有挺多商号,正在南下,准备到洪州贩米北上,今年建乐城大米涨了不少,唉,都是打仗打的。”李桑柔点头。 “那他们要是私收米粮呢?”满亭子的人惊喜的有,急切的有,担忧着急的更多。 “那你们,报官?”李桑柔认真建议道。 “这事儿,大当家是不是能出面……”站在最前的行老,陪着一脸笑。 “行啊,不过,我出面,就是你们认我这个大当家了,我这个大当家,可不是白认的,大常,和他们说说你们老大的规矩。”李桑柔一脸笑。 “就一条,利润全归我们老大,有家的按月领养家银子,没成家的一个月二两银子零花。”大常一字一句。 他们老大的规矩一向简单明了。 亭子里再次寂静无声。 “文先生答应过……”人群中间,有人嘀咕道。 “文先生答应你们的,文先生哪一条没做到?”李桑柔脸上的笑容没了。 “从前,这一条江,隔开北齐南梁,你们不能随意北上,北齐的商人不能随意南下,你们和北齐的商人,都是望江兴叹,只能关着门各自做生意。 “现在,江那边是大齐,江这边,也是大齐。 “你们想做江北的生意,挣江北的银子,却不愿意江北的商人南下,不想让江北的商号来洪州挣钱。 “文先生答应的,是不让江北的商号欺负你们,不让我把你们剥个精光抢个精光再打打杀杀,这还不够吗? “难道你们以为文先生这个答应,是答应你们,只许你们挣江北的银子,不许江北的商号南下洪州,不许他们抢你们的生意,挣洪州的银子? “这样的好事儿,我都不敢想,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李桑柔哈了一声。 “还有,你们每一家,强霸一处米粮,是靠你们自己的本事,还是后头都有这个那个支撑的? “现如今,整个洪州,大大小小的城头都换旗了,你们背后的支撑,哪怕是南梁皇帝本人,本大当家,都不用放眼里,是吧? “我很喜欢这里,秋水共长天一色,真是不错。我打算把这里好好修一修,种上最贵的兰草,最贵的花儿,现在就回去找人算算,只怕得不少银子。洪州今年丰年,本大当家也得贩几船米,赚了钱好开工。”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外走。 “大当家!”站在最前的行首长揖拦在李桑柔面前,“大当家且缓一缓,我们豫章城米行,不是不愿意遵从大当家的规矩,只是。” 李桑柔慢慢哼了一声,往回一步,坐到椅子上。 “大当家明察秋毫,豫章城米行,一直附骥漕司府,每一任漕司离任到任,都是小的送迎。 “听说咱们大齐的新漕司,不日就要到任,小的,是多想了些,毕竟,这是老规矩了。”豫章米行行首压着声音道。 “那你就等新漕司。”李桑柔淡然道。 “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小的是说,小的就是个领吩咐办事儿的,大当家是不是?”行首一脸干笑。 “你等新漕司吧,也快了。”李桑柔站起来就往外走。 “大当家!大当家留步,小的……”行首叫了两声,李桑柔脚步不停,径直穿过人群往外走。 大常等人,扛桌子的扛桌子,拎椅子拎椅子,推开众人,跟着往外。 “大当家的!”行首还要再追,被孟彦清抬手挡住。 满亭子的人,看着李桑柔在前,后面大常黑马等人,扛着抱着旧桌子破椅子,下台阶径直走了,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不敢相信。 “她这是什么意思?” “也太不把人放眼里了,章行首的话都没说完呢。” “这哪能这样!她总得让几步吧,总不能她说怎样就怎样吧,哪有这样的!” “老王,别说那些没用的,咱们先回去!快点儿!” 亭子里的人,一团一团挤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拧着眉嘀咕。 这事儿,可跟他们预想的大不一样,得好好商量商量。 第228章 名头不好使啊 李桑柔回到她的豫章城新宅子,喝着茶,慢慢嗑着瓜子,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三更的梆子都敲响了,没等来一个人,只等来了孟彦清的禀报: 往滕王阁赏过景的洪州各家米行粮行行老行首,被豫章城米行章行首请进望江楼,宴饮欢乐,还没散呢。 李桑柔将茶杯拍在桌子上,一声长叹。 果然,她这名头,过了江就不好使了,无人理会! “去瞧瞧……”李桑柔回头说了半句,就摆着手站起来,“算了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都早点歇下,明儿都早点起吧,唉。真是不省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黑马直奔守将衙门,找到百城,要借军中的木匠用用。 他家老大那顺风大旗杆,一般人不会做,军中的木匠有几个是从工部跟过来的,会做,做过。 百城听的一脸惊喜,“大当家的铺子要开张了?这么快!昨天我们爷还念叨这事儿,说顺风这线路没铺过来,实在不便当。” “不是,我们老大还没去看铺子呢,老大说了,得先找到管事儿,再找铺子。”黑马摆着手。 “那这旗杆,竖哪儿?”百城惊讶了。 “我们有宅子啊,老大一座宅子! “老大说了,就竖在院门口,院门口竖不下,竖院门里也行。”黑马浑不在意的一下一下挥着手。 “呃!”百城惊讶的眉梢高扬。 “唉你快点儿!我还有事儿呢,一堆的事儿,老大今天一早就说,要忙起来了,还叹了两口气,赶紧!我这一堆的事儿呢!”黑马连声催促。 “行行,我知道了,我这就跟我们爷说一声,也不用让木匠去你们那儿了,营里什么都是齐全的,就在营里做好,做好了就抬过去,竖起来。”百城连声答应。 “那行,我走了,好了直接抬过去就行,老大说了,从今天起,家里一直留着人。”黑马冲百城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百城和黑马挥过手,呆了片刻,赶紧去找他家爷。 大当家说要忙起来了,还叹了两口气,这话,怎么让他这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的感觉呢! …………………… 孟彦清和董超几个,比黑马还早了那么一会儿,一起出了门。 也就一个来时辰,就一个接一个回来,汇总到孟彦清,和李桑柔禀报。 “城里的邸店,分头走过一圈儿,都问过了。 “江北的商号,已经有赶到的了,还不少。 “先只打听了米粮行,这些是能打听到的,还有好些,只知道是江北过来的客商,做什么生意的,邸店里不知道。 孟彦清坐在李桑柔旁边,将手里一摞子纸片,一张张递给李桑柔。 “扬州来了两家粮商,搭伴来的,正好碰到这俩人,问了句,说是半路上搭的伴儿。 “建乐城到了四家,住在一家邸店,没见到人。 “宿州来了一家,山阳一家,淮安来的最多,六家,淮安这六家,说是一起到的,平时吃饭什么的,都在一起,说是早上一起出去了。都没见到人。” 孟彦清一家家说着,将一张张写着人名商号的纸片,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凝神听着,一张张看着纸片,目光落在淮安米行应守愚的姓名上,将淮安这一张,放到最上面。 “有这些差不多了,把架子搭起来就行,你再走一趟,把应守愚请过来。”李桑柔听孟彦清说完,吩咐道。 “好。”孟彦清忙答应了,出去请人。 “大头去把你张婶子叫过来。”李桑柔转头吩咐大头。 大头正推着拖把,一冲一冲的往前拖地。 “哎!”大头答应一声,放下拖把,一路小跑。 大头他张婶子就住在附近,一会儿就到了。 李桑柔让着张管事坐下,直接问道:“你家太太在这豫章城有银子吗?” “有。”张管事一个有字,干脆利落底气十足。 “有多少?” “大当家要用多少?”张管事反问了句。 “有多少?”李桑柔再问一遍。 “这里的现银不多,二十来万。”张管事欠了欠身,立刻答道。 “放在哪里?” “城东的宅子里。” “别的地方呢?整个洪州,一共有多少?” “江州城外的庄子里,还有二十来万,别的就没有了。” “江州城的银子,你走前看过?” “走前没去看,不过,那一处是我男人看着,大当家放心。”张管事欠身答道。 “嗯,叫董超来。让他再挑几个人。”李桑柔先吩咐了大头,接着和张管事道:“得往城东去看一趟,这银子还在不在,以防万一。 “这两笔银子,我要用用,还有,你搬到这里来吧,跟在我身边,不用躲躲藏藏了。” “是。”张管事答应的干脆利落。 她家太太的吩咐,就是让她跟着大当家,大当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董超带了几个人过来,和张管事一起,往城东去看银子。 …………………… 午时前后,淮安米行行首应守愚跟着孟彦清,提心吊胆的来了。 来了二门,应守愚一眼看到李桑柔,满腔的茫然忐忑落下去了,换了一份忐忑提上来。 这位大当家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她这有事儿,还都是大事儿,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找他干什么? “当初,运河沿线十九家米行,应扬州米行行首钱东升邀请,往扬州城凑热闹,去了十四家,另外五家,两家是行首实在病的动不了,几位行老谁都不肯领头,所以没去成。 “淮安米行,是没事儿也没去的三家米行之一。 “之后,推行新规矩,淮安米行做的最好。 “听说你在豫章城,我很高兴。坐吧。”李桑柔看着应守愚,微笑道。 应守愚听了李桑柔这一番话,一颗心落回去大半,恭敬见了礼,拘谨小意的坐到李桑柔指给他的椅子上。 “听说你们淮安几家米商,是搭伴儿来的?以你为首?”李桑柔倒了茶,推到应守愚面前。 “是,大当家也知道,去年一年,运河一线生灵涂炭,一整年没有收成,到现在,还荒着一半的地,麦子杂粮还好,大米实在没地方买,价儿一路往上涨。 “听说大帅没费一兵一卒拿下了洪州,洪州今年又是丰年,淮安几家米行就找到小的,让小的领个头,过来看看能不能贩些稻子回去。” 应守愚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按着双膝,微微欠身,恭恭敬敬,解释的十分详细。 “嗯,你们到豫章城,这是第四天了吧,头一天起,你们就到处看,看的怎么样了?”李桑柔看着应守愚,接着问道。 “这洪州的米行,还是老规矩,都得从他们行里走货,这洪州各处米行行首行老,前天昨天,好像都到这豫章城来了。 “没想到洪州米行这么齐心,他们像是商量过了,都是一个价儿,要的价儿实在太高,还要让我们答应,南下过江,到他们洪州的小麦杂粮,只能粜给他们行里。” 应守愚一边说,一边瞄着李桑柔。 大当家的是不是也该给这洪州米行改改规矩什么的…… “确实都在豫章城,是我把他们叫过来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洪州不是打个稀烂,打服了打下来的,大帅为了尽快安抚收拢洪州人心,应诺了洪州的商户,江南江北一体对待,绝不容许有人强取豪夺。 “大帅这么应诺,这洪州的米行粮行,我就不好直接打服推倒。” 应守愚被李桑柔这几句话说的,呃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可不是,江北的米行粮行,她就是直接打服踩过,直接抢了的。 “可我既然在这洪州,就不能看着你们被人欺压。 “不从洪州各家米行拿货,直接从农户手里收稻,还能收到稻谷吗?你们会收吗?”李桑柔看着应守愚问道。 应守愚眼睛都瞪大了,“直接收?有,能!那当然好,可那样,岂不是咱们自己做米行了?” “一地一城,只许有一家米行吗?这是有律法的?南梁的律法还是大齐的律法?”李桑柔扬眉问道。 “那倒没有,就是……”应守愚不停的眨着眼。 律法是没有律法,规矩也说不上规矩,可开一家新米行,这可不是一般的抢生意,这种抢生意,那可都是打出来…… 她不怕人家打,她巴不得人家打上门吧! “这事儿交给你统总。”李桑柔从桌子上拿起孟彦清拿回来的一摞子邸店人名,递给应守愚,“这是江北各地过来的米商粮行,你先把他们叫到一起,把我的意思说一说,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以后再有米行粮行过来,我让他们去找你们,或者你们直接去找他们,这件事上,江北要一体。 “之所以让你统总,是因为大帅答应过洪州商户,不让我欺负他们,我做事过于直接,不擅长什么在商言商,这事儿,就由你们出面,去跟他们在商言商。 “还有,我这里有四十万现银,留着给你们用,这豫章城里有二十万,余下二十万,在江州城。这个钱,要收利息的,月利一分。 “哪家要用,统总到你这里,你找张管事提银子就行。” 应守愚听的不停的眨眼,下意识的接过那一摞子商号人名,“大当家的,您这,我?” 他跟大当家,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大当家就托付给他这么大的事儿,还有四十万的现银! “你也不会在商言商?”李桑柔扬眉道。 “不是,小的父亲、祖父,都是开米行的,小的的意思,小的这才是第二回见大当家。”应守愚被李桑柔这一句问的,有点儿哭笑不得。 “我要在这豫章城呆一阵子,你想见我,可以常来。”李桑柔打量着应守愚,笑道。 “大当家这份信任……”应守愚一句话没说完,赶紧往回咽。 她不是信任,她都无所谓信不信任,她手里的刀子快,手下的打手多。 “好好的在商言商,不要让江南的商户以为咱们只会凭借蛮力,在商言商,咱们一样打的他们满地找牙!”李桑柔端起茶杯,冲应守愚举了举。 应守愚被李桑柔这一句话,把这几天的憋屈都挑出来了,往上冲出了几分豪气,“大当家放心。” 孟彦清将应守愚送出院门,折回来,凑过去,蹲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 “这洪州跟荆州一样,漕司帅司暂归一人,点的是骆庭显。 “骆庭显是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过来的,在建乐城的时候,就在咱们顺风铺子隔壁,他之前做过两任漕司,出了名的精明能干。 “骆庭显是原淮南东路骆帅司的堂弟,挺亲,没出三服。 “听说骆帅司这两天就要进豫章城了,要不,我去迎一迎?” 李桑柔扬眉看着孟彦清,“你迎他干什么?” 孟彦清呆了一呆,呃了一声,抬手捂在脸上。 可不是,这骆帅司想见他们老大,他们老大都不一定肯见,他迎他干什么?他想哪儿去了! …………………… 午后,黑马带着七八个年纪不一,不过都挺老的工匠进来,李桑柔站起来。 一群工匠从李桑柔看向旁边干活的蚂蚱,再看回黑马。 “看什么看!那就是我们老大!”黑马一瞪眼。 “我打算修一修滕王阁。”李桑柔看着一群惊疑不定的工匠,直截了当道。 一群工匠更加惊疑不定了,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呆了片刻,前头花白头发的一个老工匠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干笑道:“那滕王阁,那都是官家的,可不是谁说修就能修的。” “修滕王阁是大事儿,得好些银子呢,可不是几十几百两银子的事儿。”老工匠后面一个花白头发工匠,看着李桑柔,好心好意的提醒了句。 李桑柔往后退坐到椅子上,有些挠头的看着眼前这群工匠。 “我要修滕王阁,这活儿,你们要是愿意接,就去看看,想想怎么修,算一算大致需要多少银子,工期多长,给你们三天,看好想好算好,过来告诉我,我挑一家。” 李桑柔说完,看着眼前的工匠,一群人,要么斜瞥着她,要么嘴角往下一脸好笑看着她,要么一脸干笑,一幅懒得理会她这个无知婆姨的模样。 李桑柔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抬手揉着额头,接着道: “好好看看,好好想想,好好算一算,三天内,过来我这里,只要能说出一二三的,不管能不能挑中,都给一两银子辛苦钱。” “我们老大的话,都听好了?”黑马一声吼,吓的一群工匠赶紧点头。 看着工匠们挤成一团出去了,李桑柔再次叹气。 看着黑马进来,李桑柔叹着气吩咐黑马,“你去一趟守将衙门,找百城吧,跟他说我想把滕王阁修一修,问他有什么这个那个的没有。” “这个那个是哪个?银子?”黑马问了句。 “不是银子,算了你别多说了,就跟他说一句:我要修滕王阁。这一句就行了。”李桑柔再次叹气。 “那行!我去了。”黑马用力拧着眉,赶紧出门。 老大今天一天总叹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这眉毛,必须拧起来! 第229章 开头难 也就是隔天,一大清早,新任洪州帅司兼漕司骆庭显的大船,就泊进了豫章城码头。 骆家是世宦大族,骆庭显在大理寺卿之前,又做过两任漕司,对地方政务,以及一应规矩讲究,十分娴熟。 唯一一样连他带家族都没有经验的,就是这洪州,是大战之后,刚刚归入北齐的南梁旧地。 不过,这一条,骆庭显也是有底儿的,因为大帅,特别是那位文先生,这会儿都在豫章城,听说还要在豫章城呆上几个月,有这几个月,足够他站稳脚跟了。 那位文先生,可是经手过荆州,襄樊,现在到洪州,这已经是第三路了,经验丰富,多和他请教就是了。 船泊进码头,骆庭显带了几个护卫小厮,先下了船,径直进城。 其余幕僚仆从忙着卸下行李,搬行李的搬行李,去打听这个那个的,各自去打听,该干什么各自去干什么。 骆庭显直奔守将衙门,请见大帅,或是文先生。 大帅不在,骆庭显跟着小厮,往厢房去见文先生。 文诚站在廊下,看到骆庭显进了二门,先长揖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骆庭显赶紧站住还礼。 这位文先生,虽说眼下还只是个没品没级的参赞头衔,可整个大军的粮草辎重,全在他手里调度,已经立了几次大功了,一旦去了这个参赞的头衔,入仕为官,直接接掌一部,做个尚书,都不算太倖进。 他可不敢在他面前拿大。 “我算着,你要明天傍晚,或是后天早上才到,没想到骆帅司这么快。”文诚等骆庭显近前些,再次拱手见礼。 “一路上顺当得很,又赶了赶,就快了。”骆庭显拱手寒暄。 文诚欠身让进骆庭显,一边亲自动手沏茶,一边笑道:“我对骆帅司是日盼夜盼,望眼欲穿。 “实在是事儿太多,急着要把一堆的公务麻烦事儿,赶紧甩给骆帅司。” 骆庭显失笑出声,赶紧拱手欠身,“有劳先生了。” “不敢当先生二字,骆帅司从我这儿出去,只怕就要陷入繁忙,我这儿,倒是能轻松一二了。 “不敢多耽误骆帅司,我就不客气了,咱们直入正题,你我,都是忙人。”文诚沏了茶,推到骆庭显面前,欠身笑道。 “先生请讲!”骆庭显微微欠身,凝神细听。 文诚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整个洪州的公务大致交待清楚,指着旁边案子上堆着的七八摞,都是两三尺高的文书,笑道:“那些都是骆帅司您的,我让人给您送过去。” “真真是千头万绪,有劳先生了。”骆庭显先欠身谢了,上身微探,声音稍稍落低,笑道:“听说大当家在豫章城呢?经过江州城时听说的。” “在,不过,”文诚的话微顿,接着笑道:“她那顺风大旗,铺子还没找好,今天就要竖起来了。” 见骆庭显明显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文诚接着道:“大当家不爱张扬,顺风大旗,向来只竖在顺风铺子门口,铺子没开出来,先把大旗竖起来,这是头一回。” “有什么打算?”骆庭显惊讶了。 “只怕已经动手了。 “为了尽快稳定收拢洪州民心,我请大帅出面,和大当家打了招呼,凡事儿慢慢来,不要……”文诚干笑了几声,摊出一只手。 骆庭显急忙点头,他懂! “大当家答应了。可是,这洪州,这豫章城里,积弊重重,米价高成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文诚用力咳了一声,落低声音,“昨天,听说江北过来的行商聚集在隆顺酒楼宴饮,很晚才散。 “前一天,大当家召集了洪州各地米行粮行行首行老,在滕王阁见了一面,晚上,这些行首行老在望江楼宴饮,大当家可不在。” 骆庭显眉毛抬的额头上一片深纹。 “大当家极有分寸,思虑长远,这是皇上的话。 “你不用担心,可是,这事儿,你一定得多加关注,不是出事儿什么的,说不定,你能从中借到点儿力什么的。”文诚说着,哈哈笑了几声,“骆帅司久经地方,我这是多话了,这也是大帅的意思,让我宁可多说几句,说骆帅司是能说话的人。” “多谢先生,多谢大帅。最缺这样的指点!”骆庭显站起来,长揖下去。 “骆帅司太客气了,份内之事,再说,这也是大帅的吩咐,你坐,还有几句话。”文诚也忙起身,再次让着骆庭显坐下。 “大帅的意思,大当家要是不去找你,你也别去找她。”文诚接着道。 “是。”骆庭显忙欠身点头,这一句,是大帅的吩咐,他得恭敬。 “你要是有什么事儿要找大当家,就找黑马,可别找大常。”文诚一声干笑,“大常鬼得很,黑马就实诚多了,你至少能从黑马那儿,知道大当家是个什么态度,事儿大不大。” 骆庭显失笑,“你要是不交待,我还真是先找大常,大常那人,看着多实在呢。” “鬼得很。”文诚嘿了一声。 “我记得了,多谢先生指点。”骆庭显起身,再次长揖。 “不敢当不敢当。”文诚还了礼,又说了几句,送出骆帅司,吩咐几个小厮挑着长案上的文书,给骆帅司送过去。 …………………… 骆庭显回到帅司衙门,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迎出来,“东翁见到大帅了?” “大帅忙得很,见到文先生了。”骆庭显答着话,脚步不停,进了屋,见有碾好的茶粉,正好水也滚了,放了匙茶粉,冲了杯茶,掂着米糖,喝一口吃一口,连吃了几块。 他有点儿饿了。 “我这儿,有件有意思的事儿。”骆庭显冲茶喝茶吃米糖,张先生探身过去,嘿嘿笑道。 骆庭显一只手端茶杯一只手拿米糖,嘴里也是满的,只好冲张先生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我刚进这帅司衙门,还没来得及走一圈,小厮就来禀说,有个姓章的行首,请见骆漕司,我就让人叫进来了,问了几句。 “这章行首,吞吞吐吐,似说非说,不过,我也听明白了。 “他是这豫章城米粮行行首,听他那意思,他们米粮行,从前一直是在漕司府照应下,现在,虽说已经不是南梁了,可他觉得,规矩还是规矩。” 骆庭显听的噎住了,伸长脖子咯了一声。 “我先含含糊糊把他打发走了。”张先生撇着嘴摇头。 “刚刚,”骆庭显吃的差不多了,倒了杯清茶,一边抿着,一边欠身过去,压着声音,将文诚说的洪州和江北商人分别聚会宴饮的事儿说了。 “喔哟!这是打上擂台了!”张先生眉毛抬的老高。 “可不是,跟大当家打上擂台了,难不成他们以为背靠漕司府,就是树大根深,能跟大当家打这个擂台了?”骆庭显看着张先生道。 虽然这事儿很明显,可他还是有几分疑惑。 “这是江南,哪儿知道咱们江北的事儿,就算是江北,各路帅司漕司这些还好,再往下,也不一定知道大当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先生比较明了。 “嗯!这倒也是,大当家从不张扬,皇上也从不张扬。 “唉,要不是临走前,伍相找我说了大当家那些功劳,我也不知道啊! “也是,照这姓章的看来,咱们这漕司府兼帅司府,在这洪州地面上,那是挺厉害的。”骆庭显啧了一声。 “这事儿,东翁怎么打算?”张先生欠身问道。 “这是个机会!”骆庭显一脸笑,“一来,借着这事儿,让大家瞧见咱们江南江北,确实是一碗水端平,不偏向江北,也不偏向江南;二来,也借着大当家的手,打掉这帮地头蛇的气焰。” “东翁这样打算,那章行首这边,是不是得提点提点?”张先生立刻跟进道。 “那得提点提点,这事儿,你亲自走一趟。 “第一,跟他们说清楚,咱们大齐律法森严,你家帅司志向远大,出身豪富,不该拿的钱,你家帅司一分不拿,不过,委婉点儿,别吓着他们。 “第二,探探话儿,看看他们对大当家知道多少,要是知道的太少,一定要提点到,让他们可千万别一开头,就把地头蛇的作派拿出来了,可不能这擂台还没搭起来,他们就先垮没了,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嗯,这两条,得好好想想怎么说。”张先生拧着眉。 “第三,再给他们鼓鼓劲儿,说清楚,我虽然是从江北来的,却和这洪州一体与共,只怕要连任两任这样的话儿,半藏半露的,也能透一点儿。”骆庭显接着道。 “东翁放心,这一条容易。”张先生欠身笑道。 “这件事儿,你亲自盯着,这件事,咱们得做的正大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咱们是,江北和洪州两团儿,也是一样,要是能正大光明的做下来,一体对待这一条,就能有些口碑了。”骆庭显接着交待。 “好!这是大事儿,东翁放心。”张先生连连点头。 …………………… 李桑柔等到第三天,一群作头儿,一个没来。 傍晚,李桑柔正挠头叹气,大头在院门口喊了声,带着个二十来岁,瘦瘦怯怯的男子进来。 “小的是,是孙作头,孙作头……”瘦怯怯的男子在黑马、蚂蚱等一圈儿人的瞪眼围观下,汗都下来了。 李桑柔冲众人挥了挥手。 “瞧你们一个个闲的!不许围观!走走走!”黑马一个转身,挥手赶人。 “过来说话吧。”李桑柔招手示意瘦怯男子。“你是孙作头的徒弟?孙作头让你来的?” “不是,是,小的是……”瘦怯男子被李桑柔这一句问的通红着脸,垂下了头。 “不是孙作头的徒弟,还是不是孙作头让你来的?”李桑柔放缓声音,接着问道。 “都不是。”瘦怯男子缩肩低头,看那样子,恨不能有条地缝让他钻进去。 “那你过来,有什么事儿?为了我要修滕王阁的事儿?”李桑柔声调和缓。 “是,听说,来报工量,工价,就有一两银子。” 瘦怯男子声音低的跟蚊子哼哼差不多,也亏得李桑柔耳朵特别好使,才能听清楚。 “对,只要能说清楚,就给一两银子,你去看过了?算好了?那说给我听听,黑马,拿一两银子出来。”李桑柔话里带笑。 “小的画了图。”瘦怯男子从袖筒里抽出一根跟胳膊差不多长的纸筒,小心的捏着被折弯的地方。 “搬张桌子来,拿几个镇纸。”李桑柔站起来,吩咐递银子过来的黑马。 黑马和大头搬了张桌子过来,瘦怯男子拉开纸筒铺好,四角压上镇纸。 李桑柔站在桌子边,看着图纸上横七竖八的这一根那一条,以及旁边的数目。 这图跟扬州城看的宅院制度图不一样,她看不懂。 “你说说,我看不懂。”李桑柔示意瘦怯男子。 “上一回修滕王阁,是重起重建的。不知道您打算怎么修,小的这是照着修缮翻新来算的工量用料。 “小的去看过了,滕王阁主梁大柱大体完好,大料一项,所需不多……” 瘦怯男子一说起来图纸,滔滔不绝。 李桑柔凝神听着。 瘦怯男子几乎一口气说完各项用料工量,“……照小的计算,各样用料都写在这里了,工料不误的话,耗时十个月。” “把银子给他。”李桑柔吩咐了黑马,看着瘦怯男子,笑问道:“你姓什么?做什么的?上次我请人过来,好像没看到你。” “小的姓宫,宫小乙,小的是在城南水木作给人算料打杂的,不是作头。”宫小乙接过银子,紧紧攥在手心里,脸上泛起丝丝潮红。 “你家里断粮了?”李桑柔指了指宫小乙手里的银子。 “是。”宫小乙垂着头,一个是字,轻而低。 “家里还有什么人?”李桑柔接着问道。 “老娘,两个妹妹。”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那你先回去吧,今天能吃顿饱饭了。 “明天早上,你过来,再仔细跟我说说,我不白用你,给钱的。” “是,谢大姐……” “这是我们大当家!”黑马提点的相当及时。 “谢大当家。”宫小乙退一步一躬身,再退一步再一躬身。 李桑柔看着他一路退到天井中间的桂花树上,撞的一个转圈,再一个躬身,转身往外跑了。 第230章 蓝豆生快 第二天一大清早,宫小乙就到了。 大约是因为吃饱了饭,宫小乙看起来没那么胆怯了。 李桑柔指着自己旁边的竹椅子,让宫小乙坐下,倒了杯茶推给他,看着他笑问道:“你家里就你娘,两个妹妹,一家四口?” “是。”宫小乙在椅子上坐的拘谨拿捏。 “昨天你说的孙作头,是你什么人?”李桑柔抿着茶,接着问道。 “是小的大舅。” “你平时帮你大舅算算料什么的,以此为生?” “是,也帮别的作头算,小的爹死得早,原本是跟着大舅学木匠的,可小的又矮又瘦,推不动刨子,只能算算料,算算工。”宫小乙声音低下去。 “你识字?小时候念过书?”李桑柔打量着宫小乙。 确实,挺矮挺瘦。 “嗯,没念过书,学鲁班书的时候识的字。”宫小乙规规矩矩答道。 “识多少字?能看书吗?” “能看书,差不多的书都能看。” 说到能看书,宫小乙语调里透着丝丝隐隐的骄傲。 “那你挺聪明。”李桑柔笑着夸奖了句。“我这份活,你是听你大舅说起的?” “是,从大当家这儿回去,大舅往小的家送了两斤米,说到大当家这份活,说是个女人。” 宫小乙含糊了是个女人这一句。 “大舅说他要往城外去找找活儿,要去几天,小的就想着,那一两银子,也许有呢。家里就两斤米,顿顿喝稀饭,也快没了,实在饿的难受。” “昨天一两银子,都买了什么好吃的?”李桑柔笑问道。 “一两银子换了九百个大钱,给大舅家送了五百个钱。大舅家也没吃的了,大舅家人口多。 “余下四百个钱,三百钱买了三十斤米,一百钱买了盐,打了点儿油。”宫小乙老老实实答道。 李桑柔慢慢哼了一声。 这丰年的豫章城,米价倒比建乐城翻了一倍有余。 “修滕王阁这活儿,你觉得你能接下来吗?不是转手交给你大舅,就是你自己来,能接吗?”李桑柔转入正题。 “我觉得,我能。”宫小乙屏着气,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 “这个活儿,我只出钱,其余一概不管,等你修好了,我过来验货盘帐。除了当作头,你还得采买。” 李桑柔笑看着宫小乙,“还有,滕王阁是读书人去吟诗作赋,品茶喝酒的地方,雅得很,不能把它修的大红大绿的像村头的土地庙。 “除了中间那个高阁,两边的亭子,周围的花草山石,也要一起制度安排,整修栽种。 “这些,要么,你自己有这个眼光,要么,你得找个眼光好能制度安排的人帮你。 “这些,你都能接下来?” “找制度的人,贵得很。”宫小乙屏气说了句。 “嗯,”李桑柔点头,“你既然觉得能行,那咱们就试试,现在,你先做几件事: “一,先把要用哪些料,各样料什么价儿,要么你自己问清楚,要么你找个采买,带着他来跟我说; “二,修好之后的滕王阁,是什么样儿的,你自己做,或者找一个制度的人,把烫样做给我看; “三,你要把整个工程的预算做出来:大致用银多少,其中料多少,工多少,其余杂项多少,你打算分几期支用银子,每一期多少。 “这几件,你需要几天?” 宫小乙紧紧抿着嘴,不停的眨着眼,算了一会儿,看着李桑柔道:“烫样慢,七天,或是八天。” “那就八天。黑马,拿一百两银子给他。”李桑柔笑看着大瞪着眼睛的宫小乙,“你从来没做过作头,要找人什么的,要是他们信不过你,你可以先放些定银给他们,也好省些力气。” “大当家放心,谢大当家!”宫小乙接过沉甸甸一袋银饼子,用力抓着,激动的脸颊绯红。 看着宫小乙背着银饼子,连走带跑出门走了,大常从屋里出来,皱眉道:“昨天黑马说,百城跟他说,他查过旧档,说现在的滕王阁,盖的时候花了六七万银子,就是修一修,也得不少钱,干嘛要修滕王阁?” “这叫情怀,我跟你说……”李桑柔抿着茶,慢吞吞道。 大常呃了一声,转身就走,“我去看看酒酿好了没有,晚上做醉鱼,没有酒酿不行!” …………………… 午后,李桑柔出来逛了一圈,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往滕王阁过去。 昨天晚上,顾晞就让如意过去和她说了,今天他得空儿,请她到滕王阁赏景喝茶。 能看到滕王阁那座高大的楼阁时,李桑柔也看到顾晞了。 顾晞一件靛蓝缂丝暗纹长衫,戴了只同色幞头,负手站着,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斯文之意,像个书生。 “你这一身,跟滕王阁挺搭配。”李桑柔打量着顾晞,指了指不远处的滕王阁,笑道。 “我这是新衣,那是破楼。”顾晞从自己指向滕王阁。 李桑柔唉了一声,笑出来。 “你是说我跟这滕王阁一样假斯文?”顾晞转过身,和李桑柔并肩往前,笑道。 “这回差不多了。”李桑柔点头。 “守真说你要把这里修缮一新?”顾晞仰头看着破败的滕王阁。 “嗯。” “为什么要修这里?像扬州那样?让大家有活干? “那你不如修贡院,府学也行,城外还有座书院,守真去过一回,回来之后,跟我说过两三回了,想让我出钱修书院。我没理他,要不,你出钱修?”顾晞看着李桑柔,一连串儿的建议道。 “不修,我就想修这里。”李桑柔没看顾晞。 “这里地势是不错,嗯,景色不错。”顾晞和李桑柔一起,拾级而上,站到主楼前,迎着江风,深吸了口气。 “这上面,确实得修了。”顾晞仰头看了看楼板塌坏的头顶,这楼,已经没法再上去了。 “这楼建在这里,迎着风迎着水,要随时维护,才能常用常新,不然,极容易腐坏。”李桑柔走到楼梯口,仰头看了看,“这地方要是修好了,在楼上摆茶席品茶,或是品酒,多雅,可以经常办个品茶会,品酒会什么的。” “嗯?”顾晞拖着尾音嗯了一声,斜瞥着李桑柔。 她这要随时维护,又要品茶品酒,她要干什么? 他就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的修缮起这么个破地方。 “你是有打算的吧?有什么打算?”顾晞跟着李桑柔,看着她问道。 “用来品茶品酒,开个诗会文会什么的。”李桑柔答的很认真。 顾晞看了一圈,拧眉道:“圈起来收钱?” 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点头,“这主意不错,可现在不行,人太少。 “你上次不是说,这洪州处处出好茶,酒也不错,和江北的酒相比,这儿的酒风味大不一样,我就想着,这些茶酒,哪家好哪家不好,洪州人还知道些,江北人肯定就茫然无知了是不是? “我就想着吧,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这茶这酒,卖到江北的时候,有个标识,像米一样,由米行评个等,一甲一等米,一甲二等米这样。” “你打算在这里评?那这事儿得让骆庭显出面,守真也行,或是我。”顾晞反应很快,“要是把给茶给酒评等这事儿抓到咱们手里,这可是赚大钱的事儿。 “茶酒不比米粮,跟绸子差不多,有闲钱了就讲究,都是能卖高价的东西。” “不是你!”李桑柔横了顾晞一眼,“这事儿要是放到官府手里,没几年就得烂的无人理会。” 顾晞呃了一声,随即笑道:“我就随口说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守真也不怎么懂,你看着办吧。” “我也没想好怎么办,到时候,说不定得请你,或是文先生过来站站台,压压阵,现在,先把这楼修起来,总得有个够雅的地方。”李桑柔往回缓和。 “进了豫章城没几天,守真忙成那样,还骑马来回,往这里来了一趟,我倒是头一回来,实在没空。”顾晞往前,看着浩浩的江面。 “那边叫压江亭,看江水最佳,上次我请洪州米行粮行的人,就在那里。”李桑柔示意顾晞。 “守真说你要跟洪州米行粮行打擂台了?”顾晞一边和李桑柔并肩往压江亭过去,一边关切道。 “不是我,是江北的粮商,这豫章城的米价,你知道吧?”见顾晞点头,李桑柔冷哼了一声,“这米价,比建乐城还贵,凭什么? “文先生答应过他们,不豪夺,不夺就不夺吧,我准备把他们废了,照江北的规矩,另立新行。” “守真那些承诺,是给整个洪州商户的,只是没法单单把米行粮行剔出来。 “骆庭显到任那天,守真已经交待过骆庭显,让他看着些,别让那帮行首行老借机闹事,指鹿为马,别的,让他持中守衡。”顾晞解释了句,随即道:“不说这些了,你的递铺还没开出来?那要在这里呆一阵子?” “嗯,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围攻长沙?” “不急,先把洪州各处残兵清理干净,稳住收拢好,长沙已经是一座孤城了,现在,这已经比我和大哥的方略早了很多了,托你的福。”顾晞笑容明朗。 “不敢当。那咱们今年要在这里过年了。 “前儿我说了句要在豫章城过年,大常就开始打听豫章这边过年都得备什么年货,我是真怕大常的年货。”李桑柔叹气。 “如意说,大常备的年货,至少能吃小半年?”顾晞笑起来。 “上个月我们才把最后一根腊肠吃完。”李桑柔摇头叹气。 “那你也不管管?管不了?”顾晞笑出了声。 “管了,要不是我管得紧,大常那年货,是要一年压一年,新年接旧年,不能断的。”李桑柔想想大常的年货,只想叹气。 顾晞大笑,笑了一会儿,看向李桑柔,稍稍压着声音问道:“黑马,找百城要买守真的旧幞头,这事儿,你知道吧?” “这我倒不知道,在建乐城的时候,他都是找七公子买。”李桑柔十分淡定。 “潘定邦?卖给他了?”顾晞两根眉毛挑得老高。 “卖啊,黑马都是直接找七公子买。 “两个人讨价还价,七公子说这幞头他就戴了一回,料子是宫里赏下来的,他阿爹统共就得了两匹,他家阿甜做了件小袄,余下的料子给他做了幞头。 “黑马说再怎么也戴过一回了,说七公子头大他头小,回头还得花钱让人缝一圈儿里衬,就这些不能再多了。 “回回都是好几个来回才能谈好价,黑马没钱,七公子也缺钱。”李桑柔淡定自若。 顾晞由惊而笑,大笑起来。 “你怎么把黑马克扣成这样了?一顶新幞头能值几个钱,你能少这点儿银子?”顾晞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大常管家,不是我。大常经常抱怨黑马,乱花钱。”李桑柔摊手。 “守真说,黑马头一回找百城,把百城吓着了,说百城跟他说的时候,他也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讲究,跟我说了两回,让我问问你,这是什么讲究!”顾晞边说边笑。 “哪有什么讲究?文先生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让黑马到别处买。 “黑马就是贪便宜,旧货店里上好的绸幞头,比他从七公子那里买贵多了。”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的止不住。 第231章 闲事儿 孟彦清负责盯着应守愚那边,一天一趟的跟李桑柔禀报: 一场宴饮之后,江北的粮商立刻就成团儿了,团得还挺紧,以应守愚为首,又推了两位副手。 粮商们分头,躲躲闪闪出了豫章城,往洪州其它地方打听米价,以及当地米行里收进了多少稻谷,估算外头大致还有多少能收的稻谷,以及,各个村镇规模如何等等。 另外几个人,开始悄悄寻找车船脚夫。 原本,他们要是在米行买了米粮,这运米粮的车船,都该是行里就有。船车以及脚夫行的船钱工钱,照理都是米行给个行价的。 现在,他们要绕过当地米行,这车船脚夫,就得自己找,当地的车船脚夫行,肯不肯接他们这活儿,还说不定呢。 这件大事儿,可得事先讲好定好,要不然,收了米粮,运不出去,那可是大事儿。 还有几个,在到处寻找能用的人手。 往各个村镇上门收稻谷,光凭他们这些人可远远不够。收稻谷这事儿,一旦开始,就得各处一起铺开,否则,这洪州的米行,可不会坐等着他们一处一处的收过去,毕竟,人家也坐一起喝过酒了。 李桑柔一天天听着,一天比一天放心。 这应守愚,确实像他自己说的,祖上几代都是做粮行生意的,很知道关窍难点在哪里。 李桑柔放了心,听说新任帅司兼漕司兼豫章府尹骆帅司要当众审理豫章城过往积压的旧案,李桑柔拎着包瓜子,一早上就往府衙占了个上佳位置,看热闹听审案。 听说建乐城正在修刑统,这位骆帅司,就任洪州帅司前,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可是修刑统的主要人员之一,刑统要修订哪些地方,要往哪个方向修,他肯定一清二楚,说不定能听出点儿什么和什么。 北齐南梁用的是同一部刑统,她刚到江都城的时候,就认认真真通读过刑统,从前的刑统,她是熟知的,有什么变化,她应该能听出来。 反正这几天也没什么大事儿,闲着也是闲着。 骆帅司当众审理旧案积案,为的是尽快把他这大齐新任洪州长官的威望树立起来,取信于民。 这案子审起来,依照律法,一丝不苟,证据如何,证人如何,律法如何,列的清楚,说的明白。 李桑柔听了两天,十分敬佩,不愧是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出来的,这案子审的,真让人舒舒服服,无话可说。 第三天,审到一桩杀夫案,出了意外。 案子简简单单,成亲不到一个月,妇人趁着丈夫熟睡,一条丝绳勒死了亲夫,唯一算得上亮点的,是这个丈夫,是豫章府衙的衙役。 这桩案子简单明了,十恶大罪,案发隔天就审定了的,杭城的批文也到了,原本应该斩立决。 可赶在要斩前两天,豫章城易了手,城里的南梁官员,在顾晞的纵容下,只要是想逃的,都顺顺当当的逃之夭夭。 这个斩,就耽误下来了。 骆帅司兼漕司兼府尹这一趟清理积案旧案,规则之一:是所有要斩的案子,不管是秋后问斩,还是斩立决,都要重审一遍,毕竟,人命关天。 妇人带着脚链手链,咣咣铛铛上到大堂,歪歪斜斜扑跪在地。 看热闹的人群中,李桑柔占据着大堂一角的有利地势,往左可以清楚的看到台上的骆帅司,往右,大堂内一览无余,打量妇人,十分便当。 成亲不到一个月就谋杀亲夫,李桑柔原本以为是个年纪青青的小娘子,没想到眼前的妇人,看起来得有四五十,甚至五六十岁年纪了。 这是二婚?三婚? 那就难怪了。 李桑柔嗑着瓜子儿,听着堂上幕僚快而清晰的念着案情。 “袁付氏,刚才所念,你都听清楚了?可有出入?袁招财确实是你勒死的?”骆帅司声音温和。 “听清楚了,没有出入,是民妇勒死了袁招财。”跪在大堂中间的妇人口齿清晰。 “你勒死亲夫,这是十恶大罪,照南梁的律法,当斩立决,咱们大齐,也是斩立决,唉。” 骆帅司叹了口气,正要把这桩案子结过去,袁付氏抬头看着骆帅司道:“府尊,民妇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 李桑柔上身微直,收起了瓜子,这位袁付氏,这一张口就不凡,这案子有看头了。 骆帅司也十分惊讶,忙抬手示意,“你说。” “若有民妇,父兄尚在,却被人强行嫁娶,当如何?”袁付氏直视着骆帅司,问道。 “嗯?”骆帅司眉梢扬起。 这案子有蹊跷! “怎么回事?”骆帅司没答袁付氏的话,转头看向旁边的邵推官。 邵推官是南梁属官,家在荆州,北齐大军推进豫章城时,只关门躲了几天,没走,骆帅司到任前,邵推官就从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的天天到衙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袁付氏今年三十有五,父母已亡,有一兄长,却是别籍异居,前任王府尹以为旷夫怨女,有伤天和,就将她配与袁招财。”邵推官急忙拱手答话。 “王府尹怎么知道她年长未嫁?”骆帅司皱眉问道。 邵推官顿时一脸干笑,用力咳了一声,冲骆帅司用力使了个眼色。 “你只管说,本官审案,事无不可对人言。”骆帅司脸色微沉,示意邵推官。 “是,那个。”邵推官浑身的尴尬,“袁付氏父亲是个塾师,却爱帮人写状子。 “袁付氏跟着父亲,学的伶牙利齿,嘴尖皮厚,无赖泼皮,身为女子,却屡屡抛头露面,无事生非,挑事儿纷争,从中渔利。 “她父母已亡,和兄长又是别籍异居,无人约束。 “今年春天,她又到公堂吵闹,王府尹就当堂将她嫁与衙役袁招财,一来令旷夫怨女各有所安,二来,也好有个人约束管教这妇人。” 骆帅司慢慢喔了一声。 “民妇并非年长未嫁,而是守节之人。”堂下的袁付氏,看着骆帅司道。 “王府尹之前,官府令她嫁人,她就给自己找了个濒死的乞丐,又找了几个无赖为媒为证,那乞丐连姓名都不知道,胡闹得很,不能算数。”邵推官忙接话解释。 “媒是官媒,证是里正,有媒有证有婚书,请府尊详查。”袁付氏一字一句。 李桑柔再次打量袁付氏,片刻,侧头看向骆帅司。 骆帅司侧头和幕僚商量了几句,看向袁付氏道:“你这案子,前情复杂,本官初到豫章,这些前情,本官确实要详实查证之后,才能分辨,今天先到这里。” 袁付氏俯了俯身,慢慢站起来,跟着衙役往大牢回去。 李桑柔站起来,挤出人群,吩咐小陆子和蚂蚱去打听打听这个袁付氏,以及这桩案子。 小陆子和蚂蚱回来的很快,在离府衙不远的小茶坊里找到李桑柔,一左一右坐在李桑柔旁边,一替一句的说话。 “一问,竟然没人不知道她!” “随便一问,都知道!厉害!”小陆子竖着大拇指。 “说她爹是个私塾先生,家里有两间铺子,一两百亩田,她家就她跟她大哥俩孩子,她爹娘活着的时候,挺疼她,也挺惯着她的,由着她挑挑拣拣,挑到二十五六,也没挑到合适的人家。 “后来她爹先死了,两年后,她娘也死了,她大哥从小儿就管不了她,说是,是她要分家的。 “她爹她娘给她留了份嫁妆,挺厚一份嫁妆,有宅子有地,分家的时候,她大哥分了半间铺子给她,不过她不管铺子,每到年底,她大哥送一份银钱给她。 “从前她爹娘活着的时候,她虽然不嫁人,也就是不嫁人,后来,她爹娘死了,她又和她大哥分了家,她就开始帮人打官司。 “她不是访行的人,帮人打官司也不收钱,有的是人家求到她门上,有些,是她看到了,主动上前,要帮人家打官司。” “衙门里的书办说,她厉害得很,律法案例,只有府尊推官师爷们不知道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帮人家打的官司,件件全赢。 “书办说,从前前一任府尊起,就恨她恨得牙痒痒。 “后来,她名头越来越大,满豫章城,没人不知道她了,求到她门上的,也越来越多,书办说她不知收敛,反倒更加张扬,除了打官司,竟然还敢点评起别的案子。连杭城的案子也敢点评。 “到前一任王府尹,就趁着她帮人打官司,当堂把她嫁给了他们府衙一个癞痢头老光棍袁招财,没想到,没到一个月,她把袁招财勒死了。 “啧,真是。” 小陆子和蚂蚱一替一声的啧啧。 李桑柔捏着茶杯,凝神听着。 她只熟读过刑统,可这个时候的刑统,特别是户婚一块,简单的简直就是什么都没有。 官吏断起案来,讲的是律法不过人情,女子不嫁,还帮人打官司,这确实是该要管教的事,甚至算得上当地官员教化不利。 这个案子,伸缩极大,从前那位王府尹,当堂把人嫁了,这得算是一段佳话,现在这位骆帅司,依旧判个斩立决,也说不出半点不是。 “你们两个,买几件干净衣裳,再买些吃的喝的,给付娘子送过去,别提我的名字,要是有人问,就说有人托付你们,给付娘子送点儿东西。”李桑柔沉默半晌,吩咐道。 “好!”小陆子和蚂蚱一跳而起,一路小跑,出去买衣裳买吃食汤水,送给付娘子。 …………………… 骆帅司又审了几个小案子,退堂回到签押房,叫进邵推官,将袁付氏的事儿,细细问了两三刻钟,又让人出去打听。 骆帅司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正盯着米粮行的事儿,从外头回来,听小厮说今天有个没能当堂审结的小案,问了几句,就急忙往签押房进来。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让人去找你。” 骆帅司正拧着眉喝茶汤,一看到张先生进来,松了口气,伸手抓起块米糖咬了一口。 “听说今天审案不大顺?”张先生自己倒了杯清茶,坐到骆帅司桌子对面。 “不是不顺,是要出事儿了。唉。”骆帅司将袁付氏的案子说了。 “女人做讼棍!”张先生惊讶的啧了一声。“还讼无不胜!” “把她当堂嫁人,这是急眼了!”骆帅司嘿了一声。 “有这么个人,是挺烦的,这事儿?今天大当家又来听案子了?”张先生伸头往前,压着声音问了句。 “可不是又来了!她可真闲!不但又来了,袁付氏被押下去,她就走了!”骆帅司一边说,一边拍着桌子。 “哟喔!”张先生眼睛瞪大了。 “这是盯上了,是吧?大当家这个人,这个人,唉!”骆帅司不停的拍着桌子。 “咱先不提大当家,这案子,您觉得,怎么样?”张先生紧拧着眉,片刻,伸头凑过去问道。 “让她嫁人这事儿,应有之理,可给她挑的这袁招财,就过份了! “这个袁招财,说是衙役,在这府衙专管掏茅房,还是个癞痢头,分了工钱就去赌,什么都卖光了,连那身衙役衣裳,他都想卖给同僚。 “你要嫁她,该让官媒好好挑个合适的人家,不能挑这么个人,这不是嫁人,这是恶心人。 “这就过了!”骆帅司拍着桌子。 “这个人挑得好!挑成这样,您才能说出话来!真要挑个哪儿都合适的,让她给杀了,这会儿,不是更麻烦?”张先生冲骆帅司眨了下眼。 “对啊!”骆帅司一拍桌子。 “不过这事儿,得问清楚大当家是什么意思,可不能会错了意。最好,您再去找一趟文先生,说一说这案子,请教一二,多问多做不出错。”张先生接着建议道。 “这话极是!我去一趟守将衙门,大当家那里……”骆帅司话没说完,外面小厮扬声,“老爷,陈管事请见,说事儿急。” “进来!”骆帅司急忙叫进。 “老爷,张先生,刚刚,大当家手下,天天跟着大当家来听审案子的那两个,小陆子和蚂蚱,抱着新买的衣裳,吃食汤水,往牢里去了,说是受人托付,送给付娘子的。”陈管事一进门,赶紧禀报。 作为骆帅司身边相当得力的管事儿,他很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 “知道了。”骆帅司挥手屏退陈管事,看向张先生。 “行了,大当家那儿不用去了。大当家可真是,体贴。”说到体贴两个字,张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 “付娘子!”骆帅司嘿了一声,“行了,我去一趟守将衙门,你转个弯往牢里传个话,一个女人,不绑一身铁链子,她也跑不了。” “行,您快去,米粮行也有几件小事儿,等您回来再细说。”张先生站起来,将骆帅司送出去。 第232章 各有所好 第二天再升堂,府衙大堂里里外外,树上墙上,能挤的不能挤的,全都挤满了人。 这袁付氏正宗的豫章城名人,春天里那桩杀夫案,当时可是轰动全城。 现在,新朝新府尊要重审她这案子,而且,很有翻案的可能,这事儿,不能不来看个第一手热闹。 城里的访行,以及各种吃官司饭,或是跟打官司这一行能搭得上的,当然更要亲自,或是打发身手灵巧能挤进去爬上去的心腹之人,过来仔细认真的好好听。 如今可不比从前,从前是南梁,现在是北齐,虽说用的是一部刑统,可你这么用我那么用,差别大着呢。 而且吧,看现在这形势,大齐势如破竹啊,这天下,只怕以后就都是大齐了,这可不光是新府尊的风格如何,更是新朝的风向呢。 从一清早,一仰头看到树上蹲满了闲人起,经验丰富的骆家下人,以及诸幕僚们,就赶紧安排人看守巡查。 作为骆帅司最得用的心腹之人,这样的时候,张先生当然要站到现场,拾遗被漏,以防万一。 今天这桩小案子,是大事儿。 李桑柔看热闹那位子,府衙默认,属于内定,不过李桑柔还是到的挺早,先把位置占住了。 作为吃瓜子看热闹的闲人,她可是相当专业以及敬业的。 前头几个小案子很快过完了,袁付氏又被带了上来。 这一回,付娘子没戴沉重的脚镣铁链,换上了小陆子和蚂蚱昨天送进去的新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虽然极其老相,长的也不好看,又瘦骨嶙峋,却让人看着舒心清爽,和昨天判若两人。 李桑柔赞赏的看着付娘子,这是个极其规整,甚至有些过于端方的人,不屑于利用人心,大约,她也极厌恶别人的怜悯。 付娘子一进来,缩跪在衙役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直直看着袁付氏,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 李桑柔打量着中年男子,这应该是付娘子的大哥。提前过来准备作证的。 “袁付氏一案,与她被当堂婚配,区分不开。 “当堂婚配这事儿,邵推官,就由你替前府尊,也有你自己,以及当时的其它人等,来应答吧。”骆帅司先喝了口茶,缓声细语道。 李桑柔侧头看着一幅好脾气老好人模样的骆帅司,听说这位极擅民政,就看他摆出来的这幅作派,至少在民心上,他很会拿捏。 “是。”邵推官提心吊胆,又推无可推,往前几步,站在付娘子侧前。 “袁付氏之前确有婚书,官媒王婆,里正赵强,夫姓张名五,这份婚书,你看到过吗?”骆帅司抽出一张婚书,让人递给邵推官。 “回府尊,在下看到过,可这婚书,纯属胡闹。 “这张五是被人抬到泽漏园等死的乞丐,抬到泽漏园时,就只有一口气儿了,这乞丐姓什么叫什么,根本没人知道,张五这姓这名,肯定是袁付氏胡编出来的。 “请府尊明察。”邵推官欠身答话。 “袁付氏,邵推官说的,你都听到了?是桩婚姻,你瞎编胡闹而来?”骆帅司看向付娘子问道。 “民妇听清楚了。民妇这婚姻,经由兄长,有媒有证,他愿娶我愿嫁,不是胡闹。”袁付氏清晰答道。 “嗯,付正安,官媒王婆,里正赵强,付氏和张五这桩婚姻,怎么回事,你们说说,王婆先说吧。”骆帅司点向王婆。 “是,回府尊,先是小妇人领了上头的吩咐,说付娘子年纪大了,不嫁人不行。 “可付娘子年纪实在是大了,人又不咋好看,她脾气不好,也不会女红,一做饭就糊锅,干啥啥不行,实在难嫁,没人要啊! “后来,是赵里正,说巷口的张五,老实本份,脾气好人厚道,是个好人,小妇人就先跟付娘子说了,付娘子说她不挑。 “小妇人就又去寻了付大,付大说他妹妹点头就行。 “就这么着,几下里都觉得行,小妇子就安排相了一回亲,这一相亲,两个人都看上了,插了簪,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当天就成了亲。 “就是这样。”王婆口齿伶俐之极。 “就是王婆说的这样,上头说付娘子年纪那么大了不嫁,有伤天和,限期要把她嫁出去,还说是小的这个里正没当好,可付娘子实在难嫁,太难嫁了,小的实在急了,后来总算嫁出去了。”里正叩头道。 “回府尊,舍妹和张五成亲后,过了一个来月,张五才死的。 “这一个来月,舍妹尽心尽力的伏侍,延医抓药,从来没敢耽误过,张五死后,舍妹给他买了棺材,风风光光办了丧事,后头就一直守着了。”付娘子的兄长付正安赶紧接着道。 “付氏这桩婚事,有家长,长兄,有媒,官媒,有证,里正,有婚书。她前夫张五,死了不到一年,我看看,才十个月,孝期还没满,就当堂把她改嫁他人,这可是有违律法的。”骆帅司紧拧着眉,看着邵推官道。 “府尊,袁付氏帮着王婆和赵强,钻律法的空子,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是一丘之貉,张五确系濒死乞丐,这桩婚事,就是用来欺瞒官府的!”邵推官又恼又怕。 “你可有证据?物证?人证?”骆帅司看着邵推官问道。 邵推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他哪有什么物证人证! 这种明摆着的事儿,从前是用不着人证物证的,现在,他哪有? “咱们身为一地一城之父母官,看人审案,不能在没有人证物证之前,先凭着自己喜好心意,预定其罪。 “你说她这桩婚事是欺瞒官府,所凭,不过是你觉得她和张五不匹配,你觉得她是在欺瞒,她是刁妇,就照你想的你觉得来判,这样怎么能行呢! “要是能这样,今儿我瞧你不顺眼,觉得你必定是个徇私枉法的,那我就能凭心而论,定你个徇私枉法之罪了? “明天我瞧着他又老又丑,他媳妇年青貌美,我觉得他那媳妇指定是抢来的,那就能定他个强抢民女了?” 骆帅司手指点着台下的衙役头儿,衙役头儿笔直站着,一动不敢动,他媳妇儿确实年青貌美,可他这媳妇真是低头娶的,他真没抢! “这天底下,看起来不匹配的夫妻,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可多得很呢,要是都像你们这样,凭着心意,妄加揣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唉,南梁的天下,也确实大乱了。 “本官来前,皇上召见本官,耳提面命,其中就说到南梁官员,从朝廷到地方,都过于胡作非为,有律不依,判事判案,只凭着一股子义气,心胸又过于狭窄,看起来真是这样。 “皇上英明啊!” 骆帅司突然拱手喊了一句,差点把李桑柔呛着了。 确定了付娘子是张付氏,先前当堂指定的婚姻实属违反律法,这桩案子就简单了,这案子的责任,全在前头的南梁官员,凭心而为,胡为非为,害了袁招财,也害了付娘子。 付娘子杀死袁招财,节妇义气,不予追究,当场释放,袁招财可怜,由官府祭祀告慰。 邵推官暂撤推官一职,回家反思,好好习学。 李桑柔看着付娘子兄长扶着付娘子,蹒跚出了大堂,嗑着瓜子,接着看热闹。 …………………… 付娘子被兄嫂接回家,先被兄嫂挥着柏枝桃枝从头到脚拍打一遍,除污袪晦,再一桶桶热水洗的干干净净,换上自己的衣裳,和兄长一起,往城外爹娘坟前告祭。 回来吃了饭,说了一会儿话,付娘子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给她暂住的后罩房,点上灯,付娘子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椅子上,笑眯眯看着她的李桑柔。 “你是谁?”付娘子倒不怎么害怕,刚刚死里逃生,她没什么好怕的。 “我姓李,李桑柔。昨天,是我让人给你送的衣裳吃食。坐,别站着,你现在虚弱得很。”李桑柔笑道。 “是你帮了我?”付娘子放下灯,坐到李桑柔对面。 “我不知道。”李桑柔摊了摊手,“骆帅司是从大理寺卿,调任洪州帅司的。从前他做大理寺卿的时候,都说他铁面无私。” “你是北齐人?”付娘子打量着李桑柔。 “嗯,从建乐城过来的。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还帮人打官司吗?”李桑柔一只腿曲起,脚踩在椅子上,看起来十分自在。 付娘子看着她,没说话。 “不敢了吧?”李桑柔接着笑道。 “骆帅司和从前的府尊宪司,都不一样。”付娘子没正面回答。 “听你这话意,有机会,还是要帮人打官司的?你又不收钱,就是喜欢?有瘾是吧?”李桑柔斜瞥着付娘子。 “你是谁?”付娘子又问了句。 “听说过顺风速递吗?”李桑柔有些挠头,她极不擅长回答她是谁这个问题。 “北齐的邮驿。” “嗯,我是顺风大当家,顺风是我开的。”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付娘子明显有几分错愕,“北齐的邮驿,不是军政官差了?” “嗯,从顺风开始,就不是了。”李桑柔点头。 付娘子再次打量李桑柔,神情凝重。 “你对打官司这事儿,是冒死也要打? “你这一场大难,就是因为你替人家打官司招出来的,再打下去,说不定哪天,你被人家一刀桶死了,或是,再生出一回这样的事,塞个男人给你,或是,把你塞到私窠子里,那时候,你可不一定再有这次的好运道了。”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付娘子垂下眼,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李桑柔,苦笑道:“我管不住自己。” 李桑柔扬着眉毛,片刻,哈了一声,从袖口慢慢滑出柄寒光闪闪的狭剑。 付娘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李桑柔已经站到她面前,手里的狭剑抵在她喉咙上了。 “我很擅长杀人,这一剑下去,可以只割切你的声带,让你从此不能发声,再切了你的双手,让你从此不能写字,这样,你就能管得住自己。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帮你?” 那柄狭剑散发出的森森杀意,让付娘子浑身僵硬,甚至感觉不到狭剑刺破皮肤的疼痛,片刻,付娘子用力咽了口口水,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将脖颈往前递了递,伸出双手。 “看起来,你还真是管不住自己,行了,我来帮帮你吧。”李桑柔收起狭剑,坐回椅子上。 付娘子呆了一瞬,下意识的抬手看了看。 两只手都在。 “你去建乐城吧,这天下,很快就只有一个大齐了,你到建乐城,先好好学学大齐的律法,案例,还有。” 李桑柔顿了顿,笑眯眯看着还是一脸惊悸的付娘子。 “大齐在修订刑统,你跟着看看。 “你喜欢打官司,那就先在建乐城打出名头,在那里,只要你行得正做得端,至少不会有豫章城这样的事儿。” “你?”付娘子再次打量李桑柔。 “去吧,别留恋这里。 “你先修养一阵子,等有些力气,我让人送你过去。 “王婆说你做饭必糊锅,是真的?那到了建乐城,你住到张猫那里吧,让她帮你调养一阵子,身体强健了,再自己安排。 “律法上的事,你去找陆贺朋陆先生。 “陆先生从前跟在文先生身边参赞刑部事宜,现在跟着我,打打官司什么的。” 李桑柔顿了顿,看着一脸错愕、不停眨眼的付娘子,笑问道:“听说过文先生吗?” “听说过一两回,骆帅司来之前,是他领着洪州政务。”付娘子有点儿应接不暇。 那位文先生身边的人,现在跟着她,她是直呼其名的! “嗯,他是北齐文家人,顾大帅的左右手。 “陆贺朋这个人,长处在于熟知各部各方勾勾连连的什么师生姻亲恩怨过往,很擅于权衡。这一条,我瞧着不适合你,你别管他,你只照你的心意去做,你愿意只看律法,那就只看律法,不要受他影响。”李桑柔接着道。 “好。”付娘子下意识的答了句。 “那就这样,你什么时候能启程了,就去顺风大旗下找我,我让人送你去建乐城。”李桑柔站起来。 “我不给人做讼师。”付娘子急急说了句。 “你想给谁做讼师?我有讼师,陆贺朋就是,而且,我极少用讼师,我喜欢打打杀杀。”李桑柔滑出狭剑,在手里转了圈,又滑回去。 “呃。”付娘子被李桑柔这几句匪气太足的话噎着了。“那你,为什么帮我?” “嗯?那你,为什么要帮人家打官司?你又不收钱。”李桑柔笑眯眯反问了句。 付娘子眨着眼,没能说出话来。 “你喜欢帮人家打官司,我喜欢帮你帮人家打官司。咱们,各有所好么。”李桑柔拱了拱手,“别过。” 付娘子几乎是下意识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已经看不到李桑柔了。 付娘子扶着门框,呆了好一会儿,慢慢坐回椅子上,看着对面李桑柔刚才坐过的椅子,恍然如梦中。 昨天那两个人给她送衣裳东西时,她已经很惊讶了。 自从她被收监,大哥想方设法,舍着银钱,能递进去的,也就是一包药丸,递药丸给她的狱卒说:替她捎带进来,是怕她病死了,不能砍头,那就太便宜她了。 那包衣裳吃食之后,就有人除去了她的脚镣手镣。 付娘子低头看着手腕上伤痕压着伤痕的一圈儿黑痂。 现在,她平平安安回到了家里,恍如梦中。 是她帮她逃脱了这场大难。 她在北齐做邮驿生意,她知道大齐正在修订刑统,那位文先生,是文家人,位高权重,文先生身边的人,做了她的属下…… 嗯,去建乐城! 她对豫章城的留恋,抵不过她对未来的向往。 第233章 说了不是善茬 比约定的的八天早了一天,宫小乙小心翼翼的捧着盖了块靛蓝细布的不知道什么,后面跟着个矮胖粗黑的中年人,中年人手里捧着个更大的不知道什么,一前一后,进了院门。 李桑柔刚看好热闹回来,正坐在廊下,看大常和蚂蚱大头三个人,抱着新买的瓦罐往现搭的灶上架。 大常最近迷上了用瓦罐煨汤,又省火又好喝,可用旧瓦罐吧,老大嫌别人用过,新瓦罐吧,他不会用,一烧就裂,这已经是第五个了。 依大常的看法,瓦罐裂开,跟灶有关,肯定是厨房的灶不行,看酒楼里都是放在厨房外面的,他们这宅子,走廊太窄放不下,那就放天井里。 宫小乙和矮胖中年人将手里捧着的烫样放到桌子上,拿开靛蓝细布,矮胖中年人将分成三份的烫样拼到一起。 宫小乙从怀里摸出本两只巴掌大小的册子,双手捧着,放到烫样前。这是他做的详细预算。 李桑柔站起来,仔细看着缩小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滕王阁。 “大当家说,不能修成大红大绿的土地庙,贾先生怕大当家看不清楚,到时候刷什么漆,这烫样上,现在就用什么漆漆出来。 “这份烫样,颜色样式,跟修好之后的滕王阁一样,就是小点儿。”宫小乙小心的解释道。 “他是你请的制度安排的人?”李桑柔转头看向矮胖中年人。 “是,他姓贾,贾文道,豫章城里好多人家的园林宅子,都是他制度安排的,小的帮他算过几回料。”宫小乙忙介绍道。 “大当家。”贾文道拱手长揖。 眼前这位女当家,出手先给了小乙一百两银子,连张收条都没让小乙写,就冲这份豪气,都值得他这一拱手一长揖。 “坐吧。”李桑柔笑让着宫小乙和贾文道,拿过那本小册子,翻开细看。 册子前面是各样物料的现价,后面是各项物料详细用量,各工详细工点,最后,是工期安排。 清晰明白,用料细到几斤几寸,工点到半天一天。 宫小乙打算分五期,总计用银七万四千余。 “几天能找齐工匠?料呢?几天能到?”李桑柔合上册子,看着宫小乙问道。 “各个行里都没什么活,工匠多,木料行漆行什么的,料都足,有银子的话,最多三天,就能开工。”宫小乙屏气道。 直到现在,他还不怎么敢相信他真能接到修缮滕王阁这样的少有的大活。 “头一期……”李桑柔翻开册子,看了眼,“两万六千银,你要现银还是银票子?” “啊?”宫小乙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问你现银还是银票子!银票子,现银拿不动。”贾文道急急的捅着宫小乙。 “银,银,您真要修滕王阁?”宫小乙没能说出来银票子三个字,瞪着李桑柔,不敢置信的问了句。 李桑柔斜瞥了他一眼,没理会儿他这句问话,转头吩咐弯着腰看烫样看的啧啧有声的黑马,“拿两万六千两银票子。” “是。”黑马脆应,进了厢房,片刻,就捏着一叠银票子出来,递给宫小乙,“都是一千的,点点。” “滕王阁是官家的……”宫小乙直直瞪着厚厚一摞银票子,没敢伸手。 “我问过了,说只要不找他们要银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修就修,嗯,”李桑柔拖着长音。 “开工总归要择个吉日什么的,你们这一行讲究这个,你挑好日子,过来跟我说一声,我请骆帅司走一趟,要杀只公鸡什么的是吧?这个你们安排,我不懂。” “大当家的,小乙跟在下的工钱,都没在里面。”贾文道看着黑马拍在桌子上的那摞子银票子,咽了口口水。 “你的工钱,你找他讲,他的工钱,我给。”李桑柔看着贾文道,笑道。 “那我就……”宫小乙抖着手拿过那摞子银票子。 “就赶紧开工吧。”李桑柔笑看着宫小乙,“有几句话,你听好,记牢: “给我干活的,工钱都比别家厚,有这些工钱就够了,别打别的主意,把我这话转告给你的作头,采买。 “要是有人贪墨,以次充好,虚报虚支,诸如此类,我的规矩,吐出银子,还要断手断脚,或是绑上石头,从滕王阁上扔下去。” 宫小乙不停的点头,贾文道听的两眼圆瞪。 这个女人,这话说的,怎么跟土匪一样!一个女人家! …………………… 傍晚,应守愚过来见李桑柔,他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从后天起,就开始竖起幌子收米粮。 李桑柔吩咐孟彦清,让老云梦卫们两个三个一起,带着盖着顾晞大印的手书,跟在往各府县收米粮的粮商身边,以防有不长眼的动了手,她这边,护卫要跟上,她得确保公平交易。 …………………… 宫小乙叫回他大舅,认真严肃的卜出了开工吉日吉时,上午递到大常手里,下午,骆帅司身边的管事,就找到宫小乙,商量当天开工仪式该怎么安排。 宫小乙有了点儿准备,他大舅对着自称是骆帅司身边管事的管事,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还是觉得,他外甥肯定被人骗了,虽然他实在说不出来那个女骗子到底要骗什么,可这怎么可能呢?这根本不可能对吧! 开工那天,李桑柔没去,大常一早过去,也就是站着,这开工仪式上,根本没他什么事儿。 看着真有个被人称为帅司的官儿到了,真一板一眼的祭祀了鬼神开了工了,宫小乙他大舅孙作头还是不敢相信,只不过他不敢再说肯定是骗子以及肯定是假的这两句话了,开工那天,来的真是个官儿,这个他看出来了,他怕官儿。 …………………… 骆帅司清理完积案,没热闹可看了,隔天,李桑柔就和张管事一起,带着大头几个人,坐着船,走水路往洪州各府县查看,一个个看张管事推荐的各府县可以做派送铺掌柜的人,以及各处可以做递铺的地方。 照李桑柔的打算,江北南下的信件和物件,汇总到鄂州和黄梅县两处,之后,到巴陵,以及洪州各府县,就全部走水路。 张管事是打理孟太太在洪州生意的总管事,洪州各府县,她都极熟。 有张管事帮着,也不过十来天,李桑柔就看好各府县派送铺的掌柜和铺子,以及各个码头上的递铺,由各家新任掌柜、管事们看着收拾整理,以及准备接收高的出奇的顺风旗杆。 顺风的旗杆,李桑柔都委托给了百城这边的军中木匠,做好了,用船运到各个府县。 李桑柔回到豫章城时,滕王阁已经是一片热闹的工地了。 隔天上午,李桑柔和大常,和黑马、小陆子等人一起,往工地过去。 “你看了这些天,那个宫小乙,怎么样?”李桑柔悠闲走着,顺口问大常。 大常没跟她出去,这些天,每天去一趟工地,看半天,或是看一会儿,只看,一句话没有。 “尽心得很,就是管不住人,从他大舅,到那帮工匠,没人理他。”大常叹了口气。 老大让他只看不许说话,他看的闷气。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这个,她想到了。 离得很远,就看到了滕王阁工地的热闹,高高的滕王阁外,大毛竹的脚手架已经搭好了,上面坐着站着的工匠,干着活,大声说着话儿。 工地最外围,摆了一圈儿卖拌粉儿的,卖瓜果梨枣的,卖汤水的小摊贩。 李桑柔扬眉看着还不算少的摊贩。 大常往前几步,从这头看到那头,“今天又多了两家。” “这些工匠舍得吃这个?就算吃,能天天吃?”李桑柔惊讶了。 要是能天天吃,那她这工钱,是不是给得太高了? “不是卖给工匠的,来看热闹的人多,越来越多,真闲!”大常撇了撇嘴,手指点着周围,“多半是长衫,多得很。 “大前天,有一个长衫,跑到那块石头上,对着滕王阁嚎了半天,没听懂他嚎啥。” 李桑柔呃了一声,扬眉问道:“那他这嚎,你觉得他是嚎这滕王阁不该修啊,还是该修啊?还是别的?比如南梁亡国了,这滕王阁也是北齐人来修了?” “没听出来。”大常闷了片刻,老实答道。 李桑柔哈了一声。 唉,她们家,连最有学问的大常,也就是识上几筐大字儿,错字儿不多,而已! “宫小乙在那边呢。”大常人高看得远,指了指一大堆木料道。 “过去看看,都散开点儿,别太惊动。”李桑柔示意黑马等人。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往外面散开些,一幅各自看热闹的模样,往木料堆过去。 宫小乙正围着中年人转着圈,急急的说着话。 中年人四十来岁,明显是个木匠,足足比宫小乙高出一头还多,健壮自信,叉着腰,扬声吩咐着木料堆上的几个人,理也不理宫小乙。 宫小乙急的脸都白了,“……你那样肯定费料,你看,你过来看看!我算过了,这样肯定行,你过来看看!你听一听!你先听听。” 李桑柔离十来步看着,从急白了脸的宫小乙,看向蹲在不远处,拧着眉看着的宫小乙他大舅孙作头,以及周围对眼前这一幕视而不见的诸工匠,忍不住叹气。 她找的这个宫小乙大管事儿,还真正是,没人理会! “你跟他说什么,他不听啊?”李桑柔往前,站到宫小乙和中年木匠后面,问了句。 “大当家的,您来了,是那边的斗拱,我想了个新法子,能省下两根大料,黄作头说不行,他都没听,他听都没听,他就说不行。”宫小乙看到李桑柔,委屈的跟孩子见到娘一样。 黄作头回头斜瞄了眼李桑柔,啐了一口,往旁边挪了一步,接着指挥木料堆上的工匠搬木头。 李桑柔叹了口气,示意大常,“让他们先停下,都过来。” “你,你,还有你,把你们的人都叫过来!”大常一声吼。 周围的叮咣停了停,各自看向各自的作头。 “这是东家。”孙作头站起来,扬手挥了挥,喊了句。 “这就是东家,这家没大人哪。” “真是个小娘子,她男人呢?” …… 作头和工匠们滑下来,三五成群聚过来,看着李桑柔,指指点点、肆无忌惮的议论着。 “东家,这要是误了工……”木匠头儿黄作头胳膊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瞥着李桑柔。 “你觉得该怎么做?告诉他没有?”李桑柔没理黄作头,只看着宫小乙问道。 “他不听我说,他说我又不是木匠,说我连刨子都推不动,说我不懂。”宫小乙站在李桑柔身边,在周围工匠的注目下,寒缩起来。 “你现在说给他听。”李桑柔示意黄作头。 “他不懂!听他说还不是耽误事儿!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得他,我还不知道他!”黄作头厌烦的拧起眉,明确表示不想听不用听。 “你知道他是什么做法?”李桑柔看向宫小乙问道。 “知道,都是那么做,可我觉得,太费料,也费工,要是这么……” “费个屁!老祖宗留下的,你能改?你算个什么东西!”黄作头毫不客气的啐了宫小乙一脸。 “掌嘴,轻点儿,别把牙打掉了。”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上前一步,甩了黄作头两巴掌,没怎么用力,也就是两腮各添了几道指印。 周围的热闹喧嚣瞬间没了,一圈儿的工匠,瞪着黄作头脸上的指印,下意识的缩起了肩。 “你不用跟我说,说了我也听不懂。”李桑柔对着大瞪着眼的宫小乙,温声说了句,转向黄作头,“为什么不听他说?他的想法,你是觉得做不出来,还是省不下来料,省不了工?” “祖宗留下来的……” “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废话就掌嘴。”李桑柔打断了黄作头的祖宗说。 “肯定不成。”黄作头看了眼大常,没敢强犟。 “问问那边有会写字,带着纸笔的没有,请过来一个,帮个忙。”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咧!”黑马一声脆应,几步窜到外围一大圈儿看热闹的长衫短衫前,一边走一边喊。 一遍没喊完,就有个年青书生举手,跟着黑马过来。 “烦你写两份字据,应该叫军令状是吧?”李桑柔看着跟过来年青书生,笑道,“他,宫小乙,他叫什么?黄壮,立下字据,要是照宫小乙的说法,做不出来,挖宫小乙一只眼,做得出来,挖黄壮一只眼。 “你用哪只眼吊线?把吊线的那只眼给他留着。” 宫小乙听的目瞪口呆,黄壮更是眼睛瞪的溜圆。 “大头呢,拿几个钱,让人跑一趟,请个大夫过来。”李桑柔淡定吩咐。 “那斗拱,还没拆呢,最少得十天……”黄壮黄作头有些惊恐。 “不用拆,就在这儿做,现做,做个小点儿的,要做几天?”李桑柔看着宫小乙问道。 “人够,做小样,半,半天。”宫小乙激动的抖着嘴唇。 李桑柔看着兴奋的年青书生挥笔写好军令状,示意黑马,“让他俩按手印。 “好了,你们,把木头抬过来,孙作头,替你外甥挑木匠。你的人你自己挑。开始吧。” 李桑柔往后,坐到小陆子不知道从哪儿搬来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示意可以开始了。 ”小乙啊,我瞧她不像是光说说,我早就跟你说,早就跟你说过!你这个!“孙作头胆子小,揪着他外甥宫小乙,抖着嘴唇,话都说不清了,他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我心里有数!“宫小乙回头瞪着他大舅,捶着胸口吼了句。 这些天,他憋屈的好几回都想跳江算了! “喂,你再不赶紧挑木匠,你外甥的眼可就没了,还有你的眼,算个添头吧。”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冲孙作头扬声道。 “我来我来!” 孙作头的徒弟和大儿子急忙从后面挤上来。 “你们照我说的做,肯定行!我算过,我打过烫样!”宫小乙被满腔的憋屈愤懑顶着,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吼。 孙作头的大儿子和几个徒弟被宫小乙抓过去,宫小乙指着木料,说的又急又快。 “这没啥比的,他是作头,他说咋做就咋做!我管那么多干嘛!”黄作头听到一半,叫了起来。 这位女人东家,瞧她坐成那样,就不是个好人,她旁边站的那几个,更不像个好人。 他惹不起。 “你这意思,不比了?”李桑柔斜瞥着黄作头。 “你是东家,他是作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做不出来也不关我的事儿!”黄作头背着手走到旁边。远离李桑柔。 “把他衣裳扒了,打四十棍子,赶出工地。”李桑柔吩咐道。 “好咧!” 黑马一挥手,大头蚂蚱扑上去,架住黄作头,顺手扒下衣裳,黑马左右看了看,挑了根趁手的木棍,挥起棍子就打。 大头和蚂蚱异口同声,一二三数着数儿。 看着黑马打完,大头和蚂蚱将黄作头推出人群,李桑柔转头看向静寂无声的众工匠。 “这份军令状,一会儿我让人多写几份,宫管事把作头挑出来,不论大小,只要是作头,每个人都给我按上三份。 “以后,再有不听宫管事的安排,非要照自己的法子做,那就是押上一只眼,开赌! “宫管事要是错了,我就要他的命。 “都听清楚了?好了,干活去吧。” 一圈儿的工匠,闷声不响赶紧各自回去干活。 孙作头站在宫小乙身后,喉咙发干,他真吓着了。 “你过来。”李桑柔招手叫宫小乙。 宫小乙那股子愤懑冲出来的豪气已经散了,脸色苍白,站到李桑柔旁边,先咕咚咽了口口水。 “这些什么拱什么梁的,能画图吧?你画了图,那些作头看得懂吧?”李桑柔温声问道。 “能,能画,能懂!”宫小乙赶紧点头。 “嗯,那以后,哪一处该怎么做,要是照常规就算了,要是你觉得哪儿要改,就画出图,交给作头。 “他们要是做走了样儿,工钱全扣,还要赔出料钱,赔不出,你去找我,我去抄他的家,或是打断他的腿。”李桑柔声调温和。 ”好。“宫小乙不停的点头。 那天,帅司府那位管事,跟他说,大当家不是善茬,让他用心做事,真不是善茬啊…… 第234章 树威 宫小乙一路小跑,往各处交待这里怎么做那里怎么做。 他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想法!他们以前的做法,太费料费工了! 李桑柔围着工地看了一圈,看向大常问道:”贾文道来过几趟?” “一趟没来过。”大常摇头。 “他那工钱,是按天算的?”李桑柔皱眉问道。 “嗯,挺贵,一天一两银子。” “找到他,把他拎过来。”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嗯了一声,大步往外。 …………………… 城西一家小赌坊里,贾文道双手紧紧按着桌子,一双眼睛满布血丝,通红流泪,紧紧盯着桌子正中的盘子,盘子中间,小巧可爱的骰子正在不停跳动。 眼看着骰子就要落定,贾文道一个小字刚要喷出口,却被人拎着衣襟,从桌子旁边拖起来。 “滚……” 滚字没落音,大常就一巴掌拍在了贾文道脸上,“醒醒神,闭上嘴,不然打掉你满嘴牙。” 贾文道仰头见是大常,立刻心虚起来。“别,您先松手,你……” 大常根本不理他,揪着他连拖带提,大步往外。 “喂!你是哪儿来?敢骚扰我家客人!”赌坊的打手围上来。 “我是他债主,你们要替他还债?不多,五万银子。”大常站住,提着贾文道,举起怼到赌坊小头儿脸上,问了句。 小头儿脖子一缩,不吭了。 欠债还钱,这事儿他可不管。 贾文道被大常揪着提着,气儿都透不过来,更别说说话了。 赌坊打手四下退散,大常提着贾文道出了赌坊,才略松开手。 贾文道脸憋的通红,一阵猛咳,大常只当没听见,揪着贾文道,大步流星,连拖带拉,拎着贾文道,甩到李桑柔面前时,贾文道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赌坊找到的,说吃住都在赌坊,快十天没回去过了。”大常闷声说了句,站到李桑柔身后。 “赢了多少?发财没有?”李桑柔抬脚踩在贾文道肩膀上,推着他上身往后,仰起头。 “没,没输多少。”贾文道想推开李桑柔的脚,看了眼虎着脸,一脸厌恶看着他的大常,没敢。 唉,这个女人,这一踩,多晦气,回头他再去玩儿,得先到庙里拍两把香灰去去晦气了。 “你从宫管事那儿,拿走了多少银子?”李桑柔收回脚,往后坐下,看着贾文道,心平气和的问道。 “没多拿,都是我该得的,一天一两银子是不是。”贾文道用力拍着被李桑柔踩过的地方。 “我问你拿了多少,问什么答什么,废话一句就打掉你一颗牙。”李桑柔冷起了脸。 “一千两。”贾文道拧着头往旁边看,“你那,都是一千两一张的,一拿就得一张。” “嗯,一天一两,那要三年多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娶过媳妇没有?有孩子吗?”李桑柔眯眼看着贾文道。 “我是多拿了……娶了!娶媳妇了!” 贾文道一句话没说完,见大常挽袖子就要打下来,吓的一声尖叫,连胳膊带手抱在脸上。 “有孩子,俩闺女俩儿,还有个瞎眼老娘。七,七口。” “这一千两,你给家里没有?给了多少?”李桑柔接着问道。 “给了,五十两。”贾文道瞄着大常,小心翼翼的放下胳膊。 “你真是个人渣。”李桑柔哈了一声,“不过,五十两,也够你媳妇孩子活上三年了。 “去买根铁链子,找个铁匠过来,先把他锁在那块石头上。”李桑柔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去买铁链子找铁匠。 “你!你要干什么?”贾文道眼睛瞪的溜圆。 “你拿了我一千两银子,一天一两银子,那就是欠我一千天的工,什么时候把工点还完了,就放了你。 “对了,得有个文书,这算典对吧?陆先生不在,有点儿不方便。 “黑马呢,这典契你会写,赶紧写一份出来,让他按上手印,拿到衙门,找个人瞧瞧合不合适。”李桑柔拍了拍额头。 她得守法! “你不能这样!我这还有一百多两,我还你钱!”贾文道急了。 “还有?啧!把银子都捜出来,大头走一趟,给他媳妇送过去,再跟他媳妇说一声,她男人为了还赌债,把自己典了,典了一千天。”李桑柔示意大常。 大常拎着贾文道,先揪着裤子,一把扯下来,再扯下长衫,连人带衣服一通抖,抖出所有的铜钱、碎银子、银票子,点了点,用贾文道的脏帕子包好,将钱递给大头,将裤子长衫扔给了贾文道。 “你听着,好好干活,要是偷懒,或是活没干好,要么饿饭,要么,我把你剥光了示众。”李桑柔看着一身虚弱肥肉的贾文道。 这幅被淘空的身子太弱,不经打,不能打。 贾文道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正手忙脚乱的穿衣裳。 众目睽睽之下,贾文道突然之间就光了一回,冷倒没觉出来冷,可那份惊恐和难堪,让贾文道鼻涕眼泪一起流,窘迫的简直要放声哭出来。 李桑柔翘着二郎腿,看着贾文道穿好衣裳,用脚推了推贾文道的头,推着他看向旁边一片空地。 “看见那边那块空地方没有,搭一排风雨连廊出来,给过来看热闹的书生长衫们喝茶写字用,连廊是临时的,等这滕王阁修好,就拆掉。 “这连廊,要朴实,要让那些书生长衫们觉得雅,觉得是个好地方,还要便于观看那边的工地,要有地方让书生长衫们写酸文儿,再有地方挂他们的酸诗酸文儿。 “我的话,都听清楚了?”李桑柔说完,欠身问道。 贾文道紧紧揪着长衫裤子,不停的点头,他听清楚了,听的清清楚楚! 不远处,滕王阁下一根圆木上,宫小乙从贾文道被提过来,就一直看着,一直看到小陆子扛着一堆铁链子,带着个铁匠过来,真就是当场在贾文道脚上打上铁链子,另一头,当场钉进了一块大石头里,直看的目瞪口呆。 “这到底,这是啥人哪,小乙啊,你这是惹了啥人哪!这可咋办哪!”宫小乙身后,他大舅孙作头瑟瑟发抖。 “她是帮我!”宫小乙也害怕,不过他这害怕里,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和兴奋。 “小乙你可是单传哪,你可是个没爹的孩子啊,小乙啊,你娘可就你这一个儿子。 “小乙你还没说上媳妇呢,你说你这是惹了啥人哪!小乙啊!小乙啊你可是单传哪!”孙作头是个真老实的老实人,他是真害怕啊! 远远的,大常冲宫小乙招了招手,宫小乙从圆木上一跃而下,飞奔而去。 “给他搭个窝棚,他要在这里住到工期结束。那边,搭一排风雨连廊,怎么搭让他出样儿,临时的,能省就省。”李桑柔看着飞奔而来的宫小乙,直截了当的吩咐道。 宫小乙不停的点头。 “他的工钱是一天一两银子,你的工期预计是多少天?该给他多少钱? “你怎么能让他拿走一千两? “你是头一回领头做事,这样的错,我许你犯一回,多出来的这七百两,从你工钱里扣回来,其它,我就不计较了。”李桑柔冷着脸,接着道。 宫小乙脸青了,他哪有七百两!他连七两银都没有! “你的工钱,一个月暂时给你一百两,先照十个月算,每个月给你三十两,扣七十两。 “要是你这工料算得好,我觉得你比一个月一百两值钱,到时候再涨工钱。”李桑柔边说边站起来,“我会经常过来看看,记着我的话,好好干活,我必不付你。” “是,是是!”宫小乙连声应着,看着李桑柔起身走了,看着李桑柔和大常等人走远了,一直看到看不见了,还呆呆看着,心里纷乱一团。 一个月,一百两。 一百两! 不对,现在是三十两。 三十两啊! 他能说媳妇了! …………………… 李桑柔往滕王阁工地走了一趟,呆了半天,滕王阁工地旧貌换新颜,气质大变。 锁在工地旁边的贾文道,时时刻刻提醒着从宫小乙起的所有人: 那位细细巧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东家,其实是位女魔头! …………………… 李桑柔要求的连廊,没几天就盖起来了。 贾文道赌归赌,渣归渣,眼光水准是没话说的。 连廊用了最便宜的毛竹做支撑,上面苫上稻草,稻草苫的很精细,连廊两边,搭着刨得极其光滑的木板,两头各有两张长长的木板并列,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连廊搭得很高,两边两排硬纸板从一个个横梁垂下,足有上千张,纸板下面缀着五彩的流苏,流苏正好落在人脸位置,随风飘拂。 李桑柔看过,十分满意,让窜条买了两斤好酒赏给贾文道。 当天,连廊外就竖起了几行告示,简单明了: 欢迎文士学子前来写文赋诗,要求只有一样:必须当场写,写好钉到垂着流苏的纸板上。 修滕王阁的东主每十天评选一回,评出一二三,第一名一百两现银,第二名五十两,第三名五两。每百天再评一次,也是评出一二三,第一名一千两银子,第二名五百两,第三名五十两。 到滕王阁修好那天,再评一回,也是评出一二三,这一回,除了第一名给一万两银子,第二名五千两,第三名五百两之外,这三篇文章,还将勒石刻于滕王阁内,供后世观瞻。 …………………… 几天后,顾晞巡查好各处大营,回到豫章城,再次和李桑柔去看滕王阁时,滕王阁外,已经热闹的庙会一般,人挤人,人挨人了。 修缮滕王阁的工地已经用毛竹拦了一圈儿,不然人来人往的,都没法干活了。 府衙点了衙役,轮班过来,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以防出事儿。 栏杆里,叮叮咣咣修的热闹,栏杆外,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旁边还有耍猴的,走绳的,以及六七个唱小唱的。 连廊里更是人挤着人,都是长衫书生,廊下挂着的流苏纸板,已经有一小半扎上了诗词文章。 顾晞瞪着眼前的热闹,哈了一声,“怪不得守真催着我过来看看,你这是变的什么戏法?怎么这么多人?” “开工的时候我不要,后来回来,大常跟我说,过来看热闹的长衫多得很,我就想着,既然来了,不能白来,不如让他们写写文章什么的,也算添点儿文气。”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热闹的连廊,“咱们去看看那些文章,你也写首诗?” “我不擅诗词。”顾晞立刻拒绝。 “那写篇文章,写什么都行。”李桑柔斜瞥着顾晞,笑眯眯接着建议。 “天天打打杀杀,哪儿写得出来。”顾晞一声干笑,转了话题,“这连廊不错,挺有韵味。” 李桑柔只笑没说话。 两个人进了连廊,李桑柔伸手拉下面前的流苏,将纸板拉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松开,再去拉另一面的流苏。 顾晞仰头看着搭在横梁上的绳子,绳子两头两块纸板,此下彼上。 顾晞拉拉这边,再拉拉那边,笑起来,“用了心了。” “嗯,我赏了他两斤酒。”李桑柔看的很快,再往前拉流苏。 “哪篇好?”顾晞伸头过来,看着李桑柔看的那篇赋。 “不知道,没看懂。”李桑柔转过去看另一边。 顾晞呆了一呆,呃了一声,她看的这么认真,没看懂? “那上头,不是说东主品评,你没看懂,怎么评?”顾晞跟上李桑柔,指着连廊外的告示。 “打算让你替我评。”李桑柔松开流苏,再看另一块。 “我也不行,让守真评吧,他擅长这个。”顾晞拒绝的干脆直接。 “唉,还好有个守真哪。”李桑柔叹了口气。 “嘿,他那个人,心思细腻,擅长这个,擅长得很呢! “十几岁的时候,他成天吟诗,酸得连大哥都受不了了,跟他说:诗词歌赋,闲暇时怡情的东西,不是正业。”顾晞嘿笑了一声,随即撇嘴。 李桑柔失笑。 十几岁的吟诗,不是因为酸,而是因为,恋而不能吧。 李桑柔将连廊内的诗词文章翻看了一遍,和顾晞一起出了连廊,往旁边绕过去,从工匠们的出入口,绕进工地。 为了便于干活,贾文道的铁链子另一头已经从石头中起出来,盘在身上,正站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眯着一只眼,这儿比划比划,那边比划比划,看到李桑柔和顾晞并肩过来,呆了一瞬,伸头仔细看着顾晞,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李桑柔和顾晞都没理会贾文道,顾晞是压根就没看到他,两个人站在压江亭里,看着被毛竹架子团团围住,已经拆的只剩个框架的滕王阁。 “那边那块石头,磨平了,让人写一篇滕王阁重修记,刻上去。”顾晞看了一圈,指着贾文道缩在旁边的那块石头道。 “怎么写?写是我修的?我可不想留这个名,那块石头是不错,磨平了。回头你写俩字,比如必胜,或者文功武治什么的,刻上去。”李桑柔建议道。 “这是让我出丑么?不写!”顾晞断然拒绝。 “那就磨平了,就空着。”李桑柔一边笑,一边往外走。 贾文道屏着气,看着两个人说说笑笑走远了,屏着的那口气才敢喷出来,赶紧往外爬了十几步,看着李桑柔和顾晞出了围栏,拖着铁链,找到宫小乙,一把揪过宫小乙。 “刚才,那位大当家来了,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怎么了?大当家说有空就过来,让咱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理会她,她有事自然会找咱们,我不是跟你说了?”宫小乙精神极好,说话都比从前快了半拍。 “她旁边那个人!跟她一起的那个人!你看到没有?”贾文道其实没听清宫小乙的话,他正激动的浑身发抖。 “一个男的?挺高,怎么啦?”宫小乙想了想。 好像是有个人,挺高挺直,他没留意。 “那个,十有八九,不是,是十成十!是那位大帅!”贾文道两只手甩得身上的铁链咣叮乱响。 “嗯?啊?哪个大帅?大帅?”宫小乙这一下恍过神了。 “他戴着金冠,金冠!他进城的时候,我趴在望江楼上,从栏杆缝里看到过!就是他!肯定是他!小乙,你不得了了!”贾文道两只手一起拍着宫小乙。 宫小乙被他拍的腿一软,直接坐地上了。 …………………… 离连廊一射之地的一座茶棚下,付娘子裹着件厚厚的靛蓝长袄,和大哥付正安坐在张小茶桌前,远望着从工地出来的李桑柔,以及和李桑柔并肩而行,边说边笑的顾晞。 “大哥,那位就是李大当家。”付娘子示意大哥付正安。 “那个男的?你不是说是个女人?”付正安伸长脖子,看着并肩而行的两人。 “女的那个!”付娘子白了大哥一眼。 “那她旁边那个是谁?”付正安半坐半站,伸长脖子仔细看。 “我也不知道。”付娘子也欠身半起,仔细看着两人。 离连廊稍远,人群不那么拥挤,如意等人从人群中显露出来,也靠拢了些,拱卫在顾晞和李桑柔周围。 “大哥,只怕是位贵人。”付娘子拉住准备出去看看的付正安。 “贵人?”付正安皱眉再看。 “他用的是金冠,系的玉带。”付娘子压着声音。 “那怎么了?前街王老爷也有条玉带呢。”付正安仔细打量着顾晞。 贵不贵他没看出来,这个人,好看是真好看,怎么看怎么好看,比那个大当家好看。 “那不一样。”付娘子全神贯注的看着两人,随口答了一句。 离人群再远些,护卫们聚拢上前,拱卫着两人,往城里回去。 “大哥,我想过两天就走。”付娘子一直看到看不见了,看向大哥付正安。 “嗯?你看看你又说这话!这都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再说,你还病着,再怎么,你也得等身子养好了,往建乐城,千里迢迢! “你得养好了再走!要不然,你让大哥怎么放心?”付正安急了。 他这个妹妹,隔三岔五的要启程,他一听她说个走字,就上火。 付娘子垂着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明天,她就去一趟顺风大旗下,她想赶紧启程,她没什么病,她就是弱了些,这是要长期调养的事儿,她等不及了。 第235章 借才 从李桑柔回来,天天往工地上跑的,就从大常,换成了大头。 连看了三四天,吃晚饭时,大头听李桑柔问了句看的怎么样,还没说话,先叹气。 “唉,这个宫管事,都叫他小乙管事,勤劳能干不会管事儿啊! “没气势,根本管不住人!叫人给他搬木料,人家回一句忙着,他立刻陪笑,说你忙你忙,他自己吭哧吭哧搬去了。小木头还好,大一点点儿的,他就搬不动,他瘦的跟只鸡崽子一样!他只好去找他大舅。 “还有,来送料的,我没看懂,可那样子,明显是欺负他,他说不行,送料就非说行,说他不懂,让他先用着,一用就知道好了,他难为的那样儿,只好再去找他大舅。 “工匠找他预支工钱,说到第三句,他就绷不住,给了! “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大头摇头叹气。 他已经够笨的了,可这位宫管事,还不如他呢! “他大舅呢?”李桑柔蹙眉问道。 “比他好点儿,也不行,胆子太小,看到我都怕,你说你怕我干啥!真是,还没人怕过我呢。 “脾气太好,就他手下那些人听他的,他手底下,他儿子,他徒弟,他侄子,都是一家子! “跟别的作头,全是陪一脸笑商量,人家要不肯,他就一遍一遍的商量。 “唉!这甥舅俩,可真是三辈不离姥娘门。”大头啧了一声,叹气摇头。 “得另找个管事,那么大一摊子,没个好管事不行。”大头闷声道。 李桑柔叹了口气,呆了片刻,转头看向专心吃饭的张管事,“要不,烦劳你去管一阵子吧。” “嗯?”张管事抬头看了一圈,一圈儿人都看着她,“我?我没管过工地。” “跟管铺子管生意一样,都是管事儿,你去看上一天,就能上手了。反正,你闲着也闲着。”李桑柔极其不负责任的挥了下手。 张管事差点被她这几句话说的噎着了。 这叫什么话? 也是,反正都是管事儿,她这个管事,后头硬,这位大当家又是个极明理一概甩手的,再说,她确实闲着。 “嗯,那我明天就过去看看。”张管事略一思忖,干脆答应。 “大常明天陪张管事走一趟,跟大家说一声。”李桑柔吩咐大常。 …………………… 张管事往滕王阁工地去管事儿当天,付娘子找到顺风大旗下,李桑柔正好在,站在台阶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娘子。 付娘子虽说精神好了很多,可面色青白,说话底气虚浮,明显还没养回来。 “黑马呢,去找一趟百城,让他挑个好大夫,请过来一趟。”李桑柔一边打量付娘子,一边吩咐黑马。 “我好了,就是虚弱了点儿,只要路上慢点儿就没事,我真好了。”付娘子听说要请大夫,赶紧解释。 “有句话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大概没出过远门,长途跋涉,很耗神耗力,你身子太弱,死在路上怎么办?”李桑柔拎了把椅子给付娘子,示意她坐。 付娘子被李桑柔一句死在路上说的,简直不知道什么表情才好。 她自己算是说话直白的,可跟这位大当家比,她可就是委婉到九曲十八弯了。 廊下的红泥小炉炭火正好,李桑柔进厨房找了只小沙铫出来,切了只蜜梨,削了半朵鲜银耳,水滚了几滚,快好的时候,再放进半碗酒酿,似开非开时端离火,盛了碗递给付娘子。 “你会做饭?”付娘子从李桑柔拿过小沙铫起,看着她削梨皮切梨,快的让人眼花,再看着她削银耳放酒酿,看的惊讶不已。 “我在吃上不将就。尝尝。”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一口接一口吃了碗不放糖的甜汤,忍不住咋舌,“真是好吃。清甜得很。” 李桑柔抿着茶,看着她吃完,院门外,黑马的声音响起,大夫来了。 黑马端着剩下的半沙铫汤水呼呼的吃,大夫凝神给付娘子诊脉。 片刻,大夫诊好脉,看向李桑柔笑道:“就是过于虚弱,别的没什么大毛病,好吃好喝,每天走一走,静养就行。” “她能长途跋涉吗?比如去建乐城。”李桑柔笑问道。 “有些虚弱了,就算能捱到建乐城,也要大病一场。不急的话,缓一缓吧,过了年再启程。”大夫欠身答道。 李桑柔谢了大夫,起身送了两步,看着黑马陪着大夫出去了,回头看向付娘子。“你才三十来岁,人生还长,不急在一时,回去先好好将养吧。” 付娘子有几分失落的站起来,“好,那我回去了,过了年我再来。” …………………… 孟太太的心腹得力管事,果然能力不凡出手不凡,不过两三天,就上了手,工地上打扫整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和从前大不相同。 工地里二三十个大小作头,各人什么来历禀性脾气,摸的一清二楚,借着三四件小事,抡大棒给甜枣,一群作头不是心服口服,就是不敢正眼看她。 至于送货的木材行、油漆行,这是生意上的事儿,算是她本行了,上来先查帐再查料,再放话又挑了几家,将各家商号收拾的服服贴贴。 第三天下午,李桑柔蹓跶到工地,远远看着干净整齐的工地,看着张管事端坐在新搭出来的草棚子下,草棚子外面排着几家货行的管事,站在十分恭敬。 李桑柔没靠近,远远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晚上,张管事回来,喝着大常总算成功熬出来的瓦罐汤,和李桑柔说工地上的事儿。 “……小乙这孩子,是真聪明,照他这聪明劲儿,就该天生是吃木匠饭的,偏他瘦成那样,真是连刨子都推不动,现在都推不动。 “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一堆儿的木料,他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一量,准准儿的,你说多难得! “边上那个亭子,中间要搭上藻井,我瞧着贾先生出的那图,看得眼花,他就站在亭子里,这看看那看看,他就知道怎么搭了,画出图样儿,我问了几个木匠作头,都说省工省料不说,还结实好用。 “这么个人,偏偏撞到大当家手里,可真是。 “也就是大当家能用他,要不然,这么个人,连木匠都不是,哪有人用他算这么大的工量,可他这本事,工量小了,真显不出来。” 张管事说到小乙,眉眼都带笑。 “除了木匠,土石上呢?他懂不懂?”李桑柔问道。 “懂,本来就是木匠算料,其它作都得听木作指挥。 “算石料青砖什么的,他也算的准得很,他说他觉得壕寨、石作、土作这些,和木作异曲同工,我不怎么听得懂,不过瞧着他是真懂,那些作头,也服气得很。” 张管事是真不懂这些,不过她懂得看人。 “嗯,你再多看看,真要难得,滕王阁修好,让他去扬州帮帮忙。”李桑柔随口道。 “听说他正说媳妇呢,成了家……”张管事话没说完,就自己转了口风,“那也没什么,一家子都去就是了,不过多破费几两银子。” …………………… 眼看要进腊月,大常摩拳擦掌准备备年货的时候,孟彦清等人,陆陆续续、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孟彦清精神很好,和李桑柔说起这一个来月的事儿,没说几句,就又是兴奋又是感慨。 “从前听大当家说,商场如战场,不瞒大当家说,我那时候是觉得,商户做做生意,哪能跟战场比? “这一场事看下来,大当家这句话,真真切切,这排兵布阵上,真是一点儿都不比打一仗容易。 “自从大帅拿下江州城,江北那边,最先进江州城的,不是粮商,而是各大绸缎庄。 “到大当家让应大掌柜召集江北商户吃顿饭,据说当时到场的,绸缎行的商号占了一半还多,比米粮商号足足多出一倍有余。 “绸缎上这些商号,那会儿正急的团团转。 “他们到的早是很早,可那个时候,大帅还没把洪州都打下来,就是从江州到豫章城这一段,都不算很太平,外面小府小县,就更不用说了。 “听说有几家胆子大的,出去收绸子,绸子没收着,被南梁的散兵游勇劫了财,还死了几个人,这些人就不敢再出去,聚在豫章城等着大帅清理收拢洪州,等着洪州重新太平下来。 “咱们到的时候,大帅还在外头清剿南梁残部,有几个地方,还打的挺厉害,还没太平呢,这些早到的商号,就都窝在豫章城里干等。 “后来,大当家让应大掌柜把江北的商号拢一拢,这些商号一听是大当家的意思,没多费一句口舌,就聚在一起了,统一听应大掌柜号令。 “后头,大当家不是让应大掌柜去找张掌柜说说话儿么,这一说,就说出了件事儿。 “这些,是后来应大掌柜跟我说,我才知道的。 “张掌柜说,这洪州路各个府县都有织坊,有的多有的少,有的大有的小,不过都有,哪怕最小的县,也得有个十几张织机,织出来的绸子,多数是贩往江北的。 “江北江南这仗打起来之后,各家织坊的丝线绸子,就都积下来了。 “这些织坊收茧子,都是预收,一定就是三年,预付三成的定金,说是几乎所有的织坊,都往当铺当织机当茧子当绸子捱日子。 “应大掌柜听说这事儿,和绸缎行的商号,说是商量了一整夜,隔天一早,就从张掌柜那儿拆借了银子,雇了牙人,往各府县的当铺,专收各家织坊的抵押。 “这事儿,应大掌柜说他当时跟我说过一回,我没在意,大当家交待的是米粮上的事儿。 “后来,他们是把各府县织坊上的抵押能收尽收之后,应大掌柜才发动了收米粮的事儿。 “应大掌柜他们,是把这茧子绸子,和米粮的事儿捆一起了,这中间讲究多,后头我太忙,没顾上多管,听说花样百出,精彩得很。 “应大掌柜他们一出手,各府县那些米粮行都是行家,一看就急眼了,狗急跳墙,就开始出事儿,大大小小出了三四十件事儿。 “幸亏大当家想的周到,咱们这儿都是带着大帅手书的,那边一动手,这边立刻就弹压下去了。 “这是说好了的,在商言商,不能动手。 “米粮船已经走了不少了,沿江往上,先到鄂州,再从鄂州到襄樊,从襄樊再到建乐城,从建乐城再南下。 “绸子也走了不少了,绸子轻,直接过江,从黄梅县,陆路回去。 “应大掌柜要看着所有的粮船都走了再走,也就明后天,就能到豫章城了。 “听应大掌柜说,刚刚发动没几天,就有位章行首找过他,算是求和,应大掌柜说,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发动,就是箭已离弦。 “听应大掌柜说,这一场事下来,江州的米粮行,算是废了。”孟彦清愉快的啧了一声。 李桑柔凝神听了,往后靠进椅背里,露出笑容。 米粮行废了最好,行里那些牙人们,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各自为政,各开各的米粮行,有间铺子就行的米粮行,只评定米粮等级,提供个交易的地方,把米粮行做的和铺子一样,星罗棋布的时候,所谓的市场,也就有了。 隔天一大清早,应守愚就跟着粮船到了豫章城外,匆匆进城见了李桑柔一面,没说几句话,李桑柔就让他先回去,应守愚急急出城,启锚往回赶。 路上赶得急一点,也许能赶回家过年。 …………………… 应守愚到豫章城的这一天,也是滕王阁写文比赛头一个十天到期,要评出一二三的大日子,李桑柔没去守将衙门,径直去了滕王阁外,等着文诚评出一二三,送过来。 最后一天的文章诗词,是昨天人静前后,送到文诚手里的,好在这最后一批,也就两首小歪诗。 文诚自从从顾晞那里接了这桩差使,就极为慎重,打发小厮每天过去抄一趟,自己先看过,再请骆帅司,以及随营的几位翰林细看点评。 文章千古事,可马虎不得。 李桑柔刚到滕王阁工地,站进张管事那间小草棚里,顾晞也到了。 李桑柔打量着顾晞,顾晞披着件藏青素绸面银鼠里斗蓬,看起来神清气爽。 李桑柔忍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往长沙那边看看?” “看好了,今天早上到的。正好赶上你这头一回开评的热闹。”顾晞看起来精神很好。 “文先生慎重的不得了,自己看还不行,听说又请了骆帅司,还有那些翰林,看一遍又一遍,看得太细了! “昨天我让黑马走了一趟,让百城跟他家爷说一声,无论如何,今天辰末前得送过来。 “万一他评出来的一二三,有没在现场的,还得给人家送到家里,晚了就来不及了。”李桑柔转头看了眼棚子一角的小小滴漏。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瞧着,好像评得差不多了。 “他可真是花了不少功夫,还说什么文章千古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成天小心翼翼慎重了再慎重,烦得很。”顾晞对李桑柔的话表示赞同。 李桑柔嗯了一声,再看了眼滴漏,离辰末可没多大会儿了。 “我去瞧瞧?”黑马蹲在棚子门口,仰头问了句,李桑柔看滴漏,他也看滴漏。 “像是来了。”顾晞示意。 李桑柔踮起脚尖,正前面,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眼下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能把马骑得这么快的,只能是从守将衙门出来的精锐了。 一人一马很快就冲到工地前,百城从马上直接跳进竹栏杆内,直奔跳着脚,两只手高举用力挥的黑马。 百城直奔上前,越过黑马,将手里一摞文章捧给李桑柔。 “最上面三份,一二三标在上面了。 “所有文章,都写了点评,我们爷说,这些点评是他和骆帅司,以及几位翰林共同斟酌的,还算中肯,要不要拿出来用,请大当家作主。”百城先给顾晞见了礼,再垂手禀告。 “烦劳你家先生了。”李桑柔欠身谢过,拿起最上面三份文章,递给黑马,“你去念,把银子给他们,恭敬点儿。” “是!”黑马这一声是又响又脆,这样的活儿,他可太喜欢了! 大头、蚂蚱和窜条三个人,一人捧着一个蒙着大红绸子的盘子,跟在黑马后面,往连廊连走带跑过去了。 “你去看看。”顾晞示意如意。 他对黑马可不怎么放心。 黑马一只手高举着三篇文章,一头扎进人挤人的连廊,踮脚看了看,从连廊里退出来,绕过圈子,冲到告示旁边,跳上那份告示背靠的那块大石头,用力咳了一声,扯着嗓子道: “都静静!奉我们老大令!我来宣布! “第三名:周……周……”黑马忍了又忍,没敢乱念,错眼看到如意,急忙从大石头上跳下来,凑到如意面前,指着周后面的霈字问道:“这字念啥?” “沛。”如意简直想当场捂脸。 他早就听潘七公子说过黑马的白字,可没想到就在这样的时候发作了! “第三名,周霈!”黑马重新跳上大石头,一声大吼,气势半分不减。 如意仰着头,佩服之极的看着气势昂然的黑马,有他这份气势撑着,他这不识字儿的事儿,好像还真撑过去了! 连廊里顿时一片喔哟拍手声,一个年青书生被同伴推出来。 窜条利落之极的挤到周霈面前,哗的掀开盖在托盘上的红绸,露出托盘上五两一块的花开富贵银锞子,连托盘捧到周霈面前。 周霈环顾着周围的伙伴,一边伸出折扇托起银锞子,一边笑道:“好了,咱们今天的酒钱有了,一会儿去望江楼,我请客。” “第二名!钱苇!”黑马站得高,看着周霈拿了银子,立刻接着吼第二名。 连廊另一头,一个年青书生一脸惊喜,被同伴推了出来。 蚂蚱高举着托盘,冲到钱苇面前,猛一下抽开红绸,将托盘里并排五个十两的大银锞子送到钱苇面前。 穿着件半旧棉袍的钱苇脸上泛着层红晕,看着银锞子犹豫起来,伸一只手吧,只怕拿不完,伸两只手吧,太不雅相了吧。 蚂蚱拎起垫在银锞子下面的红绸四角的流苏,提了提,将红绸提成了一只巨大荷包,落低一些,将托盘递到钱苇面前。 钱苇忙抓着流苏提起来,压的手往下一沉。 “第一名!高云!”黑马伸长脖子看着蚂蚱的银锞子送出去了,再一声吼,比前两声更加响亮。 连廊外一群人鼓起掌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被诸人推出来。 大头冲上前,送上托盘里两大块银饼子,起丝带霜,式样朴实,正中压着大齐洪州府的银戳。 连廊里,大常和小陆子两个人,从人群中挤过,将文诚写的点评,一份份粘在各自的文章后面。 连廊内外,一起拥挤不堪,写过文章的,争先恐后的去看各自的点评,没写过的,也挤着去看点评。 点评才是真正的现学问见功力。 工棚里的顾晞,目不转睛的看着连廊周围的热闹,边看边笑。 “从你这个告示贴出来,守真就点了人,轮班儿过来守着,悄悄听话儿。 “说是听议论,多半是嗤之以鼻,倒不是觉得这银子拿不到,是觉得你必定不识好歹,评不出真正的好文章。” “说我粗鲁是吧。”李桑柔淡定的补充顾晞省略的话。 “嗯,说你是个女土匪。”顾晞干脆的补了一句。 “要是我评,这三篇肯定评不上,看不懂。”李桑柔摊手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忙咳了一声,想掩住,却又笑起来,压着声音道:“我也不行,看懂倒是能看懂,看不出哪儿好。好在,有守真呢。 “快中午了,本来想请你去望江楼吃鲜鱼,可刚才那个什么周霈要到望江楼请客……” “那不是正好,看看热闹。”李桑柔打断顾晞的话,笑道。 “也是,那咱们先走,挑个看热闹便当的雅间。”顾晞示意李桑柔。 两人一前一后,绕出工地,往望江楼过去。 第236章 商战文骂 李桑柔和顾晞一起,进了望江楼,挑了个偏在一角,景色却相当不错的雅间。 李桑柔也不客气,点了春不老煮黄刺鱼,红烧牛尾狸,火腿炖马蹄鳖,焦炸凤尾鱼,以及其它四五样应季素菜。一式两份,另一份给在旁边雅间的黑马等人。 在建乐城时,哪家有什么拿手菜品,顾晞比她熟悉多了,可在这豫章城,顾晞忙的连在豫章城的时候都不多,李桑柔却是已经吃遍了豫章城各大有名酒楼。 糯米莲藕等几样小菜刚刚上齐,一众书生簇拥着周霈,热热闹闹进了隔壁。 一群人大呼小叫,招呼着伙计把中间两个雅间之间的隔屏移走,两间并作一间,又添了一张大桌子,关门有点儿挤,干脆把对着走廊的门卸下,敞亮爽利。 周霈将五两的银锞子拍到桌子上,扬声吩咐伙计,照五两银子上菜上酒,这五两银子,他们要一顿吃光喝光了才行。 隔壁的顾晞听着周霈的喊叫,哼了一声。 “周霈绸衣绸帽,看起来家境不错,再说,也就五两银子。”李桑柔笑道。 “绸衣半旧,绸帽半新。哼。”顾晞再哼了一声,“小时候,学诗,念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我当时拍着桌子喊豪气,人生当如此。 “大哥就说,马卖了,裘衣卖了,喝得烂醉,天明要冻死的。” 李桑柔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点着隔壁,“姓周的至少衣食不缺,吃饱穿暖,得了意外之财,豪气一回,这才是少年意气,像你念诗那时候,也豪气过不是。” 顾晞笑起来。 伙计送了菜上来,两个人慢慢吃着,听着隔壁的热闹。 “明天冬至日,不知道那个翰林,是不是又要到董老先生家叩门了。”一个声音落进了李桑柔和顾晞耳朵里。 李桑柔扬眉看向顾晞,顾晞眉头微蹙。 “去又怎么样,董老先生根本不理他!” “那个翰林可真丑,矮胖黑丑,他占全了,哪有一点儿文士风采!” 一个声音叫了句,惹起一片笑声、拍桌子声。 “北人哪有好看的?个个粗鲁!” “那位大帅,挺好看。” “好看什么!一身杀气,就是一介武夫!” 顾晞听的眉毛倒竖,按着桌子就要站起来。 李桑柔伸手拉住他,“你干嘛?打过去?你这一打过去,不正好应了一介武夫四个字? “就像你当初去打七公子,不打还没事儿呢。” 顾晞听到一句当初打七公子,眉毛高抬,片刻,嘿了一声,往后靠进椅背里。 “他们说的,哪个翰林?褚翰林?” “嗯。”顾晞咽下刚才那口气,斜了眼隔壁。“禇承业上门,不是因为要拉拢人心什么的。 “大哥说过,江北江南,第一,同宗同族,没什么非我族类; “第二,北齐南梁从未有过从属,没有谁是正统,也没有谁是逆贼,或者,都是逆贼,那帮读书人,就算刻薄,也不过一句枭雄相争,逆贼相斗,人心上,视江南如江北就行,不必过多理会。 “这几年,大军攻城掠地,从来没特意收拢过人心,到了这豫章城,自然更不会特意做这样的事。 “褚承业之所登门请见,是因为姓董的是褚承业的舅家,褚承业的母亲和姓董的同一祖父,褚承业是晚辈,到了豫章城,不去拜见舅父,这说不过去。 “到了他们嘴里,竟然成了低三下四,以此自傲,哼!丢人!” 顾晞气闷的哼了一声。 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 “四郎,你跑到滕王府写那首诗,还得了这五两银子,当心董老先生教训你!”隔壁,有个声音从热闹中透出来。 “我这是让他们出丑,还赚他们的银子!”周霈的声音高扬,“我那首诗,想都没想,随便一写,第三句还错了韵了,根本拿不出手的东西,搁他们眼里,就成了好东西了!平白得了五两银子! “这银子拿来,咱们乐呵,多好! “我跟你们说,明儿大家都去写,燕兄,赵兄,徐兄,还有孙兄,还有诸位,论文章可比我强多了,别认真,随便写写,赚傻子钱咱们乐呵,多好!” “就是就是!”周霈的话引得一片鼓掌叫好。 “咱们轮着去,这银子不拿白不拿!” “就是,拿了就拿了,这叫吃孙喝孙不谢孙!” “对对对!你看今天那几个,一看就是蠢货!他们知道什么叫文章!” “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蠢货!” …… 李桑柔听的眼睛眯起。 顾晞眉毛倒竖,手指点向如意,正要说话,李桑柔抬手拦住他,“你帮我写封信,找笔砚来。” 如意扫了眼顾晞,见他挥手,急忙出雅间去找笔砚。 “不去把他们打一顿,你写什么信?”顾晞被李桑柔一句写封信,说的莫名其妙。 “教训商人,要在商言商,对武士,用刀,对文人,得文骂,文骂咱俩不行,得找几个帮手。”李桑柔眯眼嘿了一声。 “谁?守真?守真肯定不行,他骂不出口,你要叫谁?”顾晞眉毛高抬。 论骂人,他肯定不行,不过他觉得她肯定行。 如意出去进来的极快,收拾出一块地方,铺纸研墨。 顾晞提起笔,看向李桑柔。 “写给钱三奶奶。” “潘定江的媳妇儿?她会骂人?”顾晞一边提笔写抬头,一边问了句。 “你专心写信。 “跟钱三奶奶说,随信附的三篇文章,是洪州才俊大作,让她替我好好夸夸,什么天下少有,几百年出一篇,傲视天下这一类,总之,拼命夸,夸到天上没有,地上就这三篇儿,三篇文章别一起夸,别省事儿,一篇夸一篇儿,这三篇夸奖,署名梅岭山人,算是我写的。” 顾晞提着笔,想了想,干脆直接录了李桑柔的原话,她这话,要是换成雅言雅语,失了精髓不说,怕那边要会错了意。 她这话里这股子酸坏味儿,就是原话才能散发出来。 李桑柔探身敲了敲黑马那边的隔屏,黑马等人立刻从上到下,一排儿探头进来。 “黑马走一趟,让孟彦清挑个人,把这封信送给鄂州钱三奶奶。” 李桑柔一边吩咐,一边站起来,挑出一二三名三篇文章,递给如意封进信里。 “看着钱三奶奶写好,封好,立刻送到城外顺风,立刻递回建乐城,立刻印到晚报上。 “越快越好,最快!”李桑柔交待黑马。 黑马连连点头,如意手脚极快的封好信,交给了黑马。黑马一路小跑往外冲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三篇文章天上肯定没有,天上没有这么差的,你这是要?”顾晞已经有点儿明白了。 “自古,文人相轻么。”李桑柔嘿嘿笑着,捻起筷子,挟了块裙边。 顾晞呆了一瞬,噗一声笑起来。 这可热闹了! “我以前听不得人言,听到有人胡说,就要打回去,大哥就教导我,说身居高位之人,要有容量,不可过于计较。”顾晞想了想,委婉劝了句。 “我又没身居高位,再说,我也没怎么着,就是夸夸他。”李桑柔不客气的堵回了顾晞后面的话。 顾晞扬着眉梢,片刻,捻着筷子吃鱼。 也是,就是夸夸,再说,信都送出去了。 …………………… 隔天,邹旺和枣花进了豫章城,见过李桑柔,当天就各自包船,往洪州各处查看指点各个递铺、派送铺。 邹旺和枣花赶进豫章城隔天,头一批从建乐城过来的朝报、晚报,以及从江北各地写往洪州,不多,可也不算少的信件,从鄂州顺流,或是从黄梅县过江,在江州分拣,递往洪州各处。 豫章城外,李桑柔院子门口那杆顺风大旗,挪到了派送铺门口,换个地方迎风招展。 头一天送进豫章城的朝报、晚报,从船上卸下,足足拉了两三车,送进派送铺,没到午时就卖光了。 江北这朝报、晚报,在江南早就是人尽皆知,南梁的有识之士也早就上了不知道多少份折子,建议大梁也该有这样上传下达的小报。 南梁朝廷还真依葫芦画瓢的办了一份,只不过,这份也叫朝报的小报,一版一眼,跟从前的邸抄没什么大分别,甚至还不如邸抄。 南梁各地的士子聚会,骂本朝的小报,批评分析哪儿哪儿不如北齐,该怎么怎么做,成了固定话题之一。 现在,北齐的朝报来了,传说中八卦低俗,却热闹劲爆的晚报,也来了,但凡识字的,能买得起的,都按捺不住,赶紧买两份回去开开眼。 付娘子也买了两份,坐在廊下,细细的看。 这一天的朝报上,有戴计相写的一篇关于粮税的文章,从各路漕司该管哪些,钞关该管哪些,各府县该怎么做,一直到想开米粮行的商户该怎么做。 最后还举了个例子,淮安某家米粮行,铺子多大,开在哪里,做哪些生意,需用哪些人手,担哪些责任,交哪些税,这样怎么做,那样怎么做,详细明白。 通篇文章,没有花俏,全是实实在在一步一步该怎么做。 付娘子看的惊讶不已,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抬眼看着正来来往往在天井里晾衣服的嫂子,笑道:“嫂子,杏花大舅找到活没有?” 付娘子嫂子的大哥,在豫章城米行做经纪,上个月中,城里的米铺突然一哄而起,各自收米收粮,没人再去米粮行,还听说米粮行亏了好些银子,连那块地儿都抵押出去了,就关了门。 “还没有,早上去买菜,碰到我大嫂,我还问她,她说周边县里的米粮行,也都关门了,唉,大哥做了大半辈子经纪,又不会干别的。唉。” 一提起她大哥,付娘子嫂子就愁的不行。 她大哥也就算了,已经过五十了,年纪大了,可她那两个侄子,全是自小跟着她大哥学做米粮行经纪,只会认米认粮做经纪! “让杏花大舅开间小经纪行吧。你看这上面这间小经纪铺子,就照这间铺子开。 “那些稻谷,杏花大舅扫一眼,就知道是几等稻,是新是陈,空不空,又是出了名的诚实本份,开一间这样的小经纪铺,正正好。” 付娘子站起来,将朝报送到大嫂子面前,指着戴计相那篇文章给她看。 付娘子大嫂也是识字的,仔细看了,惊讶不已,“这真行?” “肯定行,这个人,是大齐的计相呢。”付娘子指着戴计相的姓名。 “那这个给我,我这就去一趟我哥家。”付娘子嫂子把衣服往盆里一扔,一把抓过朝报就往外跑。 “哎。”付娘子一声哎没喊完,就咽回去了,算了,她再买一份吧,她还没看完呢! 付娘子叫过侄女儿杏花,让她再去买一份朝报,自己坐回去,接着看晚报。 这晚报就热闹了。 付娘子一眼先扫到一篇小八卦。 说是原礼部周老尚书的夫人曹老夫人身边,有两个得用的大丫头,一个叫玉梳,一个叫金篦,为什么叫这样两个名儿呢,是因为周老尚书头发掉光了。 周老尚书头发掉光了,却不想让人知道,就常年戴着能裹住整个头的大帽子,帽子周围,还要围一圈儿黑绸。 曹老夫人就挑年青好看的丫头,起了这么两个名,说是,盼着她家老太爷还能用得上。 付娘子呆了一瞬,哈哈笑起来。 …………………… 第三轮滕王阁评文发银子的隔天,一早上送到的晚报上,最显眼的位置,印了第一轮的两篇赋一首诗,两赋一诗后面,都跟了一篇比原文长了很多的夸夸评。 李桑柔是真看不大懂那三篇夸夸评,实在是用典太多,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典都是什么跟什么,用词儿也太古太雅,一串儿一串儿的全是排比句。 不过,这三篇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死里夸奖这个事儿,她看出来了。 当天,豫章城的学生士子中间,人人都在议论: 这个梅岭山人是谁,夸成这样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夸,他怎么落得下笔的?写这样几篇夸到不要脸的夸奖文儿时,他脸不红吗? 而且,这夸夸文儿写的,明显比那两篇赋一首诗强太多了,文章写成这样的人,怎么也要自恃一下身份吧,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他这笔,是怎么落下去的? 也就隔了一天,当天的晚报,比平时厚了不少,厚出来的五六张,全是各种刻薄那两赋一诗的文章,有长的,不过大多数都很短小精致。 李桑柔坐下廊下,闻着连廊那边,厨房门口散发出的扑鼻的油香,慢慢悠悠,将那些刻薄文章,一篇儿一篇儿细细的看。 顾晞大步流星,脚步快的斗蓬在身后扬起,看到李桑柔,远远就笑道:“你看的是晚报?这就是你要的文骂?” “对啊。”李桑柔声调愉快。 顾晞哈哈笑起来,“早上看到晚报,守真吓坏了,捏着晚报,站在那儿反思了好久,从见到你头一面开始反思,说他得好好想清楚,他得罪过你没有。” “他再怎么得罪我,我也不会跟他计较。”李桑柔站起来,拉了把椅子放到顾晞面前。 “你是只对他这样,还是对别人也这样?”顾晞坐到李桑柔旁边,斜瞥着她。 “只对他。”李桑柔笑眯眯道。 顾晞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哼了一声。 “看到他那张脸,我就没法计较。这是我的债。”李桑柔包茶包沏茶。 “你对阿玥那么好,也是因为他?你从什么时候看出守真那份龌龊心思的?”顾晞往后靠在椅子里。 “头一回同时看到他和宁和公主的时候吧。 “宁和么,刚开始是,后来,是因为宁和很可爱,聪明得很,教什么会什么。”李桑柔沏了茶,倒了杯推给顾晞。 “教什么会什么。”顾晞哼了一声。“大哥的信里,回回都说到阿玥。 “从前,大哥的烦恼,一半在阿玥身上,一直担心她过于忧虑拘谨,担心她心胸不展不能长寿,甚至担心她早夭。 “现在,大哥的烦恼,还是一半儿在阿玥身上,不过大哥这担心,常换常新。 “今天夏天,大哥说阿玥要学凫水,管不住,他担心她呛了水,受了凉,呛病了,或是,看护不及溺了水。 “这事儿好不容易过去了,上一封信,大哥说阿玥和阿暃两个,打架打到庙会上去了。”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片刻,咳了一声,往旁边指了指,“我们备年呢,你们军营里过年,备不备年货?” 第237章 吵架生财啊 有邹旺和枣花娘子在洪州各处现场指导,头一份极有厚度的晚报送进各家派送铺,掌柜们解开邮袋,一眼看到厚的出奇的晚报,急忙先喊儿子闺女男人媳妇,赶紧赶紧,把枣花大掌柜留下的招贴样式抄出来,赶紧竖到门口去。 在晚报开始派送售卖前,各个派送铺门口,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的巨大字儿的告贴,先竖到门口了。 刚刚见识了正版花边晚报的洪州士子和洪州闲人,稀奇劲儿、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迎来了劈头盖脸讥讽,激情之下,定睛一看,敢情还能还嘴!这可就忍不住了。 有的,就是单纯的想解释一下,写这三篇文章的,都是洪州的无名小卒,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三个人,他们也觉得写的太差了,他们也一样看不上眼,请不要牵连人。 有知道的,解释的更多,这三个人,只有一个考过了童生试,另外两个都是白身,这么三个人,哪有资格代表洪州文章,请骂他们,不要推及洪州的读书人,我们洪州那是有文采和文气的。 也有质疑的,这位梅岭山人,肯定不是他们洪州人,这是举着梅岭两个字,让人误以为他是洪州人,借此挑事儿羞辱他们洪州士子,这是阴谋! 还有些,长篇大论的解释那滕王阁还在修缮,修缮滕王阁的,是一个土匪一样的女人,这钱只怕来路不正,洪州城有识之士,没人去凑这种热闹,去凑热闹写文章,都是不上台盘没学问没才华的,他们的文章,怎么可能算是洪州士子的文章? 还有些,大骂一二三名的三个人,难道不知道自己写的是狗屁文章吗?为了点儿银子,就不要脸了?真是太丟我们洪州人的脸了,这三个人,不是我们洪州人! 也有单纯就是凭心意而论,你只要说我洪州不好,我管你说的什么,先骂回去再说啦。 当然,大多数,被某一篇刻薄文儿中的某一句,或是某几句,戳恼了,或是实在瞧不下眼,憋得慌,反正有钱,那就怼回去。 到中午晚上,学子士子们有聚会的,不可能不说到这件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群情激昂,激昂之下,你拿银子我写文,洋洋洒洒往回喷,有急性子,甚至半夜三更敲开派送铺门,赶紧赶紧的! 至于头名三人,那份灰头土脸就不用说了,三人中间,周霈被骂的最惨,毕竟,他那首诗,中间错了韵了,这是大忌。 周霈一页点评没看完,就羞愤交加,憋的气的想吐血,他那诗写的是不怎么样,可他文章不差,学问在同龄人中更是上上,他可是十几岁就入了董老先生法眼,拜到董老先生门下的! 他明明是个才子,怎么能把他说的像头蠢猪? 而且他长的很好看,他根本不丑,他不是丑人多作怪! 听说能怼回去,周霈立刻坐下来,洋洋洒洒,写了长长长长一篇自我成长说明,自己小时候如何的神童,董老先生如何厉害,自己如何十来岁就拜到董老先生门下,如何深得董老先生青睐,以及,那天他怎么没在意,怎么乱写一通,如何如何,再拿了自己得意的几篇文章诗词,气冲冲冲到派送铺,对着竖在铺子门口的硕大招牌,瞪着三十个钱二十个字的标价,瞧瞧自己手里厚厚一摞纸,再摸摸瘪瘪的荷外,只好掉头往回冲。 他家里温饱有余,可这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儿的吵架钱,他还真吵不起,最多能吵个三五百字。 周霈回到家,困兽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从自己一篇儿一篇儿的文章诗词中,挑了最得意的一首诗,再数着字数,写了几行自我介绍,送到派送铺,数好大钱递了出去。 隔天的晚报,比前一天厚了一倍在余。 毕竟,当天就能收到点评再能印出来的,仅限于建乐城周边,当天能来回的府县,到第二天,那可就广泛多了。 这一天的花边晚报上,十分体贴的介绍了各路各县的点评收到以及印出来,需要的时长,以及重申了点评的几个要求,比如不能污言秽语之类。 几天后,第二场十天之评的三篇文章,同样印在了晚报上,这一回没有夸夸评了,文后只附了文诚简短几句点评,挺客观,可隔天的晚报,还是厚出了新厚度。 这一天厚出新厚度的点评,不怎么喷三名作者了,直接推及到整个洪州,喷点转向: 唉呀呀,敢情所谓文风深厚的江南,所谓才子辈出的洪州,出的就是这种才子啊!照洪州才子这论法,那咱们某某地,那就是才子遍地走,扔根棍子砸一堆啊! 这一天,厚到吓人的晚报附页里,有了洪州士子的辩解,回怼,回喷,以及对那位梅岭山人、对周霈等三人不自知的怒斥。 这一天的晚报太厚,吵得太热闹,一直热闹进了顾瑾的庆宁殿。 议好事,顾瑾按着太阳穴,指着案头那份厚到无法忽视的花边晚报,没等他说出话来,从伍相起,诸人都是一脸干笑。 这几天,他们每天都在见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刻薄功夫。 “这几篇文章,确实差了些。”潘相陪着一脸干笑。 “不是文章的事儿,是豫章城的学子,惹了那位大当家,这事儿,是她一手挑出来的。”顾瑾一声长叹。 “滕王阁,不就是大当家在修吗?这评文章,听说也是大当家让人评的,豫章城那帮士子,惹她干嘛?”庞枢密性子比较直,不怎么明白这中间的弯弯绕。 大当家又修滕王阁又散银子的,那帮学子,该谢她,干嘛惹她? “朕隐约记得,建乐城里,哪个书香之族祖籍豫章?”顾瑾皱眉问道。 “是尉家。 “尉家一共四房,两房追随太祖,迁居建乐城,一房百年前迁居杭城,还有一房,原本留在豫章城,可后来,也陆陆续续迁往杭城,现在,最后迁走的这一房,也只有祖坟和祠堂,还在豫章城。 “臣四儿媳妇出自尉氏。”伍相忙欠身答话。 顾瑾轻轻噢了一声,他记得当年台上那个斗志昂扬的尉家姐儿。 “朕记得你说过,你这个四儿媳妇,学问很好,擅长文章?”顾瑾笑问道。 “是,常给晚报写文章。”伍相没多客气,毕竟,尉家的学问文章摆在那儿呢。 “嗯,那正好,你跟她说一声,让她用心写一篇文章,说一说尉家,说一说洪州的文气,出过哪些才子之类,以及,如今的建乐城中,哪些人家源自洪州,诸如这些。 “别用力过猛了,这是回转缓和之文。”顾瑾多交待了句。 “是。”伍相忙欠身答应。 “这也不是坏事儿。”杜相欠身陪笑道:“一来,学问之道,越辩越明。二来,也正好看看,洪州士子,能不能拿出几篇像样儿的文章,这连着六篇,是有点儿不像样儿。 “真要是拿不出来。”杜相一声嘿笑,接着道,“士子意气,只怕是要争这口气,能出面争这口气的,必定是洪州大才有望之人。 “可这文章,大当家定了规矩,得当面写,那他就得先到滕王阁,写下来,递上去,再评出来,这么一来,可就不好闭门了。” “那位大当家,只怕就是你想的这样,哼!”顾瑾冷哼了一声,“她花了银子,买的净是这样不上台面的文章,她怎么能受这个气。 “把文章放到这晚报上,她是把这些文章示众,这是逼着洪州士子:要么,你们挨骂,要么,你们拿出好文章。 “可这样吵起来,会吵成什么样儿,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她就不管了!”顾瑾想拍桌子,忍住了。 “好在,都是从建乐城进出。”伍相欠身道。 “嗯,这一阵子,你们都分些功夫出来,看着这件事儿。”顾瑾无奈的吩咐道。 诸人忙欠身答应。 …………………… 滕王阁出来的文儿,印到了花边晚报上之后,隔天起,滕王阁外的连廊下,人多的干脆挤不进去了。 不用李桑柔发话,张管事赶紧揪着贾文道,看好地方,将连廊拐着弯儿往外扩出去,工匠们忙了一夜,将连廊延长到原来的两三倍那么长。 豫章城内外,自以为十分有才的才子们,也不管什么腊月不腊月了,挖空心思、一再推敲,想好写好,不远几十里、几百里的赶到滕王阁工地外,当面写下精心准备的文章诗词。 他们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银子,他们这是来给洪州士子争回脸面,这得算文人风骨! 到有一天,晚报的附页头一页,一篇文章,开头一句江南文气洪州文章之后,就是哈哈哈哈,一直哈了整整半张纸。 这半张纸的哈哈哈,把洪州人的意气直接哈到了一个新高度新境界,全洪州的士子,都气的拍桌子踢板凳,誓言要用一篇绝世好文,打在那些哈哈哈脸上,为洪州士子争回脸面! 李桑柔看热闹看的心情愉快,同时,从洪州各个派送铺汇集过来的买字儿钱,换成银锭,一箱箱抬进来,李桑柔数着银箱子,心满意足。 年后再吵上一两个月,买文章的钱就够了! 只可怜文诚和诸翰林、骆帅司等人,以及但凡有点儿文采能看文的,都被文诚抓过去,一个个,看文章看的两眼发黑。 …………………… 在各路士子团战混战内战外战一窝儿乱战的热闹中,大常带着闲暇的老云梦卫们,痛痛快快准备好了多到前所未有的年货。 毕竟,今年在一起过年的,除了他们和他们老大,还有孟彦清他们,近百号人呢。 李桑柔看着热闹点着银子,愉快的看着大常备年货,时不时指点几句,今年,她心情好! 祭灶前一天,顾晞就邀请李桑柔以及大常孟彦清等人,到大营中一起过年。 李桑柔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她不知道孟彦清他们以前都是怎么过年的,不过,她觉得,孟彦清他们,应该很愿意在军营中过这个年,毕竟,他们都是只有袍泽的军人,不管什么时候,军中是他们的家。 过年一定要从里到外一身新这个重要传统,被大常推及到了孟彦清等人身上,早早找成衣坊,量体裁衣,做了小百人的新衣裳。 到年三十那天,院子里里外外都已经打扫的干净明亮,李桑柔认真严肃的给这个临时家贴上春联,换了桃符。 大常和黑马挑着鞭炮,噼里啪啦走上一圈儿,众人早早吃了午饭,换的里外一新,往守将衙门旁边的大营过去。 长长一队人新衣新帽,说说笑笑进了辕门。 如意的小厮迎上来,带着众人,往练武场过去。 今年过年,大帅和诸将士共贺新岁,统领以上,以及随军的翰林等七品以上文官,除了当值的,都已经到了。 这次聚众过年,是由如意统总安排的,文诚忙着看文章诗词,实在不得空儿,就是这会儿,翰林们还手拿文章看着呢。 整个练武场都搭上了高高的芦棚,芦棚下,中间空着,周围摆着一排排长桌。 顾晞和文诚不在,他们往城外祭祀阵亡将士,以及豫章城各路神明去了。 离得远远的,李桑柔就看到了不少熟人,急忙示意了小厮,一个错步,冲进了旁边厨灶院子。 厨灶院子里正忙的热火朝天,准备这场人数众多、七碟子八碗年夜饭。 大家都忙,没人留意她,李桑柔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在石鼓凳上,摸出瓜子,吃着瓜子,看着运刀如飞的切配,以及结实健壮的大厨忙着摆盆蒸卤。 顾晞祭祀回来,换了吉服,顺着小厮的指点,找到李桑柔时,李桑柔正跟在大厨旁边,听大厨眉飞色舞的讲蘸水裤带面的讲究。 “他老家是扶风县的,扶风县人学厨,先学做裤带面,等他闲了,让他做裤带面咱们吃。”见顾晞过来,李桑柔迎上两步,笑道。 周围忙碌的大厨帮工,像被定住一般,垂手低头。 正说得高兴的大厨看到一身莽服的顾晞,圆瞪着双眼,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唉,走吧走吧,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李桑柔笑着推了推顾晞。 “大家辛苦了,赏钱加倍。”顾晞环顾四周,微笑道。 从厨灶院子出来,走了几步,顾晞笑道,“你想吃什么裤带面,现在就让他们做,不用等闲了。” “他们从子时就开始忙了,要一直忙到今天子时,等大家吃过饺子,还要收拾洗涮,哪还有力气做裤带面? “就是做出来,肯定也不够筋道,再说,今天也不是吃面的时候,以后再说吧。”李桑柔笑道。 第238章 别跟马爷论学问 演武场里,聚在一起过年的,文人极少武人极多,大傩戏之后,也就两三轮酒,芦棚下就热闹的坐不住了。 因为这一场热闹事不是文诚主理,文诚又看完大傩戏就赶紧回去看文章去了,文诚身边的小厮,除了当值的几个,其余如百城等人,就闲暇下来了,和黑马他们挤在一起,端着酒你敬我我敬你。 黑马的酒量是真不行,他还想看一整个通宵的热闹,明天早上,再接着逛街呢,这酒,无论如何不肯多喝。 百城左劝右劝劝不进酒,突然福至心灵,一巴掌拍在黑马肩膀上。“对了!马爷,这杯酒,无论如何!你都得喝了!这可不是为我,这是如意交待的,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如意多忙呢,你扯如意干嘛?你该去给如意帮个忙,我要是帮得上,我早去了!”黑马斜着百城。 “他的事儿我也帮不上,我们各有各的差使,可不是说帮忙就能帮忙的,你别打岔! “如意说,头一回滕王阁评文章,你念人名,念到头一个,周霈是吧,那个霈字,你不认识,是他告诉你的? “这可是大人情! “如意说,他今天忙,实在不得空,可这杯酒,你可不能省了,如意说了,无论如何,你也得喝了这杯酒,算是谢了他这一字之助。 “赶紧赶紧,把酒喝了!” “咦!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敢情是这个,一个字儿的事儿,照我跟如意这交情,这算什么人情?这都不算事儿!”黑马浑不在意的挥着手。 “一个字儿是不算事儿,可这个字儿会赶时候啊! “你想想,当时,你站的那么高,那么多人都看着你,你正要念名儿,一看,字儿不认识!要不是如意,你怎么收场?”百城揪着黑马不依不饶。 “他不在就问别人呗,不就一个字儿!那天,我念了多少个字儿?得有十几二十个吧?统共,就那一个不认识!统共才一个!”黑马竖着一根指头,几乎怼到百城脸上。 “才一个?”百城一声怪叫。 “这也就是我!大家出身!识书达礼,没什么不认识的字儿!这要是换了大头,他得有多少不认识的?少说得有一半儿!大头呢?蚂蚱你说!”黑马气势如虹,一把揪过蚂蚱。 窜条粘着蚂蚱,被一起揪过来,两个人一起点头。 论认字儿,他们马哥确实很厉害。 百城被黑马这一句话噎的半天透不过气,片刻,猛的呃了一声。 “我现在也能认识挺多字儿了,前儿贴评语,常哥贴那边,我贴这边,差不多都是我自己看着对的文章名儿,三个字里头,我至少认识俩!”大头伸头过来,认真辩解道。 旁边看热闹的孟彦清等人再也忍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 孟彦清上前一步,一边狂笑,不停的拍着百城,拍了七八下,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话来。 “你,唉哟你,你说你!你哪行?你不行!我们马爷,那是大家!大家知道不? “认不得字不要紧,那是小事儿!要的是豪气!就是这份豪气!大家!懂不?” “那是那是!孟哥说得对!这话我们老大也说过。 “不管做什么,气势!头一条就是气势,气势足了,错了也对的!来,孟哥你喝一杯!”黑马伸手抓过酒壶,给孟彦清满上酒。 百城笑的跺脚,一只手拍着额头,唉唉唉的叹气。 跟黑马论学问,这事儿,一开始他就败了,一败涂地的败! 坐在上首的顾晞,离百城黑马他们几个不远,看着气势不凡,竖着大拇指不停的往上划的黑马,失笑出声,指着黑马,笑问道:“这位马爷,真是大家出身?” “我认识他那时候,他确实识字,说他经常指着街两边的幌子招牌,和小陆子他们说,这个字他认识,那个字他也认识。 “只不过,没人理他,吃都吃不饱,谁有闲心管什么字儿,再说,又没人认识字,谁知道他认得对不对。 “瞎子说,黑马认的那些字,十个里头,还真能认对四五个,说他应该是抱在怀里的时候,被教着认过字。” 李桑柔的话微顿,接着道:“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姓马,叫马少卿,自己的姓名,记得最清楚,认的也最清楚。 “别的,就是一片混乱,说起来颠三倒四,前后矛盾。 “不过,有几条,他从来不会说错,倒是能推出一二,比如,他说他家天天喝肉汤,说他家房子高得很,看不到顶,说他家院子大得很,走很久都走不出去。 “瞎子说,照他这认字,和他这些说法,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大约只有两三岁,牙没长齐,还不能吃肉,只能喝汤,房子极高院子极大,是因为他人太小了。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到江都城的,瞎子捡到他时,他看起来五六岁模样,病得快死了,后背有伤,生了蛆,好了之后,瞎子说问过他,可除了几个字肉汤什么的,他就记得一个饿字。” 顾晞低低叹了口气。 “他们这一帮小乞丐能活下来,长大成人,都是因为瞎子。”李桑柔看着稳稳坐着,和一群统领偏将车轮战掰腕子的大常,以及围在大常周围,跺脚大叫的黑马等人。 “米先生现在做什么呢?”顾晞转了话题。 “我往这里之前,他去扬州了,这会儿不知道是在扬州,还是回建乐城了,也可能回南召了。 “他这个人,自称无牵无挂,活到现在,大约只给他林师姐写过信,除了他那个大师兄,他也只收他林师姐写的信。”李桑柔嘿了一声。 “他林师姐呢?在建乐城?”顾晞失笑。 “不知道,都是自由自在的人。” “嗯,让人羡慕。”顾晞感慨了句。 自由自在四个字,他从未体会过,他们这样的人,不允许自由自在。 黑马一声尖叫,打断了两人的闲话。 一串儿十个统领副将,和大常掰腕子,车轮战全输! 大常甩着胳膊站起来。 百城等人跺脚大笑,吹着口哨拍着手起哄。 “你说咋样就咋样!愿赌服输!”大常对面,十个人一脸光棍的叫着。 “一人一坛子酒!”黑马大叫。 “不行不行!蛤蟆跳,一人十个!”窜条挤上前叫道。 “抹花脸唱戏!”蚂蚱也很有想法。 “那要扮丑角儿!”大头拼命往前挤。 “常爷说吧。”百城一只手一个,把黑马和窜条往后推。 “你们看着办,咋都行。”大常一脸憨厚。 “那要不,跳个破阵舞吧,这个咱们都会,找面鼓就行,也算给大家助助兴。”领头的副将回头看向诸人,见诸人都点了头,看向大常。 “成!”大常爽快答应。 “我来擂鼓,破阵舞这鼓点儿,全军上下,就得数我擂得最好!鼓点儿最清晰!” 一个参将高扬着手,叫着喊着冲上前,从抬鼓过来的小厮手里,先抢过两根鼓槌,紧跟上那面鼓,鼓刚一架好,参将就沿着鼓边敲了一串儿轻快的鼓点,以示自己是真正的水平高。 看着十个人站成一队,准备好了,参将猛一槌敲在鼓皮正中。 周围的统领参将都围了上来,随着鼓点儿拍着手,时不时吼一声。 黑马看了一会儿,哈了一声,“这就是破阵舞,这太简单了,我也会!”话没说完,就挥着胳膊往前,冲进队伍,跟着左冲一下,右退一步。 “我也会我也会!”窜条和蚂蚱一前一后,直冲上前。 两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冲得太快,窜条一头撞在黑马背后,撞得黑马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一步,伸手抱在了正往下沉腰的一个统领的腰上,把正往下沉腰的统领抱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娘的你这是干嘛!”统领想爬起来,却被随后冲上来蚂蚱再次扑倒。 董超离得最近,看的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上前,先拽起蚂蚱,再拽起黑马,统领总算爬起来了。 董超拉过黑马,再伸手挡住窜条和蚂蚱,“你们那步子迈错了,这是有讲究的,看着我,来,跟上!” “你也走错了,这一趟黑马走得对,我来我来。”挨着董超的另一个云梦卫挤进来,推开董超,上前示范。 “娘的你俩错一对儿!脸呢?我来我来!”后面的人挤上来。 围了一圈儿的老云梦卫和众统领参将偏将,你说这样,我说那样,都觉得别人不对,一个个急先恐后的挤上前,一边跳一边招着手喊着叫着,让别人赶紧来看。 满场子都是你们都错了,就我这个才是真正跳对了。 顾晞看着满场子乱扭乱跳的热闹非凡却乱七八糟的诸人,高抬着眉毛,片刻,大笑起来。 这哪是破阵舞,这是群魔乱舞! 演武场里的沸反盈天,一直热闹到黎明时分。 天光大亮,诸人多数回去睡觉,大常黑马他们几个是有旧例的,他们要去闲逛豫章城,孟彦清等人闲逛的不多,多数是打着呵欠回去睡觉。 文诚昨天看完大傩戏,赶紧回去看滕王阁的文章,看到临近黎明,赶紧睡了一会儿。 大年初一这一天,要是在建乐城,就是大朝贺,这会儿在豫章城,照之前骆帅司,和他,以及顾晞的商量,今天要由顾晞出面,宴请豫章城的文人士子,世家大族,他是必定要到场的,还有打点起全部精神应对。 李桑柔谢绝了顾晞的邀请,打着呵欠回去睡觉。 第239章 催更圈催更邀请函活动加更 顾晞回到住处,沐浴洗漱,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换了身庄重的常服,往豫章城最大的酒楼松鹤楼过去。 松鹤楼已经布置一新。 顾晞骑着马,离松鹤楼还有二三十步,松鹤楼里,以骆帅司为首,文诚和骆帅司并行,两人身后,是已经到齐的豫章城诸位头面人物,一起迎出了松鹤楼。 离众人还有十来步,顾晞就下了马,拱手欠身,笑容满面,看起来谦虚非常的和众人见礼。 骆帅司恭恭敬敬的让进顾晞,落后一步,文诚往前,紧跟在顾晞身后,压着声音笑道:“董老先生到了。” “嗯?”顾晞眉梢微扬。 “已经让人把禇翰林叫过来了,其它几位翰林也一起叫来了。”文诚声音压的低低的,接着笑道。 “他这是有事儿吧?什么事儿?”顾晞低低问了句。 “还不知道,他到得晚,你来前刚刚到。不怕他有事儿。”文诚话里带笑。 有事儿,那就最好了。他不怕他们有事,就怕他们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一场元旦宴请,重在仪式,这仪式上特别讲究。 顾晞一个人高踞上首,骆帅司和文诚一左一右,一人一张小桌,豫章城诸人,按照骆帅司和首席幕僚张先生捻断胡须,纠结到头秃的安排,依次落坐。 顾晞举起杯,先郑重谢过皇恩,再祝福新年,最后感谢在座诸位,三轮酒后,骆帅司和文诚分别祝了酒,气氛稍稍松缓下来。 坐在前面的豫章城头面人物先起身祝酒,两三个人后,到了董老先生。 董老先生站起来,却没端酒杯,看向顾晞道:“老朽有一事,想请教大帅。” 顾晞抬手,示意董老先生说。 “听说文先生曾对洪州万民承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 “老朽就想问一句,那一份花边晚报上,对我洪州士子百般辱骂,这就是文先生许诺的一体对待吗?” 酒楼里安静下来,众人屏气静声,看向顾晞。 “你说的,是晚报上对滕王阁那些文章的点评?是这件事儿?”顾晞皱眉问道。 “是。”董老先生紧拧着眉,一个是字,严肃凝重。 “晚报上争论学问,点评文章,始于葡萄架下不再家长里短,开始谈论诗词文章,不是从洪州归入大齐才开始的。 “谈论学问文章,我记得,规矩是三十个大钱二十个字,交了钱,有评必印,是这样吧?”顾晞看向文诚。 “是,不过有几条小规矩,比如不能污言秽语,不许有大逆不道之言,除此之外,交了钱,有评必印。”文诚欠身笑答。 “顺风派送铺不收洪州人的点评?”顾晞看向董老先生,皱眉问道。 “那倒没有。”董老先生脸色不怎么好看。 “那洪州有人交了钱,递了点评辩驳,晚报没给印出来?”顾晞接眉毛皱得更紧了,一幅不敢相信的模样,接着问了句。 “印是印出来了。”董老先生勉强答了句。 “那老先生以为,哪一处没有一体对待?”顾晞立刻追问了一句。 “洪州的米粮行,一夜之间就崩塌了。”董老先生对面,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小声接了句。 “米粮行为什么一夜之间崩塌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顾晞皱眉看向骆帅司。 “回大帅,这是他们商户之间竞争所致。 “听说是洪州的织坊突然插手米粮买卖,收丝同时搭收稻谷,再从中间牵线,将农人手里的稻谷,直接卖进了米铺。 “农人的稻谷卖价,比原本米粮行的收价高出不少,而米铺买稻谷的价,又远低于米粮行。因此,洪州的农人,以及各处米铺,就越过米粮行,自行买卖。 “听说米粮行的经纪,如今都自己开米粮行了,腊月里我发了三份证照,我看他们写的,他们的米粮行只评定稻谷品等,收一点佣金,价多价少,都由米铺和农人自谈自定,这粮税,也由买卖两家自缴,是这样吧?”最后一句,骆帅司看向对面的微胖中年人,笑问道。 “江北的织坊,也是这样,想插手米粮,就能插手米粮吗?”微胖中年人忿忿道。 “江北也是这样?”顾晞皱着眉,看着骆帅司,跟着问了句。 “是,在江北,别说织坊,哪行哪当哪个人都行,只要按规矩缴纳米粮税就行。 “这一件,江南江北并无两样,都是如此,因为这米粮税和小经纪行的事儿,戴计相还专门写了篇文章,指点各路各府各县,以及各家纪经行,就印在腊月里的朝报上。”骆帅司笑道。 “骆帅司所言,你都听到了?还有哪一处不是一体对待?你接着说。”顾晞看向微胖中年人。 中年人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文先生许诺江南江北一体对待,这话,是本帅许诺给文先生,以及骆帅司的。 “诸位,要是觉得哪一处没有一体对待,那就现在说,一件一件说,说清楚,江北如何,江南却是如何如何! “这位老先生说的晚报上的学问之争,文章点评,以及这位刚才所言米粮行,江北如何,咱们洪州府同样如何,本帅和骆帅司都解释了,是这样吧? “请诸位接着畅所欲言,接着说,哪一件事,江北是那样,洪州却是这样,请讲!”顾晞抬手示意众人。 “那位梅岭山人,也是花了钱的点评么?”董老先生闷了片刻,看向顾晞问道。 “不是,那位梅岭山人,就是修滕王阁的东主,也是顺风速递的东主。 “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虽然仰慕学问,却读书不多,不解诗不识典,照她看来,挂在滕王阁前连廊内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彩之极。 “那篇仰慕之评,是她写下之后,请人润色而成,真心实意。”顾晞答的坦诚。 “董老先生,滕王阁连廊内那些文章,不瞒老先生说,我篇篇都看过。 “身为父母官,唉,我也不好太护短,头几轮评出来的文章,是都不怎么样。” 骆帅司看着脸色难堪的董老先生,以及冷着脸的顾晞,赶紧接话回转。 “最近的文章,已经大有长进。说起来,”骆帅司呵呵了两声,“那些争论点评,我也看了不少,不过是说洪州文章不行,某人文章不行,洪州学问,某人用错了典,这个么,”骆帅司再次呵呵了两声,“董老先生您自己说,这文章,这错了韵错了典,啊?是吧? “咱们大齐,皇上屡次训示,不可堵塞言路,您看,连皇上,面对御史,也得耐着性子听着,咱们洪州这几篇文章,倒是说不得了? “没这个理儿是不是? “我跟你说,也不只咱们洪州,当初,潘相写了篇小县治理的心得体会,放到了葡萄架下,也是任人点评哪,唉,不提了,潘相看了点评,感叹说,他想得少了,果然三人行,必有吾师。 “这事儿吧,照我看,洪州的脸面,失在文章上,要挽回,也只能用文章挽回,是不是? “咱们总不能文章不好,还不许人家说,是不是? “再说,”骆帅司一声干笑,“也没办法不让人家说不是。” “褚承业呢?”顾晞斜瞥了眼董老先生,扬声问了句。 “下官在。”禇翰林急忙往前几步。 “董老先生,年前屡次至贵家叩门的,就是这位,褚承业褚翰林。 “禇承业,你说说,为什么屡屡骚扰董老先生?大声点儿。”顾晞手指点着董老先生。 “回大帅。”禇翰林一脸苦笑,“下官的母亲,是董老先生的堂妹,同一祖父,尚在三服。 “知道下官身在豫章城,母亲就一连写了几封信,再三嘱咐下官,去看看舅父好不好,舅母好不好,诸表兄弟表姐妹好不好。 母亲思亲心切,一封信接一封信的催促,下官实在是没办法,不是有心骚扰。” 禇翰林一张脸苦的像被黄连汁儿腌透了,他是真苦恼。 “禇翰林这门亲戚,董老先生必定不知道,是吧老先生?啊?”骆帅司一脸干笑,打着呵呵圆场。 董老先生白着张脸,没接话。 “哼!”顾晞斜着他,冷哼了一声,站起来,往前走到中间,挨个环顾着诸人。 “洪州平平安安归于大齐,诸位就以为,本帅是位善人?襄樊城是怎么拿下来的?襄阳城外,水还红着呢。 “巴陵城是怎么拿下来的?嗯,你们离大江太远,没看到那条大江,被浮殍遮住了江面。 “这会儿,你们怎么敢把本帅当善人? “江南江北一体对待,你们还觉得不够,那你们还想怎么样?难道你们觉得,不是本帅拿下了豫章城,是豫章城拿下了本帅?” 顾晞挨个看着诸人。 坐了一圈儿的豫章城的头脸们,垂眼低头,一声不响。 这位大帅的名声,他们都是听说过的,心狠手辣。 “诸位,好自为之。”顾晞凉凉摞了句,扬长而去。 第240章 过年了 顾晞走后,文诚不咸不淡的哈哈了几句,也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骆帅司一脸苦恼,真真假假的抱怨着大帅的脾气,从小儿就这样!以及文先生如今怎么也这么没耐性了,再感叹几句,自己真难,可再怎么难,他这个洪州帅司,都只能和洪州人站在一起,没有办法不是,可是,他实在难哪,实在苦恼啊。 幕僚张先生一会儿帮衬几句,跟着叹气难哪,一会儿打着圆场,大帅脾气大归大,可是明理啊,不过多数时候,是站在一圈儿豫章人这边,请帅司多替大家想想,咱豫章人也不容易,也真是受了委屈了,都有难处不是。 苦恼难为的骆帅司,一手拎壶一手拿杯,借酒消愁,不过这酒,都倒进了别人的杯子里,浇进了别人的愁肠中。 酒到半酣,骆帅司拍着胸口表示:只要他骆庭显在洪州一日,就必定为洪州鞠躬尽瘁,洪州就是他的家! 张先生也拎着壶,及时的提点大家:有这么好的帅司,大家可要珍惜哪,凡事适可而止,赶紧表个态吧; 骆帅司再怎么为洪州鞠躬尽瘁,可他毕竟只是个帅司,上头还有国法,还有皇上,有诸位相公,六部九卿,方方面面,真要怎么着,骆帅司也是有心无力啊,赶紧再表个态吧。 这一对儿宾主,一壶接一壶的斟酒,一套接一套的话术,喝得说的满堂尽欢,就连董老先生,也揪着骆帅司痛哭了几声之后,再三表示,作为洪州人,他必定为洪州竭尽全力。 送走诸人,骆帅司长长呼了口气。 张先生跟着呼气,“好了,总算是圆圆满满。” “亏得大帅发了一通脾气,要不然,嘿。”骆帅司一声冷笑。 “人嘛,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张先生撇了撇嘴。 …………………… 李桑柔一觉睡到中午前后,起来站到廊下,看着廊下一排排的腊鱼腊肉风鸡咸鸭,正琢磨着弄点什么吃吃,院门口,当值的老云梦卫从二门外探头看了看,笑道:“大当家起来了,吉祥来了,说是世子路过,问您醒了没有。” 李桑柔急忙往外,转过影壁,吉祥看到李桑柔,忙上前欠身见了礼,笑道:”世子爷在外面。“ 李桑柔出来,巷子口被一辆靛蓝围子的马车堵了一半,车里的顾晞看到李桑柔出来,跳下了车。 “吃过饭没有?要是没吃,咱们正好一起吃饭。”顾晞往前两步,笑道。 “没有,咱们去绳金塔那边吃饭吧,正好看看热闹,听说这豫章风俗,大年初一都要去拜一拜绳金塔。”李桑柔笑着建议。 “好。”顾晞干脆答应,他还没想好去哪儿。 “坐车?”顾晞抬手示意,李桑柔点头。 顾晞这会儿虽然算是一身常服,料子却是缂丝龙纹,很不适合走在人群中。 李桑柔先伸头看车里看了看。 这辆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里面却是奢华舒适,一看就是顾晞常用的东西。 “你先上车,我坐门口就行。”李桑柔缩头回来,示意顾晞。 顾晞眉毛扬得老高,“我坐里面,你坐门口?合适?” 李桑柔看着顾晞那一脸的惊讶,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 哪儿不合适? “车里足够大。”顾晞再说了句。 “那你也先进去,我不习惯坐里面,万一有什么事儿,跑起来不方便。”李桑柔再次让顾晞。 “能有什么事儿?”顾晞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万一呢,再说,我都习惯了,坐在里面,一想着万一有什么事,出不来,坐不安宁的。”李桑柔认真解释。 这是真的,她极不习惯被人堵在墙角,退入墙角的时候,困兽尤斗,也已经是回天乏力了。 “万一,还有吉祥他们呢,又不是就咱们俩个。”顾晞简直想叹气。 “不行,作为杀手,要随时随地能冲能逃,不管有没有万一,都得当成有万一在面前。”李桑柔再次让顾晞。 顾晞一声长叹,抬脚上车。 李桑柔跟在顾晞后面,坐到车门口,腿倒是缩了回去,帘子只放下半边。 “真要有万一,你是冲,还是逃?”顾晞再拿了只杯子出来,倒了半杯茶,递给李桑柔。 “应该会冲的吧。”李桑柔仔细想了想,“得冲上去,让你逃。你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代价太大。” “就因为代价太大?”顾晞挑着眉,斜瞥着李桑柔。 “不全是吧,咱们得算是朋友,能帮肯定帮一把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要是有万一,我肯定挡在你前面。”顾晞看着李桑柔,认真郑重道。 “那不可能,你没我快。”李桑柔嘿了一声。 “我说的是心意。”顾晞斜瞥着李桑柔,慢吞吞解释了句。 李桑柔没说话,只冲顾晞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桑柔抿着茶,闲闲道:“偶尔闲得无聊,我会想,要是想杀死我,该怎么办。” 顾晞差点呛着,“你想这个干嘛?” “防患于未然啊,要想到对手前头,然后找到对策。”李桑柔笑道。 “那你想到了?”顾晞没好气道。 “我被人下过毒,不只一次,头一次成功了,以后,要成功应该极不容易,下毒这事儿,盯紧入口的东西,能防掉九成,余下的一成,就是身边人动手。” “我也中过一次毒。”顾晞顿了顿,“我自小跟在姨母身边,姨母在饮食起居上对我的关注,超过大哥。 我身边的人,都是姨母陪嫁的旧人,新进的人,姨母在的时候,由姨母亲自挑选,姨母走后,是这些嬷嬷、管事来挑,后来,是他们带出来的人挑人,挑一个人,常常要看五六年,七八年。 “就是这样,我也中过一回毒。” 顾晞的话再次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姨母病重,我回到睿亲王府那年,喝了父亲递给我的一杯茶,擂茶,我那时候小,还想着,他总归是我亲生父亲。 “姨母那时候病得很重了,已经无力细查,就杀了沈氏所有的陪房,以及在沈氏身边和在正院侍候的所有人,永平侯府,当时经由沈赟,网罗了不少有些心计手段的幕僚,也被姨母一并扑杀。 “从那以后,沈氏再也没能掌控得了睿亲王府。 “姨母临大行前,交待我:在你长大成人,握有足够力量之前,你要凶悍,你要让他们怕你,等你长大了,力量足够了,再谦和有礼。” 李桑柔凝神听着,低低叹了口气。 “你那次中毒,也是身边人?”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嗯,跟你差不多吧。不说这个了,大过年的,要是大常在,要掉脸子了。 “这豫章城有句话,叫藤断葫芦剪,塔圯豫章残,听说过吗?”李桑柔转了话题。 “嗯?没有,藤?塔?” “藤,寓意滕王阁,塔,就是绳金塔,滕王阁和绳金塔都倒塌的时候,豫章城也就不存在了。”李桑柔笑道。 “你修滕王阁,是因为这个?”顾晞问了句。 “不是,我修滕王阁,就是因为我想修,毕竟,滕王阁么。 “滕王阁,前朝才有的,绳金塔,也是前朝修起来的,前朝之前,豫章古郡繁华昌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翻过来看,豫章城在,滕和塔就能一直鲜亮屹立,豫章城衰败,滕和塔必定破旧,这样才对。”李桑柔笑道。 顾晞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车子出了进贤门,抬头就看到了绳金塔。 “咱们先去吃饭,绳金塔南边,有家酒楼,叫珍珠楼,有几样拿手菜不错。”李桑柔远望着绳金塔,笑道。 “好。”顾晞笑应。 车子直奔珍珠楼,珍珠楼下到处都是车马行人,楼上楼下,坐满了人,门口的小厮都是一路小跑。 车子转向珍珠楼时,速度略微放慢,随侍的小厮急急先赶往珍珠楼。 车子到珍珠楼门口时,小厮从楼里飞奔迎出来,示意车子往旁边靠过来,停在一个单扇的侧门口。 李桑柔先跳下车,打量着四周。 顾晞下来,李桑柔在前,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侧门。 “这里是个伏击的好地方。”顾晞打量着四周,笑道。 “不是好地方。”李桑柔不客气道。“太小,只能一个一个的来,两个一起上,刀就挥不开了。那就是一个一个的被杀。 “要是扔石头滚木,这地方又太大,可以借步的地方又太多。 “火攻的话,除非有油,不然,火起来前,伏击的人就被杀光了,要是有油,有油能看到,味儿也太冲。” “咱们是来吃饭的。”顾晞笑个不停。 “你怎么要到空位置的?”李桑柔伸手指在前面带路的小厮肩上点了下。 “给了十两银子。”小厮笑答。 “有钱真好。”李桑柔感叹了句。 “你没钱?”顾晞立刻接了句。 “我说有钱真好,就是因为我有钱哪。”李桑柔不客气道。 “你比我有钱。”顾晞真心实意的感叹了句。 “我很想修路,从建乐城直通杭城,全部用碎石垫基,上面铺小条石,两边砌上大条石,四丈宽,中间隔开,往南的走这边,往北的走那边。”李桑柔比较着。 顾晞听的目瞪口呆,“那得多少钱?” “唉,还是没钱,得打上几十条大海船,这钱只能从外面拿进来。”李桑柔抬起手,一幅招财模样的挥了挥。 “外面都是蛮荒之地。”顾晞看着李桑柔招来招去的手,失笑出声。 “你去过密州吗?去过密州,你就不这么说了,听说泉州更热闹,什么人都有,人家还说咱们是蛮荒之地呢。”李桑柔不知道想到什么,笑眯眯。 前面,小厮停在一间雅间门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雅间。 雅间侧旁就是珍珠楼欢门,正对着绳金塔,从窗户看出去,从远到近,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堪。 茶酒博士进来,李桑柔点了几样拿手菜,和顾晞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外面的热闹。 李桑柔眼力好,先看到宫小乙,顺后他不时往后招一招的手,再看向后面两个小娘子,和小娘子中间的黑瘦婆子。 四个人,都是一身崭新的新衣,两个小娘子各穿了件大红的绸子上衣,婆子头上戴着大红亮绸抹额。 绸衣和人,都是一幅互不适应的模样,甚至他们身上从上到下的新衣,也是一幅没找对主人的模样。 ”看什么呢?“顾晞顺着李桑柔的目光往外看。 ”修滕王阁的管事,宫小乙,后面跟着的两件大红绸衣,还有那根大红抹额,看到了吧?是他妹妹和老娘。”李桑柔示意顾晞。 “嗯,之前很穷?这不是穿衣裳,这是架着衣裳。”顾晞仔细看着已经走到欢门下的宫小乙一家。 宫小乙的娘不停的抬手按一按头上的绸子抹额,两只手不按抹额的时候,就护在两个闺女绸衣后面。 “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 “小乙在木作上极有天赋,滕王阁修好,我打算把他送到扬州城,让他看着修大相国寺扬州分寺。”李桑柔看着宫小乙一家进了酒楼,收回目光,笑道。 “你这个扬州分寺,大哥说修好之后,让老二去主持,大哥说这是老二自己提的。”顾晞笑道。 “嗯,扬州是个好地方,以后肯定能和从前一样繁华,身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种。”李桑柔想了想,满足的叹了口气。 “以后,打算住在哪儿?建乐城?扬州?杭城?”顾晞看着李桑柔。 “还有江都江宁。都是好地方,随遇而安吧,这豫章城也挺好,密州也不错,夏天不热。”李桑柔随口道,“还有成都府,都是好地方,还有北边,虎狼之地,也想去看看。” 顾晞听的眉毛高抬。 “人生苦短,路程太长。”李桑柔叹了口气。 她常常有一种被禁锢的感觉,想去哪儿,都极远,路途漫长。 “是你想法太多!”顾晞极不客气的堵了句。 李桑柔笑看着他,笑的看的顾晞长长的唉了一声,跟着笑起来。 第241章 启程 李桑柔和顾晞悠悠闲闲吃了饭,小厮已经拿了件靛蓝织锦缎长衫过来,换下了顾晞身上的团龙缂丝。 顾晞换好衣服,和李桑柔一起,从珍珠楼出来,往绳金塔逛过去。 通往绳金塔的大路上人挤人、人挨人,两个人避开大路,从旁边小路绕过去。 离绳金塔还有一段距离,悦耳的铜铃声就随风而来。 “这铃声各有音调。”顾晞听了听,惊讶道。 “听说一层一个音,七层七个音。”李桑柔笑道。 “用了心了。”顾晞赞叹了句。 李桑柔失笑。 “你笑什么?”顾晞莫名其妙。 “我和大常,黑马他们头一回过来看这绳金塔,听说这塔上铜铃七层七个音,大常说:连这个都讲究,那得花多少钱。 “黑马说,他一听就听出来了,造塔的人指定大家出身。 “大头说,有钱撑的。蚂蚱和窜条,还有小陆子,说这塔指定是长衫们制度的,只有长衫才这么瞎讲究。” 顾晞微微扬眉,斜看着李桑柔。 “要是你大哥在,肯定也和你一样,夸奖一句:用了心了。”李桑柔迎着顾晞的目光,接着笑道。 “你想说什么?”顾晞微微蹙眉。 “我想说的是,身份不同,出身不同,看这个世间时,有的俯视,有的平视,大多数人是仰视。”李桑柔含糊道。 “我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沉默片刻,顾晞看向李桑柔,“那你呢?你是怎么看的? “大哥说你身在红尘,不染红尘。我觉得,你对一切都是平视,不管是大哥,还是军营里的士卒。” “你不是说了么,我平视一切,毕竟,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后,众生平等,都是死物而已。”李桑柔微笑。 好一会儿,顾晞慢慢嗯了一声。 “到塔上看看?”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绳金塔下,顾晞仰头看着高高的绳金塔,建议道。 “算了,这么多人,咱们站到塔上,示众一样。”李桑柔摇头。 顾晞失笑出声,片刻,笑道:“你刚才说,身份不同,出身不同,见事不同,这个也能算吧? “你是做杀手的,所以忌讳别人看到你,不习惯被人看,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想的这些。” “对啊。”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也不尽然。”顾晞想了想,笑道:“你看看这些天的学问文章之争,那口气,仿佛个个都能指点天下人的文章。” 李桑柔呆了一瞬,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拱了拱手。 两个人在塔下看了一会儿,沿着人流边缘,逆流往进贤门回去。 …………………… 初二一早,顾晞就启程往巴陵巡查,李桑柔送走顾晞,坐在廊下,抿着茶,发了半天呆。 午后,付娘子再次上门。 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娘子。 付娘子胖了不少,没变好看,却多了份气势。 “年前就找东街的吕大夫诊过脉,说我好了,能走远路。”付娘子迎着李桑柔上上下下的打量,先说诊脉的事儿。 “嗯,打算什么时候走?”李桑柔微笑问道。 “您这边要是来得及,就初六,我年前就准备好了。”付娘子暗暗松了口气。 “那就初六,初五下午我让人去你那里拿行李,先坐船到江州,过江之后,陆路往建乐城。 “一路上的行止,你听护送你的人安排,我还吩咐了些别的差使,你不要催促,当然,你催促也没用。”李桑柔爽快答应。 “都听您的。”付娘子笑容绽放,连连曲膝。 “行了,回去准备准备吧。”李桑柔微笑示意付娘子。 付娘子再曲了曲膝,告了退,脚步轻快的回去了。 李桑柔看着付娘子出了门,坐回椅子上,重新沏了茶,抿着茶,接着发呆。 …………………… 十四日,去江州城过年的张管事回来,十六日一清早,滕王阁工地上,几挂万响鞭炮响过之后,工地再次开工。 没两天,以眼光著称的国子监黄祭酒,带着五六个公认眼光好的老翰林,以及符婉娘周延葶夫妇,悄悄进了豫章城。 文诚接进去,忙让人去请李桑柔。 见李桑柔进屋,正一口接一口喝茶的黄祭酒急忙站起来。 他对这位大当家,可是心有余悸,一看到她,他这颗老心,不由自主就要提起来。 几位翰林,以及周延葶符婉娘夫妻,也急忙跟着站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李桑柔忙拱手欠身,团团见礼。 一圈儿礼见过,李桑柔打量着符婉娘笑道:“你也来了。” “是。”符婉娘有些拘谨。 “是皇上钦点了符大奶奶,”黄祭酒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小意,陪笑道:“皇上说,豫章城这边不比建乐城,要查什么典,或是哪句文哪首诗的出处,要是再到当地人家借藏书,那就不好了。 “皇上就说,请符大奶奶走一趟,专一在文辞典故的出处上,指点指点洪州士子。” “辛苦你了。”李桑柔站起来,冲符婉娘欠身致意。 “不敢当!”符婉娘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还礼。 “今天我和他们交待交待,交接好了,立刻就启程赶往江州,以后,这些文章,就交给他们了。”文诚看着李桑柔,欠身笑道,“皇上的意思,此事不足为外人道。” 李桑柔笑着点头。 很快就要围攻长沙,世子已经赶去调度部署,文诚要全力调度军需辎重,这事不宜为外人知。 建乐城那边,动用了国子祭酒,以及五六位翰林,千里迢迢过来点评文章,此事,不宜为洪州人知。 至于这文章是谁点评,对李桑柔来说无所谓,她只要评出来就行。 文诚和黄祭酒这边要赶紧交接,李桑柔见过诸人,就起身告辞,走过符婉娘,悄悄冲她招了招手。 符婉娘忙站起来,跟着出来。 李桑柔在廊下站住,看着符婉娘,落低声音,笑问道:“沈大娘子可还好?” 符婉娘一个怔神,随即答道:“还好。”顿了顿,小心的看着李桑柔,接着道:“启程前刚刚收到她一封信,一多半在说天时收成,还有今年打算种些什么之类,字里行间,都很好。” “她打算种什么?”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她说的是沈家庄子里的一片山地。 “前年,她觉得能种麦子,就让人深耕细作,撒上了麦种。 “可是因为耕种太过,草都铲没了,当年夏天里,一场暴雨,把庄稼连泥沙都冲了下来,不光山上的庄稼没了,还把山下的庄稼淹没了几十亩。 “之后,沈大娘子就让人移了些杂木种上去,杂木和草长起来之后,就没再流过泥沙。 “沈大娘子说,今年打算种些宜于做蜜饯的果树,还说想种葡萄,听说葡萄酒就是用葡萄酿制的,就算酿不成葡萄酒,也可以晒葡萄干。”符婉娘忙仔细答道。 李桑柔凝神听着,慢慢喔了一声,看着符婉娘笑谢道:“谢谢你。” “您!”眼看李桑柔转身要走,符婉娘下意识的往前跟了步。 “嗯?”李桑柔站住,看向符婉娘,示意她说。 “您……”符婉娘再一个您,再次卡住了,一脸尴尬的看着李桑柔,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明显说不出口。 “我为什么问她好不好?我想干什么?”李桑柔看着尴尬拘谨的符婉娘,笑问道。 符婉娘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脸涨红了。 “沈大娘子当初出家,并不是想出家,只是无奈之举吧,为了保全父兄,也保全自己吧?”李桑柔这一句问话,却更像是直述。 “是。”符婉娘呆了呆,眼泪夺眶而出,“她祖母父兄,都逼着她嫁给二爷,她说她要是嫁给了二爷,她父兄必定更加目中无人,早晚给沈家带来灭门之祸,她又没办法……” 符婉娘说着,深曲膝下去,“大当家明察秋毫。” “我哪有明察秋毫的本事,我见过沈大娘子,颇有见识。 “再说,她能和你自小相交,至今莫逆,想来,必定是位不凡之人,否则,你必定看不上她,更不会和她相交。”李桑柔笑道。 符婉娘被李桑柔这几句话的脸都红了,“大当家过誉了。” “知道她很好,就好了,多谢。”李桑柔再次谢了,拱手别过符婉娘,往外出去。 符婉娘看着李桑柔出二门看不见了,慢慢舒出口气。 “没什么事儿吧?”周延葶跨出门槛,看着符婉娘关切道。 “没,大当家问沈大娘子好不好。”符婉娘低低答道。 “嗯?”周延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大当家听说沈大娘子很好,说她就放心了,她说沈大娘子是受父兄所累。”符婉娘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周延葶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微微俯身,和符婉娘耳语道:“这位大当家,照尉翰林的说法,可比世子爷凶悍多了,正宗的恶煞,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当初,沈家父子盯上她不依不饶,唉!真是找死!”周延葶一声长叹。 “她哪是什么恶煞!她讲理得很。”符婉娘侧头横向周延葶,“大娘子父兄灭了人家满门,她没有灭沈家满门,也就是杀了大娘子父兄,没有伤及其它任何人。 “大娘子祖母是自己吓死的。 “现在,她又关心大娘子好不好,她凶归凶,不是恶煞。” “尉翰林说这个恶煞,不是贬她,就是说她凶,凶得像恶煞。 “我更没有别的意思,我跟你一样敬重她,我比你还敬重她,毕竟,我跟着她打过仗,我就是说她凶,没别的意思。”周延葶赶紧解释。 “你没有不敬重,没有别的意思,可要是不相干的人,不知道大当家的人听到,会怎么想? “你总是这样,说话没轻没重。”符婉娘嗔怪道。 “我记下了,这不是咱们俩说话么。 “对了,还有个笑话儿呢。 “马翰林,在鄂州城外,吓得快疯了,后来被大当家两个耳光打过来,神主是归位了,可还是吓狠了,夜里总做噩梦,尉翰林和他一间帐蓬,我在他们隔壁,都能被他尖叫吵醒。 “后来吧,楚将军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找个煞气重的镇一镇就好了,就拿了根大当家用过的小箭,让马翰林放枕头底下,还真就好了! “现在,说是还在马翰林枕头底下放着呢。”周延葶一脸八卦。 符婉娘听的高扬着眉。 “那一回,我也想要两支,拿回家留着用,可惜楚将军隔天就开拨了,一时不知道找谁要,后来我就回去了。 “哎,这次,咱们一定得要几根,带回去镇宅,咱们大姐儿胆气弱,干脆,用那箭给大姐儿改个项圈戴着。”周延葶兴奋的搓着手指。 符婉娘无语的看着他,片刻,白了他一眼,绕过他进了屋。 …………………… 当天傍晚,文诚就悄悄启程,赶往江州城。 李桑柔听黑马说文诚走了,坐在廊下,闻着隔壁厨房院子里传出来的炖鲜鱼腊鱼的香味儿,怔忡出神。 文诚赶得这样急,看来,围攻长沙之战,很快就要开始了。 武将军已经退守进了长沙城。 李桑柔呆坐着,似想非想,好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苏姨娘曾经说过,她要是死了,想埋在莫府山上,找个迎江的地方,山里清净,江上热闹,身边清净,眼里热闹。 吃了晚饭,李桑柔慢慢喝完一杯茶,又发了一会儿呆,让大头叫了孟彦清过来,看着他道:“咱们最近没什么事儿,要不,跟着世子去长沙看看?” “行!听大当家的。”孟彦清眼睛一亮,忙欠身笑应。 “嗯,那准备准备,咱们从武宁过去,大约正好迎上世子大军。”李桑柔吩咐道。 “好!”孟彦清一个好字声调上扬,急忙站起来,往后面院子吩咐大家收拾准备。 “用船还是用车?要贩点东西吗?”大常沏了茶端了李桑柔,问了句。 “不用贩了,咱们这么多年货,足够了,就说是贩年货的。”李桑柔仰头看了看廊下满满当当的腊鱼腊肉。 第242章 发家史 年前,织坊插手米粮行生意时,关于江北的生意经,就开始在洪州路流传起来,到朝报晚报卖进洪州,关于江北的生意如何如何,就成了洪州商人唯一的话题。 每天的朝报上列出基价的货品,相比于市面上千万样物品,虽然少得不值一提,可列出来的都是粮油等最基础的货品,精明的商人,根据这些,就能推出自己家货品的大致行情。 商人对于商机和金钱的反应,总是迅速无比。 洪州的大商家一家一队,小商户搭帮结队,年前就雇好船雇好人,过了年,从初三起,三六九往外走,成群结队的启程,要么从江州过江,陆路赶往江北各处,要么先逆流到鄂州,从鄂州北上到襄樊等各处。 等李桑柔她们准备启程的时候,豫章城里,竟然找不到船了! 李桑柔听孟彦清说找不到船,惊讶的眉毛高抬。 孟彦清摊手笑道:“托大当家的福,当初,应大掌柜他们跟洪州米粮行那帮人抢生意的时候,为了让笼络过来的小商户好好卖力,拼命说江北怎么怎么没有行市的难为,官府怎么怎么讲理,生意怎么怎么好做,钱怎么怎么好赚,现在,都跑江北做生意了,船都没了!” 李桑柔听的呃了一声,蹙眉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咱们去订过船,好几条船呢。” “去年十月里下的订,要到今年六月才能交船,”孟彦清摊手苦笑。 “张管事家呢?” “问过了,说就留了条小船,就是她来来回回用的那条,太小了。”孟彦清顿了顿,看着李桑柔建议道:“这会儿,也就漕司衙门,还有大营里有船了。 “漕司衙门就算了,都是官船,骆帅司刚刚让人把船上能标识的地方,全打上了通红鲜亮的漕司府标识,太晃眼,要不,找守将衙门借几条船?” “也不合适,算了,咱们走陆路吧,路上要是看到有船,再换吧。”李桑柔叹气道。 “那行,大车就是现打,有个三五天也就够了,我和老董往各家车行看看,尽量买旧车,便宜。”孟彦清点头,叫了董超,赶紧出去买车买驴。 一辆辆大车陆续拉回来,老云梦卫中有几个很会收拾各种车,将拉回来的大车挨辆检查收拾出来,大常指挥着黑马几个,往大车上装年货。 午饭后,李桑柔正打算往滕王阁工地上看看,小陆子两只手各抓着只风鸡,从二门外探进半截身子,“老大,有个人说跟你是旧识,要见你,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他不肯说。男的。” “老大老大,是那个人,杀啊啊啊手。”黑马一肩膀撞在小陆子肩膀上,挥着手里一条腊鱼,大瞪着俩眼叫道。 “请他进来。”李桑柔一听就明白了,是叶安平。 能跟杀手扯上的,只有叶家那两位,叶安生已经死了。 片刻,拎着长衫前襟,一身谦恭的中年男人急步进来,果然是叶家大爷叶安平。 叶安平身后,跟着个好奇中掺着胆怯的少年郎,眉眼和叶安平很是相似。 李桑柔站在台阶上,冲叶安平微笑拱手。 叶安平忙紧前几步,长揖见礼,“大当家安好。” “叶东家安好。”李桑柔欠身。 “这是犬子。叶宁江。”叶安平介绍少年郎。 叶宁江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不敢当,快起来。”李桑柔有几分意外,急忙侧身避过。 “这是晚辈该有的礼节。”叶宁江站起来,垂手恭敬道。 “磕头礼太重,下不为例,两位坐吧。”李桑柔欠身,让着叶安平父子在廊下落坐,捅开炉子烧水沏茶。 大头端了几样年果子过来,放到叶宁江面前。 “两位刚到豫章城?”李桑柔沏了茶,放到叶安平父子面前,多看了叶安平几眼。 和以前的叶安平比,眼前的叶安平胖了不少,神情平和,眉宇间那团时隐时现的郁结邪火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下和犬子,是专程来拜见大当家。”叶安平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四周。 “这里可以说话,叶东家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听说过九溪十峒吗?”叶安平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微一怔神,随即挺直了后背。 “在下和犬子,刚刚从长沙西南,绕道而回。”叶安平接着道。 “大常。”李桑柔抬手示意叶安平,扬声喊道。 “嗯?”大常从二门外探头进来。 “挑几个人看着四周。”李桑柔吩咐道。 “知道了。”大常缩回去。 “你说吧。”李桑柔示意叶安平。 “是,叶家这药材生意,到在下,已经是第六代,从第一代先祖起,九溪十峒的七叶一枝花,天麻,桔梗、南星等等药材,七成的量,都是由叶家经手,销往大江南北。 “叶家历代,都和九溪十峒各峒峒主交好。 “百年前,朗溪峒出了位英雄,叫杨勇,是朗溪峒峒主的长子。 “叶家第一代先祖那时候刚刚开始做药材生意,冒险到九溪十峒采买药材,机缘巧合,结识了当时才十来岁的杨勇杨老峒主。 “杨老峒主当时虽说才十五六岁,却已经雄心勃勃,打算收拢九溪十峒,就和先祖建议,两人联手,由先祖在外以药材换刀枪兵器,供他征战。 “先祖说,他只是个药材商人,也只想做做药材生意,不过,他可以尽全力将朗溪峒的药材卖到最高价。 “之后十来年,先祖从朗溪峒收购的药材,都是以卖到各大药行的售价,扣除路途费用,以及一点微薄利润后,作为收价交给杨老峒主。 “同样的药材,郎溪峒所得银两,高过其它各峒两倍左右。 “杨老峒主很快就有了实力,不过十来年,就将九溪十峒收归麾下,被尊为十峒总峒主,他被称为杨老峒主时,不到三十岁。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九溪十峒的大宗药材,都是由叶氏经销,叶家也是因为这个,才一跃成为天下药商之首。 “那时候天下动荡,杨老峒主自立为王,带领九溪十峒,守护家园,直到六十年前,南梁武家一位将军领兵攻打九溪十峒。 “那时候,杨老峒主已经七十有余,依然老当益壮。 “武老将军久攻不下,听说杨老峒主丧偶,就将年仅十七岁的女儿,嫁给了杨老峒主。就是如今的杨峒主的母亲,武老夫人。 “武老夫人嫁过去隔年,生下了杨老峒主第九个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 “武老夫人也是位奇女子,杨老峒主活到了九十七岁,八十岁之后,外出征战,都是武老夫人领军前往。 “武老夫人所生幼子,自小聪明,才具眼光,都远胜八位兄长,十五六岁起,就能代杨老峒主处理峒务,杨老峒主过世后,这老峒主的位置,就传给了这位九公子。 “大帅拿下巴陵城后,武老夫人托人捎话,让在下过去一趟,在下就带着犬子,赶往龙标城。” 叶安平的话微顿,片刻,才接着道:“武老夫人将三个尚未出嫁的孙女儿,托付给了在下。 “在下和犬子商量之后,当场定下了犬子和武老夫人长孙女儿的婚事,带着三位小娘子,和她们的嫁妆,送回安庆府后,立刻启程,赶来见大当家。” 叶安平微微欠身。 “叶东家见我,有什么打算?”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九溪十峒的蛮人勇猛非常,武老夫人母子都擅长用兵,如今把三个孙女托付出来,这是要破釜沉舟,助阵南梁,可是……”叶安平看向儿子,“你说说。” “南星和我说过一回,说她阿娘觉得她们不算是南梁人,说是她阿娘是和她阿爹说这话的,她阿爹没说话。”叶宁江忙欠身道。 “南星是江哥儿媳妇的闺名。”叶安平解释了句。 “嗯,我懂了,那你是什么打算?让我带着你去见大帅,派人招降?”李桑柔看着叶安平问道。 “九溪十峒圈地为王,已经一两百年,早就自成一系,要招降……”后面的话,叶安平含含糊糊没说下去。 “要招降没那么容易,我懂了,你接着说。”李桑柔点头,示意叶安平接着说。 “蛮人尚义气,敬重英雄,在下是想,能不能先劝他们坐山观虎斗,不要和长沙城同归于尽。”叶安平说到最后,看着李桑柔,有几分尴尬赧然。 “你想让我走一趟?说服他们?”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直接问道。 “大当家要是肯走这一趟,在下和犬子一路陪同,同生共死。”叶安平神情语调都极郑重。 “他就不要去了,回家准备成亲去吧,你得陪着,要不然,只怕我连人都见不着。”李桑柔笑道。 “犬子……”叶安平指着儿子,想说这是诚意,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打断,“我信得过你。” “是。”叶安平只觉得眼眶一热,急忙欠身应是。 “你们有几条船?那差不多够了,咱们得绕道巴陵,我要见大帅一面,再赶往龙标城。”李桑柔思忖片刻,看着叶安平道。 “好!”叶安平欠身答应。 李桑柔站起来,叫进大常和孟彦清,吩咐把年货全部改装到叶安平带来的船上,装好之后,立刻启程。 傍晚时分,叶安平带来的两条大船,就顺流而下,连夜往江州城而去。 到了江州城,叶宁江过江回去安庆府,其余诸人,沿江而上,直奔巴陵。 在巴陵短暂停留后,孟彦清挑了三十名精锐,随着李桑柔,从巴陵往西,绕道石门,从石门南下,直奔龙标城。 …………………… 二月初,第七个十天之评的文章和点评,印到了晚报上。 这一次的三篇文章,和前几次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的点评,和之前的点评相比,同样不可同日而语。 三篇文章,四篇点评,其中三篇是对每一篇文章的点评,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写作者哪些长处,哪些短处,日后当如何用力,言简意赅,直指关节,让人不得不服。 第四篇,则是就第七个十天里收到的所有文章中的引用和用典,分用的极好,和用错了两类,进行点评。 每一句引用,每一个典故的最早出处,之后的变迁,有什么轶闻,娓娓而谈,信手捻来。 这第四篇点评,引得不知道多少人翻书查证,到处询问,文中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他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也没听说过?真有? 隔了几天的收大钱点评中,就有人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对第四篇点评文章分析点评,某一个典故的最早出处,据他在某书上看到,是记在某一本书里的,此书听说早已经佚失不传,没想到竟然还存于世间,点评者之博闻,实在令人骇然,如何如何。 这份印着第七个十天之评文章的晚报,晚了两天,送到了长沙城中武将军手里。 武将军细细看过四篇点评,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放下晚报,背着手往后衙过去。 苏姨娘迎上来,替他掸了掸肩上的几片花瓣。 院子里那株樱花开得正盛。 “我让人送你出城吧,你想去哪儿?别回杭城了,往北去吧。”武将军接过苏姨娘递过的茶,抿了口,缓声道。 苏姨娘一个怔神,“要攻城了?” “快了吧。”武将军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拿到的晚报上,滕王阁那些文章的点评,和往日大不相同,点评的人,换了。” “不是那位文先生点评了?”苏姨娘下意识的答了句。 “嗯,已经二月里了,也该用兵过来了,算着时日,北齐大军这两天就要南下了,北齐大军一旦南下,你再要走,就不容易了,你收拾收拾,今天就走吧。”武将军垂眼抿茶。 “我往哪儿去?我不走。”苏姨娘侧身坐到武将军旁边。 “走吧。”武将军轻轻拍了拍苏姨娘,“大梁没什么胜算了,长沙守不住,失陷是早晚的事,你留在城里,必定无疑。” 顿了顿,武将军接着道:“这城,还不知道要守多久,也许要守几年,一两年,三四年,也许要守到杭城失陷,守到山穷水尽,守到男人吃女人,走吧。” “我从跟了你,就从来没想过离开你,阿青已经走了,我现在只有你,我不走,你死我陪着你死,要吃,你就把我吃了。”苏姨娘神情语调都极淡然。 “你,唉。”武将军一声长叹,伸手揽在苏姨娘肩上,用力搂了搂她,“唉,那你就陪着我吧,死大约要一起死了,吃是不会吃的。” 第243章 一个机会 建乐城。 庆宁殿里,议好政事,伍相等人垂手告退。 “伍相公,庞枢密留一留。”顾瑾留下了伍相和庞枢密。 “坐吧,清风在殿内侍候就行了。”看着诸人退出大殿,顾瑾再吩咐道。 眼看着诸内侍垂手退出,伍相和庞枢密顿时提起了心。 这是要说极机密的事儿了。 “你们看看。”顾瑾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案头一只檀木匣子,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伍相,“这是世子打发吉祥送过来的。” 庞枢密顿时瞪大了眼,世子身边,如意吉祥两大小厮,这封信是吉祥亲自送回来的! 信不长,伍相一目十行看完,紧紧绷着脸,顺着顾瑾的示意,将信递给庞枢密。 庞枢密也看的极快,将信递还给顾瑾,从顾瑾看向伍相。 “这封信是昨天半夜送到的,接到信后,朕就再也没能睡着。”顾瑾神情凝重。 “若是照世子所言调动诸军,大当家若顺利,此后势如破竹,到年底,我大齐就能一统南北。 “可要是大当家不顺利……”伍相紧拧着眉。 要是大当家此行不顺,没能说服五溪十峒袖手旁观,五溪十峒的兵力和长沙武怀国部合二为一,对上主力调离的世子部,以武怀国之精明敏锐,不但不能攻下长沙,只怕连洪州、荆州都要危险了。 顾瑾看向庞枢密,庞枢密两眼狂热,“臣觉得值得冒险!机会难得!实在难得! “可以命文顺之部密切关注长沙战事,万一大当家此行不顺当,令文顺之部立刻顺流而下,增援世子,守护荆、洪两州,必定守得住。 “臣请求驻守扬州,若……” “给庞枢密倒杯茶。”顾瑾被庞枢密的激动兴奋冲得上身后仰。 “老庞,安静!”伍相有几分不满的横了眼庞枢密。 这位行伍出身,修身养性了十几二十年,还是这么容易激动,激动起来,还是一幅武夫模样! “臣有点儿失态了。”庞枢密接过茶,讪讪干笑。 “庞枢密所言文顺之部关注增援,嗯,极好,调乔安部至扬州,其余,就照世子所言。”顾瑾眼皮微垂。 伍相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这真是极冒险的安排。 “尉静明她们,到哪儿了?”顾瑾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伍相问道。 第二批赶往豫章城的后援团,尉静明和刘蕊,由伍相四儿媳妇尉四太太陪同,比黄祭酒他们晚启程了十来天。 “算着行程,这会儿已经到豫章城了。”伍相忙欠身答话。 “你写封信。”顾瑾沉吟片刻,“黄德宽过于木讷,不擅长这些,这些就交待给你儿媳妇吧,让她主理,滕王阁文事,要热闹,越热闹越好,让她想想大当家的手段,学着些,再热闹些。” “是。” “这一阵子,这一趟大调动,不宜假手他人,两位就多辛苦些。”顾瑾看向伍相和庞枢密。 “不敢当!臣份内之事,臣等求之不得!”伍相和庞枢密急忙起身表态。 这一场冒险,成,于国于家,就是筑成了百年基业,不成,局势也许立刻就要急转直下,大齐和他们,都要直面灭顶之灾。 …………………… 滕王阁文章的评选,有了头一篇关于引用和用典的纠正点评之后,下一个十天的文章中,引用和用典骤然增多,该引不该引,该用不该用,全怼了上去,而且,这引用和用典,越偏越好,越少见越好。 不求给文章添彩,就是为了难倒你! “这哪是文章,这是獭祭鱼!还摆的乱七八糟!”尉四太太拎着篇文章,一边抖一边抱怨。 “他还不如别写什么文章了,就把他知道的典都列出来得了。”尉静明看了眼,失笑出声。 “你们看看这篇,为了用典,韵都不要了。”刘蕊递了首长诗过来。 “这是成心要把咱们难为住了,哼!”尉四太太一脸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一回的典比上一个十天多了四五倍,还有余!下一个十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幸亏你们来了。”符婉娘抬手托着腮,看着只见典故不见文章的文章堆叹气。 “阿瑶也想来,还有鹂姐儿,她们要是在就好了。”尉静明想着她们组队那一回,颇有几分遗憾。 “阿瑶怀着身子呢,鹂姐儿还在月子里,净想不能想的事儿,有你们三个足够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洪州,又不是翰林院。”尉四太太将手里的文章丟在桌子上。 “太太,您的信。”尉四太太的随侍丫头送了封信进来。 尉四太太忙接过去,一看是绢布矾过的信封,眉梢就挑起来了,急忙拿剪刀剪开,抽出信,一目十行看了,呆了片刻,将信递给尉静明。 “我们家老太爷写来的,传了皇上的话,你们也看看。” “让咱们想想大当家的手段?”尉静明很快看完,转给刘蕊。 “前儿黄祭酒说,回到建乐城,想到符家书楼去抄书,这几天的晚报上,好些个问这本书那本书存在哪儿,能不能让他们看看,要不,把书印给他们?”符婉娘笑道。 “你们符家书楼那些书,可都是孤本。”尉四太太提醒了句。 “我翁翁活着的时候,常常说,要是能把书楼里的书多印些出来,多散出去些就好了。”符婉娘笑道。 “她们符家书楼,谁想去看都行,咱们都去过。”尉静明笑道。 “要照大当家的手段。”刘蕊提醒道。 “大当家赚钱的手段最多,花样百出,下手又狠。”尉四太太想着当年那场博学之争,场外的各种赌局,越想越笑。 “那就让他们先交钱,把价儿定高些。”尉静明笑道。 “嗯,这句有大当家的味儿了。”符婉娘抿着嘴笑道。 第二篇评点引用和用典的文章后,多了份附录,何引用何典出自何书,何处存有此书,有想要哪本哪本书的,可到各地顺风派送铺预订,按订印书,一两银子一本。 这第二篇点评,让至少一半的洪州士子心服口服。 这点评肯定是在豫章城里点评出来的,因为第十一天一早,滕王阁工地外的连廊里,必定公布前一个十天的前三名,现场派银子时,这篇引用和用典的点评,就张贴出来了。 豫章城肯定没有这些藏书,现翻书肯定无书可翻,这点评,全凭博闻强记! 至于那些他们只听说过,或者连听说都没听说过的善本孤本书,一两银子就能买一本,这是多么大的善行! 不知道多少个一两银子汇集到了建乐城。符家、尉家、潘家、伍家等等各藏书大家的当家主母,以及国子监等处,忙着看着挑书,登记拿出,朝报晚报印坊排版印制,忙得通宵达旦。 洪州士子们忙着滕王阁的文章评选,看那些用典的点评,绞尽脑汁儿想最偏僻的那个典,还要忙着掂量着买哪本书,全买当然最好,可银子难得啊! 小吏们忙着骆帅司一条接一条的新政,以及时不时看一眼士子们的热闹和笑话儿,商户们不说了,生意太多,整个洪州,忙的热闹的顾不上也没功夫留心别的。 豫章城外的大军,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李桑柔一行三四十人,过了石门后,扮作叶家药行的伙计,跟着叶安平,南下赶往龙标城。 过了石门,叶家药行这四个字的光闪程度,让孟彦清一天不知道赞叹多少回。 正正宗宗的金字招牌。 石门往南,山路崎岖,有些路段还可以骑矮马或驴,有些,就只能步行了,不管是骑马还是步行,叶安平都安排的极其妥当,该用马用驴时,都是当地的小头人,或是小土司连马带人安排好,步行时,也都由当地极好的向导领着。 叶安平和李桑柔都是一样的心急,一路上天亮前启程,天黑后歇下,有时候,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干脆就连夜赶路。 夜里赶路的时候多了,他们甚至遇到过两回赶尸的队伍。 前面是一身黑衣,沉默的赶尸人,后面一排死气沉沉的尸首,宛如活人一般,垂着手,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头一回是天刚刚落黑,李桑柔站在路边,仔细看着赶尸人和那些尸首。 第二回碰到赶尸队伍,是他们错过住宿,半夜里,他们脚程快,渐渐听到了前面一声接一声的阴铃声,赶上赶尸队伍,孟彦清和李桑柔在前,正准备绕过这支队伍时,长长一队尸首突然停住,阴铃声也戛然而止。 李桑柔正要停步问一问叶安平,长长的队伍前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您先走。” 李桑柔一行人加快脚步,越过赶尸人时,李桑柔微微欠身,“多谢,打扰了。” 李桑柔等人走出一段,后面阴铃声才又响起来。 黑马和蚂蚱大头几个,憋了一肚皮的疑惑,却一声不敢吭,只跟在李桑柔后面,紧紧闭着嘴,闷头赶路。 过了石门,看到稀奇不懂的,不要笑不要说话,视若不见,这是叶安平再三交待的。 天色大亮后,一行人赶到一处小村寨,在村寨外的小客栈吃饭时,黑马再也憋不住,凑到叶安平旁边,“这大太阳都出来了,能说话了吧?” “嗯?”叶安平正喝了杯土酒,莫名其妙的看着黑马。 “那赶尸,那死人怎么跟活人一样?我还是没看清!”大头一屁股坐到叶安平另一边。 “那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蚂蚱从大头旁边伸头问道。 “他让咱们先走,这是什么讲究?”孟彦清隔着桌子问道。 “我从前极少碰到赶尸的,我问问。”叶安平招手叫过客栈掌柜,用当地土话问了几句,听掌柜解释了,谢了掌柜,看向孟彦清,“说是要是碰到煞气极重的,喜神害怕,就赶不动,就得让煞气先过去。孟头儿行伍出身,大约是你煞气太重了。” 孟彦清眉毛高抬,一边摇头,一边用手指指了指李桑柔。 论煞气重,谁都比不上大当家。 叶安平意外的看着李桑柔。 “老大杀人无数。”大常闷声说了句。 叶安平瞪着李桑柔,“你,你哪杀过人……” “是她,她没杀过人,我,杀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李桑柔淡然道。 叶安平呆了呆,片刻,叹了口气。 …………………… 长沙城里,武将军调兵遣将,安排部署,一切就绪,却没能等来北齐大军,又过了几天,风格大变之后的滕王阁文章点评,第三回送到武将军手里。 武将军看着那篇长长的点评,和后面长长的书单,出了一会儿神,放下晚报,往后衙过去。 苏姨娘递了碗竹蔗马蹄汤给武将军,仔细看着他凝重阴沉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北齐大军还没来,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武将军垂眼抿着汤水。 “没来,不好?”苏姨娘想不出其中的关窍。 “嗯,反常为妖。洪州、潭州,只余长沙一座孤城了,长沙城就是收官子之战,北齐从拿下豫章城那天,应该就开始准备收长沙这颗官子了,这会儿再拖延,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必定有原因,是什么呢?”武将军一边说一边叹气。 “让人去查查?”苏姨娘建议了句,见武将军没说话,就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极没见识,又想了想,皱眉道:“你上回说,李大当家在豫章城,现在还在豫章城吗?” “一个女人,箭术是极好,可也就是一个草莽英雄而已,两军之战,不在一人一力,她在哪儿,这不要紧。”武将军缓声道。 “嗯,朝廷那边,有什么信儿没有?你上回的折子,皇上准了没有?”苏姨娘侧身坐到武将军旁边,柔声问道。 “朝廷……”武将军一句朝廷,后面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皇上极擅隐忍,当初他为皇子时,靠着隐忍,靠着深藏不露,靠着藏好一个一个的心腹,一个一个的后手,在先皇病重时,一起撒手放出,一举定了乾坤。 “现在,他还是这样,隐忍,守着藏着这一路的精锐,那一路的大军,抓着兵力粮草,等一个撒手放出,一举定了乾坤的机会。” “哪还有机会!”苏姨娘唉了一声。 “嗯,争位和争天下,大相径庭。 “从前我常建议他,要出手,他没理会过我,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夺得大位。 “现在,我一趟一趟的上折子,不能再等,不能再守,要进攻,要进攻!要收回洪州,收回潭州,蜀地不能有失!唉!”武将军一拳头一拳头的砸在榻几上。 “他大约觉得,你从前错了,现在还是错的。”苏姨娘跟着叹气。 “争大位我是不如他,可现在是打仗,打仗!这是兵家之争!唉!”武将军仰天长叹。 他有心无力,如困兽一般! 第244章 没想法 李桑柔等人跟着叶安平,一路往龙标城急赶,偶尔空闲时,叶安平就和李桑柔说些关于杨老峒主家的闲话,路程过半,李桑柔对龙标城杨家,就有了个大概认知。 杨老峒主祖上,其实并不是九溪十峒的土著,杨勇的高祖科举出身,头一任就点到了九溪十峒来做官。 杨勇高祖举家赴任,到任之后,却一任接一任,只升官儿,就是不挪地方,杨勇高祖求调任的折子上了不知道多少,半点用没有,杨勇高祖寒门出身,上的折子没用,也就没什么办法了。 最后,一连六任将近三十年,杨勇高祖死在了任上。 杨勇高祖死后,被朝廷大加表彰,推恩到杨勇曾祖头上,接下了曾祖的官职。 杨勇曾祖接任到第二任,天下大乱,杨家从朝廷官员,就地转化为九溪十峒的土皇帝之一。 杨勇曾祖和祖父,都是自小读书,守着高祖曾祖积累下的余荫,艰难守成,到了杨勇父亲,全走路就请了武先生,读书兼习武。 从杨勇父亲起,杨家就开始积攒实力,往外扩张,到杨勇手里,九溪十峒,西接川蜀,东连潭州,往北到石门,都是杨家势力所在。 杨勇文韬武略,武功高强,身强体健,健健康康活到了九十多岁,寿终正寝。 这九十多年里,杨勇娶了五房媳妇,生了九个儿子。 武老夫人是杨勇最后一位夫人,只生了九公子一个儿子,却是杨勇诸子中,最肖似杨勇,最有能力接掌老峒主大位的人。 从九公子十来岁起,杨勇就将这位九哥儿带在身边,耳提面命,细心教授,到杨勇撒手而去时,九溪十峒的峒务,杨勇已经撒手不管一两年,诸般事务,都已经移交到九公子手里。 杨勇其余八个儿子,除一子早夭外,其余七子,从成人起,就各掌一峒,余下三峒,由九公子亲自执掌,这三峒,是九溪十峒中,环在龙标城周围,也是最富庶、实力最强劲的三峒。 九公子这位二代老峒主,已经年过五十,有一妻一妾,妾王氏早亡。 妻田夫人生了三子一女,妾王氏生了一子两女。四子中,三子杨致安、次女三女为妾王氏所生。 如今四子都在龙标城,三女被叶安平带至安庆府叶家。 杨老峒主长子杨致立已经成亲,娶妇石氏,已经生了一子一女,长子四岁,幼女才几个月。 杨致立媳妇石氏娘家,原本是九溪十峒仅次于杨家的势力,却在九溪十峒中,最早归附于杨勇。 现如今石家父子都是杨老峒主最倚重的膀臂,石氏长兄次兄,正领兵驻守在离长沙城不过百里的湘乡。 杨致立和媳妇石氏青梅竹马,石氏和杨致立三个妹妹自小一起长大,情份极好,特别是和大妹妹南星,情逾姐妹。 次子杨致平去年刚刚成亲。 杨老峒主极敬重母亲武老夫人,凡大事,必定和武老夫人商量后再定。这也是杨勇临死前的交待。 …………………… 李桑柔等人星夜兼程,赶往龙标城的时候,豫章城外,滕王阁的文章评选,到了百天大评。 百天大评之前一个月,骆帅司就广发请柬,邀请洪州各地教谕,有功名的士子,声名在外的才子大儒,到豫章城共同品评才子佳作。 前两三天,帅司府就派人到连廊旁边,搭起了高台。 到了百天隔日,先宣布了第十个十天小评选的前三,接着,骆帅司上台,宣布了百天大评的前三。 这三篇文章早就按当天来的人头誊写出来,骆帅司在台上宣布,台下,小厮们将三篇文章一一递给诸位教谕,大儒和才子们。 骆帅司上台时就拉长着脸,宣布了三篇文章,两根手指捏着,举在脸前,斜着眼,一脸嫌弃的看了片刻,手指一松,由着写着三篇文章文名作者的纸飘飘荡荡落到台下。 “这是滕王阁!”骆帅司手指点着不远处的滕王阁工地。 “这是重金!”骆帅司的手指再点向台子旁边托盘上堆起的银锞子。 “唉,就是这样的文章。”骆帅司再点向台下诸人手里的三篇文章,“诸位好好看看,细细看看,慢慢品品,这文章,写得怎么样?足以代表我洪州的人杰地灵? “诸位,来,哪位觉得这三篇文章足以代表洪州,举个手,让本帅司瞧瞧。”骆帅司手指从这边点向那边。 台下一片安静。 “要是到这滕王阁修缮一新,勒石刻文时,刻上去的,是这样的文章,本帅司虽然算不得咱们洪州人,可毕竟,守牧在这洪州,这人杰地灵的洪州! “本帅司丢不起这个人。” 骆帅司面沉似水,沉默片刻,接着道:“再一个百日,要是下一个百日之评,文章还是如此,唉!”骆帅司一声长叹,“洪州人才如此,文采如此,也就只能如此了。 “可这是滕王阁,它得配最好的文章。 “下一下百日后,若无好文章,就征召天下文章,毕竟,让这滕王阁扬名天下的那篇文章,那句人杰地灵,那句秋水共长天一色,写文章的,也不是洪州人。” 骆帅司说完,背着手,一幅心情沉重的模样,下了台,径自走了。 …………………… 李桑柔和叶安平一行,日夜兼程,月底月初时,人静前后,赶到了龙标城外。 叶安平敲开城外一家客栈,诸人安顿下来,叶安平和李桑柔低低商量道:“明天一早,我先去见杨老峒主和武老夫人,说一说你过来的事儿,看他们怎么说,见,他们肯定能见你一面,之后,咱们再见机行事。” “嗯。”李桑柔点头,示意客栈,“这里?” 叶安平明白李桑柔的意思,垂眼道:“蛮人跟咱们大不一样,这百来年,他们视老杨老峒主如同神明,别说这龙标城内外,就是九溪十峒,都只姓一个杨。”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你放心,叶家在九溪十峒,在老峒主和武老夫人面前,保大当家和诸位一份安全的情面,还是有的。”叶安平补充了句。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隔天一大清早,叶安平就进了龙标城,请见杨老峒主和武老夫人。 李桑柔慢慢悠悠吃了早饭,带着大常和黑马,叫上孟彦清,先围着客栈走了一大圈儿,看了一大圈儿,站在客栈外自用的木头码头上,欣赏着远处的翠山,和两江汇聚的宽广水面。 “等会儿要是进城,你们不要跟过去。”李桑柔看了眼孟彦清,低低道。 “嗯?”孟彦清看向李桑柔。 “听到城里有动静,或是撤出客栈,找地方藏好,或是杀了客栈所有人,守好客栈,等城内大乱时,再杀进城里,具体如何,你随机应变。”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这是要?”孟彦清下意识的扫了眼四周。 “能谈就谈,谈不拢,就杀了杨家诸人。”李桑柔淡然道。 孟彦清慢慢吸了口气,低低应道:“是。” “你们先回去吧,我随便走走。黑马跟着我。”李桑柔往后几步,下了码头,往不远处一直延伸到江边的一块菜地逛过去。 菜地边上,一位老妇人正欠身伸头,看着菜地中间的妇人将一块一块的小黄姜种到田间地头。 李桑柔示意黑马不要跟的太近,走过去,站到离老妇人十来步远,也伸头去看田里的妇人种姜。 老妇人一边看,一边用拐杖指点着,这儿种一块,那儿点一块,李桑柔背着手,看的兴致勃勃。 看了一刻来钟,田里的妇人种好了一块地,老妇人撑着拐杖,来回看了几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看向李桑柔笑道:“姑娘是外面来的?” “是,给老夫人请安。”李桑柔拱手长揖。 “真是个聪明的小妮子。姑娘贵姓?”武老夫人一边转向另一块地,看着妇人接着种姜,一边笑道。 “免贵,姓李,李桑柔。”李桑柔跟着武老夫人,转身看向另一块地。 “李桑柔。”武老夫人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微微蹙眉道:“宛彼桑柔?” “是。”李桑柔笑答。 “北齐有位桑大将军,也是女子。”武老夫人打量着李桑柔。 “是我。”李桑柔欠身。 “喔,你的弩呢?” “我极少带弩,太重了,也太招眼。”李桑柔笑道。 “也是。”武老夫人一边笑着说话,一边用拐杖点着田里的妇人,示意这边种一块。“没想到叶家小子把桑大将军带来了。” “他大约不知道什么桑大将军。”李桑柔离武老夫人两三步,看着田里种姜的妇人,“叶家专心商事,叶东家这个商人,就是商人。” “哪有那么一是一,二是二的事儿,真要就是个商人,他带你干嘛?“武老夫人声调随意,”他怎么认识你的?我是说叶家小子。” “外面,有一种酒楼,兼做杀手生意,老夫人听说过吗?”李桑柔侧头想了想,问道。 “嗯。”武老夫人肯定的嗯了一声。 “当初,我刚到建乐城的时候,想到酒楼接点儿生意,做个杀手什么的,酒楼说我和官府太亲近,不肯用我。 “叶东家也到酒楼,可他的活儿犯了酒楼的忌讳,之后,我听叶东家说了之后,也没打算接,只是,后来阴差阳错,算是替他了了心事。”李桑柔笑道。 武老夫人回头看向李桑柔,“大齐皇帝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杀的。”李桑柔摊手笑道,“我没这个胆子,这事儿,说来话长。” “你找到左柔娘了?”武老夫人双手拄着拐杖,看向田里的种姜妇人。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武老夫人等了片刻,见李桑柔没往下说,侧头看了她一眼,“说说。” “先皇,北齐那个,往章家求娶先章皇后前,有个小妾,就是后来的沈贤妃,已经怀胎六七个月,这个胎儿,被硬生生推了下来。 “之后,大约是为了弥补吧,也许是为了别的,先皇在即位前一年,巡查各地时,一共搜寻了六位和沈氏长相肖似的良家小娘子,柔娘是其中之一。 “后来,就有了二皇子。” “呸!”武老夫人啐了一口。“那位二皇子是柔娘生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柔娘有勇有谋,二爷天真懦弱。”李桑柔随口答道。 “能查出这些,你挺有本事。”武老夫人微微侧身,认认真真的打量李桑柔。 “但凡做过,必有痕迹。总是能找到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你来这一趟,有什么打算?”武老夫人打量了一遍,掉转目光,接着看种姜。 “没什么打算,叶东家既然开了口,请我走这一趟,我不来不好。 “叶东家的打算,是想让我说服你和杨老峒主,不要助拳长沙城,做壁上观,或是投诚北齐,他觉得你们助拳长沙城,是死路。 “叶东家是个商人,做生意做的极好,一到这样的事儿上,就糊涂成一团儿。 “九溪十峒,北到石门,南到南夷,东接潭州,西连川蜀,兵强粮多,这么大一块儿地方,南梁也罢,北齐也好,不可能看不见,肯定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交手了。 “北齐的使者,过来的不只十个八个了吧? “我来这一趟,就是因为叶东家开了口,不来不好。”李桑柔直截了当说完,叹了口气。 武老夫人斜睨着李桑柔,片刻,跟着叹了口气,“叶家小子是好心。 “上一趟,我让他把南星她们三人带走,他就问过我,说:老夫人既然觉得是死路,为什么还要往死路上走?” 武老夫人说着,笑起来,“这傻小子。你这一趟,也是明知凶多吉少,也走上来了。” “我没觉得凶多吉少,我没打算做什么,你们跟叶家相交百余年,叶东家这个叶家小子,又是您看着长大的,这一趟,也就是辛苦点儿,而已。”李桑柔蹲下,拿了块小黄姜,闻了闻。 第245章 都有娘家 “叶家许了你什么好处?”武老夫人沉默片刻,微笑问道。 “没有好处。我是江湖人,行事随心。 “叶东家为了左柔娘,敢养杀手打算弑君,虽然天真了些,可这样的人,天下能有几个?我很敬佩他。 “毕竟,左柔娘的父母家人,也只是拿着左柔娘,去换了足够的好处。”李桑柔放下黄姜,站起来。 “所谓的大户人家,养女儿,跟养死士没什么分别,平时金尊玉贵,到了该祭祀的时候,就拉一个出去,做了供品。 “要是能有幸不死,不是父母家人传递,那不过是因为这供品的运道比较好而已。”武老夫人冷声道。 “杨家也是这样吗?你把大孙女嫁给了叶宁江,另外两个孙女,也挑好人家了?”李桑柔声调随意。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武老夫人转过身,正面对着李桑柔。 “难道老夫人这样的,还配不上实话直说这四个字?”李桑柔摊手惊讶道:“难道跟老夫人说话,还要像跟不明理不明智的人说话那样,掂量再三,缄口不言?” 武老夫人上身微微后仰,片刻,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接着看种姜。 “你这小妮子,跟南星一样,牙尖嘴利,满嘴歪理。” 李桑柔没接话。 沉默片刻,武老夫人接着道:“我的孙女儿用不着这样。 “叶家,就连钱都没杨家多,他们哪有接供品的资格。 “我送她们走,不是因为明知死路,不是不想让她们死。 “前面不是死路,而是生死未卜,要是都死了,那倒没什么,就怕用不着死,却用得着祭品,我的孙女儿,可以跟男人一样死,却不能被端上祭台。” “那为什么不杀了她们?”李桑柔欠身往前,仔细看妇人种一块姜。 “你这小妮子,怎么狠毒成这样?有活路,干嘛要死?”武老夫人斜横了李桑柔一眼。 “叶宁江是个好孩子。”李桑柔夸奖了句。 “你这小妮子,跟江哥儿差不多大吧?” “我比他大,我和他爹叶东家平辈相交,他见了我,行的是晚辈礼。”李桑柔笑道。 “叶家小子的五世祖,和先夫平辈论交。”武老夫人哼了一声道。 “老夫人连这个都要要强?”李桑柔扬眉看着武老夫人,哈了一声。 武老夫人下巴微抬,哼了一声。 “听说先老峒主活到九十多岁?”李桑柔随口问了句。 “嗯,九十六,先夫的父母,都年过七十,先夫的长子、次子,都寿过八十,杨家人都长寿。”武老夫人缓声道。 “是杨家人长寿,还是这里的山山水水养人,这里的人,都是长寿的居多?”李桑柔环顾左右,四周目之所及处,山青水秀,养眼养心。 “嗯,有钱人家长寿的多,穷人家寿数太长,那是受罪。”武老夫人不客气道。 “也是,人一生下来,就有了分际,定下了三六九等。”李桑柔叹了口气。 “你这样的,是上上签,叹什么气?”武老夫人斜了李桑柔一眼。 “身为女人,就只能算上签,算不得上上签。”李桑柔接着叹气。 “嗯。”片刻,武老夫人嗯了一声。 “我小的时候,月事来之前,从来没觉得自己和男人有什么分别,同年龄的男孩子,就算论蛮力,都比不过我。 “后来有了月事,唉!”李桑柔一声长叹,“真是烦透了,有时候就想,这人,要是一生下来,都一模一样,不分男女该多好。 “听说这大江里有一种鱼,可雌可雄,雌鱼多了,就有些转为雄鱼,雄鱼多了,就化为雌鱼,人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武老夫人露出笑意,“真会做梦。” “后来再大了,就越来越闷气,闷极了就会想,仔仔细细的想: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女人不好,觉得男人好呢? “后来也能想通,女人是不如男人有力气,女人每个月要流血,要怀胎,要育子,一生中,有一半的时候,自顾不能。 “女人和男人比,就僻如两个男人打架,一个是齐全的,另一个只有一只手一只脚。” “你想得左了,凭劳力吃饭的人家,是这样,不用凭劳力吃饭的人家,僻如你我,你比男子差吗?”武老夫人斜睨着李桑柔。 “嗯,所以,后来我就想,什么时候,人间如天堂,人人都不用凭劳力吃饭,要出行就腾云驾雾,要耕田只要手指点一点,要修路架桥,就有无数无知无觉的力士可用,点点手指就好了。 “到那时候……” “这个梦也不错。”武老夫人打断李桑柔的话。 李桑柔笑看着武老夫人,片刻,移开目光,看妇人种黄姜。 两人沉默片刻,武老夫人看着李桑柔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没有家。”顿了顿,李桑柔笑道:“我是被人当成死士养大的。” “嗯,那挺好。”武老夫人沉默了片刻。 “自由自在。”李桑柔微笑。 “以后嫁了人,可以整个儿的嫁过去,不用把自己劈成两半。”武老夫人双手拄在拐杖上,目无焦距的看着远方。 李桑柔看着武老夫人,没接话。 “住两天就回去吧,你已经见过我了,不用再进城了。”武老夫人出了好一会儿神,收敛心神,冷冷说了句,擦过李桑柔,一下下敲着拐杖,走远了。 李桑柔看着武老夫人的背影,看着她走远了,慢慢吐出口气。 这位老夫人,把自己劈成两半,却依然记恨着当年父母的遣嫁,足够精明,却过于执拗,只知往前,不会后退。 武老夫人走过客栈,坐上肩舆,冷声吩咐垂手侍立在旁的中年妇人,“围住客栈,明天天黑之前,叶家小子要走,送他们走。” 顿了顿,武老夫人接着吩咐道:“从现在起,到明天天黑之前,若有人擅自外出,格杀匆论,明天天黑之后,再不走,就烧了客栈。” “是。”中年妇人垂手答应。 …………………… 日昳前后,叶安平灰头土脸的回到客栈,坐到李桑柔旁边,细细和她说他早上是怎么进的城,怎么见到的杨老峒主,怎么说的,武老夫人怎么没在,他怎么等的,仔细的简直就是一步不漏,一句不少。 李桑柔凝神听着,瞄了眼急躁不安的叶安平,微笑道:“他们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就不见,大不了白跑一趟,你也算尽到心了。” “老夫人不在,要是老夫人在,再怎么,也能给我个面子,再怎么也得见你一面,你别急,我明天一早再进城。”叶安平说着别急,自己却焦躁的一额头细汗。 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他,自己也倒了半杯茶,慢慢抿着,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西滑落的通红的日头。 天色一点点黑暗下来,晚饭时分,孟彦清挨着李桑柔,低低道:“上午,您回来之后,客栈就被围上了,四下探过一遍了,都被驱回来了。” “嗯,让他们围着,做好准备。”李桑柔抿着茶,淡然吩咐。 “是。”孟彦清看着淡然自若的李桑柔,虽然不知道她是视死如归,还是胸有成竹,不过,她这样淡然,他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晚饭之后,客栈伙计收拾好,熄了火把,提着小油灯,打着呵欠往后面休息,李桑柔一身黑衣,坐在大堂一角的黑暗中,眼皮微垂,凝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远远的,一声声空旷的更梆声,从龙标城里传出来。 三更了。 客栈外面,风吹着树梢,仿佛吹脱了某根枯死的树枝,砸在窗边木板上。 李桑柔立刻抬手,在被树枝砸响的木板处,轻轻敲了两下。 片刻,又一根树枝砸在木板上,李桑柔接着敲了两下。 再一次树枝砸过,李桑柔敲响两下之后,一只手从窗外伸进来,招了招。 李桑柔如同一片轻飘的树叶,跃出窗户,落在地上,就地一滚,挨到紧贴客栈木柱蹲着的一个黑影旁。 黑影手指往前点了点,弯着腰跑的飞快,李桑柔紧跟着黑影,直奔客栈后面的仓房,冲过仓房一角,前面的黑影突然消失了,李桑柔紧跟上去,跳进了仓房角落一个漆黑的洞里。 洞里霉味儿极其浓重,李桑柔顺着洞口,往下滑了一丈左右,脚就踩到了实地。 “这里!”前面有个声音低低说了句,李桑柔跟上声音,身后,有木板轻轻落下的声音,李桑柔回头看了眼,洞口照进来的那丝微光没有了,刚才带她过来的呼吸声脚步声,跟在了她后面。 洞只有四五尺高,李桑柔弯着腰,干脆闭上眼,跟着前面的脚步,呼吸着丝丝缕缕的清新气息,感受着方向的变化,疾奔往前。 跑了两刻来钟,拐个弯,前面一团亮光暗淡柔和。 前面的黑影冲李桑柔招了下手,顺着梯子飞快的爬了上去。 李桑柔紧跟着爬上去。 出来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石头房子,四周的架子上,堆满了黑黝黝的不知道什么,临近屋脊的山墙上,有两个小小的圆洞,幽暗的月光从圆洞中斜照进来。 两束幽暗月光之间的黑暗中,站着个身量苗条的女子。 李桑柔从洞里出来,站住,冲女子欠身致意,“少夫人。” 李桑柔见过礼,从荷包里拈出个小巧的白玉蝴蝶,托在手心里,冲少夫人石氏递过去。 刚刚带着李桑柔穿洞而来的黑影上前,从李桑柔手里拿过那枚白玉蝴蝶,递给石氏。 石氏接过,将白玉蝴蝶伸进那束月光中,慢慢转动看着,片刻,将白玉蝴蝶握在手心里,看向李桑柔。 “她让你来做什么?” “她让我来帮你。”李桑柔温声道。 “你能做什么?”石氏又问道。 “很多事,比如杀人。”李桑柔声调低而柔。 “你上午见到她了,她怎么说?”石氏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问道。 “老夫人拿定了主意,没什么余地,她的脾气,你应该知道。”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充满同情。 石氏紧紧攥着拳头,直攥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凭什么,凭什么! “她凭什么把整个杨家,把我的孩子,把我们所有人,杨家,石家,所有人!都拽进死路? “她凭什么把我们!把扬家,把石家,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过去,给武家陪葬? “武家关我们什么事? “凭什么要我们杨家,要我们石家,要我们所有人,为了她们武家,死光死绝? “她凭什么?”石氏仿佛是一团燃烧的怒火。 李桑柔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石氏往后趔趄了半步,站住,用力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努力平息着自己。 “她能为了她的武家,拖死整个杨家,拖死石家,拖死九溪十峒,把所有的人拖进死地,只为了她那个武字。 “她能为娘家做的,我也能,是不是?”石氏直视着李桑柔。 “是!”李桑柔迎着石氏的目光,一个是,答的干脆无比。 “我阿爹,我大哥,我三哥,都在湘乡,等着她一声令下,为了武家而死,凭什么? “我们石家,是奉杨氏为主,不是奉她们武家!我的父兄,凭什么要为了武家而死?”石氏语调中充满了愤懑。 “我的父兄,我的家人,该为杨氏而死,为九溪十峒而战,不是武家! “我的儿子,天之骄子,我的女儿,人间富贵花,她要把他们献祭给武家,武家不配!” 石氏声调里的愤怒渐少,冷意渐浓,由语无伦次的愤怒,渐渐条理分明。 “我要杀了她!” “好。”李桑柔点头,“你都安排好了?她死后,你能不能掌控得住?只杀她一个人就够了吗?” “你能杀得了她?”石氏话音没落,只觉得眼前一花,李桑柔已经贴到她身侧,一根手指按在她脖子上。 “能。”李桑柔答了个能字,往后退回刚才站立的地方。 “你已经安排好了?死一个人就够了吗?”李桑柔再问了句。 石氏脸色苍白,好一会儿,低低答道:“不够,还有她的儿子。” “好。” “之后,你把阿囡带走,交给南星,大哥儿是男孩子,他不会有事儿。”石氏声音微哽。 “你的安排,就是一死了之?你丈夫呢?他对助阵武家这事儿,怎么看?”李桑柔眉梢微扬,看着石氏。 “他不赞成,他没有办法,他都不敢多说。” “你把我送进杨府,画张路线图给我,别的,你只当不知道。”李桑柔顿了顿,“没有你,既然来了,我也要杀了他们,我一样能杀了他们,他们的生死,在我,不在你,此事与你无关。 “还有,挑个妥当的人,立刻去召回你的父兄,越快越好。 “事成之后,不管是你,还是你的丈夫,都需要你的父兄,以及大军来支撑,来稳定局势。” “什么时候?”女子直视着李桑柔,嘴唇抖动,颤声问了句。 “今晚。你这条地道,都有谁知道?” “我,南星,囡姐儿阿爹,我们小时候很淘气,挖出来从城里溜出去玩的,很多年没用过了,没想到还能用。”石氏下意识的避过了今晚两个字,下意识的说着话。 “事成之后,我会把地道从那头填上,我们立刻返回。”顿了顿,李桑柔看着石氏道:“不要轻言死字,你有孩子。” “好!”石氏深吸了口气。 第246章 一只杀手 石氏往前一步,站在那束月光下,呆了一瞬,垂下头,从抹胸中抽出张折成细条的薄软的绵纸,递给李桑柔。 “你画的?”李桑柔过绵纸,蹲下,铺在地上那团月光下。 “嗯。”石氏低低低嗯了一声,看着专心看图纸的李桑柔,下意识的补充了句,“原本没想别的,就是想让你带囡姐儿走……” “这是我们在的地方?老夫人在哪里,老峒主呢?”李桑柔头也不抬的问道。 “嗯,她们在这里,还有这里。”石氏蹲下,在图纸上点了点,“护卫……” “这就可以了,我刚才说过,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能杀人。”李桑柔抬手止住石氏,再仔细看了一遍图纸,将图纸折起递给石氏。 “你叫什么?”李桑柔仔细看着月光下的石氏,抬手在她脸颊抚了下,微笑问道。 石氏一个怔神,“阿彩。” “阿彩,你记着,第一,你有孩子,第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只能自己知道的秘密,从这里出去之后,你我之间,从未相逢,从不相识。 “把那枚蝴蝶给我。”李桑柔伸出手。 石阿彩把那枚白玉蝴蝶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蝴蝶,重新装进荷包,往后退了两步,笑容灿烂的冲石阿彩挥了挥手,转过身,将门拉开条缝,闪身出去了。 石阿彩用力深吸了口气,“阿右阿左,我们,这一切,从来发生。” “是!”两个侍女异口同声,一个是字,干脆简洁。 “一会儿回去,阿右去看着大哥儿和阿囡,阿左就准备起来,等到……”石阿彩的话微顿,略过了出事儿一句,“你立刻启程,去叫阿爹和阿哥他们回来。要快,你要快,他们也要快,越快越好。” “是。”两个侍女再次欠身应是。 “咱们回去吧。”石阿彩再次深吸了口气,昂起头,抬脚往前。 两个侍女一前一后,护卫着石阿彩,出了偏在杨府一角的小仓房,直奔回去。 …………………… 李桑柔出了小仓房,沿着树荫墙角下的阴影,几乎一条直线,直奔武老夫人住处。 三月的龙标城,草木繁盛,鲜花盛开。 李桑柔从一丛怒放的杜鹃旁边,跃起抓住合欢树粗大伸展的枝条,翻身上去,沿着树枝往前,落进武老夫人院子后面。 院子里静谧安然,院子里灯笼不多,只在拐角挂着一两只,不多的灯笼奢华而美丽,灯笼下面坠着长长的、繁杂的流苏,随着微风拂过,流苏婉转飘动。 李桑柔贴着灯笼,如同一抹流苏摇动而现的阴影,飞掠而过,贴到墙角,顿了片刻,直奔正院。 穿过耳屋旁边的月洞门,李桑柔转过墙角,贴在门边一块小小的阴影中,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 她身后的耳屋是茶水房,当值的两个婆子正时不时打个呵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炉子上的水滚了,扑吐扑吐的响,一个婆子说要沏碗浓茶,另一个婆子拿过杯子。 在扑吐扑吐的水响声,和悉悉索索的细碎动静中,李桑柔闪身进屋,在两个婆子反应过来之前,手里的狭剑滑过两人的脖子,血喷涌而出之前,李桑柔已经疾退出屋,随手带上门,两步冲到旁边三间正屋,从敞开的窗下起身时,手里的狭剑已经划开绷在窗棂上的绡纱,纵身跃入,直扑窗户对面的千工架子床。 李桑柔踩在半睡半坐在脚踏上的侍女身上时,狭剑在侍女的脖子上划过一圈儿。 床上的武老夫人呼的坐了起来,正好迎上李桑柔的脸,李桑柔盯着武老夫人喉窝,手里的狭剑随着目光,直直刺入。 武老夫人想叫,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李桑柔抽出狭剑,顺手划破武老夫人脖上动脉,迎着武老夫人圆瞪的双眼,退后一步,微微欠身。 李桑柔欠身的同时,脚步半点没停,再往后疾退一步,转个身,直奔外间。 外间的两个侍女听到动静,刚刚坐起来,一个呵欠没打完,快如鬼魅的李桑柔已经冲到眼前,狭剑滑过两个侍女的脖子,闪身避过喷涌的鲜血,站住,凝神听了听,嗯,屋里没人了。 李桑柔开门出来,从茶房旁的月亮门跳出女墙,沿着武老夫人的院墙,疾奔冲向前面杨老峒主的院子。 血腥味儿很快就要弥散出去,弥满整座峒主府,她必须足够快。 百多年里,一统九溪十峒的那位杨勇杨老峒主,被蛮民们视若神明,敬若神明,这座峒主府,甚至这座龙标城,都从来没有人敢闯进来,更没有人敢在这座府邸里行凶。 在李桑柔之前,这座府邸,有多富丽,就有多安全。 前面的院子里,杨老峒主正仰面躺着,睡得香甜,一个呼噜起来,后面却没能低落下去,李桑柔的狭剑从杨老峒主的喉管,切向动脉。 鲜血紧跟着狭剑喷涌而出时,杨老峒主两眼圆瞪,用力抓着薄薄的锦被,呼的坐起,圆瞪着双眼,往前扑倒在自己腿上。 李桑柔退站在床前,看着杨老峒主呼的坐起,再颓然扑倒,往后退了几步,纵身跳出窗户,跳出院墙,直奔那间小仓房。 小仓房房门虚掩,李桑柔冲进去,把门拴死,下到洞中木梯,小心的盖上那块厚重的盖板,下了木梯,弯着腰,在低矮的地道中跑的飞快。 李桑柔盖上厚重的盖板时,远离小仓房的正院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半刻钟之后,龙标城那座高高的望楼上,突然敲响了报警的金锣,接着,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响起。 驻守在客栈周围的护卫被锣声和号角声惊呆了。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锣声,和这号角声的含义,可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龙标城遇袭?龙标城有危险? 这怎么可能! “快!快快!” 百夫长和所有人一样茫然,不过,他对号令的反应,却比他的部下快得多,头一声号角声刚刚响起,百夫人长就急急的挥着手,发着号令,冲在最前,往龙标城冲回去。 龙标城响起的金锣声和号角声,金锣是警报,号角声,则是召集所有听到号角声的九溪十峒的战士,聚集到龙标城,保卫龙标城! 李桑柔用力顶开客栈仓房一角的沉重木板,跳出地道,直奔客栈。 “老大!”客栈门在李桑柔跑到之前,呼的拉开,大常让进李桑柔,握着根粗大门栓,挡在门口。 “不用守,你们几个,去把油都找出来,所有能烧的油,拎过来!快!”李桑柔人没站稳,就急急的吩咐道。 “走!”黑马身后跟着小陆子几个,扎向厨房。 “扔了,用不着了!收拾收拾,要逃命了。”李桑柔回头冲大常吩咐了句。 孟彦清从窗外翻进来,“老大,都撤走了,跑的飞快,往龙标城!” 龙标城里,号角还在吹响。 “龙标城出事儿了!”叶安平光着脚,从楼上跌冲下来,一边抖着手往身上裹着件长衫,一边看着李桑柔惊叫道。 “打晕他!大常扛着他先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李桑柔打晕他三个字刚出口,站在楼梯口的董超,抬手砍在叶安平脖子上,孟彦清伸手接住,顺手替叶安平裹了把衣裳,提着衣裳递给大常。 “你们也走,快!慢了就没命了!”李桑柔吩咐了孟彦清,见黑马一只手提着一桶油,撒丫子跑得头来回晃,急忙纵身跃出,“跟上我!” 李桑柔在前,黑马和大头等人一人提着两桶油,咬牙狂奔,一气儿跑到小仓房前,李桑柔示意洞口,“把油倒进去!” 黑马咕咚咕咚倒了油,把桶一扔,立刻摸出火镰子,准备打火。 十来桶油倒进去,黑马打着火镰子,将烧着的火绒扔进洞里。 火绒碰到油,立刻呼啸跳跃着往前漫延。 李桑柔抓起厚重盖板,一边盖住洞口,一边指了指旁边的大石头。 黑马几个,急忙连推带踹,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大石头推上盖板。 “走!”李桑柔一个走字声音没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黑马和小陆子大头几个,甩着胳膊,瞪着眼咬着牙拼命的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跑慢了可就没命了! 几个人刚刚冲出客栈,仓房方向,轰然一声炸响,黑马唉哟一声,跑得两只脚都有了残影。 李桑柔和黑马等人追上孟彦清他们,李桑柔喊了声“快”,速度不减,直冲往前。 孟彦清挥着手,连声叫着快快快!一大群人,咬着牙,甩开胳膊,一心一意撒丫子拼命跑。 虽然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不过,肯定出大事儿了! 跑慢一点儿,可就没命了! 一大群人,全心全意的狂奔逃命。 一口气跑到曙光破夜而出,一直跑在最前的李桑柔累的脚下一个趔趄,干脆直接的趴在了地上。 大常背着叶安平,往前一扑,直接把叶安平摔在了地上,大常伸长腿坐在地上,只顾一声接一声的喘气如牛。 黑马仰面躺在地上,张着嘴,吐着舌头,呵呵呵的喘气。 孟彦清等人你压我我压你摔成一团,压着别人的累的动不了,被压的也不想动,只要能喘气,就先这样吧。 “出,出什么事儿了?”叶安平被摔的头晕眼花,扶着棵树站起来,原地转了两三圈,也没能找到龙标城的方向。 李桑柔在地上趴了一刻来钟,慢慢爬起来,靠着棵树坐下,长长吐了口气。 “老大,出什么事儿了?咱们刚才,是把龙标城炸了?十桶油就把龙标城炸了?”黑马爬到李桑柔旁边,伸头问道。 “有水没有?”李桑柔没理黑马,舔了舔嘴唇问道。 “没有。”大常先答了句,孟彦清跟着摇头。 从客栈里出来时,急成那样,这一路又跑成那样,命都快没了,别说水,连银票子都丢了不少。 “前面没多远,就有客栈,我去要点儿水。”叶安平总算分出方向了。 “不用了,都歇好,有了力气再走,前面还不知道怎么样。”李桑柔吩咐了句。 众人又歇了两刻来钟,各自整理好,站起来,往石门方向赶路。 这一个白天,从李桑柔起,都是手握刀柄,全神戒备。 可这一天,一路上的客栈寨子,都和来时一样安宁平和,龙标城那一夜的锣声号角声,仿佛是他们这一群人做了一场梦。 又走了两天,一切平静如常,李桑柔心里微松,傍晚,一行人住进客栈,几天来,头一回安安生生有汤有肉的吃了顿饭。 那天后半夜,龙标城里突然锣号齐响,接着客栈又炸了,李桑柔虽然一声不响,可她那幅伸着头直着脖子,只恨两条腿太少跑的太慢的样子,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儿了。 这几天一直都是如临大敌性命不保的模样,众人谁都不敢开口,也没心思多问。 这会儿,见李桑柔挑挑拣拣品起了菜,诸人总算放下了心,这才顾得上纳闷,那天夜里,龙标城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老大干嘛去了? “那天,出事儿了?”孟彦清憋不住,凑上去问了句。 他们这一趟龙标城之行,对大齐,以及对这场天下之急的战事来说,意味着什么,有多重要,这一队人中间,除了李桑柔,就数他最清楚了。 要论这一趟龙标城之行的压力之大,以及万一不成的忧虑之深,他肯定数第一。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出什么事儿了?”孟彦清再问了句。 “老大你干嘛去了?”黑马手里抓着根肉骨头,跟着问了句。 “我得了只骰子筒,就赌了一把,赢了。”李桑柔笑眯眯道。 “啊?你跟谁赌的?武老夫人?武老夫人是挺爱掷骰子玩的,你赢了?那?”叶安平满头雾水。 这几天的逃命路上,就数他最昏头转向。 “武老夫人啊,”李桑柔拖着长音,嘿笑了一声,“她是赌注。” “啊?那……”叶安平更懞了。 “那可是大赌注!赌!赌注!这个,那个!大常你听懂了没有?”黑马紧拧着眉,这边拍一下,那边拍一下,转头问大常。 大常横了黑马一眼,没理他。 “早点休息吧,咱们得尽快赶回去,越快越好。从今天起,每天睡两个半时辰,半个时辰吃一顿晚饭,其余时间,全部用来赶路。”李桑柔打着呵欠站起来。 诸人呼呼啦啦站起来,赶紧回去休息,两个半时辰后,他们就要接着赶路了。 第247章 两位大帅 驻守在湘乡的九溪十峒的峒兵,一天半夜里,突然全数撤回。 湘乡离长沙城不过百里,天亮的时候,武将军就得到了禀报:湘乡的峒兵一声不响,突然撤走了。 武将军脸色苍白。 他知道北齐为什么突然停滞不攻了,原来,关窍在这里! 武将军呆了片刻,呼的站起来,几步冲到巨大的舆地图前,全神贯注的看了一两刻钟,往后退了一步,眯眼看着舆地图,好一会儿,一巴掌拍在舆地图上,厉声叫道:“来人!” 亲卫应声而进。 “叫庄安来!快!立刻!”武将军厉声吩咐。 亲卫吓了一跳,一声急应,转身往外跑。 “来人!”武将军接着叫人。 再一个亲卫进来,武将军却不说话了,白着张脸,呆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舆地图,咬牙吩咐道:“传本帅令!所有兵将,立刻准备启程,照急行军准备,去杭城!未正启程!” 亲卫直直瞪着武将军,完全傻了,他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 “还不快去!”武将军猛一巴掌拍在长案上。 “是!”亲卫吓的一哆嗦,急急应了声是,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出二门,下了台阶,才回过味儿来。 所有兵将立刻启程,回杭城!那这长沙城呢?不要了? 杭城失陷了吗? 统管大军硬探的庄安跟着亲卫,一路小跑,来的很快。 武将军直视着庄安,一字一句吩咐道:“你听着!北齐大军已经扑向杭城,也许还不只一路,肯定不只一路!必定兵分几路,扑向杭城。 “杭城危急!说不定已经被围了! “你立刻挑五十名最好的硬探,每隔一刻钟放出一个,赶回杭城报信!让他们告诉皇上,再不奋尽全力,大梁,就要亡了! “要快,快!”武将军说到最后一个快字,两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捶在长案上。 “是!”庄安脸都青了,应了声是,正要转身,武将军又叫住了他,“慢着,我还没说完,你慌什么! “再挑些人,往各处示警!各处!所有地方!快去!快去吧。”说到最后,武将军心里突然涌起股浓烈之极的疲惫。 这些年,这几十年,往内,他要应付两支武家你死我活的争斗,往外,皇子争位,他如覆薄冰,用尽全力谨慎权衡,好几次险些倾覆。 这几十年,要权衡要谨慎,凡事要做到八面玲珑,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让他忘记了作为一名战将应该有的勇猛,作为一名主帅应该有的胆略和冒险。 这几十年养成的权衡和谨慎,凡事要八方周全,让他错失了无数的良机,把自己,和大梁,送进了绝境。 …………………… 李桑柔一半是逃命,一半是急着赶回去,从龙标城往石门这一路,比当初从石门往龙标城时,赶得更急,走得更快,每天除了三个时辰睡觉,一顿晚饭坐下来吃,其余时候都在赶路,中间饿了,就一边赶路,一边啃点儿干粮。 过了石门,站到最后一块小山陵上,远眺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潭州平原水乡,李桑柔总算是真真正正的松了口气,真真正正放下心来。 她们好好的去,又好好的回来了。 十几天来,头一回,在天黑之前,一行人就歇下了,歇进了顺风递铺。 有滋有味、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再痛痛快快洗干净,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众人散坐着,说说笑笑吃了早饭。 李桑柔看着叶安平笑道:“好了,就此别过吧。” “到底怎么回事?你一直没说,现在……”叶安平这一脑门的雾水,从那天半夜他昏头涨脑被打晕之后,这一路回来,这雾水只多,可半点没少过。 “我一直没说,是因为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出了点儿意外,算是阴差阳错吧,应该跟你的愿想差不多,九溪十峒的峒兵,现在应该已经撤回去了。” 李桑柔言词虽然含糊,态度却很认真。“你先回去吧,到底怎么回事,以后总归能知道。” “龙标城里,没出什么事儿吧?”叶安平一边问,一边仔细看着李桑柔的神情,“还有那号角?我是头一回听到,要是江哥儿媳妇问起来,我怎么说?” 叶安平觉得李桑柔这话还不如不说,越说他越觉得懞。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觉得吧,就算有事儿,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事儿,最多不过是些日升月落,秋去春来,自然而然,该有的事儿。” 李桑柔带着丝丝笑意,顿了顿,接着道:“我只知道没什么大事儿,至于别的,我真不知道,你先安心回去,说不定等你到家,龙标城的信儿已经递到了。” “好。”叶安平虽然从李桑柔这一大通话里,还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不过他决定听她的话,先回去再说。 唉,也只能先回去再说了不是。她说的不错,龙标城里真有什么事儿,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都没能进城! 看着叶安平收拾行李,带着小厮护卫启程走了,李桑柔把董超叫进屋里,拿了只封的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压满桑字漆印的小小绢布包,递给董超,吩咐道:“你立刻去一趟无为府叶家,把这个,亲手交给叶大少爷叶宁江。 “一,要快,一定要赶在叶安平前头;二,要机密,我知你知,叶宁江知;三,告诉叶宁江,一切如他所愿,只不过,这个小东西没用上,还给他。” 董超凝神听了吩咐,小心的将绢布包塞进怀里,出来挑了匹马,直奔无为府。 李桑柔看着董超骑一匹马牵一匹马,疾驰而出,慢慢吐了口气。 这一趟龙标城这行,总算还好。 …………………… 驻守巴陵的楚兴楚将军,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这一两个月里,他对自己的判断,从不是很聪明,直接降到了笨蛋这个级别。 唉,他实在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先是好好儿的,突然之间,大帅像中了邪一般,突然,就全变了! 从去年秋天起,他跟着大帅,就忙着围攻长沙的事儿,连过年都没过好。 年后,大帅赶回巴陵,眼看就要起兵围攻长沙,他这个先锋,铠甲都穿好了,就等大帅一声令下,他就要往前冲了。 可大帅一声令下,战船掉头往西,顺江而下,他被命令原地呆着,接着,大帅带着四五万人,一声没响,去向不明! 那一天,他领了让他带兵围攻长沙的帅令时,当时就傻那儿了。 给他的兵马,还是让他当先锋时的兵马,这些人马,别说九溪十峒那些打起来就不要命的野蛮峒兵,就是跟长沙城里的南梁军比,都太少了啊! 这怎么围攻?围都围不住! 可等他想了一夜,鼓足勇气准备找大帅说一说这个理儿时,大帅那顶帅帐,空了! 他只能眼望着空帅帐,守着大帅留下的锦囊,一天一趟打发人去长沙城外探查。 大帅说了,让他一天一趟派人探查,至于什么时候该围攻长沙,到时候,他一看就能知道了。 后来,他还真是一看就知道了,他不光知道了,他还懞了! 那一天,两个硬探赶得气都快上不来了,直着俩眼,撞鬼一般,说长沙城空了,四门敞开,南梁军没了,一个都没了! 他当时就傻了。 当时,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回想了再回想,大帅当时是说,到了能围攻长沙城的时候,他自己就知道了。 大帅当时说的,肯定是围攻,肯定不是进驻! 活了将近四十年,头一回,他觉得自己不是不太聪明,而是不是一般的笨! …………………… 李桑柔等人一路快马,赶到巴陵城时,城外大营已经不见了,留在巴陵城等他们的另一半老云梦卫们,轮班守在城门外,看到李桑柔等人,急迎上前。 李桑柔听说大军已经前往长沙,召集齐所有人,在城外饭铺吃了顿饭,立刻启程赶往长沙城。 长沙城外,别说围攻,连军营都没有,城头上高高招扬的,是大齐的皇旗和军旗。 离城门一两里,李桑柔勒住马,眯眼看着长沙城头上招展的大齐皇旗,片刻,抖动缰绳,纵马直奔长沙城。 楚兴正拧眉攒额的写折子,听说李大当家来了,笔一扔,一路小跑迎出来。 “大当家来了!您该早说一声,我该到城外头迎你!不是说你在豫章城修什么楼呢,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你知道咱们拿下长沙城了?这长沙城不是拿下的,这是白捡的,唉,这事儿吧! “算了不说了,大当家好像瘦了,大当家快请进,大当家喝什么茶?上好的长沙茶,尝尝?”楚兴一路小跑,在二门外迎上李桑柔,一个旋身,一串儿的话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 “大帅呢?这长沙城怎么白捡的?武将军的大军呢?”李桑柔趁着个话缝儿,急忙插话问道。 “怎么白捡的我也不知道!你说丢人吧!你说我这算立了大功呢,还是犯了大错了? “这几天我等大帅的信儿,等的提心吊胆,我总觉得,这不是大功,这是大错! “这长沙城,是南梁兵不要的,扔了,不要了!四门洞开,南梁兵一个都没了!就那么,直接就走进来了! “别说我,他们南梁府尹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还问我,他们武将军哪儿去了? “你说说,这话问的!你们都是南梁人……呸呸!这话又说错了!挨了好几回训了,没有你们南梁,都是咱们大齐。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是南梁官儿,同僚!他们自己的同僚都不知道,我这个大齐的将军,我能知道? “真他娘的!唉,他们武大帅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还有!那些峒兵也不见了!呼啦啦就没了。 “他娘的! “大当家的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楚兴一下下拍着巴掌。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 “大帅呢?你们大帅。”李桑柔无语的看着话多的如喷泉一般的楚兴。 “不知道啊!一个多月前吧,大帅突然说,让我带兵围攻长沙,就给了我一点点兵马,我纳闷了一夜,第二天想去找大帅说叨说叨,到帅帐一看,帅帐空了!大帅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就说,怎么只给我留了这么一点点儿兵马,敢情,就这么一点点儿也用不着啊! “大帅真是英明!神武! “可这事儿,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他们南梁家大帅没影儿了,咱们大帅,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楚兴一声长叹。 “文先生呢?”李桑柔皱起了眉。 “说是去江州城了,或者扬州城,我就挂了半耳朵,没听清。”楚兴挠了挠头。 文先生在哪儿这样的事儿,说实话,轮不着他知道。 文先生虽然没品级,可比他这个将军要紧的太多了。 “武怀国弃了长沙城这事儿,文先生知道吗?”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知道啊,我知道之后,立刻写了折子,星夜兼程递往建乐城,往江州城和鄂州城也写了信儿。 “这都是大帅的交待,说是我起兵围攻长沙那天,和拿下长沙城那天,都要立刻往建乐城递折子,往江州城鄂州城写信。 “往建乐城递喜报这是常规,为什么给江州城写信我不知道,往鄂州城写信,是因为朝廷挑好的官儿,都在鄂州城里等着呢。”楚兴答的快而详细。 ”你觉得,你家大帅去哪儿了?武将军呢?“李桑柔拧眉问道。 楚兴摊开双手,一脸干笑。 “那你想想,要是你是主帅,你会往哪儿去?”李桑柔再问。 “大当家的您这话!我就是个战将,冲锋陷阵,攻城掠地,我擅长!可要论这个部署那个部署,我真不行。 “不是我不想,是我根本想不出。 “咱俩要是一起被赶鸭子上架当什么主帅,我肯定不如你。 “你还是自己想吧,肯定比我想得管用。”楚兴从神情到言词,都诚恳无比。 他现在已经重新认识了自己,替大帅想事儿这种事儿,从前,他还敢想想,现在,那怎么可能么!他根本不敢想! 李桑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让楚兴站在顾晞的位置思考,会怎么安排,怎么部署,以及武将军去了哪儿,确实是太难为他了。 李桑柔也想不出顾晞会去哪儿,武将军撤出长沙城,又会去了哪儿,她也想不好。 战略部署这样的事儿,拿天下做棋盘,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少她不行。 “我去江州城看看吧,吃了饭就走。”李桑柔再叹了口气。 “好!我这就让人做饭,大当家就一个人?大常黑马他们呢?噢!知道了知道了!放心放心!来人!”楚兴一声大吼。 李桑柔一行人吃了饭,再沐浴洗漱过,换上干净衣服,上了船,顺流而下,直奔巴陵,从巴陵先往鄂州。 鄂州的潘定江对顾晞的部署,比楚兴知道的还少,他都不知道顾晞不在长沙城。 李桑柔一行三四条船,没有停留,直奔江州而去。 到了江州,听说文先生已经去了扬州,江州城这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部署,他们只知道文先生来了,把江州的战船,全数调走,顺江往西了。 李桑柔的船只在江州城补足了给养辎重,再补了些弩箭弓箭,直奔江都城。 第248章 不退 李桑柔一行几条船,顺流而下,一路又轮流摇橹,尽量快赶,两天后,几条船就赶到了江都城外。 江都城燕子矶下的江面上,无数的大齐的战舰将江面堵塞的严严实实,战舰上招展的皇旗,绵延无边,把那一段的江面,飘成了旗帜的海。 临近水关,几条船听令听下,孟彦清跳上条小船,推开小船,划了几下桨,靠近上前,递上李桑柔和自己的腰牌。 腰牌被兵卒一层层传递上去,很快,一个偏将从一条船跳上另一条船,飞奔而来。 离了两三条船,偏将就高举着手里的金字令牌,扬声叫着:“文将军令:放行!快放行!” 铁链和船只移开,李桑柔的几条小船摇进战舰之间的水路。 偏将从战舰上跳下来,落到李桑柔的船上,迎上李桑柔,急忙拱手欠身,“在下铠甲在身,不能行大礼,给大当家请安!能见到大当家,是在下的荣幸!”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不敢当,将军贵姓?”李桑柔忙欠身还礼。 “在下李敢,襄阳之战,在下领兵攻城,得大当家关照,数次救命,大当家于在下,是救命大恩。 “文将军听说大当家来了,高兴得很,吩咐在当赶紧来接。”李敢再次长揖,笑容绽放。 “也是木子李吗?”李桑柔笑问道。 “是。”李敢笑的一张脸花儿一般。 “那咱们是本家。”李桑柔欠了欠身。 “不敢……那个,是,在下的荣幸。”李敢笑出了声。 因为和大当家同姓一个李姓,他不知道骄傲过多少回了,可现在,听大当家亲口说一句本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配不上这个李姓了。 “请大当家往这边!”一个亲卫从船上飞奔过来。 亲卫站立的大船上,立刻放了几条绳梯下来,李桑柔和大常、黑马,以及孟彦清等人,沿绳梯上了大船。 亲卫在前面一路小跑引路,偏将李敢侧着身子走在另一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将李桑柔等人带到了紧靠着燕子矶的楼船上。 “大当家来了!真是太好了!”文彦超文将军站在船头,看到李桑柔,急迎上前几步,喜形于色。 大当家来了,破这江都城,可就事半功倍了! “不敢当。”李桑柔欠身还了礼,立刻问道:“大帅呢?文先生呢?” “文先生在扬州,大帅,”文彦超顿了顿,“只约了下月中之前,在下须抵达宣城,黄将军抵达平江,三路军围攻杭城。” “南梁武将军放弃长沙,去向不明这事儿,你知道吗?”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文彦超问道。 文彦超愕然,“还没收到军报,长沙不在我和黄将军战局内,军报到我这里,走的常规线路,还没到。” “大帅不会有事儿吧?”李桑柔直视着文彦超,声音落的极低。 “有点儿,难说。”文彦超同样落低了声音,眉头紧拧,思忖片刻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我部在宣城,黄将军抵达平江,大帅最好在绍兴一带。” 文彦超的话顿住,拧眉再想了想,看着李桑柔道:“大帅这一趟,重在出其不易,为隐密起见,必定走的都是少有人走的山路。 “武怀国急撤,必定是想到了杭城危险,要回援杭城,既要回援,必定越快越好,就不宜在不宜行走的山中穿行。 “还有,武怀国回援,多半直奔杭城。而且,听线报说,武怀国不能直接调动江南诸路大军,他应该先回杭城,拿到皇命,才能调动部署。 “我觉得,大帅应该没事。”文彦超看着李桑柔道。 “嗯。”李桑柔慢慢松了口气,沉默片刻,看向燕子矶问道:“攻过城了?怎么样?” “试过两回,守将张征是个屠夫,极其凶猛,正头痛着,大当家来了,真是太好了。原本打算傍晚开始猛攻一次试试,大当家刚赶过来,要不,明天傍晚?”文彦超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眼皮微垂,想了片刻,看着文彦超道:“先缓一缓,我有个主意,也许能诱出张征。” “好!什么主意?怎么做?”文彦超眼睛一亮。 要是能诱杀张征,这江都城就不攻而破了。 李桑柔冲文彦超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回头叫黑马,“黑马呢?” “来了来了!” 黑马正和小陆子几个人,以及十来个老云梦卫,在船头蹲成一排,仰头看着燕子矶指指点点。听到老大叫他,立刻一跃而起。 “你和小陆子他们四个,现在就去一趟江北,把苏青的棺椁起出来,今天夜里,重新把他安葬到莫府山上。 “记着,天黑之后再起,一定要恢复原样,墓碑先不要动,要悄悄儿的,千万不要惊动了人。”李桑柔落低声音吩咐道。 “好!老大你放心。”黑马应声痛快,一个旋身,冲小陆子几个人喊了句,威武有力的一挥手。 文彦超急忙拿了根令箭,亲卫接过,挥着令箭追黑马。 “换身素服,咱们从燕子矶下面走一趟,先到莫府山上看看地方。”李桑柔看向大常道。 大常嗯了一声,抬胳膊看了看,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靛蓝布衣,再看看李桑柔那一身本白细布衣,指了指,“老大,素服,也是这色儿吧?就是咱们这样儿吧?” 李桑柔低头看了一圈,也是,素服不就是本白么。 “大当家要给谁服丧?服丧有礼制,要不,披件麻衣?”文彦超急忙建议道。 “嗯。”李桑柔点头,看向大常,大常赶紧摇头,他们可没有孝服用的粗麻衣。 “我让人去找!”文彦超赶紧揽过来,招手叫过亲卫,吩咐赶紧去找一匹能做丧服的粗麻布过来。 亲卫飞奔而去,飞奔而回,扛回了半匹本色粗麻布。 大常抽出匕首,划了一大一小两块麻布片,和李桑柔分别穿上,用腰带扎好。 李桑柔将手弩里扣满小箭,在腰上系上只箭筒,大常将李桑柔的钢弩挂在腰间,拎上他那根狼牙棒,孟彦清等人穿甲拿刀,收拾好,跟上李桑柔,从楼船上下到一只只小船里,小船摇到近岸,搭上跳板,诸人上了岸,跟着李桑柔,往燕子矶过去。 燕子矶上,张征远远看到高大健壮、极其招眼的大常,眼眶微缩,立刻闪避到城墙后,扬声示警时,也看到了李桑柔,和大常腰间挂着的那把钢弩。 “出什么事儿了?”幕僚钟先生正要从垛口伸出头去看,被张征揪着后领,一把揪了回去。 “是那位桑大将军,那位大当家来了。 “听说她那把钢弩射程极远,四五百步,五六百步,箭无虚发,你记着,千万不能露头。”张征将钟先生拦在自己身后,严肃交待道。 “真这么厉害?”钟先生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女人?” “女人?女人怎么啦?我告诉你,女人厉害起来,那可是真厉害,男人比不了。”张征感慨了句,顺手将钟先生推到垛墙后面,“记好了,千万别往外看,那个女人是真厉害。” 张征再交待了一句。 钟先生连连点头。 “哼!”张征贴在垛口,斜看着从江边,大摇大摆走向莫府山方向的李桑柔和大常等人,冷哼了一声,片刻,再次冷哼,招手叫过自己的亲卫,吩咐道:“把粪条巷那一窝子,不论大小,都给我押上来!” 亲卫招手叫了一队人,一路跑向石条巷。 张征眯眼看着从江岸方向,不紧不慢、越走越近的李桑柔。 钟先生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将军,粪条巷?城里哪有粪条巷?是什么人?噢!粪?夜香行那些人?” “先生是个聪明人,就是她们,借她们过来,守守城。 “满江都城,不是都传着她怎么怎么不得了,怎么怎么侠义,怎么怎么为兄弟出头,那就给她个机会,让她出一出这个头!”张征嘿嘿冷笑。 钟先生脸都白了,“将军!你说的,是老夜香行,坳夜香行里,从前她那帮兄弟,已经被小武大帅杀了个干净,余下的,不过是些妇人孩子! “罪不及妻儿!再说,把妇人孩子推出去,这不是英雄所为!” “我不是英雄。”张征转头看向钟先生,认真解释了一句。 “你!”钟先生连声叹气,“将军,这不是英雄不英雄的事儿,你得想想城里的人心,咱们守城,你得……” “你不是说过了嘛,南梁大势已去,咱们这城,只能靠自己死守。 “死守还要什么人心?让他们怕就行了,反正,最后都要死,死的一个不剩。”张征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钟先生绝望的看着张征。 “把她们喊回来。就喊:大当家,请你看过来!”张征见李桑柔等人从江岸上来,走没几步,就斜往莫府山方向,吩咐了句。 一个亲卫举着盾牌,站到垛口,露出半边脸,扯着嗓子高喊:“大当家!请你看过来!大当家,请你看过来!” 李桑柔听到呼喊,站住,侧头看向燕子矶。 燕子矶上看不到人,李桑柔正要转身再走,燕子矶上,喊声再起。 “大当家,你看看!他是谁!大当家,你看看,她是谁!” 李桑柔转个身,城墙上,两个兵卒,一个举着盾牌护卫,一个举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放到了垛口上。 “这是谁家孩子?”大常脱口叫道。 城墙上的一切回答了大常的惊问。 站在垛口上的孩子看了眼高高的城下,立刻惊恐的尖叫大哭起来,孩子背后,田鸡媳妇尖叫着扑向孩子,眼看要够到浑身颤抖的孩子的时候,田鸡媳妇被一根绳子拽了回去。 “这是谁家孩子?”孟彦清瞪着吓的浑身颤抖,蹲在垛口上的孩子,从孩子看向脸色阴寒的李桑柔。 李桑柔没理他。 “田鸡家的!”大常一声回答气急败坏,“老大!怎么办?” “大当家的,田鸡可是为你死的。” 刚才喊话的亮嗓门兵卒接着喊话,明显是在传述张征的话。 “刀砍到脖子上,田鸡也是半个字没说!他对得起你,大当家! “大当家的,这可是田鸡的独子!独根苗苗,独根独苗啊! “请大当家后退,退回船上,不然,老子就杀了这独根独苗!” 城墙上的孩子蹲在垛口,吓的浑身颤抖,慢慢挪着,转过身,冲一下下扑向他的阿娘伸着胳膊,一声声阿娘凄厉惊恐。 田鸡媳妇哭着求着叫着骂着,一次次扑向孩子,一次次被拽回去,头发散乱,面容狰狞,状若厉鬼。 孟彦清看看城头,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李桑柔,再看看愤怒到青筋暴显的大常,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退回去,哪怕一路退回建乐城,也救不了这孩子的命。 除非他们放弃攻城,放弃一统天下。 四散站在李桑柔周围的老云梦卫,下意识的抽出刀,调整姿势,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冲上前,把那个孩子抢回来。 “大当家,老子给你十息,往后退,往后转,滚!不然,老子就把这孩子踹下去,把这孩子送给你! “一,二,三……” “求求你!你走吧!你就是往回走几步!你走!求求你!你走!你快走!你走啊!走啊!走啊!”田鸡媳妇对着李桑柔,疯狂厉叫。 李桑柔两只脚如钉子般钉着,在听到五时,手伸向大常,“弩。” 大常将弩递给李桑柔,看着李桑柔,想说什么,张着嘴,却没能说出来,片刻,用力拧过头,看向莫府山。 “滚!你快滚!你这个臭婊子!你滚啊!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啊!滚!”田鸡媳妇的尖叫愤怒而惊恐。 城墙上数到了十,一根白蜡枪杆伸出来,捅在孩子胸前,将背对着李桑柔,面向他娘哭着叫着求救的孩子捅了下去。 孩子从城墙上跌落的瞬间,李桑柔举起手里的钢弩,弩箭带着冷酷的破空声,穿过刚刚掉下垛口的孩子的头。 孩子的惊恐尖叫声戛然而止,如沙袋般砸在城下的嶙峋乱石中,血肉模糊。 城墙上,田鸡媳妇扑在垛口上,哭声叫声,让人觉得仿佛不是在人世间,而是恶鬼丛生的地狱。 城墙上,张征听到利箭破空响,下意识的贴紧城墙,随即侧头斜眼,看着直立在沙滩上的李桑柔,片刻,猛啐了一口,斜瞄了眼钟先生,冷笑道:“看到了吧,这才叫心狠手辣。 “江都城的下九流,没人不怕她,你真以为是因为她侠气? “真是笑话儿!他们怕她,是因为她够狠!够辣!这才叫他娘的狠!老子服!” 城外,李桑柔的目光从城墙根那片小小的血泊中移开,看向城墙,扬声道:“张征,长沙城头上,已经是大齐皇旗了,我是从长沙城过来的。” 说完,李桑柔转身,接着往莫府山走。 “长沙失守了?那武将军?”钟先生眼睛圆瞪,失声叫道。 张征呆滞了一瞬,猛扑向前,目光定定的落在李桑柔和大常身上的麻衣上。 江中,楼船之上,从看到那个孩子起,文彦超的心就提了起来。 这样的威胁,要一步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文彦超盯着李桑柔,看到她扣动钢弩,瞬间的静寂中,文彦超呆了一瞬,冲李桑柔微微欠身。 大当家这三个字,她当之无愧。 第249章 手段 李桑柔等人一去没再回,张征等到天黑透了,就在藏兵洞里合衣而睡,第二天天色刚一黎明,张征就起来了,当值的统领禀报,没看到李桑柔等人返回来。 张征下了城墙,进了高高耸立在崖岸之上的守将府,上到那间圆圆的高高的藏图楼顶,远眺莫府山。 莫府山伸向江面的一个山头上,隐隐有一角白幡,随风飘动,时隐时现。 张征白着脸,直直看着那角飘出来又落进去的白幡。 呆立了不知道多久,张征下了藏图楼,直奔燕子矶。 从燕子矶的城墙上,看不到那个小山头,也看不到那角白幡,可那个山头,那角白幡的位置,已经牢牢印在张征心里眼里。 张征站在垛墙后,直直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太阳几乎照到身上,照得他眼睛有些痛,有些花。 张征挪进阴影里,侧过头,挨个扫过在城墙角地上坐成一排休息的兵卒,片刻,张征斜瞄向亲卫,问道:“粪行那帮人呢?” “在下面柴房里关着,人太多,城墙上关不下。”亲卫急忙解释。 “有多少人?”张征眯眼看着江面上几乎望不到边的战舰群。 “三十七人。” “不够,去把她们父母姐妹,沾亲带故,都给老子抓上来,快!”张征语调轻快。 “是!”亲卫应声,招手带了人,飞奔下去。 没多大会儿,男女老幼成群结队的被推上来。 张征叉着腿,背着手,背对着垛墙,眯眼笑着,挨个打量着眼前惊恐的人群。 一个个看过一遍,张征手指点着人头,数了一排,咯的笑出来。 “还真不少!瞧你们这样子,害怕?怕得想哭是吧?没事儿,想哭就哭吧,越大声越好,想叫就叫,大声叫!没事儿,爷我爱听!” 张征说的自己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挥着手,“就让他们替咱们去堵垛口,先一个垛口捆一个,多了,就一个垛口捆俩!” “是。”亲卫应声,招手叫人拉人捆人。 钟先生得了信儿,急的连走带跑,一口气冲上城墙,找到张征时,累的急的喘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靠近垛口!”张征伸手拽过半个头露在垛口的钟先生。 “你又上来干嘛?你手无缚鸡之力,没事别总上来,说打就打起来了,一打起来,我就顾不上你了,你在这里太危险。”张征俯身过去,凑到钟先生耳边叫道。 城墙上,每一个垛口都在大哭惨叫。 “你这!你不能!这不能!”钟先生手指点着捆在一个个垛口的男女老幼,气的急的,整个人都在抖。 “下去说话,这儿太吵了,娘的,真能嚎,嚎的老子什么都听不到了!”张征拉着钟先生往城墙下走。 “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是城里!他们都是大梁子民!你还要靠他们守城呢,你不能这样!” 钟先生被张征连提带拖,下到城墙下,惨叫号哭声稍稍远了些,却刺心依旧,钟先生一只手撑着城墙,一串儿话吼完,连气带急,猛咳起来。 “这不就是靠他们守城嘛,这不就是守城!”张征往后靠在城墙上,看着钟先生一阵咳过去了,往城墙上指了指,笑道。 “你!”钟先生直瞪着张征,气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前,你给我讲史,我都记得,你说过,争天下,要不择手段,打仗就是杀戮,打灭人性,杀灭人性。 “你还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领兵打仗,得能看死人。 “还有,小慈乃大慈之贼。慈不掌兵。还有很多。 “我都学会了,你看,现在,就是舍了小慈,用他们这百多条贱命,挡在前头,挺有用的是不是?这也是慈不掌兵,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不择手段,对吧?”张征一边说一边笑。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钟先生不停的摇头,“你学差了!错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把仁字忘了,先要有仁心,先要……” “仁?我没忘。”张征打断了钟先生的话,上身前倾,凑到钟先生脸前。 “你看到城外的战舰了吗?密密麻麻,一望无边,满江都是! “咱们被围了五天了,南边,连个屁都没有,长沙城,也许真的失守了。 “我要是仁义,慈悲,大义,讲究,这城,守得住吗?”张征笑容敛去,认真而严肃。 “那也不能这样!不能滥杀无辜,至少不能滥杀自己城里的无辜,这是底线……” “我的底线,就是守住这座城。”张征声调冷硬。 “将军要是还活着,我必定死守到底,将军要是死了,我必定死守到底,将军要是降了,到这城下来,说:阿征,别打了,开城吧,我立刻开门。” 钟先生喉咙哽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片刻,一声长叹,转过身,背着手,脚步蹒跚,伛偻而去。 …………………… 李桑柔站在楼船上,看着城墙上她能看到的那些垛口,每一个垛口都捆着人,无助的挣扎着,凄厉的哭喊着,央求着…… 大常两只拳头攥的骨节微响,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站在原地。 “大当家……”文彦超时不时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李桑柔,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我没事儿。” 文彦超咽下了后面的话,呆看了片刻,垂下头,低低叹了口气,往船舱进去。 李桑柔站着看着,一直站到天近傍晚,转身下了楼船,径直上了靠在楼船旁边的小船,大常划着船,小船在战舰中间的通道中穿行。 天黑时,小船悄悄出了战舰群,往东逆流划出一段,泊进莫府山脚下一处芦苇丛中,芦苇丛被割过一回,重新长出来,才只有半人高。 “老大,这儿看不到什么,回去歇歇吧,你站了一天了。”在船舱中坐了一会儿,大常低低道。 “好。”好一会儿,李桑柔低低应了一声。 大常拎起船桨,将船划回战舰群,李桑柔回到自己船上,倒头就睡。 子末前后,李桑柔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出了船舱。 船舱外,黑马刚跳到船上,孟彦清正往船上跳。 “怎么样?”李桑柔看着黑马一脸的晦气,心往下沉,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句。 “没等着张狼狗,来的是一群小卒子,领头的那个,是咱们在江都城的时候,就跟在张狼狗身边,就是那条狗前腿。”黑马啪啪拍着衣襟。 “一共去了二十个人,两座坟都挖开了,开了棺,之后又原样埋回去了。 “您吩咐过,张征不到,只看不动,看着他们走后,留了十个人看着,我们就回来了。”孟彦清接着道。 “和文将军禀报了吗?”李桑柔沉默片刻,问道。 “还没有。”孟彦清答道。 “嗯,你赶紧去一趟,跟文将军禀报一声,肯定等着呢。”李桑柔吩咐了句。 孟彦清应了,沿着跳板,往楼船过去。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走远了,伫立了片刻,回头看着站在她旁边的大常,“咱们得做点儿什么。” “嗯。”大常点头,“我去收拾收拾。” “咱们进不了城。”李桑柔止住大常,顿了顿,接着道:“咱们和张征,都是这江都城里的蛇鼠,深知彼此。 “先吃早饭,早饭后,你和黑马他们,找文将军要几个嗓门亮的,再做几个喇叭筒子,到燕子矶下去喊。 “就说我桑大当家要张征的人头,谁杀了张征,我李桑柔就任他驱使三回,生死无惧。” “老大!”大常瞪着李桑柔。 这个承诺太重了! “就这样。”李桑柔转身往船舱进去。 …………………… 天色大亮时,燕子矶下,黑马领头,身后七八个调门高嗓子亮的兵卒,人手一个铁皮现卷的喇叭筒子,对着城墙之上,一声接一声的大喊: 桑大当家要张征人头,谁杀了张征,桑大当家任他驱使三回,生死无惧! 张征站在垛墙内,听着这一声接一声、刺耳响亮的喊叫,脸色铁青。 桑大当家这四个字,在江都城下九流中间,是块真真正正的金字招牌。 下九流中间,多的是亡命之徒,比如他和阿青。 钟先生气喘吁吁的上到城墙上,站住,再次凝神听了一遍城外的喊声,连声叹着气,找到张征,话没说出来,先叹了两口气。 “我就说,你不该……” 钟先生一句话没说完,迎着张征横过来的目光,心里一寒,摆着手苦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也是不得已。 “可这么喊,唉,算了算了,都是无所不用其极,喊就让他们喊吧。 “我来,我来,对了,我是来问你,你昨天夜里让人去看了?真是?” “不是,一具是阿青,从江北迁葬过来,另一具棺木里,是衣冠。”张征脸色更加难看。 “果然是诱人之策,那就好那就好。 “那衣冠?真不是苏姨娘的?唉,瞧我这话问的,你怎么能知道,不用说,肯定是假的,这就是想诱你出去,幸好你识破了。 “我就说,长沙城怎么会丢,武将军……” “是她的衣冠。”张征打断了钟先生的话,“长沙城,是失守了。” “啊?”钟先生惊愕,“怎么看出来的?有什么信物?你可别上了当,这必定是诡计!你……” “不是诡计,长沙城失守了。”张征再次打断了钟先生的话。 “你怎么知道的?”钟先生拧眉问道。 张征拧头看向不远处的莫府山,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钟先生呆了片刻,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他和他的亲近,不包括苏青那个姐姐,那位苏姨娘。他极少和他说起苏姨娘,偶尔提到的一回两回,也是一提起来,立刻警觉,收口不再说。 可苏姨娘在张征心目中,重过苏青,这一件,他看的清清楚楚。 这样的重要,他说是,那必定就是了。 “长沙城失守,不知道武将军是退走,还是……” 战死两个字,钟先生没能说出口,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荆州没了,潭州洪州也没了,大梁江山,失了半壁了,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大势已去。” “管他娘的什么大势小势,老子只管守这座城!这是将军的军令!老子眼里,只有将军,只有军令!”张征猛啐了一口,恶狠狠道。 “是。”钟先生再次叹气。 城墙外,桑大当家的悬赏一声高过一声。 “来人,给老子敲锣打鼓!还有,给我打,让他们哭,让他们叫!拼命哭,拼命叫!”张征又听了几声,恶狠狠命令道。 城墙上,锣鼓喧天,兵卒手里的鞭子抽在捆在垛口的男女老幼身上,可被捆了整整一天一夜,挣扎哭喊了一天一夜的男女老幼,早就哭哑了嗓子,精疲力竭,哭不动,喊不动,连痛苦都麻木不仁了。 城墙外,原本一人接一人的呼喊,变成了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人、几百人异口同声的呐喊。 日落月升,城墙上的锣鼓敲的越来越有气无力,城外的喊声,却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在清泠的月光下,上百人整齐的呐喊,仿佛一支利箭,透城而过。 …………………… 张征合衣睡在城墙上的藏兵洞里,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响亮的呐喊声中,似睡非睡。 当值的亲卫在靠门坐在垫子上,时不时打个盹。 张征一个接一个的翻身,翻了几十个身,实在是疲惫极了,张征总算将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屏在耳外,浅浅的睡着了。 亲卫打了个盹,猛的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昏暗不明,用力眨了几下眼,转头看向地面小台子上那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灯芯快要烧秃了,一豆灯光眼看着要灭。 将军睡觉时,这一豆小灯,一定要亮着,这是铁规矩。 亲卫急忙站起来,踮着脚走过去,从灯脚下拿起剪灯芯的小剪刀,刚刚将灯芯挑出来些,灯光的骤然明亮,惊醒了张征,张征呼的坐了起来,一把扯下挂在床头的腰刀,咣的抽出了刀。 “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我!”张征握着刀,恶狠狠盯着亲卫。 亲卫吓的两只手扬起,语无伦次。“不是不是不是!小的,小的剪灯,剪剪,剪灯芯,灯!” “滚!滚出去!”张征挥刀厉呵。 亲卫扔下剪刀,抱头冲出屋。 亲卫跑的太快,带起的风吹得油灯猛的摇了几摇,熄灭了。 也不知道是被这阵风吹的,还是油灯的熄灭,让张征彻底清醒过来,呆了一会儿,将手里的刀慢慢插回刀鞘,光着脚站起来,从暖窠里提出茶壶,倒了杯茶喝了,听着外面依旧一声接一声的呐喊,呆了片刻,扬声叫道:“来人!” 等了片刻,没人进来。 张征皱起眉头,找到鞋穿上,出了门,看着站得离屋门两三丈远的亲卫,不耐烦道:“你他娘怎么这么胆小!真他娘没出息! “去请钟先生过来。” “是!”亲卫答应一声,急忙去请钟先生。 他早就想去请钟先生了,将军这一整天都暴躁无比。 将军脾气上来的时候,只有钟先生敢说话,也只有钟先生说话,将军不会非打即杀,还能听进去。 钟先生到的很快,城外一声声的呐喊,扰的他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 “这外头,真他娘的吵!”看到钟先生进来,张征劈头抱怨道。 “你昨天夜里也没睡好吧?”钟先生关切的看着张征。 张征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看什么都横着眼,看起来极其不好。 “嗯。”张征烦躁的嗯了一声。 “这样可不行。 “城外这样的喊,就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焦躁不安,让你暴躁起来,暴躁之下,必定要犯大错。 “将军常说,为将者,首要冷静。 “你不能再呆在这里,跟我回去,我看着你,你好好睡一觉。 “这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儿,就算有事儿,听到动静再赶过来,也能来得及。 “你不能再这样煎熬了,要不然,不等北齐人攻城,你先要垮了。”钟先生仔细看着张征的神情,叹气劝道。 “好。”张征顺从的站起来,拿起上衣披上,和钟先生一起往外走。 下了城墙,城外的呐喊声虽然还是响亮,却没有在城墙时那样震耳欲聋了,张征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头一松。 他是该回到住处,安安心心的,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第250章 先生 张征伸了个懒腰,走没几步,突然顿住步,眯眼看着街角睡着的乞丐,片刻,一声冷笑。 “怎么这城墙下面,也有乞丐了?” “嗯?”钟先生一个怔神,没反应过来。 “我差点忘了,她是从乞丐堆里起家的,号称丐帮帮主,她是这些乞丐的头儿!”张征眯眼看着蜷缩在街角的乞丐,错牙笑道。 “谁?这些乞丐有什么头儿……”钟先生懞了。 这是哪跟哪,一个乞丐而已,这城里到处都是乞丐,这天下到处都是乞丐,哪里没有乞丐? “你!”张征没理会钟先生,猛回头,手指点向一名亲卫,“去叫两支十人队,把这城里的乞丐,都给我杀了!” “啊?”钟先生震惊到两眼圆瞪,“你要干什么?你杀乞丐干什么?这些乞丐……” “这些不是乞丐,这些都是杀手! “城外,那位,号称丐帮帮主!这些乞丐,都是她的帮众,她的杀手!”张征手指点着乞丐,对着钟先生,一字一句道。 “你疯了!”钟先生扎扎着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好好儿的,这城里的人,早晚都得死,早死早超生。”张征说着,背着手往前。 钟先生呆了一瞬,见领命的亲卫转身要走,一个箭步上前,扑拽住亲卫,一只手紧紧捏在亲卫肩膀上。 “你!先缓缓,先不急,你等我再劝劝,你等我!到明天早上,你放心,有我,将军要是发脾气,有我,一切有我!你放心,我肯定能劝下来!” “好。”亲卫赶紧点头。 眼前的张将军,简直就是个杀红了眼的疯子,他也有点儿害怕了。 先生早该劝劝将军了! 钟先生一个旋身,拎着长衫前襟,急急跑了几步,追上张征,看着张征一脸的疲惫,钟先生犹豫片刻,咽下了到嘴的话。 他这会儿疲惫极了,人疲惫的时候,心情必定不好,必定暴躁。 等他好好睡一觉,等他睡醒了,心情肯定就能好得多,就能不这么暴躁了,等他心情好了,自己的话,他是能听进去的。 非常时期,钟先生一直和张征住在一起,张征住正院,他住在厢房。 回到住处,张征洗了个热水澡,睡到床上,城外响亮的呐喊声,混合着城头上的锣鼓声,经过重重阻挡,闷钝而模糊,恍惚中,仿佛暴风雨之前,一声接一声的闷雷。 “我睡一觉,你别睡沉了,看着点儿。”张征含糊的交待了一句,翻个身就睡沉了。 钟先生答应了,踮着脚退出来,关了门,站在门口,长长舒了口气。 他能睡着就好。 钟先生站在廊下,凝神听着城外一声接一声的呐喊,以及城头上有气无力的锣鼓声,眉头拧起,转头看着紧闭的屋门,犹豫了片刻,闷闷唉了一声,出了二门,招手叫过当值的亲卫,低低吩咐道:“你去城墙上传句话:给绑在垛口的那些人吃点儿喝点儿,稍稍让他们松泛松泛,看着快撑不住的,解下来让他们歇一歇,天明了再绑上去,要是死了,也就没用了不是。” “是。”亲卫答应一声,急步往城头上去传令。 …………………… 江面上的楼船上,得了禀报,李桑柔和文彦超一前一后上到望台上。 果然,每个垛口都有兵卒上前,解下那些人质,或是解开他们的双手,看样子,还给了他们清水吃食。 李桑柔缓缓舒出口气。 “是张征?”文彦超蹙眉问道。 “不是他,张征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李桑柔摇头,“应该是张征没在城墙上。” “不是张征的话,下令的这个人,第一,要么,和张征十分亲近,要么,胆子足够大,所以才敢下这样的令;第二,他有足够的威信,能越过张征下令,还能管用。 “有缝隙了!”文彦超眼睛亮闪。 “嗯,再看看。”李桑柔忧虑的看着城墙之上。 这个人是谁,她有点儿猜到了,大约是那位钟先生,那位除了苏青姐弟和武将军之外,张征唯一亲近尊重的人。 可那位钟先生,是位过于善良的老好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老实人,她担心他会折在张征的暴躁暴怒之中。 眼前这座城,如同一口巨大的油锅,煎熬着她,她却无能为力。 …………………… 钟先生将厢房门敞开,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裹了件夹衣似睡非睡。 张征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一觉醒来,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睡好了?”见张征出屋,钟先生急忙迎出来,仔细看着张征的气色。 张征眼神清亮,神情和气色都和昨天大不相同。钟先生暗暗松了口气,好好睡一觉,果然好多了。 “嗯,他娘的,还在喊!”张征听了听城外的呐喊,啐了一口。 “不用理会,等他们喊累了,看出来瞎喊没用,也就不喊了。”钟先生宽慰了句,接着笑道:“我已经让厨房做早饭了,两碗小煮面,再拌几样凉菜,睡好了,再好好吃个早饭,人就舒服了。” “可不是!”张征伸了个懒腰,“吃饱喝好,一会儿到城楼上,把那些乞丐给那位大当家一个个丢下去,喊一句,丢一个,我让她娘的再喊!” 钟先生轻轻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你还记着这个呢,一群乞丐……” “那不是乞丐,那是那位大当家的帮众,是她的杀手,她是丐帮帮主,你难道没听说过? “把头割下来,用投石机抛到他们船上最好! “算了,连头带身子扔下去吧,光把头扔下去,那些臭哄哄的尸首没地方放。”张征眯着眼,琢磨着。 钟先生直直的看着他,片刻,用力咽了口口水,硬着喉咙道:“阿征,乞丐没了,这城里还有不知道多少下九流,你能杀多少人?难道都杀了?不该这样。” “这城里的人,都是要死的,就连这座城,我都要放把火,烧个干净!”张征一边说,一边接过亲卫递过的牙杯牙刷,弯腰刷牙。 钟先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呆呆的看着愉快刷牙的张征。 张征刷好牙,将牙杯牙刷递给亲卫,弯腰洗脸。 “我去厨房看看,好像有顺风,再拌碟子顺风,多放蒜,你喜欢吃。”钟先生交待了句,垂着头往旁边厨房过去。 捧着洗脸盆的亲卫见钟先生往厨房去了,吓的眼睛都瞪大了。 先生怎么走了?万一将军问起乞丐杀光了没有,他怎么答? 张征洗了脸,对着镜子,仔细梳理修剪着两缕胡须,理好胡须,坐下让亲卫梳了头,换好衣服,接过香茶喝着,等早饭送过来。 钟先生站在厨房门口,目无焦距的看着忙碌的厨子。 长沙失守,武将军生死不明,唉,苏姨娘都死了,武将军大约也是凶多吉少。 除了武将军,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约束得了张征。 他说要杀光这满城的人,再把这座城一把火烧了,昨天他这么说,今天他好好睡了一觉,他心情很好,他清清醒醒,他还是这么说。 他这是打定了主意。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 这一座城的人命,这座城…… 武将军从不滥杀,武将军必定不赞成他这样。 不能这样,不该这样! 钟先生一只手垂下去,捏了捏荷包里的小瓷瓶。 瓷瓶里是砒霜,这是江都城被围那天,他备下的,带在身边,备着城破时,自杀用的。 他胆子小,就算有刀有枪,他既不敢捅别人,也不敢捅自己,他连杀鸡都不敢,要自杀,只好服毒。 钟先生一下下捏着瓷瓶,看着厨子将面抖进锅里,缓声道:“味儿重些,将军这两天嘴里没味儿。” “好!”厨子应了,往一只大碗里多加了两勺老汤。 …………………… 香喷喷的小煮面摆上桌,张征坐下,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大口凉拌顺风,接着将面碗拉到面前,用筷子挑起面条,呼呼噜噜吃起来。 小煮面一定要趁热吃。 钟先生坐在旁边,捏着筷子,慢慢挑了一筷子面,却没往嘴里送,目光定定的看着张征面前的面碗,看着张征吃完了面,端起碗,呼呼吹两下,喝一口面汤。 “你怎么不吃?又没胃口?你这样可不行,饭得好好吃!”张征吃完面喝完汤,看看筷子挑着面,却不往嘴里送的钟先生,皱眉道。 “是有点儿没胃口。”钟先生放下筷子,直直的看着张征。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么看着我?又想劝我?你想劝就劝,我听着就是了,也就听听,就当卖个耳朵给你。”张征嘿笑了一声。 “不是,我……”钟先生眼泪下来了。 “怎么啦?你……”张征话没说完,肚子里一丝绞痛泛起,“你?” “是我,我……”钟先生看着张征,泪流满面。 绞痛由一丝骤然涌成一片,张征痛的笑容狰狞,“他娘的,你可真,下得去手!是什么?” “砒霜,我留着城破时自尽用的。”钟先生声音哽咽。 “老子都没哭,你哭个屁! “唉!也好! “把我烧了,烧成,灰! “这个世间,他娘的,老子烦! “把我,烧了!” 张征猛的往前,扑的碗碟桌子轰然而倒。 钟先生被桌子带着,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 太阳缓缓升到头顶时,城头上的锣鼓声突然停下,没多大会儿,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 “进城!先去救人!快!”文彦超厉声高喊着,三步两步跳下望台,往岸上冲的飞快。 “张征死了?”大常看着静寂的城头。 李桑柔的目光从往城门疾冲的大齐兵卒身上,移向垛口的男女老幼。 “不知道是谁杀了张征。”大常脸色阴沉。 老大的许诺,太重了。 “去看看吧。”李桑柔淡然道。 “老大,你看那里!”刚上到岸上,大常突然拉了下李桑柔,指着燕子矶城墙上最高的那座望楼。 望楼上,钟先生怀里抱着装着张征骨灰的瓷瓶,纵身跃下,落进滔滔江水中。 …………………… 李桑柔跟着张征的亲卫,进了张征和钟先生居住的院子。 宽敞的正院院子里,地面上一片焚烧之后的焦黑,院子一角的老石榴树被火烤焦了一半。 李桑柔站在二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焦黑。 钟先生就是在这里,焚化了张征。 看了片刻,李桑柔穿过院子,踩着焦黑,上了上房前的台阶。 正屋里砸倒的桌椅碗碟,还是砸倒时的样子。 李桑柔站在上房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往钟先生居住的厢房过去。 李桑柔站到厢房门口,没进去,只慢慢看了一圈,伸手带上门,看向黑马吩咐道:“找个好画师来,把这屋子里的一切描画下来。” “好。”黑马转身往外。 李桑柔接着吩咐大常,“等画师画好,你看着把这屋里的一切都收拾起来,无论什么,一样不许少,和画一起放好,以后送到先生家里。” “嗯。”大常应了,回头看了眼焦黑的院子,低低叹了口气。 李桑柔从钟先生和张征住处出来,转过两条街,过了府学,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子,站到第二个院子门口,抬手叩了叩门环。 “谁?” 院子里一声谁,透着丝丝惊惧。 “我是钟先生的朋友。”李桑柔扬声答道。 院门开的极快,开门的瘦小老者愕然看着李桑柔,“你是?” “我姓李,李桑柔,从前江都城夜香行的桑大当家。”李桑柔冲老者微微欠身,“我来找刘教谕。” “我就是,我知道你,您请进。”刘教谕让到一旁,欠身往里让李桑柔。 “听说您和钟先生是知交?”李桑柔进了院门,没往里进,站在院子中间,和刘教谕道。 “是,我和他是同乡,都是孤身在外,又都是胆小没用的,常常一起说话。”刘教谕忐忑不安的答道。 那句桑大当家要张征人头,喊了两天两夜,城里的人,听到听不到的,都知道这句话这件事。 这位桑大当家,就算从前有人不知道她,这会儿的江都城里,早已经是无人不知。 她来找他,她说她是老钟的朋友,这让他心里涌起股浓浓的不安和恐惧。 他和老钟,都攀不上桑大当家这样的朋友。 “是钟先生杀了张征,用的砒霜,之后,钟先生焚化了张征,抱着张征的骨灰,从燕子矶上,跳江自尽。”李桑柔几句话说的缓而慢。 刘教谕半张着嘴,呆若木鸡,片刻,眼泪夺眶而出。 “具体经过,一会儿我让张征的几个亲卫过来,让他们细细说给你听,有什么想问的,你问他们就是。 “请你给钟先生写篇小传 “钟先生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经历如何,品性脾气如何,爱好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请先生照实写。 “未来,修南梁史书时,像钟先生这样大慈大勇之人,该有他一篇小传。 “有劳先生了。”李桑柔冲刘教谕欠身致谢。 “我文采有限。”刘教谕话没说完,喉咙哽住。 “先生只管写,到时候自然有人润色。”李桑柔再次欠身,退了两步,出门走了。 第251章 一人一世界 朝廷里,伍相早就照顾瑾的意旨,重新调动部署了准备南下的官员。 准备往江都城、宣城一线的官员,在文彦超围攻江都城同时,已经悄悄到达江宁城,等着过江南下。 钟先生令人开了城门,文彦超带兵进入江都城当天,接管江都城的高府尹,在江北看到燕子矶上升起了大齐皇旗,不用文彦超派人报信,急急忙忙带着行李随从,和准备接管宣城的诸官员们,赶紧过江,跑步进了江都城。 江都城里,原本的南梁府尹,早就因为一言不合,被张征赶出了江都城,府衙已经空关了大半年了。 从冲进城门起,文彦超就忙的脚不连地。 先赶紧往建乐城递送捷报,接着赶紧收拢江都城降军,挨个点见降军中的偏将统领,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恩威并用,抚慰安置。 接着清点军需辎重,调动降军换防。 忙到半夜,连兵将带辎重大体有数了,文彦超赶紧坐下来,细细写了份攻占江都城经过的明折,再写了份更加详细、全无遗漏的密折,各自封好,连夜递往建乐城。 新任高府尹和未来的宣城府尹等等一众人,也是忙得恨不能三头六臂。 府衙里不用说了,早就乱成一团。 高府尹要赶紧清点户册,清点赋税册子,赶紧召集小吏衙役。 张征军管下的江都城,已经混乱无比,光无名尸,都堆了一两百具了,别说破案,人都没认出来呢。 李桑柔先看着收殓了田鸡的儿子,让窜条带人送回田家,张罗着葬到田鸡墓旁,接着亲自去挑了地方,给钟先生立了衣冠冢,请了僧道沿江超度。 江对岸的顺风管事当天就赶到了。 好在管事是顺风老人,也是邹旺早就挑好,准备做江宁江都合二为一后,做江宁城总管事的能干人儿,倒没用李桑柔多操心。 被绑上城墙的百多人,连惊带哭,又被捆了三夜两天,一多半都病倒了,文彦超点了个懂医的幕僚,专一负责看着,挨家送回去,挨家请大夫抓药,嘘寒问暖。 傍晚,李桑柔悄悄去看过几家重病人,见医药精心,各家都还算好,松了口气。 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李桑柔她们原本在江都城的住处一直空着,进了城,忙到傍晚,大常和黑马几个人才回到旧居,到院门口时,已经有不少人等在外面,请见桑大当家了。 文彦超清理好降兵辎重,隔天黎明,就带领大军,开往宣城。 李桑柔没跟文彦超大军往宣城,一时半会,她不想再看到你死我活的攻城了。 等着请见桑大当家的诸人,直到第三天,才见到李桑柔。 桑大当家四个字,原本在江都城的下九流中间,就是块金字招牌,现在,经过这场攻城呐喊,以及这几年来各种来路和各种传说,桑大当家四个字,在江都城,已经是金光闪闪当空照了。 最急着见李桑柔的,是夜香行现如今的当家人王守财。 他着急见桑大当家,是因为他要得赶紧跟桑大当家解释清楚,他这个夜香行当家人,虽然是当时小武将军指定的,可他真没坑过田头儿,一回没坑过! 他真不知道是怎么点到他头上的,他真没做过对不起大当家,对不起田头儿的事儿,一件也没做过! 他还给田头儿媳妇,还有其实几家,偷偷送过钱,每个月都送,都是偷偷儿送的。 他真没做过对不起大当家,对不起兄弟们的事儿! 李桑柔抿着茶,听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细到不能再细的一件件说完,放下杯子,笑道:“我已经知道了,夜香行在你手里,打理得很好,就交给你了。 “以后,也要像从前一样,对得起兄弟,对得起自己,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王守财呆了一瞬,扑通跪倒,连连磕头,“大当家的,您真是……” “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这不好,回去吧。”李桑柔示意黑马拉起王守财,笑道。 送走王守财,黑马伸头往外面看了看,缩回头道:“下一个,是米行行首,那个姓莫的,他比王守财还急,见不见?” “江宁城米行的张行首到了吗?”李桑柔问了句。 “到了,昨天下午就到了,你忙着,大常就先让他找邸店住下了。”黑马忙答道。 “让他先去找张行首,见过张行首,要是觉得不合适,再来见我。”李桑柔吩咐道。 “知道了!”黑马应了声,一路小跑,传话去了。 见好了该见的诸人,以及几个熟人旧识,已经是晚饭时分,李桑柔舒了口气,抿完一杯茶,和大常、黑马几个人,出了院子,往江都城最热闹的大街逛过去。 江都城是大常、黑马他们长大的地方,是李桑柔来到这里,头一个落脚的地方,这里,对她们所有人来说,都有一份故乡的感觉。 几个人走在江都城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左看看右看看。 “老大,这街上,没从前热闹,冷清多了,从前多热闹!”走出一射之地,黑马咋着嘴,有几分难过。 “咱们走后就封江了,江北归江北,江南归江南,哪还能有从前的热闹?”大常看着街两边的铺子,叹了口气。 “很快就能比从前热闹,热闹不知道多少倍。”李桑柔笑道。 “老大,咱们去吃高瘸子烤肉吧,想吃他家烤羊胁,想了好几年了!”大头从后面伸头过来,一句话没说完,咽了口口水。 “好。”李桑柔笑应。 “你这个贱货!你这个娼妇!你还我儿子的命!” 街旁边的巷子里传出声凄厉的尖叫,紧跟着尖叫,半桶屎尿奔着李桑柔泼过来。 李桑柔闪身避过,站在巷子口和李桑柔之间的大常,可没有李桑柔的快捷,往后一闪,一条腿没避开,沾满了屎尿。 黑马在李桑柔另一边,听到呵骂尖叫,正伸头往巷子里看,唉哟一声跳起来时,已经晚了,半边身子被泼的粪尿淋漓。 “你杀了我的儿子,我跟你拼命!我要杀了你! “你这个贱货!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你丧尽天良!你不是人!你这个恶鬼!我做鬼都不放过我! “我男人对你恩重如山你杀了我的儿子!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娼妇!你不是人! “我男人对你恩重如山哪!你忘恩负义你不是人哪!” 田鸡头发蓬乱,被急冲出来的两个嫂子抱住,跳着蹦着,指着李桑柔跳脚狂骂,状若厉鬼。 “你不是人!你这个恶鬼!你这个没人要的贱货! “你忘恩负义,你不是人!你吃我男人的你喝我男人的!你不是人! “……” “她疯了!没看住!对不起大当家。” “对不住大当家,是她该死!我回去就让她哥去给大当家磕头,对不起大当家,她疯了,她真疯了!” 田鸡媳妇两个嫂子追出来,用力抱着田鸡媳妇,两张脸上全是惊恐,两个人被田鸡媳妇撕着揪着头发,抓破了脸,却不敢松手,被田鸡媳妇扯着头发,用力拧头看着李桑柔,不停的陪罪解释。 “黑马回去换身衣裳,大常先往各处走一趟,传我的话:田鸡媳妇是个病人,有什么不妥,请大家担待一二,也请大家照顾一二,不要让她受了伤害,更不许有人欺负她。 “我们在高瘸子烤肉店等你俩。”李桑柔交待完,若无其事的接着往前。 “好。”黑马和大常应了。 黑马转身回去冲澡换衣裳,大常就从两边的店铺起,传他家老大的话。 …………………… 高瘸子烤肉店的食客,至少一半儿是守城的兵将,从武将军到看门的老卒,都爱吃他家的烤肉,他家烤肉店,又是张征和苏青最爱过来,坐着吃肉说话,能坐到半夜的地方。 因为这些,江都城被张征压在手下这一两年,城里的铺子一家接一家的关门,只有他家,生意照旧,甚至还兴旺不少。 烤肉店的伙计看到李桑柔,急忙冲进去叫他们东家。 高瘸子瘸着腿,连走带跑出来,离了七八步,就扑通跪在地上,“给大当家请安。” “当不起这样的大礼!小陆子!”李桑柔急忙闪身避过这一跪。 小陆子反应快动作快,没等高瘸子头磕到地上,已经一把拽起他,“老高啥时候这么懂礼了,你从前可没这样过!” “从前他凶得狠!我嫌他羊肉太瘦太柴,他就吼:这是羊!不是猪!”大头围上来,看着高瘸子啧啧有声。 “怎么吓成这样?”李桑柔往前两步,微微侧头,仔细看着高瘸子。 “不是,那个,张将军,我是说,张征!常来,钟先生也常来,我,小的小的,小的是说……”高瘸子搓着手,额头一层细汗。 听说张征把从前夜香行那些人拖上城墙,还把田头儿独根儿子推下了城墙,从听说起,他就开始担心,万一迁怒到他…… 毕竟,张征隔三岔五的到他家吃烤肉。 “张征爱吃你家烤肉,你就有错了?我们兄弟也爱吃。 “从前,田鸡活着的时候,更爱吃,他那个癞痢头儿子,也爱吃是吧。”李桑柔带着丝丝微笑。 “是,小癞痢头爱吃烤鱼,就着羊肉汤,他不吃青蒜。”高瘸子喉咙微更。 田鸡头一趟抱着他儿子过来,说他给儿子起了小名叫癞痢头,他笑的差点把一大块羊肉掉地上。 “都过去了,以后,你这一辈子,你儿子,你孙子,也许到你重重孙子,都不会再打仗了。 “江南江北,和一百多年前一样,是一座城,一家人,你老家是江北的吧?”李桑柔说着话,挑了外面棚子下的位置坐下。 “是,昨儿晚上胜他娘还跟我商量,想这两天就过江,回去看看。 “我老家没啥人了,胜他娘娘家还有好些人,她小哥,她弟弟,一大家子。”高瘸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的从腰间抽出白条细布,顺手擦了遍桌子。 “给我们烤两块羊胁,两条青鱼,再来条羊腿,拌羊杂来两份,一会儿黑马和大常也过来。”李桑柔笑着点菜。 “常爷好饭量,这些只怕还不够,我多烤一块羊胁,挑肥的!”高瘸子笑应了,扬声叫着伙计,吩咐烤肉烤鱼,上茶上汤先上凉拌。 现烤的羊胁羊腿端上来时,黑马和大常也到了。 大常坐到李桑柔旁边,端着他那碗多撒青蒜和香菜的羊肉汤,一气儿喝了大半碗,和李桑柔说起刚才的事儿。 “都交待过了,回去换了条裤子出来,正碰上田鸡他大舅哥,他大舅哥见面就要跪,我跟黑马拦住了,说你说过了,不跟病人计较。 “后头,路过洪大夫医馆,我和黑马顺路进去问了句,洪大夫没在,说是刚刚被田家请去看病人。 洪大夫的大儿子小洪大夫在,也知道田鸡媳妇的病,说她这失心疯,一多半是憋出来的,说要是她儿子死那会儿,她能哭出来叫出来,大哭一场,闹上一场,多半不会失心疯,可当时,她不敢哭不敢叫,生生憋坏了。” 李桑柔凝神听着,片刻,嗯了一声。 “这田鸡媳妇,怎么这么不讲理!她那儿子怎么能是老大杀的!明明是张征把她儿子捅下城墙,没捅死也得摔死,是张征杀了她儿子! “还有,她男人对老大恩重如山,这恩重如山是怎么来的? “明明是老大对她男人恩重如山!”黑马一脸忿忿。 “田鸡这媳妇,从他相亲那时候,我就没看中,就不是个明白人,可田鸡说,就喜欢她那个娇蛮样儿,唉!”小陆子一声长叹。 “要不要让人劝劝田鸡媳妇?小洪大夫说,她这失心疯,不犯病的时候,能说说话的。”大常看着李桑柔问道。 “不用。”李桑柔切了块羊胁,慢慢吃着。“人和人,很多时候,就是鸡同鸭讲,不管怎么讲,鸡还是鸡,鸭就是鸭。 “还记得瞎子窝棚旁边那个缝穷的老太太吧,她就觉得一个女人跟一群男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必定是个娼妇,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不干那事还能干啥?女人能有什么用? “那时候,你不是跟她解释过,解释通了?” “嗯。”大常叹了口气。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咱们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不用想不用管,随他们去。” 顿了顿,李桑柔垂眼道:“我做的很多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会衍生出什么样的后续。 “我都不知道怎么看自己做过的事,看自己这个人,别的人,各有各的看法想法,千奇百怪,不是正该如此么。” “老大这话我记得,老大说,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也有人不喜欢!”蚂蚱伸头接了句。 “啊?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大头大惊问道。 “瞎叔就不喜欢。”窜条接了句。 “瞎叔不是不喜欢,他是不喜欢挣钱,他嫌累,他喜欢白花花的银子从天下掉下来,正好掉在他手心里。”小陆子撇嘴道。 “有点儿想瞎叔,瞎叔要是在,这一块肯定被他抢走。”大头说着,伸筷子把最肥的那块羊胁挟起来。 李桑柔抿着茶,笑看着说说笑笑,大口吃肉的诸人。 第252章 潜入 建乐城。 庆宁殿内,灯火明亮。 清风托着一竹筐漆封严实的密折,快步进殿,禀报了句,将竹筐放到顾瑾面前的长案上。 顾瑾放下朱笔,伸手拉过竹筐,掀开,拿过银裁刀,拿一份密折出来,挑开,看一眼人名就放到一边。 一份份挑开看过,顾瑾呆了片刻,慢慢将密折放回竹筐,压上银裁刀,合上竹筐盖,又呆了片刻,顾瑾看向清风,皱眉道:“今天的密折都到了?就这些?” “是。”清风垂手答是。 顾瑾眉头拧的更紧了,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的漆黑,面色阴沉似水。 呆了好一会儿,顾瑾伸手拿了几张裁好的信笺纸过来,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清风急忙上前,顾瑾摆了摆手,清风垂手退回,顾瑾慢慢磨了一砚墨,挑了支细笔,思忖片刻之后,落笔飞快。 写好了信,顾瑾仔细折起封好,吩咐清风:“拿只羊皮信袋。” 清风一听羊皮信袋,就知道是极机密的信,忙将封漆等物一起拿了过来。 顾瑾亲自装好封好,压上顾字压印,将信递给清风,“送到顺风递铺,让他们现在就送到江都城,交给他们大当家,越快越好。” “是。”清风接过信,出了殿门,将信揣在怀里,急急往顺风递铺过去。 …………………… 江都城城门刚开没多大会儿,专程递送内部急件的顺风骑手,就坐着顺风的小船,过了江,直奔江都城内的顺风递铺。 两刻钟后,信递到了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正在吃早饭,忙接过信,见最外面的信封上画满了表示紧急的鸡毛,直接顺出狭剑,挑开信封。 信是顾瑾的亲笔,只有薄薄两页,简单明了。 一个月前,顾晞带着三万大军,从抚州往东,潜行往绍兴府,自从得到长沙的军报后,他就很担心顾晞。 若是李桑柔拿到这封信,还没有顾晞的军报,请大当家斟酌行事。 短短几句话之外,就是顾晞当初密折所写的行军路线。 “今天的军报到了没有?”李桑柔看向小陆子问道。 “该到了,我去拿。”小陆子见李桑柔脸色不对,急忙站起来,顺手抓了两个包子,一溜小跑往外。 “准备准备,照急行军,随时要打仗准备。”李桑柔示意黑马打着火镰子,一边烧信,一边吩咐诸人。 “出事儿了?”大常关切道。 “世子很可能和武将军走到一条道上去了。”李桑柔低低答了句。 “谁前谁后?”孟彦清立刻问了句。 “世子在前。”李桑柔垂眼答道。 孟彦清和大常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个左转一个右转,各自准备。 小陆子很快就拿了军报回来。 李桑柔叫了孟彦清过来,一张张翻看,看完一张,递给孟彦清一张。 文彦超和黄彦明两路大军都遇到了南梁大军激烈的阻挡。 黄彦明部突袭拿下镇江,在丹阳县境外被南梁大军阻住,现正和文彦超东西联手,围攻句容城。 文彦超部还没过石臼湖。 看完所有军报,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南梁这是要破釜沉舟了?”孟彦清拧眉道。 “嗯,咱们从江北走,到铜陵县对面过江。要是有人问,就说咱们要赶回建乐城。”李桑柔吩咐了句,打着火镰子烧了军报,进屋收拾自己的行李。 董超带着两个人,先过江往递铺,提前打点准备马匹等,两刻钟后,一行人收拾停当,出了江都城,坐船过到江北。 江宁城外的顺风递铺,因为是邹旺和枣花娘子选了要做往江南的转运枢纽之一,地方阔大,养了七八百匹马。 李桑柔一行近百人,挑了二百来匹马,沿着顺风递铺,赶往铜陵县。 一行人赶得极快,子时前后,赶到离铜陵县最近的递铺,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凌晨,蒙蒙细雨中,在几个当地渔夫的带领下,找了个偏僻无人的江湾处,一行人分几趟,悄悄过到江南。 江北这边是一片滩涂,过到江南,就是江崖高耸。 几个渔夫都极熟悉这一带大江两岸的情形,将众人送到的地方,刚好是一片江崖裂开的地方,杂乱的泥沙石头上,足够众人暂立,裂开的江崖徒手可攀。 李桑柔这一行人都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徒手能攀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比平地难不了多少。 李桑柔在头一条船,先上了岸,蚂蚱和窜条,以及董超等几个警觉机灵,经验丰富的,先三步两步上到江崖上,散开查看过,蚂蚱学了几声鸟叫,蹲在上来的地方看着,董超等人散开警戒。 孟彦清跟在最后一条船上,看着诸人都上了江岸,自己三步两步窜上去,跟在队伍最后,往前面一座青翠的小山冲进去。 这一带极其荒芜,众人穿过两座小山头,远离大江,找了个能避雨的山崖暂时休息。 孟彦清、董超几个,聚到李桑柔旁边。 李桑柔看向董超。 孟彦清说,董超来过这里。 “那一回是从铜陵县北边过的江,一直往东偏南,就进了铜矿,进矿有三四道岗,矿里很乱,死个把人根本没人管。 “三十年前的事儿了,这儿离铜矿不近,得挺远。”迎上李桑柔的目光,董超忙解释道。 “嗯,铜矿就算了,去附近的镇上找向导吧,黑马和小陆子跟我去。”李桑柔吩咐道。 黑马和小陆子跟上李桑柔,在荒芜的林地里,连跑带跳,往铜陵县方向过去。 走出一段,看到高树,小陆子比猴子还灵巧,三下两下就能窜到树顶,张望查看。 看过三四回,一座小山后,烟气缕缕,像是人烟。 三个人下到山下,沿着山下的驿路,很快就看到了一座远看还挺热闹的小镇。 小镇看起来是依路而起,她们过来的路往前延伸,说是直通铜陵县,还有一条和通往铜陵县的路丁字相交,据说一直能到青阳城。 镇子最外头的一家大车店,看起来废弃已久,围墙立一段倒一段,原本做仓库和牲口棚的地方,已经倒塌。 过了大车店,两家废弃的客栈之间,住着户人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院门下的破竹椅子上,慢腾腾的搓着麻绳,看到李桑柔三人,搓麻绳的手停下,伸着头仔细看。 “去搭个话。”李桑柔示意黑马。 “大娘,这店咋不开了?”黑马上前,一口池州话,和老太太搭话。 “我搓麻绳呢!”老太太举着的手里的麻绳,一句话响亮之极。 “谁啊?” 老太太这宏亮一声,把院子里的人招出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从厨房伸头出来。 “过路的,住店,这店……” “住店往前,前头好几家呢,俺婆聋,她听不见。”小媳妇干脆利落的截断了黑马的话,缩头进去了。 “走吧。”李桑柔冲老太太笑着挥了挥手,和黑马、小陆子两人,接着往前。 又过了六七家关着门的铺子,前面一家铁匠铺,一串儿铁片儿铜片儿的幌子在风中叮叮咣咣的响着,铺子门口,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学徒,端着只大粗碗在吃饭。 “那边的铺子,怎么都关门了?” 不用李桑柔吩咐,黑马上前搭话。 “不知道!”小学徒干脆直接的摇头,“俺来的时候,就是关着的。” 李桑柔失笑。 这小学徒也就十岁左右,来做学徒最多两三年,这座做行商生意的小镇,之所以衰败,必定是从南北再次隔绝开始的。 再次隔绝已经五六年了,确实是在这个小学徒来的时候,就关着了。 李桑柔想到江南江北再次隔绝,已经六年了,有一丝恍惚。 她认识世子,到建乐城,也已经六年了。 不知道世子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别问了,到前面邸店看看。”李桑柔甩了甩头,甩开那丝恍惚和焦虑,示意黑马。 往前没多远,过了两三间铺子,就是家邸店,挂着百年老号的招牌,邸店大堂里,稀稀拉拉坐了两三桌客人。 “有什么吃的?”黑马还没迈进门槛,就扬声问道。 “三位爷,两位,一位……里面请!”伙计急忙迎上来,对着连男女都不怎么好分的李桑柔,含糊了称呼,先里面请再说吧。 “有什么好吃的?”黑马越过伙计,一屁股坐到临窗靠门的桌子旁,再次扬声问道。 “有羊肉,早上现杀的一只羊,有鸡有鸭有鱼,鸡是今年的童子鸡,嫩得很!鸭是野鸭,咱们这里的野鸭,那可有名得很,又肥又嫩,鱼也鲜嫩,都是活生生的!”伙计一边顺手擦桌子,一边声音清脆喜庆的介绍道。 “野鸭子加扁尖烧个汤,羊肉红烧,炒个童子鸡,再看着搭几样素菜。”李桑柔吩咐道。 “这位大姐您是行家。”伙计一边夸奖,一边看着黑马。 凭他的经验,这三个人中间,主家肯定是黑马,主家不点头,他可不敢下菜。 “就这样!让你们铛头拿出手艺来!我们可是从池州府大地方过来的,见多识广!”黑马豪气的一挥手。 “好咧!这位爷您放心,我们铛头的手艺,那可没话说!”伙计脆应一声,扬声喊着三样主菜,一溜小跑去沏茶端茶点。 “要不,咱贩点东西。”黑马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抿着茶,看着从外面路过的两三匹驮着货物的驴子,建议道。 “咱们得快,越快越好。”李桑柔打量着其余几桌客人。 “咱们这个,不好找。”小陆子含糊了向导两个字。 他们这一大群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一般人可不敢给他们当向导,而且,这里是南梁,这个向导,得靠得住。 “问问歙州的茶叶今年怎么样。”李桑柔瞄了眼从外面进来的掌柜,低低吩咐黑马。 “掌柜的,你过来过来!”黑马立刻招手。 “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掌柜立刻陪笑过来。 “坐坐坐,我有话问你!”黑马欠身过去,拽着掌柜的胳膊,把掌柜拽到旁边椅子上坐下。 掌柜陪着一脸笑,连声好好好。 唉,这样傻头愣脑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说话就说话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 唉,这五六年,这生意,一直都是这么半死不活,他成天都闲着,成天都没什么事儿! “你听说没有!江州那边,被北齐人占了!”黑马凑到掌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一幅消息特别灵通的模样。 掌柜无语的斜瞥着黑马,北齐人占了江州城,占了潭州洪州,这都是一年前的事儿了! 他还能不知道?还有人不知道? “你知道吧,洪州的绸子,全跑江北去了!”黑马接着道,一边说,一边搓着手指,“我跟你说,那银子,海了去了!” 掌柜斜瞥着黑马,干笑几声,毫无诚意的捧场道:“呵呵,可不是,海了去了。” “我问你啊!你这店里,歙州的客人多不多?往北边贩茶叶绸子什么的,多不多?”黑马不停的搓着手指。 “往北边贩货,走这里,往哪儿过江哪?都往洪州去了。”掌柜无语的看着黑马。 “也是哈,可不是,现如今,打着仗呢。对了,听说今年歙州风调雨顺,那茶叶,多的没地方放!”黑马搓着手指,直入正题。 “听说歙州今年雨水大,开春还有几场倒春寒。”掌柜一脸干笑道。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你啥时候听说的?你刚才不是说,那些歙州贩货的,都往洪州去了,不往你这儿来?”黑马大瞪着双眼,一脸的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行商,还有信客呢,这些年,歙州那边,来来往往的信客多得很。”掌柜简直想翻白眼。 李桑柔听到信客两个字,眼睛一亮。 庆安老号的包平,前年就和她说过,要先用信客往歙州一带递信递东西,等以后南北通了,再把邮路铺过去。 “咱大伯就是信客。”李桑柔一幅小意模样,接了句。 “对对对!我们家好些做信客的,我们家就是从信客发家的,你店里现在就有信客?天下信客是一家!”黑马忙接话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掌柜一脸干笑。 信客是出了名的穷行当,从来没听说做信客能发家的! 算了,这二傻子说啥就是啥吧,跟二傻子较劲儿,他不也成了二傻子了! “那边那桌,那仨,就是信客。”掌柜往斜对角一桌三个客人努了努嘴。 第253章 信客 “咦!还真有!”黑马往前一扑,看似在和李桑柔那边的小陆子说话,眼睛却看向李桑柔。 “那当然,你看这掌柜,一瞧就是实在人!”小陆子捧场接话,早就熟能生巧。 “那咱们得去认个亲,你说是吧!走!”见李桑柔眼皮微垂,黑马立刻拍桌子叫道。 “谢谢您了!”黑马站起来,用力在掌柜肩膀上拍了两下,顺手端起桌子上白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三步两步往掌柜指的那桌信客过去。 “几位好!”黑马一屁股坐到八仙桌空着的一边,浑身热络,一脸的自来熟,“掌柜说几位都是信客? “唉呀巧得很,我大舅就是信客,休宁县的,几位哪里人哪?” 黑马说着,将那碟子花生米放到空空的桌子中间。 “他是休宁的。”挨着黑马的一个中年信客往对面指了指。 “那可真巧,你是休宁哪里的?几位是要往北还是往南?那掌柜说,咱们休宁今年风雨不调,遇到了倒春寒?真的假的?”黑马一幅明显话比心眼多多了的模样。 “白岳山的,今年是不大好,春茶就没什么收成。”休宁县的信客四十多岁,满脸风霜,说到春茶没什么收成,叹了口气。 “三位这是往哪儿啊?往那边,还是往那边?要不就是那边和那边。”黑马一只手举过头顶,点了一个圈儿。 最先接话的信客斜了黑马一眼,没答话。 “都是往回走,不过也说不定,还没定呢。”休宁县的信客含糊的答了句。 “噢!”黑马拍了把桌子,长长噢了一声,以示他懂了,“那你是往休宁了?那他呢?”黑马指着自己对面的信客。 对面的信客三十来岁,从黑马坐过来,就没怎么理会过黑马,只顾闷头吃着碗肉丝面。 “他往青溪县。” 对面的信客还是闷头只管吃,休宁的信客替他答了句。 “噢!”黑马再次长长的噢了一声。 “二哥,菜来了!”小陆子扬声叫了句。 “端过来端过来!这是咱大舅老乡,他乡遇故知啊!”黑马扬着手叫。 小陆子立刻听话的招呼伙计,把菜端过去。 伙计自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先端了红烧羊肉过来,再拉了张八仙桌,和三个信客那张拼在一起,把李桑柔她们点的几样菜都放了上去。 “来来来!吃这个!别光吃面,吃面一定得有菜,来来,快吃,刚上的热菜就是得趁热吃!”黑马热情无比的把红烧羊肉端过去,再把扁尖野鸭汤放过去。 “不敢当不敢当!你们自己吃!我们仨个快吃好了!”休宁的信客急忙站起来推辞。 “你跟我大舅是老乡,大家又都是信客,咱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快尝尝,那伙计说他家铛头手艺好得很,好不好,得咱们尝了才知道,来来来!千万不要客气!” 黑马热情无比,站起来,一人给挟了一大块羊肉,再一人给盛了一碗堆满鸭肉的野鸭汤。 “太客气了。”三个人都起身致谢。 “哪能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可不能说两家话,来来来!吃吃吃! “咱们喝点儿酒?”黑马又热情又大方。 “酒就算了,咱信客的规矩,出门在外,酒不能喝,多谢您了。”休宁的信客挟起羊肉,咬肉前,再次感谢。 “你瞧,我这个人,一高兴,把咱们的规矩都忘了,可不是,有信在身,酒是不能喝的。 “这话我大舅常说。 “唉,说起来,我这个人,做不了信客,好喝两杯,酒量又不行,这还不算,我还不识路。 ”别的不说,就说往我大舅家吧,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从小走到大,可到现在,要是我自己往我大舅家去,这一路上,指定得走错个一回两回!你说说! “因为这个,我就没当成信客!”黑马唉声叹气。 “当信客有什么好?从前精穷,现在也就是温饱。”小陆子旁边的信客从黑马打量到小陆子。 这两男一女兄妹三人,明显比他们有钱多了。 “我还真挺想当信客的,我大舅常说,信客是积德的行当,满天下都这么说,是不是?”黑马看着休宁信客问了句。 “是有这话。”休宁信客笑起来,“我有个堂叔,年青的时候混帐,做了亏心事,欠了人命债,后来就做信客,常常白替人捎信捎东西,就是收钱,也只收个吃饭住店钱。 “原本都说他不得好死,后来,活过了六十岁,有一回送了信回到家,睡到半夜,无疾而终,得了善终!” “就是这话儿!行善积德的事儿!”黑马拍桌子赞成。 黑马一边吃,一边和休宁信客说着话儿,休宁信客对面的信客时不时插上一句两句,黑马对面的信客,还是闷头吃喝,极少说话。 小陆子时不时插上了一句两句,李桑柔缩肩垂头,只顾吃饭。 几个人吃着说着,一顿饭吃完时,大堂里就剩他们一桌了。 “就此别过!回头我们兄妹到休宁县,再去找老哥说话喝酒,别过别过!” 黑马气势无比的别过三个信客,带着小陆子和李桑柔,昂昂然出了邸店,哼着小调,往铜陵县方向,出了镇子,停在一片林子里歇脚。 “老大,怎么办?”黑马看着李桑柔问道。 这一顿饭,老大只听不说,一句话没有,那意思就是让他只管瞎扯不用说正事儿,这吃也吃了,扯也扯了,正事儿还没办呢。 “找个地方看着他们。”李桑柔踮着脚,往镇子方向看了看。 “盯哪个?他们三个人,至少两个方向,说不定三个,挨着小陆子那个,看样子是往铜陵去的。 “往铜陵怎么啦?你瞧他那个样儿,一脸的不能说不能提,有点儿怪,是吧?咱们盯这个?”黑马看着李桑柔。 “他们昨天就住在邸店了,到现在,吃了饭还是回房歇着。 “昨天大睛天,今天这样的细雨,不耽误赶路,他们在这儿窝着干什么?”李桑柔远眺着邸店,慢条斯理道。 “对啊!他们窝在这儿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黑马眨着眼,一张脸怼向小陆子问道。 “老大是问你!不是问我!”小陆子拧头避过黑马的脸,抬手推着黑马的肩膀,把他推向李桑柔。 “老大,他们这是想干什么?”黑马转头问李桑柔。 “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桑柔笑道。 “我正要说,就是啊,看看不就知道了!”黑马接话极快,“那咱们怎么看?” “小陆子回去一趟,让老孟带大家过来,到这附近,好好喝好藏好,今天夜里应该没什么事儿,好好睡一夜。 “传好话,顺着标记找我们。”李桑柔先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点头,转身往回跑。 ”咱们去盯着他们。“李桑柔示意黑马。 …………………… 从前这座小镇应该十分繁华热闹,镇子东边一块稍高些的地块上,有一座防火望楼,这会儿也和镇子稍外些的邸店和铺子一样,已经废弃了。 望楼讲究的是防火防震,都是石头垒成,废弃了,也就是没有人值守而已,望楼还是完好无损。 李桑柔和黑马上到望楼上,轮流看着小镇上唯一一条还有些人气的街道,以及街道正中的那间邸店兼酒楼。 到日昳前后,又有六七个信客模样的人进了那间邸店。 夕阳西落,雨停了,晚霞灿烂,美丽炫目。 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不到一刻钟,邸店里,和李桑柔三人同桌吃过饭的三个信客,休宁信客在前,另外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出了邸店,往镇子外走。 “跟上。” 李桑柔示意黑马和已经赶回来的小陆子。 三个人散成扇形,跟在三个信客后面。 三个信客往铜陵县方向走了一段,天很快就黑透了,走在最前的休宁信客不紧不慢的又走了一段,站住,靠着棵树,脱下一只鞋拍拍打打,再脱下另一只鞋拍拍打打。 拍打了小半刻钟,确定安全了,休宁信客重新穿好鞋,一个掉头,由东北直奔西南。 后面两个信客紧几步,跟上休宁信客,三个人走成一团,步子极快。 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前面已经能听到滔滔的江水声了。 三个信客看起来都是熟门熟路,脚步极快的左转右转,转了六七个弯,一头扎进一个废弃的小渔码头,三个人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片刻之后,一根火头被吹旺的火折子举起落下,举起再落下,举了三次,片刻,又举了三次。 不远处,靠近岸边一大片茂盛的芦苇丛一阵摇动,一条小船撑出来,缓缓靠近。 三个信客靠近几块青条石搭成的岸边,一个拉着船,另外两个和船夫低低说着话儿,从船上接下半人高的三只邮袋。 小船撑开,往江对面回去,三个信客一人背起一只邮袋,闷着头,急急往镇子赶回去。 李桑柔远远看着那三只邮袋,和背着邮袋的三个信客,笑眯眯。 这是她们顺风的邮袋,肯定是桐油浸过的那种,防水。 一路跟回镇上邸店,李桑柔重新上了那座望火楼,居高临下的看着整个镇子。 “老大,他们这是,那袋子,有点儿眼熟。”黑马凑到李桑柔旁边,忍不住道。 “嗯,咱们顺风的邮袋。”李桑柔低低的声音里透着愉快。 “我就说!”黑马虚空一拍,“这是咱们的人?” “不算是,再看看。”李桑柔转头看向小陆子,“跟大家说一声,随时准备启程。” 小陆子点头,飞快下了望楼,往约定的地方传话。 天边刚刚泛起丝丝鱼肚白,十来个信客出了邸店,大步流星,奔向三个方向。 李桑柔盯着休宁信客,和黑马一起,不远不近的缀了上去。 李桑柔和黑马后面,大常、孟彦清等人,拉着长长的队伍,悄悄跟上。 休宁信客背着大包袱,拎着根一人多高、两头包铁的竹竿,脚步极快。 午末前后,休宁信客赶到一座小镇,李桑柔和黑马低低道:“叫小陆子上来,咱们进镇子,和他搭上话,跟他一起走!” “好!”黑马吹了几声鸟叫,跟在跑的飞快的李桑柔后面,绕了个大点儿的圈子,从镇子那一头,进了小镇。 休宁信客在小食肆坐下,刚刚扬声要了碗肉丝面,就听到黑马一声惊叫,“唉哟!是你!这么巧!咱们可真是,人生处处都相逢!” 黑马声调惊喜,表情更加惊喜,一头扎进小食肆,一屁股坐到休宁信客对面,兴奋的拍着桌子。 “你说说,咱们这是不是有缘天天都见面哪!我跟你说,我跟我大舅,就特别有缘!” “可不是。”休宁信客忍不住笑。 这傻小子这劈头盖脸的惊喜,让人不能不笑。 黑马后面,小陆子笑的见牙不见眼,李桑柔低眉垂眼,一左一右,坐到黑马和休宁信客中间。 “这店里有什么好吃的?你要的肉丝面,那我们也吃面,三碗肉丝面,还有什么?那撕只卤鸡,再切一盘猪头肉!”黑马扬声要了饭菜。 “你昨天不是说,要往铜陵去?”休宁信客等黑马点好饭菜,看着黑马笑道。 “昨儿可不就是往铜陵去了,走没多远,听到点儿事儿,就掉头往这边了。 “你这是要回去?”黑马欠身半起,伸长脖子去看休宁信客脚边的大包袱。 “嗯。”休宁信客下意识的往大包袱往身后拉了拉。 “那咱们搭个伴吧,我正愁着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识路,我们也要去休宁,正好,你带带我们。”黑马直截了当。 “你们不是要往铜陵做生意?怎么又往休宁去了?”休宁信客惊讶了。 “不是做生意,唉!”黑马一声长叹,站起来,一把揪过小陆子,跟小陆子换了位置坐下,欠身往休宁信客凑过去,“咱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说,现在做生意,那都是往北边跑,往铜陵做什么生意? “我们,我跟我堂弟,是陪我妹,找人的,先是听说在铜陵这边,昨儿个,半路上,又听说往休宁那边去了,我大舅在休宁不是。” “这兵荒马乱的,找人可不容易。”休宁信客长叹了口气。 “可不是!你说吧,咱们这边,又不像江那边,有个什么顺风,到哪儿都能往家里递封信。 “唉,这不光找人难,这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才最熬心哪! “你说,这人,要是这会儿正病着,正在难中什么的,身边没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家里人又不知道,你说这得多熬心哪!唉!”黑马拍着桌子,唉声叹气。 “唉,就是这话儿,能有个信儿,知道平安,这心就不用悬着了,毕竟,这兵荒马乱的。”休宁信客跟着叹气。“唉,行啊,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跟着我,不过,我走得快,再往前一个镇子,就得绕点儿路送信了,你们……”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找人,这心急,走快最好 “绕路也不怕,正好打听打听不是,你想想,先说在铜陵,后头又说往休宁去了,说不定走的就是这一条道儿,是不是得一路走,一路找? “正合适! “谢谢您啦,信客都是好人!我大舅就是!方圆几十里上百里都得竖大拇指的好人! “对了您贵姓?”黑马的脸笑成一朵黑花。 “免贵姓叶,叶朝天,你喊我老叶就行,大家伙儿都这么喊我。”休宁信客老叶笑道。 “这名儿好!大气!来来来,咱们赶紧吃,叶叔你先吃,叶叔你别客气,我瞧着你,真就跟瞧见我大舅一样!” 两样卤菜上来,黑马热情无比的先让老叶。 第254章 咱是一家人 吃了饭,信客老叶慢慢喝了杯茶,把皮袋装满热水,就带着黑马兄妹三人,接着赶路。 出了镇子,黑马就挑了根和老叶那根差不多的竹竿,学着老叶拎在手里。 黑马和老叶并肩在前,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李桑柔和小陆子跟在后面,闷头走路。 出了镇子,走没多远,老叶就知道黑马所言不虚,他们兄妹三人,确实是吃苦耐劳很会走路,步子一点儿也不比他慢。 老叶放下心来,和黑马说着话儿,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天刚刚落黑,一行四人到了一座叫何湾的大村子,老叶在前,径直进了村头一家集邸店、食肆、百杂,甚至铁匠铺子于一身的两间门面一个小院。 “唉哟老叶,算着你该回来了,炉子没封火,正等着你呢。” 小店掌柜正扑挞着把旧蒲扇,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纳凉,看着老叶,急忙起身迎上来。 “你回回都能算准。”老叶笑应了句,回身指了指黑马等人,“今天带了几个池州老乡,得多做点儿饭。” “有啥好吃的没有?”黑马接话极快。 “有有有,新腌的菜条,这会儿,菜多得很!还有咸鸭蛋,流油!”掌柜眉开眼笑。 他这小店,一次能来三四个客人,那可就是难得的大生意了。 “光素的不行,吃不饱,有肉没有?鸡?鸭?鱼?得有肉!”黑马声音响亮。 “那可贵!”掌柜脱口先叫了句,随即笑出了声,“有有有,有鸡,今年抱窝的童子鸡,刚长到半斤多!要不杀一只?” “一只才半斤,那哪够!我们四个人,你杀个五六只吧,六七只也行,爆炒,再来盘腌菜条,咸肉有没有?那蒸锅咸肉饭!咸肉切丁。”黑马点起菜来,气势之足,真是没话说。 “好好好!狗他娘!老大媳妇!赶紧赶紧!来贵客了!”掌柜一边往里让老叶四人,一边扬声大叫,“再拿盏灯!拿根蜡烛!拿两根!来贵客了!” 老叶进了屋,先弯腰从包袱里找了封信出来,将包袱往黑马那边推了推,低声交待道:“这村里有封信,我送过去,你看着点儿包袱,我就不背了。” “叔你放心!”黑马立刻往包袱那边挪了挪。 李桑柔扫了眼小陆子,小陆子三口两口喝了茶,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我去方便方便。” “那边那边,不用出院子。”掌柜赶紧指路。 肥水难得,不能流外人田。 没多大会儿,小陆子和老叶一前一后回来。 掌柜就端上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童子鸡,再加一盆咸中带酸、翠生生的腌杂菜,白米饭里掺着腊肉丁,外加一盆鸡蛋汤。 几个人呼呼噜噜吃了晚饭,进屋歇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掌柜就准备好了早饭,不用黑马再说,就把好吃的全拿出来了。 一大盆炒鸡蛋,一大盆油爆虾,连夜到村头河里搬的虾,流油的咸鸭蛋,素包子,大米粥。 几个人吃好,黑马慷慨大气的结了帐,顺手留了十几个大钱,给掌柜家小孙女儿买糖吃。 四个人吃好喝好,出了村子,走出一段,小陆子和李桑柔稍稍落后些,小陆子低低道:“昨晚上是去送信了,收信那家,瞧着那房子院子,是那村里的好户。 “那家没人识字,是老叶念的信,信是那家的儿子写的,看样子人在太原府,信里说身体都好,掌柜的待他好,说这寄信的钱,都是掌柜出的,让家里放心什么的。 “后头,又听老叶跟那家老太太说:有了信儿,就能安心了什么的。” 李桑柔嗯了一声,和小陆子加快脚步,赶上了说笑愉快的老叶和黑马。 这一天,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处十分热闹的大镇子。 李桑柔见镇子足够大足够热闹,悄悄吩咐小陆子,递信给孟彦清等人,各自进镇子,找邸店住下,好好歇一夜。 老叶在前,进了相熟的邸店,老叶拿着十来封信出去送信。 趁着这机会,黑马将老叶包袱里的信看了一遍,原样再放回去。 看好放好,黑马拎着包袱出来,和李桑柔、小陆子三人坐在大堂喝茶说话。 “最远的一封信是到建德的,最近的一封,就是昨天那个何湾村。其余的信,都在这一条路上。”黑马举着杯子凑在嘴边,和李桑柔低低道。 李桑柔慢慢舒了口气。 建德是世子大军要经过的地方之一,照孟彦清的推算,武将军的大军,和世子大军要是撞上,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建德。 “说说老叶。”李桑柔低低道。 这一路上,黑马和老叶并肩说笑,她和小陆子跟在后面,听话听的断断续续。 “老叶其实没多大,今年刚过四十,显老。” 黑马瞄着周围几张桌子,周围几张桌子上,有一桌坐着窜条、蚂蚱和大头三个,还有一桌坐着老孟,其余一圈,都是他们的人。 “他是个倒插门。 “他说他曾祖那一辈,他们叶家还有一座山头,一百多亩水田。 “后来吧,家业传到他祖父手里,他祖父是个独苗,从小念书,书没念出来,倒念出了个好吃懒做。 “娶了个媳妇吧,是个才女,两口子都爱看话本,买了不知道多少话本,成天就是看话本,先是一块块卖田,最后山头也卖了。 “老两口今天卖明天卖,看了一辈子话本,好吃好喝了一辈子,把家产吃光喝光,一伸腿走了。 “这老两口吧,还挺能生,足足生了八个,全是儿子。 “老叶说,他老爹兄弟八个,他大伯二伯生得早,大伯娶的媳妇精明得很,一嫁过来,瞧着那两口子不是过日子的人,就想方设法的搂东西搂钱,等到老两口一死,老大一家子就麻溜利落的搬杭城去了。 “老二媳妇傻,辛辛苦苦的管家,三十多岁就累死了。 “老叶他爹娶了媳妇没几年,那老两口就死了,几个兄弟分了家。 “老大一家跑的快,老二那时候刚死了媳妇,老叶他老爹老娘,家产没分到,分到了能吃能睡不会干活的五个弟弟。 “老叶这五个叔叔,五条光棍,光了一辈子。 “老叶兄弟三个,也就他,虽说是倒插门,好歹也算成了家了,一兄一弟,弟弟十几岁就病死了,一个哥哥,也是光棍一条,现在也做信客。 “老叶说他能做这倒插门女婿,是因为他长得好,他长得是不错,这都过了四十了,身板儿挺直,瞧着还是挺好看。” 黑马评论了句,啧了一声。 “老叶说起他媳妇,他媳妇家,感恩得很。 “说他刚上门那几年,他家里穷,碰上家里断顿,他偷着往家里送点儿吃的,他媳妇明明知道,就当不知道,有一回,他娘病了,他偷偷舀了两瓢米,拎到家一看,他媳妇往米里塞了块腊肉。 “他说他丈人丈母娘也知道,也都当不知道。 “他丈人是做信客的,不过不是专门做,就是赶着农闲,冬天里跑个一趟两趟,还要顺带贩点货,他说他丈人能干得很。 “他跟他丈人做了信客,后来,又带着他大哥也做了信客。 “他有仨儿子一个闺女,闺女最小,大儿子今年十六,在富阳城一家药铺里学抓药,二儿子十三,原本打算送出去学个手艺,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没敢往外送,现在在家里,跟着他一个堂舅学木匠。 三儿子九岁,小闺女才四岁。”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和黑马道:“咱们的事儿急,不能再等了,明天探探话,把咱们的来意透给他。” “好,要是,万一?”黑马拧着眉头。 “先别想那么多。”李桑柔垂眼道。 …………………… 第二天,继续黎明启程,一口气走到太阳升到头顶,四个人坐下来喝口水歇一歇。 小陆子拉了拉和老叶高谈阔论的黑马,两个人往旁边走了几步,头抵头的嘀咕。 “早上起来的时候,三丫眼睛都肿了,你看到没?”小陆子贴着黑马问道。 “她又哭了?咋又哭了!这不是正找着呢!”黑马大瞪着双眼。 “嘘!你轻点儿! “刚我问三丫了,她说她夜里做梦,梦到……不好呗! “三丫说,光这么闷头走路,这哪是找人?这话也是。”小陆子叹气。 “能怎么打听?这是江南,南梁,这不是咱们大齐……”黑马生气了。 “你叫什么!”小陆子扑上去捂黑马的嘴,两人一起回头,一脸惊惧的瞪着正看着他们的老叶。 “叶叔,您那个,那个,没听到啥吧?”黑马一脸干笑,搓着手问道。 “你那句……” 老叶想说没听到,却没能说出来,马二郎刚才那句咱们大齐,声音太大了,他要说没听到,这胡说八道的太明显了。 “叶叔,我那是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可千万别当真!”黑马赶紧解释。 “二哥,你都多大了?还成天这么不稳当,你瞧你这话说的,你当咱叶叔是傻子啊?”小陆子没好气的啐了黑马一口。 “你们,到底要找什么人哪?”老叶从黑马和小陆子,看向坐在块石头上垂头垂泪的李桑柔。 黑马看向小陆子,小陆子看着黑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马指了指老叶,一脸干笑,“叶叔跟咱大舅是老乡,咱大舅说过,休宁人最仗义,要不?” “叶叔都听到了!你这个大嘴巴!你说吧!”小陆子没好气的说了句。 “叶叔,俺们三个,是池州人,可是吧,是江那边的池州的。”黑马挪到老叶身边,一脸干笑,“池州人这一条,没瞎说。 “俺们三个,虽说是堂兄妹,可是自小儿一块儿长大,又都是爹娘早没了,就跟亲兄妹一样。 我们三妹妹,她男人,那个啥,这也能说么?”黑马回头看向小陆子,问了句。 “说都说了,还藏这一点儿,有啥意思?”小陆子还是一幅没好气儿的模样。 “那我可就说了!”黑马猛一巴掌拍在老叶大腿上,“叶叔,这话说出来,咱可就真不是外人了! “我三妹妹她男人,是吃兵粮的,是个百夫长。” 老叶听的瞪大了双眼,“那你们找的人?是她男人?那咋找到这里来了?你们大齐?难道?” “是俺三妹妹做了梦,一连四个晚上,夜夜梦到她男人,一身的血,看着她哭,三妹妹说,她看到她男人身后有座城,城头上写着建德两个字。 “这个梦太吓人了是不是?连着四个晚上! “接了信儿,我就去打听了,那会儿我正好在抚州,收绸子,一打听,说是一个半月前,是有一队大齐军,过了抚州,往东边去了,从抚州往东,那不就是往建德城了?是吧? “这我可吓坏了,赶紧往家赶,赶到家里一说,我三妹妹就急眼了,非要去找不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唉,就这样!” “建德城过兵这事儿,我还真没听说过。”老叶紧拧着眉头,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我上回去建德城,那是三个多月前了,照你说的,一个半月前,那时候是还没过兵呢。 “唉,这年头,当兵的,真是……”后面的话,老叶没敢说出来。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当兵的,真是说死就死了,一场仗下来,到处都是死人! “叶叔,俺们肯定不会连累你,要不,你就当不知道,前头逢县过镇什么的,万一,你可千万别,那个啥。”小陆子蹲到老叶旁边,陪着一脸笑道。 “你放心。”老叶犹豫了下,叹了口气,“算了,我也有话直说,省得你们不放心。” 老叶回身拍了拍装满信的包袱。“这里头的信,你们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黑马和小陆子一起摇头。 “这都是从江北过来的,江北的顺风递铺递过来的。 “我们好些人呢,隔天就有一船信过来,像我们休宁这条线,五天接一趟,除了我,还有好些个信客,专做这接信派送的活儿。 “说起来,唉,放心吧,我最多帮不了你们,断不会害你们。” “这是顺风过来的?”黑马两只眼睛瞪的溜圆,一幅大惊失色的模样。 “唉哟!那可有点儿,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小陆子一边笑一边唉哟。 “叶叔,咱是一家人!我这三妹妹,就是顺风的管事儿,还做得挺大,管好几个地方的派送铺子呢。 “我跟我弟弟,能有钱做绸子生意,这本钱,还是三妹妹给的呢!”黑马指着李桑柔,由大惊而大喜。 “真的?是听说顺风爱用女掌柜。 “你这个妹妹,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是个有大本事的!”老叶惊叹,冲看向他的李桑柔点头欠身。“也是,有本事的人都不声不响,我家妮她娘也是个话不多的。 “那咱们是一家人!你妹妹这事儿,一会儿到镇上,咱们就打听打听。” “那得悄悄儿的,咱们可得小心点儿。”小陆子一脸谨慎。 “那肯定,那咱们赶紧走吧,这事儿,人命关天!”老叶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这包袱我来背!”黑马上前抢包袱。 老叶伸手拎过去,“信客的包袱,那得自己背,这包袱不重,咱们赶紧走吧。” 第255章 好信坏信儿 信客老叶仔细算着行程,路上赶了赶,第四天傍晚,在桃花镇上的邸店里,迎上了在他之后,第二拨往铜陵接信的歙州信客。 黑马和小陆子紧跟着老叶,和往铜陵去的一老一少两个歙州信客一个桌上坐着,吃饭说话。 吃好饭,找了机会,小陆子和李桑柔低低说了一老一少两个信客的话:建德城那边,和原来一样,他们这一路过来,没听说,更没看到有什么不寻常的。 他们觉得,这里除了山还是山,打仗也打不到他们这儿来。 “老大,会不会,没走建德这条路?”小陆子说完,拧眉问道。 李桑柔垂着眼,默默算着世子的行程,这一老一少两个信客在建德城的时候,世子的大军,也许刚刚过去,或是刚好还没到,应该是错过了。 “把这些告诉老孟。”李桑柔低低吩咐小陆子。 桃花镇足够大,孟彦清他们,可以分散开来,三五成群,到镇上找家邸店,好好洗一洗,好好吃一顿睡一觉。 隔天走了一天,第二天黎明启程,走了一个来时辰,离龙门关还有一里来路,就看到沿着山路一边,排着长长的队伍。 “出什么事儿了?”黑马伸头往前看。 “头一回碰到,我去问问。”老叶左右看了看,凑到蹲在路边两筐青菜中间的老头旁边,蹲下问道:“这咋回事?出啥事儿了?” “我哪知道!你也没看到我也刚到!你没看到我才排到这儿!我还没排到前面呢!”老头没好气儿的叫道。 他心情很不好,今天逢集,一早上老伴就催他早去早回,他觉得来得及,给菜地浇了一遍水,才拨了菜出门,这下好了,排在这里,这啥时候能排进城?今天这菜,只怕不等卖就要焉了。 “我去前头问问。”黑马伸长脖子往前面看了看,看着老叶,却是和李桑柔说话。 李桑柔垂下眼皮。 黑马拍了下老叶,从人群中往前挤。 “借光借光,我不是插队,放心放心,我就是跟我二叔说句话,我二叔在前头,我交待句话,借光借光,二叔!”黑马一边往前,一边乱喊着,时不时伸长脖子招呼一声。 挤到前面,离关口还有十几个人,黑马站住,伸头往前看。 关口门洞下,站着二三十个衣甲鲜明的兵卒,门洞下放着鹿角栏杆,拦住一多半,只留了一进一出两个空档,都是只容一个人通过。 进关出关的,都是一个一个往里进,一个一个的查。 进出各边,都站着五六个兵卒,其中两个小统领模样的,各拿着张画像,对着画像,一个看进关的,一个看出关的,挨个对着看。 黑马心里一紧,缩头往回走,刚走了没几步,后面有个兵卒扬声叫道:“那个人!扎花头巾的!你站住!” 周围的人齐齐看向黑马,下意识的往后退步,把黑马让了出来。 “叫你呢!”两个兵卒,一个拎枪,一个握着刀柄,大步过来。 “我?你是叫我?”黑马指着自己鼻子,一脸傻相。 “这儿还有第二个花头巾?你瞧你这头巾,可真扎眼儿! “你干嘛往回跑?”拎枪的兵卒拿枪杆捅了捅黑马。 “我刚到,该排在最后,可这队,都排了一里多路了,也不知道出啥事儿了,我就先挤上来瞧瞧,我还以为死了人了呢! “我这一路,是跟人家借光说看看前头出啥事儿了,看好了就回去,现在看好了,不得回去了?难不成说是借光,借到前头,我先进城了,那不成骗子了? “那可不成,再说,我二叔还在后头呢! “还有,后头还有几个人,跟我说,看好出啥事儿了,回去的时候,跟他们也说一声,我答应了的。”黑马一口地道池州话,仔细解释。 “你说的这是哪儿话?真难听,你是干什么的?你二叔呢?”握刀的兵卒一口标准官话,上上下下打量着黑马。 “池州话!我池州的!我二叔休宁县的,你连池州话都听不出来?你哪儿的?你这官话说的不错,好听得很!”黑马冲握刀兵卒竖着大拇指。 “一个池州,一个休宁,到这儿来干嘛?”握刀兵卒一脸嫌弃的看着黑马。 “我二叔是信客,我跟着我二叔学信客,我们是从休宁到池州,从池州再回休宁,月月走,一个月一趟。”黑马抬手划了一大圈儿。 “行了,到后头排队去,别再到处乱窜,不然把你抓起来!”拿枪的兵卒用枪杆拍了下黑马。 “是是是!”黑马连声应是,赶紧转身往后挤回去。 队伍后面,老叶站着排队,李桑柔一幅生了病的模样,缩着头肩,抱着胳膊坐在路边石头上,小陆子蹲在李桑柔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李桑柔,从上到下笼着层愁苦。 黑马挤回来,和老叶说了前面对着画像查人的事儿,蹲到李桑柔旁边,将关口看到的,和刚刚发生的事儿,压着声音,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李桑柔凝神听了,低低道:“问问老叶,有没有小路能绕过去,就算画像不是咱们,这么查,咱们过去了,老孟他们也过不去。” “嗯。”黑马应了,刚要站起来,又低低问了句,“那画像?要不要我在这儿排着,排过去看看?” “暂时不用,先平安过关再说。”李桑柔低低道。 黑马低低应了,蹲了片刻,站起来,走到老叶身边,低低道:“二叔,我刚想起来,我们兄妹三个,可都没有路引,万一,那可就麻烦了。咱们能绕过去不?” “有条小路,不大好走,行,咱绕过去。”老叶点头。 “那咱悄悄儿的,别惊动了前头。”黑马一边说,一边伸头往前看了看。 瞧着有三四个人从关里出来,经过身边时,黑马示意老叶跟上去,自己等到再有人过来,贴上跟上。 小陆子扶着李桑柔,李桑柔一幅病弱不胜的样子,掉头往回走。 排在后面的人群中,时不常有人三三两两掉头往回走,一行四人并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 一行人往回走了六七里路,从一个小村子旁边,离了驿路,钻进了山林。 山林里没什么路,老叶却走的很快,一边走,一边和黑马解释道:“这山里有个小村子,都是猎户,有四五十家,偶尔有一封两封信,我送过三四回,再翻过前面那个山头,下去就是了,过了村子,再翻过两个小山头,就进了仙棠镇,就在龙门关后头了。 “咱们赶一赶,天黑前就能赶到仙棠镇。” 果然,天刚刚落黑,李桑柔她们就从山林里穿出来,前面,就是仙棠镇了。 仙棠镇是个小镇子,天黑之后,镇子上几乎空无一人。 老叶带着三人,进了镇子上唯一一家邸店。 片刻之后,孟彦清带着蚂蚱大头,也住进了邸店。 找了机会,孟彦清找到李桑柔,低低问道:“出事儿了?” “嗯,龙门关设了关卡,拿着画像,挨个对人。 “黑马说,关口下有二三十人,都是精壮,衣甲鲜亮,不是当地口音,官话说的很好,黑马说只能听出不是这附近口音,哪儿口音听不出来,这些人,应该不是这一带的守军。”李桑柔垂眼道。 孟彦清脸色变了,“那世子……” “嗯,只怕不大好,不过,既然还在设卡查人,那就还好。”李桑柔声音低低。 “都查到这里来了,那咱们这怎么找?”孟彦清心头焦躁。 世子要是有个好歹…… “还是先往建德,真要是两军遭遇过,必定有过至少一场大战,先从战场找起。”李桑柔垂眼道。 “好。”孟彦清深吸了口气。 “不要急,越是危急,越要稳住,宁缓勿急。”李桑柔温声道,顿了顿,接着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儿的。” “好。”孟彦清低低应了声。 …………………… 龙门关后,是一片围在大山中的平地,有四五个镇子,黑马跟着老叶,跑了两天,送好十来封信,赶到仙明镇,和李桑柔、小陆子两人会合了,一边吃着晚饭,一边低低说着这两天的见闻。 “但凡关卡,都有兵守着,守得严实得很。”老叶时不时扫一眼四周,浑身的惊惧掩饰不住。 “昨儿下午,有封信是县城秀才公家的,正好秀才公在家,把我叫进去,问铜陵那边怎么样,这一路过来,各处怎么样,听到什么话儿没有。 “他问我,我也问他,就打听了几句。 “秀才公说:那些兵都是从杭城那边过来的,说领头儿的统领,从前是御前什么呢,在皇上面前当过差的,别的,我再问,他就不说了,说不是我该知道的。 “后头,我出来的时候,他家老管事嘱咐我,让我小心,说他家老爷说了,这些人都是捧着圣旨来的,脸酸心狠,不管是谁,说杀就杀了。 “对了,说这些兵,就是咱们到龙门关前一天才到的,咱们过龙门关那时候,是设卡的第二天,也是巧了。 “唉,这妮儿……唉。” 老叶想说妮儿的男人只怕凶多吉少,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咱早点歇,明天早点起,再往前瞧瞧,说不定,前头没啥事儿。 “咱别急,肯定没啥事儿。”老叶看着垂头垂眼的李桑柔,空洞的安慰了几句。 饭后,黑马凑过来,和李桑柔低低道:“我凑过去和那些当兵的搭了几回话。 “说是过来的是支千人队,他们没打过仗,说他们原本驻守在大青溪,离杭城不远,接了急令,半夜就启程往这边赶了,一路上急的赶的能跑死马。 “还有,那张画像,我看到了,瞧着,挺像世子的。 “那些当兵的,就知道要查这个人,都不知道要查的这个人是谁。” 黑马说到挺像世子,下意识的瞄着李桑柔,顿了顿,才接着道:“我和老叶说过了,一是路上赶一赶,尽快赶到建德城,二是,走小路绕过去,不经关过卡。 “老叶说,山里虎豹都有,还有狼,路上得小心些,我跟他说,我跟小陆子都有点儿功夫,不怕。” “嗯,一会儿去嘱咐老孟,路上小心,还有,让他们跟紧一点儿。”李桑柔垂眼嘱咐了句。 …………………… 几天后,一行人在白塘镇再次遇到往铜陵取信的信客。 老信客是歙县的,挨着休宁县,和老叶很熟,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黑马陪坐听说话,时不时问几句。 建德城确实过兵了,先是北齐人打过来,占了县城,也就占了一天多点儿,半夜里,南梁兵就围上来了,说是到天明的时候,就把建德城又打回去了。 老信客当时没在建德城里,他是隔两天到建德城的,说建德城里还好,就是一场大惊吓。 现在建德城里驻了不少兵,城里城外,特别是城外,成天查,查得严得很。说是清查南梁的散兵游勇,还悬了赏,捉到一个南梁兵,活的,五两银子,死的,五百个钱,要全尸,光有头不算。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吐了口气。 世子大军和武将军大军,确实狭路相逢了,也许还有杭城大军的夹击,世子军败,南梁画了世子的画像,一直查到龙门关,这么看来,世子至少还没落进南梁人手中。 “老大,咱们是不是赶紧赶过去?老叶要送信,绕路不说,逢镇过村都得耽误上半天一天的,要不,咱们自己走吧。”黑马看着李桑柔,拧眉建议道。 “第一,路上不好走,大山里面,很容易迷路。 “第二,咱们赶过去之后呢?怎么找人?南梁这么多人都没找到,咱们怎么找?”李桑柔深吸了口气。 “不能急,跟着老叶走。 “世子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他和他那些人,养尊处优,不像咱们,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困在建德城一带,到了建德城一带,还得靠老叶他们打听找人。” “嗯,也是,要是咱们,这会儿早跑了。 “老大你说,要是咱们,咱们该往哪儿跑?反正,不管往哪儿跑,咱们肯定早跑没影儿了,是吧?”黑马啧了一声。 “把这些事儿,去跟老孟说一声。回来就赶紧歇下吧。”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吩咐了句。 第256章 对手 信客老叶是个实诚人儿,黑马和小陆子一口一个二叔,喊了半路,就把老叶喊的真心实意把黑马三人当成亲侄子亲侄女儿一般。 一路上,倒是老叶最着急,催着李桑柔三人赶紧赶紧,早一天赶到,说不定就能活一条命! 一路上,遇到从东往西的信客熟人,必定细细打听,这一路上怎么样,建德城怎么样了,听说过兵了,听说打仗了,过的怎么样了。 快到绩溪时,老叶和一路上遇到的熟人打听到的,黑马和小陆子凑上那些杭城兵,东一句西一句打听到的,汇集在一起,已经足够孟彦清和李桑柔推演出世子大军和南梁大军遭遇的大致经过: 世子大军往绍兴方向潜行,先行在前,不知道武将军弃了长沙城,带领整个潭州守军,急急回援杭城。 世子应该没料到武将军如此果断,如此快速。 武将军决定放弃长沙,回援杭州前,必定会极尽全力警示杭城,以及杭城周围驻军,在大军行动之前,必定派了很多精锐探报,这些探报必定都是熟知从长沙到杭城以及周边地形的。 武将军必定比世子先侦探到了对方。 世子应该是在建德城外,被南梁军前后夹击,避入建德城,可还是很快就被击溃了。 世子的三万大军,对上武将军十多万潭州军,以及杭城大军,军力过于悬殊,完全没有胜算。 看这一路上的情形,世子大军被击溃后,世子至少没当场战死,而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也只有世子,才值得南梁人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候,还调来大批杭城周边的南梁军精锐,从建德城往北,一直警戒搜索到龙门关。 …………………… 绩溪县城门外,松松散散的排着几十个人,等着进城。 李桑柔斜往旁边一块高坡,站在茂盛的灌木丛后,仔细看着城门方向。 城门外横着鹿角木栏,木栏外,一排十来个人,军服肮脏,被粗绳系成一串,个个垂头丧气,萎顿不振。 李桑柔急忙退下高坡,一路上以来,头一回叫黑马,“二哥,你过来。” “咋啦?”黑马急忙从老叶身边跳过去。 “城门口有一排齐军俘兵。”李桑柔声音压得极低。 “嗯?”黑马一个怔神,随即醒悟,眼睛都瞪大了,赶紧用力眨几下,眨回正常大小,“那?” 那怎么办? 齐军大营里,认识他们的兵卒,不知道有多少! 而且,九成都是兵卒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兵卒! “叫老叶回来,咱们暂时不能进城,小陆子赶紧去跟老孟说一声。”李桑柔脸色不怎么好,“城门口有,说不定巡逻巡查的队伍里也有,甚至望楼哨岗上,不能再在外面走动了。” “好。”黑马应声。 一直面朝外听着话的小陆子,直接往前,去找孟彦清。 李桑柔再次站到那片茂盛的灌木丛后,细细打量那一队齐军俘兵。 一个南梁小队长拿着根长棍,时不时走过一队俘兵,用长棍托着俘兵的下巴。 那些俘兵萎顿不振,脸上身上,倒没什么受虐的痕迹。一个个都站得很稳,看来,也没饿着。 李桑柔心往下沉。 心思机巧,却仁义厚道,这是武将军的风格! 李桑柔又看了一会儿,老叶和黑马已经掉头往回走了几十步,转上了斜往城东的一条小街,李桑柔垂头垂眼,缩着肩膀,跟了上去。 绩溪县城外也一样人烟阜盛,店铺众多。 老叶对绩溪极熟,相熟的脚店也多,走没多远,看到一家相熟的脚店,赶紧进了店。 一路上都很阔气的黑马挑了座小巧的四水归堂小院。 老叶和掌柜咬着耳朵解释,他这个侄儿,去年往洪州贩绸子,发了财,年青气胜,阔得很。 掌柜跟老叶十几年的交情了,知道老叶的家史,撇嘴啧啧,“你别说,我猜猜,这是你大伯家的那一支的?” 老叶点头。 掌柜一脸得意,“看看,叫我猜中了吧! “你这个二侄子,精明这一条,随你大伯大伯娘,有钱就乱糟蹋这一条,随你们祖上。” “我们祖上也就我祖父祖母那一辈,坐吃山空,再之前,曾祖高祖,勤俭得很!”老叶瞪了掌柜一眼。 “那是那是。你知道吧,咱们绩溪,还有你们休宁,好些人都跑洪州贩绸子去了,我大儿媳妇有个堂舅也去了,听说发财的多得很! “还有米行!对,米行的事儿你知道吧? “咱这城里米行,走了好些有眼力的老师父,听说行首都急眼了。都是去洪州开自家的米行去了,说是洪州那边,现在还有潭州,跟江北的规矩一样了,米行随便开!谁想开谁开! “这条溪那头,往上到头那家,老周家小子,也去了。 “那小子还没出师呢,把他翁翁搬出来了,他翁翁可是老法师,说是花了三两银子,雇了轿子把他翁翁抬过去的!啧!这手笔!”掌柜说着说着,就岔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咱兄弟有空好好说话,我这还有一堆的信,你也知道,如今这路上不大好走,我得赶紧。 “我这几个孩子,你多照应,侄女儿身子弱,路上受了点儿风寒,得安安静静歇几天,要是有什么事儿,你照应照应。”老叶一肚皮的心事,哪有功夫跟掌柜瞎扯。 “这你放心,咱这十几年的交情了,你赶紧去,这里你放心。”掌柜满口答应,让过老叶,一迭连声喊着伙计送热水送汤水多送几碟子点心。 看着老叶出了脚店,孟彦清找机会溜了进去。 李桑柔站在院子中间,面沉似水。 “老大。”孟彦清看着李桑柔的脸色,心往下沉。 “小陆子跟你说了?”李桑柔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是。” “有没有没进过大营的?”李桑柔问了句。 “有!”孟彦清答的极快。 听了小陆子的警示,他就盘算过一遍,又和董超确认了一遍。 “有十一个,十个都是因为年纪稍大了点儿,不宜再打群架,一直留在老家打点信件的事儿,还有一个是卫福,之前,您一直在他在家陪着他媳妇,这是头一趟出活儿。” 李桑柔松了口气,有十一个,足够了。 “叫卫福跟上来,其余十个,分三批,都扮作黑马这样的阔气人儿,让大常和蚂蚱他们帮着看看,像什么人就扮什么人,往附近找邸店,包下这样的小院,让大家伙藏进去。”李桑柔吩咐道。 “是!”孟彦清应声,正要退下,犹豫了下,看着李桑柔问道:“这才是歙州,那睦州?” “走一步看一步。”李桑柔打断了孟彦清的话。 “是。”孟彦清转身往外,溜了出去。 老叶几乎日夜不停的送信,又托信得过的信客送了两封偏远镇上的信,原本需要在歙州耽误四天,硬生生缩短到两天半,第三天傍晚,启程赶往建德城。 赶了一夜的路,天明时分,离睦州境不远,路上野外,巡查之多之严,已经是歙州数倍。 一行人昼伏夜行,赶到建德城外的万胜镇上时,老叶累的瘦了一圈儿。 万胜城是建德城外各路汇集的地方,南来北往,东去西归,都要经过万胜镇,老叶带着黑马三人,在镇上最大最好的大车店里包下一个小院,住了下来。 老叶好好歇了一夜,隔天天明,往歙州方向折返回去送信。 卫福带着个扮作老仆的老云梦卫,和李桑柔住进一家店里,他是阔气行商打扮,虽然只有一主一仆,照样包下了一座不小的四水归堂四合院,安顿下来之后,就带着老仆,悠悠闲闲先逛城外的风光名胜。 小陆子出去买了几身旧衣裳,以及五倍子、乌桕等回来。 李桑柔用五倍子、乌桕煮水,将乌黑的头发胡乱揉成一团麻黑灰白色,又往脸上抹了几把,扮成一个驼背弯腰的老太婆,和把脸抹的灰白的小陆子一起,进了建德城。 建德城里,到处都是齐军俘兵,每一家药铺和医馆门口,都站着两三个,三四个垂头丧气的俘兵。 大街上,最多一刻钟,就有一队巡逻的兵卒,牵着齐军俘兵经过,慢吞吞经过。 衣甲鲜亮的南梁兵卒,不停的推着拍着齐军俘兵,让他们挨个打量着行人。 建德城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一个镇子,每一个村口,都设了不只一道岗,每一道岗上,都有至少两个齐军俘兵。 城里城外,戒备森严,几乎是挨个查看,一遍又一遍的查看。 再往外面些,巡逻的骑兵小队就多起来,十人一队,或是用绳子牵着齐军俘兵,一路奔跑跟着,或是将齐军俘兵捆在马上,排梳一般,一队队一遍遍的梳过。 “他们到底俘了多少人!怎么这么多!世子爷这仗是怎么打的!”小陆子看的提心吊胆,忍不住低低抱怨了句。 “俘兵多,说明死得少,不是挺好。回去吧。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南梁兵已经找成这样了,他们人生地不熟,又不能露面,更没法找,先回去吧。 一连四五天,老叶一边送信,一边小心的打听着这是怎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隔一天两天,回到脚店,将打听到的各种各样的信儿,转告黑马和李桑柔。 信儿很多,李桑柔听下来,七八成不靠谱,靠谱的那两三成,全无用处。 至于卫福和其余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一样一无所获。 再过三四天,老叶的信全部送好了,他得返回铜陵,接下一波书信了。 李桑柔这里还是没有丝毫进展,急的李桑柔满嘴苦涩。 睦州这些策略,必定出自武将军,一进睦州,她就闻到了熟悉的味儿。 她一直很忌讳和武将军对上,和武将军对上,她和他谁胜谁负,多半要看天意。 老叶不能再耽误,一早启程,赶回铜陵接信,又是一天毫无收获,夜晚,李桑柔直直站在窗边,仰头看着被窗户掩了一半的月亮。 杭城大军能和武将军所率潭州军前后夹击世子大军,那就是南梁朝廷听了武将军的警示,听从了武将军的调度。 现在,这睦州完全是武将军的作派风格,那就是完全听从了武将军的号令。 就是说,武将军还是南梁的主帅,而且一言九鼎。 这会儿,文彦超和黄彦明两路大军剑指杭城,蜀中那边,九溪十峒袖手,文顺之和窦怀德两路大军必定势如破竹,一旦收复蜀中,乔安所率万余骑兵精锐,必定率先沿江东下,驰援文彦超、黄彦明部。 武将军既然还是南梁主帅,那这会儿,他就应该在文彦超和黄彦明大军对面,正在耽思竭虑,调度军队,防守反攻。 那里,才是关乎南梁生死存亡最要紧的地方。 他肯定不在这里,他最关注的地方,应该是文、黄两路大军,世子最多排在第二位。 这里,是他在遥遥指挥,在作战之余。 再算上从这里到杭城的距离,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天一夜。 再加上这边守将得到禀报,武将军那边,再禀报上去,多了,她能有两天一夜,两夜一天,最少,她也能有一天一夜! 李桑柔眼睛微眯。 她得发出绚丽显眼的讯息,广而告之,让世子看到,让世子来找她,假如世子还活着的话。 怎么发讯息呢?什么样的讯息,能够传的足够远,能够像这月亮一般,仰头者皆能看见? 李桑柔细细想着,片刻,眉头微舒,露出丝丝笑意,往后退了几步,抱起床上的被子,蜷缩在床角,合衣而睡。 …………………… 第二天一早,卫福奉了李桑柔的吩咐,带着老云梦卫老仆,一身素服,径直进城,在城里最热闹的大街上,一路买买买。 太阳升到头顶时,卫福买好了东西,雇了二三十个健壮挑夫,挑着买来的诸般物什,排成一长串儿,出了建德城门,大步流星,直奔离建德城十来里路的大慈寺。 第257章 逃个时间差 大慈寺一半悬空,建在陡直的山崖中间,是建德城周围座落最高的寺院。 到大慈寺已经是午时前后,卫福神情悲伤手面阔绰,进门先奉上一百两香火银,接着再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要做场法事,赶得急,立时就得做。 有银子就好办事儿,大慈寺知客僧急忙禀了方丈,立刻召集寺内僧众,聚集到大雄宝殿,清香燃起,鼓罄敲响,法事做起来。 卫福端坐在僧众中间,认认真真的听经磕头。 几十个挑夫拿足了钱,缩在大殿一角打瞌睡。 卫福要求的法事,原本应该慢慢悠悠做上一整天,可现在,卫福午时才到寺里,又要在天黑前做完,好在僧众们都不拘泥,能省掉的都省略,只做实在没法省略的,总算赶在天黑透前,念好唱完,结束了法事。 法事结束,知客僧又陪着卫福吃了顿素斋,卫福看起来好多了,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请了十来个年青僧人陪着,提着灯带路,后头跟着挑夫,登到山顶,十来个年青僧人排成一排念平安经,挑夫将一个个大烟花抱出来,卫福一支支点燃。 卫福买的烟花,全是就算是最有钱的人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或是有大事大庆贺时,才会买上几支的巨大烟花,一个挑夫也就能挑两个,最多不过三四个。 也亏得建德城是座大城,睦州又紧领杭城,富庶便利,这种巨大烟花,不是年节也能立时买到。 不过,这近百支巨大烟花,已经是建德城所有商号的所有存货了。 绚丽的烟花从山顶窜起,在天空炸开,此起彼伏,绚烂了半个睦州的夜空。 …………………… 在建德城和青溪县之间,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里,一处人迹罕至的陡崖中间,顾晞缩在一片干草丛中,背靠着块石头,仰头看着远处璀璨的烟火。 “真好看,真像咱们建乐城的烟火。”如意坐在顾晞旁边,蓬头垢面,仰头看着烟火,下意识的说了句。 顾晞一个怔神,随即双手撑着,往上挪了挪,仰头看着烟火。 守真生辰那天,就是这样突兀的烟火! “这烟火的位置!能看出来是哪儿吗?小庆呢?记好!过去看看!快!”顾晞眼睛亮闪。 “是!小庆!快往上走走,快,爬到那棵树上去看,看清楚,快快!”如意一窜而起,急忙的招呼。 散坐在四周的十来个人,也都站了起来,远远看着绚丽的烟花。 …………………… 大慈寺山脚下,孟彦清藏在林中一块大石头后面,守着从大石头往左往右各十来丈的地段。 就连昨天露过面,下了山,兜个圈子又回来的卫福和扮作老仆的同伴在内,从李桑柔、大常,到他们所有人,这会儿,都藏在大慈寺山脚下,一个人连着一个人,在大慈寺山脚下,围了一整圈儿,细细查看着每一个靠近大慈寺的人。 老大用烟花联络世子爷,不知道世子爷能不能知道这烟花是信号。 从建德城到杭城附近,最急的急递,来回只要一天一夜。 他们从昨天烟花亮起时开始守,守到天亮,再守到天黑,就得先撤走了,之后,不管再想什么办法,都会难上加难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孟彦清挪了挪,透过树叶缝隙,看着开始往西边慢慢滑落的太阳,一颗心已经焦急忧虑到没感觉了。 老大这烟花信号,换了他,他肯定看不懂,当然,世子爷肯定比他聪明,世子爷肯定能看懂,必定能看懂,可世子爷,这会儿到底是死是活? 老董说过一句,世子爷这一趟,九死一生,九死,只有一生…… 唉! 孟彦清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把,想拍走那些拍不走的不祥念头。 吉人自有天相,这是老大的话,再说,世子爷是真正的贵人,福泽深厚,贵人都是有神灵护佑的。 这太阳落的也太快了,唉…… 孟彦清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鸟叫,孟彦清一个机灵,后背绷的笔直,接着又是一声鸟叫,孟彦清用力抿着嘴,屏着气,片刻,又是一声。 孟彦清一口气吐出来。 好了好了,有信儿了,有信儿了! 孟彦清急忙拿起系在纽绊上的木哨,一短两长吹了三声。 这木哨是小陆子削的,吹起来和鸟叫声几乎一模一样,要听熟了,才能听出来不是真鸟叫。 旁边不远,同样一短两长三声鸟叫响起,鸟叫声一串儿接着一串儿,混在山里的鸟儿们欢快的奏鸣声中,淹没在欢快的鸟叫声里。 孟彦清听到哨声一串儿接一串儿的传了出去,猫着腰,四下警惕着,急急往约定的地方赶过去。 孟彦清身后,一个接一个的云梦卫猫着腰,迎着远远的灿烂的晚霞,奔向约定的地点。 …………………… 常州北面,绵延十几里的梁军大营里,灯火如星落人间。 正中的帅帐中,武将军专注的看着刚刚送到的军报折子,两只脚泡在热水中,由着苏姨娘细细揉捏。 帐蓬外,亲卫禀报了一声,送了封急递进来。 武将军接过撕开,看了几行,就拧起了眉。 苏姨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脚抬出来,擦干,穿上袜子。 婆子端了水出去,苏姨娘洗了手,见武将军已经坐到长案后,忙拿小银壶倒了水,过去研墨。 武将军提起笔,片刻,却又放下了,指着刚刚收到的信,和苏姨娘笑道:“建德城递信过来,说昨天有人花了六七千银子,买空了建德城里的烟花,昨天夜里,在大慈寺山上放了半夜。” “这是要干什么?递信儿?”苏姨娘脱口道。 “唉!”武将军一脸苦笑,“你看看,连你都能想到,这是要递信。可建德城这边,居然还要写信给我,说不明究竟!” 苏姨娘不知道想到什么,想笑,又忍住了,片刻,神情微微黯然,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这烟花放的狂妄肆意,倒很有那位世子的作派,这是那位世子要联络别人,还是有人要联络那位世子?”武将军紧拧着眉。 “很像那位李大当家。”苏姨娘缓声接话,“有一回,我和她闲话,说到打起仗,兵荒马乱的,一旦失散了,要想再找到,那就是撞天昏一般,全凭机缘了。 “她就说,要是那样,她就找个地方放烟花,在放烟花的地方,等着要找她的人去找她。” 武将军凝神听着,片刻,示意苏姨娘,“说说这位李大当家。” “从哪儿说起?”苏姨娘犹豫了下,笑问道。 “从你觉得她不一般的地方说起。” “嗯,要说不一般。”苏姨娘顿了顿,笑道:“比如刚才,您说:连你都想到了,建德城那边,居然不明究竟。 “她说,男人之狂妄,全在这样的话里。” 苏姨娘一边说,一边小意看着武将军的神情。 武将军眼睛微眯,随即摆手道:“你只管说你的,没事儿。” “嗯,她说,男人和女人,确实体力有别,像猴子,狼,狗等等,也是公母大小有异,可从来没听说过公猴子比母猴子聪明,公狗比母狗聪明,怎么到人,就是男人必定比女人聪明了呢?” “这是什么话?”武将军哭笑不得。 “她还说,不管是国还是家,男人把女人屏弃在外,不让女人作主,不让女人握刀握枪,可等男人打了败仗,女人一样被杀被辱。 “回过头来,打了败仗的男人,却辱骂殴打手无寸铁的自家女人,因为他们的清白和名节有辱有损,全是因为女人受了辱。 “至于当初战败时,男人是逃还是降,那倒无关紧要,男人么,总是不得已的。” 苏姨娘一边说,一边看着武将军。 “女人自有女人的贞节,女人因为男人战败受辱,也一样因为男人战胜而荣耀,这有什么不对?”武将军皱着眉。 “我不懂这些,只是听她乱说,觉得有意思。”苏姨娘圆滑的回避了武将军的话。 “她还说过什么?” “她还说过一回,说名将先是人和,再是天时。”苏姨娘没再往下说,李桑柔还说,武将军没有人和。 “唉,这是极有见识的话。”武将军叹了口气,片刻,提起了笔。 苏姨娘添了根蜡烛,放到武将军左手边,站在武将军侧后,看着他一条条细细的交待着: ……拘住所有下九流,特别是夜香行,脚夫行等等,凭户册买粮油吃食,按天限量,找猎户脚夫清查所有小道,设卡严守…… 务必将顾晞和前来营救之人,困死在睦州、歙州一带。 武将军写好信,压上漆封,叫进亲卫,吩咐立刻急递出去,明天中午前,必须送进建德城。 苏姨娘侍候武将军睡下,出来前帐,倒掉残墨,洗好笔砚,慢慢擦着手,看着压在长案一角的一封书信。 那是晚饭前,武将军写给杭城家中的信,信里,措词严厉的命令: 他死后,武家男儿皆须死战,只可死不可降,武家女子要尽数自尽死节。 苏姨娘呆呆看着那封信,好一会儿,动了动,听着帘子后武将军绵长的呼吸声,慢慢挪过去,拿起那封信,小心的挑开,抽出信笺,重新研了墨,挑了支粗笔,将写着一个个死字的那几行,一层层涂上漆黑的墨,看着墨干了,将信笺重新装回去,盖上漆封。 …………………… 黎明前后,李桑柔顺着一根长长的藤蔓,滑落到山崖中间。 顾晞坐在干草堆中,借着头一缕晨光,仰头看着李桑柔滑下来,落到他面前。 “你的脸?头发?你这是怎么了?”顾晞瞪着李桑柔灰白的脸,和灰白的头花。“你这是?” “染的。”李桑柔抬手摸了把,她忘了她染过脸和头发的事儿了。 “我还以为你过于忧虑。”顾晞再仔细看了看,松了口气。 “嗯?你以为我急白了头?你可真敢想。你怎么样了?”李桑柔走过去,从上往下,从前往后的检查顾晞。 “腿上伤得重,别的还好。没想到你能找到我,我还以为……”顾晞喉咙哽住。 他以为他要死在这里了。 “你福大命大,死不了。”李桑柔仔细检查着顾晞的伤势,随口应付了句。 顾晞大腿上伤的很重,已经化肿溃烂,照顾得好,还没生蛆而已。后背有伤,一条胳膊伤的抬不起来,另一条胳膊也不能用力。 “把他捆好,拉上去,咱们得赶紧走。”李桑柔检查完,招手示意上面扔了绳子下来,递给如意和吉祥。 如意和吉祥托着顾晞,几个小厮亲卫将顾晞细细捆好,系在上面垂下的绳索上,看着顾晞被缓缓提上去。 李桑柔示意如意等人先拉着藤蔓攀上去,自己最后检查了一遍,拉着藤蔓,利落的窜上崖顶。 孟彦清等人已经解开顾晞,正飞快的扯掉顾晞伤口的脏布,倒出皮袋里的冷开水,粗粗擦洗过,上了药粉,再用浸过药的干净细布重新裹扎。 “药。”李桑柔仔细看了看顾晞大腿上那道深可及骨的伤口,抬手在顾晞额头上摸了下,皱眉示意大常。 顾晞额头很烫,这样的伤口,又化脓感染,是该额头滚烫。 大常解下一根腰带,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接过,将腰带抖开,飞快的找着药丸,一粒粒放到大常手心里,一边找,一边和顾晞道:“这是瞎子配的药,管用得很,你多吃点儿。” 大常托着一把药,弯腰过去,顾晞吓的上身往后倒,“我自己吃!” 他被闷过一回药丸子,差点噎死。 “大常背上他,咱们得赶紧走!” 看着孟彦清给顾晞扎好大腿上的伤口,李桑柔吩咐道。 大常将药带子重新系到腰间,上前背起顾晞,孟彦清等人架着萎顿无力的如意等人,往万胜镇疾行。 辰初前后,一行人一口气冲到万胜镇外,藏进离镇外一处关卡不远的小树林中。 这处关卡旁边是座轻骑营地,驻着从杭城过来的一支百人轻骑,这里,是李桑柔早就看好的目标之一。 孟彦清看向李桑柔,李桑柔抬手往前一挥。 孟彦清举起手,挥了两挥,老云梦卫们三人一组,从四面摸向营地。 “让他们赶紧吃点喝点儿。”李桑柔先吩咐黑马。 黑马答应一声,和小陆子几个,将装着清水的皮袋和咸肉等吃食递给如意等人。 李桑柔蹲到顾晞身边,摸出薄饼,再摸出包青菜丝黄瓜丝拌卤鸡肉丝,用薄饼卷上,递给顾晞,“只能吃这个了。” “你怎么打算的?”顾晞看着远处的轻骑军营。 “前天晚上的烟火,给你递了信儿,也给武将军递了信儿,咱们得赶紧跑,得抢在武将军的军令过来之前,越快越好,得快到让他们追不上。”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递了袋米酒给顾晞。 “骑着马明目张胆的逃命,最好往洪州方向,能一路骑过去,这一路怎么走,你肯定知道吧?”李桑柔看着顾晞喝了一大口米酒,问道。 “你这是要打劫梁军的马匹?”顾晞远远看着已经摸进军营的孟彦清等人。 “嗯,还有衣裳,腰牌什么的,要劫就劫全套。”李桑柔看着顾晞。 “你这胆子。”顾晞失笑,“那确实得跑在武怀国的军令前头。 “要是这样,咱们只要绕过建德城就行,之后,就一路冲关闯卡,怎么快怎么走,从青溪县穿过去吧。”顾晞顿了顿,看着李桑柔道:“这一路上,万一我晕过去了,你记好: “过了青溪县,沿着驿路一直往西南走,过石梁,常山,玉山,后面就是饶州城,冲过饶州城,就是咱们的地方了,得赶紧亮明旗号,别被自己人误伤了。” “嗯。”李桑柔点头,正要再说话,小陆子招手叫道:“老大,老孟好了!” “走!”李桑柔站起来。 大常弯腰抱起顾晞,看着顾晞手里的半张饼,示意道:“没事儿,你接着吃,跑过去还得一会儿。” 顾晞失笑,接着吃起了他的饼。 李桑柔等人冲进营地,一头扎进营房。 营房里,云梦卫正动作极快、有条不紊的整理着军服,腰牌令牌,长枪短刀,对着衣裳长短大小,分给各人换上。 “这是世子爷的,这是老大的,这是你的,你的。”老董抱着一抱衣裳,依次递给各人。 如意和吉祥等几个小厮,动作极快的侍候顾晞换上军服,换好衣服的云梦卫牵了马过来,将顾晞举到马上坐好,用宽布带将他捆住,固定在马背上。 等会儿一跑起来,就得拼命的跑,中间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诸人很快收拾好,将所有的马匹都牵上,扮作梁军轻骑统领的孟彦清抖开军旗,递给卫福,笑道:“你跑前面,把咱们云梦卫的气势拿出来,娘的,咱们才是正宗的御前军!” “是。”卫福笑应,接过旗挥了下,插到背后,抖动缰绳,纵马而出。 …………………… 午末时分,一队队骑步从建德城内冲出来,冲向大慈寺。 第258章 将军回营 从杭城带军过来,驻守在建德城的张将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搜找顾晞。 接到了武将军的信,张将军立刻命人四出传令,命令驻守各处的骑步,以大慈寺为中心,赶紧往四周搜找,自己也赶紧骑上马,赶往大慈寺。 刚出了城门,先行赶往各处关卡,以及骑步驻地传令的令兵就奔着他,疾冲而来。 万胜镇上的轻骑驻地,空无一人一马。 张将军听的两眼圆瞪,头一遍,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好好儿的,怎么会空无一人一马?人呢?马呢? 驻守在万胜镇的,可是一支百人轻骑,加上辅兵马夫,两百来人,三百多匹马呢! 张将军来不及细问,掉转马头,直奔万胜镇轻骑驻地。 从城门到万胜镇轻骑驻地,也就是一口气,就冲到了。 轻骑营房辕门大开。 令兵说是他开的,他来的时候,除了看不到人,一切如常。 营地里空无一人,营房里空无一人,旁边马厩里空无一马。 马厩旁边的一排仓房,间间都挂着大锁, 张将军急令砸开大锁,二十来间仓房里,每间都关着七八个十来个人,全都摘了下巴,手脚往后捆的结结实实,每一个,都是从上到下,寸缕不挂,连块头巾都没有。 “这他娘的!”张将军看的一阵阵的暴躁憋闷。 从头一间一直冲到最后一间,再猛一头折回来,冲到领兵的百夫长面前,抬起脚,看着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白条一根的百夫长,竟然不知道往哪儿踹才好。 “你他娘!你这兵是怎么带的?啊?这是怎么带的?这是怎么啦? “是谁?别跟老子说是北齐人!这是睦州,睦州!你这是百人队,殿前精锐! “他娘的!你过来!你给老子过来瞧瞧!你瞧瞧!那窗户都没了,你他娘怎么不跑?啊?怎么不跑?” 张将军揪着百夫长的发髻,把他拖到隔壁窗户掉了的那间仓房门前。 “跑,跑,跑了!”隔壁仓房里,刚刚被接上下巴的十夫长痛的浑身哆嗦,抖着手点着窗户,“那窗户,那就是老王撞开了,可刚滚出去,就被,被打了。” 这仓房外面,隔着条小河,对面就是万胜镇上一条住满人家的石条街。 大清早的,在河边洗涮的妇人们,看到白条条一个男人一丝不着,在河对岸乱滚猛挺,冲她们龇牙瞪眼,她们看不见他的手脚,倒是第三条腿挺在外头,显眼无比! 睦州一向民风淳朴,文风鼎盛,哪能容得下这等恶事恶人,在妇人们一片惊叫声中,汉子们绕着过桥的,撑船过去的,急眼的干脆跳进河里,三两下游过去,两闷棍把白条疯子兼哑巴打晕,抬着游街报官。 屋里的人,可都眼睁睁看着呢,哪还敢往外跑! 张将军问清楚经过,气的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急急的吩咐去查人马往哪个方向了,所有轻骑赶紧集合,赶紧赶紧拿笔墨来,赶紧写了信,赶紧送出去,赶紧禀告武大帅。 写好信送出去,张将军立刻上马,带着已经聚集过来的一两百轻骑,顺着哨探的指向,亲自带人疾追出去。 这一路上,一百多人两三百匹马的行路,极好打听,就是顺着官道驿路,一路往西了。 傍晚前后,追了两百多里,到了石梁关,听说那一支李代桃僵的百人御前队,在石梁关好吃好喝了一顿,其中一个受了重伤的,还是他们石梁关有名的黄一手给洗的伤口换的药,再换了马,已经过去两个来时辰了。 张将军对着石梁关马厩里累的腿软,还在喘息的两三百多匹马,气的话都说不成句了,“石梁,关,你们,关里,马!马呢?” 石梁关备着上千匹的健壮军马。 “都带走了,那位孟将军,说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气势的不得了!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说马要多,一人五六匹都太少,都带走了。”石梁关守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位孟将军,跟张将军,不是拜把子兄弟么?孟将军还说,他跟武大帅喝过好几回酒,武大帅见了他,都是叫他孟老弟…… 张将军气的仰天一声怒吼,他人马俱疲,人还好,马是无论如何跑不动了,只能一边命人从隔壁县调马,一边从歇了两个时辰的马匹中挑些出来,接着追赶。 …………………… 傍晚时分,李桑柔一行百余人,上千匹马,迎着巡逻回来的骑兵小队,厉声呼喊呵斥着,甩着尖利的鞭花,摆足了上军的派头,横冲直撞,冲出了饶州城。 饶州城守将是武将军旧部,得了禀报,急忙冲出来,对着城门口还没落下的烟尘,厉声呵令:“敌军闯关!快!出战!追敌!快快!” 最后一队巡逻的轻骑已经回来了,就要关城门了,这会儿越过城门往北齐地盘冲的,只能是北齐人,或者是叛军,不管哪一种,都是敌非友,都得赶紧追击。 刚刚巡逻回来的轻骑小队还没过吊桥,一个个踩着马蹬看着狂卷而过的御前军们,撇嘴啧啧,这会儿听到将军的厉声呵喊,赶紧掉转马头,急追出去。 更多的轻骑,从城门里冲出来,纵马疾追。 “大常,旗!”李桑柔伏在马背上,手伸向大常。 大常从怀里摸出李桑柔那面桑字旗,拍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摘下马鞍旁的长枪,将旗套在枪杆上,递给卫福。 卫福拔出背后的南梁军旗扔了,一只手抓缰绳,一只手握着枪杆,高举起那面桑字旗,冲在最前,厉声高喊: “桑大将军回营!桑大将军回营!” 对面的齐军大营据铅山和横平岭而守,和饶州相隔五六十里,高高的瞭望哨看到饶州城门外直卷而来的一路烟尘时,已经急急打信号通报营内。 齐军大营内顿时一片紧张,楚兴正在巡营,立刻着甲上马,号令频出。 楚兴集合人马,冲出大营时,瞭望塔上眼尖的哨卫已经看到了那面桑字旗,趴在瞭望塔上,一边尖叫,一边挥旗:“桑字旗!桑大将军!桑大将军!追兵,后头有追兵!” “快快快!迎上去!快!跑快!” 楚兴一马当先,带着齐军轻骑,纵马往前,离冲在最前的卫福还有半里来路,齐军轻骑往两边分开,绕过李桑柔等人,合拢在一起,冲向后面追击的南梁轻骑。 南梁轻骑勒转战马,急急掉头往回。 他们追的太急,对面的北齐轻骑太多了,短兵相接是要吃大亏的。 楚兴一马当先,挥着刀嚎叫着,一口气追了十来里,被梁军布下的鹿角路障拦住,才掉头回营。 李桑柔等人一口气冲到齐军大营,辕门外,孟彦清等人勒马停下,李桑柔和如意等人,以及牵着顾晞那匹马的董超,马速略缓,径直冲到中军大帐前。 顾晞已经昏迷不醒,董超和黑马急急解下顾晞,大常抱着,一路小跑送进中军大帐。 “你们先去吃点喝点,好好洗洗,然后过来一个人就行了,其余人治伤休息,世子那里有我。”李桑柔抬手拦住如意等人。 “小的们没事,只要还有口气。”如意面白气弱,站立不稳。 “再没事就没命了,先去歇着。”李桑柔招手叫小陆子等人。 “小的们都是贱命,世子爷……”如意着急要往大帐进。 他们都是为世子爷而活。 “人有贵贱,命没有,每一条命都珍贵得很。 “你们现在这样子,也没法好好侍候你们世子爷对不对,要是你们都累倒了累死了,那你们世子爷就真没人侍候了。 “你们几个,看着他们好好喘口气,好好歇一歇。”最后一句,李桑柔看着小陆子道。 “走吧,你看看你,自己还能站稳不?你这怎么侍候?”小陆子拖起如意,蚂蚱等人拖着吉祥,往旁边帐蓬进去。 李桑柔进到中军大帐时,楚兴的幕僚左先生已经在一迭连声的指挥他的小厮,以及诸亲卫,把楚兴那张行军床抬进来,赶紧去叫大夫,赶紧烧热水,赶紧去找干净衣裳,赶紧熬鸡汤熬粥准备熬药…… 楚兴回到大营,先四处查看警示了一回,催马赶回中军大帐,离大帐十来步,还没跳下马,就扯着嗓子叫道:“是大当家?大当家呢?大当家怎么从饶州城过来了?大当家……” 大帐里,幕僚左先生一头扎进来,抬着两只手,一起往下压,压一回,抬起来再压一回,再压一回,一边压一边压着声音叫道: “将军将军!别叫!别叫!是大帅!大帅!大帅重伤!大帅昏迷不醒,别吵!” “大帅?哪个大帅?哪儿来的大帅? “谁?大帅?咱家的?啊?”楚兴眼睛瞪的溜圆。 这是哪出跟哪出? “大帅昏过去了!惨得很!”左先生两只手不停的抬起压下,抬起压下。 “啊?”楚兴推开左先生,一头扎进中军帐。 中军帐内充满了酸臭的汗味儿,药味儿,一股子说不清的臭味儿,几个亲卫,正在裁一卷细纱,往大帐通风窗上缝,缝边儿做门帘。 楚兴的中军帐,一向不用纱帘纱窗,他嫌女人气。 楚兴的行军床被抬进来,放在长案一侧,随军的三个大夫都在,两个跌打大夫正给顾晞清洗伤口,另一个大夫正忙着熬药。 顾晞躺在行军床上,外面的南梁军服已经脱去,里面一身衣服原本应该是白绸子的,这会儿已经肮脏破烂的简直像块破布,顾晞蓬乱的头发里混满了草梗和脏东西,胡子拉茬,面容惨白削瘦,乍一看,就是个快死的乞丐。 楚兴看的眼睛圆瞪,喉咙里咯了一声。 他家大帅这幅模样,一个字都不用问,就知道他这是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楚兴慢慢转头,看着靠着长案一条腿,蜷着条腿,坐在块垫子上的李桑柔,李桑柔正指点着亲卫缝纱窗纱帘,要透风,又不能进蚊虫。 楚兴瞪着李桑柔,瞪着瞪着,眼泪下来了。 大当家头发都白了,一张脸熬成老太婆了! “大当家。”楚兴当场抹起了眼泪。 李桑柔转过头,莫名其妙看着抹眼泪的楚兴,看他指着自己的头发,噢了一声,揪起缕头发,“染的,这脸也是染的,我没事儿。” “敢情是染的。”楚兴立刻不哭了,“你跟大帅?你们这是?” “你不是驻守长沙的吗?怎么在这里来了?”李桑柔接过亲卫递过的一碗汤水,喝了口,看着楚兴问道。 “半个月前,我收到庞枢密一封手令,加了兵部的勘合,让我带兵驻守在这里,手令上说:让我随时准备应对意外之事。 “这一句,我一直纳闷到现在,跑这地方,应对什么意外之事?这儿哪有什么意外? “敢情,这意外之事,就是,这个!”楚兴手指在顾晞和李桑柔之间来回指。 “你们大帅带兵偷袭杭城后方,被从长沙撤走的武将军,还有杭城的精锐,前后夹击。”李桑柔说完,嘿了一声。 楚兴呃了一声,过去坐在李桑柔旁边,看着脸色青白的顾晞,忧虑道:“大帅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你不都瞧见了,都这样了,不能算没事儿吧。”李桑柔慢慢抿着汤水。 “我的意思,也是,都这样了,真不能算没事儿。 “就只剩大帅一个人了?别的人呢?如意他们?都?”楚兴看了一圈,没看到如影子般不离顾晞左右的那群小厮,心里一阵酸痛。 “如意他们都还好,就是太累了,也太脏了,我让他们去歇一歇,洗干净歇好了,再过来侍候他们世子爷。”李桑柔斜了眼楚兴。 楚兴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胜败那是兵家常事,就是吧,大帅这次败得,有点儿惨。” 楚兴咋着嘴,可真是够惨的。他虽然常打败仗,可从来没这么惨过。 李桑柔和楚兴又说了一会儿话,如意干干净净的进来,被跟着他进来的小陆子按在椅子上,只管看着指挥。 几个亲卫听着如意的指挥,端了热水,铜盆、大棉帕子和梳子等等东西进来,如意挪过去坐到行军床前,先给顾晞清洗头发。 李桑柔站起来,打着呵欠,往隔壁帐蓬清洗沐浴。 顾晞受了重伤,又在野外苦熬了将近一个月,衣食不周,饥寒交迫,又疾驰了一整天,逃出生天,心神松驰,就高热上来,昏迷不醒。 楚兴和左先生派了十来拨人,连夜赶往安仁县,以及抚州城,甚至豫章城,请当地名医,以及抚州军中和豫章城里,城外军中的大夫,日夜兼程赶过来。 顾晞昏迷了两天三夜,高热了三夜两天,第三天早上,睁开眼清醒过来。 李桑柔忙蹲到矮矮的行军床边上,仔细看着顾晞,顾晞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眼神却清亮了不少。 李桑柔松了口气,笑道:“看起来不错,抗过来了。” “你这头发,这脸,还那样。”顾晞声气微弱。 “用五倍子、乌桕染的,染布用的东西,染上就染上了,当然还这样。”李桑柔扯着缕头发,看了看。 “那怎么办?你……”顾晞从那缕头发看到李桑柔的脸。 “这是头发,只要人活着,就一直长啊长,等长长了,剪了就是了,有什么怎么办?现在剪掉也行,就是有点儿秃。 “脸也一样,脸也会褪皮,褪掉几层皮就好了。 “你刚醒过来,不问问这是哪里,谁的军中,为什么在这里,多少军国大事呢,你就盯着我的头发,这会儿,明明已经不发烧了。”李桑柔无语的看着顾晞。 顾晞也是一脸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带兵的楚将军,原本应该守在长沙城的,是庞枢密的手令和兵部的勘合把他调过来的。 “我去找你,也是你大哥写了信,说很担心你。”李桑柔转了话题。 “大哥……”顾晞喉咙微哽,“大哥一直叮嘱我不要冒进,要稳住,我还是心急了,要不是你……” “要不是你大哥!”李桑柔纠正了一句。 “要不是你!”顾晞加重语气,“就是没有大哥的信,你也一样会去找我。这是第二次救命之恩。” “上一次是生意,十万银子,已经清结了,不能再算。 “还是说正事儿吧。 “第一件,我想着你这个大帅,应该挺要紧的,军心啊什么的,就擅自作主,让楚兴把你的大旗竖起来了,还竖了面桑字旗。 “第二件,我已经给你大哥写了信了,说你伤得重,昏迷不醒。 “第三件,楚将军急着见你,说有一大堆的事儿,件件都要紧,还有,你昏睡的这两天三夜里,已经递过来一大筐各种信啊军报啊什么的。 “你要是还不能多说话,就接着睡,要是觉得还好,你得先见见楚将军。”李桑柔用一堆的公务,终结了顾晞的感恩和感慨。 “叫楚兴进来吧。”顾晞叹气道。 吉祥忙上前扶起顾晞,在他背后塞上厚软的靠垫。 第259章 晴天 顾晞醒过来了,见了楚兴,能处理公务了。 楚兴紧绷了整整两天的脸上有了笑,开始高声骂娘。 左先生一口气松下来,又雷打不动的在正午时对着太阳,抖着两只手,大张着嘴吞正午阳光养生炼体。 整个营地如一阵风卷走乌云,露出碧蓝的天。 孟彦清、董超等人,一排儿蹲在帐蓬边上,看着那顶中军大帐,拧了两天的眉头,总算舒展了。 看到李桑柔从中军帐中出来,打着呵欠交待大常,她要好好睡一觉,别打扰,黑马立刻就活蹦乱跳起来,一把揪住大常,郑重提出,他想吃顿饺子,回来那天就想吃了。 孟彦清跟进来,表示确实该吃顿饺子,并热情的建议:听说这山里野物儿多得很,要不,现在进趟山,弄两只野猪回来剁馅儿? “再打点野鸡,炖汤用,要是有鹿,麂子什么的,也搞点儿,晚上让老大烤肉吃,鱼也得弄几条。”大常一脸笑。 “鱼你不用管,交给我跟窜条!”蚂蚱拍着孟彦清,赶紧揽活。 “行!”孟彦清笑应了,转个身,站在十来顶帐蓬中间,扬声问谁去打猎,蹲在帐蓬边上闲嗑牙的云梦卫一拥而上。 …………………… 顾晞重伤大病,精力有限,见了楚兴,又看了两三封最紧急的军报,额头就有了细汗。 吉祥忙侍候他躺下,歇了一会儿,端了碗混了莲子百合的鸡粥,一边喂给顾晞,一边笑道:“爷这几天的饮食汤水,都是大当家亲手熬制,这鸡粥也是大当家早起熬上的,吩咐了小的,巳正前后,盛半碗给爷垫一垫。” “李姑娘呢?”顾晞慢慢吃了,问道。 “爷昏睡不醒这两天三夜,大当家一直守在爷身边,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刚刚大当家出去,小的听她跟常爷交待,说要好好睡一觉,让常爷他们别打扰她。”吉祥忙笑回道。 顾晞慢慢嗯了一声,往后靠进松软的靠枕里,闭上了眼。 …………………… 李桑柔一觉睡到太阳西斜,出来帐蓬,只见外面一排架子上,已经洗好的野猪、麂子,黄羊,野鸡,一条条鲜鱼,还有几只马蹄鳖,挂的满满当当。 架子旁边,几个老云梦卫正叉脚站着,双手拎刀,咣咣剁肉馅,旁边,蹲着的,坐着的,人人手里都有活,剥葱剥蒜洗菜和面生火烧水涮锅…… 李桑柔再看看居中指挥的大常,眉梢高扬。 要不是这天儿太热,她都以为要过年了。 “老大你醒了!没吵着你吧?我刚才还说他们,剁得太响!”黑马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 “什么馅儿?”李桑柔点着剁馅儿的问了句。 “野猪肉!”孟彦清正和面,扬声答了句。 “我来调馅儿,切一盆葱姜丝,小陆子炸碗花椒油。”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挽袖子。 李桑柔调好肉馅儿,二三十个云梦卫站两排包饺子。 李桑柔将大锅里的猪骨头捞到盆里,让几个人围着盆拆下骨头上的肉,再将整只的野鸡,黄羊骨头,和四五只马蹄鳖,以及营地里能找到的各种干菇扔进去接着煮着,转过身,开始腌大块大块的黄羊肉、麂子肉,准备烤着吃。 窜条和蚂蚱几个人网来的鱼太多,照李桑柔的吩咐,将鱼洗干净,用盐擦过,撑开肚子,一条条挂起来。 腌上一夜,明天早上烤着吃。 饺子包好,李桑柔捞出野鸡黄羊骨头和马蹄鳖,拆完骨,把肉倒回去,滚了两滚,撒上香菜青蒜,咸汤就好了。 大常那边,稀薄粘糊的米粥也煮好了。 董超等人开始烧水煮饺子,大常咣咣拍了黄瓜,切好菜丝,和拆骨肉一起,拌了三四盆。 黑马几个架好了烤架,将腌好的大块肉放到烤架上。 “吃饺子啊!吃饺子没酒可不行!我这有好酒!”楚兴巡营回来,闻着味儿,一头扎过来,扫了眼,立刻表示,没酒可不行!这酒,他有! “你看,那旗杆上,那挂的,是红条吧,能喝酒?你家大帅就在中军帐中呢。”李桑柔指了指中军帐旁边的旗杆,旗杆上长长的主帅旗边上,飘着两条红色边儿。 挂红色就意味着全军上下,要随时准备迎战,喝酒是绝对禁止的。 “我是说我有酒,我没说我喝,我哪敢? “我不喝,拿来给你们喝,你们,又不是,那个啥,哈,是吧。”楚兴舔着嘴唇,从那锅香气扑鼻的咸汤,看到烤架上已经开始滋滋作响的烤肉。 “那边挂着桑字旗呢,我们也不敢喝酒,把你家左先生叫过来,一起吃饭吧,只能吃,不能喝。”李桑柔无语的斜瞥着楚兴满脸的垂涎欲滴。 “大当家说的极是!说得对!老左!”楚兴扯着嗓子喊了声,至于左先生能不能听到,他就不管了,他已经奔着烤肉冲上去了。 头一锅饺子煮出来,李桑柔盛了十来个饺子,又盛了碗骨头野鸡汤,让黑马给顾晞送过去。 再盛了一盆饺子,让大头和小陆子给如意他们送过去。 …………………… 中军大帐里,顾晞慢慢吃了饺子,喝了汤,侧耳听着外面的热闹,片刻,吩咐如意,“去看看,大当家要是得空,请大当家进来说话。” 如意应声出去,片刻回来,笑禀道:“大当家说一会儿就过来。” 没多大会儿,李桑柔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托着只茶壶,进了大帐。 “怎么还自己带茶过来了?”顾晞半坐半靠在靠枕上,示意如意搬走面前用来看书信军报的小架子。 “你这里没有茶。这是我找左先生要的,洪州今年的春茶,很不错。” 李桑柔将茶壶茶杯放到长案上,拉过椅子,坐到顾晞旁边,仔细打量顾晞的脸色。 “好很多了。谢谢你的饺子,还有那碗汤,你做饭手艺和杀人的手艺一样好。”顿了顿,顾晞笑道:“现在看,你逃命的本事最佳。” “看起来真是好多了。”李桑柔坐回去,欠身往后,端过杯子喝茶。 “吉祥说,这几天你守着我,几乎没合过眼,谢谢你。”顾晞看着李桑柔谢道。 “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总不能前功尽弃。”李桑柔抿着茶。 “如意他们也都是强弩之末,我要是不看着点儿,他们肯定得累死好几个,那就麻烦了,侍候你这事儿,挺不容易,讲究太多。 “听吉祥说,他们上手侍候你之前,都得学上四五年。”李桑柔啧了一声。 顾晞无语的看着李桑柔,片刻,叹了口气。 “再歇一天,后天我就得启程赶往润州城,黄彦明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他应付不了武怀国。”顿了顿,顾晞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武怀国决断如此之快之利,正面对阵,文彦超大约能勉力支撑,黄彦明肯定不是武怀国对手。” 李桑柔没说话。 顾晞看着李桑柔,片刻,带着几丝隐隐约约的小意,问道:“你呢?” “我跟你走,你没好利落之前,我不是很放心,再说,我正好要去一趟润州。”李桑柔看着顾晞道。 顾晞眉梢微扬,片刻,笑起来,“不放心什么?我又不欠你钱。” “当初在江都城,我准备动手打架抢地盘的时候,瞎子劝我劝的满嘴白沫,后来还是没劝住,瞎子气的一边骂,一边让我等等,说他得给我弄一样保命的东西。 “就是那个小手弩。”李桑柔晃了晃用来捆手弩的那只手。 “后来我就问他,既然不赞成我打打杀杀抢地盘,干嘛还要给我做保命的手弩?” 李桑柔顿了顿,笑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瞎子说,他把我从江里捞上来,泡热水泡凉水,灌药扎针,绞尽脑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救活,我刚活过来时又是个半傻,连说话都是他现教的。 “他说他头一回在一个人,一件事上,花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心思。 “花了那么多的功夫那么多的心思,结果我跟人家打一架,死了,他得心疼死,不是心疼我,是心疼他花的功夫心思。” 顾晞听的眉梢高扬,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个瞎子!” 李桑柔抿着茶笑。 …………………… 建乐城。 清风抱着只锦袋,一溜小跑进了庆宁殿,没照规矩沿着墙角绕过去,而是径直走向顾瑾。 顾瑾看着径直过来的清风,目光落在清风怀里的锦袋上。 正说话的伍相顺着顾瑾的目光看向清风,急忙顿住话。 “回皇上,有铅山大营过来的急信。”清风径直走到顾瑾面前,奉上锦袋。 顾瑾接过,明显有几分急切的用力抽开。 伍相等人莫名其妙,铅山大营在哪里? 庞枢密知道铅山大营在哪里。 一个月前,皇上召见他,让他立刻把楚兴调往饶州城外,在离饶州城最近的地方驻守,就是铅山这个地方,说是让楚兴:’以备应对意外之事’,当时他就十分纳闷,现在看来,饶州城外真出出意外之事了,还是大事儿!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顾瑾抽开锦袋,锦袋里一厚一薄,一份密折一封信,密折是楚兴写来的,信上只写了清风转呈四个字。 顾瑾抓起那封信,连裁刀都没用,直接撕开,抽出薄薄一张信笺。 信笺跟信封一个风格,没头没脑,只写了几行字。 顾瑾扫过那几行字,再扫了一遍,一股热流猛冲上来,直冲得他热泪盈眶。 顾瑾放下信,摸过裁刀,挑开折子,细细看了一遍。 伍相等人双手抚膝,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眼角余光却拼命往顾瑾那边看。 庞枢密养气功夫略差,时不时转一下眼珠,看一眼顾瑾。 顾瑾放下折子,接过清风递过的帕子,按了按眼角,看着伍相等人,缓声道:“世子得了九溪十峒老峒主病重的信儿,重新部署,以身犯险,带兵三万,往杭城南部潜行。” 顾瑾的话顿了顿。 伍相和杜相几个人还好,庞枢密两只眼睛都瞪大了,军略上,他反应最快。 “之后,武怀国弃长沙回援杭城,世子后有武怀国十余万大军,前有杭城守军,在睦州溃败重伤。 “半个月前,大当家潜入睦州。 “这是楚兴递过来的折子,三天前,大当家护着世子,从饶州城冲关而回,平安回到了楚兴军中。 “看附过来的脉案,世子至少性命无忧。” 顾瑾声调轻缓,众人却听的惊心动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怪不得,皇上这一阵子气色很不好。”伍相感叹了句。 “母亲大行前,再三嘱咐朕,一定要护住弟弟。”顾瑾喉咙哽住,片刻,抬手挥了下,笑道:“不说这个了。这件事,等世子的折子到了,再行议处。接着议事吧。” …………………… 隔了一天,顾晞和李桑柔等人上了船,沿信河而下,到鄱阳湖换上楼船,率领洪州大军,在江州汇集了潭州、荆州,以及自蜀中赶到的乔安部,入江东下。 进鄱阳湖后,顾晞登上帅旗高挂的楼船,李桑柔和大常,以及孟彦清等人,则上了艘战船,跟附楼船而行。 卫福坐在船边,拽着小船的缆绳,董超等人或蹲或站或坐在旁边,对着小船上的蚂蚱大头等人指指点点,高喊说笑。 小船上,蚂蚱和大头一人趴一边,正用纱网兜银鱼。 小陆子人在水里,一只手扒在船帮上,一只手拍着水往网里赶鱼。 窜条猛的从水里窜上来,两只手抓着条大鱼,咣噹扔进小船里。 黑马也从水里一窜而出,往船上扔了条鱼。 正站在大船上钓鱼的孟彦清扯起空空的鱼钩,连声抱怨,怪不得钓不到鱼,这鱼,都被窜条这几个夯货吓走了! 大常过来,蹲在船边,往小船里看了看,喊道:“这不行,得撒网,这几条鱼哪够吃!” “没有网!老大不让买,说咱们是急行军,说一边急行军一边撒网耽误事儿。”大头在小船上扬声叫道。 卫福眨了眨眼,想着一边急行军一边撒网的情形,哈哈笑起来。 旁边的楼船上,李桑柔趴在栏杆上,看着小船上的几个人摸鱼网虾,顾晞穿着件夏布长衫,坐在软椅上,欠身伸头,也看着小船。 听到大头高喊老大不让买网,顾晞看向李桑柔笑道:“楚兴说,你和他说,桑字旗竖起来,就得守军中规矩,问我,你这么大功,该够封个王了吧。 “我说你是女子,怎么封王?” 顾晞的话顿住,见李桑柔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要问的意思,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 “楚兴瞪着眼呆了好半天,跟我说,他竟然没想起来大当家是女人。” 顾晞说着,笑起来。 “昨天收到大哥的信,说你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整个战事,问我,你的功劳该怎么酬。 “我跟大哥说,你救我命,是你跟我的私事,不算公务。” 李桑柔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看着顾晞。 “咱们头一回见面,就是生死之交,救命大恩,慢慢还吧,反正,从今往后,还有几十年呢。” 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哈了一声。 第260章 吃吧吃吧 自鄱阳湖顺水往北,顺风顺水,隔天,楼船就赶到了江州城外。 江州城外,荆州赶过来的大军船队,略早了一两个时辰,已经绕过石钟山,泊进了潘阳湖。 看着顾晞的楼船到了,统领荆州军的曹将军急忙上船请见顾晞。 乔安部从峡州顺流而下,还没赶到。 文诚日夜兼程,几乎和顾晞同时,自扬州赶到了江州城。 顾晞得了禀报,说文先生到了,长长松了口气。 守真到了,他就不用一直盯着千头万绪、繁杂无比的后勤辎重了,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几天劳神太过,午时过后,就头目森森,要歇上一个时辰才能接着理事。 文诚风尘仆仆,进了船舱,看着顾晞,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喉咙更住了,更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你,瘦得很。” “你来了就好了,我还是有点儿精力不济,这些数目,看的太累心。”顾晞脸色发白,额头一层细汗,明显已经很累了,放下手里厚厚的军械册子,往后靠在靠枕上。 “我来核对。”文诚伸手拿过那本军械册子,坐到榻前椅子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顾晞。 “在门口碰到如意,问了几句,那一个来月,你是怎么熬下来的,我都不敢想!”文诚掀起顾晞腿上盖着的葛纱,看着眼伤口。 “开始不敢生火,如意他们捉了野鸡兔子,喝生血。”顾晞一声长叹,随即又笑道:“已经过去了,等我到了润州,非得找武怀国报了这一箭之仇不可。” “前一阵子,阿玥担忧得很,说皇上明显见瘦,气色也不好,脾气更不好,说还跟她发了一回脾气,说她就说了句,说你要给她寄洪州的春茶,都快到夏天了她还没收到,皇上就发脾气了。 “我想到你那边可能不顺,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唉,你太冒失了,这一个多月,皇上得担心成什么样儿!”文诚说着,拧起了眉。 从听到阿玥两个字,顾晞就开始斜瞥着文诚,等他说完,慢吞吞喔了一声,“阿玥,呵,呵! “我记得从阿玥六岁还是七岁来,你就说什么男女之礼,尊卑上下,从那时起,你就都是宁和公主,公主殿下,一板一眼。 “现在,怎么又阿玥上了?难道阿玥是倒着长的,越长越小了?” “你的伤确实无碍了。”文诚神情严肃,“既然无碍了,我跟你说说黄将军和文将军那边的情形吧。” …………………… 从泊进江州前两天,顾晞就忙得几乎没时间休息,李桑柔也就没再上过楼船。 文诚从江州对岸乘船过江,直接上到楼船时,李桑柔正在自己那条船上,对着一排儿五六个红泥小炉,比较哪种茶叶煮茶叶蛋味道最好。 文诚径直去见顾晞,百城还没上到楼船,就看到了在小船上钓鱼的黑马,赶紧招呼。他正好不当值,直接让小船靠到李桑柔那条船旁边,先指挥着杂役搬了两只大箱子上去,自己再跟上去,和李桑柔见了礼,指着大箱子介绍: 这一箱子是公主寄到他家爷那里,托他家爷转交给大当家的,这一箱子是潘七公子托给宁和公主,宁和公主再寄到他家爷那里,托他家爷转交给大当家的。 百城口齿伶俐之极的说着一串儿的托转,李桑柔听的笑起来,“文先生好不好?听说他一直在扬州?” “是一直在扬州,不过不在扬州城里,一直在城外大营里。 “我们爷还算好吧,累得很,最近一两个月忧心的厉害,前一阵子,得了世子爷的信儿才不忧心了。”百城笑回道。 “你也辛苦得很。我刚煮的茶叶蛋,你拿几个回去尝尝。”李桑柔一边说,一边拿小漏勺捞了十来个茶叶蛋,放在碗里递给百城。 “谢大当家赏。”百城欠身接过。 “烦你问问你家爷什么时候得空,今天晚上,明天中午,明天晚上,后天,都行,我请他吃饭,一是谢谢他转交这些,二来,算给他接风。”李桑柔笑道。 百城听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应是。 大当家给他家爷接风,敢情这是谁早一步到,谁就是东主了。 百城上到楼船,找机会转了大当家的邀请,文诚忙让百城转告李桑柔,他当天晚上就有空。 …………………… 文诚赶到,顾晞顿时轻松下来,文诚走后,一觉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起来只觉得心神愉快。 看了一堆军报,对着沙盘细细推演了半天,眼看天色将晚,顾晞吩咐道:“让厨房做几个守真爱吃的菜,再去请大当家过来,晚上算是替守真接风。” 如意应了,片刻回来,陪着一脸笑,“回爷,文先生往大当家船上过去了,说是大当家今晚给文先生接风。” 顾晞嗯了一声,片刻,哼了一声,接着看沙盘。 看了没多大会儿,顾晞往后靠在靠枕上,示意抬走沙盘,随手抓了份军报,举起看了眼,又拍回那一堆军报里。 “去瞧瞧。”顾晞双手撑着矮塌,用力想站起来。 “爷不能站起来!用了力,这伤口要崩开的!”如意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阻止。 “叫柳大夫进来,裹紧。”顾晞没敢强起,重新坐回去吩咐道。 “是。”如意松了口气,赶紧让人去请柳大夫。 柳大夫进来,将顾晞大腿上长长的伤口裹紧,谨慎的交待道:“大帅这伤,晾着好得快,也不容易红肿,扎成这样,可不能太久,大帅的公务,越快越好。” 顾晞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 如意已经指挥着抬了小巧肩舆过来,扶着顾晞坐到肩舆上,搭着长长的跳板,先从楼船下到岸上,再上了李桑柔那只比楼船矮了很多、小了很多的战船。 李桑柔和文诚迎出来,李桑柔看着顾晞裹扎的结结实实的腿,看向如意道:“这条船上椅子都小,从你们船上抬张塌过来。” 如意笑应,指了指后面,示意已经抬来了。 “一早上,听说你今天就能赶到了,我就让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几样菜,谁知道……” 顾晞斜瞥着文诚,先和文诚说话。 “厨房从一早上就开始准备,这一片心意,总不好全辜负了,我干脆过来一趟,把专程给你准备的菜,送过来。” 文诚无语的看着顾晞。 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看看顾晞,再看看文诚。 “进去说话吧。”见李桑柔不说话,文诚只好让道。 “是你请大当家吃饭,还是大当家给你接风啊?”顾晞一边示意抬进去,一边凉凉的再说了句。 “你重伤重病,腿脚不便,不敢打扰你。”文诚更加无语。 “宁和公主托文先生给我带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带东西没有?”李桑柔一句话扯得很远。 “没有!”顾晞答了句,转头看向文诚,“你是不是还装模作样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给阿玥写信这事儿呢?” 文诚径直往前,坐到刚才的位置,示意两人,“赶紧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 隔一天,乔安部顺流赶到江州,越过石钟山,泊进鄱阳湖,休整准备。 乔安见了顾晞,细细禀说了蜀中的情形。 “最早是接到庞枢密和三位相公联名的密令,调在下往扬州,没几天,又收到皇上手书密旨,让在下驻守峡州,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千里奔袭,庞枢密的军令,是在密旨后第三天才到的。 “在下就一直驻守在峡州,直到收到大帅的军令。 “两个月前,在下收到文将军的书信,说是有九溪十峒的信使去了他军中,他要调拨一半步骑随我东下。 过来的步骑众多,在下只好往荆州找潘帅司借船,潘帅司那边船也不够,现从襄樊那边调了船过来,多亏潘帅司全力周旋,要不然,只怕还要晚几天才能到。” 乔安的话顿了顿,从顾晞极瘦的脸上,看到他重伤的大腿。 “大帅这是?” “我亲自带人绕过饶州,打算偷袭越州,偷鸡不成,反被武怀国前后夹击,九死一生。”顾晞嘿笑了一声。 乔安呃了一声,呆了一呆,下意识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妥当,赶紧收住,尴尬片刻,唉了一声,“皇上的密旨,准备千里奔袭,就是备着营救大帅的?” “是备着万一更加不好,你就要千里奔袭,守住洪州,以防形势急转直下。 “是大当家带着孟彦清他们,把我接回来的,孟彦清他们就在旁边船上,人都在,等你忙好了,去看看他们,我记得你说过一回,你和孟彦清他们,如父子一般。” “是。”听顾晞说到孟彦清,乔安莫名的喉咙更住。 “大当家他们跟着咱们行军,一直到润州,这一路上,相处的时候不短,你们可以多见几回面。 “你去见文先生吧,把船只辎重,和他当面交接,他是个仔细人儿,你留心交接。”顾晞接着交待道。 乔安答应了,起身告退。 …………………… 忙了两天,乔安将带来的步骑交接的交接,安顿的安顿,再将船只粮草辎重和文诚交接清楚,这才有了闲空,赶紧洗个澡,挑了件衣服换上,和十来个统领,坐上船,绕过半个湖,去楼船一带看望孟彦清等诸位师父。 李桑柔没在船上,一大清早,和大常黑马进江州城买菜去了。 正是炎热的时候,孟彦清光着膀子,大裤衩湿了一半,贴了半脸的五彩纸条儿,正和董超等四五个人,在甲板棚子下,围成一圈打叶子片,周围站了更大一圈儿人,指指点点的瞎指挥。 宽宽的跳板搭在岸上,乔安喊了几声,见没人理他,直接上了船,皱眉看着晒得黝黑的一群光膀子糙汉子。 这一群,像是船工,可哪有这么放肆的船工? “请问!”乔安猛的提高声音,“大当家在不在?” 先找大当家吧。 “喔哟!”孟彦清面对着船头方向,抬手拨开五彩纸条,一眼看到乔安,惊喜的一声喔哟,赶紧招手,“是小一来了!你先站一会儿,等一会儿!等老子打完这把牌!好不容易摸了把好牌!” 乔安还是没认出孟彦清,不过孟彦清这声音,他听出来了,瞪着孟彦清,从他满脸的五彩纸条儿,看到光着的膀子,再看到踩在椅子上的一条毛腿一只光脚,直看的嘴巴半张。 从他头一回见到头儿起,头儿就是一丝不苟,再热再冷,黑夜白天,暴雨狂风,都没能打乱过头儿严谨的军姿风仪。 头儿一直教导他们: 他们是暗卫,身在暗处,就更要严谨严格,要时刻牢记,他们是御前侍卫中的最精锐,这精锐,也包括仪容。 要是有一天,他们站到了明处,那就一定要让所有人看到他们云梦卫的锐利。 他们云梦卫虽然一直行走在黑暗中,却不惧审视,他们从里到外,都是帝国最精锐者。 可眼前…… 乔安身后的十来个统领,比乔安更加震惊,一个个目光呆滞的挨个看着里一圈外一圈的这群光着膀子,全无风仪的他们的前辈们,用力的,不敢相信的辨认着他们的前辈。 “再贴一张!” 孟彦清这难得的一把好牌,还是输了,对面的董超不客气的欠身上去,往孟彦清脸上再拍上一张大红纸条。 听到这句再贴一张,乔安他们十来个人,终于敢确定孟头儿对面这位,蹲在椅子上,头发上乱七八糟的插了七八根筷子的,是他们那位沉默寡言,和头儿一样一丝不苟的二号二爷。 乔安抬起两只手,用力的揉脸。 “小一……” “小乔!”孟彦清的话被董超打断。 乔安身后,十来个人目光呆滞的看着孟彦清和乔安。 一直以来,从来没有谁敢打断头儿的话。 “对对对,小乔小乔! “小乔啊,听说你成天立大功,都一品将军了,挺好,挺给咱爷们挣脸!”孟彦清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大蒲扇扑扇着。 “哎!小乔他们来了,都出来出来!”几个人大呼小叫,旁边一条船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一群光膀子牌客,唉哟叫着跳过来,将乔安等人围在中间。 “瞧咱家小子,多精神多好看!” “就是好看!我就说,当初老孟挑人,净挑好看的!” “媳妇说了没有?他们这说媳妇的事儿,是不是没人操心哪?这事儿,老孟!老董!” …… 乔安等人被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从说媳妇,到大胖小子不如姑娘,再到孩子可怜看这衣服都汗透了,只听的一脸接一脸的呆滞。 乔安十来个人,每个人都被喂了三四碗各种汤水,都挺美味,每个人都被塞了六七袋七八袋各种吃食,从五香瓜子到鹿肉干,满怀收获下了船,上到自己船上,船摇到湖中间,乔安才长长吐了口气,彻底恍过了神。 “孟老大他们,真认不出来了,倒是,挺好。”一个统领从白夏布袋子里摸出把核桃仁,小心的吃了一块,笑起来。 “董师父嘴真贫。”旁边一个统领,郁闷的吐糟了句。 他董师父语重心长的教导他赶紧找个媳妇,别老靠手,不好。 “卫师父瞧着比从前年青多了,瞧着比乔头儿还年青。”再一个统领,伸头和乔安道。 “你没听董师父说,那是卫师娘滋润的。”吐糟董师父嘴贫的统领接话道。 乔安唉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唉了一声,抽开只袋子,掂了块桃肉,将袋子递给其它几个人,“吃吧吃吧。” …………………… 不算钱:关于地名,是这样,地名基本上照《元丰九域志》的记载,各个地方之间的距离,也是照九哉志的记载,各个地方现在在什么地方,参照的书比较杂,不大有权威性,大家别较真。 建乐城就是汴梁。 另外小镇小村,地方依据现在的地图,名称虚设,主要是怕有人较真,村镇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第261章 星辰 乔安从峡州带过来的,除本部外,还有来自蜀中而来的文顺之部,来自蜀中的大军数量之多,在顾晞的预料之外,再加上顾瑾再三的叮嘱:越是收官,越要沉得住气,万万不可再冒险冒进,宁缓勿急。 顾晞重病重伤之后,还没恢复,精力不济,不敢太赶,也就耐下心,一边休养,一边在鄱阳湖内重新调度整顿各路大军。 再等到从建乐城急匆匆赶来,准备沿途接收的诸官员赶到,半个月后,以荆州曹将军为先锋,北齐大军船帆遮江蔽日,浩浩荡荡,顺江而下。 从江州城起,沿岸的彭泽等小县,望风而降。 在十几万大军面前,小小的县城,如蝼蚁一般。 和几条、十几条船的急行军比起来,十几万大军的庞大船队,行进起来的速度,就十分缓慢了。 十天后,大军前锋到达铜陵,曹将军带兵围攻铜陵时,顾晞的中军,围住了池州城。 顾晞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稳妥起见,还是让柳大夫用细布扎住大腿,穿戴整齐,纵马到了池州城下。 李桑柔一身亲卫打扮,和同样打扮的大常、黑马等人,混在顾晞的亲卫队里,孟彦清等人,穿着云梦卫的黑色缀皮轻甲,护卫在亲卫队后面。 池州城已经被大军团团围了三面。 三面都有人拿着铁皮筒子做的喇叭,一群群兵卒,或是一口池州本地话,或是一口对面安庆府方言,或是带着池州口音的官话,轮流高喊招降。 城墙上,则是以一阵阵的锣鼓声,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回应。 顾晞没有着甲,一身黑底龙纹缂丝料子骑装,纵马直冲到护城河外,在城墙一射之地以外,勒马停下,仰头看着城墙上,扬声道:”申将军可在?本帅和话有他说。“ 城墙垛口,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戴着明显太大的将军盔,厉声喊道:“申将军已经殉国了!要打便打,不用废话!” “是你杀了申将军? “你为什么要杀申将军?因为申将军不愿枉填人命,要弃暗投明,你就把他杀了?”顾晞反应极快。 “我等世受皇恩,该报效时,绝无退缩之理! “池州府乃忠义之地,人人忠勇,没有苟且偷生之人!” 城墙垛口,中年人一只手捶着城墙,喊声里仿佛带着血。 “申将军祖籍安庆,申家,也就是从申将军开起,才入仕为官,他不是世受皇恩,你梁文才是!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隔着这一条江,两家分治,近百年来,这条江里,多少冤魂,多少人间悲凉! “一统南北,乃民心所向,民利所在! “梁府尊,顺应民心,才是你等读书人真正的为民之道。” “呸!”梁文趴在城墙上,用力往城墙外啐了一口。 “你这个屠夫!你杀了我大梁多少子民!这条江,都红了!不只一回!浮尸满江!你还有脸说冤魂? “那些冤魂,难道不是死在你的刀下!” “两军征战,自然死伤无数! “也就是因为征战之时,死伤过多,我才不忍心,才亲自前来。 “梁府尊,南梁气数已尽,不该再多填人命,这会儿,已经没有齐梁之后,这天下,都将是我大齐子民! “我大齐军,我顾晞,可曾伤过无辜百姓? “倒是你南梁,攻打扬州时,驱万民为前锋,死伤无数,惨绝人寰! “我大齐扬州守将白翰,帅司骆庭明,漕司谢书,宪司黄为民,监司晋荣,自杀殉国,开城为民。被我皇旌表宣扬,被扬州万民目为神祇! “梁府尊,这才是为国为民!” “好一张利口!呸!我池州上下一心,我池州府没有怕死之人!必血战到底!”梁文厉声呼呵。 “上下一心?那你敢打开城门么?”顾晞鞭子指着城墙。“要不这样,我退兵至江中船上,你打开城门,许不愿枉死之人离开这城,你敢么?” “兵不厌诈!你以为我不懂么!”梁文再啐一口。 “这座城,这池州,不过今明两天,就是我大齐治下。 “我顾晞,大齐总帅,睿亲王世子,皇上幼弟,我这份言而有信,可比你这座城,比这池州府贵重多了! “不是我无信,你明知道我必定一言九鼎!是你不敢!你一清二楚,这城门一开,你就是孤家寡人了!” “呸!” 梁文用力再啐一口时,顾晞看着梁文,头也不回的低低道:“把你的弩拿出来,别让他看到。”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摘下挂在马鞍后的钢弩,扣上弩箭,拉上弦。 “梁府尊,这一战,不是非我族类,这一战,是我顾家,和他们杨家争夺这个天下,你要报的,不过是梁皇的知遇之恩,而已! “士为知已者死,我顾晞佩服!可你不该为了你自己这份知遇之恩,为了一已之私,塞上这满城无辜的人命!” “呸!任你巧舌如簧,半分用没有!我告诉你!我池州府,个个是好汉!”梁文喊的声嘶力竭。 “梁文,你若是一意孤行,本帅就成全你!” 顾晞话音刚落,李桑柔抬起弩,扣下了板机。 垛口中间的梁文一个怔神,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桑柔的弩箭已经透眼而入,梁文仰面往后,重重摔在城墙上。 “池州安庆一江之隔,本是一家! “池州安庆,皆我大齐子民!我顾晞不愿多伤人命。 “请诸位打开城门,从此南北一家,再无阻碍!”顾晞扬声叫道。 半个时辰后,池州城门缓缓推开,吊桥慢慢放下。 一队队的大齐骑步一路小跑,进了城门,从城门往两边,如同流水一般,流入城墙各处,流入各条街道。 半个时辰后,李桑柔跟着顾晞,进了池州城。 出了城门洞,街道两边,一个个的大齐军卒十步一个,个个衣甲鲜明,握着长枪,背向街中间,警戒守卫。 军卒之外,街道两边都站了不少人,一个个屏声静气,或两个三个挤在一起,或靠着墙抓着门,胆怯又好奇的看着骑在马上的顾晞。 顾晞笑容可掬,看着街道两边的人群,时不时颔首致意。 顾晞每一回颔首,都能让街道两边发出一片吸气声,甚至惊叫声。 这位大帅,实在太好看了! 李桑柔从街道两边,斜瞥向顾晞的背影,忍不住笑,这位大帅,心眼多得很,也很能弯得下腰。 一行人停在府衙门口,随大军而来的大齐池州府尹江善长衫前襟掖在腰带里,跑的一头热汗迎出来。 “大帅,梁府尊的棺椁已经到了,后衙已经看管起来了,正要将棺椁送进后衙。”江善长揖见了礼,急忙禀报。 “梁府尊忠勇之士,咱们去看看?”顾晞和江府尹感叹了句,看向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 江善看了眼李桑柔,迎着李桑柔的目光,赶紧欠身微笑致意。 这位年青姑娘,他只见过一回,刚到鄱阳湖,去楼船拜见大帅那一回。 他们的船靠近楼船时,旁边一条船上,甲板上支着大锅,这位姑娘正对着大锅炖肉调味儿,那锅肉那香味儿,让他满嘴的口水差点儿当场掉下来。 原本,他当时紧张得很,要不是这香味儿,他注意不到这位姑娘。 当时他就挺纳闷的,这位是谁,敢在大帅的楼船边上这么炖肉做饭。 后来,聆听了大帅教导之后,出来时,他真问了一句,送他们出来的那个小厮一脸笑,说那是大帅的朋友。 大帅的朋友! 李桑柔跟着顾晞,穿过月洞门,进了府衙后宅,几个兵卒抬着梁文的棺椁,跟在后面。 府衙后宅,梁家女眷和下人已经都集中在正院,正屋廊下的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身边,左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右边站着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顾晞进了二门,侧身让到一边,如意忙示意兵卒将棺椁抬进去,放到院子正中。 兵卒垂手退下,顾晞看着脸色苍白的中年妇人,指着棺椁示意道:“梁府尊求仁得仁,我全了他的心愿,棺椁还没钉上,你们要想重新殓收装裹,我叫人进来帮忙。” “你是谁?”中年妇人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直视着顾晞问道。 “大齐主帅,睿亲王世子,顾晞。”顾晞背着手,看着妇人,淡然答道。 “能得大帅亲自送回,是先夫的荣幸。”妇人抓着椅子扶手的手微微松开,片刻,站起来,走到棺椁旁边,回头示意几个婆子,“打开,我再看一眼。” 如意急忙示意几个亲卫。 亲卫上前,推开棺盖。 中年妇人两只手扶着棺椁,仔仔细细的看着仰面躺在棺椁中的梁文。 片刻,探身进去,伸出手,轻柔的抚着梁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只被弩箭透过的眼睛上,片刻,缩回手,抽出帕子,将梁文眼睛旁边的血渍擦干净,手指在和眼珠齐平,坚硬冰冷的弩箭尾上按了按,直起身,看着顾晞问道:“是你的箭?” “是我。”李桑柔冲中年妇人欠了欠身。 “这具棺椁太小,一会儿,烦您换具大的。”中年妇人看了眼李桑柔,回头再看向棺椁里的梁文。 “姜太太,不要冲动,您要三思,您还有幼子幼女。”顾晞急忙道。 “您能全了先夫的心愿,想来,也能全了我等的心愿。”姜太太语调淡然,转过身,招手叫一儿两女,“你们过来。” “姜太太,心愿是自己的! “梁府尊有梁府尊的心愿,你有你的心愿,孩子们已经大了,他们也有他们的心愿。 “你请别人尊重你的心愿,那也请你尊重别人的心愿,你的孩子,不是你,要让他们自己作主。”李桑柔一步上前,拦在三个孩子和姜太太中间。 “过来。”姜太太仿佛没看到李桑柔,只柔声招呼三个孩子。 “姜太太,南北之争,无关其它,不过是顾家和杨家两姓之间,争这个天下而已。 “梁府尊之死,也不过是死于士为知己者死,不是什么大义大节,姜太太这样,实在不必,也不过是个愚倔愚忠!”顾晞皱眉劝道。 “我和先夫相伴相知近二十年,他死了,我不独活,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大节。” “既然你是为了你们夫妻的情份,那这事无关孩子们。”李桑柔打断姜太太的话。 “我们的儿女,自有他们的气节。”姜太太没看李桑柔,抽出袖管里的匕首,扔了刀鞘,随手扎进胸膛,再拔出来,将匕首递向大儿子,“一点儿也不疼。” “你们的父母夫妻情深,这和你们无关!对父母也不要盲从!”李桑柔看着伸手接匕首的大儿子,厉声道。 大儿子紧紧抿着嘴,用力握着匕首,抖着手捅进胸膛,却没能拔出来,看着两个妹妹,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挺疼的。” 李桑柔上前一步,一手一个搂住两个女孩儿,“哥哥说疼,他不让你们跟着他,你们两个要好好活着,父母兄长身后之事,得有人料理,年年的祭祀,得有人料理!” 李桑柔面前,慢慢萎顿在地的大儿子看着两个妹妹,缓缓点了下头。 “您可有什么心愿?”顾晞曲一膝半蹲半跪在姜太太面前,轻声问道。 “把我们送回绍兴吧,这池州,不值得。”姜太太声调微弱,却淡然依旧。 “好!您放心。”顾晞立刻答应。 姜太太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大儿子,慢慢闭上了眼。 顾晞缓缓站起来,看着靠着棺椁,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姜太太,和姜太太旁边,萎顿成一团的梁家长子,片刻,低低吩咐道:“去挑两幅上好的棺椁,以侯爵之礼装殓,先送到江都城,找间寺庙暂存,等请下旌表之后,再送他们回绍兴。” “你先走吧。”李桑柔搂着两个呆呆木木的女孩子,迎着顾晞的目光,叹了口气。 顾晞转身出去,孟彦清进来,蹲在二门里,看着院子里的血泊,和忙着收敛的诸人,再看向两个木木呆呆的女孩子,以及搂着她们的李桑柔,慢慢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262章 两章合一 子时前后,李桑柔回到船上,也没洗漱,直接就睡下了,寅初前后,大军船队就撑离池州,启程往前。 天亮的时候,李桑柔爬起来,推开船舱窗户,看着缓缓往后移动的江岸,一头扎回床上,接着睡。 一觉睡到巳末午初,李桑柔才爬起来,慢腾腾沐浴洗漱。 出来船舱,大常正蹲在船舱门口刮一条大鱼的鱼肉,看到李桑柔出来,指着已经刮了半盆的鱼肉,笑道:“黑马和窜条摸了几条十几斤的大乌青,刮两条做鱼丸,对了,如意过来两三趟了,说世子说,你要是醒了,请你过去说话。” “多放点儿姜汁。”李桑柔蹲下,看了看那盆鱼肉泥,“做好了送一盆过去,这会儿了。” 大常嗯了一声,这会儿了,老大过去,肯定就得留在世子那边吃饭了。 顾晞正和前锋曹将军说话,李桑柔绕到后舱茶水间,要了杯茶,慢慢喝了半杯,如意进来,请李桑柔往前舱进去。 顾晞看起来很高兴,“铜陵很顺利,一攻而溃,几乎没什么伤亡,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你昨天子时前后才回来的?现在睡好了?” 顾晞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李桑柔的气色。 “嗯,挺好。”李桑柔坐到顾晞旁边的扶手椅上,接过如意捧上的茶,微笑欠身谢了句。 “那两个小妮子,没什么事儿吧?”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还好,有那样的父母,那两个妮儿,自然要比常人强不少,”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让人打听过了,姜家和梁家,都是绍兴旺族,姜家倒是更胜一筹。 “梁文母亲尚在,姜氏是幼女,父母早亡,跟着兄嫂长大,说是兄嫂视姜氏如女儿一般,姜氏兄嫂皆健在。 “这两个孩子,不管是梁氏族里,还是姜氏族里,必定能好好将她们养大。 “你不必过多担心。”顾晞温声道。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着顾晞问道:“你写折子给他们请旌表了?” “还没有,这不是急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之后再写折子。”顾晞笑道。 “梁文是在两军对军之时,被射杀而死,这没什么值得旌表的地方。 “姜太太自弑殉夫,殉夫一事,不值一提,只是,刀捅入胸,还能拔出来,说一句不疼,这份豪迈无惧,世所罕见。 “梁文长子梁安道,今年才十六岁,视死如归,却能怜惜两个妹妹,不强加自己所求所愿到两个妹妹身上,高洁明理,实在难得。 “若要旌表,不过是姜太太的悍然无惧,梁安道的视死如归和悲悯情怀,和梁文无关。”李桑柔声调轻缓。 “好。”顾晞答的极其干脆。 “一份旌表,给姜家吧,为了这份无畏无惧。 “另一份,给梁安道。 “还有,梁文夫妻和梁安道这一支,既然自绝子嗣,梁家若是再为梁文、梁安道一支过继承祠,那就违逆了梁文、梁安道的心愿,这一支该就此断绝。” ”好。“顾晞再次干脆答应。 “姜太太和梁安道,该在南梁史书上留下一笔,我来找人写,如实述说,不作评判,姜太太的自弑,该如何评判,留给后人吧。”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好。”顾晞点头,仔细看着李桑柔的脸色,委婉劝道:“梁姜两姓,都是书香大族,讲究的,就是个忠君忠夫,从一而终。 “小时候,大哥和我一起读到史书上的忠臣列传,大哥曾经感慨,为了忠君,杀父杀子杀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忠君? “先生当时说:为君者,要心里明白,却不能说这样的话,良臣忠臣,须求于孝子慈父,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宣扬旌表就够了。”顾晞看着李桑柔,低低道。 李桑柔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别想那么多,世人束发受教,同样一句话,不同的师承,不同的父母,不同的人,不同的认知,世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想法。 “姜太太能得尝所愿,这也是一份难得,也算生死无憾,至于梁安道。” 顾晞的话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他也十六岁了,大人了。 “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想法,一人一世界,这话,还是你跟我说过的。”顾晞看着李桑柔,小意的劝慰道。 “我没什么,一件小事而已。 “晚上吃什么? “我过来的时候,大常在刮鱼肉泥,要做鱼丸,我让他送一碗过来,你这边还有什么菜?”李桑柔提高声音,笑道。 …………………… 曹将军的先锋大军取了铜陵城之后,从铜陵,沿陆路直扑宣城。 曹将军大军进逼到宣城城下之时,驻守在饶州城外的楚兴大军夜袭饶州城,乔安所率轻骑顺流直下至华亭县,从华亭登岸,一路势如破竹,直袭平江城。 大齐大军从三面直逼杭城,从上到下,土气昂扬,奋勇无比。 武将军审时度势,令大军后撤至湖州、秀州一线,布防踞守。 顾晞大军推进湖州、秀州一带,眼看着南梁军在湖州、秀州坚壁清野,一幅破釜沉舟的样子,顾晞令大军暂缓,开始往回清理刚刚拿下的宣城,润州等大片地方。 李桑柔跟着顾晞进驻到平江,眼看攻势暂缓,找顾晞借了几样东西,辞了顾晞,掉头赶往润州。 …………………… 润州丹阳县。 李桑柔坐在离丹阳县衙不远,在丹阳县数一数二的奢华酒楼的大堂里,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抿着茶,对着面前站成一排儿的六七个帮闲,冲黑马抬了抬手指。 “这是我们老大!”黑马往前一步,大拇指竖起,往上划过头顶,“至于我们老大是谁,就你们这些小池子里的鱼鳖虾蟹,不配知道! “我们老大叫你们来,是想听听杨家的事儿。” “你们要是说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老大重赏,一人五两银子!要是敢胡说八道,欺瞒瞎编,割半根舌头! “好了,说吧,从你开始。”黑马手指点着最左边的帮闲。 站成一排的一群帮闲,在黑马发话之前,早已经战战兢兢,打定主意让干啥就干啥,让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们都是润州城和丹阳县最有名的帮闲,帮闲做得好,头一条,就是得有眼力有见识。 把他们从各个地方揪过来的那些汉子,那份利落,那份狠辣,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那绝对是真正见过血,真正杀人不眨眼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一大群,这会儿就在这大堂里,或坐或站,正盯着他们。 这些,全是这位老大的手下。 虽然这位老大看起来人畜无害,可这个无害,必定只是看起来而已,深藏不露的人物,他们也是见识过一回两回的。 “是。回大当家。”被黑马点了一指头的帮闲毕恭毕敬。“这位爷说的杨家,是咱们润州郡望的杨家么?” “你们润州。就是江州将军杨文的那个杨家。”李桑柔缓声道。 “是是,我们润州我们润州。那就是我们润州郡望的杨家。”帮闲连连欠身,急忙陪罪。 “我们润州,说起来,也算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风鼎盛,才子辈出,原本,这郡望之家,都得有个几辈子的底蕴,族里书声朗朗,进退有据,出过几个进士,有个几个才子,才算得上郡望之家。 “不过如今,小的嘴贱,说错了!是从前,从前! “从前江北是江北,江南是江南,不能算是太平年间,这不太平的时候,就没法说了。 “杨家当了咱……小的嘴贱! “杨家当了我们润州郡望,也不过就是这十来年间的事儿,也就是他们杨家出了位杨将军,又娶了位财神娘子,又是将军又是财神,也就郡望了。” 帮闲瞄一眼李桑柔,见她面沉似水,心里一紧,立刻乖巧无比的往回转。 “小的嘴贱,不管说什么都想刺几句。 “说起来,杨家这郡望虽然起家晚,可这十来年,行善积福,修桥补路,不知道散了多少钱财出去。 “润州城北有所学堂,有上千的学生,入学堂时一分钱不用交,早上中午还管两顿饭,三个月后小考,只要及格,就还是不用交钱,还是一天管两顿饭,考不及格,也就是交个饭钱,外加一个月三十个大钱。 “那学堂虽说不怎么好,可毕竟不要钱,润州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学着认些字儿了,多大的善行呢,润州城里城外,好多人家,都供着杨老太爷的牌位呢,这真是天大的功德。 除了这些,杨家还修了泽漏园,年年重阳,给城里城外的老人送钱送米送酒,真是积善之家。 “还有,十来年前,杨老太爷回到润州府,头一件事,就是建了杨氏族学,杨家祠堂,广置祠田,学田,如今,杨家的祠田、学田,在我们润州,那是首屈一指,祠田比排第二的周家祠田多了一倍有余,学田比田家学田多了两倍多,都是大手笔,眼光了得。 “杨家族学里,就算是启蒙先生,也都是请的名家,这些年,我们润州论族学,就得数杨家了。 “除了族学,杨家还出面,建了润泽书院,请了大儒童先生做山长,如今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 “上个月是杨家那位杨将军周年祭日,皇……梁皇封了忠勇侯的,杨家请人写了传,排了折子戏,忠勇双全,热闹了足足一个多月,前几天刚刚收拾好。 “杨家虽然起家晚,这份眼光,这份慈善,就是这会儿,也能担得起润州郡望这四个字了。” 头一个帮闲一口气说完,不敢多抬头,只转着眼珠,用力往上看李桑柔的神情。 “哼。”李桑柔冷哼了一声,示意第二个人,“你接着说。” “是。”第二个帮闲欠身致意的功夫,已经将李桑柔这一声冷哼,掂量了十七八个来回。 “小的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话,都是些风传。 “杨家老宅,原本在丹阳县遇仙镇,算是遇仙镇上的富户,也就是有几亩田地,几间铺子的富户而已。 “现如今的杨氏族长杨老太爷,据说,是遇仙镇富户杨家老二,杨老太爷的兄长,杨家老大据说是个病殃子,这杨家老二,就和嫂子私通,生下了杨将军。 “据说,那杨家老大,不能行房,这孩子一生下来……” 帮闲一脸干笑。 “这事儿也不算太久远,不过四十多年前。 “那一年,先是杨家这个长子媳妇暴病死了,接着杨家老大也一病死了,杨家老二说是出门做生意,一去三十年,后来衣锦还乡,说杨将军是他侄儿,听说他们杨氏族谱里,杨将军是记在杨老太爷大哥大嫂名下的。” 帮闲说完,一脸干笑。 “嗯,你说。”李桑柔示意第三个帮闲。 “是!”第三个帮闲忙哈腰点头,往前半步,“小的这些,也是道听途说,风传而已。 “说是杨家发家,全是因为杨将军娶了华亭县孟大户的独养女儿。 “听说,杨将军原本是入赘的,是有入赘文书的,只是,那时候杨将军有了点儿军功,仕途正好,孟大户也想让他这个女婿有份好前程,入赘这事儿,就掩下了不往外说。 “到后来,孟大户死后,杨将军借着孟家的钱财,官儿越做越大,就把这入赘的事儿,一笔抹煞了,后头又纳了妾,又有了妾生子。 “华亭县的孟大户极会做生意,听说钱多的不得了,就一个独养女儿,都说现如今杨家这万贯家资,其实都是孟家的。 “不过,孟家独养闺女嫁进了杨家,这嫁妆,嘿嘿,早晚也都是杨家的,这也不算什么不对。”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向第四个帮闲。 第四个帮闲不等李桑柔说话,急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小的知道的这些,也都是风传。 “杨氏族长,杨老太爷,是个极精明,极厉害的人儿,这是我们润州府都知道的。 “说是当年,杨将军能娶孟大户的独养女儿,这事儿全靠杨老太爷的精明厉害。 “说是杨老太爷赶着孟家娘子上香的时候,让杨将军去偶遇孟家娘子,小意奉承,杨将军一表人才,年青时候,可俊得很呢! “后头,说是杨老太爷对着孟大户,指天盟了毒誓,百般哄骗,才让杨将军娶到了孟娘子,杨家,从此就抖起来了。” “小的知道的,他们都说了。”第五个帮闲哭丧着脸道。 “那你说说,杨家现如今有哪几房,都有什么人,哪几个会读书,哪几个会做生意。”李桑柔淡然道。 “是是!”第五个帮闲舒了口气,“杨家现如今三个房头,杨老太爷,也就是杨将军所在的丰字房,原本一直在丹阳县城的盛字房,还有就是耕字房。 “丰字房除了杨将军这一支,十年前,杨老太爷又将族中一名孤儿,叫杨欢,收到膝下,记作孙儿,这个杨欢,已经中了举,是个极有才华的,要不是战起,早就该考中进士了。 “盛字房子孙最繁盛,现如今杨家一个举人在丰字房,七个秀才中,有五个,都是盛字房的,另外两个,在耕字房。 “耕字房是杨家散落在外的子孙聚集而成,杨老太爷把他们拢在一起,成了耕字房。 “杨家的产业,几乎都在耕字房手里打理,耕字房的杨三老爷,是杨老太爷的左膀右臂,这是满润州都知道的。” “差不多了,一人给他们五两银子。”李桑柔示意后面的帮闲不必再说,吩咐黑马。 黑马抓着只白布袋子,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块块的小银饼子,一人一块,挨个发给帮闲。 将帮闲轰出酒楼,黑马两步三步窜到李桑柔旁边,“老大,接下来呢?怎么办?” “接下来就上手抢。”李桑柔答了句。 “嗯?”黑马一个怔神,猛转头看向小陆子,把小陆子看的一步跳开,“你看我干嘛!” “老大,你说这个上手抢,就是抢?”黑马伸手出去,虚空一抓。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手伸到大常面前。 大常摸出张管事给的那本小册子,递到李桑柔手里。 李桑柔翻着小册子,看了一遍,递给黑马,“你跟小陆子照这上面列的,该写地契的写地契,该写什么就写什么,都写出来。” “行!这我最在行!转给谁?孟太太?”黑马愉快的问了句。 “放到张三名下。”李桑柔道。 “张三是谁?”黑马一句话问出来,随即反应过来,“就是随便谁谁的名下呗,也是,就是个名儿,什么名儿都是咱们的。” “老大,这能行不?这润州刚打下来,那什么民心的。”大常闷声说了句。 “只能这样了。”李桑柔叹了口气。 “这些产业,都是从孟娘子手里,强抢过去的。杨家强抢了孟家无数钱财,修桥补路,行善积德,建学堂埋死人,那位杨老太爷,在这润州城,都快成神了,假以时日,杨家人科举入仕,散至四方,那就是扬名天下。 “也难怪孟娘子心不能平,我这心里,也一样郁结不能平。 “偏偏,你刚才也听到了,连帮闲们都觉得,孟娘子的嫁妆,孟家的产业,那就是杨家的,至于孟娘子肯不肯,那不要紧,孟娘子要是不肯,那是孟娘子不懂事不知礼,是孟娘子的不对,是孟家的不对。 “他们明抢的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现在,这些产业,使什么手段能拿回来?设套讹诈?在生意场上挣回来? “也不是不行,可设套讹诈,比起明抢,更下作对不对? “至于生意场上挣回来,生意场上,孟娘子比咱们擅长多了,她为什么没做?因为,凭什么?凭什么被人家明抢的东西,我要拿回来,却要费尽心力赚回来? “僻如明抢的银子,上赌场输掉了,哪怕赌场上赢回银子的,就是被抢的人,这也是两码事儿对不对? “唉,想来想去,被人家明抢走的东西,就是明抢回来,才痛快。 “孟娘子要的,就是这一份痛快。”李桑柔一边说,一边叹气。 “明抢就明抢。”孟彦清嘿笑了一声,“一来不见得有碍什么民心,二来,就算有碍了,看在江州城的份上,世子也得承担下来。” “没什么妨碍,他们从孟娘子手里拿产业,是孟娘子心甘情愿主动给的,天经地义,咱们这拿,自然也是他们心甘情愿主动给的,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么。”李桑柔看着抓着笔写契约的黑马,眯眼道。 黑马写书契那是熟门熟路,字儿虽然难看,却一笔一画清晰明白,李桑柔一张张看过,满意的抖了抖,递给黑马,“拿好,一会儿看着他们画押按手印。走吧。” 一行人从酒楼出来,直奔润州城。 杨老太爷等人,从十年前回到润州,就在润州城里置下宅院,祠堂族学,也都建在了润州城,只有祖坟还在丹阳县这边,每年祭祀时,才回来住上三两天。 丹阳县离润州城不远,傍晚时分,一行人进到润州城,李桑柔带着大常找邸店住下,孟彦清等人,以及黑马,各自去忙,一直忙到人静前后,孟彦清和黑马等人才陆陆续续回到邸店。 隔天,吃了早饭,孟彦清等人都是一身黑衣,出了邸店,只奔昨天看好的地方看好的人,挨个拿人,大常带着大将军印信,进了润州府衙。 清晨,刚开始热闹的润州城里,茶坊里,学堂里,大街上,铺子里,一个个的杨家人被黑衣人反折双手,推向杨家祠堂。 府衙里,衙役们扛着回避牌,跑成一串儿,直奔城东的杨家大宅和杨家祠堂,在各个路口树上回避牌,不停的挥着手呵斥路上,“让开让开!绕路走!上头办案!快走快走!” 杨老太爷一向起得早,刚刚吃了早饭,正站在廊下,悬腕写字。 这是他的养生之道。 “老太爷!不好了!外头……”门房进冲进来,一句话没禀完,董超带着两个人,大步流星,直冲进来。 “你姓杨?杨老太爷?我家大将军请你说说话,走吧。”董超一句话没说完,两个云梦卫已经架起杨老太爷,架得他脚不连地。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润州府!这是杨家!我姓杨!这是有官府有……” 杨老太爷一路厉呵,出了大门,一眼看到扶着回避牌挥手高喊着赶人的衙役,厉呵戛然而止。 云梦卫架着杨老太爷,拐个弯,直奔进了杨家祠堂,上了正对着戏台的两层小楼。 小楼上,对着戏台一面的门板已经全部卸下,靠栏杆放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茶具,李桑柔正靠着栏杆,抿着茶,看着祠堂院子里越来越多的杨家人。 杨老太爷被拎上二楼,推到李桑柔面前。 “你来啦,稍等一会儿,人还没到齐。”李桑柔声调悠闲。 “你是谁?”杨老太爷往院子里看了眼,脸色铁青。 李桑柔看着祠堂院子里的人,没答杨老太爷的问话。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杨老太爷提高声音。 李桑柔侧头看向杨老太爷,笑道:“我是孟娘子的朋友,受孟娘子托付,替她来讨回你们杨家欠她的公道。” 听到个孟字,杨老太爷下意识的松了口气,“孟氏?孟氏是我杨家妇!” “喔,是吗,她说杨文是她孟家夫。”李桑柔淡淡答了句。 “孟氏现在哪里?杨将军以身殉国,她在哪里?我杨家大郎呢?”杨老太爷盯着李桑柔问道。 “杨文不是以身殉国,他求我别杀他,说他早就想降了,不过,我杀他是因为我答应了孟娘子,他降不降,我都得杀了他。”李桑柔看着杨老太爷,认真解释道。 杨老太爷呆了一瞬,瞪着李桑柔,“你?” “你们杨家这祠堂,修得真好,这楼,对面的戏楼,全是雕花,还描了金,这雕花,一块板就得五六个工吧?总共花了多少银子?”李桑柔转头打量着四周,随口问道。 “你想干什么?你是谁?”杨老太爷再问了句。 “我来,就一件小事儿,替孟娘子把她的嫁妆拿回去,一文不少的拿回去。”李桑柔看着杨老太爷,笑道。 “孟氏是我杨家妇!”杨老太爷一声冷笑,“这位姑娘嫁人了吗?你知道嫁人就是归家么?” “一共多少处产业?”李桑柔没理杨老太爷的话,看向大常问道。 “六十九处。”大常拍了下手里的小册子。 “现如今都在谁的名下?查清楚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这是府衙的存底,都是杨氏祠田,或是学田。”大常抖了抖另一份档册,闷声道。 杨老太爷一声冷笑。 “祠田、学田如何转让,问过郭府尹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郭府尹说,由族长族老,各房当家人一起签字画押,就能转让。杨氏族长原是杨文,杨文死后,族长之名,挂了杨文长子的名儿,族老就是杨文这个叔父,杨氏三房当家人,都到了。” 大常伸头往下看了眼。 “郭府尹说,杨文之子如今下落不明,可由其叔祖代行其职,这样的话,四个人按手印就够了。” “把那三个人带上来,让他们一张一张按手印。”李桑柔坐到椅子上,吩咐道。 “姑娘可真敢痴心妄想!”杨老太爷啐了一口。 云梦卫推着丰、盛、耕字三房当家人上到二楼。 “朗朗乾坤!你们竟敢做强盗之行!我警告你们!”盛字房的当家人一边走一边挣扎呵斥。 “让他闭嘴。”李桑柔吩咐了句。 推着盛字房当家人的云梦卫抬手一巴掌,甩得盛字房当家人半边脸肿了起来。 “你还是不要白日做梦了,就是死,我们也不会签字画押,要抢,你就明抢吧,抢到天下人皆知,也让江南万民看看,你们这些人,是如何对我江南明抢明夺!” 杨老太爷咬牙切齿道。 “把人带上来。”李桑柔眯眼看着杨老太爷,笑道。 “带上来!”黑马挥手一声喊。 记在杨老太爷名下,杨氏族中唯一一个举人杨欢,以及其余七个杨氏秀才被拖上来。 黑马接过大头递上的折子,哗的拉开,猛咳一声,大声念道:“经查,润州杨欢,喜好男风,和族中诸多子弟欢好,不分昼夜行**之事,且趁人之危,**数名男子,致死三人,” “胡说八道!”杨欢失声尖叫。 “不是胡说,人证物证都是全的,连尸首都有,你要不要去看看?”黑马放低折子,看着杨欢,认真道。 “光天化日,你们竟敢如此信口开河,污人清白!”杨老太爷气的一张脸煞白。 “孟娘子的嫁妆,孟家的产业,是怎么到你们杨家的?”李桑柔看着杨老太爷问道。 “她是我杨家妇!这是她该做的!是她份内之事!她心甘情愿,这是她说的!”杨老太爷气的吼的脖子青筋暴起。 “她份内之事,她心甘情愿?”李桑柔笑起来,“你胡说八道的理直气壮,却不许我信口开河,凭什么? “从前你拿孟娘子的嫁妆,拿孟家的产业,肆无忌惮,信口开河,凭什么?凭得是杨文力大能打,孟娘子手无缚鸡之力,凭得是孟家只有孟娘子一个孤女,你们杨家人多势众是吧? “这会儿,不过是天道好循环,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吐出来而已。 “这些产业,要么,你们原样还回来。 “要么,从杨欢开始,你们杨家所有男丁,每个人都背上一份类似的案子,明天这个时候,就拉到城外,排成一排儿,斩立决。” “你敢!”杨老太爷一声嘶叫中含泪带血。 “先把杨欢交出去,告诉郭府尹,此等伤风败俗,全无人伦的恶行,要广而告之,至少要让这恶人恶事,在整个润州无人不知!”李桑柔挥手示意。 “走!” 黑马一挥手,两个云梦卫架着杨欢就要下楼,杨欢吓的惊恐惨叫:“祖父救我!我没有!救我!” “朗朗乾坤,你怎么敢……”杨老太爷浑身颤抖。 “你敢抢,敢心甘情愿,我为什么不敢?”李桑柔冷冷看着杨老太爷,“我再问这最后一次,签,还是不签?” 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老太爷,留得人在,留得青山在,欢哥儿要紧。”耕字房的杨三老爷,膝行到杨老太爷面前,哭着劝道。 杨老太爷软坐在地,一声长叹,泪流满面。 “看看,都是心甘情愿不是,你自己说说,是心甘情愿吧?”李桑柔看着趴在地上签字画押按手印的杨老太爷,冷冷道。 ………………………… 不算钱:四月月票第三,加更一章,就放在一起了。放一起是为了不掉均订,小闲这些均订,一天一天,闷头爬到现在,手破膝破一路血,极其不易,请大家体谅。 第263章 扬州 六十九份产业签字画押按好手印,李桑柔带着众人,哗啦啦如潮水退撤,留下楼上如丧考妣的杨老太爷等四个人,满院子莫名其妙的杨家诸人,以及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的杨欢。 孟彦清等人回邸店收拾东西准备启程,李桑柔带着小陆子蚂蚱几个去刚刚开业的顺风派送铺以及暂时安排在城内的递铺查看。 大常和黑马两个人,一起进了润州府衙。 黑马直奔签押房,找到管税契的书办,摸出一堆散碎银子和一吊钱,将六十九份文契摊出来,挨张交税备案。 一大清早,他们郭府尹就发了令,要求整个府衙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协助机密军务! 整个府衙都郭府尹到门房老头,个个都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紧张聚精会神。 办理税契的书办坐的笔直,看了头一张文契,就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这是杨家的祠田!再看第二张,还是杨家祠田,第三张,杨家学田,第四张…… 书办心里一片空白,只绷着一张脸,全神贯注的收钱记录盖大印。 郭府尹可是再三交待过的:这都是机密军务,他们只管照章办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眼不许多看,一个字不许多问! 唉,这杨家,完了,彻底完了! 大常则去请见郭府尹,将借用的底档还给郭府尹,代表他家老大再三谢了郭府尹,以及,转告了他家老大的话:城里原本由杨家出钱的义学和泽漏园等处,三五天里,必定有人过来接手安排,这几天里要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人来问,请郭府尹暂时担待几天。 郭府尹腰板挺直,端着架子,却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欠身颔首,好在脸上还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接回底档,再照常规客套了大常的感谢,连连点头请大当家放心。 大常告辞,郭府尹起身将大常送到门口,背着手,用力挺直后背,看着大常出了二门,一口气松下来,肩膀就塌下来了,甩着衣袖呼呼扇风。 他是跟着大帅的大军,刚刚赶到这润州府赴任的。 当初去楼船上拜见大帅时,他们的船正好停在大当家的船边,他不敢狠看,不过,还是看清楚了这位常爷,以及常爷旁边,专心炖肉的那位大当家。 他有个内兄,是兵部堂官,很得谈尚书重用,他领了这润州府尹后,内兄特意抽了半天的空儿,过来交待他。 他这位内兄在兵部管着任免行文以及俸禄的事儿,知道不少在兵部不算很机密,但兵部之外的人却极少知道的大事小情,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大当家。 他内兄对这位大当家,知道的还真不少。 比如这位大当家之所以称大当家,是因为她是顺风的大当家,再比如这位大当家在军中,还有个桑大将军的称号。 桑大将军的这个称号,他内兄说他特意问过他们谈尚书,这位大将军怎么没见任命?没有任命,就称起了大将军,这可是大事儿! 他内兄管着任免行文这事儿,问一问谈尚书,这是职责之内的事,不逾越。 他们谈尚书说:桑大将军这四个字,是皇上亲笔写了,再亲自让人绣了战旗,从宫里送过去的,没走兵部,自然没有兵部任命。 这个大将军,只是个称号,不带兵,也不领俸禄。 别的都是小可,皇上亲笔写,再让人绣了战旗,从宫里送出去这一句,极其要紧。 要知道,今上低调内敛,极有修为,从来不做到处题字儿,写诗写文儿这样的事儿,亲笔写的战旗,除了世子爷那面顾字帅旗,就只这位桑大将军了。 桑大将军是在合肥之战中一战扬名,居功甚伟,之后,照他内兄的推测,这位桑大将军,肯定还有不少大军功,只是,恐怕牵涉的都是机密,所以,这些军功,应该只有皇上和相爷们知道,他们谈尚书大约也能知道些,肯定到不了他这里。 他内兄还说,他知道这位大当家不简单,是因为有一回,他跟着他们谈尚书,面见皇上禀事儿,谈尚书提到了这位大当家,皇上的称呼,也是大当家! 他内兄说,他当时极其震惊,好不容易才没在脸上露出来。 皇上虽然礼贤下士,极其谦和,待臣子都极尊重客气,可也极讲规矩,就是几位相爷,也不过是称字不名,这一句大当家,极不简单。 如今,这位大当家,带着那么多人,又拿了大帅的金字令,这一趟办的,必定是极要紧,要机密的军务! 这杨家…… 也是,杨家起家,就是因为出了位杨将军,后来驻守江州城,被挂上了江州城头,这中间,谁知道有多少曲折多少内情! 郭府尹越想越多,直接想出了一部波澜壮阔的传奇,直想的又是叹气又是啧啧,随即又十分荣幸,说起来,他这一回,那可是配合大当家办理了一桩机密军务! …………………… 李桑柔一行人,连人带马过了江,当天就赶到了扬州城,赶在关城门前一刻钟,冲进了城门。 进了城,李桑柔下了马,黑马牵着马跑到最前,直奔他们上次落脚的那片宅子。 李桑柔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边。 从城门外起,周围的一切,别说和两年前,就是和一年前比,都已经是天渊之别。 从城门洞里一路走过来,一路上的热闹繁华,让李桑柔有种恍惚之感。 眼前一块接一块鲜艳的招牌,一片接一片亮眼的幌子,伙计们热情的招呼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层层漫过来,把两年前的那场惨烈,淹没成了久远的、暗淡的过去。 过去种种,皆已过去,且眼看前方,脚步往前。 …………………… 宅子离城门不远,站在院门外,黑马仰头看着院门,和院门里伸出来的金桂香樟,以及浓绿之间的屋檐屋脊,一声喔哟,“这大变样了么!这是谁给咱们修的宅子?修错了吧?” “肯定是周先生修的。”大常说到周先生,吸了口气,越过黑马,推开了院门。 孟彦清站在大常旁边,听到他吸的那口气,噗一声笑出来。 他经常帮着大常对帐,大常只要对到扬州的周沈安,和豫章的滕王阁时,回回都是吸着气一脸肉痛的拨着算盘珠儿。 藤王阁就算了,那种就是为了面子的楼阁,极其烧银子,可扬州城里都是民宅,怎么能用得了那么多银子,他也觉得有点儿过了,跟大常说过一回,大常闷了一会儿,叹气说:这是老大的情怀。 他问大常情怀是什么,大常没说情怀是什么,只郑重严肃的警告他: 要是看到老大先是发呆,接着连声长叹,再声调悠悠,开口就是我跟你说,那就是情怀来了,你得赶紧跑,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大常没说,只一脸惊悸,啧啧有声。 可惜老大最近一两年都极忙,他还没领教过老大的情怀。 一行近百人二百来匹马,还没进完,巷子口,一个婆子挥着手,一路跑进来。 “你们是谁!这宅子是有主儿的!你们赶紧出来!快出来!反了天了!” 董超在后面,忙将马缰绳交给同伴,迎着婆子过去,“这是我们家的宅子。” “你们家的宅子?你说是你家就是你家的了?瞧你也一把年纪了,真敢胡说! “你姓什么?叫什么?一张嘴就是你家宅子!你可真是敢说!”婆子一头冲到董超面前,双手叉腰,气势逼人。 “我们老大姓李,这是李大当家的宅子,确实是我们家的。”董超心平气和一脸笑。 “李?哟!还真是! “这是大事儿,可不能光凭着你一张嘴,你说你是李大当家你就是李大当家了……”婆子双手一拍,一声哟后,两只手又叉回腰上了。 “我不是李大当家,我们老大是李大当家,您是哪位啊?”董超一脸笑,十分客气。 “我是里正!你们老大,男的女的?”里正婆子挨个打量着看着她看着热闹的老云梦卫们。 “女的,要不,您进去看看?正好喝杯茶,我们好一阵子没回来了,看样子这宅子都是您给看着的,多谢您了。”董超连说带笑,欠身致意。 “倒是挺知礼儿!不用谢我,这是衙门里头吩咐下来的,周秀才又托过我好几遍,你知道周秀才吧?”婆子不叉腰了,语调也和气了不少。 “周沈安周二郎?可不是,他是位秀才,确实该称周秀才。他是我们大当家在扬州城的管事儿,专管修房子。”董超笑道。 “这就对了!”里正婆子一拍巴掌,“我就说,清天白日的,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私闯民宅。 “行了,既然是主人家回来了,那就好,我走了。”里正婆子交待一句,抽出帕子甩了把,转身就走。 “多谢嬷嬷,嬷嬷慢走,还没请教嬷嬷贵姓?”董超在后面笑道。 “免贵姓赵,不用客气,有事儿到前面茶坊找我。”赵里正回手甩了下帕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李桑柔进了正院,在天井里转了一圈,让大常找出那本小册子,和厚厚的六十九张文契,卷成一卷握着,交待了句不回来吃晚饭了,出门往孟娘子她们挑中的那片宅子过去。 孟娘子挑的那座宅子,位置极好,从扬州城最繁体热闹的大街上,一条巷子进去,到底,两扇不大的朱红院门。 李桑柔走到朱红院门前,又往后退了退,踮起脚尖,往巷子两边的围墙里看。 围墙太高,沿着围墙,又是一丛丛的高大灌木,枝叶繁茂,把院子里面的情形,掩得一干二净。 李桑柔走到朱红院门前,扣了扣门环。 院门应声而开,一个婆子探身出来,看了看李桑柔,笑问道:“您找谁呀?” “我是孟娘子的朋友。”李桑柔笑应。 “您贵姓?”婆子忙问了句。 “姓李。” “您稍等一等。”婆子笑了句,转头往里道:“小福,赶紧去跟太太禀一声,有位姓李的小娘子,说是太太的朋友。” 门里一声小丫头的脆应,没多大会儿,院门推开,一个管事婆子踩出门槛,看到李桑柔,忙曲膝见礼,“太太想着必定是您,又不敢相信,大当家快请进。” 李桑柔也认出了管事婆子,含笑颔首还了礼,跟着管事婆子,绕过影壁,往里面进去。 “你们家这宅子,这么快就修好了?”李桑柔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 四周花草繁盛,打理极其精心。 “哪里修好了。”婆子笑起来,“我们太太那脾气,大当家又不是不知道,讲究的不得了,挑剔的不得了,但凡有一点点不好,就得推倒再来。 “就是这一条路,还有后面两进院子,都是原本的房舍,太太瞧着还算满意,没怎么大动,说是先住着。 “还有后面,原本是另一片宅子,全部拆了,做了园子,就是这一点儿地方,算是能住人了,别的地方,都正修着呢,要修好,怎么着也得个三五年。” “这花草亭台都不错,你们太太眼光好。”李桑柔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看。 “是大当家那位周先生,还有位黄先生,过来看了几回,添添补补,原本花草极少,这些花草,都是那位黄先生指点着种下的,太太满意得很,说两位先生都极难得。 “太太在城外的庄子,也请了周先生和黄先生起图制度,也正在修呢,城里的修好,城外的也该差不多了。 “托大当家的福。”婆子说着,一边走,一边冲李桑柔简易的福了一福。 “不敢当。” 两个人说笑着,几句话间,就到了座宝瓶门前。 宝瓶门两边,连着条起伏的低矮女墙,一片月季从这边搭到那边,粉嫩的花儿开得正好。 李桑柔站住,欣赏了一会儿,才抬脚进了宝瓶门。 宝瓶门里,吴姨娘和孟娘子一前一后,已经迎出来了。 第264章 一顿饭 李桑柔一只手握着厚厚一卷文契册子,拱手见礼,“吴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孟姐姐也是。” “大当家夸奖了。”吴姨娘曲膝还礼,“大当家这头发怎么了?” “嗯?”李桑柔一个怔神,抬手捏了捏了头发,随即笑道:“染的。” “出什么事儿了?要把头发染成这样?”孟娘子走到李桑柔旁边,仔细看她的头发。 “挺大的事儿,头发么,有个半年一年,就长出来了。”李桑柔笑道。 “得两年。”吴姨娘近一步,仔细看了看,十分惋惜。 “她不在乎这个。”孟娘子笑接了句,转个身,和李桑柔并肩往里走,“你这是从哪儿过来的?这一年多,一点信儿都没有。” “早上还在润州,给你送这个来了。”李桑柔说着,将手里厚厚一卷文契,递给孟娘子。 孟娘子接过,松开看了眼,眉梢高扬,“你还真……这是怎么拿回来的?” “明抢。”李桑柔笑道。 吴姨娘呃了一声,孟娘子往旁边侧出一步,扬眉看着李桑柔。 “真就是明抢。 “一来,真没什么好办法,你都没想出法子,我能有什么好办法? “二来,我想着,你这些产业,是被人家按着脖子拿过去的,那就该按着脖子再拿回来,要不然,不能算出了这口恶气。 “这么一想,我就干脆上手明抢了。”李桑柔一边抬手示意往前走,一边笑道。 “杨家是润州的郡望,有一个举人,那位老太爷,很有手段,厉害得很!”吴姨娘声调里透着担忧和丝丝的畏惧。 “这个郡望,一个举人,也就能压得住咱们,在她面前,蝼蚁一样。”孟娘子叹了口气,看向李桑柔,“你用了什么身份?大当家这三个字肯定不行。” “我还是大将军呢,超品的那种。”李桑柔笑。“杨家视别人如鱼肉,也就是认可自家也是鱼肉。 “按着那位老太爷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时候,我跟他说的明明白白,心甘情愿四个字,容易得很,你当年按着孟娘子心甘情愿时,也该能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心甘情愿。”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从孟娘子心底冲上来,直冲的她泪水盈睫,喉咙哽住。 “你们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早上办完这些事,从润州一路疾行赶过来,累坏了,也饿坏了。”李桑柔看向吴姨娘,笑问道。 “我们晚饭吃得晚,正要吃饭呢。你们慢走,我去厨房看看,再添几个菜。”吴姨娘交待了句,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往前。 “谢谢你。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孟娘子用帕子按着眼,“这些,我不要,我不少这点银子,就是为了这口气,憋了十几年。” “这些产业是银子,也是负担,要用心打理的,你不要怎么办? “头一条,去清点接收,就是件大麻烦事儿,先要点得清,算得清,再要收回来。 “不管是杨氏族里,还是现管着这些产业的杨家人,必定想方设法,让你拿不回去,或是拿回去了,也是个空壳子,要是再能给你添上一笔债务,那就更好了。 “清点收回这头一步,就极不容易,我可没功夫拆这个鱼头。 “第二,杨家在润州又是义学又是义庄,行善积德的摊子铺得很大,一大堆要钱的地方,这些钱,全是从这一堆产业上支出的。 “这些,撒手不管肯定不行,从前怎么样,以后还得怎么样, “这些都不是银子的事儿,全是麻烦事儿,你就是不要银子,这些事儿,你也得接过去,理清做好。”李桑柔正色道,随即噢了一声,“对了,你这些产业里,有两家船厂,这两家船厂给我吧。” “好。”孟娘子沉默片刻,干脆答应,“清点收回产业这事儿,查清查明这事儿容易,可要把拿走的再拿回来,这一件,还得从你这儿借点儿力。”孟娘子看向李桑柔道。 “行。”李桑柔爽快答应。 “除了两间船厂,其余产业我来打理。 “这些产业的生息,我一分也不拿,原本用在润州义学义庄上的,该多少还是多少,其余的。”孟娘子顿了顿,“放到华亭做善事吧,在润州用多少银子,就在华亭用多少,只可多不能少。” 李桑柔失笑,连连点头,“极好,极其应该。 “义学里,要有女学,女孩子们也该识个字,学个手艺什么的。 “还有,义庄什么的,不用投太多银子,活人更要紧,设个医馆什么的,比义庄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也常这么说,说人生人死,如草木枯荣,供奉枯枝落叶,不如养育幼苗细枝。”孟娘子笑起来。 “还有啊。”李桑柔看着孟娘子,笑眯眯道:“润州那义学义庄,那一堆的慈善,都冠着杨氏的名儿,杨氏义学,杨氏义庄,全是杨氏,这名儿得改改,改成孟氏吧。” “孟氏?算了,还是叫东山学堂吧,我父亲自号东山,义庄就叫义庄,把杨字抹掉就行了。”孟娘子想了想,笑道。 “那你再多花点儿银子,请几个大儒,写一篇东山先生传略,放到各个东山学堂,东山医馆里,最好再在学堂医馆门口,竖一座东山先生的石像。”李桑柔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 “你这个! “也是,要是这样,那想留名儿的,干脆就舍了钱办个学堂医馆什么的,不但能留名儿,还能立座石像呢。”孟娘子说完,笑个不停。 两个人说着话,绕过正院,进了后园子。 小丫头垂手等在圆门内,带着两人,到了一间亭子里。 李桑柔在亭子外顿住步,仔细打量着亭子。 “四圈儿绷了细纱。”孟娘子明了的介绍道:“这园子里虽说想尽了法子,可还是没办法一个蚊虫没有,走动的时候还好,一坐下来,那蚊虫就咬上来了。 “这园子里经常闲坐的地方,我就都让人绷了纱,还备了几顶细纱帐子,随时闲坐时撑起来,几乎看不到,你要不要?” “不要,我是个粗人。”李桑柔叹气摇头。 她虽然也极讨厌蚊虫,可像这样处处绷纱笼纱帐,她可笼不起。 亭子一边连着条游廊,游廊通往正院,和正院后面的厨房院子。 一串儿五六个丫头,提着大大小小的提盒过来,将提盒里的细碟摆到桌子上。 吴姨娘笑让两人。 三人的圆桌,说不上来哪是上首哪是下首,三个人坐下,李桑柔仔细打量着桌子上的精致菜品。 中间一碗九丝汤,周围摆了六七样凉碟,汤碗不大,凉碟更小,只只都只比巴掌略大,碟子中间摆放的菜品如画儿一般,赏心悦目。 摆了满桌子的菜品样式很多,量却不大。 “我饿了,就不客气了。”李桑柔先盛了碗九丝汤。 小碗极小,李桑柔连喝了两碗,尝了几样凉菜,一条两尺来长的酿炙白鱼送上来。 吴姨娘笑道:“我和姐姐食量小,吃的也清淡,匆忙之间,幸好还有条上好的白鱼,大当家尝尝。” 李桑柔不客气的伸筷子上去,挟了一块。 味道极好。 三个人吃了饭,孟娘子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带着几分懒散,摆手道:“就在这儿说会儿话吧,累了,不想动。” “好。”孟娘子笑应了。 吴姨娘吩咐换舒适的椅子过来,又吩咐沏些淡茶。 小丫头抬了椅子过来,李桑柔换了舒适的竹椅,对着园子,看着灯光下的枫叶,盛开的菊花,抿了茶,舒服的叹了口气。 论过日子精致讲究,就数孟娘子了。 “你这日子过的,才叫日子,真是讲究。”李桑柔冲孟娘子举了举杯子,感慨了句。 “我父亲母亲是一对儿神仙眷侣。 “父亲尊崇道家,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母亲自小娇养长大,日常起居极其讲究,照孟氏族里那些人的话说,叫穷奢极欲。 “我也是穷奢极欲的性子。” 说到穷奢极欲四个字,孟娘子声调微冷,透着股子郁结不忿。 “母亲走得早,父亲走后,我就时常被人教训,说我父母给我养成这样穷奢极欲的性子,极是不该,就算有银子,也不该这样。 “我在园子里绷纱,他说杨家那些子弟,冬天连件保暖的棉衣都没有,我却这样抛撒银子。 “我吃条刀鱼,他说杨家子弟一年到头吃不到几回肉,我却花几十两银子买几条小鱼,也不过就吃上几口。 “他说我是杨氏宗妇,就该把丈夫宗族顶在头上,杨家一人不饱,我就不该吃饱,杨家一人不暖,我就不该穿暖。” 李桑柔微微侧头,看着用力抿着嘴的孟娘子。 “都过去了。”吴姨娘轻声说了句。 “都是正理儿,是不是?宗妇就该这样,媳妇儿就该这样,是不是?”孟娘子直视着李桑柔。 “只要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李桑柔迎着孟娘子的目光,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世情如何,什么才是正理儿,因人而宜吧。 “在我,世情就是我手里的剑,在你,从前是凭什么,现在,你踩过了这份凭什么,踩在了世情之上。 “在她。”李桑柔看向吴姨娘,“你看,她一直看着你。 “世情像水一般,有淹死的,有畅游的,还有人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填出自己的立足之地。 “更多的人随波逐流的哭:我能怎么办?世情如此。 “还有些人,掀风起浪,想方设法的要把人淹死。” 孟娘子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 “有个姓米的瞎子来找过你吗?”李桑柔转了话题。 “那个假瞎子?”孟娘子眉梢微扬。 “嗯。”李桑柔拖着尾音嗯了一声。 “去年十月中来的,那天我跟吴姐儿去城外看宅子,车子刚出了巷子口,他从对面窜出来,挥着手大喊:有贵人味儿了,是位女贵人! “奔着车就冲上来了,非要送我一卦,不准不要钱。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净是大大小小的水洼,他一路窜过来,一个水洼也没踩进去,我就知道他是个假瞎子。” 孟娘子说着,哼了一声。 “那是他不想瞒着你,装瞎装的不尽心,不然看不出来的。”李桑柔笑道。 “嗯,他刁滑得很,三句话里面,必定有一句是虚的,常常是两句虚一句实,烦人得很! “倒是他那些师弟师侄,个个都挺好。”孟娘子说到米瞎子,眉头都皱起来了。 “你跟他做生意了?”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瞎子呢?回建乐城了?” “在扬州呢。 “他们师门那些东西,好是都挺好。 “像我们现在的厨房,就照他们那一套改建过了,又干净又好用,这一样,我让他去找周先生了,你那些宅子,可以照他们那样做厨房净房,极好。 “可后来,周先生过来找过我,说他们那一套厨房净房,好是极好,可小门小户的人家,这脏水怎么往外流,可是大事,这我可管不了。后头,听说周先生去找过江漕司。 “这事儿,你自己问周先生吧,我后来一直忙,没再问过。” 李桑柔听的蹙起了眉。 这脏水的事,可是关着整个扬州城的下水系统的事儿,唉,这可不是小事儿! “他们东西太多了,乱七八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 “有些,也都跟这厨房净房一样,好是好,就是没办法换钱,而且真要用起来,要填的银子太多。 “还有很多,我不是很懂。 “后来,我和吴姐儿商量着,他们山里那么些年积下来的东西,不是一家两家能吃得下的,我就和瞎子商量,他是真烦人!”孟娘子忍不住啐了一口。 李桑柔失笑出声。 “他在你面前不烦?光跟我这样?”孟娘子斜睨着李桑柔。 “怎么可能不烦,烦得很,我经常想揍他,偏偏我一出手就人命关天,只好忍着。”李桑柔点头笑。 “唉!这男人要是烦人起来,是真烦人! “说正事儿吧,他们那些东西,我想着,最好公而告之的放出来,一样样的竞买,打眼一看就是好东西,倒手就能大把大把赚银子的,价儿定得高些,那些说不准的,就是拼眼光胆色了。 “瞎子总怕卖亏了,说要算股,我说他,你算股容易,怎么查帐?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圣人哪,一分不瞒一钱不欺? “你回来正好,你跟他说说!真是气死人!”孟娘子气的拍着椅子扶手。 李桑柔听的眉梢高扬,冲孟娘子举了举杯子。 这是拍卖了,技术拍卖。 孟娘子这份做生意的本事和眼光,她佩服! “你今儿不来,我也想写信给你了,这事儿,你来,得听听你的意思,二来,这不是小事儿,得你在中间周旋一二。 “我没名没姓的,也不便出面,那个瞎子,成天在文庙门口支着卦摊儿睡觉,除了烦人挑刺,一点用都没有,更拿不出手。”孟娘子接着道。 “好!”李桑柔答应的爽快之极,“明天吧,叫上瞎子,去城外吧,大相国寺修的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孟娘子抬眼看向外面,“这扬州城里城外,活儿多工匠少,好工匠更少,但凡好点儿的,都在我这儿,在隔壁,还有城外的庄子里干活呢。” “你加价儿了?”李桑柔斜着孟娘子。 “嗯。”孟娘子抬了抬下巴,“加的不多,我只挑最好的工匠,好在你那位周先生不争不抢,这城里别的人家,一般的工匠就够了。” 李桑柔哈了一声。 第265章 互厌 李桑柔回到玉带巷的家里,米瞎子正坐在廊下,摇着把蒲扇,喝着茶,黑马、小陆子几个,蹲在米瞎子两边,眼望着他,兴奋的说着话儿。 大常正站在天井里提水冲地。 看到李桑柔进来,黑马一跃而起,“老大回来了!” 李桑柔走到米瞎子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鼻子这么灵了?” “老董他们去买冰,正好碰到瞎叔,他正在人家冰店门口,趁着人家起冰凿冰的功夫,蹭凉气儿呢,就跟着老董回来了。”黑马忙凑上前,替米瞎子答道。 “这鬼天儿!都七月里了,还热成这样! “你怎么这会儿到扬州来了?我还以为你得等打下这天下,天下太平了,才能想起来这扬州!说是快打到杭城了?”米瞎子扑挞着蒲扇,一幅没好气儿的模样。 “给孟娘子送点儿东西,她说要把你们山上的东西竞卖,价高者得?”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 “我说得算股,年年分红,这是长久之计,她嫌麻烦。”米瞎子用力拍着蒲扇。 “你们都拿来了哪些东西?东西呢?”李桑柔没接米瞎子的话。 “在乔师兄那里,就在城外,你明天有什么事儿没有?没有就去看看。 “来了大半年了,到现在一分钱没见到,唉。”米瞎子一脸烦恼。 “嗯,怎么住在城外?城里那么多空宅子。”李桑柔嗯了一声,随口问道。 “师门的规矩。” “嗯,要不,明天请她们过来,和孟娘子一起,正好当面说说。”李桑柔建议道,见米瞎子点头,看向黑马等人问道:“孟娘子挑的宅子,你们谁知道?” “我我我!我最清楚!那片宅子,当初是我过去清点接手的!”蚂蚱赶紧举手。 “那你去一趟,跟孟娘子说,我明天请了米先生和乔先生一起过去,问她是不是便当。”李桑柔吩咐道。 蚂蚱脆声应了,跳起来往外跑。 “那个孟太太,精明的过头了!”米瞎子用力拍打着蒲扇。 李桑柔眉梢高扬,笑起来。 …………………… 第二天,半夜起,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李桑柔和米瞎子出门时,大常和孟彦清他们,早就出门,分头采买去了。 她们一行近百人,昨天关城门前才赶到扬州,柴木油盐,锅碗瓢盆,被褥脸盆,等等等等,一应全无。 好在天气炎热,凑和一夜很容易。 隔天一大清早,当然就得赶紧去买东西了。 李桑柔和米瞎子出来,找地方吃了早饭,到城外码头时,孟娘子那艘外面看起来不算太显眼的大船,已经泊在码头上等着了。 乔先生带着宋启明和李启安,也已经到了。 宋启明规规矩矩的站在她师父乔先生身后,悄悄的和李桑柔招手。 李桑柔和宋启明,李启安打了招呼,再和乔先生见了礼,让着乔先生一行三人先上了船。 船上早就撑起了油布雨棚,把整只船都遮住了。 孟娘子和吴姨娘迎在船舱里,孟娘子热情的和乔先生见了礼,对着宋启明和李启安关切了几句,却没理米瞎子。 吴姨娘先和乔先生见礼,再和米瞎子见礼,再招呼宋启明等人。 米瞎子昂着头,敷衍的还了吴姨娘的礼,像个看不见的瞎子般,对着不理他的孟娘子,也昂然不理。 李桑柔只当没看见,孟娘子让着她,她让着乔先生,在四面敞开的船舱里落了座。 吴姨娘看着人上茶,指着放到宋启明面前的一碟子细巧果干和蜜饯,“都是你爱吃的,上次的你说不够甜,这次我让她们多放了点儿蜜,你再尝尝。” 说完,再指着李启安面前的肉脯,“这是用了些蜀中的法子,味儿重多了,你尝尝喜不喜欢。” 李桑柔的目光从吃的很享受的宋启明和李启安,看向端坐抿茶的乔先生。 怪不得孟娘子喜欢瞎子的同门,太好交往了,一目了然! “大当家能过来,真是太好了。”乔先生没能忍住,最先开了口。 孟娘子微笑看着乔先生。 “竞买的事儿,不是不好,可一来,这价儿,孟太太说,得随行就市,说是把价儿定得高了,没人买也没用。 “可孟太太定的那些价儿,都太低了。 “再一个,就算最后竞买的价儿还不错,可再怎么,也是一捶子买卖,这东西,不是年年都能拿出来的,山里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明年不一定能有,就算有,也肯定没今年这么多。 “就算明年能撑过去,后年怎么办?大后年呢?”乔先生紧拧着眉,看起来真是愁坏了。 “所以我才说,不能做成一捶子的买卖。”米瞎子横了孟娘子一眼。 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微微有些惊讶的看着乔先生。 她这份焦躁和急切,在她意料之外。 从前没有卖过这些东西,她们山里不也过得挺好?这会儿,怎么好像她们山里要全靠这些过日子了? 她们山里出什么事儿了? 李桑柔看向孟娘子,孟娘子眉梢扬了扬,没说话。 “今年棉花种得怎么样?”李桑柔转头看向米瞎子,问道。 米瞎子被她问的一个怔神,乔先生更是莫名其妙,孟娘子拧过头,侧眼往上看船外的雨丝。 “挺好,前一阵子刚收到王师兄的信,说大田里种的棉花收成了,和去年精耕细作比,棉桃是少了点儿,不过少的不多,产量很不错。”米瞎子怔神之余,忙答道。 “收了多少种子?够建乐城周边府县种的吗?”李桑柔接着问道。 “那肯定够。”米瞎子立刻点头,“王师兄说还能有富余。” “你去年收到的棉花,纺线织布,试的怎么样了?”李桑柔转向孟娘子。 孟娘子似笑非笑看着李桑柔,片刻,才答话道:“很不错。” “这棉布生意,给他们两成。”李桑柔迎着孟娘子斜向她的目光,直截了当道。 “两成什么?净利?”孟娘子眉梢扬起。 “两成不多。”李桑柔笑看着孟娘子。 孟娘子哼了一声。 “才多点儿棉花,棉布又不是绸子,卖不上价,这点儿钱……”米瞎子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斜横过去的目光扫过,余下的话,赶紧噎了回去。 “以后,你们山上只靠这两成的利,就足以裹得住日常用度。”李桑柔十分的没好气。 孟娘子看着紧紧抿着嘴的米瞎子,笑出来。 “这是吃饭钱!”李桑柔看向瞪着眼,还没怎么明白过来的乔先生,“你们山上那些丸药,回去整理整理,拿来给我,我给你们找一家靠得住的,托他们制成药丸贩售,不过,药是救命的东西,不好一直抽成,十年为限吧。 “十年之内,你们必定又有新药方出来了,每一药方,抽成十年。 “这一项,抽一半净利。 “这些钱,足够你们捣鼓这个,捣鼓那个了。 “要是能捣鼓出来好东西,卖出大钱,那就更好了。”李桑柔忍不住叹气。 “你要找的,是安庆叶家?”孟娘子明了的问道。 “嗯,你认识他们家?”李桑柔问了句。 “天下第一药商,谁不知道,闻名而已,我家不做药材生意,也没有药铺。”孟娘子笑答了句,上下打量着李桑柔,叹气道:“你该做生意,就这份眼光,必定能做成天下第一的富商。” “我本来就是生意人。”李桑柔叹了口气。 她原本确实是打算抢点儿本钱,就好好做生意的。 …………………… 船不紧不慢的摇着,进了要建大相国寺的那片地方。 那片地方刚刚平整出来,堆着不少石料,一群石匠正叮叮咣咣的凿石头。 李桑柔下船看了一圈儿,听石匠说几位师父都外出化缘去了,李桑柔看过一圈,就回到了船上。 孟娘子嫌下着细雨地上脏,不肯下船。米瞎子正生闷气,乔先生正跟吴姨娘嘀嘀咕咕算帐,只有宋启明和李启安陪着李桑柔,上岸看了一圈儿。 李桑柔三人上船,船撑离河岸,往孟娘子的庄子过去。 通往庄子的码头已经修好了,码头不大,一色儿的大青条石,砌得整齐漂亮。 从码头往两边,一丈来高的虎皮墙往两边延伸,虎皮墙外,蔷薇月季已经覆上虎皮墙。 从码头往里,大青条石铺成的青石路足够最宽的马车行走。 几个婆子在前面带路,孟娘子撑着小巧的油绸伞,和李桑柔并肩走在最前,后面,吴姨娘陪着宋启明,李启安两个,一路走一路介绍着两边的花草树木。 米瞎子没拿伞,和手里拎着伞,却没撑开的乔先生一起,淋着细雨,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 婆子带着诸人到一片湖前停住,孟娘子将伞递给婆子,进了暖阁。 暖阁一半在岸上,另一半,延伸进了湖中。 孟娘子径直走到对着湖的那一面,推开门,出到临水平台上,示意湖对面,“都在对面干活呢。扬州雨水多,我让人搭了棚子,下雨也不用停工。” “这边是园子?”李桑柔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嗯,花草要长起来,要年头,先修园子再起屋。 “快中午了,就在这儿吃饭吧,那边有厨房,也是照他们山上的法子修的,真不错。”孟娘子示意不远处绿树之中的一座青瓦院子。 李桑柔回头看了眼一直头挨头嘀咕不停的米瞎子和乔先生,再侧头看向孟娘子。“棉布的事儿,你一个字没跟他们提过?” “那个瞎子实在惹人嫌,不想跟他说。”孟娘子抖开洒金折扇摇着。 “你也挺烦人的。”李桑柔打量着孟娘子,评价了句。 “他总觉得我要坑他,这样不放心,那样不放心,人家的不放心放心里,他倒好,全摆脸上,是真烦人!”孟娘子哼了一声。 李桑柔斜瞥着她,也哼了一声,没接话。 吴姨娘看着摆好凉碟,招呼众人落座用饭。 宋启明和李启安一替一眼的看着李桑柔,李桑柔迎上宋启明渴望无比的目光,招手示意她,“你们两个小妮子过来,咱们坐一起。” 宋启明和李启安顿时一脸喜悦,几步过去,宋启明挨着李桑柔,李启安挨着宋启明。 “我觉得,还是你烤的五花肉好吃。”宋启明挨着李桑柔,声音压的低低的耳语道。“她们家的菜也好吃,就是太少了,不敢吃。 “你看就那么点儿,我跟启安一人一筷子,就得没了。 “上一回她请我们吃饭,我就没吃饱,实在太少了。”李启安忙帮腔道。 她真没吃饱。 “没了就让她们再上,再怎么也得吃饱。”李桑柔挟了块酥鱼,示意宋启明和李启安,“这鱼好吃,吃完了让她们再上一碟。” 有李桑柔筷子在前,宋启明和李启安就不客气了,三个人一口气吃空了四五只碟子。 果然,吴姨娘温声吩咐:这一品菜大当家和宋姑娘她们爱吃,再上一碟子。 孟娘子家的家宴,虽说每一样菜品都很少,可冷碟热菜,一样样极多,吃到最后,宋启明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筷子。 孟娘子家的菜,和大当家的烤五花肉不相上下! “上回说的那个,不怀孕的东西,你们做的怎么样了?”吃饱喝足,李桑柔低声问宋启明。 “你走后,周师叔就找了两具尸首回来,可没多久,杨师伯就不让同师叔做了。 “杨师伯说,天下战乱多年,千里荒野,正是要滋生人丁的时候,说周师叔做不怀孕的东西是逆天行事,不好,后来周师叔就不做了。” “你杨师伯,比你矮点儿,干瘦干瘦的?”李桑柔想着那天在山里见到那一群。 “嗯。山门里的事,都是杨师伯管,山门外的事,乌师伯管,乌师伯也听杨师伯的。 “要是乌师伯不让做,还能找杨师伯说一说,杨师伯不让做,那就没办法了。”宋启明叹气。 “你周师叔呢?来了没有?” “没有,她最会治病,你刚才不是要药方么,要是送药方,肯定是周师叔来,有几味药很讲究,都是周师叔看着做的。”宋启明和李桑柔嘀咕的十分愉快。 “等你周师叔来了,把她留在扬州做这个。 “我跟你说,这才是好东西,能卖大钱!”李桑柔嘿了一声。 第266章 远道而来 乔先生抓着吴姨娘,细细问了那些药丸子能值多少钱,算着一年能卖多少,大致有了数,回去和米瞎子再仔细算过一遍又一遍,又是高兴又是感慨。 “这么一算,也是,咱们山上这些药丸子,确实是好东西,师门有人下山,头一件事就是多带些药丸子,万一路上病了,或是遇到病人,就能用上,可咱们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是条财路呢?” “因为咱们没人钻进钱眼里。没有生意人。”米瞎子团成一团坐在圈椅上,闷闷道。 “也是,唉。还有那棉花,真能赚钱?”乔先生看向米瞎子。 棉花的事,她问吴姨娘了,吴姨娘说,那棉花是新东西,棉布更是新东西,从来没有过的,到底怎么样,实在难说。 “她说能行,十有八九能行。” 棉花这事儿,米瞎子十分的郁结,棉花的事儿,她提过好几回,他怎么就能忘了呢!姓孟的婆娘也是一个字不提! “刚才回来的时候,启明跟我说,大当家让做那不怀孕的东西,说是好东西,能赚大钱。”乔先生说到大钱,轻轻吸了口气,“大当家说大钱,指定少不了。” “那东西,我也觉得该做,倒不是钱不钱的事儿,那是活人救命的事儿。 “花街柳巷就不说了,为了不怀,为了堕胎,死了不知道多少,都是惨死。还有好些,为了断生育,用的那些虎狼法子,当场打死的都不在少数! “至于贫家,一个接一个的生,女人就没法像男人那样干活,生下来的孩子,养不活,当场溺死的,扔进婴儿塔的,得多少? “当时狠不下心,后来慢慢冻饿病死的,更多。不是父母狠心,实在是没办法。唉!”米瞎子一声长叹。 “大当家是说卖大钱。”乔先生瞄着一脸忿忿的米瞎子,她觉得他是在迁怒,借着这话发泄郁气。 “有钱人家的太太更不想一个接一个的生,有了这玩意儿,纳妾纳通房的也能少些。”米瞎子被他乔师兄瞄的脖子往下缩,一声干笑,“这件事儿不算大事儿,不过吧,赵师兄凡事必着眼天下,恨不能前后五百年全都打算到了,这个吧,她得改改。” “我说不过她,你去说。”乔先生干脆直接的回了句。 米瞎子哼了一声,没接话。 ……………………………… 建乐城外,一行十几辆车,四五十人,风尘仆仆,从南而来。 最前面的大辆上,三面车帘都高高卷起。 石阿彩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阿乐,往四下看的有些目不暇接。 石阿彩四岁的大儿子阿岩趴在车栏杆上,胖胖的手指不停的点来点去,兴奋的叫道:“三叔三叔,那个那个,四叔,那个那个!” “这才到了三十里亭!”石阿彩和骑着马走在旁边的两个弟弟感叹道。 “前天歇下的地方,就挺热闹了!”阿岩他四叔杨致宁才十五六岁,四下看的和阿岩差不多兴奋,“阿岩你看中那个糖人儿了,四叔给你买!买俩!” “周伯说他上一趟来的时候,就城里热闹,出了城门就一片荒凉。”老三杨致安笑道。 “那是四五十年前了,我像四爷这么大的时候。 “现在再看,这盛世的气象,已经起来了,你看看,多热闹。”骑着马走在前面的周伯回头笑道。 “四叔四叔!渴!渴!”阿岩看到路边卖冰酪的铺子,顿时两眼放光大叫起来。 石阿彩怀里的小女儿阿乐被哥哥一声大叫吵醒,听到个渴字,也兴奋起来。 她也爱吃冰酪。 车子停了片刻,阿岩趴在栏杆上,胖手指点着,多多桃子,多多酥酪,都要多多! 车子继续往前,离建乐城越近,石阿彩心里越沉重越忐忑。 她这一趟,将决定未来一两百年里,杨氏一族,甚至九溪十峒的命运和走向。 到底该怎么样,怎么样才最好,在离开龙标城前,他们一起商议了许多,却没有什么定论,谁能看得清未来呢。 大齐那位皇帝,在登基之前默默无闻,登基不到一年,就是南北战起,都说他雄才大略,是明主也是枭雄,过于强大的皇帝,令人窒息。 她来前,阿娘交待她,阿立交待她,可能交待的,也不过是一句见机行事。 天下没有一统前,面对南梁,他们九溪十峒都不能想如何便如何,都要谋划权衡,来来回回的进进退退,也不过一切尽力,并不能随心,现在,天下就要一统。 一统天下的时候,对朝廷来说,九溪十峒小峒林立,远比像现在这样,统一一家,要好得多。 阿娘说,要是那样,九溪十峒就又回到了百年前,争斗不断,各峒之间,一层一层的新仇旧恨,再次结成深渊一般的世仇。 石阿彩越想越沉郁。 侍女阿左见石阿彩想出了神,伸手过去,抱过阿乐。 阿岩一只手举着他的冰酪,三下两下挪过去,将冰酪碗举到阿乐面前,“妹妹吃。” “妹妹只能舔一舔,妹妹还没长牙呢。”阿左拿着只小小的银匙,沾了点儿酥酪给阿乐吃。 车队不紧不慢,过了十里亭。 车队前面,建乐城方向,一串儿十来匹马,疾奔而来。 “警戒!”走在最前的护卫首领立刻抬起手,压着声音吩咐了句。 冲在最前的一匹马上,一位红衣少女踩着马蹬立起来。 “是大姐儿!” 最前的护卫头领眼尖,这一下站立,就认出了人,立刻示意诸护卫往两边让开。 杨南星冲过大车,用力勒住马,掉头再追上来。 “大嫂!”杨南星踩着马蹬,直接往车上跳。 “大姐!你就不能稳重点儿!” 杨南星的马被她踩的往旁边斜步过去,撞到四爷杨致宁的马,杨致宁一边欠身去抓杨南星那匹马的缰绳,一边叫道。 “你也来了!不会说话就别说!不然我揍你!”杨南星说着,将手里的鞭子丢向杨致宁。“老三也来了,老三长个儿了。 “让我抱抱阿乐!我想死阿乐了!阿岩也过来!姑姑想死你了!” “不不松手!糖!糖!”阿岩拼命护着他的糖人儿。 “你还买了糖人儿。”杨南星顺嘴在阿岩的糖人儿上面咬了口,“嗯,挺好吃。” “不不!”阿岩一声大叫。 “快吃,要不然就让姑姑吃完了。”阿右赶紧提醒阿岩。 正要撇嘴大哭的阿岩立刻不哭了,张大嘴去咬糖人。 他姑姑趁他大哭,吃光他的东西,那可是他姑姑的常规动作。 石阿彩往后靠在车栏杆上,笑看着一团热闹的杨南星。 “你怎么在这里?”看着杨南星抱过吃过,忙好了,石阿彩笑问道。 “接到你的信儿,阿江就陪我赶过来了。”杨南星指了指骑在马上的叶宁江。 叶宁江顺着杨南星的指点,冲石阿彩欠身致意。 “我们过来的快,十天前就到了,你从南边来,南边来的道儿就这四五条,阿江就每条道上都派了人,都在三十里亭守着,刚刚得了信儿,说看着像是老三,我就赶过来了。 “大嫂瘦了,瘦了不少,阿娘好不好?大哥呢?还有二哥二嫂,家里怎么样了?”杨南星问了一串儿。 “把两边的帘子放下来吧。”石阿彩没答杨南星的话,先吩咐了句。 跟在车上侍候的阿左阿右都是极心腹的,阿左忙抱着岩哥儿去了后面一辆车,阿右放下帘子,抱着大姐儿阿乐,也去了后面一辆车。 “你走后,叶家老爷去过一趟龙标城。”石阿彩看着阿左阿右下了车,沉默片刻,看着杨南星,低低道。 “是我的托付。 “刚离开龙标城,我跟阿江说,我要回去,你们都在龙标城,要是你们都没有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阿江说,他阿爹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也许能说服太婆。 “阿江说,他阿爹能还俗,现在和从前判若两人,全是因为这个人的劝说,阿江说,若论执拗,他阿爹和太婆不相上下。说这个人能说服他阿爹,必定能说服太婆。 “后来,我就把咱们俩一人一枚的那个玉蝴蝶给了阿江。 “阿江走了没几天就回去了,说找到那个人了,他把玉蝴蝶给了那个人,他阿爹和那个人让他回家等着。 “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差不多两个月后,有一天,有人到安庆府找阿江,把那枚玉蝴蝶送回来了,说是没用上。”杨南星垂着眼,低低说道。 “玉蝴蝶的事,叶家老爷知道吗?”石阿彩看了眼杨南星。 “不知道,阿江没告诉他,我试探过一回,他真不知道。”杨南星看向石阿彩。 “太婆被人杀了,父亲一口气没上来,阿娘当时正好在,也没能救回来。”石阿彩垂着眼。 “阿娘,还好吧?”杨南星喉咙微更。 “阿娘很好,后头的事,都是阿娘料理的,幸亏有阿娘。”石阿彩抬手拍了拍杨南星。 “你这趟来?”杨南星看着石阿彩。 “太婆和父亲死后,你大哥连夜召回了驻守长沙的大军,听说隔天,武将军就弃了长沙城,往杭城方向撤走了。 “我启程来这边前,你二哥去了蜀中那边,请见文将军,你大哥亲自带兵跟在后面,准备助力文将军。 “这也是阿娘的意思,我阿爹和我阿哥也极赞成。 “阿娘说,天下动荡了一两百年,分久必合,大齐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也是天道所在,咱们不能拿九溪十峒几十万条性命,去逆天行事。 “再说,这百多年来,咱们从来没归属过南梁,从来没做过梁国臣子,咱们不是武家。”石阿彩声音低低。 “一会儿进了城,你直接进宫请见?皇帝知道你要过来吗?”杨南星嗯了一声,问道。 “不知道,我打算先去顺风递铺,看他们能不能替我通报上去。”石阿彩看着杨南星,话里透着浓浓的商量之意。 “你见过那个人吗?那位大当家?”杨南星问了句。 “没有!”石阿彩摇头。 “我也没见过,阿江见过,说那位大当家,初一眼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起眼,说几句话就发现她敏锐极了。 “你住在哪里?叶家在建乐城有宅子,不过你这趟过来,不是私事,住过去不合适,驿馆?”杨南星语调里有了丝丝轻快。 “邸店吧,找家离顺风递铺近点儿的,听说建乐城的顺风递铺离皇城极近。”石阿彩露出丝丝笑意。 “那是总号,我去看过两回了,那旗杆有多高,门脸就多小。铺子后面正对着皇城东南的角楼,和皇城隔一条护城河,旁边是大理寺的监狱,另一边是家靴子铺。 “听说这家靴子铺,顺风铺子开过去之前,都说那靴子铺风水不好,那家东家想卖那铺子,卖了好些年都卖不掉。 “现在不得了了,早就成建乐城一景了。 “到建乐城来的,必定要去顺风总号看一看,再到隔壁的靴子铺买双靴子,说那家靴子铺卖的靴子,叫登云靴,大吉大利。 “那家靴子铺原本叫刘记靴子铺,现在也改叫登云老号了。 “对了,我给你们每人买了一双,连阿乐都有!”杨南星豪气的挥了下手。 “阿江一直陪着你啊,他那么忙。”石阿彩看着旁边马上,和杨致安,杨致宁说着话儿的叶宁江。 “嗯,是叶家老爷的吩咐,说你这里是大事,建乐城这边,咱们都是人生地不熟,叶家常年在建乐城做生意,叶家族学里供出来的学生,在建乐城做官很不少,说要是有什么事儿,咱们去找这些人,和阿江出面去找,大不一样。 “叶家老爷说,让阿江一直陪着咱们,一直到你这边妥当了,叶家的生意,有叶家老爷呢。”杨南星侧头斜瞄着叶宁江,笑道。 “太婆出事的事儿,叶家老爷知道吗?”石阿彩低低问了句。 “看样子不知道。收到家里的丧信儿时,叶家老爷哭得很厉害,后来又到寺里做法事,亲自跟了七天。”杨南星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你们既然是为了家里这事儿来的,那一会儿你陪我去一趟顺风总号。”石阿彩笑道。 “今天就去?等进了城,安顿下来,就得傍晚了。” “嗯,进了城就得去,咱们这一趟,得处处谨慎,来前,阿娘,还有你大哥再三嘱咐我:这一趟是觐见皇上,不管多恭敬都不过份。”石阿彩用力吸了口气。 “说到这个。叶家老爷冲阿杏板过一回脸,把阿杏,还有阿莲和我,一起训了,说咱们杨家,在龙标城就是皇帝一样,出了龙标城,这脾气得改。 “这趟来前,叶家老爷交待了一遍又一遍,还让阿江看着我。 “其实,我小心着呢。”杨南星吐了下舌尖。 “阿娘说,阿爹极不愿意天下一统,就是因为,一旦天下只有一位皇帝,咱们杨家,要么约束脾气,守臣子之道,要么,就是被屠尽。”石阿彩叹了口气。 “让阿爹约束脾气,那怎么可能!”杨南星接了句,随即叹气,“阿爹就这么走了,也好,要不然,唉。” “不说这些了,以后也不提了。 “一会儿进城,咱们就去顺风总号,你去过两回,有你带着,不用问路了。”石阿彩扬高声音。 “没去过也不用问,你进了城门就知道了,整个建乐城,不管在哪儿,一抬头,必定能看到那杆顺风大旗,要多招眼就有多招眼!”杨南星笑起来。 第267章 地主之谊 傍晚,清风一路小跑,进了庆宁殿。 “什么事儿?”顾瑾见清风进来,放下手里的折子,看着清风问道。 刚才叫清风出去的,是顺风速递的陆贺朋。 “陆先生说,刚刚顺风总号去了位叫石阿彩的女子。” 顾瑾听到石阿彩三个字,眉梢微抬。 “石阿彩说她是九溪十峒现任峒主杨致立的妻子,带着两个弟弟,以及一子一女,到建乐城来,是想觐见皇上的。 “陆先生说,石阿彩问他,她能不能觐见皇上,该怎么觐见。”清风笑回道。 “去请几位相公过来,还有礼部宗尚书。”顾瑾微笑吩咐。 清风答应,垂手出来,点了几名小内侍,各自去请。 几位相公都还在皇城,只有宗尚书,是在半路上被截回来的。 几个人赶进庆宁殿,顾瑾正慢慢吃着碗莲子银耳,笑着吩咐道:“给几位相公和宗尚书一人盛一碗,再一人拿一碟子羊肉包子,先垫一垫。” 伍相等人见顾瑾一直笑着,知道这一趟的急请,应该不是坏事,心里放松下来,各自吃了包子,喝了一碗莲子银耳羹。 “九溪十峒杨致立的妻儿,还有两个弟弟,刚刚到建乐城了。”顾瑾看着众人,笑道。 “这是大喜的事儿,恭喜皇上!”伍相急忙站起来恭喜。 诸人跟着站起来。 “这是咱们君臣同喜的事儿,坐吧。”顾瑾抬手示意诸人。 “杨家在九溪十峒起家,最早源于那位高祖,杨西林。 “杨西林家境贫寒,娶的是县里杀猪匠家的闺女,姓张,这位张姓高祖奶奶,据说,在娘家时,就能一个人杀上百斤的大猪,是个极彪悍的。 “杨西林胆子极小,极书生气,能在九溪十峒站住脚,据说都是因为张氏,能打能杀,心计又好,据说酒量也极好。 “杨西林和张氏生了四子两女,赴任龙标城时,路上艰难,到了龙标城后,又水土不服,最后只余了一名幼子,自小病弱,杨西林夫妻就替这唯一的儿子挑了个和张氏一样能干勇猛的媳妇儿。 “从此之后,杨家的规矩,就是娶妇首论才干,最好文能治理九溪十峒,武能带兵征战。 “这位石阿彩,是那位武老夫人挑中的,说是从六七岁起,就跟着父兄征战。 “照他们杨家的规矩,峒主若有什么意外,第一顺位代行峒主之责的,不是峒主之子,而是峒主之妻。 “杨家让石阿彩过来这一趟,可不是只派了一名女眷,没有诚意,石阿彩在九溪十峒的位置,仅次于杨致立。 “杨致立现如今带兵在文顺之军前效力。” 顾瑾看着凝神细听的诸人,接着笑道:“石阿彩找到顺风总号,请教陆贺朋,她能不能觐见,以及,她该怎么觐见。” 听说找到顺风总号,庞枢密眼睛瞪大了,“大当家?” “杨家和大当家无关。”顾瑾看了眼庞枢密。“石阿彩找到顺风总号,是因为号称天下第一药商的叶家,和大当家有几分交情。 “叶家几代人往九溪十峒贩卖药材,和杨家关系极近,杨致立的胞妹杨南星,嫁给了叶家嫡长子叶宁江。 “刚才那些闲话,也都是出自叶家。 “石阿彩从九溪十峒启程的时候,往叶家递了信儿,叶家得了信儿,就找到大当家,将石阿彩这件事,托付给了大当家。 “石阿彩到了建乐城,先找顺风总号,这是应有之理。”顾瑾缓声解释道。 庞枢密对面的伍相狠瞪了庞枢密一眼。 庞枢密陪着一脸小意的笑。 大当家往九溪十峒走了一趟,杨家那位武老夫人和儿子杨振声就一起急病死了,这事儿,皇上知伍相知他知,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了! 他这修为,怎么越来越差了! “议议吧。”顾瑾笑着示意诸人。 “这得算藩王来朝吧?”见诸人都看向他,礼部宗尚书看向伍相,试探了句。 “石阿彩托到顺风递话儿,是不是想先见一面?先议一议?”伍相看向顾瑾,含糊道。 杨氏算不算藩王,现在可还不好说,得看皇上是什么意思,杨家又是什么意思。 “嗯。”顾瑾沉吟片刻,嗯了一声。 “石阿彩一行现在哪里落脚?只怕没在驿馆下榻,否则,臣这里肯定能接到信儿。”杜相欠身道。 驿馆这一块归他分管。 “说是在顺风总号对面的邸店。”顾瑾顿了顿,“她既然先找到顺风,就该由顺风先出面招待一二。 “嗯,朕让宁和和阿暃先走一趟吧,让她俩替大当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说着,顾瑾看向潘相笑道:“你把小七打发出去了,要不然,让他走这一趟,最合适不过。” 潘相失笑。 “觐见是必定要觐见的,诸般礼仪,宗尚书先准备起来。 “觐见之后,必要赐府,杜相留心一两处合适的地方,照亲王的例。”顾瑾接着吩咐道。 宗尚书和杜相欠身应是。 “其余还有哪些细务,伍相留心一二,先这样。”顾瑾笑道。 诸人忙起身告退。 ……………………………… 宁和公主一件靛蓝长衫,顾暃干脆一身藏青,都是束着玉带,一人一把洒金折扇,进了顺风对面那间邸店。 这一两年,她俩穿男装穿得经验丰富,越来越觉得鹅黄柳绿不好看,靛蓝靛蓝乌黑墨灰才是真好看。 千山去问了掌柜,带着宁和公主和顾暃,直奔石阿彩她们包下来的三座连在一起的院落。 三座不小的院子成品字状,占了邸店一大半地方,三间院门门口,坐了三四个护卫,一递一句说着闲话。 见宁和公主一行人直奔他们而来,坐在中间院门口的护卫站了起来。 “这是我们公主殿下,宁和公主,这位是睿亲王府大娘子,宁安郡主,前来拜会石夫人。”千山忙上前一步,拱手笑道。 护卫吓了一跳,赶紧冲宁和和顾暃长揖,“小人失礼,小人这就禀报,殿下和大娘子先请进。” 护卫一边说,一边往后退,绊到门槛,一个旋身,赶紧进去禀报。 让他惊讶意外到几乎失态的,不是因为见到了公主,而是他们这才刚刚安顿好,公主和郡主就上门拜会来了,这也太快了! 石阿彩和杨南星正在吃饭,听了禀报,急忙迎出来。 石阿彩和杨南星冲出来时,宁和公主和顾暃正站在院子门口,仰头看着满树的大红石榴,嘀咕着要不要摘一个,尝尝好不好吃。 石阿彩和杨南星急急迎出来,迈出门槛,就跪了下去。 “唉!不要!” 宁和公主和顾暃急忙冲上前,一人一个拉起来。 “本来不该打着什么公主的旗号,可我和阿暃跟两位素不相识,这么晚了,这么突兀的就来了,要是不打着公主的旗号,怕你们不见我们。”宁和公主急急的解释。 “我们来,是替大当家尽地主之谊。”顾暃无缝接话。 “你们是顺风的客人,可大当家这会儿不在建乐城,七公子也不在,只有我和阿暃了,所以我俩就赶紧过来了。 “咱们不讲公主什么的,要不然,我和阿暃就不是给大当家帮忙,倒是给大当家添乱了。”宁和公主接着笑道。 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她大哥只告诉她,大当家有位贵客到建乐城了,让她带着阿暃过来一趟,替大当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就是啊,你们再客气,等大当家回来,我们怎么跟大当家说啊?难道说:我俩摆着公主的架子,替她尽的地主之谊?”顾暃接话笑道。 杨南星听的笑起来。 石阿彩福了两福,一边笑,一边侧身往里让两人。 ”你们两个,谁是石家姐姐啊?大哥就说了有位石家姐姐。“进了院门,宁和公主在石阿彩和杨南星之间看来看去,只好问了句。 “我姓石,她是我妹妹,我们是姑嫂,她姓杨,杨南星。”石阿彩忙笑答道。 “南星,真好听,有字吗?”顾暃和杨南星挨着,笑问道。 “没有。”杨南星笑容恭敬,目光谨慎的打量着顾暃。 这两位,一位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妹妹,一位郡主,是那位大帅唯一的妹妹,听说都极受宠。 “那你得起一个!”顾暃愉快的一拍手,“以后咱们会文什么的,没有字怎么行,我们都是以字相称的,不许称呼什么娘子什么的,你最好再起个号!” 杨南星听的笑起来。 “七公子是谁?”石阿彩带着几分小意,看着宁和公主,笑问了句。 刚才她说:大当家不在建乐城,七公子也不在,只好她俩来,这位七公子,是大当家什么人? “就是潘相家七公子。七公子是大当家的朋友。他往江南送军械去了,等他回来,让他再给你们接一次风!”宁和公主连说带笑。 “他哪有钱!”顾暃立刻愉快的接话道。 “潘相府上这么清贫?”石阿彩有点儿懞。 穷到接风的钱都没有? “不是潘相府上穷,潘相府上挺有钱的,是七公子穷,他一个月就二两银子月钱!”顾暃一边说一边笑。 石阿彩和杨南星面面相觑。 算了,别多问了,明天让人去打听打听吧。 院子不大,几句话间,四个人进了上房。 阿左和阿右一个抱着阿乐,一个拉着阿岩,跪倒见礼。 “快起来!这是你的孩子吗?你都有孩子啦?真看不出来!她真可爱!”宁和公主看着眼睛乌溜溜的阿乐,一步上前,蹲在了阿乐面前,“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她是我妹妹!”阿岩用力甩开阿右,冲上前护在阿乐面前。 “你妹妹真可爱,让我抱抱妹妹好不好?”宁和公主和阿岩商量道。 “你太小了,抱不动的。”阿岩抱着妹妹想转身,脚下一绊,一头扎进宁和公主怀里。 宁和公主张开胳膊抱住阿岩,哈哈笑起来。 “让我抱抱!”顾暃挤过去。 石阿彩和杨南星对视了一眼,一起抿嘴笑起来。 这位公主和这位郡主,天真烂漫,全无心机。 皇上让她们两个来替大当家待客,很明显,这是一份诚意和善意。 石阿彩看着从宁和公主怀里抢过阿岩的顾暃,心情一点点轻松起来,蹲下来,和顾暃笑道:“阿岩皮得很。阿岩,你喊姨姨了没有?给姨姨见礼了没有?” “她不是姨姨,不不!”阿岩用力挣扎着,看向杨南星。 “我不是姨姨,那我是什么?”顾暃搂着他不松手。 “姐姐!不不不不!”阿岩冲杨南星挥着手。 “让姑姑抱你,等会儿你的酥酪要分姑姑一半!”杨南星弯腰讲条件。 “坏不不!”阿岩顿时缩回了手。 “你让我抱,我给你酥酪吃,两碗!”顾暃赶紧诱惑。 阿岩眨巴着眼,胖手指点向妹妹,“还有妹妹。” “妹妹也给两碗!”顾暃大方无比。 “妹妹太小,我替妹妹吃。”阿岩不动了,仰头看着顾暃,奶声奶气道。 顾暃眉梢高挑,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阿岩腮帮亲了口,“你可真聪明!” 宁和公主和顾暃这一趟代大当家尽地主之谊的拜访,仅限于迈入正屋门槛之前,迈入门槛之后,就是俩人对着俩孩子,直到阿乐笑累了,打起了呵欠,宁和公主和顾暃才依依不舍的告辞。 看着宁和公主和顾暃走远了,石阿彩长长吐了口气。 “她们俩,真挺好。”杨南星挽着石阿彩的胳膊,一边往院子里回去,一边笑道。 “最好的是,是皇上让她们来的,替大当家尽地主之谊。”石阿彩压着声音,声调里透着笑意。 院子门口,杨致安和杨致宁并肩站在石榴树下等着两人。 “说是公主来了?”看到石阿彩和杨南星过来,杨致宁紧几步上前,问道。 “嗯,宁和公主,还有睿亲王府那位郡主,那位大帅的妹妹。”石阿彩笑道。 “瞧嫂子这样子,是好事不是坏事儿。”杨致宁松了口气。 “是皇上让她们来的?”杨致安也跟上前,笑问道。 “嗯,说是替大当家尽地主之谊,大当家和叶家有几分交情。”杨南星接了句。 “叶家真是帮了大忙了。”杨致安将石阿彩和杨南星送到院门口,和杨致宁一起站住,看着石阿彩和杨南星进了院门,两人转身往自己院里回去。 宁和公主和顾暃出门上了车,才想起来,她俩这一趟,净对着俩孩子玩儿了,地主之谊呢? “算了算了,咱们明天再来一趟吧。”宁和公主一脸懊恼。 “没事没事,后天正好有文会,请上她们一起去!正好接风!”顾暃挥手道。 第268章 须尽全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护卫就急急进来禀报:来了位中贵人,要见少夫人。 石阿彩不敢托大,急忙迎出来。 清风一身寻常内侍打扮,见石阿彩出来,忙拱手笑道:“这位就是石夫人吧,在下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押班清风。 “奉皇上口谕,来问一问石夫人,今天可得空儿?若是有空,散朝后皇上有些空闲,想先见一见石夫人和两位杨爷。” “是,现在就走吗?”石阿彩被清风这客气无比的一番话,说的惶恐起来。 “散朝还得一会儿。皇上吩咐在下先过来一趟,和石夫人知会一声,以让石夫人有所准备。 “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后,有小黄门过来,带石夫人和两位杨爷进宫。”清风忙笑道。 “是,多谢押班。”石阿彩郑重致谢,随即又问道:“能否请教押班,小妇人和两个弟弟,该作何准备?” “就是先见一见夫人和两位杨爷,觐见的事,另有安排。夫人和两位杨爷,随意就好。”清风笑道。 “是,多谢押班。”石阿彩再次致谢。 “不敢,石夫人客气了,在下告退。”清风退后一步,转身往外。 石阿彩急忙跟在后面,将清风送到邸店侧门口,看着清风出侧门就上了车,急忙转回来,急急吩咐请三爷四爷过来。 石阿彩仔细掂量着清风的态度和那些话,看来,这趟进宫,就算不是悄无人知,也是不宜大张旗鼓,就和杨致安和杨致宁两人,各挑了一身极正式的便装,穿戴整齐,石阿彩让人取出觐见折子,户册税册,以及杨家先祖所受前朝印信等物,包在锦包里,让杨致安捧着,三个人静坐等待。 没多大会儿,就有小黄门过来,带着石阿彩三人,出了邸店侧门。 侧门外停着两辆靛蓝素绸围子的大车,石阿彩上了前面一辆,杨致安和杨致宁兄弟两个,上了后面一辆。 车子不紧不慢。 石阿彩悄悄将车窗帘子挑起条缝,往外看。 邸店侧门拐出来,就看到了对面的顺风总号。 这条街,是最紧挨着皇城的街道,外面时不时能看到散朝的官员,都是骑着马,跟着一个,两个,最多三个随从,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如果不是一身朝服,几乎不能分辨官与民。 石阿彩甚至看到了一位骑在马上咬着只肉饼,吃的津津有味的官员。 从邸店到东华门很近,车子进了东华门,笔直的东西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就都是官员小吏了。 车子停在宣祐门外,石阿彩下了车,后面,杨致安和杨致宁已经下了车。 杨致安抱着那只锦包,几步冲到石阿彩面前,一边跟着小黄门往里走,一边压着声音道:“大嫂!咱们该在东华门外下车!” 石阿彩脚下一顿,顿时懊恼的握拳捶在额头。 她太紧张了! “车子没停。”杨致宁跟在后面,伸头说了句。 “一会儿见了皇上,先请罪。”石阿彩再一阵懊恼。 小黄门目不斜视走在前面,带着三人,径直到了庆宁殿前。 庆宁殿门口侍立的小黄门看到三人,忙扬声通传了句。 石阿彩提着颗心,迈过高高的门槛,低眉顺眼,却还是下意识的扫了一圈儿。 殿内很明亮,殿角有一丛姿态极好的竹子,另一边的花架上,放着盆垂垂累累的吊兰。 石阿彩扫过一眼,赶紧收摄心神,紧盯着前面小黄门的脚步。 小黄门的脚停下,往旁边退过去,石阿彩忙站住,跪在地上,杨致安和杨致宁跟在后面,三人一起,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起来,坐吧。”顾瑾看着三人行完了礼,笑道。 “是。”石阿彩应了一声,却没站起来,再次俯身下去,“臣妇请罪,适才坐车进来,该在东华门外下车,臣妇……” “是朕的吩咐,从东华门到宣祐门,人眼过多,起来,坐吧。”顾瑾含笑道。 “是。”石阿彩暗暗松了口气,站起来,依旧低眉垂眼,坐到离自己最近的锦凳上。 “一路过来,可还顺当?”顾瑾打量着三人。 “顺顺当当,谢皇上关切。”石阿彩欠身答话。 “不必拘谨,刚刚早饭时,宁和和阿暃净跟朕念叨你家阿岩和阿乐。”顾瑾说着,笑起来。 “是。”石阿彩抬头看了眼顾瑾,微微怔神。 眼前这位即将一统天下的雄主,玉簪绾头,一件月白素绸长衫,极其年青,极其好看,如果不是一双眼睛幽深明亮,仿佛能看透一切,眼前的人,就是个清秀少年郎。 “一会儿就要议事,朕就不多客套了。 “石夫人此次前来,是怎么打算的?”顾瑾直截了当问道。 “臣妇启程前,家慈交待臣妇:杨家驻守九溪十峒,源自高祖受前朝委任,再至曾祖,之后,天下大乱,直到今日,天下才再次一统,有了共主。 “家慈和外子命臣妇将高祖所受印信奉缴于陛下。 “杨家于前朝受命,至今百多年,幸不辱使命,今当缴还使命于陛下。 “这是杨氏高祖,曾祖,祖父的述职折子,臣妇父亲病亡突然,其折由外子代拟。” 杨致安站起来,将一直捧着的锦包托起来,清风忙上前接过,放到顾瑾面前的案子上。 顾瑾从石阿彩看向那只锦包,再看向石阿彩,片刻,微微欠身道:“杨氏一族,忠勇俱全,令人心折。 “杨氏守护九溪十峒百多年,今又顺天应时,毫无保留,杨氏一族不负君恩,朕必定不负杨氏。” 顾瑾说着,再次微微欠身,微笑道:“都说杨氏女眷不亚于男儿,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夸奖了。”石阿彩忙欠身俯首。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或是需用什么,到顺风总号找陆贺朋,或是,你和宁和说也行。”顾瑾笑道。 石阿彩忙站起来,和杨致安杨致宁告退而出。 顾瑾看着石阿彩三人出了大殿,抬手按在那只锦包上,片刻,解开,拿起最上面的印信,慢慢转着看了一会儿,吩咐道:“请几位相公。” 伍相等人很快就到了。 顾瑾示意几人坐下,指了指桌子上的锦包,缓声说了石阿彩刚才那些话,感慨道:“朕没想到,杨氏竟如此毫无保留。” “杨氏名不虚传。”伍相欠了欠身,跟着感慨。 “做事不动则已,若动,则须尽全力,做人亦是如此。 “这是先章皇后教导老臣的话,杨氏这番,既归附,就毫无保留,让老臣想起了先章皇后这句教导。”庞枢密欠身道。 “嗯,杨氏,以及九溪十峒,该如此安排,议议吧。”顾瑾抬手在锦包上按了按,笑道。 ……………………………… 扬州城。 李桑柔和孟娘子,以及吴姨娘一起,往大相国寺那片工地去到第三趟,总算找到慧安和圆德大和尚了。 圆德大和尚黑了不少,看身体气色,倒比李桑柔上次见他时健旺不少。 慧安变化极大。 李桑柔找到两人时,慧安正蹲在土灶前,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抓着把稻草往锅灶里填,烧锅烧的熟练之极。 李桑柔站在慧安旁边,背着手弯着腰,瞪眼看着他烧锅的熟练动作,再从他那双粗糙的手,看到那张黑粗的脸。 “他很好。”圆德大和尚用长勺推着锅里的菜粥,看了眼大瞪着眼的李桑柔,笑道。 “他这个样子,回过建乐城吗?”李桑柔直起腰,看着圆德大和尚,问了句。 “大当家担心什么吗?”慧安抬头看向李桑柔。 “不是担心,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我能跟你大哥邀个功。”李桑柔看着慧安,认真道。 “他大哥是谁?”孟娘子扬眉问道。 “皇上。”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了句。 “嗯,谁?”孟娘子一声惊问。 “你上次到建乐城是什么时候?大哥还好吗?”慧安问了句。 “一年前了,这仗都打成这样了,你大哥肯定好,世子也好,你们都挺好。”李桑柔找了只小马扎,坐到慧安旁边,再次仔细打量他。 孟娘子一声惊叫后,立刻推着吴姨娘往后退。 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是她俩该旁听的。 “听说是你在江都城悬赏,杀了张征?”慧安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悬赏过,不过杀了张征的人,不是因为我的悬赏。 “他杀张征,是因为张征过于暴虐,他是为了救那些即将被张征杀死的人,也是为了救张征。”李桑柔认真而仔细的解释道。 “这城外的尸骨,到现在都没能收拢完,两年多了。”慧安叹了口气。 “嗯。”沉默片刻,李桑柔转头看向圆德大和尚,“我来过两趟了,都是说你们化缘去了,是去化修这座大相国寺的钱吗?” “修寺的钱,不是大当家一力承担了么?”圆德大和尚一边拿碗盛粥,一边笑道,“我和慧安,是去化收拢尸骨的钱。” “我记得你的心愿,是想建一座学堂,弘扬佛法,要不,就建在这里吧,施主我也替你找好了,哪,就是她。“ 李桑柔回头,指了指孟娘子。 “只是,僧人不事生产,真不宜太多,你这佛法,真要弘扬的满天下都是,下一步,不是成就佛国,而是灭法之灾。 “佛法是出世法,断情绝欲,放弃一切,这和世俗相背,我也不喜欢。”李桑柔看着圆德大和尚,接着道。 “大当家是什么意思?”圆德大和尚坐到李桑柔旁边,一边吃粥,一边问道。 “建座义学吧,收周边穷家子弟识字念书,让你们寺里的僧人教,留一份善念,播一点慧根就够了。 “真要有西方极乐世界,必定不是人人都是僧尼,应该是人人心怀善念,人人都是真正的人。”李桑柔说着,叹了口气。 “好。”圆德大和尚一个好字,干脆直接。 “师父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慧安从盛满菜粥的大碗上抬起头,看了眼李桑柔。 “慧安说的不错,我是这么打算的,就是这一大笔银子,还没有着落。”圆德大和尚笑道。 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指着孟娘子笑道:“我给你指条财路,以后你要做什么,就找这位女施主,她有的是银子。” “多谢大当家。”圆德大和尚认真的谢了句。 “周先生来了,等大和尚吃好饭,咱们四下看看吧,给你的学堂挑块地方。”李桑柔瞥见急急过来的周沈安,和圆德大和尚笑道。 圆德大和尚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眯着眼,仔细看了片刻,笑道:“大当家好眼力,和尚实在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不过是看着走路的样子,急急慌慌的,应该是他。”李桑柔笑道。 “受教了。”圆德大和尚冲李桑柔微微欠身。 “大和尚想得太多。”李桑柔站起来,招手叫远处的孟娘子。 等圆德大和尚和慧安吃好饭,李桑柔和孟娘子、吴姨娘,以及周沈安一行人,对着小厮扯着的制度图样,在只有一片片地基的大相国寺,一处处看过,又往旁边勘看了修学堂的地方。 圆德大和尚絮絮叨叨,不停的提要求:既然修了,墙就厚些,冬暖夏凉,得有间大些的厨房,至少能支上三四十眼灶,备着孩子们生火做饭,他们得学会过日子,不能上了学就饭来张口,这不行,不过识几个字,可没几个能科举入仕的…… 慧安全神贯注的听着圆德大和尚的絮叨,仿佛圆德大和尚每一句话都是真经。 孟娘子却听的直翻白眼,哪怕他是慧安的师父,慧安是皇上的亲弟弟,也忍不住了,带着一脸干笑道:“大和尚想得可真周到,是真慈悲。 “不过,咱们今天不过看个大概,看看这片儿地方行不行,至于细处,以后修的时候,大和尚只管和周先生说就是了。 “我只出银子,就不多管闲事儿了。” “孟施主慈悲。”圆德大和尚一脸笑,合掌欠身。 慧安白了孟娘子一眼。 “孟娘子说得对,她已经出钱了,不能再让她出力,修建的事儿,就让周先生多多费心吧。”李桑柔伸一根手指,在慧安肩膀上戳了下。 “你们尽管修,银子上,别跟她客气。”慧安转头瞪向李桑柔时,李桑柔已经转头看向圆德大和尚了。 “多谢孟施主,多谢李施主。”圆德大和尚一脸笑,谢过孟娘子,再谢李桑柔。 “好好跟你师父学,你比从前强多了,不过还是差远了。”李桑柔在慧安肩膀上,又戳了一指头。 这一回慧安没理李桑柔,圆德大和尚欠身笑道:“大当家教训得是。” 一圈儿看好,周沈安跟在李桑柔后面,再次问她,今天得空吧?明天得空吧?那后天呢?后天一定得见见他,他一堆的事儿!件件要紧! 辞了圆德大和尚和慧安,打发走周沈安,李桑柔上了孟娘子那条船上,坐在四下敞开的船舱中,接过吴姨娘递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舒服的叹了口气。 总算能歇一会儿了。 “一共两位皇子。”孟娘子坐在李桑柔旁边,一声叹息。 “别管闲事儿。”李桑柔晃着摇椅,堵了句。 “你要船厂,难道还准备做漕运?”孟娘子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认真问道。 她要是做了漕运,一手握住天下水道,只怕招忌。 “你眼里就那几条小江小河?”李桑柔嘿了一声,抬手往前一挥,“要放眼,往前看,往上看,大海,天空。” “你要做海外的生意?”孟娘子没理会李桑柔的天空大海,直截了当问道。 “嗯!南梁治下,两广福建尾大不掉,朝廷政令不能通达。 “两广和福建那两位土皇帝,老子儿子都还不错,到孙子重孙子,就越来越混帐,二三十年下来,沿海一群一群一窝一窝的,全是海盗。 “朝廷,我是说大齐的朝廷,一统天下之后,必定要清理沿海匪患,到时候,我打算提前去挑一挑,挑些人品过得去的,收编过来。 “在家门口抢自家有什么意思!要抢就往外头抢!手笔要大!”李桑柔愉快的嘿了一声。 孟娘子听的眉梢高扬,片刻,拧头看向吴姨娘,“赶紧让人去黄家,跟黄家老爷说,他那船队,咱们接了,让老伍去!现在就去!” “早呢,你急什么!”李桑柔无语的看着孟娘子。 “早什么早,这已经晚了!你该早说!”孟娘子看着吴姨娘吩咐下去,松了口气,重新靠回椅背。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李桑柔斜瞥着孟娘子。 “这只手挣进来,这只手散出去,此中自有真乐趣。”孟娘子挥完右手,再挥左手。 李桑柔哈了一声。 “问点儿私事儿。”两人对着清澈的河水,沉默片刻,孟娘子微微欠身,看着李桑柔。 “嗯,问吧。”李桑柔将瓜子壳扔进河里。 “你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你那几个手下,大常,黑马,年纪都不小了吧?”孟娘子问的极其谨慎。 李桑柔慢慢悠悠嗑完了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我在这个世间,立身之本,就是我手里的剑。 “这把剑之所以锋利,是因为我和它,都毫无牵绊。 “至于大常他们,他们觉得该成家了,那就成家,我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但成家之后,就不能再跟在我身边了。 “他们过他们的日子,亲朋好友,妻子父母,养家糊口,从此,我跟他们,就像和你一样,是很好的朋友,可以常见,可以聊天,可以知已,不过,不能再是伙伴。” 孟娘子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没什么,世间没有两全法。 “这个世间,有无数美好,可你只能挑一样。把你最喜欢最在意最不能割舍的,握在手里,其余的,看一看,欣赏欣赏就行了。”李桑柔悠悠闲闲道。 第269章 七爷的烦恼 连成一串儿的一支船队驶进扬州码头,沿河岸缓缓排成里外两层。 头一条船上,潘定邦在甲板上不停的转着圈,转两圈伸头往后面看一眼,转两圈再伸头看一眼。 “都是老船工,快得很。”幕僚王先生笑着安慰潘定邦。 “船哪有快的!又不是马!这天都快黑了。”潘定邦脚步没停,还是不停的转圈,转两圈伸头看一眼。 他着急下船,可他爹给他定的那一二三四条规矩里,有一条:船队没完成驻防,不许他人离船眼离货。 可这些船,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只只都是蜗牛一样! 潘定邦急出了两头汗,船队总算泊好了。 押船的兵部小吏和便服的殿前侍卫插上闲人勿近的回避旗牌,在船上岸上布好防,向潘定邦禀报了,潘定邦深吸了口气,一边小跑上了跳板,一边吩咐听喜,“快去问问,米粮行在哪儿,快快!” 听喜没抢过潘定邦,跟在潘定邦后面,连声答应。 潘定邦三步两步冲上岸,挥着折扇,“你怎么在我后面?快去问问,米粮行在哪儿,快去!” “问啥问,那不就是,那么大的字儿!我不识字我都认得。”旁边一个脚夫,将肩上的粮袋甩到大车上,斜了眼潘定邦,接了句。 “啊?你不认字你怎么认得?”听喜奇怪了。 “多谢多谢!”潘定邦拱手谢了,抬脚就往米粮行冲,听喜急忙跟在后面,“爷您慢点儿,您等等我,您慢点儿!您别跑了,别摔着!” 潘定邦一头扎进米粮行,直奔三面敞开的大厅。 大厅里水牌高挂,人来人往,个个都是脚步飞快。 潘定邦和听喜两人站在中间,很有几分碍事儿的感觉。 “这行里行首在哪儿?”潘定邦左右看了看,顺手抓了个从旁边经过的年青人,问道。 “行首不在这儿,在那边。”年青人顺手往外一指,挣开潘定邦,急匆匆往外。 “那边那边。”潘定邦折扇点着年青人指的那二层小楼,撞出人流,直冲过去。 冲到小楼前四五步,潘定邦站住,冲听喜动着手指,“你去,找行首,问问大当家住在哪儿,别说我姓潘!我这是公务!” “爷放心。”听喜一路小跑进了小楼。 “嗐!这是谁家厮儿?怎么乱跑到这儿来了?这儿全是帐,闲人免进,快出去,快点儿!”正站在门口,来回拧着头活动脖子的一个帐房看到听喜冲进来,吓了一跳,急忙推着他往外。 “这位先生,我找咱们行首,有点急事儿。”听喜急忙陪笑道。 “找行首啊,从那边,有道楼梯,看到了吧,从那儿上去,行首在楼上,这会儿应该在,刚刚我看到他上去了。”帐房一边答话,一边顺手将听喜推了出去。 听喜冲潘定邦指了指楼梯,一路小跑上了楼梯。 楼上一大间屋子里,坐了七八个人,正对着长案上一碟碟的米粮,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请问,哪位是行首?”听喜站在门口,陪笑问道。 “我是,您是?”背对着听喜的一个瘦高老者回过头,打量着听喜。 “您能……”听喜冲行首招了下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恕老朽眼拙,小哥是?”行首走到门口,客气笑道。 “咱俩没见过面,您这里,小的还是头一趟来。 “小的来,是小的爷打发小的来的,小的爷和贵行大当家是莫逆挚友。 “小的爷经过扬州,听说大当家这会儿正在扬州,想上门拜会,打发小的来,是想问问大当家在扬州的住处是哪里。”听喜连说带笑。 “喔。”行首喔了一声,依旧谦和客气,“我们大当家在扬州?我还真不知道……” “我们爷真是大当家的挚友,还有马爷常爷,都跟我们爷交好,特别是马爷,跟我们爷最是莫逆。”听喜还是挺机灵的,赶紧解释。 “原来是跟马爷莫逆。”行首笑起来。 “不光马爷,跟大当家,大当家身边的人,个个莫逆。”听喜赶紧趁热打铁。 “个个莫逆?那实在难得!这样,您稍候。”行首交待了句,退后几步,从窗户探身出去,叫道:“小谷,去小帐房请那位爷过来一趟。” 外面应了一声,听喜眨着眼,有点儿怔呵,那位爷?哪位爷?难道是马爷? “这位小哥,您到楼下且等一等,片刻就来。”行首笑着示意听喜。 听喜忙下楼,刚跟他家七爷禀报完,小楼旁边,董超大步过来,一眼看到潘定邦,惊讶的眉梢高扬,忙紧前几步,拱手笑道:“是七爷,七爷怎么到这儿来了?” “您是?”潘定邦不认识董超。 “在下姓董,单名超,跟着孟爷,在大当家手下听使唤。”董超笑道。 “噢!老孟我知道!老孟在不在?我找你们老大,你们都住在扬州城?你们住在哪儿?我过来这里,就是来问你们住在哪儿的。”潘定邦赶紧说明来意。 “正好,我这边也忙完了,我带七爷过去吧。”董超笑着示意潘定邦。 再听到七爷两个字,潘定邦瞪着眼,手指竖在唇上,用力的嘘,“小声点儿!我是押军械来的,不能离船,咳,别叫七爷,别提七!” 董超喔了一声,随即笑道:“爷放心,那爷等一下,我找个妥当人过去码头,得看着点儿,等咱们到家,再让孟头儿安排几个人过去,让爷放心的跟大当家说会儿话。” “那行那行!”潘定邦长舒了口气,连肩膀都往下落了落。 守真跟他说过,说这会儿大当家在扬州,他再押船过去时,最好赶在扬州歇脚,可以放心大胆的睡一觉,以及买菜买粮。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怎么她在扬州,扬州就能放心大胆睡觉了? 不过他身边的正事儿,一贯是他不明白就对了,他要是一听就明白了,那就不对了。 董超叫了一同过来的两个伙伴,让他俩先去看着军械船,带着潘定邦,往玉带巷回去。 李桑柔没在玉带巷,黑马和大常都在,董超将潘定邦主仆交待给黑马,赶紧去找孟彦清,安排人替潘定邦看着他的军械船队。 黑马看到潘定邦,高兴的连声唉哟,“怪不得昨天连着结灯花,今天一早上喜鹊在树上叫,原来是你来了!” 潘定邦咯的笑出了声,“老马,你这是戏词儿吧?这是又听新戏了?” “鼓儿词,小娘子思夫!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有公务有身,天天要到工部应卯?”黑马揽着潘定邦,让着他在廊下坐下,把走廓一角的红泥炉提过来,捅开火烧水。 “别提了,我一点儿也不想来! “大当家呢?我找她有急事!我还得赶紧回去,几十条船呢! “我爹说过,要是出了事儿,除非我死在船上了。要是货没了,我活着,那就得把我们一家子全拖进大理寺大狱!唉!”潘定邦一声长叹。 “放心,老董老孟都去看着了,有他们看着,要是还能出事儿,那就是命中注定了。”顿了顿,黑马拧身看着潘定邦,“真要那样,你也放心,我和小陆子指定把你摆成护船而死的样子,至少不连累你们一家人。” 潘定邦听前半句挺顺耳,到后一半,瞪着黑马,简直想啐他一脸! “你找老大干嘛?”黑马问了句。 “一点小事儿。”潘定邦答的飞快。 “小事儿就好!”黑马斜瞥了他一眼,“没大事儿就好,那你见不见老大都行,不耽误事儿。” “怎么不耽误事儿!我放着几十条军械船,特意跑过来,怎么能见不见都行?我有要紧的事儿!”潘定邦不满的横了眼黑马。 “啥事儿?不能说啊?”黑马站起来,从廓下吊着的竹篮子里,拿了半块茶饼出来,拖了只小竹椅,坐过去撬茶饼。 “算了,这事儿跟你说说也行。”潘定邦紧拧着眉,认真想了想,叹气道。 黑马抬头看了眼潘定邦,示意他说。 “你知不知道,从过了扬州起,一直到世子爷军中,这一路上,到处都是死人!”潘定邦拖着椅子,靠近黑马,压着声音道。 “啊?还有死人哪?不是都清理干净了?”黑马两眼大睁。 “干净个屁!”潘定邦一句干净个屁,骂的有气无力,“我送过四趟了,头一回,我骑着马,好好儿的,那马一蹄子下去,踩空了,噗嗤一声,一股子恶臭,熏得我当场就吐了。 “本来马踩空,猛一晃,我又被这么一熏,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你知道那马,它踩到什么了?”潘定邦瞪着黑马,一脸的我不说你指定想不到。 “踩死人肚子上了?”黑马答的既肯定又飞快。 “你怎么?”潘定邦瞪着黑马。 “打了仗死了人,都是就地掩埋。这指定是南梁兵,不是咱们的。 “这事儿你得跟文先生说说,这活儿没干好,埋得太浅了,现在天儿还热着呢,埋下去,没两天人涨开了,就涨出土皮儿了。”黑马浑不在意道。 潘定邦斜着他,深吸深吐了几口气,用力压下把那股子恶心。 “这是头一回,还好。 “第二回平平安安,第三回,快到营地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伏击,打起来了!”潘定邦说到打起来了,声音都是抖的。 “武将军是个厉害人儿,那后来呢?”黑马啧了一声。 “后来,我不知道啊,我走在最前头,前面就是来接应的人,刚打起来,一股子热血,就喷了我一头一脸,真是热血啊,烫人! “我这眼就糊上了,什么也看不见,多亏了听喜,抱着我的胳膊往前跑。 “后来,你知道吧,等到了营里,才发现吧,我这,不光一头一脸的人血,我靴子里还有一只人眼睛!”潘定邦说到人眼睛,都快哭出来了。 “喝口热茶。”黑马已经沏好了茶,推到潘定邦面前,“这是第五趟了?那你找老大干嘛?学功夫? “现在学功夫肯定晚了,再说,老大的功夫你学不会,我的功夫你也学不会。” “学什么功夫,你瞧你这人,倒三不着两。”潘定邦白了黑马一眼,“不是学功夫,是,唉!我这个人,自小儿胆子就小。 “头一回踩了死人还好,上半夜做噩梦,下半夜还能睡着,到第二回,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一闭上眼就做! “你看我都瘦了吧?你看我这眼,眼窝都抠进去了吧?”潘定邦往前伸着头,指着自己的脸。 “还行还行,没怎么瘦! “你做噩梦,找老大干嘛?”黑马嘴角往下扯着,看看潘定邦左眼,再看看潘定邦右眼。 “上一趟是往世子爷中军送军械,听说我总做噩梦,守真就给我出了个主意。”潘定邦压着声音,“说大当家在扬州呢,让我路过扬州的时候,找大当家要面旗,大当家还有旗? “守真还说,大当家那旗有小号的,让我要个小号的就行,说那个避邪最好,贴身放着,指定就不做噩梦了。” 黑马上身往后,大瞪双眼瞪着潘定邦。 “你瞧你这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啦? “避邪这事儿,难道你不知道?守真说军中都知道,你们老大最会避邪! ”听喜说,他听那些书办说,你们老大那弩箭,用过的那种,说是用来避邪,神了!就是太少,说是一两银子一根都买不到呢!” 潘定邦同样上身后仰,瞪着黑马。 “说到这个!”黑马竖着食指,得意的摇了摇,挪了挪椅子,招手示意潘定邦,两人头抵头,黑马俯过去耳语道:“我们在潭州的时候,你知道,那边有什么涧什么峒的人,赶尸,赶尸你听说过吧?” 潘定邦不停的点头,他们工部有个石门县的堂官,他听他说过。 “听说不能叫尸,得叫喜神。” “你是真懂!”黑马冲潘定邦竖了竖大拇指,“我们遇到过一回,半夜里,那帮子喜神,不走了,等我们过去了,他们才又开始走。 “说是。”黑马拖着尾音,翘起二郎腿抖了几下,“我们老大煞气太重,喜神害怕! “你找我们老大要避邪的东西,真找对人了,识货! “不过吧,我们老大的东西,你得等老大回来,老大点了头,才能拿给你,老大不点头,你一根线也拿不了,我们老大规矩大。” “你们老大去哪儿了?你看这天都快黑了,天一黑我就害怕!” 潘定邦话没说完,院门口,大头的声音传进来:“老大回来了!” 第270章 相比之下 李桑柔刚到门口,大头就冲上来,告诉她七公子来了,押运军械过来的! 李桑柔倒没什么意外。 从他那位难弟田十一郎被押上前线踱军功起,她就知道他这位难兄离这一天也不远儿了。 也是,押运军械这活儿,在现在这个时候,危险程度刚刚好,军功大小也刚刚好。 李桑柔踏进二门,潘定邦和黑马一前一后,已经急迎出来。 “你可算回来了!这天都黑了!你这回来的也太晚了!”潘定邦劈头先责备道。 李桑柔被他这几句责备喷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儿?” “天都黑了!”潘定邦用力加重语气,“我还得回船上呢,我这个人,天黑之后从不出门!” 李桑柔眉毛高抬,“天黑之后从不出门?你这规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建乐城那几条甜水巷,天黑之后不做生意了?” “他这规矩就是最近才有的!”黑马伸头接了句,话没说完,就笑出了声。 “你家阿甜给你定的规矩?你又干什么了?”李桑柔一根手指头点着潘定邦转个圈,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问道。 “阿甜给我定什么规矩?”潘定邦一句话没说完,就想起来都不是外人,气势下落,一声长叹,“不是阿甜,是…… “唉,天黑了,不提了,不能提。” 天黑不能提不能提的东西,万一招过来了,怎么办? “有老大在呢,你怕什么?”黑马从后面拍着潘定邦的肩膀。 “你吃过晚饭来的?”李桑柔问道。 “吃什么晚饭哪!哪顾上了!船一停好,我就赶紧去米粮行问你住在哪儿。 “这是守真告诉我的,说你在扬州城的宅子多,让我到米粮行问问,说米粮行指定知道你住哪儿。 “正好碰到董爷了,我到的时候,太阳还挂得老高呢!偏偏你回来的这么晚! “你看看,这天都黑透了! “一会儿我得走夜路回去!走夜路!”潘定邦说着走夜路三个字,都带出哭腔了。 “城门都关了,你怎么回去?”李桑柔无语的看着潘定邦。 “城门关什么?城门……”潘定邦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他光想着避邪的事儿了,忘了这是扬州城不是建乐城! 这会儿的扬州城,不但关城门,还得严严实实守卫着呢! “谁去看着他那些军械了?”李桑柔看向黑马问道。 “老孟和老董都去了,带了四五十人呢。军械是大事,这话是老孟说的。”黑马笑道。 “你今天就在这儿住下吧,放心吧。”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 “真没事?都是什么人哪?真行?”潘定邦很不放心。 他这军械,可关着他们潘家满门的性命呢! “那你觉得你在船上,比老孟他们管用?”李桑柔看着潘定邦问道。 “那也是。”潘定邦叹了口气。最不管用的就是他了。 “先吃饭吧。”李桑柔示意潘定邦。 廊下,小陆子几个已经摆了满桌子的饭菜。 几个人吃了饭,李桑柔挪过茶桌,烧水沏茶。 潘定邦挪到李桑柔旁边,“我这趟过来,是想找你讨样东西。” “嗯,要什么?说吧。”李桑柔随口问道。 “你有面旗,桑字旗是吧?说有小的?给我面小的。”潘定邦笑道。 “你要旗干嘛?那面旗要是竖起来,可比你的军械招眼多了,南梁人肯定是望旗而进,肯定不是望旗而逃。”李桑柔斜了眼潘定邦。 “不是竖起来,是揣怀里,避邪用的。”潘定邦一脸苦楚。 “嗯?”李桑柔眉梢高扬。 “他怕死人,怕到天一黑不敢出门,还做噩梦,说是成夜的做。”黑马伸头接腔,一脸的幸灾乐祸。 “那你该去寺里求块佛牌。圆德大和尚就在城外,回头我让人找他要一块给你。”李桑柔无语的横了眼潘定邦。 “佛牌不管用,我有!”潘定邦从脖子上拽出根红绳,红绳上系着驱邪八卦、佛牌,狗牙,桃木剑,一包朱砂,桃木钟馗像,一片玳瑁,一只白玉葫芦。 李桑柔看的赞叹不已,“你这可够齐全的,要是再加头大蒜,就能满天下通吃了。” “不管用!”潘定邦晃着那一绳的避邪物,都有哭腔了。 “给他拿面旗吧,怪可怜的。”黑马替潘定邦说话。 “唉,你在这里四处走走,感觉感觉,害怕吗?”李桑柔叹了口气,用茶针割断潘定邦脖子上那根红绳,把那一串儿避邪物儿拽下来,示意他起来走走。 “我陪你走一圈。”黑马拖着潘定邦起来,推着他,哪儿黑就往哪儿去。 “还真不怎么怕,你这宅子太平。”潘定邦被黑马推着走了一圈儿,重新坐下。 “我们老大在的地方,当然太平!”黑马一脸得意。 大常已经拿了面桑字小旗出来,递给潘定邦。 “只能放怀里,别拿出来。”李桑柔嘱咐了句。 潘定邦细细看了一遍,小心的折好,揣进怀里,看向大常道:“再给我拿一面,我给十一带过去,他比我还惨。” 大常看向李桑柔,见她点头,转身再去拿旗。 “十一不是在你二哥那里,怎么惨了?”李桑柔递了杯茶给潘定邦。 “就是在我二哥那里,才惨呢!”潘定邦一声长叹,“我二哥那个人,脸酸心硬,最能狠得下手!当年…… “算了不提当年了,就说十一吧。 “当初,点了十一到我二哥那里帮办军马军务。 “十一找到我,先哭了一场,说这一趟不去不行了,连他阿娘都说了,得去,说这一趟要是不去,一统天下之后,家里,朝廷里,都没有他立足之地了,这一趟要是去了,一统天下之后,他就能在这份功劳上躺一辈子。 “唉,我阿爹也这么说,可上回出使南梁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 “世子爷多霸道呢,说打就打!我不愿意跟他一块儿! “我阿爹就说,你就忍一忍,这一趟出使回来,你就能在这份功劳上躺着不动了,这一回,又这么说!” “你上回把世子爷扔在江都城了,是我们给送回去的。”黑马捅了捅潘定邦,提醒他。 “我阿爹也这么说,唉,说到哪儿了?噢对,十一先哭了一场,后头又说,好在是到二哥那里。 “你听听这话,傻不傻? “十一说,等他到了我二哥那里,就让我二哥专给他派又能立功又轻松的差使,最好干一件抵两件,能立大功的活儿,他赶紧攒够军功,赶紧回建乐城。 “我就跟他说,这话吧,最好别跟我二哥说,我二哥那个人,一向是你不说还好,你一说,那你就真惨了! “可十一说,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亲弟弟,他是亲戚家弟弟,二哥对我脸酸心硬,翻脸无情,对他指定不能这样,亲戚之间,得讲脸面。嘿嘿。” 潘定邦撇着嘴,嘿笑了几声。 “十一吧,可用心了,走前特意去找我二嫂,问我二嫂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二哥吧,有什么话吧,要不要写几封信,他给我二嫂带过去。你瞧瞧这个巴结劲儿! “第二趟,我往文将军那里送军械,离我二哥他们不远,文将军说不用我看着点军械,让我去看看我二哥,我就去了。 “我二哥不在,小十一看到我就哭了,那样子,啧,唉呀,令人感慨啊! “小十一说,他悔青肠子了,当初该听我的话,对着我二哥,就该为国为民不为功劳,就得说大话儿。 “我跟他说,别后悔了,说什么都没用,我三个哥,他五个哥,都是一样!你说真心话,他打你,你说假话,他还是打你! “小十一说,我二哥派给他的头一桩差使,让他去看着把救不活的,刚死的马匹,剥皮腌肉。” “这差使不错!”黑马接了句。 “我听十一说的时候,也觉得不错。可十一说,我二哥那里人手不够,我二哥就定了规矩,主事官吏白天帮着干活,晚上处理公文公务。 “这马能不能救活,十一不懂,是不是刚死的,十一看不出来,剥皮不会,切肉切不动,只能打杂,拉马腿,抱刚剥下来的马皮,铲马屎马血,内脏肠子,一堆一堆的! “唉,十一可怜哪! “还有更可怜的呢,干了半个月,十一总算找到我二哥了,问我二哥,说这得是大功劳吧?他再干上半个月,就能回建乐城了吧? “我二哥说,这算什么功劳,半分功劳也没有,说这是让十一适应适应。 “可怜吧!”潘定邦拍着大腿,这一声可怜吧,愉快上扬。 连大常在内,一起斜瞥着他。 “一个月!十一拉了一个月马腿,我二哥让他跟着去收马。 “十一说,我二哥就跟他说去收马,别的,一个字没多说,十一想着收马这活儿简单,二哥还是挺照应他的,亲戚就是亲戚。 “结果!”潘定邦一拍大腿。 “到战场上去收马吧?”黑马一脸明了。 “可不是!到地方一看,前面还在打呢,地上到处是死人,还有没死透的,突然窜起来,挥着刀就砍。 “十一差点吓疯了。 “唉,可怜! “好在吧,十一说,收马算功劳。唉,可怜!”潘定邦一声长叹,又啧了一声。 “十一功劳攒够没有?还差多少?”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早呢!十一说,他觉得回建乐城这事儿遥遥无期,还不如想想什么时候进杭城。”潘定邦再啧了一声。 “嗯,十一爷就是聪明!”黑马竖大拇指夸奖。 “你这军械,也得送到进杭城。”李桑柔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潘定邦,笑道。 “唉!我也这么想,不过,想想十一,我这差使也就不苦了!”潘定邦一脸愉快。 大常斜瞥了眼潘定邦,黑马哈哈笑着,拍着潘定邦的肩膀,“就是就是!” 当天晚上,潘定邦跟黑马挤一间层,听喜和小陆子他们挤一间。 天刚蒙蒙亮,潘定邦起来,眉开眼笑,这一夜,他一枕黑甜,半丝噩梦也没做! 这桑定旗,可真管用! 匆匆吃了早饭,李桑柔和黑马将潘定邦送到码头,看着他上了船,船队撑离码头,顺水入江。 ……………………………… 扬州周围,以及江南附近的水稻累累垂垂,进入收割期。 以湖州、秀州为线对峙的南梁和北齐大军,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收割水稻上。 武将军派出一队一队的精锐,天黑出动,往周边收割水稻。 以湖州、秀州为线的杭城四周,聚集了几十万大军,杭城又是人口极众的大城,人品极多,却没有足够的稻田,江南原本的鱼米之乡,现在多半都在北齐手里。 现在,抢收水稻是第一要务。 顾晞由一边忙着调度人手,赶紧收割水稻,一边忙着四处围堵南梁收割水稻的队伍。 这一季水稻之后,冬天就到了,接着开春,直到明年四五月里,才有新稻下来。 南梁那边,能据守多久,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这一个秋季能抢到多少粮食,北齐同样,如果能让南梁在湖州、秀州之外,颗粒无收,那最多围到明年开春,杭城就不攻自破了。 两家都忙着抢水稻,战事暂时停歇。 饶州城外,楚兴部却加紧了攻势。 李桑柔一张张仔细看了从江南急递过来的军报,再一张张扔进红泥炉里烧了,往后靠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招手叫小陆子,吩咐他写几个字,往安庆府叶家递个话,让叶家老爷叶安平空闲的时候,来一趟扬州城。 北齐和南梁的对峙,在春节之前,大约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那年前,头一场拍卖会,以及那些药丸子,都可以动起来了。 李桑柔又呆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出门去找孟娘子。 拍卖会的事儿,动静还得再大些,找孟娘子商量商量,最好再能快一些。 春节前,她要回一趟建乐城,棉花的事,明年一定要在建乐城周边强制推广栽种,这事儿,最好她亲自和那个皇帝说。 第271章 豫章 扬州往安庆来回很快。 安庆那边很快就递了信儿回来,叶安平没在安庆,说是外出查看药材去了。 跟着安庆府的信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豫章城递过来的信儿,信是尉四太太写来的:滕王阁接近竣工,文章也评的差不多了,问李桑柔是不是去一趟豫章城。 李桑柔接到信,仔细盘算了一会儿,叶安平一时半会来不了,乌先生说是有事在外面,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孟娘子这边造声势,已经商量好了,余下的事,有她不多没她不少,扬州的大事,都在一两个月之后,嗯,可以去一趟豫章城。 正好,把她那两间船厂收回来,那两间船厂,全在洪州。 李桑柔叫进孟彦清,说了最近的安排,吩咐他问一问诸人,谁想跟去豫章城看热闹,谁想留在这里继续歇着,谁想回一趟建乐城,或是去别的地方,都随意。 孟彦清很快就拎着几张纸回来。 大部分都要跟去豫章城看热闹。 豫章城这场热闹,可是大热闹,百年不遇,不能不看。 孟彦清先感慨了句,他们这帮老爷们,越来越爱看热闹,接着指着其余十来个人,一一解释: 这个是要回一趟老家,母亲忌日快到了,悄悄去给父母上个坟,这个要去悄悄看一眼家里,这个月底,小儿子娶亲…… 李桑柔在这十来个人中,没看到卫福,问道:“卫福呢?不回一趟建乐城?” “我问他了,他说等过年的时候,跟大伙儿一起回去。”孟彦清的话顿了顿,“上一趟,咱们从睦州回去,冲过饶州城,回到大营,大家伙儿都累极了,都是沾枕头就睡着了,我也是,就要睡着了,老董警醒,眼一扫说卫福呢? “我出来一看,卫福正坐在帐蓬门口,仰着头看星星。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兴奋的睡不着,坐一会儿再回去睡觉,我就陪他坐了一会儿。 “他就,念叨了好几遍,说从前没跟出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差使,遗憾的不得了。 “唉,卫福一直都是个心野的。” 李桑柔凝神听着,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隔一天,李桑柔等人就离开扬州,赶往豫章城。 到江州城换船,逆流而上,很快就到了豫章城码头。 她们那座宅子里,从院门口到各间屋,角角落落都干干净净,厨房里锅碗干净清爽,各间屋里的被褥象是刚刚晒过洗过,松软干净。 大常稀奇极了。 他们走了快两年了,当时走的时候,又是急急匆匆,紧赶着走的,豫章这地方,潮气又大,照他多年来的经验,他已经做好了一进门就是扑鼻的霉味儿,到处都是蛛网,铁锅锈坏,筷子长毛,被褥霉烂,大约也就上百只粗瓷大碗多煮几遍,还能用用。 眼前这份清爽干净,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 “这是?谁?”大常大步流星,一边推开十来间屋,站在廊下,瞪眼惊愕。 “张管事一直在豫章城呢。”李桑柔嘿了一声。 “就是啊!我张婶子一直在呢!”大头伸头接了句,颇为骄傲。 大常查看过一遍,笑容怎么屏也屏不住。 大头他张婶子是真好,家里这样,省事儿这一件不算,他们人多,不怕干活。 什么都不用买这一条,真好,省多少钱呢! 他们的衣食住行,老大样样要好的,被子要丝棉被,褥子要厚褥子,炭盆要红铜的,都贵得很! 大常和孟彦清忙着买菜买米买油,李桑柔出了院门,直奔府衙后宅。 骆帅司单身一人赴任,自从尉四奶奶她们过来,骆帅司就搬到前衙两间偏房暂住,把后宅让出来,给尉四奶奶她们日常起居,以及每天看文写评用。 李桑柔到府衙侧门,守门的婆子听说是建乐城过来的,急忙进去禀报。 片刻功夫,尉四奶奶身边的管事婆子急急出来,看到李桑柔,离了十来步,就赶紧曲膝见礼,“我们奶奶说,只怕是大当家来了,果然是,大当家快请进!” 守门婆子一脸惊愕的看着毕恭毕敬的管事婆子,再看看衣裳打扮比她还不如的李桑柔,直看到管事婆子带着李桑柔转过了屋角,才收回目光,连声啧啧。 唉哟!真是啥事儿都有噢! 一进尉四奶奶等人看文的偏院,管事婆子就扬声道:“四奶奶,真是大当家来了。” 上房屋里,尉四奶奶,尉静明,符婉娘,刘蕊四人忙急步迎出来。 李桑柔在台阶下站住,将四个人挨个打量了一遍,一边笑,一边拱手,一一见礼。 “辛苦大家了。” “不敢当,该我们谢大当家。”尉静明精神极好,接话笑道。 “大当家送了我们一场大功劳呢。”尉四太太下了台阶,欠身往里让李桑柔。 李桑柔进了屋,转身看着四周。 五间上房的隔断全部移走了,北面用厚宽的木板拼起来,架起长案,从东墙一直伸到西墙,靠着东西墙,各自打横放着一张长案。 北边的长木板上,摆满了一摞摞的墨纸,东西墙的长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前各放着两张扶手椅。 屋子正中,放着张宽大茶案,周围放着四把椅子。 小丫头已经再搬了张椅子进来,清洗茶台,准备重新沏茶。 “真是辛苦你们了。”李桑柔看过一圈,再次致谢。 “真不辛苦。”符婉娘抿嘴笑道。 “开心得很。阿瑶和鹂姐,可羡慕我们了。”刘蕊脸色微红。 “钱三奶奶就在鄂州城,过来极便当,她来过四五回了,回回来了都不想走。”尉四奶奶坐下,从丫头手里接过茶针,撬着茶,连说带笑。 “那就好。”李桑柔坐到尉四奶奶对面,示意符婉娘等人也坐。 “有好文章吗?”李桑柔问了句。 “有,还不少呢,正正经经的好文章。”尉四奶奶笑起来。 到现在为止,晚报上最热闹的,还是滕王阁文章评选这件事儿。 “那就好。”李桑柔舒了口气,随即笑道:“你们没开个盘口赌一赌,哪一篇文章会胜出么?” 符婉娘瞪大了眼,刘蕊看着李桑柔,连连眨眼,尉静明噗一声笑出来,尉四奶奶先是一怔,随即失笑,“大当家可真是!” “来不及了。”李桑柔遗憾的啧了一声。 “我们印书卖,已经挣了不少银子了。”符婉娘笑的忍不住。 “一两银子一本,能挣什么钱?能花一两银子买书的,也就能花十两,你们该定到十两一本,然后呢,这印书没那么快是不是,十两银子的,两个月拿到书,要是肯加十两银子的加急费,一个月就给他。”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太能算计了!”尉四奶奶简直是一声惊呼,随即道:“印书的事,不能这样,哪能这样!” “一两银子一本,我阿娘写了信来,还嫌贵呢,说只要他肯读,送给他都行,不必收银子。”符婉娘一边说一边笑。 “书这东西,不光书,别的也是,没花银子没花功夫,他就不会珍惜,那个什么,书非借不能读也,书非重金买,不能珍惜也。 “真要仨钱俩钱就能买本书,甚至白送,那这书,就不是书了,不知道多少人家,干脆放到茅房当草纸用了。 “但凡轻而易举,或是白送到手里的东西,就不用有人珍惜。”李桑柔不客气道。 符婉娘怔了怔,慢慢敛了笑容。 刘蕊连连点头,“真是这样!太学里,那些点心茶水都是公中供应的,那些太学生,拿一块点心,咬一口就扔了,还有的,就吃个芯儿,把外面全剥了扔了。 “我翁翁回回说起来,都气的什么似的。” 尉四奶奶呆了呆,肃容欠身,“受教了。” 尉静明唉了一声,“人哪!” “人之常情。”李桑柔笑道。 “那几首诗?”符婉娘看向尉四奶奶,轻声说了句。 李桑柔看向尉四奶奶。 “拿来给大当家瞧瞧。”尉四奶奶忙笑道。 “我去拿!”刘蕊忙站起来道。 “是这么回事,”尉四奶奶看着李桑柔笑道。“最早一回,是六月初那个十天,有一首诗,灵气逼人,却不够工整,一看就是初学作诗,却极有灵性的,黄祭酒极是赞赏,说是难得的璞玉,可这首诗却没有落款。 “黄祭酒托骆帅司寻找,可这往哪儿找去? “谁知道,七月初,又得了一首,一看字就知道和上次是一个人。 “这一回这首诗,情感充沛,极其哀伤,肯定不是孩子的情感,还是没有落款,没找到人。 “这一个十天,写诗的人,又写了一首,,还是没有落款。” 刘蕊将三首诗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翻翻看了,和尉四奶奶笑道:“我看不出什么灵气情感,你们说说。” “这份空灵里透着柔弱绝望,更像是女子。”符婉娘掂起一张,看了看,叹了口气。 “大约是自己学的,格制上浮面不错,可是要讲解了才能知道的地方,就两处,全错了。”尉静明笑道。 “大约没读过什么书,一个典都没用,这一首,这里,用上李广难封的典,锦上添花,若是知道,不会不用。”刘蕊指着其中一首道。 “我们几个人都觉得,写诗的这个人,应该是贫家女孩子,肯定就在滕王阁附近。”尉四奶奶笑道。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大当家能不能把她找出来?我们想帮帮她,送她去念书什么的。”尉静明笑道。 “好。”李桑柔爽快答应,“最后这一个十天的点评,还没贴出去是吧?什么时候贴?” “明天一早。”尉四奶奶忙答道。 “那明后天就能知道了。”李桑柔笑道。 ……………………………… 李桑柔回到住处,张管事和宫小乙已经等着了。 张管事没什么变化,宫小乙略微胖了一点点,精气神极好,大约是因为有了点儿气势,人也显得高大了一点点。 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宫小乙,笑问道:“成亲了?” “是,托大当家的福。”宫小乙长揖到底。 这句托福,诚心实意,全是托了大当家的福。 “他大舅掌着眼给他挑的媳妇儿,木作行伍行老的大孙女,识字,个子高,人也壮实。订亲的时候我去了,成亲的时候我也去了,挺好。”张掌柜笑道。 “大舅说我个子矮,说得挑个高个儿的媳妇,大舅说爹挫挫一下,娘挫挫一窝。”宫小乙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媳妇比他高一头。 “这话在理儿。”李桑柔失笑,“滕王阁修得差不多了?” “已经完工了,就差些花花草草,贾先生看着人栽种呢,还有最后一遍油漆。”张管事笑道。 “滕王阁完工之后,我在洪州这里,就没什么可修可建的了,不过,我在扬州,有很多宅子,还有座寺院,一座义学,大约还会有别的。 扬州那边有位周先生,制度房舍的本事极好,但他不会算工量,你到扬州去帮帮忙怎么样?”李桑柔看向宫小乙问道。 “好!”宫小乙立刻点头,“张婶子跟我说过,以后,我就跟着大当家,大当家让我到哪儿干活,我就到哪儿去!” “那行,把你老娘你媳妇你妹妹都带上,到扬州挑间宅子,扬州那边,只怕要修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还有,贾文道也跟你一起走。”李桑柔笑道。 “啊?老贾他,他?”后面的话,宫小乙没敢问出来。 难道真要困着老贾当够一千天的奴儿啊? “嗯,他把自己典了一千天,少一天也不行! “你把他带过去就行,到扬州之后,另有人看着他。”李桑柔哼了一声。 宫小乙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滕王阁的事儿,多谢你。等这边清结,我这边就没什么事儿了,该怎么样,你自己作主,或是听你家大娘子的。”李桑柔再看向张管事笑道。 “大娘子递了信儿过来,多谢大当家了。”张管事站起来,深曲膝下去,郑重致谢。 “不必客气,这是我欠你家大娘子的。” “大娘子说洪州两家船厂,归到了大当家这里,大娘子吩咐,要是大当家用得着,让我帮着大当家收拢收拢船厂。”张管事笑道。 “不用了,你出面,于你家大娘子不好。你家大娘子那里忙得很,极缺人手,你回去给她帮忙吧。”李桑柔笑道。 “是,要是这样,到时候,我跟小乙一起过去扬州吧。”张管事爽气道。 第272章 狠 大常和孟彦清等人,挑着担,背着筐回来,个个都是一头热汗。 见李桑柔和张管事、宫小乙在对帐,董超将橘子、石榴装一筐,洗了林檎、山楂、梨子、葡萄,再装一大筐,双手托着送过来。 筐子太大,董超只好再搬一张桌子过来。 帐对得很快,宫小乙告辞回去,张管事一直住在这里,不用走,拿了只林檎果,和李桑柔笑道:“今年的瓜果都贵,今年一年,这豫章城城里城外,连带周围离得近的几个小县,小商小贩,心眼活络的,都发了笔小财。” 见李桑柔眉梢扬起,张管事笑着解释道:“这事儿还是因为大当家而起呢,就是这评文不评文的,从上了晚报起,到现在,那晚报上,十页里头,得有五页,都是这事儿。 “南梁那边弃了长沙城后,潭州离洪州多近呢,那边的士子,也过来写文儿,那晚报,大当家的看不看?”张管事问了句。 李桑柔摇头,老实回答:“太多了,看得少。” 文章那些,她几乎不看,看不懂,再说,那一块不用她操心,建乐城里,肯定有人专盯着这一块。 “唉哟,热闹的不得了!”张管事不吃林檎果了,咬一嘴果肉,说话碍事儿。 “让我想想,南梁弃守长沙城,是今年三四月里,从那时候起,潭州的士子就开始往豫章城来了。 “先头还好,等有一篇文章评进了前三,洪州这边的士子就不干了,先是在晚报上骂,说潭州士子不讲道义。 “潭州那边,晚报也卖过去了,也能接上话了不是,这下好了,原本是江北说江南士子徒有虚名,江南说江北士子以偏概全,一下子就改成洪州和潭州士子对着揭短,江北士子居中点评。 “啧!这些文人哪,文章不一定写得好,揭短骂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那个刻薄!”张管事啧啧有声。 李桑柔哈了一声。 “后来,洪州士子还到骆帅司那里请过一回愿,让骆帅司下令禁止潭州士子到滕王阁写文章。 “也不知道骆帅司怎么说的,总之,都劝回去了。 “潭州的士子过来豫章城的,就越来越多,洪州各地的士子,也得赶紧过来吧,照五月里那篇洪州士子的倡议书上说的,总不能真让潭州人把文章刻到他们洪州人的滕王阁上。 “本来,豫章城已经有不少江北过来的士子,安庆府,鄂州府,远的,襄樊那边过来的,都不少。 “这得多少人?是吧,多数都是来了就不走了。 “帅司府放出来的话儿,说是滕王阁落成后,要举行个大典礼,说不定朝廷还有人来,还要请大儒过来讲学,还有好几场文会,骆帅司肯定在的,说是,建乐城国子监的黄祭酒也要来呢。”张管事上身前倾,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道。 李桑柔失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点头。 黄祭酒不是要来,而是,已经来了好久了。 “都等着黄祭酒呢,明年可是秋闱年!”张管事压着声音,接着道:“这仗打到这会儿,已经明明白白了,快了,年里年外,慢了,也就明年里,这天下,就是大齐的了。 “一统天下,必定要加恩科的,这正好赶上秋闱春闱,恩科不加,那录取的人数,必定要加不少,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 “听那些士子闲话, “他们最喜欢在滕王阁边上一团一团的喝茶,高谈阔论。 “听他们说,这也算是开国第一科,要是能在开国第一科考出来,这身份儿,啧。”张管事撇着嘴啧了一声,往李桑柔靠了靠,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不少睦州过来的士子,一口睦州官话,还有杭城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个低调的很,毕竟,那儿还是南梁呢,这会儿就来了,文人么,风骨什么的,总得讲究讲究。” 李桑柔听的失笑出声。 “这城里城外,大小邸店,间间都是满满的,最近两三个月过来的士子,都只能投奔那些找到邸店的亲戚朋友,住一个人的屋里,现在都是挤两个三个,实在挤不下,就到邻近的县里住,一早一晚的来回跑。 “这么多人,都是有银子的人,要吃要喝,日常起居,都得花钱不是。 “就咱们这边出去,拐角那对母子,卖洗脸水都卖发财了。 “这城里好些人家,都把能腾的屋子腾出来,打扫打扫,置办上新床新被褥,再添张桌子,就能有人住,价儿还不便宜! “咱们这个大院子,不知道多少人来问,问这院子卖不卖,还有不少邸店掌柜来问,要重金租一年。 “我都回了,咱们不差这点儿小钱。”张管事不屑的挥了挥手。 李桑柔斜瞥了张管事一眼。 ……………………………… 第二天,再一个十天的文章点评贴出来之后,孟彦清就两人一班,挑了二三十人,每班一个时辰,盯着尉四奶奶她们要找的那首诗。 从白天盯到夜里,一直盯到第二天寅正前后,总算盯到了人,当班的两个老云梦卫,一个回去报信,一个悄悄跟了上去。 辰末前后,李桑柔和尉四奶奶一起,找到了那几首诗的主人。 果然离滕王阁不远,一户农家,果然是个女子,很瘦小,苍白苍老,背后背着个最多一周岁的孩子,看样子是个男孩,正抓着不知道什么,啃的满手满脸的口水。 女子身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端着粗陶大碗,虎视眈眈的瞪着李桑柔等人,壮汉旁边,是个同样粗壮的婆子,端着同样的粗陶大碗,眼珠转的飞快,挨个打量着众人。 “我找她。”李桑柔将尉四奶奶往后推了推,示意她不要近前,自己往前一步,指了指苍白女子,看着婆子道。 婆子不停的转着眼珠,从李桑桑看到尉四奶奶,仔仔细细看着尉四奶奶一身的丝绸,手上的玉镯子。 “这三首诗,是你写的?”李桑柔将三张纸举到女子面前。 女子紧紧抿着嘴唇,下意识的看向壮汉。 壮汉伸头扫了眼,猛一巴掌打在女子头上,“打不改你!” 女子扑倒在水缸上,背后的孩子手里的东西摔出去,孩子哇一声哭起来,两只手一起揪住女子的头发,用力的扯。 “你!”尉四奶奶一声惊叫,要往前冲,却被李桑柔拦住。 “你别靠前,也别说话,退回去。”李桑柔俯耳过去,低低道。 尉四奶奶低低嗯了一声,紧紧抿着嘴唇,退了回去。 看着女子站直,找到从孩子手里摔出去的吃食,舀了半瓢水冲了冲,往后递给孩子。 “这诗,是你写的吗?”李桑柔仿佛没看到刚才的一幕,看着女子,再问了一遍。 女子下意识的挪了挪,垂着头,没答话。 “贵人问你话呢!”壮汉身边的婆子一声尖叫,“你是死人哪!她就是这样,一点用都没有!贵人别跟她计较!” 婆子冲着尉四奶奶,就要扑上去。 李桑柔伸出手,挡在婆子面前,“回去,站好,没问到你,不许开口,要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敢!”壮汉将碗咣的摔到桌子上,就要往前冲。 大常往前一步,伸手卡在壮汉脖子上,推着他坐到桌子上,手下稍稍用力,壮汉被卡的透不过气,大常一松手,壮汉就狂咳起来。 “好了,咱们可以好好说话了。这诗,是你写的?”李桑柔看向女子,微笑再问。 “是。”女子嘤然应是。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女子,她过于苍老。 “姓于,单名翠,今年二十四了。”几句话间,于翠瞄了壮汉和婆子好几眼。 “正是大好年华,你这诗写得很不错,灵性十足,我能帮你摆脱眼前这些,这个男人,这个婆子,这片地方,给你找个地方,找一份活,让你能自在的看书,写诗,要跟我走吗?”李桑柔看着于翠,直截了当道。 “她是……”婆子一句话没喊完,就被大常一巴掌打了回去。 于翠瞪着打人的大常,和挨打的婆子,忘了回答李桑柔的话。 “走不走?”李桑柔看着于翠,微笑再问。 “去哪儿?”于翠轻声问了句。 “江北,扬州,只要远离这里,哪儿都行,随你喜欢。”李桑柔微笑答道。 “就我一个人吗?”于翠小声再问。 “嗯。”李桑柔一声嗯,答的十分肯定。 “我有孩子。”于翠回头看了眼。 “男孩女孩?”李桑柔看向一只手抓着东西吃,一只手用力揪于翠头发的孩子。 “儿子。” “那就是他们家的传家根,你婆婆拼上性命,也会好好养大他的。”李桑柔扫了眼怒目她的壮汉,和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的婆子。 “我不放心。”于翠垂着眼。 “这个孩子,我想买下来,你们出个价。”李桑柔转向壮汉和婆子。 壮汉两只眼睛都瞪大了,飞快的拧头看向他娘。 婆子眼珠转的飞快,片刻,看着尉四奶奶,咬牙道:“不卖,那是我们老王家的根!你要带,把我们一起带走!少一个都不行!” 李桑柔看向于翠,“走不走?” “不能带孩子吗?”于翠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示意婆子,“你都听到了。” “不能一起吗?”于翠声音极低。 “不能。”李桑柔声音温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放心孩子。”沉默片刻,于翠低低道。 “嗯,好,我知道了。”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示意尉四奶奶,“我们走吧。” “等等!”于翠紧跟一步,脱口叫道。 尉四奶奶猛的顿住步,屏气看着于翠。 李桑柔站住,转回身,看着于翠。 于翠再前一步,离李桑柔只有一步之距,低低道:“你能不能,别让他们打我,别打我就行。” “我只能带你走,没办法不让他们打你。”李桑柔看着于翠,沉默片刻,缓声道。 “孩子是我生的,前头,三个女孩儿,都没活,就这个,我生了四个,就这个……”于翠一口气说了一串儿。 李桑柔看着她,沉默片刻,“我只能带你走,你一个人。” “我真不能,孩子是我生的,我……”于翠被背后的孩子揪的头往后仰。 李桑柔看着她,没答话,片刻,转身就走。 尉四奶奶跟着李桑柔,出了村子,到官道上了车,看着坐在车门口的李桑柔,皱眉道:“为什么不让她把孩子带上?带上孩子怎么啦?” “帮一个人,只能在她最难的时候,拉一把,把她拖出地狱。 “可你把她拖出地狱的时候,她身边的恶鬼,会拼死拖住她,借着她,一起往上走。 “要么,她用尽全力,蹬掉那些恶鬼,一个人脱出生天,她要是不忍心,拉上来一个,就要拉第二个,然后,就是一个拉一个。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两个最舍不得的人,那种宁可自己死,也要拉上来的舍不得,你不能只体谅一个对不对。 “最后,她还是身在地狱中。 “身在地狱,不是因为所处之地,而是因为身边之人。”李桑柔声调缓慢。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尉四奶奶叹了口气。 “她没有决断,你听她的话,就能听出来了。 “那孩子一直在揪她的头发,她管不了那孩子,或者是舍不得管教,这个孩子在她手里长大,会是什么样儿? “还有,她对我的要求,只是不要再打她,要是有一天,这个男人和这个婆子找到她,只要不打她,哪怕躺她身上,把她吸干吃光,她都甘之若饴。 “这个人,立不起来,也就帮不起来。 “我从来不帮立不起来的人。” 尉四奶奶呆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怪可怜的。” “这世上,可怜人多极了,每一步都有好几个。”李桑柔声调冷淡,“我很忙,帮任何人都只是帮一把,不可能一直看顾,一直援手,就只能帮可帮之人。” 李桑柔顿了顿,接着道:“人生短暂,这有限的几十年里,我希望自己能做更多有用的事,帮一个人,就希望她能够立起来,成为一片绿荫。 “如果帮一个人,却是通过她,供养了一群恶鬼,那就与我的心意相违。 “我不是善人,我只是想做一些事,让很久远之后的世界,有所改变。” 第273章 一章加半章 傍晚,董超回来,和李桑柔低低禀报: 尉四奶奶悄悄打发人过去,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买了于翠和她儿子,已经让人送往建乐城安置了。 李桑柔垂眼听了,没说话。 ……………………………… 滕王阁竣工大礼卜定的大吉之日,在十天后,这中间还要再评一轮文章,以及再一个十轮之评,这中间没李桑柔什么事儿,李桑柔就带着大常、老孟等十来个人,先去杨家坪的广顺船厂。 洪州两家船厂,广顺、和顺,都是由杨干主持打理,杨干长驻在广顺船厂。 从豫章城顺流而下,也就一天,就到了杨家坪。 李桑柔从泊在她们那条船旁边,等着返修的旧船看起,一路走,一路往里看。 船厂很大,和黑马他们打听到的一样,船厂里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李桑柔一边走一边看,径直进了船厂最里面的一间小院。 院门里的一棵香樟树下,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正坐在凳子上,蹬着一只脚搓麻绳。 看到李桑柔进来,老者眼睛都瞪大了,唉唉唉叫着,可一只脚上正顶着根麻绳,没法站起来,只急的挥着手叫,“这是哪家妮子!这么不懂规矩!快出去!你这妮子,快出去!这里不能进!这不是你们女人能来的地方!出去! “你一个女人家,你怎么跑船厂里来了!出去出去快出去!真是晦气!” 见李桑柔站着不动看着他叫,老者更急了,连扯带拽,扯坏了一根麻绳,总算站起来了,张着胳膊往外赶李桑柔。 “你是哪家的闺女?你家大人怎么教你的?啊?没教你啊!船厂里不能进女人!晦气!晦气你知道不!这是你们女人能来的?赶紧走!快走!走! “真是晦气,快走快走!” “我找杨管事。”李桑柔站着没动,看着老者微笑道。 “找杨管事也不行,出了船厂再找!找谁都不行!这船厂里进了女人,要翻船的你知道吧!啊!晦气你知道吧!快走!”老者见李桑柔就是不走,气的喉咙都粗了。 “我是这船厂的新东家,来找杨管事。”李桑柔微笑依旧。 “嗐!这小妮子真能胡说八道!你可真敢说!快走!”老者两只手挥着,撵鸡一般,“快走快走!赶紧走! “这是哪家的闺女!这爸娘是怎么教的!快走!” 院子很小,上房里的人已经听到动静,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者伸头出来,喊了句,“让她进来吧。” “嗐!这是哪家的妮子,真不懂事!船厂里怎么能进女人!晦气!”老者不情不愿的往边上让了一步,拧眉看着微笑着越过他的李桑柔,嫌弃的一张脸都拧巴了。 李桑柔微笑欠身,越过他,进了上房。 三间上房里还算明亮,东间里,正中放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位看起来三十多四十岁的中年人,微胖,颇有威仪。 正中和西边间,放着六七张桌子,坐着六七位帐房先生。 叫进的干瘦老者两只手扣在身前,站在门侧,冷脸冷眼看着李桑柔。 “哪位是杨管事。”李桑柔迈进门槛,打量了一圈,看着中年人,微笑问道。 “我就是。”杨干没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李桑柔,沉声道。 “拿文契给他看。”李桑柔往旁边让出一步,示意黑马。 黑马从怀里摸出那张以张三为名的文契,猛一下拌开,走过去,举到杨干面前,片刻,收回手,再换一张举过去。 “我知道了,家里已经捎了信来。”杨干淡然答了句,扶着桌子站起来,“帐都在这屋里,东西都在外面船厂,老闪,我们走吧。” “慢。”李桑柔一脸笑,“帐还没查清楚呢,东西也没清点好,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得请两位留一留,等我把帐盘清楚了。” “那你们查吧,我们回去等着。”杨干两只手背到背手,施施然往外走。 干瘦老者揣着手,绕过李桑柔,跟了出去。 李桑柔看着一前一后往外走的两人,片刻,哈了一声,转过身,看着屋里端坐笔直的六个帐房。 “你们,是打算跟着杨管事走,还是留下来接着做?”李桑柔挨个打量着六个人,笑问道。 “要是东家不嫌弃。”坐在最前面一张桌子后的帐房先生站起来,小心翼翼道。 “不嫌弃。”李桑柔将杨干那把椅子拖出来,坐在一排帐房桌子前面,笑道:“先说说吧,都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了,在这里做了几年了,管那一份帐。” “是,小的姓王,王守纪,今年五十一了,十一岁那年,就在广顺号帐房上做学徒,一直到现在。现管着广顺号的总帐。”最先说话的帐房先生欠身道。 “小的张育先,今年四十七岁,在广顺老号做了二十五年了,一直管着采买帐。”第二个帐房站起来答话。 …… 六个帐房,最小的三十五岁,在广顺老号做了十年。 “说说帐吧,你管总帐,你先说。”李桑柔看着王守纪道。 “是,帐上现在亏空一百二十万两,都是历年累积下来的。”王守纪欠身垂头道。 “亏空的银子,都是哪儿来的?是历年的结余亏进去了,还是外头欠了钱?”李桑柔翘起二郎腿,笑问道。 “哪有过结余,年年都是亏的。”王守纪一脸苦笑,“都是外头拆借的,还有欠木料行等处的料钱,这是总帐,明细帐在那边一间屋里。”王守纪拿了本册子,双手捧给李桑柔。 李桑柔扫了眼那本总帐,没接,看着王守纪笑道:“先放着吧。” 接着转向另一个帐房周喜,“你管船料,这些年,最近十年吧,一共造了多少条船,用料多少,工钱多少,一条船卖了多少钱,是亏是盈,列个明细给我。” “都有,在这儿。”被李桑柔点到的帐房周喜拿了本册子,出来几步,递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接过册子,看着周喜笑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在这儿做了十七年了,一直都管做这一块的帐是不是?” “是。”周喜垂手应是。 “那这册子里的数目,哪条船是哪家订的,多大的船多少银子,肯定不会有错,是不是?”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这十来年,船厂做的几乎都是杨将军那边的军务船,说是船钱直接结到孟夫人那边了,这些船,都是只有支出,没有收入,这些年的亏空,也都是亏在这上面了。 “军务之余,做的民船极少,都在这本册子里了。” “民船极少,嗯,挺好,那就是肯定不会错了,是吧? “你听清楚了,这本册子里的民船,少一条,我就断你一根指头,少两条,断两根。错一条,诸如大船写成小船,每错一条,我就在你脸上划一条一寸长的口子,再滴上墨。”李桑柔带着笑,慢条斯理道。 周喜瞪着李桑柔,没能反应过来。 李桑柔站起来,将册子递给大常,转身往外走。 大常、黑马等人跟着李桑柔,出了船厂,黑马忍不住问道:“老大,好像,是不怎么对劲是吧?” “嗯。这个杨干,聪明是真聪明。”李桑柔嘿了一声,转头吩咐孟彦清,“写份告示,就说广顺船厂贺天下一统,但凡船厂十年内造出的船,只要能拿出凭据,证明是广顺船厂造出来的,每年免费翻修一回,一直到船烂掉不能用为止。 “让他们把凭据送到各处顺风派送铺就行。” 孟彦清答应了,一条小船,直奔江州城,当天就印了些告示出来,从牙人行雇了人手,在江州城各处码头,以及划着船往湖中江中,见船就给。 当天夜里,又让印坊赶印一夜,印出来更多,走顺风线路,往西送到江陵城,往北到襄阳,往南一直到扬州。 隔天,江州城和豫章城,以及洪州其它小县小城的顺风派送铺,就收到了不少凭据,当晚,就送到了杨家坪。 李桑柔对着那本册子,一张张看着收到的凭据,看到第一张,就不在那份册子里。 李桑柔让大常拿纸笔来,一张张对着,一张张记下来。 一摞子四十来张凭据,三十多张都不在册子里。 “好了,明天把他们全叫过来吧。”李桑柔将两摞凭据放好,拍了拍手,笑道。 ……………………………… 隔天,辰正前后,船厂的大工小工,帐房管事,都到了船厂,开始干活的时候,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十来个人,进了船厂。 黑马从小院子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在小院外面的树荫下,李桑柔坐下,小陆子、孟彦清等人,将大小管事都召集过来,在李桑柔面前,站成一片。 杨干和大帐房闪先生,也被请了过来,远离众人,站在旁边。 看着人都到齐了,李桑柔示意黑马,“把凭据拿给周喜看看,让他看看是不是广顺船厂开出去的。” 黑马上前,抓起周喜的手,将夹在一起的两摞凭据,拍到周喜手里,“好好看看!” 周喜一张脸苍白。 从昨天听说那份到处散发的告示起,他就提心吊胆,昨天夜里,更是担忧的一夜没睡好。 “你看看是不是。”李桑柔看着抓着一手凭据,苍白脸站着,不动也不看的周喜,笑道。 “老大问你话呢!”黑马一巴掌拍在周喜肩膀上。 “小的不管凭据的事,小的,不知道。”周喜喉结滚动了下,强撑着答道。 “那谁是管凭据的?站出来一步。”李桑柔笑问道。 “小,小的。”一个矮胖的锦衣中年人往前一步,抖着声音道。 李桑柔眯眼看着他,再挨个看了看中年人周围站着的七八个管事,片刻,冷哼了一声,示意黑马,“拿给他看看。” 黑马从周喜手里抓过那两摞凭据,拎到矮胖管事面前,拍到他手里。 矮胖管事接过两摞凭据,翻来覆去不停的看,看了两三遍,抬起头,下意识的先扫了眼闪先生和杨干。 “是广顺船厂开出去的吗?”李桑柔看着矮胖管事,笑问道。 “像,好像,也难说,船厂这些凭据,极好伪造,要是……”矮胖管事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拿笔墨给他。”李桑柔示意大头,接着看向矮胖管事道:“你一张张看,一张张写,哪一张是真的,哪一张是伪造的。 “写好之后,老孟拿着,带上他,今天就告进江州府。 “好在,这些船,就在江州附近,拘过去审一审,很便当,这事儿,要审出来真假,也极容易是不是?”李桑柔看向孟彦清笑道。 孟彦清立刻躬身应是。 “看好了,好好写。 “若审出来确是伪造,是什么罪?该怎么判?”李桑柔看向孟彦清问道。 “多半打上五十板子一百板子。”孟彦清也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反正打板子这事儿,什么罪都能打,稍微大一点儿的罪,流放枷号之余,多半要奉送一顿板子,说打板子最不会错。 “多少板子能打死人?”李桑柔接着问道。 “要是打招呼,两三板子就打死了,不打招呼随便打,再怎么轻着打,五十板子也得去半条命。”孟彦清立刻答道。 这个他熟。 “若确实是伪造,板子打在别人身上,要是是你认错了,冤枉了别人,错一张,就打你五十板子,你看清楚了再写。”李桑柔看着提着笔,迟迟不往下落的矮胖管事,笑道。 矮胖管事轻轻哆嗦了下,再次抬头看向杨干和闪先生。 杨干和闪先生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矮胖管事抬手抹了把满额头的冷汗,提着笔,落到一半,又看向杨干和闪先生。 李桑柔微微侧头,看着一头接一头出冷汗的矮胖管事,看着他一眼接一眼的看向杨干和闪先生。 矮胖管事纠结了一刻多钟,看了杨干和闪先生不知道多少眼,额头的冷汗擦湿了半边袖子,总算咬牙提起了笔,笔提到半空,却又落不下去了,片刻,猛的垂下手,将那两摞凭据递出去。 “都是真的?”李桑柔笑问道。 “小的,看不出假。”矮胖管事再次看了眼杨干和闪先生。 “是不是真的,你只要答是,或是不是。”李桑柔敛了笑容,冷声问道。 矮胖管事又一次看向杨干和闪先生,片刻,肩膀往下耷拉,抖着嘴唇道:“是。” “拿给他。”李桑柔指了指周喜。 黑马将两摞子凭据,再次拍到周喜手里。 “这是你给我的册子,我替你对过了,薄的没几张的那一摞,册子里有,厚的那一摞,册子里没有。 “那天我跟你说过,少一条船,我就断你一根指头。”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着周喜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还在吗?” “父亲过世,老母在堂。”周喜不知道李桑柔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不过,相比于手里的册子和凭据,这个问题宜人太多了。 “成亲了吗?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多大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三个孩子,老大闺女,今年十岁,老二老三都是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周喜声音不那么抖了。 “嗯,你自己数数吧,看看一共少了多少条船,该断多少根指头。”李桑柔话锋突转。 周喜抓着两摞凭据,垂头不响。 “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船漏过不写,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看着周喜问道。 周喜垂着头,一声不响。 “蚂蚱替他数数,一共几张凭据。” “三十一张,全切了还少一堆呢。”蚂蚱数得飞快。 李桑柔冲孟彦清点了点手指。 孟彦清和其余两人上前,按住周喜,黑马急忙递了凳子过来,两个人按着周喜,将他的手掌按在凳子上,再熟练的分开五个手指。 孟彦清拔出匕首,手起刀落,将周喜的小手指斩了下来。 周喜看着自己飞起的小手指时,都还没能反应过来,怎么可能说断人手指,就敢断人手指呢! 直到剧痛直冲入心,周喜才惊恐万状的发现,他的手指飞出去了,惨叫声中,透着浓浓的恐惧。 “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赶着周喜惨叫的空档,再次问道。 周喜拧着头,瞪着李桑柔,用力的摇头。 “切。”李桑柔一声切字,孟彦清手起刀落,再斩下一根手指。 周喜痛的浑身哆嗦,惨叫连连,断指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凳子。 “放开他。”李桑柔吩咐了句。 两个云梦卫松开周喜,周喜顿时瘫软在地,用力握着涌血不止的手,痛的不停的蜷缩颤抖,痛呼惨叫。 “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又问了一遍。 周喜抬头看向李桑柔,片刻,用力拧开了头。 “你家里,老娘,年青的妻,七岁的大儿子。 “你要是流血而死了,想来,你老娘,你的妻,必定能替你守住你那万贯家财,你一女两子,有你这个爹,和没你这个爹,必定没什么分别。 “用你的这条命,给你的妻,你的两个儿子,换来万贯家财,划算得很呢。”李桑柔看着周喜,一字一句道。 周喜抖着手,抓住衣裳前襟,用力扯着衣服,去裹那不停涌血的手掌,衣裳裹上去了,血却透过锦衣,照旧不停的涌出来。 李桑柔看着急着要止住流血,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的周喜,站起来,蹲到他旁边,“你见过杀猪么?人身上的血,和猪血差不多,猪血接能接一盆,人血吧,也差不多就一盆。 “你现在,流了多少血了?好几碗了吧,这血,再流上半刻钟,就差不多流尽了。 “人跟猪一样,血流尽,猪死了,人也一样,就死了。 “你说,你死后,你媳妇能不能过得住?会不会改嫁? “你媳妇挺能干吧,没有男人,她能撑得住不?她能不能替你守住你拿命挣来的万贯家产? “你的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你觉得他们能长大成人么?没爹的孩子,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或者干脆害死他们,让你的万贯家产,成了无主之财?” “求求你,给我请个大夫,求你。”周喜声气微弱。 “谁让你造这份假帐的?”李桑柔冷声问道。 “我数到三,你要是说了,我就替你止血,让你活下去。一,二……”李桑柔慢慢悠悠数到二,周喜咬牙道:“是王先生带着大家,大家一起,做的。” “给他把伤口包扎起来,再去请个大夫。”李桑柔站起来,看向王守纪。 王守纪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嘴,站的笔直。 李桑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越过他,看向张育先,张育先轻轻哆嗦了下,下意识的往后挪了半步。 李桑柔转头看向刚才的矮胖管事,笑问道:“你呢?分了多少银子?” 矮胖管事喉结猛的一阵滚动,习惯性瞄向杨干和闪先生。 “杨掌柜和闪先生给了你多少银子?”李桑柔顺着他的目光,指了指杨干和闪先生。 “没有!不是!不是不是!我没有!”矮胖管事被李桑柔这一指,顿时惊慌起来。 李桑柔看着他,片刻,移开目光看向另一位帐房张育先。 张育先吓的脸都白了,再次往后退。 李桑柔看了片刻,移开目光,看向面前站成一片的大小管事们,片刻,笑道:“我给你们一次机会,把杨干和姓闪的分了多少银子给你们,写下来,数字无误的,我就许你留下一半儿。 “若是不写,或是写个错的给我。”李桑柔的话顿了顿,指了指萎顿蜷缩在地上的周喜。 “给你们分银子的帐房们,能不能在我的刀子下撑得住,是咬紧牙关宁死不说,还是一刀之下,知无不言,你们已经看到了。 “写,还是不写,自己掂量,好好掂量。” 李桑柔话音刚落,小陆子和蚂蚱,大头和窜条四个人,一人发纸笔,一人跟着塞一小碟墨汁。 和小陆子他们同时,孟彦清等人穿插进人群,将站得有些密集的人群驱赶散开,隔一段站一个老云梦卫,把诸人隔离开来。 “写上姓名,写个数目,就行了。就这半根香,以香尽为限。”李桑柔看着诸人道。 黑马已经点起了半根线香,插在正中地上。 人群之中,有拿到纸笔墨,站定之后就蹲下,将墨碟子放到地上,蘸墨开始写的,有犹犹豫豫,不停的看来看去的,有不停的看向杨干和闪先生,急的恨不能从眼睛里伸出长长的手,也有的,紧紧抿着嘴,将纸笔紧紧攥在手心,瞪着李桑柔,满脸怒容。 半根线香燃尽,小陆子和蚂蚱等人,收了一摞子二三十张纸片,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举了举手里的纸片,笑道:“写好的就没事儿了,回去干活吧,以后,只会比从前更好。” 一片人群中,走掉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人,显出了几分孤单。 “你们呢?有要写的吗?”李桑柔转头看向几位帐房,笑问道。 六个帐房,除了萎顿在地上,半昏半醒的周喜,有几个看向王守纪,有几个,由看着杨干和闪先生。 杨干和闪先生两个人,自始至终,负手站着,一言不发,也不看任何一个看向他们的人。 “这银子,包括你们杨掌柜和闪先生已经运回老家的银子,我必定要连本带息的追回来,杨掌柜真正的妻儿,都在杭城是吧,城破之时,兵荒马乱的。”李桑柔轻轻啧了一声。 “闪先生妻儿,也在杭城是吧?你们两家是邻居。挺好。 “至于你们,四家在江州城,两家在豫章城,他就不算了,你们五位,迷途知返,打算痛改前非的,站这边,然后好好把帐给我拿出来,理清算明。 “执迷不悟的,就和他们一起,把所有亏空的银子,都给我补出来,包括前面那些人留下的那一半银子,也从你们头上找补。 “十个数为限,黑马数。” ”是!一!二!”黑马一步上前,一根一根竖着指头,大声数着数儿。 “我跟小周一起,我知道的,他都知道,我瞒也瞒不住。”缩在后面的一个老帐房,垂着头,也不知道是跟谁交待了句,往前几步,站到了周喜身边。 和老帐房挨着的中年帐房,一声不响,垂头往前。 他们是叔侄俩,一向同进退。 张育先直直瞪着王守纪,在黑马十字脱出口时,猛一个箭步,站了过去。 “把那间屋子腾出来,把他们关进去。”李桑柔站起来,“老孟去一趟江州城,报官,请官府过来勘查审案吧。” 第274章 栽树 江州府衙的石推官,带着五六个衙役,由孟彦清陪着,隔天巳初前后,急急赶到了杨家坪船厂。 进了船厂,石推官赶紧摆开阵势,放好官印,竖好肃静回避牌,接着吩咐跟来的衙役,将已经看管起来的船厂诸人押出来。 两个衙役离三间正屋十来步,就闻到臭味儿了,推开那两扇门时,一股子恶臭猛扑出来,熏的两个衙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差点呛晕过去。 从昨天巳正前后,直到这会儿,整整十二个时辰,这小小的三间正屋,屋门锁上,就一次没开过。 吃喝还好,也就一天一夜,略忍一忍就过去了,可五谷轮回这事儿,没谁能憋得了十二个时辰。 屋子里又是青砖漫地,小便渗不下去,四处流淌,一个屋角一堆一堆,全是大便。 石推官坐的离三间正屋两丈多远,也被这一开门的恶臭,熏的干呕了好几声,差点吐出来。 几个衙役和石推官干呕归干呕,个个用尽全力,装着一切如常,根本就没有这股子恶臭!几个衙役屏着气,好在屋里的人根本不用催,门一开,一个个逃命一般冲了出来。 石推官不动声色的轻吸深吐着,将那股子恶臭吐出来。 他来前,他家府尹千叮咛万嘱咐: 这一趟差使极容易,只要做好一样就行了,那就是瞧好大当家的意思,照大当家的意思办好案子就行了。 这趟极容易的差使,那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办砸了。 审案子这事儿,只有孟彦清带着几个人,算是原告,跟着前后张罗。 李桑柔从昨天起,就开始到处看船厂,以及看杨家坪镇上那些做船厂生意的各家铺子、酒楼、邸店等等。 杨家坪是个大镇,十分热闹,看起来,镇子上但凡消息灵通些的,都已经知道了广顺船厂换了东家这件事儿,也知道了新东家是个女人。 李桑柔一路走着看各家铺子,各家铺子的东家、伙计,也情绪复杂的看着李桑柔。 这杨家坪,是先有了船厂,再有的镇子,后来大大小小七八家船厂,都并进了广顺船厂,这广顺船厂,就成了半个杨家坪镇的衣食父母。 广顺船厂转手这事儿,整个杨家坪,都极其关心。 这位新东主,是个年青的女人,这让整个杨家坪都忧心忡忡。 李桑柔往船厂看了一圈儿,又沿着码头看了几条刚刚靠岸,赶着过来免费维修的船,回到自己船上,抿着茶,琢磨着找谁写广顺这俩字儿。 她知道的,字儿写得好的,离这儿都远,字儿不怎么样,身份尊贵足以弥补的那位,离这儿也远。 李桑柔正琢磨着,一根长竹篙从岸上伸进她船侧的水里,竹篙另一头,一个小姑娘手脚抱着竹篙头,随着竹篙弹起,落向离岸两三丈远的一条小船。 竹篙直立起来时,正好在李桑柔船头上空,抱着竹篙头的小姑娘,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仰头看着她,冲她招了招手。 片刻,竹篙再次扎进水中,小姑娘从小船上跃起,落到了李桑柔船上。 李桑柔坐着没动,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姑娘。 小姑娘十四五岁年纪,健壮敏捷,一身粗布衣裳,光着脚,面色黎黑,眼睛乌亮。 “你跳来跳去,就是看我的?你知道我是谁?”李桑柔招手示意小姑娘。 小姑娘提起竹篙,放到船边,走到李桑柔面前,再次仔细打量李桑柔。 “他们说你是广顺的新东家。”小姑娘嗓音微沙。 “是,我姓李,李桑柔,你呢?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欠身拿了只小马扎过来,示意小姑娘坐,又倒了杯茶,递给小姑娘。 “多谢你。我姓张,叫阿英,今年十五了。”阿英接过茶,一口气喝了。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你呢?平时都做什么,不会成天就是这么跳来跳去吧?” 大头拿了一小筐果干,一小筐米糖过来,李桑柔接过,放到阿英面前。 “我家原来是水上的,大前年春天,大风大雨,船撞散了,我们没地方去,我大舅就让我们到这里来,让我爹在船厂帮工,我跟我娘打渔,攒了钱再打条新船。” 阿英一边说,一边指着岸边一大堆木料旁边的一个破木屋,“我们就住在那里,是大舅求了杨东家,许我们住在那里,夜里要帮船厂看木料。” “那船上是你娘?”李桑柔指着刚才阿英跳上去的那条小船,这会儿,小船已经摇远了,船头的人正在撒网。 “嗯。”阿英看着果干和米糖,一只手攥住又伸开。 “这是桃干,这是山楂干,我们家的山楂干只有一点点酸,这是葡萄干,这是杏干,这是梨肉条,你喜欢吃哪个? “我们家的米糖也很好吃,放了芝麻、花生碎,还有核桃碎,又加了桔皮丁,你尝尝?”李桑柔指着两只筐子,细细介绍。 “我没吃过。”阿英舔了舔嘴唇。 “那你尝尝,都尝尝,看看哪个最好吃。”李桑柔一边笑道,一边重新沏了壶浓些的茶,和刚才的茶渗在一起,倒了一杯放到阿英面前。 “真好吃。”阿英犹豫了下,先拿了块米糖,小口小口咬着吃了,再去吃果干。 “除了阿爹阿娘,家里还有什么人?”李桑柔看着阿英吃了四五块果干,喝了茶,又掂了块米糖,一边给她添茶,一边笑问道。 “还有个弟弟,十二了,跟我爹在船工干杂活。 “原本,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我娘刚生完我,就生了这个弟弟,奶水不够,弟弟饿得瘦,后来伤了风,就没能好,还有个妹妹,大前年船散的时候,淹死了。” 李桑柔默然片刻,才接着笑道:“你家里存了多少钱了?够打新船了吗?” “唉!”阿英一声叹息短促而有力,“哪能够啊,船厂里一直亏钱,开始的时候,我阿爹在船厂干活,算工钱,阿壮不算。 “后来,就去年吧,他们说阿壮太能吃了,要是跟着我阿爹在船厂吃,要么得交饭钱,要么我阿爹就不能算工钱了。 “阿壮是真能吃!一顿饭能吃七个大馒头! “阿娘说,先让阿壮吃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唉!”阿英再叹了口气,依旧短促有力。 “阿壮这样的好饭量,力气肯定也不差,肯定能干很多活。”李桑柔笑道。 “对对对!”阿英眼睛亮了,赶紧咽了嘴里的米糖,“阿壮力气大得很,他水性又好,好几回,船坞底下卡着了,都是让阿壮下去套上绳子拉开的! “你别看阿壮年纪小,他能顶一个人用!真能顶一个人!” “你真聪明。”李桑柔看着阿英笑。 阿英顿时红了脸,“我没骗你,阿壮真是力气大,要不,你叫他过来看看,那个锚,他一个人就能搬起来,他也聪明,他还特别听话,那些师傅,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阿英示意岸上的铁锚。 “你呢?平时做什么?帮你娘打渔?你娘好像用不着你。”李桑柔看了眼又远了些的那条小渔船,笑道。 “天热的时候,我到河里摸铁钉。 “船厂在那一块拆船修船,河里好些铁钉,很值钱的。 “天冷了就去捉鳖挖黄鳝。”阿英又拿了块米糖。 “船厂不是不许女人进吗,那儿不算船厂?”李桑柔看了看阿英指向的河边,沿岸停着七八条船。 “来修船的水上人家,哪家没有女人哪。破规矩!”破规矩三个字,阿英说的又轻又快。 “真聪明!”李桑柔再夸了句,“那你们家,你阿娘阿爹的打算,就是先让阿壮吃饱长大?” “我阿娘不想再打船了,不是不想,是想不起,攒不下钱,唉!”阿英再次英式叹气。 “阿娘想让阿壮跟我大舅学打钉子,可我大舅家,四个儿子,二舅家还有俩,都想进船厂,自己家还顾不了呢,阿娘想也是白想。 “阿娘交待阿壮,让他眼皮活络点儿,嘴巴甜点儿,手勤腿勤,听师父们的话,也许,哪个师父能看中阿壮,收他当徒弟呢。 “我娘净想好事儿,哪个师父家里没几个儿子,没儿子还有一堆的侄儿外甥,这个亲戚那个亲戚呢。 “你看,除了让阿壮吃饱长大,别的,没啥能想的,对不对?不是不想,是没办法!”阿英再一声英式叹气。 “那你呢,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没有?”李桑柔笑问道。 “我能有什么打算?就想着,能多摸点钉子,多摸几只鳖,多抓几条黄鳝。”阿英再叹气。 “等再大几岁,就嫁个差不多的人家,或者替你弟弟换个媳妇回来,嫁过去以后,生孩子,干活,像你娘这样?”李桑柔说的很慢。 阿英呆怔了片刻,看着李桑柔,突然问道:“你这船上缺人么?你把我买过去吧,我水性好,你往水里扔个铜钱,我一会儿就能给你摸上来! “我还会使帆,我能爬上最高的桅杆,爬得可快了,还能再走到最高最边上绑帆绳!我一点儿都不怕! “我还会辩风!你看,现在这风,打东边过来的势头弱了,最多两个时辰,就要改向了!要偏北了。 “我有力气,我还会做饭,会洗衣裳,我也能学着侍候人,我能学会的!我很聪明的,你刚才夸过我!” 阿英一口气说完,屏气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伸手过去,抚着阿英蓬乱的头发,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是个有福缘的,以后,不用学着侍候人,洗自己的衣裳,做自己的饭就行了。” 阿英不停的眨着眼,李桑柔的话,似是而非,她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从现在起,你先跟在我身边,我一天给你五十个大钱,你不用做什么,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听,好好看。 “还有,以后,不要轻易把自己卖了。”李桑柔看着阿英笑道。 “五!五十?五十!”阿英两眼圆瞪,伸着一只巴掌,差点怼到李桑柔脸上。 李桑柔上身往后,手指点了点阿英另一只手里的桃肉干,“先学头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自制,不管多饿,不许吃撑,不管多好吃,不许多吃,适可而止。” 阿英立刻将桃肉干扔回筐子里。 “去跟你阿娘说一声,然后立刻回来。”李桑柔示意极远处那条小成一个点儿的小渔船。 “好!”阿英应声干脆兴奋,站起来,几步跑到船边,一头扎进水里。 李桑柔眼皮微垂,数着自己的呼吸。 大常从船舱里出来,站在李桑柔旁边,看着游的飞快的阿英。 没多大会儿,大常看到阿英游过来,走到船边,甩了条绳子下去。阿英抓住绳子,用力爬上来,水淋淋瘫坐在甲板上,呼呼喘粗气。 远远的,那条渔船也飞快过来。 “让她去洗一洗,找身旧衣裳给她穿。”李桑柔看着累的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却亮闪无比的阿英,笑着示意大常。 大常答应了,看着阿英能爬起来了,带着走一步就是一滩水的阿英,进了船舱。 远远的,那条小渔船也靠近到大船旁边。 李桑柔依旧坐着,抿着茶,看着渔船上的苍老妇人。 妇人坐在船后面,两只手按着两只船桨,仰头看着李桑柔,从李桑柔看到船边那根摸擦的光滑光亮的竹篙,呆了片刻,妇人垂下头,用力划动船桨,重新划往湖中,重新撒开渔网。 “老大,这女娃儿,能干啥?”大常蹲到李桑柔旁边,低低问了句。 “仗快打完了,以后,都是做生意的事儿了。 “这小丫头聪明,有心有胆,带在身边,看看能不能带出来。 “能独挡一面的人越多,咱们越省心。”李桑柔微笑道。 大常斜瞥着李桑柔,好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家老大这话,太认真太一本正经,这就不怎么对了,还有,以后都是做生意的事儿这句,他家老大的生意,从来都不是为了做生意。 不过,不能再问了,照他的经验,再问下去,容易把老大的情怀招出来。 第275章 一章加半章 阿英很快洗好出来,李桑柔扬眉看着她。 她身上的衣裳,袖子长一截、裤腿长一截,再看看她那一脸的喜不自胜,招手把她叫到身边,让她蹲下去,仔细看了看她的头发,转头叫大常。 “镇子上有家香水行,带她过去,让她们给她好好洗洗,用百部泡泡头发,再好好蓖几遍,把头发里的虱子全部清干净。 “还有,这衣服不行,去成衣铺给她买几身。”李桑柔吩咐道。 阿英顿时涨红了脸。 “没事儿,咱家,除了老大没生过虱子,别的,人人都生过。”大常伸手按在阿英头顶,按着她往跳板过去。 ……………………………… 石推官这案子审的十分顺利。 王守纪被关了一天一夜,被屎尿熏的接近崩溃,被推到石推官桌子前,拶指扔到面前,没等套上手指,就崩溃全招了。 王守纪这位总帐房全招了,余下的,招不招的,其实也无所谓了。 不过这不是一般的案子,审案的主旨在于态度。 所以,哪怕王守纪全招了,石推官还是认认真真,一个一个的审,一个一个的录口供,一个一个画押按手印。 人犯的数量在那儿摆着呢,个个都是一问就说,还是一直审到了天黑,才算审完了。 石推官他们在镇上清空了一家小邸店,押着犯人住进去,准备明天一早启程,赶回江州城。 孟彦清拿着抄录的厚厚一摞供状,回到船上,将供状递给李桑柔,说了审案的大致过程,以及大致案情。 李桑柔一边听着,一边翻看着手里的供状。 这将近十年来,广顺船厂背靠守将府,获利极丰。 杨干接手前,广顺船厂帐上有二十六万银子的流水,杨干接手后,每年盈余皆超过十万,到今年年初,总计有一百余万两盈余。 一个月前,杨干和闪先生命王守纪等人把帐做成亏空,抽干流水,并以广顺船厂做抵押,从江州城的银庄,以及供货多年的木料行,拆借了总计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这一百二十万银中间,杨干拿了二十万两出来,十万两分给了六个帐房,其余十万两,分给了船厂里四十六名大小管事儿。 王守纪分的最多,一人独得五万两,其余五个帐房一人一万两,四十六个管事儿分得的银子,从五千到一千不等。 除了这二十万两,其余二百余万银,一百余万的盈余,每年都押解往润州了,拆借来的一百万银,都是杨干和闪先生经手处置,连王守纪在内,没人知道银子运到哪儿去了。 杨干和闪先生两人,受遍了石推官带来的刑具,紧咬牙关,一字不说。 李桑柔翻着供状,听孟彦清说完,眼睛一点点眯起。 阿英站在李桑柔身后,听的两只眼睛瞪的溜圆,无论怎么用力,都缩不回去。 “杨干和姓闪的呢?”李桑柔将供状放到桌子上,看着孟彦清问道。 “在延福老号。” “走,去看看。”李桑柔站起来。 孟彦清和大常等人跟着往外走,阿英没反应过来,大常抓着阿英头顶上圆圆的发髻,将她往前推了一步,阿英急忙跟上。 ……………………………… 在那岸上一堆木料和船之间的黑暗中,阿英的阿娘,阿爹,和弟弟阿壮,蹲成一堆,看着不远处灯火明亮的那条船。 “娘!”看到有人从船舱里出来,蹲在最前面的阿壮急忙指着叫道。 “嘘!”阿英阿娘伸手捂在儿子嘴上,大瞪着双眼,急切的看着从船舱里出来的一群人,看到阿英,目光就粘在了阿英身上,看着阿英下了船,往镇子方向过去,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娘!大姐一身新衣裳!”阿壮掰开他娘的手,十分的羡慕。 他从来没穿过新衣裳,一回也没有! “别看了,回去吧,明儿还要起早干活呢。”阿英阿娘长长吐了口气,站起来,揪起儿子,推着把还在看向镇子方向的阿英阿爹,一起往小木屋回去。 走了几步,阿英阿娘抬手抹了把眼泪。 “哭啥!”阿英阿爹不满的横了阿英阿娘一眼,“孩子是享福去了,哭啥!” “我是高兴的。阿英这孩子,福大命大。”阿英阿娘再抹了把眼泪,伸手搂住阿壮,“咱阿壮也有福。” “大姐一身新衣裳,真好看!”阿壮还是羡慕他大姐那一身新衣裳。 ……………………………… 李桑柔等人进了邸店,随便找了间空房,孟彦清去和石推官打招呼,黑马带着两个人,将杨干和闪先生提进来。 李桑柔坐在椅子上,阿英站在李桑柔身后,紧紧抿着嘴,瞪着被黑马等人推进来的杨干和闪先生。 杨干和闪先生两个人都是一身恶臭,两只手肿涨淤血的仿佛两只紫红的大馒头。 阿英看到过杨东家和闪先生两三回,那两三回都是远远的,看着他们身后跟着成群的小厮长随,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管事们簇拥在中间。 相对于她,杨东家和闪先生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 眼前的杨东家和闪先生,让阿英心里涌起股莫名的唏嘘和仓惶之感,她想起了阿娘常说的一句话: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润州城是我亲自去的,我见过你们那位杨老太爷,是个了不起的狠人,你也是。”李桑柔仔仔细细打量着杨干。 杨干看着李桑柔,咧开嘴笑了笑。 “现在看,你们那位杨老太爷,比我当时看到的,更高一筹。 “你从船厂搂了两百多万,别的产业,应该也和这里差不多吧,都狠搂了不少银子,这笔银子总数,想来能过千万。 “这笔钱在哪里,这位闪先生肯定不知道,也许,你也不知道,但是,杨老太爷必定知道,你们杨家,肯定还有几个人知道。 “你们杨家已经有了一位举人了,我也见过了,眉清目秀,非常年青,据说文采出众,想来考出个进士出身,不在话下。 “听说除了这位举人,还有七八个秀才,也都是年青貌美,才华出众,再年青些的孩子中间,还有更多的俊秀之才。 “有了这笔银子,这些俊秀就能如虎添翼,未来,不过十年八年,你们杨家照样可以如期崛起,并且很快一飞冲天! “这是你们那位杨老太爷,还有你们这些人的打算吧? “就算牺牲几个人,十几个人,也是值得的。是这样吧?”李桑柔看着杨干,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杨干笑了笑,没说话。 “这份心境,这份毅力,令人佩服。”李桑柔真心实意的赞叹了句。 “可这一份泼天产业,最初,是你们杨家从孟家手里强抢过去的,这叫什么?吃绝户对吧? “律法上有十恶不赦,要是评一个十大缺德,吃绝户能排第几? “你们强抢而来,又被别人抢了回去,没有愿赌服输的气派格局,反倒使出这种让人恶心的手段,使出这种拼上这百来斤烂肉,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无赖手段! “原本,我挺佩服,你,杨老太爷,还有其它人,为了杨家,能这样舍得下脸,放得下身段,也能算个人物。 “后来,我看到你怎么分那二十万,这船厂里,你怎么对待那些帐房,那些管事儿,那些长工短工。 “你厚待帐房管事,不惜重金贿赂,都无可厚非,可你对船厂那些出一把力气的长工短工,连几个馒头都要克扣。 “原来,你,你家老太爷,你们,这份缺德,这份没底线的弱肉强食,与生俱来。 “这是你们那位杨老太爷,还有你,你们这一群雄心勃勃的烂人的本性。 “真是让人恶心。” 杨干在地上挪了挪,坐得舒服些,看着李桑柔,眯着眼笑。 “像你们这样,缺了大德,没有下限,不择手段的烂人,要是让你们如了意,要是让你们杨家有人有钱,一飞冲天,我总觉得,有点儿没天理。 “后来又一想,你看,你们遇到了我,这不就是天理么。”李桑柔眯眼看着笑眯眯看着她的杨干。 “你知不知道我是个很有权势的人? “我手里这份权势,不算太大,不过,足够请下一张旨意,把你们姓杨的整个一族,贬为贱籍,三代五代之内,让你们脱身不得! “这份权势,我还从来没用过,今天,我打算破个例。 “天下没有白吃白拿毫无代价的事儿,你们拿了这上千万的银子,就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李桑柔看着眯眼直视着她的杨干,他在嘲笑她。 李桑柔看着杨干,片刻,看向孟彦清问道:“你会写奏折吧?替我写份奏折。” 孟彦清想皱眉,赶紧又舒开,“能,能写写。” 杨干嘴角往下扯了扯,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跟石推官说一声,其余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杨干发到润州府。 “得让你亲眼看着你们杨氏一族沦为贱籍,要不然,我心情不好。”李桑柔说着,站起来,“我们走吧。” 阿英跟在李桑柔后面,浑身僵直,出门槛时被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扑倒,大常顺手揪住她头顶的发髻,将她提过门槛。 回到船上,孟彦清赶紧摆好文房四宝,端正坐好,拧眉攒额写折子。 他是写过折子,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自从进了云梦卫,连人都是死人了,哪还用写折子!可这满船的人,确实也就数他最有写折子的学问了。 偏偏老大要写的这份折子,这件事儿,要说的堂而皇之为国为民,那是相当相当的困难。 孟彦清这折子,一直写到后半夜,努尽了力气,也只能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阿英和李桑柔睡在一间船舱,李桑柔睡床上,她在船舱一角的甲板上,铺了新被褥,盖着新被子,枕着新枕头,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脑海一片一片、一团一团,全是今天的事儿,一遍一遍的想着今天这一天,过了一遍又一遍,越过越觉得像在做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 几天之后,离滕王阁竣工大典还有两三天,李桑柔大致安排好广顺船厂的事,准备启程赶回豫章城。 启程前一天,晚饭前,李桑柔站到阿英身边,看着她握着笔,浑身用力、笨拙无比的描完一行大字,笑道: “今天先写到这里吧,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了,去豫章城,应该有一阵子不能过来了,你回去一趟,跟你阿娘阿爹,还有你弟弟,说一声。” “好!”阿英急忙放下笔,收好纸,再洗好笔砚放好,擦了手,看着李桑柔道:“我现在就回去吗?” “嗯,晚饭回去吃吧,跟你阿娘阿爹,你弟弟一起吃。”李桑柔笑道。 “那我走啦!吃好饭我就回来!”阿英用力屏着满腔的兴奋,屏到有几分僵直的往外走。 大常从外面进来,一只手拎着满满一大袋子卤鸡熟肉点心等吃食,另一只手捏着块小银锞子,一起递给阿英。 “拿回去给你弟弟吃,这是五两银子,老大替你支了三个月的工钱。” “谢谢常哥,谢谢老大!”阿英接过,鼻头一酸,急忙冲大常鞠一躬,再冲李桑柔鞠一躬。 “现在学第二条规矩,不该说的,要能管住嘴。”李桑柔看着阿英,神情严肃。 “要是你不知道一件事儿,一句话该不该说,那就是不该说。”大常交待了句。 阿英连连点头,深吸了口气,“记住了!那我走啦,一会儿就回来!” ……………………………… 孟彦清努尽了力气写的那份折子,几天后就递到了建乐城,送到了进奏院。 顺风开出来之后,受到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这进奏院了,说一句把进奏院翻了个个儿,也就是有一点点夸张而已。 整个进奏院,对顺风,那两份小报,以及顺风那位大当家,无人不知,还知之颇多。就算有新人进来,进来之后的头一件事,必定是听前辈们介绍顺风,朝报,以及那位大当家。 看到那份不伦不类的折子封面,再看到更加不伦不类的李桑柔三个字落款,当值的进奏官立刻上报,赶紧捧着这份从抬头都落款,没有一处没毛病的折子,送到了分管进奏院的潘相面前。 潘相瞄了眼,赶紧拿着折子去找伍相。 伍相对着折子封面,苦笑道:“这是札子的写法。” “能写成这样,不错啦。”潘相压着声音说了句。 “看看吧,大当家直接写给皇上的东西,都是清风代转,这一份,正正经经的走了奏折的路子,就该正正经经照奏折的规矩来。”伍相拿过裁纸刀,挑开奏折。 伍相一目十行看完,递给潘相,潘相看完,眉梢高高扬起。 “是从江州城过来的,赶紧去看看,还有没有江州城过来的折子,赶紧拿过来,只要是洪州的,都拿过来,赶紧。”伍相拿过奏折封面,看了看后面的递送印章,立刻吩咐道。 没多大会儿,小厮带着当值的进奏官,捧着本折子送过来。 一起过来的,还有江州府尹的一份奏折。 伍相拆开看过,轻轻舒了口气,将折子递给潘相,“你看看,这只怕就是前因,得立刻请见皇上。” 潘相扫了一遍,嗯了一声,和伍相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径直往宣祐门请见。 庆宁殿内,顾瑾看过两份折子,放到案上,吩咐清风,“把那只匣子拿过来。” 清风应声,搬过匣子,放到顾瑾身边,顾瑾从案头挑了把钥匙,打开匣子,取了份厚厚的密折出来,递给伍相,“你们看看。” 密折里还夹了一份折子,伍相看完一份,递给潘相。 折子是一个月前,润州郭府尹递过来的。 夹带的那一份,是润州举人杨欢,和另外两名举人,以及二三十名秀才联名,诉大齐大军中,有人强夺民财,声声痛诉,字字泣血。 另一份,是郭府尹的详细说明: 这件事儿从头到尾是怎么样的,杨家是怎么起家的,传说中杨家这些产业是怎么来的,润州的老人,都说杨家那位杨文杨将军,其实是孟家的赘婿。 以及,隔一天,他收到杨欢这份让他代呈的诉状前,已经有人到润州,找到原本杨家出银的义学义庄,说银钱照出,义学还要再办个女学,还找到他,说要再办间医馆义诊。 只是,义学义庄,名儿要改一改,改成东山书院,西山义庄。 以及,传说,杨家那位有钱的媳妇儿孟氏的父亲,自号东山先生。 末了,郭府尹谨慎的表示,他以为,杨家所谓的夺产,纯属家务。 两个人很快看完,伍相看向顾瑾。 “总计六十九处产业,光两间船厂,就是两百余万银,其余六十七处,会有多少?”顾瑾在折子上拍了拍。 “必定超千万,不过,这是十年来的总收益,这十年来,杨家的用度,义学义庄所耗,皆在其内,去掉用去的。”伍相轻轻啧了声,“还是有不少,四五百万,五六百万银,总是有的。” “这还真是头一回,怪不得大当家写了折子。”潘相一脸干笑。 这些年,从大当家手里抢银子,还抢走了的,这还真是头一回! “润州之事,大当家做这件事,是酬孟氏献城之功,也是她当初和孟氏的约定,损已之名,行的却是为国为民的大事。 “杨氏一而再再而三,确实过份了,这样的虎狼之家,坠入贱籍,理所应当。”顾瑾直截了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潘相费费心吧,把这件事理顺补圆,一件小事而已。” “是。”潘相忙欠身应是。 顾瑾看着李桑柔那份折子,片刻,看向伍相和潘相道:“世子给朕的信中,曾经说过一回,说大当家想修一条路,从建乐城直通杭城,全部用青石,路要极宽,中间隔开,一边南来,一边北往。” 伍相和潘相听的眼睛都瞪大了,这不是跟御街差不多了?这得多少银子? “世子说他问她,到哪儿弄这么多银子,大当家说,她打算造很多海船,出海去抢。”顾瑾接着道。 “那这船厂?”伍相反应极快。 “大当家的真是……实诚。”潘相想着那个抢字,想说凶悍,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合适,硬生生改了。 “朕原本以为,她连海船都要抢呢,福建两广,到处都是海匪。”顾瑾慢吞吞道。 “大约,嫌海盗太穷,船太小。”伍相想了想,认真道。 “她是个极聪明的。”顾瑾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伍相和潘相对视了一眼,这话不好接,不能接。 见顾瑾不说话了,两人度量着顾瑾的意思,忙起身告退。 看着伍相和潘相出去了,顾瑾挑了张纸,又仔细挑了支笔,试了试,写下广顺两个字,举起来看看,放到一边,再写。 连写了三四遍,看着满意了,示意清风,“把朕那方拙字小印拿来。” 清风忙取了小印过来,顾瑾印好,吩咐道:“把这幅字递到豫章城,给大当家。” 清风答应一声,双手捧着那幅字,赶紧去装裱。 第276章 野生 从杨家坪往豫章城,逆水而行,好在没风,董超雇了多一倍的纤夫,又雇了条船,专给纤夫休息用,纤夫们一个时辰一换,船逆水而上,行得很快。 早饭前就启程了,吃了早饭,阿英坐在前甲板棚子下,跟着孟彦清大声念三字经。 李桑柔拖了把椅子,背靠前舱门坐着,嗑着瓜子,看着一张脸严肃的过份的孟彦清,和大声念着书的阿英。 小陆子蹲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道:“老大眼光好,这小妮子挺懂事儿。 “昨天回去,跟她爹娘一个字没多说,提都没提,就说你待她好,大家伙儿都待她好,说常哥带她去洗澡,给她买新衣裳,教她认字,还教她扎马步。 “小妮儿还跟她弟弟说,吃饱了就不能再吃了,不能撑着,说这是你说的,要自制。 “啧,挺好。” 李桑柔嘴角露出丝丝笑意,“让窜条钓几条鱼,咱们中午烤鱼吃。” “好!”小陆子一跃而起。 ……………………………… 第二天傍晚,船泊进豫章城码头。 阿英背着自己的行李,大瞪着眼睛,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的目不暇接。 她家从前那条船是条小渔船,走不远,一直在杨家坪一带,连江州城都没去过。 这么高大的城,这么多的人,这样的繁华,这一份接一份扑面而来的震撼,远远超过前几天晚上的那场事儿。 毕竟,她对银子,贱籍这些,毫无概念。 在常哥给她那五两银之前,她从来没见过银子,她们一家人,在那块银子之前,谁都没见过银子。 进了城门,李桑柔吩咐道:“大常先回去,老孟去帅司府说一声,咱们回来了,你们跟我,去滕王阁瞧瞧。” “你跟老大去,这个给我。”大常拎过阿英的包袱,示意她。 阿英忙松开包袱,紧紧跟在李桑柔身边。 这地方太大了,人太多了,她怕她一眼看不到老大,就得走丢了。 李桑柔带着阿英,黑马和小陆子几个,没多大会儿,就出了城门,前面就能看到滕王阁了。 滕王阁以及四周,已经焕然一新,原本围住工地的竹栏杆已经拆除了,连廊也拆掉了,种上了花草,在原本的连廊位置之外,用红绳拦着,托着红绳的,是府衙的回避招牌。 李桑柔站在红绳外,仰头看着修缮一新的滕王阁,和两边两座亭子。 焕然一新的滕王阁一派崭新,却没有刺目的感觉,朱红油绿,颜色深浓,极其养眼。 李桑柔眯眼看了一会儿,十分满意,跳下石头,围着红绳,细看周围的花草树木。 花草树木生机盎然,一派自然气息,仿佛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天然生成的。 李桑柔看过一遍,满意的拍了拍手。 那个贾文道,烂赌归烂赌,这份眼光实在是相当的不差。 李桑柔看过一圈回来,贾文道抱着他的铁链子,从旁边茶坊里小跑出来。 “大,大当家的。” “你这气色,好多了嘛。”李桑柔站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贾文道。 贾文道瘦了一大圈儿,眼睛既不红,也不浮肿了,看起来不但比从前精神多了,也比从前好看多了。 “托大当家的福。”贾文道陪着一脸笑。 “小乙和张管事过几天就启程去扬州,你也跟过去,到那边接着干活。 “这滕王阁修的不错,到扬州之后,一个月给你五两银工钱。 “你有吃有住,用不着这五两银,这五两银,我会让人直接支给你媳妇。”李桑柔说完,转身要走,贾文道急急叫住她,“大当家的。” “嗯?”李桑柔回头看向贾文道。 “大当家的,您看,后天,这儿,又是竣工,又要揭最后的名次,帅司漕司,大官小官儿都要来,豫章城的头脸,满洪州的名士大儒都要来,还有潭州的,江北的,这么多人,您看,您看是不是?是不是?” 贾文道不停的点头哈腰。 “是什么?”李桑柔一脸的没明白。 “这链子,这大铁链子,您看是不是给我去了? “要不,就后天去一天也行,您看这么大的场面,您说,我,好歹也是个秀才,虽说……”贾文道舌头打了个转。 “虽说什么?”李桑柔追问了句。 “虽说后来,给抹了,可我毕竟是考过了童生试,正经是当过秀才的,再怎么,也是个前秀才是不是。 “大当家您看,我这,这拖着铁链子,实在不体面。”贾文道托着铁链子晃的叮噹响。 “你当年扒墙头,看人家内宅女眷纳凉,被人家打完了捆了游街,因为这个革了秀才,你没觉得不体面? “你成天烂赌,有多少钱赌多少钱,家里媳妇孩子快饿死了,你不理不管,你没觉得不体面? “你成天喝得烂醉,被人家扔在街头,听说还经常被人家尿的一头一脸一身,你没觉得不体面? “难道你那些烂事都是体面的,就这根铁链子不体面?”李桑柔一字一句,慢吞吞问道。 贾文道脖子一路往下缩,一直缩到看不见脖子。 “要不是看你这眼力还行,还有那么点儿用处,本大当家早就把你从那儿扔到江里喂鱼去了。 “你要是死了,你媳妇孩子也能有条活路,至少,你媳妇缝穷的钱,不至于被你偷了去赌。 “好好戴着这条铁链子,再打什么把这铁链子去了的主意,我就把这铁链子,穿在你琵琶骨上。 “还有,到扬州之后,你要是敢靠近财坊一丈之内,我就切你一个脚指头,赌一次,就切一根手指头。 “听清楚了?”李桑柔冷眼斜着贾文道。 ”清,清楚了。“贾文道恨不能把自己缩到看不见。 看着李桑柔转身走远了,贾文道挪回茶坊,垂头丧气。 唉,他就知道说不成,这位大当家,比他爹凶狠多了。 走出一段,李桑柔看了眼阿英,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咱们刚到的时候,他就看着咱们了。”阿英往前一步,仰头看着李桑柔道。 “嗯,接着说。” “他是不是看着您挺满意的,才出来给自己求情的?”阿英看着李桑柔。 “嗯,他挺聪明的,你更聪明。”李桑柔在阿英头上拍了拍。 “您为什么把他用铁链子捆起来?”阿英仰头再问。 “第一,因为他欠了我的钱,以身抵债,他这个人人品不好没有信用,我只好用铁链子把他捆起来; “第二,他烂赌无行,他媳妇不想让他回家。”李桑柔看了眼阿英,接着道:“他叫贾文道,独子,小时候家境十分殷实,有两三百亩上好的水田,还有两间铺子,他也很聪明,十七八岁就考过了童生试。 “他父亲很不错,精明能干,教子严格,可他父亲一年中一多半在外面跑生意,他母亲极其溺爱他,觉得自己家儿子就是一个大大的好字,没有半丝不好。 “贾文道本性很不好,他父亲活着时,他父亲在家那小半年,他极其规矩,认真念书,他父亲不在家,他就胡作非为。 “他父亲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重病不起,死前,替他挑了门亲事,挑了个好媳妇,又留下遗命,让他热孝里成了亲。 “他媳妇很不错,识书达礼,明理有节,可一个小媳妇,哪儿抗得过头上一个大丈夫,外加一座婆母娘。 “成亲没几年,贾文道先是败掉了秀才头衔,接着败光了家产。 “没几年,贾文道他娘先是被她宝贝儿子一拳打聋了耳朵,又哭瞎了眼,贾老娘又聋又瞎之后,他媳妇日子就好过多了。”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了眼阿英,接着笑道:“贾文道偷了我的银子,被我拿到的时候,身上还余了不少银子,我让人送给贾文道媳妇了。 “贾老娘那双眼,把那些银子花个差不多,天天药熏药洗,银针扎扎,还是能治好的。 “不过,贾文道媳妇没给她治,而是拿着这些银子,把儿子女儿送进了学堂,又顶了间极小的门脸,卖针钱绣品。” 李桑柔说完,看着阿英,阿英仰头看着她,“贾老娘眼睛要是好了,看到她儿子锁上了铁链子,肯定得闹!还是瞎了好。” “聪明。”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一边笑,一边在阿英头上拍了拍。 “老大,这姓贾的,就典了三年,这可一年多过去了。”黑马伸头说了句。 “到期之后,过来个人,跟他媳妇谈谈,要是他媳妇肯,就谈个价,接着再典个十年八年的。”李桑柔漫不经心道。 “您这是帮他媳妇吗?”阿英仰头问道。 “嗯!”李桑柔这一声嗯,极其肯定,“这个世间,女子极其不易,极其艰难,我们没有办法帮到所有的女人,但是,如果碰到了,撞上了,比如贾文道媳妇,比如你,能帮的,一定要帮一把,不能帮的,就算了。 “以后,你也要这样。” “好!”阿英一个好字,答的飞扬干脆。 “你们先回去,我和阿英去府衙后宅看看。”李桑柔吩咐了黑马等人,推着把阿英,往府衙过去。 看门的婆子已经见过李桑柔几面了,一眼看到,一个赶紧迎出来,一个赶紧往里面报信。 阿英跟在李桑柔身后,进了侧门,四下看的屏住了气,这里,真是太好看了! 花好看,树好看,房子好看,人好看,衣裳更好看,她们的衣裳,都跟水一样,衣裳都会流动,像太阳的光在流动。 神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尉四奶奶等人迎出来,见了礼,四个人都没忍住,目光全落在阿英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阿英早就眼花缭乱了,紧跟着李桑柔,李桑柔拱手,她也拱手,李桑柔往里进,她也往里进,李桑柔坐下,她也毫不客气的坐下。 看着阿英紧挨着李桑柔坐的笔直,尉四奶奶忍不住笑起来,坐到李桑柔旁边,下巴往阿英抬了抬,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能让大当家的带在身边。” “很聪明的小妮子,有胆有心,在山野里野生长到现在。”李桑柔没答尉四奶奶的话,递给杯茶给阿英。 “我把她留在这里,你们替我教教她,等你们走,或是我走的时候,我再把她接回去。”李桑柔接着笑道。 阿英眼睛瞪大了。 什么?把她留在这里!等听到最后,又淡定了,老大会把她接回去的。 “教什么?”尉静明走到阿英旁边,弯腰看她。 “你们觉得该教什么,就教什么。”李桑柔摊开手,“你们也看到了,她像只小兽,聪明是聪明极了,可一路野生长到现在。” 符婉娘也走过去,拿起阿英的手,轻轻摸了摸,“这孩子挺能干。” “你叫什么?”刘蕊弯腰看着阿英,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下,笑问道。 阿英的脸太黑了,她总觉得是不是涂了什么。 “张阿英。我会写自己的名儿。”阿英被尉静明三个人围着,有几分紧张。 “那你来,写给我们看看。”尉静明拉起阿英,把她拉到长案前。 “大当家对她,有什么打算?”看着阿英坐到长案前写字去了,尉四奶奶声音落低,笑问了句。 “没有,她能怎么样,就怎么样。”李桑柔笑看着尉四奶奶,“我也带不了她多久,你们教一教她,之后,我打算把她放到扬州,那里有人教导她别的。” “教她什么?”尉四奶奶再问了一遍。 “刚刚,我带她去滕王阁,说到贾文道。”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看向尉四奶奶。 尉四奶奶忙点头,“我知道那个贾文道,滕王阁全是他制度安排的,眼光极好。” “嗯,说到贾文道媳妇,得了贾文道典身的几十两银子之后,没把银子拿去给贾老娘治眼睛,贾老娘的眼睛,只要肯花银子,是能治好的。 “她觉得这事儿理所当然。”李桑柔接着道。 “呃。”尉四奶奶呃了一声,“怪不得大当家说她小兽一般,野生长大,那可真是,野生的。” “不知世情,不懂规矩,就分不出好歹,量不出轻重。”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懂了,大当家放心。”尉四奶奶笑道。 “对了,你们谁字儿写得好,给我写俩字儿怎么样?我有间船厂,想打个铜字招牌,钉到船厂出来的船上。” “那让明姐儿给你写,字儿都好,不过,明姐儿的字疏朗有力,更合适一些。”尉四奶奶笑道。 “那行,就烦劳几位了,写好了,不用装裱,让人给我送过去就行,我走了。”李桑柔站起来。 尉四奶奶忙跟着站起来,将李桑柔送出院门。 第277章 看个热闹 李桑柔回到住处,还没转进巷子,就看到巷子口一堆一堆,挤满了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群。 李桑柔站在人群中间,伸着头,往巷子里看了看,没看到什么热闹,只看到她那间小院门里,一个接一个,出来不少扛夫,拎着扁担,三三两两往外走。 李桑柔迎着杠夫,进了院门,正迎上大头出来。 “张婶子抬了好些银子回来,马哥说得把院门栓上。”大头手指头往里点了点,话没落音,又咦了一声,“阿英呢?” “我把她留在府衙学规矩了。”李桑柔应了一声,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道:“不用栓门,真要偷要抢,栓门有什么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那这就行了。”大头随手掩上门,转身往里。 他家只有掩门的习惯,没有栓门的习惯。 李桑柔转进二门,就看到了廊下整整齐齐摆着的一抬抬白花花的银锞子。 李桑柔走到一抬银锞子前,拿起最上面一只,掂了掂,捏在手里仔细的看。 这些银锞子,看起来来是专门为了滕王阁这场事儿新铸出来的,全是笔锭如意的样式,银锞底上,印刻着滕王阁三个字,银锞子上面,是浮出来的连中三元的吉祥图案。 “实在急,我就作主定了式样。”张管事从里面急步迎出来。 “挺好,好看,吉祥。我大约想不起来铸这么好看的银锞子,直接就拿银饼子出去了。”李桑柔小心的放好银锭子,笑道。 张管事失笑出声。 “那可不雅相。 “这里一共九抬,这七抬是每抬两千两,一共一万四千两,一抬最多两千两,再多就太重,不好抬,这一抬是一千两,这一抬是五百两。 “已经铸好四五天了,可你们没回来,我不敢往回抬,明儿就要用了,我急的不行,你们再不回来,这银锞子就得从银庄搬过去了,那成什么了!”张管事一边走,一边指给李桑柔看,一边说。 听张管事一句那成什么了,李桑柔扬眉看了她一眼,张管事立刻笑道:“咱们出的银子,总得从咱们门里抬出去。” 李桑柔失笑出声。 张管事这脾气,跟她家大娘子,可真是如出一辙。 “听说骆帅司安排的挺热闹?”李桑柔笑过了,看着张管事问道。 “不全是骆帅司的安排。”张管事一声唉没唉完,就笑了起来,“说是天使今天明天就到豫章城了,说是半个月前,京城那边就有信儿来,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信儿,我就听到一耳朵。” 听到天使两个字,李桑柔一个怔神,随即失笑。 嗯,此天使非彼天使。 “这天使,就是钦差是吧?来干嘛?”李桑柔随口问了句,下了台阶,往天井里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那倒不知道。不是跟我说的,是骆帅司和高漕司说话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听到的,他们也不避人,瞧他们俩那样子,高兴的很呢,那至少不是坏事儿。”张管事挨着李桑柔,一边洗手,一边压着声音,把正事儿压成了八卦。 “明天的事儿,都是骆帅司他们调度?”李桑柔坐下,一边盛了碗排骨莲藕汤,一边接着说话。 “那肯定都是他们安排,说是,帅司府的那位张先生统总,反正这几天有什么事儿,这个那个的,都是张先生发话。 “张先生问了我不知道多少回,大当家的要坐哪儿?常爷他们要坐哪儿?这我哪知道! “问一回,我说不知道,还问,我只好再说我不知道,反正他问多少回,我就回多少回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安排的。”张管事也盛了碗汤。 “说是看老大的意思,除了钦差那把椅子,别的,哪儿都行,老大想坐哪儿,明天就在哪儿现添把椅子,反正,椅子都备好了。”孟彦清拿了个大馒头,接了句。 他刚从帅司府回来。 “咱们就在下面看热闹,上去就成了热闹了。”李桑柔随口接了句。 “那可得早点儿去占地方。”张管事笑道。“骆帅司体贴得很,明儿上午这接天使,宣布头三名,没安排在滕王阁里,滕王阁对着大江,看热闹可不便当。 “在旁边临时搭了个台子,大当家去看过了?就是那里,那台子小是小了点儿,可是够高,多高呢,面朝着城门,多少人看热闹都行,就是为了热闹。” “明天咱得起个大早,去抢地方。”黑马看向小陆子几个道。 小陆子和大头几个,赶紧点头,“那得早点睡,天不亮咱就得走,一开城门就冲出去,最好头一个冲出去!” 看热闹这事儿,他们擅长。 满桌的人说笑着,吃了晚饭,各自准备明天看热闹的事儿。 张管事和孟彦清再查看过一遍银锞子,往各处挂了灯笼,照得银锞子和四周通亮一片。 孟彦清安排了十来个妥当人,每人看一个时辰,轮流值夜,看着银锞子。 第二天一大早,黑马小陆子几个,果然是天没亮就起床,城门一开,就冲出去抢地方去了。 老云梦卫们,爱看热闹的,和跟黑马他们一起,起个大早,城门一开,抢着头一波往外冲,晚的,也不过就晚个路上吃顿早饭的空儿,跟着人群,呼呼啦啦奔过去,三五成群,各找各的好地方。 张管事,孟彦清和董超三人,看着和帅司府的亲卫们清点好银锞子,看着他们抬走,拍拍手,回去吃早饭。 大常买了早饭回来,李桑柔一切照常,等她起来时,张管事已经匆匆吃了早饭走了,帅司府那边给她安排的有差使,她得赶紧过去应卯。 李桑柔和大常,孟彦清以及董超四个人,慢慢悠悠吃了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出门去看热闹。 四个人连城门都没能挤出去,从城门洞起,除了中间拦出来的一条只容两匹马的通道,别的地方,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过这一点也不耽误响亮清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从这边,眨眼就喊到那边。 李桑柔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听着四处游动的叫卖声,赞叹不已。 这样的人群中,还能游鱼一般的做生意,嗯,做这样的小生意,也是要有本事的。 “该早点出来。”董超左看右看,除了人头什么也看不到,有点儿后悔。 “咱们去那边城楼上看热闹。”李桑柔转头看了一圈,指着延伸出来的瞭望角楼。 “那是好地方!走!”孟彦清啧的一声赞叹,赶紧转身,跟上李桑柔。 今天这场大热闹的城内总调度,是骆帅司最得用的幕僚张先生,就在旁边新搭的望火台上调度指挥。 李桑柔找到望火台下,张先生听说李桑柔要到角楼上看热闹,二话没说,也不用请骆帅司示下,直接拿了根小令箭,吩咐小厮带几个人上去城楼。 李桑柔几个人刚上到角楼,找好地方,城门里,一阵清脆的锣响由远及近,最前面是衣帽鲜艳的帅司府亲卫开道,后面,骆帅司高漕司等洪州高层骑在马上,缓缓而来。 骆帅司这一群马一群人后面,是骑在马上的黄祭酒等一群翰林,翰林们后面,跟着两辆青绸大车,车子四面敞开,车里坐着尉四太太、符婉娘等四人。 车子后面,阿英一身侍女打扮,走在尉四太太等人的近身大丫头,以及管事婆子中间。 再后面,是一路步行的所有十天评文的前三名,两个三个一起,一个个衣履鲜亮,多半捏着把折扇,走的十分矜持。 李桑柔跟着队伍,从城门里,看向城门外。 长长队伍全部出了城门,半刻钟后,城内驿馆方向,三通炮响,再一阵锣声响起,原本以为热闹都到了城外的闲人们,被炮声锣声震的晕了,哗啦啦又从城外往城里跑。 驿馆附近,原本十分清静,最前面敲锣喊回避的四个衙役后面,一对对的御前侍卫骑在马上,举着钦差,奉旨的旗子,一派庄严模样,勒着马儿走着花步,从驿馆出来。 这队天使队伍一出驿馆,驿馆附近就哄动起来,周围的人没想到这驿馆里竟然住进了钦差天使,顿时兴奋的扶老携幼,呼朋唤友,尖叫连连。 这钦差大臣天使队伍,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上一回! 何况这一回的钦差天使,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年青,这么好看! 李桑柔趴在城楼上,看着从驿馆方向过来的天使队伍,看着得得瑟瑟走着花步的马儿,看着马上气派无比的俊美侍卫,看着侍卫后面,更加俊美的年青的钦差,看的笑个不停。 这是那个皇帝的恶趣味吧,这不是来颁旨,这是来走秀的! 城内调度的张先生虽说有所预料,可他实在没想到这一回的钦差竟然带了御前侍卫,还带了这么多!这些御前侍卫,还个个年纪青青,英武俊秀! 他昨天跟着骆帅司等人拜见钦差时,已经惊讶于钦差的年青俊美,幸好那时候,他已经有了点儿准备! 钦差带了御前侍卫他没想到,又摆出这样的阵势,一路花步走过来,他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那这份热闹,就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了。 好在张先生久经大事,反应极快,人手也足,赶紧调集诸厢兵,手拉着手,沿街拦挡兴奋的乱尖叫的看客。 李桑柔再次从城门里,看到城门外,一边看一边笑个不停。 她真是喜欢这样的热闹,这样生机勃勃的尖叫啊! ……………………………… 滕王阁旁边,现搭的锦绣台子下,尉四太太、尉静明、符婉娘和刘蕊都是一身盛装,屏气凝神,端直站成一排。 听到外面锣声再次由远及近,刘蕊深吸了口气,和符婉娘低低道:“我有点儿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站过来,跟我一起!”尉静明一双眼睛莹亮,明显十分兴奋。 “别怕。”符婉娘推着刘蕊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说着别怕,自己的声音却是微微颤抖。 她怕倒不怕,就是十分紧张。 “没什么事儿,就是一会儿上去,跪下,接旨,都有人带着的,不用担心。”尉四太太压着声音道。 “咱们,女人当学士,从前从来没有过吧。”刘蕊看着尉静明,脸颊绯红。 “也不能算没有过,前朝,再前朝,都有过女学士,不过,那些女学士都是宫里的女官,从宫内女官做了女学士,也是宫里的女学士。这些女学士,好像都没出过宫。”符婉娘有点儿话多。 说说话儿,就不那么紧张了。 “咱们不是宫里的女学士,咱们是和男人一样的学士。”尉静明昂着头,“不知道是什么学士,可千万别是什么柔什么惠的。” “你还挑上了!”尉四太太白了尉静明一眼,随即笑道:“要是文华殿学士,你家姑得乐坏了。”尉四太太越过尉静明和刘蕊,和符婉娘笑道。 符婉娘噗一声笑出来。 她家翁周老尚书是文华殿学士,她要是也封了文华殿学士,她家姑指定得一天十趟八趟的说到她家翁面前。 “不能吧!真要是文华殿学士,那怪吓人的。”刘蕊眼睛都瞪大了。 “吓什么人哪,咱们担得起!”尉静明抬了抬下巴。 “你这妮子,你的虚怀若谷呢?”尉四太太往尉静明后背轻拍了一巴掌。 “哎!这么高兴的时候,从来没敢想过,且容我得意一回。”尉静明叹了口气。 刘蕊噗的笑出了声。 通往锦绣台的楼梯口,守着楼梯口的小厮轻轻拍了下巴掌,站在尉四太太身后不远的小厮立刻示意,“诸位先生,该上去了。” “好了,都别紧张,跟着我。”尉四太太回头交待了句,却是喉咙发紧。 离尉四太太四个人十来步远,并排站着的一队丫头婆子中间,阿英紧紧挨着尉四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青砚,四下看的眼花缭乱。 李桑柔所在的角楼,正对着现搭的锦绣台子。 李桑柔趴在垛口,看着钦差先抬上了御笔亲书的滕王阁鎏金匾额,接着看着钦差托出第二份旨意,对着跪成一排的尉四太太四人,高声宣读。 李桑柔听的不是很清楚,不过,也就是尉四太太等四人,学问什么人品什么,晋封云琅殿大学士。 李桑柔托着腮,笑看着台上的四位盛装丽人。 云琅殿大学士,嗯,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先章皇后居住的延福宫里,有一座暖阁,就叫云琅阁,据说是先章皇后的书房。”孟彦清看着远处的锦绣高台,和李桑柔感慨了句。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第278章 过于高大上 尉四太太和符婉娘等四个人接受云琅殿大学士的晋封后,就在高台侧后,和黄祭酒他们隔了半张椅子的空儿,一排儿坐下。 骆帅司一身崭新官服,精神抖擞,站到台中,先高声宣读了第三名的姓名。 正对着台子站着的一大片士子,是历届的前三名,人群中一片骚动,羡慕的遗憾的,失落的,松了口气的,各有心态,神情复杂的看向一位中年士子。 中年士子在诸士子的情感复杂的瞩目中,沿着诸人让出来的通道,踩上铺着大红毡毯的梯子,上到台上。 黄祭酒右手边的两个翰林站起来,从小厮托上的托盘中拿起锦带绣球,一前一后,将锦带绣球系在中年士子胸前。 旁边,骆帅司铿锵有声的诵读着第三名的文章。 两个锦衣护卫,抬着码着五十个笔锭如意银锞子,总计五百两现银,放到台上。 骆帅司诵读完文章,两个小厮一左一右,高举着接过已经装裱好的文章,挂在准备好的告牌上,由小厮举着,跟在第三名身后,小厮后面,跟着那五百两银锞子,在喜庆的锣鼓声中,下到台下,被请暂坐。 第二名是同样的流程,只是抬上去的银锞,就多的太多了。 第二名请下去,坐到第三名旁边,骆帅司看向端坐上首的钦差,欠身低头。 钦差起身,站到骆帅司旁边,示意一名御前侍卫捧过来的托盘,笑道:“头一名,皇上赏赐金花两支。” 台下顿时一片吸气声,一片惊呼从台子往四周漫延,一片哄动。 骆帅司笑着将手里的大红封儿递给钦差,钦差接过,拆开,高声念了个名字。 台下片刻安静之后,一片喧哗。 远远近近的人群中,人头此起彼伏,不管站得多远,哪怕站在城门洞里的,都一个个忍不住的跳起来,想抢先一步,看看这位就要簪上御赐金花,文章勒石永留的头名,长什么样儿。 一个月白长衫的年青士子,再怎么努力屏着,也屏不住浑身的喜气,脚步僵硬,却又像喝醉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走向锦毡锦梯,刚一步踏上锦梯,就一脚踩空,要不是旁边小厮机灵,伸手架住,只怕要一头摔下去了。 两个小厮都是极机灵的,干脆跟着他,送到锦台上,再急步退下。 骆帅司声音格外宏亮的诵读着第一名的文章,钦差拿起托盘上的两朵金花,插在跪在面前的年青士子的帽子上。 黄祭酒和兼学政的高漕司站起来,给第一名披上红,一抬一抬的银锞子抬上来,依次摆开,把不大的台子摆的满满当当,这一大片的银光闪烁,充分展示着什么叫富贵逼人。 李桑柔从金花看到银锞子,托着腮,叹了口气。 论体面,还是金花啊! 骆帅司诵读完文章,就有人接过去,高高悬挂,滕王阁前,叮叮噹噹,立刻开始刻石。 台下,锣鼓队已经走上前,排好了队,特意挑出来的年青英俊的护卫们牵着马,请前三名上了马。 最前面,是锣鼓队开道,锣鼓队后面,是英武帅气的护卫们,三对护卫后面,是披红挂彩的前三名,骑在马上,每个人后面,都跟着他们的文章,以及他们的银子,第三名的银子后面,是历届百日之评的前三名,同样骑在马上,只是没有披红。 锣鼓喧天的队伍从滕王阁出发,进了城门,沿着事先挑好的街道,一路上用力锣鼓,小步慢走,走的热闹无比。 这一趟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完美展示,从滕王阁开始,围着豫章城转了一圈,再回到和滕王阁隔着城墙,一里一外的状元楼。 中午,骆帅司在状元楼摆宴,迎接钦差,贺滕王阁焕然一新,贺大齐天下才俊辈出。 李桑柔在城楼上看着才华与财富并重的队伍慢慢走远,看不到了,满足的叹了口气,转身往楼下走。 “对了,”孟彦清一拍额头,“骆帅司让我问问,中午的宴席,咱们去不去?” “不去。”李桑柔一句不去干脆直接,随即顿住步,看向孟彦清,“要不,你去?” “我不去!”孟彦清立刻摇头,“我年青的时候,这样的宴席也多,都是应酬,瞧着这个的脸,看着那个的脸,一眼没看到,就得罪人了,不去!” “下午说是黄祭酒讲学,说是讲什么解什么经什么的不一样。”大常闷声道。 “学而篇理解之南北差异。”孟彦清把大常的什么什么和什么补全了,“要连讲一个月的学,说是尉四太太她们,都要上去讲一场,全是这种,哪一样学问南北之差异。 “这是骆帅司提议的,这老家伙,猴精猴精的。 “这讲学的事儿,他提前两三个月,就花了钱印到晚报上了。 “这一个南北之不同解说,但凡江南的学子士人,能不听听么! “这事儿让他搞的,他这豫章城,眼看要成了江南学问之地了!” 孟彦清啧啧有声。 “能不能成江南学问之地不敢说,不过,钱是赚足了。 “你看看这一年,这豫章城从邸店到卖洗脸水的,家家户户都挣了不少钱。”李桑柔下了城墙,沿着还充满着兴奋气息的街道,悠悠闲闲往前走。 “听说长沙城来了好几个人,奉了他们潭州高帅司的吩咐,说是请黄祭酒和尉四太太她们,到长沙城讲几天学。 “昨天我去骆帅司那里,在二门里听到的,黄祭酒说他们到豫章,是奉了旨意来的,这边的事儿办完了,就得赶紧赶回去交旨,可不敢到处乱走。”孟彦清一边说一边笑。 “嗯,钱三奶奶还写了信给尉四太太,请她们绕道鄂州回去。”李桑柔笑道。 “这可真够绕的!”董超一声惊叹。 “哪儿也去不了,都是奉了旨意来的,在这儿讲学也是奉了旨意的,讲完了就得回去。”李桑柔笑道。 “真是一场大热闹。”孟彦清感慨了句。 “尉四太太她们讲学,是哪一天?”李桑柔走出一段,问了句。 “这我没留意,一会儿去问问。”孟彦清一个怔神,随即答道。 “这事儿不急,先找吃饭的地方,咱们吃什么?”李桑柔打量着街道两边。 “从下来头一家,到现在,家家都满满当当。”大常闷声道。 “唉,这热闹得!”李桑柔一声长叹,“算了算了,回家吃吧。” “昨晚上定了十几只羊,今天早上送到的,刚杀出来。”大常忙接了句。 “回去炖羊肉,姜葱清水炖,好好调碗蘸水。”李桑柔笑道。 “让老大说饿了,赶紧走!”董超挥着手。 ……………………………… 隔一天,张管事带着宫小乙一家,以及怀抱铁链子,泪水涟涟的贾文道,雇了条大船,启程赶往扬州城。 李桑柔留在豫章城,听了符婉娘和尉静明各一场讲学,正要带着大常,孟彦清,以及二十来个老云梦卫,再去杨家坪船厂,启程前一天午后,顺风派送铺送了份建乐城递过来的盒子。 李桑柔打开,拿出盒子里的卷轴,抽开,看到广顺两个字,眉梢高挑,再拿出盒底的一张细宣,细宣上几行字,是清风写的简短说明: 卷轴是皇上亲笔,贺大当家新添两处船厂,添财进喜。 李桑柔看着卷轴上的广顺俩字,十分郁闷,看了一会儿,李桑柔叹了口气,拿着卷轴,出门往府衙后宅去。 府衙后宅里,尉四太太、尉静明和符婉娘三人,正在听刘蕊试讲,听到大当家来了,几个人忙起身迎出来。 进了屋,李桑柔坐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将手里的卷轴递给尉四太太,示意她看,自己端起杯茶抿着。 “这是皇上的御笔!”尉四太太抽开卷轴,扫了眼,惊讶道。 “你认识皇上的字?”李桑柔问了一句,随即失笑,尉四太太又不是她,分不出字儿好坏,也看不出文章好坏。 “不是认出了字,是这枚小印,这是皇上龙潜的时候,处理公务时,常用的小印,这个,朝廷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不过,大当家应该不知道这枚小印。”尉四太太忙笑着解释。 “唉!”李桑柔一声长叹,看向尉静明,再一声长叹,“你那俩字儿,用不成了。” “这话大当家的先说了,我正要讨回来呢。”尉静明笑起来。 有了皇上的御笔,自然不能再用她写的广顺俩字儿了。 “这御笔可难得的很,皇上极少替人写字儿,就没给谁写过。”瞧着李桑柔一脸的郁郁,尉静明笑道。 “这字儿……唉!”李桑柔再一声长叹。 “皇上的字儿,写得极好,是真的极好。”符婉娘瞄着李桑柔,笑道。 “不是说不好,好不好,谁敢说不好?”李桑柔再一声长叹,“不是嫌不好,好不好,我也看不出来。 “这俩字儿,我是打算钉在船头的锚桩上。 “锚桩你们知道吧,脚踩屁股坐,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姐儿的字,放上去没事儿,这俩字儿,能放上去,让船工脚踩屁股坐吗?” 尉四太太呃了一声,看着李桑柔,冲她摊开手。 “唉!”符婉娘唉了一声,也摊了手。 尉静明想了一想,噗的笑起来。 “那怎么办啊?”刘蕊担忧的问道。 “能怎么办?哪儿高钉哪儿呗,钉桅杆上。”李桑柔又一声叹气。 她原本准备钉船头,钉在锚桩上,钉桅杆上,但凡显眼的地方全钉上,现在,只好挑着钉了。 “也只能这样了。”尉四太太唉了一半,笑了起来。 “多谢你,告辞了,年底见吧。”李桑柔再谢了尉静明,站起来,辞了诸人,拿起卷轴,郁闷的往外走。 “这两个字是用了拙字印的,不是没有好处,仔细想想,这好处还挺多的。”尉四太太多送了李桑柔几步,瞄着她手里的卷轴,压着声音笑道。 “我知道,多谢你。”李桑柔微微欠身,谢了尉四太太,告辞出来。 ……………………………… 隔天,董超带着余下的老云梦卫们,分坐了几条船,先行赶往扬州。 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二十来人,赶往杨家坪。 她准备接收船厂前,算着日子,已经在晚报上印了招揽船厂各种工匠,以及船厂管事的告示,并在洪州和潭州,从顺风派送铺往外派送,以及到处张贴了不少招纳船厂管事,以及船厂工匠的告示,到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赶到杨家坪,等在杨家坪了。 广顺船厂原本那些管事和帐房,能用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顺风顺水,当天半夜,船就泊进了杨家坪码头,隔天一早,李桑柔先看来应船厂管事的,接着带着应征的工匠们到船厂中,看各个工序的工匠试手艺。 一连挑了五天,挑出了两个大体能对付的管事,以及三十来个工匠。 原本船厂的管事中,坚持不写数目的十来个人,已经押进江州城,抄家退赔,本人流放千里之外了。 另外三十来个当场写了数目的,有五个少写了银子数,李桑柔让人照原数夺回分得的银子,开革出船厂。 其余二十来人,有四个把分得的银子全数缴了回来,李桑柔留下这四个人,原职照用。 其余的人,一多半袖手等着李桑柔找他们要银子,一小半主动缴出了一半银子,主动缴还一半银子的,李桑柔将缴还的一半银子赏了回去,把人开革出船厂,袖手等着的,追缴了一半银子,同样开革出船厂。 新招的两个管事,才干都很一般,她得交给他们一个比较清爽的船厂,才能在她找到真正合适的船厂管事之前,把船厂支撑下来。 挑好船厂管事,船厂内各道工序的管事,或是任命了新挑的工匠,或是从原本的工匠中挑一个升了管事,之后,李桑柔又革了船厂不少旧规矩,重新定了新规矩。 比如船厂的学徒,不再由师父们自己挑自己选自己说了算,而是由船厂每年统一招收年纪相当的少年,有些工序,过于劳力,或是其它不便,只宜男子,男女皆可的,皆不限男女。 这些学徒招收进来,考察考绩,皆有定规,师父带出的徒弟如何,也有考察。 李桑柔粗粗定了些规矩,看着运行了大半个月,离开杨家坪,启程赶往扬州。 第279章 杨家子 原南梁江州城守将杨文的独生儿子杨栋梁,一身粗布衣裳,脚上的布鞋,前面已经顶破了一个大洞,头发蓬乱,面容黑瘦,形容憔悴,扶着拄着拐杖的伍信,慢慢走在通往扬州的驿路上。 杨栋梁和伍信两人,面容衣着,看起来和路上急步而行的贩夫走卒们没有任何分别,却没有贩夫走卒的那份健步如飞、生机勃勃。 拄着拐杖,脚步有点儿瘸的伍信,是杨文的心腹护卫,武功高强,一直忠心耿耿。 江州城失陷的那天夜里,杨栋梁是在睡梦中,被伍信从床上直接拖起来,还没清醒过来,就被喷了一头一脸的鲜血,惊恐万状的杨栋梁,被伍信揪着,仓惶逃出守将府,逃出江州城,逃出了生天。 那一夜,好像格个漆黑,半丝光也没有,伍信背着他,一路杀出来,鲜血一次又一次的喷了他一头一脸。 天明时分,他们总算逃出了江州城,躲在城外的荒山上,就着山泉水,洗干净浑身的污血。 天色大亮时,杨栋梁亲眼看着父亲杨文的尸首被高高吊起来,在高高的城楼上来回飘荡。 杨栋梁亲眼看着父亲杨文被吊上城楼,亲眼看着南梁的大旗落下,亲眼看着北齐的皇旗,和那位大帅的帅旗,一起升起来。 从那天起,伍信就护着他,一路逃亡。 他们先是到了杨家坪,伍信叫出杨干,让杨栋梁先藏在旁边,杨干干脆直接的拒绝了伍信要船要人的要求,给了伍信一只五两的银锞子。 伍信觉得杨干这样,有点儿信不过他,躲在旁边看着听着的杨栋梁,更觉得杨干不可信,他从前就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北齐辖下的陆路水路,到处都有人举着杨栋梁的画像四下寻找,他们必须小心再小心。 伍信带着杨栋梁,不敢搭车搭船,也不敢走大路,只敢挑着荒无人烟的小道,或是昼伏夜行,一路上苍苍惶惶,如惊弓之鸟,奔往豫章城。 等他们赶到豫章城时,豫章城的城头上,早就高高飘起了大齐皇旗。 两人没敢进豫章城,在城外窝了七八天,某一天,总算运道好了些,搭上了一条船,过到湖那边,可刚刚过了湖,杨栋梁就病倒了。 好在伍信照料的极其用心,又一趟趟的请了大夫,杨栋梁病了半个月,好了之后,又精心调养了一个来月,两个人才又重新启程,沿着江南岸,一路往东。 过铜陵县时,杨栋梁已经黑瘦的对着画像也认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也没再见过有官兵搜找杨栋梁,城里城外张贴的告示里,也没有了杨栋梁的画像,杨栋梁稍稍放宽了心,和伍信两人,开始和寻常贩夫走卒一样,白天赶路,夜里投店。 可杨栋梁那一场病,早就把杨干给的那五两银子病光了,两个人不再担心被搜捕之前,就开始受困于金钱。 一路上,伍信带着杨栋梁,卖过艺,伍信的功夫相当不错,可就是功夫太好了,卖艺就极其不好看,根本卖不到钱。 伍信就只好一路走,一路打短工,找到了活儿,就干上十天半个月,攒点儿钱再往前走。 到铜陵县时,他们听说长沙城已经丢了,江都城也丢了,铜陵县城的城墙上头,飘的也是大齐皇旗。 在江都城时,伍信往码头上找活儿,听到了孟夫人的信儿,说有人在扬州城看到过一回,好像是她,也是姓孟。 伍信和杨栋梁说了这个隐隐约约的信儿,问杨栋梁是不是过江往扬州看看,杨栋梁立刻摇头。 他不想去找孟夫人,他一直都不喜欢孟夫人,他和他阿爹一样厌恶孟夫人,阿爹说孟夫人恶心,他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觉得,孟夫人也不喜欢他。 他的家虽然没了,可他的族还在,他们杨氏,是润州郡望,整个杨家依旧在那儿,等他们回到润州,一切就都好了,一切,就能和从前一样了。 他要去润州,回家,他不找孟夫人。 哪怕杨栋梁已经落难,看来也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可伍信依旧忠心耿耿,杨栋梁说什么就是什么,杨栋梁说不去扬州,不找孟夫人,要去润州,伍信立刻垂头服从。 伍信已经挣了些路费,当天,他们就启程赶往润州城。 江都城离润州不远,从江都城往润州一路,又都是已经归入大齐版图的地方,伍信和杨栋梁一路上顺顺当当,没几天就进了润州城。 看着城门上润州两个字,杨栋梁长长松了口气,脚步轻松,笑容绽放。 千辛万苦之后,他总算回到家了。 杨栋梁长到这么大,一共回过两回润州,都是坐在车里,在护卫随从,丫头婆子的拱卫侍候之下,两回都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当时连怎么进的城都不知道,这一回,自然也不知道杨家的宅子在哪里。 伍信找人打听了,带着杨栋梁,很快就找到了杨家大宅,也就是杨老太爷的居处。 门房听杨栋梁报名说是杨将军的儿子,一脸稀奇的通传进去,片刻,一个管事飞奔出来。 杨栋梁认识飞奔而出的管事,这是跟在杨老太爷身边,极得杨老太爷倚重的人。 这么些年,杨老太爷每年都在到他们家住上一两个月,他对杨老太爷,和杨老太爷身边的人,都极熟悉。 管事一脸干笑的迎着杨栋梁的招呼,离了十来步,就急急招手示意杨栋梁和伍信进去。 管事带着杨栋梁和伍信,没去杨老太爷居住正院,进了二门之后,就绕到最西边,沿着条曲折小路,一路往后,径直进了后园一角的一处偏僻小院。 小院不大,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有一口深井。 杨老太爷站在正屋门口,背着手,阴沉着脸,看着跟在管事后面进来的杨栋梁和伍信。 杨栋梁看到杨老太爷,顿时,满腔的委屈喷涌而出,一声翁翁之后,眼泪下来了。 他这位翁翁虽然不是他的亲翁翁,却比亲翁翁更疼爱他,翁翁常说,他是翁翁的命根子,翁翁疼他疼的命都可以不要。 杨老太爷队沉着脸,看着冲他扑过来的杨栋梁,背着手,一动没动。 杨栋梁扑到一半,觉出了不对。 呆了呆,杨栋梁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笑道:“翁翁,你没认出来我是吧?是我啊!梁哥儿!你不认得我了?翁翁你再看看,我就是黑了点儿,瘦了点儿。 “我和伍叔一路过来,苦极了,我又病了一场,你真认不出我了?翁翁你再看看。 “你看看,我是梁哥儿啊!” 杨老太爷沉着脸,看着杨栋梁,还是没说话。 “翁翁?”杨栋梁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不安,再往前两步,“翁翁,是我,栋梁啊!我没死,是伍叔护着我逃出来的,阿爹死了,他们把阿爹挂到了城头上,我的伍叔,九死一生,总算回来了。 “翁翁,是我,是栋梁。” “我知道是你。”杨老太爷总算开口,声调冷冷,“从你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 “那你?”杨栋梁脚步呆住,人也呆住了。 “你父亲为国捐躯,是忠臣良将,你不该活着。”杨老太爷人和声音,一样的冰冷。 “翁翁?”杨栋梁呆住了。 “润州城已经是大齐治下了,过不了多久,这天下,就是大齐的天下了。 “若是南梁一统了天下,你可以承你父亲的遗功遗恩,为杨氏一族的光大,再添上了一块金砖。 “可南梁要亡了,大齐,即将一统天下,那你,死了,比活着,对杨家更有用。” “翁翁,你在说什么?”杨栋梁直直的瞪着杨老太爷,喃喃道。 他已经一点儿也反应不过来了,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混乱成了一团。 “少爷,他要你死,咱们走。”伍信伸手拉住杨栋梁。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梁哥儿,你这也是为了杨家,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杨家,也会记着你的。”杨老太爷的目光从杨栋梁身上移开,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把他投到井里。” 两边的厢房里,冲出十来个壮汉,扑向杨栋梁。 “少爷别怕,有我!”伍信上前一步,将杨栋梁护在身后,抽出刀,横在身前。 “伍信,你把梁哥儿送回来,已经仁义尽至了,这是我们杨家的家事,你不该多管,你走吧。”杨老太爷看着伍信,缓声道。 “有我在,谁都别想伤害少爷!”伍信横刀护着杨栋梁,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伍信,你虽说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要是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把他们都投到井里。”杨老太爷冷冷吩咐道。 十来个壮汉抡着棍冲上来,伍信一只手护着杨栋梁,一只手挥刀砍出。 “走水了!” 一声尖叫声没落,院墙外突然爆起团火光,火舌仿佛长了眼一般,扑向正在打斗的小院。 “老太爷快走!来几个人!快!护好老太爷!”管事上前,惊急大叫。 趁着混乱,伍信护着杨栋梁,从突然爆燃,以及突然倒塌的园子一角,冲出了杨家大宅,冲出润州城门,跑没多远,伍信一头扎倒在路边。 杨栋梁跟着扑倒,立刻晕头转向的爬起来,扑向伍信,一眼看到伍信半条腿鲜血淋漓,惊叫出声。 “别叫!”伍信厉声止住杨栋梁的惊恐叫声,“我没事儿,一点儿皮外伤,别怕,我歇一歇就好,你去,帮我找根棍子撑着。” 杨栋梁手忙脚乱,折了根树枝给伍信,伍信撕开裤子,包扎了伤口,一只手拄着树枝,一只手按着杨栋梁,慢慢往前,用仅有的几十个大钱,住进了一家大车店。 住进大车店当天夜里,杨栋梁就再次病倒,伍信的伤虽是皮外伤,却伤的很深,没法走动。 好在大车店掌柜是个好人,不但免了两人的房钱,还专门点了人精心照顾两人,又替伍信和杨栋梁请了大夫,隔三岔五上门诊治。 伍信的伤痊愈,杨栋梁的病彻底好清爽,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病好之后,杨栋梁极其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着,呆呆的看着窗外。 “少爷,昨天听住店的一个脚夫说,扬州城确实有位姓孟的太太,听说起来,极像是你母亲,你看?”伍信恭敬依旧。 “伍叔,连杨家都不要我,夫人……”杨栋梁一句话没说完,眼泪淌淌。 “你母亲跟杨老太爷不一样,咱们去看看。再说,你母亲在扬州,你娘,大约也在。”伍信难得之极的劝了句。 “好。”杨栋梁沉默良久,低低应了一声。 “哎!你们听说没有!杨家,就是从前的郡望杨家,出大事儿了!”一直照顾他们的伙计,急急敲了敲门,伸头进来道。 “出什么事儿了?”伍信惊讶问道。 “大事儿!说是,来了位钦差,听说是说杨氏一族恶贯满盈、丧尽天良,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恶事儿,说是,把杨氏一族,整个儿一族,全都打入贱籍了!”伙计连声啧啧。 “你们去看看不?好多人去看热闹!说是都被驱到南城外那一片了,啧,这可真是,惨得很,你们不去看看?”伙计一脸八卦。 伍信看向杨栋梁,杨栋梁脸色雪白,片刻,看向伍信,“伍叔,咱们走吧。” “好。”伍信点头应了,看向伙计笑道:“烦小哥帮我们准备些干粮,我们这就要走了。” “行!我这就去。 “唉,这杨家噢,不知道干了什么万恶的事儿,得了这样的报应,啧!”伙计答应了,又啧了几声,一跑小跑,往后厨给他们准备东西。 “收拾收拾,咱们走吧。”伍信示意杨栋梁。 杨栋梁垂着头,一样样拿着东西,递给伍信,收进包袱里。 两人收拾好,伙计也抱着干粮吃食过来了,伍信接过一大包吃食背上,带着杨栋梁,出了大车店,赶往码头过江。 第280章 托付 李桑柔的船顺江而下,大江里,南来北往的船只之多,让李桑柔有几分意外。 她想到了这条大江的复苏,可没想到这复苏,竟然如此之快,好像一夜之间,就从隆冬进了盛春。 孟彦清更是感慨不已:幸好他们是顺江而下,要是逆流往西,这会儿,这纤夫可是难找极了,纤夫的工价儿,听说已经翻了至少一个跟头了。 李桑柔坐在船前甲板上,仔细打量着迎头而来的一队队纤夫。 这一队队纤夫中,几乎每一队中间,都有女人,少的一两个,多的,长长的一队,几乎都是女人。 这些女纤夫,同样黑布缠头,同样光着上身,同样晒的漆黑,裤子高高卷到大腿,弯着腰,脸几乎贴着地,奋力拉纤。 她甚至看到了好些个背后背着孩子的女纤夫。 需要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哪有什么分别呢? 李桑柔坐在船头,看着岸上的纤夫,江上的白帆,多数时候喝茶,偶尔,拿一壶酒自斟自饮。 几天之后,船到了扬州。 扬州码头已经热闹不堪,也拥挤不堪。 船老大和船工们来回跑着,喊着叫着,说着好话吵着架,左推右挤,一刻钟后,船靠到岸边,搭上跳板。 李桑柔等人下了船,大常和孟彦清等人回去玉带巷,李桑柔往孟娘子家过去。 这一回就是熟门熟路了,李桑柔看着急步迎出来的孟娘子,左右看了看,笑道:“你家那一位呢?” “大哥儿昨天回来了,到家就病倒了,夜里又起了热,刚刚大夫来了,她过去看着去了。”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喔了一声,“这一趟历练的怎么样?脱胎换骨了?” “哪有脱胎换骨的事儿,能明白点儿事理,知道个好歹,就足够了。”孟娘子白了李桑柔一眼。 “那倒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明白点儿事理没有?知道好歹了?”李桑柔迎上孟娘子一记白眼,赶紧笑着点头。 孟娘子一声嘿笑,“杨家那位祖宗,要把大哥儿填到井里。 “也是,如今已经是大齐的天下了,他们杨家这位武将,要是一家子为国尽忠,死绝了,就算上不了史书,那也能进个地方志什么的,杨家可就是人人敬佩的忠烈之家了,这个杨家,就镀上了厚厚一层金。 “大哥儿要是还活着,算什么?不但好处没了,说不定还有害处,当然是杀而快之了。”孟娘子呸了一口。 “嗯,除了没人性,哪儿都好。这孩子,这一场经历,唉。”李桑柔叹了口气。 十岁左右的孩子,就经历这份人性亲情的惨痛,唉。 孟娘子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随即挑眉道:“对了,伍信说,杨氏一族打入贱籍了,是你的手脚?出什么事儿了?杨家又惹着你了?” “你那边几十处产业,收的怎么样?”李桑柔斜瞥了孟娘子一眼。 “那天,你当天就从润州赶到了扬州,隔天一早,我这边就打发人往各处收拢。 “那些掌柜到时,有一半的产业还没得了信儿,还不知道又易主了呢,其余的,看样子,正打算做点儿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 “你那船厂出事儿了?”孟娘子明了的看着李桑柔。 “嗯,我事情多,没你这么快,杨干拿船厂抵押了一百多万银子,去向不明。”李桑柔哼了一声。 “杨家就是这样,过尤不及,画蛇添足。”孟娘子一声冷笑,“当年,我嫁给杨文之前,就想的明明白白。 “我和杨文,和他们杨家,也说的清清楚楚,他们敬重我,我必定加倍敬重杨家。 “我忍受不了床笫之间的事儿,就算是成亲那天,也没洞房,可我成亲之前,就让杨文自己挑好了几个小妾,替他,替他们杨家生儿育女。 “小妾生下来的儿女,杨文和杨家觉得我能教养,交到我手里教养,我必定尽心尽力。 “要是觉得我没本事教养,他们自己教养也罢,由生母教养也好,怎么都可以,我根本不计较这些。 “孟家的银子多的是,我活着,银子由着他们杨家用,我不计较,我死之后,这银子自然也全是他们杨家的。 “我只要一样,用我的银子,得知道这是我的银子。 “可他们就是耐不住性子。 “我父亲刚死没几个月,杨文就要将阿吴收房,说阿吴生的孩子,我才不会见外,再之后,步步紧逼,用了银子还不够,还一定要让银子姓杨。” 孟娘子的话顿了顿,冷笑连连。 “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已经拿到手了,偏偏还要画蛇添个足。 “这十几年,这些产业不说,他们从孟家拉走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就算没有了这些产业,也足够他们杨家崛起之用了。 “已经站在万丈悬崖边上了,他们还是要伸出手,也不看能拿不能拿,这一回的画蛇添足,把他们杨氏一族,推下了悬崖。” “他们不是画蛇添足,他们要的,是要那一份天经地义,把你抹掉,把孟字抹掉,这份天经地义就有了,就不是他们吃你的用你的,而是,这些,天经地义就是他们杨家的。 “不光杀人,还要诛心。 “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李桑柔凝神听着,冷哼了一声,随即道,“不说这个了,竞买的事儿,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孟娘子答的干脆直接,“我写了好些信,让几个大掌柜也写了好些信,晚报上也印了,连着印了一个多月,可来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数还是看着我和几位大掌柜的面子,过来捧场的。” 孟娘子叹了口气。 “竞买这样的事,本来就极少,这一趟竞买的,又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再说,现在南北一统,遍地都是生意,能来这么几个人,已经很不错了。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李桑柔没什么意外,淡然道。 这份无人响应,她想到了。 “我和那个瞎子说过了,这一回,先做名声,拿出个两三样东西就行,反正人也不多,拿出来的东西多了,也是卖不掉,反倒显得冷清。 “一共三样,是我挑的,都是我打算留下的东西,等他们拍下这些东西,我和他们挨个聊聊,看看他们是怎么想的,再把我的想法说给他们听听,务必要让他们能赚到大钱,等到他们都赚了大钱,明年就好办了。 “这竞拍,最好一年一回,每年放个三五样东西。”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听着,笑起来。 论做生意,孟娘子确实极其难得。 “你的棉布呢?织得怎么样?”李桑柔接着笑问道。 “我邀了七八家大织坊,一起来做这件事,明年的棉花上来,几家分一分。”孟娘子沉默片刻,笑道。 李桑柔扬起了眉。 “你走后,王先生来过一趟,我和她聊了好几天。 “她觉得,这棉花,以后,田边地头,成片成亩,肯定到处种的都是。 “我觉得,这种棉花,上可以比丝绸更好,往下,肯定能比麻布更便宜,更好用。 “要是这样,这份生意就太大了,一个人吃,就是撑死,也吃不下来。我打算挑最好的棉花,织最好的棉布,专做一样就行了,其余的,放给大家,以后,棉布一样,至少是一个行当。”孟娘子笑道。 李桑柔拱起手,冲孟娘子微微欠身,“论眼光见识,我自愧不如。” “你能说这样的话,还是站在我前头的,品评之后再说的。 “算了不说了,再多说,就成了咱们两个你吹我,我捧你了,没意思。”孟娘子摆着手笑道。 “等你的棉布织出来,先给我做几身衣裳。”李桑柔笑道。 “先别想衣裳的事儿,这棉花还是个极新鲜的事儿,要想让那些农人肯种,可不容易,这一样,王先生很是担忧,她急切得很,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棉布流行天下,啧。” 孟娘子啧了一声。 “那几家大织坊看了棉花棉线棉布,都说好,不过,和王先生一样,也都是觉得,让农人栽种这件事,极难,只能先留心看着,一时半会的,不可能有那么多棉花。 “先前,你说过,只要种子够,有多少种子就种多少,照种子的话,王先生算过,三五年内,可就不得了了。 “这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真能有多少种子就栽种多少?你最好跟我说一声,我心里有个数,也好往外说话。” 孟娘子看着李桑柔。 “我的打算么,找皇上,下张旨,强令栽种,每户种半分地,或是一亩地搭多少,再派些劝农官什么的。”李桑柔干脆直接的答道。 孟娘子眉毛高高抬起,李桑柔迎着她的目光,笑眯眯。 “把你织出来的棉布,各样拿一块,每一种都算个价,拿给我,我腊月去建乐城。”李桑柔笑道。 “好,真能请下来旨意啊?”孟娘子忍不住问了句。 “嗯。”李桑柔一声嗯,虽轻却十分肯定,“对了,有件事,你该想到了,我多提醒一句,你家大哥儿,这个杨姓,不宜再用,否则。” 李桑柔看着孟娘子,没再往下说,摊开了手。 孟娘子和吴姨娘两人还好,一旦再有个大哥儿,又姓杨,这身分就太容易猜想了。 杨家,已经整族沦落贱籍。 “这个我想到了,等大哥儿好些,看他自己的意思吧,他要姓杨,随他,他愿意改,那最好,改姓什么姓,也随他,我们孟家,我阿爹就没在乎过什么香烟承继,我更是全不在意。”孟娘子淡然道。 “你父亲了不起。”李桑柔笑道。 “你这回怎么啦?这么爱夸人了?”孟娘子斜瞥着李桑柔。 “我一向如此,从不吝啬夸奖,只不过,能让我夸奖一句两句的人,实在不多罢了。”李桑柔再次摊手,笑道。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子,李桑柔起身告辞,孟娘子站起来,一边往外送李桑柔,一边笑问道:“这一趟,能在扬州停多久?” “很长一阵子吧,准备住到十一月,再启程去建乐城。”李桑柔笑道。 “对了,这扬州城,如今热闹的不得了了,你看到了吧?”孟娘子笑道。 “嗯。”李桑柔点头。 “你那些宅院,怎么打算?这扬州城,可是一大半都在你手里,如今的扬州城里,想买处宅院,很不容易,价儿也翻着跟头往上去。”孟娘子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试探之意。 “你打算在扬州终老吗?”李桑柔顿住步,看着孟娘子问了句。 孟娘子点头,“我和阿吴商量过了,就在这儿终老,死了之后,就埋在这里。” “那我那些宅院,托付到你这里,行不行?”李桑柔认真道。 孟娘子斜瞥着李桑柔,片刻,慢慢点了下头,“行啊。是卖是租?” “卖了吧。有恒产者有恒心,修好的卖,没修好房屋的,有愿意买去自己修的,就卖给他们自己修,不用赚多少钱,适合就行,一切为了咱们扬州城。”李桑柔笑眯眯。 “你还要先问我是否终老扬州,大当家这份心思,哼。”孟娘子嘴角往下扯了扯。 “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要是有搬家的打算,比如搬到杭城什么的,我把这样的事托付给你,你答应了吧,就被牵绊住了,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不答应吧,我怕你不好意思,所以先问一句。 “真没有别的意思。”李桑柔认真解释。 “你且放宽心,该答应的我答应,不该答应的,我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孟娘子不客气道。 李桑柔唉了一声,冲孟娘子挥了挥手,“我走了,明儿有空,再到你家来吃饭,一会儿我让黑马把地契送过来。” “我新请了位秦凤路的厨子,做的一手好面食。”孟娘子笑道。 “我明天过来吃中午饭。”李桑柔立刻预约。 孟娘子一边笑一边点头,将李桑柔送到院门口,看着李桑柔转过巷口,又站了片刻,才转身往里进去。 第281章 意外 玉带巷宅子里,董超正蹲在廊下,和孟彦清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看到李桑柔进来,急忙起身迎上来。 “老大,到今天,已经连着四天了,老米天天来问一句:你回来没有。” “嗯?”李桑柔顿住了步。 “天天都是午初前后到,我问过他,说是走过来的,那就是一早上吃过饭就过来了,今天也是午初到的。 “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没事儿,就是过来问一句,还真是就问一句,听到句没回来,连二门都不进,转身就走。”董超答话道。 李桑柔眉头微蹙,正要转身往外,抬头看到已经亮起来的灯笼,又站住了。 城门已经关了,米瞎子他们住在城外。 第二天天刚亮,李桑柔吃了早饭,牵了匹马出来,城门一开,就出城直奔米瞎子等人的住处。 离米瞎子他们住的院子一里多路,李桑柔迎上了米瞎子,跳下马,看着背着手看着他的米瞎子,李桑柔忍不住皱起了眉,“出什么事儿了?你看你,一身晦气。” “哪有什么晦气,走吧。”米瞎子转个身往回走。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蹙着眉,再问一句。 米瞎子这个样子,浑身上下都抖落着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没什么,我哪知道,乌师兄来了,等了你好几天了。还有周师兄和张师兄。”米瞎子背着手,头也不回道。 “张师兄是哪个?做什么的?”李桑柔皱眉问道。 “我哪知道!”米瞎子没好气的回了句。 “是你乌师兄让你找我的?”李桑柔再打量了一遍米瞎子。 “别问了,没几步路就到了,到了不就知道了。”米瞎子满身的晦气里,没有不耐烦。 李桑柔神情凝重起来。 一里来路,一会儿就到了。 院子里,李启安正在扫地,看到李桑柔牵着马进来,笑容绽放,急忙放下扫帚,上前接过马缰绳。 李桑柔看着李启安的喜笑颜开,心里微松,看来,这急事儿,只急到米瞎子这里,还不用到启字辈这里。 那就还好。 一直在扬州主持的乔先生在前,后面跟着乌先生和周先生,从屋里迎出来。 李桑柔顿住步,从乔先生,看向最后出来的周先生。 三个人都是心事忡忡,不过乔先生的眉眼里,忧心没那么深厚,乌先生和周先生,却是忧心深重。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没有寒暄,直截了当的问道。 “到院子里说话吧。”乌先生耷拉着肩膀,指了指阔大的院子中间,那间小小的草亭。 “你也来。”周先生回头喊了句。 屋子里,一个瘦小老者垂着头出来,跟在周先生身后。 李桑柔眯眼看着瘦小老者,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瘦小老者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微微欠身,往旁边绕过半步,跟上周先生。 米瞎子和乔先生都没跟过去,米瞎子从屋里拎了两把小竹椅出来,和乔先生一人一把,坐在屋门口,乔先生翻着本书,米瞎子袖着手发呆。 草亭里放着条凳和几把旧竹椅,李桑柔拖了把椅子坐下,再次打量瘦小老者。 “他姓张,是我师弟。”周先生指了指瘦小老者介绍道。 李桑柔欠身致意。 这就是米瞎子刚才说的张师兄。 李桑柔看向乌先生。 乌先生叹了口气,看向周先生,周先生跟着叹了口气,示意乌先生,“你说吧。” 李桑柔眼睛微眯。 “我们山门,是一个墨字,这个墨字,起源极早。”乌先生沉默片刻,看了眼李桑柔,垂眼道。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凝神听他说话。 “师门的传说,墨字祖师爷,性子凌厉暴烈,手持利剑教化世人,最早,山门里人最多、最强大的,是杀手们。” 李桑柔眉梢扬起。 “到第七代掌门,天下大乱,山门里幼童极多,用度大,进项却少,杀手这一部,就开始接些大生意。” 乌先生垂着眼皮,片刻,才接着道:“到了第十二代掌门,正是太平盛世,为了山门的太平,就将杀手这一部,由明转暗,从那以后,杀手这一部,就是山门内,也只有极少两三个人知道。 “从那时起,山门内的用度,七成来自杀手这一部。” 李桑柔眼睛微眯,片刻才舒开。 “大当家往山上走了那一趟之后,我和赵师兄商量着,打算关了那些茶坊,将杀手这一部,就此湮灭。 “关了那些茶坊,是从前面四五代掌门起,就有过的打算,只是,关了茶坊之后,山里就没有了支撑。” 乌先生垂着眼垂着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杀手这一部,那边,是张师弟主持,山门这边,是周师兄打理。” 乌先生抬头看了眼张先生,“你说吧。” 张先生抬头看了眼周先生,周先生叹了口气,“你说吧。” “我是二十七年前,跟着师父学着打理各处茶坊,七年后,师父病故,茶坊就交到我手里。”张先生声音低哑。 “我打理茶坊第十年,秦凤路茶坊里挂出一桩小生意,只有五十两银子的酬劳,却要到草原上找人。 “这桩生意挂了四五个月,一直没人接活儿,照茶坊的规矩,一桩生意挂出来半年,没人接活,就原价退还。 “就在要原价退还前半个月,有人接了这桩生意。 “一年后,这个人带着信物来缴还差使。 “他缴还差使的时候,正好我在秦凤路巡查,他很瘦,很弱,遍体鳞伤,发着烧,我就让人把他抬到茶坊后院,延医调养。” 张先生的话顿住,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他姓路,没有名,是家里老大,就叫路大。 “路大伤好之后,我见他只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全无章法,就在秦凤路滞留了半年,教导他,半年后我离开秦凤路,他接着接生意。 “五年后,路大就成了身手最好的杀手,隔年,他在潭州找到我,说了很多,都是怎么把这份产业发扬光大,以及,他觉得不沾官府这一件,太过约束,我教训了他,又和他说了很多。 “他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之后,他接活比从前多了不少,但凡价高的活儿,多半被他接走。 “一年前,有一桩路大接的活儿,死在现场的,一共四个人,一个是要杀的人,另外三个,两男一女,都是只有十一二岁,身上留着杀手的标记。 “我就传讯找路大。他递了信儿,说他在朔州,我查了下,他接了从鄂州直到朔州这一路上,大大小小十来桩生意。 “接了生意的杀手,无处寻找,我一边让人留心这十来桩生意,一边在鄂州等他。 “之后,陆续传来讯息,路大接的这些生意里,一直有人死亡,没在茶坊领过活儿,死时身上带着茶坊的标记,一两个,两三个,最多的一回,死了四个,年纪从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不等。 “第七桩生意,只有一个死人,十五六岁,之后的几桩生意,没再有死亡的杀手。 “一个月前,我收到最后一桩生意的讯息时,路大也到了鄂州,他到鄂州时,乌师兄和周师兄已经到了。 “我和路大说,茶坊以后不做生意了,他只笑笑,说:如此,甚好。” 张先生看了眼周先生,垂下了头。 周先生看了眼李桑柔,接着道:“从十二代掌门起,山门里就不再教训山门内的杀手。 “茶坊的杀手,都是自愿而来,从那时候起,杀手们几乎都是凭着一份狠劲儿,以及杀了一次又一次的历练,真真正正学过功夫,真真正正受训练过的,几乎没有。 “茶坊里不沾官府的规矩,也是从十二代掌门开始的,这也是为了这些杀手们好,他们就是散兵游勇,真要对上官府,只有一败涂地。 “路大是个例外。 “我和乌师兄听他说了路大的事儿,就在鄂州等路大到鄂州。 “路大一年前接的活儿中,死的那三个孩子,再后来死的那些,只能是他训练的人。 “在鄂州见到路大时,张师弟问路大那些死亡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路大说:他不想欺瞒张师弟,可他也不想告诉张师弟。” 周先生低低叹了口气,接着道:“路大离开时,我就缀在了后面,跟着他,过了江,一直到了大冶县。 在大冶县,有一群二十七八个孩子,从十岁左右,到十八九岁不等,男女都有,在一间邸店里等着他。 “他们一起,在大冶县买了不少东西,出县城往石锤镇,从石锤镇进了山里,在山里走了一天,有一处庙宇。 “我没能靠近,他们在沿途设置了陷阱,我触动了用以警报的铜铃,被十来个十一二岁、十五六岁的孩子追杀,一路退回到石锤镇上,之后,就回来了。” 见周先生不说话了,李桑柔看向乌先生,乌先生苦笑着垂下了头,李桑柔再看向张先生,张先生一直低垂着头,周先生迎上李桑柔的目光,一脸苦涩。 “追杀你的那十来个孩子,功夫怎么样?”李桑柔看着周先生问道。 “狠厉非常,他们一群人,我不是对手,受了伤。”周先生说着,解开衣绊,露出包扎着的肩胛,再点了点大腿,“这里被穿了一刀。” “路大呢?”李桑柔仔细看了看,再问。 “我不如他。”张先生抬头看了眼李桑柔,又垂下了眼。 “张师弟和我不相上下。”顿了顿,周先生垂眼道,“论杀人,我不如张师弟。”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如他的?”李桑柔看着张先生问道。 “六年前,我见他的时候,比划过一回,之前没见过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先生垂着眼,仿佛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问题。 “你们这么杀手都是散养的,那茶坊里那些掌柜呢?还有知情的伙计?”李桑柔斜着乌先生问道。 “茶坊不多,只在几处大城,掌柜和知情的伙计都是山门里的弟子,茶坊歇业之后,他们都会回到山上。”乌先生欠身答道。 “安庆府叶家,请你训练过杀手吗?”李桑柔沉默片刻,看向张先生问道。 “找过。”张先生一个怔神,随即点头,“出价极高,可茶坊不做训练杀手的生意,茶坊也不会训练杀手,就回绝了。”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沉默良久,看着乌先生道:“世间有阳光,就有阴影,有善,必定有恶,你们收了茶坊,可这杀手和杀人,却没有谁能收走湮灭,不在茶坊,就在别的地方。 “以后,就事论事,就罪论罪吧,这没什么。” “路大极厌恶天下一统,他觉得天下大乱才最好。”乌先生咽了口水,极其不愿、极其艰难的说了句,示意张先生,“张师弟说吧,你最清楚。” “他说天下大乱,才能让人强大,说人就该像野兽一样,强者强大,弱者死亡。” 张先生垂着头。 “他听我借着故事说起祖师爷几件事,极为赞赏,说就该像祖师爷那样,杀掉所有挡路的人。” 李桑柔眼睛微眯,“还有什么,不要挤一点儿说一点儿。” “没有了,就这些。”乌先生苦笑中透着浓浓的尴尬。 “真没有了?”李桑柔眯眼看向周先生。 周先生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点头,“真就这些。” “路大的功夫都是你教的,他还跟别人学过吗?”李桑柔看向张先生。 “我六年前和他过招时,都是山门内的功夫,只是,他天赋极好,快而准。”张先生看了眼李桑柔,又垂下了眼。 “看那一群孩子的招式,也都是山门内的功夫。”周先生补充了一句。 “你们是什么打算?”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 “能不能请大当家和我们一起,铲除路大。”周先生看了眼乌先生,有些低声下气的说道。 “和你们一起?你们有多少人能去?你?他?还有谁?李启安还是林飒?”李桑柔极不客气的问道。 “我能跟你去,周师兄受伤,是因为她对着那些孩子,下不去手。”张先生看了眼李桑柔。 “你下得去手?”李桑柔看着张先生,不客气问道。 “我杀过人。”张先生回避了李桑柔的问题。 “你们这一群连杀鸡都不忍心的人,居然经营杀手生意,真是有意思。”李桑柔眼睛微眯,“君子无庖厨吗?” 乌先生一脸干笑,周先生垂着头,张先生缩肩垂头。 “你们杀手行的切口标记,都要交出来。”李桑柔看着乌先生。 乌先生立刻点头,“好。” “我要看看你的功夫。”李桑柔示意张先生,站起来,走到院子中间,随手折了根树枝。 张先生跟过去,挑了把木剑。 看着张先生站好,李桑柔脚步轻滑,树枝点向张先生的喉咙,张先生侧身急闪之前,树枝已经点在了他喉结下。 “再来。”李桑柔说了句,往后退了四五步。 张先生挺剑刺出,李桑柔侧步往前,树枝划过张先生的脖子。 张先生退步往后,又挑了把木剑,双手持剑,再次前冲,李桑柔贴着张先生的胳膊,闲庭信步般,往前两步,树枝再次划过张先生的脖子。 “好了。”李桑柔站住,“你和路大比试时,怎么样?” “他不如你快,远不如。”张先生脸色苍白,李桑柔的树枝,让他的心都缩成了一团。 “这样吗?”李桑柔减缓了速度,将树枝往前送出。 “还要再慢些。”张先生试了两招,判断道。 “嗯,我知道了。”李桑柔扔掉树枝,看向乌先生,指着张先生道:“让米瞎子带他去玉带巷,把他知道的杀手行那些规矩切口暗记明标,都教给大常和孟彦清他们。” “好。”乌先生答应了。 张先生放回木剑,招手示意了米瞎子,一起往外。 “你跟我说说你们山门里的事儿吧。”李桑柔回头看向乌先生。 “好。”乌先生一脸苦涩,背着手弯着腰,进了草亭。 第282章 大章啊 直到傍晚,李桑柔才回到玉带巷。 院门半掩,李桑柔刚到门口,院门就从里面拉开,一左一右两个老云梦卫,一个让进李桑柔,一个扬声往里面喊了声:老大回来了。 李桑柔进了院门,站住,看着一左一右两个老云梦卫。 这份精气神,明显比平时不同。 没等她问出来,黑马先一头窜出来,大常和孟彦清紧跟其后。 “这是怎么了?”李桑柔扬眉看着诸人,面前一二三四五,全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咱们要跟杀手行对上了?”黑马捋了把袖子。 李桑柔无语扬眉,“张先生呢?” “在后头跟大家伙儿喂招呢,事儿挺大?”孟彦清神情严肃。 “算不上很大。”李桑柔越过诸人,进了二门。 没能挤到前面的大头和蚂蚱,急忙一个转身,抢先冲到上房门口,一个拖椅子,一个赶紧倒了杯茶,双手捧给他家老大。 李桑柔坐下,看着大常和孟彦清问道:“张先生说什么了?” “瞎叔带他来的,说是你的交待,让他教大家伙点儿东西,交待了这两句,瞎叔就走了。”大常闷声道。 “张先生开口就说:他是来说说杀手们的切口讲究的,接着就开始说切口规矩讲究,别的,一个字没说。”孟彦清接话。 “听说过杀手行吗?”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听说过,不多。 “入云梦卫前,我有个熟人,在衙门里做捕头,听他说过,他碰到过两回杀手做案,要是尸首脖子上或是手腕上,系着生死由命的小牌子,那就是杀手,没杀死别人,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要是生死由命的小牌子扔在尸首上,或是按在尸首手里、嘴里,那就是被杀手杀死的。 “死于杀手的案子,都是以仇杀结案。” 孟彦清的话顿了顿,接着道:“后来,我往襄阳一家茶坊去过一趟,他们不沾官府。就这两回。” “怎么找到襄阳茶坊的?”李桑柔沉默片刻,问了句。 “上头交待下来的。”孟彦清含糊答道。 “你那个做捕头的熟人,多大年纪了?在大城还是小县?他只遇到过两回?”李桑柔接着问道。 “他那时候三十岁左右,十二三岁就跟着他父亲做捕快了,在卫县,虽说城不大,可离建乐城近,城外有钱人的庄子极多。 “一共就两起,他跟我说过好几回,他说他父亲遇到了四五回,他父亲做了四十来年的捕快。”孟彦清答的很仔细。 “这些茶坊已经关门了,太平盛世,不宜再做这样的生意。 “可杀手们还在,有几个杀手,把茶坊关门,归罪到太平盛世,归罪到一个一个的人头上,这些杀手,得铲除掉。”李桑柔的话含糊又明白。 大常两根眉毛抬的老高,黑马眨巴着眼,片刻,呃了一声,他明白了! 孟彦清倒是十分淡定,他早就看惯了一派温暖之下的残酷地狱。 “杀手行踪诡秘,就算有这些切口规矩,也很难找到他们。”孟彦清拧起了眉。 “这些切口规则不是用来寻找杀手的。”李桑柔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茶坊的杀手,来去自由,到底有多少,只怕没人知道,想要买凶杀人的,什么时候都有,只怕还不少,没有了茶坊,必定还会有其它地方,用来交易人命。 “你们知道了这些切口规则,一来能留心一二,看看新的交易在哪儿冒出来,二来,告诉那些能告诉的人。 “这些切口规则,官府那边,要有人知道,又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如果知道的人太多,这些切口规则,就没有用了,必定要生出新的切口,新的规则,那就不好了。” “是。”大常和孟彦清等人凝神听着,低低应是。 “至于要铲除的那些,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准备准备吧。 “有谁熟悉大冶的地形吗?”李桑柔看向孟彦清问道。 “咱们这里没有,不过,大冶盛产铜铁金银,一向是朝廷监管重地,世子那里应该有图。”孟彦清答道。 李桑柔沉默片刻,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找世子要一份地舆图,不用大治全境,只要石锤镇周边就行,有沙盘最好。” “好,我现在就走。”孟彦清呼的站起来。 “现在走也不能过江了,明天一早吧,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李桑柔示意孟彦清别急。 “好。”孟彦清重又坐下。 “从今天起,我忌几天鱼羊葱蒜。”李桑柔接着道。 大常听到这句,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老大上一回忌鱼羊葱蒜,是一夜挑了五六家,抢到夜香行的那一次,事后,他记得老大呸了一口,说了句:原来是一群弱鸡,白忌了。 这一回呢? ……………………………… 隔天,城门刚开,孟彦清骑了匹马,牵着匹马,直奔过江。 黑马和董超去挑合适的大船,大常带着几个人采买,卫福等人擦枪磨刀,休整准备。 李桑柔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坐在廊下,捏着杯茶,眼皮微垂,全神贯注的感受着四周。 风一丝丝吹过,夹杂着巷子口卤肉的香味儿,擂茶的香味儿,花儿的粉香…… 隔壁院子里,一声一声的磨刀声,力气不同,轻缓不同,夹杂在说笑声中,有人长长打了个嗝,引得几个人笑…… 远处风吹着树叶,有只猫踩脱了瓦…… 李桑柔调整着呼吸,聆听感受着四周,渐渐的,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四周,轻盈而自由。 三天后,孟彦清带着沙盘,返回扬州,隔天,一行人分坐两条船,南下入江,逆流赶往大治县。 ……………………………… 清晨的休宁县城,一片静谧。 除了县城城墙上高高飘扬的大齐皇旗,这会儿的休宁县城,几乎没有刚刚改朝换代的痕迹。 顾晞大军沿江下之后,从江州和铜陵两个方向的大齐大军,和猛攻饶州的楚兴部三路夹击。 饶州城被攻破后,南梁守军就奉命退守建德城,高筑堡垒,准备坚守。 休宁县城被南梁军弃守,一夜之间,城头易帜。 原本,这样悄无声息的改朝换代,不该影响休宁县的日常,可一来,听说祁门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血流成河,二来,大齐大军就驻在城外,枕戈待旦,准备攻打建德城,真要打起来,谁知道休宁县会怎么样! 因为这个,休宁县城内外,人人提着颗心,家家小心翼翼,整个县城,难得的消停安静。 休宁县城东北角一间狭巷里,信客老叶光着膀子,和大儿子邹富平,正在院子里,一替一下的舂米。 两个月前,邹富平学徒的药铺掌柜,不知道从哪儿得的信儿,说富阳只怕要打个稀烂,药铺掌柜辗转了一夜,借口老娘病重,关了店门,打发伙计学徒们各自回家,自己带着家人细软,赶回了老家绩溪县。 邹富平回到家已经将近两个月,信客老叶的信客生意,也终止于两个月前。 大齐大军打下铜陵后,整个歙州、睦州,就到处都是大军,不是大齐的,就是南梁的,不是在打,就是在准备打,老叶哪还敢往外跑着送信,在大儿子邹富平到家前大半个月,老叶就赋闲在家了。 “舂一点儿就行了,还不知道要熬多少日子呢。”老叶媳妇邹娘子从屋子出来,扬声喊了句。 家里两个多月没有进项了,反倒添了个半大小子吃饭,老二也是天天在家闲着,一天两斤米都不够,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看着一天掉下去一大块的米缸,邹娘子十分上火。 “才舂了一顿饭的米。”邹富平伸手捞了把米。 “够了,今天吃菜饭,把那畦油菜吃了,再不吃就老了。”邹娘子没好气道。 “吃糍粑!”揪着邹娘子衣襟的小闺女邹小妮仰头喊了句。 “过年才能吃糍粑呢,这会儿不能吃。”邹娘子在邹小妮头上拍了把,叹了口气。 “听说北齐那边打下一座城,顺风就跟着进一座城,咱休宁县肯定也快了,等顺风来了,我去找找活。”老叶陪着一脸笑。 “还没太平呢,找什么活?先要命再挣钱,家里还没断顿呢,等太平了再说。”邹娘子白了老叶一眼。 “我跟老二到山上下套捉点儿野物吧。”邹富平笑道。 “行啦,都安份点儿!家里没断顿,哪儿也别去,人先平平安安,再说别的,唉。”邹娘子没好气的堵回了大儿子,再次叹气。 “老叶是这里吗?” 门外,传进来一声问讯。 “谁啊?”邹富平放下舂锤,将院门开了条缝。 “我也姓叶,找做信客的老叶。”门外,叶安平一脸笑容,谦和客气。 邹富平从叶安平一身锦衣,看到叶安平身后一大群长随护卫,以及成群的高头大马,舌头有点儿打结,“您等等,您稍等!阿爹!找你的!” “谁啊?”老叶一边问,一边紧几步过来。 邹富平拉开一扇门,让到一边,挥着手示意他爹自己看。 “您是?”老叶伸头一看,吓了一跳。 “您就是信客老叶?名儿是朝天二字?”叶安平拱着手,笑容可掬,客气非常。 “是,是我,您是?”老叶有点儿懞。 他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的贵人? “我也姓叶,能进去说话吗?”叶安平示意闪着门缝的隔壁邻居。 “请进请进!”老叶急忙开了门,让进叶安平。 邹娘子也已经过来,站在老叶身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锦衣,贵气非常的叶安平。 “这位就是弟妹吧。”叶安平冲邹娘子拱手致意。 邹娘子吓了一跳,急忙曲膝还礼。 “您是?”老叶满头雾水。 叶安平越平易越客气,他就越困惑。 他们叶家,哪有这样的贵人? 叶安平回头看了眼已经关紧的院门,再四顾看了圈宽阔的院子,往里几步,站到院子中间,看着老叶笑道:“我这趟来,是受人所托。 “您可还记得五月里,有一位小娘子,往绩溪建德一带寻人?”叶安平落低了声音,含笑道。 老叶眼睛瞪大了,“池州府的?跟她俩哥?” “有一位脸儿有点儿黑。”叶安平笑道。 “对对对,少卿!他话多,那小娘子一声不响,唉,她男人生死不知,哪有心思说话!您是?她男人?”老叶上上下下打量着叶安平。 叶安平差点呛过去。 “不敢,咱们坐下说话吧。”叶安平示意老叶。 “对对对,您看看我,糊里糊涂的,妮儿娘,沏碗茶吧。”老叶推了把看呆听呆了的邹娘子。 邹娘子唉了一声,弯腰抱起小妮儿,急步进厨房烧水沏茶。 “这是老大?”叶安平仔细打量着邹富平。 “是,跟他娘姓,叫富平,今年十六了。”老叶赶紧介绍。 “听说在药铺里学徒,学得怎么样了?”叶安平示意邹富平坐到自己身边。 “已经能抓药了。”邹富平颇有几分骄傲,一批的十来个学徒中间,他学的最快最好。 “那很不错。瞧着就是个聪明样儿。这个是老二?”叶安平再打量大瞪着眼看着他的老二叶富安。 “是,随我姓叶,叫富安,今年十三了。”老叶困惑依旧。 “听说学木匠呢,喜欢做木匠吗?”叶安平示意叶富安过来,笑问道。 叶富安摇头。 “那想做什么?”叶安平接着笑问。 “跟我哥学抓药!”叶富安答的极快。 他最羡慕他大哥一身衣裳雪白干净,身上总是带着股子好闻的药味儿,亲戚邻居一说到他大哥,都得夸一句有出息。 “那就跟你大哥一起,学做药材。”叶安平笑起来。 “咳!”老叶用力咳了一声,接上刚才的话,“那位小娘子,她后头找到她男人没有?” 叶安平一个怔神,随即失笑,一边笑一边点头,“不瞒您说,我不知道她怎么跟您说的,不过,她要办的事儿,办好了。 “因为您大儿子在药铺学徒,她才托付到我这里。 “噢,失礼得很,还没说清楚我是谁,我姓叶,叶安平,药材叶家……” 叶安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邹富平一声惊叫打断。 邹富平两眼圆瞪,“叶!药材叶!您!您您!” “是我。”叶安平笑着拍了拍邹富平的头。 叶安平看着满脸茫然的老叶,顿了顿,笑道:“大当家说,她的身份,您知道也无妨。 “您五月里遇到的小娘子,是顺风的李大当家,我是受她所托,一是过来看看您是不是还好,二来,如果您愿意,让富平跟着我,习学药材行的生意,富安要是也想做药材这一行,也跟在我身边。” “顺风?大当家?”老叶呆了片刻,猛一拍大腿,“可不是,早就听说顺风的大当家是个女的! “那小娘子可小得很!不声不响的。” 老叶的心情太复杂太感慨,一时间无话可说,只一下接一下的拍大腿。 “你们药铺那边,也是大当家辗转托人递的话,大当家怕你困在富阳,有个什么万一,那就不好了。”叶安平看着邹富平笑道。 “是,为了我?”邹富平懞的都有些口吃了。 “叶老弟和弟妹商量商量,要是愿意,我这就带富平和富安走。 “大当家还交待,说老三和小妮儿年纪还小,让你送老三和小妮儿去念几年书。 “等老三大点儿,想做什么,托人递个话给我,我能安排的,必当尽力,我若不能,还有大当家呢。 “至于小妮儿,大当家说,让她多读几年书,挑喜欢的学门手艺,以后出嫁,大当家会替她备一份嫁妆。”叶安平接着笑道。 “愿意愿意!”老叶被大儿子二儿子一边一个扯着,赶紧答应。 “大当家,唉,真是不敢当,这个,唉,真是。”老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跟做梦一样。 “这是五十两银子,眼下艰难,先贴补一二,等太平下来,我再让人送些银子过来。”叶安平将一路提进来的锦包放到旧木桌上,站起来,“眼下还不算太平,让富平、富安收拾收拾,我先带他们走。” “快!”邹富平拉了把弟弟,两人一起往屋里冲。 老叶茫茫然站起来,看着一直站在厨房门口,听的两眼直瞪的邹娘子。 茫茫然的老叶夫妻挤在院门口,看着两个长随将富平、富安托到马上,替他们收拾好马蹬,再牵着两人的马,转过巷口。 什么都看不见了,两人又呆站了片刻,转身进了院子,邹娘子掩了院门,伸手揪住老叶的耳朵,“我问你!这么大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为什么一个字不跟我提?啊?你说!” “那个小娘子,说找她男人,说她们是大齐人,她男人是吃兵粮的,大齐军的百夫长,大齐的!那个时候,咱这儿还是大梁,我怕你担心,我就……” 老叶被邹娘子拧的弯着身子,赶紧解释。 “放屁!是你胆子大还是我胆子大?啊?”邹娘子啐了一口。 “我真是担心你,你胆子大是大,可心眼太细,我是怕你想的太多。”老叶低声下气的再解释。 “还是放屁!这么大事儿,你一个屁不放!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出了什么事儿呢?啊?你要是被人家抓了,死了,我是找你还是不找你?是替你伸冤还是不替你伸冤?啊? “我一个字儿不知道,瞎子骑瞎马,要是不该闹闹了,不该伸冤去伸了,那不是害死咱这一家子? “你傻不傻?啊? “咱爹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没瞒过咱娘! “我平时怎么交待你的?啊?教不上路啊!这么大事,是能瞒着的!你给我进来!”邹娘子越说越气,揪着老叶往屋里揪。 “我错了,是我错,下回不敢了,真不敢了。”老叶弯着腰低着头,一路认错进屋罚跪去了。 第283章 闲话之间 几天后,李桑柔一行人两条船,到了大冶县,转进金湖,泊在石锤镇码头。 石锤镇是个大镇,离镇子十来里,有一处看守金湖的驻军营地。镇子往南,阡陌纵横,往北就是冶炉林立的大冶县。 石锤镇是附近百余里的米粮菜疏集散地,镇子上人来人往,繁忙喧嚣,码头上,船来船往,同样的繁忙喧嚣。 李桑柔站在船头,从热闹的码头看到热闹的镇子,抬起头,远眺着镇子后面连绵的群山。 那一片连绵的山,一直延伸到大江边上。 沿着这片山脉,可以从石锤镇一路狂奔到大江边上,只要有条小船,或是急眼了,跳进江里,就可以游到对面的齐国。 或是从对岸过来,就钻进了南梁的群山中。 真是个好地方。 可惜,现在,江南江北都是大齐的国土了。 确实让人很不爽。 “咱们人手不够,要不要调用那边的守军?”孟彦清站到李桑柔旁边,压着声音问道。 “不用,杀手路数隐密诡异,守军围不住他们,反倒多伤人命。“李桑柔摇头道。 孟彦清低低嗯了一声。 老大杀人无数,却极重人命,无论贵贱。 ”我到镇上走走,大常和老董,带上黑马,到镇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生意。“李桑柔吩咐了句,下了跳板,往镇上过去。 李桑柔一身打扮,和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家女没什么分别:靛蓝裤子,靛蓝半裙,本白短上衣外面,笼了件靛蓝夹衣,头上包着靛蓝包头布,挎着篮子,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停步,仔细看着路两边的铺子和小摊。 石锤镇一条主街之外,沿着主街,延伸出去七八条略窄一点的街道,条条街道都很热闹。 李桑柔不紧不慢,将主街从头逛到尾,再逛向各条小街。 主街上,一小半是大大小小的粮食行,伙计站在大大小小的粮食行门口,热情的招呼着看起来像是买家,或是卖家的过往行人。 李桑柔仔细看着每一家粮食行。 这些粮食行都不大,小的只有一间门脸,最大的也不过三间门脸,看起来都是新开的,招牌上的油漆,仿佛还没有干透。 李桑柔一家家看着粮食行,很是满意。 小户林立,才是真正的市场和行市。 临近码头的两条小街,全是挑担推车来卖菜蔬的农人,一条街上,都是成车成筐的买卖,另一条街上,多半条街是成筐成车的卖,小半条街,则是零买散卖,也不用称,各样菜蔬,都是扎成一扎一扎,一捆一捆,或是堆成一堆的卖。 这会儿,太阳已经高高升到头顶,成车成筐买卖菜蔬的街上,已经稀稀落落,几乎没什么人了,零买散卖的半条街上,也是人流稀落,余下的,多半是摆了摊儿,买进卖出的菜蔬商贩。 再过去一条街,是鱼市、肉市,鸡鸭市,以及摆在路边的小篮子大筐,篮子里筐里,堆着鸡鸭蛋。 这一条街上,也已经是人流稀疏,鸡鸭市和鱼市几乎没什么人了,卖鸡鸭蛋的也没几个了,只有肉市,虽然买的人已经不多,但摊贩都还摆着,有的忙着洗切卤煮,以便下午售卖,有的闲坐着,和隔壁的同行说笑。 再往里的小街,就各种店铺混杂了,有小茶坊,小食铺,针线绣样,南北货,药铺等等。 镇子那一头出去,是两家大车店,以及骡马行。 李桑柔细细看过,在菜市街和主街拐角的小食铺坐下,要了碗素面。 小食铺是家夫妻店,刚刚忙过最忙的时候,这会儿,铺里内外没坐几个人,坐在门口喘口气的掌柜娘子见李桑柔一个人,拖着凳子坐到李桑柔旁边,打量着她,笑道:“小娘子是头一回到咱们石锤镇吧,我瞧着你面生。” “镇上这么多人,难道婶子都面熟?”李桑柔细声细气,看起来有几分羞涩腼腆。 “我生在这镇上,长在这镇上,不瞒你说,但凡这镇上的,还真是都能面熟。”掌柜娘子言词爽快。 “那这么多来买卖的呢?码头上那么多船。”李桑柔接着笑道。 “常来常往的,都能瞧出来。不过,这一两个月,咱们镇上一天比一天热闹,面生的客人越来越多,不过像你这样的小娘子可不多。 “你是头一回到咱们石锤镇吧?”掌柜娘子再问一遍。 “是。”李桑柔点头,“跟阿爹哥哥他们来的。” “来做什么生意的?咱这石锤镇,米好,这方圆好几百里,吃的都是咱们石锤镇出去的米。 “菜也多,我跟你说,咱镇子往外十来里,全是种菜的,啥样儿的菜都有,还有鱼虾。 “咱这金湖,再往里,那湖中间有金井,湖底都是金沙,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咱这石锤镇,离县里最近,那渔家打了鱼,都是往咱这镇上送,从咱这镇上往东,还有县里的人吃鱼,都是从咱们镇上过去的。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掌柜娘子爽利热情。 “我家从前做米行生意,现在米行生意不好做,阿爹和大哥他们,就出来看看,我还不知道他们看好了什么生意。”李桑柔细声细气的答道。 “现在哪,只要有本钱,到处都是赚钱的生意! “你家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掌柜娘子站起来,端过李桑柔要的素面,顺手拿了碟子油盐小虾米,放到李桑柔面前,“这是婶子腌渍的,你尝尝,鲜得很。” “谢谢婶子,我不吃鱼虾,怕腥气。”李桑柔忙摆手。 “不吃鱼虾的可不多。”掌柜娘子一边笑,一边将那碟子小虾米放回去。 “我哥一直说,像我这样不吃鱼虾的,满天下也没几个,婶子难道遇到过不吃鱼虾的?”李桑柔挑了根素面,看着掌柜娘子笑道。 “有!”掌柜娘子笑起来,“说起来,还是个笑话儿呢。 “咱们这镇子南边山里,住了一群怪人,隔个一天两天的,就到镇上来一回,买米买油买菜买肉。 “有一回,是他们当家的带着来的,有几个小小子,还有小丫头,也不能算小了,十五六,十六七了。 “我也是这样,送了几碟子油盐虾米,那几个小小子,还有小丫头,都摇头,说他们不吃鱼虾。 “后来吧,有一回,那个当家的没来,就四五个小小子来的,推着车子,到那条街上买菜,买了菜,到我这儿吃饭。 “我记得他们不吃鱼虾,就没给他们,那几个小小子,就一眼接一眼的看我这油盐虾米,我就端了一碟子过去,那几个小小子吃的那个欢哪,一碟子小虾米也算不少,一眨眼就吃光了,我就又端了一碟。 “那几个小小子,一连吃了五六碟儿! “到后一回,又是那个当家的带着来的,来了十好几个小小子,小丫头,买了好几车东西,中间就有上回吃虾米的小小子,我再给油盐虾米,又不吃了!啧!”掌柜娘子啧啧有声。 “他们当家的为什么不让吃鱼虾? “我是真不吃,我大哥成天变着法儿想让我吃,我一吃就吐。”李桑柔一脸惊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听人家说,那些侍候人的,不是在一般的有钱人家侍候人,是在那些不得了的贵人家里侍候的,听说都不许吃鱼虾葱蒜什么的,说是怕味儿冲撞了贵人。”掌柜娘子见多识广,颇有几分见识。 “我们在江州府的时候,遇到过一位特别贵气的老嬷嬷,她说她从前在江州城守将府当差,说她是专管调教下人的。 “听她说,贵人们用人,都是极小,说是三四岁,四五岁就买回去,要调教好些年,才能到贵人那里当差侍候,这些人,是咱们镇上贵人家里的?”李桑柔一脸好奇。 “咱们这小镇,连个秀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贵人家! “说来吧,也是怪,那一群人,从那个当家的,到那些小小子,小丫头们,除了不吃鱼虾,别的,可粗得很,吃很饭来,呼呼噜噜,面汁儿都溅出来了。”掌柜娘子再啧了一声。 “我听那位老嬷嬷说,在贵人身边侍候,做什么都不能出声,走路不许出声儿,吃饭不许出声儿,说是出了声儿,就惊扰了贵人呢。”李桑柔惊讶接话。 “可不是,这讲究我也听说过,真是一群怪人!”掌柜娘子再啧一声。 “他们到镇上买菜,那肯定不远,您不是说这镇上人人都熟么,怎么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李桑柔笑问。 “你这小妮子,瞧把你聪明的。”掌柜娘子笑起来,“他们可不是咱们镇上的,他们……让我想想。” 掌柜娘子拧着眉头,掐着手指点了点,“去年见过,前年也见过,大前年,见过,再前年……就是大前年,头一回见到他们,你瞧,他们到咱们镇上,可没几年。 “有一回,就是大前年了,我问过一个小小子,他们是哪儿来的,做什么的,住在山上哪里,那个当家的是他们什么人。 “我这个人,就是嘴碎,我们当家的常说我。 “那小小子吧,就没理我,一个字儿没答,后头,他又来,我又问,他就答了一句,说他们住在山上庙里。 “我一想,咱们这镇子后山,哪有什么庙?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我就跟我们当家的说,我们当家就说:山里不是有一群道士,道士住的也是庙。 “我一想可不是,那道士庙我还去过两三回,里头住了十好几个老道小道呢。 “你瞧,他们可不能算是咱们镇上的人。” “那些道士呢?他们是跟着道士修道的?”李桑柔好奇问道。 “不是修道,修道的一看就不一样,从他们来了之后,就再没见过那些老道小道了。 “庙都给人家住了,那些老道小道,指定是走了。”掌柜娘子皱了皱眉,“谁知道呢,前些年多乱呢,谁有心思管别人,唉,那几年真是,天天提着心,现在好了,总算太平了。” “您那时候,去道士庙做什么啊?我大哥总说道士厉害,画了符,能呼风唤雨,神仙都能招来呢。”李桑柔一脸好奇。 “你这小妮子。”掌柜娘子笑个不停,“行啦,一把年纪了,说就说吧。 “那是好些年前了,我还在家当姑娘呢,我爹我娘给我说亲,我么,就觉得我们当家的好。 “我爹就嫌我们当家的是个没嘴的葫芦,说开门做生意,话都不会说,等他接手做这饭铺子生意,指定做不好,我跟着他,指定得受穷受苦。 “我家翁吧,又嫌我话多,爱往外跑,成天头上不是花就是朵的,说我指定是个败家的性子。 “你说说,那时候,我得多急,唉,你想想是不是,得多急! “我们当家的吧,本来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既怕他爹,又怕我爹,在他爹面前不敢说话,见了我爹,就真是,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你说说! “我急的啊,后来,听说山里的老道有法力,我就去了,求那老道给我画一张能让我爹回心转意的符。 “头一趟没找到人,第二趟去了,老道没给我画,第三趟,老道说,这事儿画符没用,说我们当家的是个没嘴的葫芦,那就该去找媒人,让媒人去说。 “我一想可不是,回来就偷偷跟我们当家的说了,我们当家的那时候有一两半银子的私房,原本是想偷着给我扯几身新衣裳,就全给了媒人。 “这事儿就成了。”掌柜娘子愉快的拍了下巴掌。 “瞧婶子这日子过的,红火得很呢。”李桑柔看了眼在铺子里忙着做卤货的掌柜。 “那可是,我们当家的是个实在人,不用说话,人家就知道他人实在,东西也实在,我家翁那时候,这店正经是个小店,就这一间,这两边两间,都是在我们当家的手里置下来的。”掌柜娘子颇为骄傲。 “婶子也是个会做日子的,存得住钱。”李桑柔奉承了句。 “那可是,从嫁给他,我就没怎么做过衣裳,从前那些花啊朵的,还不是戴给他看的!”掌柜娘子说着,笑起来。 “婶子真好。明儿我们要是不走,我再来找婶子说话。”李桑柔吃完了面,一边排出十个大钱,一边笑道。 “那好!不走你就来,婶子年青时候话多,这老了老了,话更多了。”掌柜娘子推了两个钱回去,“你给八个钱就行了,咱们娘儿俩投缘。” 第284章 让你见识一下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就到了。 小食铺的掌柜娘子看到李桑柔,咦了一声,笑起来。 “小妮儿真来啦!你先坐。我们当家的卤的猪赚头,都说是咱们镇上头一份。 “我给你切半条赚头,再搭点儿卤大肠卤肺片,再多放把青蒜,给你煮碗卤肉面好不好? “别急哈,坐着等一等,咱吃二锅面。”掌柜娘子一串儿话说的一丝儿停顿都没有。 “我吃过了,来找婶子说话的。”李桑柔说着,蹲到掌柜娘子旁边,拿了把青蒜,熟练的剥着外面一层沾了泥的黄叶。 “唉哟可不敢!”掌柜娘子也在剥青蒜,沾了满手泥,不好动手,只好唉哟。 “婶子别跟我客气,一会儿忙完了,我跟婶子说说话儿,婶子指点指点我。”李桑柔垂眼说着话儿,手下不停。 “怎么啦?你现在就说。”掌柜娘子爽朗笑道。 “跟婶子年青时候差不多,一会儿再说吧。”李桑柔垂着眼皮,口齿粘连,一幅羞涩难言的模样。 “喔!”掌柜娘子喔到一半,忙压下声音,“那咱们一会儿好好说话,你这小妮儿,生的这样好,不说了不说了,这会儿忙,过会儿咱们好好说话。” 李桑柔和掌柜娘子一起剥好青蒜,跟在掌柜娘子身边,帮着往各桌送面,收拾碗碟擦桌子,熟稔利落的仿佛是在自己家的店铺里。 有熟悉的食客,看着跟在掌柜娘子身边忙碌的李桑柔,问李桑柔是谁,李桑柔羞涩的垂眼笑着,却不答话。 问掌柜娘子,掌柜娘子就哈哈笑着,半真半假的说了句:她喊我婶子,你说她是谁。 小食铺一多半儿做的是往来石锤镇买卖菜蔬、鲜鱼鸡鸭等商贩的生意,一小半做的是当地人的生意。 这些商贩,天不亮就赶到石锤镇,天刚蒙蒙亮,就开始挑选采买,等一切买好,收拾停当,太阳刚刚升起,商贩们在小食铺吃顿饱饭,或是赶车,或是撑船,急急赶回去贩卖。 路程稍远些的,则赶在头天下午采买,连夜运回,第二天清早贩卖,不过,这样的菜蔬鱼虾,就不如当天早上现摘现网的鲜灵好吃了。 石锤镇上的居民,和镇子附近的人买菜,自然也是赶在当天清晨。 不过,和商贩们比,住在镇上的人,都是要等到天色大亮了,看得清楚,能仔细挑挑拣拣了,才出门买菜。 买好菜,离得远的,或是手头宽裕的,多半爱找家相熟的小食店,要一碟子卤煮,或是现做的鲜嫩鱼虾,喝碗粥,或是吃一碗面。 忙到太阳升到头顶,一天中两大波忙劲儿,就应付过去一波了。 小食铺里只有一两个客人了,掌柜娘子舒了口气,指挥着她们当家的切了一碟子卤煮,又拿出留下来的半条猪赚头切成片儿,端到外面小桌上,再沏了壶茶,和李桑柔坐着说话。 李桑柔尝了几片猪赚头,就没再多吃,抿着茶,和掌柜娘子说话。 “你这妮子,你说跟婶子年青的时候差不多,婶子年青的时候,可就一件事儿! “你这。”掌柜娘子伸头过去,压着声音,“也是这件大事儿?” “嗯。”李桑柔垂着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那是咋回事?”掌柜娘子充满同情的啧了一声,“我昨儿瞧着你说话那意思,你阿爹你哥,挺疼你的。” “嗯,不是阿爹和大哥他们的事儿。”李桑柔垂着眼,手指沿着杯沿一圈圈划着。 “那是咋回事儿啊?”掌柜娘子奇怪了。 “他对我挺好的,可他家门第儿,太高了。”李桑柔声音很低。 “门第儿高?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门第儿?那他家是干什么的?有读书人?”掌柜娘子挪了挪椅子,靠近李桑柔。 “他家里有军功。”李桑柔含糊了句。 “哟!”掌柜娘子拧起了眉,“军功大不大?要是大军功,那可就是当官的人家了!” “好像挺大的。”李桑柔叹了口气。 “还挺大的?唉,这事儿,他对你好?有多好?”掌柜娘子拧着眉。 “就是,挺好。”李桑柔垂着头,含含糊糊。 “光挺好可不行,婶子跟你说,这人吧,没成亲的时候,摸不着见不着,能瞧上一眼,这心就能砰砰跳上大半天。 “也就是能瞧上一眼两眼,能说上话的时候都不多,全是念想,自己瞎想,这好,可好的不踏实。 “等到成了亲,脸贴脸的看着,那可就不一样了。 “就我们当家的这样的老实人,还嫌弃过我一回,说把我娶回来,怎么觉得我没从前好看了? “我这个人脾气大,当时我就顶回去了,我说我瞧你也没那时候好,不光丑,还一身的味儿!后头他就不敢说了。 “可你这,人家要是当官的,我跟你说,有钱人,当官的,个个讲究得很,不过你真是挺好看 “唉,这个事儿,你阿爹,你哥他们,总得知道吧?他们怎么说?”掌柜娘子越说越觉得这事儿是个大麻烦,她也拿不准。 “我阿爹觉得还是门当户对好,虽说抬头嫁闺女,可这头,不能抬得太高。”李桑柔低着头,手指从杯沿,划到桌子上。 “你爹这话说得对,可这事儿,那他们家没有军功之前,你们两家是门当户对?”掌柜娘子说了句对,又觉得也不能全对。 “也是他们家门第儿高。”李桑柔声音低低。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掌柜娘子奇怪了。 “我帮过他,就认识了。”李桑柔眼皮不抬。 “帮了挺大的忙,算得上恩情的?”掌柜娘子追问了句。 “嗯。” “那他是报恩?多大的恩哪?他瞧你长的好看,就要娶你报恩?你帮过他,他就说要娶你?”掌柜娘子撇着嘴。 “就是帮了一点儿忙,他也帮过我,他也没说娶,就是,唉。”李桑柔忧郁的叹了口气。 “你瞧上他了?他对你不差,可也没明说要娶你,就是待说不说,有那意思又没那意思的?”掌柜娘子有点儿嫌弃了。 “嗯,也不能算没那意思。”李桑柔声音低低。 “小妮儿,婶子跟你说,婶子活了大半辈子了,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你觉得不能算没那意思,那是你心里念着想着,你眼里瞧着吧,他就有那意思,可他到底有没有…… “婶子问你,那小小子是不是挺好看的?” 见李桑柔不情不愿的点了下头,掌柜娘子啧了一声。 “你看看,让我猜着了吧! “小妮儿,婶子跟你说,那小小子是当官的人家,家里也有钱是不是?你看看,我又猜中了! “人家有钱,又是当官的,人又生得好,小妮儿,你别怪婶子说话直,婶子问你,你除了这生的好看些,还有哪一条配得上人家?只怕你都不识字吧? “你这生得好,也就是比一般人强些,可算不上那什么倾城,人家凭啥看上咱们? “你想想是不是? “还有,小妮子,那当官的人家,是能抬小的,这你知道不?婶子跟你说,说不定他想让你当小呢! “妮儿,婶子跟你说,可不能给人做小! “你这妮儿,这么好的孩子,可有点儿糊涂。 “唉,也是,年纪青青的时候,谁都是净想好事儿!不过,这好事儿,做个梦想想就算了,过日子,还是得踏踏实实!” “婶子,我觉得,他没骗我。 “婶子,你说,帮过你的那个老道爷,他能不能帮我起个卦?我实在是……”李桑柔垂着头,最后一句没说完,就袅袅而没。 “唉,你这妮儿! “唉,这也不能怪你,婶子当年,一想到不能嫁给我们当家的,那心哪,火烧油煎一般,好像嫁不了他,就活不成了! “可那位老道爷,有两三年没见着了。” 掌柜娘子拧着眉,想了想,欠身过去,压着声音道:“妮儿,婶子跟你说,那位老道爷,唉,谁知道怎么样了。 “现如今住在那庙里的那些人,可不咋像好人,进进出出,都带着刀,那些小小子,小丫头身上都有刀,就别在这后头,一弯腰就能看到。 “那么大点儿的小小子、小丫头,出门带刀,你想想,能是什么好人不? “还有他们那个当家的,我从来不敢跟他多搭话,那双眼,你见过四白眼没有?他就是四白眼,我们当家的说,他那眼是鹰眼,主凶恶,他那眼看人,狠咄咄的,看着吓人! “别想那些道爷了,谁知道……唉,也就今年才好些了,前些年,兵荒马乱的,唉。别找了,只怕是找不到了。” “婶子,您说的,怪吓人的。”李桑柔一脸惊悸。 “咱这样的,有什么好怕的?又不当官,又没钱,多咱们一个不多,少咱们一个不少,咱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见事儿躲远点儿,别好事凑热闹,就没咱们什么事儿,真要有什么事儿,唉,那就是命,命中注定。”掌柜娘子说着,感慨起来。 “嗯,我阿爹也这么说。 “婶子,什么是四白眼?什么是鹰眼?”李桑柔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鹰眼圆。”掌柜娘子说了一句,皱着眉,想不好下一句怎么形容了。 “像我这样吗?”李桑柔指了指自己的眼。 “你这妮子。”掌柜娘子失笑,“你这叫杏眼,跟鹰眼差的一个天一个地。 “这个,还真不好说!”掌柜娘子说着,一拍桌子,“你们明天走不走?要是不走,你明儿还来,还像今天这样早。 “明儿个,十有八九,那位当家的要过来吃卤煮。 “他们这帮人,隔天买一回菜,准得很,多半是那些小小子,小丫头过来,隔上五天七天,那位当家的就过来一回,到咱们这里吃卤煮,一吃一大盘子。 “他上回来……”掌柜娘子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有五六天了,明儿十有八九要来。 “你们要是不走,明儿你再过来,我指给你瞧瞧。 “婶子跟你说,碰到四白眼,可要离他远远儿的,碰到鹰眼也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可别惹他,要是鹰眼再加四白眼,那可得小心再小心!”掌柜娘子神情严肃的交待道。 “嗯!”李桑柔赶紧点头,“不知道阿爹和大哥他们找生意找的怎么样,要是明天不走,我一早儿就过来!” “小妮儿啊,婶子跟你说,当官的那家,唉,算啦。 “你瞧着他,家里当官,有钱,人又生得好,可哪儿都好,他瞧着你呢? “人跟人,家跟家,那得差不多。 “婶子跟你说啊,咱们镇东头有一家……” 掌柜娘子长篇大论的讲起了闲话八卦,李桑柔凝神听着的津津有味。 她喜欢嗑瓜子,喜欢听八卦。 ……………………………… 第二天,比前一天略早半刻来钟,李桑柔又到了小食铺。 掌柜娘子眉开眼笑的招手把她叫到大灶后面,递了只小碗给她,小碗里盛着半碗白白嫩嫩的猪脑,浇了一层卤汁。 “快吃了,大补的。” 李桑柔接过,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进嘴里。 “好吃吧?”掌柜娘子仔细看着李桑柔,见她一脸享受,顿时笑出来。 李桑柔吃完半碗猪脑,跟在掌柜娘子后头,洗菜擦碗,端菜送面,收拾桌子。 小食铺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 一个中等个子的精瘦男人,如一根铁刺,从菜市街过来。 男人身后,跟着十来个挑着菜肉的少男少女。 李桑柔看向精瘦男人的目光一触即退,小心翼翼的接过碗面,往窗边一桌送过去。 李桑柔送好了面,顺手收拾好刚刚吃好离开的隔壁桌子,端了脏碗筷,蹲到井边,利落的涮出来,放好。 掌柜娘子招手叫她,“妮儿,把这碟子卤煮送过去。” 李桑柔上前接卤煮时,掌柜娘子冲她用力眨了下眼,指了指精瘦男子那一桌,“就是那一桌,装得满,你慢着点儿。” 李桑柔嗯了一声,端着满满一大盘子卤煮,往精瘦男子过去。 第285章 悍 李桑柔小心的托着那一大盘卤煮,离精瘦男子还有四五步,精瘦男子突然转身,阴森警惕的目光刺向李桑柔。 李桑柔脚步一顿,圆瞪着眼,呆站住了。 精瘦男子旁边的少年急忙站起来,从李桑柔手里接过那一大盘卤煮。 李桑柔将盘子递给少年,急急转身,奔着掌柜娘子跑过去。 精瘦男子转回头,舒了口气,捻起筷子,挟了两三片猪赚头,塞进嘴里。 “吓着了?”掌柜娘子声音极低的问了句,伸手在李桑柔后背抚了几下。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再往后几步,蹲在一堆蒜头旁边,垂头扒蒜。 掌柜娘子递了只小马扎给李桑柔,又在她头上拍了下,以示安慰。 精瘦男子一群人,只有进来时,精瘦男子吩咐要一盘卤煮,一人一碗卤煮面,都多加一份卤煮,除了这么几句话,直到吃完,会帐离开,再没说过一个字。 李桑柔等他们走了有半刻钟,才缓缓舒出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 “吓着了?”掌柜娘子弯腰看着一脸惊悸的李桑柔,笑起来。 李桑柔不停的点头。 “你瞧清楚什么叫鹰眼四白眼没有?”掌柜娘子笑个不停。 李桑柔再摇头,“婶子,我哪敢多看,真吓人。婶子不怕?” “他就是隔个五天七天,到咱们这儿吃碗面,吃盘子卤煮,咱做咱的生意,好好卖咱的卤煮,咱又不惹他,怕什么? “不过吧,回回他来,我都格外小心倒是真的。” “婶子,他们回回来都这样,都不说话的?真怪。”李桑柔再舒了口气,看起来好多了。 “回回都这样,进门说一句要什么,之后就不说话了,那个当家的不来,就几个小小子,小丫头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不跟别人说话,我也没见他们谁跟谁说过话,真是一群怪人。”掌柜娘子啧了一声。 “他们买了好多菜,那么多筐,回回都这样?”李桑柔看起来惊吓之余,还是心存好奇。 “咦,好像少了。”掌柜娘子拧着眉想了想,“你不说我倒没留意,好像是少了。 “我记得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是买一整扇猪,要是羊肉,就得两只羊,鸡鸭一筐一筐的,有多少看不清楚。 “这一回,是半扇猪了是吧?前儿个是一只羊。 “这是人少了?啧,不知道干什么营生的,反正不像好人。” 不像好人一句,掌柜娘子压着声音,俯到李桑柔耳边嘀咕道。 “我也这么觉得。”李桑柔不停的点头。 李桑柔和昨天一样,在小食铺里帮忙到头一波生意过去,和掌柜娘子坐在门口,喝着茶扯着闲话,直到未末前后,和掌柜娘子约了明天要是不走,就还过来说话,辞了掌柜娘子,往码头回去。 大常和老董等人也已经回到了船上,李桑柔将大常、孟彦清等几个人叫进船舱,说了今天看到的情形。 “……路大从鄂州到朔州一路接生意,正是过了年开始接的,现在和冬天比,买的肉少了一半,那就是到朔州再回来,这一去一回,应该是死了一半的人。 “看他们吃饭的样子,路大养杀手,至少肉是尽着吃的,半扇猪,或是一匹羊,两天的量,照一人一天半斤肉算,他们应该还有三十人左右。”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人不多,还好。明天动手吧。” 李桑柔看向孟彦清,“你挑几个人,守住那间小食铺,以防万一有逃出来的,迁怒到小食铺,杀人出气,今天过来的十一个人,都在小食铺见过我。” “是。”孟彦清欠身低应。 “其余的人你安排,只要守住通往镇子这边的路,往大江那边过去的,随他们逃,要是他们逃得了的话。”李桑柔接着安排。 “他们有三十来人,又都是历练出来的杀手,咱们攻进去的人,不宜过少,还要分派人手看守小食铺,以及守船,人手不够。”孟彦清拧眉道。 “道观里,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李桑柔淡然道。 “你一个人?”大常脱口叫道。 “嗯,今天已经探过虚实了,我一个人足以应付,你们跟过去,只怕免不了伤亡,犯不着。”李桑柔声调柔和。 “咱们没人怕死。”孟彦清挺直了后背。 “我怕。能不死,最好活着,放心。”李桑柔微笑看着孟彦清。 孟彦清皱眉看向大常,大常紧紧抿着嘴,片刻,闷声道:“听老大的。” “今天早点吃饭,早点休息,明天丑末出发,破晓前后,我进道观。 “你们全部守在山脚一里外,在我走后三刻钟上山,路上小心陷阱,以及逃出来的杀手。”李桑柔的吩咐简单明了。 孟彦清和大常等人沉声应是。 李桑柔吃了晚饭,仔仔细细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第二天丑正两刻,李桑柔起来,仔细挽紧头发,穿好衣裳,束扎整齐,绑好手弩,扣满弩箭,下了船,由大常背着,直奔镇子南面的那片群山。 离山脚一里路,大常放下李桑柔。 李桑柔站在没腰深的荒草中,眼睛微闭,调均了呼吸,微微猫腰,没入草丛中。 孟彦清和董超各带一队,往两边散开。 寂静的山林里,却又十分热闹。 一阵接一阵的虫鸣声,蛇从草地上爬过去的沙沙声,老鼠嘻嘻索索的啃食声,时不时停顿一下,突然,一只猫头鹰哗的张开翅膀,飞扑而下,老鼠发出一声微弱而惊恐的吱声,猫头鹰呼的再飞起,落到树枝上。 李桑柔听着周围的热闹声音,却又充耳不闻,在热闹中,如同这份热闹的一部分,不紧不慢的穿行而过。 行到半山,一股惊悸从心底冲起,李桑柔顿住步,慢慢往前试探。 试探了十来步,一根细细的铜线,闪着微光,横在地面半尺的地方。 李桑柔蹲下,滑出狭剑,剑尖贴着铜钱,往地下滑动,滑到机关,挥剑斩断,铜线如同死掉的蛇,悄无声息的掉进草丛中。 李桑柔站起来,凝神感受了片刻,抬脚往前。 道观在半山一片宽阔地,李桑柔看到林中飞出的道观一角时,再次站住,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越往前,心中的惊悸越浓,眼前却什么也没有。 李桑柔顿住,片刻,蹲下,滑出狭剑,半尺半尺的间隔着,扎在地上。 扎了两三尺远,狭剑扎下时,一阵空虚。 李桑柔缓缓舒了口气,试探到空虚的边缘,沿着边缘,谨慎却又飞快的滑过去。 片刻之后,划出一尺开外,李桑柔找了根粗树枝,捅了几下,一尺左右的一片草丛塌陷下去,露出坑底寒光闪闪的密集刀阵。 李桑柔站起来,绕过刀阵坑,直奔道观。 离道观还有一射之地,李桑柔贴着一棵古树站住,呼吸均匀,安静的看着紧闭的道观大门,等着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几十息之后,一丝曙光从天际洒射出来。 紧闭的道观大门从里面拉开,李桑柔奔着正在拉开的道观大门直扑上去,狭剑滑入手中。 开门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瞪着直扑上来的李桑柔,呆了一瞬,立刻发出两声尖锐的啸叫,拨出细长的尖刺,扑迎上去。 在迎上并肩扑上来的两个少年前一瞬,李桑柔脚步往左滑开半步,手里的狭剑在右边少年脖子上划过,脚步没有停顿,往右一步,狭剑从另一个少年后颅骨下直刺没入,立刻抽出狭剑,头也不回的直扑观内。 李桑柔面前,十来个少男少女握着同样的细长尖刺,已经从三面疾冲而来。 李桑柔避过十来个少男少女疾冲而来的那团杀气锐气,沿着三面的房屋,轻盈飞快的如同鬼影,狭剑划过和她擦身而过的少年的脖子。 李桑柔背后,血如泉喷,道观中弥满了令野兽疯狂的新鲜的血液的味道。 “围住她!” 李桑柔前方两三丈远,一声断喝响起,两根短重的细刺被扔出来,扎向疾冲的李桑柔。 李桑柔如同被风吹起的扬柳枝,上身后仰,两根细刺冲势不减,钉入紧追在李桑柔身后的一名少女胸前,钉的正在疾冲的少女往后仰面摔倒。 李桑柔躲过两根细刺,冲势却被阻住,悍不畏死的少年们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李桑柔如同全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一般,在一个个只顾刺杀,全不回护的少年们中间,闪避回旋,避过根根刺过来的雪亮细刺,狭剑每一次挥出,都斩起一股血的喷泉。 密集的雪亮细刺一根根快速减少下去,李桑柔脚尖轻挪,避过一根细刺,正要挥剑划出,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剧烈的恐惧,李桑柔立刻微转狭剑,奔着根根细刺间的一丝缝隙,直扑出去。 一瞬之前,从李桑柔突然收势的狭剑下逃出生天的少女,握着雪亮的细刺,扎向李桑柔的后背,全然不顾自己这一扑,正好迎面扑向另一名少年扎出的细刺。 少女被同伴的细刺直刺入胸,手里的细刺扎进李桑柔大腿。 李桑柔扑倒在地,立刻缩成一团,借着前扑的余势,往前一滚。 从旁边塔上弹出的钢网,擦着李桑柔的胳膊,将向着她疾追上来的少年们,笼罩其中,钢网重重撞在地上,尖利细小的短刺如雨般射出,钉向被网住的少年们。 钢网内,少年交迭扑倒,气息全无。 握着根黑黝黝的细长钢刺,一直站在旁边观战的路大,没想到李桑柔居然能逃出来,一个怔神之下,李桑柔已经抬起左手,手弩内的弩箭,连成一条从上而下的线,射向路大。 李桑柔离路大不过一丈左右,那些掺了赤金,细小而沉重的弩箭,尖锐的破空声令人恐惧。 路大往后仰倒,躲过了大部分弩箭,最后一支弩箭,从路大颌下刺入,直没到底。 路大猛的直起来,下颌喷着血线,握着细刺扑向李桑柔。 李桑柔已经站起来,滑步避过路大那根黑沉的细刺,错身之间,狭剑挥出,划向路大脖颈。 李桑柔的狭剑划破路大动脉时,地上的尸首中间,一个少女突然跃起,握着细刺,扑向李桑柔。 少女手里的细刺扎进李桑柔后背肩胛,手一松,如同沙袋般扑坠在地。 李桑柔摇晃了下,稳稳站住,往侧一步,站在血泊之中,凝神感受着四周。 新鲜的,温热的血液流淌而出,漫到地上,往四处漫延,旁边一个院子里,水开了,顶着壶盖扑噹扑嚐的响,风吹过来,穿过旁边的杨树林,树叶彼此拍打着,像是在鼓掌,又像是在交头接耳。 李桑柔慢慢呼出口气,避过尸首,踩着血泊,出了道观,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挪到刚才站过的那棵古树下,摇晃了几下,贴着树干,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 血从李桑柔大腿和后背不停的流淌下来。 李桑柔用狭剑将裤子从大腿划断,再划开,折成宽宽长长的布条,扎紧大腿上的伤口,收了狭剑,手背往后,摸到扎在后背的细刺,轻轻动了动,顿时疼的一阵颤抖。 这根细刺扎入的地方,应该没什么。 李桑柔慢慢挪了挪,避开后背的细刺,靠着树干,歪在隆起的粗大树根上,闭上眼睛,缓缓呼吸。 大常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李桑柔闭着眼,渐渐昏沉起来。 有一团什么,从道观院墙根下,滚落下来,跌进旁边厚厚的枯叶堆里,发出一阵委屈无比的叽叽哼哼声。 李桑柔一只手撑着树根,微微抬起上身,看向枯叶堆。 一只老鼠般大小的小动物在枯叶堆里挣扎着,叽叽哼哼,冲着李桑柔连滚带跌的冲过来。 李桑柔眯着眼,用力看着那一团物什。 她流出了太多的血,这会儿,眼前已经有些模糊。 小物什奔着她,走一步跌两跌,再滚两滚,离李桑柔两三步,李桑柔总算看清楚了,这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 李桑柔笑起来,用力挪了挪,冲小奶狗伸出手。 小奶狗急切的叽哼着,连跌带滚,奋力扑向李桑柔伸向它的手。 触摸到小奶狗,李桑柔将小奶狗抓过来,举到面前看了看,将它贴在胸前。 小奶狗用尽全力贴紧李桑柔胸口,哼哼叽叽了片刻,咂巴着嘴,睡着了。 李桑柔眼前时黑时明,盯着面前那几团从树叶间洒下的光亮,竭尽全力保持着清醒。 远远的,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李桑柔缓缓舒出口气。 黑马冲在最前,一头扎进道观。 大常和孟彦清紧跟其后,在道观台阶前刹住,顺着台阶上淋漓的血渍,和一个个的血脚印,大常握着狼牙棒,孟彦清横着刀,一左一右,冲向李桑柔。 “我受了伤。”李桑柔仰头看着眼前高大模糊的大常,缓缓说了句,头往后仰,晕了过去。 第286章 临大事 大常和孟彦清居高临下,已经看到了李桑柔身上的两处伤口。 大常扔了狼牙棒,赶在李桑柔头碰到树干前,伸手托住了李桑柔的头颈。 黑马一头扎进道观,再飞快的扎出来,连蹦带窜扎向大常。 小陆子几个人,紧跟在大常后面,这会儿,散站在大常周围,满眼满脸惊恐的看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李桑柔。 “老大这是皮外伤!就是一点儿皮外伤!老大没事儿!老大绝对不会有事儿!老大能有什么事儿!”黑马瞪着李桑柔,突然呼的转身,点着大头,恶狠狠道。 大头被他点的上身后仰,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点头,点的差点往后摔倒在地,连退了两三步,才重新稳住步。 孟彦清急急招手叫了两个老云梦卫过来,吩咐他们赶紧砍几根竹子,做个竹床,准备把老大抬回去。 孟彦清一边吩咐,一边蹲下,接替大常托着李桑柔,仔细看着扎在李桑柔背后的那根钢刺,抬起手,捏着钢刺手柄,轻轻动了动。 小陆子圆瞪着双眼,咝了一声。 大常小心的松开手,站起来,飞快的解下宽宽的腰带,脱了外褂。 窜条和蚂蚱急忙上前接过,拉着外褂绷起来,大常将腰带中的伤药、丸药,以及药汁浸过的干净细布等等,急急的抖到外褂上,抓了伤药和细布蹲下。 窜条和蚂蚱拽着堆满药丸药布的外褂,赶紧蹲在大常旁边。 “稳住!没什么大不了的!”孟彦清呵斥了句。 大常低低嗯了一声。 “先看这里,”孟彦清示意李桑柔肩胛的那根钢刺,“我刚才动了动,像是穿到了这里,这么穿进来,没什么要紧地方,也就是伤得深重,别担心。 “这个东西得拨出来,时候长了,容易留后患。”孟彦清再次轻推了下钢刺,和大常道。 “现在拨?没有大夫。”大常拧眉道。 “不用大夫,这样的外伤,我们从前多的是,我比大夫治得多。 “不用药粉,药粉也不能洒进伤口里,等等,轻点儿。”孟彦清指挥着大常,自己挪了挪,用膝盖顶着李桑柔的后背,左手按着伤口,“你扶好她,把药布准备好,不够,全拿过来,好,就这样,准备好,一二三!” 孟彦清先将大常托在手里的细布摆到最容易拿到的位置,轻轻吸了口气,一把握住钢刺,迅速拨了出来,扔了钢刺,立刻抓起细布,飞快的往李桑柔半边肩膀上缠裹。 血喷出一股,就迅速缓慢下去,不过,在孟彦清裹缠好的片刻,血渍还是渗透了药布。 孟彦清屏气盯了一会儿,缓缓松出口气。 血,大体止住了。 “把她腿往上抬一抬,这伤也要重新扎。”孟彦清再示意大常。 大常忙托起李桑柔那条伤腿。 孟彦清从窜条和蚂蚱扯着的外褂上,挑了瓶药汁儿,再拿了几卷药布放好,这才动手解开李桑柔大腿的布条。 布条已经被鲜血浸透。 布条解开,大腿一个深洞,和后背伤口一致,看来都是钢刺刺入所致。 孟彦清估摸着伤口方向,仔细按了按,至少摸不到里面有残留异物了,才将药汁儿倒在伤口四周,再用药布重新裹扎。 旁边,几个老云梦卫动作极快,已经砍下两根竹杆,用随身携带的丝索捆紧,再来回捆扎成网,脱下外褂,系在两根竹杆之间。 黑马、大头和小陆子三个,站在大常和孟彦清两边,弯着腰,屏气静声的看着,大气儿不敢出。 裹扎好两处伤口,孟彦清再检查了一遍,示意大常,大常小心翼翼的托起李桑柔,李桑柔那只一直按在胸前的胳膊耷拉下来,被她捧在怀里的那只小奶狗,叽汪一声,掉了下去。 孟彦清眼疾手快,在小奶狗掉到地上之前,一把抄起,托在手里一看,顿时错愕。 老大这是从哪儿弄了这么只小东西? 这个时候,老大还有功夫把这只小东西捧在怀里? “是什么?”大常伸头去看。 “刚生下来的小狗。”孟彦清托着在他手心里哆嗦着,叽汪不停的小狗,给大常看了眼,随手塞给了黑马。 “先别动,看看其它地方有没有伤。” 大常托着李桑柔站住,孟彦清从底看到上,围着李桑柔转一圈看一圈,舒了口气,“就这两处,赶紧放上去,赶紧回去!” 大常托起李桑柔,小心翼翼的放到竹床上。 黑马叉着五指,托着那只小奶狗,连眨了七八下眼,屏着气,托着小奶狗,小心翼翼的靠到胸前。 刚才老大就是这么拿着的。 董超早就从另一个方向疾冲上来,冲到李桑柔身边看了眼,退后几步,指挥着他那一队人,径直往道观里搜寻处理。 孟彦清和大常等人,围在竹床四周,几十名老云梦卫散成扇形拱卫警戒,卫福和另一个云梦卫抬着竹床,往码头飞奔而去。 刚到山脚,半山处那间道观的位置,火烟腾起。 孟彦清顿步回身,看了眼,转身接着往前跑。 到了石锤镇外,孟彦清点了五六个人,赶紧四下去找正在下奶的山羊,不拘价钱,务必买回一只两只。 太阳高高升到头顶,一行人汗水淋淋,冲上了已经挪到码头偏僻处的两条大船。 “你们在这儿等着老董,咱们先启锚,到湖中等!” 冲上船,孟彦清立刻吩咐道。 两刻钟后,董超等人一路疾冲,赶回船上,赶去买羊的几个老云梦卫,也扛着两只母羊,抱着小羊,回到船上。 孟彦清立刻吩咐启程,扯起风帆,入大江,赶往江州城。 船舱里,大常屏着气,小心翼翼的替李桑柔脱去血渍斑斑的外衣,将她放到床上,在她背后塞了几个细软的垫子,让她半躺半坐。 小陆子和蚂蚱、窜条,直冲后舱,捅开火,放上大锅,赶紧烧水。 黑马将小奶狗塞给大头,冲进底舱拎出一大袋子药草,再冲进后舱,将那一大袋子早就配好的药材,倒进锅里,熬煮汤药。 这是老大的吩咐,受了伤,就要用这样的药汤,擦身子洗衣裳,擦床擦各种地方。 从前有伙伴受伤,都是这样熬药汤擦洗。 大头两只手捧着叽叽汪汪的小奶狗,呆在原地不敢动。 孟彦清站在船头,警戒着四周,如临大敌。 几个养过羊会挤奶的老云梦卫,安顿好山羊,挤了碗羊奶,小心的端进后舱,小陆子找了只沙铫子,小火煮开,放了糖,倒进碗里,递进前舱。 大常接过大半碗羊奶。 闻到奶味儿,原本还不算太闹的小奶狗,叽?汪汪的叫声立刻高昂起来,在大头手里翻滚着,奔着奶味儿,奋力挣扎。 它饿坏了。 “常哥常哥!”大头托着小奶狗,一脸惊惧。 “笨!”小陆子在大头头上拍了把,转身看了一圈,将一张凳子翻过来,示意大头,“放里面。” 凳子背面,四周一圈木板围着,虽然不高,足够困住小奶狗了,大头捧着双手,将小奶狗送进去。 小奶狗在凳子里,叽汪叽汪叫的更响了,两只前爪不停的挠着木板。 大常看看也就大半碗羊奶,再看看急哭了的小奶狗,叹了口气。 唉,这是老大揣怀里的小东西,给它点儿吧。 大常拿了只茶杯过来,小心倒了一口奶到茶杯里,摸了摸,将茶杯放到小奶狗面前。 小奶狗叽一声,一头扎进茶杯里。 大常呼出口气,端起碗,蹲在床前,对着晕迷不醒的李桑柔,左试试,右看看,再次挠头。 他从来没喂过谁,老大昏迷不醒,嘴都不张,这怎么喝得下? “黑马!”大常一声喊。 上一回老大昏迷不醒,是黑马和金毛照顾的,黑马肯定知道怎么喂! 黑马应声而进,见大常托着碗,指指李桑柔,冲他举了举,急忙紧几步上前,接过碗,“我来我来!” 黑马用脚踢了凳子,再挪了挪,坐顺手了,用调羹舀了小半调羹温热的羊奶,小心的喂进李桑柔嘴里。 大常弯着腰,专注的看着。 蚂蚱和窜条抬了一大盆药汤进来,小陆子和大头一人一块本白细布,沾了药汁,抖凉了,拧得半干,满船舱擦起来。 蚂蚱和窜条放好药汤,也拿抹布擦起来。 他们打算擦好船舱里面,再擦船舱外面,得把这条船从头到尾都擦一遍。 蚂蚱和窜条擦到凳子里的小奶狗旁边,顿住,一左一右,瞪着吃奶吃的一脸奶汁儿,正在一个接一个打嗝的小奶狗。 “老大还能捡这小玩意儿,指定没事儿。这狗可小得很。”蚂蚱说着,伸出手指头,在小奶狗身上挠了下。 “太小了,能养得活不?”窜条也摸了下小奶狗的头,有些发愁。 “谁会养这个?你?你?常哥?”蚂蚱从窜条点到小陆子,再看向大常。 “狗好养,可这个太小了,可不能养坏了,我去外头问问,老孟他们懂得多。”小陆子伸头过来,看了看,站起来,将抹布塞到大头怀里,出船舱去问孟彦清。 黑马全神贯注,喂李桑柔喝完了大半碗羊奶,将碗递给大常,抬手抹了把汗。 这大半碗羊奶,把他拿捏坏了。 孟彦清跟着小陆子进来,先往床边,仔仔细细看了看李桑柔的脸色,再用两根指头,放在李桑柔额头,来回挪着。 “怎么样?”大常不错眼的看着孟彦清的举动,压着声音问道。 “这会儿还好,到午后,或是晚上,就该起热了,这会儿最好喂她喝几丸子药,用你那些药,那是最好的药。” 孟彦清再细看了一回李桑柔肩胛和大腿上的细布,用手指按了按,血已经渗透了药布,一按之下,却没流出来,孟彦清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血流的缓慢多了。 孟彦清指着细布道:“一个时辰后换一换,把你那些伤药,用温水化开,拍到干净药布上,拍透,用带伤药的药布,对伤口好。” “好。”大常答应。 不用谁吩咐,蚂蚱和窜条一窜而起,往后舱拿喂药的碗,以及滚水。 大常化好药,递给黑马,黑马接着喂药,大常接过蚂蚱递过来的盆,再化开伤药,拿了药布过来,抽开,泡进药汁儿里。 孟彦清看了一会儿,才转头去看在翻过来的凳子里哼哼叽叽的小奶狗。 孟彦清蹲下,伸手指轻轻揉了揉小奶狗圆滚滚的肚子。 “吃太饱了,吃了多大会儿了?有一刻钟了吧?拿块布,沾点水,擦擦这里。”孟彦清一边说,一边撕了块细布,沾了点儿水,擦上去。 “看看,尿了,再擦屎,看到了吧,就这样。 “这狗太小,还不会自己屙尿,得等快满月,才会自己尿自己屙。 “还有,别喂太饱,饿点儿没事儿,撑坏了没法救。 “小狗好养。”孟彦清在小奶狗头上按了按。 小奶狗舒服的叽汪着。 “也不知道老大从哪儿弄的这小玩意儿?太小了,要是在一窝狗里,这么小,多半是最后生出来的,抢不到奶,多半活不下去。”孟彦清感慨了句。 “它能吃什么?就是羊奶?光羊奶行不行?”小陆子看着明显舒服很多的小奶狗,忍不住伸手在小奶狗头上挠了下。 “就羊奶,等满月前后再喂别的,也没什么别的,狗跟狼差不多,要想喂好,就是肉。”孟彦清回头看了眼晕沉不醒的李桑柔,再看看小奶狗,叹了口气。 老大要是心软的时候,这心,是真软。 也不知道老大伤成这样,是不是因为不忍心伤着这只小奶狗。 ……………………………… 果然如孟彦清所说,傍晚,两条大船拐进大江时,李桑柔额头热起来。 黑马已经从头到脚都用药汁儿洗过一遍,换了身用药汁儿浸过的衣裳,再用药汁儿浸过的细布把头缠紧,半坐半睡在李桑柔床前甲板上,半个时辰喂一回水,一个时辰喂一回羊奶,三个时辰喂一回药。 这些都是老大交待过的,从前他们也是这么照顾受伤的伙伴的。 两条船日夜兼程,隔天傍晚,泊进了江州城码头。 董超挑了几个老成不起眼的,上岸采买吃食药材。 孟彦清没让大常出船舱,自己蹲在船舱门口,一边看着码头上和两边的船只,一边和船舱里的大常说话。 “老大重伤,这会儿,除了咱们自己,谁都不能信!”孟彦清轻缓的声调里,透着狠意,“我跟你说,这会儿,除了咱们自己,没有能信的人!” 大常皱着眉头,虽然不是非常理解,还是嗯了一声。 老大说过,若临大事,孟彦清比他更适合统领众人。 现在老大重伤,这就是临到大事了。 “咱们就泊在这里,老大这会儿,一切都好。 “像老大这样的伤,比这重得多的伤,我都见过,几十回了,你也见过是吧,老大这热起得好,就该起热,不起热才真是大事儿了,只要明天能醒,那就是过了头一关了。 “要是明天没醒。”孟彦清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就去请大夫,请上了船,就不能再让他下船。” “老大明天肯定能醒。”大常闷声道。 “嗯,我也是这么想,老大不是寻常人,这回这伤,也不能算太重,不是大事儿,熬熬就过去了。” 孟彦清抬手抹了把脸。 “你和小马他们,只管放心照顾老大,外头有我跟这些老兄弟们。” “嗯,老大伤成这样,这是头一回。”大常声音很低。 “也就这一回。”孟彦清在大常肩膀上拍了拍,拧头看了眼那只倒放的凳子。 凳子里,那只吃饱喝足的小奶狗,正叽叽哼哼,奋尽全力,想要从凳子里爬出来。 “你瞧,老大还有闲心捡这玩意儿,能有什么事儿?” 大常回头看了眼小奶狗,露出丝丝笑容,“这小东西,这么大一丁点儿,吃半口奶就撑着了,得几年才能长大?” “狗长大哪用几年,一年就够了,这狗太小,看样子长不成大狗。”孟彦清再看了眼。 “脾气挺大,昨天大头给它擦尿,大约手重了,它冲大头啊叽啊叽的叫,凶得很。”大常欠身过去,将努着吃奶的劲儿往上爬的小奶狗,推到凳子中间。 “老大捡的,能不凶么。”孟彦清啧了一声。 若论凶悍,老大在他生平所见中,稳站第一,第二那个,离她远的根本看不见她! 第287章 从未忘记 孟彦清的经验丰富而有效。 隔天辰初前后,李桑柔浑身滚烫的高热略微退了点儿,辰末前后,李桑柔睁开了眼。 “老大老老老大!” 守在床边的黑马激动的舌头打结,一头扎到船舱门口,“老大!醒了!” 大常已经听到黑马激动不已的老大老老大,从后舱一头扎进来。 李桑柔眼前还有些模糊,不过也能分得清大常和黑马,以及小陆子、孟彦清几个人了。 “几天了?”李桑柔看了一圈,闭上眼歇了歇,哑着嗓子问了句。 “今天是第三天了。”大常声音更咽。 “头天午后起的热,前天夜里,昨天一天,昨天夜里,都烧得厉害,你身上滚烫,一个时辰前,开始退热了,没那么烫了。 “没事儿了,已经熬过去了。”孟彦清看着李桑柔,笑着解释,努力要显得若无其事,用力太过,声调很不自然。 李桑柔眼前不是十分清晰,听声音,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不过已经能听的十分清楚了。 她确实熬过来了。 “嗯,我睡一会儿。”李桑柔交待了句,又闭上了眼。 大常挥着手,几个人屏着气,踮着脚尖出去,黑马往后退到船舱一角,坐下,一把接一把抹起眼泪来。 出了船舱,孟彦清双手叉腰,慢慢吐了口长气,露出丝丝笑意,看着大常道:“行了!老大熬过来了。” “嗯,我去炖鸡汤,再剁些鸡茸,老大这一觉睡醒,就该饿了。”大常匆匆交待了句,急急绕向后舱。 孟彦清站在船头,隔着船,打手势告诉蹲在另一条船边,不错眼看着他的董超:老大醒了。 李桑柔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眼前清晰了不少,耳边的声音,虽说还有点儿不真实,却没有那么遥远的感觉了。 “大常刚炖好的清鸡汤,掺了鸡茸,还有青菜末,吃点儿不?”黑马急忙凑上来问道。 “先给我点水,渴。”李桑柔声音虚浮低弱,却十分清晰。 “有有有!” 黑马急忙倒了半碗温水,用调羹往李桑柔嘴里喂。 “扶我起来些。”李桑柔低低道。 “大常!”黑马赶紧叫了声。 老大伤得重,他不敢一个人扶。 大常进来,又叫了孟彦清进来,孟彦清站在旁边看着,大常和黑马小心翼翼的扶着李桑柔,往她背后多垫了几个垫子。 李桑柔半坐起来,黑马捧着碗,凑到李桑柔嘴边,李桑柔慢慢喝了大半碗水,累的额头一层细汗。 歇了一会儿,李桑柔一口一口,喝了半碗掺了鸡茸青菜末的清鸡汤,再次睡着了。 压抑在两条船上的阴霾,随着李桑柔的清醒,以及那半碗清鸡汤,瞬间散去,老云梦卫们开始露出笑意,说着话儿,轻松起来。 窜条和蚂蚱跳到小船上,忙着钓鱼钓虾,得搞几条肥大的黑鱼,炖汤给老大喝。 大常和孟彦清嘀咕着,开出了长长一串儿食材单子,老大得好好补补,用着用不着,先买回来再说。 董超忙着带人买这个买那个,顺便买回了一只雕花精美的鸟笼子,给小奶狗当窝,总不能老是住在凳子里。 狗笼子也有,都太丑,就这个鸟笼子好看,里面还有个给鸟儿喝水的碗,放羊奶正好。 反正那狗小得很,这鸟笼子足够它住了。 到第二天午时前后,李桑柔再醒过来,精神和脸色都已经好了很多,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能抬起来,自己用调羹吃喝了。 眼前看的清楚了,耳朵也听的清楚了。 李桑柔听到那只小奶狗在笼子里挠着,叽汪叽汪叫的很大声,慢慢转过头,看着那只鲜艳豪华的大鸟笼子,以及笼子里,冲着她急切乱叫的小奶狗,露出笑意,示意大常,“拿过来我看看。” 大常过去,拎出小奶狗,顺手抄起块半湿的药汁儿抹布,把小奶狗从头到尾巴擦了一遍,换块抹布,再擦一遍,才放到李桑柔旁边。 小奶狗被拎着脖子擦的时候,一声不响,放下来,就拼命要往李桑柔身上爬,可实在是腿短身胖,爬了半天爬不上去,沿着李桑柔的胳膊,一头拱进李桑柔手心里,委屈无比的哼叽了一会儿,睡着了。 “老大在哪儿捡到这只狗的?说是一大窝子,就活了它一个。”大常说着话儿,伸手要把小奶狗拎回去。 “让它睡这儿吧。”李桑柔看着头拱在她手心里的小奶狗,“它从道观围墙滚下来,是它来找我的。”顿了顿,李桑柔轻轻握了握小奶狗,低低道:“你看它这一身的黄毛。” 大常呆住,片刻,猛的转过了身。 正蹲在旁边,用温水化着药丸的黑马,手一抖,碗里的水和药扣在了衣襟上,黑马抖着手,用力抓着碗,一头扎出了船舱。 ……………………………… 又歇了两天之后,一天中,李桑柔至少一半时候是清醒的了,也能在半坐半躺的时候,抬起头,自己端起碗喝水。 喝过早上那碗药,李桑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满鲜血,已经硬挺发黑的衣裳,微微低头,闻了闻。 真是难闻! 之前,她竟然没有留意到,看来,她的嗅觉也好起来了。 李桑柔往后靠在靠枕上,叹了口气。 嗅觉一好起来,这臭味儿可就有点儿没法忍了。 他们把她腿上和肩胛的两处伤口擦的洗的干干净净,包的严实整齐,可别的地方,唉,他们确实没办法。 算了,再臭上一天两天再说吧。 孟彦清探头进来,见李桑柔醒着,进了船舱,站在船舱门口,笑道:“老大这气色好多了。 “咱们现在在江州城码头,是一直在这里,还是往扬州,或是别的地方?” “去扬州吧。”李桑柔答道。 “好,这就能启程,现在就走?”孟彦清笑道。 “走吧。”李桑柔微笑道。 顺江而下的两条船,走的悠闲缓慢。 隔了一天,李桑柔歇出了些力气,吩咐大常拿了身干净衣服进来,又拿了把剪刀,自己一个人慢慢剪开身上血污硬挺的脏衣服,慢慢换上干净衣裳,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累得出了一身汗。 船泊进安庆府码头时,李桑柔已经能自己洗脸擦牙了,受伤以来头一回,洗了脸,擦了牙。 董超进来,坐到李桑柔床前,细细说着打扫道观的情形。 “道观门口两具尸首,道观内三十一具,总计三十三具。 “那只钢笼子里面全是倒刺,极其歹毒,没带工具,就没动那只笼子,用棍子挑着点的数,笼子里一共十二具尸首。 “笼子外十九具尸首,除了一个是被两枚钢刺透胸而死,其余的,都是死在老大剑下。 “他们都住在三圈的屋子里,五间上房,三间里面堆着原先道观的杂物,两间打通住人,只有一张床,衣物也是一个人,看样子是那个路大的住处。 “两边厢房都是打通的,两边都是二十张床,东西两边靠墙排放。 “西厢房,十九张床上铺着被褥,空着一张床,看衣物,是女子住处。 “另一边空着七张床,十三张床有人住,是男子住处。 “看起来全部都在了,没有外逃的。 “后面还有一进院子,是厨房,院子里搭着棚子,左右两边,总共摆着十张八仙桌。 “两边厢房都做了厨房,厨房内各有一口井,各有四眼大灶,以及二十只炭炉,二十只炭炉上都有火,正烧着水。 “上房堆着米粮油,菜蔬,肉盐等食材,很丰盛。 “再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靠着山,一半往山里挖出来,一半盖出来的一排三间房子,从前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现在。” 董超的话顿住,咽了口口水。 “堆的全是尸首。已经堆满了,数着头骨,有七十九只。 “最里面的,已经是一堆白骨。 “最外面四具,都挺新鲜,刚开始腐烂。 “看穿着打扮,有一具像是猎户,旁边还有柄钢叉,被钢刺透胸而死。 “猎户身上堆的一具,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农妇打扮,下体溃烂,手腕脚腕上还有绳子,已经破溃到骨,身上没有伤口。 “再一具,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锦衣锦鞋,不像当地人,身上也没有伤口,像是病死的。 “还有一具,看穿着像是他们自己人,是个女孩子,十五六岁模样,怀了胎,胎儿已经掉下来了,垂在两腿之间。” 董超的话再次顿住,看了眼脸色阴沉的李桑柔,接着道:“我就,叫了几个懂这个的,挨个去看那些女杀手,个个都是阴挺,不是病,应该是被人猛踹小肚子,踹下来的。 “倡门里常用此法断女妓生育。 “我再去查看了路大的床,床不干净,到处都是精斑。那些女孩子的床上,也有精斑痕迹。 “最后一进院子里,有口井,上面压了块石头,抬开之后,井里的白骨,离井口不过三四尺,尸骨没腐化之前,应该是填满到井口的。 “看散落的簪子等,应该是原先住在观里的那些道士。 “我让人往井里,和山洞屋里,多倒了几桶油,都烧化了。” 董超的话顿住,看着往后靠在靠枕上,面色苍白的李桑柔,再回头看了眼那只鸟笼子,笼子里的小奶狗,正肚皮朝天,呼呼大睡。 “散开往四周查看的时候,在道观大门左边,有一只狗洞,被荒草挡着,狗洞旁边,散着七只小狗尸体,都是被踩死的,这一只,大约正好从狗洞中逃了出去,遇到了老大。 “厨房里挂的有条狗,已经剥好了皮。” “烧干净了?”好一会儿,李桑柔低低问了句。 “嗯,里面存了四百多斤香油、豆油、灯油,都浇在道观里了。”董超低低叹了口气。 “你跟老孟说一声,交待下去,这件事,就此湮灭,从今天起,不要再提了。”李桑柔声音疲惫而沉落。 “是。”董超应了,站起来,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大常托着碗羊奶进来,先舀了两调羹给小奶狗,再端着碗,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喝奶喝的拼命摇尾巴的小奶狗,慢慢啜着那碗羊奶。 “天天都跟没吃饱过一样,老孟说,不能再多了,再多就撑坏了。”大常看着喝完奶,转圈舔着它那只鸟水碗的小奶狗,一脸无奈。 这碗被它舔的,根本不用涮,比涮的干净多了! “这是哪儿?”李桑柔喝完羊奶,将碗递给大常,看着船舱窗户,问了句。 已经是深秋,怕她受了寒,船舱窗户一次没敢开过,李桑柔看不到窗外。 “安庆府码头,昨天下午到的。 “老孟说,路上慢慢走,到扬州时,最好你能自己走两步,好掩人耳目。”大常答了句,将碗送进后舱,再和黑马一前一后进来,黑马给小奶狗擦尿擦屎,大常拿着块湿帕子,递给李桑柔。 “嗯,让小陆子去一趟叶家,看看叶安平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问问休宁那边怎么样。”李桑柔缓声吩咐道。 “好。”大常答应一声,出船舱叫过小陆子,交待了李桑柔的话。 小陆子绕了个大圈子,先往安庆城外的顺风递铺要了匹马,再进城往叶家过去,再骑着马出城,往递铺还了马,绕个大圈回到船上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山。 小陆子先到后舱洗干净头脸手,换了衣裳,再进前舱,和李桑柔说这一趟的经过。 “……叶家老爷说是出远门了,还没回来,叶家大爷在家,说是前天刚刚从建乐城回来的。 “叶家大爷说,他不知道叶家老爷去哪儿了,说是叶家老爷出门时,跟谁都没交待要去哪儿,只说要出门去办件要紧的事儿,来回要一个月。这会儿,离叶家老爷出门,才二十天出头。 “叶家大爷说,他阿爹一向说几天就几天,肯定得一个来月才能回到安庆府。 “叶家大爷还让我跟你说一声,说是他回来这一趟,是回来跟他阿爹阿娘说一声,就再赶去建乐城,打算在建乐城过年。 “说是,南星在建乐城,还说,南星大嫂石夫人带着俩孩子,还有俩弟弟,也在建乐城。 “这是叶家大爷的原话。就这两句,让我说给你听,说你一听就能明白了。”小陆子原样传话。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石阿彩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弟弟,都在建乐城,杨南星也在建乐城。 嗯,挺好。 船在安庆府停了四五天,买足了各样药材,启锚离岸,顺江而下。 第288章 掩下 船泊进江宁城码头的时候,李桑柔已经有力气自己慢慢擦洗身体。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将身上擦洗了一遍,又让大常和黑马两个,一个比一个笨手笨脚的帮她洗干净头发,李桑柔长长舒出口气。 虽然她算不上什么讲究人儿,一连十几二十天不洗澡也是寻常事儿,可这一身血腥臭味儿,实在让人讨厌。 她始终厌恶血腥气。 小陆子去了趟江宁城的顺风递铺,拿了几封信过来。 其中有叶安平一封。 信里详详细细说了从安庆府往休宁县一路上看到的情形,以及休宁县的详细情形,再告诉她休宁信客叶朝天一家人都很好,他已经把叶朝天的两个儿子邹富平和叶富安接到安庆府了。 邹富平已经粗通药理,他打算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叶富安年纪小些,之前又只学过几天木匠,不通药理,他挑了位稳妥的药铺管事,让他先到药铺做学徒,花上两年三年,学通药理。 李桑柔看到信客老叶一家平安,舒了口气。 她一直很担心老叶。 还有一封,是尉四奶奶的信。 她们已经奉旨返回建乐城,经过扬州时,已经将阿英交给了孟娘子。 李桑柔看过,让孟彦清替她写了封信,交待孟娘子,一两年内,阿英暂时交到她手里,除了写字读书术数,别的,让她看着教。 孟彦清写好信,拿给李桑柔看过,封好,交给小陆子交递出去。 孟彦清见船舱里只有黑马在给小奶狗擦笼子,笑道:“这会儿就已经到江宁城码头了。”孟彦清指了指外面。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等他往下说。 “江宁离扬州极近,再怎么慢,有个三五天就能到扬州了,你这伤得重,要行动自如,最少还得一个半月,到了扬州,只怕瞒不住。”孟彦清接着说完,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沉默片刻,叹气道:“要是让人知道我受了伤,石锤镇那窝畜牲的事儿,只怕就瞒不住了。” “必定瞒不住,你的本事,该知道的都知道,能让你受这么重的伤,这事儿不可能瞒得过去。”孟彦清坦诚道。 “知道了石锤镇那窝畜牲,就必定要扯出杀手行的事儿,接着扯出南召县,到米瞎子他们身上,唉!杀手行牵涉过大。”李桑柔叹了口气。 扯出杀手行和米瞎子他们师门有关,对米瞎子他们,极其不利,也是个极大的祸端。 手握杀手行的这份诱惑,可不是谁都能抵挡得住的。 “不能让外人知道我受了伤。”李桑柔再次叹气,顿了顿,接着道:“到扬州见过乌先生,就北上回建乐城吧,一路上慢慢走,腊月前后进建乐城。” “是。”孟彦清欠身应是。 几天后,船悄悄泊进扬州码头,天色落黑,乌先生和周先生、张先生三人,悄悄上了李桑柔那条船。 乌先生在前,弯腰进了船舱,闻着呛鼻的药味儿,一眼看到半坐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李桑柔,再看到她肩胛和大腿上包扎着的药布,瞪大了双眼。 “伤得重吗?”周先生紧跟其后,脱口问了句。 “还好。”李桑柔淡然答了句,示意三人,“坐吧,大常,去请老董过来。” 周先生走到李桑柔身边,仔细看了看,才坐到椅子上,冲李桑柔欠身道:“大当家这份大恩……” “小事而已。”李桑柔抬手止住了周先生的话,“我也不是为了你们几个,不全是为了你们师门。” 几句话间,董超已经从隔壁船上过来,敲了敲舱门板。 “进来吧。”李桑柔叫进董超,示意乌先生三人,“把你那边的情形和他们三个人说说吧。” “是。”董超欠身应是,转向乌先生三人,将当天打扫道观的情形,再说了一遍。 乌先生听到最后一进院子屋子里的白骨和尸首,脸色惨白无人色。 周先生紧紧抿着嘴唇,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停的颤抖。 张先生慢慢抬手,捂在脸上,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捂着脸埋在膝盖间,蜷成一团。 都是他的罪孽! 董超说完,看了眼李桑柔,欠了欠身,绕过三人,出了船舱。 乌先生呆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来,直直跪下去,“我,对不起……” “杀手行隐在黑暗中,数百年来,这样的惨事,不知道有多少,铲除过这些畜生的人,大约都像我一样,一只手铲除,另一只手,只好湮灭掉。”李桑柔叹了口气。 “大当家仗义出手,这份大恩,无以为报。”周先生跟着跪下去。 “不敢当,请起来吧。不算什么大恩。 “我刚才说过了,第一,不是为了你们几位,第二,不全是为了你们师门。 “以后,请诸位好好照料师门,以后不见得比从前容易,让你们的师门一直传承下去,十分艰难,我帮不上你们。 “我这伤,不宜为外人知,今天见过诸位,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建乐城,路上慢些,腊月里到建乐城,下个月初的竞买会,就全由孟娘子主持,咱们以后再见吧。”李桑柔微微欠身,还了一礼。 “这边事了,回南召时,我再去建乐城拜望大当家。”乌先生起来,再次长揖。 “今天就这样吧,我有点儿累了。”李桑柔往后靠在靠枕上,脸色更苍白了些。 “那我们先走了。”乌先生再次欠身致意。 周先生用力拖起张先生,拖着他,跟在乌先生后面,出了船舱。 隔天早上,给米瞎子送东西的黑马急急回到船上,一头冲进船舱,压着声音,和李桑柔道:“老大!昨天来的那个,姓张的!张先生!死了!说是半夜跑到院子里,自己把自己一刀捅死了。” 大常惊愕的瞪大了眼,李桑柔怔了下,呆了片刻,叹了口气。 佛家说,福慧双修,难修的不是一颗善心,而是一个慧字,盲目之下的善心,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是善因还是恶起呢? 可怎么样,才能不算盲目? 李桑柔往后仰靠在靠枕上,怔忡出神。 她没有慧根,所见不远,只能凭着本心,该做则做,和张先生,有什么分别吗? “大常,你说,怎么样才修出个慧字呢?”怔忡良久,李桑柔叹了口气,悠悠问道。 大常瞪着李桑柔,片刻,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启锚了,我去看看东西买齐了没有!” ……………………………… 两条船停停走走,沿途查看着递铺、派送铺和各家米行粮行,到淮安时,收到了孟娘子和米瞎子两封信,主旨都是刚刚过去的竞卖会。 米瞎子的信里,很有阴郁悲观,竞卖会去的人很少,一共两件半东西,竟然卖了一整天才卖掉,一整天都没人加价,倒有好些人都是压价的,最后一个唉字,后面跟着一串儿水波纹,以示他这一声叹气的悠长忧郁。 孟娘子的信却表示,情况之好,出乎预料,没想到这三件东西,竟然在头一天就都卖出去了,根本没用她再想办法吹风。 她原以为,头一天应该无人问津,得等她一个个说过,透了风,好好说说她的想法,再许诺些什么,到第二天,第三天,才能不要钱卖出去,这一趟,她根本就没打算卖到钱! 可竟然是头一天,竟然卖到钱了,实在出乎她的预料。 李桑柔看着两封信,笑了半天,想了想,把米瞎子的信递给了孟娘子,把孟娘子的信,递给了米瞎子。 ……………………………… 进腊月的第二天,李桑柔一行两条船,泊到了建乐城南门码头。 李桑柔已经行动自如,裹了件羊皮袄,下了跳板。 黑马抱着小奶狗胖儿的笼子,跟在李桑柔后面。 长长的船上之行,闲得无聊的老云梦卫一路上买齐了刨子凿子等等木匠工具,以及各样上好木料,做废了往河里扔了不知道多少木料,生生练出了手艺,给胖儿做了不下于十个各式各样的狗窝狗笼。 黑马抱的这个,是做出来提着用的,不过黑马觉得还是抱在怀里比较好。 圆圆的窝挺像个鸟笼子,不过上面没那么高,下面一半由木板围着,以便挡风挡寒。 窝里铺着松软的垫子。 垫子是小陆子和大头的手艺,黑马十分嫌弃,不过他那手艺还不如小陆子和大头,虽然嫌弃,也只能先用着。 胖儿已经三个多月了,还是没长多大,也就三四斤的样子,活力十足,精力过剩。 胖儿经常被大常、黑马拎出船舱玩耍,对外面根本没有任何惧意,一出船舱,就在厚软的垫子上用力的跳,跳了几下,两只前爪用力挠着笼子杆,要求出去玩。 “到家再出去玩!好好坐着!”黑马绷着脸训了句。 胖儿两只爪按着垫子,冲黑马汪汪大叫。 “不行!你瞧你这小样儿!小成这样儿!人家一脚踩着你怎么办? “就你这样的,一脚踩下去,从头到尾!” “汪汪!”胖儿用力大叫。 “不行就是不行!你以为啥事儿都能惯着你?你瞧你这小样儿!” “汪汪!” “不行不行!你叫哑嗓子也没用!到家再出去跑!” …… 李桑柔回头看了眼跟胖儿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停的黑马,转回头,扬了扬眉梢,哈了一声。 大常和小陆子先回炒米巷,黑马抱着胖儿,跟着李桑柔,往顺风总号过去。 孟彦清和诸老云梦卫,往他们的住处回去。 回到建乐城,大家都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顺风总号门口,人流如织。 李桑柔身后跟着黑马,黑马怀里抱着看的顾不上叫的胖儿,夹在人流中,到了顺风总号门口,抬脚进门。 “唉!这位大姐,可不能进来!外头外头!”正忙着写收条的伙计急忙站起来,张着胳膊拦在李桑柔面前。 “你是新来的吧?”黑马从李桑柔身后伸头问了句。 “嗯?”新来的伙计一个怔神。 “唉哟!大当家的回来了!”旁边正弯腰放物品箱子的老伙计一眼看到李桑柔,一声惊喜大叫。 “啥!”新伙计眼睛瞪大了。 这是他挑进来第三天,就把大当家拦在外面了! “小的,不是,我,我才来第三天,小的眼瞎!”新伙计汗都出来了。 “第三天就能上手了?挺聪明。老左挺会挑人儿。”李桑柔笑着夸了句。 新伙计长舒了口气,“一直听左掌柜说大当家,大当家真是……没看出来是大当家。” 一点儿也不像大当家这句,到了舌尖,又被新伙计吞下去,他可真是不会说话! “你们忙,老左要是回来了,让他到后面找我。” 眼看人要聚起来,李桑柔交待了句,往院子后面进去。 黑马抱着胖儿,紧跟进去,出了马厩院子,黑马将笼子放到地上,将胖儿放了出来。 胖儿奔着李桑柔冲过去,挠着李桑柔的腿,拼命往上爬。 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么多马,它害怕! 李桑柔弯腰抱起胖儿,将棚子下的扶手椅挪了挪,对着护城河,坐下,缓缓吐出口气。 她还要一阵子,才能完全恢复。 黑马忙着拎出炉子,从前面铲了旺炭过来,点燃了小帐房里的炉子,再点燃了外面的炉子,转圈看了一遍,没水! 黑马往前面铺子拎了壶水过来,放到炉子上。 老左拎着衣裳前襟,连走带跑冲出马厩,一眼看到李桑柔,顿住步,笑的眼睛眯成一线,“大当家的真回来了!真没想到!大当家的说回来就回来了!大当家这一趟回来,能住到过年不?今年该在建乐城过年了吧?” 李桑柔扬眉看着老左。 他这话可真多。 “大当家可瘦了,瘦了不少,大当家这些年,一年比一年辛苦,好在,听说世子爷那边快了?等到天下一统,大当家就能歇歇了,大当家可真是瘦了不少!” 老左紧几步,走到李桑柔旁边,再次仔细打量她。 胖儿瞪着靠近过来的老左,炸起毛,汪汪大叫。 “喔哟!这是?大当家养的?这狗可真小!”老左吓了一跳,又笑起来。 “这是左掌柜,自己家人,别叫了。”李桑柔抚在胖儿身上,拍了拍它。 胖儿呜呜汪汪了几声,窝在李桑柔手心里,警惕的瞪着老左。 “昨儿前儿,宫里都来人问你回来没有,也不知道是公主这边,还是皇上打发的人。”老左笑道。 李桑柔喔了一声,笑问道:“铺子里没什么事儿吧?” “顺顺当当,事儿多得很,这一年不知道开了多少新线路,我去拿帐本子,大当家可得好好看一阵子了,还有邹大常柜和枣花大掌柜递过来的信儿,堆了一堆儿了,我去拿过来。” 老左说着,一路小跑去拿帐拿信。 第289章 各自烦恼 李桑柔先看邹旺和枣花的信。 按照写信时间,从最早一封起,一封封的看,有的看好放一边,有的看好直接扔进炉火里。 李桑柔看完所有的信,见天色已暮,吩咐黑马把帐本收起来,抱起在她身上睡的呼呼噜噜的胖儿,正要站起来,潘定邦从院门里一头扎进来,吓的胖儿嚎一声,差点掉下去。 “这是什么!”潘定邦被胖儿这一声惊嚎,也吓着了。 “你这耳朵怎么这么长了?”李桑柔抱着胖儿拍了拍,看着潘定邦笑道。 “这是?狗?你怎么弄了条狗?你养它干嘛?你还喜欢养这小东西?这小东西,还冲我龇牙,这狗让你养的,皮光水滑。”潘定邦先伸头看着胖儿啧啧。 “胖儿,跟七爷打个招呼。”李桑柔托着胖儿,往外举了举,胖儿立刻用力蹬着前爪往后退。 “胖儿?这名字贴切,真够胖的。”潘定邦看起来一脑门的烦恼,顺手拎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柔旁边。 “刚刚听喜过来给十一递东西,听老左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赶紧过来了。 “唉,你知道吧,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又得启程,还得去送一趟军械! “你说,这都快过年了,不是快过年,进了腊月,那就是过年了!大过年的,也不让我歇一歇! “你说说,明天启程,送过去,再回来,都什么时候了?年都过远了! “哪有这样的!”潘定邦气的一下接一下拍着椅子扶手。 “可也是,你没跟你阿爹说说?”李桑柔一脸同情。 “说了!跟我阿娘也说了!跟我二嫂也说了!我阿爹说:我也就是送一趟军械,那征战在外的将士,连世子爷在内,别说今年过年,多少个过年都没回家了。 “你听听这话!” 潘定邦啪啪拍着手,把胖儿吓的用力挤在李桑柔怀里。 “那你娘呢?你二嫂呢?你不是说你二嫂最疼你?”李桑柔更加同情。 “二嫂说我二哥都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你看!”潘定邦冲李桑柔摊着手,“你说,我是不是没话说了? “我阿娘说,我大哥大嫂都十来年没在家过过年了,我二哥常年不在家,我三哥三嫂也在外头,她说她看到就我一个在家过年,心里难过,一是难过我三个哥都不在家,二是难过我没出息。” 李桑柔想笑,赶紧忍住,用力咳了两声,“你挺不容易,十一爷呢?今年能回来过年不?” “他哪能回得来!我好歹是来来回回,他可回不来!我二哥根本不可能放他回来!”潘定邦说完,叹了口气。 他和十一,从来没在乎过出不出息这件事,可偏偏他家里,十一家里,个个都觉得,就算他俩这样的,也不能不出息。 唉! “十一爷过年回不来,你一个人在家过年也没意思不是,走走甜水巷什么的,一个人多没意思。”李桑柔安慰道。 “我哪有功夫走甜水巷! “这要不是你回来了,这会儿,我正看着军械出仓,看着装船呢!我领了这送军械的差使那天,我阿爹让他身边几个长随过来帮我,我当初,还真以为是来帮我,其实根本不是帮!是来看着我的! “这军械,我要是不亲眼看着出库装船,伍先生就不签字儿! “今天这是听说你回来了,我才得了这点空儿! “唉!苦啊! “你说说,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不是说快了?这半年怎么没动静了?”潘定邦快问到李桑柔脸上了。 “再有个一两年就能打完了,这不就是快了,慢的话,该是十年八年。”李桑柔忙往后仰躲。 “一两年!”潘定邦一声痛呼,抬手拍在自己脸上。 “你别在我这里多耽误了,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我这一趟回来,要住到明年出了正月,等你这趟回来,我给你接风。”李桑柔笑道。 “我找你有事儿!要紧的事儿。”潘定邦长叹一口气。 “说!”李桑柔干脆爽利。 “那个,你能不能跟我阿爹说说,我这差使,该差不多了。”潘定邦上身微微前倾,压着声音道。 李桑柔差点呛过去,扬眉看着潘定邦,“我?跟你爹说这个?你觉得我说了能管用?” “也是,多半不管用,我这是病急乱投医。”潘定邦一脸悲伤。 “忍忍吧,送不了多久了,也就半年一年。”李桑柔在潘定邦肩膀上拍了拍。 “唉,说起来,都怪你那面旗!”潘定邦难过的简直想抹眼泪,“本来,我吓的一夜一夜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大圈,我要是不找你要那旗,再忍忍,说不定我阿娘就心疼了。 “谁知道!唉!”潘定邦十分后悔。 “那你把那旗烧了不就行了。”李桑柔热心建议。 “你怎么这么笨哪!这旗,阿甜早就知道了! “那趟回来,我怕旗丢了,就想让阿甜给我做个荷包,阿甜说荷包容易掉,她就在你那旗上缝了带子,做了个肚兜。”潘定邦指了指胸口。 李桑柔没忍住,一边笑一边咳,“阿甜真聪明。” “我就不该告诉她!现在,你看!唉!”潘定邦唉声叹气。 “你要多往好处想,比如,再怎么也比十一爷强点儿,对不对?”李桑柔笑着安慰潘定邦。 “唉,这话也是,唉,算了不说了,我走了。”潘定邦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耷拉着肩膀往外走。 李桑柔靠着椅背,看着他进了院门,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将胖儿交给黑马,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顺风总号,往炒米巷回去。 炒米巷院子里灯火通明。 离院门还有十来步,正看到大头端着盆药汁儿,一溜小跑出来,往院门口泼洒。 “泼这个干什么?”李桑柔哭笑不得。 “熬了十几锅,常哥说院子外头也泼几盆,反正买的药多,还有半车呢。”大头弯腰泼好一盆药汁,直起身答道。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满地的药汁儿。 还有半车! 李桑柔轻轻吸了口气,得跟大常说一声,大过年的泼药汁儿不吉利。 她可不想再闻这药味儿了! 院子里药味儿更浓。 大常和孟彦清、董超三个人围着桌子,正写着什么。 见李桑柔进来,三个人都只是抬手打了个招呼,就接着商量接着写。 李桑柔走过去,伸头看。 “今年得好好办年,好好热闹热闹,驱晦纳祥。”孟彦清抬头解释了句。 李桑柔着着董?笔下那长长的单子,再次抽了口凉气。 看样子,大常办年的规格,要再上一个新台阶了! ……………………………… 隔天一早,李桑柔吃了早饭,到顺风总号时,那两桶山泉水已经送到了。 一个小内侍守着两桶水,见李桑柔和黑马一前一后进来,见了礼,垂手退出。 黑马一边看着满地乱跑的胖儿,一边捅开火,烧水沏茶,李桑柔在小帐房屋里翻看帐本。 刚看了没几页,伙计领着个婆子进来。 婆子恭恭敬敬见了礼,笑道:“婢子在四太太身边侍候,我们四太太是……” “我记得你,当初在豫章城,回回都是你迎我进去。”李桑柔微笑致意。 “是。”婆子笑的眼睛眯起,急忙曲膝再福一礼,“我们四太太听说大当家回来了,让婢子过来请大当家示下,不知道大当家哪天得空,我们四太太和符大奶奶、我们姑奶奶,还有尉家九奶奶,给大当家接风。” “今天中午得空儿,要不就过了腊八,我这趟回来,要住一阵子,和你们四太太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不必急。”李桑柔笑道。 “是,婢子这就回去请我们四太太示下。”婆子笑应了,匆匆回去。 没多大会儿,婆子就匆匆过来,笑道:“我们四太太说,恨不能这会儿就过来找大当家说说话儿,说是既然大当家今天中午得空儿,那就今天中午,我们四太太和诸位奶奶,这一阵子都是空闲的。” “那行,让你们四太太挑个地方吧。”李桑柔笑应。 婆子再跑了一趟,中午前后,等在顺风门口,引着李桑柔,往离顺风总号不远的潘楼过去。 李桑柔跟着婆子,进了潘楼后院,离一间幽静小院门口十来步,尉四太太打头,尉静明、符婉娘和刘蕊跟在后面,迎了出来。 “不敢当。”李桑柔忙顿住步,拱手欠身。 “大当家当得的很呢。”尉四太太等人曲膝见了礼,让着李桑柔,进了雅间。 进了屋,李桑柔先拱手欠身,向尉四太太四人致谢:“阿英在扬州很好,多谢几位了。” “这是真不敢当了!大当家肯把阿英姑娘放到我们手里,这可是我们的脸面。”尉四太太一向爽朗。 “大当家瘦了很多。”符婉娘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大当家不但瘦了好些,气色好像也不怎么好。 “最近一年过于奔波,有点儿累。”李桑柔微笑解释了句,“这一趟回来,打算好好歇上一两个月。” “大当家这一两年,确实辛苦极了。”尉四太太感慨了句。 她听伍相粗略说了些大当家这一两年的行程,极其奔波辛苦。 “不说这些客套话了,有什么好吃的,让他们端上来,给我好好补一补。”李桑柔笑道。 刘蕊忙赶在尉四太太之前,出门吩咐了下去。 茶酒博士很快送了凉碟热菜过来,丫头婆子们接过,摆了满桌。 李桑柔和尉四太太等人,慢慢吃着,说着阿英,以及别后的情形。 说到回到建乐城,几家长辈都说她们辛苦了,让她们好好歇上一两个月,尉静明看了眼尉四太太,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李桑柔从尉静明,看向尉四太太。 尉四太太却没留意到尉静明这一眼,她正微微蹙眉,在想着什么。 “有件事。”尉四太太犹豫片刻,露出一脸苦笑。 尉静明垂下了眼帘。 “在豫章城,那个诗家于翠,大当家还记得吗?”尉四太太口齿有几分粘连难开。 “嗯。”李桑柔点头。 “那一天,回去之后,我实在不忍心,就打发人又去了一趟,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买下了于翠和她儿子,让人送到了建乐城安置。” 尉四太太的话顿住,像是在想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等她往下说。 “我让人给她赁了一间小院,很小,交了一年的赁钱,又给她留了十两银子,足够她们母子一年用度,我想着,再怎么也够了,用不了一年,我必定回来了。 “我们是十月初回来的,回来隔天,我就打发人去看她。” 尉四太太的话再次顿住,片刻之后,才接着道:“她没在那间小院里,小院里有人守着,见有人问,就引着去了隔了一条街的一座两进院子。她……” 尉四太太叹了口气,“我让人仔细打听了几天。 “她安顿下来不到半个月,就跟了个姓秦的男人,秦国栋。 “秦国栋是个生意人,八面玲珑,极其活络,秦国栋身边的小厮说,秦国栋碰巧看到了我们府上管事来来回回的安顿于翠,就生了心,管事走后,秦国栋看了半个月,就找机会和于翠偶遇了一回,也就两天,就歇在了一起。 “我让人去看她时,她已经怀了胎,已经显怀了。 “我让人看过这一趟,秦国栋就想趁机靠上来。”尉四太太叹了口气。 “那个姓秦的,家就在建乐城外仙鹤镇上,有妻有子。”尉静明接了句。 李桑柔抿着茶,没说话。 “你说,怎么能这样?她有地方住,又有银子,怎么就……”尉四太太攥着拳头捶在桌子上。 “女人要独自过活,极其艰难,哪怕有地方住,不愁吃穿。“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尉四太太道:“你们从小身边仆从成群,从来没料理过日常,你们有你们的艰难,却不知道日常一粥一饭的艰难。 “背着孩子,买上几斤菜肉米粮,一路提回家,就十分辛苦,赶上刮风下雨,更是艰难。 “除了这些,独自一人,就要应付闲话,白眼,男人的非份打量,邻居街坊的言语调骂,欺辱恶意。 “还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时,孩子生病时,自己病倒时的恐惧无助,这些,都得一个人撑下来,极其不易。 “于翠撑不下来,找个人依靠,人之常情。”李桑柔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大当家当时就看到了这些,才放手而走的?”符婉娘轻声问道。 “嗯,多数女人都是如此,她们的苦难总是源于遇人不淑。”李桑柔神情冷淡。 “我不该多事,秦国栋有妻有子,这不是帮她。”尉四太太郁结的叹了口气。 “再怎么,她现在的日子,也比从前好多了,至少吃得饱,至少没人打她了。 “至于以后,若是还好,那最好,若是不好,你伸一伸手,不过举手之劳。”李桑柔微笑道。 尉四太太郁结无比的叹了口气。 第290章 日子 李桑柔看了一下午帐,傍晚前后,从顺风总号出来,路上买了几包时新的吃食,往石马巷过去。 石马巷张猫家里,院门半开,大壮正在院子里扎马步。 果姐儿站在大壮面前,九十、九十一的大声数着数儿。 翠儿手里捏着根小竹棍儿,时不时捅一下大壮,“屁股提起来!别抖!” 正屋门开着,秀儿和曼姐儿正守着炭盆,拧眉攒额的做针线。 李桑柔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抬手推开半扇院门。 几个孩子一起看向院门,见是李桑柔,翠儿一声惊呼,扬着小竹棍子,奔着李桑柔扑上去。 果姐儿一声兴奋的尖叫,“姨姨!”肩膀擦过大壮,冲着李桑柔直扑上去。 大壮正拧身往后看,被果姐儿这一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秀儿和曼姐儿扔了针线,一前一后冲出来,往李桑柔冲过去。 李桑柔高举着两只手里的点心,越过翠儿三个,递给秀儿和曼姐儿,再一只手一个,搂着翠儿和曼姐儿,一边往里走,一边看着大壮笑道:“摔疼了没有?马步扎够时辰了?” “就算他够了!”翠儿抢在大壮前头答道。 “不疼,我天天摔。”大壮仰头看着李桑柔,倒退往后走。 厨房里,佣工老王嫂子探头出来,迎着李桑柔的目光,一脸笑容,连连点头欠身。 “大姐儿,要添菜吧?”老王嫂子看向秀儿,扬声问道。 “从缸里捞条鱼,浇汁儿吧,再杀只鸡,泡一把干菇,用大火烧,面条还没擀吧?别擀面条了,剁点儿羊肉,烙羊肉沫白菜饼。”秀儿一口气吩咐道。 “你娘在作坊呢?晚上不回来吃?”李桑柔听着秀儿的吩咐,笑问道。 “阿娘今天一早就去付姨那儿了,说要是晚了,就歇在付姨家,明天一大早就直接去作坊了,作坊里忙得很,一直忙。”秀儿话语叮咚,语速比常人快了不少。 “你阿娘呢?”李桑柔看向曼姐儿问道。 “也忙得很,这十天该我娘在作坊守夜,我家就锁了门,我搬过来跟秀儿睡。”曼姐儿笑道。 李桑柔进了屋,坐下,接过曼姐儿递过来的茶,挨个打量着几个孩子,伸出手,捻着她们身上看起来不算很厚的棉袄。 “都是丝绵!暖和得很!”秀秀拽着袄子给李桑柔看,“里头衬的是绸子,贴在身上,又暖又软,可舒服了。 “外头就不能用绸子了,要是也用了绸子,用不了一天,就勾出丝刮坏了,太费钱,有钱也不能这样泼费,我阿娘她阿娘都这么说。” “大壮最费衣裳!”翠儿伸头挤上来,“阿娘说,大壮是牛皮都能磨穿,回回做了新衣裳,我跟果姐儿能穿三四个月,大壮三天准脏,一个月准破,准准儿的!” “我跟你大姐,一件衣裳穿小了,还好好儿的呢!”曼姐儿在翠儿头上拍了下。 “我这个就是曼姐的,曼姐穿小了,还新着呢,阿娘说我穿上比曼姐好看!”果姐儿用力挤到李桑柔面前,揪着她身上那件小袄给李桑柔看。 “咦!这怎么破了这么一长条!你这小袄外头还有大袄,这儿怎么划破了?”秀儿眼尖,揪起果姐儿的小袄问道。 “她俩爬树!先生来了!叽里咕噜往下滚!”大壮愉快的告状。 “我穿了两个年头,好好儿的,到你身上,这才第三天!”曼姐儿气的在果姐儿头上拍了下。 “一个学里,最皮的就是她俩!上回疯玩的把上课都忘了,阿娘罚她俩跪了半宿!”秀儿在翠儿和果姐儿头上各拍了一巴掌。 李桑柔听着一群孩子叽叽呱呱,忍不住笑。 “大壮会爬树吗?秀儿小时候也爱爬树,曼姐儿呢?小时候爬过树没有?”李桑柔问了一圈儿。 “我会我会!”大壮跳起来答。 “他爬树笨得很,吭哧吭哧的爬,爬到一半还往下掉!”翠儿拍着大壮的头。 “姨姨爬过树吗?”果姐儿挤进李桑柔怀里,仰头看着她问道。 “当然爬过!论爬树,你们肯定都比不过姨姨。”李桑柔笑道。 “姨姨头一回到我家,就是从树上跳下来的!”秀儿笑接了句。 “你娘正烙油饼,举着擀面杖就打。”李桑柔笑接了句,暗暗叹了口气。 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贪图那一大院青砖到底的瓦房,几十亩地,还有年青漂亮的张猫,托人说媒,撞门翻墙,软磨硬逼。 一条街上的人,都劝她挑一个嫁了,说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没个男人,哪能活得下去? 张猫红着眼握着刀,强硬无比。 她那时候,没打算帮谁,可张猫的强硬,让她心酸。 “你付姨什么时候到的?住的离这儿远不远?”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二月里到的,付姨到那天,我们正吃饭呢,外头叫门……” “是我开的门!”大壮伸头抢话。 “我跟姨姨说正事儿呢!别打岔!你去看看饭好了没有。”秀儿拍了大壮一巴掌。 “付姨那时候瘦得很,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喝了两碗汤,后来,我们睡了,付姨一直和阿娘说话儿。 “后来,付姨在我家住了也就一个月,是一个月吧?”秀儿看向曼姐儿。 “二十五天,没到一个月呢。”曼姐儿笑道。 “付姨说她歇好了,说是在府衙门口顶了个写状纸的摊位儿,说这儿离衙门太远,阿娘陪着她在衙门口那条街上,找了个小院,找好隔天,付姨就搬过去了。 “其实那二十来天,付姨根本没歇着,她天天往外跑,晚上就看状子,一大捆一大捆的状子。” “付姨那个小院可小了,就两间上房,一间厢房,院子一丁点儿大。”曼姐儿笑道。“是付姨自己挑的,说挑个最小的,要是扫地,几下就能扫好,省事儿。” “付姨就看状子看书勤快,别的,就可懒了!”秀儿唉了一声,“付姨作饭,就是把米扔锅里,把菜扔锅里,再挖一勺猪油扔锅里,阿娘说付姨做的饭,比猪食都不如。” “付姨洗衣裳,就是把衣裳扔盆里,倒上水,用一根棍子搅一搅,把水倒掉,再倒一遍水搅一搅,拎出来甩到绳子上,就算洗好了!”曼姐儿说的笑个不停。 “阿娘说,让付姨就住在我们家,付姨不肯,说她那么做饭,这么洗衣裳,挺好,她不讲究这些,说她一个人住惯了。 “后来,阿娘没办法,就在付姨家旁边,找了个缝穷的,会做饭,也会做家务,让她每天一早去付姨那里,算是付姨管她吃穿,她替付姨做做饭洗洗衣裳。”秀儿说着,学着她阿娘,长叹了口气。 李桑柔看着秀儿这一声装模作样的长叹,失笑出声。 “你付姨那个状纸摊儿,生意好不好?”李桑柔接着笑问。 “好是好,就是不挣钱。”秀儿再一声长叹,“付姨吧,经常给人家写了状子,不要钱,还告诉人家怎么怎么打官司,有好几回,她还替人家去打官司,都不要钱!” “张婶子说付姨跟您一样,都是败家的手!”曼姐儿连说带笑。 “论败家,你付姨不如我。”李桑柔认真答道。 “唉!阿娘也这么说!”秀儿唉了一声,“有一回,果姐儿说,她长大了,要像姨姨这样,阿娘说:那可不行!说姨姨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说姨姨能不过日子,果姐儿不能不过日子!” “你阿娘说得对。”李桑柔点头赞成。 外面厨房里,老王嫂子喊了一声,正偎依在李桑柔怀里,和翠儿翻绳玩儿的果姐儿,欢呼一声,和翠儿一前一后往厨房跑。 她最喜欢吃浇汁儿鱼,和羊肉沫白菜烙饼! 李桑柔吃了饭,又和几个孩子说了一会儿话,起身回去。 外面街道上,远远的,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起来。 李桑柔裹紧羊皮袄,不紧不慢的往炒米巷回去。 转过一条街,前面不远就是大相国寺,李桑柔身边,一个仿佛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男人,袖着手垂着头,匆匆而过。 李桑柔脚步微顿,片刻,跟着男人的方向,往大相国寺后面过去。 大相国寺后面,一大片树林中,小小的灯盏如同鬼火般,幽幽闪动。 李桑柔慢慢走近,一棵棵树下,或站或蹲着隐在黑暗中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灯盏放在地上,照着铺在地上的几枚铜锈斑斑的铜钱,一两件器物,几本书,几块玉锈斑驳的玉,以及其它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李桑柔时不时顿住步,或是站着看看,或是蹲下仔细看过,偶尔,也掂起来,送到灯下细看,她掂起细看时,黑暗中的人就会闪出来,闷声报个价儿。 这是著名的大相国寺鬼市,没想到开始的这么早。 这里的鬼市,李桑柔头一趟来,却听潘定邦讲过不知道多少回。 每一回,潘定邦都是用无限羡慕的语气,说某某在鬼市上淘到古钱古物古书,几个几个钱买的,值多少多少银子。 他跟田十一也来过,回回都是花银子买了西贝货。 李桑柔慢慢看过去,鬼市边缘,靠着一棵棵的树,地上放着黄豆大的灯盏,灯盏下或是没有任何东西,或是放着块生死由命的小小木牌。 李桑柔在一盏小灯前站住,一个黑影立刻从树后闪身出来,却一句话不说。 李桑柔蹲下,拿起那块小木牌,翻过来,木牌背后,细细记着几行字,头一行是银子数,第二行是不沾官府。 “先付一半。”黑影低低说了句。 李桑柔喔了一声,放好木牌,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茶坊没有了,可市场还在,杀手们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就被胖儿亢奋的汪汪声叫醒。 打着呵欠出来,胖儿听到门响,嗷一声,在院子里一个掉头,摔的狗脸抢地,连爬带爬爬起来,冲着李桑柔扑上来,站直起来,两只前爪拼命挠着,要往李桑柔身上爬。 李桑柔弯腰抱起胖儿,沿着走廊到通往厨房的宝瓶门,推开门。 刚刚被大常开辟为厨房院子的偏院里,南边一群十几头猪,北边一群几十只羊,院子正中,架着两只杀猪床,旁边已经支起了一排儿的结实架子,准备挂杀好的猪羊。 一排儿十来间西厢房门口,架着一排儿的大灶大锅,只只大灶都是火光雄雄,灶上都烧着水。 大常和孟彦清一个指挥杀猪,一个指挥宰羊。 通往二门的偏院门口,蚂蚱、大头,以及几个老云梦卫挑着一筐筐的鸡鸭进来,扯着嗓子问大常放哪儿。 胖儿激动的汪汪大叫,李桑柔吸了口凉气,缩头回去,咣的关上了门。 她还是赶紧去铺子里吧,别在这儿碍事儿! 和偏院一比,就显得十分清净的正院里,黑马已经买了羊肉包子、白菜丝拌鸡丝,和一小锅羊杂汤回来,摆在桌子上,和李桑柔一起吃了早饭,李桑柔在前,黑马抱着胖儿在后,往铺子过去。 今年办年,黑马被摘了出来,专职跟着老大,以及看着胖儿。 毕竟,老大还没好透,胖儿还没长大,都不能离了人。 吃了饭,天空阴阴沉沉,飘起了雪花。 隔壁厨房院子里,老孟扬声喊着,指挥着众人,赶紧把棚子搭起来,整个院子都搭上! 李桑柔没撑伞,裹紧羊皮袄,不紧不慢的往递铺过去。 黑马挑了个严实的笼子,铺上厚厚的垫子,再拿了块羊皮裹在笼子外,把胖儿放进去,抱着笼子,跟在李桑柔后面,往递铺过去。 顺风总号前,高的出奇的顺风大旗在旗杆顶上迎风卷雪,旗杆旁边,来递信递东西的人群,并没有被大雪阻住,依旧人满为患。 李桑柔站在旗杆下看了一会儿,进了递铺,叫过老左,吩咐他赶紧找人,搭起棚子,把外面的空地全部盖上。 老左答应一声,急忙出去找棚匠,李桑柔站着,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院子后面过去。 第291章 不敢当 李桑柔将总帐粗略看过一遍,翻到拜贴那一页,看着几行数目,眉头微蹙。 拜贴的收益,原本相当不少,这几年却是一年比一年少,去年她没在建乐城过年,这一年又过于繁忙,这拜贴的生意,去年竟然几乎没有收益,今年只怕就颗粒无收了。 李桑柔倒了杯茶,慢慢抿着,想了一会儿,扬声叫进黑马,让他到前头找个人,去把花边晚报的林建木林掌柜请过来。 拜贴的生意,归在林掌柜手里打理。 林掌柜过来的很快,见了李桑柔,一个揖连着一个揖。 “昨天就听说大当家回来了,昨儿就过来过一趟,想给大当家请个安,可又一想,大当家的规矩,从来不兴请安磕头什么的,就又回去了。” “坐吧。”李桑柔等他说完,笑着示意他,又倒了杯茶,推到林掌柜面前。 “请你来,是想问问你拜贴的事儿,到去年,这收益,只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怎么回事?”李桑柔微笑问道。 “从咱们兴起这拜贴第二年起,就不是咱们一家做这份生意。 “建乐城做拜贴生意的多,各路各府各县也都有,咱们请翰林写字画画儿,人家也一样请,倒比咱们的花样儿多,也比咱们的便宜。 “咱们的拜贴,您吩咐过,您不发话,不许降价。 “可咱们只能自己,管不了别人家是不是,别家就降,越降越低,到现在,就数咱们的拜贴最贵,能比别家翻出两个跟头,也就越来越难卖了。”林掌柜一脸苦相。 “嗯,这几年我有点儿忙,没顾上这些。 “今年的拜贴,请过那些翰林的书画没有?”李桑柔凝神听了,接着问道。 “已经请好了,还没雕板,咱们雕板的师父的多,要雕要印都快得很,再说,这些年,这拜贴一年不如一年,印不出几张,今年,只怕连雕板的本钱都不够了,唉!”林掌柜苦着脸,叹了口气。 “请过就请过吧,不用雕板了,今年不用这些,我另找人写字画画儿。”李桑柔微笑道。 “是。”林掌柜眼睛亮了。 大当家这么说话的时候,后头都跟着大生意! 林掌柜又说了些印坊的事儿,比如从去年年初开始,就分出了专门印定制书的书部,定制书的生意,很是不错。 李桑柔凝神听过,看着林掌柜出去,抿了半杯茶,叹了口气,吩咐黑马去打听打听,去年的三鼎甲都是谁,领了哪里的差使。 要是潘定邦在建乐城就好了,让黑马去找他说一声,这事儿就妥了,现在,黑马打听好了,她还得亲自跑一趟。 ……………………………… 老左送了几封信进来。 李桑柔一封封看过,拿着圆德大和尚那封简短之极的信,又看了一遍,沉吟片刻,站起来,进到前面铺子,叫了个经常往来大相国寺的伙计,把圆德大和尚那封信递给他,吩咐他走一趟大相国寺,请主持寺务的可心和尚写几行字,在晚报上跟大家说一声:圆德大和尚今年留在扬州主持超度法会,不能主持建乐城大相国寺今年的平安符祈福仪式了。 伙计答应一声,接过信,一溜小跑,赶紧去传话。 黑马回来的很快。 去年的三鼎甲,都是谁,以及家世如何,十分详尽,这些都是黑马最喜欢的八卦。 这三鼎甲,如今都在翰林院,做什么修撰。 李桑柔看了看时辰,昨天小内侍过来递话,今天午时前后,皇上有些空闲,请她进宫说话,这会儿虽说离午时还有点儿远,不过,这点儿时辰肯定不够她去一趟翰林院再回来。 午正前后,一个青衣小内侍进来,陪笑见了礼,请李桑柔进宫。 李桑柔将在她怀里睡的呼噜声起的胖儿递给黑马,拍了拍衣襟,拎着从孟娘子那里拿来的一大包东西,跟着小内侍往东华门过去。 清风等在宣佑门下,看到李桑柔,急忙紧几步迎出来,拱手长揖,“好一阵子没见大当家了,大当家清减了不少。” “过江都的时候染了场小风寒,前儿见了潘七公子,说你忙得很,进进出出都是一路小跑。”李桑柔挎着大包袱,拱手还礼。 “整个皇城,都忙得一路小跑呢,七公子是有福气的人。”清风笑容可掬。 “可不是,论有福,谁都比不了他。”李桑柔笑。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离庆宁殿前一间小暖阁不远了。 “皇上说,庆宁殿里全是朝政时事儿,和大当家说说闲话,这间暖阁最合适,皇上还亲自挑了饼茶,茶是世子爷从平江府递过来的。”清风落低声音,和李桑柔笑道。 到了暖阁台阶下,清风站住,冲李桑柔欠了欠身,侧身在前,上了台阶,带笑禀道:“大当家到了。” 顾瑾侧对着暖阁门,坐在阁中暖炕上,听到禀报,转头看向李桑柔,微笑示意,“快进来,我刚刚备好茶。” 李桑柔冲清风欠身谢了,拎着大包袱,进了暖阁。 “怎么,还给我带了礼物?”顾瑾看着李桑柔拎着的那只相当大的包袱。 “还真算是礼物。”李桑柔笑应了句,将包袱放到靠门的小几上,跪在暖炕前,俯身叩头。 “大当家与我,不用这样的大礼,快起来。”顾瑾欠身伸手,示意李桑柔起来。 “这是我的心意。”李桑柔再磕了一下头,站起来。 “坐吧。”顾瑾示意对面。 李桑柔看了看,指着炕前扶手椅笑道:“我坐这儿吧,炕上太热。” 顾瑾笑着点头,沏了茶,推了杯到李桑柔面前,指了指李桑柔搭在椅背上的羊皮袄,忍不住笑起来,“大当家刚到建乐城的时候,世子可没少跟我抱怨你的狗皮袄。” “他抱怨之后,我就改了,这是羊皮。”李桑柔笑着解释。 顾瑾失笑出声。 世子抱怨她的狗皮袄连个罩面都不绷,粗陋的像个蛮人,她把狗皮换成羊皮,这羊皮袄还是连个罩面都没有,还是一样的粗陋。 “说你瘦了不少,真瘦了不少。”顾瑾笑过,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您也清减了。”顿了顿,李桑柔笑道:“前一阵子病过一场,这一年事儿多,赶得有点儿紧。” “多谢你!”顾瑾郑重欠身。 “不敢当,都是份内的事儿。”李桑柔忙欠身还礼。 “嗯,我问世子,你再一次救了他,这份救命大恩,当如何,世子回信说,这是他和你的私事,在你这里,是份内的事儿?”顾瑾看着李桑柔笑道。 “世子的事,都是我份内之事,皇上的事,也一样是份内之事。”李桑柔欠身笑道。 顾瑾笑着,没说话,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你的船厂怎么样了?”顾瑾抿了口茶,接着笑道。 “不怎么样,还没找到真正会造船的,我想造大些的海船,要能抗风浪,要快,还要平稳,现在看到的,都是工匠,只是把自己那一块做的极好而已。”李桑柔叹了口气。 “千里马和伯乐同样难得,不过,总会有的。”顾瑾凝神听着,笑道。 “嗯,之前在豫章修滕王阁,现在的船厂,都让人感慨,夸夸其谈的读书人太多了,个个能写会说,却百无一用。 “真正能建屋修桥,统筹计算,造船造车,修筑道路的,极其稀少,工匠们不识字,只知道自己手里那一点点手艺,识字的人觉得修缮建造是工匠之业,低贱不入流,偶尔有几个在修缮建造上有天赋的,不是拘于身份,就是被师长亲戚阻住劝住。 “话又说回来,也确实没有前程。唉!“李桑柔烦恼的一声长叹,指了指放在几上的那只大包袱,“看看这个吧。” 李桑柔说着,上前拿过包袱,解开,先拎了几块布出来,递给顾瑾。“你看看这布。” 顾瑾接过,仔细的看,又捻了捻,拉了拉,点头,“极好,这是你试种的那个棉花织出来的?” “是,还有这个。”李桑柔又递了只手笼给顾瑾,“外面用的棉布,里面絮的是棉花,你试试暖不暖和,我试过,比丝绵暖。” 顾瑾接过,套在手上,停顿片刻,点头,”很舒服。“随即扬声叫进清风,将手笼递给他,“你再去拿只丝绵手笼,差不多厚薄的,找几个人试试,哪一个更暖和。” “是。”清风上前一步,双手捧着手笼,退步出去。 “还有这个。”李桑柔又递了几块极薄的细纱过去。 “这也是棉花织出来的?”顾瑾接过,仔细的看。 这几块细纱,温软贴身,照他的感觉,比丝纱更舒服。 “嗯,这个棉花,五口之家,能种上一两亩地,一家人一年的衣裳被褥就有了。 “这种棉花,摘下棉桃,晒干了,清理干净,摘出棉籽,就能直接纺线,纺了线就能织布,比麻简单太多了。 “你看,百工比读书人有用多了。”李桑柔顺势抱怨了句。 顾瑾失笑,冲李桑柔微微欠身,“你说的极是。不过,读书人也很要紧。”顿了顿,顾瑾微微颔首,“多谢你。” “不敢当,我只是把这些转交给你而已。“李桑柔欠身,顿了顿,李桑柔看着顾瑾笑道:“我想请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几家大寺,给阵亡的将士做一场超度法会,顺便给今年的平安符加持祈福,不知道能不能请一份阵亡将士的名录出来。” “圆德还没回来?”顾瑾扬眉笑问道。 “是,他说不回来过年了,和慧安一起,在扬州做几场法事,超度游魂。”李桑柔笑看着顾瑾。 “没有圆德,大相国寺的平安符,难道就不值钱了?”顾瑾有几分无奈,“你得自己找人去抄录,这皇城里,人人都极忙。” “皇上放心!”李桑柔爽快答应。 让她抄就行! 李桑柔说完正事,站起来告辞,顾瑾笑应了,突然想起来,看着李桑柔笑道:“听说你养了一条小狗?” “是,叫胖儿,从窝里掉到我面前,和我有缘,就养着了。”李桑柔笑应。 顾瑾笑起来,“世子小时候,也养过一条狗。” 顾瑾的话顿住,没再说下去。 李桑柔见他不说话了,欠身告退。 看着李桑柔出去,顾瑾出了好一会儿神,叫进清风,吩咐请几位相公,以及工部尚书、司农寺卿等人。 ……………………………… 李桑柔从宣佑门出来,径直往翰林院,去找去年的三鼎甲。 去年的状元王元祖籍荆州荆门县,父亲读书不成,又爱四下走动,就做起了生意。 王元父亲四十岁那年,原配病故,做生意到六安时,遇上王元母亲,续娶之后,就安家在六安。 王元母亲只生了王元一个,王元一支定居六安,王元父亲元配所出大哥、二哥和三哥三支,都在荆门县。 李桑柔想着状元王元的家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个状元,真是合适极了。 王元父亲已故,前年赴建乐城春闱时,王元干脆把母亲,妻儿一起带了过来,去年年底,王元妻子刚刚生下第二个孩子,当年就没能回乡过年祭祀,今年夏末秋初,王元母亲就带王元妻儿,启程往荆门祭拜祖先。 这会儿,王元一个人在建乐城,中午干脆就在翰林院,吃了饭,找地方睡一会儿。 刚刚躺下,小厮就咣咣拍门。 “你看你把门拍的,门不疼,你那手疼不疼?”王元坐起来,看着推门进来的小厮,没好气道。 “四爷,大当家找你,那位大当家!”小厮一脸兴奋。 “哪位大当家?嗯?”王元赶紧站起来,从前往后捋了一遍长衫,赶紧往外走。 翰林院是关于大当家的传说最多的地方。 比如那场文会,比如战场上大当家如何威风凛凛,如何箭无虚发,以及被大当家打过巴掌的那几位翰林,如今个个都是国家柱石,个个会骂人会打架,能文能武。 翰林院院子里,李桑柔披着件羊皮袄,正四下看着满院子的石榴树、银杏树。 “在下王元。”王元有几分迟疑。 传说中的大当家不修边饰,可眼前这位,也太不讲究了吧,这连男女都不好分。 “见过状元公!”李桑柔忙转身过去,冲王元拱手长揖,“我姓李,李桑柔,顺风大当家。” “知道知道!原来真是大当家,在下还以为小厮乱说,能面见大当家,三生有幸!”王元一个长揖接一个长揖。 ”不敢当,实在不敢当,真不敢当。“ 王元一个接一个长揖,李桑柔只好一下接一下的还礼。 王元咯的笑出了声,“大当家的这个不敢当,在下常听前辈说起。” “确实不敢当。”李桑柔发自内心。 “大当家勇猛慈悲,战场之下,如神人一般……” “我找你有事儿!”李桑柔提高声音,赶紧打断了王元刚刚开始喷薄的激情。 “是,大当家只管吩咐。”王元噎回满腔的激动,冲李桑柔拱着手,一幅听完吩咐立刻行动的模样。 “我是来求状元……” “不敢当一个求字!大当家只管吩咐!”王元听到个求字,又是摆手又是长揖。 “好吧好吧。”李桑柔被王元这份激动扑的简直想转身就跑。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请状元公,以及榜眼公、探花公三位,能不能一人写一幅字,或是画一幅画,恭贺新年,寄语天下学子,让天下学子沾一沾三鼎甲的文气?”李桑柔赶紧说正事儿。 “这是在下的荣幸!大当家放心! “在下的字还算能入眼,曹榜眼画的一手好丹青,黄探花书画俱佳,曹榜眼和黄探花就在后边,是在下?还是大当家?”王元有几分踌躇。 这么一件小事儿,让大当家挨个说一遍,这太不尊重大当家了,显得他们太拿大了! 可要是他去说,曹榜眼和黄探花也极其仰慕大当家,不能见大当家一面,必定十分遗憾。 “要是合适,请状元公代转最好。”李桑柔可不敢再往里走。 这一个她勉强还能应付,要是一围上来两三个四五个,个个都是这样,她就只好夺路而逃了! “是是是!大当家放心,我等这就开始写画,写好画好之后,请大当家过目。”王元赶紧应是。 “那就有劳状元公,写好之后,让人送到顺风总号就行,多谢。告辞!”李桑柔拱手谢过,眼看着四周人影晃动,转身赶紧走! 第292章 热闹的年 李桑柔一路急步,从翰林院出来,转过一条街,才松了口气,放慢脚步,往大相国寺过去。 李桑柔围着大相国寺转了半圈,瞄着四下无人,跑两步抓住墙外一棵树的树枝,翻上树枝,跳过围墙。 圆德大和尚那间方丈小院空关着,李桑柔伸头探脑,往两边寮房找人。 “这位施主!”正在扫地的一个年青僧人急忙上前,“这位女施主!上香祈福在前面,请往前面!” “我找可心和尚。”李桑柔站住,陪笑解释。 “咦!”年青僧人顿时撇嘴斜起李桑柔来,“女施主请往前面去!可心小师叔不见外客!请你到前面去!” “我姓李……” “姓什么都不行!请你赶紧出去!“ ”那我找你们知客僧可宜和尚……“ ”可宜师叔白天都在前面!哪有跑这儿找的?请你赶紧出去!请你!“年青僧人都要急眼了。 ”行行行!我到前面找。“李桑柔赶紧往外走。 ”你要找可宜师叔,到药王殿去找!“年青僧人见李桑柔往外走了,舒了口气,态度立刻好多了。 ”多谢多谢。“李桑柔回头谢过,直奔药王殿。 片刻之后,大相国寺知客僧可宜陪着李桑柔,客气无比的进了后院。 还在扫地的年青僧人拄着扫帚,皱眉瞥着李桑柔,李桑柔冲他微笑颔首。 可宜和尚引着李桑柔,一直走到寮房最后一进一个角落里,指着两间小屋笑道:“可心师弟爱静,大当家稍候。” 可宜和尚往前两步,没等他说话,一个略微削瘦,高而挺拔的年青和尚,从屋里出来,冲李桑柔合什欠身。 李桑柔看清楚年青和尚,忍不住噢了一声,随即啧啧而笑,“怪不得你们寺里一看到女施主,那么烦恼。” “皮囊而已,让大当家见笑了。”可心和尚再次欠身。 “这小一年,满寺都是女施主,是挺让人烦恼。”知客僧可宜和尚也笑起来。 “我确实是有事而来,见面之前,尚未闻名。”李桑柔冲可心和尚拱了拱手,认真解释道。 可宜和尚笑出了声,“大当家这边要没什么事儿,小僧先告退了。” 可宜和尚退后几步,转身走了,可心和尚已经拿了两只小凳子出来,又搬了张白茬杂木桌子,接着捅开廊下的红泥炉,端出茶盘茶具,准备沏茶。 李桑柔坐下,看着可心和尚进进出出,搬好茶具,开始沏茶。 可心和尚沏好茶,推了一杯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看看茶,再看看可心和尚,叹了口气,“你这茶,超凡脱俗,毫无烟火气。” “师父也说过,此世既然为人,哪怕出家,也不能没有烟火气,小僧修为尚差。”可心和尚微微欠身。 “我一直以为随侍在圆德大和尚身边的那位是你。”李桑柔再次打量可心。 “那是可安大师兄。”可心和尚欠身微笑。 李桑柔看着微笑的可心,叹了口气,“你从小就这么好看么?多大出家的?你家人怎么舍得下的?” “我是孤儿,三十年前,师父把我化回来,度入空门。” “你已经三十多岁了?真是,岁月从不败美人。”李桑柔赞叹了句。 “谢大当家夸奖。”可心和尚微微颔首,“大当家上午递过来的信儿,小僧已经写好,让人送到晚报报坊了。” “今年准备了多少平安符?”李桑柔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比往年少了四成,十月里,小僧就写信问过师父,能否主持今年的平安祈福礼。 “大相国寺的平安符,法力无边,一半是源于师父的慈悲。”可心和尚缓声道。 “嗯,少了,还来得及再添些吗?”李桑柔笑道。 可心和尚有些意外,“要问问可宜师兄。” “我想请贵寺,请贵寺再请上开宝寺、大佛寺等几家大寺,替阵亡将士做一场超度法会,把那些平安符放到灵位前,一并祈祷。” “要是请上诸家大寺,大相国寺只怕太小,铺阵不开。要请可宜师兄一起商量商量。”可心和尚就要站起来。 “怎么铺阵怎么安排,你们商量,大相国寺太小,你们另挑地方,挑好地方,要是你们出面不便当,就去找我。 “还有,抄录阵亡将士名录这事儿,得你们承担下来,这些名录,最好分路分府分县抄出来。这一件越快越好,多挑些人,你们挑好了人,让他们到顺风总号找我。 “银子的事,让可宜和尚去找大常。”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是,大当家放心。” 可心和尚跟着站起来,送出两步,李桑柔冲他摆了摆手,“不用送,我走了。”说着,攀上根弯下来的树枝,再攀上另一根,跳过围墙。 可心和尚看的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急忙往前面去找可宜和尚,召集其它诸人,商量这件大事。 ……………………………… 李桑柔从大相国寺出来,转过弯,经过长庆楼时,一眼瞥见阿左站在长庆楼欢门一侧,看到她,似有似无的曲了曲膝。 李桑柔顺脚拐进长庆楼,对着迎上来的茶酒博士,吩咐烧一份焖鹿肉,再准备一份卷饼,烧好包好,她要带回去,再交待了一句她四下走走,瞄着阿左,往后院过去。 阿左进了一棵大树掩映之下的雅间,李桑柔跟了进去。 进了雅间院门,站在院门后的阿左忙掩上院门,雅间台阶上,石阿彩紧几步下了台阶,提起裙子,跪了下去。 “不敢当,你这是做什么!”李桑柔吓了一跳,急忙冲前几步,拉起石阿彩。 “大当家大恩。”石阿彩看着李桑柔,似笑又似哭。 大当家掩下了所有的事,也就是抹掉了她自己所有的功劳。 “咱们说过,从未谋面,你到这里?”李桑柔指着四周,“有急事儿?” “没有,就是想当面给大当家磕个头。”石阿彩缓过口气。 “不值一提。家里都还好?”李桑柔打量着石阿彩。 “都好,是阿娘出面料理的,之后,阿娘就打发我带着孩子过来建乐城。” “见皇上什么的,可还好?跟你们想的,差多少?”李桑柔含糊问了句。 “极好,给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本来要给亲王位的,我辞了,这也是来之前,阿娘的交待,过高则危。 “九溪十峒的峒兵驻守西南,仍由杨家统领。” 石阿彩的话顿了顿,接着笑道:“我给阿娘和大郎写了信,上折子许下诺言,杨家嫡支,须生于建乐城,长于建乐城,成年之后,挑成才者统领峒兵。” 李桑柔抬手在石阿彩肩上拍了拍,“等以后再有机会认识,咱们再说话。南星和叶家大郎可还好?” “他俩挺合得来。”石阿彩知道李桑柔要问什么,笑道。 “那就好,我走了。”李桑柔往后两步,挥手别石阿彩,出了院门,到前面拎上提盒,往炒米巷回去。 虽说离祭灶还有两天,可炒米巷宅子里已经热火朝天。 二门里,几个老云梦卫只穿了件单衫,正挥着木捶打年糕。 李桑柔看的瞪眼,这怎么又添上年糕了? 董超端着一大木盆热气腾腾的糯米,一路小跑出来,倒进另一只石臼,跟在他后头的两个老云梦卫,脱了大袄,开始抡捶。 “这是谁的主意?”李桑柔指着年糕问道。 “应大胆!”董超愉快的答了句,“还有好些个,都说过年没年糕不行,大常说你爱吃年糕,就多打了点儿。” 李桑柔咽了口口水,行吧,年糕就年糕吧,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呢。 李桑柔将焖鹿肉和卷饼递给迎出来的黑马,董超伸头闻了闻,一拍大腿,“我就说少点儿什么,没有野味儿!看看,老大都跑外头买鹿肉去了!” “不是……”李桑柔有气无力的喊了半声,董超已经一只手拎着木盆,一路小跑去找大常了,边跑边喊:“哎!我想起来了,还得再买几只鹿……” 满院子的肉香油香中,李桑柔坐在正院廊下,拿一张饼,放上烧鸡丝酱肉丝红油耳丝,再放上葱丝白菜丝,抹上酱,卷起咬着。 黑马看了一圈,啧了一声,“我等着吃油渣包子,萝卜丝配油渣!” “胖儿呢?”李桑柔看了一圈,问道。 “跟蚂蚱在后院埋葱呢。”黑马拎起筷子吃鹿肉。 长庆楼的焖鹿肉,建乐城一绝! “马爷在家吗?”院门外一声喊。 “在在在!”黑马一跃而起,直冲出去。 片刻,黑马一路小跑,时不时回身哈一下腰,带着裹在厚厚斗蓬中的宁和公主,进了正院。 李桑柔放下卷饼,站起来迎上来,“怎么这会儿来了?没什么事儿吧?”李桑柔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着宁和公主。 “不能算没事儿。”宁和公主掀下斗蓬帽子,看起来十分憔悴。 “你们聊!我带千山去吃饭!千山还没吃饭呢!”黑马冲宁和公主交待了句,带着千山,往隔壁厨房院里过去。 “坐,喝杯茶?”李桑柔拖了把高椅子过来,让着宁和公主坐下,倒了杯茶递给她。 “我和阿暃,都熬了一个来月了。”宁和公主接过茶,抿了口就放下了,“我不渴,刚刚回来,阿暃病了。” “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坐下,再次打量宁和公主。 “十月里,父亲入了寝宫,睿亲王就病倒了。”宁和公主神情黯淡。 李桑柔听宁和公主说到睿亲王病了,拿起卷饼接着吃。 “进了十一月,说是睿亲王病重,大哥就让我陪着阿暃,还有阿暃二哥三哥,去陵地侍疾。” 李桑柔吃完一张卷饼,再卷一张,往卷饼里放了几块鹿肉。 “睿亲王本来病的不算重。”顿了顿,宁和公主叹了口气,“是他自己断了药,就病得一天比一天重。 “睿亲王倒没什么,他就是躺在床上,多数时候,让人把他抬到廊下,他就在那儿看山,极少说话,你跟他说话,他跟没听见一样,侍疾也没什么好侍的,他根本不让阿暃他们碰他。 “可是,沈王妃!”宁和公主深吸了口气,“实在是!”宁和公主再深吸口气。 李桑柔斜瞥着她。 宁和公主一边吸了四五口气,才接着道:“我们头一天到,她迎着我们就尖叫:说老大呢?那位世子呢?他爹就要死了,他也不来一趟吗? “阿螘就赶紧说:大哥在外头带兵打仗呢,回不来。 “可沈王妃还是叫个不停,说什么要是她死了,老大一眼不看也就算了,说什么那是亲爹,什么脸都不要什么的,反正就是一直叫。 “我们在那里一个来月,她天天闹。 “和阿暃说,沈家满门死在大哥手里,她和睿亲王死在大哥手里,说阿暃居然还跟我在一起,还住进了宫里,问阿暃平时是怎么吃得下饭,是怎么睡得着觉的。 “当时去的时候,大哥特意挑了宋尚宫陪着我们,宋尚宫从前一直跟在阿娘身边,沈王妃挺怕她的。 “宋尚宫就说:沈家不过死了永平侯父子,永平侯父子是怎么死的,谁不知道? “宋尚宫还问沈王妃,当初她三番五次要害死世子,投过两回毒,找人暗杀,世子出使南梁那一回,九死一生。” 宁和公主的话顿住,泪水盈盈的看着李桑柔,“这些,我都不知道,阿暃也不知道!” 李桑柔咬着卷饼,看着她点了点头。 “宋尚宫说沈王妃,她不过就是没有得逞而已,阿暃问心无愧,当然吃得下睡得着,宋尚宫问沈王妃,她一心一意要害人,吃得下睡得着吗? “宋尚宫还说,现在大局已定,连天下都一统了,她还这样跟阿暃、阿螘他们闹,想做什么?要害死阿暃和阿螘他们吗? “那一回,沈王妃安静了好几天,后来吧,就像疯子一样,一会儿跟阿暃说,愿赌服输,她没说话,一会儿就闹起来,骂睿亲王没志气,就想着死,骂阿暃不要脸,过一会儿吧,又好了,又说让阿暃照顾好自己,她败了就该死。 “这一个来月,沈王妃就这么一天倒腾几回的天天闹! “有一回,她在睿亲王院门口大闹,睿亲王说,当初先章皇后说,沈氏连晞哥儿阿娘鞋底的泥都不如,还真是不如。 “当时,我,阿暃,阿螘和二堂哥都在,二堂哥脸都青了。 “唉,阿暃气的天天哭,后来就病了,唉!”宁和公主不停的叹气。 “睿亲王走了?”李桑柔吃完一张饼,拍了拍手。 “嗯,临走前留话,说他已经是世外之人,不要让任何俗礼厌烦他,把他烧了,撒到先皇陵地就行了。 “大哥说,如他所愿。”宁和公主接着叹气。 “沈王妃呢?”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太医说她失心疯了,还在陵地。”宁和公主明显不想多说。 “嗯,都过去了,阿暃病的不重吧?” “还好,唉!” “你吃过饭没有?我们今天蒸油渣包子,大约还有别的,你尝尝?”李桑柔建议道。 “我……”宁和公主迟疑起来。 照理说,她应该难过的吃不下饭。 “刚出笼的包子!老大尝尝!”黑马端着一小筐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包子,一溜小跑进来,“油渣萝卜丝,油渣白菜,这几个是芹菜羊油渣!赶紧尝尝,好吃好吃!” 宁和公主伸手过去,“还有羊油渣?我尝尝。” 李桑柔也拿了只包子,看着一口一口,吃得十分香甜的宁和公主。 顾暃大约要病一阵子,宁和,不过是烦恼而已。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没有谁能替得了谁,每一个人,都要独自面对自己的艰难和悲伤。 第293章 阵势太大 第二天一大清早,兵部一个年青堂官,就找到了顺风总号,一个接一个长揖后,说兵部谈尚书打发他过来找大当家,说是他昨天傍晚就过来过一趟了,大当家的不在。 他们谈尚书,把大当家要抄录阵亡将士名录这件大事儿,交待到他这里了,说他们谈尚书再三交待过他,大当家忙,让他多跑几趟,无论如何不能给大当家添乱。 大当家这边的人到了,他过来带进去,或是让他们直接去兵部找他,都行,一切只看大当家方便。 兵部堂官刚走,可心和尚安排过来抄录阵亡名录的僧人,就找到了顺风总号。 李桑柔让黑马带着这小半个大相国寺的僧众,交到兵部那位堂官那里。 傍晚,可心和尚和知客僧可宜和尚找到顺风总号,和李桑柔说这一天里,他们请各家大寺的主持一起,商量法会的情形。 各家大寺自然是赞同之极,各家主持都表示要齐心协力,鼎力而为,务必将大当家发愿的这场水陆法会,办到最好! 所以,这场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在斋胜会,他们觉得,必须七七四十九天,才得圆满。 李桑柔端正坐着,听可心和尚和可宜和尚一替一段的说着什么内坛如何,要如何布置,暂定由哪几家大寺哪几位大和尚主持。 外坛又如何,各由哪位大和尚主持,要动用的法器如何,坛口焰火如何,水陆画如何,哪家准备请哪件圣物出来。以及,散套曲牌总计多少 李桑柔听的一团乱麻,唯一听的明白无比的,就是这笔银子,只怕是巨大到远超过她的预想。 两个人颇为兴奋的说完法会的大事,可宜和尚陪着一脸笑,和李桑柔商量道:“这几年连大相国寺在内,各寺都有些艰难,有些僧众的袈裟过于破旧,甚至破烂,只怕到时候不整齐不好看,大当家看,过于破旧的袈裟,是不是让他们做件新的?” “来得及吗?不是三天后就要开始了?”李桑柔扬眉问道。 “来得及来得及,袈裟好做得很,快得很,有个两三天,足够了。”可宜和尚赶紧点头。 “行啊,马都买了,鞍也配了,就几根缰绳,买就买吧。”李桑柔想叹气,赶紧忍住了。 “法会地点,小僧和可宜师兄,以及开宝寺等几家大寺的主持商量过,也实地看过一回,只怕要在迎祥池,连上太学门口那片空地,才能铺陈得开。”可心和尚欠身道。 “迎祥池连上太学门口,这场法会,要动用多少僧众?”李桑柔看着可宜和尚问道。 “大当家替阵亡将士超度祈福,这样的大事,人少了肯定不行,城内城外诸寺僧众,都要参与,也就二千来人。”可宜和尚一脸笑,欠身答道。 李桑柔用力忍住那一口气凉气,缓缓点了下头。 好吧,也就二千来人! “此一法会,是大当家发愿之独姓法会,到时候,内坛礼拜,要辛苦大当家。”可心和尚接着道。 “独姓?还有众姓?”李桑柔蹙眉问道。 “是,水陆大会耗费巨大,寺里往昔水陆大会,几乎都是众姓,独姓极少。”可心和尚老老实实答话。 “那就算众姓吧,内坛礼拜,你们另行安排,我在外面听听经就行了。”李桑柔断然拒绝了内坛礼拜的邀请。 “是。大当家发善心却毫不为己,一切为众生,功德不可限量。”可宜和尚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欠身致意。 “不敢当。”李桑柔一脸干笑,“你去找大常支银子吧,大常就在前面,刚刚过来,快去吧。” 看着可宜和尚和可心和尚并肩往前面去寻大常,李桑柔轻轻抽了口凉气。 今年卖平安符的钱,全部贴进这场法会,只怕还不够! 唉!大意了! ……………………………… 状元王元三人的书画,送过来的很快。 三鼎甲每个人都是十来幅字或画,还附了张不算短的说明: 说是三个人在一起,花了整整两天的功夫,每个人都写画了一两百幅,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再从各自的一百两幅书画中间,挑出来这十来幅,请大当家斟酌着用。 李桑柔对着一排儿三十多幅字画,十分苦恼,她根本就看不出这一幅和那一幅,以及这个人和那个人,这字这画,有什么分别。 照她这眼睛看,都一样,哪有分别啊! 王元写的又是草书,李桑柔对着王元那十来张草书,认了半天,没有一幅能认全的。 对着三十多幅字画发了半天呆,李桑柔只好吩咐黑马扛着这几十幅字画,往潘相府上去找钟二奶奶,请钟二奶奶帮她各挑一幅,用来印新年贺岁的拜贴。 午饭后,钟二奶奶就打发人送回了三十来幅书画。 大约是想到了李桑柔认不全那些草书,钟二奶奶不光是给各人的十来幅字画排了位次,还一一点评,这一幅字写的怎么样,写的那些字是什么意思,言中的意思是什么,言外的意思又是什么。 这一幅画哪儿不凡,画里的吉祥典故出处在哪里,寓意又是什么,极其详尽。 李桑柔仔细看过,将钟二奶奶挑出的三甲各一幅字画,吩咐一个伙计送到晚报坊,并嘱咐林掌柜在明天的晚报上挤点儿空出来,写一篇小文章,介绍一下今年的拜贴,僻如三甲的字画如何、寓意如何,以及,一定要点明三鼎甲这字画拜贴,那可是沾文气蹭运道之必不可少! 平安符的亏空是亏定了,今年这拜贴,好歹得赚些回来。 ……………………………… 午时前后,李桑柔坐在围了三面的芦棚里,支着只生铁深锅,正慢火焖着锅羊肉饭,宁和公主裹着件黑斗蓬,穿过马厩院子进来。 李桑柔拖了张扶手椅给她,看着她坐下,侧头打量着她的脸色。 “怎么啦?”李桑柔递了杯茶给宁和公主。 “阿暃!”宁和公主看起来烦恼极了,“今天早上,又把汤药倒进花盆里了,我一进屋就闻到了!那么浓的汤药味儿! “我就问她,想干什么! “她说生而无趣,你听听,生而无趣! “我就说她,我阿爹走的时候,我跟她差不多大,我阿娘走的时候,我可比她小多了,我不是也活下来了! “她说她跟我不一样,说我有哥哥,我说你也有大哥二哥三哥啊,一个都不比我少,我二哥还出家了呢,你二哥可好好儿的! “她就哭了,说我讥讽她,说我明知道她大哥会怎么对她,她二哥有多混账,她三哥跟她一样艰难,你听听! “真是气死人,后来我只能看着人给她硬灌了一碗药,天天这样,你说烦不烦! “我还不敢跟大哥说,她这样,让大哥知道了不好对不对?”宁和公主说的哽咽起来。 她实在太难了。 “第一,你大哥肯定知道,你不知道的,他都知道;第二,你大哥肯定不会跟阿暃计较,要计较,早就计较了。”李桑柔站起来,拿过黑马刚买回来的梨肉条,递到宁和公主怀里。 “从前是不计较,可阿暃要是总这样,总是会计较的,大哥现在忙成那样,我都不敢给他添乱。”宁和公主掂起根梨肉条,咬了一口。 “阿暃确实跟你不一样,你大哥不跟她计较,视她如你,她大哥是不是能视她如你,可不好说,她二哥确实帮不上她,还要拉扯着她,她三哥确实自顾不瑕,她不是任性胡闹,她确实挺难的。”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温声道。 宁和公主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铁锅里的米饭香味四溢,李桑柔出了芦棚,拿了些大常他们刚刚卤好的猪舌猪肚,切成略薄的片,再将几片白菜斜片成薄片,用开水烫过,和猪舌猪肚拌在一起,撒上香葱香菜,再切了一碟子肉皮冻,淋上香油蒜汁,盛了羊肉焖饭出来,递了一碗给宁和公主。 宁和公主一碗饭吃完,心情明显好多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阿暃不能总这样啊。 “她一直这样,那就是害了自己,偏偏,我好话说尽,她就是油盐不进! “我想带她出去吧,她又在热孝里,不宜外出,可她现在这样,天天窝在床上悲伤,这怎么能行呢?”宁和公主一边说一边叹气。 “她的处境,确实艰难,她今年不小了吧,跟你差不多大?”李桑柔一边烧了热水涮锅涮碗,一边和宁和公主说着话儿。 “嗯,再过一个年,我就二十四了。” 说到二十四了,宁和公主的话顿住,有几分怔忡恍惚,一眨眼间,她竟然二十四岁了。 “阿暃比我小三岁,过了年,也二十一了。”宁和公主再次怔忡。 阿暃都二十一了,她怎么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小,阿暃也还很小呢! “你待字闺中,有情可原,她跟你不一样,二十都过了,该谈婚论嫁了。 “你看,这些事,都没人替她操心,你大哥这几年太忙,根本顾不上这些,她大哥更不用说了,除了打仗,什么都顾不上。 “你要帮阿暃,不是劝她,要想开要心胸开阔如何如何,这些都是废话。 “你该一样一样的和她理一理她的难处,和她商量商量,该怎么解决这些难处。”李桑柔语速很慢。 宁和公主凝神听着,片刻,愧疚起来,“我竟然没想到这些,阿暃这个人,又死要面子,从来不肯开口求人的,唉,我太没用了!” “这不是你的错。”李桑柔笑着拍了拍宁和公主,“下次,你带阿暃到我这里来,我这里百无禁忌。 ”对了,我还养了只小狗,叫胖儿,又小又胖,狗笨脾气大,挺好玩,现在被黑马带出去做衣裳去了,下次你带阿暃来看胖儿。“ “狗笨脾气大?”宁和公主咯笑出声,“怎么像阿暃,虽然笨,但是脾气大,刚刚我还这么说她。” 李桑柔失笑,和宁和公主说起了闲话,“文先生那边怎么样?你三哥呢?给你写信没有?” “文先生~~”宁和公主拖着尾音,“就是忙呗,回回写信,都是说他怎么怎么忙。 “他还说,平江城里的人家,过年不吃饺子的,吃汤团,汤年糕!说是汤圆有大有小,小的没有馅,就是一团糯米,他还说挺好吃的,怎么会好吃呢?” “是挺好吃的,我家有,正做着呢,汤团有芝麻猪油的,鲜肉的,还有小汤团,实心的,没有馅,还有年糕,各种年糕,甜的咸的,带馅不带馅的。还有几大缸酒酿。” 李桑柔说的想叹气,“你带阿暃来,都尝尝,老董做的肉丝白菜炒年糕,很好吃。” 宁和公主听的眼睛都瞪大了,“你家要开酒楼了?” “开什么酒楼,过年了。”李桑柔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家过年真热闹,宫里过年全是礼数,连包个饺子,都一堆的规矩。”宁和公主一脸的羡慕。 李桑柔一脸干笑。 她家的年,就是太热闹了,年货的热闹。 宁和公主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起身告辞。 李桑柔挥着手,看着她进了院门,往后靠在椅背上,出了一会儿神,站起来,往府衙过去。 她回来这么些天了,张猫一直没过来,付娘子也没过来,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 府衙离顺风总号不远,李桑柔信步当车,慢慢悠悠逛到府衙门口。 已经进了腊月,腊月正月里,大家都想图个吉利,这官司自然是能不打就不打,府衙门口的状纸摊儿,也都收起来了。 李桑柔转了一圈儿,找了家兼卖饭食的小茶坊,一问摆状纸摊儿的付娘子,小茶坊从掌柜到伙计,竟然无人不知。 也是,在府衙门口摆状纸摊儿的女人,付娘子只怕是独一份。 顺着小茶坊掌柜娘子的指点,李桑柔找到付娘子那间果然极小的院子。 院门落锁,李桑柔推着院门,从两扇门缝里往里看了看,正对着院门的正屋也挂着大锁,看样子是出门了。 李桑柔关紧院门,往炒米巷回去。 第294章 办法总是有的 去兵部抄录阵亡将士名录的僧众,埋头抄到天近傍晚,从开宝寺等其它寺院挑出来的僧人,赶到兵部,从头一批僧众手里接过笔,接着抄。 动用迎祥池以及太学门口那块地方,这件事儿,黑马跑了趟府衙,找师爷说了声。 当天傍晚,府衙的推官、师爷就带着诸衙役,将迎祥池一带算命的、打卦的,卖小吃的,卖假古董的,往外驱赶。 被驱开的算命打卦的,各种小贩听说清出来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会,顿时兴奋不已。 好了,干一个月吃半年的机会来了! 没到第二天清早,当天后半夜起,可宜和尚就聚齐了开宝寺等各家大寺小寺的知客僧,呼啦啦几十人一起,赶到迎祥池,看位置列清单派活儿。 午后,李桑柔晃过去,远远看着人人一身轻薄短打,来来往往全是一路小跑的僧众,和招募来帮忙的各色工匠和帮工。 高高的芦棚已经支起了一排排的立杆,李桑柔仰头看着攀在高高的架子上,个个都是武林高手的搭材作架子工,又想叹气。 大常说,光搭芦棚这一项,就是五千多银,说要是赶着平时,三千多银就够了,这都腊月里了,再让人家出来干活,工钱不能不多给些。 可她瞧着,这些搭材作的工匠们,高兴得很呢,听听,都唱起来了! 李桑柔买了碗浆水,蹲在两个算命摊儿中间,郁闷的喝着浆水。 唉,这是她见识少了,以为做个法事,最了不起,也就是大雄宝殿里挤满人,院子里再站一堆。 敢情这大法事,动静这么大! “过来瞧生意的?”旁边看热闹的算命先儿和李桑柔搭话。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不用瞧,这生意好做! “你要是没手艺,就去各家大点心铺,赶早,买些点心,不拘什么,像酥螺这种极贵的,也行,拿过来,加上一成两成的价,好卖得很! “你要是有本钱,现在赶紧就去定好,就能拿好货俏货,要是没本钱,就没法挑了,只能跟人家商量商量,大多都能赊帐,都知道这生意好做。 “不用看,是吃的就行,喝的也行,不过喝得重,得有车。”算命先儿挺健谈。 “大过年的,还出来干活。”李桑柔指了指在高高的立杆上显摆的年青架子工。 “瞧你说的,大过年就不吃不喝了?大过年更得吃吃喝喝!不出来干活哪有钱? “你是外地的吧?听口音不像我们建乐城的。” “嗯,扬州过来的。”李桑柔看着身后跟了一大群工匠头儿的心宜和尚。 “唉哟,扬州可惨!逃难来的?唉,可怜,当初南梁人祸害你们扬州,那一场事儿,我还捐了十个大钱呢! “这大法会,七七四十九天,你知道吧,听说是独姓法会呢! “不得了!这人吧,钱多,胆子大!”算命先儿啧啧。 “怎么胆子大了?”李桑柔头也不回的问了句。 “你是外乡人,当然不知道!”算命先儿翘着腿,很是自得,“这些年,一直打仗,虽说咱们全是大胜,可打仗这事儿,就是大胜,那花的银子,一样是海了去了! “咱们皇上!” 算命先儿拱着手,往上举了举。 “那可是贤明的不得了,千古明君头一家!为了这打仗,听说节省得很,说是一天就吃一顿肉! “你说说,皇上都这么节省,一天就一顿肉,满天下,”算命先儿凑近李桑柔,压着声音,“满天下就算了,出了这建乐城,那就是天高皇帝远,看不见那就管不着! “可咱们建乐城,天子脚下,谁敢不节省啊?你说是吧! “这好几年了,连个办寿的都没有。 “啧,你瞧那小子,乐成啥样儿了!说不定一年两年都没开张了,听说这施主,大方得很,工钱翻倍给的!” 算命先儿再次啧啧。 “你这算命生意好不好?肯定不错。”李桑柔回头看了眼算命先儿。 “好什么啊!我这眼不行,总看走眼!我这张破嘴!”算命先儿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把,“我这一门,最擅六爻,从来不靠看人下菜抖机灵骗人骗钱,我这都是真本事! “我给你算一卦?” “从前这里有个瞎子,听说也擅六爻?”李桑柔喝完了浆水,将碗递给浆水小贩。 “咦!那瞎子可厉害!一把钱撒出去,用手一摸,来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一口道出,从没错过! ”他是我师兄,我比他也就差一点点,我给你算一卦?“算命先儿摸出大钱。 ”下回吧,我去瞧瞧哪家能赊帐拿点心,多谢您。“李桑柔站起来。 ”不谢不谢,有空再来说话。“算命先儿冲李桑柔挥着手。 第二天午后,李桑柔再过来时,迎祥池和太学门口一大圈儿,已经扎上回避牌子,再扯上粗绳围起来了。 府衙的衙役们手里拎着两三尺长的细竹杆,绷着脸,来回走着,看着绳圈儿,时不时呵斥几句,扬起细竹杆把越过绳圈儿的敲回去。 高高的芦棚已经搭起来了。 李桑柔坐在棵树上,看着那些芦棚感叹。 她头一回知道,感情这芦棚,还能搭出明瓦飞檐,搭得跟房子没什么分别,那飞檐上,连指路仙人都有! 飞檐下,工匠身上缠着厚厚的红绸,熟练之极的从身上绕下来一长段,结成个大红绣球,一团团系上去。 真是好看! 一担担纸糊绢做的莲花挑进来,递上去,一盏盏挂在大红绣球之间,垂下来,随着风,微微摇动。 灯笼铺的伙计举着长长的竹杆,竹杆上串着一只只红灯笼,一路小跑送进来,挂上去,一担担蜡烛挑进来…… 各色各样的东西流进来,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 怪不得她从来没看到过大法会! 第三天一早,阵亡将士的名录全数抄录好。 一对一对儿,总计七七四十九对一身崭新大红袈裟的僧众,由开宝寺主持慧明大和尚领头,敲着木鱼,誦着经文,从东华门出来,往迎祥池过去。 四十九对僧众后面,同样一身崭新大红袈裟的僧人,两人一队,举着供台,供台上放着一卷将士名录。 李桑柔挤在人群中,看着肃穆而过的队伍,心情略好。 这帮和尚,虽然很能花钱,不过这事儿办的,也确实相当像样儿。 ……………………………… 万胜门城楼上,礼部宗尚书和潘相并肩站着,伸头往下,看着往迎祥池缓缓而行的僧众队伍。 “真是不错。”宗尚书啧了一声。 “你不用愁了。”潘相微笑道。 “是你跟我!”宗尚书一脸笑。 眼看就要天下一统,今年阵亡将士的祭祀,皇上说了,得隆重些。 要隆重就得有银子,偏偏老戴那厮,说什么世子大军屯在江南,耗费巨大,他恨不能把皇城里大家伙儿的伙食都停了,哪有钱给他!让他自己想办法。 他只好去找潘相,他这礼部,归潘相管! 潘相让他等等,说大当家快回来了,到时候,找大当家商量商量。 还没等他去找大当家商量,好了,现在办法自己来了! ……………………………… 阵亡的将士名录被请进搭的飞檐挑角,富丽庄严的芦棚里,一张张悬挂起来,芦棚四边,悬挂着建乐城、安庆府等各地名称,两边柱子上,挂着翰林们拟的写的对联。 李桑柔挨个芦棚看过一圈,琢磨了一会儿,绕到后面找到可宜和尚,让他在每一座芦棚前,放一个功德箱,功德箱上,再放本册子,放上笔墨。 可宜和尚立刻心领神会,他也有这个想法,不过,大当家不说,他可不敢做这个主。 ……………………………… 第四天早上,太阳升到头顶,吉时已到,内坛和诸外坛主持和僧众,人人都是一身崭新的大红袈裟,一队队,从四面八方,进入迎祥池。 从开宝寺运过来的铜钟敲响,清脆的铜磬声跟上,浑厚的木鱼声响起,为阵亡将士超度祈福的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在斋胜会,正式开始。 礼部宗尚书一身隆重无比的大礼服,随着引导的年青僧人,进了主坛,誦读祭文,起拜之后,端坐听经。 午后,清风捧着皇上亲笔书写的祭文,入内坛焚化,从伍相起,杜相潘相,庞枢密戴计相,以及除了礼部宗尚书之外的五部尚书,一一入内坛祭祀。 李桑柔挤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伸长脖子,看着人群往供奉着各地阵亡将士名录芦棚前的功德箱中叮叮咣咣的投铜钱。 时不时,也有人上前写上一笔,再将一张两张银票子捧给侍立在旁的年青僧人。 李桑柔看了半天,绕个大圈找到可宜和尚。 “你还有人手没有?”李桑柔问道。 “还有二十来个,以备万一。”可宜和尚忙答道。 “那够了,一会儿我再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各地将士芦棚前的功德箱,收了多少银子,一个时辰计一次数,挑几处显眼的地方,竖起大牌子,把前十写上去,一个时辰一换。”李桑柔吩咐道。 可宜和尚眼睛都瞪大了,“大当家这是?” “有的是有钱人。”李桑柔嘿笑了一声。 可宜和尚瞪着背着手、施施然而走的李桑柔,好一会儿,猛呼了口气。 师父说大当家最会做生意,还真是! ……………………………… 内坛和外坛之间,以及围着迎祥池和太学一圈儿,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听经芦棚,六七成的芦棚,赶早,能抢到位置就行,不用花钱,还有些,捐上五两十两的香火钱,就能进去,清清静静的听上半天一天经。 挨着内坛,还有十来个芦棚,留给来听经的诸位贵人。 李桑柔坐在一间芦棚里,看着小陆子抄过来的纸片,这是从昨天到今天早上,功德钱前十的名单,变化不大,钱也不多,不过,她不着急,这法会,七七四十九天呢。 芦棚外,千山伸头看了眼,“大当家……给大当家请安。” 千山刚问了半句,一眼看到李桑柔,急忙请了安,侧身让到一边,让进了穿着件月白斗蓬的宁和公主,和宁和公主后面,裹着件黑布斗蓬的顾暃。 “坐这里。”李桑柔忙站起来,让着宁和公主和顾暃坐下。 芦棚围了三面,生着炭盆,十分温暖。 顾暃取下斗蓬帽子,去了外面的黑布斗蓬。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她。 顾暃瘦了很多,面色青黄,眼圈微黑,明显很不好。 “好不容易把她劝出来。”宁和公主看着顾暃,叹气道。 “这场法会是专程超度亡灵的,你该多来听听,也是替你父亲祈福。”李桑柔看着顾暃,带着几分试探之意。 顾暃垂着眼帘,没接话。 “是公主吗?”芦棚外,传进来一声问讯。 “是,王妃稍候,大奶奶稍候。”千山应了一声,往芦棚微微探身,欠身笑道:“是长沙王妃和杨大奶奶。” 宁和公主忙看向李桑柔,李桑柔一边笑一边点头。 长沙王妃石阿彩和妹妹杨南星在隔了一间的芦棚里,已经守了昨天半天,外加今天一早上了,这是总算找到机会了。 宁和公主示意了千山,李桑柔和顾暃已经站了起来。 石阿彩和杨南星一前一后,进了芦棚。 “这位是长沙王府石王妃,从九溪十峒那边过来的,这是石王妃的妹妹,安庆府药材叶家的杨大奶奶。 “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顺风大当家,李大当家。”宁和公主笑着介绍。 石阿彩和杨南星深曲膝下去。 李桑柔急忙拱手欠身,“不敢当,药材叶家当家人叶老爷帮过我很多忙,大奶奶和叶大郎真是才貌俱相当。” “家翁和外子都极敬仰大当家。”杨南星忙欠身答话。 “不敢当,坐吧。”李桑柔笑着示意。 石阿彩先让着宁和公主坐下,自己挨着李桑柔,杨南星坐到了顾暃旁边。 李桑柔和石阿彩,宁和公主三人说着法会的闲话,杨南星挨着顾暃,低低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憔悴成这样,这一身重孝?” “我父亲。”顾暃喉咙微哽。 杨南星呆了呆,满肚皮困惑,却一个字没敢多说。 顾暃是睿亲王府大娘子,皇上是她大堂兄,那位名满天下的大帅是她亲哥,她父亲,不就是睿亲王么? 不是说睿亲王在皇陵做山陵使?怎么死了?怎么睿亲王死了,竟然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 杨南星瞪着顾暃,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她父亲和先皇情逾兄弟,先皇大行的时候,她父亲就落了发,限于时局,这件事儿,世子禀明皇上,就掩下了。 “前些日子,王爷病故时,留了遗言,要清静离世,不许叨扰。 “孝字顺心为上,阿暃和两位兄长就依王爷心意,送走了王爷。”李桑柔看着杨南星,温声解释道。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陪着阿暃在皇陵侍疾。”宁和公主接话道。 “怪不得这一阵子没见着你们,原来,”石阿彩叹了口气,冲顾暃欠身,“大娘子节哀顺变。” “你瘦的就剩骨头了。”杨南星伸手搂了搂顾暃,“再难过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长辈总要先我们而走,前一阵子,我父亲,和太婆走的时候,我也是……” 杨南星用力搂了搂顾暃,“会过去的,很快就过去了。” 李桑柔看着泪水滴滴的顾暃,和搂着顾暃的杨南星。 看起来,她们两个十分投契,嗯,挺好。 第295章 要糊涂一点 李桑柔和石阿彩、宁和公主说着闲话,杨南星和顾暃肩膀挨着肩膀,头抵着头,低低说着话儿。 坐了两刻来钟,石阿彩站起来告辞。 照建乐城交际圈不成文的规矩,初次相识,坐上两刻钟,已经不短了,不宜再多坐。 杨南星跟着站起来,顾暃跟着杨南星站起来,依依不舍的将杨南星送到芦棚门口。 李桑柔看着顾暃重新坐回去,站起来,倒了杯茶递给她和宁和公主。 “这位杨大奶奶也住在长沙王府吗?”李桑柔说不上来是看着谁,笑问了句。 “叶家在建乐城有宅子,离长沙王府不远,她常在长沙王府留宿,她和石王妃很亲近,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顾暃自然而然的答话道。 “石王妃家两个孩子可好玩儿了,特别是老大阿岩,又精又傻,南星最喜欢逗阿岩玩儿,经常把阿岩逗的哇哇的哭。 “阿岩的口头语就是:不不坏,坏不不,经常看到南星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坏不不又来了,坏不不又来了! “好玩得很!”宁和公主提到石阿彩的两个孩子,眼睛亮亮。 顾暃脸上带着丝笑,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怔忡片刻,垂下了头。 “老大!”小陆子从芦棚外探进头来,伸手递了张纸片给李桑柔,“就刚刚,长沙王府那位石王妃,往潭州的功德薄上添了一万银子,叶家的杨大奶奶,往安庆府的功德薄上,也添了一万银子,已经写出去了。” “哇!”宁和公主惊讶的一声低呼。 “南星说过,她大嫂在建乐城很不容易。”顾暃仿佛叹息般说了句,宁和公主没留意到这句低低叹息,李桑柔一直留心着顾暃,清楚听到她这句叹息,却只装没听到。 李桑柔在芦棚里又听了小半个时辰的经,起身出来,宁和公主和顾暃跟着出来,出到法会僧众出入的地方,宁和公主和顾暃上车回去,李桑柔安步当车,往炒米巷回去。 进了院门,刚刚转过影壁,林飒迎着李桑柔,大步出来。 “你总算回来了!”林飒站住,双手叉腰,“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 “什么时候来的?”李桑柔伸手推了把,推着林飒转个身,往里进去。 “来了快一刻钟了,左等你不回来,右等还是等不着,正想走,你回来了。”林飒两只手背到身后,和李桑柔并肩往里。 “黑马去过一趟你们那里,说是没找到人。”李桑柔打量着林飒。 衣服有点儿脏,精神气色都很好。 “都忙得很,哪有人在家里闲坐着。”林飒跟着李桑柔,坐到廊下。 “忙什么呢?大冬天的,又不用种棉花。”李桑柔拿过茶饼,撬茶沏茶。 “就是忙种棉花的事儿。 “之前,王师兄忙着捂种子看发芽,还有,到处掘地看地里的虫子,明年虫子怎么样,冬天就能看出来,就是得多看。 “前天,有个姓杜的相公,带了挺多人,司农寺卿什么的,十几二十个,到我们那儿去了,问王师兄棉花的事儿,说是皇上说了,要下旨让京畿一带栽种。 “王师兄当天就带着高师侄他们,启程挨县看田看地去了。 “王师兄急的不行,说事情太多了恐怕来不及了,行李都没带,我只好跟在后面,替她们收拾了行李,跟在后面送过去,回来又给乌师兄写了封信,就往你这儿来了。 “过来找你,两件事,一件是王师兄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杜相公去找她了,要下旨种棉花了。 “我说这事儿你肯定知道,肯定是你请的旨,可王师兄说,你知道是你知道,她跟你说不说,这是礼数,王师兄就是这么个人,讲究的时候讲究的不得了。 “第二件事,是那位杜相,让王师兄最好问问你。 “那位杜相公说,皇上说了,王师兄种出棉花,要是确实能在京畿一带试种成功,利国利民,功德巨大什么什么的,说等京畿棉花收成的时候,要给王师兄封爵,王侯什么的。 “王师兄就拒了,说不要,她又不是为了什么封爵,这是王师兄的真心话,这你知道的。 “还有,我们师门里,不许出任官身,有规矩的。 “杜相公就说,封爵这事儿,是什么利于千秋的事儿,后来就说,让王师兄先过来问问你。 “正好,两件并一件,我就来了。”林飒语速很快,几乎一气儿说完,端起杯子喝茶。 “你念过书吧?”李桑柔看着林飒笑问道。 “那当然!”林飒横了李桑柔一眼。 “那一定读过子贡赎人的故事吧?教你念书的师叔伯或是师兄,是怎么说的?”李桑柔笑道。 林飒呃了一声,呆了一呆,点头道:“懂了,我跟王师兄说一声,再给乌师兄写封信。 “行了,事儿说完了,那我走了。 “唉,你不知道,从那个杜相公来了之后,王师兄就兴奋的两眼通红,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得看着她吃吃喝喝,还得看着她别累过了头,唉,真是!” “等等,你骑马过来的?一个人?”李桑柔跟着林飒起身,却又叫住了林飒。 林飒点头。 过来说几句话的事儿,当然就她一个人。 “你王师兄忙成那样,你忙成这样,你们肯定没空办年货,我让黑马收拾点儿年货给你带着,我们家什么都有。”李桑柔拦着林飒,扬声叫黑马。 黑马一路小跑进来,听说要给他林姐和他林姐的师兄师侄们收拾年货,爽脆答应,高声喊着,直奔隔壁厨房大院。 黑马大常,外加几个老云梦卫,很快就收拾出了满满一大车刚腌上的腊肉腊肠,年糕汤团,风鸡咸鸭,鱼干鸡蛋,酒酿粽子,应有尽有。 林飒对着满满一大车年货,瞪的溜圆的双眼,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放开吃,不够再来装,我们家别的没有,就是不缺年货!”李桑柔愉快的挥着手,并殷切嘱咐道。 “够了够了!这一大车!”林飒将自己那匹马也套在车上,赶着车,往城外回去。 ……………………………… 第二天傍晚,在法会上看着那些功德箱的小陆子,跑成一溜烟儿,直冲进顺风总号后院。 “老大!银子!来了!来了!”小陆子一头扎到李桑柔面前,兴奋的两眼放光。 “就刚刚!青州商会,一口气添了五万银子的香油钱!五万!五万!”小陆子举着巴掌,哈哈笑起来。 李桑柔用力拧着身子,避过小陆子喷出来的口水,再避过小陆子喷着口气的哈哈哈哈。 ……………………………… 隔天下午,李桑柔坐在芦棚里,慢慢翻看着最近十来张功德排名,再对着册子看一看银子数,心情愉快。 “大当家在吗?”芦棚口,顾暃身边跟出门的婆子带笑问了句,见李桑柔抬头,忙曲膝笑道:“给大当家请安,我们大娘子过来听经,听说大当家来了,想过来给大当家请个安。” “不敢当,快请进。”李桑柔忙站起来,迎到芦棚口。 顾暃还是裹着那件黑布斗蓬,进了芦棚,冲李桑柔曲了曲膝,拿下斗蓬帽子,没脱斗蓬,裹着斗蓬坐到了椅子上。 李桑柔沏了碗茶放到她面前,仔细打量着她的气色,笑道:“比前几天好些了。” “嗯,这几天都出来听经,在那边芦棚,和杨大奶奶一起。”顾暃端起茶碗,双手捧着,垂眼道。 “刚从杨大奶奶那边过来?”李桑柔没话找话问了句。 “不是,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顾暃还是垂着眼。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顾暃,等她说话。 顾暃垂着眼,慢慢转着手里的茶碗,好半天,抬头看了眼李桑柔,“是杨大奶奶,让我过来找你说说话儿。” “嗯。”李桑柔再嗯了一声,微笑看着顾暃。 顾暃又沉默下来,这一回比刚才沉默的更久。 “我们家的事儿,你都知道吗?”顾暃总算艰难的再次开了口。 “哪些事儿?你阿娘阿爹要杀你大哥这事儿?”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还有阿爹吗?”顾暃脸色一下子雪白,捧着茶碗的手抖了下。 李桑柔伸手从顾暃手里拿过茶碗。“我认识你大哥,就是因为你大哥被人劫杀,走投无路,才找到我保镖。 “我从江都城起,护送他回到建乐城,一路上很艰难,在北洞县没藏好行踪,被人劫杀,差点就死了。 “能把你大哥逼到走投无路,光凭你阿娘和永平侯府可不行,你父亲甚至动用了内廷的力量,通过随太监,随太监死了,是不是?” 顾暃紧紧裹着斗蓬,面色惨白。 “你大哥说,他刚回到睿亲王府,就差点死于毒,那碗有毒的汤水,是你父亲亲手递给他的。”李桑柔看着顾暃,声音缓而慢。 顾暃紧紧抓着斗蓬,用力往后缩进椅背里。 “那个时候,先章皇后还在呢,先章皇后扑杀了你母亲身边所有的陪嫁和心腹,杀光了永平侯府豢养的谋士和武士,那一次,血流成河,肯定有好多人记得。 “后来,应该还有很多次,不过,除了江都城那回,其余的,都没能靠近你大哥了。”李桑柔接着道。 顾暃慢慢萎下身,双手捂在脸上。 李桑柔看着顾暃,片刻,挪过去,伸手抚在顾暃肩上。 “阿爹很疼我,阿娘很疼我,现在……是他们不对是不是?可我……”好半天,顾暃抬头,看着李桑柔,满脸的纠结痛苦。 “他们是你的父母,真心实意的疼爱你,你爱他们,没法恨他们。” 顾暃不停的点头。 “可你又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那样对你大哥,这是不对的,他们是坏人,你应该恨他们,是不是?” 顾暃接着点头,哭出了声。 “你看,像我,宁和觉得我很好是不是?皇城里,很多人觉得我有功于大齐,是不是?” 顾暃看着李桑柔,点头。 “那梁国人会怎么看我?被我杀了父兄子侄的人,会怎么看我?还有永平侯府,我杀了永平侯父子,你舅母会怎么看我?” 顾暃呆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她,不说话了。 顾暃呆呆怔怔了许久,好半天,挪了挪,抬头看着李桑柔,“以后,我该怎么办?” “你觉得你该怎么办?”李桑柔微微欠身,看着顾暃问道。 顾暃咬着嘴唇,再次沉默。 “大哥,会恨我吗?”好一会儿,顾暃低低问道,“还有三哥,二哥。” “如果你是你大哥,你会不会恨?会不会心无芥蒂?”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一定恨,不会心无芥蒂。”沉默片刻,顾暃低低答道。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嗯了一声。 “对大哥,敬而远之吗?”顾暃呆了良久,抬头看着李桑柔。 “你能试着体味别人,就能知道怎么样跟别人相处,我不知道,你要自己去看去想,去掂量。”李桑柔迎着顾暃的目光,认真而诚恳道。 “谢谢你。”顾暃垂下眼,好半天,低低谢了句。 “皇上很大度,也很能体谅别人,这是大家的福气。”李桑柔抬手在顾暃肩上拍了拍。 “嗯,阿玥也好,真心实意的待我,倒是我,经常耍小性儿。 “我以前不知道这些,我知道阿娘和大哥不和,三哥跟我说话,有时候就很烦恼,说阿娘一心一意想着那座王府。”顾暃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其实那时候,我就该想到了,阿娘和大哥的不和,肯定不是你给我一个白眼,我讥讽你一句,阿娘想要王府,大哥就只能…… “我就是不敢深想,不愿深想,事不关己。” 说到事不关己,顾暃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不要想太多,都过去了,过不去的,再多想也过不去,就那样吧。”李桑柔看着顾暃。 “嗯。”顾暃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 “世事远比棋局杂乱,你想想,要是你二堂兄没出家,登基做了皇帝,现在会怎么样? “要是你大哥没遇到我,死在了江都城,现在会怎么样?”李桑柔慢慢吞吞,“人不可看透,世事不可想透,大体明白就行了。” 顾暃呆了好半天,拢着斗蓬站起来,冲李桑柔深曲膝到底,垂着头,出门走了。 第296章 亏是亏定了 法会进行到祭灶前一天,竖在四面八方的功德牌已经热闹起来了。 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小道闲话,说法会圆满时,那块功德牌上的各家,不但大相国寺、开宝寺要替他们点长明灯祈福,还能面见顺风那位大当家。 李桑柔也不知道这些闲话是怎么传出来的,不过,大相国寺也罢,开宝寺也好,点几盏长明灯是极小的事儿,至于面见她,那更是小事,等法会结束,她请前十吃顿饭好了,花不了几个钱。 从头一天开始,竞争了十来天之后,能留在功德牌上的,就全部都是各路商会,以及各家行会了。 李桑柔头一回知道,建乐城的酒楼业,实力竟然相当不俗。 以庆安老号为首的歙州商会,后来据说又有睦州、饶州等处商会依附过去,财力雄厚,豪掷连连,让李桑柔很是惊叹。 永兴商会有毛料行业加持,实力强劲,也是功德牌上的常客。 青州商会听说会长见识不凡,带着商会诸家,头一家进入荆州,头一家进入潭州,很是赚了不少钱,这一次也是当仁不让。 李桑柔每天抓着一手的功德牌实时动态,默默算计着银子数目,心情愉快。 嗯,过了年之后,修那条大路的事儿,就可以开始了,前期勘查最重要,还要守口如瓶,嗯,最好自己亲自去看,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儿了。 看好了路线,就悄悄的先把沿途的田地房舍统统买下来,悄悄儿的买,花不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里拿一点儿出来就够了。 李桑柔琢磨着,干脆找了份地舆图出来,晃着满手的纸条儿,看着图琢磨这条路该连上哪些城,哪些码头。 ……………………………… 皇城,庆宁殿里。 顾瑾坐在炕上,和三位相公,一起拧眉看着吵成一团的庞枢密,戴计相,兵部谈尚书和户部史尚书。 庞枢密和谈尚书对角坐是一家,戴计相和史尚书是一伙,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是寸步不让。 顾瑾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四人别吵了。 “帐上确实没银子了。” 顾瑾一开口,戴计相和史尚书顿时昂起了头,谈尚书还好,庞枢密急眼了,“这抚恤的银子……” “老庞!”伍相狠瞪着庞枢密,急急训斥。 再怎么,也不能打断皇上的话!这是大不敬! 庞枢密脖子一缩,一声不敢吭了。 “朝廷没有银子,不是天下没有银子,你们要动动心眼,想想办法。”顾瑾从戴计相,看向谈尚书。 庞枢密扬着眉,把一头的抬头纹挤的又深又密。 想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史尚书和谈尚书对视了一眼,一起欠身,等着皇上下面的话。 戴计相挑着眉毛,似有所悟。 “去找大当家商量商量,这些天,听说大当家天天守在法会上听经。”顾瑾笑道。 庞枢密响亮的呃了一声。 戴计相眉开眼笑,“那块功德牌……” 那块功德牌,一个时辰一翻新,回回他们三司使议事,都要先羡慕一回大当家,一场法会下来,金山银海! “你们两个一起走一趟,好好跟大当家商量商量,这是求人的事儿,可别拿架子。”顾瑾看着谈尚书和史尚书交待道。 “是,皇上放心,在大当家面前,哪有臣拿架子的份儿。”谈尚书赶紧起身答应。 “皇上放心。”史尚书也赶紧站起躬身。 ……………………………… 李桑柔正细看着小陆子刚刚送进来的纸条,谈尚书从芦棚门口伸头笑道:“大当家正忙着呢。” 李桑柔转头看到谈尚书,有几分惊讶,急忙站起来,拱手欠身,“谈尚书。” 谈尚书一边拱手一边欠身,往前一步进了芦棚,后面,史尚书也拱着手,欠身见礼,“给大当家请安。” “不敢当!”李桑柔吓了一跳,急忙躬身还礼,顺手拖了两把椅子过来,拱手欠身,让两位尚书坐。 “大当家施舍善银,做这样盛大法事,为阵亡将士超度祈福,真是无上功德!”史尚书坐下,双手扶着膝盖,一幅恭敬模样,先恭维一句。 “是啊是啊!这样的大功德,说起来,我们兵部上下,都该好好谢谢大当家。”谈尚书赶紧接话,“今天早上庞枢密还说起法会的事儿,说起大当家,敬仰得很。” “不敢当。”李桑柔心里浮出股不怎么踏实的感觉。 这两位,一位户部,一位兵部,都是极忙的地方,又赶在腊月里,怎么有功夫一起跑到她这儿来了? 没好事儿啊! “大当家先是开通军邮,造福了不知道多少将士,这又为阵亡将士超度祈福。皇城内外,一提起大当家,无人不敬仰。”谈尚书接着恭维。 “是啊是啊!戴计相一提起大当家,回回都是赞不绝口。”史尚书急忙接话。 李桑柔被两个人连拍带捧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干笑道:“两位尚书日理万机,百忙之中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吧? “有什么事儿,两位尚书只管吩咐。” “这个。”史尚书看向谈尚书,谈尚书一脸干笑,突然站起来,“说了半天话了,大当家必定口渴了,我给大当家倒杯茶。” 谈尚书腿脚手比嘴巴更利落,话音刚落,已经冲到旁边桌子旁,提起暖窠里的茶壶,倒了杯茶,双手捧给李桑柔。 李桑柔吓了一跳,一窜而起,对着欠身捧茶的谈尚书,只好先接过茶。 “两位尚书有什么事儿,还是直说吧,这样……”李桑柔一声嘿笑。 这个模样,怪吓人的。 “是这么回事。”谈尚书捧了这杯茶,像是感觉好些了,“阵亡将士的抚恤,这银子,那个,史尚书,要不,你说说?” “谈尚书说得是,说得极是,就是这银子……”史尚书陪着一脸笑,不停的欠身。 “你们是来要这笔功德银子的?”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大当家这话,那个,请大当家援手。”谈尚书拱手长揖下去。 史尚书急忙站起来,跟着长揖下去。 “拿去吧。”李桑柔叹了口气,抓起桌子上厚厚一扎纸条,拍到谈尚书怀里。 “多谢大当家,大当家大仁大义……”谈尚书两只手抱着那一大扎纸条,赶紧再恭维。 “行了!钱都拿到了,不用再这样,要说话就好好说话,要是忙,你们赶紧去忙。”李桑柔赶紧止住谈尚书的恭维。 “是是是!多谢大当家,多谢大当家!”谈尚书和史尚书并肩立着,不停的躬身。 “这些抚恤银子,都是善款,不能层层克扣。 “银子从你们那里出去多少,到阵亡将士家人手里,就得是多少。 “把各人各家该得多少银子,印到晚报上,我会交待顺风各派送铺,送信时顺便打听,有没有哪家,拿到的银子和晚报上的数目不符。” 李桑柔沉着脸道。 “是,大当家放心,我和史尚书回去,先把大当家的意思,禀告皇上,再议出个章程,请大当家过目。”谈尚书急忙欠身表态。 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两人出了芦棚,长长叹了口气,坐到椅子上,看着手里的茶,再叹了口气,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这一杯茶,贵极了,可不能浪费。 ……………………………… 自从谈尚书和史尚书联袂去过一趟,李桑柔再没去法会听过经,在顺风总号院子后面,看军报,看帐本,平心静气。 祭灶后,顾瑾打发清风,送了些年货过来,比如几罐好茶,一袋瓜子,一对儿桃符,一条打制精细的小金链子上系着块小小的金牌,牌子上写了个胖字,以及几件碎绸子拼出来的小狗衣服。 李桑柔挑着金链子,对着金牌眯眼看着,这个胖字,挺像那个皇上的字。 看了片刻,李桑柔放下金链金牌,一根手指头挑着那三四件小狗衣服,转圈看了看,大小还挺合适,要不是绸子的就好了。 上回黑马给胖儿做了两身绸子衣裳,回去就被大常抱怨,说不是抱怨黑马不知道省钱,胖儿小,不能从它身上省钱,他是抱怨黑马不用心想想,胖儿成天满地打滚,这绸衣服在地上一滚,成什么样儿了? 果然,胖儿换上新衣裳就开始发疯,狂跑几圈之后,一头跄到地上开始打滚,一圈儿滚下来,绸衣服上丝丝缕缕,到处抽丝。 余下的一件绸子衣裳,黑马就没舍得再给胖儿穿,说是留着过年抱着出门吃年酒时,再穿吧。 现在,胖儿年酒的衣裳有了,黑马做的那件绸衣裳可以让胖儿穿上打滚了,反正,现在不穿,过一两个月,胖儿再长大些,就穿不上了,那就更浪费了。 离过年也就两三天了,付娘子那间小院,还是大门紧锁,李桑柔有几分担心起来,傍晚,出了顺风总号,往石马巷张猫家过去。 她得找张猫问问,付娘子到底干嘛去了。 张猫家里请了两个短工,正忙着里里外外的擦洗打扫。院子里架了锅,老王嫂子正忙着炸东西。 张猫也在家,坐在案板前,手起刀落,飞快的的切着麻页片儿。 翠儿的果姐儿一人一只小竹箩,将麻页一片一片捡进竹箩里,端给老王嫂子。 另一张案板两边,秀儿和曼姐儿一边一个,正忙着擀皮儿包包子,大壮守着两只大灶烧锅。 “姨姨来了!”院子里一片喊叫,不过没人扑过来,人人都占着手,腾不出来。 “包子蒸上了?什么馅的?”李桑柔先走到曼姐儿身边,伸头看案板上的两大盆包子馅。 “羊肉白菜馅,还有素三鲜,没放虾皮,放的发好的瑶柱!”秀儿拿筷子拨了拨馅料,给李桑柔看。 “姨姨尝一个。”翠儿送好一竹箩麻页,拎着竹箩,拿着只包子递给李桑柔。 “这是什么馅的?”李桑柔接过,咬了一口。 “羊肉馅好吃!”翠儿踮着脚,看着李桑柔咬包子。 “三鲜馅好吃!”果姐儿赶紧接话。 “你们干活,天快黑了。”李桑柔吃着包子,拎了只小马扎,坐到张猫身边。 “我这就好,就这一块面了。”张猫说着话儿,弯腰从黄泥盆里拎出一大块混着芝麻的面团。 “曼姐儿家跟我家一起办年货,谷嫂子说我做的麻页好吃,年年都要,还要拿些到坊里,得做不少,快好了。”张猫一边用力擀着芝麻面团,一边说着话儿。 “你忙你的,我来,就是问一句,付娘子做什么去了?”李桑柔咬着包子问道。 “她还没回来?”张猫惊讶的问了句,“我还说办好年货,给她送点儿过去,年三十再把她接过来过年,她还没回来?” “嗯。”李桑柔看着张猫一脸的惊讶,嗯了一声。 “唉,她这个人!真是!就是个怪物!”张猫啧啧连声。 李桑柔看着张猫,等她往下说。 “她没走远,去陈留县了。”张猫一边用力擀着芝麻饼,一边说着话儿。 “有个案子,媳妇儿把她家翁杀了,也不知道怎么跟怎么,这案子就递到了咱们建乐城,说是陈留是什么畿县?她说了,我没听懂,总之就是递到了建乐城衙门,就让她碰到了。 “她就说不公道,先头说没办法,后来又说,什么不公又不能不公的,都是文词儿,说了半天,说她想试试。” 张猫站着擀的差不多,坐下来接着擀。 “先是花了钱,进牢里看了那媳妇一趟,后来,又找我借了十两银子,说是拿去打点狱里,说不能没等她想出办法,那媳妇儿就死了。 “就是她找我借银子的时候,她才跟我说了这事儿。 “老实说,我听她说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劝,我都不知该不该劝,我都没听懂她到底要干嘛。 “照她说的,那媳妇杀家翁这案子,是铁案。 “她说借银子,我总不能不借给她,就借了,后头,她又来借了十两银子,说要去一趟陈留县,这走了……”张猫顿住,算了算,“可有二十多天了,还没回来?”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 “这个人!大过年的。不过应该没什么事儿,那家就是普通人家,也没啥钱,也不知道哪儿不公道,杀人偿命对吧。 “这事儿,你得等她回来,你自己问她。” 李桑柔凝神听张猫说完,也吃完了一荤一素两只包子,站起来,“我知道了,我走了。” “你不留下吃饭?”张猫跟着站起来,一句留下吃饭,却说的十分虚浮,她这儿一堆的活儿,得忙到半夜,今天晚上根本腾不出手做饭,她们吃包子吃麻页,就吃饱了。 “你们这么忙,我年后再来。”李桑柔在果姐儿和翠儿头上拍了拍,再揉了揉大壮的头,“要是忙不过来,到我们家去拿年货,我家什么都有,什么都多。” “年货都是自己办!那我不送你,不用年后,你后天来就空闲了,我们家今年不多办年货!”张猫在李桑柔身后扬声道。 李桑柔摆着手,示意知道了,出门走了。 第297章 新年 直到腊月二十九,大常和孟彦清的年货工程,总算功德圆满。 大常拎着根两尺来长的硬木棍,从五间厢房打通的厨房开始,巡视年货,孟彦清和董超两个,一前一后,都是背着手,跟在大常后面,一起巡视。 三个人从厨房里巡视出来,董超抬手拍了拍挂在廊下的两扇猪肉。 这是今天早上刚杀出来的,是年夜饭用的。 “今年这年夜饭,怎么吃?”董超拍着两扇猪肉,问了句。 “嗯?什么怎么吃?”大常没听明白。 “老董的意思,是一起吃,还是……”孟彦清的手这边一挥,那边一挥。 “年夜饭是团圆饭,哪能不起吃!”大常从董超瞄到孟彦清。 “老董的意思,咱们这上百的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孟彦清搓着手指。 “怎么啦?”大常还是没明白。 从前他们在江都城的时候,年年过年都是上百的人。 “我这个人一向想得多,老孟知道。”董超看着孟彦清。 “你是说,你们,从前那身份?”大常有点儿明白了。 “聚在一起过年,人太多,太热闹,大当家如今不比从前,就是怕吧,别万一,招忌讳什么的,犯不着。”孟彦清见大常明白些了,靠近过去,低低道。 “嗯,那就跟往年一样,你们在你们那大院里吃年夜饭,我跟黑马他们,跟老大在这儿吃年夜饭。”大常干脆的挥着手。 “要不要跟老大说一声,听听老大的意思?”董超问道。 “不用,老大从来不在意这些,回头跟她说一声就行,那要是这样,年初一也别过来拜年了,反正老大挺怕人家给她磕头拜年的。 “从前我们在江都城,年年排好了队,要给老大磕头拜年了,就找不到她了。”大常摆手道。 “那行,那就这样。”孟彦清一语定音。 “这两扇猪你们抬走,我切一两斤肋条留着就够了。其余的,得用车。”大常环顾着满院子的年货。 “等傍晚,明儿我们就不过来了,等老大回来,我跟老董代表大家伙儿,先给老大拜个早年。”孟彦清笑道。 ……………………………… 炒米巷的年夜饭,还跟往年一样,李桑柔抱着胖儿,坐上首,大常端了最后一个锅子上来,小陆子拍开了两三坛子酒,并排放好,大头拿杯子,窜条一杯杯倒满,蚂蚱拿筷子拿碗。 黑马先往旁边厢房给金毛摆好年夜饭,上了香,出来关了门,入了座,掂起筷子,伸进那盆炖肉里,挑了半天,挑了块坚硬的长腿骨出来,呼呼吹着晾凉了,托给胖儿。 “等等等等!垫块布,老大这一身衣裳刚上身。”大常急忙拦过黑马那块骨头。 “汪!”胖儿气的冲着大常大叫。 “你叫什么叫?老大这一身是新衣裳你没看到啊?”黑马手指点着胖儿。 “汪!”胖儿一回头,冲黑马一声怒汪。 “咦!你还不得了!说错你啦!再叫就不给你吃了,你再叫个试试!”黑马瞪着胖儿。 “汪汪!”胖儿两只前爪按在李桑柔腿上,冲黑马大叫。 大常拿了两块大棉帕子过来,李桑柔双手托起胖儿,大常将帕子铺在李桑柔腿上,黑马赶紧将骨头递给急的四只爪儿乱挠的胖儿。 胖儿扑在骨头上,两只前爪抱着骨头,用力的啃。 李桑柔慢慢抿着酒,听着黑马点着胖儿,一句接一句的教训,胖儿只忙着啃骨头。 天交子时,大常煮了韭菜鸡蛋馅儿的素饺子,李桑柔吃了半碗,将抱着骨头,累睡着的胖儿放进窝里。 大常跟过来,拎起骨头,扔进大头端着的垃圾盆里,翻着胖儿看了看它油乎乎的嘴爪和肚皮,拧了只热帕子,拎起胖儿开始擦。 胖儿打了个嗝儿,耷拉着四只脚爪,由着大常从头到脚的擦。 大常给胖儿擦干净,把它放回窝里,盖上小棉被。黑马和小陆子几个也收拾好了。 黑马和小陆子、蚂蚱跟着李桑柔,出了院门,往顺风总号,以及城里几家派送铺查看。 顺风今年出的拜年贴子,晚报上一篇文章之后,各处派送铺都收到了很多预订钱。 这一年新年,就是秋闱之年,接着就是春闱,新年的这一个秋闱,肯定是天下一统后的头一个秋闱。 一统天下,新朝确立这样的天大的喜事,加恩科是必定的,逢上正科,这恩科,照规矩,就是录取的名额加倍,新年的秋闱,各地名额加倍,接着的春闱,名额必定也要加倍,这可是百年不遇的机遇。 满天下的士子,都满怀期待,前一年三鼎甲亲书亲画的这份可以沾文气、蹭旺运的拜贴,那是无论如何都要买一套的,要是往有士子的人家拜年,不送上这份三鼎甲套餐,简直就有了成心不想让人家高中的居心。 再说,三张拜年贴子也不值几个钱,惠而不费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顺风今年这份三鼎甲的拜年套贴,卖出了有拜贴以来的最高记录。 顺风总号门口,铺门两边,高高立着十几盏明角灯笼,照的总号前的一片空地亮如白昼。 左掌柜和总号所有的管事伙计,都是一身崭新,正忙着搬拜贴,堆拜贴,在铺门两边摆上长桌子上,往桌子上铺红毡,照李桑柔的吩咐,在桌子头上放上落地大花瓶,瓶里插满了喜庆的绢花。 李桑柔走到一大瓶绢花前,仔细看了看,伸手捻了捻。 这些绢花都是建乐城宫花赵家的,她头一回在宫花赵家的铺子看到这种要用手捻才能分出真假的绢花,就叹为观止。 这一批绢花,看起来更加鲜活逼直,花里还熏了香,凑到最近看,闻到花儿的馥郁清香,只觉得更像是真花儿了。 左掌柜忙得只和李桑柔扬了扬手,李桑柔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退后几步,转身往几家派送铺看过去。 看到最后一家,街上跑来跑去,已经到处都是卖懵懂的小孩子们了,顺风总号和各家派送铺的拜贴,也已经开卖,等李桑柔再回到顺风总号时,铺着大红垫毡的几张桌子前,已经排起了七八支队伍。 一圈儿看下来,李桑柔和黑马、小陆子、蚂蚱回到炒米巷,打着呵欠,进屋补觉。 大常和窜条、大头三个,黎明即起,三个人轮流守着院门,收拜贴,收年酒的请柬,一遍又一遍的解释:老大不在家,等老大回来,必定禀报。 李桑柔一觉睡到午时前后,起来洗漱,裹着羊皮袄,略过已经半人高的一摞拜贴,一张张翻看年酒的请柬。 翻了没几张,翻到长沙王府的请柬,李桑柔打开请柬,仔细看起来。 长沙王府的年酒,安排在初七日。 李桑柔眉梢微挑。 建乐城各家的年酒,一向座次分明。 初一日大朝会,皇家的年酒,初二日是睿亲王府。 今年睿亲王府逢遇丧事,这初二日,貌似空下来了,她翻到现在,没看到哪家把年酒安排在初二日。 初三是伍相府上,初四日是杜相府上,初五日是潘相府上,之后,就一天好些家了。 长沙王府,把自家的年酒,安排在了初七了。 李桑柔叹了口气。 这是石阿彩的谨慎,也是眼下的世情人情。 在战事没有完全结束,天下没有稳定平顺之前,长沙王府就是一棵飘摇在风雨之中的大树,也许被连根拨除,也许风雨之后更加青翠。 在风住雨停之前,建乐城诸家,对长沙王府,敬而远之,冷眼观望。 顾暃说石阿彩很不容易,石阿彩确实很不容易。 李桑柔慢慢合上长沙王府的请柬,放到旁边桌子上,接着看其余的请柬。 仔细看过一遍,李桑柔挑出了三张请柬,叫过蹲在台阶上看胖儿连跑带摔追球的小陆子,吩咐他走一趟,和其中两家说一声,年酒那天,她就叨扰了。 看着小陆子一溜小跑出去,李桑柔想了想,吩咐黑马走一趟兵部,问一问有没有潘定邦的信儿,他什么时候能回到建乐城。 初二半晚,潘定邦一路紧赶慢赶,回到了建乐城。 初三日,往兵部交接了差使,潘定邦走到半路,掉头往顺风总号过去。 李桑柔坐在护城河边,嗑着瓜子,看着窜条和蚂蚱钓鱼。 “你可真悠闲!”潘定邦站到李桑柔身后,叉着腰,撇嘴道。 “大过年的,还能干嘛?”李桑柔用脚踢了只凳子给潘定邦。 潘定邦一脸嫌弃,抬脚勾起凳子放到一边,拖了把竹椅子过来,放到李桑柔旁边。 “吃不吃?”李桑柔将装着瓜子的锦袋递给潘定邦。 “不吃,上火。”潘定邦咧着嘴,“都起泡了,疼得很,哪还能吃瓜子。” “怎么急成这样?都烧出泡了?”李桑柔伸头看了看。 “大过年的,能不急么。 “你吃个瓜子,还用这么好的袋子装,这瓜子值不值这袋子钱?”潘定邦说着不吃,伸手捻了捻锦袋,顺手摸了把瓜子。 “不知道,这袋子是皇上赏的,这瓜子也是皇上赏的。”李桑柔拿回锦袋,放到腿上。 “皇上赏的?赏你瓜子?皇上也喜欢吃瓜子?”潘定邦一脸震惊。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潘定邦。 他的思路之清奇,回回都能让她惊叹无语。 “听说今天伍相家请年酒,你阿娘你二嫂都去了?”李桑柔转了话题。 “我阿娘带着阿甜去的,我二嫂在家呢,我家后天请年酒,一堆的事儿,我二嫂哪能走得开?”潘定邦吐着瓜子皮,说一句叹一口气。 “你二嫂走不开,你叹什么气?你去不去?”李桑柔不吃瓜子了,看着潘定邦笑问道。 “我昨天半夜回来的!今天一大早交差使又交了半天,我哪有功夫去?再说,算了不说了没什么。”潘定邦吃着瓜子,“这瓜子真不错,比外面的瓜子强。” “为什么不说了?那明天杜相家年酒呢?你去不去?”李桑柔笑看着潘定邦。 “不去。” 不去两个字,潘定邦吐的又快又坚定。 “为什么?你阿爹不让你去?”李桑柔带着几分惊讶。 “我阿爹想让我去,我不想去。伍相家年会上,全是俊才,说的不是文章,就是政务,要么就是这个该如何那个该如何,好像跑到首相家了,就个个是首相了。 “烦! “杜相家年酒上不是学问,就是文章,你知道吧?他们家,年年要赛诗评诗! “多烦人哪!大过年的。”潘定邦又差啐上一口了。 “是挺烦人!大过年的,就该轻松轻松,不是政务就是文章,这哪是年酒,这简直是廷议!”李桑柔十分赞同。“那你们家年酒呢?没这些事儿吧?” “我家年酒,我二嫂回来前,是我三嫂张罗,你说呢?”潘定邦横了李桑柔一眼。 “我怎么说?我又不知道。”李桑柔摊手。 “一样的清雅! “有一年玩射覆,彩头是一串儿小金锞子。我一听,射覆,对吧,这我会啊,我猜这个猜的准得很!我就抢了个先儿。 “谁知道,我三嫂这射覆,是要考六爻!打出卦相来,解卦相猜东西,你说说,这不是故意难为人么! “那盆子底下扣了个东西,直接猜多简单多容易,非得怎么麻烦怎么来,六什么爻!” 潘定邦将一粒瓜子壳吐得老远。 “我家就这样!你问这干什么?你不是要来我家喝年酒吧?我跟你说你别来!就你那学问,还不如我呢,伍相家,杜相家,我家,三家这年酒,咱们都喝不起!”潘定邦认真郑重的警告李桑柔。 “嗯,你们三家,我没打算去,今年添了家长沙王府,你听说没有?要不,咱们去他们家看看?”李桑柔看着潘定邦笑道。 “他家?他家那两位,三爷四爷,好像……”潘定邦捏着下巴沉吟,“还真没听说他俩有学问,怎么,你收到请柬了?” 李桑柔点头。 “他家怎么攀上你了?你真要去?这个,”潘定邦紧拧着眉,“我回去问问阿甜,看她得不得空儿。”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嗯了一声,“这个还早,初五晚上,国子监的文会,你去不去?” “国子监的文会,你问我去不去,你说我去不去?”潘定邦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桑柔,一脸的你这么问你什么意思? “黑马想去,你知道,黑马的学问不错。”李桑柔一脸认真。 潘定邦噗的喷笑出声,一边笑一边跺脚,“敢情!可不是!马爷那学问!那可不得了!他要去?我陪他去!这可一定得去!我陪他去!” “那咱们一起去。”李桑柔笑眯眯道。 第298章 年酒 初五午后,黑马认认真真、上上下下一通捯饬,先换上初一那天的半长绸衫,低头看了看,又脱下了。 老大说得把胖儿带着,他抱着胖儿,这么好的绸衫,在胖儿爪子下过不了三爪。 黑马脱下半长绸衫,挑来挑去,换了件紫酱色细布半长衫,挑了顶丁香色绸子幞头,对着巴掌大的铜镜转来转去看了半天,十分满意。 再穿上件和老大同款的光板羊皮大袄,把刚到建乐城那年,二十个大钱买的那把名家折扇翻出来,哗的抖开,摇了几下,再哗的收起,别在了腰间。 这几年,他得了不少很不错的扇子,不过,他总觉得,还是这把扇子最好。 头一条,这扇子上的字画,是真正的名家,七公子屡次夸奖过;第二条,足足花了二十个大钱,是他所有的扇子中,最贵的一把。 黑马从屋里出来,大常已经给胖儿换上那个碎绸子拼的喝茶狗服,配着脖子上金光闪闪的金链金牌,十分气派。 黑马伸手要从小陆子怀里接过胖儿,小陆子抱着胖儿一个拧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抱着吧,常哥说你一到什么文会就文来疯,怕你疯起来顾不上胖儿,让我也去。” “大常这怎么说话呢!我再怎么,也不能顾不上胖儿,行了,你想抱就抱着吧,抱紧了,胖儿胆小,你别吓着它。”黑马只好背着手,悻悻然跟在小陆子身后。 三个人在国子监门口会合了潘定邦,一起往国子监进去。 黄祭酒紧几步迎出来,“大当家来了,蓬荜生辉!”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欠身还礼,“我们兄弟几个,都是粗人,连字儿都没识全,这一趟过来,是长长见识的,祭酒不必理会我们,我们兄弟几个,四下走动,随意看看。” “大当家太客气了。那行那行,大当家和两位兄弟随意,七公子也随意。”黄祭酒想奉承两句,可学问这事儿上,这位大当家实在没啥能奉承的。 李桑柔和黄祭酒寒暄的空儿,小陆子怀里的胖儿正冲着四周汪汪大叫。 “你看看,看看!胖儿害怕了吧,我就说你不行,给我。”黑马一个箭步,从小陆子怀里抢过胖儿,搂在怀里拍着。 “胖儿别怕,这都是咱们的熟人,没有外人,不用怕,别成天汪汪叫,多不体面。” 胖儿在黑马怀里,叫的更凶了。 “你这狗不大,怎么凶成这样?它真敢咬人?”潘定邦对着锦衣金牌,一派富丽的胖儿,手伸伸缩缩,想摸又不敢。 “把它放地上。”李桑柔看着胖儿吩咐了句。 “它急得很,咬着人怎么办?”黑马看着一圈儿看胖儿热闹的翰林和监生们。 “没事儿。”李桑柔笑道。 黑马弯腰,将胖儿放下,上身没敢全直起来,张着胳膊,准备在胖儿冲着谁扑咬出去时,把它捞回来。 胖儿四爪挨地,立刻不叫了,竖着耳朵,浑身紧张的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突然一个掉头,一头扑到黑马脚面上,抱着黑马的腿就往上爬。 黑马瞪着胖儿,简直不敢相信。 潘定邦也是两眼圆瞪,片刻,哈哈大笑。 周围一片笑声。 黑马无语的拎起胖儿,一抱到怀里,胖儿的气势立刻就回来了,汪汪汪汪的大叫起来。 “来来来!把它放这里,看看在这里它敢不敢叫。”一个监生拿了块垫宣纸的毡垫,铺在桌子上,示意黑马。 黑马过去几步,放下胖儿。 胖儿一路后退,屁股紧紧抵着黑马的腰部,浑身紧张的瞪着四周。 “你这叫狗仗人势你知道吧?”潘定邦还是有点儿害怕,没敢伸手,用折扇捋着胖儿的头。 潘定邦捋一下,胖儿那小小的脑袋往后仰一下,干脆一个掉头,站起来,两只前爪紧紧抓着黑马的衣裳。 这个潘定邦不怕了,伸出手,在胖儿背上捋了两下,“你瞧你这皮光水滑的,这一身的肉。这牌子不错,镀金的?赤金的?咦!” 听说是赤金的,潘定邦忙托在手上,仔细掂了掂,“你们老大这么大方,一条狗链子,用赤金! “这牌子上还有字,这个字儿,胖?这字儿谁写的,好像不怎么样,不如我二嫂写的好,你们怎么没找我二嫂写这个胖字。” 潘定邦心疼的掂着那块赤金牌子,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抚了抚牌子上那个胖字。 “这字儿有点儿眼熟。”挨着潘定邦的一个监生仔细看着那个胖字。 “这字儿你要是不眼熟,那不成傻子了?一个胖字,三岁小孩也能认得,你还眼熟!”潘定邦嘴角往下扯成个八字,无比嫌弃的斜着监生。 “你们来看,这个字儿是不是眼熟?”监生没理会潘定邦,招呼旁边几个。 “我看看。”一个年青翰林上前,伸手托起那块狗牌,看着那个胖字,片刻,两只眼睛瞪大,仔细再看,呆了呆,扬声叫道:“王状元,你过来看看。这看看这字儿!” 正和李桑柔说话的状元王元歉意的冲李桑柔欠了欠身,移步过去。 李桑柔转过身,跟在了王元身后。 “你看看这个胖字,是不是,那个?”叫王元过来的年青翰林压着声音,一脸惊悸。 “还真是!”王元看了一眼,脱口惊讶了句,看着黑马问道:“这牌子,这字,这是?哪家?” “这我可不知道,你问我们老大。”黑马已经抱起胖儿。 周围挤的人太多,胖儿乍着毛,用尽全力贴在黑马胸前,埋着头,由着一群人你摸摸我看看的,看它的赤金牌子,一动不敢动。 “这个?”王元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笑着点头,“宫里出来的,衣服也是。” “你们觉得这字儿写得好?我真觉得一般!”潘定邦挤上前,点着赤金牌子道。 “这是皇上的御笔!”王元猛瞪了潘定邦一眼。 “御笔怎么……御……咳!”潘定邦一阵狂咳。 李桑柔和黑马、小陆子又呆了没多大会儿,就悄悄往外走。 潘定邦急忙跟上,四个人一个挨一个溜出来,出了国子监。 王元一直悄悄瞄着李桑柔等人,看着她们悄悄的往外溜,装作没看见的时不时扫一眼。 “真是皇上的御笔?”刚才的年青翰林过来,压着声音,和王元道。 “嗯。”王元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大当家不是说了,宫里出来的,连衣服在内,宫里出来的,你想想。” “大当家这份圣眷!”年青翰林啧啧。 “我听伍相说过一回,皇上对大当家,是以朋友之礼相待。”王元压着声音。 “这话我也听说过,我听吏尚书说的。”年青翰林低低道。 “说起来,国子监这脸面可真大。”旁边伸头听话的一个翰林接话道:“大当家从来没应酬,这么些年,真没听说她到哪家喝过年酒,到国子监来,这是头一回吧?” “这是文会,又不是年酒!”年青翰林纠正了一句,“大当家爱看文会,从前,大当家空闲的时候,但凡有文会,她就陪着公主,还有睿亲王府那位郡主,到文会上看热闹,听说也是看人。” “这话是,大当家空闲那几年,我常在文会上碰到大当家。 “话说,公主这驸马,真不挑了?”又一个翰林凑过来。 “挑驸马?你连这都不知道?”挨着的翰林一脸稀奇的拍了拍问话的翰林。“公主那驸马,早就挑好了,只等天下一统,功成名就回来,就成亲了。” “啊?功成名就,那不是世子,世子是……”问话的翰林大惊失色。 “你这满肚子想的都是什么!”答话的翰林猛拍了问话的翰林一巴掌,“是那位文先生!你可真是!怎么跟七公子一样!” “我这嘴!”问话的翰林猛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 “哎!你们今年给大当家送拜贴没有?”旁边一个监生伸头问道。 “当然得送,这能不送么!大当家回不回礼,那是大当家的事儿,她不回,咱们不能不送,再说,大当家只收拜贴,从来没回过,任谁都没回过,连伍相在内。” “大当家可真是,大自在!这拜贴只收不回,年酒的贴子,听说也是一摞一摞的收,大当家可是哪家都没去过!啧!大自在!” “那可是,大当家哪是一般人!” 一群翰林和监生你一言我一语,越扯越远。 ……………………………… 初六日的年酒,尉家最早。 李桑柔到尉家时,客人几乎已经到齐了。 尉家大太太得过李桑柔一个口信儿,说是今天的年酒,若是得空,必定过来,可这个口信儿,尉家大太太没敢太放在心上,毕竟,从大当家到建乐城,这么些年,大当家可是从没到哪家吃过年酒。 眼看着客人都到齐了,也没看到大当家身影,尉家大太太虽说没敢放心上,可那份失落,还是浓的肩膀都往下落了不少。 尉家大太太暗暗叹了口气,吩咐几个稳妥管事看着,转身往里进去。 她得赶紧进去待客了。 刚走了没几步,门外,管事婆子一头冲进来,“大太太大太太,大当家!来了!”婆子两眼放光。 “真来了?”尉家大太太呼的一个转身,一边急步往外迎,一边急急交待,“快快,去请九奶奶!快!” 管事婆子答应一声,急步往里。 她们府上,就数九奶奶跟大当家最有交情了! 李桑柔看起来一幅踌躇不定的模样,看到尉家大奶奶,急忙紧几步迎上去,拱手长揖。 ”来得晚了,请大太太见谅。“ ”哪里哪里,大当家能来,蓬荜生辉!再说,也不晚,您看,我还是二门里待客呢!”尉家大太太笑的眉眼弯弯。 大当家登门来喝她们府上这杯年酒,大当家肯给她们尉家这份脸面,这是多好的事儿,多大的脸面! 别说这会儿就来了,哪怕快散席了,从门口过一过,那都是极好! “本来是准备好了早早过来,耽误到现在,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年酒,是要带份礼物,还是,就是像我现在,空着手。” 李桑柔一边和尉家大太太让着往里走,一边一脸苦笑的解释。 “大太太也知道,我那里,一群草莽,没一个知礼的,我就想着,礼多人不怪,就打算挑份礼物带过来。 “正巧,去挑礼物的路上,碰到潘七公子,七公子一听就笑了,说吃年酒哪有带礼物的,带了礼物,倒是失礼了。 “得了七公子的指点,我就赶紧过来,还是晚了些,请大太太见谅。”李桑柔再次致歉。 “大当家这样客气,哪里当得起! ”我们尉家,再怎么,也不能跟大当家挑礼,往后,大当家想来就来,咱们不管什么礼不礼的,这样的礼那样的礼,那都是无聊人的无聊事儿。“尉家大太太笑容可掬。 进了月亮门,尉家九奶奶刘蕊提着裙子,急匆匆迎出来。 ”九奶奶好。”李桑柔站住,欠身致意。 “怎么敢当!大当家能来,真是太好了。”刘蕊看着李桑柔,笑容灿烂。 “我是来跟大太太和九奶奶学礼来的。”李桑柔让过刘蕊,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九奶奶不是外人,不瞒九奶奶说,因为尉家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百余年,我想着,若想学礼,尉家是不二之选,这才打扰了这一趟。” “大当家还要学什么礼?哪有大当家不懂的礼?”刘蕊笑道。 “这上门喝年酒的礼,我就不懂,因为不懂,从来没敢应邀赴过约,因为明天要去长沙王府上,初一收到长沙王府请柬那天,我就挠破了头,直到一眼看到你们家的请柬,才像有了救命稻草。”李桑柔笑道。 尉家大太太眉梢高扬,片刻又落回去,恢复如常,和刘蕊笑道:“那你今天就陪着大当家,好好和大当家说一说这年酒的讲究,其实也没什么讲究,新年伊始,大家不过图个高兴,高高兴兴开新年么。 “长沙王府的年酒请柬,我们家也收到了一张,前儿我还和蕊姐儿她太婆说长沙王府这请柬的事儿,我还和蕊姐儿她太婆说,要是咱们家去的人太多了,也不知道人家烦不烦。”尉家大太太连说带笑。 李桑柔往她们家喝这一趟年酒的原因,她已经有些明白了。 长沙王府跟大当家,什么时候有的这份交情?回头得好好问问蕊姐儿。 尉家大太太陪着李桑柔进到主厅,团团介绍了一圈,留下刘蕊陪着李桑柔,自己忙着去招待满府的客人。 李桑柔坐了半个来时辰,就起身告辞。 第299章 积蕴 潘府,正院里。 潘相坐在廊下竹摇椅上,晒着太阳,慢慢晃着,悠闲的看着潭州、洪州、歙州、睦州等地的年前呈送上来的各地贡院情况汇总,不着急的盘算着各地的士子人数,哪些地方的贡院不得不修缮,哪些可以拖一拖。 唉,大军和南梁残部对峙,日日都要耗费,金山银海,朝廷很穷。 一年当中,也就过年这几天,他能这么悠闲的看看公文,不着急的盘算这些又急又要紧的公务。 潘相看的盘算的过于悠闲,有了几分困倦之意,一个呵欠刚张开嘴,就看到蒋老夫人转过垂花门下的插屏,进了院子。 潘相放下手里的卷宗,直起上身,惊讶的看着蒋老夫人,笑道:“今天不是要走两家,要吃了晚饭才回来,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尉家这年酒,大当家的去了。”蒋老夫人走过去,坐到潘相对面的鹅颈椅上,笑道。 潘相更加惊讶了,看着蒋老夫人,等她往下说。 “大当家说,尉家是钟鸣鼎食,真正诗书传家百余家的大家,她到尉家,是想学一学年酒的规矩礼数。”蒋老夫人缓声笑道。 “学年酒的规矩礼数?哪家的年酒,值得大当家这么郑重?”潘相一句话问出来,随即道:“长沙王府?” 今年的建乐城,多出来的显贵之地,只有长沙王府一家。 “嗯,听了这话儿,我也想到是长沙王府,不过这事儿,不能光想,得问清楚, “好在尉家是能说话的人家,我就悄悄问了尉家大太太,尉家大太太是长沙王府。 “大当家没坐多大会儿,就走了,我就瞧着,尉家能递话的那几家人家,尉家大太太当场就都递了话儿了。 “我就想着,大当家昨天去那一趟国子监,是和咱们小七一起去的。 “去国子监这事儿,还有事儿。今天一早上,阿甜过来说,大当家去国子监的时候,把她那条小胖狗带上了。 “阿甜说,小七说大当家那个胖狗儿,穿了件锦衣,戴了条赤金的狗牌,打扮的光鲜得很。 “说是狗牌上写了个胖字,说王状元当场就认出来了,是皇上御笔,王状元就问了大当家,大当家说,那狗牌狗链,连那胖狗身上的衣裳,都是宫里出来的。” “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听到宫里出来的,潘相一下子直起了上身。 “你看你急什么!”蒋老夫人横了潘相一眼,“就你这份养气功夫,就够不上首相的位儿!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儿,小七昨天回来,晚饭都吃过了,小七这孩子,你也知道,从来都不知道什么轻什么重,到我这儿请安时,这狗牌狗链的事儿,他一个字没提。 “阿甜那孩子心细,肯定是盯着小七问,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话赶话才问到的。 “阿甜听到这话,肯定挺晚了,我又一向歇得早,只能今天早上再说了是不是? “今天一大清早,我们娘几个就要赶着出门吃年酒,哪儿来得及? “再说,这事儿再要紧,也急不到火烧眉毛,这大过年的,你又不出门,大家都歇在家里,你急什么? “你看看,在尉家见了大当家,我这不是赶紧的就回来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轻重,你看看你,你急什么?你听听你这话,怎么没跟你说,你说怎么没跟你说!” “我是个急性子,这些年,幸亏有你看着我,修身养性,在外头还好,可在你面前,我这性子,时不时的急一回,你别计较。”潘相忙陪笑解释。 “就算我今天早上紧赶慢赶的跟你说了,没有尉家这事儿,这狗牌不狗牌的,你能想出来什么?就算想出来,十有八九,也得想偏了。 “事缓则圆,你瞧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急躁。”蒋老夫人再横了潘相一眼。 “夫人教训的极是,一会儿我好好抄一篇儿心经,静静心。”潘相陪笑欠身。 “长沙王府里,如今就一位当家王妃,她俩孩子都极小,这会儿不必理会,还有两位爷,都是国子监念书。 “她家这年酒,各家女眷到个差不多,国子监,翰林院再多去些人,这就足够了,你们这些当家人,为官做宰的,用不着去,你们要是去了,人家府上,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 “这事儿,再要紧,也要紧不到你头上,再着急,也急不到你那儿。你急什么?”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极是。”潘相态度好极了。 “听尉家大太太说了大当家的意思,我当时就跟老二媳妇说了,让她带着阿甜去钱家吃年酒,替我跟钱家老夫人陪个礼儿,再往钱家递个话儿,吃好年酒回来,再往她娘家拐一拐,也送句话。 “我赶着回来,一来,这不算小事儿,不管你去不去,得跟你说一声。 “二来,得往哪几家府上走一趟,打个招呼,得跟你商量商量。 “你说,我哪一条没想周到?”蒋老夫人再横一眼潘相。 “夫人考虑的极周到,确实,往哪几家府上打招呼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潘相不动声色的转话题。 “杜相府上最好走一趟,伍相府上不用咱们管,那是她们尉家姻亲,杜相这里,不管尉家打不打招呼,咱们这一趟不能省。” 蒋老夫人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还有戴计相府上,庞枢密府上,都得打个招呼,史尚书府上,我让老二媳妇打发人去说话,那是她娘家姻亲。这人情给她做。 “你再想想,还有哪几家要打招呼。 “大当家昨儿个去国子监,可是小七陪着去的,咱们不能不多操点儿心。”蒋老夫人盘算着。 “大当家把胖儿抱到国子监,这意思明明白白,长沙王府这事儿,先是皇上的意思。”潘相眼睛微眯。 九溪十峒的突然归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除了九溪十峒,恐怕只有皇上和大当家一清二楚了。 “大当家多稳妥的人呢,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儿的,去国子监抱着那小胖狗,这份意思,多明白呢。 “对了,小七还说,大当家说她吃的那瓜子,是皇上给的。 “阿甜说,她问了小七好几遍,是给还是赏,他别听错了,小七说,就是给,给和赏,他肯定听不清楚了。”蒋老夫人啧了一声。 “伍相、杜相,还有我,都听皇上说过,他对大当家以友相待,自然是给。”潘相笑道。 “这份体面。”蒋老夫人啧了一声。 “羡慕不得。大当家不是俗世中人。 “从前,我总觉得小七一无是处,现在看,小七这份福运,实在难得。”潘相一脸笑。 “就算没有这份福运,小七也不是一无是处!小七这孩子,大事上头从来不糊涂,这多难得!”蒋老夫人对潘相说她小儿子一无是处这句,不高兴了。 “除了大事不糊涂,还很听话,这也很难得。我这一无是处,就是这么个说法,不是真说他一无是处。”潘相笑着解释。 “你再看看,还有哪几家要打发人去打个招呼,长沙王府的年酒就在明天,再晚就来不及了。 “还有,明儿还有几家请年酒,最好也打发人走一趟,各家打个招呼,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儿才最好。”蒋老夫人接着说正事儿。 “我去拿纸笔,咱们列个单子细看看。”潘相站起来,进屋拿了纸笔砚,研了墨,和蒋老夫人商量着,写写划划。 商量了两刻来钟,定下来要打招呼的各家名单,蒋老夫人叫了几个老成稳妥的管事婆子进来,仔细叮嘱了,让她们分头去各家传话打招呼。 ……………………………… 尉家。 送走吃年酒的客人,尉家老祖宗裘老夫人示意大儿媳妇尉家大太太,“让九哥儿媳妇看着收拾,你跟我过来。” 尉家大太太急忙紧前几步,从丫头手里接过裘老夫人一条胳膊,扶着裘老夫人,往旁边小暖阁过去。 尉家大太太扶着裘老夫人坐到暖阁榻上,奉上茶,侧身坐到榻前扶手椅上。 “大当家走这一趟,还有昨儿个国子监那场子事儿,你看呢?”裘老夫人看着大儿媳妇,缓声道。 “这两件事,是一件事儿?”这一句,大太太迟疑不多。 裘老夫人缓缓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昨儿个,是要说圣眷,今天,是来替长沙王府打招呼的?”大太太的疑问,尾音微微下落,并没有太多疑问的感觉。 “嗯。”裘老夫人再次点头。 “蒋老夫人和她家二奶奶说话的时候,没怎么避着人,在旁边侍候的正好是伍婆子,伍婆子说,蒋老夫人让她家二奶奶替她和钱家老夫人告个罪,再把长沙王府年酒这事儿,跟钱家打个招呼,她先回去安排安排。”尉家大太太接着道。 “嗯。”裘老夫人凝神听着,点头。 “大当家怎么挑了咱们家?总不会是只是时候儿赶的正好吧?”尉大太太拧着眉道。 “大当家的这种人,天赋异禀,就是不算计,那心思,也是九曲十八弯。”裘老夫人缓声道。“她来咱们家,一来,咱们家再怎么传延绵长,书香满门,可这会儿,在朝廷里,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找咱们传话援手,最合适。 “唉。”裘老夫人叹了口气,“四位云琅阁大学士,两位姓尉,可都不是咱们尉家的人。” “好在有九哥儿媳妇。”尉家大太太忙笑道,“再说,咱们尉家姑娘,如今多抢手呢。” “确实也是好事儿。”裘老夫人笑起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再怎么书香,也算不得贵重,一举一动,不像几位相公府上,牵涉着政局政务,我想着,她到咱们家来,看中的,只怕是这一条。” 裘老夫人的话微顿,片刻,才接着道:“还有,就是她跟九哥儿媳妇,和咱们尉家,有点儿情份,这是给咱们尉家送情份,送机会来了。” 尉家大太太眉梢微挑,看着裘老夫人。 “大当家说,她到咱们尉家,是来学年酒的规矩礼数。 “建乐城这年酒的规矩礼数,大当家不一定不懂,可长沙王府,却不一定懂。”裘老夫人微笑道。 尉家大太太眉梢扬起。 “你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去一趟长沙王府,要悄悄儿的,见了石王妃,不用虚客套,就直说是大当家的意思,去和石王妃说说咱们建乐城这年酒的讲究。 “石王妃能入得了大当家法眼,必定是个能直接说话的人。 “去了之后,你看着办,要是需要留下,今天晚上,你就留在长沙王府,明天帮着迎客待客,都无妨。 “要是你一个人忙不过来,那就打发人回来,咱们一定要帮着长沙王府,把明儿这场年酒,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办下来。” “好。”尉家大太太连连点头。 “唉。”裘老夫人一声叹气里透着轻松,“这一年多,我愁得不行,老二这差使,今年正好赶在个节骨眼上,可老二现在这位子,偏偏是高不成低不成。 “这开国的机会,可就这一回,要是抓不住,咱们尉家,还不知道怎么样。 “现在好了,这机会来了,老二这下一任,要是能往九溪十峒去,有杨家支撑,卓异是必定的,又是那样的苦地方,等这一任两任回来,正好赶上江南各路大调换,一个封疆大吏,就是十拿九稳了,哪怕老二到此止步,咱们家,也有了一根支撑,依咱们的底蕴,往后就容易了。” 尉家大太太凝神听着,低低嗯了一声。 “大哥儿这一任县令,明年到期,正好赶上江南用人,要是能挑到江南,再一任下来,也就有了进阶的余地。 “要是老二顺顺当当,等大哥儿到了四五品,老二也就能撑得起大哥儿了,这就有了传带,往后,就好了。”裘老夫人说着,露出笑容。 “嗯,还有老三,老七,九哥儿媳妇说九哥儿的学问长进很多,今年秋闱必定能中。” 尉家大太太一句话没说完,笑出来,“还有个笑话儿呢,九哥儿说,昨儿晚上国子监的文会上,说到考秋闱,他就说,他媳妇儿总说,这有什么难的。 “潘相家小七就说:你媳妇儿说的可真轻巧,她觉得不难,让她去考!” 裘老夫人噗一声笑出来,“潘相府上这位七哥儿,可真是个不使心的孩子。 “你换身衣裳,赶紧去吧。” 尉家大太太笑应了,叫了丫头进来侍候着,赶紧回去换了衣裳,要了车,赶往长沙王府。 第300章 两全 长沙王府的年酒,定在初七中午。 李桑柔虽然还是平时打扮,却从上到下,一身新衣,平时那件光板羊皮袄,也换成了件靛蓝布面棉斗蓬,平时总显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梳得很整齐。 巳正前后,李桑柔就拐进了长沙王府门口的宽巷子。 守在巷子口的小厮急忙扬声禀告进去。 石阿彩在前,杨南星和尉家大太太一前一后,跟在石阿彩身后,急步迎了出来。 离的还有十几步,李桑柔紧走两步,先拱起手,笑道:“不敢当。” 杨南星咯的笑出来。 “瞧你!”石阿彩回手拍了杨南星一巴掌,紧几步迎上去,曲膝见礼。 “大当家见谅,实在是,大当家这句不敢当,太有名气了。”杨南星跟着曲膝见礼,笑着解释道。 “是真不敢当。”李桑柔拱手欠身。 “嗯!这句也极有名气。不敢当,真不敢当!”杨南星学着李桑柔的语气。 “越来越放肆了!”石阿彩微微蹙眉,再一巴掌拍在杨南星后背。 “南星这孩子,直爽可爱,有点儿像宁和公主的脾气。”尉家大太太和李桑柔见了礼,笑道。 “她和宁和阿暃好得很,对了,论打架你们三个谁最厉害?”李桑柔看向杨南星问道。 “这是建乐城,哪敢打架!从来没打过!”杨南星赶紧摇头。 大嫂天天叮嘱她和两个弟弟,要谨慎再谨慎,万万不能任性,她哪敢打架! “还真是,还小半年,真没听说公主和郡主两个人打过架,是你给劝住了?”尉家大太太看着杨南星笑道。 “那倒不是,从来没想过打架,大约是她们两个体谅我。”杨南星笑道。 “石王妃长嫂如母,治家严格。”李桑柔笑道。 几句话间,四个人进了侧门,外面巷子口,又有通禀声传进来。 “让她们带我进去就行,你们去忙吧。”李桑柔指了指一长排垂手侍立的婆子,笑道。 “我陪您。”杨南星忙紧几步,走到李桑柔身边,笑道。 石阿彩和尉家大太太笑应了,尉家大太太示意石阿彩走在前。 石阿彩走出两步,尉家大太太转身时,李桑柔落低声音,笑道:“有劳您了。” 尉家大太太满心满眼的笑意,冲李桑柔微微颔首,急步跟上石阿彩。 “大太太昨儿午后就到了,大嫂正愁得不行。”杨南星落后李桑柔半步,走出几步,低低道。 “愁什么?年酒的规矩讲究很多吗?”李桑柔随口道。 “那倒不是,是……”杨南星的话顿住,随即笑起来,“没什么,大嫂想得多。” 李桑柔看向杨南星,“换了谁都会想得多,最好是自己熬过去,毕竟,建乐城和龙标城大不相同,以后和从前也大不相同。” “嗯,大嫂也这么说。 “老四和老五刚到国子监上学那一阵子,老五成天委屈的不行,哭过好些回,大嫂一直这么教训他,大嫂说,我们都要好好学会活在屋檐下。”杨南星声音低低。 “嗯,你那两个弟弟都很好,在学里出了名的谦和知礼。”李桑柔笑道。 “老四性子好,从小儿就面吞吞的,老五娇得很,有一回,他一直一直哭,气得我差点揍他。”杨南星哼了一声。 “他俩学问怎么样?”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就是学问不怎么样,说先生明知道他不会,还总让他说,说他又不用考试,总盯着他做什么。 “大嫂就问他,你怎么不用考试了?你是能承爵,还是能领兵啊?你不考试,那你以后怎么办?一辈子混吃等死吗?你大哥能容你混吃等死一辈子吗? “老四还好,就是一脸灰败,老五当场就放声哭出来,怎么劝都劝不住,就是这一回,我差点儿揍他。”杨南星再哼了一声。 “真要考啊?什么时候下场?听说监生不用考童生试?直接就能考秋闱,今年秋天考?”李桑柔好奇问道。 “就他俩那学问!”杨南星撇着嘴。“不过,大嫂想让他俩今年下场试试,老四还好,不敢不答应,老五又哭了,唉,真是想揍他!”杨南星虚空拍了下。 “揍了管用吗?”李桑柔看着杨南星挥出的那一巴掌。 “不管用!从小儿揍的太多了。唉!”杨南星一声长叹。 李桑柔在她肩上拍了拍,“今天那边就他俩待客?” “他俩怎么撑得下来!人都认不全呢。 “昨儿午后,黄祭酒过来了一趟,说是好些同窗都找了他,要过来帮忙,是尉家大太太和黄祭酒商量着,定了十来个人呢。”杨南星仔细解释。 “尉家做事一向周到。”李桑柔笑道。 “嗯,多谢您。”杨南星微微曲膝。 “真不敢当。”李桑柔忙颔首还礼,“你家叶大郎呢?也在那边待客吗?” “他没来。”杨南星顿了顿,垂眼道:“他那身份,不合适,今天要来的人家,他一家也不认识,叶家又是行商,再说,叶家也没有入仕的打算。” 李桑柔嗯了一声。 “等出了正月,我和大郎回去一趟,把二妹妹和三妹妹接过来。 “阿娘写了信来,说虽说太婆留过话,不让我们姐妹三人再归回杨家,可此一时彼一时,事易时移,不必死守这句吩咐。 “说太婆这样嘱咐,不过是希望我们三个活得好,现在,二妹妹和三妹妹回到府里,对她们,对杨家,都更好。”杨南星和李桑柔低低交待道。 李桑柔还是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这是杨家家事,杨家有足够的能力料理,不是她该多说的。 杨南星陪着李桑柔,边说边走,脚步很慢,两个人进了对着湖中戏台的大暖阁,刚刚落了座,透过敞开的窗户,两个人就看到石阿彩陪着蒋老夫人和尉家老祖宗裘老夫人,往暖阁过来。 “咱们去迎一迎。”李桑柔示意杨南星,抬脚迎出去。 ……………………………… 长沙王府这场年酒,几乎集齐了建乐城内差不多人家的女眷和年青子弟,各家老祖宗老夫人,到的从未有过的齐全。 石阿彩一儿一女,一人收了一大筐见面礼,特别是小女儿阿乐,被老夫人老祖宗们抱来抱去,爱不释手。 李桑柔在台上大戏唱到最热闹,台下你说我笑到最喧嚣时,悄悄辞了石阿彩,溜出暖阁,从角门出去。 ……………………………… 出了十五,十六日一早,李桑柔坐在顺风总号院子后面,对着清亮的河水,捏着份军报,正盘算着是不是让小陆子他们往陈留县走一趟,看看付娘子在做什么,有事儿没有,孟彦清在前,后头跟着卫福,穿过马厩院子进来。 李桑柔将看了一半的军报装进锦袋里,看向拧着眉的孟彦清,和脸色灰暗的卫福。 “怎么啦?”李桑柔看着卫福问道。 卫福却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紧拧着眉,拖了两把椅子过来,递了一把给卫福,“你自己跟老大说。” “嗯。”卫福垂下眼,坐到竹椅子上,胳膊撑在腿上,两只手搓来搓去。 李桑柔从卫福搓来搓去的手,看向卫福那一脸的灰暗,等他说话。 “我是……”卫福刚开口就卡住了,下意识的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拧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他接着说。 “是来请老大示下。”卫福咽了口口水,“是,那个……” “慢慢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反正今天有空儿。”李桑柔温声道。 “是。”卫福垂下头,理了理思路,抬头看向李桑柔,“年前,咱们回来的时候,艳娘正在备年货,后来,我就说,不用自己备,常爷那边一总儿都备好了。 “艳娘说过年哪能不备年货,还是备了些。 “到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艳娘备了些菜,可一向是大家伙儿一起吃年夜饭,几十年了,都是这样。”卫福的话顿住。 李桑柔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有几分明了的看着卫福。 “后来,过了年,艳娘跟我说,想给我典个女人,典上两年三年,生上两三个孩子。我没答应。”卫福垂着头。 李桑柔看着卫福,没说话。 艳娘的脉案,她都看过。 过去的二十来年里,她苦难太过,太医的诊断,是说她若是年青上十岁八岁,用心调养个十年八年,或许还有些可能,可她这个年纪,再要生孩子,已经没什么可能了。 “后来,艳娘又说,回一趟老家,从卫氏族里,挑一男一女,最好挑极小的,襁褓之中最好,过继到膝下。”卫福垂头垂眼,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艳娘的意思,最好能回老家,在城里置座宅子,再置上几百亩地,我再领份差使。” 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胳膊撑在腿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角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李桑柔看回低垂着头的卫福,笑问道:“老孟不让你回去?” “不是,孟头儿说,您说过,来去自由。”卫福急忙抬头解释。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卫福,等他说话。 “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去衙门里领那些差使,也不想过继儿女,也不想搬出去,我觉得我跟艳娘,就现在,不是挺好么?”卫福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李桑柔,一口气道。 李桑柔迎着卫福的质问,没说话。 “我跟艳娘说,就现在这样,不好么? “艳娘说,那个小院不是家,现在这样,不是过日子,没有人家过这样的日子,说我一出门就是半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有,生死不知,她担心的夜夜做噩梦,她说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是为了和我好好过日子,不是为了过这样不是日子的日子。” 卫福一串儿的话,说的很急。 李桑柔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我跟孟头儿说,孟头儿说,这事儿得老大拿主意。”卫福看了眼孟彦清。 “这是你跟艳娘的事儿,我也拿不了主意,你们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你们两个商量。”李桑柔看着卫福,温声道。 “这一趟,我跟老大,跟大家伙儿出去这一两年,在豫章城,九溪十峒,睦州,这一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一想,从此离开大家伙儿,领什么衙门的差使,守着家,鸡毛蒜皮,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可艳娘说,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她生不如死。 “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为了我,苦了二十来年,我不能辜负她,我不该辜负她,可我一想到她说的日子,我就!”卫福的话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缓出口气,“那样的日子,我熬不了几天。 “我该怎么办?”卫福抬头看着李桑柔。 “我也不知道。”沉默片刻,李桑柔温声道,“你要自己想办法,或是自己做取舍。 “要么,你想办法让她听从你的安排,或是,你在你想过的日子,和她之间,做决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觉得不好。 “我从来不觉得有任何恩情,值得一个人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要是为了她,是因为你心疼她,爱她,你觉得值得,那就值得。 “如果你坚持自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那你要想好,也许她会死,阴郁而死,病死,甚至自弑。 “要说服她,或是说服自己,只能你自己去说服。 “如果放弃你想过的日子,或是坚持,后果只能是你一个人承受,也就只能是你一个人做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思量,决断。” 卫福抬手捂在脸上,好半天,往后靠在椅背上,苦笑道:“良哥老妻病重,他只在暗中,托人送银子,请大夫,我当时觉得他想的太多,现在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少。” 李桑柔沉默看着他。 卫福呆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我回去好好想想。” “嗯。”李桑柔看着卫福转个身,拖着脚步往外,看着将要站起的孟彦清,低低道:“让人看着些。” “已经让人看着了,老大放心。”孟彦清叹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李桑柔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厩院子,挪了挪椅子,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出了好一会儿神,长长叹了口气。 第301章 不该这样 李桑柔正犹豫着是不是让人去一趟陈留县,付娘子风尘仆仆,进了顺风总号。 老左带着她进了后院,李桑柔正看着窜条钓鱼,听到动静,回头看着衣裳肮脏,黑瘦憔悴的付娘子,一边挥手示意老左去忙,一边站起来,拖了把椅子给付娘子。 “刚回来?怎么回来的?先坐下歇会儿。” 李桑柔示意付娘子坐,先倒了杯茶给她,接着走进旁边的棚子里,提了只红泥小炉出来,架上铁丝网,放上几根腊肠,几片腊五花肉,又放上一只馒头,再进去,冲了碗油茶端出来,递给付娘子。 付娘子三口两口喝完了一大杯茶,接过油茶,转着碗,呼呼吹几下,喝一口,一口接一口,喝得很快。 李桑柔坐在红泥炉旁,用筷子翻着腊肠和五花肉片。 付娘子喝完油茶,腊肠腊肉也烤好了,李桑柔将腊肠腊肉和馒头放进碟子里,连筷子递给付娘子。 付娘子呼呼吹着气,一口气吃光,再接过杯茶,连喝了几口,看着李桑柔笑道:“张姐说你吃食上头最讲究,还真是,真好吃。” “你大哥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来,还真是。”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道。 “我没事儿,就是今天早上走得早,大过年的,又没地方买吃的,搭的那车队,赶路又赶得太急,一路过来,一会儿都没歇,也就今天饿了点儿。”付娘子忙解释道。 “你年前就去陈留县了,一直在陈留县?什么案子?这么复杂?”李桑柔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直都在陈留县。 “案子简单得很,就是太简单了,没什么可挖可找的地方。”付娘子叹了口气。 “死者姓杜,行五,都叫他杜五,或是五爷,大名叫什么,他媳妇都不记得了,也许就没有大名。 “杜五是个老泼皮,原本在陈留县粮食行混饭吃,粮食行没了之后,就没了正经行当,经常在四门外溜跶,碰到外地的,或是乡下进城的,坑蒙拐骗,混口饭吃。 “杀杜五的,是他儿媳妇。 “杜五的儿子是个瘫子,据说是七八岁上,被他一顿毒打,打瘫的。 “杜五儿媳妇被抬进他家,还不到一年,他儿媳妇是个哑巴,娘家是老洼镇大坑村的,老洼镇水少,是个穷地方,大坑村更穷。 “哑巴没有名儿,唉。”付娘子低低叹了口气,“不能说没有名儿,她的名儿就叫哑巴。 “她被押进建乐城的时候,卷宗上只写着杜氏媳妇,没名没姓,因为陈留县里,杜家,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娘家姓什么,谁会关心这个呢,一个哑巴而已。 “我去了一趟大坑村,见到了哑巴的爹娘家人,哑巴姓孙。” 付娘子的话顿住,沉默片刻,才接着道:“也许她不想姓孙,没名没姓最好。 “说远了。大坑村的人说,哑巴从小儿就叫哑巴,她家人,村里人,都叫她哑巴。 “杜五的媳妇托了一条街上的孙媒婆,给她儿子找个媳妇。 “孙媒婆外家是大坑村的,就给牵了线,杜五媳妇拿了半吊钱,交给孙媒婆做彩礼,孙媒婆给了哑巴父母三十个大钱,就把哑巴领到陈留县城,头上扎块红布,就算嫁进了杜家。” 付娘子的话顿住,双手捂着杯子,看着清亮的河水,沉默了半天,才接着道:“杜五的儿子瘫了十来年,两条胳膊和头能动,腰以下,两条腿,还有中间那条,早就干瘦的皮包骨了,不能人道。 “哑巴是傍晚被送进杜家的,当晚,就被杜五奸了。 “街坊说,杜五奸哑巴,就在杜五儿子睡的东厢,说这叫父代子职,说杜五提着裤子出来,杜五媳妇就拎着棍子冲进去,把哑巴打的满地乱滚。” 付娘子的话再次顿住。李桑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高大巍峨的角楼。 “杜五媳妇,是被杜五用半块杂面馒头骗进家,奸了之后,就算成了亲。 “说是没生儿子之前,杜五媳妇逃过几回,杜五就在她脚上钉了铁链子,栓在院子里,后来生了孩子,安了心,才解开了铁链子。 “铁链子磨烂了杜五媳妇的一只脚踝,杜五媳妇就跛了一只脚。 “哑巴在杜家这将近一年,几乎天天被杜五强奸,一开始,杜五奸完了,杜五媳妇拎着棍子打哑巴,后来,就是杜五一边奸,杜五媳妇一边拎着棍子打。 “出事儿那天,是傍晚,哑巴正在院子里纳鞋底,杜五那天喝了几杯酒,进了家,院门都没关,就脱裤子扯着哑巴奸。 “杜五媳妇新削了一根荆条,说是一荆条下去,哑巴就疼的哆嗦起来,杜五叫着喊着让他媳妇用力抽,杜五媳妇又抽了两三荆条,哑巴手里正好抓着纳鞋底用的锥子,扬手就扎进了杜五眼睛里。 “杜五经常在院子里强奸哑巴,街坊里的浪荡子,或是闲人,经常趴在墙头上看戏,哑巴扎死杜五的时候,说是看到的人,有七八个,我找了其中五个,都是一样的说辞。” 付娘子指了指带回来的包袱,“都写了供词,按了手印。” “管用吗?”李桑柔看了眼包袱。 “照律法,不管用。”付娘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脸疲惫。 “你怎么打算的?”李桑柔看着付娘子。 “这个案子。”付娘子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不光这个案子,这些年来,有两条,常常让我忿闷郁结。 “其一,是口供,象哑巴这个案子,杜五媳妇说杜五从来没奸过哑巴,哪怕这是一件人尽皆知,几十上百人亲眼目睹的事,可照律法,那些都是外人,说话不算,记到卷宗上的,算数的,是杜五媳妇这句从没奸过! “我在豫章城的时候,有桩案子,丈夫疑心媳妇与人有私,失手掐死了媳妇,就和父母一起,把媳妇吊到梁上,说媳妇儿是自缢。 “丈夫掐死媳妇时,满屋子的下人都看着,案情明明白白,可照律法,媳妇儿怎么死的,要听翁姑怎么说,丈夫怎么说,至于下人们,他们是下人,也是外人,他们说的不算。” “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律法上要这样采信?”李桑柔眉头微蹙。 “大约,是只能如此吧。”付娘子声音低落,“除了户数极多的大县,除了县令,还能有个县丞,多数的中等县,小县,都是只有一位县令,连县城内,都很难明察秋毫,县城之外,各镇各村,就只能全凭乡绅宗族。 “有时候,一个案子清结,不是为了辨明是非曲直,而是为了把事情抚平下去,死人已经不会说话了,安抚好活人就行了。”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第二件,是这父父子子,父不做父行时,子为什么必须为子?圣人的意思,难道不是先父父,再子子?”付娘子声音里透着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懑。 李桑柔看着她,没说话。 “只要妻杀夫,子杀父,就是十恶不赦,就要斩,甚至凌迟,不管这夫,这父,是人,还是禽兽。不该这样!”付娘子一字一句。 “你有什么打算?”李桑柔靠在椅背上,看着付娘子问道。 “陆先生说,你能面见皇上?”付娘子看着李桑柔,满眼希冀。 “我确实能见皇上,不过,这样的事,我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插手这样的事。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你自己去做。”李桑柔顿了顿,看着付娘子,“不过,这一趟,我会在建乐城呆一阵子,一两个月吧。” 付娘子脸上滑过丝丝失望,呆了片刻,低低叹气道:“从豫章城过来建乐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我想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在豫章城的时候,我唯一能想的,是今天还能不能替人写状纸,这桩案子,能不能站到公堂,后来,就是只能想一想,还能活几天。 “从豫章城过来的路上,我就想着,以后,我应该是能想替人写状纸,就能写,想替人打官司,就能打,可我就只替别人写写状纸,只是打打官司吗? “到了建乐城,我先是被带到这里,在前面铺子里等到陆先生,陆先生把我带到张姐那里,说是你的吩咐。 “后来,陆先生带我到大理寺,到刑部去看案卷。” 付娘子喉咙微哽,片刻,慢慢缓过口气,才接着道:“无数的案卷,无数的郁结。 “那些郁结,我和陆先生说过,陆先生说我太不安份,太会胡思乱想,可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那现在,你想好要做什么了?”李桑柔迎着付娘子的目光,“你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你都想好了?” “是。”一个是字,付娘子答的干脆之极,“我想问一句,说一声,只要不连累你,别的,没有什么。” “我不怕你连累。”李桑柔带着丝丝微笑,“不过,我也帮不了你,我只能看着你,看一场热闹。” “嗯。”付娘子慢慢呼出口气,端起杯子喝茶。 “张猫和你说过一个瞎子吗?姓米。”李桑柔微笑问道。 “她称瞎叔的那位吗?她常常说起,她说只有瞎叔能跟你说说话儿。”付娘子笑道。 “嗯,瞎子这几天就到建乐城了,你可以找他聊聊,你过于方正,瞎子就无赖多了。”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一个怔神,她要做的事情,和无赖有什么牵连? “好。”虽然怔神不明,付娘子还是极快的应了声好。 又坐了一会儿,再喝了杯茶,付娘子站起来告辞。 看着付娘子进了马厩院子,往外出去了,窜条收了钓杆,站起来,提着满满一桶鱼,找了麻绳,穿过鱼腮,将鱼一条条挂起,剖腹去鳞。 “付娘子这个,挺大的事儿?”窜条一边收拾鱼,一边和李桑柔说话。 “嗯,把这鱼收拾好,你去一趟码头,看看瞎子到了没有。”李桑柔吩咐道。 “好。”窜条答应一声,手下快起来,很快就收拾好十来条鱼,薄薄抹了层盐晾着,洗了手,赶往南水门码头。 傍晚,李桑柔提着十来条鱼,回到炒米巷,转过影壁,就看到米瞎子坐在廊下,两只脚翘在炭盆边上,正细细的啃着一根鸭脖子。 “我算着你该明天到。”李桑柔将手里的鱼交给大常,吩咐道:“用油煎一煎,和腌的青鱼一起炖。” 大常应了一声,拎着鱼往隔壁厨房院子过去。 “搭的孟家的船,有钱,雇的精壮纤夫。”米瞎子用油手端起碗,喝了口酒。 “经过建乐城回南召,还是专程到建乐城的?”李桑柔坐到米瞎子旁边,拿了只干净杯子,倒了半杯热黄酒。 “扬州没什么事儿了,我过来看看林师兄她们,说是要种棉花了。”米瞎子将啃出来的鸭脖骨扔进炭盆里。 “那你明天去一趟张猫家,那边有点儿事儿,你操操心。”李桑柔闻着在炭盆里烧起来的鸭脖骨的臭味儿,皱起了眉,“你要是再往炭盆里扔骨头,我就把你林师兄赶回南召县,今晚就走。” 米瞎子急忙收住又要扔出去的一块骨头,悻悻然斜了李桑柔一眼,将骨头丢进桌子上的碟子里。 “张猫又惹事儿了?她惹的事儿,你抬抬手指头不就结了,让我操什么心!”米瞎子没好气道。 “我不宜出面,你最合适。”李桑柔抿着酒。 “哟!”米瞎子嘴角往下扯成八字,“不宜出面!这话说的,也是,你是有身份的人了,不比从前,也能不宜出面了!真是不得了!” “从前我也比你有身份。”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丐帮帮主的身份?”米瞎子嘴角往下扯得不能再扯了。 “丐帮怎么啦?天下第一大帮。”李桑柔翘起二郎腿。 米瞎子啧了一声,将一块鸭脖骨砸进碟子里,扯着嗓子叫道:“黑马呢!让大常给我炖锅羊肉,我不吃鱼!” “咦,你刚才不是要吃炖风鸡,都炖上了!明天再吃羊肉吧。”黑马扯着嗓子回道。 李桑柔斜瞥着米瞎子,笑起来。 第302章 做一把剑 米瞎子和黑马挤了一晚,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头从顺风总号挑了匹温顺驮马给他,米瞎子骑上,出城去找林飒和他王师兄。 隔天午后,秀儿带着大壮,牵着那匹驮马,送回到顺风总号。 傍晚,米瞎子一脸的心气不顺,挥着瞎杖,横冲直撞,冲进顺风后院。 李桑柔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炒米巷,看到米瞎子直冲进来,忙抬手示意他,自己已经准备回去了。 “这儿景色好,这水多清亮,这楼多高,柳树快发芽了,就在这儿,烤几块肉吃吃,让我吃顿饱饭。你那炒米巷太憋屈,还有那条狗,太吵!” 米瞎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瞎杖抡起,乱挥了几圈儿,一脸烦恼。 “吃顿饱饭?怎么,张猫没给你烙饼?”李桑柔将东西放回去,伸过头,仔细看了看米瞎子的脸色。 “她那饼,越烙越不好吃,废话倒是越来越多。”米瞎子用力晃了几下椅子,晃出一阵咯叽声。 李桑柔斜瞥着他,片刻,嗯了一声,转头吩咐蚂蚱回去跟大常说一声,再从蚂蚱今天钓上来的鱼中,挑了五六斤一条乌青。 蚂蚱答应一声,用扁担挑着余下的十来条鱼,往炒米巷回去。 李桑柔搬出长炭盆,从红泥炉里掏出红旺的炭,摊开,再铺上新炭。 生好火,李桑柔搬出案板,拎出条鲜羊腿,再拎了块新鲜五花肉,和半条腊羊腿,和一条腊肉出来。 “新鲜的?”米瞎子伸头过去,看了看,再伸手指抠了下,“哪儿来的新鲜肉?肉市开市了?” “年前存的活羊活猪,昨天杀的。” 李桑柔答着话,再冲了一遍羊腿五花肉,挑了把薄薄的小尖刀,将五花肉和腊肉切成略薄的长条,再将那条青鱼两条肉起下来,斜片成片,一片五花肉,一片腊肉,再放上鱼肉,折起,放到铁丝网上。 米瞎子急忙挪近些,伸着筷子,盯着一块块的五花肉鱼肉卷。 李桑柔将鱼骨和羊腿骨放到汤锅里煮上,用筷子将已经开始嗞嗞作响的五花肉鱼肉卷翻了一遍。 汤滚过几滚,李桑柔捞干净鱼骨羊腿骨,将切好的鲜羊腿块咸羊腿块放进去。 米瞎子一口气吃了大半条青鱼,又喝了一碗鲜羊腿咸羊腿白萝卜汤,抚着肚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满足的叹了口气,“吃饱了。 “猫这妮儿烙的饼越来越不好吃,你这烤肉的手艺,倒还跟原来一样。” “张猫说你什么了?”李桑柔慢慢抿着汤,明了的看着米瞎子。 “那死妮子敢说我?”米瞎子横了李桑柔一眼,“这妮子,越来越没出息了,张嘴银子闭嘴钱,钻钱眼里出不来了!要那么多钱干嘛?没出息!” “张猫她们,在京畿和扬州都置了不少地,还要跟你王师兄种棉花。”李桑柔笑眯眯看着米瞎子。 “那棉花!”米瞎子说到一半哽住,一声长叹,“乔师兄那样儿的,今年过年,都跑到大相国寺那块空地,跟着一群愚夫蠢妇,上香去了!唉!” “你们山里,这么点儿余粮都没有?”李桑柔蹙起了眉。 “难道你家有余粮?”米瞎子没好气道。 “一年两年的余粮总还有,你们山门这么多年,就没点家底儿?”李桑柔打量着米瞎子。 米瞎子往下萎在椅子里,一声长叹,“山里讲究量入而出,过的都是穷日子,去年撑了大半年了,今年,紧紧裤腰带,也能撑上大半年,可后半年呢?明年呢?后年呢?你那棉花,就算万事顺当,也得一年一年的种,一年一年的长,对吧,唉!” “你到建乐城,是为了棉花,还是为了钱?”李桑柔抿着茶。 “为了棉花,乔师兄实在忧心,让我过来看着。”米瞎子萎顿叹气。 “叶安平应该去过扬州了吧?挑了多少药丸子?”李桑柔斜着米瞎子。 “去过了,就挑了两样,说什么这是大事,要格外谨慎,不能急,反正一堆这个那个,全是废话,一共就挑了两样,”米瞎子顿住,抬手在额头上挠了两把,看起来烦恼无比。 “一样治风寒初起,肚涨腹泄的,只能治很轻的症,病似起非起时才好用,都不能真算是药! “还一样,治外伤的,就你用的那个药粉,还算好。” “叶家名不虚传。”李桑柔凝神听着,赞叹了句。 米瞎子斜瞥着她,想怼一句,话到嘴边,却气势下落,“真没挑错?能赚钱?” “嗯,这两样药,应该就能支撑起你们山里日常用度。”李桑柔点头。 米瞎子呆了片刻,往后猛的靠在椅背上,“照你说的吧,这个,那个,简直就是银山和金海,可钱呢?在哪儿呢?” “在去你们山里的路上。”李桑柔认真答道。 米瞎子斜着李桑柔,片刻,哼了一声。 “那个姓付的,你从哪儿拣起来的?那是个祸根!” 抿了半杯茶,米瞎子瞥了眼李桑柔道。 “她都跟你说了?她怎么打算的?先从父父子子入手?”李桑柔给米瞎子添上茶水。 “当然是父父子子在后,她想说一说这父父子子,那就得先让她那一包子证人证词能用上,别说父父子子,就光那包证词,就这一条!就闯下大祸了! “你怎么净招惹这样的人?”米瞎子拧着眉。 李桑柔看着米瞎子,笑眯眯,没说话。 “我知道你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可你再怎么看不惯,世间法就是如此,你不能想的太多!” 最后一句,米瞎子声调透着浓浓的警醒之意。 “我没想,你知道我,但做不想。”李桑柔叹了口气,“从前,是因为我这把刀还不够锋利,无能为力,只好那样,现在,我这把刀,足够锋利,也过于锋利,不知道多少人恐惧着我,警惕着我,时时刻刻盯着我。 “包括那里。”李桑柔抬头看向巍峨的角楼。 “你既然知道!”米瞎子从角楼看向李桑柔,猛拍了一把椅子扶手,满眼担忧。 “我知道我已经足够锋利,我能表达一些态度了,虽然只能表达一下态度,这也足够了是不是? “我要站在付娘子身后,看一场热闹,她和他们,谁击败谁都可以,可他们,得让她说话,得让她站上去,和他们对峙。”李桑柔伸直双腿,看起来十分自在。 “你放心,我会好好守护自己,等到天下一统,我会四处走走,出海也行,不出海也行,总之,要飘泊不定,飘忽不定。 “只有我活着,只要我活着,他们就得让付娘子,或是其它人,站起来,站在那里,让她们说话,否则,我的剑很利是不是?”李桑柔笑眯眯。 “你是人,总得死!”米瞎子叹了口气。 “我想过了,我要是死了,就死哪儿埋哪儿,秘而不说,就算死了,也能再多吓唬他们几年,十几年,说不定几十年。”李桑柔笑起来。 米瞎子斜瞥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 府衙开审案子,除非极特殊极不得了,否则都得出了正月。 那天晚上,米瞎子和李桑柔坐在顺风后院,先喝茶后喝酒,聊到后半夜,隔天,米瞎子睡到时近中午,提着他那根油光水滑的瞎杖,往石马巷张猫家过去。 付娘子到张猫家,就被张猫和几个孩子死拉活拽的留下,一定要她出了正月再回去住。 李桑柔每天来往于炒米巷和顺风总号后院,悠悠闲闲的看军报,看小报,看帐本,指点生意,偶尔看看闲书,等着出正月。 刚刚出了正月,头一天,李桑柔没听到衙门的热闹信儿,卫福和艳娘一前一后,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李桑柔放下手里的军报,看着垂头耷肩走在前面的卫福,和跟在卫福后面,脸色苍白的艳娘。 李桑柔把军报放回锦袋,站起来,拎了把竹椅子放到自己那把旁边,冲艳娘拱手欠身,见了礼,笑道:“坐吧。” 卫福垂着头,自己拎了把椅子,坐的稍远些。 艳娘白着张脸,坐到李桑柔指给她的椅子上。 李桑柔重新沏了壶茶,倒了一杯,推到艳娘面前。 艳娘端正坐着,眼皮微垂,看着茶杯口那缕袅袅的水雾,片刻,抬眼看向卫福。 “我和他。”艳娘转过头,看向李桑柔,“从小儿一起长大。 “他们卫庄是大村,离我们伍家沟一里多路,他大姑和我家是邻居,他成天跑过来看他大姑,找我玩儿。 “他头一回跟人家打架,打的头破血流,是因为我,他后来起五更爬半夜,拾的柴除了自家够用,还堆满了他们村头卫先生家院子,就为了让卫先生教他认字,他说,也是为了我。 “后来他跟着他小姑夫学功夫,后来又去吃兵粮,他说,他都是为了我。” 艳娘看向卫福,李桑柔顺着艳娘的目光,看向手肘撑在腿上,双手抱头的卫福。 “后来,我们成了亲,他说他一定要让我夫荣妻贵,要让我子孙满堂,要让我是一个县里最有福气的媳妇儿,要让我到老的时候,也能被十里八乡的人,尊一句老太太。 “他让我等着他。”艳娘的话顿住,眼里泪水闪闪,哽了片刻,才接着道,“他走了半年,官府里送了他的死信儿。 “我活着,一天一天的捱着,不是为了等他,我以为他死了。 “我一天一天的捱下来了,是因为我一想到他,我想着他,我就不觉得苦,我想着他,就觉得,他就还活着,我要是死了,就没人想着他,好像,他就真死了。” 艳娘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李桑柔看着仰头看着角楼的艳娘,沉默听着。 “有一天,我正想着他,他突然站到了我面前,虽然和我一直想着的模样变了些,可他还是那样。 “恍恍惚惚的,我一直觉得,是我天天想天天想,把他想活了。” 艳娘的话顿住,低头看着面前那杯茶,片刻,伸出手,端起杯子,捧在手里。 “前儿他说,要送我回去,给我置田置铺子,给我过继孩子,多买人侍候我,他还能给我请诰封,让我做一个整个府城都尊重的老太太。” 艳娘抬头,直视着李桑柔,“当初,他去吃兵粮,不是为了我,他升了十夫长,兴奋的手舞足蹈,也不是为了我,他学功夫,他学识字,都不是为了我,他是为了他自己。” “嗯。”李桑柔迎着艳娘的目光,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唉。”艳娘长长叹了口气,“去年腊月初,他回来,他跟我说,他跟着你,他怎么扮成富人,那些烟花多么好看,一路上闯关多么惊险,他喊着桑大将军回营,他两眼放光,手舞足蹈。 “他一下子年青了,年青的就跟他刚娶我那一天,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两眼放着光,他和我说:他要给我挣个诰封,他要跟我生至少三个儿子,他要让我天天穿绸衣裳,他要让我不管走到哪儿,所有人都仰头看我,人人都啧啧羡慕:看,那就是卫三郎的媳妇儿!” 李桑柔默然听着,卫福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艳娘的话顿住,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片刻,将杯子轻轻放到桌子上,直视着李桑柔,“你们这样的人,不配成家,不配为人父母,你们都不配!” “是。”李桑柔微微欠身,“他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甚至头一回打架打的头破血流,也是为了他自己,你也该为了你自己。” “我是该为了我自己,我活到现在,不是为了他,他不配,你们都不配。”艳娘站起来,看着随着她站起来的李桑柔,“那一回打架,他是为了我。” 艳娘转身往外走,卫福看了眼李桑柔,垂下头,跟在艳娘身后,进了马厩院子。 李桑柔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出了院子,呆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她和他们,不配成家,不配为人父母,她早就知道,那些,都是她早就舍弃的东西。 第303章 状子 出了正月,建乐城府衙整理好因为过年搁置的卷宗,正准备报的报、结的结,一件案情分明,算不得大案的陈留县弒亲案,生出了枝节。 在他们衙门口代写状纸的那个丑女人,二月初一一大早,往衙门里递了张状子,替陈留县弒亲的杜氏哑巴鸣冤。 付娘子这诉状,不是一张,而是厚厚两大摞! 这两大摞整理的明明白白,一摞是陈留县杜家街坊邻居的证词,清晰明白,手印画押,齐齐全全。 一份是付娘子写的诉状,案情如何,陈留县的判决如何,她觉得哪儿不妥,因何不妥,旁引博证,论证清晰,逻辑严密。 诉状递到了应推官手里,应推官粗粗看完那张诉状,额头一层细汗。 这个付娘子,到府衙门口摆摊儿前,顺风速递那位师爷,陆贺朋陆先生,专程找他打过招呼,说这位付娘子,他们大当家称之为友。 后来,陆贺朋领着这位付娘子,几乎天天往大理寺,往刑部看卷宗,这事儿,他也知道。 后来,这位付娘子的状纸摊儿摆到府衙门口,他跟白府尹提心吊胆了两三个月,白府尹怎么样他不知道,他自己是翻来覆去,把从他授官那天起,经过的事,经过的案子,仔仔细细过了两三遍。 摊儿摆出来之后,这位付娘子看起来和其它几家写状纸的摊儿没什么不同,除了她常常不收钱。 可他跟白府尹,这心,从来没敢真正放下过。 果然,现在事儿来了。 “推府。”衙役头儿老伍伸头过来,一脸神秘,“刚刚,那付娘子递状子的时候,小的瞧见那位常爷了!” “哪位常爷?”应推官正在想着付娘子和手里的的诉状,一时没反应过来。 “咦。”老伍一声咦,鄙夷了应推官半眼,“还能有哪位常爷,顺风那位!” “你看清楚了?”应推官瞪大了眼睛。 “咦!”老伍这一声咦,响亮多了,“瞧推府说的,常爷那身膀,还能看不清楚?清清楚楚!” 应推官呆了片刻,呼的站起来,翻出陈留县那份案卷,再抱上付娘子那份厚厚的诉状,急急去找白府尹。 白府尹听应推官说完,一把抓过付娘子的诉状,细细看过,再看过一遍那一厚摞证词,接着看陈留县递上来的卷宗,细细看好卷宗,白府尹回头再看诉状。 又是一个来回看过,白府尹紧拧着眉,看着应推官道:“案情无误?” “看起来是。”应推官极其谨慎的答了句。 白府尹缓缓舒出口气。 案情无误,那他们纵然有责,这责,也有限! “我再看一遍。” 白府尹又看了一遍案卷、诉状和那一摞证词,抬手拍在厚厚一摞证词上,“照你看,她这是想干嘛?” “替哑巴脱罪?”应推官不怎么确定的答了句。 “这案子,两个苦主,一个是瘫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无足轻重,要是只替哑巴脱罪,用得着这么大的动静?”白府尹拍着案卷。 “许是,不懂行?”应推官拧着眉。 “她不懂行情,那位陆先生难道也不懂?你刚才说,看到顺风那位常爷了?”白府尹说到顺风那位常爷,上身微微前倾。 “老伍说看到了,说那位常爷那身膀,指定不会看错。”应推官急忙解释。 “这倒是,常爷那身膀,一般人可没有。 “常爷可不是个到处看热闹的,再说,这还没热闹起来呢。 “我再看看!”白府尹又拿起那份厚重的状子,仔细看。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白府尹似有所悟,将状子推到应推官面前,“你再看看,别想着常爷,也别想着大当家,就是看这状子,你看看,琢磨琢磨这个味儿。” 应推官拿起状子,看了一遍,眨了眨眼,接着又看了一遍,抬头看向白府尹。 “什么味儿?”白府尹点着应推官,屏气问道。 “像是,通篇都是讲这采信的证词不对啊。”应推官语调有些迟疑。 “对!”白府尹猛一拍桌子,“我也是这么觉得! “这个女人,啧!”白府尹响亮的啧了一声。 白府尹这一巴掌外加响亮的一个对,把应推官的底气拍出来了,应推官长长舒了口气,“真要这样,她这状子,不是对这案子,而是……”应推官搓着手指。 “可不是!这个女人!啧!”白府尹再次啧啧。 “那咱们怎么办?她这状子这说的,跟咱们就没什么了,可这状子,还是夹在咱们手上,这事儿,一个不好,可就不是小事儿。”应推官刚缓开的那口气,又提起来。 “咱们这府衙,顶在杠头上呢! “不过!”白府尹往后靠在椅背上,“好在么,咱们这是建乐城,那边,皇城宫城,刑部大理寺,有的是人。 “你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去一趟刑部,这是人命案子,该交刑部会审,这状子也该给他们,这是应有之义。”白府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应推官跟着站起来,急急回去换了件衣裳,白府尹也换了官服,两个人抱着案卷诉状证词,进了东华门,直奔刑部。 ……………………………… 李桑柔在顺风总号后院,没等来热闹,等来了刑部任尚书。 傍晚时分,任尚书一身便服,只带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幕僚,一前一后,跟着老左,穿过马厩院子。 李桑柔没和任尚书照过面,好在老左前脚还没踏出马厩院门,就已经陪着一脸笑,不停的欠着身介绍,“大当家,这是刑部任尚书,说是来找您说说话儿。” 李桑柔急忙站起来,拱手长揖,“见过任尚书。” “不敢当不敢当,这怎么敢当!”任尚书急忙长揖还礼。 老左失笑出声,平时都是他们大当家不敢当,今天换人了! 跟在任尚书身后的幕僚跟着长揖见礼。 李桑柔同样长揖到底见礼还了礼,忙拖了两把椅子,欠身让坐。 老左看着任尚书和幕僚出了院门,就退后一步,往铺子回去了。 李桑柔挪了茶盘过来,重新烧水烫过,重新沏茶。 ”这个地方,大当家这顺风开张之前,我倒是常来,那时候,就觉得一片杂乱,还有几分破败之气,没觉得这儿风光好。 “这几年,总听人说,大当家这顺风后院风光极好,我还纳闷,那个地方,能有什么好风光? “没想到,今儿过来一看,真真是一派好风光! “可见,这景儿,也是因人而宜,所谓福人所居,必是福地。”任尚书打量着四周,笑道。 “任尚书过奖了。”李桑柔抬头看了眼任尚书。 这位尚书,可真会说话儿,不像是刑部尚书,更像是礼部尚书。 付娘子那份状子,是今天上午递进府衙的,这会儿,刑部这位尚书登门而来,只能是为了付娘子那份状子了。 李桑柔沏了茶,倒了两杯,推给任尚书和跟来的幕僚。 “这茶清新透腑,回味无穷,好茶!”任尚书抿了一口,连声赞叹。 “好茶好水!”幕僚看着架在芦棚一角,那两只标识明显的山泉水桶。 “可不是!这茶,也是?”任尚书上身前倾,带着一脸不是外人的熟稔,冲对面的皇城抬了抬下巴。 “是。”李桑柔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点头。 这位刑部尚书,可真是一点儿肃杀之气都没有。 “怪不得,我就说,这茶,这味儿,好像有点儿熟,不过就一点儿,在下是托东翁的福,喝过一回,真是好茶!”幕僚连声赞叹。 “我那饼茶,还是刚任这尚书那年,进宫面圣,正好赶上皇上在看刚进上的茶饼子,顺手赏了我一饼。 “这御茶,就得过这一回,那一饼茶,极要紧,极高兴的时候,才舍得撬上一点点,沏一碗茶,慢慢品上半天。”任尚书一边说,一边伸头看了看桌子上摊着的半饼茶。 “任尚书要是喜欢这茶,一会儿给您带两饼回去,刚好昨天得了十来饼。”李桑柔笑道。 “多谢多谢!”任尚书赶紧感谢。 “这份圣眷,也就大当家了。”幕僚感慨道。 “大当家当得起。”任尚书冲李桑柔欠身。 “哪里当得起,皇上圣明。”李桑柔颔首欠身。 任尚书和幕僚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又夸了一会儿茶,以及这儿景色多么宜人,寒暄得差不多了,任尚书开始转向正题。 “年前,陆先生带了位姓付的妇人,说是大当家的朋友,很会整理案卷,刑部诸多案卷,经她整理,果然整齐得多了。”任尚书看着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是我在豫章城遇到的,她在豫章城,听说就极会整理案卷。”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今天往府衙递了份状子,大当家可听她说过?”任尚书笑道。 “陈留县哑巴杀人的案子?”李桑柔看起来有几分不确定,看着任尚书问道。 “是。”任尚书点头笑应,“这桩案子,付娘子跟大当家说过没有?” “说过,她年前就去了陈留县,从陈留县回来,先到我这里,说了陈留县的案子。”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一桩惨案,唉。” “是,最凄惨令人痛心者,不是死者,倒是凶手。死者,我就和大当家实说,我以为,死有余辜。”任尚书一脸凄然。 李桑柔叹了口气,没说话。 “付娘子要递状子,替哑巴申冤这事儿,她跟大当家说过吗?”任尚书看着李桑柔。 “嗯?她跟我说,哑巴极惨,可照律法,却不冤枉,她递状子是替哑巴申冤?申什么冤?哑巴有冤?”李桑柔眉头微抬,意外而不解。 “付娘子的状子,说了两件,一是证词,当兼听,才能明,二是哑巴和死者,当参照义绝,断情绝义,形同陌路,如此,哑巴杀死死者,乃因死者强暴,不得不杀,哑巴无罪。”任尚书一边说,一边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听的很专注,听任尚书说完,眉头蹙起,看起来有些困惑道:“好像,挺有道理,是该这样吗,还是,不该这样?” 李桑柔一句话问完,带着丝丝歉意,欠身笑道:“律法上的事儿,我懂得不多,任尚书也知道,我一向是用刀子找公道,也是因为这个,皇上才让陆先生过来教导我。 “有什么话,任尚书请直说。” “不是该不该,此两件,牵涉极广。 “这桩案子是小案,这两件事却不是小事,大当家若是觉得哑巴可怜,不如求个赦免,这个,倒是极容易。”任尚书犹豫了下,笑道。 “要是这样的凄惨,只有哑巴一个人,求一个赦免,就万事大吉,可这样的惨事,只有哑巴一个人吗?”李桑柔看着任尚书问道。 任尚书一个怔神。 “付娘子说的这两件,任尚书觉得,该,还是不该? “证词,不该兼听吗?不该辅以人证物证吗? “被哑巴杀死的杜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强暴虐打哑巴,难道不该义绝吗?难道这样的长辈,还要奉之为长辈吗? “任尚书觉得呢?是只听一面之词,更利于治理天下,还是兼听更好? “是先父父,再有子子,还是父不必父,哪怕这父是只禽兽,子也要敬之奉之,哪一种更有利于教化天下?” 李桑柔声调温和,话却犀利。 任尚书看了眼幕僚,正要说话,李桑柔微笑道:“任尚书是父也是子,想来更能体味。” “家父早亡……”任尚书话没说完,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猛的哽住。 他确实是父也是子,臣子! “人命案子都要三司会审。”任尚书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道。 “新朝自有新气象,每一个新朝,总会比从前强,总会更好一些,是不是?”李桑柔笑道。 “受教了。”任尚书站起来,拱手长揖。 “不敢。”李桑柔跟着站起来,斜过两步,从芦棚里拿了两饼茶,递给任尚书。 “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当家留步。”任尚书接过茶饼,笑谢了,和幕僚一前一后,进了马厩院子。 李桑柔跟在后面,一直将两人送出顺风铺子。 第304章 相当 隔一天,早朝后,顾瑾用了早膳,清风送了当天收到的密折进来。 顾瑾拿钥匙开了匣子,密折不多,顾瑾一份份仔细看过,一份份放进匣子里,看到刑部任尚书的那份密折,顾瑾多看了一遍,抽出来,放到了最上面。 薄薄一摞密折看完,顾瑾端起茶,慢慢抿着,看着放在最上面的那份密折。 她见事不深,只看着公道二字,可这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忠孝二字,这份公道,岂是在兼听与否,形势之下,只能一个孝字。 顾瑾轻轻抚着两条残腿,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关上匣子,一只手用力撑着,欠身过去,拿过前儿送进来的修订户婚律的折子。 ……………………………… 刑部任尚书从顺风总号回去,和一起过去的心腹幕僚曹先生一起,连夜写了密折,一大清早递进庆宁殿后,就压着陈留县的案子和付娘子的诉状,伸长脖子竖着耳朵,听着庆宁殿的动静。 庆宁殿一向反馈很快,可他的密折却如泥牛入海,全无踪影。 在他递上密折隔了一天,皇上召集了三位相公,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以及户部,在庆宁殿议了一下午户婚律。 任尚书午末刚过就被召进了宫,一直议到夜幕垂下,诸人才出了庆宁殿,各自回去。 任尚书背着手,拧着眉,一路急走,回到刑部他那三间小屋,最心腹的幕僚曹先生早就等的脖子都长了,看到任尚书,急忙迎出来。 “一直议事儿?议到现在?”曹先生劈头问了句。 前儿,他和任尚书斟酌再三,写下了那份密折,密折递上去之后,他比任尚书还焦急担忧。 这事儿,再怎么轻描淡写,都不是小事儿,皇上,可是个圣明之极的开国之君! 还有那份轻描淡定,也不经细想,细想起来,可就不怎么对了。 轻描淡定,是他的建议…… 今天午后,任尚书被召进宫议事,他赶紧悄悄打听了,听小厮禀说,被召进去的各部诸人,全是刑律这一块儿的,他这心,就一直提在半空。 如今这样繁忙的时候,皇上召齐了刑律相关各部,这要议的,不可能是小事,十有八九,是他家尚书那份密折…… 从任尚书进宫,他就在这三间小屋里,踱来踱去,踱累了歇一会儿,坐一会儿就上火,赶紧起来再踱。 唉,大事儿啊! “不是那个,议的是户婚律。”任尚书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谨慎的含糊了那个密折几个字。 “户婚律?”曹先生错愕。 朝廷在修订律法,修了一两年了,这是要紧的事儿,可绝对不是急事儿,也是急不得的事儿。 这律法,修上十年八年,十几二十年,都是太寻常不过,太急了,反而不好。 这会儿,眼看着就要天下一统,各部各处,连皇上在内,顶在头上的诸多大事,是世子的大军,是江南的收拢,是官员的调配,是战后赈济,是今年秋闱,是各种各样的急事儿…… 一大堆,却怎么也轮不上修订律法这件不急的要紧事儿。 这样的时候,刚刚开了年,皇上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候,议的是户婚律? “进屋说话。”任尚书在门口顿了顿,左右看了看。 曹先生忙将门帘挂起,紧几步进屋,再支起窗户。 “先给我倒杯茶,我平复平复。”任尚书脱了鞋,坐到炕上,示意曹先生。 “饿不饿?先吃几块点心?”曹先生倒了杯茶给任尚书,又问道。 “不用。”任尚书一口一口,慢慢抿着茶,“皇上一向仁厚,议事之时,茶水点心,从来没断过,今儿时候长,中间还吃过一回羊肉包子,银丝小面。” “明君哪,想想东翁今年才四十过八,真是好福气。”曹先生见任尚书气色精神相当好,一颗心虽说没落到底,也算落的差不多了。 “为臣子者,逢遇明君。”任尚书顿了顿,嘿嘿笑起来,“你说的极是,过了年,我才四十八岁!” “身为幕僚,逢遇东翁,过了年,我才刚刚五十。”曹先生见任尚书笑的愉快,也笑起来。 两人一起笑起来。 任尚书抿了半杯茶,放下杯子,看着曹先生,笑眯眯道:“整整一个下午,议的全是户婚律,正正经经的议事,没别的。” 曹先生眉毛扬起。 任尚书嘿嘿笑了几声,上身前倾,压着声音道:“别的就不说了,大理寺的折子已经发回去了,过几天要重新议,回头咱们再一条条细说,这不急。 “有两件事。你我,得好好领会领会。”任尚书声音压得更低,“头一条,议到户绝承继的时候,你也知道,自从皇上上回说,在室女也该承继财产,这户绝,就宽泛了不少。” 曹先生不停的点头,律法的修订,刑部这边,主要在他手里处置,他比任尚书更清楚。 “可今天,皇上又提了两条,一是出嫁女,皇上的原话是:出嫁女亦是血脉,难道因为出嫁,这血脉就斩断了不成?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并非斩断一方,出嫁女难道就不祭祀生身父母了吗。” “喔哟!”曹先生眼睛瞪大了。 任尚书嘿嘿笑了几声,“还有呢,说到妻继夫分,须立继子。皇上说,若是妻继夫分,则无须立继,若必须立继,这份产业,并非归妻承继,乃继子承继,说这一条,和继子承继,矛盾不明。” “喔!”曹先生再次一声惊叹。 “还有呢!还是这一条,妻继夫分,若改适他人,所得产业,须归还夫家这一条,皇上就问,若是招夫呢?” “喔嚯!”曹先生一拍桌子,又是一声惊叹。 “这一件,算大事吧?”任尚书嘿嘿的笑,“这还不算最大的。 “议到别籍异财,皇上说,儿孙若是白手兴家取财,或是仕宦俸禄所得,这些也尽数归于家长,全家可用,诸子可分,是不是有些奖懒抑勤?” “喔!这事儿,可就大了!”曹先生吸了口气。 “皇上还提了些细则,就不细说了,都是这个方向,这户婚律,已经发回大理寺重新拟订,这一回,大理寺可有得忙了!”任尚书一脸笑。 “都是大事儿!”曹先生再吸了口气。 “还有件大事儿。”任尚书下意识的往窗外扫了眼。 曹先生忙站起来,挪到任尚书一边,俯耳过去。 “我听着皇上这意思,就想着大当家那句,新朝新气象,议好这户婚律,我就提了当前鞫谳一体的弊端。” 曹先生眼睛瞪的更圆更大了。 任尚书嘿嘿笑个不停,“这个,十几年前,咱们就议过,不光咱们,但凡理过刑狱的,都知道这里头的弊端,只不过,祖宗成法么。 “今天下午,我忖度再三,就提了。” “皇上怎么说?”曹先生一句话问出来,气都屏住了。 “伍相先开的口,叹了口气,说确实弊端极多,他当年就任地方时,就就此弊端,写过文章,说我用心了。” 曹先生呼出半口气。 “皇上接着说,伍相说的是,我确实用心了,皇上说,鞫谳如何分离,就由刑部牵头,和修订律法一体推进。”任尚书说完,笑容满面。 “东翁,这可是能名留青史的大事啊!”曹先生两眼放光,冲任尚书拱手道。 “也是牵涉极多,极得罪人的事儿。”任尚书深吸了口气,“不过,若是真能鞫谳分离,再辅以兼听,像陈留县哑巴这样的惨案,必定能少上不少。 “虽说这是件穿行于荆棘丛中的艰难事,可若是真能做好了,也是为我任氏子孙,为你们曹家,积下一份厚重阴德。” “皇上才刚刚过了三十岁,虽说不良于行,却健康得很呢,这样的明君,东翁又是个有本事的,纵是荆棘丛中,也无妨,恭喜东翁。”曹先生一脸笑。 “同喜同喜。”任尚书拱了下手,也笑起来。 ……………………………… 庆宁殿里,诸臣退下,伍相却留下了。 “先用饭吧,咱们君臣,一残一老,都饿不得。”顾瑾示意伍相坐下,笑道。 “老臣虽老,尚能伏虎,皇上虽不良于行,却纵横天下。”伍相欠身笑道。 “相公这话,令人豪气顿生。”顾瑾笑起来。 清风指挥着几个小内侍,将顾瑾面前的书案抬远些,放上张小桌,抬了张高几放到伍相面前,摆了极是家常的几样饭菜上来。 顾瑾和伍相吃了饭,小内侍奉了茶上来,清风悄悄挥了挥手,殿内的小内侍垂手退下,清风退到殿门口,垂手侍立。 “各大族大家尚未定亲的小娘子,能确切打听到的,都在这里了。”伍相从怀里摸出本薄薄的册子,站起来,捧给顾瑾。 顾瑾接过,翻开。 “尉家有两位,都是嫡支,学问都极好,一位,年纪似乎小了些,过了年刚满十七,性情活泼,爱说爱笑,喜外出游玩。 “另一位,十九岁,行事略有些急躁,和诸兄弟姐妹议论学问,常常急恼,也常和先生争执,不过,急躁之后,能反思反省,躬身认错。” 见顾瑾翻开,伍相忙欠身介绍。 顾瑾凝神听着,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伍相对册子上的人名极其熟悉,顾瑾翻过一页,伍相就紧跟着细细介绍,顾瑾听伍相介绍完一页,就翻过一页。 顾瑾翻到最后一页,伍相陪笑道:“这是泰州郡望周家。 “周家诸人,如今都在泰州聚居,周家出仕者不多,一共五位,现任家主周为山,年前刚点了睦州宪司,年里年外,带着全家,刚刚赴任到建德城。其余四位出仕者,都在县令任上。 “二十年前,周家上任家主周为江,曾任户部左侍郎,携家小居于建乐城,周为江病逝后,妻儿扶棺回乡,直至今日,周家没再有人过来建乐城,居于建乐城。 “建乐城里,如今只有一座空宅,由两房家人看守打理。 “周家姑娘,一共三位,最小的一位,是现任家主周为山幼女,今年刚满十七,生月小,排行又最小,听说极是娇憨。 “另一位是周为山堂侄女儿,居于泰州,今年二十岁,因为订的亲被退,现待字闺中,听说学问性情都很好,因为这位姑娘不喜外出,能打听到的极少,臣还在细细打听。 “最后一位周家姑娘。” 伍相的话顿了顿,陪笑道,“照理说,不该列上,只是,照先前皇上和臣列的一二三项,她虽说不合适,却是件件合得上,臣就列上了。 “这位姑娘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是前任家主周为江的长女,周为江病逝后,她侍候母亲,带着幼弟返回泰州后,就立志不嫁,不过,这位姑娘立志不嫁,只是传说,没有自梳,也没出家,所以,虽说都说她立志不嫁,也只能算待嫁。 “这位姑娘,极有贤名,据说幼弟全是由她教导,于上一科春闱高中二甲第一百一十七名,如今在鄂州府衙,跟在潘定江身边,主理户赋。潘定江很赏识他。” 顾瑾垂着眼,目光定定的落在周宜清三个字上。 他最后一次见她,是母亲薨逝那一年秋天,他一身重孝,她一身重孝,来和他辞行。 那一年,她才只有十五岁,正是豆蔻年华,她向他辞了行,看着他,问他:我能抱抱你吗? 她轻轻抱着他,贴在他耳朵,低低的嘱咐他: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周为江遗孀俞氏,还健在吗?”顾瑾慢慢舒开喉咙间一丝哽咽,缓声问道。 “俞老太太尚健在,听说常年居于泰州南山寺旁别院里,周大姑娘也陪母亲居于南山寺别院。” ”朕记得,当年俞老太太和母亲常在一起,母亲强健飞扬,她却是一幅弱不经风的模样,没想到。”顾瑾的话顿住,片刻,叹息道:“修竹易折,蒲草坚韧。 “就她吧,朕年纪也不小了,婚姻之事,年纪相当才最好。“ “是。”伍相用力压回满腔的惊讶,欠身应是。 这是一段他不知道的过往,不过,凭着这三言两语,以及那份直觉,他觉得这必定是桩极好的姻缘,是件极好的事! 第305章 不必多想 陈留县哑巴杀人案,和付娘子的状子,从刑部,又转回到京府衙门。 送案子和状子是白府尹和应推官一起送到刑部的,刑部发回案卷,也是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叫过去的。 白府尹和应推官进去出来的很快,应推官抱着案卷,出了刑部,刚看了眼白府尹,白府尹立刻就拧眉道:”回去再说!“ 应推官忙嗯了一声,紧闭着嘴,和白府尹一前一后,急步往回。 回到府衙,白府尹直奔他那两间小屋,应推官紧跟其后,进了屋,应推官放下案卷,白府尹斥退小厮,倒了两杯茶,推给应推官一杯。 “府尊,任尚书那意思,您听明白没有?”应推官紧紧拧着眉,看着白府尹问道。 像陈留县这样的案子,来往移交,不过是分管的刑部堂官,他俩前儿送案卷和状子,也是送给分管京府的刑部郎中,可这次取回案卷,是从任尚书手里取回来的。 “你先说说。”白府尹同样紧拧着眉,示意应推官。 “任尚书先头说,此是小案,后头又说,此事重大,案是小案,那重大,重大在哪儿?”应推官已经想了一路了。 “对!这就是关键所在!这案子,这状子,重大在哪儿!重大到任尚书亲自料理。”白府尹伸手按在案卷上,不停的拍。 “这状子?”应推官点着付娘子那张状纸。 “案是小案,这是任尚书点明了的,只能是这状子,可这状子,哪儿重大?”白府尹伸手抽出那叠厚厚的状纸,拉开。 “先得审。”应推官也看着状纸。 先得审这个,是任尚书明说了的,不光审,还得好好审。 “得先参详明白了,不然,怎么审?往哪儿审?这桩案子,清楚明白,有什么好审的?”白府尹猛的合上状纸。 身为京府府尹,像这样的事,是最让人头疼,要是领会不清,最容易出大事儿! “府尊,”应推官欠身过去,“您看,是不是,找一找陆先生,问一问什么的。” “嗯。”白府尹沉吟片刻,也欠身过去,“你走一趟,就今晚,找个什么得了好酒好茶的借口,探个话儿。” “好。”应推官赶紧点头。 ……………………………… 隔天一早,陆贺朋走在最前,付娘子紧跟其后,米瞎子挥着瞎杖,落后两人七八步,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李桑柔站起来,拖了把椅子给米瞎子,陆贺朋早紧前几步,两只手拎了两把竹椅子,递了一把给付娘子。 “昨天晚上,应推官到我家去了,说是得了一坛子好酒,是找我探话的,就是付娘子那状子,说是刑部任尚书亲自发回到他们京府衙门,发了话,让好好审,还说此案虽小,此事却大。” 陆贺朋开门见山,直说正题。 “他一早上就来找她,这事儿,你这儿有什么信儿没有?”米瞎子往后靠进椅背里。 “你最初的打算是什么?”李桑柔看着付娘子问道。 “不该照同居服远服近来取信证词,更不该将同居之外的证人证言置之不理。”付娘子顿了顿,“还有,先父父,才能子子。” “嗯,那现在呢?你还是这样的打算?”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付娘子干脆点头。 “不管府衙怎么样,朝廷怎么样,你都是要坚持这个打算是吧?”李桑柔再问。 “是。”付娘子神情严肃。 “那还管那么多干嘛,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做你觉得该做的。”李桑柔笑道。 “嗐!”米瞎子响亮的嗐了一声。 陆贺朋一脸敬佩的看着付娘子。 这位付娘子,这份果敢,这份勇往直前,他十分敬佩,可他却做不来,他豁不出去,豁不出家,也豁不出命。 “她要做的事,必定旷日持久,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说不定二十年三十年。 “也不能只有这一个案子,类似的案子,都要争个究竟,那可就成了正正宗宗的刺儿头。 “你真准备让她这么争下去?”米瞎子一个嗐之后,斜着李桑柔道。 “我不让她争,她肯吗?”李桑柔示意付娘子。 “不是她让我争,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付娘子看向米瞎子道。 “行吧。”米瞎子看起来又是烦恼又是嫌弃,“你既然想,也想好了,我无所谓,陈留县这官司,得扬起来打,明天升堂,从晚报叫个懂行的衙探过来,升一回堂,就得写一篇文儿,这文儿,还得写好。 “还有,你最好去见一见那个哑巴,跟她说说,你这是借着她的案子,做自己的事儿,那个哑巴聋不聋?” “不聋,眼神清亮,应该是个明白人儿。”付娘子道。 “得和她说说,虽说你借着她的案子,至少能救她一命,可一回一回的升堂,一回一回的审讯,一年一年的拖着,极是熬人。”米瞎子接着道。 “明儿升堂,一会儿我就去,您陪我走一趟?也看看她这个人。”付娘子看向米瞎子道。 米瞎子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撑着瞎杖站起来,“走吧,现在就去,明天升堂,你得准备准备,我也得去一趟晚报坊,挑一个真正懂行的衙探,他这文章,一定得写好了。” “我也去吧,衙门里我熟,能便当些。”陆贺朋跟着站起来。 米瞎子昂着头,挥着瞎杖,转身就走,付娘子和陆贺朋欠身辞了李桑柔,一前一后,往院子进去。 李桑柔看着三个人出去了,慢慢呼了口气。 这是件旷日持久的事儿,她早就想到了,也许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下去,依旧毫无结果,不过,总是努力过了。 李桑柔发了一会儿呆,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善款单子。 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在五天前功德圆满,善银交割给了兵部,留在她手里的,只有这本善款册子。 李桑柔慢慢翻着册子。 这四十九天里,无数轮之后,留在这本册子上的,几乎都是大大小小各家商会和商号了。 李桑柔看着前几页上熟悉的名称,泾州商会,新安商会,青州商会…… 慢慢悠悠看了一会儿,李桑柔叫过正在旁边菜地里撒葱籽儿的大头和蚂蚱,吩咐他俩去一趟对面的潘楼,问一问潘楼,后天的空位儿多不多,她要宴客。 大头和蚂蚱洗了手,直奔对面潘楼。 没多大会儿,两人就回来了,回了潘楼掌柜的话:大当家在潘楼宴客,那是他们潘楼上上下下天大的体面,后天一整天,整个潘楼都是空着的! 李桑柔对着册子,仔细盘算了一会儿,让大头再跑一趟,去定一间大些的雅间,再让蚂蚱拿着册子,到前面铺子里,让老左照她挑的二十家,写二十份请柬,写好就送过去。 大头和蚂蚱干脆利落,一个很快订好了雅间回来,一个看着写好请柬,叫上窜条,分头送了请柬。 接到请柬的二十家商会和商号,虽说满怀希冀,却还是十分意外。 能登上那块大功德牌,就能有机会面见大当家,这个说法,虽说人人都这么说,可追究来源,全是你听我说,我听他说,谁都说不清楚最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问到大相国寺那位知客僧可宜和尚,此事真假,可宜笑容可掬,有问必答,一大套话说完,关于此事真假,一字没提。 诸人怀着希冀,却不敢多想,好在,年前,大当家天天守在内外坛之间听经,一直看着那块巨大功德牌,这事儿是确定的。 有这个就够了,他们拿出去的白花花的银子,他们的态度,大当家已经看到了,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法会刚刚结束,他们竟然收到了大当家送来的请柬! 说起来,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大当家请过人宴过客呢! 宴客前一天,潘楼掌柜亲自跑了一趟顺风总号,送了几份精心拟定的菜单子过来,请大当家挑选,又拿了六七样好酒,再请大当家挑了两样儿。 头一天晚上,掌柜指挥着诸人,将李桑柔定下的雅间从里到外,细细擦了一遍,重新摆放了鲜花鲜草,再挑了三四个当天侍候的茶酒博士,色色妥当了,掌柜又过了一遍,才回去歇下。 毕竟,这是大当家头一回宴客,挑了他们潘楼,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什么不妥。 宴客当天,李桑柔带着黑马和小陆子,早早赶到潘楼,到的最早的新安商会新会长包平和两位副会长到时,李桑柔带着黑马和小陆子,已经迎在雅间门口。 “不敢当,倒是大当家到的最早。”包平紧前一步,急忙躬身见礼。 “宴客的规矩,难道不是主家最早到吗?”李桑柔一个怔神,随即笑道。 “那是寻常人的规矩。”包平和两个副会儿,一个长揖又一个长揖之后,再次拱手欠身。 “你我不都是寻常人么。”李桑柔笑着往里让包平。 “搁大家伙儿眼里,大当家真不是寻常人。”包平不停的欠身让着李桑柔,李桑柔只好转身先往里进。 “听说你荣任新安商会头一任会长?”让进包平,李桑柔看着包平笑道。 “是,托大当家的福,才有了这新安商会。”包平和两位副会长落了坐,三个人都是双手抚在膝上,一幅恭敬模样。 “大当家也知道,一直以来,歙州一带,各县归各县,各地归各地,小小一个新安郡,光商会就有七八家。 “这一回,大家伙儿才觉得,还是合成一股劲儿才好,这才有了咱们新安商会,推我做了会长。” 包平连说带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两位副会长不停的点头附和。 没说几句话,小陆子在外面招呼了一声,又有客人来了。 李桑柔忙站起来往外迎,包平三人也紧跟着站起来,跟迎出去。 李桑柔这一场宴客,不过一个来时辰,因为诸人的过份恭敬,不能算热闹,中规中矩而已。 可散了席的各家商号商会,却人人兴奋。 青州商会的柴会长和同会的白掌柜出来,直接进了隔一条街的酒楼,一进雅间,就吩咐送两坛子好酒。 “咱们商会那些过往,没想到大当家竟然一清二楚!”柴会长还沉浸在大当家熟知他们青州商会过往的激动兴奋中。 “瞧大当家那话,对方大当家,敬重得很呢。”白掌柜一脸笑。 “都是大当家,都当得起大当家三个字!”柴会长给白掌柜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来,先干了这杯!” “大当家说,这邮驿,朝廷是放开的,她也放开,顺风递铺,也许别家使用,这话,是真的,还是,就说说?”白掌柜更关心大当家说的几件大事。 “新安商会,不就做着邮驿生意呢,用的就是顺风的递铺。”柴会长端起杯子,举杯示意白掌柜。 “那这邮驿生意,咱们做不做?”白掌柜两眼亮闪。 “我倒觉得,大当家说的棉花,才是大生意。”柴会长仰头喝了酒,将酒杯拍在桌子上,“朝廷那旨意,你看到了吧,京畿一带,每亩地,须搭一分棉花,田间地头,都要栽种棉花。 “这事儿,我打听过,说是,今年之后,这旨意,就是大江南北,各路各府! “你想想,真要这样,这棉花,得有多少?要是真像大当家说的,织出来的细布,不亚于丝绸,这是多大的生意!” “这棉花,真能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白掌柜紧拧着眉,“倒是邮驿稳妥。” “邮驿稳妥是稳妥,有多少利,都摆在那里了,可这棉花!”柴会长眯着眼,片刻,笑道:“那棉花,咱们都见过,从壳子里,一团一团的涨出来,像不像是银子?” 柴会长说着,哈哈笑起来。 白掌柜失笑出声,“柴掌柜可真敢想!要是银子能这么长出来,那可就不是银子了!” “怎么不是银子?地里长出来的银子还少了?要不,咱们明天就往扬州走一趟,好好看看这棉花织布的生意!”柴会长建议道。 白掌柜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应了。 第306章 各自 二月中,付娘子的官司已经升过两回堂,晚报上头一篇文章,夹在中间往后,寻常的公案刑案的位置,文章不长,并不起眼,却还是引来了不少议论,几乎都是骂杜五夫妻全无人性,叹哑巴凄惨可怜。 到第二篇,还是中间往后,篇幅却长了不少,长篇大论,都是付娘子的辩词:诸如明明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却固执于同居服亲的证词,究竟是懒惰,是愚昧,是枉顾天良,还是严谨执法? 李桑柔慢慢翻看着比前一篇多出不少的议论,看着那些义愤填膺中,夹杂着的几篇冷静分析,以及就服亲之证的引经据典,追本溯源。 虽然还不知道这一场官司会走向哪里,结局又如何,不过,这个开端很好,激愤之中,有了思考。 能让大家都想一想这件事,那就极好了。 李桑柔慢慢翻完晚报,合上,看着桌子上空空的锦袋。 在九溪十峒杨致立带领的峒兵的助力下,文顺之和窦怀德窦老将军两支大军早已经会合,蜀中已在大齐治下。 窦怀德大军留守蜀中,清理南梁残余,清剿匪徒,文顺之和杨致立挥军东进,过长沙往东,切断了杭城往南的退路,和顾晞大军合围,将杭城一带,团团围住。 顾晞当初将武将军大军尽数驱赶进了杭城一带,文顺之和杨致立大军,一路驱赶,将南路梁军,也驱入了杭城一带。 正月末,杭城一带的梁军,已经只能吃个七成饱了,出了正月,就不断有一个两个的梁军小卒,或是一队两队的梁军小队,从湖州府吴兴城,到秀州城之间长长的防守线上,或是弃甲逃归,或是逃降齐军。 世子打算在头茬稻谷成熟之前,攻下杭城。 李桑柔发了一会儿呆,转头看向正光着膀子挖坑沤肥的大常。 “大常,咱们该走了。” “嗯,去哪儿。”大常手下没停,一锹接一锹的铲着土,盖上马粪。 “先去扬州,从扬州去平江府。”李桑柔慢悠悠答道。 “都去?”大常接着问道。 “嗯,包括胖儿。” “那得把年货都带上,我去找老孟,什么时候走?”大常铲土盖好,挥着锹用力拍了一圈,放下铁锹,擦了汗,穿上褂子,再套上棉袄。 “收拾好了就走。”李桑柔自在的晃着脚。 “嗯。”大常应了,出门去找孟彦清。 隔天傍晚,李桑柔和孟彦清两处收拾停当,年货行李都装上了船,一行三条船,离开建乐城南水门码头,顺流而下,往扬州过去。 李桑柔坐在船舱门口,看着胖儿追着来来往往的船工,兴奋的狂叫。 黑马蹲在船头,一脸无奈的看着狂叫乱跑的胖儿,看着它时不时滑一脚,扑在甲板上,四爪乱蹬爬起来,接着乱跑狂叫。 唉,老大说他狗笨脾气大,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离开南水门码头一两里路,窜条和蚂蚱、大头、小陆子四个人,就赶紧下到小船上,撒起了网。 得赶在晚饭前捞几条肥鱼,老大喜欢吃鲜鱼,胖儿也爱吃。 孟彦清趁着小船,从后面一条船过来,蹲到李桑柔旁边,看着冲他摇尾巴摇的尾巴都要断了的胖儿,赶紧伸手抱起胖儿,看着黑马嘱咐道:“晚上可得关好它,刚才我看到它差点儿一头扑出去,这胖儿可是个笨胖儿。” “晚上用老黄做的那个围笼,它出不来。”黑马扬声应了句。 胖儿在孟彦清怀里呆了片刻,就挣着要下去接着跑,孟彦清放下胖儿,拍了拍,才和李桑柔笑道:“老董陪着卫福送艳娘回去,裴万年去给从前的伙计过祭日,老姚回家上坟,他家远,还没赶回来,别的都齐了。 ”老董和卫福那边,我写了信过去,让他们沿运河找咱们,或是直接往扬州,裴万年和老姚都留了信儿,让他们一回来,就骑马来赶咱们。 “裴万年明儿就该回来了,老姚最多晚一天,也就后天大后天,就能赶上咱们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笑道:“这一趟没什么急事,咱们一路走一路看,他们早一天晚一天,都没什么。” 窜条几个人钓鱼撒网的本事,一等一,几网下去,捞了不少鱼,只留了三四条大乌青,其余的鱼倒回了河里。 大常将乌青斩成大块,过油炸了,和腊鱼腊羊肉一起,炖了满满一大锅,再拌了一盆白菜丝。 几个人吃过,李桑柔沏了壶茶,坐在船头,胖儿趴在李桑柔腿上,睡的时不时呼噜几声,它累坏了。 李桑柔慢慢抿着茶,算着行程。 三月底之前,她要赶到平江府。 第二天午后,裴万年就赶上了船,傍晚,老姚也赶到了。 三条船不紧不慢,接着往前,傍晚,船泊进宿迁码头,董超和卫福已经等着了。 董超和卫福径直上了李桑柔那条船,小陆子忙倒了两杯茶,递给董超和卫福。 卫福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喝茶。 董超一口气喝了茶,看着李桑柔笑道:“都安排妥当了。 “艳娘,唉,是个难得的,明白得很。 “我和她说了你的意思,她要是再嫁人,或是依附卫家,或是她娘家,那自然是回到乡里,或是县里,可她若是不想再嫁人,也不愿意依附家族,回乡回县,只怕都不大好,这样那样的事儿必定不少。 “她一听就明白了,就选了应天府城里。 “她这样明白,后头的事儿,就都顺当得很,宅子是她看着买下的,我问她是置办田产,还是铺子,她只要了间针线铺,说她就懂点儿针线,又要了一百亩田,再多她就不要了,说已经够吃用了,再多用不着。你交待过,一切随她心意,我跟小福就没多劝。 “说起来也是巧,我和小福陪她往应天府的路上,一大清早起来赶路,路过一片乱葬岗子,听到哭声,开头还以为是猫儿叫,弱得很,我和小福都没理会,是艳娘,说听着像是孩子。 “小福过去一看,还真是个刚生下来的孩子,脐带都还新鲜着呢,是个丫头,用一把麦秸裹着,连块破布都没有。 “小福拿回来,艳娘当时就搂在怀里了,我和小福紧着赶路,好在那一路人烟稠密,走了一个来时辰就有个小镇子,现买了包被小衣服,又找人喂了奶。之后,又找到了位奶娘,一路带着,到的应天府。 “因为这个孩子,我和小福多停了几天,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又典了个三十来岁的婆子,好帮艳娘做做家务。 “临回来前,我又往应天府衙去了一趟。 “巧得很,应天府这位新到任的府尹,是位翰林,一提大当家,客气得不得了,我就把艳娘安顿在应天府的事儿说了,请他留心看护一二,艳娘孤身一人,又是外来的,别让人欺负了。 “后头,收到老孟的信,我和小福算着日子,又多留了一天,才赶过来。 “艳娘一心都在那孩子身上,那孩子是个有福运的。” 李桑柔凝神听完,慢慢呼出口气,”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李桑柔再看向一直低着头的卫福,“你也回去歇着吧,别再多想。” “嗯。”卫福站起来,垂头出了船舱门口,顿住步,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过了跳板,上了旁边一条船。 从今往后,他再一次,了无牵挂。 第二天一早,大常带着大头,黑马带着小陆子,一南一北,去查看递铺,孟彦清带着几个人,往附近府县查看米粮行,李桑柔和蚂蚱、窜条,进了宿迁城,一路逛向宿迁城派送铺。 一大清早,从码头起,就是人挤着人,担子碰着担子。 李桑柔和蚂蚱、窜条随着人群往前挪动。 “这是赶上逢集了?”蚂蚱被一筐青菜撞了小腿,赶紧往窜条身边挤了挤。 “这是县城,又不是乡下,逢什么集?还赶上逢集了,净说傻话。”窜条斜瞥了蚂蚱一眼。 “不是逢集,哪儿来这么多人?县城怎么啦?县城就不能逢集了?不逢集,难道这县城里,天天这么多人?”蚂蚱又被挤了一下。 “也是。”窜条挠头了,“咱问问。”窜条话音没落,就转头问上了旁边的老汉,“大爷,这咋这么多人?今儿是啥日子?” “哪有啥日子!天天这样!”老汉乐了,露出一嘴豁牙,“天下太平了!哪能不热闹?咱宿迁可是大县,风水宝地!” “天天这样!那可真是风水宝地!”窜条啧了一声,踮着脚往前看了看。 唉,这人挤人人挨人,热闹是热闹了,可走不动路啊! 李桑柔在人群中逛的悠游自在。 一路走一路看,顺便买了几包麻糖,太阳高高升起时,三个人逛到了顺风派送铺门口。 围着黑铁铸造的巨大旗杆座儿,排了十来个人,寄信寄东西,买报。 李桑柔跨进门槛,一眼先看到了正利落钉着小件盒子的杨大石。 李桑柔挨着门框站住,打量着杨大石。 杨大石长高了不少,戴着幞头,穿着件靛青细布棉袄,袖口高高挽起,干脆利落,手脚极快的钉着盒子。 旁边,老杨嫂子正忙着数大钱收大钱,写单子写收条。 老杨嫂子比李桑柔上次见到时略胖了些,显得年青了许多,和杨大石比起来,老杨嫂子的动作就显得慢了,却明显极其仔细。 老杨嫂子另一边,上次还拖着鼻涕的杨家老二站在张小凳子上,正将一厚摞朝报、晚报一份份分出来。 李桑柔看了片刻,悄悄出了派送铺,接着往前逛。 午初前后,李桑柔从街那头再逛回来,派送铺门口的队伍已经不见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 李桑柔再次迈进派送铺门槛。 “小娘子……” 正坐着说话的老杨嫂子和大儿子杨大石忙站起来笑迎,一句小娘子没说完,看清是李桑柔,老杨嫂子惊喜无比,“是大当家!快坐快坐,大石,快给大当家沏茶,快拿点心!” “大当家!”杨大石急忙长揖见了礼,推着把竹椅过来。 “不必客气,我路过这里,过来看看。大石不是跟着邹大掌柜的吗?”李桑柔欠身还了礼,坐到竹椅上。 “是,一直跟着。昨天半夜过来的,大掌柜往上邳县去了,让我回来看看阿娘。”杨大石忙欠身解释。 “一会儿就得走了。”老杨嫂子爱怜无比的抚了抚儿子的后背,“我说我好好儿的,铺子里也好好儿的,让他安心跟着大掌柜学本事,别掂记我,这就半天,还要来回的赶,他说他想我了,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今年十七了?”李桑柔看着杨大石笑道。 “是!大当家都记着呢。”杨大石欠身笑应。 “确实还是个孩子。”李桑柔看着老杨嫂子笑道。 “老杨嫂子,饭菜来了!”铺子外面传进来一声招呼,随着招呼,旁边酒楼的伙计一只手提着一个提盒,进了派送铺。 “放这里就行。”老杨嫂子急忙示意伙计。 伙计打开提盒,端出五六样荤素菜,一碟子馒头,一大碗米饭,以及碗筷等,摆放好,笑道:“您们吃好放着就行,过一个时辰我来收。” “大石午正就得往回赶,铺子里忙,来不及做饭,我就让隔壁送了些现成的过来,大当家吃过没有?这饭菜多,一起吃点儿?”老杨嫂子先解释了让人送饭菜的原因,再邀请道。 李桑柔见饭菜确实多,不客气的应了,拿了只馒头,就着菜吃了。 吃了饭,杨大石辞了阿娘,和李桑柔告辞时,顿了顿,和李桑柔笑道:“有件小事儿,大当家能借一步说话吗?” 李桑柔忙点头应了,跟着杨大石出来,往旁边走几步,离派送铺十来步,杨大石站住,伸头看了眼派送铺,话没说出来,先抬手挠起了头。 “这事儿,是阿娘的事儿,是这么回事,就是吧,去年秋天里,隔一条街的老张叔,总过来帮忙,就是,挺帮忙的,后头,我不常回来,这两趟回来,就没见着。 “我问了小弟,小弟说从去年冬天里,就没来了,说是阿娘不让他来的。 “我就想着,去年回来那几趟,见着老张叔的时候,我没怎么样啊,也没说啥,也没撂脸子。 “我跟着大掌柜,大掌柜常教导我,说我阿娘一个女人,撑家不易,我常年不在家,弟弟妹妹都小,我知道我阿娘不容易,我没啥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就是,怎么都行。” 杨大石吭吭哧哧,意思却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你阿娘想要改嫁,你至少不反对,是吧?”李桑柔笑道。 “不是不反对,是,我觉得挺好,阿娘不那么艰难,是吧。”杨大石赶紧解释。 “你想让我跟你阿娘说一说?”李桑柔笑道。 “嗯!”杨大石赶紧点头。“我说不出口,也怕阿娘想多了,不是怕想多了,就是说不出口。” “好,我跟你阿娘说,你放心。”李桑柔爽快笑应。 杨大石长揖谢了李桑柔,解下旁边栓马石上的马,牵着马,走一步挥一挥手,往城外走了。 李桑柔站着看了片刻,沿着廊下走到派送铺门口,和老杨嫂子并肩,看着没入人群中的杨大石。 “大石是个好孩子。”李桑柔看着揪起衣袖按着眼泪的老杨嫂子。 “是,大石这孩子,懂事得很。”老杨嫂子踮起脚,又看了片刻,才转身往铺子进去。 “听说隔壁一条街上,有个姓张的,经常过来帮忙?”李桑柔跟在老杨嫂子后面进了屋,直截了当道。 “嗯?”老杨嫂子愕然,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大石说的?他说这干啥?” “他说,你要是觉得老张不错,他也觉得不错,你一个人不容易,要是想有个伴,他觉得很好,他很高兴。”李桑柔笑看着老杨嫂子。 “他咋说上这话了!”老杨嫂子一脸尴尬。 李桑柔笑看着她。 “先头他来帮忙,扛邮袋,扛箱子,女人家,力气上是不行,可从头起,我真没多想过,我原是想,他来出把子力气,帮个忙,我给他钱,该多少给多少,可后头,他不是为了钱,我就不让他再来帮忙了。 “我从来没想过再找个人,大当家不是外人,不瞒大当家说,我怕怀孩子,生孩子,怕得很。 “我这个人,身子不好,怀上孩子的时候,比大病还难受,糟心,睡不着,吃了就吐,不吃也干呕,坐不是站不是,我这三个孩子,个个都是一刻一刻的数着,熬了十个月。 “这孩子生下来,吃奶的时候,就跟从我这心里抽血一样,难受的没法说。 “唉,我是个没出息的,跟这怀孩子,生孩子的苦楚比,这点儿力气活,不算什么,我从来没打算过再找个人,如今这样,好得很。 “等这俩小的都长大了,我不用再操心,专心守着这铺子,日子就好得很,再好没有了。 “我就这样,这辈子就这样。” “这样是挺好。”李桑柔笑着拍了拍老杨嫂子,“这些话,你下回跟大石开诚布公的说一说,免得他担心你。 “大石是个好孩子,他很希望你过得好。” “嗯,这点儿小事,还让大当家操心。”老杨嫂子揪着袖子,按了按眼角。 “这不是小事儿,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日子能过的顺心些。 “行了,我走了,下次路过,再过来看你。” 李桑柔说着,出了顺风派送铺,招手叫过在斜对面坐着喝茶的窜条和蚂蚱,一起往码头回去。 第307章 不动则已 在宿迁停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清早,董超带着人买齐了菜蔬鲜果,小陆子抱着当天的朝报晚报回来,船工撑开船,顺流而下。 李桑柔拿了根缠着干羊筋的羊腿骨给胖儿,把胖儿从一堆小报上哄开,拿起小报,抖了抖狗毛,翻着朝报一张张看过,拿起晚报。 晚报上,扑面而来的,是一整版色彩鲜艳的神仙丸广告。 李桑柔抖开,仔细看了一遍,一整页上,印着大包小包的神仙丸的图画,功用,以及安庆府、扬州城等地名医的推荐介绍。 翻过来,背面是出门必带一贴灵跌打膏的广告,和神仙丸一样,画着图画,详细介绍功用,以及名医们的推荐。 李桑柔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再摸到随报附送的十粒神仙丸,一份跌打膏,倒出来放在手心里,啧啧赞叹。 这叶家一出手,就是百年商家的积蕴啊,这气派,这份细致。 李桑柔闻了闻神仙丸。 神仙丸和一贴灵这两样药,她都有。 叶家起名叫神仙丸的药,治那些将起未起的小病小症,非常管用。 至于一贴灵,她带的是药粉,做成药膏确实更方便,这个跌打膏,经过瞎子山门内一代代改良,她还没见过比这个更好用的跌打伤药。 叶家这药挑得好,这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广告,这份魄力和手笔,能力和财力都展示出来了。 隔天一大清早,船靠在一处极小的码头,小陆子下了船,找到离得最近的顺风递铺,拿了份朝报和晚报回来。 这一天的晚报上,和昨天一样,整张的广告,以及附带着十粒神仙丸,和一份跌打膏。 一连三天,都是整版的广告,外加十粒神仙丸一份跌打药,裹在晚报最外面。 第四天,船泊进高邮码头,大常和孟彦清、董超忙着采买,李桑柔逛进高邮城。 上了码头台阶,李桑柔一抬头,就看到了离码头最近的一家南北货百杂铺门口,高高挂着一条崭新的幌子,一面写着神仙丸,另一面是一贴灵。 李桑柔看着扬起了眉。 叶家是要把这两样货,铺的遍地都是么! 李桑柔抬脚进了南北货铺。 “这神仙丸,是治什么的?管用吗?” 迎着迎上来的伙计,李桑柔笑问道。 “管用管用!管用得很,你瞧这名儿,神仙丸!神仙的药!”伙计开口前,掌柜先扬声答上了话,“我跟你说,昨儿个,我那个小孙子,凉猪头肉吃多了,肚子涨干呕,我就用温水喂他吃了五粒神仙丸,吃下去就不呕了,也就一个来时辰,肚子也不涨了,好了!今天早上,活蹦乱跳! “正正经经,神仙药!” “真这么管用?”李桑柔笑起来。 “管用管用!就一样,你别等病起,一不舒服,就赶紧吃,管用得很。 “这位大姐,我跟你说,这可是正经的好东西,你想想,这病才起,这神仙药就给你治好了,一场大病就没了是不是?钱不受损人不受罪,好东西啊!”掌柜的推荐真诚无比。 “确实好,大姐要是不信,先买一小包回去,用过一回,您就知道好了。这一小包十粒,也就两个大钱,要是大人吃,一次一包,小孩子一次五粒。”伙计拿了一包,送到李桑柔面前。 “行,我买一包试试,那个一贴灵,也给我一贴,我都试试。”李桑柔爽快笑应,摸出大钱会了帐,拿着一小包神仙丸和一贴灵,出了南北货铺。 高邮城内的南北货铺,百杂铺,药铺,几乎家家门口都挂着神仙丸和一贴灵的幌子。 李桑柔又挑几家进去买了些,托着药回到船上,再次感叹。 叶家这份铺货的本事,令人仰而视之。 ……………………………… 隔天午后,三条船泊进扬州码头。 孟彦清、大常等人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儿,李桑柔径直往孟娘子宅院过去。 门房上的婆子一看是李桑柔,急忙往里让,一边让一边陪笑道:“有点儿不巧,我们大娘子跟姨娘出门了,没用车,走着走的,必定走不远。 “大当家先请进,张嬷嬷在呢,张嬷嬷必定知道我们大娘子和姨娘去哪儿了,大当家先请进。” 李桑柔笑谢了,进了二门,迎面,管事张嬷嬷急急忙忙迎出来。 “大当家来了,我们大娘子和姨娘去谪仙楼品尝新菜式去了,大当家您请进,先喝杯茶,我这就打发人去寻我家大娘子。” “阿英呢,也跟着去尝新菜了?”李桑柔笑问道。 “阿英姑娘跟我们哥儿在后头上课呢,这会儿是上课的时辰,雷打不动。”张嬷嬷笑答道。 “我去看她们上课,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就行。”李桑柔笑道。 “路有点儿绕,让小仙带您过去。”张嬷嬷是知道李桑柔脾气的,不多客气,点了随身的一个小丫头小仙,带李桑柔过去。 李桑柔跟着小仙,沿着游廊,穿过半个园子,到了一间小小的花墙院落前。 “就是这里。”一脸喜气的小仙示意院落。 “嗯,你去忙吧,我偷偷进去,偷偷看看。”李桑柔和小仙笑道。 小仙听的抿着嘴儿笑,一边笑一边点头,退后几步,转身往回。 李桑柔贴着院门,往里看了看。院子不大,花木扶疏,二月底三月初,正是一片新绿,处处清新亮丽。 三间上房里,一高一低,一女一男的读书声,一句一顿。 李桑柔闪身进了院门,微微猫着腰,在葱笼的花木中,挪到三间上房后面。 后面也有个小院子,青砖漫地,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大盆凤尾竹,两三盆琼花,以及几十盆兰草。 李桑柔挨着连通前后院的月洞门站着,踮着脚往屋里看。 还没看清楚,上房通往后院的小门咣的推开,阿英一脚踏出来,叉着腰往屋里看。 李桑柔急忙翻到游廊横梁上,蹲着往下看。 吴姨娘生的那位大哥儿,不情不愿的挪出来,跨出门槛,赶紧往阿英对面斜出一步。 “你过来!”阿英一把抓在大哥儿肩膀上,拖着他,几步走到院子一角的凤尾竹下,松开大哥儿,顺手在大哥儿肩膀上拍了拍,再捋了几把。 “我问你,你怎么又不高兴了?”阿英拍好捋好,叉着腰,下巴冲大哥儿抬了抬,气势十足的问道。 “我没不高兴!”大哥儿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 “就你这,指甲盖儿这么大点儿不高兴,都摆在脸上,还跟我胡说八道,什么事儿又不高兴了?说!”阿英一个说字,那份气势,扑的大哥儿下意识的往后仰。 “没,我就是,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跟着伍叔逃难,想着那时候苦,没想别的。”大哥儿期期艾艾。 “要是想着逃难,那时候多苦,现在多好,你能难过成那样儿? “你哪回胡说八道能骗过我过?还敢跟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话,你不是想起去年,你是想起前年了吧,又想你当年是什么守将家公子,什么什么栋梁,怎么怎么风光是吧?”阿英双手叉腰,上身前倾,瞪着大哥儿。 大哥儿上身后仰,“没,你学过那回,我就记住了,真记住了,我没想守将公子,我真没想。” “那你说清楚!为什么不高兴了!”阿英直回上身。 “真没什么,就是,春天了么,念了几首诗,没别的。”大哥儿窘迫的脖子都缩起来了。 “胡说八道!春天这么好,树叶绿了,花儿开了,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高兴? “要不高兴,也该秋天,不对,该冬天,冬天吃不饱穿不暖,那才不高兴呢!” “先生不是说了,悲春伤秋,春天,就是太好了,想着花谢了什么的。”大哥儿底气全无的辩解。 “花谢了就结果了,结果多好!悲什么悲!真没什么事儿?”阿英上上下下打量着大哥儿。 “没有,真没有。”大哥儿快哭出来了。 “好,我就信你这一回! “你给我听着,什么悲春伤秋,都是吃饱了撑的!不许再这样!你要是再这么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我就揍你,狠揍! “听清了?记住了?”阿英瞪着大哥儿。 “听清了,记住了,我没……我记住了!”大哥儿赶紧点头。 上房屋里,铜铃摇了几声。 阿英揪着大哥儿拖两步,往前一推,“走,上课了!” 听着上房重新传出一句一顿的读书声,李桑柔从横梁上落下来,踮着脚尖出了小院,往前走了几十步,拐个弯,轻轻呼了口气。 李桑柔沿着来路,刚走出没多远,张嬷嬷一路小跑,迎着李桑柔过来,离了十来步,就曲膝笑道:“我们大娘子说,请大当家到谪仙楼,一起品一品新菜式。” “好。”李桑柔笑应了,跟着张嬷嬷出了二门,就看到吴姨娘穿着件鸭青灰薄斗蓬,正站着等她。 “我自己过去就行,怎么敢劳动你。”李桑柔上前,和吴姨娘见礼。 “大娘子这么让大当家过去,已经失礼了,不过仗着大当家大度不计较罢了。”吴姨娘笑着曲膝。 “姨娘客气了。”李桑柔笑让吴姨娘,和吴姨娘一前一后出了孟宅,往谪仙楼过去。 “大当家刚才去看阿英和大哥儿他们念书去了?”出了院门,吴姨娘笑问道。 “嗯,没看到念书,正好看到阿英教训大哥儿,大哥儿挺怕她?”李桑柔笑道。 “怕得很,大哥儿不怕我,有点儿怕大娘子,最怕阿英。”吴姨娘说着,一边笑一边唉一边摇头。 “阿英打他?”李桑柔扬眉。 “打,真下狠手,不光是打,说话也不客气。 “我的脾气,您是知道的,绵软得很,大娘子讲究点到为止,阿英就不一样了,说起话来。”吴姨娘说着,唉了一声,又笑起来,“半分情面不留,说个底儿穿,还要盯着大哥儿问:是不是这样,非要大哥儿答出个是,或是不是。 “阿英到家,头一回,就把大哥儿教训的怕了。 “大娘子说,有阿英这么教训着,最好不过,我觉得也是。 “大哥儿虽是个男孩儿,却有些小气小性儿,被阿英这么教训这么磨着,这小一年,好得多了。” 谪仙楼离孟宅很近,几句话间,两个人就到了谪仙楼下,孟娘子从侧门口迎出来。 “老远就瞧着你们有说有笑的,说什么呢?”孟娘子和李桑柔见了礼,笑问道。 “说阿英和大哥儿呢。”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去看阿英和大哥儿上课,正好赶上阿英教训大哥儿。”吴姨娘笑着解释。 “阿英三天两头教训大哥儿。”孟娘子笑起来,一边让着李桑柔往里进,一边接着道:“阿英跟我说过一回,说我对她那么好,她就得替我好好管教弟弟,她管大哥儿叫弟弟,她家里也有个弟弟?” 李桑柔点头。 “看来在家里就是这么教训弟弟的,这小丫头,凶得很。”孟娘子啧了一声。 “她连我都不怕。”李桑柔笑道。 “有人怕大当家吗?”吴姨娘惊奇的咦了一声。 李桑柔脚步微顿,无语的斜了她一眼。 “你不动刀动枪的时候,”孟娘子的话顿住,随即笑起来,“就是动刀动枪的时候,也是瞧着好看得很,你一点儿凶气也没有,不知道的,自然不怕你。 “我们家里,见过你的,都纳闷呢,说那么和气那么好脾气的小娘子,怎么当的这大当家?” 李桑柔唉了一声。 ”你那个制度宅院的周先生,说他家先生有个儿子,他叫什么群弟,投了军,说是升了裨将了。 “今年春节的时候,周先生见到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军中威名赫赫,说是他群弟写信说的,说你在襄樊,一场战事,就射杀了上千的人,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说是,你不知道他那神情,两只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孟娘子说的笑起来,“你这幅样子,就是杀人的时候,也是半丝杀气都没有,骗人得很!” 李桑柔唉了一声,转了话题,“你说要尝新菜,都有什么新菜?” 第308章 十万花 掌柜和铛头捧着新菜式送进来,一左一右站在两边,屏气看着孟娘子。 孟娘子先看菜色,再细闻了闻,这才拿起筷子。 李桑柔早就掂起了筷子,耐心等着孟娘子看完闻好,看着她挟起头一筷,这才跟着下筷。 吴姨娘先沏了茶,在孟娘子和李桑柔面前各放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掂筷子,只看着孟娘子品菜。 “怎么样?”孟娘子细细品过,看着李桑柔问道。 “用的塘鲤鱼?”李桑柔随口问了句。 “我也是这么觉得。”孟娘子皱眉应了句,转头看向铛头道:“这鱼没收拾好,泥腥味儿还在呢,这一道菜,讲究的就是清和鲜二字,带了泥腥味儿,既不清,也不鲜了。” “是,小的是急了点儿,这鱼还得在清水中多养几天。”铛头急忙欠身解释。 铛头端了碟子退出,孟娘子端起茶漱口,李桑柔抿着茶,等着第二道菜。 一连试了五道时新菜,每一道菜,孟娘子都或多或少挑剔出一样两样毛病,李桑柔每一样都吃上一口两口,看着孟娘子挑剔。 试好最后一样新菜,孟娘子看着李桑柔笑道:“这些都是新菜,还差些火候,我家铛头有几样拿手菜,做的极好,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尝尝我家铛头的手艺?” 李桑柔笑应。 被孟娘子挑的脸色晦暗的铛头,听了孟娘子的话,顿时神情舒展,问了几句搭配,退往后厨。 三个人吃了饭,推开窗户,吴姨娘挪来红泥炉,不紧不慢的沏着茶,李桑柔和孟娘子闲坐说话。 “你去年到扬州,听着你那意思,要住一阵子,可没两天,说走就走了,一走就到现在,没什么事儿吧?”孟娘子打量着李桑柔。 “我的事儿,一直都是这样,说来就来,事儿来了就得走,没什么,一直都是这样。”李桑柔将脚翘在窗台上。 “嗯。”孟娘子看着李桑柔,片刻,嗯了一声,“你把这扬州的宅子托付给我,我照你的意思,该卖就卖。 “从去年到现在,这条运河,一天比一天热闹,到扬州来买宅子置地的,多得很,那些宅子,我就一点一点往外放,价高了,就多放点儿,价儿下来了,就少放点儿,到现在,卖掉五百多处宅子了,我都给你兑了现银,统共十一万两不到点儿,你既然来了,就拿走吧,我没地方放。” “还有多少宅子?”李桑柔问了句。 “咦!你自己有多少宅子你不知道?”孟娘子响亮的咦了一声。 李桑柔摊开手。她真不知道。 “还多着呢,这扬州城近十万户人家,你自己说过,你买了半座扬州城,你说还有多少宅子?”孟娘子斜瞥着李桑柔。 李桑柔呃了一声。 那是挺多。 “穷人家屋破地方差,前些年那样的时候,扔那儿也没人要,能卖宅子的,都是好户,你手里这些宅子,都是好地方好宅子,最小的也有半亩多地,最多的,二三十亩地呢。”孟娘子不满的哼了一声。 “都卖了。”李桑柔挥了下手,接着又挥了下,“这十一万银,不拿走,你替我在护城河外修一座塔,再沿着护城河种琼花,种满。” 孟娘子斜着李桑柔。 李桑柔叹了口气,“十万生灵十万花,若有来生,希望他们都能活的花团锦簇。” 孟娘子跟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要在护城河边上修塔种花,这事儿,你得跟江漕司打个招呼。” “嗯。”李桑柔低低应了。 两人沉默良久,孟娘子打破沉默,看着李桑柔问道:“那个瞎子,去建乐城找你去了?” “嗯,愁钱,现在应该不愁了。”李桑柔笑道。 “叶家这一回真是拿出全力了,从扬州起,沿着运河,一直铺到建乐城,真是不得了。”孟娘子啧了一声。 “咦,我以为他们遍铺天下了。”李桑柔笑道。 “你可真敢想,光沿着这条运河铺下来,就得多少人手? “这不是做熟了,一个地方修个库房,放几个人就行,这是头一回铺货,又是这样的铺法,这是人推着货,一家一家送上门,一家一家费口舌铺出去,得多少功夫!”孟娘子斜着李桑柔,“亏你还自称生意人!” “我从来不做这样的生意。”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也是,你手里都是金山银海的生意。噢!对了!”孟娘子抬手拍在茶案上,“你要找会造船的人?” “嗯!”李桑柔赶紧点头,她找了小一年了,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正上火着呢。 “我们家也有船厂,不过,我们家的船厂,造的都是打渔运货的小船,只在江上走,入不得海的。 “我还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有一年,我父亲想造一艘能走走近海,舒服些的大船,就往杭城找船厂,找了七八家,我父亲都不满意,后来找到余家船厂,我父亲和余东家聊了两天,就下了定银,在余家船厂定做了一艘海船。 “船造成之后,我父亲非常喜欢,我也极喜欢,船很大,很结实,比一般的船快很多。 “我父亲晚年不良于行,又不爱呆在家里,多半时候,就在这条船上。” 孟娘子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父亲是在那条船上走的,我就把船烧了,让他带走。” 李桑柔看了眼怔忡出神的孟娘子,等她往下说。 “战起之后,南梁把杭城周边,沿江沿海的大小船厂都征用了,余东家的船厂,和管船厂的大儿子余大郎一起被征走造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顶撞了巡查的上官,一顿鞭子抽下去,当天夜里,余大郎就死了。 “余东家性子梗,急怒心疼,加上也有了年纪,也一病没了,留下大儿媳妇带着个一双儿女,还有个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余东家这个儿媳妇,是童养媳妇,在经管船厂,还有造船这事儿上,这个媳妇比儿子管用。 “年前,余东家这个儿媳妇,余大嫂子,找到我这里,想跟我借钱,重新把船厂开出来,我想着你正好要找造船的能人,就把她留下了,你见见?” “你怎么知道这个余大嫂子能造船?”李桑柔问道。 “当年我跟着父亲往余家船厂订船的时候,就见过余大嫂子,那时候她才十来岁,闷声不响的跟着余东家,当时还以为她是个使唤丫头。 “年前她来,和我说起我父亲当年订船的事儿,说我父亲那条船有哪些难处,是怎么做的,说那艘船,是她跟她家大郎一起做了小样,再想办法造出来的。 “照我看,她说的都是实话。”孟娘子笑道。 “那时候十来岁,那现在,三十来岁?她娘家姓什么?”李桑柔问道。 “三十三了,她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是余东家捡来的,开始当闺女养,后来当儿媳妇养,就是余大嫂子。”孟娘子摊手笑道。 “嗯,明天让她去找我。”李桑柔点头。 ……………………………… 扬州城外。 叶安平骑着马,带着邹富平,以及十来个长随,一路走一路找,找到乌先生他们居住的小院,笑道:“就是这里了。” 叶安平下了马,邹富平已经利落的跳下马,上前接过叶安平手里的缰绳,一起递给长随,跟着叶安平,上前叩门。 “谁啊?”门里问了一声,拉开了门。 开门的是李启安,见是叶安平,急忙笑道:“是叶东家,叶东家请进!” 李启安侧身让进叶安平,扬声叫道:“先生!叶东家来了!” 前面一排屋子里,乌先生和乔先生一前一后,急步迎出来。 “乌先生,乔先生。”叶安平忙拱手见礼。 “叶东家安好,有一阵了没见了,叶东家快请进,请坐。“乌先生和乔先生一左一右,热情的让着叶安平。 “乌先生和乔先生,还有诸位小师父,是在这扬州过的年?”叶安平坐到竹椅上,笑着寒暄。 “是,年不年的,我们山门里不大讲究。”乌先生笑着寒暄。 乔先生不惯寒暄,又是个急性子,两句寒暄没说完,就提着心,陪着笑道:“我瞧着扬州城里到处都是神仙丸和一贴灵,这两味药名字起的真好,真是好。” 乔先生说完头一句,就觉得不合适,想往回转,又不知道怎么转,只好夸起两味药这名儿起得可真好! “神仙丸这名儿是这孩子起的,我也觉得好!”叶安平笑着,指了指侍立在他背后的邹富平。 “起得好起得好!”乔先生陪着一脸笑,赶紧再夸。 “这两味药,可还卖得出?”乌先生提着颗心,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笑问道。 “这么好的药,怎么会卖不出?”叶安平笑起来,伸出手,从邹富平手里接过个小包袱,将包袱放到桌子上,往前推了推。 “这是头一笔银和帐本。 “叶家做生意的规矩,向来是现银拿货,成药也是这样,头一批货铺下去,银子也就跟着收上来了。 “在晚报上印告示和赠药的费用,我让帐房分十笔抵扣。 “咱们人手有限,头一批货只能先沿运河铺下去,收上来的银子不多,抵扣之后,该分到先生这边的,只有一万七千四百三十两,我让人兑成了银票子,都是见票即兑的红头金印票。 “这一趟之后,就是半年一结,今年七月里,我再来和先生结银子。”叶安平拍了拍包袱,笑道。 “一万七千!”乔先生一声惊叹。 “有劳叶东家了。”乌先生还算淡定,欠身向叶安平致谢。 “不敢当,叶家也大受其利。”叶安平笑起来。 他对这一门真实坦诚的大先生小先生们,是怀着敬意的。 “你要不要再挑几样药?还有几样药,一点儿也不比神仙丸差!”乔先生兴奋的问道。 乌先生用力咳了一声。 “乔先生先别急,咱们一步一步来,先把神仙丸和一贴灵做好,接着再走下一步。”叶安平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冲乔先生欠身答话。 “我这,不是银子,是,治病救人嘛。”乔先生被乌先生一咳一瞪,再加上叶安平的笑,老脸微红。 “外头还有很多事儿,我就不多打扰了。 “这帐本,两位先生要是有什么疑问,只管到扬州城里药材行,找叶家药行陈管事就行,沿运河的成药,统归陈管事打理,这帐,他比我清楚,两位先生有什么疑问,只管问他。”叶安平站起来,欠身和乌先生、乔先生告别。 “辛苦叶东家了。”乌先生忙跟着站起来。 “我送叶东家。”乔先生呼的站起来,一脸笑往外送叶安平。 乔先生和乌先生一前一后,将叶安平送出院门,看着他上了马,一行十几个人纵马走了,两人才一起转身,掩了院门,赶紧去看包袱里的银票子和帐本。 “这才铺货,就能有一万七千银子!”乔先生伸头看着乌先生手里的银票子,满足无比的一声惊叹。 “嗯,这些银子,够咱们山里一年的用度了。”乌先生脸上全是笑。 他们日常用度极为节省,这一万七千银,足够他们山上将近两年的开支了。 “七月里叶东家还要来一趟,这银子得往我们这里分点儿。 “大当家说的那不生孩子的东西,已经停了大半年了,还有启明手里的水车,没银子,也停了,启文也急着用银子,你至少得分一半给我!”乔先生两只眼睛紧盯着乌先生手里的银子。 “让我算算。”乌先生拧着眉,默默算了片刻,点出十张千两的银票子,小心的递给乔先生,“山上紧一紧,够用了,这些给你,你算好了用,还有,帐要记好。 “我明天启程回山里,从建乐城绕一趟,看看王师弟那边用不用银子,她那边有大当家,多半不用。” “还有!”乔先生接过银票子,眉开眼笑,“你得叫个人来,管扬州这边的杂事儿,从今儿晚上起,我就专心做事儿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山里吧,山里比这里便当。” “你就在这里,还有孟娘子那边的事儿呢,我回去跟赵师兄商量商量,是得挑个懂庶务的过来,我明儿一早就启程,这一阵子,你还是得把这里看好管好。”乌先生说着话,将银票子仔细叠好放好,贴身收好。 “好,你得快点儿,我一堆的活儿,实在没功夫管闲事儿。”乔先生答应了,比乌先生更仔细的收好银票子,放进屋里锁好。 第309章 见面 第二天一清早,下船买早饭的蚂蚱和大头带着余大嫂子进来。 “她在咱们船前头,伸头探脑,说找老大。”迎着正用力拖着船甲板的黑马,大头忙举着一大包包子,往后示意余大嫂子。 “是孟娘子让我过来的。” 余大嫂子跟在蚂蚱后面,才刚刚上了跳板,急忙从蚂蚱身后探身出来解释。 李桑柔正站在船舱门口,喝了杯淡茶,看黑马几个人虎虎生风的拖地,看着追着拖把狂叫的胖儿,听了大头和余大嫂子的话,伸头看了看,笑道:“是余家大嫂子吧,请上来吧。” 大头和蚂蚱三步两步,急忙跳上船甲板,一边一个,侧身站在跳板两边,示意余大嫂子过去。 余大嫂子陪着一脸笑,冲大头和蚂蚱各福了一福,又冲黑马福一福,小心的从两人中间穿过去。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余大嫂子。 孟娘子说余大嫂子三十三岁,可看起来,她可实际年龄苍老的多,一张黑脸,长相极其一般,略矮略胖,十分壮实。 “大当家。”余大嫂子对着李桑柔恭敬曲膝。 “进来说话吧,早饭吃了吗?再吃点儿?”李桑柔将余大嫂子让进船舱。 “吃过了,不用了,多谢。”余大嫂子有几分拘谨。 小陆子捧着杯茶送过来,余大嫂子忙欠身道谢。 “那我不客气了。”李桑柔接过大常递过来的一碟五六只笋丁包子,一碗咸鸡咸鱼新鲜滑肉杂菜汤,放到自己面前。 “是我来的太早了,大当家请随意。”余大嫂子欠身笑着,瞄了瞄包子和那碗实实在在的咸汤。 跟孟娘子比,这位大当家吃食上就太简陋了。 “孟娘子说,你家造的船极好,你能造出多大的船?你觉得,要是放手造,不拘本钱,能造出多大的船?”李桑柔拿起包子,咬一口前,问道。 “孟娘子过奖了。 “这要看这船,出不出海,要是不出海,最好万石以内,要是过大,吃水太深,能去的地方就有限了,而且,在内河之中,掉头什么的,极不便当,这船,就不好使了。 “若是出海,杭城一带的船厂,好几家都能造五千料的大船,若是再大,六千料,七千料,八千料,都行,再大,得先做个船模子试试,我就不敢说了。”余大嫂子答的十分谨慎。 “你家的船厂被征走了,也不过一两个月,就能打下杭城,你家的船厂,就能拿回来了,怎么还求助到孟娘子这儿来了?”李桑柔慢慢吃着,和余大嫂子说着话儿。 “就是想着一两个月能拿回船厂,才来找孟娘子求助。”余大嫂子一脸苦笑,“当时征拿船厂,是连人带物,连流水一起征拿,亡夫死后,我们家就没再有人去过船厂,现在再拿回来的船厂,不过是块空地儿了,听说连船坞都要大修。 “船厂造船,一向是货主下三成定金,船体造成,再付三成,到交船时,再付余下的四成。 “船厂被征走时,船坞里有四条船在造,两条收了三成定金,两条收了六成,船厂被征拿后,货主来讨要定金,父亲说,宁可舍钱,不能丢了诚信,父亲磕空了家底,把这四条船的定金都退了。 “如今拿回船厂,要修船坞,要买料,要付工匠钱,要很大一笔本钱才能周转起来。”余大嫂子一脸苦笑,仔细解释。 “嗯,孟娘子和你说了吗?我有船厂,不只一家,我是要找一个帮我打理船厂的人。” “孟娘子说,能和你商量商量。”余大嫂子看着李桑柔,底气虚浮的陪笑道。 “嗯,那你先说说你的打算,想怎么跟我商量?”李桑柔笑道。 “您的船厂,我帮着打理,余家船厂,能不能一家一半?或是,你拿六成。 “余家船厂是余家的祖产,亡夫是因为船厂死的,父亲临走时,一再嘱咐我,把船厂再开出来,余家五代人造船,船厂是余家的根。”余大嫂子声音微哽。 “要不,这样吧,”李桑柔沉吟片刻,“你把我的船厂也接过去,接船厂的钱,修余家船厂的钱和流水,我先借给你,以后船厂赚了钱,你再还给我,份子么,你四我六,怎么样?” 余大嫂子瞪着李桑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一样,我要好船,全天下最好的船,最大的船,最厉害的船,你得能造出来。还有,我的船厂,要是天下最好的船厂。 “咱们就以五年为限,五年之内,如果你造不出来我要的船,你那四成,我是要赎回的,另寻高人去做。”李桑柔接着道。 “大当家的,您这,您跟孟娘子商量过吗?”余大嫂子用力压回对这位小姑娘大当家懂不懂生意的巨大疑问,委婉的提醒了句。 “我是个很会做生意的生意人,你想好了,要是觉得有本事接下来,就接,要是只是盯着钱,或是觉得这是桩大便宜。”李桑柔笑起来,“孟娘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什么我是大当家,不是大东家?” “说过,她说您杀人不眨眼。”余大嫂子处在震惊之后的凌乱之中,将孟娘子的原话脱口而出。 “嗯,你知道就好。好好造船,好好做生意,你有多大的本事,就使出多大的本事,造出纵横海上的大船,也不枉此一生。”李桑柔笑道。 余大嫂子呆了片刻,站起来,深曲膝到底。 “不敢说有多大的本事,可造船上头,至少知道深浅好歹,知道哪是真正懂行的大家,不敢说一定能替大当家造出最好的船,只是竭尽全力罢了。” “嗯。”李桑柔笑应了,扬声叫过大常,示意余大嫂子,“把咱们的船厂交给她,再写份契约,她四咱们六,还有,让她算算需用多少银子,支给她。” 大常点头,看向余大嫂子,“你要是有空……” “有空有空。”余大嫂子连声答应,冲李桑柔曲了曲膝,跟着大常,往后面船舱进去。 也就一天,大常和余大嫂子算好船厂的帐,黑马写了书契,往扬州府衙留了底,大常照余大嫂子报的数目,点发了银子。 隔天一早,余大嫂子就找了条小船,启程赶往江州城,查看船厂。 李桑柔在扬州又逗留了两天,越过大江,赶往平江府。 ……………………………… 刚进了润州地段,河上就立着水关,除兵船和军需船,其余民船商船,一概不许通行。 孟彦清忙拿了从兵部和枢密院开出的文书,上前交涉。 守关的兵卒拿着文书通传上去,很快就传了话下来,印信不假,放行。 一行三条船,一关一关,到了第四道关,守关的兵卒捏着两张文书,皱眉交待了句:大帅有令,不管哪儿来的,再往前,都须有大帅手令,在这儿别动,等着! 三条船停在关前,等了小半个时辰,百城跟着报信的兵卒,一路小跑过来,远远看到孟彦清,赶紧挥手,“还真是你们!” 百城一路小跑上了水关,示意了顾晞的令箭,提起水门,三条船依次穿过水门,泊到岸边。 “大当家安好,好久不见了。”百城眉开眼笑的冲李桑柔长揖到底。 “都好都好。”李桑柔拱手还礼。 “我家爷一看又有兵部印信,又有枢密院印信,偏偏又都是含含糊糊不写清楚,就说:这必定是大当家到了。”百城欠身让李桑柔在前。 “听说你家文先生累得很。”李桑柔笑道。 “还好啊,听说?听谁说?噢!”百城一句话没说完,拖着声音噢了一声,压着声音笑道:“是挺累的。公主送了好些滋补的东西。” “噢。”李桑柔也拖着长音噢了一声。 百城咯一声笑出来。 两人笑过一阵子,李桑柔又问道:“大帅最近挺闲?准备好了?” “也不闲,差不多了,大当家到了,如虎添翼。” 李桑柔问的含糊,百城答的也含糊。 李桑柔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两个人说着些军营的闲话,很快进了辕门,文诚从帅帐旁边的一间帐蓬里迎出来。 “我就想着该是大当家到了。”文诚笑迎出来,长揖见礼。 “不敢当。”李桑柔忙拱手还礼。 “大帅出去巡察,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大当家先到帅帐坐吧。”文诚往帅帐让李桑柔。 “看军报上说,南梁的粮吃的差不多了?”李桑柔进了帅帐,直接问道。 “嗯,前天逃出来的几个兵卒说,已经只能配给一半的量了,说是各部往村镇抢粮抢物,上锋已经无力约束,还说前几天,因为违反军令,盗割青苗,武怀国一口气斩了二三十人。 “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就要饿死人了。”文诚答的极其详细。 “定了哪天?”李桑柔凝神听了听四周的动静,低低问道。 “后天。已经传令给致和那边了。”文诚倒没怎么落低声音,这会儿,哪天进攻机密与否,对战局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武将军呢?”李桑柔沉默片刻,问道。 “已经后撤到杭城了。大势已去,不过是垂死挣扎。 “武怀国回撤进杭城前,大帅从平江城请了武怀国的旧识徐老先生,入城劝降。”文诚的话顿了顿,有几分艰涩的接着道:“武怀国杀了徐老先生,将尸首从城头抛下来。” 李桑柔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战,对武将军,对梁皇,对杭城中的文武百官,对于那些守军来说,是弃生奔死,如烟花般的一场厮杀。 于齐军,杭城必破,却必定代价惨烈。 “宁和可还好?”文诚转了话题,“从年前到现在,她一直忧心顾大娘子。” “宁和还好,阿暃也好,知道了些不想知道的事,有些忧虑罢了。”李桑柔的话含糊又明白。 “世子确实不是大度的人。”沉默片刻,文诚苦笑道。 “再不大度,也不至于跟阿暃他们计较。”李桑柔笑道。 “嗯,现在好多了,搁以前,真说不定。”文诚唉了一声。 “阿暃她们,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李桑柔笑道。 两个人说着闲话,没多大会儿,就听到帅帐外马蹄急促,直冲而来,两人同时起身,看向帅帐外。 帅帐外,顾晞用力勒得马前蹄扬起,不等马蹄落下,顾晞已经从马上跳下来,扔了缰绳,冲进帅帐。 “大哥说你过来了,我算着,你十天前就该到了!”顾晞站到李桑柔面前,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一路上走走看看过来的,在扬州又停了几天。”李桑柔微微仰头,打量着顾晞。 他和她上次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睛亮闪的让整张脸、整个人都有了光彩。 “我那边有点儿急事,先去忙完。”文诚拱手笑道。 顾晞没看他,只冲他挥着手。李桑柔笑着拱手。 顾晞斜瞥看着文诚出去了,上身微微前倾,压着声音问道:“你上次让人来要大冶县的舆图沙盘,后来,大冶县那边,一场火烧死了不少人,你没事儿吧?” “好好儿的,我能有什么事儿。”李桑柔摊着手。 “真没事儿,还是,好了?”顾晞一脸狐疑。 “真没事儿!”李桑柔加重语气。 “看你气色还算好,一起吃饭?”顾晞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李桑柔,直起身,笑道。 “好。”李桑柔笑应。 如意端着茶送进来,笑着向李桑柔注目致意。 吉祥带着几个小厮,送了饭菜进来,顾晞吩咐请文诚过来,三个人一起吃了饭,文诚回去接着忙,顾晞和李桑柔出了帅帐,沿着军营中间的通路,缓步往前。 “大哥的亲事定下来了。”顾晞背着手,走出十来步,笑道。 “咦!”李桑柔惊讶的咦了一声,“哪家姑娘?” “泰州郡望周家大娘子,名宜清。”顾晞的话顿了顿,笑起来,“周家大娘子的母亲俞老太太,和姨母是自小的手帕交,姨母嫁给先皇当年,俞老太太嫁进周家,隔一年,就随夫进京赴考春闱。 “周老先生春闱高中,选进了户部,周家就一直在建乐城,直到姨母病薨,那一年,周老先生也病没了,周大娘子侍候母亲,带着幼弟,扶棺返回泰州。” 顾晞的话顿住,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 “这么说,周大娘子和皇上年岁相当?”李桑柔看了眼神情怅然的顾晞,笑问道。 “只比大哥小一岁!实足还不到一年!只有十个月!”顾晞嘿了一声,“他们俩,早就,那个! “我那时候小,有一回,不知道哪里,贡了一筐荔枝,那个时候,那条大江还封着,荔枝极其难得,一筐中间,也就挑出来三五斤,分到我和大哥,统共只有十来个。 “平时,像这种稀罕些的吃食,大哥都是尽让着我,我挺喜欢吃荔枝,可我刚吃了两三个,一看盘子里,空了! “大哥说他也吃了,说肯定是我俩吃完了。 “我那时候虽然小,又不笨,我就知道肯定不对,觉得肯定是大哥藏起来了,就一直盯着大哥。 “没多大会儿,俞老太太带着周大娘子进宫找姨母说话儿,大哥就偷偷招手叫周大娘子,两个人藏在百宝格后面,大哥用帕子包着七八个荔枝,递给周大娘子。 “我就躲在后面,看的清清楚楚!” “然后呢?你看着周大娘子把荔枝吃了,还是她让着你大哥,一起吃了?”李桑柔一脸八卦。 “荔枝,”顾晞顿了顿,“我吃了。” “呃?”李桑柔瞪着顾晞,“你?哭了?当场撒泼?” “瞧你说的!我就是叫起来,那时候小得很。”顾晞被李桑柔一句撒泼说的,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 备注一下下:一料相当于现在60公斤 第310章 前一天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丝丝曙光,李桑柔出了帐蓬,伸展着胳膊,从灯火通明的帅帐,看向同样灯火通明的文诚那顶帐蓬。 如意拎着一只铜壶,壶口冒着热气,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大当家起来了,小的多烧了几壶水,给大当家洗漱用。 “大当家喝什么茶?有今年的新茶,平江城外湖边的小山上出的,文先生赞不绝口,世子爷也觉得好。” “那就尝尝新茶,多谢你。”李桑柔笑谢了,往帅帐和文诚的帐蓬抬了抬下巴,落低声音问道:“都是一夜没睡?” “文先生一夜没睡,回回大战前,都是这样。 “世子爷昨儿回来就睡下了,夜里睡得好,寅正一刻起来的。 “世子爷要练功,从极小起,就是寅正一刻起来,除非病重,否则从没误过。”如意一脸笑,答的非常详细。 李桑柔轻轻喔了一声,冲如意点头致谢。 李桑柔用那一壶热水,慢慢悠悠擦了牙,洗了脸,通透头发,一把抓起扎紧,刚刚收拾好,如意就托着茶盘,送了一壶一杯过来。 李桑柔倒了杯茶,站在帐蓬门口,看着黑马和大常几个人的帐蓬帘子顶起条缝,胖儿一窜而出,惊喜的尖叫着,冲着她扑上来,李桑柔赶紧把茶杯高高举起。 孟彦清他们也都起来了,在各自的帐蓬门口,蹲成一排儿,说笑着,擦牙的擦牙,洗脸的洗脸。 孟彦清往脸上泼了几把水,从肩膀上扯下棉帕子擦着脸,转头找着人,吩咐道,“卫福,还有你们几个,洗好脸就去找百城,把老大的弩和箭,还有咱们要用的家伙什儿领回来,回来正好吃早饭。 “你们几个记着:老大的弩和箭,要一个个仔细看好了再领,有一丝儿不好,就不能要,差一点儿都不行!” “头儿放心!”卫福尾音上扬。 “老董带几个人去挑马,看马多不多,要是足够,就一人一匹战马,一匹驮马,要是不多,挑一匹战马就行了,挑出来拢到一起,交待好怎么喂。 “老黄去把咱们的衣裳领回来,昨儿百城说,建乐城那边新做了衣裳,刚送到。 “别的,该干嘛就干嘛,好好准备准备,明儿一早,就打起来了。”孟彦清接着吩咐。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诺着,洗了脸擦好牙,各自去忙,沏茶的沏茶、做饭的做饭,收拾打扫,卫福等几个领了差使的,一路小跑,赶紧去领兵器挑马匹领衣裳。 如意送过茶,没多大会儿,又一路小跑过来,冲李桑柔欠身笑道:“世子爷练好功了,交待小的过来请大当家一起用早饭,世子爷正在沐浴,这就好了。” 李桑柔将茶杯递给如意,将窝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一只胳膊,正冲如意龇牙的胖儿递给黑马,“走吧。” “这胖儿,昨天我给你那么多肉干,怎么又冲我龇牙了?”如意伸出手指,飞快的在胖儿的鼻头上点了下。 “他怕你要回去。”黑马非常理解胖儿的心情。 如意失笑出声。 李桑柔跟着如意,进到帅帐时,顾晞已经沐浴好,刚刚换好衣服出来,只是头发还湿着,吉祥站在身后,正拿着棉帕子替他绞头发。 李桑柔站着看了片刻,暗暗啧了好几声。 如意吉祥、百福百寿这一群小厮的本事,她真是佩服无比。 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不管时间多么紧迫,除了在睦州战败兵溃那一阵子,别的任何时候,他们都有本事让这位世子爷在他那座睿亲王府一样的过日子,时时刻刻精致讲究。 看着李桑柔进了帅帐,几个小厮忙摆了饭菜上来。 顾晞坐下,示意李桑柔,“这些我照着你爱吃的,让他们做的,你尝尝怎么样。” 李桑柔惊叹的看着跟在顾晞身后的吉祥,吉祥完全无缝的跟随在顾晞后面,顾晞的涂上走动,丝毫不影响他熟极而快的绞头发。 “你看什么?”顾晞顺着李桑柔的目光,往身后看。 李桑柔看着顺畅之极的跟着顾晞的转头而拧身的吉祥,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冲顾晞摆手,“没什么,能看什么,我就是看看你的厨房,就这帘子后面吗?” “不是,在这帐蓬里多呛人,外面有个小帐蓬。”顾晞又往后看了眼。 她看的,肯定不是什么厨房,她看什么呢? “这包子什么馅儿的?”李桑柔看着那碟子小巧玲珑的包子,接着岔话。 “荠菜春笋。”如意忙垂手笑答道。 “春日气息。”李桑柔笑应了句,拿起筷子,挟了只小包子,冲顾晞举了举,示意她先吃了。 顾晞斜瞥着她,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将她面前的细瓷碗拿过去些,盛了半碗虾仁蛋羹,放到李桑柔面前。 李桑柔咬着包子,冲顾晞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他吃饭的时候,讲究食不语,在他帐蓬里吃饭,得守他的规矩。 “一会儿诸将议事,你要不要过来听听?”吃了饭,顾晞端起清茶,看着李桑柔问道。 李桑柔摇头,“要安排我做什么,你跟我说一声,或是让如意吉祥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你们议的事,我听不懂。” 顾晞瞄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明天,我做什么?要先准备起来吗?”李桑柔看着顾晞笑道。 “你跟着我,看能不能遇到武怀国。”顾晞答道。 “好,那我回去准备准备。”李桑柔站起来,看了一眼旁边捧着金冠的吉祥。 一顿饭的功夫,吉祥侍候他家爷绞干了头发,绾起,就差戴上这只金冠了。 “中午一起吃饭?饭后我要去巡看一遍各部,你去不去?”顾晞下意识的跟进一步,问道。 “好。”李桑柔一个好字,干脆之极,一边好一边转身,手往后挥了挥。 顾晞悻悻然的看着头也不回的李桑柔。 ……………………………… 过来议事的诸将中,乔安到的最早,李桑柔从帅帐出来前,他已经到了。 离帅帐还有十来步,乔安就背着手,一幅相当严肃相当稳重的模样,脖子却伸的有点儿长,小心的往帅帐和文先生那顶帐蓬对面看。 对面,一圈儿新搭出来的帐蓬中间,孟彦清正抱着只铜盆,将大蒸笼里蒸的腊肠一根根挟出来。 大常正在煮菜粥,手里拎着长勺子,站在旁边,爱怜的看着蒸笼里和盆里那些油亮诱人的腊肠。 “就这些了,吃完这一顿就没有了,做的时候,我就觉得做少了,真少了!”大常十分遗憾,今年的腊肠特别好吃,腊肉也好吃,可惜做少了! “师父?”乔安看清楚了,可还是不怎么肯定的叫了声。 他心里的孟师父,还是从前的模样更多些。 “小乔来啦!过来过来,吃根腊肠,这是我跟你董师父拌的馅儿,你尝尝,我跟你说!到现在,还没人说不好吃!”孟彦清赶紧招呼乔安。 “师父。”乔安暗暗松了口气,紧前几步,迎着孟彦清举到面前的铜盆,赶紧摆手,“吃过早饭了,一会儿要议事,吃了有味儿。” “噢对,你们要议事儿了,明天,”孟彦清捏了根腊肠,咬了一口,“用不着你们吧?用你们攻城可太浪费了。” “还没议,攻城应该不会,可也不会闲着,这一条线极长。师父明天跟着大当家?”乔安一边和孟彦清说着话,一边不停的点着头笑着,致意和他打招呼老云梦卫们。 “任何时候,都要拿出全幅精神,不可懈怠!”孟彦清突然绷起脸,严肃的交待道。 “是!”乔安立刻躬身应是。 他孟师父这一句话的腔调,才是他孟师父嘛。 “赶紧去吧,那边,都到了,别晚了!”孟彦清一句话之后,声调立刻又松疲下来,用腊肠指着帅帐,示意乔安。 “那我过去了,等这一仗后,我和诸位兄弟再来给师父们请安。”乔安拱手欠身,退后两步,赶紧往帅帐进去。 ……………………………… 李桑柔出来帅帐,迎面遇到文彦超。 一眼看到李桑柔,文彦超顿时笑逐颜开,赶紧往旁边斜过一步,压着声音笑道:“昨天吉祥往我那儿跑了一趟,传了大帅的令,让我暂时不用挪营,说要另行安排,我就想到是您到了,果然!” “文将军一叶知秋!”李桑柔笑着拱手。 “岂敢!大家伙儿都高兴得很。”文彦超往从他们旁边经过的诸将努了努嘴。 “我也高兴得很。”李桑柔看了眼经过的诸将,笑着欠身。 “我先进去了,这一战后,我和致和再去给大当家请安。”文彦超笑着欠身。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拱手。 文彦超失笑出声。 “真不敢当。”李桑柔跟着笑起来。 文彦超一边笑一边拱着手,进了帅帐。 李桑柔回到她那顶帐蓬前,大常和孟彦清等人,蹲成好几圈,正在吃早饭,胖儿站在黑马面前,围着围嘴,站在油垫上,四条腿用力蹬着油垫,正对着半碗羊肉白菜吃的呼呼有声。 李桑柔蹲在胖儿旁边,伸手摸了摸,胖儿呜呜了两声,头都没抬。 “天天吃肉,你怎么还能馋成这样?一吃起饭,连命都能不要!你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真没眼看!”黑马点着胖儿,恨恨的咬一口腊肠。 “下次减点儿量,太胖了,得瘦点儿。”李桑柔摸了摸胖儿鼓鼓的小肚子。 “那可要了它的命了。”孟彦清笑了句,接着道:“咱们的家伙什儿都领回来了,你的一共六张弩,还有箭,都一根根看过了。 “明儿咱们都得上阵,胖儿怎么办?”孟彦清伸手在胖儿头上摸了摸。 “让大常带着它。”李桑柔笑道。 “嗯,都准备好了。”大常看着吃完了肉菜,正吧唧吧唧舔着碗的胖儿,从孟彦清面前欠身过去,伸手把碗拿到了一边。 “汪!”胖儿大叫,李桑柔伸手捞起胖儿,抱着它,往旁边去看她的弩。 ……………………………… 帅帐里的议事,一直议到巳正前后,诸将一个接一个出来,上了马,急匆匆往各自营地赶回去。 文诚最后出来,正迎上李桑柔,李桑柔堵在文诚面前,仔细看着文诚眼里的红丝。 “没事儿,一向如此,这一战之后,就能歇歇了。”文诚被李桑柔看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李桑柔没说话,笑着让开,欠身示意文诚先走。 帅帐内,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李桑柔和顾晞一起吃了饭,喝了杯茶,就出来帅帐,李桑柔回去取了手弩,带了两袋箭,上了马。 一行人出了辕门,沿着连绵的营地,往西南巡查。 刚出了辕门,李桑柔就将她那只小手弩拿在手里。 顾晞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周围,笑道:“这一线我经常巡查,放心。” “老孟常说一句话,任何时候,都不能全然放心,心放下去,就提不起来了。”李桑柔笑道。 “你,唉。”顾晞叹了口气,“这一仗打完了,天下就太平了,就用不着这样了。” 李桑柔看着顾晞,只微笑没说话。 “这一仗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顾晞瞄着李桑柔。 “我想修一条路,可是没钱,想去南边看看,在你平定南方匪患之前,看能不能抢点儿钱。”李桑柔笑道。 “这一战之后,我要回建乐城,致和和杨致立领兵征平南方,彦超和乔安领兵北上。 “这几年咱们征平南梁,北方虚弱,那帮狼崽子就一路往南侵袭,得把他们打回去。”顿了顿,顾晞看着李桑柔,“我不去南边。” “文将军去也一样。”李桑柔看着前方。 “挣钱的法子多得很,不是非得抢。 “南方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海匪多半都是当地人,有时候,一村一镇,甚至一城,都和海匪沆瀣一气,何必冒这个险? “做别的生意不行吗?”顾晞眉头微蹙。 “以后再说吧,眼下,大战在即,不该说这些。”李桑柔看着顾晞,认真道。 “嗯。”顾晞嗯了一声,片刻,挥起马鞭,“跑一段怎么样?” “好啊。”李桑柔笑应。 第311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李桑柔和顾晞马头并行冲在前面,后面如意吉祥等小厮,以及近身护卫两三百人,纵马跟随,一行人一口气冲到下一个辕门口。 辕门外,一排儿上百口大锅大灶,大灶里火光雄雄,大锅里水在滚开。 锅灶旁边,一排排架子刚刚架起,架子旁边,摆着一只只杀猪凳,旁边猪羊成群,伙头军五人一组,正忙着杀猪宰羊。 李桑柔勒着马,打量了一圈,看向对面据土墙而守的南梁兵。 “今天风好,咱们这是上风口,你瞧,处处都是天意!”顾晞愉快的挥了挥马鞭。 “这是要诱他们逃过来吗?”李桑柔再看向已经开始挂到架子上的整猪。 “大战前都要饱餐一顿,这一次,就在这辕门外!一举两得。”顾晞催马往前,沿着一排排的架子往前看。 “这是午饭?”李桑柔跟着顾晞,仰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 “明天凌晨就要集结,午饭提早,晚饭也要提早,还要备好明天的伙食和干粮。”顾晞来回跑了两趟,细细看过,示意李桑柔,接着赶往下一处军营。 齐军大营一座挨着一座,隔上十来里路,就有一处一两里路的空缺。 “这是给他们逃命用的?”李桑柔回望着头一处空缺。 “嗯,纵深两里之外,就有骑步混营,若是一个两个,丢了兵器,脱了军服,就放他们走,三五成群就得拦住,以防祸害乡里。 “明天的大战,这样的地方,就是一个一个的口袋。”顾晞愉快的指点那处狭小的空缺。 顾晞这一路,纵马而行,巡查的极快,天黑前,一行人,浑身熏满肉香味儿,回到了中军大营。 顾晞赶进帅帐,接着忙碌,李桑柔悠悠闲闲晃回她的帐蓬,坐在帐蓬门口,抱着胖儿,看大常他们包羊肉饺子。 从大常到胖儿,这是黑马的话,大家都觉得,明天的收官之战很要紧,是大事儿。 有大事儿,那就得吃顿饺子。 逢大事儿吃饺子,是董超先提的话,从他提出来那天起,大家都觉得太有道理了,这一两年,凡有大事儿,只要来得及,必定要张罗一顿饺子。 ……………………………… 第二天寅初,整个营地就忙碌起来。 李桑柔起来,洗漱好,将头发仔细扎紧,扎上黑布头巾,穿上和如意他们一样制式,只是没有牛皮护衬的黑衣,将小手弩仔细捆好,上满了箭,出了帐蓬。 帐蓬外,大常和黑马、小陆子几个,和李桑柔一样打扮。 孟彦清等老云梦卫们则是胸肘衬着牛皮的黑衣,扎着黑色头巾,铁胄挂在马鞍上,正忙着整理战马和驮马。 黑马牵了匹马给李桑柔,李桑柔再查看整理了一遍马鞍马蹬,大常提着两筒箭过来,挂在李桑柔马鞍两边。 小陆子递了两把小手弩,李桑柔接过,一把挂在马鞍上,一把背在身后。 准备停当,大常弯腰抄起正兴奋的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儿的胖儿,黑马上前,将后背系着绳子的小衣裳给胖儿穿上,扣紧。 大常小心的将胖儿放到腰间的布袋子里,将绳子另一头系在腰带上。 胖儿踩着布袋的硬布底儿,两只前爪扒在布袋口上,冲着李桑柔汪汪大叫。 “跟着你常哥,好好看热闹。”李桑柔在胖儿头上摸了把,转身抓起?绳,上了马。 诸人戴上铁胄,跟着上了马,在呜咽的号角声中,出了辕门,汇入大军,紧跟在帅旗之后,在招展的五色旗中,显得格外冷厉肃杀。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桑柔面前,黑甲和长枪组成的一个个方阵,往前绵延到没有尽头,五颜六色的战旗迎风招展。 迎风招展的顾字帅旗两侧,一辆辆巨大的鼓车上,光着上身的鼓手用力擂动鼓捶。 沉闷却激昂的鼓声穿透清晨的落雾,压向四方。 远处的鼓声紧跟着擂响,一阵接一阵的鼓声连绵不断,一个个方阵中,战旗挥动,黑铁方阵竖直的长枪哗然前指,步伐整齐的往前推进。 李桑柔看的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扬鞭指前的顾晞。 眼前这绵延几十里的战阵,这无数的长枪铠甲,如同握在他手里的一把利剑,就像她的狭剑。 她的剑挥起,收割的一条条人命,他的剑挥起,收割的是一座座城池。 被五色旗帜,和一辆辆鼓车围在中间的帅旗,随着方阵,往前推进。 前面有弓弦声响起时,李桑柔看向顾晞。 “打掉那些将旗。”顾晞指着对面土垒之上竖起的一面面将旗。 李桑柔嗯了一声,将手弩挂在马鞍上,伸手接过大常递过的强弩,抬起,扣动扳机,战旗应声而倒。 李桑柔将空弩递给黑马,再从大常手里接过弩,射向扑过来,抓起旗接着挥起的铠甲。 铠甲和旗同时扑倒。 李桑柔换了只弩,射向另一杆将旗。 一面面的将旗应声而折,土垒后,本来就脆弱的守军,和折断的将旗一样,瞬间瓦解溃崩,从土垒后四散而逃。 长枪林立的黑色战阵,一步步往前,压过土垒,往前驱赶着溃败的南梁兵卒。 战阵后方,哨探挥着旗,来往飞奔,往各部传递帅令,将各部的讯息传递回来。 李桑柔换了小手弩,催马走在中军之前,盯着被战阵驱赶碾压的南梁溃军。 “如我所料,杭城之外,果然一触即溃,各部都很顺利,天黑之前,就能推进到杭城城下。”顾晞催马往前,和李桑柔并肩,声调微扬。 李桑柔嗯了一声,全神贯注的盯着目力所能及的前方。 ……………………………… 傍晚,杭城外城,武怀国全副铠甲,负手站在正对着北齐大军的望楼上,眺望着已经离得不远的烟尘,片刻,缓缓舒出口气。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从年前,他就开始一点一点,将精锐从外城之外撤进紧挨着外城的各处堡垒,以及外城之内。 这天下,大势已定,已经没什么能争的了,他用不着再布局,再多想,他唯一能想要想的,就是打好眼前这一仗。 这最后一仗,他希望能痛痛快快的杀一场,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让嚣张的喊着战无不胜的北齐军,让那位世子,付出足够的代价。 梁国就算亡,也要亡的轰轰烈烈,有血有胆。 武怀国从远处的烟尘,看向目所能及的各处堡垒,看向城墙外的一道道壕沟里,护城河两边,以及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兵将。 昨天,得到北齐军在准备大举进攻的讯息,他就下令拿出所有的存粮,杀了所有的猪羊,今天中午,又抬出了所有的酒,饱餐一顿,一杯烈酒,痛杀一场! 武怀国深吸了口气,眯起眼,再次看向覆压而来的烟尘。 此刻,他满怀期待,他人生中最后,却是最热血、最壮烈的厮杀。 “将军。” 身后一声温婉的招呼,武怀国回头,看着一身亲卫装束,提着食盒的苏姨娘,露出笑容,“你怎么来了?怎么穿成这样?你可上不得战场,你哪敢杀人。” “我做了几样小菜,酒酿鲥鱼,油焖春笋,新茶炒虾仁,清炒春菜,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两碗银丝面。”苏姨娘没答武将军的话,只笑着,将提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放到旁边的台上。 “噢,下车面吗?”武将军哈哈笑起来,“还是你想的周到。” 苏姨娘没答话,只是笑着,递了双筷子给武将军。 亲卫找了两只凳子过来,武将军和苏姨娘并肩坐到台子旁,一人一碗面,吃菜吃面。 “好啦,你回去吧,之后,就关紧门,别再出来了。 “以后,去哪里,过什么日子,就随你自己的心意吧。”武将军吃了面,交待了几句,话顿了顿,上身前倾,凑近苏姨娘,一脸笑道:“往后,真有什么难处,别搭什么架子,讲什么脸面,去找那位大当家,咱们和她,两国之争而已。” “家里都收拾好了,该烧的烧了,下人们都打发走了,我跟你一起。”苏姨娘慢慢收拾了碗碟,装进提盒,递给亲卫,“我跟你说过,你要是老死病死,我替你守墓,你要是被人害死,我替你报仇,你要是战死,我陪着你。” 武将军定定的看着苏姨娘,片刻,哈哈大笑起来,“好!有你,有这碗银丝面,还有这一场大战,我武怀国,死而无憾!” 武将军说着,走到望楼一角,从兵器架上挑挑拣拣,挑了把柳叶薄刀,掂了掂,递给苏姨娘。 “拿着,你力气小,这刀轻薄,直要抡刀砍起来,也不至于太累。”武将军将刀柄递向苏姨娘。 苏姨娘接过刀,抽出来,挥了两挥,笑道:“挺顺手。” “别想着挥刀,你就跟在我身后,跟紧,等我死了,你再挥刀杀敌吧。”武将军看着挥刀的苏姨娘,笑着嘱咐。 “好。”苏姨娘笑应,将刀收回刀鞘,细心的系在腰带上,站到武将军旁边。 武将军走到垛口,眯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烟尘。 ……………………………… 李桑柔在顾晞前面一两匹马的位置,跟着大军,一步一步压向巍峨绵延的杭城外城。 李桑柔能看清楚城墙上飘扬的旗帜,能看到那个大大的武字时,夕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 招扬的顾字帅旗下,号令频出。 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点点寒光,绵延无边的枪林停下,休整,饱餐。 一个个哨探紧贴着马背,从两边往帅旗下飞奔,离帅旗十来丈,大声喊着无,勒马急回。 一个哨探喊着有字,直冲进来。 “找到武怀国了。”顾晞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嗯了一声,勒转马,跟在喊有的哨探后面。 大常和黑马、小陆子几个,紧跟在李桑柔身后,纵马而出。 “把旗竖起来。”顾晞吩咐了句。 如意立刻拿出一摞桑字旗,旁边的护卫急急将大车上的旗杆一根根抽过来,如意套上桑字旗,旗杆竖起,和那面顾字帅旗一样的高度,迎风扬起。 孟彦清上前接过一面桑字旗,迎着风,带着十几个老云梦卫,疾驰而出。 董超接过第二面桑字旗,同样高高扬起,十几个老云梦卫跟着,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出。 卫福接过第三面…… 七八面高高飘扬的桑字旗,从一个个黑铁战阵中穿过,战阵之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李桑柔跟着哨探,驰往武怀国站立的那座望楼对面,融入战阵后那面文字将旗之下。 将旗下是文彦超。 “在望楼上?”文彦超眼睛亮闪无比。 “嗯。”李桑柔仔细看着望楼上每一个垛口,目光落在武字帅旗下,一身金黄甲胄的武怀国身上,扫过一眼,立即移开目光。 武怀国是个极警觉的,看到就行了,不必多看。 李桑柔勒马避到文彦超身后,文彦超是个极其聪慧的,立刻招手示意身边的偏将移过来,两个人挡在李桑柔面前,只留下一条半尺宽的窄缝。 李桑柔从大常手里接过强弩,垂着弩垂着眼,调均了呼吸,抬起弩的同时,扣下了扳机。 望楼垛口上,看到一面面桑字旗竖起来,已经侧身避在石头墙后,只露出半边脸的武怀国心头猛然一紧,没等他反应过来,黑沉中泛着金光的弩箭,穿进了他的眼睛。 被武怀国推在身后,整个人都藏在石头墙后的苏姨娘,定定的看着突然往后仰倒的武怀国,在武怀国趔趄两步,訇然倒地后,才尖叫出声,扑到武怀国身上,直直的看着钉进武怀国眼睛的那枚黑沉沉的利箭。 “你……”武怀国另一只眼睛直直瞪着苏姨娘,一个含糊的你字后,就气绝而亡。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苏姨娘泪流满面,用力脱下武怀国的头盔,套在自己头上,再扯下他那件血红的斗蓬,甩起披上,从武将军身上爬过去,握住在第二声利箭破空声后,折断倒下的武字帅旗,用力挥起。 李桑柔眯眼看着重新挥起的武字帅旗,看着挥动着帅旗的瘦小身形,片刻,举起强弩,顿了顿,扣下了扳机。 望楼上,那面正在往前挥舞的武字帅旗,片刻停顿后,旗子软软垂落,往后倒了下去。 第312章 城 巨大的投石机从黑铁战阵后方显露出来,被一群群壮汉推着,飞快的穿过黑铁战阵,疾冲往前。 黑铁战阵中,节奏分明的高喊着桑!桑!桑!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长枪哗然往前,盾牌举起,方正巨大的战阵分裂成无数个十人战阵,往前冲去。 城头上,箭如雨下。 投石机在箭雨中停下,一块块巨石被抛了出去。 抛出去的巨石,砸上城墙的不多,多半落在了护城河中,一块接一块,在护城河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李桑柔换了连发弩,一边纵马往前,一边射向俯在垛口,不停往下射箭的弓手。 四周暮色渐浓,太阳闭上眼睛,飞快的落下了地平线。 城上城下,燃起了火把,熊熊的火把不停的飘忽移动,或密或疏,城上城下或明或暗。 密集的箭雨,苍苍的暮色,让李桑柔从心底涌起股浓烈的无力之感。 在这样几十万人的对阵之中,她一人一弩,终究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个个十人战阵冲过最密集的那阵箭雨,迎上城外各个堡垒的南梁守军,一杆杆长枪挺出,怒吼着,刺向彼此的战阵。 眨眼之间,两军就混战在了一起。 投石机缓缓后撤,一个接一个,无数个十人战阵,从投石机旁边冲过去,一团团,仿佛滚下陡坡的巨石,轰轰隆隆,只能往前,无法停留,踏过倒地的梁军,也从同伴的尸首上踩过。 黑铁的大军,如同冰凌乍开的大河之冰凌,寒冷尖锐,势不可挡,冷酷无情的碾压着一切。 黑衣的老云梦卫们逆着洪流,凭着高超的骑术,在战阵之间,躲闪腾挪,纵马冲向李桑柔,七八面桑字旗汇在一起,排成一线,随着中军的令旗,移向攻势最猛烈的地方。 李桑柔催动战马,随着桑字旗的移动,手里的钢弩机括声不断,每一声清脆的机括声,都抹掉一个城墙上的弓手。 黑铁战阵一路碾压到护城河边,战阵顿住,扛着浮桥的兵卒从战阵后方直冲上前,一个接一个跳进宽阔的护城河,拖着浮桥拼命往前游。 投石机投出的一块块巨石,在护城河中间垒出一个小小的尖岛,头一段浮桥架在石头岛的尖上,第二块浮桥从上面飞快推过来。 城墙之上,如雨的利箭转向护城河中,密集无比的钉进护城河,河中顿时血水弥散。 李桑柔加快了节奏,用尽全力,用手里的钢弩,阻拦着如雨的利箭,心底再一次浮起股无力之感。 箭太多了,弓手太多了。 头一座浮桥搭到了对岸,第二座浮桥也搭到了对岸,搭桥的兵卒一个接一个,从桥上跌入护城河,再从河水中缓缓浮上来,将护城河染成一片血红。 后面,拖着浮桥的兵卒冲上来,接着往前冲,再跌入河中。 一座座浮桥搭了起来,排成丈余宽,十人战阵从中分开,五人一队,冲上浮桥,冲过浮桥,杀向护城河那一边的守军,攻往城头。 李桑柔勒住马,手里的钢弩响声不断。 高高的攻城梯抬到城下,搭上城墙,李桑柔紧盯着攻城梯,钢弩响声急促,射杀着城头上冲向攻城梯的每一个人。 一根木柱从垛口捅出来,将攻城梯捅得往后倒下,梯上的兵卒从高低不同的地方跌落下去。 又一架攻城梯搭上去,再一架…… 李桑柔深吸了口气,盯着搭到了两个垛口之间的那架攻城梯,钢弩在两个垛口之间飞快移动,射杀着两个垛口上的每一个目标。 头一个兵卒爬进了垛口,扑上去,抱着挥刀砍向他的南梁守军,扑倒在地。 又一个兵卒爬进垛口,挥刀砍向扑上来的南梁守军。 再一个兵卒…… 旁边的攻城梯移向不断涌入南梁军的那个垛口,从一个垛口,推压到另一个垛口。 李桑柔轻轻吐了口气。 城,破了。 城头之上,远远的,一支支明亮的火把,仿佛星河倾落,从绵延几十里的城墙南面,飞快的流淌过来。 李桑柔手下微顿,眯眼看向那一片明亮的火光,再近一些,火光之上,高扬的文字将旗扑进了李桑柔眼中。 “文将军那边已经进城了。”李桑柔松了口气。 文字将旗很快就冲进了众人眼中,片刻之后,城门轰然而开,无数的大齐兵卒欢呼着,冲入城门。 李桑柔放下钢弩,回头看了眼大常腰间那只布袋。 “睡着了,还打呼噜。”大常托了托布袋。 “不愧是咱家胖儿,真是大将风度。”黑马伸头看了看,啧了一声。 李桑柔露出丝笑意,勒转马头,往中军帅旗过去。 顾字帅旗前方,熊熊燃烧的火把往前,延伸成扇形。 帅旗下,顾晞神情轻松,迎着李桑柔笑道:“比预计的快多了,多亏你,累不累?” “还好,什么时候进城?”李桑柔看了眼越来越明亮的城头。 “一会儿就进城,这会儿士气正高,正宜一鼓作气,天明之前,咱们要踏进南梁皇宫。”顾晞挥起鞭子,扬声笑道。 “嗯。”李桑柔应了一声,扫了眼那座望楼。 半个时辰后,一队轻骑举着火把,火把中,号旗挥动,奔着中军而来。 “进城吧。”顾晞声音高扬,抬手吩咐。 巨大的鼓车留在原地,鲜衣亮甲的亲卫围成一枝箭簇模样,箭头前指,黑衣的老云梦卫们夹杂在其中,迎着那队轻骑,直奔城门。 瓮城里火把明亮,到处都是厮杀的痕迹,穿过瓮城,巨大的正门外面血渍斑斑,敞开的城门内,杀戮的痕迹往城内延伸,一直延伸到城门内一射之地,渐行渐淡,直至没有。 李桑柔目光落在最后一抹血渍处,再往前看了看,轻轻舒了口气。 武怀国的死亡,让守城的梁军群龙无首,只好各自混战,这一场暗夜下的攻战厮杀,事半功倍。 远远的,令兵挥着令旗,疾冲而来,顾晞看着令旗,露出笑容,“内城拿下了,大约是降了。” 顾晞话音刚落,令兵直冲近前,大声喊着:“文将军禀:内城守军降!” 一句话喊完,令兵拨转马头,疾冲回去。 “走!进城!明天咱们就去那条长堤看看。”顾晞声调飞扬。 “好啊。”李桑柔笑应,勒转马头,跟上顾晞,沿着静寂的街道,直冲内城。 离内城城门还有一射之地,两人面前,远远的,一条火舌突然爆起,直冲星空。 李桑柔和顾晞同时,猛的勒住马头,瞪着爆燃而起的火舌。 “是皇城方向。”如意飞快的站上马背,仔细看了看,扬声禀道。 “快!传令!调集所有水龙!鸣锣!走水了!”顾晞厉声吩咐着,抖动缰绳,纵马冲入城中。 李桑柔紧跟在后,一行上千匹马,沿着宽直的御道,纵马狂奔,沉重的铁蹄砸在地上,震的整个杭城仿佛都在抖动。 锣声疯狂敲响,各个防火楼上的铜钟响的全无节奏,夹杂着杭城口音的狂喊:“走水啦!走水啦!” 李桑柔跟着顾晞,冲到离皇城那条连着西湖,宽阔的护城河百余丈外,只觉得热浪滚滚,冲在最前的顾晞勒停马,扬手止住随从的轻骑。 沿着皇城,已经架起了十来条水龙,汲了水,喷向滚滚热浪中。 顾晞抬头,看着皇城后面,正在熊熊燃烧的整个小山头。 南梁皇城面水依山,小山后面,绵延十余里,和丽正门前同样的繁华。 李桑柔看着面前翻腾的烈焰,这一瞬间,百感交集,却又觉得无所思想。 这样翻腾咆哮的烈焰,那位梁皇,是把整个杭城,整个南梁的油脂,都倾倒在他的宫殿里了么? “别怕。”大常从布袋中拿出胖儿,将它抱在胸前,轻轻拍着安慰。 吓的叽叽呜呜的胖儿两只前爪紧紧抓着大常的衣裳,一路往上爬,一直爬到下巴紧贴上大常的脖子,再换了头贴上去,蹭着大常的脖子,呜吹了片刻,安静下来。 一队队的北齐步卒沿着街道站成一排排,呼喊着,驱赶着紧领皇城的市井小民,将他们驱向远远的安全之地。 承平百余年的杭城小民,惊恐的哭喊着,拖家带口,衣冠不整,被长枪驱赶着,仓皇的逃往安全之地。 一架架水龙被拖出来,一头抛进河中,井中,绞起水车,车出水龙,喷向眼看要舔过来的火舌热浪。 “山那边怎么样了?”顾晞骑在马上,看着往山后飞速漫延的火线。 几个哨探疾冲而出,没多大会儿,哨探冲回来,大声禀报:“文将军禀:已经尽量把人驱往湖边。” 李桑柔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大火,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皇城往东往南,有护城河和那片湖泊,阻住了暴烈的火势,往西往北,火焰烧上山顶,再从山顶往四下漫延,一直烧到内城的护城河前,往北,沿着起伏的山岭,一路漫延下去。 黎明时分,天边闷雷滚滚,轰轰隆隆,越来越近,如意等人刚刚将油衣披到顾晞和李桑柔身上,突然一个炸雷,暴雨狂泄而下。 “好了!”顾晞猛的舒了口气。伸出手,接着狂暴砸下的雨滴。 “爷,大当家,到景灵宫避避雨吧。”如意抹着一脸的雨水,扯着嗓子叫道。 顾晞看了眼就在旁边的景灵宫,抬手示意了,拨转马头,进了已经清理干净的景灵宫。 天边泛起鱼肚白,顾晞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哨探来报,火已经被大雨浇灭了。 李桑柔也洗了洗,换上一身平时常穿的本白衣裳,站在廊下,端着碗姜汤,慢慢喝着,看着密集砸落的雨滴。 天色大亮时,大雨渐止,各处令兵连成了线,疾冲进景灵宫,禀报递送,或直接冲回去,或得了回令,再急赶回去。 李桑柔出了景灵宫,站在护城河边,看着河对面已经一片废墟的皇城,片刻,转过身,看着惊魂未定的市井小民们,贴着街边,浑身湿透,寒寒瑟瑟的往家里赶。 一个时辰后,如过江之鲫的令兵稀疏下来,顾晞出来,带着已经从大军营地赶过来的新任杭州府各官员,以及随军书记,诸翰林幕僚,没在忙着的所有偏将,以及几百名精于清理的兵卒,在诸护卫的拱护下,往皇城正门—丽正门过去。 李桑柔跟在顾晞身边,沿着护城河绕到丽正门。 顾晞站在丽正门前,仰头看着烧的只余下土垒和砖石的丽正门。 “这座门金钉朱户,龙凤飞骧,光耀溢目,极其富丽。”顾晞叹了口气。 “烧成这样,会不会塌下来?”李桑柔往旁边几步,仔细看着那些结实无比的土垒和砖石。 顾晞无语的斜了她一眼,甩了下衣袖,收起感慨,“不会,走吧。” “南梁皇城布局和咱们建乐城类似,这条路直通大庆殿,像元旦朝贺这样的明堂大礼,就在大庆殿。”顾晞一边慢慢往前,一边和李桑柔说着话儿,“我上次,就是从丽正门进入,在大庆殿觐见的梁皇。 “那边是登闻鼓院,那边是检院,那边是六部。”顾晞站住,指着四周介绍。 李桑柔听着顾晞的介绍,看着飞快散进废墟中的兵卒,拿着长长钢钎,挑拨扎透,四处查看,打着手势示意。 “还好,没有尸首。”顾晞叹了口气。 顾晞走走停停,一边走一边和李桑柔说着这边从前如何,那边从前如何,沿着宽直的御道,过了一座白石桥,上了长长的台阶,站在已经烧得只余地基的大庆殿上,慢慢环顾着左右,转个身,面对着丽正门,看着站在台阶下的李桑柔,招了招手。 李桑柔笑着摇头。 那个地方,他站站就算了,她可不宜站上去。 再说,她没有那份站上去的愿望和情怀。 顾晞围着大庆殿走了一圈,下了台阶,和李桑柔叹气道:“要是没有这把火,站在这殿上受降,那该多好。” 李桑柔斜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那边找到尸首了。”如意禀报了句。 “走,去看看。”顾晞招手示意众人,往斜后方挥着手的兵卒过去。 大庆殿斜后方的一座宫殿台基上,遍布焦黑。 顾晞上了两级台阶,定定的看着台基上那一层焦黑,一段段焦黑,虽然交叠扭曲在一起,几不可分,可还是能很清晰的看出来,那些,都是人。 跟从而来的诸官诸将,诸翰林,书办们,散在殿基周围,默然看着满地的焦黑。 “这里是奉神殿。”如意在顾晞侧后,轻声说了句。 奉神殿是梁皇宫内敬奉列祖列宗的享殿。 “抬些上好的棺椁过来,尽量区分,收殓入棺吧。”顾晞呆看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这满地的焦黑,烧成这样,已经没有办法区分谁是谁了,甚至没有办法区分出这个人,和那个人。 “那边也有。”如意小意的示意顾晞。 奉神殿后面,和宁殿的地基上,从大殿正中,到台阶,甚至台阶外,散布着一个个扭曲的不似人形的人形。 李桑柔站在离台阶十来步的地方,看着眼前曲躬成一团,拱护着胸怀的一段焦黑,慢慢蹲下,看着被那曲弯的焦黑拱护在怀中的一团小小的残骸。 顾晞走到李桑柔身边,伸手拉起她。 第313章 送返 顾晞带人巡查过一遍,留下礼部点过来,专程处理梁皇以及南梁皇族诸人的几个礼部堂官,回到景灵宫。 景灵宫大门一侧,并排放着两具棺椁。 看到顾晞进来,守着棺椁的小吏忙上前禀报:“禀大帅,这是武大帅和其妾苏氏,文先生说,抬到这里,请大帅处置。” 顾晞转头看向李桑柔。 “苏氏的棺椁我带走。”李桑柔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现在就走。” “莫府山?”顾晞明了的问了句。 “嗯。”李桑柔看着两具棺椁。 “不用合葬吗?”顾晞迟疑了下,还是问了句。 “苏婉和他鱼水相欢,也感激他对她姐弟三人的救拨之恩,可她不爱他,她拿命报的,是武将军的知遇之恩,对她,对她两个弟弟。 “她早就托付过我,她死后,要是被埋进了武家坟地,就让我偷偷把她挖出来,埋到莫府山上,她早就选中了地方。” 李桑柔顿了顿,“或者,把她埋在苏青旁边,长姐如母。” “好,我让人给你准备车辆,路上小心。”顾晞没多说,直接点头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招手叫过站在不远处看着的大常,吩咐了几句。 一个时辰后,一辆大车带着苏婉的棺椁,大常赶车,李桑柔抱着胖儿,坐在大常旁边,黑马、孟彦清等人骑马跟从在后,一辆车,近百骑,出了杭城北门,直奔莫府山。 第三天午后,队伍停在莫府山下,李桑柔跳下车,大常等人套起棺椁,抬起,往埋着苏清的那个山角上去。 孟彦清等人拿着铁锨,扛着纸钱元宝,招魂幡等等,跟在后面。 黑马和小陆子、孟彦清几个人,在苏清坟墓旁边,挖出深坑,放好苏婉的棺椁,填上土,拍实,董超等人将招魂幡插在四周,卫福几个则围着一新一旧两座坟头,一堆一堆的烧着纸钱。 李桑柔离了十来步,靠着块山石,默然看着众人忙碌。 诸人忙好,大常看向李桑柔。 “酒呢?”李桑柔问了句。 大常将放在旁边的酒坛子,和一只酒碗放到李桑柔旁边。 “你们先下去吧,我坐一会儿。”李桑柔往下滑坐在地,冲大常等人挥了挥手。 孟彦清张嘴想劝,却被大常招手止住,大常挥着手,示意众人下山。 李桑柔坐在地上,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推着酒坛子,往碗里倒了酒,远眺着白帆片片的江面,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常下到山脚,四下看了看,找了块突出的巨石,站上石头,远望上那块突出的山角上,喝着酒的李桑柔。 孟彦清也站上来,眯眼远望。 “老大没事儿吧?”孟彦清低低问了句。 “没事儿。”大常叹了口气。 “我瞧着老大挺难过。”孟彦清也叹了口气。 “老大刚好的时候,没怎么笑过,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管看什么,眼神都是冷冷的。 “那时候,我们都很怕她。”大常声音低沉。“后来,有一天,老大回来,一脸笑,和我说:大常,原来这里也有鲜灵灵的花儿。” 大常的话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后来,老大就常常笑了,也有了情怀,老大说,她要养花儿。” 孟彦清看着山角上的李桑柔,长长叹了口气。 李桑柔迎着江风,一碗一碗喝着酒,喝完了一坛子酒,站起来,将碗和坛子扔下山角,对着那座新坟,笑道:“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这儿的白帆虽好,也别总呆在这里看,看多了也没意思,投生去吧,和阿清一起。”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眼睛微眯,片刻,笑道:“说不定,你去了我那里,我那里虽说也不怎么好,可还是比这里好多了。 “你真要是去了,一定要恣意的,好好的活。 “我走了。” 李桑柔冲新坟挥了挥,绕过新坟,往山下走。 ……………………………… 李桑柔等人赶回杭城时,杭城内外,已经重新活泛起来,城里城外,一片忙碌。 李桑柔没去景灵宫,让孟彦清过去跟如意打了个招呼,在离景灵宫不远的地方,现买了一座院子套院子的宅子,先住进去再收拾。 孟彦清回来,后面跟着如意。 如意见了李桑柔,先仔细打量了两眼,”大当家看着还好。 “自从大当家走后,我们爷就一直很担心大当家,我们爷这会儿正忙着,实在过不来,就让小的过来一趟,请大当家移步,我们爷已经在长堤上找好了一家酒楼,说是味道极好,就等大当家回来,请大当家品尝。” 李桑柔犹豫了下。 她想洗个澡,可眼下,这座交了银子,书契还没拿回来的宅子,一时半会烧不出热水,香水行估计也还没开业,算了算了。 “走吧。”李桑柔示意如意。 李桑柔跟着如意,转过一条街,就到了景灵宫后墙外,沿着墙角的小巷,进了景灵宫。 景灵宫正殿门口,一边站着一排儿四五个文官,一边站着一排儿七八个武将,举着漆封纸筒的令兵、抱着折子帐册的小吏,连着串儿,从这边一个个进去,从那边一个个出来。 “还忙着呢。”李桑柔远远站住,压着声音问道。 “见完这些人,差不多就能忙完了。”如意忙陪笑道。 “你这里有地方洗个澡吗?”犹豫了下,李桑柔问道。 “有有有!方便极了!正好,这里还收着大当家几身衣裳!”如意急忙答应,忙引着李桑柔,往前几天她住过一天的厢房过去。 李桑柔慢慢悠悠洗个澡,将头发擦到不滴水,随手挽起,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正殿门口,一排文官还有一位,一排武将还有两三位。 如意搬了椅子矮几,又沏了茶,端了点心送过来,李桑柔坐下,喝着茶,看着进进出出的令兵和小吏。 景灵宫院门口,文顺之一件银白长衫,和九溪十峒峒兵统领杨致立说着话儿,进了院门。 李桑柔扬眉打量着文顺之。 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文顺之瘦了至少一圈儿,黑了至少两层,从从前白嫩团团脸、一笑俩酒窝的白袍小将,已经蜕化成身经百战的粗糙军汉。 李桑柔遗憾的叹着气,从文顺之看向杨致立。 杨致立面容黎黑,眉眼清晰,长身直立,举手投足,利落干脆。 他和杨家那两位爷,长相身形,都十分相似。 李桑柔眼睛微眯,欣赏着杨致立。 至少这幅样貌,很能匹配得上石阿彩。 “大当家。”文顺之已经看到了李桑柔,急忙紧几步,拱起了手。 杨致立紧跟在文顺之后面,也急忙拱起了手。 “不敢当。”李桑柔忙放下杯子站起来,拱手欠身。 文顺之笑出了声,杨致立也忍俊不禁。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摊着手,“真不敢当。” 文顺之放声大笑,杨致立再也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李桑柔摊着手,一脸无奈的看着两人。 “大当家当得起。”文顺之一边笑,一边拱手长揖。 “在下杨致立。”杨致立忙上前见礼,介绍自己。 “认出来了,在建乐城时,见过令弟几回,你们兄弟长的挺像。”李桑柔冲杨致立拱手还礼,“你儿子阿岩也很像你。” 杨致立听李桑柔张口就说到弟弟儿子,忍不住问道:“他们可还好?我是说……” “噢,阿岩不大好。”李桑柔慢吞吞道。 杨致立眉毛抬起。 “阿岩那个姑姑,太能欺负阿岩了,宁和公主么,也跟他姑姑学着欺负他,可怜阿岩,成天喊着不不来了,快跑快跑,东躲西藏。”李桑柔叹气道。 杨致立呆了一呆,随即失笑。 文顺之扬眉笑起来,抬手拍了拍杨致立,“是有点儿可怜。” “谢大当家照应。”杨致立冲李桑柔拱手长揖。 “我哪照应过什么,石王妃极其难得。”李桑柔欠身笑道。 正殿门口,吉祥一路小跑,冲三人过来,李桑柔面对正殿,忙示意两人,“快去,来叫你们了。” 文顺之和杨致立忙拱手别了李桑柔,急步往正殿进去。 两刻来钟后,文顺之和杨致立一前一后出了正殿,冲翘脚坐在廊下喝着茶的李桑柔拱了拱手,出门走了。 “等急了吧。”顾晞从正殿出来,沿着游廊,还没过拐角,就扬声笑道。 “偷得浮生半日闲。”李桑柔放下茶杯,站起来。 “这句说得好!”顾晞几步走近,仔细打量着李桑柔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怎么赶得这么快,又没什么事儿,你路上该慢些。” “习惯了。”李桑柔笑了句,指了指四周,“忙好了?” “差不多了,案牍劳形,没完没了,不管了,有守真呢,咱们去长堤走走?离这儿不远。”顾晞指了指院外。 李桑柔笑应了,和顾晞并肩,往院外走去。 护城河对面,那片焦黑的废墟中,空无一人,护城河里原本浮起的一层银白死鱼,已经打捞干净,河中安静的仿佛不曾流动。 丽正门前面两三丈远,挡着红色木杈子。 “这里要怎么处置,得等旨意下来,里面的尸首也都收殓好了,怎么处置,也要等旨意到了。”顾晞顺着李桑柔的目光,看向河对面的废墟,解释道。 “嗯,后山怎么样?”李桑柔远眺着原本的皇宫最高处。 “烧死了很多人。”顾晞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山后人烟稠密。 “致和部最早进城,冲在最前的一队捉生将,在离丽正门一射之地时,火焰腾起,丽正门的大火,和咱们看到的,几乎同时,等致和命人赶到后面时,火已经烧过去了。” 顾晞的话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去看了,很惨。现在还在收殓,一家一院,就殓到一具棺木里,只能如此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武怀国的棺椁,已经送回武家了,武怀国母亲和夫人,问起苏氏,说苏氏忠义贤惠,希望能找回苏氏尸骨,和武将军合葬。 “是如意送武将军回府的,如意回来禀报,我让他转告武家老夫人和夫人,苏氏生前托付过身后事,已经被受托之人带走埋葬。”顾晞看着李桑柔,接着道。 “武家还好吧?”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问道。 “杭州路新任安抚使是潘定山,杭城内诸家,由潘定山一一上门安抚。 “潘定山说,武家老夫人说武家成丁死伤殆尽,不管是义武,还是嫡亲,都已经为国尽了忠。 “他们义武一支,也已经全尽了义武先祖对武氏的盟誓,从此,义武一支,回归本姓程姓,过往已为过往。 “潘定山已经写折子跟大哥禀报此事。 “义武一支传承数代,骁勇善战,日后若能为国效力,是一件与国有利的大好事,我就让文彦超和致和去武家吊唁了武怀国,日后,武家人若想投军,也就有了去处。” 顾晞和李桑柔并肩,低低说着话儿。 李桑柔凝神听着,低低嗯了一声。 “外城被攻破之后,梁皇命人召三品以上官员进宫,接了口谕进宫的,不过十之二三,这些人,都殒命于奉神殿。 “我已经让人将听旨进宫,殒命火海的这些人,抄录出来,以备写入梁史。 “除了这些人,当时应召进宫的,还有赵贤妃的母亲郭老夫人,她是受女儿赵贤妃所召,赵贤妃让母亲进宫,是为了带走她不到三个月的女儿。” 顾晞顿了顿,看着李桑柔,“咱们在和宁殿门口看到的,大约就是郭老夫人和赵贤妃的女儿,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李桑柔沉默听着,片刻,昂起头,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笑道:“这水真好,真是好景色。” 顾晞一个怔神,随即笑道:“南梁有句俗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看那边,你的长堤。” “现在还不是,我还没打下来呢。”李桑柔眯眼看着不远处的长堤,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怎么还没打下来呢,整个苏杭都打下来了!” “不不不,我们下九流的事儿,你不懂。明儿我就去打探打探!然后抢过来!”李桑柔拍手笑道。 顾晞一边笑一边摇头,“什么不懂!你这是欺负人。行行,你愿意抢,就去抢,要我给你压阵么?” “哪能让你压阵,你去压阵,真叫欺负人了。”李桑柔笑着摆手。 “你打算怎么抢?说一说,让我涨涨见识。”顾晞笑问。 “跟你抢地盘一样啊,就是打架,把他们打怕了,然后抢过来,就好了。”李桑柔一脸认真。 顾晞哈哈笑起来。 第314章 得明说 两个人说说笑笑,顺着西湖岸边,进了临湖而建的一座小楼。 李桑柔瞄着四周。 以小楼为中心,从十来丈外起,就一层层侍立着护卫,湖面上空空荡荡。小楼门口,左边一排,右边一排,垂手垂头,侍立着酒楼的掌柜,伙计等等,一个个屏声静气,明显十分害怕。 李桑柔和顾晞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对着湖面,凭栏而坐。 “是净了湖,还是本来就没什么人?”李桑柔看着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的湖面,笑道。 “哪还用净湖,这会儿哪有人。”顾晞笑道,“我替潘定山数着日子呢,看他能在多少日子里,让这湖面上重新轻舟片片。” “明儿让窜条他们过来看看,不知道这湖里的鱼好不好。”李桑柔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窜条不算,你更不能算!” 如意带着几个小厮,先送了几样凉碟上来。 顾晞示意李桑柔先尝。 李桑柔一样样尝过,点头笑道:“很不错。” 顾晞拿起筷子,尝了尝,也笑着点头,“确实不错。” 几个小厮又摆了几样热菜上来,两个人慢慢吃好,夜色已经垂落,弯弯的蛾眉月斜斜的挂在天边,斜月周围,星光闪闪,湖面上,波光粼粼。 如意已经沏了茶放过来,两人对着湖面,抿着茶,看着天上的斜月星光,和水波闪闪的湖面。 两人抿完半杯茶,顾晞笑道:“上次来的时候,几位翰林陪我游湖,也是傍晚,湖上轻舟片片,丝竹声声。 “那些翰林说,过于吵闹了,说黎明时分,湖面上空无一人,独自泛舟,或是独自登楼,才最能展现西湖之美。 “我倒是觉得,还是热闹了好。” “江都城也有片湖,玄武湖。”李桑柔笑道。 顾晞看着李桑柔,等她往下说。 “我们刚刚夺了夜香行那一年,秋社,玄武湖很热闹,我和大常他们,一大群人,也去看热闹。 “到湖边,刚逛出去没多远,就被一群护卫仆从驱赶往外,说是将军府老夫人,夫人要到玄武湖放生。 “我们就绕到片林子里,爬到树上看。 “坐在树上,放眼望过去的湖面上,一圈儿几十条小船往外驱赶大大小小的游船,都驱到几座岛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黑马羡慕的不行,一时没忍住,猛喊了一嗓子听书听来的词儿:大丈夫当如此! “被前面几丈外的武家护卫听到,用枪杆把他捅下去,打得他抱着头跑。”李桑柔边说边笑。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有点儿不确定她这笑,是真觉得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起这件事儿,随口说说。”李桑柔迎着顾晞疑惑的目光,笑道。 “你要是想净湖,等咱们回建乐城,到金明池,这儿新收之地,净湖这样的事儿,不宜。 “再说,潘定山那脾气,真要净湖,他肯定一趟一趟,直到把咱们烦到算了为止。” 顾晞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小意,陪笑道。 “我不该说刚才的笑话儿。”李桑柔顿了顿,看着顾晞,认真道:“真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不该这样随意,以后……” “以后你只管随意,你我之间,若是还不能随意。”顾晞顿了顿,“你还能跟谁随意呢?我还能跟谁随意呢?” 李桑柔笑着没说话。 顾晞侧头看着她,片刻,笑道:“这一战之前,大哥就写信安排过,平定杭城后,致和和杨致立领兵南下,清理西南各处以及沿海匪患。彦超和乔安领兵北上。 “我留在杭城,等杭城一切安稳之后,将余下的兵将各归其处,休养生息,之后,我就返回建乐城。 “大哥大婚的日子,定在夏末秋初,秋闱之前。 “你呢,有什么打算?” 李桑柔被顾晞末一句突兀之问,问的一个怔神。“我?先把那条长堤打下来,再往南走走看看。” “我是问,你以后呢?往南走走之后呢?”顾晞慢吞吞问道。 “造船,出海,接着往南,往北也行,往西,挣钱,修那条路,大体这样。”李桑柔笑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自己呢?”顾晞再问了句。 李桑柔扬眉看着他,他到底要问什么? “不成家么?”顾晞有几分闷气的问道。 李桑柔拖着尾音噢了一声,抬起脚,翘在围栏上。 “老云梦卫里,有个叫卫福的,卫福的媳妇儿,曾经说过,我跟孟彦清,卫福他们,不配有家,不配为人父母。 “她说得很对。 “我喜欢自由自在,行止随心,行事随心,无牵无挂,肆无忌惮。 “要是有了家,若还是这样,必定连累家人,或是顾虑家人,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家,是不能有的。 “至于为人父母。为人父母责任重大,要养,要教,要言传身教,要为儿女思忖考虑,计之长远,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和精力,我做不到。” 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侧着头,看着顾晞笑道:“我跟瞎子他师兄说过,要是能有一种东西,让女子尽得男女之欢,又不会怀孕,那就好了。 “要是这样,饮食男女,那一半的人生乐趣,也能如饮食一般享受,多好。 “不知道乔先生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顾晞瞪着李桑柔,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牵绊住自己。 “我这样的人,空前绝后,无父无母无宗无族,无子无后也不要传人。”李桑柔顿了顿,看着顾晞,摊手微笑道:“不该有,不能有。” 顾晞脸色微青,沉默良久,抬眼看向看着湖面的李桑柔,“乔先生在做?这怎么做?” “听说在做了,我也想不出怎么做,就是觉得,肯定挺难,人生不过百年,我大约是等不到了,可惜。”李桑柔慢慢悠悠可惜了一声。 “我和大哥说过。”顾晞再次沉默,良久,垂着眼皮道,“我要是娶你,难在哪里。大哥说,不在他那里,也不在朝廷,他觉得,难处在你这里。” “你大哥真聪明。”李桑柔啧了一声。 顾晞侧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 攻下杭城半个月后,文顺之和杨致立,文彦超和乔安,各自带着休整之后的大军,一南一北,各自启程。 西湖之上还没有人泛舟,也没有丝竹,不过,杭城的大街小巷,店铺都已经开门如常,街上小贩行人,虽说比原来还是少了些,可也算热闹了。 顾晞忙着查看调度余下的各路军,归地就粮,文诚忙着安排一南一北两处辎重粮草,潘定山带着杭州诸官员,忙着清理城内废墟,清扫洒药,以及,绞尽脑汁儿想办法筹银安顿火灾之损毁,以及小半座城的灾民。 李桑柔十分空闲,和黑马几个,在杭城大街小巷到处逛。 傍晚,李桑柔回到新买的宅子里,孟彦清递了如意送过来的一天大事节略折子。 李桑柔坐下廊下,拉开折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一连看了十来件事,李桑柔目光落在潘定山准备发卖原本南梁征用的那些船厂中无主之船厂那一条。 李桑柔眼睛微眯,片刻,扬声问大常,“大常,余家大嫂子从江州城回来没有?” “回来了,昨天收到的信,说是听说杭城破了,就赶紧启程往回赶了。”大常答道。 “什么时候能到杭城?”李桑柔接着问了句。 “快了明天,慢了后天吧。”大常想着信上的日子,答道。 “嗯,蚂蚱和窜条,明天你们两个到城门外等着,看到余家大嫂子,让她别去看船厂,先到我这里来。”李桑柔扬声吩咐道。 ……………………………… 青州商会柴会长,以及副会长白掌柜,带着十几个掌柜,风尘仆仆,进了杭州城。 一行人找邸店住下,立刻出来,四下打听,隔天又细细打听了一天,柴会长和白掌柜,以及十几个掌柜聚在柴会长那间上房,一个个紧拧着眉。 “你先说说。”柴会长拧着眉,示意白掌柜。 “咱们只怕是来晚了!”白掌柜一脸苦相,“我今天打听下来,说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城破隔天,就上门收购织机织坊了。” “我这边也是。”挨着白掌柜的一个掌柜,同样一脸苦相。 “打听出来是哪家没有?”柴会长眉头紧拧。 “说是泾州商会。”挨着柴会长的一名年青掌柜,声调利落的答道。 “泾州商会!”白掌柜惊讶的叫了声。 “我想着就该是他们!”柴会长一拍桌子。 “泾州商会跟扬州城里的孟家商号,好几十年的伙伴了,孟家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织坊,听说棉布也是由孟家接手的。”白掌柜也一下下拍着桌子,明悟了。 “这是大当家的意思?”中间一个掌柜,伸头问道。 “我觉得不会。”柴会长拧眉想了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大当家要照顾,也得先照顾新安商会,哪里轮得着泾州商会? “这棉花棉布的事儿,那天大当家是当众说的,说起来,这棉花棉布又保暖又轻巧,真要兴起来,他们泾州的毛料,可就不值钱了,这门生意,他们泾州商会,肯定比咱们上心。 “再说,毛料、丝绸,到棉布,虽说织起来各不一样,可到底还是一个行当里的,这些,他们比咱们懂。唉!”柴会长一声长叹,“织坊这门生意,咱们要是不放手,那就是以已之短,对彼之长,算了。” 白掌柜拧着眉,叹了口气。 其它十几位掌柜,或拧眉或叹气,可也都知道柴会长说得对,让他们兴致冲冲而来的织坊生意,被泾州商会抢了先机,已经做不得了。 “那咱们?”白掌柜拧眉愁苦。 “大当家在杭城?”柴会长看着周围十几个掌柜。 “在。”刚才答话的年青掌柜忙点头道:“我特意打听了,说是就住在离景灵宫不远的柳升街上。” “准备准备,明儿咱们两个,去拜会大当家,请大当家指点一二,你也去。”柴会长和白掌柜说了句,又转身看向年青掌柜道。 “好。”白掌柜和年青掌柜一起应好。 “大家先回去歇着,别急,生意多得是,去了织坊,必定有更好的生意,放心。”柴会长语调坚定的安慰着大家。 诸人七零八落的应了,陆续起身,出门回屋。 柴会长示意白掌柜和年青掌柜留下,三个人细细商量了一会儿,白掌柜出门采买拜访的礼物,年青掌柜出来,往柳升街附近打听大当家的行踪,比如是不是常看到她出去,早上要是出去,大约什么时候等等。 第二天一大清早,蚂蚱和窜条出了柳升街宅子,在街口买了一荷叶包包子,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的吃着,往南水门去等余家大嫂子。 大头和小陆子两个人,一人抱着个竹筐,买好了两大筐包子,刚要转身往回走,柴会长一步上前,拱手笑道:“要是在下没记错,两位是李爷和陆爷吧?” “谁?”大头莫名其妙,李爷是谁?陆爷又是谁? “我是陆爷,你是李爷!”小陆子踢了大头一脚,转头看向柴会长笑道:“恕我眼拙,您是?” “在下青州商会会长,姓柴,大当家在建乐城时,曾经有幸得大当家青眼,受过一回请。”柴会长赶紧介绍。 “噢!”小陆子一听就明白了,“有事儿?” “在下和白副会长,还有周掌柜,前儿刚到杭城,听说大当家在杭城,特意过来请安。”柴会长忙陪笑答道。 “噢!”小陆子再一声噢,“我们老大从来不让人给她请安,您要是没什么事,请安就算了。” “有点儿事!有点儿小事!”见小陆子抬脚就要走,柴会长急忙改口。 “有事儿啊,那走吧。”小陆子干脆的抬了抬下巴。 “多谢陆爷,多谢李爷。”柴会长松了口气,赶紧再谢。 “我想起来了,我叫李首!”大头呆站在旁边,胳膊肘捅了捅小陆子,“你说,今天幸亏是咱们俩,你陆爷我李爷,要是我跟窜条,跟蚂蚱,那怎么办?李鱼爷?李蝗爷?李首爷?” 跟在后面的柴会长一脸无语的看着大头,柴会长后面,年青的周掌柜没忍住,赶紧用一声咳,掩饰住那一声笑。 第315章 莼菜和鸡头米 柴会长和白掌柜、周掌柜三人,跟着大头和小陆子,进了李桑柔他们新买的那座宅子。 到了二门台阶下,柴会长三人站住,柴会长微微欠身,示意小陆子,笑道:“请陆爷和李爷,先进去禀报,在下在这儿等着。” “那您稍等一会儿。”小陆子笑了句,和大头一前一后,还没迈过门槛,大头就扬声道:“老大,有个姓柴的会长,说是青州商会的,有事儿找你。” 李桑柔正蹲在廊下,烤着条腌渍过一夜的青鱼,听到小陆子的喊声,头也不抬的扬声道:“请他进来吧。” 柴会长听到个请字,忙示意了白掌柜和周掌柜,三个人,一前两后,跨过门槛,沿着游廊,恭恭敬敬走到李桑柔面前四五步,拱手长揖。 “别客气别客气,我正忙着,腾不出手,你们别这么客气,坐吧,早饭吃过没有?”李桑柔正翻着切成几段的青鱼,往青鱼身上抹米酒,只好抬下巴示意柴会长三人。 “吃过了,大当家客气了。”柴会长恭敬答话。 “坐吧。”李桑柔再次示意柴会长三人坐。 黑马一手提着茶壶,一只手拿着叠在一起的三个杯子,将杯子一一放到三人面前的桌子上,倒了茶。 “你们什么时候到杭城的?来做生意?”李桑柔刷好翻好青鱼,看了眼三人,笑问道。 “前天刚到,来晚了。”柴会长一声长叹,一脸苦笑,“听说泾州商会在大帅破城隔天,就进了杭城了,还有新安商会,也已经到了小十天了。我们晚了。” “嗯,泾州商会到的是很早,还有扬州商会、襄樊商会,你们是晚了一点儿。”李桑柔笑道,“不过,我的掌柜比你们还晚,她要今天才能到呢。” 柴会长一个怔神,下意识的看向白掌柜。 周掌柜张嘴想说话,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从后面捅了捅柴会长。 “大当家的掌柜过来,不知道大当家要做什么生意?”柴会长陪着一脸笑,小意的问了一句。 “南北大战前,南梁把杭城和周边的船厂,都收归南梁朝廷了。 “前儿,潘帅司说,这些船厂,若是原主能拿出证据,自然是归还原主,若是无人认领,那就定了价卖了,卖得了钱,用以赈济城内灾民,重建房舍。 “听潘帅司说,无主的船厂很不少,我打算接上几家。”李桑柔笑道。 “那?”柴会长两眼亮闪,从白掌柜看到周掌柜,又看向李桑柔,“大当家准备接几家?余下的船厂呢?” 白掌柜还好,周掌柜满眼渴望的看着李桑柔。 “两三家就足够了,余下的,你们要是有兴趣,你们就去接,帅司衙门门房里,有各个船厂的清单。”李桑柔顿了顿,笑道:“你们先去看看,我的掌柜是杭城人,几代人经营船厂,你们要是想打听什么,等她到了,去找她就行。 “她是个爽利大度的,你们问她,她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了,她婆家姓余,都称她余大嫂子,算起来,午时前后就该到了。” “多谢大当家指点!”柴会长急忙站起来,长揖到底。 白掌柜和周掌柜紧跟着站起来,长揖致谢。 “不客气,有什么事儿,只管过来。”李桑柔笑道。 柴会长再三谢了,和白掌柜、周掌柜三人,连连拱着手,辞了李桑柔,退后几步,大步流星出去了。 柴会长三人迈出门槛时,如意正一只手提着只提盒,利落无比的从马上跳下来。 柴会长三人急忙让到一边,侧着身贴着墙,站成一排儿,看着如意提着食盒,从三人面前一路小跑进去。 三人中间,年青的周掌柜好奇心最重,用力斜着眼珠,看着如意急步进了二门,紧两步,夹在柴会长和白掌柜中间,下了台阶,再走出十来步,周掌柜先往后看了看,再往前伸头,和柴会长压着声音道:“会长,您瞧见没有,刚才那位,那位,那是位?” 周掌柜抬着手,在自己喉结前来来回回的动。 “不该聪明的时候,别犯聪明!”柴会长横了周掌柜一眼。 “会长教导的是,我的意思是说,肯定是大帅的小厮吧?也就大帅,能用……”周掌柜抬起手,又往喉结上来回拉,“是吧?” “会长都让你别犯聪明了,你看你,还问!还改不了了!”白掌柜抬起手,从后面往周掌柜头上拍了一巴掌。 这位年青的周掌柜是他嫡亲的外甥,他拍得起。 “我是说,大当家这脸面,可真是!”周掌柜啧啧有声。 柴会长斜瞥了他一眼,“那当然,那是大当家!” ……………………………… 如意提着的食盒里,装了一碗刚剥出来的鸡头米,一碗莼菜,一路急步进来,小心的放到桌子,和李桑柔笑道:“小的们早上出去采买,买到了上好的鸡头米和莼菜,世子爷吩咐,给大当家送来一半。 “世子爷说,这样的好东西,只有送到大当家这里,才不算糟蹋了。” “多谢。”李桑柔刚刚烤好青鱼,站起来,掀起食盒盖子,看了看,笑谢道。 “大当家客气了。 “世子爷让小的跟大当家说一声:他一会儿要去查看南梁国库,中午不得空儿,傍晚能赶回来,世子爷说,晚饭请大当家到西湖画舫上用,不知道大当家可得空儿。” “好。”李桑柔笑应。 如意顿时眉眼里全是笑,连声应了,冲忙着摆碗筷的黑马和小陆子眨了眨眼,算了打了招呼,退后两步,告退回去了。 大常端着一大砂锅鲜虾青菜粥,放到桌子上,李桑柔站起来,看着还在翻滚的粥,急忙拎过半开的一壶水,冲了冲那碗鸡头米,沥干,将鸡头米倒进翻滚的粥里。 “这个呢?”黑马端起那一大碗莼菜,也想往粥里倒。 “清鸡汤还有吗?”李桑柔止住黑马,看着大常问道。 “还有两碗,我去端。”大常正要转身,李桑柔拦住他,“把这个拿过去,放笊篱里冲一冲,倒碗里,把鸡汤热开,倒进碗里就行。” 大常应了,端着那一大碗莼菜,没多大会儿,就端着两碗鸡汤莼菜过来。 “这可是好东西,风雅!雅物儿!”黑马伸头看着那两碗莼菜。 “黑马喝一碗,余下一碗,你们分了。”李桑柔吩咐道。 “那你呢?这么风雅的东西!”黑马惊喜问道。 李桑柔冲黑马挥了挥手,端起粥抿着,没答话。 黑马伸手捞过一碗,急不可耐,吹了又吹,呼噜了一口。 这一口呼噜下去,黑马呆了呆,咂巴着嘴,片刻,又砸吧了下,皱着眉,又呼噜噜吹了几吹,再喝一口。 这一回,黑马瞪着眼,用力咬着,一伸脖子,又呆了。 “老大,这莼菜,这啥东西,一进嘴就往肚子里滑,咬也咬不住,就是鸡汤的味儿,这真是莼菜?” “嗯。”李桑柔笑眯眯嗯了一声。 旁边,连大常在内,一人分了三五口莼菜鸡汤,都已经喝完了,听着黑马的话,大头不停的点头。 “没啥吃头。”大常总结了句。 “根本就没东西,这就叫风雅?真跟一阵风一样,就是鸡汤的味儿,这莼菜,就是吃了股风儿!”小陆子咂巴了几下。 “你再尝尝!你再尝尝就不是一股风了!”黑马急忙端起面前那一大碗莼菜汤,要往小陆子碗里倒。 “我不要!我要喝虾肉粥,我吃鸡头米!”小陆子赶紧抄起碗,站起来往旁边躲了两步,躲过黑马,拿起勺子盛粥。 “我也不要!”大头也赶紧抓起碗。 黑马郁闷的看着满满一碗莼菜汤,这一大碗清鸡汤水下肚,他可就喝不成鲜虾粥了! 唉,瞎叔说文人最会骗人,果然不错! 上当了! ……………………………… 吃了早饭,李桑柔没出去,坐在廊下,翻着一摞杭城的新书,等余家大嫂子过来。 午初前后,余家大嫂子跟着蚂蚱窜条,风尘仆仆进了二门。 “辛苦了。”李桑柔看着瘦了整整一圈儿的余家大嫂子,直起上身,笑道。 “哪有什么辛苦的。”余家大嫂子深曲膝见了礼,坐到李桑柔示意的椅子上,接过小陆子递过的茶,一口接一口,片刻就喝完了。 小陆子干脆把茶壶拎过来,放到余大嫂子旁边,又端了一碟子点心放过来。 余大嫂子又喝了两杯,才向李桑柔欠身笑道:“路上没怎么赶,又是坐船,一点儿也不辛苦,这是入城之后,急着见大当家,路上走得快了些,大当家别见笑。” “饭吃了吗?”李桑柔问了句。 “吃了,我们一起吃的。”窜条扬声答了句。 “好了,能说话儿了。”余大嫂子接着笑道。 “江州那边的船厂怎么样?”李桑柔笑问道。 “大体还好,我重新挑了个管事儿,原先是管运料的苦力头儿,姓张,今年才刚三十岁,船厂里各个工,从进料到出船,他虽然不会做,却样样知道门道,极好。 “这管事儿,懂就行,用不着他亲手去做,我就斗胆,作主换了。”余大嫂子欠身陪笑道。 “这些事你作主就行,不必事事告诉我。”李桑柔笑道。 “是。”余大嫂子笑着应是。 “原本被南梁朝廷征走的船厂,除了原主拿证据领走的,余下,还有不少,后天一早开始发售。”李桑柔转了话题,“你家船厂,有证据的吧?” “有。”余大嫂子忙点头,“当年,先夫和翁翁先后故去的时候,我带着阿娘,弟弟妹妹,逃出杭城,别的都没带,只把船厂的书契带上了。” “嗯,那你一会儿就去帅司衙门认领你家船厂。 “之后,再好好看看那些无主的船厂,再挑个两家就行,余下的船厂,就放给别人吧。”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的,咱们这船厂,就是做最大的船?做出来最大的船容易,再往后呢?做成天下最大的船厂?”余大嫂子看着李桑柔问道。 “不要最大,要最好。”李桑柔顿了顿,“我们的船厂,要有其它船厂没有的好东西,比如,我们能不能做出来最省力的船?我们能不能做出来不管什么风,都能用上风的桅杆和船帆?还有,我听说有用水车织布的,我们能不能用上水车?锯木头?” 余大嫂子大瞪着双眼,瞪着李桑柔,好一会儿,轻轻吸了口气,“大当家的意思,我有点儿懂了,可这,这可都是花钱的事儿!” “又不只做这些,你不是还要造船的吗,造船挣了钱,先用来做这个,要是,”李桑柔顿了顿,笑起来,“我们要是有什么好东西,好法子,可以卖给其它船厂,只卖给另外一家两家,高高的价儿卖。” 余大嫂子失笑,片刻,再次点头而笑,“这法子还真不错,那高高价儿买了的,必定不舍得教给别家。 “我懂了,大当家放心。”余大嫂子说着,站起来,“我先去帅司衙门看看,挑好船厂,再过来跟大当家禀报。” 李桑柔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余大嫂子脚步急促,往门走了。 李桑柔看着余大嫂子出去,伸手拿过刚刚送过来的晚报,一页页慢慢翻着,时不时抬眼出一会儿神。 到今天,春节时往那场法会上散过银子的商会,大小商号,几乎都已经赶到了杭城,各有所奔。 泾州商会先找了孟娘子,直奔江南的织坊,这会儿,大约已经心满意足了。 新安商会来之前,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利用顺风路网,往外铺他们新安一带的茶叶,墨和纸,这一件,她已经传信给邹旺和枣花,让他们过来和新安商会商量。 青州商会拿到船厂,想来也是满意的,至于其它各家,各有所奔,据孟彦清他们打听到的信儿,至少家家都没落空,至少是多是少,那就是凭他们自己本事了。 这一份晚报上,是不是该加点儿什么了,比如瞎子师门内那些有意思的东西…… 李桑柔慢慢悠悠想着,并不着急,急是急不得的。 第316章 半章 李桑柔看完朝报晚报,喝了杯茶,出了院门,接着逛杭城的大街小巷。 中午前后,李桑柔挑了家相当有名气,从欢门到两层的小楼都十分气派的酒楼吃了饭,接着逛到傍晚,径直往西湖边上过去。 离长堤不远,李桑柔就看到了站在岸上,时不时踮起脚,伸长脖子四下看的如意。 李桑柔忙扬起手,冲如意挥了挥。 如意顿时眉开眼笑,冲着李桑柔迎上来。 “大当家到的早! “本来,世子爷也该已经到了,可世子爷说,他看了一天库房,那库房里到处都是灰尘,味儿呛人,世子爷说他得洗一洗,换身衣裳,一会儿就能到了,也就一会儿!”如意迎上来,急忙解释。 “是那条船吗?咱们先上船?”李桑柔嗯了一声,指着靠在岸边的画舫笑问道。 “是,大当家请。”如意忙让着李桑柔上船。 李桑柔上了画舫,从船头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到船尾,再从船尾看回来时,顾晞已经踏上了跳板。 “在看什么?看到什么了?”顾晞在岸上时,就看到了李桑柔那幅细细打量的模样,脚还没踩上前甲板,就笑问道。 “头一回坐画舫,看看这西湖上最富贵的画舫长什么样儿。”李桑柔笑道。 “那,可还看得入眼?”顾晞背着手,一脸认真的问了句。 “很精巧,很雅致。很平稳。”李桑柔答的也很认真,神情也很认真。 “大当家觉得好,我就放心了。”顾晞一边笑,一边让着李桑柔坐下。 如意从旁边一条小船上接了壶滚水过来,沏了茶奉上。 “建乐城有七十二家正店,杭城比建乐城奢靡,上好的酒楼更多,我吃过几家,味道都极好,你尝了几家了?”顾晞端起茶抿了口,笑问道。 “一天一家,没几天,才吃了四五家,头一回,到头一家时,掌柜说,铛头家里被火烧了,死了人,在家料理,没能过去,说铛头有几样拿手菜,做的很不错的。我去的时候,这几样拿手菜都做不出来。 “今天这家还不错,人手东西都齐全,酒楼里也很热闹。”李桑柔语调温和。 顾晞眉头微蹙又松开,嗯了一声,“中午好了什么?有什么想吃,还没吃着的?” “暂时没有,晚饭准备了什么?”李桑柔看向如意问道。 “莼菜鱼圆汤,西湖醋鱼,菊花鸡丝,八宝豆腐,糟烩鞭笋,荷叶蒸肉,素三鲜。”如意报的很快。 “都是这儿的名菜,咱们尝尝。”顾晞笑道。 李桑柔笑着点头。 画舫已经撑离岸边,一条大船靠近过来,送了饭菜过来。 李桑柔细细品着,慢慢吃完,湖面上,已经一片暮色。 “那里就是伎家云集的地方,你想好怎么动手了?”顾晞指着长堤一头的湖中岛,以及连接着岛和岸边的那一片狭长。 “潘帅司找过我了。”李桑柔叹了口气,“说了一堆,唉,等等再说吧。” “他说什么?”顾睎扬眉道。 “说杭城被困,已经差不多一年,这半年多,若有饥饿,必定是这城里穷苦之人,说是这一场大战虽然极是顺利,可皇城那场大火,损伤极大,说杭城万民需要轻柔呵护,休养生息。”李桑柔再叹气。 “这话,倒也是。”顾晞一脸干笑道。 “算了,以后再说吧。”李桑柔挥了挥手。 “是算了,还是以后再说?”顾晞打量着李桑柔,笑道。 “是以后再说,这里,和扬州,这两处的花楼,我打算给她们做做规矩。”李桑柔眯眼看着月光下微波闪闪的湖面。 “那这城里的乞丐呢?”顾晞斜着李桑柔,突然问了句。 “那是你的事,你大哥的事儿。”李桑柔伸直了腿。 “大哥的婚期定了,八月十四,让我替他请你观礼。”顾晞说完,微微屏气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远眺着湖面,干脆随意的点头,“好。” 顾晞暗暗舒了口气,片刻,斜瞥着李桑柔道:“你还真是行止随心。” “不是。”李桑柔转头看向顾晞,认真道:“上次听你说,你大哥的亲事定下来了,是周家大娘子,我就决定了要去观礼的,你大哥很辛苦很不容易,能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知已陪在身边,多么幸运的事儿,这样的事儿,肯定要去看看的。 “是那个时候就决定了的,你大哥请不请,我都会回建乐城观礼。” “那你什么时候启程?”顾晞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问道。 “你呢?”李桑柔反问了句。 顾晞笑起来,“我这趟回去,得摆出仪仗,路上还要巡查沿途各部。 “从杭城到建乐城,咱们轻装简从,也就半个月,可摆出仪仗,这么走,就慢了,得两个月。” 顾晞说完,紧盯着李桑柔。 “那就是快要启程了?”李桑柔扬眉道。 “嗯,五月初六,钦天监卜的吉日。”顾晞看着李桑柔。 “嗯,我跟你一起走吧,见识见识你的仪仗。”李桑柔笑道。 “这有什么好见识的,你要是喜欢,也给你摆一副,你要不要?”顾晞笑出了声。 “不要!我就看看你的,足够了。”李桑柔干脆拒绝。 “咱们走水路,从杭城,一直到建乐城,大哥让咱们看看这一路的河道,看看哪里需要好好疏浚,咱们调几条万石船。”顾晞兴致勃勃道。 李桑柔看了他一眼,只笑没说话。 ……………………………… 隔一天,邹旺和枣花一前一后,赶到了杭城,李桑柔交待了和新安商会合作铺路网的事儿,邹旺和枣花忙着和新安商会诸人商量细节,讨价还价,李桑柔吩咐大常和孟彦清,准备启程。 窜条和蚂蚱几个人买齐了大大小小的网,钓杆钓钩,以及各种各样搬虾捉鱼的物什,大常和孟彦清倒没什么好忙,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年货早就吃完了。 五月初六天还没亮,李桑柔带着大常和孟彦清等人,登上两条大船,跟附在顾晞近百条船中间,往建乐城回去。 第317章 一章半 过大江前,顾晞几乎不在船上,沿河巡查刚刚归到各地的诸营,看营地安扎训练,以及沿海的匪徒清剿。 李桑柔带着大常和孟彦清、董超几个,沿路查看各处顺风递铺,以及各地的米粮行,顺便看一看三教九流。 黑马和窜条几个,又买了一大一小两条渔船,往沿途的大小湖泊中,钓鱼网鱼,看着一堆一堆的鱼,当天就网上了瘾,天天昼伏夜出,忙上一夜回来,能钓到网到满满两船鱼。 好在人实在多,又多半是闲人,比如跟随大军征战多年的书办小吏大夫们,个个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摸清了门路。 一大清早,一个个的,守在船边,等着黑马他们的小船经过时,或是趴在船边,指点挑选着,讲究的,干脆顺着绳梯下去,亲自挑上一条两条鱼,或是兜上半斤一斤虾蟹鳝鱼什么的,拿回去,小炉小锅自己做,配上一壶好酒,三两个说得来的凑一起,一顿牙祭舒心畅快,可比伙头军大锅乱炖的杂菜好吃太多了。 黑马手里拎着根长长杆儿的捞鱼小网,站在船头,在四周一圈儿的招呼声中,高声喊着:这条?那条?哪条?到底哪条! 意气风发。 黑马和窜条、蚂蚱等人凫水捞鱼的本事,在过大江时,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 李桑柔和顾晞都赶了回来,坐在顾晞那条万石楼船上,看黑马和窜条等人网鱼捞鱼。 黑马和窜条徒手捞鱼的本事不相上下,蚂蚱和小陆子、大头就略差了,可蚂蚱、小陆子撒网撒得好,一把撒出去,那网溜圆,大头钓起鱼来,简直就是一甩就是一条。 几个人在诸人的围观拍手口哨声中,尽情卖弄,得瑟无比。 “中午吃鮰鱼。”李桑柔看着黑马和窜条用网子捞上来的几条肥鱼。 “你动手?”顾晞回头看向李桑柔。 “嗯,你这儿不方便,到我们船上吧。”李桑柔指了指跟在旁边,她那条小了不少的船。 “好。”顾晞立刻应好,掉转目光看向举着网向窜条乱晃的黑马,笑道:“我记得,头一回看到黑马,他就笑成这样,那会儿天黑,我没看清楚他的脸,就看到一口黄牙,两只眼睛亮的吓人。 “好像每次看到他,他都是笑成这样儿,还有他们。”顾晞示意着冲黑马拍水的窜条,和蚂蚱他们,再转头看向旁边两条船上,蹲满船边的老云梦卫们。“个个都这么快活。” “这就是无牵无挂,没有家累的好处。”李桑柔摸出瓜子,慢慢嗑着。 顾晞看向李桑柔。 “你眼见的那些烦恼,有多少是因为父母兄弟,儿孙子侄,又有多少是为了家族未来? “这些,我们都没有。”李桑柔笑道。 “是为了不烦恼,还是为了快意恩仇,凭心意而活?”顾晞看着李桑柔。 “不想烦恼,凭心意而活,算是,快意恩仇不是。 “我从来没有过成家的打算,不生孩子不要传人,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李桑柔顿了顿,笑道:“算是我懒吧。 “有了家,要顾忌照顾的就太多了,比如,我厌恶应酬,只喜欢看热闹,看文会,就连豫章城那场大文会,我也是悄悄进去,找个别人看不到我的好地方,看到不想看了,说走就走。 “要是有了家,就不能这样了。 “某一家的宴请,就算一点儿也不想去,你也得去应酬,因为这一家,是你弟媳妇娘家,不去就是打你弟媳妇的脸,不但要去,还是应酬好。 “那一家,也不能不去,那一家的家主,是你丈夫的上司,或是对你丈夫来说极要紧、要拉拢的人,你不能不去,不能不应酬好。 “再有了孩子,你要想的就更多了,从孩子的品行个性开始,他过于不怕人,要担心他会不会莽撞,他怕人,又要担心他会不会懦弱。 “之后,你就开始时时衡量,该怎么安排,才能让你的孩子过得好,小时候要他学业优秀,大了想他富贵荣华,或者,至少不会招忌被杀。” 李桑柔的话顿住,长叹了口气,“一层一层的蛛网罩下来,我就不是我了。” “你想的太多了。”顾晞闷了半天,斜着李桑柔道,“成家生子,自然而然的事而已,要是都像你想的这么多,那还得了。” “她们不是我。”李桑柔声调悠悠,片刻,笑道:“僻如你,身为一国统帅,这几年,你恣意过吗?是不是再苦再累,也得撑着? “像你大哥,我觉得他挺喜欢治国这件事,可肯定不是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喜欢,朝中诸臣子,各路官员,也不可能个个都是他喜欢的人。 “累到烦到想掀桌子,对着极不喜欢可人家没错的臣子,他也得忍着是不是? “在成家和为人父母上,我跟你们一样,做了,就要尽到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我厌恶那样的日子,所以我不做。这一条上,我要凭心意而活。” 李桑柔翘起二郎腿。 “快意恩仇么,从前是,可是早就不是了。 “一把剑,一张弩,能杀几个恶人?况且,杀恶人之前,要先查清楚这恶人是不是恶人,这一件,极耗心力功夫,快意恩仇这事儿,不仔细容易出错,仔细了,也就铲不了几桩不平。没意思。 “我不是为了快意恩仇。”李桑柔将瓜子壳吐进大江里。 “付娘子是怎么回事?”顾晞看着李桑柔,片刻,问道。 “她觉得有些官司判错了,她想说,该让她说说话是不是?”李桑柔看着顾晞,认真问道。 “大哥已经在修订律法了,还打算把鞫谳分置,各不干涉。”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李桑柔笑意融融,将手里的瓜子递向顾晞,“吃瓜子?” ……………………………… 船队过了大江,沿江一直排到扬州码头。 顾晞往城外祭祀亡灵,李桑柔去找孟娘子,看选好的修塔的地方,和已经开始栽种琼花的河段。 扬州城外的祭祀十分隆重,仪礼完成,顾晞在临时搭起的小帐蓬里换了便服,出来,绕到做着水陆法会的僧众后面,看着坐在旁边简陋芦棚里的慧安。 慧安仰头看向顾晞,露出笑容,示意自己旁边,“坐会儿?” 顾晞坐到慧安指给他的蒲团,再次仔细打量他。 “我很好,你看起来,有了风霜。”慧安也仔细打量着顾晞。 “一直打仗。李姑娘一直说你很好,你瘦了不少。”顾晞伸手抓过慧安的手,抚了抚满手的硬茧,“饮食起居,都是自己打理?跟你的人呢?” “我是慧安,不是你二哥。”慧安抽回手,不满的斜了顾晞一眼。 “嗯,看起来是比从前强了点儿,你们佛门里,能这么看人?”顾晞学着慧安,斜了一眼。 “虽然现在我不再是从前的你二哥,可肉身凡胎,总有来处,这一眼不在佛门中。”慧安迎着顾晞斜过来的那一眼。 “有长进了,嘴皮子好使了,挺有圆德的味儿,看起来你是挺好。 “大哥大婚,你什么时候启程回去?”顾晞转了话题。 “我还在犹豫。”慧安皱着眉。 “犹豫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肉身凡胎,总有来处,就算不是为了看大哥一眼,周家姐姐出嫁,总要贺一贺吧。”顾晞伸手摸了摸慧安的头。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慧安拍开顾晞的手,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回去一趟吧,还有阿玥。”顾晞顿了顿,唉了一声,“守真下个月启程,不过,他轻车简从,要比我早到建乐城。 “阿玥可正经老大不小了,她跟你最亲近,她出嫁,你难道不回去送一送? “再说,阿玥这嫁的,多不容易啊。”顾晞一幅语重心长的模样。 慧安眉毛抬的额头起了一片皱纹,打量着顾晞,“你怎么,你这话,这腔调,怎么跟那位大当家一样,从前你可不是这样。” “我心情不错。你什么时候启程?要不,你跟我一起走算了,路上也能方便些,咱们也能说说话儿,你跟我说说佛法什么的,我觉得我也挺有慧根的。”顾晞建议道。 “不跟你走!”慧安拒绝的十分坚定,“我自己回去,下个月吧。” “那我让守真接上你,你跟他一起走?你要是不跟着守真,我就留几个人在这里,到时候侍候你。”顾晞再建议。 慧安再次斜瞥顾晞,“我跟守真一起走。” “那行啊,你们两个,一直挺能说到一起的,什么意境悠远。 “你是不是缺挺多东西?你看你这衣裳,旧成这样了,看这领子磨的,还有袖口。 “听说你在修寺是吧?银子够不够?还有,要不要挑几个人过来侍候你?这一带太平吧?要不要给你拨几个护卫?”顾晞从慧安的衣领看到衣袖。 “都不要!什么都不用!你别打扰我!”慧安用力拽回衣袖。 “行行行,李姑娘还说你脾气比从前好了,也没好哪儿去,你想吃什么?一起吃饭?”顾晞又拎起慧安的僧衣,看了看破了个洞的僧鞋。 “不用!你赶紧走吧!”慧安拍开顾晞的手,用僧衣盖住鞋子,往外挥着手。 “行吧,那我走了,这边,江漕司知道你,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吩咐他。 “出不出家的,再怎么,你都是大哥的弟弟,我的二哥,你真受了委屈,或是过于磨难,江漕司肯定有不是,你别委屈自己,也就是不难为别人,佛法上也是这么讲究的是吧?”顾晞交待道。 “我知道,你赶紧走吧。”慧安接着挥手。 顾晞站起来,看着慧安,“那我走了。” 慧安没答话,只不停的挥手,听着脚步声远了,慧安抬头看向护卫人群中的顾晞,露出丝丝笑意。 顾晞上了马,看向如意,不等他问,如意忙欠身道:“刚刚船上来禀,大当家已经回到船上了。” “嗯,走!”顾晞抖动缰绳,纵马奔往码头。 ……………………………… 李桑柔正坐在她那条船上前甲板芦棚下,架着个极大的红铜锅儿,一样样往锅里铺食材。 顾晞径直上了李桑柔那条船,走近到李桑柔身边,伸头去看,“这是什么吃法?” “杂烩。”李桑柔答了句,将空提盒递给大常,打开另一个提盒。 “哪儿来的食材?买的?”顾晞看向堆的满满当当的提盒。 “从孟娘子家酒楼后厨拿的。”李桑柔挟着年糕条放进去。 “这也能放?”顾晞看着手指大小的一根根年糕。 “嗯。”李桑柔随口嗯了一声,接着放发好的海参。 顾晞看的笑起来,“你这还真是杂烩,也只能叫杂烩了,你打算放多少样儿?” “放满。”李桑柔放了七八条海参,接着放鲍鱼、鱼翅,鱼肚,这一层之后,是晒得半干的菘菜,各式干豆角干菜叶。 顾晞看的哈哈笑,“你这可真是杂烩,真能好吃?我得尝尝。” 李桑柔一层层摆好,最后拿过一大碗新鲜羊脑,放在最上面,大常端过一大锅开水,从边上缓缓倒进去,倒到水和食材齐平。 李桑柔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大头引着火,蹲在灶前,将火烧的不急不缓。 顾晞自己找了把椅子,挑了个上风口坐下。 李桑柔盖上锅盖,沏了两杯茶,递给顾晞一杯。 “这是哪儿的吃法?”顾晞指着大锅笑问道。 “乞丐的吃法。乞丐们要了饭回来,要是有锅有火,就把要来的饭倒在一起,重新煮开,只要有一块肉,那就是大家都吃上肉了。”李桑柔笑道。 顾晞有几分无语的看着李桑柔。 “吃了饭,你还想去哪儿逛逛?”顾晞转了话题。 “去乔先生那里看看。”李桑柔笑道。 “米瞎子那个师兄?做什么不怀胎的东西的?”顾晞记得这个乔先生。 “嗯,不是不怀,是想怀就怀,不想怀就不怀。”李桑柔纠正道。 “我跟你一起去。”顾晞看着李桑柔。 “好。”李桑柔点头。 煮了两三刻钟,厚重的锅盖四周喷着热气,也喷着浓郁的香味儿。 李桑柔掀开锅盖,见脑花已经熟了,示意大头撤火。 大常端来一大碗蒜泥葱韭香油等调好的蘸水,小陆子几个拿了几双长筷子长勺子,以及碗筷,黑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堆高几,放到各人面前。 李桑柔用勺子盛了半勺脑花,放到顾晞碗里,指了指蘸水笑道:“浇上一点儿,这个要趁热吃。” 顾晞吃了脑花,学着李桑柔,用长筷子挑拣出自己喜欢吃的,沾了蘸水吃。 虽然她说她杀人的手艺更好,可他觉得,还是她做饭的手艺更好。 顾晞吃好,看着大常风卷残云般吃光了余下的大半锅,再一次赞叹。 吃好饭,喝过一杯茶,顾晞跟着李桑柔下了船,上马往乔先生的住处过去。 ……………………………… 乔先生已经搬到了大相国寺和孟娘子庄园之间的一个小庄子里。 庄子四周围着雪白的墙,院门不大,安静的仿佛没有人居住。 李桑柔在院门旁边的墙边勒停马,踩上马鞍,攀上院墙跳下去,从里面开了院门。 顾晞示意如意等人等在院门外,进了院门,看着李桑柔无语道:“是不是有点儿无礼?” “乔先生这里可以。”李桑柔笑应了句,扬声叫道:“启安!启叶!” “是大当家!” 一个惊喜的声音先传过来,李启安随着声音,从离院门最近的三间厢房里直冲出来,冲没几步,看到顾晞,立刻顿住步。 “他就是那位大帅,睿亲王世子。”一句话没说完,李桑柔看向顾晞道:“你还是世子?” “这趟回去承袭爵位。”顾晞打量着李启安,随口答了句。 “你们称他世子爷就行。”李桑柔转向李启安,接着介绍。 李启安恭敬的长揖见礼。 “你乔师伯呢?在不在?她最近忙什么呢?”李桑柔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在,乔师伯最近……”李启安看了眼顾晞,略有些含糊,“刚得了具新鲜大体,乔师伯已经一天两夜没出屋了。” “大体?”顾晞看向李桑柔。 “尸首。”李桑柔干脆的解释了句,接着和李启安说话,“能进去吗?要是能进去,不用她出来,我们进去说话。” “能,大当家肯定能,世子爷也能。”李启安忙点头笑道。 李启安带着两人,走到小庄子中间,一棵巨大香樟树下的三间正屋,敲了敲门,“师伯,大当家来了。” 门立刻从里面拉开,一个年青人拉开门,年青人穿着件白棉布倒装长袍,束着腰,头发全数扎在白头巾里,有点儿分不清男女,伸头看出来。 “这是我吴师兄。” 李启安话音没落,乔先生从李启安她吴师兄背后伸头过来,“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不陪你说话儿了。正忙着。” “没什么事儿,我们想进去看看。”李桑柔赶紧伸出胳膊,推住那扇门。 乔先生转头看向顾晞。 “这位是大帅世子爷。”李启安赶紧介绍。 “他有钱。”李桑柔跟在后面介绍了句。 这一句他有钱,说的顾晞两根眉毛一起抬,这可真够直接的。 “你们要是……你们肯定都不怕,进来吧。”乔先生后退一步。 李启安的吴师兄急忙让开。 顾晞跟着李桑柔,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子混着酒味儿的尸臭味儿。 这三间正屋全部打通,沿墙摆了一圈儿台子,台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以及瓶瓶罐罐。 屋子正中,一张半人高的台子上,放着具女尸,尸首上身用白布蒙着,露出的下身,已经剖开。 “能撑几天?”李桑柔皱眉看着尸首。 “天热了,也就两三天,到了夏天,只怕更短,冬天好些。”乔先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她已经两夜没睡了。 “这样不行。咱们出来说话。”李桑柔看着明显已经有些巨人状的尸首,示意乔先生。 “我没空……”乔先生不满的瞪着李桑柔。 “我帮你解决尸首的事儿。”李桑柔点了点台子。 “那行!”乔先生立刻转身,从李桑柔后面,抢到李桑柔前面,出了那间屋。 “你们也出来吧,透透气,回头把她好好葬了。”李桑柔回头示意屋里的四五个年青男女。 “听大当家的。”看着看向她的弟子们,乔先生忙摆手道。 “怎么解决?有什么法子?你快说!”出了屋,乔先生一边脱最外面的白罩衫,一边急不可耐的问道。 “你见过冰窖吗?”李桑柔看着乔先生问道。 “嗯?”乔先生一个怔神。 “要挖的比冰窖再深上几丈,要能通风,还要方便进出,我找个懂行的人看着挖,你只想好,先要挖出哪些地方,最好把地方留得足够,宁多勿少。”李桑柔干脆直接道。 “那得多少银子!”乔先生一声惊叫。 “银子我出。”顾晞笑道:“内诸司有几位家传做冰窖的,宫里的冰窖极大,除了储冰,也储放别的东西,常常要进进出出,一样讲究通风,让他们过来一趟。” “那要挖多久?快不快?”乔先生一脸兴奋。 “很快。”顾晞忍不住笑。 “快不了,不过可以一块一块的挖。”李桑柔几乎和顾晞同时道。 乔先生瞪着李桑柔。 “这个地方也不行,我是说扬州,河网密布,一挖下去,就成了湖了,你们现在就收拾收拾,北上吧,先到建乐城。 “建乐城水土应该可以,只是,建乐城现在人烟过于稠密,要想找个千余亩的庄子,只怕不容易,要是没有,就得另外再找地方。” “千余亩!”李桑柔的话被乔先生一声惊叫打断。 顾晞也瞪大了眼睛,这千余亩的庄子,都挖出来?那得多少银子? “地下和地上要通连起来,还要有运重物上下的东西,你们山上那种就挺好,旁边最好再多买一两千亩地,备着以后。”李桑柔看着圆瞪双眼的乔先生,语重心长道。 顾晞猛一声呛咳出来。 他刚才,好像大意了。 第318章 凯旋 七月初,顾晞那支旗帜招展的船队,缓缓驶进了建乐城南水门码头。 南水门码头早就肃清了闲人,清水冲地,乐坊诸人一身新衣,沿着码头靠河的两边,正在吹奏着一支接一支的凯旋曲。 码头上,伍相为首,杜相在左,潘相在右,再往旁边是庞枢密和戴计相,再往后,是六部尚书,和人在京城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 楼船缓缓靠近岸边,宽宽的跳板放下来,顾晞一身大礼服,踩上跳板,大步而下。 “大帅辛苦了。”伍相迎前一步,拱手长揖。 “大帅辛苦了。”伍相身边,诸人拱手长揖道辛苦。 “不敢当!小子何德何能! “此一战,乃上天眷顾,皇上之福,也是诸位辛苦之功,打仗打的是后方后勤,小子不过是托皇上之福,托诸位之功。”顾晞急忙长揖到底,一一还礼。 “大帅立下泼天的功劳,倒是比从前谦虚多了。”庞枢密迎着顾晞的还礼,一边再拱手,一边笑道。 “皇上说,本该他亲自来迎你,可他……让我替他请大帅体谅。”伍相拱手笑道。 “怎么敢!”顾晞急忙再拱手欠身。 “皇上说,是为了你们兄弟之间,当初的约定。”伍相被顾晞接的极快的一句怎么敢打断了话,干脆笑起来。 “小时候的戏言,有一年大哥过生日,我那时候小,豪气得很,就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打下杭城,给大哥贺寿。”顾晞也笑起来。 “大帅可是说打下,就打下了!”戴计相接话笑道。 “原本,礼部安排了凯旋献俘,皇上说,大江南北,兄弟之争,献俘就免了,不过,皇上说大帅是个好体面的,得让大帅威风热闹的凯旋进城。”杜相在旁边接话笑道。 “岂敢!皇上这是取笑我呢,小时候不懂事儿。”顾晞拱手笑着,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马,走在最前,伍相等人也上了马,跟在后面。 ……………………………… 李桑柔等人的两三条船,早就脱离了顾晞的船队,泊进东水门码头,下了船,将行李搬上车,往炒米巷回去。 一行十来辆车,沿着南门大街,到离御街不远,前面人挤人人挨人,堵的水泄不通。 “出事儿了?我去看看!”黑马从大车上一跃而下,一头扎进人群。 黑马的挤人堆儿看热闹的本事真没话说,没等诸人把大车赶到路边停好,黑马已经一头扎回来了。 “老大老大,是世子爷!世子爷!游街呢!游街!”黑马激动的两眼放光。 “那叫凯旋仪仗,不叫游街!”孟彦清赶紧纠正。 “老大老大,世子爷,世子爷!威风极了!威风凛凛!太威风了!好看极了!太好看了!咱们世子爷……”黑马兴奋的挥着胳膊,口水乱喷。 “你闭嘴!”李桑柔顺手抓了个包袱,挡在黑马嘴前。 “是!闭上了,真好看。”黑马两只手一起捂着嘴,挣扎着再说了句真好看。 大常腰间布袋里的胖儿醒了,从布袋中伸出头,看到黑马,顿时兴奋的大叫起来。 李桑柔刚让黑马闭了嘴,听到胖儿的汪汪大叫,忍不住叹气。 此起彼伏。 迎着黑马、小陆子等人渴望的目光,李桑柔只好挥手,“去瞧瞧。” “咱们也去瞧瞧!”卫福愉快的叫了一声。 “去吧去吧,都去吧,我看着车子,有啥好瞧的,天天瞧,还没瞧够?真是!”董超撇着嘴冲诸人挥手。 不就是大帅么,有啥好瞧的?他瞧了两三个月,再好看也瞧腻了。 李桑柔等人都是能挤擅挤的,虽说人挤人,照样很快就挤到了前面。 大常将胖儿放到肩膀上,胖儿两只前爪紧紧抱着大常的脖子,从大常下巴下,抖抖瑟瑟往外看,一眼看到顾晞身后的如意,顿时兴奋了,流着口水,汪汪大叫。 那是肉干! 顾晞侧头看向比人群高出一个头的大常,再看到大常侧前的李桑柔,和拼命冲他挥着手的黑马,笑容绽放,微微欠身致意。 人群中哄然雷动,淹没了胖儿的汪汪声。 ……………………………… 顾晞在宣德门前下了马,穿过大庆殿前的空地,进了大庆殿。 自建成以来,除了元旦朝贺,从未动用过的大庆殿,从里到外,站满了官员和护卫。 顾瑾端坐在大庆殿正中的宝座上,笑看着大步走近的顾晞。 顾晞在大殿正中跪下,高高托起虎符和帅印。 “臣晞,不负陛下所托,江南蜀中,已归入我大齐版图。臣,缴旨。” “起来吧。”顾瑾从脸上到声音里,都透着笑意。 清风上前,小心的从顾晞手里接过虎符和帅印。 “朕让他们把仪礼都简洁些,走,咱们到后殿说话吧,庆功宴在晚上。”顾瑾笑道。 清风等几个内侍抬着肩舆,顾瑾坐在肩舆上,差不多和顾晞并肩,往后殿过去。 进了宣佑门,肩舆绕过庆宁殿,一直往后,进了奉神殿。 奉神殿东厢,供奉着先皇的牌位,西厢,则供奉着先章皇后的牌位。 清风等人将肩舆径直抬进西厢,放到先章皇后的神主位前,垂手退出。 顾晞上前,捻了三根香,在旁边蜡烛火上点燃,递给顾瑾,自己也燃了三柱香。 “阿娘,当初,我答应您的三件事:活下去,照顾好三哥儿和阿玥,一统天下,到今天,儿子都做到了,阿娘在天有灵……” 顾瑾喉咙猛的哽住。 “姨母在天有灵,就放心去吧,或是稍等一等,看过大哥成亲再走。”顾晞欠身祈祝,接过顾瑾手里的三根香,将六根香插在香炉里。 顾瑾看着顾晞插好香,抬起目光,看着写着长长尊称的神主位,片刻,深吸了口气,看着顾晞笑道:“走吧,咱们到庆宁殿喝茶说话儿,你该饿了吧,大哥已经让他们把你喜欢吃的,都做出来,都摆上来。” “那怎么吃得了!大哥太能惯着我了。”顾晞笑应了句,扬声叫进清风,抬起顾瑾,出了奉神殿,往庆宁殿过去。 进了庆宁殿,顾瑾看着清风沏了茶,摆了摆手。 清风急忙示意满殿的内侍,诸内侍脚步轻巧,全数退了出去。 “过来!让大哥好好看看,老二说你有了风霜,看起来还好么。”顾瑾笑着示意顾晞。 顾晞站起来,坐到顾瑾旁边,“二哥才是有了风霜。” “他那不叫风霜,叫有了些豁达之意。 “你上次伤的重不重?都好了?”顾瑾仔仔细细打量着顾晞。 “早好了,都是皮外伤,伤的不重,就是饿的难受,被南梁困在了山上。”顾晞老老实实答道。 “救出你之后,那位大当家,给我写了封信,只有三五行,说找到你,带回来了,说你很惨,不过应该没大事儿。就这几句。”顾瑾和顾晞笑道:“倒是楚兴的折子里,还写得仔细些,说你带着大当家,闯关而出,如天神下凡。” 顾晞一口气呛着了,“那时候我被捆在马背上,已经神志不清,哪有什么天神? “楚兴这货!” “楚兴的折子还说,大当家为了你,一夜白头,真白了头了?我怎么觉得,大当家这个人,为了谁都白不了头。”顾瑾接着笑道。 “她白什么头?她那么聪明的人,没几天就找到我了,根本没来得及着急。 “当时,南梁的驱着咱们的俘军,让俘军认人。 “军中好些人都认识她,她只好连头发带脸,都染成了灰白,抹的那样,再弯着腰,活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这楚兴!这心眼耍的,简直丢人!”顾晞无语之极。 顾瑾笑出了声,“不是他一个,还有一个呢,守真回来头一天,风尘仆仆,还没能和阿玥说上话呢,潘定邦脚长脖子长,先找上门了,说早就等着守真回来了,问守真,他是到杭城好呢,还是留在建乐城好。” 顾晞两根眉毛抬的高高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阿玥说,守真告诉他,听说杭城的妓家很刁,坑蒙拐骗,最爱欺负外乡人,让他找大当家商量商量。”顾瑾笑的颇为八卦。 “这个夯货!真想再打他一顿!”顾晞错着牙。 顾瑾眉毛抬起,打量着顾晞,“他又怎么了?怎么惹着你了?” “嘴太臭!”顾晞哼了一声。 顾瑾明了的噢了一声,“他往你军中送军械的时候,又胡说八道了?跟谁?你军中那些人?” “他就是欠打!”顾晞再错牙。 顾瑾笑了一会儿,看着顾晞问道:“大当家跟你一起回来的?她可还好?” “她能有什么不好?她好得很,吃吃喝喝了一路。”顾晞的话顿了顿,看着顾瑾道:“经过扬州的时候,她把南召那边的乔先生带过来了,说要在建乐城找一片地方,建冰窖让那位乔先生剖死人用。” 顾晞的话顿住,看着顾瑾,笑道:“说是要做敦伦之间,不至于怀孕的东西。 “我觉得,应该是好事儿,李姑娘觉得穷人家一直生孩子,又养不起,孩子生下来,只好闷死,或是扔掉,有伤天和,有碍人伦。要是能有一样东西,让夫妻两人不想生时就不会怀上,也是一件好事儿。” “这是大当家的主意,大当家让她们做的?”顾瑾微微蹙眉。 “应该是,这样的主意,也只有李姑娘能想到。。”顾晞不怎么确定的答了句。 “嗯,要是真能有这样的东西,也就不至于生死全凭天道。”顾瑾眼睛微眯,似乎在自言自语。片刻,顾瑾看向顾晞,笑道:“现在市面上卖得极好的两样药,神仙丸和一贴灵,听说就是乔先生她们做出来的?” “是,一贴灵治外伤极好,我从鄂州城递到兵部的那张药方就是,李姑娘说,南召山里还有不少好药,说乔先生她们,治病的本事也十分高强。” “嗯,大当家要找多大的地方?”顾瑾笑问了句。 “她说要两三千亩,说备着以后,她打算的多,还说什么风车水车的。”顾晞看着顾瑾。 “你带她到几处皇庄看看,她要是看中了,就拨给她。”顾瑾看着顾晞笑道。 顾晞眉毛扬起。 “看皇庄的时候,顺便看看棉花,大当家跟你说过棉花吗?”顾瑾看着顾晞高扬的眉毛,笑道。 顾晞摇头。 “真是极好的东西,也是南召山里那些人种出来的,这棉花,说不定能让天下人都有衣穿,你去好好看看。”顾瑾一脸笑。 顾瑾和顾晞说说笑笑,一直到晚上的庆功宴开始。 庆功宴后,顾晞辞了顾瑾,往睿亲王府回去。 在睿亲王府大门外,如意等人侍候顾晞换上白棉布孝衣,顾晞上了台阶,看着门槛内男东女西,站着顾昀、顾暟和顾暃,还有宁和公主。 “你怎么在这里?怪不得庆功宴上没看到你。”顾晞先和宁和公主说话。 “庆功宴上又不得说话儿,正好,我陪阿暃在这里等你。”宁和公主笑道。 “天儿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以后,不用这种虚客气。”顾晞扫过顾昀和顾暟,面无表情说完,片刻,又淡而无味的补了句,“都是自家兄弟,不用这些虚礼。” 顾昀脸色青白,顾暟垂头垂手,欠身应是。 顾暃紧紧抿着嘴,垂下了头。 “都回去吧,你跟我来。”顾晞说到你跟我来,点了点宁和公主。 “你陪我!”宁和公主抓着顾暃。 顾暃用力挣了几下,没挣出来,被宁和公主拖着,跟在顾晞后面,往顾晞那间正院过去。 文诚等在正院门口,看着跟在顾晞后面,用力拖着顾暃的宁和公主,无语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阿玥这是想拉近世子和这个妹妹的情份,可这拉拢,不是这个拉法啊! “世子爷累了吧?酒多了没有?”文诚和顾晞说话,却看着宁和公主。 “大哥累了!”顾暃立刻站住,伸手去掰宁和公主的手。 “那……”宁和公主迟疑了。 她家文先生的言外之意,她也听懂了。 “进来吧。”顾晞斜了眼文诚,转身示意宁和公主。 第319章 花儿 宁和公主犹豫了下,心一横,拽着顾暃进了院门。 反正,来都来了! 文诚背着手,跟在后面往里进。 进了上房,顾晞接过小厮递过的湿帕子,擦着手,斜着宁和公主问道:“说吧,这么急慌慌的,什么事儿!” “瞧三哥说的,好几年没见你,就是想你了,能有什么事儿!是吧阿暃?咱们就是想他了!是吧?”宁和公主一脸正气。 顾暃脸色微白,垂着头一声不响。 “你要是不说,那可就算了,我就今天得空儿,也就这一会儿,你看这天,也不早了,你要是没事儿,让守真送你回去。 “明天起,我就要忙大哥大婚的事儿了,一丁点儿空儿都没有。”顾晞斜瞥着宁和公主。 “三哥你!”宁和公主气的呼了口气。 “到底有事没事儿?”顾晞头往前伸,看着宁和公主再问道。 “有事有事!三哥真烦人!还是二哥好。”宁和公主气的跺脚。 “有事儿就说吧,直说。”顾晞嘴角上挑。 “你说?”宁和公主拉了把顾暃,顾暃拧过头,“我没事儿,我说过,怎么样都行。” “怎么能怎么样都行呢!你不说我说!”宁和公主极有气势的一拧头,“三哥!阿暃老大不小了,我是说,虽然阿暃老大不小了,可你也不能随随便便挑个人家,就把她嫁了。” “噢~”顾晞拖着长音,“难道,她也跟你一样,自己看好了?” “那倒没有,要是看好了,我早去找大哥了。”宁和公主干脆坦诚。 “大哥说你跟着李姑娘,学了个皮糙肉厚,还真是!”顾晞嘴角往下扯成个八字。上上下下打量着宁和公主。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怎么皮糙肉厚了?大哥说我皮糙肉厚,是笑着说的,真笑!根本不是你这个样儿!”宁和公主怼了回去。 “行行行,我错了,你现在能吵架能打架,能文能武,我惹不起,我错了。 “阿暃的事儿。”顾晞点着顾暃,“你自己看,自己挑,就连嫁不嫁,都随你,我自己的事儿还管不过来呢,哪有功夫多管你们这些闲事儿! “你们俩商量。”顾晞从顾暃点到宁和公主,“不过,你这眼光,可不怎么样儿,要是拿不准,请你家文先生掌个眼!” “我这眼光怎么不怎么样了?文先生不好吗?”宁和公主不干了。 顾晞呃了一声,瞪着文诚,“她怎么这么牙尖嘴利了?” “托大当家的福。”文诚欠身笑了句,看向宁和公主,笑道:“事儿办好了,咱们走吧,你三哥是真累了。” “三哥好好歇着吧,我们走了,我和阿暃学着蒸发糕呢,明儿蒸出来,送给三哥尝尝。”宁和公主办成了大事,心情愉快。 “谢谢大哥。”顾暃冲顾晞深曲膝下去。 “好好挑,不要急,别管什么年龄大不大的。”顾晞看着顾暃,交待了句。 “嗯。”顾暃喉咙微哽。 ……………………………… 回到炒米巷宅子里,大常他们忙着打扫,李桑柔出来,买了几包点心,往石马巷去看果姐儿和秀儿她们。 石马巷张猫儿家院门紧锁。 李桑柔惊讶的看着院门上那把大锁。 这是自从张猫家搬到石马巷以来,她头一回看到院门上锁了! 张猫家典的有佣工,家里一直有人,这院门怎么会上锁? 李桑柔将手里的点心包放到门台上,左右看了看,退了几步,往前助跑几步,纵身跳起,抓住从院墙里伸出来的一根粗树枝,站到树枝上,往院子里仔细看了看,又侧耳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跳进院子里。 院子里该收的都收进了屋,该盖的都盖好了,正屋门锁着,厢房门也锁着。 李桑柔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儿,跳出院墙,拎起那几包点心,想了想,往隔两条巷子的曼姐儿家过去。 曼姐儿家和张猫家一样,院门上锁,院子里收拾的整整齐齐,锁着门。 李桑柔出来,站在巷子口,犹豫了下,叫了辆车,往城外张猫她们的作坊过去。 张猫她们的作坊,买的时候因为图便宜,离城不算近,只不过,这几年里,建乐城往外扩延了好几里,张猫她们作坊远还是远,却是不荒凉了。 夜幕垂下来时,车子照李桑柔的指点,停在了张猫她们作坊门口。 作坊里灯火通明,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上前拍门。 门立刻就开了,还是上次那个凶悍的把门婆子,一看到李桑柔,一声唉哟!“我认得你,大当家,你怎么又来了?” 李桑柔被她这一句怎么又来了,说的差点噎着。 “大当家快请进!大当家你是找我们几位掌柜吧?张掌柜?谷掌柜?还是都找?”婆子热情无比。 “都找,都在呢?”李桑柔进了院门。 “在在在,不过没在这里。”婆子一脸笑。 “没在这里?那在哪里?”李桑柔顿住了步。 “那边院子里!就隔壁!大当家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掌柜又接大生意了!大得不得了的大生意!哪!你看到没?就贴隔壁!你看你看!多亮!就那儿!”婆子得意的指着隔壁一片灯光。 “怎么过去?”李桑柔指着婆子指的那一片灯光。 “从咱们这院子就能过去,不过,谷掌柜说,这会儿太忙,这边那边,来来回回的穿来穿去,容易乱,就把中间那道门儿,暂时锁上了。 “大当家要过去,得绕过去,哪,从这里出去,往这边,往那边也行,差不多远,沿着围墙一直走,看到扇跟这差不多的院门,那就是了。 “那边儿守门的是宋大嫂子,我俩好得很!她可比我凶,大当家你当心点儿。” 守门婆子细细的叮嘱李桑柔,李桑柔连声应了,谢了守门婆子,沿着围墙,往另一半过去。 走了两三刻钟,李桑柔看到了另一扇院门。 另一位更凶的守门婆子宋大嫂子,见过李桑柔一回,让着李桑柔进来,扯着嗓子往里喊。“大当家来了!” “姨姨!”翠儿和果姐儿一前一后,尖叫着冲出来。 “姨姨姨姨!”大壮紧跟在后面,架着胳膊跑的呼呼生风。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学里放假了?”李桑柔张开胳膊抱住翠儿和果姐儿,笑道。 “阿娘说,但凡能动的,都得过来帮忙,我们有车,早上坐车去上学,放了学坐车回来,写好课业就得干活!”翠儿一如既往的接话快说话快。 “阿娘凶得很!”果姐儿赶紧接了句。 “打人!”跑的喘着粗气的大壮说着打人两个字,一脸惊悚。 “没真打。”果姐儿拍了大壮一巴掌。 “谁让你睡着了!打你活该,我和果姐儿就没挨过打!”翠儿顺手拍了大壮一巴掌。 “你们阿娘这又干什么呢?又接什么大生意了?忙成这样?”李桑柔推着三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织布!”翠儿扬声答道。 “真是大当家!”赵锐他娘杨嫂子从头一排屋子里伸头看过来,惊喜的叫了一声。 “大当家回来了!” “真是大当家?” “唉哟真是大当家她张婶子快!” …… 左右各四五排屋子里,顿时一片喧嚣。 “大当家您回来了,你这一趟去的时候可不短!” “大当家你这是刚回来?” 一群半老娘儿们,围着李桑柔,连说带笑,连拍带打,将李桑柔簇拥进了两排屋子中间的两间厢房里。 “都回去练活儿!别分心,早练好早回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张猫叉腰站在几排屋子中间,扬声叫道。 各排房子之间一个个的戴着花儿的黑脑袋你推我搡,赶紧回去了。 “你们这个,又接了什么新活儿?”李桑柔迎着进屋的张猫问道。 “大当家先喝碗浆水,去去暑气。”谷嫂子递了碗浆水给李桑柔。 “大当家吃饭没有?刚出锅的三丁包子,我给您拿两个?”韩嫂子伸头问道。 “大当家怎么还带东西来?” “翠儿你下来!还有果姐儿,大壮你多大了!都下来下来!” “再拿条冰过来!瞧这屋热的,大当家怕热!” …… 李桑柔的问话淹没在一片热闹中。 李桑柔接过碗冰镇浆水,慢慢抿着,等这帮娘儿们安静下来。 十几个风风火火的娘儿们一通忙,往打通的两间屋里加了两大条冰,摆了满满一桌子吃的喝的,外加各色冰镇瓜果,再沏了一壶据说是多贵多贵的名贵茶,总算,安静些了。 李桑柔正好喝完一碗浆水,在桌子上看了看,挑了碟子河虾放到面前,看了一圈诸人,笑问道:“你们这,又接了什么生意?” “大生意!”张猫声调高昂,顺手抓了只包子,咬了一口,含糊道:“大得不得了!” “有个扬州来的大商号,要在咱们建乐城找织坊,人家教纺线织布,咱们出地方,出人,出钱置纺线织布的机子,织布的料子人家给,织出来的布人家全收,工钱合适得很!” 谷嫂子兴奋接话。 “扬州?”李桑柔挟河虾的手微顿。 “对!说是现在在扬州,说从前是杭城的大织坊,唉呀,人家那手艺,好的没话说!那可真是!不得了!有钱的很!天天来咱们这儿的那个,才是个三等管事儿,就一身绸子,再换一身,还是一身绸子,啧,不得了!”张猫啧啧有声。 “识书达礼,还会念诗呢。”赵锐他娘杨嫂子伸头插话。 “用什么织布?城外新种的棉花?”李桑柔慢腾腾问了句。 “对啊,你怎么知道?”张猫一脸惊愕。 “你说大当家怎么知道?还能有大当家不知道的?”曼姐儿她娘韩嫂子白了张猫一眼。 “棉花已经收了?”李桑柔接着问道。 “还没呢,快了,说是就这几天了,就是因为快收了,才急的不行!”张猫一下下,响亮的拍着巴掌。 “人都是现招的,机子现做的,纺线织布现教的,这把我们几个,急的不行!”谷嫂子也啪啪拍着手。 “你们这,机子现做的,人是现招的,纺线织布你们都不会,现教,那这生意,你们怎么接下来的?”李桑柔问道。 “我们有这一大块地儿!”张猫得意无比的伸着胳膊,划拉了一圈儿,差点打着李桑柔。“这会儿,咱们这建乐城,要有这么大一块地方,那可不容易!” “这是咱们猫儿的功劳!”谷嫂子笑起来,“当初我还不让买,说买那么多荒地干嘛。 “是猫儿说,大当家买宅子,一买就是两座三座,从来没一座一座买过,买地也是,买一块,必定再带一块,猫儿说,大当家多会做生意呢,她这么买,咱们也要这么买。 “就买了!”谷嫂子猛一拍巴掌。 “我们猫儿做生意可是真厉害!这桩生意,也是猫儿先看到,说是大生意,我们才去争过来的!”韩嫂子接着笑道。 “棉花是人家的,织了布也是人家的,你们出地方出机子出人,这帐怎么算?”李桑柔看着张猫问道。 “头一年,就是给工钱,布织出来,她们来人评等,一等二等三等,都定好了价儿的,钱也不少。 “从明年起,咱们用她们的棉花也行,用她们的棉花,就跟今年一样,拿工钱,咱们自己收棉花也行,自己收棉花织的布,另商量卖价。 “从明年起,五年内,咱们收的棉花,织出来的布,要有一半卖给她们,其余一半,随咱们卖,给她们也行,给别家也行,咱们自己卖也行!五年后,就全随咱们!”张猫声调高昂。 “我们算过了,就算是拿工钱,那钱也不少!还有,她们这织棉布的手艺,也能织绸子,我们商量过了,等秋天里,我们就收点儿丝进来,织织绸子!”谷嫂子一脸笑。 “那绸子多贵呢!指定挣钱!”韩嫂子笑的眼儿弯。 “我们打算好了,头一年两年,就拼着不赚钱,亏点儿也行!”张猫捋了捋袖子。 “扬州那边,来的是谁?姓什么?”李桑柔慢慢吃着河虾,问了句。 “姓高,高掌柜,利落得很,大掌柜气派!有见识得很,利害!”张猫答了句,呆了呆,瞪着李桑柔,“你这话,来的是谁?姓什么?难不成,扬州这大商号,你认识?” “嗯,这棉花的生意,我有点儿股份。”李桑柔吐出只虾壳。 张猫两只眼睛都瞪圆了,从李桑柔瞪向同样两眼溜圆的谷嫂子,再看向她瞪谁谁瞪她的诸人。 “敢情!”张猫猛一拍大腿,“早知道是你的生意,唉!为了这笔生意,我们从上到下,吃奶的劲儿都努出来了!早知道是你的生意!唉!敢情!” “咦,我的生意就好拿了? “这生意真不能算我的,我就是有点儿股,这生意的东家,精明厉害得很,你们小心点儿。”李桑柔斜了张猫一眼。 “你瞧瞧,瞧瞧!”谷嫂子一下下拍着大腿,“我就说,咱猫儿厉害得很!瞧瞧瞧瞧!猫儿这一爪子下去,看看!这一把抓下去,就是大当家的生意!瞧瞧咱猫儿这眼光!” 众人七嘴八舌,屋子里再次热闹的掀翻屋顶。 李桑柔一只手堵着耳朵,一只手挟着河虾慢慢吃。 第320章 成双成单 隔天一大清早,李桑柔进到顺风总号后院时,两大桶山泉水已经送到了。 老左从铺子门外,一路跟进来。 这几年,他胖了不少,面团团一脸笑,绸衫上也是喜字暗纹,比从前更显喜气,这会儿,跟在李桑柔后面,笑的见牙不见眼,整个人,从上到下,就是一团喜庆的笑。 “昨儿个世子爷凯旋,天大的喜事儿!又好看又热闹,我就做主,关了一会儿门,让大家伙儿都去看个热闹,咱们也沾沾喜气。 “说起来,世子爷这一趟凯旋,这天下可就真是太平了!多好!以后,满天下就都是咱们大齐的了!南边儿也是咱们大齐!多好!多大的喜事儿呢! “大当家您说是不是? “昨儿个看到世子爷凯旋,世子爷可真威风,好看极了!看到世子爷,我就想着,大当家也该回来了,说不定是跟大帅一起回来的呢!果不然! “大当家也是昨天回来的吧?跟咱们世子爷一起? “昨儿我就想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我特意早了半个时辰过来,果然!我才刚到,这山泉水就送到了,我就知道,大当家的回来了! “大当家您不知道,这山泉水一送进来,根本不用我说,这一个两个的,唉哟这个勤快,不能再勤快了,一个两个的,都抢不到抹布,您瞧这里里外外,干净吧?您看看,都发亮了。 “大当家这一趟回来,能长住了吧?不用再老往外跑了吧?说起来,大当家这几年是真辛苦,就没在家里呆过,辛苦啊……” 李桑柔进了后院,往壶里添上水,烧上,再拿出茶壶茶杯,拿出带来的茶叶,眼看着一壶水都要烧开了,老左这一气儿没停过的话,还没说完。 “你回回都这么早!” 老左的小河流水般的絮叨,被宁和公主一声脆喊打断,老左急忙一个转身,对着宁和公主长揖见了礼,又对着顾暃长揖见了礼,拱着手,赶紧往前面去了。 “你也早,阿暃姑娘早。”李桑柔笑应了句,示意两人坐。 “这是什么茶?杭城的茶吗?”宁和公主坐到李桑柔旁边,伸头看茶叶罐里的散茶。 “这是福建的新茶,长沙王爷给我的,杭城的茶也有,那一罐就是,要尝尝吗?”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和顾暃笑问道。 “长沙王?噢!阿岩他爹!”宁和公主换了个称呼,看向阿暃,“南星她哥。 “杭城的新茶我们尝过了,早上刚刚喝过,三哥给的,还是尝尝这个吧,要是好,我去找阿岩阿娘要!”宁和公主小心的捻了几根茶叶,闻了闻。 “瞧你挺高兴的,见到文先生了?”李桑柔扫了眼宁和公主,笑问道。 “见到他有什么好高兴的!”宁和公主说着有什么好高兴的,却笑出来,“早就见过了,我高兴不是因为他,他又没什么。 “我高兴,是因为昨天三哥回来,我拉着阿暃,去跟三哥说了,让他别逼着阿暃嫁人,三哥真好,他还说阿暃呢,说别管什么年龄大不大的,三哥真好。”宁和公主笑的眼睛弯起。 “你二哥三哥呢?”李桑柔看向顾暃,问了句。 “三哥有心仪的人,他说他去跟大哥说,前一阵子,他有点儿担心,今天一早上,我就让人捎信给他了,让他放心去找大哥说话,大哥肯定不会难为他的。 “二哥想得多,他挑门第儿什么的。”顾暃含糊了句,“三哥说,二哥明明挺笨,还偏偏觉得自己可聪明了,又爱钻牛角尖儿。 “三哥说我们不理他,说理了也没用,他根本不听我跟三哥的,一说起来,就是你们小,你们不知道,你们懂什么,从前是,现在还是这样。” 顾暃叹了口气。 “嗯,都是大人了,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各人担当各人。 “你自己呢?有相中的人没有?”李桑柔看着顾暃笑问道。 “就是没有,不过我肯定会嫁人的,以后我用点心挑!最好孝期里挑好,出了孝就能过礼什么的。”顾暃叹了口气。 “让你家文先生帮帮忙,文先生眼光好。”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道。 “早就跟他说了,他说了几个人,不过都要等一阵子才能回来,都还在军中呢。 “还有致和呢,也老大不小了,文先生让我留心,替致和挑个媳妇儿。 “我也就刚刚露了点儿口风,前儿吧,钟二奶奶跟我说,她娘家侄女儿,怎么怎么好,钱三奶奶娘家嫂子,特意过来找我,说她们钱家姑娘,怎么怎么好,还有尉家,还有杜相家!还有几家。” 宁和公主抬着下巴,“这一阵子,净听她们说她们家姑娘怎么怎么好了,唉,真是,可会夸了。” 李桑柔失笑。 宁和公主还没嫁过去,这份当家大嫂子的模样,已经十足十了。 “南星好不好?阿岩和他妹妹阿乐呢?”李桑柔看向顾暃问道。 “南星怀上了,前一阵子难受得很,最近好些了,可还是不怎么好,怕闻味儿,回回我们去看她,都是洗的干干净净,上一回,阿玥疏忽了,有只帕子熏了香,也不算熏香,就是沾了点儿,也没拿出来,她就闻到了,就吐起来。 “唉,瞧着她那样子,真难受,人也瘦了不少,唉。”顾暃连声叹气。 “阿岩乖得很,有一回我们带着他去看南星,南星正在吃蛋羹,没吃几口就吐了,阿岩吓的哇哇哭,一边哭一边往外掏东西,说:这个给你,这个也给你,不不你别这样。 “南星难受成那样,都被他逗笑了。 “不过!我现在最喜欢阿乐!阿乐可虎了,什么都不怕,手脚快的出奇,长沙王妃说,等长大了,练功打仗什么的,只怕阿乐要比阿岩强。”宁和公主接话笑道。 “我们都等着呢,要是他们长沙王府下一代出个女将军,那就好玩儿了!”顾暃声调高扬。 “我们俩商量好了,要是以后阿乐真有本事当女将军,我们俩就帮她,使劲儿帮!让她去做女将军,多威风啊!”宁和公主跃跃欲试。 “对!让阿乐当他们九溪十峒的大将军!”顾暃顺手捋了把袖子。 李桑柔扬眉看着两人,哈哈笑起来。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宁和公主不干了。 “我是高兴!我也帮,帮阿乐,也帮你们,尽全力,怎么样?”李桑柔赶紧表态。 “这还差不多!”宁和公主翘着嘴角,哼了一声。 “唉哟!你们俩好长的腿!”院门里一声唉哟,潘定邦哗哗摇着折扇,一头扎出来,“也是,你俩没有差使不用应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俩可真舒坦!” 潘定邦顺手捞了把旧竹椅子,举着折扇试了试,挑了个风大的地方,放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 “论腿长,谁能比得过你啊,文先生回来,你伸头先到了,三哥……咦!三哥回来,你怎么没抢个头眼啊?”宁和公主斜着潘定邦。 “头眼?头眼是什么?”潘定邦没听懂。 “头一眼!”宁和公主再横了潘定邦一眼。 文先生回来,他居然抢在她前头,这事儿还耿在她心里没过去呢! “你三哥,哈!”潘定邦哈了一声,哗的抖开折扇,“虽说我跟他是自小的情份,可你三哥,他是大帅么,他忙!” “世子上回提到你,错着牙要打你,你怎么惹他了?”李桑柔笑眯眯问道。 “我说呢!”宁和公主哈哈大笑,顾暃也笑出了声。 “我哪惹他了,他这个人,霸道不讲理,不让人说话。 “你看,咱们说的好好儿的,能不能别提他?我有事儿!大事儿!”潘定邦一脸严肃。 “就是你去不去杭城的事儿啊?”宁和公主笑过了,用帕子试了试眼角,笑道。 “这事儿吧,”潘定邦拖了拖椅子,面向李桑柔,以示他不跟宁和公主和顾暃一般见识。 “主要是为了十一,唉!”潘定邦一声长叹,“你不知道,十一可怜哪! “我这差使,虽说一趟一趟的,操碎了心,可好歹,是有去有回,回来还能歇几天,对吧,到现在,我这差使,大功告成。 “十一就惨了,落到我二哥手底下,差使一桩接一桩,没完没了不说,十一说,” 潘定邦上身前倾,压着声音道:“十一写信说,他觉得,他那些差使,错处肯定比功劳多多了!功劳不功劳的,他根本不敢想,他只求别犯了大错,你说说,可怜吧?” 潘定邦猛一拍巴掌,把宁和公主和顾暃都吓了一跳。 “那不至于吧。”李桑柔上身往后。 “说不定!我二哥那人,多狠的手呢!保不准!唉,十一可怜!”潘定邦连声啧啧。 “那你去杭城干嘛?替十一犯错儿?”顾暃问了句。 “你看你这话说的!”潘定邦横了顾暃一眼。“是这么回事。”潘定邦转向李桑柔,压着声音,一脸神秘,“我二哥这差使,临时的,没几个月,说不定没几天,就该回来了,杭城是个好地方对不对,多好的地方呢,离建乐城又远,你说,我和十一,要是到杭城……” 潘定邦搓着手指,一脸兴奋,“多好,是吧?” “十一已经就地转任杭城了?”李桑柔斜着潘定邦。 “对啊!我一听说,赶紧就给十一写信了,用你们顺风最贵的那个急脚递,到杭城,6天! “我知道的早,说是那会儿还算战时,六品以下,我二哥就能任用,再报给吏部就行,十一跟我二哥一说,我二哥就答应了,让十一自己挑的地方,离杭城最近的一个小县!” 潘定邦愉快的拍着折扇。 李桑柔一脸同情的看着潘定邦,“那你呢?也打算去杭城了?” “对啊!不过我不想做县令,我想到杭城府衙里,差使么,越清闲越好,不清闲也行,大不了多带几个幕僚!”潘定邦再次抖开折扇,愉快无比。 “十一的任命,已经出去了?吏部那边?”李桑柔声调里都是同情。 “出去了!我盯着吏部出的!一丝儿没耽误!”潘定邦哗哗摇着折扇。 “第一,你二哥,杭州路帅司,兼杭城府尹,不是临时的。第二,你二哥这帅司,和府尹,是要一连做两任的,十年。”李桑柔冲潘定邦举起巴掌,再翻过来。 潘定邦连人带折扇一起僵住了,宁和公主和顾暃托腮听着,听到这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 “你你!”潘定邦缓过口气,指着李桑柔。 “我说的,是有旨意的,临时这话,谁告诉你的?”李桑柔打量着潘定邦。 “我大嫂!”潘定邦一声嚎叫,“我阿爹忙得,根本见不着,就是见得着,我也不敢问他,我问我阿娘了,她不跟我说,二嫂也不告诉我,我大嫂正好回来了,我就问我大嫂,我大嫂说……” 潘定邦的话猛然卡住,片刻,眼睛瞪起,一折扇拍在桌子上,“是我听岔了!我大嫂是说,你往好处想,你二哥这差使是临时的,过一阵子就回来了!前面有一句,往好处想!” 宁和公主和顾暃笑的声音都变了。 “喝杯茶。”李桑柔示意潘定邦喝茶,“还是要往好处想。” “十一……”潘定邦没喝茶,抬手捂在自己脸上。 “要不你也去杭城吧,陪着十一,你陪着他,再怎么,他也没话说。”李桑柔认真劝道。 “那还是算了,已经折进去一个了,总不能再折进去一个。”潘定邦立刻摇头,随即一声哀叹,“没有十一,我……” 潘定邦难过的说不下去了。 他和十一,从小儿志趣相投,最能说得来,两个人形影不离,十一不在建乐城这一两年,他根本就没有这儿逛那儿逛的兴致,一个人瞎逛,有什么意思? 可去杭城…… 算了算了,二哥的狠手,他绝不想再领教! 唉,他和十一,一北一南,从此形单影孤,十一可怜,他也可怜哪! 第321章 并无不同 顾晞忙了三四天,和兵部、枢密院交接清楚,往顺风总号后院约请了李桑柔,和乔先生等人一起,又叫上几位祖传数代挖冰窖的老供奉,以及几位堪舆的先生,一行二三十人,去京畿一带的皇庄查看挑选。 带上几位堪舆的老先生,这是伍相公听说这事儿之后,特意找顾晞交待的。 照伍相公的说法,第一,挖这么大的地方,做这样的事儿,他觉得,这得算是大事儿,最好看看风水,反正,也没什么坏处不是。 二来,风水风水,看风看水看地形,这毕竟是往地下挖,要是挖下去才发现地下有水脉,或是挖好了,逢上百年不遇的大雨,才发现地势过洼,雨大了积水什么的,那可就不合适了。 顾晞一听,觉得很对,就从钦天监那边,把几个据说最厉害的堪舆先儿,全请出来了。 一大清早,顾晞带着挖冰窖供奉,堪舆的先儿,出了北城门,会合了等在城门外的李桑柔、黑马等人,以及乔先生、李启安等人,不紧不慢,往头一处皇庄过去。 从城门往外,房舍摊贩到处都是,人烟若倒扇形往外漫延,由稠密到稀疏,足足连绵了七八里。 众人勒着马,一边走一边看,过了这七八里路,阡陌纵横之中,一座靠着官道的村庄不大,挨着官道的打麦场上,竖着根两丈多高的杆子,一面布幌子有半根杆子那么长,红底上三个雪白大字:收棉花。 顾晞得过顾瑾的交待,又特意让如意细细打听过这棉花的事儿,看到收棉花三个字,立刻勒住马,看向李桑柔笑道:“你的棉花?” “不是我的。跟我没什么相关。 “最早种棉花的,是瞎子他王师兄,慧眼识珠一力推广的,是皇上,瞧出这棉花的好处,铺本钱收棉花织线织布的,是扬州的孟娘子,好像还有别的有眼光的商家。 “这事儿,你看,都和我无关。”李桑柔笑道。 顾晞斜瞥着她,片刻,笑道:“行,你说跟你无关,那就和你无关。咱们去瞧瞧。” 收棉花的布幌子下,一边放着三个半人多高的大竹筐,一边放着两只三尺来高的木头箱子,大竹筐里放着棉花,木头箱子里堆满了亮闪的铜钱。 布幌子下,对着两个伙计一个车夫,已经排了七八个人,个个都抱着破竹筐,破竹筐里,堆着或多或少的棉花。 两个伙计,一个正仔细查验棉花,一个托着垫板提笔记帐,车夫拎着秤,等着伙计查验好棉花过秤。 李桑柔和乔先生等人一向不起眼,顾晞今天一身便装,料子式样都十分普通,带的人又少,勉强算不太起眼。 他们这样一群人,在贵人云集的建乐城,在见多识广的建乐城周边人眼里,不算太惊动。 “这棉花什么价?”顾晞在官道边上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护卫,走到布幌子下,伸着头,这看看,那看看,笑问道。 “一等的,二十个大钱,二等的,十六个大钱,三等,十二个大钱!”记好帐的伙计急忙陪笑答道。 “一个村里,能收多少棉花?”顾晞仔细看了看装棉花的三只大筐。 “看村子大小,也看种的多少,少的也就十来斤,大的,四五百斤呢,”伙计陪笑欠身。 “你们是本地的,还是从扬州过来的?上头管事儿是谁?”李桑柔跟在后面,问了句。 “小的是扬州过来的,这两位是咱们建乐城本地人,小的们是跟着高管事过来的。”验好棉花的伙计听李桑柔这句问话问的不一般,急忙欠身答道。 “有多少人在收棉花?高管事呢?”李桑柔接着笑问道。 “和小的一起过来的,总计二十个,每人搭两个人,总计二十队,高管事,小的就不知道了。”伙计陪笑答话。 李桑柔嗯了一声,看向顾晞,顾晞正兴致勃勃的挨个看着排队的农人筐子里的棉花。 “咦,你这筐里,就这些,怎么这么少?”顾晞看到第三个,是位老妇人,破竹筐里,一层棉花连筐底都没能盖满。 老妇人横了顾晞一眼,没理他。 “她把棉花苗儿拨了喂鸡了。”后面一个妇人,声调里明显透着幸灾乐祸的味儿。 “我想喂,我喂鸡咋啦,关你啥事儿!”老妇人猛回头,冲妇人吼道。 “我没跟你说话,我跟这位大爷说话!”妇人一边说话,一边用力拍着她那大半筐棉花。 老妇人狠狠的剜了眼妇人那大半筐棉花,猛的转回了头。 顾晞看着乌眼鸡般的老妇人,往旁边退了两步,接着往后看,却不敢轻易多话了。 老妇人的棉花太少,攥着四个大钱,再次狠剜了眼正盯着伙计验棉花的妇人,气哼哼的走了。 妇人拿了近百个大钱,眉开眼笑,抱着装着铜钱的竹筐,连走带跑。 后面的一位老妇,竹筐里堆着满满的棉花,顾晞往前半步,微微伸头看着筐子里的棉花,笑道:“你家棉花这么多,这棉花看着不错,你家多少地?” “是多!我一颗苗都没拨!”老妇满嘴的牙掉的漏风,拎了拎破竹筐,浑身都是笑。 验棉花的伙计迟疑了下,顾晞忙往旁边让了两步,示意两个伙计和车夫,“你们收你们的,别管我们。” 验看棉花的伙计欠身应了,拉过老妇那筐塞的满满的棉花,细细验看。 伙计将老妇筐子里的棉朵一个个挑出来,分成三堆儿,过了秤,旁边的伙计记好帐,从木头箱子里一把把抓出大钱,蹲在地上,点给老妇。 老妇两只眼睛圆瞪,先是全神贯注的紧盯着验棉花的伙计,看他往三等的放一朵,就心疼的往前一伸头,看着往一等里放几朵,就笑的看不到眼睛。 车夫过秤时,老妇伸着头,屏着气,看着车夫提着秤,秤尾低的秤砣差点滑掉下去,笑成一朵花儿,不停的欠身道谢。 再到记帐的伙计一把一把抓出铜钱,老妇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细细的数。 总共数了一百九十八个大钱,十个一堆放在地上,老妇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再点过一遍,一把一把,小心翼翼的将铜钱放进她那个破竹筐里。 老妇看着破竹筐底上铺的满满一层的铜钱,小心翼翼的抓起一把铜钱,手一松,铜钱咣咣噹噹掉进钱堆里,清脆的叮噹声,能听到,也能看到,老妇笑出了声。 “有钱了?”顾晞凑过去,笑道。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八!”老妇冲顾晞喊。 “我是说,你有钱了!”顾晞提高声音。 “可不是,我没舍得拨!他们都拨了,我没舍得!那嫩生生的苗儿,多好呢!瞧瞧,长出来的都是钱!大钱儿!瞧这大钱儿!”老妇慈爱无比的端祥着她的大钱儿。 顾晞无语的看着她。 李桑柔失笑出声,上前一步,贴近老妇耳边,高声问道:“这钱给谁啊?” “不给谁!做身新衣裳!还想吃顿肉!我的钱!”老妇搂着破竹筐,瞪了李桑柔一眼。 “好!就该这样!”李桑柔冲老妇竖起大拇指。 老妇斜瞥着李桑柔,一把抱起破竹筐,“就是我的钱!我的!” 顾晞哈哈大笑,拉着李桑柔往后一步,“你过来,那是她的钱,你别打主意。” 李桑柔也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往后几步。 “走吧。”顾晞示意李桑柔。 两个人回到官道上,上了马,接着往前。 刚到头一处皇庄,乔先生就连声说好,就这里了,赶紧定下来!赶紧动工!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她,李启明赶紧推乔先生,“您先别说话,大当家还没说话呢。” “这里多好!赶紧动工……行吧,你们看吧。”乔先生转头看到李桑柔那一脸的无语,一脸讪讪。 五六个挖冰窖的行家里手,和四五个堪舆先生,一边拿着细长的铲子,一边拿着罗盘,神情严肃,举止庄重,沿着庄子边,一边走几步铲一铲,一边托着罗盘,掐着手指,念念有词。 顾晞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向着李桑柔侧头过去,压着声音,先抬下巴示意挖冰窖的那一伙,“这边还好,能挖不能挖,实实在在的,虽说肯定也得挑一挑,显显本事,毕竟有限。 “那几个。”顾晞再冲几位堪舆先生努嘴,“你瞧着吧,不把皇庄看遍了,他们指定挑不出来,就是看遍了,也得摆出一幅高深莫测,绞尽脑汁儿的模样,不过但是的挑毛病,然后肯定要行一行什么祈禳之法,非得显够了本事不可! “烦人得很!” “那你为什么带他们来?”李桑柔斜着顾晞。 “伍相公说的,说他们能看风水,就会看地势,你要挖那么大一块地方,咱们都不会看地势,万一没看好,碰上十年五十年,甚至百年不遇的大雨,怎么办? “忍一忍吧。”顾晞叹了口气。 “嫌弃的是你,说忍一忍的也是你,我觉得挺好,多认真呢。”李桑柔看着严肃认真的堪舆先生们。 “就是嫌弃,才要忍一忍,不说这个,这个庄子他们肯定看不上,咱们去下一个庄子吃中午饭,那个庄子有一片果园,果园里养的鸡,是吃掉下来的果子长大的,肉味儿鲜香,还有上好的桃胶,我昨天就让人过去,让他们先准备着。”顾晞转了话题。 “咱们吃叫花鸡!”李桑柔搓了搓手指。 “叫花鸡?”顾晞有几分惊悚的瞪着李桑柔。 “是不怎么干净,你要是嫌脏,让如意他们做给你吃,我们吃叫花鸡。”李桑柔示意跟在堪舆先生后面的黑马和小陆子几个。 “我什么嫌你脏过?咱们一起吃叫花鸡。”顾晞下意识的往李桑柔身边挪了一步。 李桑柔斜眼往下,看着他挪过来的那一步,往旁边挪出同样的一步。 顾晞也斜眼往下,看着李桑柔挪过去的那一步,片刻,抬眼往上,从眼角往下看着李桑柔,李桑柔背着手,认真的看着越走越远的堪舆先生,和跟在堪舆先生后面黑马等人。 这个皇庄,挖冰窖的行家,和堪舆的先生,两边都没看中,一行人上了马,往下一处皇庄过去。 一路上,经过的村庄,都能看到那面大大的收棉花的布幌子,布幌子下,都是一样的两个伙计一个车夫。 顾晞和李桑柔没再靠近,离了几十步,勒马看一看,就往前走。 走到一半,迎面四五匹马,离了一射之地,就放慢马速,避往路边。 李桑柔冲顾晞示意了下,纵马往四五匹马过去。 离得近了,四五匹马中最前一匹马上,一个看起来极是利落的中年妇人,迎着李桑柔笑起来,“是大当家。” “查看各处收棉花?”李桑柔冲到高管事面前,勒住马。 “是,收棉花倒还好,王先生让我们几个帮忙看着各村收棉花,说别收早了,棉桃还没干透,那就卖不出价儿了,辛苦一年,就因为心急,早了一天两天,那就太可惜了。”高管事言词爽利。 “辛苦你了。”李桑柔笑道。 “大当家这一句辛苦,哪里敢当,我们大娘子的差使,大当家又不是不知道,办走了样儿,大娘子立时就得翻脸,十几年的老脸都没了。”高管事欠身笑道。 “我也怕你们大娘子翻脸,说翻就翻,讨厌得很。行了,你忙吧,有什么事儿,就去顺风总号找我,或是去炒米巷,你都知道。”李桑柔笑说了句,拨转马头往前。 “是,多谢大当家。”高管事在马上欠身谢了,让过李桑柔,抖动缰绳,纵马往前。 “这是江州城那位孟娘子的手下管事儿?”顾晞和李桑柔并行,笑问道。 “是扬州城的孟娘子。这是她手下最得用的大管事之一,早先是个绣娘,她男人打她,打断了她两根手指,没法再做绣娘,她男人就把她典出去了,辗转到孟娘子手里,孟娘子把她买下来,做了大管事。”李桑柔回头看了眼已经纵马跑得很远的高管事。 “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顾晞也回头看了眼。 “男女之间,身体有别,仅此而已,就像人和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美有的丑,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强有的弱,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不一样,而已。”李桑柔语调轻缓。 顾晞看着她,片刻,嗯了一声。 第322章 艰 果然像顾晞说的那样,堪舆的几位先生看过第二座庄子,就表示一定得把皇庄全部看过一遍,才能说出哪一座皇庄最好最合适。 挖冰窖的几位行家连声赞同,他们也觉得必须全部看过一遍,只有看过一遍儿,才能把最好的挑出来。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么看,顾晞肯定没空,从第二天起,顾晞和李桑柔就不再跟着去看庄子了,顾晞要忙顾瑾大婚的事儿,李桑柔就是不忙,也不愿意一处处看庄子,她既不懂风水,也不懂挖坑。 乔先生再心急,也知道急不得,只好把这份心急,用在了催促堪舆先生和冰窖行家们早出晚归上,每天天不亮就出发,挨个皇庄堪看,一直看到天近黑。 七月中,又是一个酷暑天。 天色大亮时,李桑柔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后院临河的芦棚已重新搭过,高了些,宽阔了不少,顶上盖上了厚厚一层麦秸,再大的阳光也晒不透,芦棚下十分阴凉。 芦棚对着角楼,正好是护城河拐弯的地方,不管哪边来风,都能吹过芦棚,这座临水芦棚,算是处避暑的上好地方。 李桑柔极少用冰,一个夏天,也就是最热的那半个月,实在是热的睡不着觉,才在睡觉前,往屋里放上两条冰。 她要让自己时时刻刻适应于周围,不能时时在冰块之中,由凉爽骤入炎热,那一瞬间的窒息不适,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一瞬。 大常从新打的井里汲了水,灌进只扁平的皮袋里,将皮袋放到芦棚下,胖儿愉快的汪了一声,立刻扑上去,摊开四爪趴在上面。 这只皮袋是黑马特意给它订制的消夏水床。 黑马蹲在水床旁边,挠了挠胖儿,起来砸了两条冰,放进木头冰鉴里,将从炒米巷带来的绿豆百合汤等吃食放进去。 李桑柔用铜壶灌了山泉水,放到红泥炉上,洗茶壶放茶包,沏好一大壶茶,坐在风口,翘着脚看当天的朝报和晚报。 大常拖着两条冰,往库房收拾东西,黑马捏了撮茶叶,去西瓦子听书。 西瓦子新来的一个说书先儿,说的是什么封神,黑马最喜欢听了,正好最近也闲。 李桑柔刚刚翻了一半朝报,就听到竹杖乱敲的声音,放下朝报,看向院门口。 果然,米瞎子一只手挥着瞎杖,一路乱敲,从地上的青砖敲到门框,奔着李桑柔,直冲过来。 米瞎子后面跟着付娘子。 李桑柔没理会米瞎子,先仔仔细细打量付娘子。 付娘子又黑又瘦,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什么时候回来的?”李桑柔站起来,拖了把椅子,示意付娘子坐。 “昨晚上,这胖儿毛怎么没了,黑马给剪的?没毛的胖儿可真丑,都是一样的丑货!”米瞎子打量着趴在水床上的胖儿,胖儿时不时冲他汪呜一声,一幅热坏了,懒得多叫的模样。 “天儿太热,剪了毛凉快。”李桑柔随口答了句,看着付娘子笑问道:“早饭吃了没有?” “吃了,大当家这儿真凉快。”付娘子坐下,从桌子上拿起蒲扇扇着。 李桑柔从井里拽出只西瓜,一只手托着,飞快的削去瓜皮,对着只大碗,将西瓜切成大小合适的块儿,拿了两只银叉放上去,将在井里冰了一夜的西瓜块放到桌子上。 米瞎子顾不上嫌弃胖儿丑了,拎过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银叉,一口一块。 付娘子也吃了几块,放下叉子,和李桑柔笑道:“我不敢多吃凉瓜。” 李桑柔嗯了一声,站起来,拿了碗,从木头冰鉴里拿了七八个酥螺放到碗里,又拿勺子盛了些绿豆百合,浇在酥螺上,递给付娘子。 “给我也来一碗!”米瞎子指着李桑柔手里的碗,急忙叫道。 “那儿有碗,自己去盛,想吃多少盛多少。”李桑柔将碗递给付娘子,坐到付娘子旁边。 米瞎子哼了一声,飞快的吃了三四块西瓜,站起来,拿了只碗,拣了满满一碗酥螺,再捞了两勺子绿豆百合浇上去,尝了尝,拿起旁边的蜂蜜,厚厚浇了一层。 “我和米先生……”付娘子吃了两口酥螺,刚开口要说话,李桑柔笑着示意她,“不急,先吃完再说话。” 付娘子嗯了一声,吃完了酥螺绿豆百合汤,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大当家真是会过日子,酥螺这么吃,不甜不腻,还真是好吃。” “她活着就是为了吃!”米瞎子接了句。 李桑柔没理他,只看着付娘子。 “哑巴那案子,一趟一趟,过了十七回堂,从本朝律法,说到前朝,前前朝,又说到先贤经义。 “经义我不擅长,陆先生就带我去见了尉四太太,还有另一位年青的尉奶奶,多亏了她们,特别是那位尉奶奶,真是厉害。” 付娘子语速略慢,一字一句,说的极其清晰。 这大约是一趟趟过堂,练习出来的,只要这样说话,才能让台上堂下的人,不至于错听漏听了她的话。 “到上个月初,京府衙门从大理寺、刑部,还有御史台,得了回复:证词乃用以查证事实,当兼听推理,以勘明真相。 “到这里,证词这一条,算是有了松动。”付娘子露出笑意,舒了口气。 “水到渠成而已。”米瞎子呼呼噜噜吃了一大碗酥螺汤,长长打了个嗝,“晚报上天天你辩我论,到上上月底,已经论出个一二三了。”米瞎子冲角楼努了努嘴,“那上头,鸡贼着呢,必定是瞧着晚报的论辩一边倒了,才下的定论。” “本该如此。”付娘子看着米瞎子道。 李桑柔一脸笑,斜横了米瞎子一眼。 “到弑父这一条上,案子更加艰难。”付娘子叹了口气,“刚好,郑县有个案子,是林大姐从郑县回来,说给我听的。 “也是桩弑父案。 “郑县大叶镇上,有一家人家,姓陈,陈家家主陈当,是个牙人,媳妇马氏,是个媒婆,家境殷实。 “陈当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了。 “端午前一天,陈当二儿媳妇孙氏在家里洗澡,陈当喝了些酒,回到家,进厨房找水喝,撞见孙氏洗澡,搂着就要强上。 “孙氏呼救,正好,孙氏的丈夫陈二郎回来,说是天黑,没看清楚是谁,陈二郎抄起挑水的扁担,搂头一扁担,把陈当砸死了。 “事后,马媒婆哄骗孙氏,说要是说陈二郎打死了陈当,那就是十恶不赦,要是孙氏认下了,有陈当想强她这事儿在前,孙氏打死陈当,就有情可原,算不上十恶不赦。 “马媒婆还说,如今天下一统,和皇上大婚两件大喜的事儿,必定要大赦的,到时候必定就跟着赦了,孙氏要是认了,也就是进去牢里呆上一阵子,她再花点儿钱打点打点,孙氏也不用多受罪。 “孙氏就答应了。 “可马媒婆心急了点儿,没等到孙氏秋后问斩,听说有个嫁妆丰厚、没生没养的寡妇在找人家,立刻就替陈二郎上门求娶。 “陈二郎和孙氏只生了一个女儿,今年七岁,陈大郎生了两个儿子,陈大郎的媳妇王氏,就悄悄儿的,把陈二郎定亲寡妇这事儿,告诉了孙氏。 “孙氏就托王氏叫了娘家兄弟过来,说了实话,打死陈当的不是她,是陈二郎。 “孙氏的兄弟,就替孙氏递状子喊冤屈。 “递状子喊冤那天,正好林大姐路过郑县,在县衙对面吃饭,打听了原委,回来就告诉了我。 “米先生说过,我要做的事,只哑巴这一桩案子不行,这样的案子越多越好,我和米先生,当天就启程赶往郑县。” 付娘子叹了口气,李桑柔倒了杯茶推给付娘子,等着她往下说。 “马媒婆是个厉害的,听说孙家兄弟递了状子,当天就赶到县城,和孙家兄弟说,只要他们撤状子,就把孙氏的嫁妆,退给孙家。” 付娘子的话顿住,片刻,一声长叹。 “我和米先生赶到时,孙家兄弟已经撤了状子了。 “我假说是孙氏的表姐,拿了点儿钱打点,见到了孙氏,把事儿都跟她说了,包括她杀了陈当,跟她丈夫杀陈当一样,都是弑父,十恶不赦,秋后必定问斩的。 “我跟孙氏说,我愿意替她打官司,替她讨还公道。孙氏答应了,隔天,我就替孙氏递了状子。” 付娘子的话顿住,端起茶,垂头垂眼的抿。 李桑柔看着她,暗暗叹了口气。 看付娘子这样子,事情必定不如她所预想。 “递了状子当天,马媒婆和她二儿子陈二郎就赶到了县城大牢。 “后来,孙氏跟我说,马媒婆说,只要孙氏不再翻案,她就给孙氏的女儿定下了孙氏早就看中的人家,再把她死后,陈二郎该得的家产,全数给孙氏的女儿做嫁妆,孙氏要是觉得行,她立刻就回去下草贴子细帖子,把嫁妆单子仔仔细细写在草贴子细贴子里。 “孙氏就答应了。” 付娘子沉沉一声叹息。 “我劝了她,说你女儿还小,你秋后问了斩,万一有个万一,怎么办? “孙氏说,要是她死咬着不放,咬死了陈二郎,她带着女儿,留在陈家,过的得是什么日子?要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她娘家兄弟,和陈家有什么两样? “倒不如她死了,她的闺女,再怎么也姓陈,也是陈二郎的闺女,是马媒婆的亲孙女儿。” 付娘子沉默片刻,才接着道:“我没再多劝,她这案子,照律法,就算翻了案子,陈二郎斩,她也要流放,确实,她死了最好。” “我告诉过她,看着陈家那一家子,别让他们见着孙氏,她不肯,说什么道什么道什么道!”米瞎子一脸烦恼的挥着手。 “米先生说,马媒婆能对孙家兄弟使出还嫁妆的手段,就知道是个不简单的,去之前,他就说了,我是没答应。” 付娘子看着李桑柔,“我要做的事,你是知道的,我觉得,这事儿,只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该使手段,不能使手段。 “再说,孙氏,确实走投无路,我使了手段,把她拖入走投无路,把她的女儿也拖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只为了我要做的事,为了达到我所思所想,不顾别人意愿,我觉得这不应该。” “嗯,你照你的心意做,他是帮你的,不是替你当家作主的。”李桑柔点头。 “嗯。”付娘子低低嗯了一声,看起来有几分消沉,垂着眼抿了半杯茶,抬头看向李桑柔道:“听说一统天下,和皇上大婚的大赦,但凡不是极恶之案之人,都能赦免,不知道哑巴,是不是也能进到大赦之中?” “我让大常去问问。”李桑柔沉默片刻,扬声叫大常。 大常过来,李桑柔看着他吩咐道:“你去找一趟七公子,问他大赦天下这事儿归谁管,再让他带着你,找管这事儿的人问问,京府衙门哑巴的案子,在不在赦免之列。” 大常点头应了,大步往外。 “十有八九要赦免,晚报上替她求情的,这建乐城里替她求情的,多得很。那位圣君,最会顺应民意。”米瞎子连声叹气,“这案子要是赦了,再要找这样的案子,可就不容易了。” 付娘子看着李桑柔,“哑巴这案子,证词兼听这一件,已经十分艰难,后一条,我没有把握,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要是能赦免最好,要是为了我的想法,把哑巴置于死地,我心不安,不该这样。” “我瞧那哑巴,是个狠人儿,你最好问问她。”米瞎子翘起二郎腿。 付娘子没说话。 大常回来的很快,带回来的信儿简单明了:哑巴的案子,于理虽说列于十恶,可于情,应该赦免,可赦可不赦。 李桑柔看向付娘子。 “你去问问哑巴,这是她的事。”米瞎子晃着腿,看着付娘子道,“我陪你去,劝劝她!” “不用你去!”付娘子立刻拒绝,看向李桑柔道:“大当家要是得空儿……” “嗯,我陪你去,现在吗?”李桑柔站起来。 “嗯。”付娘子跟着站起来,和李桑柔一前一后,出了顺风总号,往府衙大牢过去。 第323章 喜事 府衙大牢的狱卒们看起来和付娘子极是熟稔,迎着付娘子,笑着招呼,“付大娘来了,可有一阵子没见您了。” “出了趟门。”付娘子笑着应声。 “来看哑巴?”狱卒一句笑问里,没什么疑问的意思,一边说,一边探身进屋,拎了一大串儿钥匙出来。 “哑巴还好吧?”付娘子回头看了眼李桑柔,见她亦步亦趋紧跟着她,转回头,接着和狱卒说话。 “还那样。伍头儿给她调了活儿,把后面那块菜地交给她了,她还挺会种菜。”狱卒说笑着,带着付娘子和李桑柔,一道道开了门,进了大牢后面。 大牢后面,一大片空地上种着绿油油各种各样的菜蔬。 茄子地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形,裤腿高高捋起,正拿着水瓢,弯着腰,一棵一棵的给茄子浇水。 “哎!付娘子来看你了!”狱卒高喊了一声,指了指旁边树下的石头桌凳,“那儿能坐,喝不喝茶?我们这儿没什么好茶。” “不用不用,多谢你了。”付娘子笑谢了,拎了一串儿二三十个大钱递过去,“天儿热,拿去买杯凉水,消消暑气。” “谢付大娘赏。”狱卒也不客气,伸手接过那串儿铜钱,袖进袖子里,冲付娘子欠了欠身,往外出去了。 哑巴撩着水桶里的水,洗了手,放下裤腿,浑身上下拍打了一遍,再洗了手,才往付娘子和李桑柔这边过来。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哑巴。 哑巴很瘦,很黑,眉眼口鼻都很细巧,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细滑的木棍别住,一件本白粗布斜襟上裳,和一条本白粗布裤子,洗的干干净净,补的整整齐齐。 乍一看,分不清男女,仔细看,还是分不清。 付娘子打开随身的竹提盒,拿出纸笔,看着李桑柔,解释了句,“她听的清清楚楚,就是说不出来,我就想着,教她认几个字,也算能说说话儿,谁知道,她聪明的很,一教就会,已经能认能写好几百个字儿了。” 哑巴低眉垂眼坐着,仿佛付娘子说的并不是她。 付娘子将纸笔放到哑巴面前,往砚台里倒了点儿水,哑巴伸手拿过墨锭,细细的研。 “今儿来看你,是有件大事。”付娘子看着哑巴。 哑巴还是低眉垂眼,专注的看着转来转去的墨锭。 “咱们这官司,我上回也跟你说过一回,虽说头一步,这证词的事儿,算是咱们赢了,可后头更难,我跟你说过,要想翻案,不过万分之一的希冀。”付娘子语调轻缓。 哑巴垂头垂眼,磨好墨,放好墨锭,手垂下去。 “这会儿,天下一统,皇上又要大婚,眼看着,要大赦天下,我托人替你问了,你这案子过于凄惨,替你求情之人极多,虽说是不该赦的十恶之罪,可律法不过人情,上头说,也是能赦的。” 哑巴抬头看向付娘子。 “我替你求下这个赦免吧,这样,你就能出狱,就能活下去了。”付娘子迎着哑巴的目光,笑道。 “那官司呢?”哑巴垂下眼,提起笔,颇为熟练的写了几个字。 “赦免之后,官司就不用再打了。”付娘子笑道。 “要是不舍,官司就能在打了?”哑巴垂头垂眼,接着写道。 “嗯,可要是不求这个赦免,你只怕活不了,你这官司,极难翻案,连万一之望,都是多说了。”付娘子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打官司。”哑巴再写了三个字,放下笔。 “今年这样的大赦,百年不遇,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咱们先活下去。”付娘子从打官司三个字,看向垂头垂眼的哑巴。 “打官司。”哑巴伸手拿起笔,又写了一遍。 “为什么一定要打官司?”李桑柔看着一直垂头垂眼的哑巴,问了句。 哑巴垂头垂眼,仿佛没听到李桑柔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打官司?”付娘子重复了李桑柔的问话。 “你想打。”哑巴写了三个字。 “你不要为了我,没有你这个案子,还有别的案子,案子多的是,我也不是非你这个案子不可。”付娘子看着哑巴。 哑巴垂着头。 “还是先活下去吧。”付娘子温声道。 哑巴抬手,挨个点过打官司三个字。 “你替她打下去吧。”李桑柔看着付娘子道。 付娘子看着始终垂头垂眼的哑巴,片刻,一声长叹。 ……………………………… 李桑柔回到顺风总号,老左急忙迎上来,压着声音,透着神秘,说如意已经来过两趟了。 李桑柔斜了老左一眼,嗯了一声,穿过铺子,进了后院。 李桑柔刚刚坐定,如意又到了,看到李桑柔,一幅松了口气的模样,紧前几步,拱手欠身,笑道:“我们王爷让小的过来问问大当家,中午可得空儿,若是得空,王爷想请大当家到唐家酒楼吃浆水饭。” “咦,你们爷袭爵了?恭喜恭喜。”李桑柔先恭喜了句。 “我们王爷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当初,先章皇后挑小的几个到王爷身边侍候,就吩咐过小的们,说今日的世子爷,和他日的睿亲王爷,一而二,二而一,让小的们用心习学,万不可大意。”如意笑应。 “先章皇后令人敬佩。”李桑柔笑道。 “小的们也这么觉得。”如意欠了欠身,以示恭敬,“先章皇后之前,宫里一直没个正经人主事儿。 “太祖爷是个爱打仗的,听说一年里头,得有十个月在外头征战,就没怎么在宫里住过,太祖又是个只追封皇后的。 “到仁宗爷,大当家也知道,仁宗爷在位的时候短得很,登基前就病着,后宫一直空着,一直到先章皇后,这宫里,才算有了正经儿的主事人。 “如今的宫里,这么严谨规顺,全是先章皇后定的规矩,就连大臣们的朝服,大礼服小礼服什么的,上朝的规矩,休沐的规矩,还有皇城里的餐饭什么什么的,都是先章皇后制定的。” 如意感慨的叹了口气,下意识的压低声音,“先章皇后厉害得很。先章皇后走后,沈娘娘主持宫务,可从来没敢错过先章皇后的规矩!” “沈娘娘也是个聪明人。”李桑柔笑道。 “可不是,大当家别嫌小的废话多,小的告退。”如意笑容如花儿一般,后退两步,才转身往外。 ……………………………… 中午前后,李桑柔看着时候差不多,出了顺风总号,往唐家酒楼逛过去。 顾晞已经到了,迎着李桑柔,笑的明显比平时高兴得多。 “恭喜恭喜!”李桑柔先拱手恭喜。 “嗯?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顾晞惊讶的高扬着眉毛。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他,“如意都改称他家王爷了,我还能不知道?你说怎么知道的!” 顾晞噢了一声,抬手拍了拍额头,笑个不停,“说岔了,不是这事儿。这王爷不王爷的,有什么好恭喜的,从我一生下来起,睿亲王府这王位,就是我的。” 李桑柔嘴角往下扯了扯。 “先吃饭!”顾晞愉快的挥着手,“你不喜用冰,我就挑了这里,这一片湖足够大,正好今天也有风,我让他们在那边放了几条冰,风吹过来,带上了凉意,又不至于太冰。 “这家的浆水做的极好,冰镇之后,极其爽口。 “他们这湖是用来种藕养鱼的,我让他们做个鱼脍,再做个酸汤鱼,蒸个荷叶鸡,再配几样清爽素菜!” “什么事这么高兴?”李桑柔打量着明显过于兴奋的顾晞。 “先吃饭!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先吃饭!”顾晞挥着手,示意李桑柔坐。 李桑柔坐下,上上下下打量着浑身上下抖落着喜气的顾晞。 “听说扬州那位孟娘子,收了棉花,就在建乐城纺线织布?”顾晞转了话题。 “嗯,早几个月就找好了织坊,从扬州来了七八位师傅,带着纺车织机,在建乐城,照着样子,现做了几十架纺车和织机,现教人纺线织布,已经学的差不多了。”李桑柔倒了杯茶抿着。 “那家织坊是你的产业?”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不是,开那家织坊的,是当初跟着我从江都城和江宁城过来的孤儿寡妇。 “在北洞县被人追杀时,咱们逃了,船上的人都死了,这些人的孩子媳妇,愿意到建乐城来的,我让何老大一船带过来了。 “到了建乐城,为了让她们有口饭吃,我就把做顺风邮袋和骑手号衣的活儿,包给她们做。 “除了她们,还有个叫张猫的,我跟你说过,还有,赵掌柜的媳妇也在,管帐。”李桑柔介绍的很仔细。 “不是你的产业。”顾晞皱起了眉头,“我大意了。” “怎么啦?你把那织坊给卖了?”李桑柔扬眉问道。 “不是卖。”顾晞唉了一声,“上午,戴计相过来找我,说这棉花纺线织布的手艺,要是农家家家都会,自己种了棉花,纺线织布,不用花钱,就有衣穿,勤劳些的,还能织布换钱,问我能不能求一求你,把这纺线织布的手艺,教给农户,我以为是你的产业,就……” 顾晞摊着手,一脸干笑。 “我的产业你就能答应了?”李桑柔扬眉看着顾晞。 “不是,不是因为是你的产业,我就敢答应,是我知道你,像这样授天下农户以渔的事儿,你肯定愿意,就算戴计相不说,只怕你也要想办法教会农户纺线织布。 “我跟戴计相说,你是个有大义的,不过不能亏都让你吃了,我让他想办法拿点儿钱出来,贴补给你。” 李桑柔哼了一声。 “现在。”顾晞摊着手,一脸干笑。 “纺线织布的事儿,戴计相太着急了,今年就京畿一带种了点儿棉花,全都收上来了,农户手里连棉花都没有,怎么教? “这几天,王先生正忙着看着人剥棉种,查看棉种,看看能收多少种子,够种多少地,到明年,要是棉花还是今年这样的价儿,一斤棉花二十个大钱,你觉得那些农户舍得留着棉花纺线织布? “要等到棉花种的到处都是,不值钱了,再教,才有人学呢。 “急什么!”李桑柔白了顾晞一眼。 “不是我急,是戴计相,我瞧他是兴奋的太过!”顾晞被李桑柔一通话说的有些讪讪,顺口刻薄起了戴计相,“从前我就瞧着庞枢密不够稳重,可庞枢密武将出身,这养气的功夫差了点儿,也算有情可原,没想到,戴计相这养气功夫还不如庞枢密! “你看看,好几年之后的事儿呢,他现在就急上了! “还有呢!他还非要过来见你,说要好好谢你,你猜什么事儿?” 李桑柔没猜,只斜瞥着顾晞。 顾唏只好接着往下说,“今年南边丰收,大米一船一船涌进建乐城。 “戴计相说,他天天看着下面报上来的各个码头的米船数,正急着从哪儿省一笔钱下来,买米以防谷贱伤农,谁知道,建乐城的米行,家家都是一船一船,不要钱一样的买米,他就让人去各家米行盯着看。 “看了几天,说是买米的农户骤然增多,一问,说是因为卖棉花,平白得了一笔钱,听说大米好吃,最养人不过,家家都买,少的买几斤,多的,几十斤是上百斤的买。 “戴计相说这事儿得谢谢你,一边是没了从前的米行,如今粮船直接卖给米铺,顺当得很,还多收了不少税钱,另一边,棉花的事儿,也多亏损了你。” “我收米行是为了抢钱,没抢着,还贴进去不少,棉花不关我的事儿,下次你替我解释解释。”李桑柔摊手道。 听到李桑柔让他替她解释,顾晞顿时笑出来,一边笑一边点头,“你放心!” 几句话间,如意已经指挥着诸小厮,摆了满桌子饭菜上来。 浆水面,宽汤少面,酸汤鱼,荷叶鸡,透亮的鱼脍,清炒嫩藕,糖莲子,菜不多,看起来清爽适口。 李桑柔和顾晞吃了饭,挪到水台上,李桑柔端着那碗糖莲子,慢慢悠悠吃着,看了眼顾晞,“什么喜事?” “我今天上午就忙了一件大事!”顾晞拎着长衫前襟,抖了抖,放下,看起来简直有几分黑马的得瑟之意。 李桑柔忍不住由看而瞥。 “请了你那位乔先生,和太医院两位太医一起,给大哥……”顾晞挥了挥手,含糊道:“查了查。” 李桑柔坐直了上身,“为了大婚查的?查的怎么样?” “嗯。”顾晞看着李桑柔,片刻,才嘿一声笑出来,“很好!” “很好?我记得你说过……” “是说过,我一直以为,大哥三条腿都瘸了,是他跟我这么说的,我也亲眼见过太医给他诊治。 “大哥说,是姨母交待他的,他那个学道的师父,也是姨母悄悄找给他的,是那个老道士,给他配了药。” 顾晞的话顿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一直以为,那几年,我和大哥一样艰难,现在才知道,大哥比我艰难了不知道多少。 “先皇想方设法试探大哥,女人男人,各式各样,不停的试,大哥是硬生生熬下来的。 “先皇试探了两三年,就放了心,那之后,大哥才稍稍能缓过口气,可还是不敢大意,直到大哥立太子之前,夜里睡觉,那个老道士都要守在床角。” 李桑柔慢慢呼出口气,“周家大娘子不用守空房了。” 顾晞一个怔神,随即高扬眉毛瞪着李桑柔。 李桑柔一边笑一边挥着手,“那位老道士呢?还在宫里?” “大哥登基前一天走的,说是熬了这么些年,快受不住了,要回山里,清风明月的,好好养养。”顾晞十分感慨。 “真是真人不露相,从前他在大哥身边的时候,我常见他,总是觉得他是个招摇撞骗的老骗子,没想到,倒是个有真本事的。” “你大哥不容易。”李桑柔感慨了句。 “嗯,好在,熬过来了。”顾晞拿过李桑柔手里的莲子碗,扎了只糖莲子,扔进嘴里。 第324章 借机 乔先生跟着堪舆先生和挖冰窖的行家看了四五天庄子,一大清早,就往顺风总号找李桑柔去了。 乔先生抿着嘴绷着脸,神情严肃,径直冲到李桑柔面前。 “从扬州启程那天,到现在,两个半月了,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安心心做点正事儿! “我今年都三十九了,还能活几年?这一耽误就是两个半月! “这一天天,急死个人!” 李桑柔被她这股子急切愤慨,喷的上身后仰。 “我不能再看什么庄子了!我得去做我的正事儿!”乔先生接着喊道。 李桑柔上身再往后仰,下意识的觉得,她喊这两句的时候,该用力挥几下胳膊。 “你说完了?”李桑柔干脆把椅子往后拖了拖。 “说完了!庄子我不看了!”乔先生紧绷着脸。 “第一,你才三十九,还能活很多年,至少还能再活个三十九年吧。 “第二,那庄子你看不看,我哪管得着啊?你爱看看,不爱看就不看呗。” 乔先生被李桑柔一句爱看看,不爱看不看,说的呆了。 “只不过,到处看庄子,是给你们挑你们以后要用的地方,你们要的那一片地方,是人烟稠些好,还是人烟稀少些好,是靠山还是临水,诸如此类,这些,只有你们知道吧? “堪舆的先儿最擅长的,可是挑墓地,挖冰窖的更不用提了,全凭这些人看,你能放心?我无所谓,又不是我用。”李桑柔接着道。 乔先生闷了好一会儿,“我们几个轮着去,要不,等他们挑好了,我再去看。” “随你!这是你的事儿,你自己安排。”李桑柔摊手。 乔先生嗯了一声,转身要走,李桑柔叫住她,“我养了只胖儿,一只小男狗,你能不能帮我,给它,”李桑柔顿了顿,“去个势?” “你找煽匠不就行了。”乔先生简直想翻白眼。 “煽匠太粗鲁,再说,也是给你一个练刀的机会,你总不能光割尸首吧,总得在活物身上动动刀,活人不行,活狗活猫活老鼠,拿来练刀不是正好。”李桑柔笑道。 “猫狗我们都用过,老鼠太恶心。”乔先生皱眉。 “老鼠多好,又多又小,嫌野生的脏,你们可以自己养,养一只狗的地方和粮食,可以养几十只老鼠,甚至上百只,多到你随便用。”李桑柔笑眯眯。 乔先生呆了呆,接着皱眉,“老鼠跟人,差多远呢。” “个儿差得远,其它的差不差,你得割开看看才知道,是不是?”李桑柔一幅诱惑模样。 “容易养倒是真的,也不心疼,从前在山里,猫狗养了一年多,养大了,要用的时候,经常下不去手。”乔先生沉吟起来。 “试试么。”李桑柔眯眯笑。 “嗯。”半晌,乔先生嗯了一声,再看向李桑柔,郑重确认,“我不去看庄子了,我要去忙我的正事儿了!” “我从来不管你们的闲事儿!”李桑柔摊开手。 ……………………………… 刑部任尚书占用了一排儿两大一小三间屋,边上的小间,归任尚书身边头号幕僚曹先生使用。 曹先生一件件拆开刚刚送到的案卷,扫过一遍,在面前分成几堆。 一件件拆看完,曹先生拿起建乐府衙递过来的厚厚一摞卷宗,一页页翻着,细细看过,拧着眉想了想,再翻一遍,站起来,走到门口,探头出去。 正蹲在门口细细刷着幞头的小厮忙抬了抬下巴,“回来了。” 曹先生嗯了一声,拿着卷宗出来,进了旁边两间大屋。 “有要紧的东西?”任尚书正写着什么。 “陈留县哑巴的案子,陈留县那边重新查证的东西到了,和那位付娘子说的,并无二样。”曹先生说着,将卷宗放到任尚书案头。 “噢,还挺快。”任尚书放下笔,拉过卷宗,一目十行扫着。 “这会儿,这案子正是万人瞩目,好机会啊。”曹先生笑道。 “嗯,确实是难得的机会,此事宜急不宜缓,我这就进宫请见,皇上很关心这个案子,得禀一声。”任尚书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过官帽,戴在头上,抱起卷宗往外走。 没多大会儿,任尚书就一头热汗的赶回来了,一进屋,将卷宗递给曹先生,摘下帽子,接过小厮递上的湿帕子,擦了热汗,和曹先生笑道:“皇上说,不宜久拖。” “那就是越快越好。”曹先生笑起来。 “嗯,来,咱们议议,一,这案子在哪儿审,是在建乐城,让陈留县那些证人过来,还是到陈留县去审,二,这案子不能只是府衙审理,最好三司会审,毕竟,是已经判定的案子,三司会审,不算不合规矩。 “第三,该怎么审,怎么判!”任尚书拍着卷宗。 任尚书和曹先生对卷宗,细细商议了一个来时辰,定下来一二三,叫了刑部几位侍郎进来,再商定了诸般细节,分派下去,各自去忙。 傍晚前后,付娘子得了府衙递过来的信儿,隔天去找了陆贺朋和米瞎子,三个人对着案卷,细细商量了一整天。 傍晚,付娘子去了趟大牢,将隔天就要重新开审的信儿,告诉了哑巴。 这场重新开审的案子,付娘子得了信儿那天,建乐城府衙就放出了告示。 审案子的地方,也由府衙大堂,改到了贡院门口。 府衙大堂不算小,可一来,这次来审案子的,有刑部任尚书、大理寺寺卿和御史台主事儿御史大夫,再加上负责审理讯问的白府尹,府衙那大堂,可就太挤了。 除了审案子的,从陈留县拉过来的证人和苦主,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再加上衙役,堂下更挤。 再说,府衙大堂很不利于看热闹。 照任尚书和曹先生商量的,这案子,就挪到贡院门口审理。 得了回话儿那天,白府尹就和应推官往贡院门口看了又看,定好了在哪儿摆官案,证人站哪儿,闲人免进的线拉到哪儿等等。 到了开审前一天,应推官看着搭起了芦棚,摆好官案,各处布置好,只等第二天开审。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看案子的最佳位置,比如离得近的树桠上,某块拴马石上,闲人免进那道线的头一排,早就被人坐上蹲上,抢得了先机。 黑马和小陆子、蚂蚱、窜条、大头几个人,转了一圈,竟然一个像样点儿的位置都没有!几个人一起跺脚后悔,大意了! 李桑柔没过去看热闹,和平时一样,坐在顺风总号后院里,对着清亮的河水和对岸的角楼,悠闲自在的盘帐看话本。 付娘子头发挽在脑后,插了根白玉簪子,一条素白裙子,素白抹胸,一件素白窄袖褙子,昂着头,干净利落,气势昂然。 陆贺朋跟在付娘子身边,抱着厚厚一摞卷宗证词等等,准备随时递给付娘子。 米瞎子蹲在证人那一片地方的角落里,拄着瞎杖,一幅愁苦模样。 被建乐城府衙和陈留县衙役们带过来三十来个证人,以及苦主杜五媳妇,挨个从大车上下来,穿过汹涌的人群,被带到官案前。 哑巴一身镣铐,叮咣响起,穿过人群,经过那一群证人时,站在最前的苦主杜五媳妇一声尖叫,扑上去,一把抓住哑巴的头发,伸手就往哑巴脸上挠。 “你这个贱货!不要脸的贱货!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没死!贱货!骚货!不要脸的东西!”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放开她!你这个泼妇!” “你才是贱货!你放开她!衙役呢!都是死人吗?” “她骂的是骚货!她哪儿骚了?” …… “肃静!” 白府尹急忙猛拍醒木,诸衙役一起敲起水火棍,齐声高喊:“威武!” 沸腾被压了下去,白府尹暗暗松了口气。 哑巴垂头垂眼,跪在正中。 白府尹长篇大论念了案情,再念了一通三司的复文:原取证不妥,为查明真相,特调杜五街坊邻居等知情者,当堂讯问。 陈留县杜五家街坊邻居,哪有人经过这样的阵势的,一个个战战兢兢,懵头昏脑的答话,也有三两个人来疯的,问一答百,说的口喷白沫。 证人中间,孙媒婆被问的最多,答的也最多。 街坊邻居中间,她算是见过世面的了,也不过到县里秀才老爷家说过几回话,往陈留县衙头家吃过一回喜酒。 今天的阵势,她想都没敢想过,晕头涨脑,胆颤心惊,白府尹问什么,她答什么,就连她从中间贪了彩礼铜钱这事儿,也一个铜钱不少的交待了。 重新审问的过程简单顺利,一群证人,全是有问必答。 街坊邻居的这些证词,听的周围的闲人们时不时喧嚣声起,愤怒的高喊着,咒骂杜五夫妻不是人,死了活该,杜五媳妇也该死该杀,叫骂声不绝于耳。 心软的男男女女,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任尚书没怎么听那些证人说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周围看热闹的闲人身上。 嗯,眼前这样的群情激愤,令人满意啊! 讯问虽然顺利无比,可毕竟证人的数目在那儿呢,一圈儿讯问下来,已经一两个时辰过去了。 到付娘子代哑巴发声时,付娘子只问了两件: 这桩婚事六礼不全,哑巴生父生母是把女儿卖给了孙媒婆,孙媒婆也没跟带来巴父母提一个嫁字。 孙媒婆领着哑巴送到杜家,要说卖,没有身契,要说嫁,没有婚书,没有拜堂,没有见证,媒也不成媒,这是太平年间,盛世之下,不是战乱之时,若是这样的婚姻也算婚姻,那仪礼还有何用? 第二件,就算哑巴是嫁进了杜家,嫁给了杜五的儿子,杜五当着儿子的面奸污儿媳,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屡次行奸,杜五媳妇殴打哑巴近死,为父为母,毫无廉耻,全无德行。 这样禽兽不如的一对儿夫妻,如今却要拿一个孝字,取哑巴性命,这一个孝字,是用来教化世人,还是拿来做禽兽吃人的法宝的? 任尚书三人在周围一片喧嚣哭喊咒骂声中,头抵头嘀咕了一阵子,叫过白府尹吩咐了。 白府尹再次拍响醒木,压下周围的喧嚣,宣布堂审结束,案子如何判决,待三司会议后,再行放告。 这份放告出来的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快,当天下午,府衙门口的八字墙上,就张贴出了三司的议判结果: 哑巴和杜家的婚事,六礼不全,有媒无证,不能称其为婚,既无婚事,杜五夫妻奸污殴打哑巴,杜五反被哑巴所杀,乃咎由自取,哑巴无罪。 建乐城里欢声四起,几家瓦子甚至放起了鞭炮。 最近的喜事儿实在太多了! 李桑柔坐在顺风总号后院,看着黑马跑出一身热汗拿回来的告示,慢慢看过一遍,放到桌上,端起杯子喝茶。 如她所想,他们还是把这案子扭成了婚不为婚,父父子子,他们不敢碰。 不过,哑巴能活,总是件好事儿。 没多大会儿,付娘子带着哑巴,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李桑柔站起来,笑看着付娘子,和依旧垂头垂眼,紧跟在付娘子身后的哑巴。 “我带她来给你磕个头。”付娘子示意哑巴。 付娘子话音没落,哑巴已经跪了下去,李桑柔上前一步,伸手拉起哑巴,“不要磕头,我不喜欢人家跪,更不喜欢磕头。 “你要谢我,那就好好活着,好好待自己。” “她要跟着我,我答应了,她没地方去。”付娘子看着哑巴,想笑,眼泪却下来了,“是个苦孩子。” “跟着你就不苦了,也省得你成天冷一顿热一顿。”李桑柔笑道。 付娘子失笑,“也是,家务事儿,我是真不行,这是我的福气。” “你给她起个名儿吧,让她跟着你姓付算了。”李桑柔笑道。 “名儿起过了,叫静宜,她自己挑的姓,姓白。”付娘子笑道。 “白静宜,真好听。静宜,你这么聪明,不要光做饭洗衣做家务,空的时候,多跟付娘子学学,你虽然不能说话,可是能写字,一样是说话。 “以后,在打官司上,你也要能帮得上付娘子。”李桑柔看着静宜,笑道。 静宜猛抬头,直直的看着李桑柔,立刻又垂下头,连头带上身,一起点了点。 第325章 各随心意 几天后,就陈留县哑巴一案,下了道旨意,为防止再有此类惨事,责令各路各府在查明案件过程中,须唯事实,不论亲疏。 尊长孝礼,当在查明案情之后,依律再论。以及,朝廷将着手分离鞫谳,各自行事,力求公正。 李桑柔细细看着那份长篇大论的旨意,轻轻呼了口气。 几天后,新的户婚律印到了朝报上,隔天,又印到了晚报上。 晚报上那份,一条一条,有解说,有对照,从前是怎么样的,现在是怎么样的,这中间什么分别,写的极其详细。 因为这份解说的极其详细的户婚律实在抢手,隔天的晚报,干脆单印了一份有解说的户婚律,预订则可。 这份让报坊日夜加印的户婚律以及解说,在建乐城却没有多大动静,因为整个建乐城的闲和不闲的人,都在伸长脖子,看皇上大婚的热闹。 要知道,这可是大齐朝定国以来,头一回正正经经的皇家大婚,而且,成亲的,还是当今皇上! 大齐太祖立国时已经年近半百,早就只纳不娶,太祖虽说有一大堆儿子,可他常年在外征战,儿子成亲这事儿,他就没顾得上过,就没哪个儿子正正经经的以皇子礼成过亲。 仁宗不提了,年近半百登基,没两年就死了,先皇是仁宗还是皇子时成的亲,连热闹都不能算热闹,后来先章皇后没了,先皇的后宫就一直空着。 当今皇上大婚,正正经经的本朝皇室第一婚。 可这个第一婚,让礼部头大如斗。 这个第一,就是前面全无参照,偏偏皇上又吩咐过不只一回:一切从简。 可这是皇上大婚,一对儿结发夫妻,怎么简? 何况,如今天下一统,他们的皇上,可不是从前北齐的皇上,而是江南江北,满天下的皇上,怎么简? 可皇上说过,一切从简,又不能不简。 好在,睿亲王爷打仗回来了! 对于主理他大哥成亲这件事儿,刚开始,顾晞兴致高昂,可也就一天,顾晞就头大如斗,赶紧把文诚揪过来。 文诚统筹打理在行无比,可皇上成亲这事儿,不缺统筹打理的人,缺的是拍板定调的。 文诚听礼部堂官说了一个时辰,就跟顾晞一样,头大如斗,和顾晞对面坐着,对着刚才礼部堂官留下来的一堆东西,比如大婚当天的凤舆,周府大门窄小,只怕过不去,停在府门口行不行? 前朝有过一回皇帝大婚,大婚当天,文武百官着大朝服,再往皇后行第,本朝是否照此? 若照此,周府狭小,肯定站不下百官,怎么办? 若不照此,那该怎么办?百官去不去?去几个?谁去? 方案,礼部倒是拟出来了,七八个,怎么选? 文诚对着顾晞,顾晞对着文诚,四眼相对,面面相觑。 这可比调度全军辎重,以及攻城掠地,难的太多太多了! 还是文诚主意多,赶紧提醒顾晞,这事儿吧,他得赶紧推出去,不是为了难,也不是躲懒,赶紧推出去,是为了别耽误了正事儿。 顾晞拧眉攒额,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好找到顾瑾,老老实实的说,大婚这事儿,他实在主理不了,比打仗难多了。 顾瑾笑了一会儿,挥着手示意顾晞别管了,把大婚的事儿,交到了潘相手里。 顾晞一把汗抹下来,一身轻出来,想了想,径直往顺风总号过去。 顾晞一件黑底龙纹长衫,大步流星,直冲入顺风总号,把正在收信记录的几个伙计吓的直瞪着他,忘了招呼。 老左一头冲出来时,顾晞已经穿过前面的铺子,进到马厩院子里,站住,对着冲他喷着鼻息的几匹骏马,仔仔细细的打量。 老左不敢从他旁边挤过去,又想递个信,只好在铺子门里一跳一跳,往院门外面看,徒劳的想看到个人,或是让人看到他。 顾晞看过几匹马,大步穿过院子,一脚迈出门槛,看着坐在河边芦棚下,两只脚高高翘起的李桑柔。 胖儿从李桑柔面前的水床上一窜而起,在它冲出去之前,李桑柔弯腰抄起它,抱在怀里。 “胖儿这是怎么啦?”顾晞走近几步,仔细看着肚子包着一圈儿细纱白布,散发着药味儿的胖儿。 “我让乔先生给它动了刀,省得以后祸害别家小母狗。”李桑柔小心的抱着胖儿,将它放回到凉凉的水床上。 “省得祸害?”顾晞一句话没说完,噢了一声,“你把它骟了?”顾晞打量着胖儿,啧啧连声,“骟马骟狗脾气好,这胖儿,怎么还是这么凶。” “心情不好,看你心情挺好?”李桑柔站起来,从木头冰鉴里提出茶壶,倒了杯茶递给顾晞。 “大哥大婚的事儿,我管不了,刚刚跟大哥说,以后不管了。”顾晞伸直长腿,自在的晃了晃。 “你大嫂也有嫁妆吗?”李桑柔兴致盎然的问道。 “当然有,照前朝的规矩,这嫁妆多得很,不过本朝不比前朝,不过,好像也不少,我没留意,你想看,我让人抄一份给你看?”顾晞笑道。 “看这干什么,就是随口问一句,大婚那天,在哪儿看热闹最好?”李桑柔接着问道。 “宣德门上。”顾晞摊手道。 李桑柔斜瞥着他,没接话。 “我说的是实话,嫁妆和凤舆,都要从御街过来,进宣德门,在大庆殿成礼,站在宣德门上,往外能看到嫁妆和凤舆一路过来,往里,看大礼最好看。”顾晞认真解释道,“要不,大婚那天,我求一份护卫的差使,咱们上宣德门看热闹?” “不去。”李桑柔断然拒绝,“这么看热闹没意思。” “嗯?那怎么看有意思?”顾晞扬眉问道。 “看热闹,当然要人挤人,人挨人,一边挤一边看,一边听闲话儿,比如皇后娘娘生下来的时候,屋脊上站了只凤凰啊,他小孩舅四大爷的二堂婶亲眼看到的!”李桑柔笑眯眯道。 顾晞听的哈哈笑起来,“你这么一说,这热闹,好像确实得这么看!” 顾晞顿了顿,“大婚那天,我要在大哥身边,要不然,咱们一起看热闹,多好。” “你刚才不是说,大婚那天,要求一份护卫的差使?站在宣德门上?”李桑柔斜瞥着顾晞。 “你去不去?求下来你去宣德楼,别忘了,你也是大将军,桑大将军,威风得很呢。”顾晞摊手笑道。 “哈!”李桑柔哈了一声,接着摇头,“不去!” “你太小心了,不用这么小心,你想去就去。”顾晞欠身过来,对着李桑柔,认真道。 “我不去,不是因为小心,是因为不喜欢,我不喜欢高高在上,我喜欢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刚才说过了。”李桑柔看着顾晞,同样认真道。 “我也觉得你就是喜欢,大哥觉得你凡事都很小心,他怎么会觉得你凡事都很小心?你刚到建乐城的时候,刑部那几个堂官,说你嚣张,跟我差不多嚣张。”顾晞仰靠回去。 “你那时候是嚣张吗?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炸起的毛罢了,现在你就不用嚣张了。 “我可不像你,我一直都是这样。”李桑柔翘起的脚晃了晃。 “咱俩挺像的。”顾晞点头笑了句。 “咱俩不像,差得远呢。”李桑柔不客气道。 “挺像的。” “不像!” “行吧,你说不像就不像,大哥跟周大娘子也不像。”顾晞欠了欠身,一幅随和模样。 李桑柔斜瞥着顾晞,片刻,叹气道:“我自由自在惯了,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呆太久,我喜欢四海为家,这种飘泊的日子,不适合你。” 顿了顿,李桑柔接着道:“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拘束自己,你也不必,人生短暂难得,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迁就别人,委屈自己。 “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互相成就,而不是为对方做牺牲。 “我是这样,你也该是这样。” “我觉得最委屈的,大概就是过没有你的日子,别的,都不如这个委屈委屈的厉害。”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李桑柔,“而且,我挺喜欢自由自在,四海为安,像打仗时那样。” 顿了顿,顾晞垂眼道:“你在的时候,我特别安心,这种安心的感觉,在遇到你之前,大约只在我不记事的时候,才有过。” “不管你怎么样,娶不娶,娶了谁,我都和现在一样,我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来,说说话儿,喝茶吃饭,喝点儿小酒。 “你需要的时候,我必定赶到,只是,以后,你应该不会再有像从前那样的时候了。” 李桑柔的话微顿,片刻,笑道:“饮食男女,我只能取前一半,实在没办法是不是。 “我们是知己的朋友,仅此而已。” 顾晞看着她,片刻,笑道:“那就做知己的朋友,至于我的日子怎么过,像你说的,没必要迁就别人,委屈自己,我也是过我想要的日子。” 李桑柔眉梢扬起,片刻,冲顾晞摊手笑道:“喝酒吗?” 第326章 夫妻 要说八面玲珑会办事儿,潘相能排进本朝前三这话儿,半点儿也不虚。 皇上大婚的事儿,在潘相手里,办的要热闹有热闹,要威仪有威仪,而且,没花多少钱! 迎亲这一天的安排,在仪程上,和民间娶媳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一条,很得顾瑾赞赏。 皇家娶妇仪同民间,一来,昭示了皇家的平易近人,二来,顾瑾的私心里,他和周家大娘子,和民间的结发夫妻,并无二致。 仪程虽然一样,可到各个细节上,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抬嫁妆的汉子们,是潘相找到顾晞,由顾晞亲自从跟他征战多年的亲卫,以及轮驻京畿的精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照潘相的交待,好看排第二,头一条,气势要足。 顾晞对气势的理解,那就是悍勇有杀气。 这样一群抬嫁妆的汉子们,两人一抬抬着嫁妆,生生把抬嫁妆这事儿,抬出了攻城掠地的感觉。 这一长队虎虎生风,杀气腾腾的嫁妆队伍从南门大街到东大街,从北城绕到西城,从西城再到南城,再沿着御街往宣德门,一路上看得建乐城的闲人们热血沸腾,兴奋的拍叫跺脚,扯着啜子尖叫。 瞧瞧!瞧瞧!咱们大齐这气势!这威风!瞧瞧! 到傍晚接亲,潘相别出心裁,没用文武百官,而是从翰林院,散在六部中的前一科进士,以及在建乐城待考春闱的士子,特别是江南以及荆州等地的士子中间,挑了近两百人,组成了十分好看的迎亲队伍。 满城的闲人大饱了眼福,这一长队,那可是个个才貌俱全,人人都是未来的栋梁,夫婿的最佳人选。 至于被挑中了迎亲的士子们,翰林进士们就不提了,好歹都是赴过琼林宴,面过君,经多见广,就算不淡定,也强撑着表示自己很淡定。 那些待考春闱的士子们,可就淡定不了了,那股子兴奋荣耀就别提了。 毕竟,春闱不是说考就能考中的,也不是谁都能考中的,这一场迎亲,说不定就是他们人生中的最高光时刻。 当天仪礼结束,回到住处,几乎所有的士子,都按捺不住,赶紧再一篇文章记述这本朝第一,说不定也是唯一的大盛事儿、大喜事儿。 文章写好,当然是字字珠玑,赶紧抄出来寄给家人亲朋,寄完了,想想如此盛事,如此文章,只在亲朋好友之间看看,那就是锦衣夜行! 聪明的,就想到了晚报,隔天一早,打发小厮,照字付钱,把自己的文章,印到了晚报上。 一人开头众人学,参与迎亲的,基本人手一篇,那些没选中,虽然没能参与迎亲,可也是亲看亲历过的,看别人的文章,总觉得没写到位,某一处漏了,文无第一,都是才子,都是文采过人,自然要手痒,那就也写上一篇儿吧。 既然写了,光自己看有什么意思?二十个字三十个大钱而已么! 因为这个,晚报很赚了一笔。 潘相一天天看着晚报上的文章,数着字儿算着钱,十分羡慕,这晚报,可比朝报赚钱多了。 李桑柔沿着御街找地方,在南门大街上找到一家茶楼,花了大几十两银子,看热闹看的心满意足。 顾瑾这大婚,再怎么仪同民间,送亲高坐这些也不敢有,到撒帐坐床,也是只有庄重,没人敢热闹。 合髻之后,再饮了交杯酒,大吉大利,诸人垂手退出,只留了顾瑾和周娘子,以及近身侍候的几个人在屋里。 喜庆红艳的喜烛下,顾瑾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珠翠满头,裹在一层层锦缎之下的周大娘子,他的妻,他的皇后。 周皇后额头一层细汗,听着一片脚步声出了屋,门极轻的响了一下,先扫了眼门口了,再转回眼,正迎上顾瑾的注目,顿时红了脸。 她浑身汗透,正在狼狈中。 “辛苦你了,让她们侍候你把这些去了。”顾瑾笑道。 周皇后嗯了一声,稍稍拉起铺开的裙子,侍立在屋角的侍女已经急步过来,替周皇后理着裙子,侍候往旁边去簪环梳洗。 顾瑾缓缓往后,靠在靠枕上,慢慢转头,仔细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百子千孙的挂帐,潘相说,这是老三千挑万选出来的,一对儿一人来高的红烛,一对儿花开并蒂,帐钩儿是双喜,窗花是百年好合,触目所及,处处都是好兆头。 顾瑾深吸了口气,平复着突然有些雀跃激动的心绪。 他刚才,还没看清楚她。 周皇后沐浴洗漱的很快,微湿的头发松松挽起,换了身宽松衣裳,走到层层的喜帐旁边,站住,看着往后靠在靠枕上的顾瑾。 顾瑾转头,看着周皇后,片刻,笑容绽放,指了指自己旁边,“坐这里,你跟从前一样,回回进宫,都要先站在门口,看一会儿再进屋。” 周皇后脸色微红,走过去,坐到顾瑾旁边,侧头看着他。 “变了吗?”顾瑾指了指自己。 “跟我想的差不多。”周皇后声音轻缓。 “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样。”顾瑾的话顿了顿,笑起来,“原本,我以为你像那些年近三十的妇人一样,可你还是旧模样,你跟我辞行,仿佛就是昨天,一恍眼,咱们又见面了。” 周皇后哎了一声,转头而笑。 “有一回,你戴的花钿很好看,我说好看,你也是这样,拧过头不理我,老二老三说好看,你把花钿拿下来,一人一个,给他们贴在脸上。”顾瑾笑道。 周皇后红了脸。 顾瑾侧头看着她,突然抬起手,在她脸上划了下。 “你干什么。”周皇后抬手去拍顾瑾的手。 顾瑾笑出了声。 “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周皇后嗔怪道。 “你难道不是跟小时候一样?”顾瑾伸手握住周皇后的手,“从今日往后,你眼前之人,就托付给你了,直到终老。” 周皇后喉咙哽住,只低低嗯了一声,挪了挪,抬手去解顾瑾的腰带。 顾瑾不错眼的看着她,看着她拿下腰带,褪下长衫,上身前倾,凑到她耳边,低低笑道:“为夫腿脚不便,有劳你了。” 周皇后嗯了一声,随即醒悟,通红着脸,白了顾瑾一眼。 ……………………………… 隔天午后,顾晞熟门熟路的直奔顺风总号后院,替顾瑾邀请李桑柔进宫。 李桑柔不解的看着顾晞,顾晞摊手,“说是大嫂想见见你,啧。”顾晞撇着嘴啧了一声,“你不知道,大哥跟大嫂,那幅样子,啧!” 顾晞再啧,“不是你瞧我一眼,就是我瞧你一眼,瞧就瞧呗,还笑,阿玥都看不下去了。 “你不是喜欢看热闹么,正好去看看。” “还得买衣裳。”李桑柔皱着眉。 上次进宫置办的行头,她想着肯定用不着了,已经卖给旧衣铺了。 “阿玥说你上回进宫换了一身的衣裳的事儿,大哥让我跟你说,不用换衣裳,说要让大嫂看到你平时模样。”顾晞看起来有点儿遗憾。 “我这一身,不男不女的。”李桑柔抬了抬胳膊。 “挺好看。”顾晞打量着李桑柔那一身本白。 确实挺好看。 “就这样,让你就这样,是大哥的话,算是口谕。”顾晞解释了句。 “什么时候去?”李桑柔问了句。 一来不能不去,二来,她也很想见见这位周皇后。 她确实挺爱看热闹的。 “一会儿咱们就走。”顾晞看了眼竖在那两桶山泉水旁边的滴漏。 说了一会儿闲话,两人站起来,出了顺风总号,安步当车,往东华门进去。 宁和公主和顾暃正伸长脖子等在宣佑门内。看到李桑柔和顾晞说笑着过来,宁和公主提着裙子冲出来。 “你们怎么才来,我和阿暃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三哥吃了饭就走了,说去请你!”宁和公主连说带笑。 “热不热?”李桑柔没理会宁和公主的问话,笑问了句,看向一身素白的顾暃。 顾暃迎着李桑柔的目光,曲膝而笑。 看着顾暃一身素白,李桑柔眉梢微动,扫了眼顾晞身上的官服常服。 好像这一阵子,他一直穿着官服,嗯,不穿官服,他就得着孝服。 “这里很风凉。大哥和大嫂在后园子里,文先生也在,他两刻钟前到的,本来,我让他在这儿等你们,大家一起过去,反正,大哥大嫂那个样子,肯定不想让人打扰他们。 “可他说有事儿,就先进去了。”宁和公主挽着李桑柔,一边往里进,一边说笑着。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哪?”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问了句。 “十月里吧,钦天监在挑日子了。”宁和公主努力显得大方不在乎,笑容却绽放出来。 “十月里?十月里怎么来得及,你挑好府邸了?”顾晞从后面伸头问了句。 “早就挑好了!”宁和公主横了顾晞一眼,“我都多大了?” “你这脸皮!”顾晞啧啧有声。 “怎么啦?非得扭扭捏捏才好啊!”宁和公主不客气的怼道。 “当然当然,你这样最好,最好不过,我是夸你!”顾晞赶紧拱手。 “哼!”宁和公主冲他哼了一声,“你夸我也罢,笑我也好,我才不管呢。 “前儿,我跟大哥说,三哥笑话我,说我恨嫁,大哥说:你三哥还有脸说别人?” 李桑柔失笑出声。 顾晞摸出折扇,哗的抖开,拧头赏景。 “你二哥三哥的亲事,定下来没有?”李桑柔转头问顾暃。 “三哥的亲事定下来了,二哥还没有。 “三哥议亲的时候,说大哥二哥都没议亲,他该晚一晚,总要有个长幼有序。 “皇上就叹气了,跟三哥说别计较这个了,要不然,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了。”顾暃笑道。 顾晞哗哗摇了着折扇,只当没听见。 “我跟大嫂说,大哥现在可爱一本正经的笑话人了,大嫂说大哥以前就这样!我都不记得了!”宁和公主笑道。 “你小时候大便时红头涨脸,经常喷的到处都是,你大哥专门替你写过一首诗,有一句,什么什么地动山摇。”顾晞一脸笑。 宁和公主瞪着顾晞,顾暃噗笑出声,李桑柔也笑出来。 几个人说着话儿,进到后园。 湖边的水阁里,周皇后慢慢沏着茶,文诚正和顾瑾说着话儿。 看到顾晞和李桑柔等人过来,文诚忙站起来,顾瑾说了句什么,文诚应了,从水阁迎出来。 李桑柔上到水阁,俯身往下跪。 “不必多礼。”顾瑾笑着示意顾晞,“今天就是家人朋友说说话儿。” 顾晞略顿了顿,等李桑柔磕了一个头,才用折扇搭过去,架起李桑柔。 李桑柔再转向周皇后,不等她跪下去,周皇后已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家人朋友相聚,不行国礼。” 李桑柔忙拱手长揖见了礼。 周皇后让着大家坐下,沏了茶,推到各人面前。 “是不是和你想的不一样?”顾瑾示意李桑柔,和周皇后笑道。 “很不一样。”周皇后温声细语,“我听到的大当家的事儿,多半是军中战事,我一直以为,大当家必定像出鞘的剑,或是虽然锋芒尽敛,依旧不同凡响,没想到。” 周皇后再次打量着李桑柔,“大当家半丝剑意都没有,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传闻夸张了。”李桑柔欠身笑道。 “我跟大嫂说的,半点没夸张,守真知道,是吧?”顾晞用折扇点着文诚。 文诚赶紧点头。 确实没夸张,甚至都没敢多说。 李桑柔一脸笑,没理顾晞。 “她是个极难得的,以后,你要是想找说话的人,找她就行。”顾瑾接着笑道。 “皇上担心我以后拘于身份,没有能说说家常话的人。”周皇后笑道。 顾晞用折扇捅了捅文诚,撇了撇嘴,文诚正襟危坐,没理他。 “娘娘不嫌弃我粗鲁就行。”李桑柔欠身笑道。 顾瑾眉梢微抬,片刻,抬手掩在嘴边,咳了一声。顾晞直接笑出了声。 周皇后看向顾瑾,顾瑾冲她使了个眼色。 顾晞斜瞥着两人,响亮的啧了一声,文诚继续正襟危坐,李桑柔认真严肃,宁和公主斜着顾晞撇嘴,她最近发现,她三哥挺烦人! 第327章 斗 李桑柔和周皇后说了一会儿闲话,喝过几轮茶,告退出来,宁和公主和顾暃陪着李桑柔一起出来,两个人说着话儿,一直将李桑柔送出东华门。 顾晞和文诚却被顾瑾留下了。 傍晚,李桑柔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回去炒米巷,顾晞穿过院子,直冲进来,看到李桑柔,舒了口气,笑道:“准备走了?还好赶上了,一起吃饭?你想吃哪家?有点事儿跟你说。” “就对面吧。”李桑柔指了指顺风对面的潘楼。 顾晞笑应了,转个身,和李桑柔一起出顺风总号,进了潘楼。 如意早就腿长脚长的直奔潘楼安排准备。 潘楼的掌柜,早就在李桑柔,以及李桑柔和顾晞去过几趟之后,将顾晞最爱去的临湖雅间空出来,随时候着,听如意说王爷和大当家要过来吃饭,急忙吩咐茶酒博士备茶备水,往湖边雅间请。 李桑柔和顾晞吃了饭,临水坐着。 已经八月中,湖风吹过,凉意十足。 “冷不冷?”顾晞打量着一身夏装的李桑柔。 李桑柔脚翘在栏杆上,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这一问,抿了口酒问道:“你说有点事儿,什么事儿?” “噢。”顾晞往后靠进椅背里,“琐碎事儿。 “头一件,孟彦清和董超请见大哥,希望以后跟着你,在顺风终老,大哥答应了。” 李桑柔低低嗯了一声。 这事儿,孟彦清跟她说过。 枢密院和兵部论功的时候,老云梦卫人人有功,功劳都不小,孟彦清来见她,说挨个问过了,这些功劳和封赏,他们不打算领受,跟大当家一样,事了拂衣去。 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功劳和封赏。 “第二件,从顺风开业,守真和我,就在顺风里安插了不少人,这事儿你知道。”顾晞接着道。 李桑柔点头。 “这些人中,很多都是从前在南梁做暗谍的,战起之后,直接转做军务,这些年,做的都是军务,这次论功,大哥的意思,要是他们愿意,就让他们由暗转明,论功封赏,各领差使。 “从安插进去,特别是打仗这些年,这些人一直由守真掌管,封赏的事,也是由守真询问安排。 “守真问下来,愿意由暗转明,只有五六个人,其余的,一多半想留在顺风,只做明面上那份顺风的差使,说是这些年熬油太过,如今太平盛世,想歇一歇。 “还有一半儿,希望还和原来一样,明面上做顺风的差使,暗里,做朝廷的耳目。 “大哥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我不管这个,这些人是谁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顺风的差使,有顺风的规矩,日常打理,有大掌柜呢,我也不管。”李桑柔笑着摊手。 “守真说你必定这么说,你既然这么说,那就随他们心意了。这些年,他们确实累坏了。 “还有一件。”顾晞的话顿了顿,看着李桑柔问道:“你听说过两姓械斗吗?” “哪里?”李桑柔惊讶问道。 “你还真听说过,高邮,临泽镇。”顾晞烦恼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打?” “明面上是因为姚姓一个子弟,在镇上塾学附学,外出玩耍,淹死了。 “姚姓说,是被两个张姓子弟按在河里淹死了,张姓说,是姚家子弟水性不济,自己淹死的,各执一词,就打起来了。 “先是姚家对张姓两家,后来,越打越大,到现在,已经打了四场了,一场比一场大,把双方姻亲都扯进来了。”顾晞叹了口气。 “实际上,大约是为了学额,纷争早就有了。 “姚姓原籍如皋,据说是如皋盐奴,五六十前,朝廷一片乱相,顾及不到如皋沿海,南梁时常扰边,海盗横行,为了避难,姚姓举族西逃,到了高邮。 “当时的高邮,刚刚被南梁洗劫过。”顾晞的话顿住,片刻,低低叹了口气,“你见过扬州,差不多的情形,姚姓就停留在了高邮临泽,安定下来,却一直没能落籍。 “早些年,姚姓生存艰难,高邮是个好地方,十几年后,姚姓就渐渐富足起来,族中子弟开始有人读书,到近十来年,姚姓子弟读书的不少,据说才气不错,学问很好的,也不少。 “张姓是当地大姓,族中有四五个秀才,据说一直连合姻亲朋友,压着姚姓子弟,不给担保。” 顾晞顿了顿,看着李桑柔,“这件事,几年前,张姓压下姚姓两个子弟,不给担保,这事儿,顺风的暗谍,当时报给守真过,守真那会儿极其繁忙,也觉得只是一桩小事儿,就暂放一边了。 “刚刚,守真已经请了罪。 “这事儿,照理说,守真去处置最好,可是,守真九月里就要成亲了,大哥的意思,让我走一趟,一来,这一趟要解开两姓仇结,二来,沿运河查看,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事儿。 “近百年,运河一线屡遭战乱,屡次迁移填充,只怕这样的事不少。” ”地方呢?县令呢?“李桑柔皱眉道。 这样的事儿,需要他这位亲王亲自跑一趟? “高邮县衙一位县令一位推官,县衙里养了衙役、书办等一共二十一人,无力处置这样的两姓之斗。 “高邮驻军不得插手地方,要调度高邮驻军,须得调用兵部勘合,从高邮行文到这里,再发文过去,一来一回,再怎么也要二十天,太慢了。 “而且,大哥想让我走走看看,最好能想出个法子,彻底压住这种两姓械斗。” 李桑柔嗯了一声,片刻,皱眉问道:“镇上塾学是谁家的?张家还是姚家?” “你家的。”顾晞看着李桑柔,摊手道。 “嗯?!”李桑柔愕然,她从来没办过塾学啊! “就是你家的,你要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正好,咱们一起去看看。大哥的意思,也是让我请上你,说我性子急,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不耐烦拆鱼头,你比我仔细。”顾晞仔细解释道。 李桑柔紧拧着眉,嗯了一声。 她是得去看看这个塾学是怎么回事。 ……………………………… 李桑柔和顾晞都是说走就能走的人,隔天一大清早,李桑柔和大常、孟彦清等人,一人双马,在城外会合上顾晞等人,纵马赶往高邮县。 在赶路这件事上,李桑柔和顾晞的态度高度一致:那就是能多快就多快。 五天后,一行人赶到了高邮县。 如意捧着顾晞的印信,直奔高邮县衙知会县令。 董超带着老云梦卫中的大部分,在城外顺风递铺暂时歇脚,顾晞的护卫副统领带着百余名护卫,在高邮城内找了家客栈。 顾晞和李桑柔带着大常、吉祥等二十多人,直奔临泽镇。 如意奔到高邮县衙,高邮县衙内空无一人,如意立刻拨转马头,出城直奔临泽镇。 李桑柔和顾晞等人赶到临泽镇时,平时挺热闹的临泽镇上,几乎空无一人。 李桑柔示意黑马,黑马踩着马蹬看了看,瞄见镇子口的祠堂门口,有个拄着拐杖的老翁,正伸长脖子不知道看什么,忙跳下马,直奔老翁过去。 “大爷,咱这镇上的人呢?”黑马一口高邮官话。 “你这……”老翁用力拄着拐杖,挪过来,眯眼看着黑马,“你姓啥?” “姓马。姓啥怎么啦?”黑马一脸纳闷。 “噢,马。”老翁指了指祠堂门口的栓马石。 “咱这镇上的人呢?”黑马再问。 “关你啥事儿?”老翁回头白了黑马一眼。 “大爷您姓啥?姓姚还是姓张啊?”黑马看着一脸没好气儿的老翁,一个侧步,把头伸到老翁面前,挡住他的视线。 “当然姓张!姚,呸!”老翁往地上啐了一口。 “是不是都打架去了?在那边?”黑马顺着老翁的视线指了指。 “你个外乡人,赶紧走!”老翁没好气儿,提起拐杖,在地上用力敲了两下。 “我就是冲着打架来的,好从死人身上摸点儿好处。”黑马冲老翁搓着手指。 “你个坏坯!”老翁怒了,“滚,快滚!你们这些外乡人,都是坏坯,坏坯!滚!” 老翁冲黑马扬着拐杖。 黑马连蹦带跳闪过,赶紧跑回去,指着老翁一直看着的方向,“赶紧赶紧,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快走!”顾晞立刻抖动缰绳,奔着黑马手指的方向,疾冲而出。 李桑柔紧跟其后。 冲没多远,就看到打架的人群。 一片打谷场中间空着,两边站满了拿着铁锨、带枝叶的青竹竿,棍棒的青壮,彼此怒目而视,时不时骂几句讲几句,往前挪两步。 两帮青壮人数众多,人群从打谷场,一直延伸到旁边的稻田里,把已经接近成熟的沉甸甸的稻谷踩的一片狼籍。 两帮青壮中间,高邮县伍县令帽子没了,头发散乱,半身泥水,正高扬着两只手,从这头跑到那头,喉咙嘶哑的用力喊着:“都回去!回去!不能打!不能再打了!回去!” 跟着伍县令过来的书办们躲在衙役后面,衙役们紧紧握着水火棍,跟着伍县令,挤成一团儿来回的跑。 顾晞马速半分没减,从稻田中斜冲过去,冲到两群青壮中间。 李桑柔紧跟在顾晞身后,顾晞勒马停在伍县令旁边,李桑柔也勒住马,松开缰绳,伸了伸左手,捋了捋袖子,从挂在马旁边的顺袋里拿出手弩,抬着手,将手弩往手腕上捆扎。 “你是伍成思。”顾晞没理会两边的青壮,看着狼狈不堪的伍县令,扬声问道。 “是,您是?”伍县令抹了把脸上的泥污汗水,仰头打量着顾晞,下意识的用了个您字。 “你还不错。哪边是姚家,哪边是张家?”顾晞没理会伍县令那句您是谁,挥着马鞭,指着两边问道。 李桑柔已经扣好了手弩,开始一根一根,往手弩里扣弩箭。 两边的青壮不喊不骂了,一多半人盯着李桑柔捆扎手弩,一根一根扣弩箭,另个一小半,则打量着顾晞,和从两边冲入中间,横在两群人中间,两两背对,冷冷看着他们的诸护卫。 两边的青壮都安静下来,甚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这些马这些人,令人心悸。 “那边是姚姓,这边是张姓,您是哪位?”伍县令再抹了一把脸。 “两姓族长呢?族老呢?”顾晞还是没理会伍县令的您是谁,接着问道。 “我过来的时候,都快打起来了,没看到。”伍县令接着抹脸。 “去把他们两姓族长族老,都带过来!”顾晞冷哼了一声。 李桑柔眉梢微扬,露出丝丝笑意,冲孟彦清和卫福几个抬了抬手指。 孟彦清和卫福等人纵马出去,和顾晞的亲卫各奔一姓,去带族长和族老过来。 打谷场中间只余了顾晞和李桑柔,以及吉祥等两三个小厮,两边的青壮胆子大了起来,其中一边中间,有个中年汉子举着手里的铁锨喊道:“都是坏坯外乡人!赶他们走!” 中年汉子话音没落,李桑柔抬起右手,点了点自己头上的发髻,左手抬起的同时,扣动了扳机,细小的弩箭呼啸而出,穿过中年汉子的发髻,钉进后面一个年青人高举的木棒上。 中年汉子和年青人同时尖叫出声,年青人握着木棒抱住头,中年汉子扎头发的葛巾被射断,头发散了一脸。 李桑柔不紧不慢,往手弩里补了根弩箭。 “你是桑……桑桑桑……”伍县令圆瞪着双眼,刚喊到桑字,被顾晞一眼瞪过来,后面的话成了一串儿的桑桑桑。 “都别动!不想死都别动!等你们族长来,等你们族老来!千万别动!”伍县令来回转着圈儿,挥着手,声嘶力竭的喊着。 孟彦清等人去而复返的很快,两队人都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锦衣男子,纵马而来,扔到顾晞和李桑柔马前。 “这是两姓族长族老?”顾晞用马鞭指着几个锦衣男子,看向伍县令问道。 “是是是!这是伍族长,这是张族长,这些都是族老,下官跟他们费尽口舌,实在是……”伍县令挨个指着被丢成一团的七八个人。 “身为族长、族老,要为你们族里身先士卒才是,要打,你们先打,要死,你们先死。”顾晞勒着马,转着被扔成一堆的七八个族长族老转了一圈,转头看向李桑柔,“他们想打,就让他们打,这几个,当场打死最好,要是没打死,你帮个忙,一人一箭。” “好。”李桑柔笑应。 “走吧,咱们让开。”顾晞用马鞭推了推伍县令的肩膀。 “啊?”伍县令目瞪口呆。 卫福离伍县令最近,弯腰提起他,纵马往外。 衙役和书办们紧紧跟着被提起来的伍县令,跑的比四条腿的马还快了不少。 眨眼间,顾晞和李桑柔等人,连人带马,呼啦啦退了个干净,姚姓和张姓青壮中间,只余了还没能站起来的两姓族长和族老。 两团青壮面面相觑,再看向抖着腿脚,一个挨一个站起来的他们的族长和族老。 你扶我我扶你,站成两团的两姓族长和族老,看着不远处盯着他们的顾晞和李桑柔,再看看对方,再看看顾晞和李桑柔,两团族长和族老几乎同时,各自转身,一边往自家阵营过去,一边挥手道:“先回去。” 第328章 审 高邮县伍县令看着人群散去,长长舒了口气,趔趄两步,往后靠在一棵小树上,抬手再抹脸。 “怎么能让他们差点打起来?早干什么去了?”顾晞拧眉看着伍县令。 “您?”伍县令下意识的先看李桑柔。 李桑柔正手腕朝下,从手弩里往外退箭。 “这是睿亲王爷。”吉祥在旁边介绍了句。 “王爷!”伍县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刚才认出桑大将军时,他有点儿想到了。 “下官……”伍县令咽口水咽的喉结乱动,“下官,无能。” “是无能了些,好在,你还算尽责。”顾晞冷哼了一声。 李桑柔将小箭全部退出,放好,解着手弩,这才看向伍县令。 “让你的人去姚家和张家,让他们现在就去县衙。”顾晞吩咐了句,勒马要走,却又顿住,“你们怎么过来的?” “有两头骡子,有辆车。”伍县令抬手去指,却没看到他的骡子和车。 “留几匹马给他们。尽快赶回高邮县,我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晞吩咐了句,勒转马头,奔往高邮县城。 顾晞和李桑柔赶回高邮县城,径直先往县城的护卫们已经包下了一间邸店,热水茶点,早就准备着了。 一行人一路急行,又从稻田中来回穿行,泥水满身。 顾晞和李桑柔沐浴洗漱,换了衣裳出来,伍县令已经到了。 虽说邸店离县衙不远,一身泥水的伍县令也没敢先回县衙换衣裳,和师爷,以及明知内情的两个老书办,在邸店大堂等候。 顾晞出来,李桑柔已经坐着喝茶了。 “伍县令在外头等了两刻钟了。”看到顾晞,李桑柔示意外面大堂。 “先让他等着。”顾晞舒展了下胳膊,坐到李桑柔旁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等姚家和张家的人到了,一起见。” 李桑柔嗯了一声。 没多大会儿,小厮进来禀报:姚、张两姓的族长、族老,以及张姓几个秀才,已经到了。 顾晞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和李桑柔笑道:“就在这里?虽说小了点儿,也够了。” 李桑柔嗯了一声,就要站起来。 “你起来干嘛?坐着。咱们桑大将军可是超品,你站着,他们谁受得起?”顾晞抬着手,冲李桑柔往下压着。 “用得着我?一群糟老头子而已。”李桑柔笑道。 “你不看热闹了?再说,你避开了,我发了脾气,连个劝的人都没有了,咱们一起。”顾晞不停的往下压。 “也是。”李桑柔笑起来,坐了回去。 顾晞看着李桑柔坐下,示意吉祥叫人进来。 伍县令在前,师爷和两个书办紧跟着伍县令,四个人都是一头一身泥水,十分狼狈。 四个人后面,姚家一队,张家一队,互相瞪着眼,一队贴着这边门框,另一队贴着另一边门框,进了屋,赶紧垂头垂眼。 “坐吧。”顾晞示意伍县令。 伍县令急忙欠身谢了,半边屁股挨着椅子坐下,双手按着双膝,浑身紧张。 顾晞没看跟在四人后面进来的姚姓和张姓诸人,李桑柔没看伍县令等人,却在挨个打量姚姓和张姓诸人。 “说说,怎么回事?”顾晞沉着脸,冷声吩咐了句。 “是。”伍县令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的扫了眼正颇有兴致的打量着两姓诸人的李桑柔。 “下官是在姚姓和张姓打过头一场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儿的。”伍县令硬着头皮道。 他本来就不擅言词,这会儿赶上这样的大事,眼前又是睿亲王爷和桑大将军这样高到云彩眼里的人物,他就更不会说话了,能不磕吧,讲清楚,就是努尽全身力气了。 “说是姚姓一个孩子,在镇上塾学里上学的时候,课间出来玩耍,在河里淹死了。 “姚家说是被张家两个孩子按水里淹死的,张家说是姚家孩子水性不济,自己淹死的,因为这个,两家越吵越凶,各找族里,就打起来了。” “这件事之前呢?姚家和张家有没有过节?”顾晞接着问道。 李桑柔已经将两姓诸人打量过一遍,转头看向伍县令。 “有。”伍县令欠身答话,“几乎年年有事儿,去年春天,因为张姓的牛跑到姚姓地里,吃了青苗,打过一回,好在没出人命。前年秋天,在秋社上打起来了,再之前,也打过。” “这些,淹死人,牛吃青苗,报过官没有?”顾晞看着伍县令,还是一眼没看姚姓和张姓诸人。 “没有。”伍县令欠身道。 “先说今年淹死人的事儿,为什么不报官?”顾晞看向姚姓和张姓诸人,脸色阴沉。 “回这位大老爷,姚家娇儿被张姓孽畜所害,清楚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小民以为,不必再烦劳伍县令。”姚姓中间,一个看起来很有气势的中年人站出来,拱手道。 “你们姚家才是孽畜!忘恩负义的东西!”另一团的张姓里,一个老者愤然怼了句,呸了一口。 “掌嘴。”顾晞吩咐了句,一个小厮上前,正反两巴掌,打在插话的张姓老者脸上。 “我已经年过六十,你怎么敢!”张姓老者捂着脸,怒目顾晞。 “看样子,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为老不尊。”顾晞淡然道,“再有不问而说的,还是掌嘴。” 姚姓诸人,兴灾乐祸的看着两边脸上都浮起手指印的张姓老者。 “那凶手呢?拿到了?杀了?”顾晞看着刚才答话的姚姓中年人,接着问道。 “还没拿到,请大老爷作主!”姚姓中年人扑通跪在地上。 “该报官的时候,你觉得不必烦劳,这会儿,喊这一句作主,是看着打不过了?”顾晞眯眼看着姚姓中年人。 “姚家不怕他们张家!”姚家中年人昂起头,傲然道。 “不必烦劳,不用报官这事儿,是你作的主?”顾晞鄙夷无比的斜着姚姓中年人。 “是。”犹豫了下,姚姓中年人稍稍欠身,应道。 “把他拿下。”顾晞吩咐了句,看向伍县令道:“朝廷的律令,谋害人命,当以律处置,隐瞒不报,依律,当如何处置?” “视轻重……”伍县令有点儿懞。 “嗯,交由你审理,该如何,就如何。”顾晞打断了伍县令的话。 看着被两个护卫拧着胳膊捆住的姚姓中年人,姚家目瞪口呆,张家诸人,也傻了。 第329章 人之常情 顾晞看着姚姓中年人被捆的结结实实,丢在两个书办旁边,转头看向姚姓和张姓诸人,接着问道:“你们打成那样,真是为了那个孩子?” “当然……” “在本王面前说话,要想清楚,掂量好了再说。本王可不是你们伍县令那样的好脾气。 “本王再问一遍,真是为了那个孩子?”顾晞极不客气的打断了姚姓一位老者的话。 姚姓老者看向姚姓诸人,片刻,欠身道:“王爷明察秋毫,确实不全是为了建哥儿。 “姚张两家的恩怨,从三十年前就有了。 “三十年前,小老儿的长子姚立言,才华出众,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过了童生试,入到县学,回回都是头名,刚满十八岁时,被几个张姓同窗围住,殴打致死。 “那一回,小老儿报了官,张姓拿族里一个二傻子顶了罪,官府就这么葫芦提结了案!” 姚姓老者说到最后一句,声调激愤之极。 “从那一回起,但凡姚姓有了会念书的孩子,他们张姓,就要想方设法的害死! “建哥儿也是死在他太聪明!建哥儿在学里,数一数二,先生说过好些回,说建哥儿至少一个举人! “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害死了建哥儿!” 姚姓老者愤怒的指着张姓一群人。 “你们说说。”顾晞冷着脸,转向张姓一群人。 张姓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头往一起伸,飞快的嘀咕了几句,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往前一步,拱手道:“学生张秀蕴……” “说正事儿。”顾晞打断了张秀才的自我介绍。 “是,”张秀才咽了口口水,“三十年前姚立言一案,当时在高邮县轰动一时。 “姚立言目中无人,狂妄刻薄,这是公认,当年同在县学,或是认识姚立言的,到今年,也不过四五十岁,五六十岁,王爷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当时围殴姚立言的,有十数人,除了张姓两人,还有曹举人的孙子,当时府尊的次子,县学教谕长孙,以及黄秀才次子,王秀才的孙子,以及其它几个。 “姚家不敢招惹其它几家,只盯着张家攀咬!”张秀才一字一句的咬着最后一句,用目光给了刚才的姚姓老者一记眼刀。 “从那时起,姚姓就盯上了我们张家,但凡有点儿不好,就全是我们张姓人在使坏。 “大约,”张秀才冷笑了一声,“他们觉得我们张姓人善好欺负,要在我们张姓头上下刀,取而代之,好在这高邮占上一席之地! “这三十来年里,他们姚姓不知道生了多少事,张姓担了无数的无妄之灾,这三十年里,已经折了二十七人命,我张家实在忍无可忍,不得不奋力反击。 “请王爷明察。” “各有各的理。”顾晞看向李桑柔。 “抱团欺负压制外来户,不让他们分得一杯羹,常有的事。”李桑柔不客气道。 张姓诸人脸色微青。 “也是人之常情,物之常情,跟你家胖儿护食儿一样。”顾晞笑接了句,转头看向神色不一的姚姓和张姓诸人,从这一团,点到那一团,“你们,挨个说说,刚刚在临泽镇外拎棍拎刀,要砍要杀,你们各家去了谁,仔仔细细说清楚,去的是谁,叫什么,多大年纪。 “这一回张姓先讲,开始吧。 “拿纸笔来,你俩来记。”顾晞手指点向那两个书办。 几个小厮动作极快,拿了纸笔,搬了两只高几,放到两个书办面前。 张姓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冲上前的张秀才往后退了两步,推了推刚才挨打的老者。 张姓老者上前,“小老儿家,去了两个护院……” “护院是家人?行啊,算本王没说清楚。”顾晞拎起衣襟,抖了下,放回去,“那本王就再说一遍,说清楚,你们也说清楚。 “第一,先说清楚,你有几个儿子,几个孙子,儿子孙子现在何处,刚刚要砍要杀,去了几个,是哪几个。 “好了,开始说吧。” 张姓老者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小老儿有四个儿子,长子张秀山,今年三十七岁,现在家打理家事,长子生有三子…… “刚才,都没过去。” 顾晞一声冷笑,点着张姓老者,”你有四子九孙,一个都没去,嗯,不错,下一个,接着说!” 李桑柔干脆摸出瓜子,慢慢嗑着,谁说话就看着谁,笑眯眯听着各家介绍。 张姓一团人,和姚姓一团人一个接一个说完,两个书办记了满满十几页,到镇外拎棍拎刀拼命的,却是一个没有。 姚姓一团人中,最后一个人说完,顾晞转头看向李桑柔笑道:“你听听。” 李桑柔只笑不答,顾晞伸手端起杯子,一边笑一边抿茶。 坐在旁边的伍县令紧紧抿着嘴,斜瞥着塌肩缩脖的两团人。 “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咱们大齐正在修养生息,国力尚且不足,有一回,江宁江都起了纷争,咱们吃了点儿亏,南梁要议和,先皇就答应了。 “当时翰林院和御史台一帮人,一天上了两大筐折子,要血战死战宁战死不能和。 “先皇就让人挨个询问上折子要宁战死不能和的诸人:其一,家产几何,愿捐出多少家产以助军资,家中七岁以上男丁几人,愿出几人入伍厮杀征战。” 顾晞抿了几口茶,看着李桑柔说闲话。 李桑柔听的笑起来,抬下巴示意张姓和姚姓两团人,“他们再是要打,让他们自己先上。” “咱们在这儿看着,让他们先上容易,没人看着,他们怎么可能自己上。 “他们打过几回了?死了多少人?从三十年前算起。”顾晞转头看向伍县令。 “下官到任后,他们两姓,大大小小,一共打过七场,死于械斗的,张姓七人,姚姓五人。下官到任前,得查一查。”伍县令忙欠身答话。 “这些就够了。”顾晞转头看向姚姓和张姓诸人,“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家好处,驱族人送死,对自己族人都能如此残忍,要是让你们入了仕途,做了地方官,你们就能立地成佛,爱民如子了?” 张姓和姚姓诸人,听的脸都青了。 “本王打算替你们两家请旨,先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那得等你们修好身齐了家,之后再说了。 “就从伍县令到任算起吧,一条人命停考一年,张姓担姚姓的人命,五年,姚姓担张性的人命,七年。 “本王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顾晞一脸笑。 姚姓和张姓诸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顾晞。 顾晞转向伍县令,“停了姚姓和张姓考试,高邮县要核减学额,该减多少,这是礼部的事儿,本王不敢逾越。 “不过,你跟这高邮县的混帐王八蛋们说一声,本王必定尽力,替你们高邮县多减几个。” 伍县令白着张脸,不敢不点头。 看着姚姓和张姓诸人,一个个如丧考妣般出去,伍县令站起来,看看李桑柔,再看看顾晞,小心翼翼道:“王,王爷,真要核减?那……” “四五十年前,大齐积弱,南北动荡,逃荒迁徙者众,新旧争利,这样的械斗,不只高邮一处。” 顾晞看着伍县令,声调还算平和。 “今日之前,大齐一统南北,这一场征战,死伤无数,运河沿岸,被南梁血洗,各地死伤之惨烈,你是亲眼看到过的,是吧? “运河沿岸极其富庶,这些抛荒之地,必定要引人迁入,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新旧之争,又要兴起。 “本王奉命巡视运河一线,是要看看有什么办法,至少要让这种纷争不至于酿成大祸。 “核减学额也许是个好办法,这个,要等朝廷议处。” 顾晞的话顿住,看着伍县令,微微蹙眉,“你这个县令,用心是用心了,却魄力不足,自己写折子请罚吧,我会替你解说几句。” 伍县令看起来松了口气,长揖应是。 看着伍县令等四人退了出去,李桑柔放下瓜子,叹了口气。 “本地人欺负外地人,老兵欺负新兵,只能求一个不出大事儿。”顾晞看着李桑柔,带着几分劝解之意。 “我知道,人性如此,以前,我常常想,要是连乞丐们也能不恃强凌弱,大约就真能天下太平了。”李桑柔再叹了一口气。 “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恃强凌弱,弱的就不得不想着变强,或者,”顾晞顿了顿,“过于孱弱的,去弱存强,天道如此。” 李桑柔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天道有多慈悲,就有多残酷。 “你那个塾学?”顾晞看着有几分怔忡的李桑柔,转了话题。 “大常去查了。”李桑柔答了句,转头找滴漏,已经申末酉初了。 如意等人早就将邸店厨房打扫擦洗干净,开始准备晚饭了。 大常回来时,李桑柔和顾晞正在吃饭。 大常吃好饭,从后厨出来,见李桑柔和顾晞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将头往前伸了伸,探出半边身子,以便李桑柔能够看到他。 李桑柔冲几乎探出整个上半身的大常招了招手。 大常走到李桑柔和顾晞面前,看着用力仰头看着他的李桑柔,原地转一圈,找了把椅子拎过来坐下。 “怎么回事?”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大常。 “是咱们的。”大常接过茶。 李桑柔皱起了眉头。 “递铺管事只知道高邮县有三家学堂,都是由顺风供奉拿钱,别的,他就不知道了,说学堂的事儿,都是邹大掌柜亲手打理。 “我已经捎信,让邹旺赶过来了,邹旺在泗县,离得不远。”大常三言两句就说完了。 “你不是说过,你要办学堂?”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我说过,我要办女学,不是办学堂。”李桑柔气色不怎么好,她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儿了,只等邹旺过来,确认一下罢了。 “女学和学堂,没什么大分别,男女兼收就是了,毕竟,读书这事儿,还是男孩子居多。”顾晞想了想,笑道。 “明天一早,你和黑马,还有小陆子几个,去看看这三间学堂,多少男学生,多少女学生。”李桑柔看着大常吩咐道。 “好。”大常答应了,见李桑柔冲他挥了挥手,站起来,将竹椅子放回去,回去歇息。 “庞枢密家的事儿,就是那个娶媳妇要娶有学问的,你知道吧?”李桑柔看着顾晞问道。 顾晞点头,眉梢微扬。 “孩子生下来,是跟着母亲长大的,但凡母亲识字,孩子几乎没有不识字的,至于父亲。”李桑柔嘿笑了一声,看着顾晞,“顾不上是不是? “让一个女孩子识字念书,就是让她的子孙识字念书,教一个人,就是教一家人。 “女孩子读了书,就像生出了第三只眼,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有了见识,明白了道理,也能长了本事,这些,她都会教导给她的孩子,教导儿子,也教导女儿,在遇到变故灾难的时候,她就不至于茫然无知,就能支撑起来,护住自己的孩子。 “男人读书,修身为了齐家,齐家为了治国,治国为了平天下,都是用来成就自己的。” “姨母,”顾晞凝神听了,说了句姨母,又顿住,笑起来,“姨母学问极好,有一回,大哥和我抱怨先生的课讲的不好,周皇后的母亲俞老夫人就说姨母:你学问那么好,怎么不亲自教导他们哥儿俩。 “先章皇后说:男人做学问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女人做学问,难道就是为了教导孩子,就不能为了治国平天下?” 李桑柔眉梢高扬,片刻,失笑出声,“先章皇后这样的,人中龙凤。 “世间女子,九成九都是普通人,识了字读了书,不过是明白些道理,以便持家有方,可以教导儿女,如此而已。” “潘相考中进士时,才不过二十出头,刚刚成亲,点了个小县县令。”顾晞一脸笑,不紧不慢的接着道:“潘相说他人不聪明,能读书有成,全凭苦力。 “考中进士前,潘相连着两年,衣不解带,手不释卷,大约是心神耗费太过,赴任路上,淋了场小雨,潘相就病倒了,病得很重,说是小半年卧床不起,前后将养了一年,才捡回一条命。 “潘相病重期间,蒋老夫人除了照顾好潘相,还代理了潘相的公务,包括审案子,说是蒋老夫人穿上潘相的官服,肩上垫棉撑起来去坐堂,中间还主持过一回县考,站在城头,带着全城抵挡过一回南梁军,甚至带人出城驱赶过盗贼,那时候,乱得很。 “潘相头一任县令,三年任期,蒋老夫人做了一半儿。 “也是因为这个,潘家娶媳妇儿,净挑学问好有性子的,最好学问比儿子好。 “这事儿,潘家瞒的极紧,别说潘定邦,他那三个哥都不知道。 “就是潘定江点到鄂州的时候,原本,大哥不让钱氏随行,怕万一有个万一,总不至于让孩子父母全无,潘相就和大哥说了他当年赴任的事儿,说钱氏不亚于蒋老夫人。” 李桑柔斜瞥着顾晞,片刻,慢吞吞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说闲话。”顾晞摊手,“我是说,要是女人也能支撑,像潘相这样,就是多了条命,是吧?” “以后天下太平了,女人识字读书,就是明白些道理,教导儿女而已。”李桑柔垂眼道。 “嗯,天下蠢人居多。”顾晞伸直腿,叹了口气。 第330章 差错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桑柔要去高邮县城内的塾学看看,顾晞没什么事儿,换了件寻常富贵子弟常穿的素绸长衫,白玉簪挽着头发,没戴冠也没戴幞头,拿着把几个大钱的竹折扇,打扮好出来,上下看了看,自觉十分普通。 李桑柔喝了半杯茶,等到顾晞打扮好出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光看衣裳,算得上普通,可他这个人一来太好看,二来,气势太足,一把竹折扇,哗的甩开,摇上几摇,生生摇出了几分杀气腾腾的感觉。 “怎么样?普普通通吧?”顾晞对自己一身打扮十分得意。 “嗯,衣裳挺普通,折扇也挺普通,还不如黑马那把。”李桑柔认真夸奖了句,站起来,和顾晞一起往外走。 一大清早,买早饭的时候,小陆子已经顺着指点,往塾学去过一趟,这会儿,和蚂蚱、窜条、大头几个,说着笑着,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指指点点,一幅无事闲逛的模样。 大常跟在李桑柔后面,胖儿趴在大常腰间的布袋里,探着头,时不时汪一声。 黑马跟在顾晞一边,昂首挺胸,晃着膀子,得意的时不时手脚顺拐,这幅得瑟样儿看的大常眼疼,干脆一把揪过他,把胖儿塞到了他怀里。 如意等人自然也是一幅寻常人家小厮长随打扮,散在四周跟着。 塾学偏在南城,很大一片院子。 “统共三个门,那里是正门,往这边过去有个侧门,再过去一面墙,还有个侧门。”小陆子指点着介绍。 “走侧门。”李桑柔示意小陆子。 顾晞噗的笑出了声。 李桑柔斜看向顾晞。 “潘定山说他头一回见你,你翻墙而入,他差点把你当贼拿了。”顾晞笑道。 “从正门进太麻烦。”李桑柔解释了句,“要不你走正门,我走侧门,正好一前一后的看。” “我没什么要看的,我是来陪你的,你走哪个门,我就走哪个门,我就是想起来,说说。”顾晞往前一步,跟紧李桑柔。 李桑柔跟着小陆子,绕到侧门,小陆子上前,小心的推了推门,门被推开了一条宽缝。 小陆子绷着嘴伸着头,看了看,两只手伸进去,捅了几捅,捅开锁,开了门。 大常伸手从黑马怀里拿过胖儿,站在侧门外等着。 黑马在胖儿头上拍了拍,三步两步上了台阶,扎了进去。 小陆子和大头、蚂蚱和窜条分成两路,往两边过去,黑马紧跟在李桑柔身后,直奔中间那一排正屋。 顾晞紧跟在李桑柔身边,看着一群人默契无比又分工明确,十分赞叹。 乔安说过一回,大当家和她的兄弟们,是最锋利的刀,天下无人可匹敌。 离最后一排正屋还有十几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响起。 李桑柔顿住步,凝神细听。 “你听什么?这是诗韵,看来都是小孩子。”顾晞凑上去,一幅侧耳倾听状。 “小孩子的声音分不出男女。”李桑柔应了句,看了看,往左边的月洞门过去。 过了月洞门,是一条宽宽的抄手游廊,李桑柔往前走几步,看向门窗宽敞的正屋。 五开间的正屋里,一张张桌子摆的整整齐齐,坐满了八九岁的小男孩,一个个摇头晃脑,正跟着来回踱步的先生念书。 “这间塾学打理的不错,真不错!”顾晞四下看着,压着声音夸赞道。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转身往前。 再穿过一个月洞门,李桑柔刚看向正屋,正屋里的先生也看到她了,立刻几步冲出来,点着李桑柔和顾晞,厉声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我们过来看看。”李桑柔在顾晞答话前,接话道。 “这是学堂!不是能随便乱逛的地方!你们怎么进来的?老张呢?” 看起来这是位管事儿的先生,训斥了几句,扬起叫起来。 “这位先生……”顾晞拱手要说话,却被李桑柔抬手止住,“看好了,咱们走吧。” 顾晞嗯了一声,跟着李桑柔,径直往正门出去。 “成何体统!”先生被李桑柔的说走就走,给气着了。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迎着小跑进来的杂工老张,先生厉声呵问。 “不,不知道啊,我就在门房,没看到人哪。”老张莫名其妙。 “岂有此理!”看着呼啦啦跟在顾晞和李桑柔身后的黑马和如意等人,先生气的连着几个岂有此理! 出了院门,顾晞紧前一步,和李桑柔并肩,皱眉问道:“这就看好了?你到底要看什么?” “你看到女孩子了吗?”李桑柔看着顾晞问了句。 “好像没有。”顾晞想了想,摇头,“你就看这个?那其它呢?这山长管的好不好,先生教的好不好,你不看看?” 李桑柔看了顾晞一眼,往前走了十来步,叹了口气,“譬如你要买匹马,眼前是一头牛,你还要看这牛壮不壮,好不好吗?” 顾晞呃了一声,跟了几步,唉了一声,“也是。那你打算怎么办?重新办一座学堂?” “等邹旺到了,问清楚了再说。”李桑柔闷声说了句。 “不是大事儿。”顾晞又跟了几步,想了想,笑劝道:“做事情就是这样,不是这样的错,就是那样的错,一边错一边改,慢慢就好了。” “嗯,是没什么。”李桑柔看了眼顾晞,笑道。 ……………………………… 隔一天,傍晚,邹旺一路急行,赶到了高邮城。 李桑柔吩咐邹旺先去歇息,邹旺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吃了早饭,赶紧过来请见。 李桑柔和顾晞刚刚吃了饭,坐下廊下,喝着茶等邹旺过来。 邹旺拿捏无比的见了礼。 他虽然现在也是个响当当的大掌柜了,可顾晞这样的大帅、亲王,皇上的弟弟,他哪儿见到过,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坐吧。”李桑柔示意邹旺。 “是。”邹旺僵直坐着,一眼不敢看顾晞,只敢看李桑柔。 “叫你来,是问问塾学的事儿,这高邮城三座塾学,一个女孩子都没有,怎么回事?”李桑柔直截了当问道。 “是!”邹旺先咕咚咽了口口水,“是,我还真不知道,不是,我是说,我不知道竟然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先前有,这事儿,大当家先容我查一查。” 邹旺抬手抹了把汗。 “三座塾学,是三个人管,还是统归一个人管?这个人,是你挑的?”李桑柔皱眉问道。 “三位先生,各管各的塾学,三个先生都是我看过的,人品正派,学问也不差。”邹旺一听一个女孩子没有,知道办差了差使,顿时神思归拢,话语爽利,思维敏捷起来。 “你走一趟,三家塾学从今天起暂时停课,把三位先生叫过来,当面问吧。”李桑柔冷脸吩咐道。 “是。”邹旺立刻站起来,转身就走,走出两步,才想起来还有位亲王,赶紧站住,一个旋身,冲顾晞躬了躬身,再一个旋身,边走带跑往外奔。 他这差使办差了! 第331章 言无不尽 高邮地方不大,邹旺一路紧赶,午末前后,就将三家塾学的山长,都请到了邸店。 顾晞表示他很闲,一定要跟着,看看李桑柔处理这件事儿。 还是在院子里,高邮县城里的塾学,和临泽镇上的塾学,两位山长到的早,邹旺带着最后一位山长,赶的一头一身热汗。 大常拎了四把椅子,用大杯子倒了四杯茶,递给三位山长和邹旺。 邹旺提着心,时不时瞄一眼李桑柔,这会儿,他可顾不上那位王爷了。 三位山长的注意力却全部都在一身蟒纹常服的顾晞身上。 “这义学要怎么办,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李桑柔看着邹旺喝完了一杯茶,缓声问道。 “大当家当时说,要多办几座义学,教女孩子们识字念书,最好再能学点儿手艺。”邹旺急忙欠身答话。 “那现在,高邮县这三座义学,每家各有多少女孩子?”李桑柔扫了眼三位山长。 三位山长正全神贯注在顾晞身上,没留意到李桑柔的话。 “王山长!”邹旺只好伸手拍了下离他最近的王山长,“你那学里,有多少女孩子?” “嗯?”王山长一个怔神,“女孩子读什么书?学里哪能有女孩子!” “当初让他们主理义学时,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李桑柔问邹旺。 “就是说的是女子义学,只收女孩子,这是大当家交待过的。”邹旺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后来,王山长说,女孩子极少,那么大的一座学堂,不过两三个人,先生比学生多,这不合适,是不是能招几个男孩子,以免浪费,我就答应了。” “那最初的那两三个女孩子呢?哪儿去了?”李桑柔看着王山长问道。 王山长下意识的先看了眼顾晞,再一眼还是看向顾晞,“男女混杂,成何体统。” “你们两家呢?”李桑柔看向另外两位山长,“你们的学堂里,有女孩子没有?有多少?” “王山长说得对,义学里哪能有女孩子,男女混杂,成何体统。” “穷人家哪有女孩子读书的,就是大富之家,也不是都教女子读书。” 另外两位山长你看我、我看你,呵呵干笑着,你一句,我一句。 “你们三家,从最初,就没想过要招过女孩子,就没招过女孩子,是吧? “邹大掌柜的话,说到你们那里,你们全当他放屁了,是吧?”李桑柔看着三位山长。 三位山长一起皱眉,恼怒的横了眼李桑柔,下意识的看向顾晞。 这个女人实在太粗俗!王爷肯定要发脾气了! “大当家问你们话呢!”顾晞哗的收了折扇,咣一声敲在椅子扶手上,冷脸厉声道。 三位山长一起哆嗦了下,齐齐看向邹旺。 “大当家问你们话呢!”邹旺紧拧着眉,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摆手,“看他们这幅样子,不用答也知道了。 “把他们赶走,把他们请的先生一起赶走,把他们招的学生统统赶走,就现在!” 三位山长没能反应过来,邹旺脸色泛白,唉,他这差使,办的差的厉害了! 蹲在院门口看热闹的孟彦清立刻站起来,招手示意了小陆子几个,一起往外走。 “走吧走吧!”黑马站起来,挥着手往外赶三位山长。 “我送送他们。”邹旺站起来,垂手垂头道。 “嗯。”李桑柔嗯一声应了,看着邹旺将三位懞头转向的山长送出院门。 邹旺转回来,垂手站在李桑柔面前。 “不能全怪你,是我没交待清楚。”李桑柔的话顿了顿,“以往的大事小事,我交待一句,你们都能妥妥当当的办好,这件事,我就大意了,你们没经历过,不能怪你。 “好在,这事儿能纠正弥补。 “到现在,一共办了几家义学,都在哪里,山长是谁,你列出来,我们挨家看,挨家纠正。”李桑柔声音和缓。 “是,是我的错,我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自己做了主,我该问清楚的,是我托大了,不会再有下回!”邹旺急忙欠身认错。 “嗯,你去拟一份告示,咱们这三家塾学,招山长和先生,山长和先生都只限女子,暂时先招识字念书的先生。 “写好之后,立刻交到高邮,以及周边府县的各家派送铺,派送张贴出去,越快越好。”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是!”邹旺响亮的应了一声,赶紧出去写告示。 这会儿,他不怕大当家吩咐的事儿多,就怕大当家不吩咐他做事儿。 看着邹旺连走带跑的出去,顾晞折扇收起抖开,抖开再收起,看着李桑柔,笑道:“你这个,说赶就赶,连学生也都赶走了,你就不怕他们要闹事儿?” “有你呢。”李桑柔看了眼顾晞。 顾晞哈了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哗的抖开折扇,自在的摇着,“那倒是,本王在此,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闹法! “都说这高邮民风彪悍,咱们就领略领略!” ……………………………… 在领略高邮县的彪悍民风之前,伍县令先找上门了。 伍县令换了一身干净官服,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可看起来,也没比一身泥水的时候精神多少,还是那幅压力巨大、愁眉苦脸的样子。 “出什么事儿了?”顾晞打量着瑟缩苦楚的伍县令。 “是,不算,也算,那个,是义学那边儿,说是,”伍县令没敢把头全抬起来,只好抬出一额头抬头纹,看了眼李桑柔。 “谁找你的?山长?那些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李桑柔问道。 “三位山长,还有学里的先生,还有几位秀才。”伍县令急忙答道。 “找你干嘛?”李桑柔接着问道。 伍县令呃了一声,“说是,大当家的把义学关了?” “嗯。”李桑柔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伍县令连连眨着眼,憋了一会儿,“说是,说关就关了,说是孩子们没地方上学,那个……” 伍县令看了眼认真看着他的李桑柔,下意识转眼看向顾晞。 “他们找你,是让你出面说项?说什么?让这义学晚几天关呢,还是别的?”顾晞接话道。 “说是,不该关,义学一关,那么多孩子,就没地方念书了。”伍县令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相比于桑大将军,王爷和气多了。 “要不,咱们一起,见一见这高邮县的缙绅? “一来,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话,二来么……”顾晞嘿嘿笑了几声,“我觉得,最好先震慑一二,以后你的女学开张,就能顺当不少。” “好。”李桑柔答应的极快。 女学开出来,必定要承受压力,这会儿能震慑一二,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这事儿你张罗。关于大当家关了义学这件事儿,这高邮县地面儿上,但凡觉得有话要说的,都可以来,让他们来跟本王和大当家当面说说,言者无罪么。 “这事儿,就明天下午吧。”顾晞转头吩咐伍县令。 “是是是。”伍县令连声答应,出了邸店,站住呆了片刻,才恍过了神。 女学?把山长、先生和学生们都赶走,是为了办女学? 这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看着伍县令出去,顾晞眼睛微眯,片刻,嘿笑道:“这等大事儿,让孙学志他们过来看看热闹,长长见识。” 李桑柔扬眉看向顾晞。 顾晞往李桑柔那边过去,压着声音道:“得让那帮耍嘴皮子的见识见识你的威望,震慑么。 “孙学志给你牵过马,这点破事儿,他在我面前都炫耀过一两回。” “孙将军他们常驻高邮?” “哪能常驻!常驻就废了。 “驻守两年,这两年里,训练新兵,之后领兵北上戍边,他练的兵,他领着。”顾晞顿了顿,看向李桑柔,“那一回你说的募兵,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极好,就说给大哥听了,大哥也觉得很好。 “这个事儿,枢密院和兵部已经议了好一阵子了,他们打算先从京东京西和两淮开始,募壮丁入伍,练兵两年,戍边三年,之后要么升职留任,要么解甲返乡。 “孙学志他们,一共十几个,是我亲自挑拣出来的,都是极爱护下属的人。” 顾晞说着,嘿笑起来,扫了眼四周,再往李桑柔侧身过去,声音压的更低,“这事儿,朝廷那边,大哥让杜相主理,庞枢密为副。 “杜相这个人,老奸巨滑,再三跟我说什么,募兵不易,头几年,一定要伤亡少,立功多,练兵这两年,最好能让他们风风光光的回趟家。 “你听听,啧!”顾晞啧了两声。 李桑柔斜瞥着他,没说话,片刻,犹豫了下,问道:“你让孙学志过来,算调动兵将,或是插手地方军务吗?” 顾晞眉毛高高扬起,看着李桑柔,片刻,笑起来,“你这是,替我担心吗?你明知道我跟大哥那份亲厚,还能跟我说这样的话。” 顾晞笑出了声,拖着椅子往李桑柔靠过去,“既然说到了,咱俩就好好说说这事儿。” 李桑柔拖着椅子往后挪。 “这种话儿,只能出我口,入你耳,得离近了说。”顾晞再往前挪了点儿。 “守真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警觉的人。大哥也这么说,大哥说你这份警觉是天生的,所以你这个杀手,也是天生的,大哥还说,他一直很想看看你那把剑,不过,他怕他今天看了你的剑,明天你就飘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李桑柔斜瞥着顾晞。 出他口,入她耳的,就这样的话儿? “这是闲话,说正事儿。 “一统天下之后,我何去何从,这事儿,守真,还有致和,我们三个议过。 “致和不提,他就是个听话儿的,守真问我,拿下杭城,军中士气最高时,我能不能剑指建乐城,逼皇上退位让贤。” 李桑柔扬眉看着顾晞,顾晞冲她摊着手,“我和守真说,我要是振膊一呼,什么什么的,连如意在内,大约都要觉得我失心疯了。 “守真说,他也会觉得我失心疯了。” 李桑柔失笑。 “伍相,杜相,还有潘相,庞枢密他们,皇城内外,对大哥,忠心耿耿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伍相说过不知道多少回,说他逢遇圣君,什么什么,军中,大哥的威望,也在我之上,就连你,也很服气大哥对不对,要说挑一个人做皇上,你肯定挑大哥,不会挑我,是吧? “至于我,打仗是没话说,别的,你觉得我还有哪一条比大哥强?就算打仗,运筹帷幄,纵横布局,我觉得大哥也能比我强。 “大哥从小到大,一直比我强,照曹嬷嬷的话说,大哥七个月起就没尿过床,我到一岁半! “这些,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满朝文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边阿玥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说,我从来没有过那个野心,我懒得操心管事儿,那座王府我都不想管,老三定亲,是大哥过眼看的,我可没功夫! “要我像大哥那样,天天埋在折子里,不是看折子就是议事,不是议事就是看折子,我得疯! “至于亲戚家人借势作威作福,犯法连累,嘿,我的亲戚,全是大哥的亲戚,跟我可不相干! “至于别的,你看咱俩多懂事儿呢,咱们可从来没作威作福过,咱俩都不是那样的人。 “大哥从小把我带大,他最知道我,他没想过别的,就想着怎么使唤我,还有你! “仗没打完,大哥就替我想了一堆的事儿了,唉! “你不用担心这个。 “噢对了,试行兵制这事儿,是我统总,杜相花花肠子多,真到行军打仗,调度布局,他不行,老庞老了,我这身上,还是领着节制兵马的差使呢。” 顾晞伸直腿,连声叹气。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幸好这附近没什么人。”李桑柔斜着顾晞。 “咱们两个。”顾晞坐直,看着李桑柔,一脸严肃,“我觉得,我跟你,没什么不能说的,言无不尽,你跟我,也能这样。” 李桑柔看着顾晞,片刻,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 第332章 搓揉 邹旺这个大掌柜,久经历练,办事爽利迅速,拟好招聘告示,给李桑柔看过,隔天一大清早,高邮县各个派送铺,已经拿到招聘告示,夹带在朝报和晚报中间,送到各家,也张贴到了各个路口村头。 当天下午,一个挨一个进到邸店大堂的高邮县缙绅们,人人都已经看到过那份招聘告示,进到邸店,三五成群,嘀嘀咕咕。 伍县令到的最早,站在邸店大常门口,将缙绅们一个个迎进去,眼里看着心里数着,嗯,差不多都到了,伍县令正要进去,街道尽头,一队轻骑人马鲜亮,一阵疾风般,直冲而来。 伍县令看的上身后仰,用力靠在大堂门框上,眼看那队轻骑要冲到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他不用害怕,仗打完了,这是自家官兵。 “将军!就是这里!”冲在最前的一员偏将冲过邸店,勒转马头旋转而回,冲后面的队伍喊道。 “他娘的!知道就是这里,你还叫恁响!扯这么大喉咙,你就不怕吵着大帅和大将军!真他娘的!” 后面的将军一边骂娘一边下马。 伍县令有几分呆滞的看着呼啦啦下马的将军和诸位偏将。 这位称将军,是驻守在他们高邮城外的孙将军?不是说孙将军是员儒将么? 哎,他这嗓门儿,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小啊! “你就是伍县令?我见过你一回,你没看到我。”孙学志孙将军走到伍县令面前,拱手笑道。 “不敢当,是是,在下伍员,本县县令,见过孙将军。” 伍县令一向反应不快,被孙将军等人疾冲过来的煞气冲击的心惊肉跳,对着笑容可掬的孙将军,一句话说完,才恍过神来。 “同饮高邮水,都是一家人,咱们不用客气。”孙将军声调爽朗高扬,尾音没落,上前一步,凑到伍县令面前,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了,“大帅和大将军已经到了?” “还没。”伍县令被孙将军这一调朝天一调落地,问的又要懞。 “那就好!”孙将军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认认真真的整理他那一身崭新鲜亮的戎装。 跟在孙将军身后的几位偏将,也赶紧严肃认真的整理仪容。 伍县令直着眼看着孙将军和他的偏将们从头到脚一通整理。 “好了,伍县令请!”孙将军整理好,往前一步,严肃认真的冲伍县令一拱手。 “不敢不敢!孙将军请。”伍县令急忙让到一边,连连欠身,往里让孙将军等人。 “客气客气!”孙将军拱着手,一脚踩进门槛,对着满屋子畏惧的目光,拱着手转了半圈,一眼瞄见侍立在大堂侧门口的小厮百福,直奔过去,垂手站在百福旁边。 百福眼皮不抬,垂手侍立。 这位孙将军,照吉祥的话说,是块粘牙糖,只要搭上话,除非他不想说了,不然,那就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孙将军笔直站着,四五位偏将在他身后,笔直站成一串儿。 伍县令本来就不敢坐,这会儿,简直是站着都找不好地方了,照理说,他是不是也该站侧门口迎着?可侧门口没地方了啊! 孙将军和他那些偏将屏声静气站的笔直,伍县令垂手站着,满屋子的人,谁也不敢坐下,几位六十往上的缙绅,一向饱受尊重,原本一进来就坐下了,这会儿,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孙学志孙将军笔直站了片刻功夫,大堂侧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孙将军立刻全身绷直,绷出十二分的精气神,在顾晞踏进门槛时,猛一声喊:“恭迎大帅!恭迎大将军!” 顾晞见怪不怪,冲孙学志摆着手,示意他让一让。 李桑柔眉梢扬起,打量着孙学志。 他给她牵过马,可给她牵马的那几回,都是一窝蜂拥上来,她没法留意谁是谁。 孙学志迎着李桑柔的打量,再一次全身绷直。 李桑柔眉梢抬的更高了,往旁边侧过一步,冲孙学志拱了拱手。 “大将军好!”孙学志啪的拱起手,抡圆了,长揖下去。 “你别理他。致和说过他,人家是三分颜色开染坊,他是半分颜色,就能开三家染坊。”顾晞稍稍顿步,和李桑柔并肩,指着孙学志,一脸嫌弃道。 “大帅过奖!文大将军过奖!”孙学志哈腰下去。 李桑柔失笑出声。 “都坐吧,伍县令替本王扶几位老先生坐下,伍县令请坐,孙将军也坐。”顾晞抬了抬手,算是见了礼,扬声笑道。 伍县令急忙上前,按年纪大小,依次虚扶几位老先生坐下,自己往后,退坐到几位老先生下首。 “大家都坐,别客气,今天没什么王爷不王爷,咱们就是说说闲话儿。”顾晞一脸笑,看起来十分的平易近人。 大堂里早就放好了一排排的凳子。 原本,这些缙绅们凑在一起,落坐的时候,你推我让,没个两三刻钟坐不下去,可这会儿,虽说顾晞笑的十分好看,可满堂的缙绅,还是提着心,拘谨胆怯,没人敢你推我让,离哪儿近,就赶紧在哪儿坐下。 几个小厮送了茶上来。 孙学志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小厮捧给李桑柔的那杯茶,欠身递上去。 “不敢当!孙将军请坐。”李桑柔忙欠身致意。 “大当家就赏末将个面子,回头老弟兄们见面,喝酒说话,末将给大将军奉过茶,这面子,那可就足足的了。”孙学志虽说压着声音,可还是足够响亮的笑道。 李桑柔无语的看着他,接过茶,再次示意孙学志,“孙将军请坐。” “是!”孙学志一声应诺,紧几步过去,坐到李桑柔下首。 “今天要议的是,”顾晞折扇拍手,想了想,“噢,义学的事儿,是吧?” 顾晞看向伍县令,伍县令赶紧点头。 “大家也都知道,本王行伍出身,是个粗人,这义学不义学的,大家说说,大家只管说,这事儿,得听大家说。”顾晞看起来爽直谦虚,折扇点了一圈儿,点到了伍县令头上,“伍县令先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是。”伍县令双手抚在双膝上,毕恭毕敬,“本县三所义学,突然关了,就是这事儿。” 义学关门这事儿,他听过山长和几位缙绅的愤怒谴责,可他也看到了一点儿王爷和大将军的态度,他虽然不圆滑,可趋利避害这个本能还是有的,这事儿,说的越少越好。 “接着说,你说说。”顾晞点向挨着伍县令的老者。 老者忙挪了挪屁股,探身出来,“老……小民,小民以为,这义学说关就关,实在不应该,这义学关了,那些孩子,让他们到哪儿去念书?都是穷人家孩子,这实在不应该!” “嗯!”顾晞高挑着眉毛,响亮的嗯了一声,挨着指下去,“接着说接着说!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客气!” “小民觉得,吴老太爷说得对,这义学,哪能说关就关!不能这样,哪能由着性子,一句关了,就关了,这可不行!这孩子上学,那可是大事儿,这说关就关了,这让人家孩子不能上学,这可不行,小民觉得,这样可不行!你们说是不是?啊?我就说,上学是大事儿……” 紧挨着的另一个老者,絮絮叨叨,老者后面,一个中年人轻轻拍了拍他。 “噢,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说这些,上学是大事儿!”老者不停的挥着手。 “学生说说吧。” 后面一排,一个中年人站起来,冲顾晞拱手道。 顾晞冲他抬了抬折扇,示意他说。 “照理说,行善发自愿心,没有强迫的理儿,这义学,也没有强迫非办不可的理儿。 “可好好的义学,说一声关,立时就赶走先生赶走学生,连一时半刻的回缓都没有,这就太过了。 “这是其一,其二,学生听说,这义学不是关了,而是改招女子,就连山长和先生,也要招女子,学生虚度三十七年,也算是博览群书,从来没听说过山长、先生,学生全是女子的塾学。 “学生想问一句:女子不能科考,不能为官,学了学问,有什么用?这些银子,花在这样无用的事情上面,这样的善行,善在何处?” “嗯,说得好!”顾晞折扇拍着手,赞同了句,转着折扇指了指,“接着说,都说说。” “学生以为,钱秀才说得极是。”和钱秀才隔了几个人,另一个中年人站起来,“本县这三所义学,每所塾学都有十来位先生,最少的一处塾学,也招了近百名学生,这样的塾学,还不是一座,用作女学,实在是笑话儿了。” “说得好!还有谁?”顾晞折扇转着,点来点去。 “学生以为,这塾学不能说关就关,真要想让女子也识字念书,不如另设女学,附在塾学之旁,有个一间半间屋,就足够了,女学生哪有几个。”旁边一排,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欠身道。 “对啊,本县三间塾学,都是能容上百人的大学堂,用作女学,实在是笑话儿。” 旁边几个人附和道。 “本王听下来,你们要讲的,一,义学说关就关了,这些学生怎么办?其二,三座义学用作女学,可惜了。是这意思吧? “还有别的吗?”顾晞折扇转圈点着诸人。 “我,我说两句。”坐在最上首的老者,双手拄着拐杖,提起敲了敲,颤颤巍巍道。 “老先生请讲。”顾晞忙示意老者。 “说啥事儿呢?”老者拧身往后,响亮的问了句。 顾晞眉毛高抬,李桑柔也扬起了眉。 敢情这位老先生还不知道说什么事儿呢。 “义学,赶学生,改女学的事儿!”老者身后,一个中年人一脸尴尬,却又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句。 “噢,对,女学。”老者挥着手,示意中年人不用多说了,他懂了。 “我今年,七十九了!到明年,就八十了!八十!” 老者岔开拇指食指,对着所有人示意了一遍。 “我跟你们说,女学好!我早就说过,女学好! “这女人识了字,念了书,那才能知礼贤惠,贤者,多才也,惠者,一曰泽及,一曰慧,此谓之:贤惠! “这女人,不识字不知书,那可不能算贤惠。 “我跟你们说,等过了年,我就八十了,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多!我告诉你们,这女人,一定得贤惠,娶妇娶贤……” “阿爹!”坐在老者后面的中年人,脸都白了,赶紧拍他爹。 “我还没说完呢!过了年,我就八十了!”老者回头怒目儿子。 “王爷!”中年人急的两眼冒火。 “又说王爷啦?那我想想,想想再说!”老者点头。 “老先生说得极好!”顾晞再拍折扇,环顾诸人笑道:“还有哪位?还有什么没说到的?” 见众人没再有说话的,顾晞看向李桑柔,李桑柔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要说的。 “你姓钱?钱秀才是吧,你们钱家子弟,也在义学念书?”顾晞点向刚才慷慨陈词的中年秀才。 “是,学生族中虽说不算富贵,族学却还过得去,钱氏子弟,皆在族学就读。”钱秀才急忙起身答话。 “嗯,那你们家呢?子弟是在族学,还是在义学?”顾晞接着问另一个秀才。 “回王爷,鄙家子弟,也是皆在族学就读,不敢占义学的便宜。”另一个秀才顺便表白了句。 “你们呢?”顾晞折扇点着,问过一圈,呵呵笑起来,“诸位都是富裕之家族,都有族学,看起来,这族学都不错。 “刚才议的头一件事儿,本王看,这样吧,义学那些学生,你们各家族学领些回去,就在你们族学附读吧。 “本王跟你们说,本王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一来,这是积阴德的好事儿,二来么,这些学生,以后要是飞黄腾达,就算不是你们的族人,也是你们族学里出来的,总归与别人不同。 “这是极好的事儿,诸位说,是不是?” 顾晞折扇点着诸人,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被顾晞点到头上,问过族学的诸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有没反应过来的,至于反应过来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至于第二件,三座义学,用作女学可惜了。”顾晞呵呵了几声,“不瞒诸位说,桑大当家办女学这事儿,本王我也想不明白。 “大家都知道,本王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 “皇上曾经教导过本王,说桑大当家高瞻远瞩,本王这个粗人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今儿本王把皇上这句话,送给大家,想不明白,那就不是尔等该想的事儿,更不是尔等该管的事儿。 “本王的话,都听明白了?” 顾晞声音转厉,折扇转着圈,点着诸人。 满堂的人都站了起来,垂手垂头应是。 李桑柔扬眉看着诸人,再看到顾晞,打心底赞叹。 这一番搓揉威吓,真不愧是从小跟着那些老奸巨滑的相公们学出来的。 第333章 头一位先生 满堂的人都退了出去,就连孙学志孙将军,也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出去了邸店。 李桑柔站起来,长长呼了口气。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一边转身往后院走,一边笑道:“晚饭我们吃涮锅吧,窜条他们钓鱼去了。” “再杀只羊?”顾晞跟在李桑柔后面,往后院走。 “好啊。”李桑柔笑应了句,顿住步,正想着要不要亲自去挑只羊,一个护卫进来禀报:有人来应征义学先生。 “请进来,我陪你见见。”不等李桑柔说话,顾晞先扬声道。 “那你坐远点儿,别吓着人家。”李桑柔指了指廊下略有些阴暗的地方,自己从廊下拖了两把椅子过来,放到院子中间的香樟树下。 李桑柔刚刚放好椅子,护卫带着个满身污脏,身后背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进来。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女子。 女子衣裳脏破,头发蓬乱,脸色青黄,瘦的两颊吸了进去,一双眼睛大的吓人。 “坐吧,拿碗吃的过来,酥酪什么的最好。”李桑柔示意女子坐,扬声吩咐。 女子一头扎坐到竹椅子上,将怀里的孩子放到膝上,李桑柔已经上前,滑出狭剑,直接割开背着孩子的布带,将孩子抱下来。 女子怀里的孩子极小,大约刚刚出生,背后的孩子,也不过一岁左右,手上脸上,污脏粘腻。 “有奶水吗?”李桑柔抱着大些孩子,看着女子问道。 “有一点儿,我……”女子下意识的扫了眼四周。 “看能不能找到新鲜的羊乳或是牛乳,煮开了端过来。让大常煮碗鸡汤面,卧两个荷包蛋,放一把菠菜,快一点儿。”李桑柔先吩咐了送汤水吃食过来的如意,接着示意女子,“你先吃点儿。” “多谢你。”女子垂着眼,伸手端过那碗酥酪,三口两口,吃的极快。 李桑柔怀里的大孩子,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几样点心,往前扑抓。 “拿些温水来。”李桑柔吩咐了句。 片刻,小厮送了温水帕子等过来,李桑柔抱着孩子,仔细的给她洗着手脸。 “多谢您。”女子吃完一碗酥酪,看着李桑柔小心的给孩子洗着手脸,低低谢了句。 “你刚生完孩子?几天了?恶露还没干净?”李桑柔小心的擦着小孩子黄瘦的脸,问了句。 “今天早上。” 李桑柔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儿,却没想到她这孩子,是早上刚生的,给孩子擦脸的手微顿,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我……”女子听到了李桑柔的吸气声,顿时仓惶起来。 “先别说话,你和孩子,都得好好洗一洗,吃点儿药,好好睡一觉,先别管别的,你和孩子的命要紧。”李桑柔示意了女子,再次扬声吩咐,让大常把药袋拿过来,烧开水煮药汤,准备沐浴,再去买几身衣裳…… 如意和大常等人一通忙碌,照顾娘儿三个从头到脚洗干净,泡过药汤,换上干净衣裳,将娘儿三个送到一间刚收拾出来的空屋子里。 李桑柔跟着进来,先看了眼沉沉睡着了的大孩子,再看向正在给小孩子喂奶的女子,微笑道:“你先好好睡一觉,不管什么事儿,都等你睡醒了再说,你放心,不管你遇到的是什么事儿,我肯定会帮你,肯定能帮到你。” “好。”女子喉咙哽咽。 李桑柔看着女子抱着孩子躺下,退出屋,带上门。 顾晞站在院门口,见李桑柔出来,迎出几步,指了指女子那间客房,低声道:“我问过了,说是看到像是有人陪她过来,离咱们这间邸店一个路口,才让她一个人过来的,说像是个婆子,没看很清楚。 “我让人去找了,没找到。” “明天问她吧。”李桑柔叹了口气。 刚生完孩子,这样背一个抱一个,一路奔逃到她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呢? “我去看着挑只羊,先用骨头炖上汤。”李桑柔笑着岔开了话题。 ……………………………… 第二天清早,李桑柔起来的时候,顾晞已经练好功,刚刚回来,靠近李桑柔,冲院外女子那间屋的方向努了努嘴,“说是天亮前就起来了,拿着孩子的尿布,要找脚盆用一用,说是已经洗出来了,晾在屋里了。” 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晞好几眼。 李桑柔和顾晞一起吃了早饭,才让人请女子过来。 顾晞在廊下阴影处,李桑柔还是坐在昨天的香樟树下,女子跟着小厮进来,冲李桑柔曲膝见礼。 李桑柔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些,至少唇上有几丝血色了。 “坐吧,孩子睡着了?”李桑柔示意女子。 “小的睡着了,有位小哥帮忙看着。”女子答着话坐下。 “你是来应征义学先生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女子微微屏气答了句。 “那说说你自己吧。”李桑柔温声道。 “小女子姓宋。”女子说到姓宋,喉咙猛的哽住,片刻,才接着道:“名吟书。家在扬州城外望远镇。父亲宋讳知明,是位秀才,以教书为生。 “扬州失陷前,父亲让大哥带着母亲和我,两个弟弟,北上避难,他留在家里看着塾学。 “我们走得晚了,刚过了真武镇,就乱起来了,有人抢我们的马和车,大哥被他们打死,小弟弟从车上摔下来,被人群踩死。” 宋吟书的话哽住,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和母亲、大弟弟挟裹在人群中逃难,天黑的时候,我失脚滑落到沟里,和母亲弟弟失散。” 宋吟书的话顿住,闭了闭眼,“后来,我被人带至龙头镇下安村,卖给了吴大牛。 “前年,我生了大女儿,吴老娘说不要丫头片子,要扔出去,我护了下来,说留着带弟弟,长大了也能替弟弟换点儿彩礼钱。 “昨天生了第二个,还是个女儿,我借口到村后埋了,看到村口贴的告示,就抱着孩子过来了。” “谁帮你过来的?”李桑柔看着宋吟书问道。 “是我自己!”宋吟书答的极快。 “龙头镇离这儿六七十里路,你自己过不来,是顺风的人带你过来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 “说实话。”李桑柔打断了宋吟书的话。 “是我自己!”宋吟书咬牙道。 “你怕连累她,先不说这个了。 “你是逃出来的,要是吴家找过来怎么办?下安村离这儿不过六七十里,很快就能找过来。”李桑柔看着宋吟书问道。 “我会作诗,也能写制艺文章,我念过很多书,你要招的先生,总不能都是没有家的。”宋吟书下意识的抓着胸口衣襟,紧张的看着李桑柔。 “有家的,也该是家里点了头的,你这个,找上门来,你打算怎么办?”李桑柔看着宋吟书。 宋吟书紧紧抿着嘴,片刻,抬头直视着李桑柔道:“我和他无媒无凭,没有婚书,也没有买卖身契,我不是他们吴家人。” “嗯,你那两个孩子呢?”李桑柔接着问道。 “孩子是我的,她们跟我姓宋,她们是我的孩子!”宋吟书护雏的母鸡一般。 “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小孩子,在县城里便当些,就在县城的塾学吧,先好好将养几天,等人招齐了,再去塾学。” 李桑柔的干脆,让宋吟书呆怔住了,“您?” “一会儿我让人往吴家捎个信,让他们过来一趟。 “我走之前,最好经由官府,把你和吴家这份撕扯,清掉截断。”李桑柔接着道。 “您……”宋吟书从椅子上滑跪下去。 “起来,不光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孩子也是如此,不要轻易跪下。”李桑柔伸手拉起宋吟书,“你刚刚生产,回去歇着吧,这几天就安心将养。” “您的大恩……”宋吟书泪水潸潸。 “她们都称我大当家,这不算什么大恩,是你自己帮了自己,我不过是顺手替你帮一把你自己,回去歇着吧。”李桑柔笑道。 第334章 世情 宋吟书一岁左右的大女儿,被几个不当值的小厮抱在院子里,逗她说话,扶着她走路,拿着拨郎鼓给她玩,高兴的笑个不停。 大约长这么大,就没有人像这样爱惜过她、关注过她,在其它人眼里,她还不如一只鸡崽,她的阿娘疼她爱她,可她阿娘有心无力。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十分瘦弱,唯一的一点儿力气,都用来吃奶了,吃饱了,就睡着了,她还没有力气哭闹。 宋吟书煎熬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干干净净,被褥松软,饮**心,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父母身边。 李桑柔仔细吩咐了宋吟书母子三人的饮食,又吩咐每天煮一大锅药汤,给宋吟书母子浸泡衣裳尿布。 顾晞看着宋吟书出了院门,踱出来,听着李桑柔吩咐好大常,叹了口气。 李桑柔看了眼顾晞,走到院门口,扬声叫进黑马,吩咐他去把高邮县派送铺的掌柜请过来。 “是你的掌柜帮那位宋娘子逃出来的?这得算是一桩善事。”顾晞看着李桑柔道。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处置?”见李桑柔没答他的话,顾晞转了话题,“上门来闹,吴家肯定不敢,告官,大约也不敢,咱们就是官,十有八九,要等咱们走了再说。” “不一定不敢,照吴家看,他们理直气壮,有什么不敢的?先让人捎信给吴家,看看他们怎么做,再说下一步。”李桑柔叹了口气。 “不能全由着他们,你想让他们怎么做?你觉得怎么处置最好?找个人给他们指点指点,让他们照着咱们指的路子走。”顾晞抖开折扇晃着。 “我想先看看他们怎么做。”李桑柔笑道。 “嗯,那也是,先看看。”顾晞十分赞同。 “这位宋娘子,这份狠劲儿难得,刚生完孩子,就这么背一个抱一个,就算有人帮忙,也极不容易。”顾晞想起刚才的感慨,感慨起来。 “嗯,也很有决断,心思清明,再打听打听,我觉得她能做个山长,正好,她家里原本就是开塾学的,算是门里出身。”李桑柔笑道。 “她家是扬州的。”顾晞提醒了句。 “她要是想回扬州,就让她到扬州的女学,这没什么。”李桑柔答道。 “嗯,那倒也是,你这女学,要办的满天下都是?”顾晞笑问道。 “这会儿,我就两个打算,办女学,修一条路,只要挣了钱,就做这两件事。”李桑柔竖起两根指头。 “修路还好,女学可是要年年都要钱的,你得想的长远些。”顾晞想了想道。 “嗯,一直在想。”李桑柔叹了口气。 她做的事,她活着,怎么都好,她死后该怎么办,她一直在想,还没想好。 好在,没什么意外的话,她还有几十年能活,还能想上二三十年,之后,再试上几年十几年,运道好,也许能试上几十年。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说着闲话,没多大会儿,黑马带着高邮派送铺的王掌柜,一路小跑,到了院门口。 王掌柜瞄着坐在李桑柔旁边的顾晞,拿捏无比的见了礼,垂手垂头站着,一动不敢动。 “坐吧。”李桑柔笑着示意王掌柜。 黑马按着懞头转向的王掌柜坐到竹椅子上,再倒了杯茶塞到他手里。 “你铺子里,往各处送信,是轮着送,还是一人固定一处?”李桑柔笑问道。 “都是定了地方的。”王掌柜急忙欠身答话。 “那龙头镇送信的是谁?”李桑柔接着问道。 “是封婆子。”王掌柜答的极快。 “姓封的婆子?还是疯婆子?”李桑柔眉梢微抬。 “开头是个疯婆子,后来她说她姓封,大家都叫她疯婆子,也叫习惯了,花名册上是姓封的封。”王掌柜连答了几句话,稍稍松缓了些。 “说说这个封婆子。”李桑柔笑道。 “她没犯什么事儿吧? “她早年疯疯癫癫,后来她说她认字儿,要送信,虽说开头是看着她可怜,可她接了活儿到现在,派信派的极好,从来没错过,从来没误过。 ”她没犯什么事儿吧?”王掌柜的心提起来了。 “她很好,要犯事儿,也是好事儿,你不用担心。”李桑柔笑道。 “那就好。”王掌柜松了口气,挪了挪,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了。 “封婆子是个可怜人,我头一回看到她,是……”王掌柜拧眉掐指。 “二十五,二十六年前了,大当家也知道,我那时候挑着担子卖小面,头一回见她,是腊月里,那一年冷得出奇,我一大清早出来,看到她在人家屋檐下,被雪埋了半尺多高,那会儿,我以为她已经冻死了,还往外绕了两步,谁知道,她睁开眼,冲我喊了句大哥。 “唉,我有个妹妹,十来岁上病死了,这一句大哥,唉,我就放下挑子,给她煮了碗小面。 “日子艰难,我也就能帮上一碗小面,后头,有好几年,再没碰到过她,我也没怎么留心过,也记不清她长啥样儿,唉,要饭的都差不多。 “再后头,卖小面挣不到钱,家里又添了俩孩子,我就学着人家,去跑单帮,跑单帮常年不在家,再说,我也忘了。 “再见她,是一群孩子,连我家那个大小子在内,追着她扔小石头,喊她疯婆子,我去打我家大小子,她看到我,喊了句大哥。 “唉,这一句大哥,我认出她了,可怜哪,我买了四五个肉包子给她,这是第二回。 “后来,是我家大小子,常说那个疯婆子怎么怎么疯。 “我家大小子壮实,街坊邻居一群小小子,都听他的话,我家大小子被我狠揍过一回,不敢再欺负可怜人,连带着,我们那两三条街上的小小子们,也不欺负她,她就常在我们那几条街上晃荡,我媳妇要是看到她,就给她口吃的。 “到后来,我接了咱们派送铺的活儿,也就半个月,她找到铺子里,说她识字,要领一份送信的活儿,当时,她说她识字,我吓了一跳,识字的人儿可不多,女人更少! “我就问她,家在哪里,姓什么,她一个字儿不说,我说你不说姓什么,我这花名册都没法报,她说那她就姓封吧。唉,可怜人哪。 “后头,我想着,也是条活路不是,就让她试试,她能干得很,从来没错过,从来没误过。 “现如今,她在派送铺旁边的一条街上,赁了半间小院儿,小归小,独门独院,她是个怪人,不住大杂院。 “她真没犯什么事儿吧?”王掌柜说到最后,不放心的又问了句。 “真没有。”李桑柔笑着确认了句。 “那就好,她是个可怜人,疯疯癫癫的,脾气怪,可她干活好,人也好,从来没给谁添过麻烦。”王掌柜小心的补充了几句。 “高邮县的派送铺,你打理的极好,做人,你也做的极好。”李桑柔冲王掌柜欠了欠身,“邹大掌柜和枣花大掌柜都夸奖过你,果然没有虚言。” “大当家的过奖了。”王掌柜顿时局促起来。 “封婆子要是回来了,你让她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几句话要问她,你放心,让她也放心,她没犯事儿,没有任何错,我只是问她几句话。”李桑柔看着王掌柜笑道。 “今儿信少,她午后就能回来了,她回来,我就让她过来。”王掌柜一边应声,一边站起来,冲李桑柔欠了欠身,再冲顾晞欠了欠身,退了几步,转身走到院门口,又转回身,再次欠身。 “这个人,过于仔细,过于谨慎,废话真多。”顾晞看着王掌柜出了院门,呼了口气。 他听他说封婆子,十句话里,也就半句有用的,太能旁逸斜出了。 “这样不是挺好,连当时的世情都能知道些了。”李桑柔倒了杯茶递给顾晞,自己也倒了一杯。 “嗯。”顾晞叹了口气,“这位封婆子,是装疯,为什么要装疯?世情逼迫?什么样的世情?”顾晞皱起了眉头。 “女人,像骡马一样。”李桑柔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要是好好儿的摆在那里,没个主儿,那就太可惜太浪费了,世情就要伸手,把她配给某个男人,要是疯了,那就没用了,也就没人要了。” 顾晞呆了一瞬,看着神情冷漠的李桑柔,片刻,叹了口气。 ……………………………… 午末刚过,当值的护卫带着封婆子进来。 李桑柔打量着封婆子,蓬乱的花白的头发,颇为脏污的衣裳,黑瘦干瘪,很是苍老,一路走到李桑柔面前七八步,始终垂着头。 “宋娘子母女平安,就在隔壁,你先去看看吧。”李桑柔看着封婆子,笑道。 封婆子抬头看向李桑柔。 “先去看看,再过来说话儿。”李桑柔笑着示意。 封婆子犹豫了下,顺着李桑柔的指向,往隔壁院子过去。 片刻功夫,封婆子回来,再站到李桑柔面前,看着李桑柔,“是枣花大掌柜说的,说您看女人,跟看男人一样,说您最肯帮苦命人。” “坐吧。”李桑柔笑着示意,倒了杯茶,递给封婆子。 封婆子坐到竹椅子上,接过茶,捧在双手里。 “枣花大掌柜说的不全对,我对女人,一向高看。 “因为同样的事,女人能做到和男人一样,就要比男人辛苦数倍,数十倍,甚至几十倍。 “比如枣花大掌柜,她比邹大掌柜艰难,她能做到和邹大掌柜差不多,那她就比邹大掌柜能干许多,也比邹大掌柜辛苦许多。”李桑柔看着封婆子笑道。 坐在旁边的顾晞,听的眉梢高抬,片刻,又落了下去,这话听着不顺耳,不过,倒是一点儿也没说错。 “说说你,说说宋娘子?”李桑柔尾音上扬,十分客气。 “高邮县过兵,我跟着王掌柜,避到递铺里,回到高邮,头一回到下安村送信,我就见到了宋娘子。 “她很聪明,知道装傻,装顺从。 “下安村不大,没有读书人,也就里正识几个字,也不多,村里有五家家里有人吃兵粮的,就是他们有信,因为三个月能寄一封不花钱的信,这五家,就让我三个月一趟,帮他们写信寄信。 “我第二趟再去的时候,宋娘子已经大着肚子了。 “再一回去没见到她,再一回,她背着大妮儿在院子里忙,人瘦得很,脸色很难看。 “我找了机会,悄悄问她,要不要我替她写封信寄出去。她就问我扬州怎么样了,听说了扬州屠城的信儿,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说没地方寄信了。” 封婆子的话顿住,低低叹了口气,“我也帮不了她,直到前两天,大当家要招先生,我先去了下安村,去的太早,没见到她,我不死心,绕了一圈儿,又去了一趟,这一回巧了,她抱着孩子出来,我才知道,她刚生下第二个妮儿。 “我就给她看了那份告示,她就说要拼一把,说左不过一个死字,说她不拼这一回,二妮儿立时就得埋土里,她也活不了几年,大妮儿也活不下去。 “我替她背着大妮儿,一口气走了五六里路,她运道好,顺顺当当逃出来了。 “到镇上,我花钱雇了辆车,怕下安村的人顺着车夫找上来,半路上就下了车,我和她走进城,看着她进了您这里,我就折回去送信了。” 封婆子避过了自己,只说宋吟书。 “嗯。”李桑柔凝神听了,不再追问封婆子的过往,只看着封婆子笑道:“我走之前,会帮宋娘子了结掉吴家的事儿,让她安心在女学教书。 “你也到女学领份差使吧,送信这差使,一来,你也有了些年纪,二来,宋娘子是借了你的力逃出生天这事儿,只怕瞒不过,你再在常年在城外奔波,我不放心。” “我就是识几个字,没什么学问,做不得先生。”封婆子苦笑摇头。 “女学里以后要供一顿或是两顿膳食,笔墨纸砚也由学里供给,这些事情要有人打理,这个,你必定做得来的。”李桑柔笑道。 “好。”封婆子略一思忖,点头答应。 “就从今天开始吧,回去跟王掌柜说一声,把差使交待出去。女学开张之前,你帮一帮宋娘子,照顾她做个月子吧。”李桑柔接着笑道。 “好。”封婆子应了一声,看着李桑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以后,好好照顾女学里的女孩儿们。”李桑柔笑着嘱咐了句,抬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封婆子点头应了,转身走出几步,抬手抹了把眼泪。 第335章 第二位先生 看着封婆子出了院门,顾晞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折扇抖开又合上,合上又抖开,开口却从溺婴说起,“溺婴,特别是女婴,一直是民间顽疾。” 李桑柔看向顾晞。 顾晞叹了口气,“姨母病重的时候,有一回,我和大哥上课回来,和姨母说先生的课业,让我们想想该如何禁绝溺婴,特别是溺杀女婴。 “姨母那时候病的很重了,听着我和大哥,还有老二,一替一句的出主意,一直摇头,说都是治标不治本,后来,姨母就叹气,说,那些女孩子,即刻坠入轮回,也许是福气呢。 “过了很久,我才能体味到姨母这句话里的悲苦,今天,唉。”顾晞叹了口气。 李桑柔看着顾晞,片刻,移开目光,说起了别的事。 “我打算让枣花接手义学的事儿,以枣花为主,让邹旺帮着她打理些官府的事宜。 “还有,我想让乔先生她们,一年里头,到义学里上个几回课,教一教女孩子们平时怎么照顾自己,生孩子时怎么照顾自己,怎么照顾小孩子。” “这主意不错,民间愚昧陋习极多,从小教一教女孩子们,事倍功半。”顾晞笑道。 “还有律法,她们也应该懂一些。”李桑柔接着自己的话道。 顾晞扬眉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长长叹了口气,“你看,这个女学,不是为了让她们做学问,让她们治国平天下,我只是想让她们学一些活下去的本事,学会活下去,不是像个傀儡一样,从生到死,任人摆布。” “以后,不是再像从前那样的乱世了,世间父母,虽说注重男儿,可多数,是一样疼爱女儿的,你别想太多。”顾晞温声道。 好一会儿,李桑柔嗯了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这两天都是让人郁闷的事儿,出城逛逛?窜条说城外湖中水很好,很清亮,今天的月亮好像也不错。” “好!”顾晞笑应了,正要站起来,当值的护卫进了院门,欠身禀报:有人来应征山长。 顾晞忙看向李桑柔。 “看好再走吧。”李桑柔笑道。 顾晞往后靠回椅背,冲护卫挥了挥手。 片刻功夫,护卫再到院门口,侧身站住,让跟在他后面的妇人进去。 李桑柔依旧坐在香樟树上,打量着正微微提着裙子,迈过门槛的妇人。 妇人三十来岁,靛蓝裙子,靛蓝褙子,里面一件靛蓝上衣,衣领竖起,护住脖子。妇人头发梳的极其光滑,一丝儿碎发都有,头发在脑后绾成发髻,发髻上插了银簪子。 妇人神情端直,身形端直,连走的路线,也一路端直过来,过于端直,仿佛是用夹板把整个人都夹紧了一样。 李桑柔看着妇人走到她面前五六步,站住,一丝不苟的福了半福。 李桑柔微微仰头看着她,坐着没动,手指点了点,微笑道:“坐吧。” 吉祥送了茶过来。 妇人端坐在竹椅子上,端直着脸,眼角余光扫过送茶的吉祥,目不斜视的看着李桑柔,先开口道:“您这样头发蓬乱,这一身衣裳不伦不类,坐没坐相,过于无礼了。” 李桑柔被她说怔了。 “这是一,其二,男女有别,您这里看门的是男人,递茶送水的竟然也是男人,全无体统。”妇人板着脸,接着道。 李桑柔高抬的眉毛落回去,微微欠身道:“受教了,您贵姓?来这里,有何贵干?” “小妇人是王氏妇,王张氏,朝廷要办义学,教导贫寒女子礼仪之道,这是极好的事儿,小妇人来应征山长。”王张氏坐的笔直端方。 “王氏妇,王张氏,你准备教导哪些礼仪之道?”李桑柔直视着王张氏。 “当教导以圣贤之学,女子卑弱,须得谨守妇道,妇德妇言妇容妇工之四德,不可或缺。”王张氏慨然答道。 “嗯,王张氏,妇德之中,从夫从子,你到这儿来应征,你男人知道吗?”李桑柔看着王张氏问道。 “小妇人是未亡人。” “喔,那你儿子呢?知道吗?”李桑柔接着问道。 “小妇人一子早夭。” “继子呢?继子也是子,对吧?”李桑柔紧跟问道。 “小妇人没有继子。”王张氏眉头微蹙。 “没有过继!”李桑柔一张惊讶,“你竟然没有过继?难道你要让你男人这一支断了香烟?断子绝孙?那你百年之后,你男人由谁祭祀?” “承祠祭祀,是族中大事,自有族长族老作主,这不是妇道人家该置喙的事!”王张氏直视着李桑柔,正声驳回。 “喔,是这样啊。那你过来应征,是你自己作主,还是你们族长族老让你过来的?”李桑柔接着问道。 “小妇人岂敢自专,自然是长辈的吩咐。” “你男人死了,你是未亡人,照妇德来说,你难道不该清静守节,心如枯井,或是,一心求死么?怎么能抛头露面,去做什么山长?登堂宣讲,这难道不是违了妇人四德?”李桑柔眯眼看着王张氏。 “教化乃是大事,小妇人舍小节取大节。” “真会说话。”李桑柔笑起来,“我觉得,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更有利于教化。 “身为山长,或是先生,比如你,你要教导女孩子们妇人四德,你先要自己做到,对不对。 “你自己不安于室,抛头露面,高坐宣讲,不守妇道,却要教导别人卑弱安静,这样做一套,说一套,如何服众? “你该以身作则,作为未亡人,就是活死人是吧,你该像死了一般活着,或者,烈性一些,殉夫而去,说不定,你能挣到一块牌坊。 “高高的牌坊立在那里,千秋万代,那才是真正的教化。是不是?”李桑柔看着由直视而怒目的王张氏,笑起来,“你要教导别人的,你自己,先要做到,做好! “在你挣到你的妇德牌坊前,你没资格教导别人! “我会让人看着你回去,以防你路上多看了一眼,多听了一句,妨碍了你的妇德,回去之后,你应该闭门不出,好好的,枯井无波的守着你的妇德,直到守到一块牌坊。 “等你守到了你的牌坊,我会敲锣打鼓请你登高台,宣讲你的妇德,和你的牌坊。”李桑柔带着笑,一字一句。 王张氏脸都青了。 “送她回去。”李桑柔吩咐了句,小厮立刻过来,站到王张氏面前,微微欠身,示意她出去。 “生气了?”顾晞从廊下几步过来,打量着李桑柔。 “不是生气,我让她回去守节,是因为为人师表,先要言行一致。”李桑柔神气平和。 “乱世里,礼乐废弛,太平时候,礼乐就成了要紧大事,一直都是这样。”顾晞含糊的劝了句。 “嗯,我也想到了,这些女学,得赶紧开出来。”李桑柔叹了口气。 第336章 随心 李桑柔和顾晞从最近的城门出去,不紧不慢赶到甓社湖边。 南梁军沿河北上的劫难,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湖边几处胜景,已经开始恢复生机。 曾经在湖面上来往如织的游船,被南梁军劫掠一空,这会儿,又一艘一艘出现在湖面上。 如意早就雇了条游船,清空了船夫等人,靠在岸边,等着顾晞和李桑柔了。 两个人上了船,船不紧不慢,撑往湖中。 旁边一条船上送了饭菜过来,两人坐在四面敞开的船舱中,慢慢吃了饭,出来坐到船头,吹着湖风,看着浩淼无边的水面,慢慢喝着酒。 远远的,暮色苍茫,湖面上的小船急急的往回赶,小厮提了灯笼出来,正要挂上去,却被顾晞止住,“不用灯笼。” 小厮应了,撤下一盏盏灯笼,吹熄。 苍茫的暮色涌上来,天边,圆圆的月亮斜挂出来。 “你护送我回建乐城的时候,我伤好一些,头一回出船舱,就是这样的月色。”顾晞往后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圆月。 李桑柔慢慢抿着酒,仿佛没听到顾晞的话,好一会儿,李桑柔重新给自己倒上酒,又给顾晞斟上酒,抿了一口,看向顾晞道:“我要在这里呆一阵子,看着招好高邮这三所女学的山长和先生,安顿好,就赶往下一处。 “邹旺已经开出来的六个地方十四家女学,我要一家一家的看过,大约还要一家一家的看着重新找山长和先生,一时半会儿的,回不去建乐城。” 顾晞看着李桑柔,眉头微蹙。 “你要查看两姓械斗,高邮这边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你该启程了。”李桑柔慢慢晃着手里的琉璃杯,接着道。 “我已经让人往各处查看了,顺风那边,你不是也让邹旺传话留心了么,等有了信儿,再赶过来也来得及,我在这儿陪你,女学也是大事。”顾晞看着李桑柔。 “女学是我的大事,不是你的大事,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你等我我等你,太耽误事儿了,人生苦短。”李桑柔声调缓和。 “你又想到什么了?”顾晞打量着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片刻,仰头喝了杯中酒,一边拎壶倒酒,一边看向顾晞笑道:“想了很多,头一条,人生苦短。” “我没觉得人生有多苦短,我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成就了一统天下的军功大业,实现了毕生夙愿,对我来说,人生长得很呢。”顾晞打断了李桑柔的话,看着她,极其认真道。 “那更正一下,是我的人生苦短。”李桑柔笑道。 “你比我还小几岁,你也不必苦短。”顾晞认真道。 “那不说这一条了,说第二条吧,你我相识不算长,却从认识那一天,就是患难与共,这几年,你待我与别人不同,我看你,也和其它人不一样。” 李桑柔声音缓缓,如流动在湖面上的月光。 顾晞挪了挪,坐直了些。 “要是有一天,我想成家了,头一个想到的,或者,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了。看起来,你也愿意跟我男婚女嫁。” “求之不得。”顾晞立刻点头。 “我只是说一份心境而已,成家这件事,我从前从来没想过,现在从没考虑过,未来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我,在朋友之上,夫妻之外。”李桑柔看着顾晞。 顾晞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眉梢微扬。 “男女如饮食,这话是男人说的,也是对男人说的,对女人来说,男女最大的意味,是生育。 “生育不光让女人脆弱和衰弱,还会让女人陷入无休止的母爱之中。 “母爱不是发自心,而是发自血肉,从肚腹中出来,那根脐带,永远剪不断,血肉模糊的爱,永不停止的爱,付出一切的爱。 “生育不是让女人完整,而是让女人从此不再完整。 “要是这样,我就不是我了,我绝不会让自己沾上生育这件事,那男女这件事,也就沾不得。 “你的功夫,早就练成了吧?”李桑柔看着顾晞。 顾晞看着李桑柔,没说话。 “你看,我跟你,我们两个,只能到朋友之上,最亲近的时候,也不过像现在这样,相距不过尺余,喝着酒,无所保留的说说话儿,仅此而已。 “你是男人,你的男女就跟饮食一样,你又有足够的力量养育照顾妻儿,你该成个家,饮食男女,子孙后代。 “你娶妻成家,并不妨碍你我像现在这样,赏景喝酒说说话儿,现在,我这样待你,你成家之后,我还是这样待你,并无分别。”李桑柔接着笑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像寻常女子那样,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甚至……”顾晞拧眉想了想,“就没想过娶嫁之事。 “大哥倒是提过一回,问我,我和你是怎么打算的。”顾晞露出笑意,“你看,大哥是问我和你怎么打算,他不是问我是不是打算娶你,或者你是不是打算嫁给我。 “我没怎么想过成家的事儿,之前,是肩上压着重担,大哥和我,一旦手握帝国,就要一统天下,或者,被人家一统天下。 “攻下襄樊之前,我和守真、致和,都没想过成家的事儿,拿下襄樊那天,我和守真说,他可以想一想他跟阿玥的事儿了。 “那之后,守真大约天天想,我还是没想过,直到现在,我唯一想过的,就是和你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这样的好酒,这样的月色,这样肆无忌惮的说着话儿。 “至于以后会不会想,以后再说吧。 “从前,我以为一统天下,要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现在,这会儿,咱们已经一统天下了,可我还不到三十岁,未来很长,不用苦短。 “你觉得人生苦短,我不这么觉得,我拿我长出来的人生,陪一陪你。” 顾晞说着,冲李桑柔举了举杯子。 李桑柔看着他,没说话。 “月色真好,要听曲子吗?”顾晞抿了口茶,笑问了句。 “不用,这天籁更好。”李桑柔笑道。 第337章 空口无凭 龙头镇下安村的吴大牛,听到拐了两个弯递到他耳朵里的信儿,和里正,三四个见多识广的族老,以及十来个年青强壮的族人村邻,赶到高邮县城,找到邸店外时,刚刚赶到的枣花正和李桑柔坐着说话儿。 给吴大牛递话这事儿,在黑马和小陆子安排的,两个人算计着时间,吃了午饭,小陆子就和大头一起出了城,一左一右蹲在城门外守着,远远看到吴大牛等一群人颇有气势的来了,大头一路小跑回去报信,小陆子缀在一群人后面,备着指个路什么的。 黑马则蹲在邸店门口等着,看到大头一路小跑的回来,黑马急忙站起来,往里面报信儿。 “老大老大!来了!”黑马一脸愉快的指着外面。 “嗯,跟邹大掌柜说一声。”李桑柔吩咐了句,再看向枣花笑道:“你去跟宋娘子说一声,再问她一遍。” “好!”枣花站起来,往隔壁院子过去。 枣花过去回来的极快,和李桑柔笑道:“我一说吴大牛来了,宋娘子吓的脸都青了,没等我问完,就不停的摇头,说她们娘儿仨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唉,一句话没说完,眼泪都下来了,我就没再多问。” “嗯,那就好,咱们去瞧瞧。”李桑柔站起来,转头看向坐下廊下,捏着本书看的十分认真的顾晞。 “我也去瞧瞧。”顾晞扔下书站起来。 “咱们走。”李桑柔没等顾晞,笑着示意枣花,两人在前,顾晞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抖开折扇摇着,出了院门,上到大堂楼上,推开半扇窗户,看向外面。 邸店大门外,因为拆了欢门,而显得格外宽敞疏朗。 李桑柔从来不知道威仪为何物,顾晞也是个不喜欢摆出架子的,他们包下这间邸店,也就是为了警戒,拆了欢楼,再由邸店挂了个暂不待客的牌子,当值警戒的护卫,都是在邸店内,从外面看,这间邸店并没有任何异样。 吴大牛一行人中,走在最前的年青人走到邸店门口,推了推门,刚要往里伸头,黑马从门里伸头出来,一脸笑,“找谁?” 黑马伸头伸的太快,年青人吓了一跳,“找……找大牛嫂子。” “大牛嫂子是谁?”黑马一边问,一边迈出门槛。 年青人连往后退了几步,“大牛嫂子,就是大牛嫂子。” “这位老哥,我们村上上吴大牛的媳妇,带着孩子,前儿跑没了,听说是到了这邸店里,麻烦老哥把大牛媳妇叫出来。” 十几个人中,一个穿着件绸子夹衣,五十来岁的老者站起来,拱了拱手,笑道。 黑马斜瞥着老者,“老哥?我哪儿老了?” 老者呃了一声,无语的看着黑马,片刻,一脸干笑道:“那就小哥,这位小哥,麻烦你把大牛媳妇叫出来。” “什么大牛媳妇?从来没听说过,行了,这种破事儿,你跟我们大掌柜说吧。”黑马一脸的不高兴,揣起手,转身往里,一边走,一边扬声叫:“大掌柜,有人到咱们这儿找媳妇来了。” 邸店大门被黑马咣的关上,片刻,又从里面拉开,邹旺出来,打量着站成半圈儿瞪着他的下安村和吴家诸人。 “诸位,有什么事儿吗?”邹旺浑身的和气一脸笑,拱起手,转了半圈。 “您是大掌柜?小老儿姓吴,是下里村和上里村的里正。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下里村吴大牛的媳妇儿,大前天跑了。 “昨儿傍晚,听常常来往我们下里村和上里村的货郎说,看到大牛媳妇在同德老号进进出出。 “小老儿就和大牛,还有诸乡亲过来看看,接大牛媳妇回去。还请大掌柜成全,大掌柜也知道,这要是藏人不给,可是犯着律法的。” 吴里正见多识广,一番话有软有硬,十分妥当。 “您说的什么大牛媳妇,真没听说过。”邹旺仔细听了,拱手笑道:“不过,大前天,确实有位妇人,背后背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妮儿,怀里抱着个刚刚出生的小妮儿,到了我们这里,投了我们大当家的缘法,我们大当家就把她收到麾下了。” “对对对!这个就是大牛媳妇!”里正拍着手笑起来,“大前天早上,大牛媳妇确实又生了个丫头片子。烦大掌柜把她叫出来,让我们带她回去。” “您说的这位大牛媳妇?姓什么叫什么?婚书带来了没有?”邹旺客气笑道。 里正一个怔神,转身看向人群中一个看起来有几分呆傻的中年汉子,“大牛,你媳妇姓什么?” “我没问过她。”大牛摇头。 “我们乡里人,说起来,都是哪家媳妇,这娘家姓什么,没人在意,还请大掌柜把大牛媳妇叫出来,只要把人叫出来,一看就知道了。 “您看,我们这么多人,绝不会认错了人。 “还请大掌柜把人叫出来,这藏人妻女,可是大罪。”里正再提了一遍律法大罪。 “不瞒您说,到我们这儿来的妇人,我们大当家是仔细问过的,妇人有名有姓,那两个孩子,是奸生子,妇人是怎么被抢被奸,说的清清楚楚。 “您要说这妇人是这位大牛兄的媳妇儿,那得拿出证据来,媒人,婚书,或是别的什么。 “要不然,我跟我们大当家可没法说话,这么大的事儿,总不能空口无凭,您说是不是?”邹旺客气依旧。 “大牛媳妇嫁到吴家,已经二年多,这还能有假?”里正有点儿恼了,“你看,这么多人,这人证还不够? “大掌柜的,咱们得讲理!” “有没有假,不能凭你说,也不能凭我说,得有凭证,你说是娶,那得有媒有证有婚书,你要说是买,那得拿出身契。 “你要说凭人证,我这里也多的是人证,这些,都是人证呢。”邹旺顺手划拉了一圈。 邸店大门两边,蹲成两排儿,正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儿的董超等人,赶紧点头,“大掌柜说得对,咱们都是大掌柜的人证!”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藏着大牛媳妇孩子不给,你想干什么?这高邮县地面上,是讲王法的地方!”里正恼了。 “我们大当家也这么说,这高邮县地面,是讲王法的地方,请里正老爷和这位大牛兄弟,到衙门递状子吧,这事儿,咱们公堂上见,最好不过。”邹旺笑容依旧,话却极不客气。 “你!”里正气的脸都青了,手指点着邹旺,“你等着!我这就去衙门递状子!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儿,岂能容你红口白牙胡说八道! “大牛媳妇,就是大牛媳妇儿!” “在下就在这儿等着,您请!”邹旺微微欠身,往县衙方向示意里正。 第338章 风花 龙头镇下安村吴家一群人呼啦啦来,被邹旺几句话怼出去,一群人在里正的带领下,往县衙方向呼啦啦而去。 小陆子一直跟在这群人后面,这会儿还是跟在后面,看着他们站住,里正和几个吴姓族老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还是里正在前,带着这一群人,没往衙门去,出城回去了。 顾晞听了小陆子的禀报,很是意外,“怎么?就这么算了?不告了?” “告状是大事儿,哪能说告就告。”枣花笑道:“先得找人写状子。 “再看看能不能攀个门路,族里既然出面了,亲戚攀亲戚,邻居托邻居,总归能找到一丝半点儿门路。 “还有,官府老爷们,可没几个喜欢接状子的,往堂上告状的,多半要挨上几板子,家里要是有女人,多半是让女人出面递状子,特别是这样跟媳妇打官司的。” 顾晞听的扬眉看向李桑柔。 李桑柔摊开手,“看看就知道了。” “你都准备好了?”顾晞关切的问了句。 “嗯,邹旺这个大掌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点小事儿,他肯定应付得了。”李桑柔笑应了句,看向枣花道:“吃了午饭,咱们就开始看先生。 “这几天,过来应征先生和山长的,比我预想的多不少。” “咱们顺风的牌子在那儿呢。”枣花说到咱们顺风的牌子,下意识的挺了挺后背,“这是招先生,得有学问,女人家有学问的,多半家境不差,肯出来的不多。 “咱们顺风招人的时候,只要识字就行,回回都是刚刚挂出去,就挤了一堆的人了。 “这事儿,是邹大掌柜细心,说要是来一个看一个,看好了再看,浪费功夫,看好了就不看了,那家远的怎么办?就不公道了。 “现在顺风招人,告贴挂出去,留五天的功夫,第六天一起看。” 枣花一边说话,一边尽量多和李桑柔说顺风的事儿。 李桑柔凝神听着,笑道:“邹旺细心体贴这一条,很难得。 “他那个大儿子,汪大盛是吧,今年多大了?”李桑柔想着上一回见到汪大盛,已经好几年前了。 “正想跟大当家说说。”枣花声调里透出了几分小意,“大盛今年十八了,去年刚过了年,邹大掌柜跟我提过一回,说大盛跟我家大妮儿,挺说得来。 “我就想着,我这领着大掌柜的差使,邹大掌柜也是大掌柜,咱顺风,通共两个大掌柜,结了亲,这有点儿,不大合适。” 说到不大合适,枣花看着李桑柔的脸色,语气虚浮。 “倒是挺好的一对儿。”李桑柔那一回在枣花家,看到大盛和大妮儿头抵头说话的情形,笑道。 枣花眼里透出喜色。 顾晞眉梢微挑,从枣花看向李桑柔。 “新安商会借顺风路线铺货,这事儿,我以前也想过,咱们也能做,先从针线绣样、胭脂花粉这些小件儿做起,放到你手里,你先想想。 “至于你和邹旺结亲的事儿。”李桑柔看着枣花,“顺风没有不许同仁结亲的规矩,也用不着定这样的规矩,大妮儿能找到说得来,不嫌弃她,真心待她好的人,这多好。” “是。”枣花喉咙猛的哽住,“都托大当家的福。” “这是你替她修的福份。大妮儿要是能接一份活儿,别把她拘在家里。”李桑柔接着道。 “大妮儿仔细,帐头清得很,这几年,我手里的帐,都是她替我在盘。”枣花说着话,笑意从心底往外流淌。 “等安排好这十几家义学,你去一趟扬州,找孟娘子,跟她商量商量用咱们顺风路线铺货的事儿,让她出出主意。做生意上头,你多跟她请教。”李桑柔自在坐着,想到哪儿交待到哪儿。 “好。”枣花笑应,“我见过孟娘子两回,头一回是我路过扬州,咱们扬州派送铺的管事儿老曹嫂子说,有位孟娘子想见见我,说是有生意,我就去了,生意倒没什么生意,她说她就是想见见我。 “第二回,是我找她,咱们船不够,我找她借了十来条船。” 枣花心情松驰而愉快,和李桑柔一替一句说着不闲的闲话儿。 闲话到中午,吃了午饭,应征义学山长和先生的女子,已经陆续到了,李桑柔和枣花两人,就坐在院子里,枣花提笔记着,仔细看着听着李桑柔问话,揣摸着李桑柔的用意。 顾晞依旧坐在廊下阴影中,捏着本书却没看,兴致十足的看李桑柔和那些应征的女子说话。 一个下午,李桑柔一共看了十三四个女子,挑中了五位,让她们隔天就带着行李先到邸店。 看好最后一个应征者,枣花急忙忙出门上车,去看三座义学,以及抓紧一切时间处理跟在她后头送过来的书信事务。 李桑柔和顾晞从后面巷子里,往旁边酒楼吃了饭,天黑下来,两人沿着高邮县城的大街小巷,闲逛闲看。 “那个姓郭的,学问很好,人也温婉,你怎么没要?”顾晞和李桑柔并肩,看着两边的热闹,笑问道。 “太温婉了,丈夫打她,婆婆虐待她,她就是一个忍字,躲进诗词里自欺欺人的怡然自得。 “这些女学,不是让女孩子们风花雪月自欺欺人的,我让她们识字知书,是想让她们懂一些道理,有一些立身的依恃,她不合适。”李桑柔抬手拨了拨一只走马灯的灯穗。 “那第二个呢,学问不错,很强悍。”顾晞接着笑问道。 “她说,她的孩子,从来不敢对她说半个不字,她的家里,一切都照她的安排,不错分毫。 “这是女学,又不是练兵,每一个女孩子,不管是在家当姑娘,还是以后嫁了人,怎么安排家事,怎么教导子女,该是千人千面,而不是千人一面。 “她不知道什么叫人和人不一样。”李桑柔闲闲答道。 “受教了。”顾晞凝神听了,笑起来。 李桑柔回头看向顾晞,“你昨天不是说,要好好看几本书。” “看了!看书也不妨碍听这些。”顾晞笑道。 李桑柔转回头,哈了一声。 第339章 秉公 隔了一天,下安村的里正,带着一群人,再一次进了高邮县城。 这一趟的一群人,跟上一次的,就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那一大群人,全是年青的壮劳力,那是备着抢人用的。 这一趟,除了吴大牛,其余的人,一多半是妇人,妇人中又多半是老妇人,另外一小半,是上了年纪的族老、村老。 总之,不是妇就是老,或者老妇俱全。 里正带着这么一群人,直奔县衙。 离县衙八字墙二三十步,里正顿住步,一把拉出吴大牛,站到街边,冲一直紧跟在他后面的吴老娘,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告状。 吴老娘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摸出卷状纸,小心翼翼的抖开,两只手托起过头,猛的一声哭嚎。 跟在吴老娘周围的妇人们立刻跟着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节奏分明的拍着手,高一声低一声的诉说起来。 一群人嚎哭诉说的像唱曲儿一样,走过那二三十步,扑倒到八字墙前,跪成一片,伴随着嚎哭诉说,高一声低一声喊起冤来。 高邮县城的闲人们立刻呼朋唤友,从四面八方扑上去看热闹。 小陆子和蚂蚱、大头三个人,从里正带着这一群人进城起,就一直缀在后面,这会儿抢到了最佳位置,看热闹看的啧啧赞叹。 “这家伙!”蚂蚱连声啧啧,“厉害厉害!瞧瞧,讲究着呢!” “可不是,这么喊冤,我瞧着比咱们强。”大头伸长脖子,看的津津有味。 “那还是比不了咱们。”蚂蚱忙正色纠正。 “咱们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没法儿比。”小陆子再纠正了蚂蚱,胳膊抱在胸前,啧啧不已。 “咱们怎么办?就?看着?”大头踮起脚,从眨眼就聚起来的人群中找里正。 “老大说了,就让咱们看着。”小陆子抬出一只手,像听曲儿一样,照着那群妇人的哭诉慢慢挥着。 还真是,都在调儿上! ……………………………… 下安村的里正放话要告状那天,邹旺就亲自去了一趟县衙,请见伍县令时,一丝儿没隐瞒的说了宋吟书的事儿,并转达了他们大当家的意思: 要是吴家递了状子,这案子,请伍县令一定要秉公审理。 伍县令家算是寒门,家产小康,当官的人么,他是他们伍家头一个,在他之前,他们伍家最有出息的,是他二叔,秀才出身,一直专心读书考试,考到年过三十,家里供不起了,只好跟着妻舅学做师爷,当然,伍二叔秀才出身,就不叫师爷,叫幕僚。 伍县令考中进士,点了头一任县令起,伍二叔就辞了旧主,赶到伍县令身边,帮办公务。 送走邹旺,伍二叔从屏风后出来,眉头拧成一团。 “二叔,这事儿,怎么秉公?”伍县令一把抓下官帽,用力挠头。 “这事儿,只能秉公!”伍二叔坐到伍县令旁边。 “我知道只能秉公,肯定是只能秉公,可这事儿,怎么秉公?”伍县令一脸苦楚。 “那位邹大掌柜,话说的明明白白,那位宋娘子,被他们大当家,就是那位桑大将军,已经收到麾下了! “这句最要紧!收到麾下!那这人,她就是桑大将军的人了!”伍二叔一脸严肃。 “这一句,我听到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句是题眼! “二叔,这些都不用说了,咱得赶紧议议,这案子,怎么既秉公,又……那个!”伍县令看起来更加苦楚了。 “别急,咱们先好好捋一捋!”伍二叔冲伍县令抬手下压,示意他别急,“邹大掌柜说,吴家无媒无证,没有婚书,也没有身契,是这么说的吧。” “对。身契得要税契,伪造不易。 “可那婚书,还有媒证,这不是,随手补一份不就行了,乡下人穷苦人,哪有什么婚书。”伍县令这是第二任县令了,对诸般手段,已经十分了然。 “咱们就是秉公。”伍二叔拧着眉,“等他们来递状子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丝不苟,先看看再说。” “嗯,只好这样,二叔,瞧那位邹大掌柜那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定,他们手里有东西。”伍县令欠身往前。 “嗯,我也是这么想。一会儿我就到前面签押房守着,要是有人告状,别耽误了。 “唉,不光这个案子,只要王爷和大将军在咱们高邮,只要有案子,就得好好秉公,不光秉公,还得明察!”伍二叔眉头就没松开过。 “咱们哪一个案子没秉公?不过,以后,这案子还不知道怎么查怎么审,要是都像人命案子,咱们只查不审,那秉公不秉公的。”伍县令的话顿住,“查案子也得秉公。 “秉公容易,明察难哪。”伍二叔感叹了句。 “可不是,要是像评书上那样,能通阴阳就好了。”伍县令十分感慨。 ……………………………… 伍二叔一直守在衙门口的签押房,下安村一群妇人跪在衙门口,哭没几声,衙门里就出来了一个书办和两个衙役,书办接着状子,两个衙役将跪了一片的妇人驱到八字墙后面等着。 一会儿功夫,审案子的大堂里就铺陈起来,衙役们站成两排,伍县令高坐在台子上,伍二叔站在台下,看着下安村一帮人的两个衙役,将举着状子的吴老娘带进公堂,其余诸人,跪在了公堂门口。 吴县令拎着状子,看着跪在大堂中间的吴老娘。 吴老娘一只手捂着脸,哭一声喊一句大老爷作主。 “别哭了,你这状子上,到底告的是谁?”吴县令抖着状纸问道。 “就是那街口那大脚店里,那一帮人,抢了我儿媳妇,还有俩孩子,大老爷作主啊!”吴老娘哭的是真伤心。 她是真难过,儿子三十大几才弄了个媳妇,生一个丫头片,生一个又是丫头片子,还没生出儿子,就跑了! “你们都是吴家的?谁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伍县令看向门口跪的那一堆。 “小的是下安村里正。”里正急忙往前爬了几步,跪到吴老娘旁边,将大牛媳妇怎么跑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以及找到邸店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既然邸店里那位,你刚才说他姓什么?”伍县令问了句。 “说话的时候,就听说他是大掌柜,后头,小人打听过,说是那位大掌柜姓邹。”里正忙答道。 他打听到的,除了姓邹,还有句是顺风的大掌柜,不过这句话,他不打算说给伍县令听。 “邹大掌柜!”伍县令拧着眉,扫了眼他二叔,从签筒里捏了根红头签出来,递给他二叔,“去传唤这位邹大掌柜。” 两个衙役从伍二叔手里领了红头签,一路小跑,赶紧去请邹大掌柜。 里正带着一群新人出现在城门外时,邹旺就得了信儿,早就准备停当,就等衙役过来了。 邸店就在衙门外不远,大堂外,一层又一层的看热闹闲人还没来得及议论几句,邹旺带着几个小厮长随,就跟着衙役到了。 邹旺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跪下磕了头。 伍县令将状子递给他二叔,伍二叔再将状子递给邹旺,邹旺一目十行看完,双手举起状子,递还给伍二叔,看着伍县令笑道:“回县尊,小人的东家,是收留了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左右,一个当天才刚刚出生,两个都是女孩儿。 “至于这妇人是不是吴家这状子上所说的媳妇儿,小人不知道。” “你说他们东家,噢,你们东家是男是女?”伍县令正要问吴老娘,突然想起个大问题,赶紧问邹旺。 “我们东家是位小娘子。”邹旺忙欠身陪笑。 “那就好,我问你,你说他们东家收留的这女子,是你儿媳妇,你可有证据?”伍县令看着吴老娘问道。 “你让他把人带出来!这都是我们村上的,你让大家看看不就知道了!”吴老娘底气壮起来。 “我问你有没有凭证,不是问你人证,可有凭证?”伍县令沉脸再问。 吴老娘看向里正,里正忙欠身答话:“回县尊:有婚书。” 里正答了话,急忙示意吴老娘,吴老娘呃了一声,赶紧从怀里摸出婚书,递给衙役。 伍县令拧眉看了婚书,再将婚书递给邹旺,“你看看,这可是物证人证俱全。” “回县尊:”邹旺扫了眼婚书,笑起来,“我们东家收容的这母女三人,和吴家无关,吴家这婚书上的吴赵氏,当是另有其人。” “县尊,您得让他把人带出来,我们村里人都认识吴赵氏,一看就知道了!这可瞒不过去!”里正感觉到了县尊对这位大掌柜的那份客气,有点儿急了。 “县尊,我们东家收容的母女三人,是扬州人,姓宋,名吟书,出身书香门第,绝非什么赵氏。 “我们东家一向仔细谨慎,收容宋吟书母女三人当天,就打发人往扬州打听底细。 “如今,已经从扬州府调出了宋家户册,由扬州府衙写了明证,确如宋吟书所言。 “我们东家怕有人纠缠不清,又四个寻找宋家邻居、宋家亲戚,以及宋老爷的学生等,找到了七八户,总计十六个认识宋吟书的,已经从扬州请到了高邮县,就在邸店,请县尊传唤。” 伍县令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的和他二叔对视了一眼。 果然,大当家做事,滴水不漏! 黑马一只手高举着从扬州府衙调出的户册,以及府衙那份盖着大印的证书,带着从扬州请过来的十来个人,进了县衙大堂。 “县尊!您得叫大牛媳妇出来!当面问问她,她就这么狠心,让孩子没爹?”里正急眼了。 “县尊,宋娘子投进邸店时,刚刚生产不足半天,九死一生,这会儿,正坐着月子。 “这要真是他们吴家媳妇,他们难道不知道她还在月子里?要是知道,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带宋娘子出来,这是另有用心,还是没把媳妇儿当人看? “这是虐待媳妇儿! “这样虐待媳妇儿,要是在你们家,是你们的姐妹,你们会怎么办?是不是就要抬嫁妆断亲了?”邹旺说到最后一句,拧身看着敞开的大堂两面看热闹的闲人,扬声问道。 周围顿时连喊带叫: “砸了他们吴家!” “打她们板子!” ………… “邹大掌柜东家收留的母女三人,是扬州宋秀才之女宋吟书,有户册,有府衙证书,有人证,确认无误。 “你们要是一定要说宋吟书就是你们媳妇儿,这婚书上,为什么是赵氏?这婚书是伪造?” “是她说她姓赵!”吴老娘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大堂跪的那群人,是她们说她姓赵! “你所谓的大牛媳妇,无媒无证无凭无据,是吧?”伍县令冷脸看向里正。 里正脸都青了,他实在没想到,成天半死不活的大牛媳妇,竟然是什么秀才之女,这会儿,才户册都出来了! “许是,认错人了。”里正还算有急智,认个认错人,最多打上几板子,伪造婚书,那可是要流放的! “认错人?”伍县令啪的一拍惊堂木,“这宋娘子,幸亏是逃到了邹大掌柜东家那里,要是逃到别处,岂不是要被你们硬生生抢去?坏了清白性命?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谁是主谋?” “是她!”里正飞快的指向吴老娘。 吴老娘没反应过来。 “念你村妇无知,又确实走失了媳妇儿,从轻发落,戴五斤枷,示众十天。 “你身为里正,明知不法,推波助澜,这里正,你当不得了,打十板子,罚五两银,许你挑。”伍县令接着道。 “罚银罚银!”里正急忙磕头。 他年纪大了,十板子下去,说不定这命就没了。 邹旺垂手站着,垂眼听着,一声不响。 伍县令发落的极轻,这个,他想到了。 “女学先生宋吟书母女三人,和下安村吴家无关,下安村吴家若再纠缠,必当重处!”伍县令再一拍惊堂木,声音严厉。 第340章 返 再怎么,宋吟书还是提着颗心,直到封婆子连走带跑奔回去,告诉她县衙里判下来了,不光从此,就连从前,她们娘儿仨个,跟下安村的吴家,都全无瓜葛。 判书在邹大掌柜那里,先拿去给大当家看了。 那位马爷,这会儿正在衙门里给宋吟书母女三人立女户,等会儿,把户册和判书一起送过来。 宋吟书长长舒出一口气,看着封婆子,话没说出来,眼泪先下来了。 “大喜的事儿!”封婆子轻轻拍了拍宋吟书。 “是,我是高兴的。”宋吟书用帕子按着眼。 “你这是苦尽甘来。”封婆子从床上抱起睡醒过来,撮着嘴转着头找奶吃的小妮儿,递到宋吟书怀里。 宋吟书解开衣裳,看着小妮儿看着她,用力嗦着奶,再次呼出口气,“小妮儿比她姐福气,大妮儿就没吃饱过。” 顿了顿,宋吟书看了眼封婆子,有几分忧虑道:“大当家说,让我当山长,我能行吗?这几天,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 “大当家不是说了,先头肯定学生少,先生也少,正好,你学着当山长,等人多起来了,你也就学会了。 “再说,你家里是开学堂的,门里出身,不学也懂三分,不怕。 “小妮儿福气哟。”封婆子伸头看着嗦着奶,突然咧嘴笑起来的小妮儿。 “好在有大娘你,有事儿能商量。”宋吟书用帕子擦着小妮儿嘴角流下来的奶水。 “不怕!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前多难,咱都熬过来了。”封婆子笑道。 “我就是怕辜负了大当家,我特别想做好,把女学打理的好好儿的,跟大当家想的一样好。”宋吟书低低道。 “放心,辜负不了,咱又不笨,只要用心,没有做不好的!”封婆子从宋吟书怀里接过吃饱了的小妮儿,小心的将她竖起来,轻轻拍着后背,让她打奶嗝。 ……………………………… 半个多月后,李桑柔暂时定下了三个山长,以及六个先生,又从顺风挑了两个妥当人,往另外两家女学管理杂务,三家女学,算是撑起来了,招生的告示,由顺风派送铺送往各村各处,张贴在县城、镇上,村口路边。 这中间,顾晞往北往南巡查了两趟。 两姓械斗的事儿,礼部和刑部,以及户部联手发了公文,若有械斗,将扣减学额,以及械斗人命,将由各姓官员、有功名者,以及缙绅担责,这一纸公文下来,两姓械斗的事儿,至少暂时阻住了。 顾晞和李桑柔在高邮一耽误就是一个来月,顾瑾一次也没催促过。 照顾晞的说法,从小到大,大哥对他,就一个期望:带领大齐大军,一统天下。 现在,这件大事儿他已经办好了,别的,那都是小事儿,能办多少是多少。 李桑柔看着三家女学准备停当,在高邮县城里看了一天,就出了县城,顺脚往各个镇村蹓跶,看招生的告示贴了多少,看镇上村里的人,看没看告示,以及,怎么看这些告示。 顾晞自然是一路跟着,李桑柔看她要看的,顾晞则详看各处的收成、民风等等。 女学不要钱,连笔纸在内,都是学堂提供,一天还能管两顿饭,除了学识字,还教绣花织布打络子等等手艺,虽说肯让女孩子上学的人家不多,可三所女学,还是招了些女学生。 李桑柔看着三所女学算是开张出来了,让枣花先往其余几所义学查看,自己和顾晞启程赶回建乐城。 建乐城里,孟娘子在扬州织出的上等细绵布,以及张猫她们作坊织出来的普通棉布,总共近千匹布,以及弹好的棉花,全数交进了宫里,开炉节上,宫里赏赐出来的手笼,用的就是这种新的棉布,里面的填充,是这种新的棉花。 这些棉手笼得到了上上下下一致的称赞,这种新的棉花做的手笼,比丝绸服贴暖和,极其舒适。 户部和司农笼着崭新的棉手笼,忙着清点棉种,计算播种面积,确定除了京畿之外,先往哪一路推广。 顾瑾写了信,他已经定下了日子,要给试种出棉花的王锦赐爵,问顾晞和李桑柔是否回京观礼。 李桑柔对观这个礼,很有兴致,收到信隔天,就和顾晞一起,启程赶回建乐城。 ……………………………… 回到建乐城,顾晞往皇城交旨,李桑柔见天色还早,径直出城,去那座皇庄看王锦在不在。 李桑柔熟门熟路,直奔那座王锦等人日常居住的院子,推开门,就看到林飒正一手执剑,另一只手握着剑鞘,拉着架子一动不动。 小院没有影壁,李桑柔一脚门槛里,一脚门槛外,看着林飒惊讶道:“你这是干嘛?” “我打算创一套新剑法。”林飒看到李桑柔,忙收了架势,先扬声喊了句:“大当家来了!” 接着,一边往里让李桑柔,一边笑道:“你刚回来?昨天我经过你们顺风总号,说你还没回来。” “刚刚回来,没进城,先到这儿来了,你王师兄呢?” “去户部了,这一阵子天天去,算种子,挑在哪一路试种,她忙得很!”林飒说到她忙得很,啧了一声,笑起来,“王师兄要封爵了,这事你肯定知道了吧?” “我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这样的大事,总得亲眼看个热闹。”李桑柔笑道。 “乌师兄也来了。”林飒指了指已经迎出来的乌先生。 乌先生身后,米瞎子背着手,一幅懒散不情愿的模样,一步三晃的迎出来。 李桑柔紧走几步,拱手见礼。 乌先生恭敬客气的还了礼,米瞎子依旧背着手,抬着下巴,在乌先生转身之前,先转过身,往回走。 李桑柔让着乌先生,跟在米瞎子后面,进了一座草亭。 “乌先生是为了王师兄封爵的事过来,还是别的什么事儿?”李桑柔笑问了句。 “就是为了爵位不爵位的事儿。”乌先生微微欠身,“照我们山里的规矩,是不能受朝廷官司的,可听说这个大当家的意思,王师弟就往里山写了信,我过来看看。” “看得怎么样?怎么说?”李桑柔扬眉笑问。 “刚到那天,就去了趟礼部,王师弟这个爵位,就是个虚名儿,俸禄的事儿,我和王师弟商量了,也不要,就是个名儿,就是这名儿,也是照大当家的意思,为了激励世人。”乌先生缓声道。 第341章 情怀 “俸禄不能不要,不过。”李桑柔沉吟片刻,笑道:“那些绸缎炭冰等等实物就算了。 “但凡东西,都得有个好歹轻重,王先生这样的人,肯定没功夫顾及这些,时间久了,发过来的东西怎么样,就难说了,哪天生出什么事儿,或是东西过于差了,王先生不计较东西,可不一定不生气,犯不着。 “只给现银最好,现银要多少,明天我去趟户部,和他们议个数目。 “不能太少,一定要够王先生日常用度,再够养上十个八个徒弟的钱,能隔三岔五吃顿肉,绸衣就算了。 “别的,恩荫不能要,不担税赋这一条,也不能要,祭祖的赏赐和赏银得有。” 乌先生微微蹙眉,“大当家这打算,是为了以后?山外面?” 他们山里都是孤儿,从来没有祭祖这一说。 “嗯,不光是你们山里,以后,百工中间,有像王先生这样的,做出大事儿的,大约也会晋爵。 “晋了爵之后,这些俸禄能让他们安心做他们手头的事,祭祖的赏银,让他们能够光宗耀祖,至于其它,最好没有。”李桑柔点头笑道。 “唉。”米瞎子一声长叹,“就得这样,这好处要是太多了,太招人觊觎,必定要招来些心机工巧之人,像王师兄这样的,就成了一块踩完就扔的垫脚石了。” “嗯,就是这样,这好处要有,可不能多,要让把这些好处看眼里的人,没那么大本事,有那么大本事的人,不会看上这一丁点儿好处。 “虽说不知道这样做,未来如何,可这会儿,先尽到力吧。”李桑柔也叹了口气。 ”这件事儿,越想越大。“乌先生蹙着眉,凝神想了一会儿,眉头拧的更紧了。 ”一步一步来吧,乔师兄的庄子看的怎么样了?挑好没有?”李桑柔看向林飒。 “噢!挑好了,那一群这个先生那个先生都说好,我陪她去看的,米师弟也去看过了,米师弟也说很不错,你要去看看吗?”林飒还在琢磨她的剑招。 “过两天我再去看,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让林师姐到炒米巷找我。”李桑柔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乌先生跟着站起来,看到乌先生站起来,米瞎子不情不愿的站起来,背着手,跟在乌先生后面,将李桑柔送出院门。 李桑柔回到炒米巷,黑马一头扎上来,指着廊下一堆的本白棉布手笼,兴奋的两眼放光。 “老大老大!清风!是清风亲自过来的!说是皇上的赏赐,还有皇后娘娘的,还有……” 李桑柔上身用力后仰,躲避着黑马喷薄的口水。 大常两步过来,拎起黑马的衣领,将他拎到一边。 李桑柔呼了口气,上了台阶,伸手拿了只手笼。 “说是,三品以上,一人只有一个手笼,三品以上,一个手笼,加一件棉马夹,咱们这!老大你看,你看看!这么多!一堆!全是手笼!全是马夹!”黑马从大常身后探出头,手指不停的点着那一堆的手笼棉马夹。 “是挺不错,我留一件马夹,其它的你们看看要什么。”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一边一件件拎起来看,拎到最下面一件巨大的马夹,举起来往大常身上比划了下,“这是给你的,你试试。” “行,我就留这件。”大常接过,往身上比划了下。 “我要个手笼!”黑马冲前一步,拎起只手笼,笼在双手上,得得瑟瑟的晃着。 “我也要手笼,马哥这手笼一笼,真是雅致!”大头上前,拎了只手笼,学着黑马笼到手上,得瑟的晃着。 “要手笼干啥!成天袖着手不干活了?马爷大家出身,你又不是!说你傻你就是傻!”小陆子在大头头上拍了一巴掌,上前拎了只马夹,“马夹多实用。” 蚂蚱和窜条各挑了件马夹,大常将余下的二三十件马夹,一二十个手笼,用包袱包起来。 “分开包,黑马走一趟,先把这些马夹给老孟他们送过去,再去一趟你猫姐作坊,问问她那里还有多少棉布棉花,要是够,老孟那边,一人添一件马夹。 “这些手笼老孟他们用不着,小陆子跑一圈。 “给付娘子她们俩送两个,给老左,陆先生、王壮各两个,燕春馆的漫云,金彩阁的锦织,泉香阁的湘兰,蒔花馆的纹月,还有美仙院的香蕊,各一个。再给七公子送去四只,另外两只,请他转交给十一爷夫妻俩。 “余下的,给枣花和邹旺各寄两只,余下也没几个了吧,先收着。” 李桑柔一口气分派完,小陆子一听就记住了,除了那几位头牌,别的,都是熟人! “瞎叔他们呢?”大常问了句。 “他们肯定也有赏赐,不用咱们给。”李桑柔笑应了句,拎起那件马夹套到身上,理了理,十分满意。 相比于木棉布和麻布,她还是喜欢这种细软的棉花布。 十年的努力,她做成了头一件事:穿上了棉花布衣裳。 李桑柔心情极佳,再次捋了把棉花布絮棉花的马夹,坐到椅子上,翘起脚。 “大常,我跟你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巨变,在最初,都是极小的事……” “我去做饭了!灶台还没擦出来!”大常交待一句,拔脚就跑。 “我去送衣裳!”黑马抱着马夹就跑。 “我我我!我也送!”小陆子一把搂起那一包袱手笼,跑的飞快。 “我的拖把呢!” “我的抹布!” “我的我的!” 蚂蚱和窜条、大头三个,冲过去抓起拖把抹布,拎起桶,跑的飞快。 李桑柔站起来,从厢房拎了坛子酒出来,揭开泥封,闻了闻,找了酒壶酒碗,提了红泥小炉过来,将酒烧的温热,再将从顾晞那里要来的地舆图挂到廊柱上,坐在廊下,抿着酒,一寸寸看着地舆图,盘算着她那条高速路的走向。 这条路,年里年外就得开始买地,最好明年能开工,在她有生之年,她希望能在这条从北贯穿到南的路上,痛痛快快的跑上一趟。 第342章 四人会 隔天,李桑柔进了顺风总号后院,刚沏好茶,潘定邦就到了。 “多谢你的手笼。”潘定邦跟李桑柔一向毫不客气,这一句多谢,连拱手都没拱,一边说,一边一屁股坐下,伸头闻了闻茶香,“这茶不错,香!” “这是洞庭茶,尝尝。”李桑柔示意潘定邦。 “洞庭茶?那就是小十一常喝的茶。”潘定邦拿了只杯子,自己倒茶。 “十一爷啊,今年大约喝不上,明年,你让他找你二哥要点儿吧。”李桑柔抿着茶笑道。 “这茶这么难得!”潘定邦抿了口茶,“不错!真不错!”说着,潘定邦伸手拿过茶叶罐,倒了一点在掌心里,仔细看了看,啧啧,“这南边的东西,就是细腻,这茶芽可真细小,真够功夫的。 “算了,不跟十一说这茶的事儿了,二哥也不一定有,二哥不讲究这个。” 李桑柔瞥了他一眼,抿茶品茶。 “你得了几个手笼?不是全给我了吧?我那个手笼,孝敬给我大嫂了,阿甜那个,孝敬给我阿娘了。”潘定邦喝了半杯茶,才想起来被茶香打断的话。 “二三十个吧,都送人了。”李桑柔笑道。 “嗐!”潘定邦正喝茶,差点儿呛着,“也是,我忘了,你!你可不得了!皇上欠你军功呢。咳咳,那也不能二三十个。 “我阿爹就一个手笼,一件马夹,那手笼,我娘先试了试,说舒服,我阿爹还跟我阿娘解释了半天,说皇上赏赐的时候说了,上朝的时候也可以戴着,说既然这么说了,他就不好给我阿娘了。 “那马夹倒是给我阿娘了,我大嫂给她改了改,我阿娘贴身穿了,说舒服得很。 “二三十个手笼,你都送给谁了?” “燕春馆的漫云她们,一人一个,老左他们,一人一个,分一分就差不多了。”李桑柔笑看着潘定邦。 潘定邦顿时眉开眼笑,“我两个!我就说嘛,咱俩关系不一般!” “不是你两个,是你一个,你家阿甜一个!”李桑柔不客气的纠正道。 “差不多,漫云。”说到漫云,潘定邦拖着尾音,唉了一声,“好一阵子没见漫云了,还有锦织,湘兰,唉。” “怎么好一阵子没见了?她们不理你了?”李桑柔打量着潘定邦。 “不是,我跟她们是知交,是我没去,十一不在家,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好这个,往常,我都是陪十一去的!唉!”潘定邦一脸惆怅。 “你大嫂回来了,你们府上,现在谁管家?”李桑柔打量着潘定邦,慢吞吞问道。 “还能有谁,我大嫂呗。我二嫂已经启程去杭城了,你不知道?噢!也是,你肯定不知道,二嫂是悄悄儿启程走的,是大嫂说的,没什么好声张的,声张起来事儿就多了,不好。 “三嫂不在家,二嫂不在家,阿娘年纪大了,只能大嫂了不是!”潘定邦看起来颇有怨念,却不敢表露。 “你大嫂挺厉害?扣你月钱了?”李桑柔眉梢微挑,用力抿着笑。 “我大嫂说我已经成了家,也领了那么多年差使了,不该再照着没成家没领差使的子弟,按月派月钱,说我该跟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一样,要用银子,只管从帐上现支现用。” 潘定邦语调里半分喜气也没有,李桑柔噗笑出声。 “你笑什么笑!你以为这是好事儿? “当初,我也以为是好事儿,谁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我一支用银子,全家都知道我用银子了!唉!”潘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李桑柔笑出了声,“你大嫂,挺体贴你的。” “我大嫂是宗妇,学问文章什么的,不如我二嫂三嫂,可治家的本事,唉。”潘定邦叹了口气,上身前倾,靠近李桑柔,“厉害得很! “大嫂回来隔月,潘家祠堂,跪了一大片!族学里的先生也换了两个,没人敢说她不好!” “你不是说你大嫂最疼你?”李桑柔也探身过去,和潘定邦咬着耳朵道。 “我一生下来,头一个抱我的,就是我大嫂,当然疼,可我大嫂疼人,”潘定邦牙痛般咧着嘴,“唉,我都想去杭城了,鄂州也行。” “咦!你真是脚长腿长!” 院门里传过来一声清脆的咦,宁和公主和顾暃一前一后,进了顺风后院。 “过来喝茶,洞庭茶,香得很!”潘定邦招手示意两人。 “你昨儿不是说,今天公主府进大料,你不去看着进料,怎么跑这儿来了?”顾暃站在潘定邦面前,叉腰质问。 “你一个没出门的小娘子,你瞧瞧你这样子!”潘定邦将椅子往后拉了拉,“我看什么看?我是能估料方,还是能看出好歹?我去看,就是白看。 “你们睿亲王府的人在那儿看着呢。用得着你瞎操心!” “你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了?”李桑柔看着宁和公主笑问道。 “嗯,就是下个月二十八,大哥说,我也老大不小了,反正我嫁妆早就齐备了。 “府邸不好事先修好,这会儿先收拾出一间院子,能成亲就行,成了亲之后,大哥让我跟文先生回一趟泰州,祭告祖先,就在泰州过年。 “过了年,我们再去一趟青州,祭祀方大当家,等我们这一圈回来,府邸也该修好了。 “我出嫁那天,你一定得来!”宁和公主语笑叮咚。 “好。”李桑柔笑应了,看了眼顾暃,“你出嫁了,阿暃怎么办?” “我打算搬回王府,已经让人打扫收拾我的院子了。”顾暃答道。 “大嫂留她,她非要回去住,昨天见到三哥,我跟三哥说:阿暃非要回去住,让他劝劝阿暃,三哥像看傻子一样看我,说:那是她的家,我劝什么?我一想也是。 “就是我们启程之后,阿暃挺孤单的。”宁和公主抬手拍着顾暃的肩膀。 顾暃一脸嫌弃的拍开宁和公主的手,“建乐城这么多人,我孤单什么?” “以后你去找阿甜玩儿。”潘定邦伸头过来。 顾暃横了潘定邦一眼,没理他。 “中午我给你接风?”不等李桑柔答话,潘定邦立刻接着道:“还是算了,你忙,就这一杯清茶接风吧,咱们都不是外人。” “你接风不能支银子了?”李桑柔笑道。 “不是跟你说了,我现在跟我大哥一样,给你接风,吩咐管事,哪儿哪儿,回头管事过去会帐。”潘定邦悻悻道。 “那不是挺好?”宁和公主看着潘定邦的神情,纳闷道。 “好什么啊,他不能打埋伏了!”顾暃哈哈笑起来。 “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吧,就在这里,大常今天早上买了几只羊。”李桑柔拍了拍浑身晦气的潘定邦,笑道。 第343章 接风 李桑柔清炖了一锅羊肉,炖的半熟,将一大块肋排捞出来烤上,将一条羊腿捞出来,剔骨切成不大不小的块,重新倒进去炖煮,炖到羊腿肉酥烂,放进青菜,青蒜末,香菜段,又用黄豆酱炒了鸡蛋酱,从对面潘楼买了现蒸的薄薄的蒸饼。 潘定邦先拎了只蒸饼,抹一层鸡蛋酱,放一条外酥里嫩的羊肋肉,猛一口咬下去。 宁和公主跟着拿了张饼,学着潘定邦,抹鸡蛋酱,放一条羊肋肉,一口咬下去,顾不上说话,只连连点头。 顾暃先盛了碗羊肉青菜汤,拿了张饼,抹了薄薄一层鸡蛋酱,没放羊肋肉,咬一口饼,吃一口酥烂的羊肉,或是青菜。 宁和公主吃完一张饼,学着顾暃又吃一张饼,喝了大半碗汤,已经有点儿撑着了。 潘定邦一张饼吃完,盛了碗汤,只要汤不要肉,也不要青菜,再拿一张饼,抹了酱,这一回,放了两根羊肋肉。 这羊胁肉外面烤的酥脆,里面被李桑柔一遍遍刷青花椒油,一股子浓浓的青花椒味儿,实在是香! 潘定邦第二张饼刚咬了两口,正端起碗要喝口汤,顾晞一脚踩出院门,进来了。 潘定邦背对着院门,顾暃和潘定邦对面坐着,先看到了顾晞,正要送进嘴里的一根青菜掉回了碗里,溅起的汤落到挨着她的宁和公主手上。 “唉!你小心点儿……三哥来了!”宁和公主一句话没喊完,就看到了顾晞。 李桑柔撕了张饼泡进羊肉汤里,正慢慢吃着,见顾晞进来,放下碗,站起来笑道:“你吃过饭了?” “还没有,听说潘楼的蟹菜上市了,原本打算请你去尝尝。”顾晞语调还算平和,只是眼睛微眯,斜着潘定邦。 潘定邦刚咬了一大口,被他看的不敢嚼了。 “明天去尝吧,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吃点儿?”李桑柔笑着邀请。 “嗯。”顾晞嗯了一声,转过去,坐到李桑柔旁边的椅子上。 李桑柔站起来,盛了碗羊肉汤递给他,又递了双筷子给他,指着饼和鸡蛋酱、羊肋肉笑道:“你自己来。” 顾晞接过筷子,拿了张饼,放了块羊肋肉,卷起来,先斜着潘定邦道:“你大哥说你如今出息多了,你就是这么出息的?” 潘定邦用力咽下嘴里的肉饼,想回一句他哪儿没出息了,话到嘴边,却没敢吐出来,只嘀咕了句,“饭总得吃。” “到这儿吃饭?公主府里忙得连守真都过去了,你这个正牌子管事儿,跑这儿吃吃喝喝来了?”顾晞接着道。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潘定邦不干了,“我这个总管事儿,不还是你荐的么,是你说的,就是我最好,不懂,也不爱管事儿,正好。” 潘定邦转向李桑柔,“是他说的,说就让我挂个名儿,说守真正好闲着,让守真去看着修缮,我就是挂个名儿! “你看他现在又拿这个抱怨我,哪有这样儿的!” “真是你荐的?”李桑柔眉梢扬起。 “你那饼要凉了!话怎么这么多!”顾晞没答李桑柔的话,点着潘定邦说了句。 顾暃用力抿着笑,宁和公主笑出了声,和李桑柔笑道:“真是三哥荐的,三哥也确实是这么说的,是文先生告诉我的!” “你的废话更多!赶紧吃饭!”顾晞点着宁和公主。 “你就是欺负七公子,七公子打不过你。”宁和公主可是一点儿也不怕顾晞。 “我不跟他计较!”潘定邦胆气儿也上来了。 “你不用不跟我计较,要不计较计较?”顾晞立刻转向潘定邦。 “都说了不跟你计较!我肯定不计较!”潘定邦斩钉截铁。 顾暃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宁和公主也笑出来,“三哥欺负人!有本事,你跟大当家过过招啊!” “吃饭吃饭!都凉了。”顾晞端起碗喝汤。 “你跟他打过没有?你俩到底谁功夫好?”潘定邦看着李桑柔,一脸八卦。 “功夫是他好,杀人他不行。你这个再不吃,真要凉了。”李桑柔答了句,点了点潘定邦手里的饼,郑重提醒。 “杀人跟功夫有什么分别?怎么还功夫归功夫,杀人归杀人?”潘定邦咬了口饼,含糊道。 “对啊!杀人不就是功夫?要不你们两个比划比划?”宁和公主兴奋的建议。 “赶紧吃饭!”李桑柔提高声音说了句,端起了碗。 “南星说过一回,说是她大嫂说的,说在大当家面前,功夫再好都没用,不等你拿出功夫,她已经把你杀了。”顾暃瞄了眼顾晞,说了句。 “瞧瞧,阿暃比你们俩有见识多了!”顾晞点着顾暃夸了句。 “南星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阿暃根本就没懂!阿暃一个劲儿的问南星,怎么叫不等拿出功夫,就杀了。”宁和公主一口气说完,冲顾晞哼了一声。 “我真想看看你杀人。”潘定邦看着李桑柔,一脸向往。 李桑柔无语的斜了他一眼,接着吃饭。 “你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到你家去一趟,你家守真找你呢!”顾晞没好气儿的点着宁和公主,从宁和公主又点到顾暃,“你跟她一起过去,你那院子要修,去跟守真说一声。 “还有你!赶紧吃完赶紧走!工部找你都找到守真那儿去了!你瞧瞧你这差使当得!” 宁和公主听说她家文先生找她,顾不上反驳顾晞,赶紧吃饭。 三个人很快吃好,告辞出去。 顾晞看着三个人走了,呼出口气。 李桑柔早就吃好了,抿着茶,看着顾晞吃饭。 看着顾晞吃好,李桑柔站起来,一边收拾,一边和顾晞笑道:“你从宫里过来的?又领了差使了?” “从城外回来的,工部做了一批弩,我去看看。”顾晞自己倒了杯茶。 “怎么样?”李桑柔看向顾晞。 “不怎么样,远了准头不行,近了和长弓无异,少了没用,多了太贵。”顾晞叹了口气。 李桑柔嗯了一声,正要说话,老左的声音从院门里传过来,“大当家的,何老大回来了!” 第344章 匪 “请他进来。”李桑柔立刻应声道。 老左让进何水财,回去前面铺子了。 何水财又黑又瘦,两只眼睛却十分的亮闪精神。 李桑柔站起来,仔细打量着何水财,笑道:“好像瘦了,看你精神还好。” “瘦倒没怎么瘦,就是黑了不少。”何水财长揖见礼,再转向顾晞,撩起长衫前襟,就要跪下。 “不必!”顾晞抬手止住何水财,“在你们大当家这里,就得随你们大当家的规矩,所谓入乡随俗。” 何水财还是跪了跪,再站起来,长揖到底。 “你断了一年多的音信,大家都很担心你。”李桑柔示意何水财坐,倒了杯茶,推到何水财面前。 何水财再冲顾晞揖了一礼,才小心坐下,和李桑柔笑道:“是有出了一点儿意外,好在没什么大事。” 何水财说着,看了顾晞一眼。 “你刚回来?回家没有?”李桑柔打量着何水财风尘仆仆的模样。 “午前刚在西水门外下了船,直接就过来了。”何水财欠身笑道。 李桑柔慢慢噢了一声,“出了什么意外?” “没什么大事儿。”何水财含糊说了句,再看了顾晞一眼。 “他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李桑柔顺着何水财那一眼,看了眼顾晞,笑道。 顾晞顿时笑出来,“你们大当家说的极是,你只管放心说。” 何水财眉毛抬起来,看看顾晞,再看看李桑柔,突然咧嘴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是是是,老左刚才说了句。 “是出了点儿事。”何水财端起那杯茶,连喝了几口。 “一年半之前,我带着咱们那三条船,买了丝绸,往三佛齐去,离开泉州港第四天,遇到了海盗,连船带人,都被劫了。” 何水财后怕的叹了口气。 “我当时以为,必死无疑了。 “谁知道,刀都举起来了,有人喊话,说是老大让把我带过去。 “我被带到那个老大面前,那个老大姓侯,侯老大问我:哪里人,识不识字,会不会打算盘,我没敢说建乐城人,就说江宁城的,识一点儿字,会打算盘。侯老大就让给我解开绳子,说让我教他媳妇打算盘。 “侯老大的媳妇姓马,才不过二十出头,那些海盗都称她马大嫂,侯老大已经四十多快五十了。 “后来,我就教马大嫂打算盘,从教马大嫂打算盘隔天起,马大嫂就指点我,怎么讨好侯老大,怎么讨好二当家,三当家是什么脾气,还说,她学算盘,再怎么,两三个月,半年,也就学会了,等她学会了算盘,要是我还不能讨了侯老大的欢心,那我就活不了了。 “我瞧马大嫂这意思,明显是要拉拢我,我就靠上了马大嫂。 “马大嫂就教我,怎么显得有用,有马大嫂做内应,两三个月后,侯老大就挺信任我,开始让我下船去卖东西、换东西。 “到今年初春的时候,马大嫂跟我说,她想杀了侯老大,另立老大,我就趁着下船换东西的空儿,分两趟,替她买了好几包砒霜回来。 “四月中,侯老大过生那天,马大嫂动了手,把砒霜放到酒里,毒死了侯老大和他两个兄弟,二当家和三当家,马大嫂提着刀出来,把十六个小头目召集过来,说侯老大和二当家、三当家死了,以后,她就是老大了。 “十六个小头目中间,有四五个不服的,马大嫂和她妹子,是有备而来,先是突其不易杀了两个,我也杀了一个,余下两个,正面拼刀子,没拼过马大嫂和她妹子,也被杀了,余下的,都愿意跟着她。 “海匪中间,也有亲戚什么的,侯老大的闺女,嫁给另一伙海匪的老大,侯老大的儿子侯强,当时另带了一帮人出去做生意,就是抢船。 “原本,马大嫂设了局,要杀了侯强,可侯强回来的路上,得了信儿,掉头跑了。 “后来,侯强就去找到他姐和他姐夫,他姐夫又找了两伙海匪,三伙人一起,夹攻马大嫂,马大嫂刚把人拢到手,人心不齐,敌不过,就和她妹妹,还有我,上了条小船,逃上了岸。” 何水财的话顿住,看着李桑柔。 “马大嫂和她妹妹,跟你一起过来了?”李桑柔明了的问道。 “是,我把她们暂时安顿在对面邸店了。”何水财点头。 “为什么带她们回来?她们有什么打算?”李桑柔眼睛微眯。 “马大嫂最想杀的,是侯老大的儿子侯强,她说她对天盟过誓,就算这一辈子杀不了侯强,下辈子也要杀了侯强,不管几生几世,必定要亲手杀了侯强。 “我是想着,”何水财看向李桑柔,“大当家一直让我留心这些人,我是觉得马大嫂不简单。 “她原本是泉州的渔家女,十四岁那年,被侯老大一帮人劫走,先头,她被侯老大占了的时候,侯老大的媳妇还活着,说是侯老大的媳妇凶悍得很,常常把她打的死去活来,她熬过来了,后来,还得了侯老大的欢心,据说,侯老大的媳妇,是被她调唆着,被侯老大推下海淹死的。 “她一直隐忍,她头一回说要杀了侯老大时,我吓了一跳,我也不算太眼瞎的人,可我看她对侯老大,亲的不能再亲了。 “后头,看她杀人,跟那个小头目对战,到后来和侯强他们拼杀,我才知道,她本事大得很,她杀侯老大之前,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这是个厉害人儿,我想着,也许大当家能收服了她。”何水财有几分小意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转头看向顾晞,顾晞迎着她的目光,没说话先笑起来,“你先去看看,这事儿你作主,我在后头替你描补。” 李桑柔嗯了一声,想了想,看向何水财道:“你去请马娘子和她妹妹过来,就在这里说话吧。” “好!”何水财忙笑应着站起来。 看着何水财三步两步进了院子,顾晞犹犹豫豫的站起来,笑道:“我还是回避一二吧。” “不用,你到那边屋里听着。”李桑柔笑着,示意几步外的那间小帐房。 “好!”顾晞笑应。 第346章 看病 顾晞从帐房小屋出来,站在院子门外,看了片刻,转过身,走到李桑柔旁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抿着茶,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两只脚高高翘在桌子上,慢慢晃着脚,嗑着瓜子。 “这一对儿姐妹,挺不简单,可要称霸海上……”顾晞拖着尾音。 “我以为你要先问四六分成的事儿。”李桑柔斜看着顾晞,笑道。 “你刚才不是说了,四成不少了,确实不少了,不过,得看大哥怎么想。 “这四成里不能包括兵器,要兵器,她们得拿钱买,这是纯利!你那三成也是,她们要的东西,给可以,得拿钱。”顾晞欠身往前,一脸严肃道。 “我还没想到那些,我现在只想到,通州府大牢那场戏,现在就得开始,先放放风,就说一定要杀头,遇赦不赦。 “她们没有人手,就姐妹俩,不过,这事儿我不能伸手,怎么劫,得让她们自己想办法。”李桑柔晃着脚,笑道。 顾晞失笑出声,“好吧,是我想得太远了。着眼眼前,你打算让谁教这姐妹俩兵法?” “长沙王府石王妃。 “九溪十峒神神道道,地形崎岖复杂,用兵上头,跟你们这些动辄十万百万,轻骑战阵的路子不同,九溪十峒的兵法,更适合她们。”李桑柔笑道。 “跟我想的一样!”顾晞哈哈笑起来。 “你跟你大哥好好说说,四成不少了,她那边,一帮海匪,压榨太过,就没法归心了,我这边,我要修路,金山银海,就靠这个了。”李桑柔放下脚,看着顾晞,认真商量道。 “我尽力。”顾晞没敢说大话。 “我去一趟长沙王府。”李桑柔站起来,“马家姐妹要尽快回去。” “好,我进宫去找一趟大哥,说说马家姐妹这事儿。”顾晞跟着站起来,和李桑柔一起往外走。 ……………………………… 李桑柔从长沙王府出来,回到顺风总号,牵了三匹马出来,往对面邸店叫了马家姐妹,出城往别庄过去。 进了别庄,李桑柔带着两人,径直往乔先生那座院子过去。 院门虚掩,李桑柔推开门。 院子里,四五个十五六岁的男女围着只笼子,李启安站在一圈人外面,弯着腰伸长脖子看着那只笼子。 听到动静,李启安先转头看向院门口,见是李桑柔,急忙迎上来,“大当家来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李桑柔伸头看向站起来的少年男女,和那只笼子。 “他们养老鼠,里面有只老鼠在生小老鼠。”李启安笑答了句。 “是乔师父让养的,不是玩儿。”还蹲在地上,仔细看着笼子的一个女孩子扬声答道。 “快看着老鼠,别分心,看看,又生出来一个!”旁边一个男孩子招手示意众人。 “你们看你们的老鼠。”李桑柔忙交待了句,推着李启安,斜过去几步,压着声音问道:“乔先生呢?忙什么呢?我有事找她,有两个病人。” “在那边。 “乔师伯忙什么,我可不懂。”李启安看向跟在李桑柔身后,低眉垂眼的马氏姐妹,含笑致意。 “乔师伯这一阵子心情不怎么好。”李启安压着声音,“要是有机会,大当家劝劝乔师伯。” “发脾气了?”李桑柔笑道。 “乔师伯跟王师伯一样,心情不好了,就是不说了不笑了,一个人坐着发呆,多数时候,还不好好吃饭,可让人担心了。 “照我师父的话,还不如发顿脾气呢。”李启安抱怨了句,叹了起了气。 “你乔师伯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庄子的事儿,还是她那些尸首什么的?”李桑柔问道。 “庄子的事挺顺当的,唉,一会儿见面,您问问她吧,正好再劝劝她。”李启安接着叹气。 跟在后面的马家姐妹,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尸首的事儿! 李桑柔和李启安没说几句话,就到了一排儿五间正屋前,李启安站在台阶下,扬声叫道:“乔师伯,大当家来了,找你有事儿。” 虚掩的屋门从里面拉开,乔先生倒穿着件白色罩衣,探头看了眼,又缩回去,“我脱了衣裳就过来,这衣裳脏。” 乔先生再次出现,已经脱掉了那件本白罩衣。 “怎么样了?不大顺当?”李桑柔往正屋抬了抬下巴。 “唉,全无头绪。”一句话问的乔先生拧着眉头,一脸愁容。 “你太心急了,这哪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做成的事儿。”李桑柔微微侧身,指着马家姐妹,笑道:“我给你带来了两个病人,阴挺,你给看看。” “多大了?”乔先生仔细看着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的脸色,伸出手,抓在马大娘子手腕,按在脉上。 “二十出头,可能还没出头。没生过孩子,被人踹的。”李桑柔答了句。 “可怜的孩子!”乔先生松开马大娘子的手,握着马二娘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抬起来,怜惜的抚了抚马二娘子的脸颊。 马二娘子眼泪夺眶而出。 “到这边来,让我瞧瞧。”乔先生松开马二娘子,抬手示意两人。 李桑柔和李启安跟在三个人后面,往一射之地外的两间屋子过去。 “逢单日,乔师伯就在这里看诊。”李启安示意那两间屋,笑道。 “病人多吗?”李桑柔顺口问了句。 “开始不多,后来就越来越多了,现在,一天能有二三十人。”李启安笑道。 到了屋门口,马家姐妹跟着乔先生进了屋,李启安站住,李桑柔却脚步不停,也进了屋。 屋里很明亮,中间拉着白布帘子,白布帘子里面,放着张特制的床,乔先生指挥着马大娘子,先躺到了床上。 李桑柔站在帘子旁边,从马大娘子头的方向,看着微微弯腰,仔细检查着的乔先生。 “你这伤得重,回不去了,生不了孩子了,唉。”乔先生仔细检查过,叹了口气。 “不求生孩子,只求能少些苦楚。”马大娘子看着乔先生,泪水潸潸。 瘦小温和的乔先生身上,散发出的那份宽厚的爱怜,让她想大哭一场。 “那就切掉吧。”乔先生轻轻拍了拍马大娘子,“没有孩子也没什么,女人活着,不是为了生孩子。” 乔先生再给马二娘子查看好,看向李桑柔道:“切掉要养一阵子,她们有合适的地方吗?” “没有,就在你这里将养吧。”李桑柔答了句,看向马大娘子,“今天就留在这里?尽快?” “嗯。”马大娘子看了眼妹妹,点头。 “今天就行,我让她们准备。”乔先生往屋外叫人。 “那我先走了,等你们好了,我来接你们。”李桑柔和马大娘子交待了句,出来别了乔先生,往建乐城回去。 第347章 太闲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桑柔打发黑马去看看马家姐妹怎么样了,黑马抱着嗷嗷乱叫的胖儿,一路和胖儿吵着架,赶往城外皇庄。 李桑柔和大常一起,刚出了炒米巷,迎头就撞上了如意。 如意忙紧前几步,拱手欠身,笑道:“大当家早。我们爷吩咐小的过来跟大当家说一声:文先生要替公主挑一处陪嫁用的菜园子,文先生说,只他一个人去,不大好,非得让我们爷陪着,我们爷推脱不得,今天只好陪文先生去看菜园子了。” 李桑柔眉梢微扬,顿了顿,噢了一声,看着如意,等他接着往下说。 如意看着李桑柔那一幅要接着听下去的模样,忙欠身陪笑道:“就是这几句,王爷没再交待别的。” 李桑柔再噢了一声。 就这几句?那他让如意跑这一趟,就跟她说这几句干什么? 他跟她说这些话,多余了。 “老大有什么打算?”走出几步,大常闷声问了句。 “什么什么打算?”李桑柔反问了句。 “王爷。” “王爷怎么啦?”李桑柔看了眼大常。 “前儿老左说,你要是嫁进睿亲王府,他是不是能算个陪嫁管事儿,还说王府的管事儿不好当,瞧着挺愁的。” “我不会嫁进睿亲王府,不会嫁人。”李桑柔语调淡然。 “老孟和老董也说过这事儿,老孟说,你嫁不嫁人,都是大当家,大家伙该做什么事儿,还是做什么事儿。”大常接着道。 李桑柔脚步微顿,再次看向大常。 “我跟黑马他们几个,也这么觉得,你不嫁人是大当家,嫁了人,还是大当家。”大常没看李桑柔。 “大常啊,咱们认识,十年了吧?”李桑柔语调感慨。 “快十一年了。”大常闷声道。 “这么些年,自始至终,都是我往前走,你们跟着我,包括老孟他们,我从来没有因为你们,怎么怎么样过。 “一直以来,都是你们跟着我,不是我为了你们。 “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不嫁人,不嫁进睿亲王府,不是因为你们,而是,我自己要这样。 “我有很多事要做,我喜欢自由自在,毫无牵绊的自由自在,我不会因为喜欢什么,就舍弃自我,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自剪翅膀。 “你们跟着我,是这样,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这样。 “所以么,老左怎么想,老孟他们怎么想,你们怎么想,跟我,都没关系。” “嗯!”大常一声嗯,尾音上扬。 李桑柔顿住脚步,斜瞥往上,看着大常。 大常被李桑柔看的尴尬起来,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不是,我没……那个,是黑马,说什么要是老大当了王妃,我们几个,要是住进王府吧,就跟下人一样了,要是不住进王府吧,就我们几个,那怎么过日子? “没别的意思,我没有,黑马也没有,他就爱瞎讲。” “你们最近太闲了,闲出花儿来了!”李桑柔哼了一声,“去找一趟老孟,让他和老董立刻过来,我有事儿交待。” “好!”大常爽快答应,往前一段,拐进另一条巷子,大步流星,脚步轻快,去找孟彦清。 李桑柔进了顺风总号,迎着老左满脸的笑,由看而斜,片刻,抬手在老左肩膀上拍了拍,“好好做你的顺风管事儿。” “是!”老左下意识的赶紧应是,看着李桑柔过去,站在原地,不停的眨眼,大当家这话,这是什么意思?这话,怎么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一会儿得问问常爷! 李桑柔烧了水,沏好茶,孟彦清和董超就到了。 李桑柔示意两人坐,给两人倒了茶,从孟彦清打量到董超。 两人大约听大常说了什么,迎着李桑柔的打量,两脸干笑。 “有两桩差使,你们两个分头安排。”李桑柔冷着脸,直接说正事儿。 “西南海上,有几个大匪帮,其中之一,是侯老大的侯家帮。 “侯老大身边有两个女子,都姓马,是姐妹俩,其中长姐,被那些匪徒称为马大嫂……” 李桑柔仔仔细细说了侯家帮,马家姐妹,以及何水财等等前情,才接着吩咐道:“今年三月里,海匪侯老大犯境海门,海门驻军捉到了不少侯老大的人,现在关在通州府大牢,这中间,有些是马大嫂的人。 “老董挑些人,先过去通州城,好好看看这些人,分清楚哪些是侯老大的人,哪些是侯强的人,哪些是马家姐妹的人,再放出话,要把他们全部斩首示众。 “等马家姐妹到了,配合她们劫狱救人时,把侯老大的人杀了,侯强的人,挑一个留下来,给马家姐妹备用。” “是!”董超应声干脆。 “先去找一趟王爷,马家姐妹的事儿王爷知道,跟他请一道手令,这事儿,得请通州府衙协同。”李桑柔接着吩咐道。 “是。”董超这一声是里,那股子说不出的味儿浓的孟彦清狠瞪了他一眼。 “不该想的事儿,别想的太多!”李桑柔冷哼了一声。 “是。”董超一声是后,猛咳了一声,“没敢多想,那个,我先走了。” “听完再走。”李桑柔转向孟彦清,“放出去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卫福呢?回来没有?” “他们去的地方有近有远,得到下个月底。卫福前儿刚走,他说想好好看两天,得个十天八天。”孟彦清欠身答道。 “先挑几个人,分两拨,带上桑字旗,往文大将军和杨大将军军中,告诉他们,我打算收拢些海匪,让他们跟在军中,有海匪的信儿,留心听着。 “这件事儿,在杭城时,我就和文大将军和杨大将军说过了。”李桑柔接着吩咐。 孟彦清欠身应是。 “其余的人,分成几批,赶往西南各处,留心打听所有海匪的信儿,你和老董过去之前,西南暂时由卫福统总。 “等马家姐妹养好伤病,你和我一起启程,先到通州城,再赶往西南。”李桑柔接着道。 “是!”孟彦清和董超上身挺的笔直,一起应是。 第348章 伤心潘 老左送了当天的邮袋过来,李桑柔拆开,一封封理好,该交出去处理的,叫了大头过来,给陆贺朋等人一一送过去,余下的几卷,是枣花递过来的女学帐册。 李桑柔对着帐册,仔细核算了一遍,铺开地舆图,看着和枣花仔细商量后确定下来的各地女学,算着一年的总帐。 女学要一家家开出来,费用要一点点增上去,几年后,女学都开出来,正好军邮结束,顺风的收益,还是裹得住的。 她这边还有孟娘子那边的收益,药材叶家的收益,用来灵活调度,做她随眼看到,随心想到的事情,差不多了。 她那条从南到北的简陋版高速路,就靠东南沿海的海匪们了,希望他们能富裕些。 李桑柔细细盘算着一笔笔的银钱,再一次盘算起修路的人手。 这条路怎么修才最便捷又利益最大,这事儿太大,又过于复杂,她和她这些人,肯定不行,得找那个皇上,这事儿得尽快。 还有统筹修路的人选,这个人极其重要,人品和能力,都得能担得起,她手里能用的人,已经拨过来拨过去的盘算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没有! 她认识的人中,倒是有一个,她觉得肯定能行,就是那个王章,可王章这会儿,正领着襄樊,下一步,就是一路帅司或是漕司,再往上,一部尚书,或是相位,都不是不能想。 李桑柔往后靠进椅背里,翘起脚,慢慢晃着,想了一会儿,站起来,拿了纸笔过来,一笔一划,给王章写了封信。 信很短,寥寥几句,全是大白话:她想修一条从建乐城直通杭城,未来,也许直通福州的宽阔大路,像修建乐城的御街那样修,路两边各留出一丈宽,种上树。 写好这几句话,李桑柔提起纸,看了看,十分满意,再签上李桑柔的大名,放进羊皮信封,用封漆仔细封好,正好黑马回来,李桑柔接过胖儿,将信递给黑马,吩咐他到前面铺子,把信递送给襄樊府尹王章,越快越好。 黑马递好信回来,拖了把椅子,坐到李桑柔旁边,一边看着兴奋乱窜的胖儿,一边和李桑柔说着马家姐妹的情形。 “没见着乔先生,李师姐说顺顺当当,说马家姐妹厉害的很,说乔先生动刀时,马家姐妹都没喝麻药,硬生生撑过来的,她和几个师弟按着的时候,都没怎么用力,马家姐妹就是自己咬牙不动,瞧李师姐那样子,佩服得很。 “我站门口瞧了一眼,说是喝了药刚睡着,李师姐说,得等养好,少说也得半个月,不过,有个三五天,就能下床走动走动了,就是不能多走。” 李桑柔凝神听着,嗯了一声,正要吩咐黑马去找一趟清风,她要见见皇上,院门里,一阵脚步急促,潘定邦一头扎了进来。 李桑柔和黑马齐齐看向潘定邦,在河边钓鱼的窜条和蚂蚱,也被惊动了,扭头回看,胖儿吓的嚎的一声,一头扎进黑马怀里。 “你看看你!瞧你把胖儿吓的!”黑马抱着胖儿捋着毛,瞪了眼潘定邦。 “怎么啦?”李桑柔惊讶的潘定邦。 潘定邦那幅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下一步就腿一软扎在地上,就地化成一滩软泥。 “我都,不想活了!”潘定邦一屁股瘫进黑马拖给他的竹椅子里,话音没落,眼泪下来了。 “咦!你这是怎么了?你媳妇不要你了?”黑马两只眼睛瞪的溜圆。 窜条和蚂蚱支上钓杆,三步两步窜过来,一左一右,仔细打量着潘定邦。 “不是。”潘定邦有气无力的挥了下手,“我太难过了,我真,不想活了!”潘定邦抹了把眼泪。 “端盆水来,再拿个帕子,侍候你们七公子洗把脸。”李桑柔吩咐窜条和蚂蚱。 窜条和蚂蚱端水拿帕子,还体贴的渗了半壶热水进去,端到潘定邦面前,拧了湿帕子,递给潘定邦。 “不用。”潘定邦说着不用,却伸手接过帕子,按在脸上,用力的擦。 “喝杯茶,上好的香茶,透透气。”黑马倒了杯茶,递给潘定邦。 潘定邦接过茶,仰头喝了,将杯子拍到黑马手里,长长吸了口气,“实在太难过了!” “谁欺负你了?”李桑柔再次打量潘定邦。 “唉!”潘定邦一声长叹,冲李桑柔摆着手,哽咽难言。 “缓缓,别急。”李桑柔安慰道。 黑马弯着腰,一下一下的捋着潘定邦的后背。 “我好多了,你手太重!”潘定邦拍开黑马的手。 “我没敢用劲儿!”黑马收回手。 大常也从仓库里出来,站在黑马后面,看着潘定邦。 “唉!实在是,难过!”潘定邦抹了把脸。“宁和,不是要嫁人了么,我大哥,现在不是在礼部么,最近礼部事儿多,今天早上,散朝后,他就没回家,大嫂就让我带点儿吃的给大哥送过去。” 李桑柔往后靠在椅背上,顺手摸了把瓜子,听潘定邦特有的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事儿。 “我大嫂这个人,仔细的很,让我看着我大哥吃了饭再走,大嫂说我反正不忙,我就留下来,看着我大哥吃饭是不是。 “礼部,确实事儿多,这个典那个典,宁和嫁人这事儿吧,我瞧大哥重视得很,也是,皇上最疼宁和,这事儿谁都知道,皇上还好,大度不计较,王爷心眼小,有哪儿不好,当场就能翻脸,我大哥不容易。 “我大哥一顿饭都吃不安生,回事儿的一个接一个,一个个的,好像晚一会儿,天就塌了! “我在旁边,也没什么事儿,就听他们说事儿,对吧。 “我大哥快吃完饭的时候,有人进来,说宁和婚礼上,送嫁的事儿。 “宁和这大婚吧,我听起来,挺乱的,你说公主下嫁,还要有人送嫁,这主意也不知道谁出的,不说这个,就说送嫁。 “说送嫁的人,王爷算一个对吧,可一个人肯定不行,还得再挑几个,我就说了,要不我去送嫁。 “我跟王爷,自小一起长大,说起来,得算是跟王爷一起,看着宁和长大的,对吧? “谁知道,我大哥把筷子啪的一拍,点着我说我没有自知之明,说我说跟王爷一起长大,是我一厢情愿! “你听听! “我也是有脾气的对吧,我就驳回去了,我说我怎么一厢情愿了?我这个人,本事上是差了点儿,可我为人,那是一等一!我跟大当家,就是跟你,咱们俩这交情,对吧? “你知道我大哥怎么说? “我大哥说,大当家理会你,那是因为你是潘相的儿子,你以为是因为你? “你听听! “我气的,我又吵不过他,我气的!我就回去找大嫂了,你知道大嫂怎么说?” 潘定邦一脸哭丧的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眉梢扬起,“你大嫂怎么说?说你大哥胡说八道?” “不是!我大嫂说:你大哥跟你说这个话,也是为了你好。”潘定邦学着他大嫂的语气,学到一半,哭出来了,“还说我,清醒点儿比糊涂了好。 “你听听,你听听!” “你大嫂怎么也这么说话!”李桑柔眉毛高抬。 “就是啊!我也这么说!我说大当家不是那样的人! “大嫂说,大当家,就是你!说你当初搭理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是潘相的儿子,说后来,大约处着处着,处出情份来了,大嫂说我傻,说你是看着我傻,才处出来的情份,让我自知! “这让我怎么自知?啊?这怎么自知!” 李桑柔放下手里的瓜子,忍着笑,用力咳了几声。 黑马蹲在潘定邦旁边,一脸同情,不停的点头。蚂蚱和窜条一边一个,一脸不忍的啧啧不停。 大常看着潘定邦,抬出了一额头的抬头纹。 “这个,我跟你说说。”李桑柔拖着椅子,离潘定邦近些,再用力咳了一声,一脸严肃的看着潘定邦,“我问你,你头一回见我,你叫我对吧,那时候,你为什么叫我?” “咱俩怎么认识的?”潘定邦眨着眼,没想起来,他太伤心了! “你坐车上,哎哎的叫我,你问我,沈家大郎对我好不好。”李桑柔只好提醒他。 “噢!我想起来了,唉,沈家大郎,唉!我叫你,就是因为沈家大郎,你跟他,还真是,唉!”说到沈家大郎,潘定邦伤感起来。 “你那时候,为什么叫我?是因为我人品高洁吗?”李桑柔拍了下潘定邦,打断了他的伤感。 “你人品高洁?”潘定邦嘴角往下扯,“我叫你,就是因为觉得奇怪,后来,你说是你送王爷回来的。”潘定邦的话顿住,“我那时候,是存了一点儿小心眼,我得罪了王爷,挺怕他的,虽说你收了他十万银子,可你还是救了他的命,我就想着,跟你有点儿交情,也算是巴结王爷了。” “那后来呢?”李桑柔笑眯眯。 “后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咱俩多说得来,你这人又仗义,后来我真没想过这个了。”潘定邦认真解释。 “你看,你当初跟我交往,也是存了心的对不对?后来么,咱们处得来,存的这心,就没了,是吧?”李桑柔看着潘定邦,潘定邦不停的点头。 “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啊,最初,我想着你是潘相的儿子,我那时候,正愁着立女户的事儿,这事儿是你给我办的,记得吧? “后来,咱俩说得来,你这个人待人真诚不使心,我也就没再想过你爹是谁不是谁的,就跟你一样,就想着你这个人不错,咱俩投缘儿,对吧? “人吧,都是这样,最开始,你想着这个,我图那个,要么就是你看我长得好,我看你穿的阔,后来,处着处着,就处出情份了,对吧? “这人的人品啊,投不投缘这些,看不见摸不着,要是有哪个人,张嘴就是冲着你人品高洁,那就是睁着俩大眼说瞎话,对吧?” 潘定邦不停的点头。 “你大哥大嫂这话呢,也没说错对吧。 “最开始,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打的什么主意,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后来!咱们处出情份来了!对吧。”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的肩膀。 “嗯!”潘定邦用力点头。 “我们老大一点拨,你就明白了!”黑马也拍着潘定邦的肩膀。 “可不是,咱俩都不是聪明人……”潘定邦仰头看向黑马。 “嗐!你怎么说话呢!你不是聪明人,我可聪明着呢,我黑马大家出身……”黑马不干了。 “呸!你在我面前,也敢提什么大家出身?”潘定邦张嘴呸了回去。 大常嘿了一声,转身往仓库回去。 “哎!鱼咬钩了!”窜条窜向河边。 胖儿嚎一声,追着窜条冲向河边。 “小心胖儿!”蚂蚱跟在胖儿后面追上去。 胖儿收不住脚,扑进河里,不是一回两回了。 第349章 见面分半(昨天的) 大常进了趟皇城,和清风说了李桑柔请见的事儿。 午后,清风亲自到顺风总号,带着李桑柔,进了庆宁殿。 庆宁殿内,顾瑾和周皇后对面而坐,正在吃饭。 李桑柔眼力好,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看到两人对坐吃饭,就要缩脚回去。 清风已经扬声通传了进去。 周皇后看向殿门口,笑道:“已经用好饭了,大当家请进。” 周皇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顾瑾冲她笑道:“大当家不是外人,你不用回避,沏杯茶过来,一起听一听。 “她找上门来,必定又有什么有意思的大事儿了。” “好。”周皇后笑应。 几个女使撤了碗碟,送了茶席上来。 周皇后依旧坐在顾瑾对面,洗茶沏茶。 “不必多礼,请坐。”顾瑾净了手脸,示意榻前的扶手椅。 李桑柔还是规规矩矩的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又冲周皇后长揖一礼,这才坐到顾瑾指向的扶手椅上。 周皇后沏了茶,站起来,先递了一杯给李桑柔,李桑柔急忙站起来,微微欠身,双手接过茶。 顾瑾看着李桑柔坐回去,笑着示意她说事儿。 “我想修条路。”李桑柔将茶放到旁边高几上,看着顾瑾,直截了当道。 “嗯,你说过。”顾瑾接过周皇后递过的茶,看着周皇后笑道:“总觉得你沏的茶分外的香。” 李桑柔转过头,看向殿角那盆垂垂累累的吊兰。 “你接着说。”顾瑾瞥了眼那盆吊兰。 “先从建乐城修到杭城,之后,要是有钱,再一路修到福州,或者往北。 “这条路,该怎么走向,经过哪里,这条线路的安排制度,我做不来,朝廷能不能给个路线? “就给个路线就行,这条路经过的地方,不用朝廷征地,我拿钱买地,买不下来的,或是别的什么事儿,比如庙宇风水什么的,就得绕一绕,要是得绕道,怎么绕,最好也能有个地方,随时可问。”李桑柔欠身道。 “听听,朕跟你说,她要修这样的路,不是笑话儿吧。”顾瑾先看向周皇后说话。 周皇后迎着顾瑾的目光,笑着点头。 李桑柔垂眼端坐。 “自从你说过要修这条路,朕就一直在想这条路,该怎么修,真要修好了,会怎么样。 “现在,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顾瑾话里带笑,“这条路该怎么制度规划,不是小事儿,更不能仓促,你得给朕点儿时间,朕让几位相公统总,协同各部,得好好规划。” 顿了顿,顾瑾接着笑道:“修这条路可不容易,这份工量,堪比治河,你打算让谁统总?” “我手里没有能担得起这件事的人,有一个人,我觉得行,就是襄樊府尹王章,不过,王章大好前程,修路有些可惜了,刚刚我写了封信给他。”李桑柔看向顾瑾。 “嗯。”顾瑾沉吟片刻,“王章胆大坚定,机敏擅变,又是寒门苦出身,确实很合适。 “你既然给他写了信,看他吧,他要是肯。”顾瑾笑起来,“朕对他的观感,就要再加上目光长远,人品贵重,就算从此不在仕途,朕也绝不会亏待了他。 “只看他自己的选择吧。” “嗯。”李桑柔欠身点头。 “银钱呢?”顾瑾看着李桑柔,“马家姐妹?” “马家姐妹能不能收拢东南海上,还在两可,就算能收拢,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她们那一块的钱,五年之内,肯定指不上,五年之后,也不会太多,要十年,才能算有钱进帐。 “我打算沿着东南沿海走一圈,昨天已经打发孟彦清他们,分批南下了。” 顾瑾眉梢扬起,“你这个打算,你家王爷知道吗?” “很早以前就和他说过。”李桑柔委婉的答了句。 顾瑾慢慢吞吞嗯了一声,“南边地形艰难,水网密布,加之海上对阵,和陆上全然不同,致和和杨致立两部,在南边推进缓慢,这是朕的意思,天下已经大定,要稳步推进,不必急于求成。 “收拢南边之后,对面还有一片飞地,朕打算也收拢过来,就全凭水军了。 “你纵横江南江北,可到了南边,就大不一样了,你手里,也就是孟彦清他们这一群老汉,都是旱鸭子吧?” “那皇上的意思呢?”李桑柔看着顾瑾,笑问道。 “大当家是朝廷的大当家,当背靠朝廷。 “你家王爷和朕说过扩充水军的事儿,朕也觉得水军是大事,这件事儿,已经放在杨致立手里,由他先行主持。 “你早些过去也好,可以帮一帮杨致立,那些海匪中间,必定有不少能用的,若有能用的,比如马家姐妹这样的,多挑些给杨致立。 “你要抄检那些海匪,不如调用杨致立的人手,也算是替他练练兵了。”顾瑾笑道。 李桑柔看着顾瑾,没说话。 “五五分成。”顾瑾迎着李桑柔的目光,笑道,“不用解交回建乐城,就地交给杨致立,充作杨致立的军费。 “朝廷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江南刚刚经过战事,需要休养,已经免了两年的赋税,还请大当家担待一二。” “嗯,那条路,我打算修一段用一段,有了这条路,就可以拉着一串儿大车跑马,货物南来北往,能便利很多,商人们最得利。 “朝廷的商税,我听七公子说过一回,好像挺少,要是商税能多收些,农人的粮税,是不是就能少征一点儿了?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实在太苦了。”李桑柔犹豫了下,还是提醒了句。 “已经想到了,户部正在忙这件事,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朕恨不能一天当成两天用。”顾瑾感慨了句。 “嗯,那我告辞了,路线什么时候能出来?”李桑柔拱了拱手,问了句。 “最快也要三四个月,这不是小事儿,明年出了正月吧。”顾瑾笑道。 “嗯。”李桑柔应了一声,起身告辞。 “大当家等一等。”周皇后叫住李桑柔,站起来,从使女手里接过一只小包袱,走出几步,递给李桑柔,笑道:“总听三爷说起你家那只小胖儿,可爱的不行,这是我身边几个丫头,闲暇的时候,给小胖儿做的几件小衣裳。 “大当家下趟过来,把胖儿带过来吧,给她们几个小丫头看看。” “多谢娘娘。”李桑柔急忙双手接过,欠身道谢。 “你要是不嫌弃,就跟阿玥一样,喊我大嫂吧。”周皇后笑道:“还有件求着大当家的事儿。” “不敢当,娘娘只管吩咐。”李桑柔忙拱手欠身。 “听阿暃说,你用的弩箭,最能辟邪,能不能给我一支? “是我弟弟家的大闺女,八字身弱,常常受惊受邪。 “听潘相府上那位七奶奶说,大当家用过的小箭,辟邪最好,我弟妹到处求找,求到了我这里,我只好厚着脸皮,跟大当家求一支箭,给孩子打个护身符随身戴着。” 李桑柔眉毛高抬,下意识的看向顾瑾。 顾瑾一脸无奈,“她信这个,你要是有,给她一支吧。” “这个,最好让阿玥找文先生要一支,我手上都是没用过的,文先生那里收了不少用过的,听他们说,用过的管用。”李桑柔无语解释。 “早就去讨过了,守真那里的,早就被人拿光了。”周皇后唉了一声。 “那我回去拿两支新的,交给清风,先用着,以后有了用过的,我让人递回来给你。”李桑柔忙欠身道。 “多谢多谢。”周皇后笑谢。 “不敢不敢。”李桑柔想笑又忍住,捧着小包袱,拱手欠身,告辞出去。 第350章 为了月票! 应天府。 卫福一身脚夫打扮,进了应天城门,沿着城墙根走了一段,拐个弯,进了条巷子。 一条巷子接着一条巷子,连转了七八条巷子,再往前一条巷子里,就是他和老董年初送艳娘到应天府时,给艳娘置办的宅院了。 应天府递铺传回去的信儿,艳娘一直住在这里,深居浅出。 卫福绕到艳娘宅子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抓住伸出来的一根粗树枝,纵身上去,跳进院子里,再从这里院子后面,进了艳娘的院子。 宅院是艳娘自己挑的,不大,后面是一个小园子,中间铺了块青砖地,四圈儿的菜地里,种的茄子青菜等等,长的极好。 卫福仔细看了看,沿着墙根,贴到月亮门后听了听,侧身穿过月亮门,进了前面的院子。 前面的三间正屋旁边搭着两间耳屋,东边两间厢房做了厨房,没有西厢,院子里青砖漫地,干净的砖色清透,东厢旁边一棵石榴树,垂满了硕大的大红石榴,院门西边,一排三间倒座间,倒座间门口,一棵桂花树根深叶茂。 艳娘正坐在桂花树下,做着针线,看着推着学步车,在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小妮儿。 卫福屏气静声,看一眼错开一眼,仔细看着艳娘。 艳娘看起来气色很好,时不时放下针线,站起来扶一把小妮儿,和冲她咿呀不停的小妮儿说着话儿。 一阵拍门声传进来,“妮儿娘!是我,你老王嫂子!” “来了!”艳娘忙放下针钱,站起来去开门。 “建乐城过来的!你瞧瞧,这么一堆!”一个爽利干脆的婆子,一边将一个个的小箱子搬进来,一边说笑着。 艳娘看着那些东西,没说话。 卫福紧挨月亮门站着,伸长脖子,看着堆了一地的大小箱子。 “你这些箱子,用的可是我们顺风的信路,你真是咱们顺风自家人?”老王嫂子一样样搬好箱子,随手掩了门,再将箱子往里挪。 “嫂子又瞎说。”艳娘含糊了句。 “行行行,你不想说就算了,嫂子我这个人,就是多嘴这一样不好!”老王嫂子挪好箱子,爽朗笑道。 “嫂子辛苦了,嫂子坐,我倒杯茶给你解解渴。”艳娘顺手拉了把挥着手,兴奋的差点绊倒的小妮儿,紧跑几步,去厨房倒茶。 “用个大杯子,是渴了!”老王嫂子扬声嘱咐了句,拉了把椅子坐下,伸手拉过大妮儿的学步车,将大妮儿抱出来,“唉哟妮儿唉,又沉了,压手得很。” 大妮儿咯咯笑着,挥着两只手,去抓老王嫂子头上亮闪闪的银簪子。 “妮儿这牙可长了不少了,乖妮儿,叫大娘,会叫娘了没有?”老王嫂子逗着大妮儿,迎着端茶过来的艳娘,笑问道。 “算是会叫了,她脚比嘴快,松了手,已经能走上五六步了!”艳娘将茶放到婆子旁边的桌子上,伸手接过大妮儿。 “这孩子虎生生的,瞧着就让人高兴。”老王嫂子端起茶,一气儿喝了,笑道。 “皮得很。”艳娘一句抱怨里满是笑意。 “张妈呢?”婆子转头看了一圈儿,问道。 “今儿是她男人忌日,她去上坟去了,我让她不用急着回来,到她闺女家住一晚。”艳娘笑道。 张妈是卫福和董超送她过来安顿时,替她典下来帮做家务的仆妇,她和张妈处得很好。 “这一眨眼,大妮儿都会走路了,等大妮儿大了,你得送她去学堂吧?”老王嫂子欠身问了句。 “过了六岁就送过去,大妮儿聪明得很。”艳娘笑道。 “这聪明可随你!”老王嫂子笑起来,“妮儿娘,我跟你说,你不能老闷在家里,这可不行,你去给我帮帮忙吧,记个数,算个帐什么的,我帐头不行,你帐头多清呢。” “嫂子又说这话,我带着妮儿,再说,我也不少那些钱。”艳娘笑道。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跟你说,你看,你家也没个男人,你再成天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瞧着,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不管大事小事儿,你都不知道,这哪能行!” “知道那些干嘛。”艳娘笑道。 “你瞧你!那要是有什么事儿呢?你这往后,就什么事儿也没有?有了什么事儿怎么办?那不抓瞎了?” 艳娘没说话。 “还有!你家妮儿现在还小,以后大了,要说亲吧?你成天关着门闷家里,你搬过来,小一年了吧?我瞧着,也就我来来往往的,也是因为给你递东西。 “刚开始,你说你从建乐城搬过来的,我还当你老家在建乐城,往后你要把妮儿嫁到建乐城,后头我问过你,你说建乐城没亲戚,妮儿也嫁不到建乐城,那你家妮儿,得嫁在咱们应天府了? “那你这闭门不出的,往后,怎么给妮儿说亲哪?别说远的,就是这邻里邻居的,你都不认识,人家说不定都不知道你家有个妮儿,那以后,你怎么说亲哪?” 艳娘眉头微蹙,还是没说话。 “唉,你这个人,主意定得很。 “我家大妮儿说亲的事儿,我跟你说过没?” 艳娘摇头。 “我家里,从前穷,我在酒楼里端茶递水,我们当家的在后厨干杂活,那时候,哪有人瞧得上我们家,后头,我不是当了这顺风的掌柜,钱就不说了,咱顺风这工钱,那可没得说!” 老王嫂子骄傲的抬了抬下巴。 “不光钱的事儿,这身份地步儿吧,也不一样,还有件事儿,我先说我家大妮儿的事儿,再跟你说。 “先头穷的时候,我看中的一两家,唉,人哪,是吧,水往地处流,人必定往高处走,我家此一时彼一时,我家大妮儿这亲事,也是此一时彼一时。 “可人家来说的那些家,从前都在咱们头顶上,根本没来往过,咱们就啥也不知道,是吧? “我就挺愁,我跟你一样,是个疼孩子的,儿子娶媳妇还好一点点,媳妇儿人好,别的,能将就,可闺女嫁人,这人品家教,可一点儿也将就不得! “先头,是我们当家的打听,先说黄秀才家小儿子,可哪儿都好,我们当家的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做梦都带笑声,那孩子我也见过好些回,常到铺子里买朝报,人生得好,瞧着脾气也好得很。 “可我想想,还是得打听打听。 “我就去打听了,你瞧瞧,像我这样,做着顺风的掌柜,成天在铺子里,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来来往往好几年,这能打听的人,就多了是不是? “你说要是你这样的,成天不出门,你就是想打听打听,你找谁打听? “这是你不能关着门过日子的头一条!你记着! “后头我一打听,说黄家小子哪哪都好,就是爱和伎姐儿来来往往,今儿这个,明儿那个。 “我回去,就跟我们当家的说了,我们当家瞪着我,说这算啥毛病,男人不都这样,那是秀才家,家里也不少这点钱,就是玩玩,这没啥。 “你看看,这是男人看男人!他们觉得没啥! “要是咱们呢?我跟我家大妮儿一说,大妮儿就摇头,你看看,我跟你说,这男人看男人,跟女人看男人,不一样! “男人都讲什么大节,睡个伎儿纳个小,不管家事不体贴,那都不是事儿,男人嘛,可咱们女人,知道这中间的苦,对不对? “我知道,你家里必定不简单,肯定有人支撑,可你得想想,谁替你家妮儿打算这些的细事儿? “我家大妮儿这亲事,要不是我有本事打听,我要是不当这顺风的掌柜,这亲事搁她爹手里,就嫁到黄家去了,她爹还得觉得他对闺女那是掏心窝子的好!” 艳娘拧起了眉头。 “再说那一件事儿!”说到那一件事,老王嫂子声调扬了上去,语调里溢着笑意。 “这事儿,我是一想起来就想笑,一想起来就想笑!”老王嫂子拍着手。“我婆家不能算穷,当年我嫁过去的时候,家里有五十多亩地。 “我们当家的是老大,后面四个妹妹,再一个弟弟,老生子儿,我那翁姑俩,疼这小儿子疼的,恨不能割肉给他吃。 “后头,我嫁过去,也就五六年吧,四个妹妹都嫁了,我那舅姑俩,就说,趁着他们老俩口还活着,先给他们兄弟分家。 “这家怎么分的呢?就是这城里那处宅子,给我们,五十多亩地,给他弟弟,那老俩口说,他们跟着弟弟养老,平时不用我们给钱,逢年过节,拎点儿东西过去看看他们就行了。 “唉,公不公道的,不提了。 “这是前情,后头我那家翁死了,家姑还在,上个月,家姑找到我们家来了。 “我这个家姑吧,从分了家,这么些年,就没上过几回门,先头我们家穷,她从来不来,我们当家的说,她说她不来,是因为看着我们过的那日子,心里难受,眼不见为净。 “后头,我做了顺风掌柜,这日子,多好! “我没理她,我们当家的,去接他娘,接了没有十趟,也有八趟,总算接过来一回,我们当家给他娘买绸衣裳,吃这个买那个,老太太就住了一天,隔天一清早,非走不可。 “为什么呢,瞧着我们日子过得太好,想想她小儿子,还是心里难受! “不说这个了,我这嘴,越来越碎。 “说回去,上个月,我那家姑突然就来了,还不是她一个人来的,她小儿子推着她来的,你瞧瞧这架势,这就是有事儿来了。 “事儿吧,还不小。 “今年不是新造户册么,各个乡里村里,地要重新量,人头要重新点,我们当家的那个弟弟,不会为人,一辈子占便宜占惯了,不管什么事儿,先生出一片占便宜的心,这一回,这便宜,占错了。 “他又不会为人,把他们乡里的里正得罪的不能再得罪了,人家就看着他报人头,把我们一大家里,也报到他家里去了,人家就一声没响! “这一核下来,他那一大家子,加上我们一大家子,这人头钱可就不得了了!他就急眼了,推着他娘,就找到我们家来了。 “我就问他,这么大的事儿,再怎么你也得去里正,让他给你改过来。 “他说了,找了,人家里正说,你老娘还在,你跟你哥就是一大家子,报在一起是应该的。 “这话也是。 “他来找他哥,我们当家的,从前在后厨干杂活,现在还在后厨干杂活,他能有啥本事? “他就跟我说,要不,我们这一大家子的人头钱,我们出,反正我们出得起。 “我当时就火了,我说你要出你出,从你挣的钱里出,你媳妇孩子不养也行,我替你养,你弟弟的钱,你自己出,你别用我的钱! “我们当家的就那点儿钱,他出不起,就闷了。 “我一想,我家姑还活着呢,这事儿不替他们想想办法,我那家姑,不得天天给你生事儿啊。 “我就说了,我认识衙门里的粮书,我找他问问。 “我们当家的说我,自从当了顺风的掌柜,简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人家衙门里的粮书,能理你?这是男人的事儿,一个老娘儿们! “我没理他,隔天,粮书家的朝报晚报到了,一大清早,我让我家大小子看着铺子,我亲自送过去的。 “我说有点儿事儿跟粮书说,他那个老仆,就带我进去了,我就跟粮书说了这事儿。 “老粮书仔仔细细问了一遍,听说我们是就自立了户册,就说这确实是错了,他到了衙门就问问这事儿,让我放心。 “我回到家,跟我们当家的一说,我们当家的还不信,说我一个娘儿们,人家肯定不能理我,说这是男人的事儿。 “后头,就当天,傍晚,说起来,老粮书人真好!就当天,老粮书那个老仆往铺子里去了一趟,说已经改过来了,让我放心。 “我回去就说了,我们当家的,他弟弟,他娘,都不敢信,不过还是回去了,隔一天,他弟弟来了,头一回!还了好些东西,鸡啊鸭的,说里正找他了,改了! “唉哟!他弟弟见了我,那个客气啊,一句一个大嫂,给他当了这么几十年的大嫂,从前几十年里,他喊的大嫂,加起来没那一天喊得多!啧!” 老王嫂子昂着头拍着手,又是鄙夷又是傲然。 “我们当家的更好玩儿,他弟弟来那天,我回到家,他看到我,站起来,拿了把椅子给我,椅子拿完了,又进屋倒了杯茶给我。 “我当时,唉哟! “我们当家的这个人,人是不坏,就是动不动男人怎么样,娘儿们怎么样。 从前我没挣钱时,他也没亏待过我,后来我挣了钱,他对我好一点儿,我回家,他也不过喊一声:二壮呢,给你娘倒碗茶,小妮儿呢,给你拿个凳子,这一回,他自己拿椅子倒茶,这真是! “我乐的,你瞧瞧!这女人,就是不能窝在家里,这男人瞧得上你,可不是因为你大门不出,你得有本事。 “这话说远了,你这个人性子淡,你用不着这个。 “我跟你说,你得想想你家妮儿,嫁人这事儿远,咱先不说,往后,妮儿上了学堂,跟谁在一起玩儿,那人是什么样的家里,父母为人怎么样,你这么闷在家里,你怎么知道? “万一,妮儿让人家带坏了呢? “你得替妮儿想想。” “嗯。”艳娘轻轻拍着窝在她怀里睡着了的妮儿,低低嗯了一声,片刻,抬头看着老王嫂子,“我识的字儿不多,写的也不好看,帐头清都是心算,不会打算盘。” “能识几个字儿就错了!能写就行,咱们又不考秀才!打算盘我会,我教你! “我跟你说,我找你,是因为咱们顺风,又有新生意了!邹大掌柜又发小本本了! “这一回是做生意,这么大一大张纸,印的那叫好看,都是好东西,要是有人买,钱交到咱们这里,货到了,咱们给他们送上门。 “这个帐,要说难,我瞧着不怎么难,就是得心细,人仔细耐得住,就你这样的最合适! “咱们做事儿,咱不拖,说做就做,明儿个张妈就回来了?你明儿个就到铺子里去!”老王嫂子喜笑颜开。 大掌柜让她找个副手,她早就瞄上妮儿娘了,像妮儿娘这样,主仆俩就带着一个孩子,没男人没婆家没家务,人又仔细本份,帐头清爽又识字,给她当副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好,我笨得很,嫂子别嫌弃我就行。”艳娘笑道。 “那我走啦!明儿你安顿就过去。以后把妮儿也带过去,你家妮儿成天就跟着你,有点儿怕人,这可不好,让她到铺子里见见人,咱们铺子里,不光人多,还净是书香气呢!这书香气,可是咱们府尊说的,咱们府尊是位翰林呢! “行了我先走了,咱们明儿见!” 老王嫂子从站起来,说到走到院门口,直到迈出门槛,才住了话音。 卫福看着艳娘抱着妮儿往屋里进去,贴着墙根退到后院,拽住树枝,翻墙走了。 艳娘过得很好,他很安心,也很高兴。 第351章 为了打赏吧(手动捂脸) 马家姐妹比李桑柔预想的更加急切,到了第五天,一大清早,李启安赶着辆车,将马家姐妹送到了顺风总号。 马家姐妹在前,李启安跟跟在后面,紧盯着两人,两条胳膊微微张开,一幅随时准备扶住两人的模样,进了顺风总号的后院。 “能出来走动了?”李桑柔急忙站起来,拿了两张椅子,送到马家姐妹面前。 “她们觉得她们能! “乔师伯说,除非性命交关,这位大娘子当时就接上了,说就是性命交关,乔师伯没办法,只好让我送她们过来了,说硬压着,她们心不宁,也不好。”李启安看着两人坐下,舒了口气,一脸无奈。 “没事儿了,也就是有点儿小伤口没好,在肚子里呢,没事儿。从前比难多了。”马大娘子忙笑着解释。 “什么性命交关的事儿?急成这样?”李桑柔仔细看了看姐妹俩的脸色,放下心来。 两人脸色都挺好,充满了生机和神彩。 “我想着,学兵法这事儿,不使力不受苦,也就是动动心眼,我和阿蜜这会儿就能学,天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太耽误事儿了。”马大娘子带着一脸小意的笑。 “就这事儿?这算性命交关?你早说啊,我替你跑一趟,把先生请过去就是了!乔师伯都生气了!”李启安唉了一声。 “哪能让先生过去,太不恭敬了。”马大娘子陪笑解释了句。 “她们每天要清洗吗?药呢?”李桑柔看向李启安问道。 “每天药熏一次,便后都要清洗,药还好些,乔师伯让师弟她们给她做成药丸,一天三顿,一顿一把呢!”李启安再次叹气。 “我们自己就行!熏蒸也行,是吧李师姐?”马大娘子赶紧再解释。 李启安白了马大娘子一眼。 “回去跟乔先生说一声,看能不能请位你师兄或是师弟过来,照顾她们一阵子。”李桑柔看向李启安道。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就行,都忙得很。”马大娘子急忙摆手。 “我跟师伯说一声。”李启安爽快答应,“那人交给你,我先走了。” 李启安站起来,又交待道:“她们两个不能久坐,不能久站,最好坐一会儿躺一会儿稍稍走动一二,吃食上禁忌不多,辛辣少点就行,还有,一定要干净,衣裳被褥什么的。”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站起来,将李启安送到院门口。 送走李启安,李桑柔转回身,看着马家姐妹道:“我给你们两个找的先生,是长沙石王妃,就是杨大将军的夫人,九溪十峒峒主夫人,确实不宜让她上门。” 马大娘子愕然,下意识的看向马二娘子,马二娘子也是一脸错愕。 “九溪十峒地无三里平,山水相间,打仗的风格类似海匪打斗,这是一。 “其二,现在文大将军和杨大将军一起南下,收拢南方,南方初定后,文大将军撤回,杨大将军留守南边,训练水军。 “杨大将军伉俪情深,石夫人不光是杨大将军的夫人,还是他的左膀右臂,你们师从石王妃,和杨大将军,也算是攀上了几分交情。” 李桑柔一边说着话儿,一边提过小泥炉,放上沙铫子,放上山泉水,放了银耳红枣进去。 “多谢大当家。”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对视了一眼,欠身致谢。 “不用客气。” 李桑柔盖上沙铫盖,站起来看了看,扬声问道:“大常,谁在你那边?” “我!”蚂蚱从库房中扎出来。 “你去趟长沙王府,问问石王妃什么时候得空,我带上次和她说的两个学生过去。”李桑柔吩咐道。 “哎!”蚂蚱一声脆应,三步两步出了院门。 沙铫子里的汤水煮好,李桑柔放了几块冰糖进去,盛了两碗,递给马家姐妹。 蚂蚱很快回来,石王妃现在就得空儿。 李桑柔让蚂蚱套了辆车,蚂蚱赶车,李桑柔坐在车前,带着马家姐妹,往长沙王府过去。 车子停在长沙王府偏门,偏门口,早就有婆子等着了,李桑柔跳下车,冲婆子笑道:“府上有暖轿没有?” “有有有!”婆子连声答应,看一眼相互扶着下车的马家姐妹,连着声儿吩咐:“快去抬三顶暖轿来。” “两顶就行!”李桑柔急忙纠正,她可不坐什么暖轿。 暖轿抬过来的很快,李桑柔和婆子在前,后面跟着两顶暖轿,穿过半个园子,进了园子侧后的一座小校场。 石阿彩一身利落短打,迎在小校场入口,看到李桑柔,急忙快步迎上来。 “大当家。”离了七八步,石阿彩深曲膝见礼。 “不敢当。”李桑柔急忙长揖还了礼,指着后面两顶暖轿笑道:“她们两姐妹刚刚在乔先生那里动过刀,就用了暖轿,王妃见谅。” “大当家客气了。那咱们进屋再说话吧,把暖轿抬进去。”石阿彩忙吩咐了句。 石阿彩和李桑柔并肩往小校场一排宽敞上房过去,笑道:“我让人去请南星了,她用兵打仗上头比我还强呢,她又最喜欢跟人讲排兵布阵的事儿。” 正说着话,杨南星也是一身利落短打,骑着马,从小校场另一条路上,一冲而进。 李桑柔扬眉看着纵马而来的杨南星。 叶家宗妇这身份,是有点儿委屈她了。 暖轿抬进屋,马家姐妹下来,迎着进屋的李桑柔三人,齐齐跪了下去。 “快起来!”石阿彩和杨南星紧前两步,一人一个,拉起马家姐妹。 “这么小啊。”杨南星拉着马二娘子,仔细看着她,感叹了句,“我以后再也不说我命苦了。” “贱命之人。”马二娘子喃喃道。 “没有贱命,只有自以为贱命,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你们大当家说的。”杨南星推着马二娘子坐下,笑道。 “是,谢王妃。”马二娘子欠身。 “噢!我可不是王妃,哪,她是王妃,她是我大嫂,我是她小姑子!”杨南星笑起来。 “我姓石,石阿彩,她姓杨,杨南星。”石阿彩笑着介绍,“你们姐妹的事儿,大当家跟我说过,过往都已经是过往,咱们不再提。 “大当家说你们想学些行军打仗的规矩,让我跟南星跟你们说一说。 “能得大当家这份委托,我跟南星荣幸得很,行军打仗上,我和南星也是一知半解,不过是把经过的,见过的,说一说而已,大娘子和二娘子不要嫌弃才好。” “王妃太客气了。”马大娘子站起来,马二娘子急忙跟着站起来。 “快坐下,都是自己姐妹。”石阿彩忙按着马大娘子坐下。 “你们慢慢客气,我先走了,蚂蚱的大车等在外面。”李桑柔笑道:“她们两个伤口未愈,不能久坐,最好让她们半坐半躺,王妃和南星姑娘多担待了。” “大当家放心,那今天就先不多说,挑两本入门的兵法,让她们回去先看看。”石阿彩忙笑道。 李桑柔笑应了,示意石阿彩等人不用送,出来上房,到小校场门口,和婆子一起,往偏门出去。 第352章 如愿 李桑柔收了两回鲜菜瓜果之后,午后,顾晞进了顺风总号后院。 李桑柔沏了茶,又切了只早上如意送过来的小甜瓜,放到顾晞面前。 “中午和大哥大嫂一起吃的饭。”顾晞看着那碟子小甜瓜。 “嗯。”李桑柔端起杯子抿茶。 “大哥说你要南下了?”顾晞由甜瓜看向李桑柔。 “嗯。” “说走就走了?”顾晞闷了片刻,问道。 “嗯。” “我呢?”顾晞看着李桑柔。 “你在建乐城当王爷?或是,别的什么?”李桑柔摊手。 “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过,不只一次,我不会陷入家事家务,以及,生儿育女,你我之间,没有办法有什么。”李桑柔直截了当道。 “也许,你根本没办法生儿育女呢。”顾晞沉默片刻道。 李桑柔失笑,“要是咱俩换一换,你是女人,我很愿意试一试,不能生儿育女最好,要是能,那你就留在家里,十月怀胎,生下来,生好一个,接着生第二个。 “现在,女人是我,我不做这样的冒险。” “那也不用远避南下。”顾晞闷了好一会儿。 “南下这事儿,早就在我计划里了,不过,最近就启程,早是早了点儿,原本我是打算明年下半年,船造出来之后。 “现在走。”李桑柔的话顿住,看着顾晞,片刻,笑起来,“确实是避开,我对你有情,有情就有诱惑,不如避开,我有很多事要做。” “你这话。”顾晞苦笑起来,“让人欢喜,又刀戳人心。” “没有办法。”李桑柔声音低低。 顾晞一脸颓然,往后靠进椅背里,仰头望天。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在你,这不如意,不过四五而已,往好处想。”李桑柔安慰道。 顾晞没理她,好一会儿,顾晞坐正了,“乔先生那些冰窖,挖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圈了一座小山,上千亩地,慢慢挖吧。”李桑柔叹了口气。 在这个蜗牛速度的时代,她早就磨出耐心了,一切,都只能慢慢来。 “明天一早,我过去看看。”顾晞跟着叹气。 “急是急不得的,慢慢来吧。”李桑柔再叹气。 “我领了差使,先走了。”顾晞站起来,指了指那碟子甜瓜,“这瓜一根藤上结不了几个,味儿不错,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嗯。”李桑柔伸手拿过碟子。 ……………………………… 宁和公主大婚,往炒米巷送了两张贴子,一张是给李桑柔的,请李桑柔和诸位兄弟观礼,另一张,是单给黑马的。 黑马拿到单独送给他的那张大红泥金请帖,兴奋的手舞足蹈,原地转了几个圈,没敢往李桑柔面前冲,一头扎到正在打年糕的大常面前,激动的语无伦次。 “你看!看看!快看看!我!我的!你看这名字,我!马少卿!” 大常斜瞥了他一眼,拎着黑马的衣领,将他拎到了台阶下。 黑马原地再转了一圈,扑向另一边。小陆子和大头正脸对脸,仔细挑干净竹扁里的芝麻。 “看看!你们看看!老大一张!我一张!瞧我这名儿!瞧见没有!” 大头伸头看了眼,瞄着一动没动的小陆子,又缩回了脖子。 黑马原地转了一圈儿,那股子兴奋无论如何压抑不住,挥着请帖喊了句,“我去问问七公子收到没有!” 大常顿住,无语的看着一头扎向外面的黑马。 “让他去,七公子指定羡慕的不行。”李桑柔头都不抬的说了句。 “真是,七公子跟马哥最说得来,上一回,马哥说他去甜水巷,一路上净是喊着马爷给他请安的,七公子羡慕的,跟在马哥后面,马哥长马哥短的喊了整整一天!”小陆子啧啧有声。 “七公子还邀马哥去逛甜水巷呢。 “马哥说老大说了,逛花楼就是逛花楼的规矩,银子不能少。 “马哥说他就十个大钱的零用,再多了,就得从常哥手里现支,逛花楼的银子常哥指定不给他,问七公子有银子没有。”大头伸着头接话,“七公子说,他就是没银子,才叫马哥一起去的。” “那后来呢?去没去?”小陆子挺好奇。 “后来常哥让我扛东西去了,不知道。”大头摇头。 “蚂蚱肯定知道,蚂蚱!”小陆子一声高喊。 “干嘛?”蚂蚱从月亮门里冲进来。 “那一回,七公子邀马哥去逛甜水巷,后来呢?去没去?”小陆子看着蚂蚱问道。 “前几天那回?去什么去啊,他俩凑了半天,一共就凑了五十来个大钱,买了一包炒栗子,俩人分着吃了。”蚂蚱撇嘴摇头。 “炒栗子要五十个大钱一包了?”李桑柔惊讶道。 “没,还是二十个大钱一包,一大包,余下的,我吃了两串羊肉签子,还有二十个大钱,给常哥了。”蚂蚱嘿笑道。 “去买点儿炒栗子回来吃,今年栗子比前几年好吃。”李桑柔吩咐道。 ……………………………… 皇上的大婚,先是庄严庄重,到宁和长公主下嫁,就以热闹为先了。 本朝公主下嫁,不是头一回,前面嫁过不知道多少位了。 不过,第一,长公主是头一个,第二,之前的公主,没有一个能有宁和长公主这份圣眷的,以及,也没有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站在旁边想一出是一出的指挥。 宁和长公主下嫁,还是潘相统总。 潘相老人精了,非常明白这两场大婚的分际在哪里,皇上的大婚,气势第一,宁和长公主下嫁,热闹为先。 对顾晞那份想一出是一出,潘相几乎照单全收,就是要热闹么,要花团锦簇么,别的都不要紧。 为了这场婚礼,李桑柔特意准备了一身新衣裳,靛蓝裤子,枣红半裙,枣红夹衣,头发虽然还是挽成一团,不过梳的整整齐齐,还用了一根红珊瑚簪子。 顾晞担着送嫁的重任,一同送嫁的,还有周皇后的弟弟周宜山。 黑马一条惨绿绸裤,一件大红半长衫,幞头是刚刚从潘定邦手里买下来的二手货,摇着他那把三十个大钱的名家折扇,和潘定邦一处看热闹。 小陆子和蚂蚱、窜条三个人,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决定跟着黑马,马哥那儿热闹! 大头不掂量,他就跟着他们仨。 大常不怎么放心黑马,也跟了过去。 通往那座崭新的文府的街道拐角,是披红挂彩的班楼。 李桑柔坐在班楼二楼廊下横梁上,在两大朵大红喜庆的绸花中间,自自在在的晃着脚,看着冲洗的干净无比的街道。 远远的,一阵明显水准极高的鼓乐声传过来,李桑柔双手撑着横梁,伸头看过去。 最前面,是充当鼓乐的皇家乐坊,鼓乐后面,是一排儿一排儿的官伎,甩着长长的水袖,一路走一路舞。 这一片舞蹈的官伎,据说是潘定邦的主意,顾晞竟然点了头,潘相只好捏着鼻子加了进去。 还真是挺好看的。 李桑柔挨个打量着官伎中的熟人,一边看一边笑。 舞蹈的官伎后面,是一对儿一对儿的一等官媒,捏着帕子,步态要庄重,脸上又要喜庆,倒是拿捏的挺好。 官媒后面,是十来对骑在马上的护卫,这是顾晞从他的亲卫中挑出来,为什么要加这十来对护卫,潘相没想通。 护卫后面,是六对儿迎亲的傧相,都是从泰州赶过来的文家子弟,年青稚嫩,骑在马上,绷着喜庆,目不斜视。 六对儿傧相后面,是绿底红团花,鲜亮夺目的新郎倌文诚。 李桑柔上身微微前倾,从马头上的大红绸结,慢慢看到文诚抓着缰绳的手,顺着流光溢彩的缂丝衣袖,看到甩在马后的斗蓬,再看向仿佛发着光的文诚。 这是幸福的光辉啊! 李桑柔定定的看着文诚,笑容从嘴角溢出来。 他终于如愿以偿,娶到了挚爱。 虽然这是另一个时空,就当眼前的,是无知无觉的他吧,这一世,爱情没有辜负他。 李桑柔笑看着文诚,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往皇城远去,抬起手,慢慢挥了挥。 这一生,都要幸福啊! 第353章 求赏(为了月票啊) 李桑柔看着迎亲的队伍过去,又回来。 宁和长公主坐在流光溢彩的花檐子上,李桑柔侧着头仔细看,晃动的竹帘空隙间,宁和长公主满头的珠翠,和身上的丝绸珠玉,流动闪烁着欢快的微光。 看着花檐子过去,看着后面长长的陪嫁队伍过去,看着大街上撤了封禁,瞬间挤满了闲人。 李桑柔从横梁上跳下来,抓着窗台,跳到酒楼院子里,站着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出了酒楼角门,往张猫家过去。 李桑柔转进石马巷时,正好看到张猫家宅院门口,一群人花枝招展的往院子里涌进去。 李桑柔紧走几步,伸手推住正要关起来的院门。 “咦!”大壮关门关到一半,关不动了,奇怪的咦了一声,伸头看到李桑柔,顿时一声尖叫,“姨姨!” “你又嚎啥!”张猫吼了一声。 “大壮喊的是姨姨!你这耳朵!”秀儿白了她娘一眼,转头就看到了推门而进的李桑柔。 “姨姨!”翠儿和果姐儿一左一右,奔着李桑柔扑上去。 “你瞧你俩,都多大了!看把你姨扑倒了!”张猫紧前一步,要去抓翠儿和果姐儿,却抓了个空,果姐儿和翠儿已经扑上去,一左一右搂在李桑柔腰间。 “大当家怎么来了,大当家没去喝喜酒?”谷嫂子急忙上前招呼。 “大当家这一身,这是备着喝喜酒的,还是喝好喜酒回来了?这可有点儿早。”赵锐他娘杨嫂子一脸笑,打量着李桑柔那一身新衣裳。 “我去烧水,曼姐儿呢,快去把你婶子家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曼姐儿阿娘韩嫂子赶紧往厨房去烧水。 “快坐快坐。”谷嫂子搬了张椅子,用帕子掸了掸,递到李桑柔面前。 “你们这是看热闹刚回来?”李桑柔一只手一个,搂着翠儿和果姐儿坐下,打量着众人,笑问道。 “一年里头,看了两回大热闹了!”谷嫂子笑。 “敢情,来过我们家一趟,杨嫂子娶儿媳妇那回,上门添礼的,真是公主?”张猫头伸到李桑柔面前,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就是公主就是公主,你就是不信!”秀儿叉腰看着她娘。 “嗯?”李桑柔抬眼看着廊下两只半人高的大红填漆礼盒,“这是公主给你们送过来的?喜饼?” “可不是!一大清早就送到了!真没想到!你也不早说!”张猫每一句都是浓墨重彩的感叹。 “早就跟你说了,秀儿也跟你说过,是你不信。”李桑柔笑道。 “瞧大当家说的,这谁敢信!”谷嫂子啧啧。 “说起来,我家锐哥儿那媳妇,可是长公主眼瞧着娶进门的!”杨嫂子笑的合不拢嘴。 “这话,你都说过八百遍了!”谷嫂子有点儿嫌弃的斜了眼杨嫂子。 “多大的脸面呢!我们锐儿媳妇多好呢!到底是长公主眼瞧着娶的。”杨嫂子笑出了声。 “你说说你,你早说,那时候,我好好跟公主说说话儿,我都没看清楚!”张猫坐在李桑柔旁边,遗憾的不行。 “提盒里是什么?拿来我瞧瞧。”李桑柔没理会张猫,示意秀儿。 “都是好吃的!”翠儿叫道。 “是宫里的点心,可好吃了!”果姐儿紧接了句。 “我也吃了!肉馅的最好吃!香得很!”大壮将头伸到李桑柔面前。 “拿一块给我尝尝,饿了。”李桑柔招手示意。 “晚上在这儿吃饭?我给你烙油饼!”张猫总算从遗憾中抽出来,赶紧张罗吃饭的事儿,天快黑了。 “把那只公鸡杀了,我烧个公鸡。”谷嫂子挽袖子。 她的烧公鸡,那可是一绝! “再让曼儿娘烧条鱼,那缸里有。”张猫站起来,解扣子脱外面的绸夹衣。 “我再包一锅包子!秀儿帮我割两把韭菜!有虾仁没有?瑶柱也行,赶紧拿黄酒蒸上。”杨嫂子也赶忙道。 她最会包包子。 张猫和谷嫂子几个人,一起涌进厨房,忙着做菜做饭,秀儿割了半竹扁韭菜,送进厨房,赶紧又出来了。 厨房里已经有四个大人了,至少这会儿用不着她。 曼姐儿和秀儿点了连枝灯出来,秀儿送了两个连枝灯到厨房,曼姐儿点了两个连枝灯,一左一右放在廊下。 两个人又拿了针线出来,这才坐到李桑柔旁边。 果姐儿挤在李桑柔怀里,翠儿紧挨李桑柔坐着,大壮羡慕的看着果姐儿,围着李桑柔转了两圈,拎了个小板凳,坐到了李桑柔对面。 “秀儿和曼姐儿今年十四了?过了年十五了?”李桑柔吃了块点心,看着像模像样做着针线的秀儿和曼姐儿。 曼姐儿笑着点头,秀儿一声叹气,“照我娘的话说,长的也太快了!” “是挺快,我头一回见大壮,他还抱在怀里呢。”李桑柔笑道。 “我今年十岁,过了年就十一了!”大壮赶紧接话。 难得有他能接得上的话儿。 “你娘,还有你娘,给你们看婆家没有?”李桑柔接着笑道。 “看倒是看了,没有看中的,不是我看不中,就是我娘看不中。”秀儿大大方方道,“我娘说不着急,说嫁了人就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是没完没了的操心劳累,说能多当几年姑娘,就多当几年。” “我娘也这么说,不过。”曼姐儿一句不过之后,脸色微红。 “曼姐给洪师兄做了个荷包,是我给送过去的!”翠儿急忙叫道。 “还有我!”果姐儿赶紧举手。 李桑柔眼睛瞪大,看着曼姐儿道:“你怎么敢让这两个大嘴巴给你送东西!” “实在没人用。”曼姐儿一张脸通红。 “洪家找韩嫂子提过一回亲了,韩嫂子嫌洪家兄弟姐妹太多,洪师兄又是老大,下头四个弟弟,五个妹妹,最小的妹妹,还不会走路呢,韩嫂子说曼姐儿过去的人家当大嫂,太累了。”秀儿叹气道。 曼姐儿低下了头。 “洪师兄人可好了。”翠儿拉了拉李桑柔。 “挺难的。”李桑柔表示同情,这种事儿她极度不擅长,她可说不出什么意见,更帮不了什么忙。 “我娘也说,要是换了我这样的脾气,还好些,说曼姐儿脾气太好,怕曼姐儿以后受气,谷嫂子也这么说,唉,挺难的。”秀儿伸手拍了拍曼姐儿。 “我也没怎么样,给他做荷包,是因为他老给翠儿和果姐儿,还有大壮买吃的,还个礼。”曼姐儿低着头道。 “以后别吃人家的东西了!”李桑柔伸手过去,挨个拍过三个脑袋。 “嗯嗯嗯!”三个人一起点头。 “姨姨,你什么时候嫁人?”果姐儿搂着李桑柔的脖子问道。 “姨姨不嫁人。”李桑柔笑道。 “那我也不嫁人!”果姐儿愉快的叫道。 “你不嫁人,那你干什么啊?”翠儿拍着果姐儿。 “我想像付姨那样!我喜欢付姨!我可喜欢付姨了!”果姐儿拖着长音,叹了口气。 “那好啊,那你得好好念书,像你付姨那样,学问少了可不行!”李桑柔笑道。 “我也喜欢付姨!”大壮赶紧喊了句。 “姨姨可别跟果姐儿说这样的话,她要当真的!”秀儿忙笑道。 “当真怎么啦?”李桑柔笑道,“果姐儿,你要像你付姨那样,就一条,学问得够,只要学问够了,你想跟着你付姨,那你就去给你付姨当徒弟。” “果姐儿那针线,倒挺像付姨的。”曼姐儿抿嘴笑道。 “秀儿,曼儿,过来包包子。”张猫从厨房伸头喊了声。 秀儿和曼姐儿哎了一声,放下针线往厨房去。 “走,咱们也瞧瞧去。”李桑柔站起来。 张猫家厨房阔大,她喜欢听着她们的闲话,看着她们做饭,以及,她要跟张猫说一句,果姐儿真要像付娘子那样,谁都不该拦着她。 第354章 离别 冬至前两天,朝廷彰表王锦的诏书,印到了朝报上。 王锦因种棉有功,封庆成殿大学士,昌瑞侯。 晚报上,在最显眼的位置,印了篇昌瑞侯王大学士的生平,文章是几位女学士写的,很平实,却很能打动人。 诏书颁下来,印在朝报晚报上那天,上午最热闹的时候,王锦一身大礼服,在御前侍卫,以及几十名官员的拱卫下,在宣佑门外就上了辆装饰华丽的大车,端坐在四面敞开的大车中间。 大车出了皇城,沿着御街,一路锣鼓,出去南熏门,往先农坛和地坛祭祀。 建乐城的冬至大过年,冬至前几天,建乐城里,每天都挤满了京畿一带进城采买的农人,或是不买什么东西,就是进城开开眼界的姑娘媳妇们。 今年进城采买的农人格外多,进城玩耍的姑娘媳妇们,也格外的多。 今年是个难得的丰年,棉花又卖了不少钱,今年一年的收益,抵得上平时两年,有了钱,这一年的年节,就分外喜庆隆重。 进城采买的农人,围站在御街两边,伸长脖子,看着骑在马上,衣甲鲜亮,威严的侍卫们,看着一脸庄重的官员们,看着仪仗队伍中间,端坐在大车上,一身华服的王锦,惊讶不已,议论不停。 车上的那位贵人,他们竟然认识! 这两三年,特别是去年和今年,他们几乎人人都见过她,不只一回! 她到他们村里,找到他们家里,让他们种棉花,教他们怎么种棉花,还教他们种麦子,种菜,她还特别会剪果树,经她手剪过的果树,结的果子,能压弯枝条! 敢情,这是位贵人! 李桑柔和顾晞站在南熏门上,沿着笔直的御街,一直看到宣德门,看着王锦的仪仗,从宣德门出来,往南熏门而来。 顾晞看着李桑柔,李桑柔看着缓缓而来的仪仗,一脸笑。 “后天大哥要出城郊祭,这是大哥登基以来,头一回出宫城。”顾晞看向越来越近的仪仗。 李桑柔嗯了一声。 “去看看郊祭?挺有意思,过了年再走。”顾晞接着道。 “来不及了。马大娘子准备赶在大年三十那天劫狱,通州城那边已经在准备了。 “她要收拢的,是一帮亡命匪徒,不见血不行,又不能拿官兵给她杀人练兵,得诱几支小匪帮到通州府,给她练手,我得过去,除了调度,还要好好看看马家这姐妹俩,看看人,看看本事。” 李桑柔看向顾晞,仔细解释。 顾晞勉强嗯了一声,沉默片刻,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要很久吧。我在杭城有座宅子,你知道的,不过那宅子位置一般,过两年有空了,我想再挑个好位置,面水背山,盖一片屋。”李桑柔语调随意。 “你这是打算一去不复返了?”顾晞眉头蹙起。 “那肯定不会,我还想看看那一千亩的冰窖能挖成什么样儿,乔先生那边还有事儿。 ”再说,张猫她们,也都在这里,秀儿出嫁时,只要能调度得开,我肯定会回来看热闹。 “顺风总号也在这里,我肯定不会一去不复返,只不过,要过好几年才能得空儿。”李桑柔笑道。 “你说我是人生不如意十之五六,我觉得是十成十。”顾晞一声长叹。 “皇上一统了天下,这会儿的朝廷如臂使指,又娶到了周皇后,可他没有了双腿。 “潘相有个潘定邦,听说七个孙辈,都是资质一般。 “伍相连丧两子,两子都是人中龙凤,十几二十岁上,刚刚崭露头角时,一命呜呼,膝下两子,资质出众的那个,病病恹恹,健康的那个,才具平平。 “杜相的儿子孙子,个个才具平常。 “你看,人,没有圆满的,都有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缺憾。”李桑柔带着笑。 “我的缺憾,也是你的缺憾吗?”顾晞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仔细想了想,笑道:“这是我早就摒弃在外的东西,不能算吧。 “这几年,能和你相识,相知,忆经有了这样的几年,对我,是锦上添花,已经足够幸运,足够美好了。 “不是缺憾,遇到你,是多出来的一段绚烂。” 顾晞看着李桑柔,好一会儿,转过头,看着城墙下的熙熙攘攘。 “走吧。”李桑柔擦过顾晞,往城墙下去。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顾晞跟在李桑柔后面。 “收拾好了就走。”李桑柔脚步轻快。 “水路还是陆路?” “陆路,水路弯弯绕绕,太慢了。”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道。 “从南熏门走?” “陈州门。” 隔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顾晞已经站在陈州门城楼上,背着手,看着城外驿路两边一个接一个的大红灯笼。 天边泛起鱼肚白,灯笼一个接一个熄灭,一缕霞光穿破晨雾,泼洒下来。 挑着白菜萝卜的农人多起来,脚步飞快。 先是黑马骑在马上,昂昂然出了陈州门,接着是一辆双马大车,车檐伸出来,顾晞只能看到大常一条胳膊,和扬起的长鞭子。 大车两边,小陆子几个骑着马,悠悠哉哉的随行在大车两边。 顾晞定定的看着那辆大车。 大车离城门远一些,驿路上没那么拥挤了,那根长鞭子挥了个鞭花,两匹马小跑起来。 大车转个弯时,顾晞看到了坐在车前的李桑柔,怀里抱着那只小胖狗。 没等顾晞看清楚,越跑越快的大车就进了一片林子后,大车穿过林子,再出现在驿路上时,已经远的只有一个小黑点儿了。 顾晞远眺着已经什么也看不到的驿路,呆站了良久,长长叹了口气,垂着肩膀,慢慢转过身,拖着脚步,往城墙下去。 他从来没敢想过能把她娶回来,可他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 他觉得有点儿孤单,有点儿寒冷。 她说遇到他,是她的一段绚烂,她才是那段绚烂,她走了,他的绚烂没有了,眼前的人流热闹,一片黑白。 好生无趣。 第355章 荆棘之花 大年三十,通州城里。 午时前,铺子还开着门,城里还有不少急匆匆最后采买的人,等过了午时,铺子关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满城飘溢着油香肉香,以及香烛的味儿。 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却又热闹非凡。 通州府衙各个门上,也贴上了通红的对联,换了桃符。 府衙后宅的偏门开着,一个老仆在前,后面跟着十来个长随,提着提盒,抬着酒瓮,出了府衙后宅,先往几处城门,再往通州府大牢,各留了几个提盒,几瓮酒。 他们府尹是个讲究人,大过年的,当值的守军和牢头们辛苦了,送点菜送点酒,是个心意。 通州府监狱的地牢里,一个个戴着枷,脚上锁着粗铁链的海匪们,闻着飘进来的肉香酒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屏着气提着心,盯着地牢入口。 祭灶那天,马大嫂进来探监,留了话儿,说打算趁着年三十,救他们出去。 马大嫂走了之后,他们怀着满腔的期待,却又不敢相信。 马大嫂说侯老大已经死了,侯家帮被侯老大的女婿杀的杀,吞的吞,已经烟消云散,马大嫂身边,就她妹妹一个人。 两个娘儿们! 可再怎么不可能,他们还是一颗心旺炭一样,盼着万一成真。 上头的文书已经给他们宣读过了,正月里,就要杀了他们,据说是为了祈福,真他娘的! 一阵浓过一阵的酒香,不停的飘过来,海匪们那颗旺炭一般的心,随着酒香,腾出了火苗! 地牢门口,火把的光猛的摇动了一下,海匪们几乎同时,扑向牢门。 两个瘦小的人影,贴着石头墙,飞快的溜了进来。 “大嫂?”一个年青的海匪试探着喊了一声。 “闭嘴!”马大娘子一声厉呵。 年青海匪赶紧紧紧抿住嘴。 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一人一大串钥匙,挨个开牢门,开木枷,开锁链。 最早脱身的海匪,奔着地牢门口就要冲出来。 “站住!你知道往哪儿跑?”马大娘子一个转身,扬手给了海匪一记耳光。 被甩了一记耳光的海匪定定站住,没敢吭,也没再动。 马二娘子闷着头,一声不响只管一个一个的开锁。 将近三十个海匪全部脱出身来,在地牢里站成一团儿。 “牛大疤呢?还有曹三丁。”马大娘子扫了一遍,问道。 “死了。”一个五短三粗的海匪答道。 马大娘子嗯了一声,再一次扫过众人,压着声音,厉声道:“都给老娘听好了!这一回,是逃命!不是杀人劫货!一路上不准多事儿,不准惹事儿!听清楚了?” “是。”离马大娘子最近的一个海匪欠身点头,其余诸人,或是点头,或是应是。 先借着她逃出去再说。 “跟着我,走吧。”马大娘子转身往外。 马二娘子跟着马大娘子,走到地牢门口,站住,示意众人快走。 地牢门口,两个狱卒烂醉如泥,一个靠着墙角,一个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五短三粗的海匪走到趴在桌子上的狱卒旁边,扬起胳膊,就要往狱卒脖子砸下去,马二娘子抽出短刀,手起刀落,斩断了海匪扬起的手。 海匪一声惨叫叫了半声,就被后面的高个海匪一把抱住,紧紧捂住了嘴,马二娘子上前一步,一刀捅进了五短三粗的海匪胸口。 马二娘子抽出刀,看向后面的海匪,面无表情道:“谁耽误了大家伙儿逃命,死!” 高个海匪丢了已经气绝的海匪,急步往外。 地牢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马大娘子猫着腰,一路小跑走在最前。 马二娘子提着刀,看着诸人,跟在最后。 诸海匪是被头套黑布袋,车外又罩着黑布送进通州府大牢的,根本不认识路,又是漆黑的天,只能一个紧跟一个,亦步亦趋跟随在马大娘子身后逃命。 马大娘子带着诸人,到了水门前,马大娘子没有半刻停顿,一头扎进了河里。 后面的海匪一个接一个,跳进河里。 到了水门前,马大娘子抬手招了招,一头扎进水下。 海匪们一个接一个,跟在马大娘子后面,从水门下面一处缝隙里,钻了出去。 马大娘子游出十来丈,上了岸,趴在地上,飞快的爬进了十来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大树下面,放着两个巨大的包袱。 “换上!快!”马大娘子伸手掏出一身棉衣棉袄,闪到包袱另一边,飞快的换衣裳。 诸人换好衣裳,湿衣裳扔的满地都是,跟着马大娘子,接着奔跑。 离这棵大树一射之地的另一棵树上,李桑柔坐在树枝上,眯眼看着仓皇逃命的海匪。 她对马家姐妹安排的这场逃狱,十分满意。 马家姐妹这份安排,要是没有她的放水和帮助,把灌醉狱卒改为杀了狱卒,大约也能逃出来。 这姐妹俩,非常好! 李桑柔看着海匪跑的几乎看不见了,从树上跳下来,吩咐从灌木丛中跳出来的黑马,“通知城里,可以追出来了。” “好!”黑马一声脆应,吹了几声鸟叫。 没多大会儿,城头上灯笼晃动,守军奔跑,接着城门大开,轻骑步卒,冲出四门,散开搜寻。 天色泛起丝丝曙光时,马大娘子一头扎进了座还挺新的小庙里,一只手抓着门框,示意跑的精疲力竭的诸海匪,“快!躲进去!快!” 马二娘子最后冲进小庙,和马大娘子一起,关上了庙门。 “没人。”一个年青海匪支撑着,往后面看了一遍。 “当然没人!这是老娘清理过的!”马大娘子鄙夷的斜了眼年青海匪。 “这是哪儿?”累的瘫软在地上的一个海匪转头打量着,问了一句。 “这是你该问的?”马二娘子冷眼横过去。 “信得过我,跟着我走,信不过,门在那儿,请便。”马大娘子冷冷道。 “大嫂这脾气,我就问问。”海匪没敢倔强,逃命要紧。 “把吃的拿出来。”马大娘子冷哼了一声,示意马二娘子。 “你,还有你!”马二娘子点了两个海匪,摸出钥匙,开了大殿旁边一间小门,示意两个人进去。 两个海匪一人提了两只竹篮子出来,先在马大娘子面前放了一个竹篮子,再进去,来回几趟,提了七八个大竹篮子出来,接着又抱出来三四只水袋,同样先给了马大娘子一只水袋。 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对着堆着满满的熟肉熟鸡大馒头的篮子,提着水袋,吃着喝着。 其余诸人,分吃着余下的几只大竹篮里的吃食,轮流喝着水袋里的水。 吃饱喝足,马二娘子将她和姐姐那只篮子递给旁边的海匪,“赏给你们了。” “外面肯定在搜索咱们了,好好睡一觉,天黑了再走。”马大娘子吩咐。 “这是哪儿?我是说,这里,能藏得住不?”一个海匪问了句,又赶紧解释。 “这是城里统领家的家庙,放心睡吧。”马大娘子冷冷答了句。 海匪们各找地方躺下,坐在众人中间,一直斜瞥着马大娘子的一个中年海匪,站起来,晃着肩膀,走到马大娘子旁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嘿笑了一声。 “老大已经死了,大嫂以后怎么办哪?要不,跟着我算了,就算你生不了孩子,我也指定不能亏待你。” 马大娘子慢慢抬头,看着中年海匪,片刻,弯起眼,笑容妩媚,抬手招了招,柔声道:“你坐这儿,挨着我,咱们说话。” 中年海匪咯的一声笑,紧挨着马大娘子坐下,脸往前,贴到马大娘子脸边,正要说话,马大娘子抽出刀,狠狠的捅进了中年海匪胸口。 “老娘拼着性命救你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骑到老娘身上?” 中年海匪两眼圆瞪。 马大娘子猛的转动刀柄,血从中年海匪嘴里涌出来。 “把他拖到后面。”马二娘子淡然吩咐道。 “我们姐妹,拼了性命救你们出来,一是咱们好歹有份香火情,我马老大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马大娘子慢慢擦着刀上的鲜血。 “其二,也不用瞒大家,我马老大,要自立山头了! “侯强父子,一对儿蠢货,老娘瞧了几年,就恶心了几年,侯家帮要是在老娘手里,早就是海上霸主了!” 马大娘子说着,猛啐了一口。 “诸位可以在这儿安心歇到天黑,想到天黑。 “天黑之后,愿意跟着我马老大,扬名立万打江山的,就当着神明的面儿,歃血效忠。 “不愿意跟着我的,请就此自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马大娘子拱了拱手。 “大姐先睡吧。”马二娘子伸手,从架在屋角的大鼓里,掏出一床薄被,递给马大娘子。 马大娘子裹着薄被,靠墙躺下,马二娘子握着刀,坐在马大娘子身边。 提心吊胆狂奔了一夜,诸人都累了,吃饱喝足,一觉好睡,醒来时,夜幕已经开始垂落。 马二娘子开了另一间小门,几个海匪进去,提了篮子水袋出来。 诸人吃过,马大娘子看着众人,“都想好了吧,愿意跟着我马老大的,站到这边,不愿意的,门在那里,天已经黑了,请便。” 有十来个海匪极其干脆的站了过去,还有七八个,犹豫片刻,也站了过去,余下的七八个人,站着没动。 “大嫂总要把我们带到海边,反正,也是顺便。”站着没动的七八个人中间,有一个年纪略大的海匪,一脸干笑道。 “你们全都逃了,这事儿有多大?只怕满通州的兵,都在外面找你们呢。 “要是就我们姐妹两个,怎么样都不怕,没人能找得着我们姐妹,也没人能抓得住我们姐妹,带着他们,就难了,再带上你们?” 马大娘子一声冷笑,斜睨那七八个人。 “这会儿,可是人越少越好,我们凭什么替你们担风险? “门在那里,这些吃的,许你们带上,走吧。” 七八个海匪你争我抢,瓜分了余下的吃食,刚才那个海匪,再次笑道:“大嫂总要指个路。” “往东是海,往南是江。”马大娘子答的干脆。 “大嫂这就算指路了?”问话的海匪一声冷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是后会有期,大嫂这份指路之情,必当厚报。” “想要忘恩负义,你得先能逃出命,别忘了,离地三尺有神灵。”马大娘子冷笑道。 “借大嫂吉言,别过!”海匪冷笑着,拱了拱手,转身往外。 其余几个人,跟在后面,出了小庙。 余下的人看着马大娘子。 “外面有棵树,铁签爬树上看着他们往哪里走了,多看一会儿。”马大娘子吩咐道。 “是。”被点了名的海匪几步出去,窜到树上张望。 两刻钟的功夫,铁签急步窜进来,“大……老大!他们往东边去了,刚刚,东边有火把!” “再看!”马大娘子厉声吩咐 “是!”铁签转身奔出去。 片刻功夫,铁签再次冲进来,“老大,火把,从四面,都往东边去了!得有几百支火把!” “咱们走吧。”马大娘子站了起来。 诸海匪跟着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出了小庙,直奔往南。 李桑柔站在小庙旁边一棵大树上,一个个数着马大娘子身边的海匪。 分道扬镳的没过半数,嗯,很不错,咦!还少了一个! “庙里应该还有一个,去看看,小心。”李桑柔往树下吩咐。 “老董去,多跟去几个人。”孟彦清压着声音接着吩咐。 董超带了四五个人,往小庙摸进去。 片刻,董超出来,看着已经跳下树的李桑柔,笑道:“死了,是那条船上的头目,看起来是马大娘子杀的。” 李桑柔嗯了一声,舒了口气。 远处,一队火把疾奔而来。 一队轻骑冲到孟彦清面前,最前的统领勒停马,“禀上官,那八个人已经乱箭射死。” “沿着先前划定的两条线搜索,把他们赶到黑石滩。”孟彦清紧绷着脸。 “是!”统领应声,勒马奔驰回去。 “走吧,咱们到黑石滩等着。”李桑柔吩咐了句,和众人一起绕到小庙后面,上了马,直奔黑石滩。 第356章 推倒推倒! 通州城离黑石滩不远,就算是黑夜,骑着马,也不过一两个时辰,李桑柔一行人就赶到了黑石滩。 黑石滩前前后后,方圆十来里,李桑柔早就仔细勘查过了,替马家姐妹挑好了逃入海中的路径,也替自己挑好了俯看海边的最佳位置。 在离黑石滩最近的一个赵家镇外,李桑柔下了马,几名老云梦卫将马匹拢进镇子,李桑柔和大常、孟彦清等人,往面对着大海的一处陡峭山崖过去。 离山崖还有一段路,黑马从一簇灌木丛中窜出来。 “我就算着老大该到了!”黑马几步扑上来,“那边的人到了。”黑马交待了句,扬起胳膊,用力的挥了几下。 另一丛高大许多的灌木丛后,站起来七八个人,往李桑柔这边走过去。 离了十来步,后面几个精壮汉子垂手站住,最前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继续往前,走到李桑柔面前,曲膝跪了下去。 “快起来!” 这一跪出乎李桑柔的意料,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大常弯腰去扶时,中年人已经俯身磕了头。 中年人磕过了头,顺势被大常扶起来,看着李桑柔笑道:“头一回见大当家,无论如何,要给大当家磕个头。” “您太客气了。”李桑柔打量着中年人。 “不敢当您字。”中年人听到一个您字,急忙欠身拱手。“小的是石家下人,哪里当得起大当家这个您字。 “小的在我们二爷身边侍候,二爷头一回挑长随,小的就被挑中,到现在,在二爷身边侍候了二十多年了。” 中年人顿了顿,看着李桑柔,接着笑道:“小的长女,在王妃身边侍候。” “阿左吗?”李桑柔看着中年人笑道。 “是。”中年人有些意外。 “阿左眉眼像你。”李桑柔笑着解释了句,“你贵姓?怎么称呼你?” “大当家好眼力!小的姓左,大当家称小的老左就行。”老左欠身笑道。 李桑柔噢了一声,原来阿左这名儿,是因为她姓左。 “阿左七岁那年,就挑到王妃身边侍候了,当时一共挑了八个小丫头,王妃小时候皮得很,就照着左右前后,东西南北起了名儿。”老左极其敏锐,忙笑着解释。 “我只见过阿左和阿右。”李桑柔笑道。 石阿彩的这份不拘一格,确实能起得出这样的名儿。 “八个小丫头,跟着王妃征战,死了三个,一个重伤,两个轻伤,王妃身边,只余下阿左和阿右了。”老左低低叹了口气。 李桑柔也叹了口气。 “大当家见过阿左?”老左犹豫着,问了句。 “她很好。见过好些回,腊月初,从建乐城走的时候,和王妃辞行,还见过阿左一回。 “岩哥儿一看到他姑姑,逃跑的时候,都是揪着阿左大叫,姑姑来了快跑。”李桑柔笑道。 “大娘子还那么爱逗小少爷?”老左失笑。 “听你们王妃说,你们大娘子生下长女,她带阿岩和阿乐去看你们大娘子时,阿岩和阿乐对着襁褓里的小婴孩,怜惜无比,说妹妹太可怜了,肯定天天被姑姑欺负。” 老左笑出了声。 “这一趟是你们二爷来的?”李桑柔转入了正题。 “是!二爷自小爱水,极小的时候,就一心一意要去剿海匪。 “王爷领了训练水军的诏令后,就将二爷点到了水军,这一趟,王爷说:能跟在大当家身边习学,机会难得,就点了二爷过来。 “二爷这一部总计七十条船,除去船工杂役,一共九百兵,在福建时,已经对阵过海匪,大大小小十一次,是水军诸部中,对阵海匪最多的。 “七十条船都过来了,已经泊进了松江府码头东五里,准备停当,随时听候大当家调遣。” 老左的答的详细而干脆。 “我们对海上帮派所知不多,这一趟诱过来的两股海匪,不知道是大帮还是小帮,要是小帮,不用你们动手,要是大帮,就得要你们二爷出面劫杀。 “你现在回去,让你们二爷率部移过来吧。停靠的地方,黑马带你看过了?”李桑柔道。 “看过了,是。”老左欠身应是,往后退了两步,带着几个护卫,急匆匆往回赶。 “石家帮到哪儿了?”李桑柔看着老左走远了,回头问道。 “两刻钟前递的信儿,在张王庄,看样子是走错路了。”董超答道。 “那还早,小陆子和大头在这儿看着,两个时辰后,蚂蚱和窜条过来替换,等着卫福他们。 “把那几条船撤走,看来都要赶在明天夜里了,正好和那两帮海匪碰上,咱们那几条船就省下了。 “咱们先回去镇上,好好歇一天。”李桑柔吩咐了,转身往镇上回去。 石家姐妹这会儿还在张王庄,那就要到明天夜里,这黑石滩才有热闹了。 ……………………………… 石大娘子带着诸匪,跑出去没多远,她们曾经躲藏的小庙方向,就火把通明,人声杂乱。 铁签三下两下爬上一棵树,看了几眼,从树上滑下来,压着声音禀报:“老大,看样子,追过来了!” “跟上我,赶紧走!放心,必定平安无事。”马大娘子一个转身,调头往东。 “老大,咱们是不是该往那边,到了水边,咱就不怕了。”一个海匪紧前几步,建议道。 “真能放屁!咱们是什么人?人家不知道?要是你,你往哪儿搜?你盯着哪儿? “都别废话,跟着我才是活路!走!”马大娘子顿住步,连骂带解释。 “老大说得对。”旁边一个海匪捅了捅问话的海匪。 跟着马大嫂这个娘儿们跑了一夜一天了,这一路上,她确实能算计,确实厉害,至少这会儿,跟着她才是活路。 马大娘子走在最前,一会儿狂奔,一会儿谨慎异常的慢慢挪,到后半夜,竟然真将一直阴魂不散的那些火把甩得看不见了。 到了一大片荒芜的灌木丛里,马大娘子站住,压着声音吩咐众人,“铁签和老黄警戒,大家歇一歇,老二跟着我,得去周围看一看。” 马大娘子说着,猛啐了一口,“娘的,本来老娘打算的好好儿的,被那几个蠢货搅了局!呸!” 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一前一后,穿出灌木丛,往远处的村子摸过去。 老黄伸长脖子,看着马大娘子和马二娘子很快就钻进灌木丛,看不见了,左右看了看,缩身下去,和挤在一起的几个关系好的,低低道:“我闻着,这儿水味儿挺浓,咱们是不是?那个?” “我也闻着咸水味儿了。”旁边一个低低接话。 “咱们往哪儿去?”另一个问道。 “能往哪儿去,海上呗。”老黄鄙夷了一句。 “你有船?就算能抢到船,就咱们这几个人,往哪儿去?侯老大死了。”另一个海匪立刻鄙夷了回去。 “老大多厉害,能说死就死了?咱侯家帮,家大业大,咱那海上,有哪家能比咱们侯家帮厉害的? “肯定是那娘儿们胡说八道!”老黄信心满满。 “老大要是活着,那小娘儿们能在这儿?老大可是半会儿也离不开那个小娘儿们。”对面一个海匪,伸头说了句。 “老大是死是活,咱们侯家帮还有没有,到底怎么回事,等到了海上,一问就知道了。 “可这会儿,咱们就是两眼一抹黑,得跟着她。”坐在后面的一个中年海匪道。 “老张说得对。”鄙夷老黄的海匪立刻赞成道。 “我也这么觉得。” “对对对,先跟着她,下了海再说。” …… 诸海匪七嘴八舌,拿定了主意,老黄接着警戒,诸人东倒西歪似睡非睡。 一个时辰后,马二娘子在前,马大娘子落后两三丈远,一前一后,回到了灌木丛中。 马二娘子将扛在肩上的布袋扔到地上。 “就找到这些吃的,一人一个馒头,余下的老黄收着,以备万一。”马大娘子吩咐了句。 诸人一人拿了一个馒头,老黄扎紧了布袋,拎到自己面前。 “前面再有七八里路,就到黑石滩了,天快亮了,到处都是兵,白天不能赶路,就在这儿歇着,天黑再走。”马大娘子接着道。 “老黄和铁签歇着,你们两个警戒,一个时辰后,你们俩警戒,也是一个时辰,再接着是你们俩。”马二娘子冷着脸,点着诸人,分派警戒。 见马大娘子收拢枯叶,几个海匪急忙上前,帮着拢起厚厚一堆枯叶。 马大娘子蜷缩在枯叶上,闭上了眼。 马二娘子靠着马大娘子,闭着眼,似睡非睡。 这一天艳阳高照,搜索的官兵从远处来回穿行,离他们最近的一次,他们甚至能清清楚楚的听见官兵们的抱怨和闲话。 海匪们吓的屏气静声,马大娘子不过坐起来听了听,打个呵欠,躺下接着睡。 马二娘子用小刀将一根根的木棍削尖,对近在咫尺的危险,眼皮都没抬。 这让诸海匪十分敬佩,就这份临危不惧大将之风,比侯老大确实强了点儿。 好在有惊无险, 夜幕垂下来,马大娘子吩咐一人再发一只馒头,带着诸人,往黑石滩摸过去。 诸匪听到海浪拍岸,闻到扑面而来的腥咸的水汽时,激动的差点一头扎进海里。 “稳住!”马大娘子压着声音,厉声警告,“越到最后,越要稳住! “老黄,老张,去看看!” 被点了名的老黄和老张,从队伍中出来,猫着腰,往黑石嶙峋的海边摸过去。 片刻功夫,老张和老黄一前一后,跑的飞快。 “老大,有船!像是,咱们的人!”老黄兴奋的声音都抖了。 “咱们的人?咱们的人都在这里,蠢货!”马大娘子扬手给了老黄一记耳光。 “有十来条船,往这边来了,先回去跟老大禀一声,我再去看!”老张就聪明多了,交待了一句,转身再往海边跑。 “往后站着!再要犯蠢,老娘挖你一只眼!”马大娘子刀子指着老黄的眼,老黄吓的连退了几步,赶紧站到后面去。 “铁签去看看。”马大娘子接着吩咐。 铁签胸膛一挺,压着声音应了声,急忙跑向海边。 没多大会儿,老张再次跑回来。 “老大!像是螃蟹的人!我看到了瘸子,铁签也看到了!他们快靠岸了,铁签看着呢。”老张紧张的气息都粗了。 螃蟹他们跟他们侯家帮仇深似海。 侯老大曾经捉了螃蟹的媳妇,让他们兄弟痛快,螃蟹杀了侯老大的小儿子,侯老大又杀了螃蟹的弟弟…… “咱们手无寸铁,得先躲一躲。 “你和铁签继续盯着,看他们船上留多少人。”马大娘子转身藏往旁边巨石堆中。 老张答应一声,弯着腰,借着巨石的掩护,奔回海边。 其余诸人,散在马大娘子四周,藏在巨石之间。 螃蟹帮走成散乱的一长队,连走带跑,扑向不远处的赵家镇。 他们得了确定无疑的信儿,镇上的富户赵家,吃兵粮的儿子封了侯,带着几百车的金银珠玉,还有十几大车赵侯爷收集的精兵利器,据说里面还有十来把钢弩,就是传说中箭无虚发的那种钢弩。 侯家帮溃散后,海上各帮混战,群雄相争,正是大好时机,这一波生意要是做成了,他们螃蟹帮,就有了招兵买船的本钱,海上第一大帮,就非他们螃蟹帮莫属了! 揣着满怀旺炭的螃蟹带着帮众,连走带跑奔向赵家镇。 螃蟹帮过去,老张再次摸过来。 “老大,十一条船,就留了七八个人,船被他们一条一条拢在一起,搭了跳板,看样子,是要做大生意了。”老张压着声音,看了眼螃蟹帮消失的方向,十分羡慕。 这种派势,他们都懂,这是极肥,又全不费力的大肥羊! “到处都是官兵,还敢想好事儿。”马大娘子一声冷笑,不知道是在说螃蟹,还是在说老张。 “跟我走!这是海神娘娘赏给咱们的船!”马大娘子率先扑往海边。 海匪们立刻兴奋起来。 ……………………………… 李桑柔坐在高高的石崖上,笑眯眯看着拢在一起的十一条船,一条接一条的沉入海中,只除了最大的那一条。 第十条船沉入海中时,那条最大的船扬起风帆,冲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李桑柔滑下巨石,在石头后伸了个懒腰,踮起脚,看向灯火通明的赵家镇。 “一半的通州军都埋伏在那儿呢,一个也跑不了。”孟彦清胳膊抱在胸前,看着赵家镇,一脸笑。 “嗯,把沉船的位置告诉他们,这一场大功,足够弥补走失犯人的过错了。 “走吧,咱们去福建。”李桑柔愉快的笑道。 ……………………………… 冬去春来,好像就是一个眨眼,又要过年了。 李桑柔懒懒散散的歪在只宽大的软椅上,苦恼的看着堆着站着,挤满了一院子的人。 胖儿趴在李桑柔腿上,专心的啃着块干透的鸡胗,啃的李桑柔裤腿上湿了一大片。 中间一张宽大却矮的饭桌四边,坐着四个人:大常和孟彦清、董超,以及卫福。四个人都是一脸严肃。 卫福提着笔,拧着眉认真的写,旁边已经放了十来张写满了字的纸。 四人之外,或蹲或站的人,指指点点,不停的出主意。 “多打点儿鱼丸,好吃!” “鱼丸得现打的才好吃,你别出馊主意!肉松!做上几百斤肉松!配粥多好!” “还有鱼松,比肉松好吃!老大喜欢吃鱼松!” “得做几回佛跳墙,还是咱自己做的好吃!” “佛跳墙就老大能做,大常做的可不好吃,你跟老大商量?” “虾酱虾酱!做几缸虾酱!多下饭!” “你们这都不是咱老家的东西!咱们过年,那得过出老家的味儿!得有咸羊腿!多腌点儿!” “老孟,后头那户人家,盖了新房子,搬到城东去了,那房子说是要卖,要不,咱们买了吧,他家那口池塘,多好,有活水,咱买下来,挖大一点,养一塘鱼,养一群鸭子,还是活物好吃啊! “老鸭汤多鲜!” …… 李桑柔听的托起了腮,就因为要吃活羊,她们从福州城里,搬到了城外,唉,确实,这会儿,她们家里,就缺个大池塘养鱼养鸭子养大鹅了! “老大!王爷来了!”当值看门的老云梦卫伸头进来,扯着嗓子喊了句。 “哪个王爷?”黑马反应最快,一窜而起。 “还能有哪个王爷,睿亲王爷。” “王爷王爷!”黑马猛一个转身,眼睛瞪的溜圆,指着外面,对着李桑柔狂喊了两声,推开众人,一头扎了出去。 在黑马和鸡胗之间,胖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黑马,丢了鸡胗,从李桑柔腿上跳下去,跟在黑马后面,嗷嗷叫着往外冲。 李桑柔眉梢微扬,片刻,按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孟彦清推着大常,董超冲众人挥着胳膊,卫福一把搂起纸笔,端着砚台,跟着众人,呼呼啦啦往旁边院子里撤。 “老大老大!真是王爷!王爷!”黑马一头扎进院门,激动的手舞足蹈。 胖儿紧跟着黑马,嗷嗷乱叫着,没刹住脚,从台阶上叽里咕噜滚了下去。 “黑马!过来沏茶!”大常从通往偏院的月亮门伸出头,一声吼。 “啊?啊!知道知道!我去给王爷沏茶!”黑马原地转了一圈,一头扎进月亮门。 胖儿跟在黑马后面,扑过月亮门时,被大常一把抄住,咣的关上了门。 “你来巡查,还是来主持军务的?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过年了。”李桑柔打量着有些黑瘦的顾晞。 “不是巡查,也不主持军务,我来找你的。”顾晞站到李桑柔面前,低头看她。 李桑柔往后退了一步,扬眉看向顾晞。 “坐下说话吧。”顾晞拎了把椅子,放到那把软椅旁边,“着急想见你,日夜兼职,累坏了。” 顾晞说着,欠身过去,从另一边的小茶几上,拿杯子倒了杯茶。 “找我,有事儿?出什么事儿了?”李桑柔坐下,一只脚踩在椅子边上,看着仰头喝茶的顾晞。 “户部有个堂官,姓丁,年近四十,无子无女,他媳妇前前后后,给了他两个通房,又纳了两房妾,五个人,都怀不上。 “听说乔先生医术高明,他媳妇带着两个通房两个小妾,去找乔先生看诊,乔先生说她们都好好儿的,让他媳妇把老丁带过去,她瞧瞧老丁。 “老丁就去了,在乔先生那儿看了大半天,乔先生说,是老丁不能生,说十有八九,是精索不通,说她从前治过这种病,只有极少能治好。 “老丁想儿子都想疯了,万一之望,也要治。 “我就跟着去看了。” 李桑柔听的眉梢扬起。 顾晞嘿嘿笑了一会儿,“动了刀,没治好,他那精索,我看到了,太细了,粘在一起,根本没用。 “后来,我就问了乔先生,乔先生说,她能断了精索,让男人一切如常,只是不能生儿育女。” “你怎么敢!”李桑柔眉毛高扬。 “我可谨慎着呢,我就去找了潘定邦。”顾晞笑个不停。“潘定邦喜欢床笫之间的乐趣儿,可他媳妇,嫁给他七年,生了五胎,苦于生育,不让他近身。 “他爱去甜水巷,也算有点儿有情可原。 “我跟他说,我有办法让他尽享床笫之欢,又不会让女人怀上,他媳妇高兴,他偷腥什么的,也不会惹出麻烦。” 李桑柔眉毛高抬。 “乔先生是个讲究人儿,非要跟潘定邦当面说清楚,好在,潘定邦我还对付得了,把控住了大局,没误事儿,半坛酒灌醉了潘定邦,也不过一个来时辰,就好了。 “我盯着他看了三个月,给他找了俩花魁,亲眼看了三四回,才去找的乔先生。” 顾晞翘着脚,十分得意。 “你也切了?” “嗯!” “这事儿,你大哥知道吗?” “这是咱俩的私事儿,他用不着知道。”顾晞掸了掸衣襟。“睿亲王这个爵位,我跟大哥说过了,要是我无子,就让他挑个儿子,替我承继了。 “对了,大嫂怀上了,我来的时候,才两个月,不让说,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能说了。” 李桑柔长长噢了一声,站起来,勾手指示意顾晞。 顾晞跟着站起来,李桑柔伸手按在顾晞胸口,一边笑,一边推着他屋里去,“进来,我看看乔先生的手艺怎么样。” ………………………………全文完 后记 这一本,应该是闲更新态度最好的一本书了,希望下一本更好,在更新上。 这一本,也是闲写的最愉快的一本书。 今天最后看过一遍,写上全文完三个字,对着电脑,有诸多感慨,但更多的,是愉快和轻松。 这也是写文十余年来,结文时,心情最愉快最轻松的一本。 写九全十美时,闲除了应试作文,以及公文之外,也就是在论坛上发过三五个贴子,是个完完全全的新新人。(虽然年纪不小了) 九全很青涩,写成这么多年,闲从来没有回看过,因为看的时候,总免不了一丝接一丝的羞耻尴尬。觉得自己实在太无知了。 到花开春暖时,有了一点点心得,那会儿身边一切顺利,心情温暖而愉快,投射到书中,就是你们常说的,春暖让人温暖。 榴绽时,闲遭遇了困境,对于当时的写文,不满意,可又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甚至不知道哪儿不好,就是直觉中的不满意。 榴绽腰斩了。 榴绽之后,一个极其资深的出版人和闲聊了很久,他说:不要想着突破,你只需要沉下心,在你擅长的地方深耕。 所以接下去的一本,就沉下心写出来,可是,写得很累。 再之后的一本,名门贵妻,扑成狗,你们都看到了。 那也是闲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多。 有人说,写作即是思考,写作本身,也是剖析人生,剖析自己的过程。 别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闲是这样。 写了四五年之后,闲对自我的认知,崩溃坍塌。 那一年多,闲从一百挂零,胖到140多斤。 夜里,不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着,从极幼年起的一件一件事,清晰无比的浮现在眼前,这些事不是曾经的认知,而是站在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和曾经的认知完全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那一年多崩溃坍塌的痛苦,不想多说,印象中那一年多,上海每天都在下雨,天上阴云密布,四周一片潮湿灰阴。 感谢孩子和家庭,让闲支撑出了那一段的至暗。 之后,有了锦桐,略硬涩,却是闲想写的东西,你们也很喜欢,真好。 写到今天这本,闲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大约也是因为闲的这份轻松和愉快,你们也看的很爽是不是? 作者的情绪无法隐藏,至少闲不行。 作者闲已经奔五,年近半百这个词闲不喜欢,不用! 这个年纪的好处,是经历足够多了,心房磨的足够宽,也足够平了,对身外之物之事,几乎都可以平淡看待了。 这些,让闲能够专注于写作本身,用写作愉快自己,愉悦大家。 现在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这个后记,散乱无边,就这样吧。 最后,和大家说一句: 闲写文,先是让自己愉快,再能愉悦你们,闲是加倍加十倍加百倍的快乐! 你们看文时,享受看文这件事,第一重要。 至于打赏啊票啊,闲是商业写手,靠这个吃饭,时不常的喊一嗓子,是必须的,你们觉得给闲打赏啊投票能让你们高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高兴一下! 如果觉得不高兴,就不要理会好了。 毕竟,每一个人,先要对自己负责。 闲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首先对自己负责,都能先好好的爱自己! 闲爱你们! 番外-乞巧 天还没亮,范九姑悄悄起来,从床头架子上摸出脸盆,踮着脚出了屋。 院门口的灯笼随着轻风微微晃动,红红的灯光探进廊下,又退出去,显得院子里格外的安静。 范九姑抱着脸盆,踮着脚,穿过月洞门,进了厨房院子。 当值的杂役婆子看到范九姑,笑道:“又来一个,瞧瞧你们这些小妮子,一个两个的,起这么早干嘛,要乞巧,那得晚上,等月亮出来才行呢。” “你们都这么早!”范九姑紧前两步, 院子中间两排洗脸台边上,已经有七八个年纪不一的小娘子,正忙着梳洗。 “今天是乞巧节,我们都是领着差使的,要张罗你们乞巧赛手艺的事儿,这已经晚了,你这么早干嘛。”一排人中间,领头的巧娘一边举着靶镜仔细看,一边笑道。 “你都说了今天是乞巧节。”范九姑笑道。 “你该多睡一会儿,养好精神,要不然,赶着比赛的时候,你困了,那可就糟了。”巧娘旁边的一个微胖小娘子笑着打趣。 “就是睡不着了,才起来的。”范九姑将脸盆放到巧娘旁边。 “哪,这根红绳给你。”微胖小娘子正梳着头,将系了一半的红头绳拉下来,递给范九姑。 “你今天用这根红绳扎头。”巧娘用手里的梳子敲了下范九姑的头,“你月姐去年扎着这根红绳,得了第七,前年,你梅姐扎着这根红绳,得了第十一,大前年,你兰姐扎着这根红绳,得了头名呢。” “谢谢月姐!谢谢巧姐!”范九姑捧着红绳,两眼放光,先谢了微胖的脸上一团笑的月姐,再谢巧娘。 “洗好脸,梳好头,好好吃饭,别急别慌,就跟平时一样,凭你的手艺,前十稳稳的。”巧娘笑着嘱咐。 “嗯。”范九姑赶紧点头。 “你们几个的饭好了,九姑得再等等。”厨房里的婆子探头笑了句。 “咱们去吃饭吧。”巧娘招呼诸人。 “九姑别紧张,别急别慌。”几个小娘子经过范九姑,笑着交待了几句,送回脸盆,进厨房吃饭。 范九姑小心的收好那根红头绳,仔细洗了脸,擦了牙,再细细梳好头,系上那根红头绳,举着靶镜,左看右看,再将自己前后左右看一遍,确定没有不妥当的地方了,收好脸盆,将脸盆送回屋里。 她们这一舍的同伴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了,洗脸台两边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今天乞巧比赛的事儿,说着说着,话题就偏到了晚上去哪儿玩儿,听说今儿晚上的西湖边上,热闹极了,好看极了,她们这一舍都是今年刚进织坊的,还没看过杭城乞巧节的热闹呢! 范九姑头一个进了厨房,拿了一个馒头,盛了半碗米粥,又挑着爱吃的,挟着半块腐乳,两块熏鱼,一碟子拌杂菜,看了看,又舀了小半勺虾酱。 范九姑端着早饭,坐到桌子边上,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饭,平理着情绪。 她家离杭城很远,在山里,很穷。 她八岁那年,县城里的女学到她们村上招女学生,村上一共十一个女孩子,先生头一眼就挑中了她。 她跟着先生,进了县城里的女学。 她十三岁那年,阿爹摔断了腿,又淋了雨,抬到县城,说要治好,得十来吊钱。 阿娘要把她嫁出去,镇上,县里,都有人家要娶她,肯给十吊钱的彩礼。 五哥说:九姑那么聪明,以后肯定有大出息,得让她把学上完。 五哥就把自己典给了窑厂,典了五年,一年两吊钱。 她去看过五哥两回,五哥比牛马还累,烧炭烫伤胳膊,半边胳膊焦黑。 隔一年,杭城的织坊到女学里招人,她就报了名,考进了织坊。 织坊工钱高,管吃管住,她一文钱都不花,进来大半年,已经存了二两一钱银子。 织坊的规矩,乞巧节上,当年新进的织女,比赛接线,穿梭,织花样儿,前一百都有钱,要是能进前十,就有二两银子,还有一匹最新样儿的绸子,她要是能进前十,替五哥赎身的钱就足够还能有余了! 范九姑稍一多想,心又跳起来,赶紧咬一口馒头,一口一口嚼着馒头,稳着心绪。 不能急,不能躁,只要稳住,她肯定能进前十! 乞巧节这一天,织坊停一天工,上半天,当年新进的织女们比赛手艺,这场比赛,由前一年进织坊的织女们张罗安排,再前面进织坊的织女们,围在周围看热闹。 天字号等等工坊的领班们三五成群,说着笑着,仔细打量着场地中间的新人,瞄着今年要抢哪个,挑哪个。 比赛结束,中午饭后,织女们三五成群,呼朋唤友,有往杭城去的,多半是到西湖边上,好好的玩上半天半夜。 这会儿,偌大的织坊里,热闹非凡。 ……………………………… 织坊大门一侧的望楼上,孟娘子一身银蓝,摇着柄团扇,看着楼下的热闹,和李桑柔说着话儿。 顾晞一件银白长衫,慢慢晃着手里的折扇,兴致盎然的打量着楼下你拍我打,笑着闹着的织女们。 吴娘子让人重新送了山泉水,看着人沏了茶,指点着调换了几样点心,再盯了一会儿汤水,又盯着让人赶紧再送两个冰鉴过来。 她和老孟是在织坊门口碰到大当家和王爷的,这茶水点心,大当家是真不挑剔,可那位王爷,照如意大爷的话说:他家王爷也不挑剔,也就是茶最好要这样,点心最好要那样,汤水最好这样那样…… 唉,这份不挑剔。 “这些女子,从各个女学招过来,要是以后嫁了人呢?怎么办?”顾晞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听着孟娘子和李桑柔说话,突然皱眉问了句。 “从女学里招来的织女,也就十四五岁,进织坊,最少做三年,三年之后,要是嫁人,那就放她们回去嫁人。 “她们走的时候,织坊送一台新织机做嫁妆,在织坊这三年里头,她们能攒不少钱,二三十两银子总归有的。 “大当家交待过,从她们进织坊起,就要让人交待她们,这些银子,不能全贴补家里,要至少留下一半,一是用来办嫁妆,二来,留着做买丝买棉的本钱。 “嫁人成了家之后,买丝买棉,织出绸布,绸布怎么分等,什么价儿,她们都是知道的,自己去卖也行,走顺风卖回织坊也行。 “嫁了人,也不耽误她们织布挣钱。”孟娘子笑道。 “还有些人,被天字织坊挑中了,她自己也愿意去,就算嫁了人,也不能再回去了,或是嫁到这杭城,或是织坊给搬家银子,把家搬到织坊附近。 “进了天字坊的,一个月最少也有二两银子,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李桑柔笑道。 “这是你定的规矩?”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她定的,我不管这些。”李桑柔接过吴娘子递过来的茶,转手递给顾晞。 “送织机当嫁妆是大当家定的。”孟娘子笑道。 “前年头一批回家嫁人的织女里,有一个姓陆的,叫陆彩,你认得她。”吴娘子又捧了杯茶给李桑柔,看着孟娘子笑道。 孟娘子点头,“那妮子泼辣得很。” “陆彩家在镇上,嫁到了县里,成亲隔月,就教街坊邻居照咱们的法子织细布,上个月,陆彩和她男人一起,到咱们织坊买了十台织机回去,开起织坊了。”吴娘子接着笑道。 “这是好事儿。”顾晞看着李桑柔笑道。 “嗯,这些小丫头们,多热闹。”李桑柔笑眯眯看着满院子花枝招展的织女们。 院子里,乞巧比赛已经开始了,孟娘子伸长脖子看着赛场中间,吴娘子忙拿了只嵌着宝石的千里眼过来,递给孟娘子。 “这是海上过来的?”李桑柔瞄着那只奢华闪耀的千里眼。 “马大当家给我的见面礼。”孟娘子举着千里眼,仔细看着赛场中间。 ……………………………… 赛场中间,范九姑一口气结完了所有的丝线,退后一步,慢慢呼出口气。 她做到了,没慌没乱没出错,像平时一样。 范九姑屏着气,看着裁判的前辈织女们挨个看过,看着她们一脸严肃的嘀咕了一阵子,亮声喊出了范九姑三个字。 范九姑大瞪着双眼,片刻,抬手捂在脸上,热泪盈眶。 她做到了,她得了第一!她有银子了,她现在就能把五哥赎回来了! ……………………………… 织女们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涌出织坊。 李桑柔和顾晞并肩,出了织坊,安步当车,往杭城过去。 “潘定山把杭城经营的极好。”顾晞看着周围的热闹,感叹了句。 李桑柔哼了一声。 顾晞失笑出声,伸手揽在李桑柔肩上,“西湖那条长堤,咱们再下手抢,哪还用抢?连放句话都不用,你就在这儿说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再说,抢到了又怎么样?也没什么意思。” “意思还是有意思的,我是看在钟二奶奶的面子上,我欠她人情。”李桑柔唉了一声。 “要不,今天晚上,咱们把这杭城的女伎都请过来,让她们比赛吃鱼?”顾晞扬眉建议道。 “明年吧,得把七公子请过来,说过请他来裁决的。”李桑柔笑道。 “这夯货,一恍眼,有五六年没见他了。”顾晞感慨了句。 “文将军该到建乐城了吧?”李桑柔问了句。 “嗯。” “他什么时候成亲?咱们回去看个热闹?”李桑柔看着顾晞建议道。 “他还在议亲,嗯,他年纪不小了,议好亲立刻就要成亲。正好,也能见见守真他们。”顾晞笑了句,示意前面,“这湖上这么热闹了,咱们也弄条船到湖中飘一飘?” “找条小船,就咱们俩。”李桑柔愉快笑道。 番外--胜景 帝国从南到北,胜景无数,论起哪家最佳,虽然有无数争执,不过,排在前三的胜景,一向是无所置疑的。 这三处胜景,分别是建乐城的牡丹,扬州城的琼花,杭州的秋桂。 这一二三的排列,不是照胜景的优劣,而是按这份胜景的时候先后。 阳春三月,建乐城的牡丹满城富贵,不光建乐城,整个京畿,到处都是牡丹,就连田头地角,都生长着一丛丛的牡丹,迎风怒放,娇柔的,泼辣的,唯我独尊的,连群结片的,各种各样,无所不有,实在是处处皆景,美不胜收。 牡丹还在盛开,芍药已经绽放,这场花王花相的恣意展示,要一直延续到五月里。 不过,讲究的,以及有钱有闲的赏景人可不会赏到五月,牡丹将残未残,芍药盛放,花王花相交相辉映之后,赏景的人群就开始连群结队的启程,赶往扬州城。 扬州城里城外,处处连绵的琼花,已经花苞饱绽,就要怒放了。 扬州城的琼花胜景,比之建乐城的花王花相,就是另一番风韵气象了。 扬州琼花最胜之处,要数扬州旧城外的护城河两边。 护城河水清且宽,两岸都是用巨大青石砌就,青石上青苔遍布,在别处视为珍物的菖蒲沿着青石缝隙,恣意生长. 花大如斗的琼花老枝粗壮,新枝柔嫩,老枝顶着硕大的花球仰承着阳光,柔嫩的新枝撑不起如斗的花球,往下垂倒. 泛舟河中,河水清澈,连绵的琼花婉若无数的仙子,或安静伫立,或随风婉转,其景之美,如若梦境。 赏琼花,也是讲究天色将明未明,以及傍晚时分,或是月光之下,一条小船,三五知已,实在是梦境一般. 扬州城中,家家户户,必有一盆两盆,多的,有十盆八盆、十几几十盆能拿得出手的琼花,必要摆放在大门外最显眼的地方,以彰显自家的底蕴和持家有方。 扬州除了琼花胜景,还有一样饮食之美。 以品评美食著称的潘老丞相幼子潘七公子,曾经说过:天下美食若是只有一石,扬州要分得七斗。 可见扬州美食之盛。 扬州美食,不只是在欢门高搭的奢华酒楼,而是在遍布大街小巷的小店小铺,甚至一幅小食挑子. 吃惯了美味儿的扬州人,个个嘴巴刁,吃东西讲究个品字. 有家数十年的老店,换上功夫没学到家的少掌柜,不过几天,就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 曾经有个因生了三个女儿,受婆家欺负不过,怒极和离的妇人,借了片屋檐,摆了个摊儿卖鸡蛋灌饼,美味异常,不过几天,就卖出了名声,摊儿还没摆出来,就有人排队等着了。 到了七月中,恋恋不舍的游人们开始启程,赶往杭城。 初秋的杭城,有两大盛事,其一观潮,其二,就是西湖边一场接一场的热闹事儿,尤其以长堤沿岸伎家的蟹宴最为热闹。 ……………………………… 三秋近半,隔天就是中秋佳节。 杭城内外,已经弥满了节庆之气。 清早,北水门外,十来条朴实简洁,却结实非常的大船,挤进繁忙的码头. 头船上的船老大一看就是个精明厉害的,喊着叫着,一会儿拱手陪笑,一会儿高声呵骂,不大会儿,就指挥着十来条大船,挤进了几乎密不透风的码头,抛锚靠岸。 二三十个精壮长随先下了船,拱卫着从中间一条船上下来的两女两男。 两女两男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的兄弟姐妹. 居中的是长姐,二十出头,神情温婉,举止端庄,正微微弯腰,用力拉住六七岁的弟弟,和他说着什么。 站在长姐旁边的少女十二三岁,眉眼疏朗,神情活泼,正指指点点,和旁边的兄长说着话儿。 兄长个子很高,大约是因为正在窜个儿,略有些瘦,直眉星目,眼神极是明亮,转着手里的折扇,一边听着妹妹的话,一边仔细打量着码头上的忙碌. 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的商人,扛着货物,一路小跑一路呼呵着避让的扛夫。 这四个人是当今圣上膝下两女两子:长女顾珮,长子顾瑯,次女顾琳,幼子顾瓒。 姐弟四人奉命外出游历,半年前,牡丹芍药胜景之后,悄悄从建乐城启程,沿运河南下,一路走一路逛,看过扬州城的琼花,吃遍了扬州城的美食,顺流而下,赶到杭城过中秋。 “我就看一眼!”最小的弟弟顾瓒猛的挣脱长姐顾珮的手,撒腿就要跑,正转着折扇的顾瑯猛一步上前,一把揪回了弟弟。 “我就看一眼!一眼!”弟顾瓒被提的脚都快离地了,还是头往前伸,胳膊往前甩,腿往前蹬着,挣扎着大叫。 “这里过去西湖要多长时间?”顾瑯揪着弟弟,没松手,只转头问旁边的管事打扮的中年人。 “从城外绕过去,绕得远一点,快马一个半到两个时辰,要是从城里过去,最快最快,也得两个时辰。”管事欠身笑答。 “听到了吧,要么,我陪你去看,那咱们就不能再进城了,快马加鞭去西湖,要么,现在就得赶紧进城,你说吧,看还是不看?”顾瑯用另一只手里的折扇在弟弟头上敲了下。 “那算了进城吧。”正拼命挣扎的弟弟立刻掉头。 旁边长姐顾珮抿嘴而笑,顾琳只有十二岁,站在姐姐身边,看着掉头上台阶的弟弟,咯咯的笑个不停。 二三十名精壮长随围在四人周围,十来名管事打扮的中年和青年人前后跟着,一起往码头台阶过去。 最前几个人刚踏上台阶,一个五六十岁的长衫老者,拎着长衫前襟,从台阶上急急奔下来,直冲到顾瑯等人面前,一一见礼。 顾瑯示意老者先上去. 一行人上到码头台阶最上,顾瑯站在城门入口,往下俯看着整个码头。 “唉,这码头,都是因为我见识短浅!”老者是现任市舶司司使,原江南路漕司、杭城府尹潘定山,打量着码头,再一次懊恼不已. 潘定山早在七年前,就调入市舶司总司,辖下九处市舶司分司,统管着帝国所有的海外货物. 承平二十来年,帝国海运规模,已经大到令人咂舌,潘定山这位市舶司总司使,权重钱多,被朝廷上下戏称为财相。 这会儿,这位金光闪闪的财相潘定山,看着码头,再一次,懊恼不已。 “我见过你五回,你回回都要说一遍。”顾琳一向活泼好动,冲潘定山举着手来回的转。 “王先生跟你一样,每次见阿爹,必定感叹一句:见识过于短浅。”顾瑯笑道。 “等大爷看过杭南码头,以及南通码头,就知道在下的短浅,是真短浅. “至于王先生,他比在下强多了,他也就是跟大当家比,略为短浅而已,再说,他那儿能改啊,他已经改了,可这个码头,您看,再也动不了了啊。”潘定山连声叹气。 “这里只连通内河,足够用了,这是四叔的话。”顾瑯笑道。 “王爷……”潘定山干笑了声,“大当家瞧在下不顺眼的时候,必定要说一句:北水门码头景色不错。”潘定山压低声音,垂眉耷眼。 顾瑯失笑,忙咳了一句,“景色是不错。咱们进城吧。” 潘定山跟在顾瑯身边,一边走一边介绍,顾瓒拉着二姐顾琳,时不时踮起脚,看两边的店铺摆出来的琳琅满目的物什,看的目不瑕接. 顾珮又要看着两个小的,又想看街道两边的热闹,简直不知道顾什么才好。 “这里比建乐城热闹多了。”顾瑯也是眼花缭乱,忍不住感慨。 “未来福州之盛,只怕不亚于杭城。”潘定山又是感慨又是骄傲,“说是,大爷要从这里南下,是?”潘定山扫了眼四周,没敢问出来。 “嗯,看一看海上,这是四叔四婶的意思,阿爹觉得极好。”顾瑯淡然道。 “那大当家?”潘定山一个怔神,随即脱口问了句,手指往前点着,瞪着顾瑯。 “嗯,在西湖边上的庄园里.要不然,我们姐弟干嘛这么急着赶往西湖。”顾瑯笑道。 “哎!大爷该早说!”潘定山脸都白了。 “怎么啦?”顾瑯好整以暇的打量着潘定山。 “上个月,刚跟马爷打个场钱财官司。”潘定山压着声音。 “你赢了?”顾瑯明了的看着潘定山。 潘定山一脸干笑。 跟大常掰扯银钱,十回他能赢六七回,跟黑马,回回都是大赢. “也就是受点儿排喧。”顾瑯笑出来。 一行人走一会儿,坐一会儿车,坐在车上,也舍不得放下帘子,到西湖边上时,已经是午正前后. 西湖四周人流如织,因为路极宽,车子照样能跑起来,一行人又累又饿,看不动了,由着车子飞快的跑。 跑过小半个西湖,车子转进一条稍窄的林荫道,林荫道尽头,是一座阔大的庄园。 车子离庄园大门还有一射之地,坐在门口石桌石凳上打叶子牌,以及围了一圈儿,七嘴八舌看热闹的老头中,脸冲着庄园外面坐着的董超头发已经全白了,看到车子,将手里的牌啪的扣在石桌上,指着车子叫道,“快快快,来了来了!” “又想耍赖!啊,真来了?” “哎,这回老董没耍诈,真来了!” “挺巧,没错过饭时儿!” “快快快,跟里头说一声,来了来了!”孟彦清拍着卫福。 卫福摸出只小哨子,吹了几声,一串儿欢快的鸟叫声飞出来。 一串儿几辆大车离庄园大门十来步,勒马慢下来。 从顾珮到最小的顾瓒,对着从庄园里一涌而出的一群白头发老头,其中几个,脸上还贴着五颜六色的纸条儿,四个人一齐瞪大了眼。 潘定山哈哈笑起来,“老孟,就你这牌技,还打什么牌,你也不嫌丢人!你瞧瞧你!回回都是你脸上纸条最多!” “唉哟我这脸!那是我让着他们!”孟彦清急忙抬手扯脸上的纸条。 “孟叔好,诸位好。” 顾珮和顾瑯急忙欠身见礼。 “不敢当不敢当!大哥儿生的真好!” “真是威武!” “大娘子二娘子真好看,二哥儿真好看!” “怎么夸呢,那叫威武!真威武!真英明!” “对对对!英武好看!多好看呢!” …… 一群老头儿一边乱七八糟的还礼,一边乱七八糟的夸奖奉承。 顾琳被他们乱夸的笑出了声. 一行人刚走了没多远,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大步流星迎出来. “大姐,大郎,二娘子,二哥儿.” 离得还有十来步,少年就拱手见礼. “姑姑也来了?”顾琳先惊喜叫道. 对面迎过来的,是宁和长公主的长子文铄. “阿娘没过来,我跟阿爹一起来的.”文铄笑答了顾琳的问话,再拱手和潘定山见礼. 顾琳失望的噢了一声,她最喜欢姑姑了. “你怎么来了?”顾瑯落后一步,看着文铄,落低声音问道. 照年初的计划,文铄这会儿应该北上,到文顺之文大帅麾下历练. “阿爹说,让我先跟你走一趟.”文铄也落低声音. 顾瑯轻轻喔了一声,随即笑道:“那姑父呢?也跟咱们走?” “四舅舅让他沿岸调度,四舅舅说他上了船就成了累赘了.”文铄说着,笑起来. “姑父的长处在统筹调度.”顾瑯一句话没说完,也笑起来,“咱们什么时候走?四叔说过没有?” “都是大当家安排的,说是.”文铄左右看了看,伸头过去,凑到顾瑯耳朵,“都准备好了,等你到了,立刻就走.” 顾瑯惊讶的眉毛扬起,文铄冲他连眨了几下眼,又咳了一声. “多谨慎都不为过,这是大当家的话.”文铄含糊道. “那?”顾瑯冲前面的顾珮三人抬了抬下巴. “不知道,没跟我说,我只知道,我跟着你.”文铄摊手道. 顾瑯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一行人进了层层绿树之中的一座宅院,两刻钟后,换了一身衣服,一幅普通士子打扮的顾瑯和文铄从宅院侧门出来. 侧门外就是码头,码头上泊着条中等商船. 两人上了船,黑马从船舱中探出头,眉开眼笑的冲两人招手. “马叔,您亲自过来接我们.”文铄看到黑马就笑起来. “那当然,别人来,老大哪能放心,这么大事铆,就得我老马亲自出马. “大爷这个儿可真高,赶紧进来坐下,我搭眼一瞧,就知道你这下盘可不咋稳,个儿太高,都这样.”黑马让进顾瑯和文铄. 顾瑯被黑马一句个儿太高下盘不稳,说得哭笑不得. “大姐她们怎么走?还有二爷,我跟大爷出来,她们还不知道呢.”文铄看着绡纱窗外飞快后退的小小码头. “她们晚一晚,一会儿窜条和小陆子他们过来接. “臣不密丧其身,哪能谁都知道!老大知道就行了.”黑马伸头出去,抽抽着鼻子闻味儿. 这西湖越来越香了. “到了海上再一起走?”顾瑯好奇的打量着船上各种新鲜东西,笑问了句. “到了海上也不能一起!”黑马缩回头,“老大说了,要首尾呼应,要……啥啥啥的.” “马叔,什么啥啥?四舅母怎么安排的,你根本不知道吧?”文铄跟黑马熟,斜瞥着他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说啥啥,那意思就是不能说!多大的事儿呢,对吧!”黑马气势无比的怼了回去. 顾瑯笑出了声. 船行的飞快,太阳还斜挂在天边,前面的船越来越大,顾瑯他们的船显得越来越小. 小船在巨大的海船中间穿行,泊在一条简直看不到首尾的巨船旁边. 巨船上放下梯子,顾瑯爬到一半,回头往下看,凌利的海风中,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实在太高了. “别往下看,别动,我拉你上来.” 巨船上面,大常喊了句,拉动梯子,将顾瑯拉上大船. 顾瑯站到甲板上,看着巨大无比的甲板,惊讶的两眼大睁. 折子上那些对巨大海船的描述,再怎么夸张的说法,也无法比拟他亲眼看到的这一切. “傻啦?”顾晞伸手在顾瑯眼前挥了下. “四叔.”顾瑯抽了口凉气,“是,太大了,真好!”顾瑯再吸了口气,兴奋起来. “先上去看看,你四婶在上面,咱们这就启程了.”顾晞指着望楼示意顾瑯. “好!”顾瑯原地跳了几下,这甲板上稳当的和地面没什么不同. 后面,文铄也上到了船上. 文铄自小就常常到海船上历练,早就习以为常,跟在兴奋不已的顾瑯后面,往望楼上去. 文铄紧几步走到前面,拉开通往望楼的轿梯,轿梯顺滑无比的上升,将三人带上望楼. 顾瑯跨出轿梯,就看到李桑柔站在轿梯外,笑着冲他招手,“过来看看,咱们要启程了.” 望楼里,马大当家笑着冲顾瑯拱手见礼. “大将军.”顾瑯忙拱手还了礼,顺着马大当家的指引,站在望楼上,看着一艘艘巨大的海船,在他们前后左右,升起船帆,一片片巨大的船帆转动着角度,船队破开海浪,驶入浩瀚无边的海洋.停伫在桅杆上,船舷上的海鸟飞起来,欢快的鸣叫着,擦过顾瑯. 顾瑯用力握着围栏,兴奋的大叫大笑起来. 阿爹说,他应该去看一看天下有多广阔. 现在,他看到了! 番外--海上霸主的诞生 漫天星辉洒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远远的,一座黑魆魆的礁石岛像一只屏气蛰伏的怪兽。 一支火箭从海面上升起,呼啸着扎进礁石岛,接着又是一支。 连绵不断的火箭扎进礁石岛,蛰伏的怪兽痛醒过来,岛上的火烧起来,灯也亮起来,接着就喧嚣沸腾起来,一条条海船从港湾中冲出来。 礁石岛四周的黑暗中,一条条海船的桅杆上,灯笼飞快的升上去,火把明灭不定。 嘶喊和惨叫从礁石岛往四周漫延,和着海浪声和海鸥的唳叫,冲向四面八方。 远远的,泊着一群沉默的战船,船头站着一排排弓箭手,严阵以待。 战船中间,围护着几条竖着高高吊斗的大船,其中一条大船上,吊斗格外高,格外大。 顾晞站在李桑柔侧后,远眺着礁石岛四周,那一大片海船的调度和搏杀。 “怎么样?”李桑柔抬手往后,用手背拍了拍顾晞,笑问道。 “有点儿章法。”顾晞抬手搭在李桑柔肩上,“马家姐妹这份拨弄人心的本事,比她们打仗的本事强。” 李桑柔斜瞥了顾晞一眼。 这一场围剿,还是他提议的呢! 西南一带的豪强和海匪勾连,里应外合,各临海地方岛屿众多,地形复杂,治理起来十分艰难,在有了马家姐妹为海上外应之后,杨大将军就决定先清剿海匪。 怎么样才能更好的一网打尽,这事儿,杨大将军特意到福州,当面请教顾晞,却被顾晞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他顾晞是开国平天下的大帅,如今天下粗定,他这把屠龙之刀,要深藏功名,乐享太平,再要出鞘,那可大不吉利。 杨大将军被顾晞怼的哭笑不得,一想,这话倒是很对。 马大当家从李桑柔那里得了信儿,带着妹妹马二当家,求见杨大将军请战,这一场清剿之战,希望能让她们马家帮冲锋在前。 杨大将军也就掂量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答应了。 他手里的水军,一明一暗两支,这一场清剿要想利落干净,以马家帮这支暗军为首,确实最为便宜。 有了杨大将军水军的配合,以及岸上各地方的供给,不过大半个月,马大当家手段百出,就把海上大大小小三四十个帮派打散打残打灭,一多半或杀或收,余下一小半,全数驱入了蛟龙帮。 在马大当家的暗中调度安排下,如今的蛟龙帮,人多势众,成了海上最大,也是唯一的大帮。 这一场正面硬刚蛟龙帮,是顾晞的主意。 那位马大当家有了这一场以少胜多的围剿大胜,这海上霸主的江湖地位,可就彻底砸实,高高树立起来了。 “乔安带着他那五百云梦卫绞杀四五千蛮人,大约就是这样。”顾晞再啧了一声。 马家帮对蛟龙帮这一场以少胜多,虽然是顾晞的主意,可照样被他鄙夷了不知道多少回。 马家帮人是不多,可个个都是马家姐妹精挑细选的精税,已经打磨了一两年,如臂拿指,战力强悍。 这大半年,杨大将军和各地方联手,严控粮食出海,马家帮好肉好菜大米白面,蛟龙帮也就是海鱼管够,已经半饥半饱了小半年了。 马家姐妹的战船,都是出自杭城余家船厂,坚固快捷,远非蛟龙帮那一大堆破船可比。 至于刀枪弓箭,马家姐妹手里的,件件都是精品。 “这不是你说的么,能用十万人碾压,就不能用九万九。”李桑柔专注的看着战况,笑接了句。 “话是这么说,就是有点儿没意思。”顾晞干脆抖开折扇,打着呵欠晃起来,以表示是真的无趣。 天边泛起鱼肚白,仿佛就是眨眼间,太阳从海上露出头,阳光洒向大海,波涛之间,金灿闪耀。 “这个岛,杨将军看中了?”李桑柔仔细打量着蛟龙帮的那座礁石岛。 “是个好地方,有水,足够大,有港口,中间那座山足够高,用巨石沿着岸边砌一圈,山上再修座望塔,嗯,真不错。一会儿咱们上去看看?”顾晞仔细打量着,笑道。 李桑柔从溃逃的十几条船,看向高扬着马家帮旗帜,一条接一条靠岸的船只,再慢慢看过去,看向被三条马家帮战船围在中间的一条坚固大船,眼睛微眯。 马大当家说,她要亲手杀了侯强。 被马家帮三条船围在中间的那条船上,侯强和侯翠握着刀,并肩站在船头,他们身边,十几名亲信和他们一样,浑身鲜血,握着刀,怒目着围在四周的马家帮。 “铁签!是我阿爹救了你!我侯家对你恩重如山!”侯翠看到对面船上的铁签,惨声大叫。 对面的铁签只冲她挥了挥刀。 “马艳!你就想杀我是吧!你来杀吧,我侯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姐姐没有对不起你!”侯翠旁边,侯强对着马大当家吼道。 “我姓马,不叫艳,我的名儿,你不配知道!”对面,马大当家从侯强,看到浑身血污的侯翠,再看向被侯强和侯翠护卫着的船舱。 船舱里,是他们的血脉亲人,就像当年的庄子里,她的父母,兄嫂,弟弟妹妹们…… “弓。”马大当家收刀入鞘。 旁边的女护卫将弓箭递给马大当家。 马大当家张弓搭箭,瞄着侯强,松开手指。 黑沉沉的铁箭直冲侯强面门,冲入嘴眼之间,直没而入。 侯强仰面摔在甲板上,侯翠一声惨叫,握着刀扑跪在侯强面前。 “放她们走。”马大当家看了眼马二当家,吩咐道。 她的仇,她已经了结,至于他们侯家,以及黑背蛟龙犯下的累累人命,后头,有无数重劫难,要他们一一偿还。 太阳升起一丈之高时,马家帮的几十艘大船,已经从礁石岛上搬下了一船财货,扯满风帆,驶往大海深处。 杨大将军的水军围上来,围捕捉拿残余的海匪,登上那座礁石岛。 李桑柔和顾晞那条大船缓缓掉头,驶向杭州湾。 一条小船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如同冲浪的弄潮儿一般,奔着大船疾驶而来。 大船上放下绳梯,黑马和蚂蚱先上了大船,接着是杭城余家船厂的东家余家大嫂子,最后是大头和窜条,以及十几个水军精锐。 李桑柔已经从望楼下来,弯腰看着沿着绳梯爬上来的余东家,看着她上了船,笑道:“怎么样?看清楚了?” 余东家冲李桑柔不停的挥着手,“可吓死我了!大当家,容我缓缓!可吓死我了!” 顾晞站在李桑柔旁边,撇嘴看着脸色苍白的余东家。 余东家是李桑柔叫过来的,为了让她看看她的船在实战中的表现,以便改进,原本,是让她跟着自己。就在这船的望楼上看看,可她说在望楼上看不清楚,离得越近越好。 李桑柔就如她所愿,把她送进了马大当家的船队里。 “那个,来看船的时候,多好的小娘子,唉!跟大当家一样,瞧着好好一个小娘子,大当家不杀人,她杀起人……”余东家又挥起手来。 “大嫂子喝碗热汤就好了。”大常端了碗热汤出来,递给余东家。 余东家接过,尝了尝,冷热正好,一口气喝了,果然觉得好多了。 “看清楚了?”李桑柔笑着再问。 “看清楚了,要改的地方多!大当家这船往哪儿去?我得赶紧赶回去。”余东家缓过那口气,就急着要下船。 “去你们杭城船厂,这也是你的船,正好,你去看着扯帆,现在不算顺风,你不是说,不顺风也能用风,去看看吧。”李桑柔退后一步,示意余东家。 “这船还不够好?”顾晞微微侧身,靠近李桑柔,皱眉问道。 “嗯,不够快,不够坚固,不够大。等真正的好船造好了,咱们出趟海,让你这把屠龙刀出一回鞘。”李桑柔笑道。 “修路的钱还差多少?”顾晞扬起了眉。 “就是差得多啊,不过,银子,得靠做生意赚回来,你这把刀,开一条做生意的路就行了,天下太平了么,要以德服人。”李桑柔用手背拍了拍顾晞。 “对对对以德服人!”顾晞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