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保姆的心路历程》 自序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农村来到城市当保姆。我们是民工潮的潮头,是我们拉开了农民进城打工的序幕。 改革开放给了我们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走出土地的机遇。我们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带着自己的愚昧和无知,带着盲目的冲动,走出了封闭的一隅小天地,奔向了外面的大千世界。 我们象一群出生在动物园里的小动物,突然闯进了原始森林。我们对原始森林没有半点了解,没有生存技能,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头脑一片空白,没有人传授给我们任何直接的或间接的经验,我们唯一的资本,就是我们青春的生命。 我们受挫折,遭凌辱,身心受伤害,是必然的,因为原始森林里有凶猛的野兽。我们哭泣,我们仇恨,泪水一次次冲刷着我们的双眼和心灵。泪水使我们清澈的双眼变得暗淡和混浊,泪水使我们的神情变得疲惫和哀伤。我们稚嫩的心灵,承受着一道又一道伤痕。 我们在泪水中成长,没有在泪水中沉沦。泪水使我们认识这个世界,同时也认识我们自身。泪水使我们看到人世间的险恶,同时,也看到了自身愚昧无知到令自己羞耻和瞠目的程度。因为我们无知,因为我们没有头脑,因为我们没有经验,我们的双眼缺乏对人和事的判别能力。我们只看到生活的表面,只看见平坦的大道,却从没有警惕或怀疑过,平坦大道的下面,可能有沼泽和陷阱。 在泪水中,我们感到了孤独无助和迷惘困惑,但我们没有堕落变质,因为我们看到人性丑恶的嘴脸,也看到了人性中闪光的部分。在品尝了世间冷暖之后,更懂得人间真善美的可贵和美好。 在泪水中,我们体验着自己的卑微的存在,咀嚼着我们的辛酸。我们知道无力改变这个世界,无力对抗造成我们痛苦的罪魁祸首,因为我们没有力量对抗邪恶。我们只有改变自己,使自己武装起来,才不会任人蹂躏。 我们承认,由于我们的无知和愚昧,我们犯了一些错误。但一个无知的孩子所犯的错误,是不该用道德评判标准去评判的,因为我们还不懂什么叫道德。虽然我们犯过一些低级的错误,但我们不承认我们是劣等人,我们和所有城里的人一样,是精神平等的人。人是社会的人,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文化教育和生活环境的塑造。所谓“性相近,习相远”。没有谁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的人。 假如有人说我们素质低,那么,帮助我们提高,正是那些素质高的人的责任。 二十多年过去了,回眸我们这些潮头者走过来的路,这条路上,仍然行走着许许多多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姐妹们。我们曾经体验过的生活,并没有远去,她们仍在继续品味着。作为过来人,我希望她们在走向城市的路上,少一些荆棘坎坷和泪水,多一些平坦和欢笑。希望她们遇到的每个城里人,都把她们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对待,让和煦的人性温暖,抚慰游子远离亲人和家园的孤独和苦涩。 让我们接受爱并施爱与这个世界吧。 第一卷 向往外面的世界 第一章 向往 一九八三年夏日的一天清晨,酣睡在山洼里的叶家湾村被此起彼伏的公鸡鸣叫声唤醒,迎来了静谧的晨曦。劳顿一天的庄稼人,睡一个香喷喷的觉,重又抖擞起精神,扛起锄头出门了。村里人的习惯,早起先出去干活,乘着天凉快,等太阳升高了,再回家漱口洗脸吃早饭。 叶春醒来时,发觉床上只有自己,姐姐和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起床了。家里静悄悄的。叶春猛然一阵心慌,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天已大亮了。 今天,对于叶春来说,可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她要动身去北京!去北京帮工! 昨天上午,叶春在茶场采茶。叶春今年十六岁,辍学在家务农已一年多了。她的身材单薄瘦削,梳着齐耳的短发,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和清秀的面庞。此时的叶春,她象一枚未发育成熟的青苹果,羞涩而腼腆。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的确良上衣,胳膊上挎一个篮子。茶场离叶春家很近,爬上西边的山坡就到了。茶场周边的村庄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了忙活山地农田外,就是到茶场采茶,挣一点零花钱。采一斤鲜嫩的茶叶,可挣得五分钱。一个季度下来,能挣几十块钱,就高兴得很。 茶园就在山坡上。站在茶园里,眺望东北两面一百八十度视角的地平线,铺满视线的是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屏闭了视线。土墙茅屋的村庄,就镶嵌在无尽的绿色之中。茶园里的茶垅,象一条条丰满的青龙,顺着山坡的走势,起伏延伸。 采茶的姑娘媳妇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如花般点缀在绿色的茶垅间,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在说说笑笑,有的默不作声,可她们的手都一样,在忙碌不停,象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采摘茶树上鲜嫩的叶片,然后把采下的叶片丢进手中的蓝子里。 升高了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敛净了叶面上的露珠。刚才大家排着队,称完了蓝子里的茶叶。叶春有些沮丧,每次都没有姐姐采得多,尽管自己一次次努力赶超她,但结果还是失败了。叶春吃完母亲送来的早饭,母亲拎着空缸子回去了。叶春离开人群,独自专注采茶。她不服气,怎么就是没有姐姐采得多! “嗨!” 突然一声大吼,把叶春吓了一跳。叶春抬头见是叶小华站在茶垅对面,正咧嘴嘿嘿笑呢。小华是叶春同村的同班同学,爱说爱笑,比叶春稍矮胖一点,梳着两条长辫子。她和叶春同时辍学务农。叶春问她怎么来这么晚,小华说是来找她的。说着,她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叶春看。叶春带着新奇的眼神,展开信封:这信可是从北京寄来的!一个月前,小华给同村的阿珍去了一封信,让阿珍帮忙介绍工作。阿珍是小华的邻居,她已去北京帮工半年了。自从小华把信发出去后,她们就一天天翘首盼望,等待喜讯的来临。一天天地等啊盼啊,终于,信来了。 “啊,都给你找好工作了!”叶春把信还给小华,不无羡慕地说。突然,叶春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我也跟你一起去!”小华激动地、兴奋地笑着说:“我找你,就是想让你跟我一起去。” 作出决定就这么简单,不需考虑、没有犹豫。未知世界的吸引,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向往,在叶春的心中象飓风锨起的大浪,以不可阻挡之势,淹没一切。小华手里的那封信,就是打开通向外面世界的钥匙。 两个女孩再无心采茶了,她们商定明早就动身。她们被人生中第一个伟大的行动计划而激动不已,心潮难平。 叶春十六岁了,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不久前的一天,大姐夫要去县城购买药品。大姐和大姐夫都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大姐夫骑着自行车,带着叶春,骑了三十里路。在县城,大姐夫带叶春看了一场轰动一时的电影《少林寺》。电影院里挤满了人。叶春站在后排的过道上,夹在人群中。看完电影,大姐夫去买药,叶春一个人在街上逛。叶春看到县城里有许多女人穿裙子,自己也心动,用兜里仅有的十块钱,买了一条裙子。 回家后,父亲为那条十块钱的裙子,训了叶春好几次。父亲觉得裙子没用,而且太贵了!母亲喜欢女儿打扮得漂亮,并没有批评叶春。在听到父亲训过几次后,母亲反驳父亲,说钱花了,东西在,总比你抽烟把钱抽没有了好!父亲被堵了嘴,不再吭声。 那条十块钱的裙子,从始至终没派上用场。在村上,没有一个女人穿裙子,叶春不敢穿,也不好意思穿,怕别人说闲话。当叶春还没走出这个村子的时候,村里人的习俗观念和评判标准束缚了她。几年以后,当大批的进城打工者从城里回来,穿裙子和牛仔裤,特别是牛仔裤,突出臀部的曲线,让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羞于目堵。但穿着时尚服装的人,不以为意,自觉是见了大世面的,根本连眼都不眨一下那些旧习俗的眼光。 除了去过一趟县城,外面的世界是啥模样,叶春不得而知。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是家里的一台旧收音机,那是住在县城的姑姑家淘汰的,送给了叶春家。收音机成了叶春姐弟精神生活的重要的部分。他们常常象螺蛳一样,贴在收音机旁听《杨家将》、《岳飞传》。收音机里每天都在说“北京时间几点几点整”,可北京跟叶春有何相干呢。在十六岁之前,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去北京。因为她生活的周围人,没人去过北京,没人谈论北京。北京,跟叶春的生活不产生任何联系,连远近的距离都不存在。北京在哪个方位,她不知道。虽然她上了地理课,可她的脑子是不存储这些信息的。 第一次被“北京”这个字眼触动心灵的,是不久前的一次走在邻居家的窗下,听到屋里人的闲聊。那位座中语响者,正津津乐道地讲述自己的北京之行的见闻呢。他说到故宫,说到金碧辉煌的皇帝的金銮殿。叶春当时感到很神奇,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北京,这个神秘莫测而又遥不可及的地方,从小到大只有从收音机里听到,突然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的口里吐出,太意想不到了! 昨天晚上,叶春全家人坐在堂屋里。在堂屋和里屋之间的门框上方,挂着一盏小油灯,灯火如豆,闪着昏黄的光。木讷寡言的父亲,只是抽烟叹气。母亲板着脸,说:“你还小,过几年再去吧。”当妈的是出于本能的保护意识,不愿让羽翼未丰的鸟儿离开自己的巢。实际上,她对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没有认识。她和女儿一样,只熟悉周围几公里的村庄。 “我要去!”叶春固执而坚决地说。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这一念头,坚硬得如同铁石一般,占据了她的心,使她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话。女儿的执拗倔强,令当妈的气愤。母亲沉默着,不再同叶春说一句话。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除了叶春外,她的姐姐弟弟和父母相继拿着扇子,出门纳凉去了。 第二章 离家 家里没有钟表,农村人都是看太阳的影子来估摸时间。叶春匆匆忙忙地洗脸漱口。她找了个红色的尼龙兜子,里面装着一身换洗的衣服。走出家门时,没有叮嘱,没有辞别。叶春把大门掩上,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养育她十六年的家。 叶春走出村东口,踏上朝露的田野。太阳还没露脸。脚边是一块连着一块的秧田,象一块块被切割的绿毯子。一尘不染的湿润空气,混合着秧田的泥土和禾苗的气息。 叶春的心被兴奋激荡着。她全然不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甚至连想象都不曾有过,就象是逛街赶集去一样,轻轻松松地往镇上走去…… 就是这条路,八年前,叶春八岁。春节时,两个姐姐去外婆家拜年,她们嫌叶春小,走不了十几里的路程,不带她去。叶春从没去过外婆家,她追在两个姐姐后面大哭。两个姐姐并没为叶春的哭喊而停下脚步,她们径直而去。叶春气得在后边哭喊,并把脚上的鞋子踢得飞上了天…… 现在,叶春长大了,终于能主宰自己的意愿了。可是,她的头脑是空白的,她还从来没有有意识地去思去想过什么,一切都是本能的反映,一如八年前,追在姐姐们身后,哭喊着要去外婆家一样。这种生理的年龄在不断增长,而精神年龄仍处于幼稚无识的状态,这是跟父母的素质有关的。叶春的父母不识字,没文化,只会整天埋头干活,不会跟子女沟通交流,更谈不上向子女传授人生的经验了。这样的父母养孩子,就象养小猫小狗一样,让他们吃饱穿暖,就算尽责了。 当叶春离开村子,走在去往镇上的路上时,叶春的母亲正在东边的山坡上的地里锄草。她停下锄头,扶锄伫立,远远地注视着她那不谙世事的女儿。叶春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上衣,在绿色的植物背景上,向东方移动。母亲气恼女儿的不听话,可她离去的身影还是牵动着她的心。虽然女儿在她心里不象儿子那么重要,可毕竟女儿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过家,她现在突然要去遥远的陌生的地方,母亲的心里揪心难受。叶春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红点走出了母亲的视线。母亲看到,女儿从始至终没回一下头。母亲叹了口气,没心思锄草了,于是她扛起锄头,向村里走去。 在东边山坡的岔路口,小华已等在那里。小华住在村北端,叶春住在村南头,她们约好在岔路口聚合。村里没有通往镇上的公路,只有走田埂小道。 “你妈同意你去吗?”叶春问。 “同意。她巴不得家里少一个人吃饭,少一个人睡觉呢。”小华家有五个姐妹,她排行老三。 “我妈从昨晚就不理我了!” “不让你去呀?” “嗯。” “那给你路费了吗?” “我昨晚去我大姐家了,我跟她要了三十块钱。” “她知道你去帮工吗?” “知道。我告诉她了。” 她们俩说着话,一前一后走在田埂小道上。广阔的田野,恬静、清爽、安详。走过东边的山坡,面前的村庄就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的所在地。叶春和叶小华从这所学校辍学已一年多了。她们离开学校时,连初中二年级还没上完。上学时,她们是有名的疯丫头。有一次,她们俩旷课去十里远的镇上,到照相馆照相。那几年刚时新照相,对于从小到大没照过相的农村孩子,照相是件新鲜而有趣的事。特别是女孩子。那几年,镇上的照相馆生意火暴,经常要排队。在农村,有点社会关系的、有点背景的、有点身份的人家里,墙上都会挂有相框,少的一个,多的挂上三个四个的。这跟城里人墙上挂字画的效果一样,一方面供自己和其他登门造访者欣赏浏览,另一方面也是主人的一种自我炫耀。女生们拿照得的照片,互相传阅,然后当宝贝似的,互相赠送,珍藏起来。 还有一次旷课,叶春和小华,还有另外两个女同学,不上课,躲在校园外的麦地里玩。她们坐在麦地里,嘴里嚼着带浆的嫩麦粒,象嚼口香糖似的,然后把面筋吐出来,放在手心里搓。搓上劲以后,置于掌上,它会自动回劲,象一个蠕动的软体虫。女孩们拿扭动着的“软体虫”,互相吓唬嬉闹。 接连旷课的结果,学习的成绩跟不上。班主任老师是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严厉地批评了叶春和叶小华。叶春觉得很没面子,加上学习成绩差,学习成了受罪的苦差外,已丝毫没有快乐了。叶春一堵气,放学后,扛着板凳回家了。小华见叶春扛板凳,她也扛起板凳,随叶春一起离开了学校。 辍学在家的叶春,她那不识字的母亲,一句批评和督促她上学的话也没有。在她看来,女孩子认几个字就不错了。自己不识字不也照样吃饭吗。再说女儿是人家的人,早晚要嫁出去的。叶春倒是被父亲斥责了几次,他叫叶春继续上学去。没有文化、不擅言辞的父亲,讲不出任何应该上学读书的道理来。叶春的爷爷曾是私塾先生,他教别人的孩子读书,却让自己的儿子大字不识,只会种田。叶春并没见过爷爷,爷爷得肺结核,早就死了。虽然父亲不识字,也许是他那骨子里的文化人的血脉,使他对读书怀有崇敬之情。 父亲斥责女儿去上学,在一旁的母亲却不以为然。家里说了算的角色是母亲。受到母亲的袒护,父亲的斥责在女儿的心中就失去了威严。辍学在家的叶春,帮父母干农活,农闲时去茶场采茶,任劳任怨,从没后悔离开了学校。 一个小时后,太阳象个捉迷藏的孩子,从房屋和树冠的背后,露出调皮的红彤彤的脸。叶春和小华来到镇上的汽车站。所谓汽车站,只是狭窄的马路边聚着一些人,等候着县城开往省城的汽车,路过小镇。 正在人们等得焦急之时,从县城开过来的长途车,悠然驶进车站。不到五分钟,汽车塞上路边等候的人们,又晃晃悠悠地启动,朝着合肥方向驶去。 第三章 旅途 长途汽车上挤满了人,叶春和小华被挤在汽车的过道上,动弹不得。汽车在山道上起伏颠簸,她们就随着别人的身体一起前倾或后仰。 长途汽车驶入省城的长途汽车站时,已十二点多了。省城的汽车站离火车站很近,一打听,走几步就到了。火车站的售票窗口排着长队。 叶春排在购票人的队列中,心里不由感叹:出门在外的人真多! 离开售票窗口,叶春和小华各拿一张车票在手里端详,这是平生第一张火车票,票价是十九元二角。 离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着呢。两个人都喊肚子饿。从早上出门,一直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广场对面有许多家卖小吃的摊位。叶春她们每人吃了一碗馄饨和两个茶鸡蛋。 傍晚时分,开往北京的128次列车,缓缓驶出火车站。车厢里的广播喇叭正播着轻松欢快的音乐。列车播音员用她那甜美清脆的嗓音,播报着餐厅晚餐的菜单。听着轻松的音乐,叶春舒了一口气。从检票口到登上火车,这个短暂的过程,紧张得象打仗,人们奔跑呼喊,争分夺秒,惟恐上不上火车。叶春她们第一次出门,见别人跑,也跟着跑。进了车厢后,人们你推我挤,抢占行李架。等叶春坐下后,发现那些奔跑得大汗淋漓的,都是和自己一样,没什么出门经验的农村人。 叶春和小华进了车厢,看见空座就坐下。可不一会儿,就有一对穿着体面的、儒雅的中年夫妇,从容地走到叶春她们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座位是他们的。叶春不解地拿出车票,说我们也有票呀。对方不屑地说,你那是站票。叶春羞臊得脸绯红。她们赶紧起身给人家腾座。她们只得站在车厢的过道上,还要不断地给过往的乘客让路。 叶春看着车窗外移动的景物,远处的房屋和树木在缓缓移动,而近处的树木快速从眼前闪过。远景和近景,在大地上盘旋着、变幻着…… 几个小时后,天完全黑了。窗外的景物淹没在茫茫夜色中,只有把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才能看到夜幕下,点点闪烁的灯火。车厢内,汗臭味,烟味,臭脚丫子味,混合成污浊的空气。 前几个小时,叶春还为第一次坐火车,感到新鲜和兴奋,可几个小时以后,困倦、疲惫、焦渴,统统包裹了她的身心。她从小到大,都随她的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熬夜的习惯。时间,让她感到难耐的漫长! 奇怪的是,身体离家越来越远,而思绪却习惯地回到旧巢。叶春想着家里,想着此刻,家里的人都已睡着了吧。她想着自己每天睡的床,那是妈妈、姐姐和她睡的,今晚却少了她。要是能喝一碗稀粥,睡到她每天睡的那张床上,那该多舒服啊! 刚上火车时,让叶春她们腾座的那对中年夫妇,从他们干净得体的衣着,滋润的脸和白皙的手来看,大概是知识分子或干部吧。叶春打量着他们。就见那男子用刀子娴熟地削苹果,那削下来的苹果皮不断,长长地垂着。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旁边的女人。女人头也不抬,一边看杂志,一边吃苹果。当女人露出细白的牙,开始咬苹果时,叶春把目光移向别处……其他座位上的乘客,有的嗑瓜子,有的在抽烟喝茶。叶春条件反射一般吞咽着唾液。在自己焦渴和讥饿的情况下,看着别人吃喝,是一件痛苦的事。叶春她们是第一次出门,没经验,连个水杯都没带。她们不再说话,出门时的轻松早已无影无踪。疲惫的身心,任奔驰的火车,把她们带向遥远的北方…… 半夜里,那位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妇女,扯了一下叶春的衣袖,让她在自己的座位边缘坐下。叶春不会说“谢谢”这类礼貌用语,只是感激地冲她笑笑。刚坐下一会儿,叶春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咕咚”响,把叶春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一看,这一看,把她羞得不敢抬头:原来是她自己睡着了,身体失去平衡,因而倒在地板上…… 第四章 初来乍到 列车行使了十八个小时,终于在悠扬的乐曲声中,进入了北京站。 北京象大海一样,深邃博大,敞开胸怀接纳百川。北京站是入海口。人流象涌动的潮水,从出站口泻出,象一条河流,汇入大海。 午后的北京站广场,在烈日的暴晒下,象个烤炉。天上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呼啸奔驰的汽车,折射着刺目的强光,使人挣不开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汽车穿梭,汇成一个喧嚣嘈杂的世界。 走出站口的旅客,肩背或手提着行李,有的奔向出租车,有的奔向地铁口,有的走向汽车站,他们没有犹豫,目标明确。 叶春和小华站在广场前发呆,不知朝哪个方向走? 北京,这就是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北京! 身心惧疲的叶春,已无法感受北京的魅力和精彩。矗立眼前的城市,是坚硬的、庞大的、冷眼旁观的怪兽。叶春只感到陌生的恐慌和茫然。 渴,真渴呀!真想在阴凉的树阴下,喝一缸凉水,然后躺下! 可不行啊,阿珍在哪里?茫茫人海,匆匆而过,谁能告诉她们,该怎么走? 问人吧。叶春说。没时间磨蹭,小华忙把揉皱了的信封掏出来。她们还不会说普通话,只能在问路的同时,把信封上的地址出示给人家看。谁上前问呢,她们互相推,谁都怯生。最后决定,她俩轮流去问。 问过好几个人后,得知应去广场对面乘坐10路公共汽车。 穿越马路,对于这两个乡下的女孩,真是个惊险的过程。左右穿梭的汽车,让她们胆怯,令她们望而却步。她们互相拉扯着,刚往前走几步,又退缩了回来。她们不知道先看左边后看右边,更不知道应走人行横道。等了一个空档,她们赶紧冲过去。心在狂跳不止,象是穿越一条满是鲨鱼的河流。 当10路公共汽车经过天安门时,听到售票员报出站名,叶春和小华好奇地注视窗外:天安门,毛主席,这是多么熟悉和亲切啊,从小就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今天终于亲眼看到了!天安门,象个捻熟的故人,见了他便油然生出一股亲切和了却心愿的无憾之感来。 在西单,叶春她们换乘22路公共汽车。汽车上,叶春努力想听懂售票员的话,可就是听不懂,觉得售票员说的话太快了。当叶春买票时,她听懂了售票员的话,“你们坐反了,这是去前门的;去小西天,下车过马路,到对面坐车去。”等汽车停下,叶春和小华赶紧下车。傍晚,叶春她们走在一片楼群里。她们每走几步就要问人,一路上也不知问了多少人。最后,终于走到要找的那栋楼下,叶春和小华相视而笑,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 带着满怀的希望,敲响了与信封上门牌号相符的那扇门。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阿珍!叶春和小华经过长途旅行,如同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寻到了亲人一般,让她们喜出望外,兴奋得惊呼起来:“天啦,可找到你啦!”阿珍忙制止她们的叫嚷,让她们说话小点声。阿珍胖呼呼的,满脸雀斑,她没有表现出见到同村伙伴的喜悦,而是微蹙着眉头,鼓着腮帮子,嘟哝着:“我叫小华来,你怎么也来了!”阿珍说着,把她们引到楼下的门洞口。叶春感到没面子,没吭声。小华忙接过话说是她叫叶春来的,要不一个人不敢来。阿珍不再说什么。但她脸上的木然表情,让叶春的兴奋迅速冷却。阿珍让她们在门洞处呆着,她自己反身上楼。一会儿,她端着一缸子凉水下来。 叶春蹲在地上,接过缸子喝了几口水,然后把缸子递给小华。离开家的两天来,忍受着疲惫和饥渴,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就是这番情景!叶春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低下头,努力抑制自己的伤感情绪,她不敢抬头,她怕她们看见她眼里的泪。 夜幕下,北京沉浸在灯光中,变得神秘柔和了许多。夜晚的北京,不再酷热难当,一栋栋楼房的窗口,亮起了灯。忙碌一天的人们,象鸟儿一样,陆陆续续地归巢了。那一扇扇窗口的灯光,相比白日的烈日光线,真是温馨而宁静,令人充满渴望和想象。 叶春和小华在楼群里的花坛边坐着,等着阿珍忙完活来找她们。她们实在不明白,城里人的生活领地为什么如此神圣不可侵犯。要是在农村,谁家来了人,还是一件热闹和高兴的事呢。 阿珍过来时,带了几个包子和一杯水。叶春和小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已经顾不上伤感和自怜,讥饿感和疲惫感代替了一切。 之后,阿珍送小华去工作的人家了。阿珍回来后,叶春紧张胆怯地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她雇主的家门。 第五章 毛遂自荐 午后的楼群里,没有什么行人,很寂静。 叶春站在树阴下,一脸的彷徨和无奈。来北京已经三天了,还没找到工作。照阿珍的吩咐,叶春白天不能留在她那儿,不能影响她的工作,因为她工作的人家,有个整天在家的老头子。 短短的几天,叶春原本红润的面庞,已变得瘦黄,特别是眼睛,离开家时,那是青山绿水般清灵透澈,那眼神如同无忧无虑的、自由翱翔的小鸟。现在,鸟儿折断了翅膀,只能扑愣翅膀,却飞不上天空了。 累,整个身心的累啊! 渴,总想喝水。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长大,乍到北方,怎么喝水也不解渴! 北京离家太远了,要不然的话,叶春早就跑回家了。离开家的经历,是不曾设想的。叶春还没给家里写信,她希望找到工作以后再写。 这时,叶春看到前面不远的树阴下,有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车上坐着小宝宝,象是在哄孩子睡觉。 叶春鼓起勇气,走向那个推着孩子的女人。 “大姐,您需要人看孩子吗?”叶春直截了当地问。 叶春回避用“保姆”或“小阿姨”这样的称谓,特别是“小阿姨”简直是羞辱。在叶春的老家,称“帮工”。叶春觉得还是老家的称呼好接受,不带歧视。 女人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叶春,她没有直接回答叶春的问话,而是从她自己的思路出发,问: “你是哪里人?” “安徽 ”。 “多大了?” “十八。” 叶春怕人家嫌她小,故意多说了两岁。 “你跟我来。” 女人说着,抱起孩子,收起小推车。叶春主动帮着拿小推车,跟在女人后面。 进了一个楼门,上到三层。女人抱着孩子先进屋去,让叶春在外面等一下。几分钟后,女人招呼叶春进去。叶春走进屋,看到一个壮实的男人,正背窗临门地坐在椅子上。男人不苟言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叶春。叶春有点畏怵,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心在砰砰直跳。男人象警察查户口一样,问着叶春的来历。(后来,叶春知道他确是警察。) 询问过了来历,开始谈工作和工资。工作是看半岁的男孩,小名叫胖胖。工资是每月十五元。孩子的妈妈快休完产假了。不过,她不会马上上班,她要带着叶春熟悉一段时间。 叶春心中暗喜,自己终于有了落脚地,至于工资多少,那倒无所谓了。 晚上,女主人李云带着叶春去澡堂洗澡。乡下人进城,城里人让乡下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进了澡堂,叶春被眼前的景象惊骇住了!在穿衣间里,年老的和年少的女人们,裸露着白花花的身体,旁若无人一般,全然没有半点羞臊。叶春的血液直往脸上涌,她感到脸热心跳,羞死了! 在叶春的老家,女孩子自打小时候穿上死档裤,身体就是隐秘的。就是在去年,叶春第一次来了月经,很慌,很紧张,却不好意思对姐姐和妈妈说,自己偷偷地处理。叶春上初中的时候,看了生理卫生的书,知道一点。农村姑娘不仅身体隐秘,就是外在的身体曲线,都觉得羞死了。女孩子们到了青春发育期,乳房凸显,就要穿紧身的小褂,束缚住隆起的胸部。 李云从容地脱着衣服,她把脱下的衣服扔进一个带锁的小柜子里。她脱完了内衣,叶春刚脱下外衣。李云催促道:“快点!”最后叶春把内裤脱下时,她感觉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聚焦,使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慌慌张张地用双手捂着胸前,急忙钻进源源不断地流淌着的水帘之中…… 洗完澡,出来时,叶春不那么紧张了,她发现谁也没有特别注意自己。她很好奇地看着周围的裸体女人们。叶春看到城里的姑娘媳妇们,谁也不穿束胸小褂,她们穿的胸罩不是用来束缚隆起的胸部,相反,是为了托起胸部,为了向前更突出。叶春不由感叹:农村和城市的差别真大呀! 叶春带着好奇的眼睛,来到北京,看到了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汽车,而今晚,她看到了这个城市最内在、最隐秘的一面。 第六章 开始工作 叶春一觉醒来,看到月光从窗口泻进来,静静地落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和地面上。她爬起来,拉亮了电灯,一看座钟,才凌晨三点钟。她重又拉灭了电灯,重又躺下。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街上的路灯还没灭,叶春就拎上一个小木盒,里面装两个空奶瓶,去奶站换牛奶。奶站离家有一站地。取牛奶的人,按先后顺序,自觉地排队。 叶春怕起晚了,换不上牛奶,常常是一觉醒来是凌晨两点或三点。躺下吧,又不敢睡着了,怕睡过了头。 叶春重又爬起来,走到窗前,仰脸看着窗外的月亮。圆圆的月亮,象妈妈的脸,在慈祥地注视着叶春。叶春每次看见月亮,都感到亲切。身处陌生的地方,只有这月亮是故乡的月亮! 叶春拧亮台灯,找过纸笔,开始写信。工作已经好几天了,还没有给家里写信呢。叶春的家信写得很短,没有详细描述来北京的经过,只说已经工作,一切都好,请父母放心。对北京的感受只有一句:北京不是天堂。 多么简单,叶春竟把北京和天堂联系起来了。可见,在叶春来北京之前,虽然没有把北京的生活想象得具体化,但也足见她把北京想象得美好了。 叶春从奶站取回牛奶后,就取出一瓶牛奶倒进奶锅里,把它煮开,凉上,等胖胖醒了喝。然后,她把昨晚的剩饭加上水,煮成稀饭,再把馒头和花卷蒸一下,早饭就准备好了。 六点钟,胖胖的哭声准时从关着的门里传出来。孩子一挣开眼,就哭,就要喝牛奶。胖胖的父母打开房门,叶春赶紧把牛奶瓶递过去。 胖胖的爸爸孟达吃完早饭就去上班了,他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白天,叶春和李云在家看胖胖。上午,叶春要洗尿布,洗衣服,收拾房间,洗奶瓶,煮奶瓶,给胖胖煮菜水或水果水。然后,给胖胖喂钙粉和鱼肝油。本来没有多少活,却忙得团团转。刚开始做这一切,叶春没一点眼力,她象个机器人一样,听任李云的指使。叶春在家很少干家务活,即使干,也是照妈妈的吩咐去做。现在,要是李云不提醒她,她就不知干什么。又不好意思坐着休息,站着又手足无措,很别扭! 九点钟,叶春抱着胖胖到楼下玩。这时候,她才感到轻松自在,象松了绑一样。楼区的花园里,几个抱孩子的老乡聚在一起,用家乡话聊天,说说笑笑,东拉西扯,互相打听家住哪里,工资多少,主人好不好,等等。都是身处异地他乡,自然彼此亲热。 人的本质是孤独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什么把人分成群的呢?那就是一个“共同的东西”来把人连接起来。共同的血缘,连接成亲人;共同的利益,连接成合作伙伴;共同的兴趣爱好,连接成朋友;共同的理想,连接成战友……而叶春她们这群人,她们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远离亲人的共同处境,把她们连接成拥有共同话语群的老乡。 要不是能跟老乡说说话,叶春简直闷死了。她和胖胖的父母,除了工作上的交待,没有任何交流。第一天彼此是陌生人,一个月以后,仍是陌生人。叶春不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们也不关心这个保姆的心理感受。他们从不问叶春是否想家,是否适应等。没有。在家时,是父母的孩子,出来了,就是干活的保姆。李云并不严厉,但也不和蔼,话很少,是个沉闷的人。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叶春不知道,也不敢问。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是在他们彼此称呼时,叶春听到的。 午后,胖胖睡着了,叶春也可以休息一会儿。等孩子一醒,又开始忙碌了。先是喂菜水,然后是蒸鸡蛋羹。稍后,又要喂苹果泥。吃饱喝足,叶春抱着他下楼玩。胖胖能吃能睡,长得白白胖胖的,抱他一会儿,胳膊都酸了。 晚上,孟达回来做饭。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叶春见了,心里总是怵他。叶春把菜洗好切好,孟达炒菜。孟达炒菜时,叶春站在旁边看,学。叶春切菜时,有几次把手切了。有两次洗碗,把碗和盘子打碎了。叶春很紧张,怕挨说,还好,胖胖的父母没说什么。 一天下来,叶春觉得自己象个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辫子抽打着。叶春觉得身也累,心也累!一天一天的日子,掰着手指头,熬着。一个月下来,比家乡一年的时间还要长。在家时,叶春无忧无虑,从来都没感到时间这个东西的存在,而现在,只要醒着,时时刻刻都感受着它枯燥乏味的存在。 第七章 老乡重逢 星期天上午,有敲门声。 叶春打开门,惊喜地看到阿珍站在面前。分别一个多月了,有太多的话要说,可一时激动,却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阿珍出来时间长,见识多,她大大方方地走到胖胖的父母面前,向他们问好,并提出让叶春休息一天。胖胖的父母同意了。 来到楼下,叶春象出笼的鸟儿,轻松快活。一个月以来,这是第一次休息。叶春迫不及待地打听小华的情况。阿珍说小华在第一家干了十五天,被人家辞退了,嫌她不会干活。后来又找了一家,是看孩子。阿珍说去看小华,叶春兴奋地说好。一边走一边说,叶春说也不知家里的稻子黄了没有?阿珍说不晓得。 她们走到北太平庄,乘302路公共汽车。上车的人很多,她们在车门口挤散了。一个在前门上,一个在后门上。车厢里人挤人,她们被固定在各自的位置。叶春给自己买了一张票,没给阿珍买,怕她在前门买了,自己再给她买就买重了。可叶春心里又不踏实,又怕阿珍没买票。叶春远远地看着阿珍,却又不敢大声问她。夹在这些时髦的北京人中间,本能地产生压抑和自卑感。要是大声叫嚷,必然招来别人鄙视的目光,叶春没勇气承受这种心理压力。 快下车了,叶春紧张地看着阿珍,见阿珍沉着地站在车门口,她心里又有些放心。可毕竟只给自己买了车票,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又固执地侥幸地希望,不会有事。 到站了。车门打开。叶春随着别人的脚步下了车。可一看前门,糟了,阿珍被售票员叫住了。售票员下车查票。阿珍没票。叶春赶紧走过去,阿珍眼巴巴地看着叶春,寄希望叶春能解救她。可叶春手里只有一张票。阿珍知道无望了。阿珍突然转身就跑,怎奈售票员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阿珍拼命挣脱,可不行啊,后门的售票员和司机都下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揪住了阿珍。 “不买票还想跑!老实点,罚五块钱,不然就把你带到车队去!”女售票员气喘吁吁地说。 叶春害怕了,赶忙从兜里掏出五块钱,交给了售票员。 公共汽车开走了,也带走了一车人或同情或鄙视的目光。 叶春松了一口气。阿珍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子尖上都是汗珠子。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边走边骂售票员,似乎只有这样骂一骂,才能心里平衡一些。阿珍没有埋怨叶春没给她买票。叶春拿出五元钱,为阿珍解了围,心里也就不再愧疚。 农村人刚进城,千万不要心存侥幸逃票。城里人可以大摇大摆地蒙混过关,而农村人的形象气质和衣着打扮,太显眼,太另类,分明在提醒售票员,这是需要“特别关注”的对象。 叶春和阿珍走到一片灰色的楼群里。在一栋楼前的石凳上,坐着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手里抱着孩子。在她们旁边不远处,有个小孩,正蹲在地上玩。那抱孩子的不就是小华吗。叶春激动地叫喊起来。小华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惊诧地抬起头,看见阿珍和叶春向她走来,激动得欢呼了一声“哎呀!”,又惊又喜,忙起身向她们迎过去。叶春和小华到一起,脸上的笑容象盛开的花朵一样绽放。小华说:“真想不到你们俩来了!”叶春和小华忙互相询问彼此工作的情况,东家人好不好。叶春说小华瘦了。小华说能不瘦吗。吃饭吃不饱,因为孩子的奶奶做饭,每次只做一点。晚上,小华还要带孩子睡觉,夜里还要给孩子把尿。这孩子烦人着呢,把的时候不尿,放床上就尿。孩子奶奶老批评小华睡得太死。叶春问那孩子的父母怎么晚上不带孩子睡觉?小华说孩子的父母工作在外地,平时不回来。 聊了一会儿,阿珍提议,让小华上楼请假,一起去动物园玩。小华一听说行,抱着孩子飞快地上楼去了。 小华请了假,从楼上下来。她们三个人一路往车站走。经历了一段闭塞和孤独的生活,再次相见,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久别重逢的快乐,那心情象放飞的鸽子,在扑闪着翅膀,腾空飞翔。她们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 傍晚,叶春她们才从动物园出来。小华让叶春跟她上她那儿,在她那儿住一晚上。叶春说这行吗,那小孩的奶奶会同意吗?小华不以为然地说,她不同意我就不干了!说着,小华叹了口气,说真想回老家去。叶春从心底里不愿回胖胖的家,能和小华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就这样,阿珍独自回雇主家去了,而叶春跟小华走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叶春才回到胖胖家。 叶春敲了几下门,等待着。门,纹丝不动。一会儿,叶春再敲,门,仍是冷冷地挡在叶春的面前。叶春有些纳闷,怎么回事呢,明明听到屋里有脚步声,为什么不开呢?叶春反复敲,门就是固执地紧闭着。叶春觉得没希望了。 怎么办?叶春突然想到居委会,抱着胖胖玩时,经常经过居委会门口。 进了居委会的平房小屋,叶春看到一位胖大妈正坐着看报纸,见叶春进来,抬起头,眼睛从老花镜的上边看着,问:“有事吗?” 叶春未语泪先流,哽咽着说:“大吗,您帮帮我吧!” 叶春就把昨天出门到今天回来的经过说了一遍。胖大妈听了,叹口气,说:“你们在家是不是没饭吃?非要出来干这个!”叶春一听这话,顿感无比心酸,泪如泉涌。叶春想着自己在家时,不仅有饭吃,而且活得快乐无忧。早知来北京受这份罪,打死也不来!离家后的种种心酸,一起涌上心头。泪水的闸门一经打开,想收都收不住了! 叶春哭泣着,走在胖大妈的后面。胖大妈爬楼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到了胖胖家门口,胖大妈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李云的名字。门开了,胖大妈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叶春站在门外等着。一会儿,胖大妈出来了,门在她身后重又关上了。 胖大妈一边下楼,一边说:“你昨晚没回来,把他们吓坏了,以为你出事了。他们把你东西送到派出所了。你明天到居委会来拿东西吧。”叶春不再哭泣,事情明白了,一切也就结束了。胖大妈不无同情地说,:“这么小出来干嘛,还是回去吧!” 第八章 回家 第二天晚上,叶春和小华坐在开往合肥的127次列车上。本来叶春是跟小华打招呼,告别一下的,没想到小华也把工作辞了,非要跟她一起回家。 列车启动了,缓缓滑过站台,送别亲友的人们招着手,从车窗口消失了。 叶春趴在列车的茶几上,脑袋枕着胳膊,脸侧向窗外,一副沮丧的神情,看着窗外移动的楼房、街道、车辆,北京,过眼云烟般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当初迈出家门时,怀着对未知世界的美好憧憬,曾让她多么激动啊!现在,回家,心疲神伤! “以后,我死也不来北京了!”小华赌咒发誓地说。 叶春没说话,她懒得说。她不知自己以后是否还来北京,但她隐隐地感到,以后会怎样,现在说不清。现在用话把以后说死,那是不现实的。 傍晚时分,叶春站在东边的山坡上。眼前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家。叶春和小华在路口处分手了。 叶春在路边坐下。家就在眼前,不用着急了。她俯视着山洼里的村庄,她看见了自己家的房顶和门前的两棵大榆树。叶春觉得奇怪,家乡怎么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好象走了很久很久似的。身在北京时,感觉家乡遥远得好象不在同一个地球上,是那样遥不可及!叶春只感到了自己身边看得见的存在,而遥远的家乡,好象一切都停滞了,不在生活了。看到眼前活生生的画面,叶春笑了。她这才明白,不管是北京,还是家乡,人们都在同一个日出和日落之间忙碌着,生活着。 这时,夕阳象个红色的气球,落在西边的山坡上。叶春看着“红色的气球”,看着沉静的村庄里袅袅升起的炊烟,田埂路上,晚归的村民,牵着牛,悠然地往村里走。田间的早稻已收割,绿油油的晚稻秧苗已铺满稻田。叶春看着眼前的景象,出神发呆。她想象着,要是现在用手指点一下“红色的气球”,它会飘起来的吧!太美了!她被眼前的村庄、田地、夕阳的恬静安详深深地感动了!这田园诗般的画面,这远离尘嚣的宁静和谐,让叶春的精神感到熨贴和温暖。她想,自己离家前怎么从来没发现它们是如此之美呢! 一个人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是感受不到那种人与自然溶为一体的满足的! 叶春目送着太阳静静地滑落到山的背后去了。山坡变得凝重起来。 叶春起身向村里走去。 叶春悄悄地跨进门,给全家人一个意外的惊喜!叶春妈正在房里叠衣服,听到叶春的声音,忙从房里跑出来,两手拉着叶春的两只手,在堂屋里欢跳地转了三圈。母亲笑着,看着,并不忙于说话。叶春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母亲对自己如此亲热、如此激动过。可见母亲在叶春离开家的这些日子里,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女儿的。看到女儿完好无损地回来,她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叶春说想喝稀饭,母亲赶紧去厨房。晚餐很简单:咸菜和稀饭。叶春家的家境在村上算是殷实之家了,偶尔晚上有盐炒饭,那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端出去吃的,怕别人眼红嫉妒,那岂不是在过“地主”般的奢侈生活吗。 叶春坐在板凳上吃着晚饭,姐姐在旁边很好奇地问这问那,想了解叶春在北京的情况,但叶春轻描淡写地敷衍着。她不想提在北京的生活,那太没面子了。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回来的人,都只说好的一面,光彩的一面,绝不提在外的尴尬和挫折呢。 这时,有邻居经门口走过,看到叶春,打趣地说:“哟,叶春回来啦。北京是不是天堂啊?”叶春没答腔。说话的是村中的一个英俊的初中生,因家境贫困,不久前刚从人贩子那里买了一个老婆。叶春有些气恼家人,怎么把自己信上的内容,在村里广为传播呢。一时,邻里相闻,都聚到叶春家门口看热闹。从北京回来,这在进城打工还没形成潮流时,还是寥寥无几的时候,是令村里人感到新奇的。大家在叶春家门口七嘴八舌,议论着张三李四,某村谁走了,某村谁回来了。 叶春躲进了房里,她觉得自己很狼狈,没有什么可以在邻居们面前炫耀的。 家,真好!身心完全放松,就连放屁都是自由的。 第九章 再次离家 叶春一觉醒来,看到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四周寂静,窗外的蛐蛐们不知疲倦、无休无止地唱着小夜曲。整日操劳的母亲,此刻正在熟睡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也不知几点了。为了不惊醒妈妈和姐姐,叶春轻轻地下了床。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提上昨晚已准备好的尼龙兜子。她把堂屋的门闩轻轻拉开,门外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进来,她走了出去,没再关门。 圆圆的月亮,象个守夜神一样,静静地挂在天上,俯视着广阔的田野和村庄。夜阑人静,大地沉静深邃,安然酣睡在月光的怀抱之中。 叶春走在田野上,心里紧张害怕。她一个人从来没走过夜路。她总感觉后背发紧,回头看,后面什么也没有。她自己告诉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可还是一边走一边往后看。她边走边看月亮,有月亮相伴一块走,她觉得自己不孤单。月亮象是她的保护神,给了她战胜恐惧的勇气。 叶春在东边山坡的路口停下,坐在路边。她要在此等候同村的伙伴小英。她们约好在此集合,一起去北京。 在叶春的身后不远处,散落着几座坟墓。如果不是叶春去过北京一趟,她是断不敢坐在坟墓旁边的!从小到大,不管是冬天那昏暗的油灯下,还是夏日那繁星满天的夜空下,大人门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话题,是那些奇奇怪怪的鬼故事,讲鬼故事的人都是一流的口才,讲起来都是绘声绘色,扣人心弦,如临其境,让人感觉鬼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无处不在。叶春在听那些鬼故事时,虽然紧张害怕,但又难以抗拒鬼故事的吸引力。叶春听鬼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可过后,当叶春独处时,可就遭罪了!那些鬼就全冒出她的心头,折磨她的心灵。每当叶春一个人去水塘边,照妈妈的吩咐洗抹布或洗碗洗锅时,赶上水塘边空寂无人,她的心就紧张起来。她会一边洗,一边观察水面的动静,她怕水鬼突然从水底蹿上来,把她拖下水……这些恐怖的想象,使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匆匆洗完,快步离开水塘。离开水塘一段距离,象是逃脱了一个危险的处境,她才松了一口气。晚上睡在床上,想象着床下有鬼在潜伏着……还好,叶春家的小油灯,从天黑点到天亮,而且蚊帐一年四季挂着。叶春活了这么大,一直与鬼搏斗,与鬼纠缠。 叶春到北京以后,发现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没有鬼的存身土壤。孩子们也听不到大人门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莫非是鬼偏爱穷乡僻壤,还是愚昧的头脑制造了鬼的存在?叶春开始怀疑鬼的存在。她羡慕城里的孩子,没人给他们讲那些恐怖的鬼故事,他们的头脑里装的是童话故事,他们的头脑里是光明的、纯净的、美好的,没有小鬼纠缠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被薄薄的云层覆盖,大地上的景物轮廓模糊起来。叶春也不知坐了多久,还不见小英的身影。又一次去北京,她心里没有了第一次出门的兴奋和激动。相反,她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不去不行吗? 从北京回来已经一年多了。这些日子,叶春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回到过去,回到离家前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回忆的日子了。以前,她身在这个山洼里,这儿就是她心中整个世界,而从北京回来后,她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人们在过着另一种生活。去北京之前的生活,那是一种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混沌境界,没有思想,只有本能的意识。本能意识象不生根的云,漂浮在头脑的天空,一阵风吹过,云无影无踪。现在,这种境界被打破了,叶春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不懂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的心!家,她呆不住了! 叶春为什么要偷着走呢?因为第一次回来太狼狈,不好意思再向父母提出去北京。刚从北京回来时,乡村的宁静自然,曾让叶春那疲惫的身心,得到莫大的安慰,但和以前不同,离家前,她安于自然生活,她是自然的一部分,而现在,她体验和目睹了城市的生活,那是一种喧嚣的、沸腾的、漩涡的、缤纷的、精彩的、丰富的、五光十色的生活。见识了那种生活,再在农村生活久了,那如静止的湖水一般的生活,简直令人窒息。家还是原来的家,可叶春已不是原来的叶春了。 这时,一个身影走过来,正是小英。叶春站起身,两个人一起向小镇方向走去。。。。。。 天蒙蒙亮,叶春的家人还在睡梦中,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叶春家的窗前喊道:“大婶,你家叶春在家吗?” “在家呀。”叶春妈被唤醒,忙应道。她刚说完,一侧脸,发现床里头是空的。她急忙起床,来到堂屋,看到大门是敞开的。小英妈站在门外,说:“小英昨晚说要和叶春一块去北京,我还以为她是说着玩的呢。” “这个死丫头,招呼不打就跑了。”叶春妈气恼地说。 在小镇的汽车站,叶春和小英正在路边等车。突然,叶春妈阴沉着脸,出现在她们面前。叶春有些窘,毕竟是偷着跑出来的。 “你跟我回去!”叶春妈怒斥道。 “我不回去!”叶春倔强地说。 叶春妈没再说一句话,她愤然转身离去。叶春看到妈妈在转身的刹那,她眼里的泪快掉下来了。叶春看着妈妈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了,心里有些难过!但她不想回去。 第十章 走进工人的家 十月的北京,秋高气爽。 叶春再次来到北京,眼前仍是这副景象:川流不息的汽车,熙熙攘攘的人群,北京象个永不停歇的庞大的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不一样的是叶春的心情。虽然离开家时很坚决,可前面的路,一切都是未知,她心里很茫然。偌大的城市,茫茫人海,何处是她安身的地方?当列车越来越近地驶入北京站,叶春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 这次偷着出来,身上只有十块钱。她不好意思再向大姐要钱去。在合肥火车站,她买了站台票上了火车。在火车上,当列车员查票的时候,叶春慌忙跑到前截车厢的厕所里。她紧张地站在厕所里,生怕查票的敲厕所的门,要是进厕所查票,那就完了。还好,没敲厕所的门,叶春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过了许久,叶春估计没事了,才从厕所出来。这时,查票早已结束,车厢里恢复平静。在火车上,叶春和小英轮流着坐一个座位。 到北京站出站又是一道关口。听别人说可以用站台票出站,叶春就让小英先出站,然后买了站台票再进站。果然,拿着站台票顺利出站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叶春和小英分开行动。叶春去找邻村的小学同学刘玉秀,小英去找阿珍。叶春乘9路公共汽车到金台路,顺利地找到刘玉秀。刘玉秀立刻跟院里的老乡联络。真巧,联络的那位老乡,她雇主的同事的姐姐家,急需一个看孩子的。叶春很高兴,没想到这次这么顺利。 第二天上午,刘玉秀联络的那位老乡,那个老乡二十多岁,她和她的雇主一块把叶春送到北太平庄,也就是叶春所要看的孩子的舅舅家所在地。在孩子的舅舅家,叶春见到了抱在他妈怀里的乐乐,刚满一周岁。乐乐长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皮肤白嫩嫩的,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乐乐的父母都是三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其貌不扬,老实巴交的。乐乐的妈妈夏珍让乐乐叫叶春姑姑,乐乐没表情地看着叶春,不叫,然后扭头伏在妈妈的肩头。夏珍安慰叶春道:“有点认生。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夏珍身材长相都是标准的,只是脸色不白,脸面上还有妊娠时的蝴蝶斑。 这天下午,乐乐的父母把叶春带回他们在双榆树的家。 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 乐乐的爸爸周扬,给叶春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就进厨房做晚饭。叶春坐在沙发上,感到又累又渴。她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房间的摆设。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间,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摆设很简朴:一张双人硬板床,两个单人沙发,一张写字台,一个衣橱,一个五屉柜。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摆放在写字桌上,五屉柜上有一台收录机。叶春想,门厅处的钢丝床,不用说,肯定就是自己睡觉的地方了。 “叶春,我带你下楼熟悉熟悉周围环境。”夏珍抱起正扶着床走路的乐乐,说:“你去阳台把奶筐拿上,咱们顺便把牛奶取回来。” 叶春应着走向厨房。厨房外是阳台。叶春走进厨房,周扬已从阳台上拿过奶筐,递给叶春。 下楼时,叶春提出要抱乐乐,夏珍说好,她希望儿子和新来的保姆尽快熟悉起来,因为她明天就要上班。 “乐乐,让姑姑抱抱!”夏珍以一种商量的口吻对儿子说。乐乐看着张开双臂的叶春,若有所思似的,却没有表情。突然,他一扭脸,依偎着妈妈的肩头,搂紧了她的脖子。夏珍无奈地笑笑。在楼下,夏珍和迎面走过来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有七十多岁了,身边跟着一个和叶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那女孩一手拎着菜,一手拎着牛奶筐。 “陈阿姨,买菜去啦!”夏珍微笑着说。 “回来啦!今去舅舅家高兴吗,美男子?”陈阿姨用她那嶙峋的老手把乐乐的小手捏在手里,轻轻地抖动着。 “乐乐,告诉奶奶,你几岁了?”夏珍说着,期待地看着儿子。 不会说话的乐乐,突然甜甜地一笑,伸出一个食指,说“1”。陈阿姨一个劲地夸乐乐聪明,真棒!而夏珍更是笑得陶醉和自豪。陈阿姨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叶春,问夏珍:“是看乐乐的?哪儿的人?”夏珍告诉她后,对叶春说:“这是陈阿姨,就住在我们楼下一层。我们不在家,有事就找陈阿姨。”叶春叫了一声“陈阿姨”,陈阿姨笑嘻嘻地说:“长得还挺秀气!以后没事就带上乐乐上我家玩。这个也是安徽的,你们也可以做个伴。”她说着,用手拍了一下旁边的女孩。女孩和叶春对视时,微笑着。 和陈阿姨分手后,夏珍带着叶春继续往奶站走去。 奶站不远,只有两栋楼的距离。她们取回牛奶,到家时,周扬已把晚饭做好了。 吃饭时,卧室里放一张圆桌。夏珍抱着乐乐坐在她的腿上,一边喂乐乐,一边她自己吃。“自己挟菜,别客气。”周扬对叶春说。“我们都是不会客气的,你随便点,就象在自己家一样。”夏珍附和着。叶春“嗯”着。今天之前,是谁也不认识谁的陌生人,现在就要在一起吃饭,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和雇主同桌吃饭,叶春觉得很别扭。叶春不知道跟他们说些什么,只是闷闷地吃饭。只要是跟城里人近距离接触,她的心理上如同条件反射一般,产生压抑和自卑感。叶春痛恨自己的拘紧,她想让自己在城里人面前落落大方,轻轻松松,可就是做不到。她努力做出不卑不亢,可不卑不亢是做出来的,不是骨子里的自然流露,所以,她很累! 城里人看到进城打工的农村人,他们承受着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之苦,但他们心理承受的压力和失衡带来的苦,更甚于身体。尤其是当保姆。保姆和雇主,不管是从文化上、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都是社会阶层的两端。而这悬殊巨大的两端,居然要每天面对,时时面对,生活于一个空间、一个屋檐下,可想而知,处于劣势的保姆,心理上所承受的压力和失衡,是精神上难以摆脱的重压。长期处于这种精神压力状态下,保姆的精神会因自卑而扭曲。 吃过晚饭后,夏珍看乐乐。乐乐扶着沙发,挪动脚步,但身边时刻不能离人。周扬和叶春一起收拾碗筷。 这时,响起敲门声。周扬过去开开门,叫道:“夏珍,小赵来了。”周扬请小赵进屋。 夏珍见是小赵,热情招呼,忙叫乐乐叫姑姑。乐乐虽不会叫,却露出笑脸,奔向小赵。小赵忙蹲下,搂住乐乐。小赵中等个,梳着两条到肩的辫子,长相一般。很沉稳的样子,给人感觉她是有心眼的人。小赵说:“大姐,我把乐乐的毛衣织好了。你看合不合适?”小赵说着,把手里提的一个塑料袋递给夏珍。夏珍拿出塑料袋里的毛衣,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赞道:“太好了!太漂亮了!”她忙给乐乐穿上。一试,正合适。夏珍赞不绝口。叶春放下厨房的活,跑过来看,心里不由赞叹,小赵手真巧。看着毛衣的针法和线色搭配,那么复杂。 “叶春,这是小赵。以前乐乐就是她看的。你们俩是老乡呢,她也是安徽的。”夏珍一边把乐乐试穿的毛衣脱下来,一边给叶春介绍着。 小赵并不看叶春,她站起身告辞。夏珍送她到门口,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还让她有空来玩。 叶春纳闷,小赵既然跟这家人相处得如此亲热,干嘛不看乐乐呢? 第十一章 遇到老乡 凌晨,布帘子后面的叶春还在钢丝床上做梦,“咔嗒”一声开门声把她惊醒。叶春听出是周扬的脚步声在卧室和厕所之间穿行。叶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主人已起床,自己还躺着不合适,于是,她也穿衣起床。 清晨,对于上班族来说,总是行色匆匆。周扬吃了点水泡饭就剩菜,早餐就算结束。然后,他把两辆自行车从屋里扛下楼,就没再上楼了。 夏珍走前,叮嘱叶春半天,什么别电着、别烫着、别忘了关煤气呀等等,“要是你饿了,腾不开手做饭,饼干筒里有饼干和桃酥。”夏珍边说边指着放在桌上的饼干筒。夏珍趁乐乐玩积木时,跟叶春使了个眼色,就轻轻地打开门,走了。把儿子和家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真不放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狠心,走出家门。 主人不在家,叶春顿感轻松自由。和孩子在一起,无拘无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精神是快乐的。叶春打开电视机,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电视,一边看着玩积木的乐乐。当乐乐发现妈妈走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 九点钟,按照夏珍的吩咐,叶春给乐乐喝水吃水果。叶春把苹果切开,然后用小勺轻轻地把果肉刮成泥状,喂给乐乐吃。乐乐吃东西时,一律坐在小推车上。刚喂完乐乐的苹果,就听见敲门声。叶春以为是乐乐的妈妈回来了。开门一看,原来是昨晚给乐乐送毛衣的小赵。在小赵身后,还站着一个比小赵略矮的女孩。小赵向叶春介绍说,旁边的女孩名叫小芳,也是安徽人。 既是同乡,又是小赵工作过的地方,叶春热情地把她们让进屋。她们相同的处境,共同的家乡,相仿的年龄,到一起自然一见如故,彼此无话不谈。叶春最关心的是小赵为什么不再看乐乐了?小赵说乐乐的父母小气,她在乐乐家工作时,每月工资只有二十块钱,而现在看的这个小女孩,人家父母给她的工资是每月二十五块钱。还说乐乐的爸爸有病。一间本来不大的房间,被两个外来的、没管束的孩子翻得乱七八糟,玩具被扔在地上。叶春心烦,希望她们快点走,可表面上还是装出笑脸,听她们说话。叶春看到,小芳看的那个小男孩,已经尿湿了裤子,小芳跟没看见似的,就那么沤着。一直到十一点,小赵和小芳才领着孩子走了。 傍晚,夏珍先下班到家。她象个在外觅食的老鹰飞回了巢,张开翅膀,扑向她的小雏鸟,把他揽入怀中,亲啊吻啊!夏珍三十多岁才有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的意义。她是那种专为当母亲而生的女人。 夏珍亲够了儿子,开始询问乐乐的一天的生活情况。当叶春告诉她,乐乐午饭吃了十二个饺子时,夏珍一脸的喜悦。稍后,叶春告诉夏珍,说小赵上午来过了。夏珍立刻警觉起来,小赵毕竟是自己辞工不干的,对他们家是不是心存不满?再说,女孩子到一起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肯定不能精心看孩子。夏珍表面故作若无其事的,坐在沙发上换拖鞋,随便地问:“小赵跟你说什么呀?”叶春不加思索地说:“她说你们小气,还说大哥有病。”叶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叛徒。 夏珍的脸沉下来,沉默着。少顷,她说:“小赵说得没错,我们是小气。我们是普通工人,日子只有精打细算才能凑合着过。她说大哥有病也没错,大哥以前得过肝炎。你不用怕,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没事。”叶春不知说什么,她象个说错话的小孩,不知所措。夏珍接着说:“以后,我们不在家,谁敲门也不开。我们都有钥匙。”叶春答应着。 周扬回来后,夏珍又向他学说了一遍。周扬憨厚地一笑,什么也没说。周扬进了家门,就马不停蹄地进厨房做饭。叶春的工作主要是看孩子,再说她也不会做饭。周扬也不要求她学。也许是觉得有人在旁边碍手碍脚,不如他自己齐里咔嚓,一会儿就做好了。他们吃得比较简单,没有大鱼大肉那么复杂。 叶春自觉地拎上奶筐去取奶。看了一天孩子,现在把乐乐交给他妈,叶春感到轻松。夏珍离开孩子一天了,让他们母子享受天伦之乐吧。 第十二章 疏离老乡 第二天上午,门又被敲响了。叶春没去开门,她猜肯定又是小赵她们。叶春轻轻地把卧室门关上,她不想让外面的人听到乐乐发出的声响,因而断定屋里有人,是故意不开门。一阵敲门声响过,外面静了下来。叶春估计她们已下楼,才把卧室的门打开。 这天傍晚换牛奶时,叶春看见小赵和小芳她们站在楼角处,正注视着她。叶春心虚,不敢看她们,觉得自己背叛了老乡。她们象是在等着叶春过去解释呢,可叶春却假装没看见,照直往前走。 从这以后,叶春去取牛奶时,偶尔遇上小赵她们,都要遭到她们的怒视。甚至有一次,叶春在一条胡同里,与迎面而来的小赵狭路相逢。整个胡同前后无人,就她们俩。两人相对走到一处时,,小赵却挡住叶春的去路。叶春闪开,欲从旁过去,可小赵又闪过来,再次挡住叶春的去路。叶春没再躲闪,而是从小赵的肩侧撞了过去。谁怕谁,都是农村人,咱小时候爬树打架,也不是没有过。叶春气呼呼地往前走,心里想道。 回去后,叶春向乐乐的父母说了小赵挡路的事,他们觉得小赵的行为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叶春和小赵她们的疏远和决裂,却促进了她和乐乐父母的关系。虽然他们不表白什么,却在以后的日子里为叶春做了一件件事,令叶春感动。 日子在平凡琐碎中度过。 每天上午,叶春都把乐乐收拾得干干净净,带他到楼下玩。马路对面正在施工。乐乐最喜欢看挖掘机、推土机、大吊车,总是看不够。有时候,遇上住楼下的陈阿姨,陈阿姨总是热情地让叶春带乐乐去她家玩。在陈阿姨家,叶春和陈阿姨家的保姆小娟熟悉起来。小娟比叶春大一岁。小娟微胖,个不高,爱说爱笑,热情活泼。她是因为继母对她不好,才辍学来北京的。她与叶春一见如故,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叶春和小赵她们疏远了,小娟是她的唯一的伙伴。她们一起逛公园,还一起学骑车。 每天午饭后,是北京广播电台《每周一歌》节目时间,叶春每天也跟着学。那段日子,她学会了《小螺号》、《军港之夜》、《妈妈的吻》、《十五的月亮》等等。每天那段唱歌的时间,是她最开心的。她学会了,就唱给她唯一的小听众听。叶春年轻,精力旺盛,她给乐乐唱歌跳舞、讲故事,还教他唐诗。幼儿的进步是一天一个台阶,乐乐很快就又会走又会说。当夏珍两口子带着乐乐和叶春回娘家时,或是在楼下遇上熟人时,夏珍就不无炫耀和得意地说:“乐乐,春……”乐乐就会接着说“春眠不觉晓……”。乐乐聪明乖巧,很给父母露脸。看乐乐表演的人,都要夸赞一番。夏珍笑在脸上,美在心里。他们嘴上不说感谢叶春的话,但他们用行动表达了他们对叶春的关心和帮助。 一天,夏珍下班回来,给叶春带回一本钢笔字帖。夏珍对叶春说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中午乘乐乐睡午觉时,练练钢笔字。叶春从小到大,没人要求她如何写字,她的字象是一堆没有筋骨的乱稻草搭成的。她从没意识到自己的字体难看,更没想过要改变它。接过夏珍的字帖,叶春知道夏珍是为自己好,于是,她每天午后,当乐乐睡觉了。她就开始认真练字。 夏珍不仅让叶春练钢笔字,她还给叶春报了一个裁剪班。那是个星期天,周扬在家看乐乐,夏珍带着叶春走了一站多路的距离,来到裁剪学习班的报名处。在路上,夏珍对叶春说:“你要学点本事,有一技之长,将来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叶春嗯着。叶春从没想过将来的人生,将来的人生,好象很遥远,很虚幻,象梦一样不真实。她从未设想过未来的梦,她每天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 在交学费时,叶春看到夏珍从钱包里拿出了二十元,那数字正好是叶春的一个月的工资。学期是一个月,学习时间是每晚六点半至八点半。 在学习的一个月里,每天夏珍下班一进门,叶春就匆匆忙忙出门了。她去听课是走着去的,她的骑车技术还没达到上路的水平。叶春学习的目的性并不强,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不是要当个裁缝,但那好象不重要。她喜欢学习这件事,她很认真地听课,然后按老师的要求画裁剪图。每天忙忙碌碌,一天下来,腿都酸了,但她很愉快,感到很充实。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什么叫充实的生活。这种充实生活的体验,对她的人生影响是深远的。在她以后的人生路上,当她感觉到空虚的时候,她不会沉湎于空虚的,她会主动寻找充实自己的东西来填补空虚的。 从学习班下课,叶春走在深秋的夜色中。叶春喜欢北京的夜晚,不象老家农村,只要没有月亮的夜晚,就是伸手不见五指般的漆黑。在那漆黑的夜晚,一个人是不敢出来悠闲地漫步的。要是壮着胆子,把自己浸泡在黑暗中,那脑子里想不成别的,全是鬼。怕鬼从背后抱住自己,怕鬼迎面搂住自己……心被鬼攥着,在黑夜里皱成一团,不得伸展。要是那一刻有一只狗或猫突然从身边蹿过,再发出一声嘶叫,准把叶春吓得拔腿往屋里跑。 而北京的夜晚,三百六十五日,每晚都是灯火辉煌,连天上的星星都黯然失色。不再受鬼的折磨,这夜晚是多么令人惬意啊! 叶春走在路边的树下,踩着落叶,被踩碎的落叶发出“呱唧呱唧”声。路灯投下婆娑的树影,轻风吹拂着,让人不觉得冷,而是彻心彻肺的爽快。叶春向西走了一段宽马路,然后又拐向南边的窄马路。窄马路的两侧都是平房,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叶春每次看见圆园的月亮,都倍感亲切,象见了久违的故人。月亮象朋友,象妈妈的脸。月亮,她是故乡的月亮。眼前的月亮,她就挂在叶春家的门前的榆树梢上。叶春看不见家,看不见妈妈,而月亮看见。“月亮,告诉我,我妈妈在家干什么?”叶春一边走一边仰视着月亮,轻轻地对月亮诉说着。月亮,她让叶春遐想,让她回忆,让她的思绪跨越地域时空。 人大概象树一样,离开了扎根的土壤,被挪到别处,而它曾经扎根之处,一定留下许多斩断的根须的。根须被斩断会让树感到疼痛吧,就象此刻叶春怀着对家的无比渴望一样。 想家的时候,都是晚上。白天,叶春跟乐乐玩,顾不上想家。只有晚上,一个人睡在布帘子后面的钢丝床上时,想家的念头,有时象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叶春只有哭一鼻子,潮水才能暂时退却。当然,哭是不会大声哭,她用被子盖上,轻声地哭。哭过后,擦干眼泪,过不了几分钟,她就进入了梦乡。 走到楼下,叶春恋恋不舍地跟月亮分手了。 叶春进门,墙上的钟表已显示九点了。乐乐刚洗完澡。一年到头,乐乐每天晚上都要洗澡。洗完澡就要换衣服。乐乐家的厕所里没有洗衣服的水龙头,每次洗衣服时,要把洗衣盆端进厨房,放在洗碗池上来洗。每晚分工明确,叶春洗衣服,周扬为乐乐煮牛奶,夏珍在卧室里看乐乐。 叶春放下装学习用具的黑夹子,就进厨房洗衣服。晚饭她已在学习前,草草吃过了。 第十三章 学习和礼物 叶春在洗衣服时,周扬在煮牛奶。周扬是个踏实勤恳、吃苦耐劳的人,没半点骄气和傲气,为人实在,一点也不张扬。这大概跟他的经历有关。他出生于江苏苏州。他幼年丧母。初中毕业赶上文革,到处串联,学业荒废。后来,周扬随哥哥到北京。初到北京时,他曾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他白天做工,晚上去夜校补习文化课。单位见他好学,送他上会计学习班学了三个月。在会计学习班上,周扬认识了北京姑娘夏珍。后来,他们成了两个单位的会计。多年来,周扬一直坚持上夜校。他的夜大课程就差英语没结业了。每周有三个晚上,他仍要去听课。 “等你学完了,给我们每人做一条裤子吧。”周扬淡淡地笑着说。他把煮开的牛奶锅放进一个水盆里,冰着。他等牛奶拔得不烫了,再往奶瓶里倒。 “行。但我得先给我自己做,要是行的话,再给你们做。”叶春不太有把握地说。 “听得明白吗?” “明白。” “学就要认真学。你现在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正是学习的好时光。你既出来了,就要学点本事。将来回去了,就要比那些没出来的人强。你不要觉得你比城里人差,你和城里的同龄人比,你比她们有胆量,有独立性,能吃苦。没准将来有一天,你成了你们那儿的养鸡专业户或养猪专业户呢,到那时,你比我们还强呢。”周扬笑着说。他把牛奶倒进奶瓶,拿着奶瓶进卧室了。 厨房里剩下叶春一个人在洗衣服。每天晚上,叶春洗衣服,周扬煮牛奶,在这一间小厨房里,是他们共处的谈话时间。实际上是周扬说,叶春默默地听。周扬说的那些鼓励的话,是叶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周扬的话,好象打开了叶春的幻想的翅膀,她开始想入非非,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自己真的当上了养鸡专业户,干一番事业呢。她就象有些幼稚的少年,看完《少林寺》电影,就要到嵩山少林寺去学武功一样。她没有跟夏珍和周扬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从书店里买来几本养鸡方面的书。她以为有了书,准备工作就完成了。她每天做着自己的梦。 转眼快到元旦了。元旦前的一天晚上,夏珍拿出一双崭新的黑皮靴,中跟中绑的。夏珍坐在床边,打开鞋盒,从中拿出皮鞋,叫叶春试试。叶春至今还没穿过皮鞋呢,脚上一直穿着妈妈亲手做的黑布鞋。她没奢想过,自己有一天穿上这么时髦的皮鞋。她试完后,脱下来,递给夏珍,说挺漂亮的。夏珍说:“试着合适就送给你!”叶春不敢相信,她将信将疑,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夏珍让叶春把鞋收起来,叶春就把鞋收了。但她没向夏珍说一句感谢的话,她不敢相信这鞋是送她的,她觉得夏珍是要把鞋卖给她。之后的几天,叶春就等着夏珍跟自己要钱呢。可一天天过去,夏珍没跟叶春提要钱的事。叶春这才慢慢相信,皮鞋确实是夏珍送自己的。 同样的体验发生在春节前,夏珍送给叶春一件米黄色的毛衣。看着那么漂亮的毛衣,叶春同样不相信是送给自己的。当确信是送给自己的,叶春心里无比感激,觉得他们对自己太好了。他们并不富裕,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他们自己的衣着都很简朴,可还化钱给自己买鞋子买毛衣。温暖流淌在心里,只有更加尽心尽力地照看乐乐,来回报他们。 元旦这天,叶春和同村的阿珍、小英相约在西单见面。叶春到乐乐家后,跟她们很少见面,只有小英来看过一次叶春。叶春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膨松棉的滑雪衫,下身穿着她自己裁剪的海军蓝的裤子,脚上穿着夏珍给买的新皮鞋。叶春不懂服装颜色的搭配,反正穿在身上的都是新的,她就会欣喜兴奋,象过年一样。她和几个同伴,冒着凛冽的寒风,逛完西单又逛王府井,还在照相馆里照了相。 天擦黑时,叶春回来。她感到很累,第一次穿高跟皮鞋,精神昂扬,可脚受了罪!吃过晚饭不久,她开始头疼发热,把吃的饭都吐了。周扬忙骑车带她去医院。经医生诊断为感冒,给开了三天针,又拿了一些药。 第二天,他们休假在家。第三天,夏珍去上班了,周扬请假在家。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屋内明晃晃的。 吃过午饭,收拾完碗筷,周扬说教叶春打算盘,叶春说好啊。乐乐自己蹲在地上玩小汽车。叶春坐在周扬旁边,看着他做示范演示。然后,叶春自己练习,周扬看着。突然,周扬新奇地发现叶春手腕上的手表,问:“你什么时候买的手表,是什么牌子?”叶春有些不好意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戴手表呢。她带着羞涩的微笑,说是海鸥牌的,四十五块钱。是元旦那天在百货大楼买的。 “让我听听质量怎么样?”周扬说。叶春没有把手表摘下来给他,而是把手腕伸到他的耳伴。周扬握着叶春的手腕,让她的手腕上的手表贴的他的耳朵上。几秒钟之后,他把叶春的手腕放下,说到:“挺好的!” 在周扬放下叶春手腕的瞬间,叶春看到周扬的脸部表情有些不自然、有点异样的神情。叶春有点不安,,忙站起身,去了厨房。出于女孩的本能敏感,她觉得周扬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叶春是个晚熟的女孩,她没谈过恋爱,也没暗地里喜欢某个同学或老师。在上小学五年级时,调皮的男生把班上的男生和女生都配上对,戏弄女生。女生象受了莫大的屈辱,都哭了。班主任是个中年男子,看到女生哭得那么认真和伤心,一边批评男生,一边自己忍不住发笑。 叶春上初中时,才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那是班上的两个淘气的疯丫头,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浑”段子。上初中时,对异性的好奇,主要表现在喜欢跟年轻英俊的男教师嬉闹,喜欢在窗外偷窥男老师在办公室里的举动,喜欢往他们的办公室的桌子上扔石头子。令叶春困惑和气恼的是,有一个走乡串村的年轻卖货郎,隔三差五的就要挑着货担子进她们村。叶春每见到他就会表情不自然,就会脸红。叶春为自己的反应而气恼,却不知为什么。 叶春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厨房里端了一杯水走了出来。周扬在抱着乐乐画画,表情平静而自然,好象刚才瞬间发生的情感流露不曾有过。而且,直到叶春离开乐乐家,再没见到周扬有过那种异样的神情。周扬看见叶春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笑着问,“你说开水倒进玻璃杯,是厚的容易炸呢,还是薄的容易炸呢?”叶春想了一下,说:“薄的容易炸。”周扬说不对,是厚的容易炸。叶春笑着说:“啊!”周扬接着说,因为薄的容易散热,所以,它不容易炸。周扬又问叶春,为什么冬天冷,夏天为什么热?叶春难为情地说不知道。周扬冲书桌上一努嘴,说你看看那本《十万个为什么》。叶春点头答应着。过了一会儿,叶春说去打针,开门出去了。 第十四章 偷书 星期天,夏珍夫妇经常带着孩子和叶春一起去公园,或者去乐乐姥姥家。每次去公园,他们都带着相机,给乐乐和叶春照相。但天冷以后,不再去公园玩,也很少去他姥姥家了。星期天,全在家,一间卧室的住房,叶春就觉得待哪儿都别扭。没办法,叶春只好提出休息。叶春每次提出休息,他们都欣然同意。他们也希望有个不受打扰的亲密空间。另外,叶春看了一星期的孩子,也该让她放松一下。 叶春漫无目的地走在西单大街上。临街的每家店铺,她都进去转一转。因为室外太冷了。当保姆,一方面期盼着休息,能够暂时逃离锅碗瓢盆的琐碎家务,逃离鸽子笼般囚禁的房子,逃离日复一日的生活轨道,象个卸磨的驴子,轻松地喘口气。可另一方面,休息去哪儿呢?人家上班族休息,可以睡懒觉,可以在家做好吃的好喝的,可以什么都不干,他们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自由。而保姆休息,无处安身,只能遛马路逛街或逛公园。逛一天回来,比不休息还累。而且还要自己在外化钱坐车吃饭。她们不可能对雇主说:“今天我休息。”然后就睡懒觉,吃现成的,什么也不干。那样一来,雇主就不干了,到底谁是主人,谁是保姆啊。保姆生活在人家的领地,人家的地盘上,看人家脸色,本来就胆怯,谁敢那么放肆呢。可就是这样,保姆们仍要求休息,不休息也没有多给报酬,不休白不休。出去逛,化钱受累,总可以散散心。 叶春走到西单科技书店门前,停下来,透过玻璃门向里看了一下,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书店的四壁都是书架,店中间是圆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因是星期天,人很多。叶春挤到书架前,浏览着书架上的书目。她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书,都是学习辅导类的书,她想给上中学的弟弟寄回去。她用目光巡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店内侧的收款台前有两个收款的工作人员,没发现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叶春还发现,那些交了款的人手里拿着的书,跟自己手里这没交钱的书,没什么区别。她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不交款,拿走书。她没有丝毫的迟疑,手里拿着三本书,象那些交了款的人一样,大胆地往外走。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无遮无掩地走出了店门…… 走出了店门,叶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刚舒了一口气,正暗自高兴,偷书原来如此容易!突然,她的肩膀上落下一只大手。叶春心想,谁这么讨厌!刚要回头看个明白,没等她看明白,那只大手已把她的一只胳膊反扭到背后,就听一个低沉的男声厉斥道:“走!”叶春的脑子“嗡”的一下,傻了!懵了!这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的便衣,是她做梦也不曾预料的!叶春象个被擒拿的犯人,被押回书店。那一刻,叶春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觉得完了!她的生命掌握在押着她的那个男人手里。叶春象是被押去枪决一样,觉得完了!被押回书店,她不敢抬头,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的心掉进了恐惧的深渊! 叶春被押回到书店的二楼办公室。便衣松开了手,在办公桌前坐下。叶春这才看到便衣的面目:一个身材并不高大,但却很壮实的中年男子,面容严厉冷峻。办公室另有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他们在写着什么。叶春被押进来的时候,那位中年妇女用鄙夷的目光瞟了叶春一眼,随后又低头继续写着。 恐惧,羞愧,叶春的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她的眼泪,没有博得别人的同情,好象这一幕,是他们看够了的一出戏,已司空见惯了。 “交钱,罚五十。”便衣厉声说道。 叶春说没有那么多钱。便衣说,那你写下地址姓名,回头把钱送来。叶春拿起笔,一边写一边想,要是让乐乐的父母知道了,自己就没脸见人了!罚钱倒在其次。她如实地写了居住的方位,但具体的楼号和门牌号,她写的都是假的。她写的名字也是假的。 “走吧。”便衣看了一眼叶春写好的地址姓名,然后冷冷地说道。 在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上,叶春扶着楼梯的扶手,哭泣不止。现在的眼泪已不是恐惧,而是羞辱。是自己的愚昧无知给自己造成的羞辱。早知道偷书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结果,说什么也不会去做啊! 叶春今天的偷书行为,绝非偶然。在农村,在她的家乡,偷的行为太普遍了。偷,只要不在邻里偷,而在村外围偷,偷得越多越是本事。在经过三年大饥荒存活下来的人,一部分就是能偷能抢的。叶春在家采茶时,所有去采茶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偷茶。偷回来的鲜嫩的茶叶,自己炒青烘干,有的留着自己喝,有的拿去镇上卖。叶春十三岁的那年,她和同村的小英在镇上,曾偷过一块手帕。当时,叶春买了一块手帕,付钱后,那个卖货的老头,接过钱转身背对着叶春她们,在钱匣里找零钱。正当老头找钱的时候,叶春迅速从柜台上那一沓手帕上抽了一块,塞进了裤兜里。走出那家店铺,叶春很是兴奋和激动。小英也非常羡慕。叶春不仅不觉得偷窃可耻,反而有一种冒险的成功和喜悦,很刺激! 叶春在书店的楼梯上哭了许久,才擦干眼泪,走下楼梯。穿过一楼售书大厅时,她仍不敢抬头。她低着头,走出了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春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她做贼心虚,怕书店的人找上门来。 一星期后的星期天下午,夏珍和周扬关上门在卧室里说话。叶春心里紧张极了。她想:是不是他们知道了!虽然写的是假地址和假姓名,可书店的人会不会根据人的体貌特征,在这一片打听并找到自己呢。叶春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走到卧室门边,把耳朵贴在门缝处,想听个明白。可是,只能听到声音,却听不清内容。突然,门被向内拉开,夏珍和叶春正撞个面对面。叶春很尴尬,忙闪开身,让夏珍走过去。 叶春在门口偷听,被夏珍撞上,夏珍没有直接点破地批评叶春,而是在几天以后,旁敲侧击地说,只要自己做事坦荡,不要管别人背后说什么。叶春没吭声。从此,叶春再也不偷听别人的谈话了。 叶春象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整日煎熬着。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没人向她提偷书的事。她的心慢慢放下来。她侥幸自己没有写下真实的姓名和地址。同时,她也感谢书店的那位便衣,他没有把偷书者扣下,通知家属或单位来领人,给偷书者一个隐藏人生污点、得以在大庭广众面前,有挺起胸膛做人的尊严。 之后,叶春再也没进过那家书店,一直没给书店交那五十元的罚款。但从此后,叶春再没有偷过任何东西。 漫长的冬天,在姗姗来迟的春天面前,悄然隐退了。北京的春天太短暂,人们在拥抱春天的时候,陶醉在春带来的喜悦的同时,也在伤感着春光的易逝,岁月更迭得太匆匆。 当夏天的脚步接踵而至时,叶春却要回家了。因为周扬准备带着儿子和老婆回苏州探亲。自从有了孩子,他们还没回去过。叶春先走,他们随后就要离开京城。叶春没想接着找工作,她想回家,而且她想着以后不再来北京了。 周扬给叶春买了火车票,并送叶春上了火车。周扬把叶春送进车厢,嘱她到家后来信,才离开了站台。 第十五章 回家劳作 啊,终于回家了。多少个夜晚,布帘子后面的哭泣的泪水,多少次对月亮的凝视,家,以不可言喻的磁力,牵引着叶春那颗漂泊的心! 叶春到家时,太阳离西边的山头还有一尺多高。家门是锁着的。叶春把行李包放在门口。正是麦收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叶春知道妈妈在哪儿。叶春走到村西头,看到不远处的打谷场上,有许多人在忙活着:有的在挥动梿枷,有的在用木锨撮起麦子抛向空中,麦粒垂直落下,而麦杆和麦芒等杂物就在空中纷纷扬扬,飘落远处。叶春一眼就看到了场中央的妈妈,她正在用簸萁扬麦子呢。叶春激动地向打谷场走去。 打谷场上不知谁说了一声,那不是母亲。母亲猛然抬头,倏地扔了手里的簸萁,向叶春跑来。母亲跑过水塘,跑在田埂上。叶春见妈妈跑,她也跑。当她们迎面跑到一处时,她们不说话,只是彼此注视着,傻笑。母亲见到久别的女儿,这快乐、这兴奋,使她忘情得象个孩子。而叶春不同,从背起背包离开乐乐家时,她就一直在咀嚼着回家的兴奋。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旅途颠簸以后,回家的快乐就象咀嚼久了的口香糖,味道寡淡了。在母亲的快乐和兴奋面前,叶春自己的兴奋里却掺杂着淡淡的漠然。好象自己在一边旁观自己。 第二天,叶春也加入到麦收的劳动中。忙了一星期,麦收结束了。 清闲下来,叶春翻出带回来的几本养鸡方面的书。怀着一个要当养鸡专业户的梦想回来,可叶春却没勇气跟家里的任何人提起此事。面对家乡的现实土壤,怎样着手去干,叶春一无所知。她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变得象个瘪下去的气球。她不敢对别人说出自己的想法,怕别人笑话她异想天开。就这样,想当专业户、想在家乡发财致富的梦,象水泡一样地破灭了。 两个月以后,田里的稻子黄了。每年一度的双抢就象打仗。一边要抢收,一边要抢种。收割完的稻田,紧跟着要翻耕土壤,然后再插上晚稻的秧苗。时间决定着收成,早一天插的晚稻秧和晚一天插的晚稻秧,收成都不一样。 烈日当头,骄阳似火。风吹在脸上,就象热浪一样。到处都是烫的,田埂上的地面是烫的,水田里的水是烫的。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进行体力劳动,每个人的忍耐力都在经受着考验。 在一块水稻田里,叶春和姐姐在前,弟弟和妈妈在后,他们弯着腰不停地挥动镰刀。他们头戴草帽,汗水不住地流淌,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叶春顾不上擦汗,只有在汗珠子遮住眼睛,才用衣袖擦一下。叶春紧追在姐姐的后面,她真希望姐姐割慢点,也好给自己一个直腰休息的机会。可姐姐弯着腰,就是不停地挥动镰刀。 临近中午,一块田已割了一半了。突然,叶春眼前一片漆黑。她惊恐地喊:“阿妈,我的眼睛瞎了!”母亲赶紧跑过来,姐姐扶着叶春坐到田埂上。母亲跑到离田最近的人家,倒了一杯水,给叶春喝下去。叶春坐在田埂上休息了一会儿,眼睛又重见光明。母亲让叶春别割了,回家休息。 第二天,叶春被照顾不去田里打稻,而是在谷场上翻晒稻子。父亲在村上找了两个男劳力,还把叶春的大姐夫叫来帮忙。当父亲对母亲说,让她准备午饭,说请了两个人帮忙。母亲急了,她训斥父亲,说也不提前说,突然告诉她,她上哪儿弄菜去?父亲觉得能有什么吃什么,没什么关系,都是村上关系不错的人。而母亲觉得让别人受累,再端不出几个菜来,太对不住人家了。再说她这个女主人也没面子。母亲是个勤劳的人,每天早起晚睡,家里地头的活儿没完没了,可她没有叫苦叫累。但她最怵双抢。一到双抢,她就神经紧张,很容易跟父亲吵嘴。 父亲快六十岁了,仍要挑二百多斤的担子。叶春看到父亲肩头的扁担,被两侧的装满稻子的箩筐坠弯了。父亲的脚步,承受着重压,每迈一步,都要发出铿铿之声。叶春心里难过,家里没有大哥哥,弟弟又小,而自己和姐姐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身躯! 午餐的饭桌上,一盘咸肉,一盘炒鸡蛋,一盘青菜,一盆鸡蛋汤。母亲一个劲地对帮忙的人说,真对不住,没菜!被请的人说,这么多菜了,还少啊!父亲拿过一瓶白酒,给小酒盅斟上。他们喝酒,叶春他们吃饭。叶春姐弟并不坐在桌边,而是每人端着饭碗到桌前挟点菜走开,随便找个地方吃去。叶春挟菜时,帮忙的男子说:“叶春回来什么都干,不象他家的阿翠,回来了整天躲在家里,怕晒黑了。听说阿翠嫌家里吃饭就一样咸菜,不愿吃饭,她大问她‘你在北京天天吃什么?’小翠说,‘北京人吃的饭,天天跟我家过年一样。’小翠她大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叹道:“北京好,能在北京待一辈子吗?早晚还不是要回来开亲找婆家呀。”叶春挟了菜,端碗去房里吃,一边吃,一边听小说连播。 饭后,要是能在屋里躺一会儿,那该是多幸福啊!可不行啊,田里的活等着呢。劳作的人们,硬着头皮,迈出家门,走进一个滚烫的世界里。 午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和大地上劳作的人们。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风平浪静,突然,天空的东南角,乌云密布,黑沉沉地逼了过来。晒谷场上的人们顿时紧张起来。人们忙把稻子往一起推,往一块扫。好不容易打下的粮食,可不能让雨水冲跑了。“抢场”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不管是谁,只要看到面临雨淋的稻谷,不管是谁家的,都义不容辞地加入到“抢场”中。把稻谷撮成堆,盖上塑料布,再在塑料布上压点重物,以免大风吹走塑料布。准备完毕,铜钱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地上的灰尘,在急骤的雨点的冲击下,腾起“烟尘”。 叶春跑回自家的房檐下,身上的衣服已被淋湿了。她喘着粗气,胸口急速地起伏着。刚刚经历的“抢场”,紧张到了极点,差点让她窒息。农民靠天吃饭,只要粮食没收回米缸,就是未知,就是风险。 铜钱大的雨点,来势汹汹,但却虎头蛇尾。地面刚被雨点砸湿,太阳重又从云层里钻出来。这鬼天气,这不是成心捉弄人吗。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烈日当头。叶春姐弟仨人,在刚刚翻耕的水田里插秧。一开始他们仨并排着,一边插一边往后退。过一会儿,姐姐就超过了弟弟,一会儿弟弟又超过叶春。他们都汗流浃背,流淌的汗水挡住视线,才抬胳膊擦一下。突然,叶春感到腿上有痒痛,回头看自己的腿上,有一条蚂蟥正钻入皮肤里吸血。叶春一惊,忙一巴掌拍去,蚂蟥卷缩身子,掉到水中,游走了。叶春听别人说,蚂蟥钻进皮肤,不能用手去拽的,要是断了,那断在腿里的蚂蟥就出不来了。叶春不知是真是假。看到蚂蟥在自己腿上吸血,叶春心惊肉跳,可她没有声张。在农村,见到蚂蟥,太平常了。叶春心有余悸。不时回头看看腿上有没有蚂蟥。 时间越接近中午,水田里的水就越烫人。叶春感到头顶上被太阳烤着,两条腿在水里被煮着。她忍耐着,忍耐着!她在不断跟自己的逃离思想作斗争。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到田埂上坐着。叶春看到姐姐和弟弟仍在弯腰插秧,并不受自己逃离的影响。没办法,叶春休息了一会儿,又硬着头皮走下烫人的水田…… 第十六章 重返校园 双抢结束后,同村的小翠曾找过叶春,想一起去北京。叶春说不想去北京,她说想上学。小翠有些诧异。叶春不再向往北京,回来的时候,她就想着以后不去北京了。既然当专业户的梦破灭了,她就决定上学去。在北京时,看到与自己同龄的女孩们背着书包,结伴同行,嬉笑打闹,她是多么羡慕她们啊。叶春模糊地意识到,读书是走向光明人生的唯一途径。 开学时,叶春去报名,父亲很高兴,母亲无所谓。叶春报的班级是初一,她没从辍学的初二开始,她觉得自己的基础比较差。刚上学的头几天,叶春有些难为情,她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同学们也好奇地打量她。渐渐地,大家就习以为常了。 一段时间以后,叶春沮丧地感到,虽然自己报的是初一,可上起来还是很吃力。其他的课程好说,就是数学让她感到头疼。叶春很喜欢他们班的小班长,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他不仅学习好,而且特懂事。每天中午下课,别的同学或回家或在食堂打饭吃饭,他却拿着篮子去田间地头打猪草。打满一篮子才回来。他回来时,经常是食堂的饭都打光了,他只得吃点锅巴。班上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他不仅德行好,而且聪明,数学总是班上的第一名。叶春做不出的题就请教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了。他解题之快,令叶春感到羞臊和自卑。叶春想,象班长这样的孩子才是一块真正学习的料!请教别人一次两次还可以,老是请教,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再说,老有解不了的题,叶春对自己的智力丧失了信心,看不到自己的学习的希望。 促成叶春再次辍学的原因,除了对自己的智力产生怀疑之外,还有她母亲的态度。 有一天中午,当母亲从地里干活回家,带着讥饿和劳累,进门却发现叶春在房里写作业,而早餐的锅和碗还脏着没洗。母亲顿时火冒三丈,黑煞着脸,讥讽挖苦的话劈头盖脸地砸向叶春:“你整天在屋里缩着,象个书呆子样就能考上大学吗?老爷大堂里缺了你!比你聪明的有的是,人家不是照样在家里做田啊!” 叶春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受到母亲的言语攻击,脸都气青了!出于本能的反击,她也大声对母亲嚷道:“你蛮不讲理。你就是重男轻女,你就是不想让我上学,你从来都是看不起人的!” 母女第一次反目,都伤了彼此的心。吵嚷之后,叶春妈去忙着洗锅洗碗,准备做饭。而叶春却伤心地哭了。在外面受了委屈,还能在家里、在母亲身边找到温暖和安慰,可这伤害来自母亲,她还能去哪儿找到心灵的抚慰呢。来自母亲的伤害,甚于这世界上任何人的伤害。本来,叶春从小到大,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母亲偏爱弟弟。弟弟小时候,母亲总给他单独做好吃的,却没有叶春的份。看着弟弟一个人吃独食,叶春在一旁恨恨的,甚至诅咒弟弟。随着一天天长大,母亲不再给弟弟搞特殊化待遇,叶春才慢慢淡化了对母亲的抱怨。可今天,母亲的再次伤害,有勾起她对小时候的回忆。叶春想着自己在北京时,是多么思念妈妈呀,而妈妈却粗暴地破坏了这份美好的情感。 吃午饭的时候,弟弟叫叶春吃饭,叶春说不吃。后来母亲也带着笑脸,来劝叶春吃饭。叶春不动,也不说话。叶春妈知道叶春犟,她自发完火就过去了,可叶春还在生气。母亲走出房门时,自言自语地说道:“真不能得罪!” 下午,叶春没去学校。一连几天都没去学校。一周后,她要去北京。她这次离开家,她没有偷着跑,母亲也没有劝阻。走,不再是偶然行为,而是带着一种必然性。临行前,母亲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双抢时别回来。在外只要能糊个嘴,就别回来做田。我是不识字,我要是识字,我也去帮工。”母亲说的是肺腑之言,她自认这辈子无望摆脱做田的命运,可她的女儿认识字,又年轻,希望她走出去,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摆脱做田的命运。这是母亲的潜意识里的愿望,虽不曾直接跟叶春说,但从叶春妈的话语中,她已体会到母亲的意思了。 叶春还年轻,人也较迟钝,脑子里对未来人生从没设想过,没有任何明晰的思路和确切的行为目的。她从来没想过,走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永远摆脱种田的命运。虽然她已经领教了体力劳动,对象她这样单薄的弱女子,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残酷。 清晨,叶春迈出家门,走进薄雾中。父亲还没起床。母亲和姐姐弟弟站在门口,目送她。叶春回头看他们,就见母亲闪身进房里了。叶春知道母亲是进屋里抹眼泪去了。她感到心酸,她什么分别的话也没说。她怕一说,眼泪就要流下来。她真希望还象前两次一样,没有送别,悄悄地走,没有离别的伤感。 走出家门的脚步是坚定的,可心却从那一刻起,开始发虚发飘…… 第二卷 屈辱的泪水 第一章 走进手工艺人的家 叶春到京后,去了乐乐家。乐乐已经在他姥姥家那边上幼儿园了。叶春在乐乐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夏珍和周扬一大早要上班,叶春和他们一起出了门。 第三次来到北京,叶春不再象“刘姥姥进大观园”。她已经能说普通话,虽然有词语发音会带着口音。乘车问路,对她来讲,也不再是件发怵的事。此时的她,与北京人近距离接触,她还是感到拘紧,不自然,但她已不惧怕,不怯生。不仅如此,她还逐渐生出一股自信的神气。这神气缘于她越来越标准的普通话,缘于对城市生活的熟悉,缘于她那不难看的青春容颜,还缘于她的无知无畏。 上午九点,叶春来到广安门,找到同村的小英。小英看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孩子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小英开门见到叶春,两个人忘形欢喜了一番。她们无拘无束地放声畅谈家乡的人和事。小英问叶春怎么不上学了,叶春说自己太笨。叶春打听同村的阿霞在哪儿?小英说阿霞在沙滩,在一个什么部长家里,家里还有电话呢。见面的兴奋高潮一过,小英立刻意识到老乡的到来,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小英忙领着小女孩,带着叶春出门去找老乡。 小英领着叶春和孩子,出了院门,来到街上。叶春说小英比一年前在家时变白了,好看了。小英梳着两条小辫子,圆脸,鼻梁稍低。她和叶春一样,都有农村女孩子刚出来时,那种天然去雕饰的质朴。这质朴也可以叫土气。 她们来到不远处的滨河公园。公园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嬉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着几个看孩子的女孩。小英走向那几个女孩,跟她们在一起说话。叶春坐在稍远的一个石凳上,看着几个玩耍的小孩。就见一个大概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左手里拿着一个小塑料瓶,右手拿着一个前头带圈的塑料棍,他把棍子往瓶里插一下,拿出来,撮起小嘴,对着圆圈的洞口吹一下,立刻,从洞口里飞出一串串的大大小小的泡泡,在空中飘飞。泡泡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彩虹的色彩来。在吹泡泡男孩旁边的另外几个小孩,他们追逐拍打泡泡,并发出欢叫和稚嫩的笑声。孩子的笑闹声,好象是另一种无形的彩色泡泡,在秋日的明媚的阳光下,纷飞飘舞。叶春微笑地看着孩子们玩,恨不得自己也跟他们一块拍打泡泡…… 离开公园往回走的路上,叶春问小英打听的结果,小英说老乡们答应给打听,但暂时没听说谁家要雇人。小英他们走进院子。距院门不远就是小英工作的那栋楼。这栋楼是背东朝西的。当她们走进院子没几步,这栋楼一层的一个窗口,有一个老头,嘴在动,手在招,不知他在说什么。其实,叶春第一次进这个院子,就看见这个老头坐在窗口,瞅着过往的行人。叶春看了一眼小英,说:“他要干什么?望他的样子,好怕人啊。”老头看上去年龄有八十多岁的样子,大头大鼻子大眼睛,特别是眼睛,象个玻璃球一样,往外凸着。小英笑着走到窗前。老头说话声音很大,但有点含糊不清。听了一会儿,小英好不容易听明白了,他要让她们去他家。 叶春她们绕到楼的正面,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他是老头的儿子王凯。王凯听明白小英的来意后,很客气地把她们让进屋里。王凯把她们领到老头住的屋里。老头坐在窗前的床上,上身穿着衣服,下身盖着被子。他见叶春她们进来,张着嘴,乐呵着笑。屋里摆设很简单,老头床边是一把坐便椅,椅旁是一张暗黑的旧四方桌。在南侧的窗下,有两个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有个小茶几,茶几上压着玻璃,玻璃下是一块白线钩织的镂花台布。在西侧的门口边,立着一个旧柜子、一张折起的桌子和几把椅子。 王凯手指沙发说请坐,然后他自己打开一把折叠椅,在屋中央坐下。王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目光炯炯,白脸。叶春注意到他放在腿上的手,有一种女人的绵柔和白皙。在他浅淡的微笑里,透着一股自负的神气。他面带微笑说:“我爸爸的腿不好,他不能下床。他吃饭要把饭菜端到他手上。他不能上厕所,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屋里。不过,他的便盆不用你倒,我们自己管。你的主要任务是做饭洗衣和搞卫生。”叶春听说不用她倒便盆,放下心来。王凯接着说:“你住的房间,白天是我的工作间,有时晚上我也要工作,不过不超过十点。工资每月二十五,你看怎么样?”叶春点头说行。只要能尽快找到工作,她已满足了。她可没有胆量跟雇主讨价还价。 简单的几句话就谈妥了。叶春说去小英那里把随身带的行李拿下来。王凯把她们送到门口。走出王凯家,小英和叶春都不约而同地说,屋里有股难闻的气味。大概是老头床上的被子散发出来的。特别是刚进屋时,气味很大,可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又闻不到了。 叶春从小英那里提了挎包下了楼。来到王凯家,叶春把包放进她住的那间屋里,就开始了工作。王凯并不具体安排叶春干些什么,他坐在工作桌那儿专心捏面人。叶春先把几间屋子的水泥地面用笤帚扫了一遍,然后把家具擦了,又用墩布把房间擦了一遍。做完这一气活儿,她的身上都汗津津的。 叶春坐在她住的房间里的单人床上,稍作休息。这间屋子的一侧码放着大小不一的包装盒。有一个玻璃柜,柜里也是包装盒。王凯的工作桌就摆放在房间的门口。白天,桌上也亮着一盏管式的台灯,灯下,王凯正在捏面人。叶春从一旁经过,他也不抬一下头。叶春好奇地在一旁观看,见他左手拿着一个小棍,小棍的长短粗细跟医生用的消毒棉棒一样。他的右手搓一个白色的面团,插在小棍的顶部,然后在白面团上做出人的五官部位,再用彩色的面团做出她的身体和霞披。他用黑色的面团做出她的头发和眼睛眉毛。看着王凯在手中搓捏,一会儿就完成了,好象非常容易。王凯做完一个放在桌上,接着做下一个。他做好了一排十几个,然后再给每个仕女的嘴涂上红色的颜料。一个古代的仕女就维妙维肖地完成了。叶春不由心中赞叹:真好玩。 叶春看了一会儿,终于打破静默,说:“大哥,咱们中午吃什么?”王凯放下手里的面团和木棍,抬起头说中午就简单点,吃炸酱面吧。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钱来,让叶春买一袋黄酱、一袋甜面酱、两块钱肉馅。叶春接过钱,出了门。叶春出了院子,走不多远,就来到街边的副食店。她在去副食店的路上,心里寻思:以前听阿珍她们说,给人家做饭,在买菜时,就能扣钱。那现在我做饭买菜,就会经常买菜,那我也可以…… 第二章 贪污 在副食店,叶春买好面条和酱,然后来到卖肉的摊位前。叶春说:“师傅,给我称一块八的肉馅。”卖肉的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满身都是油污的白大褂。他把称好的肉馅递给叶春。叶春一手接肉,一手递过两块钱。那卖肉的师傅接过钱,看着叶春,他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叶春明白他微笑的含义:他看出了叶春的身份,并看出了叶春的小阴谋。叶春也回应了他的微笑,她觉得自己的小伎俩被人识破,有点可笑,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接过卖肉师傅找给的两毛钱,转身离去。在她转身离去时,卖肉的师傅的脸上仍在微笑。 走出副食店,在副食店的门外边,摆着一个冰柜,透过玻璃盖,可见包着花花绿绿包装纸的冰棍和雪糕。叶春在冰柜前停下,她把卖肉师傅找的两毛钱递给了卖冰棍的女服务员,说:“给我拿个雪糕。”一个雪糕正好是两毛钱。接过雪糕,叶春一边走,一边吃。叶春品尝着雪糕的美味,她感到一种欲望满足的快感和愉悦。 傍晚,叶春在厨房里摘洗青菜,准备晚餐。她不会做饭,中午做炸酱时她就犯了难。她鼓起勇气,请王凯教她。当王凯说晚上吃涮锅子,只要把原料准备好,不用炒菜,叶春着实高兴。这时,叶春听到门厅处响起女人的皮鞋发出的“咯嗒”声,同时响起一个小男孩的清脆的叫声:“爸爸!”接着听到王凯的说话声,是在向刚进门的人说明家里新来的保姆的情况。然后她叫厨房里的叶春出来。叶春来到门厅处,王凯向正在换拖鞋的女人说:“赵莹,她叫叶春。”赵莹抬了一下头,叶春叫了一声“大姐”。赵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露出一个还没展开就迅速收敛的微笑。赵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进卧室了,卧室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王凯的儿子是个七岁的小男孩,他也随他妈妈进卧室了。 叶春重又走进厨房,继续洗菜。叶春心想:赵莹怎么那么冷冰冰的!她给人一种孤傲感,让人无法接近。赵莹是个小学老师。她三十几岁的样子,长得不难看,但叶春觉得她不亲切,不可爱。这时,耳伴响起钢琴声,这琴声是关在卧室里的人弹出来的。叶春在给他们的卧室打扫卫生时,看到了那架枣红色的钢琴。弹琴的人直到吃饭的时候才从卧室里出来。 晚上吃过饭,收拾完,叶春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关上门。王凯今晚不工作。叶春坐在王凯工作的桌前,好奇地端详着王凯捏的面人。桌上有十二个已捏好的仕女,就差点上红色的樱桃小嘴了。叶春突然产生一股冲动,心想:看王凯做这个工作很简单,很容易的样子,我也试试。要是能行,以后我也可以帮他作,他没准要感谢她叶春呢。于是她拿起一个仕女,用毛笔尖醮一点红颜料,涂于仕女的口部。涂完一看,糟了,这哪是樱桃小嘴呀,简直是红杏大嘴了。她不死心,心想下一个一定要小心一点!可结果呢,跟第一个一样糟。叶春不服气,接着试下一个。直到试完了最后一个,她不得不承认,全失败了。看着躺在桌上的大嘴仕女们,叶春感到紧张不安,这可怎么办呢?明天怎么跟王凯交待呢?此刻,叶春怪自己莽撞造次,不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后悔晚矣。 第二天,上午八点,王凯吃过早饭,走进他的工作桌。赵莹带着儿子上学去了。叶春跟在王凯的身后,象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准备挨训,心里惴惴不安。王凯坐到工作桌前,看到了那些大嘴的仕女,没说话。叶春愧疚地低着头,艰难地说:“大哥,我把你捏的人搞坏了!王凯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王凯象是在问叶春,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叶春没吭声。她不敢说出自己想给他帮忙的想法。王凯见叶春耷拉着脑袋,一副准备挨打受骂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说:“你干你的去吧。”叶春从王凯面前走开,如释重负。 这天下午,叶春到小英那里,把自己犯的错误告诉小英,小英说叶春太胆子大了。 日子在平淡无奇中滑过,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里面,有三分之二的日子是中午吃面条,晚上吃涮锅子。王凯家的涮锅子,什么都能涮,什么鱼呀、肉呀、鸡呀、虾呀,没有不可以涮的。叶春暗自庆幸,自己炒菜技术不行,正好不用炒菜,省了许多心。 叶春感到这段日子比较自由清闲。在这个家里,没人盯着她干活,也没人向她提出过高的要求。老头吃饱饭就在窗口看过往行人。王凯整天在屋里捏面人。赵莹从不过问家务事,甚至连厨房都不进。她一早就带着儿子去上班,晚上下班就进卧室里弹钢琴,家里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都由王凯过问。王凯是男人,着眼点不在一些细小的琐事上,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他也不说什么。 这天晚上,吃完晚饭,叶春收拾完桌子,接着又把碗刷了。干完活,她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叶春刚坐下,就听见老头在大声叫:“叶春,来把我的便盆倒一下。”老头叫了好几声,叶春也没应声,却突然哭了起来。叶春觉得老头叫她倒便盆,她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王凯从他们的卧室出来,听到叶春哭,忙走进老头的房间,指责道:“您这么大岁数了,说话也不注意点,人家一个小姑娘,能给您倒屎盆吗!”老头被批评得一声不吭。王凯说完,赵莹突然从卧室里冲出来,对王凯大声嚷道:“她怎么就不能倒便盆?我能倒,她怎么就不能倒?”王凯为叶春分辩道:“人家来时就说好的,没有倒便盆这项工作。再说,你是儿媳妇,她是外人,这种事,怎么好叫外人做呢!”赵莹仍不示弱地说:“就算她没义务为爸爸倒便盆,那她也用不着哭啊!你更不该为此训爸爸!”王凯不再说话。他们进了他们的卧室。 叶春听到他们的吵嚷,早已止住哭泣。她觉得赵莹说得也不无道理,自己哭得没意思。而且,老头被儿子训得一声不吭,也显得怪可怜的。 王凯他们的卧室门关着,里面的吵嚷声传出来,还夹杂着砸东西的“呯哩哐啷”声,听得叶春心惊肉跳。叶春隐约听到赵莹的叫骂,“你护着她,你是什么居心?你想旧戏重演?你是贼心不死……”过了许久,叶春才听不到他们卧室里的吵嚷声。 第三章 弄巧成拙 过后的几日,叶春见到赵莹,赵莹的脸冷冷的,也不说一句话。叶春觉得心里别扭,总觉得他们夫妻吵嘴打架,自己是有责任的。而且,王凯为自己说话,让赵莹怀疑他们有暧昧关系,叶春丝毫不感谢王凯为自己说话,反而生出嫌怪他之意。如何才能消除赵莹的对自己的怀疑呢?叶春突然头脑里冒出一个主意。 这天早上,赵莹出了卧室,在门厅处换皮鞋。她每天早上不吃早饭,就去上班。叶春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张纸条。赵莹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句话。她把纸条塞在裤兜里,牵着儿子出门了。 叶春做事不会前思后想,不计后果,想起一出是一出。她在给赵莹的纸条上写着:大姐,我觉得大哥的表现,就是想在家里耍大男子主义。叶春想通过纸条传达给赵莹的信息是:你丈夫虽然为我说话,但我还是站在你一边,不满他的做法的。你们夫妻打架,跟我无关,只不过是你丈夫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罢了。 第二天上午,叶春正在擦王凯的工作台,王凯板着冷冷的面孔走过来。叶春以为他要开始工作,忙从桌前撤开。王凯并没有走向桌前,而是立于门口,严肃地说:“请你离开我们家,我们不需要保姆了。”他说完,转身走开。 叶春一怔,太突然了。倏然,她明白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赵莹会把自己写纸条的事,告诉王凯。这样的结局,叶春感到出乎意料,同时,她觉得自己可笑之极。 叶春一边收拾自己的物品,一边暗自骂自己:真是多此一举,干嘛管他们的闲事,本来跟我没多大关系,这下弄巧成拙了吧。人家毕竟是夫妻,关键时刻,就一致对外了。 叶春把行李包放在门厅处,返身走进老头的房间,因为王凯正坐在窗前的四方桌旁,用睨视的目光看着叶春。叶春站在门口对王凯说,这个星期的工资还没结。王凯没说话,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钞票,从中抽出一张五元的和一张一元的,放在桌上。叶春走到桌前,拿起钱转身就走。 叶春在门厅处拾起挎包,背在肩上,往外走。她刚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望着仍就坐在桌旁的王凯,说:“你别把那个古董卖给外国人。”叶春在临走前突然说出这话,是因为有一天来了两个外国人,王凯把床下的纸箱子拉出来,展示给外国人看。叶春当时从一旁看了一眼,箱子里是一口古代的青铜鼎。他们看完又收了起来,王凯小心翼翼地把纸箱子推进老头的床下。那两个外国人会说汉语,他们走时说过几天再来。 王凯坐在椅子上,象个老谋深算的狡猾的狐狸,用鄙视的目光投到叶春身上,他冷冷地笑着说:“真可怜!你敢越轨,我饶不了你!”叶春没再说话,走出了王凯家。王凯的威胁,她并没感到恐惧,因为,她没想过要“越轨”。离开王凯家前的一刹那,叶春突然鬼使神差般地想到那口灰色的鼎,于是,她不加思索,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天真和无畏,脱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也不知道说了这句话有什么意义。 走出王凯家叶春顾不上去想那口鼎的事。失去了工作,她就失去了存身立足之地。她惶然来到小英跟前。小英替叶春感到惋惜,在王凯家工作不累,工资不低,也比较自由。而且两个伙伴离得这么近,在一起聊天见面很方便。再找工作又不知在哪儿了。 赶紧联系老乡吧。 第四章 走进画家的家 黄昏,夕阳象个流油的鸭蛋黄,隐藏在树冠背后,点缀在楼角之间。 叶春和阿霞下了103路公共汽车,走在灯市口大街上。正是下班的高峰,车流象潮水一样,这边漫过来,那边流过去。叶春象站在岸边观潮。 叶春的目光掠过街道和车流,她的目光不时追寻着正在西沉的夕阳。她觉得城市的夕阳好可怜,她被喧嚣声和拥挤的建筑物淹没了,那么不起眼。而大自然中的夕阳,那广袤原野上的夕阳,是何等气魄啊!广袤大地上的夕阳,她是雄浑壮丽的,她是主宰,她具有王者的气派! 叶春她们走进一条胡同。叶春再回头,已看不到夕阳了。她有些怅然。地上的枯黄落叶,被环卫工人扫了一层,紧接者,又落一层。树木正在韬光养晦,准备迎接严酷寒冬的到来。 阿霞和叶春同岁,是一个生产队的。她们曾是小学同学。阿霞只读到小学毕业。她比叶春略矮,较胖。她说话直爽,有些男孩气。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在电话里可说你会做饭啊,你可别说你不会。管它呢,先干着再说。叶春心里发虚,那也硬着头皮上。不撒谎,人家会要她吗。找不到工作,总骚扰老乡,心里也不安啊。 当阿霞告诉叶春,给她介绍的工作将去一位画家的家里工作时,叶春非常高兴。画家,在她心中,那一定是个超凡脱俗的人,焕发着神秘和浪漫气质的人。在她的心目中,从事艺术创作的职业,是神圣的,崇高的。反正,她即将见到的这位画家,是她过去所有见到的人中,不曾有的另类人。叶春就是怀着这种仰慕的心情,走进画家所住的小院。 小院的门,高大的木制门框,带门槛。门扇也是厚实的木料做成。这门看上去有年头了,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它的表面已斑驳破旧,经年的尘土嵌在毛糙坑凹的门面上。门槛早已磨去了棱角,而且在中间的部位,已踏出凹陷的弧线。从厚重的门扇所布满的尘土来看,门早已失去了开门闭户的意义,这院门只是出入口。不过,要是下雨,这个门檐下倒是躲雨的好地方,因门檐宽而展。 这种破旧的院门虽不起眼,但却不可小觑。在这些积淀着浓郁的人文气息的胡同里,随意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院门,里面或许就住者或曾经住过某位文化名人。 叶春就是怀着对文化名人的崇敬,走进了小院。院内没有赏月观花、下棋饮茶的空地,大概是后来的随意搭建,破坏了原有的布局。进了门,迎面就是一堵低矮房屋的后墙。左转,通过狭窄的过道,再右转,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高墙阔窗的房屋,与刚才进院所见的低矮平房截然不同。叶春和阿霞径直走上台阶,去敲门。不用问,这肯定就是画家的寓所。 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打开了门。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中等身材,圆脸,略显胖。她的短发烫成小波浪。她微笑着,让叶春她们进去。在叶春她们来之前,已电话联系过了,所以,不用介绍,老太太已知她们是谁。老太太把叶春让进屋,阿霞却没进门,她说回去做饭。她说了声“奶奶再见”,转身离去。 进门后,叶春看到进来的地方不是房间,而是一条光线较暗的过道。过道两侧,是一间间房屋的门。有的门开着,有的门紧闭着。开着的门把光线泻进了过道。 老太太问了叶春的名字,然后领着她进了东侧的一间屋里。这间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在窗户左右摆放着。老太太说叶春将和他的小孙子住在这间屋里。 叶春放下行李包,随老太太来到厨房。老太太说今晚吃饺子吧。她一边说,一边拿过一个铝盆,用抹布擦干,然后蹲下,从橱柜的面口袋里舀着面粉。舀好面粉后,老太太把面盆递给叶春,说:“你把面和上,我去外面拿一棵白菜。”老太太说完,走出了厨房。叶春端着面盆愣在那,不知怎么办?她从来没和过面。怎么办?怎么办呀?她没想到刚来就要戳穿自己会做饭的谎言! 一会儿,老太太拿着白菜走进厨房,却发现叶春没和面,却站在那低声啜泣,还不时用手背抹着眼泪。老太太见此情景,有点慌,忙问怎么回事。叶春低头啜泣着说:“奶奶,我不会和面。我也不会做饭。我是怕你们不要我,我就说会做饭。”老太太一听,宽厚地笑道:“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别哭。”老太太洗完手,开始和面。叶春擦干眼泪,在一旁看着。老太太把和成团的面,让叶春继续把它揉透,揉光滑了,再盖上屉布,醒着。接下来是剁白菜。剁白菜没什么复杂的。调馅由老太太来做。 准备工作就绪,老太太吩咐叶春把包饺子的原料全搬到大房间去。大房间的门很宽,却没门扇。房间里有个长条案,包饺子就在这条案上操作。 叶春不会包,也不会擀皮,站着干着急。老太太去西屋叫出她的儿媳妇。老太太对身后的儿媳妇说:“刘芳,你要是不给我们帮忙的话,今晚就不知什么时候吃上这饺子了。”刘芳莞尔一笑,问饺子是什么馅的。她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清瘦、高挑、端丽。她的中长发,很随意地在脑后用皮筋挽了两道。她说话轻声慢语的,人看上去娴静而文雅。叶春觉得应该叫刘芳大姐,可已经叫老太太奶奶了,那只能叫刘芳阿姨了。刘芳问叶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什么文化程度。叶春一一回答。刘芳把切好的面挤撒上面粉,然后摢撸到案板的一侧,让叶春把一个个面挤摁扁。刘芳开始擀皮。静静的屋里,响起擀面棍撞击案板的清脆响声。 叶春看着刘芳擀皮的动作麻利而优美,很是羡慕。老太太让叶春先学包饺子。叶春照着老太太的样子,拿一张饺子皮,放上馅,再捏上皮。叶春把包好的饺子放在盖帘上。相形之下,老太太包的饺子丰满大气,稳稳当当地立于盖帘上,而叶春包的饺子象个营养不良的、没长开的少年,瘦巴巴的,没精打采的。老太太看了叶春报的饺子,笑着夸赞道:“不错。馅再多放一点,要不然皮撑不起来。”叶春包了几个之后,果然,饺子有点象样了。 第五章 不再贪污 一小时之后,饺子包完了。 当叶春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刚才包饺子的那间大房间时,她看到了一位高个的、神采矍铄的老头,大概有七十岁左右的样子。叶春猜想他一定就是画家吴永谦。叶春看到老人面带和蔼的微笑看着自己,忙笑着叫道:“爷爷好!” 吴永谦,从外表看,是个普通平常的老人,要是他走在大街上,与迎面而来的人擦肩而过时,人家可能不会多留意他一眼。他是个著名的油画家,他却没有艺术家的派头和特征。他没留披肩长发,没有超凡脱俗的孤傲。也许是他上了年纪的缘故吧。人老了,总要复归自然,安于淡泊,失去锋芒。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吴永谦微笑着问。 “叶春。” “多大了?” “十八。” 叶春把饺子放在桌上,又去厨房接着煮第二锅。煮第一锅时,老太太教她煮。后两锅叶春自己煮。叶春一边煮,他们一边吃。叶春把最后一锅饺子端上桌,刘芳起身说:“快吃吧。坐这儿。我吃完了。”叶春在刘芳的位置坐下。接着吴永谦的儿子和孙子也离开了餐桌。叶春坐下开始吃。吴永谦笑着说:“叶春阿,你一来,我们就吃上了饺子,太好了。”叶春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做,跟奶奶学呢。”吴永谦说:“奶奶的烹饪水平可是一流的,跟她好好学,一定是名师出高徒!”他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不同凡响:这是豪爽奔放的笑声,是乐观豁达的笑声,是响彻屋宇的笑声。听到这笑声的人,再忧郁的心情,也会被强烈地感染,不自觉地流露出释怀的微笑。幸亏这房间又高又大,才不至于憋屈这样的笑声。 吴永谦接着说:“奶奶是我们家的财政部长,一切都是她说了算。”他说完又哈哈大笑。奶奶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是温厚地笑笑。一会儿,他们相继离开餐桌。 叶春一个人坐在桌前,不急不慌地吃着饺子,就剩她自己,她很放松。她边吃边打量着四周。这屋子很高,北面有一排高高的窗。墙白已经发乌,房子已有年头了。墙上没有一张字画,倒是墙角下堆放着一些画框。有一副画框里有画,画得是一位穿着上世纪服饰的外国女人。 叶春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个饺子,她看着盘子里最后几个饺子,犹豫是不是要把它们吃光。她的胃已经饱了,可她的嘴还馋,她忍不住又把剩下的几个饺子全吃光了…… 第二天上午,叶春去菜市场买菜。老太太告诉她,顺着胡同走到头,向右拐,就是菜市场。 今天买菜,对叶春来说,非同一般。这是她到吴永谦家的第一次买菜。在菜市场和回家的路上,她非常用心地记着每种菜的金额和单价。她知道回去后,老太太一定要她报账的。以前在王凯家买菜,叶春总是从买菜的钱中,扣下二三毛钱,放入自己的口袋,或者买一个雪糕吃。叶春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平常,别人也是这么做的。而且,她那么做了,内心从没受到过自我鄙视和谴责。可是,叶春来到吴永谦家,心里有了变化。她是怀着敬仰和崇敬的心情,走进吴家的。叶春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一定要表现好,不能让他们看不起自己。干嘛在乎他们是否看得起自己呢?人都是有自尊心的,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尤其是在自己尊敬的人面前。 在自己敬仰的人面前,再从买菜的钱里扣钱的话,让人家发现了,多丢人啊! 叶春到家后,把买的菜和肉放进厨房。果不出其然,老太太和她一块走进客厅,来到桌前坐下。老太太问叶春化了多少钱,并让她在纸上写下每种菜的金额。因为叶春一路上用心记着,虽然品种不少,可她还是毫不停顿地,一一写了下来。叶春把兜里剩下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叶春数了一下剩下的钱,结果比算出来的钱,竟多出一分钱。看到桌上多出的一分硬币,叶春和老太太相视一笑,谁都没说话。老太太让叶春把剩下的钱收起来,下次接着买菜。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叶春离开吴家,老太太再也没有和叶春算过菜账,也从不让叶春记账。叶春每次买菜剩下的钱,就放在她的兜里,用于下次的买菜。没钱了,再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的信任彻底改变了叶春。她不仅是第一次没有贪污,以后的任何一次,她都没有贪污过一分钱。最初的诚实行为,只是为了不要被自己所尊敬的人看不起,为了博得别人的信任。后来,别人完全信任她了,这个时候,她再偶尔贪污一下,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但是,她没有。她后来的诚实行为和最初的诚实行为,有着质的区别。起初的诚实行为,是为了博得别人的信任,而后来的诚实行为,是为了自尊。这一阶段,一个新的自我在她的头脑里诞生。叶春不能再贪污了。她怕被这个新的自我看不起。她没有再克扣主人的钱,她在诚实做人,她感到被新诞生的自我欣赏着,内心很快乐。 什么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实际上,跟高尚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不需要他们教导什么做人的道理,和美好的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地会激起人性中潜在的、美好的一面。特别是叶春这个年龄,没有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她正处于可塑性很强的、未定型的阶段。但叶春的改变,她是无意识的。 叶春来到吴家,工作不是特别累,但也不轻松。家里经常有客人来吃饭。刚开始做饭,老太太教她。老太太非常有耐心,总是不急不慌的,也没有一句废话,真令人怀疑,她是否也有生气的时候?也许是遗传的缘故,她的儿子也和她一样性情温和,很少言语。她的儿子和儿媳,这两口子下班回来,除吃饭时出来,其他时间大多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连说话声都听不到。老太太的孙子吴一舟,正在上小学。他对叶春很有礼貌,象个彬彬有礼的小大人。这个家是安静祥和的,要不是吴永谦爱说爱笑,这个家都安静得有些寂寞了。 叶春从没见过吴永谦在家画画,也许是年龄大了。他有时白天不在家,那是去美院讲课了。有一次,叶春看到吴永谦在大房间里挥毫泼墨,旁边还有他的朋友在观看。叶春也凑过去看。画家不仅画画得好,那书法的气势也是大气磅礴,龙飞凤舞,出神入化,一气呵成。他写了三张,写第四张,他写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落款写着:叶春小朋友存。然后他再盖上自己的印章。吴永谦把写好的字递给叶春,笑着说:“送给你。你要是在我们家呆三年,我保证你的字也写得跟我这字一样漂亮。”他说完,哈哈大笑。 吴永谦说此话是因为叶春每天晚上都在练习毛笔字。刚开始是练钢笔字,她一直带着夏珍送给她的那本钢笔字帖。有一天晚上,老太太进到叶春的房间,叫叶春去她的房间帮她套被套。叶春立即放下笔,跟老太太去套被套。 在老太太的房间里,她们在套被套时,老太太问:“你喜欢写字呀?”叶春随意地“嗯”了一声。对于叶春来说,写字,没有确切的目的。她至所以要在晚上练习写字,她是感到,只有在写字的时候,自己是属于自己的,自己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情。而在其他时刻,洗衣做饭搞卫生买菜等等工作,她是身不由己。就象脖子上套着木枷的耕牛,拉着铁犁往前走。有时,做了一天的家务,她感到很疲劳,就想倒下睡觉。可她忍着疲倦,坚持写字。她不愿放弃自己难得拥有的、自主自己的时刻。 套好被套,老太太把叶春领进客厅。老太太说,你既然喜欢写字,那就练练毛笔字吧。老太太拿出一本颜真卿的字帖,又拿出笔墨和宣纸。她让叶春就在客厅的写字台上写。叶春很兴奋,很新鲜,于是,每晚积极地写起来。 第六章 冬天来临 从那天之后,每晚,叶春都要写上一小时的毛笔字。在她写字的时间里,很少有人进这间屋。这天晚上,吴一舟走进来。 叶春停下笔,问他作业可做完,他点点头,说做完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微蹙眉头,作沉思状。他一本正经地问:“姐姐,你说我不小心把东西打碎了,我应该跟爸爸妈妈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就算他们发现了,也装着不知道,不承认自己干的呢?”叶春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想笑。可一舟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是对她的信任,她努力把笑容压了下去。叶春说:“应该实话实说,怕什么。是自己干的,就要有勇气承认。” “可说了实话,肯定要被爸爸妈妈说一顿的。其实我又不是故意的。”一舟辩解道。 叶春问他到底把什么打碎了,他说没有,说那是以前的事。叶春接着说:“我觉得还是应该说,不管他们说不说你,你说出来了,心里就轻松了,要不然心里老有个事,你说对不对?” 一舟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出房间。一舟一走,叶春就把刚才压下去的笑容释放出来,她轻轻地嘿嘿笑了几声。 半个月后,一件令叶春感到头疼的工作开始了。天气一天天冷下来,北京城中静静矗立的大烟囱,开始冒烟了。楼房大都是集中供暖,而平房就比较麻烦了。吴家的房间里都有暖气片,集中供暖的地点是厨房。厨房里有个低矮的土暖气灶。有一天,吴永谦让送煤工拉了一板车鸡蛋大的黑煤球。煤球被卸在门外的墙根下。第一天点火,吴永谦亲自上阵,做示范给叶春看。第一步,先把报纸放进灶膛,然后点燃;接着放细薄的劈柴,再放粗厚的劈柴;等劈柴燃起来了,再放进煤球。煤球燃起来了,火就算点着了。起火虽然费点时间,但不难掌握。难就难在每天晚上临睡前的封炉子。那是需要技巧和窍门的。封好了,第二天早上炉膛里的煤球是红的,续上煤球,就可以继续燃烧。封不好,第二天早上炉膛里是黑的,那就说明炉子火灭了。炉子灭了,要重新点火,要把炉膛里燃尽和未燃尽的煤球,都要清理出来,然后才能进行点燃程序。 面对暖气炉,叶春是怕、急、恼、恨。每天担心,怕第二天早上火灭了,可就是十有八九要灭;灭了,再重新点火,她心里起急;她厌烦气恼伺弄炉子这件事;她恨炉子作难自己,她恨自己太苯,摸不透它的脾气,驾驭不了它。叶春由此开始,脑子里产生逃脱的念头。 一天下午,叶春来到北京站口的一个小饭馆。叶春的表姐在这家饭馆里工作。表姐是叶春舅舅家的女儿,比叶春大两岁,名字叫张小梅,叶春叫她小梅子。小梅子也曾去过吴家找过叶春,并在客厅里和老太太、还有刘芳坐在一起聊天。老太太和刘芳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只听见小梅子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笑着。小梅子是活泼大方,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看上去乖巧可爱的人。她的头发是天生的淡黄色,大眼睛滴溜溜的,很灵气。她在小饭馆里,既是工作的服务员,又象个小老板。因为开饭馆的小伙子爱上了她。 午后快两点了,饭馆里的食客只剩一两个人了,小梅子这才坐在叶春的身边。叶春是在吴家吃了午饭出来的。小梅子问叶春喝水吗,叶春说喝。小梅子用粗瓷碗倒了一碗水放在叶春跟前桌子上。叶春一边吹着,一边慢慢地喝着,问:“你们饭馆还要人吗?”小梅子笑笑说:“你想来啊,你那么斯文,象个书房里的小姐似的,你干不了!”叶春不解地问:“我怎么干不了?不就是洗菜切菜端盘子吗?”小梅子笑着说:“端盘子洗碗谁都干得了。我是说这个环境不适合你。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家时,家里人都叫我是野山猴子。谁家热闹往谁家跑。你呢,大姑说你能整天呆在房里不出来,也不串门,也不瞧热闹。”叶春想想,觉得小梅子说的是实情,自己确实不爱在热闹的地方呆着,也不擅耍嘴皮子。叶春烦恼地说:“我真不想在他们家干了。那个破炉子,烦死我了!”小梅子一听,象是突然想出了办法似的,说有个地方离这儿不远,那里找人的,找事的,都有。叶春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地方,感兴趣地说:“是吗?”小梅子说你想去我陪你去看看。叶春说好啊。 叶春和小梅子出了饭馆。从温暖的室内出来,外面的凛冽寒风,让叶春和小梅子都不自觉地缩着脖子,把手互相夹在对方的臂弯里取暖。叶春问那个地方在哪儿?小梅子说在建国门西南角。不用坐车,她们一会儿就走到了。 果然,在建国门桥下的西南角的辅路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叶春和小梅子站在那些找工作的人一旁,开始,叶春心里有些不自在,有点不好意思,被那些雇人的人上下打量,好象自己成了供人挑选的商品。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可以选择他们,心理也就平衡了。 有一个推自行车的男子,推着车来到叶春跟前,问叶春愿不愿看孩子,叶春摇摇头。那男子推车走开时,自言自语地说:“反正是出来当保姆,干什么不是干啊。”叶春想,到这里的好处就是能选择,只要能找到做饭的工作,就不找看孩子的工作。看孩子不仅费力劳神,而且,责任重大。那个推车的男子又问其他的女孩子,大家好象是商量好似的,都摇头。那男子带着无奈和愤然,一甩腿,蹬上自行车走了。过了一会儿,一辆银白色的小汽车开过来,停在自行车道上。车门打开,走出一位时髦的女人。这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高挑个,烫着披肩发,穿着黑皮大衣、黑皮靴,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眼睛有点小。时髦女人径直走到叶春面前。她问叶春是哪里人,多大了,以前干什么等等。询问过来历后,她问叶春愿不愿去她家工作,就两个人,做饭洗衣搞卫生,工资三十。叶春动心了,想:工资不低,人口少,活肯定不多。她看了小梅子一眼,表姐说你跟着去看看再说。叶春问在哪儿,时髦女人说在宣武门。小梅子说:“我没时间陪你去了。”叶春说:“我回来后找你。”说完,她跟着时髦女人上了汽车。 傍晚时,叶春回到吴家。她做了晚饭,吃饭后,把厨房收拾干净。叶春踌躇着,对自己要走的决定,却没勇气对老太太说。她觉得自己提出要走,是有愧于这一家人的。这一家人是和蔼可亲、温和友善的,没有谁给过她一次脸色,没有谁训过她或大声对她说过一次话。特别是吴永谦,每次家里来了客人,用餐时,他都要在客人面前,夸赞叶春炒的菜好吃。叶春不敢相信是自己厨艺高,只觉得吴永谦是在有意鼓励自己。叶春每次被夸赞,都感到很愉快,做饭时也就更加用心。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炉子,她是不想走的。想到那个炉子,她下了狠心。她看到老太太从厕所出来,正准备回房间,叶春忙叫住了她。叶春走到老太太跟前,谦疚地说:“奶奶,我想离开你们家。因为我实在搞不好你们家的炉子。”老太太一脸波澜不惊的自若,问叶春想什么时候走。叶春说想明天就走。老太太爽快地点头说:“好。” 第二天,刘芳上班前,送给叶春一条红色的纯毛围巾。她说:“我没有什么送你的,这条围巾就做个纪念吧。”叶春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叶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把买菜剩下的钱从兜里掏出来,交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微笑着接过钱。叶春向老两口道别时,吴永谦遗憾地说:“叶春啊,你是飞鸽牌的,不是永久牌的。”说完,他哈哈大笑。 走出吴家,叶春顿感心头轻松,再不用伺弄那个该死的炉子了。还有一点,家务劳动的闭塞琐碎,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时间一长,很容易让年轻人厌倦。叶春在潜意识里是想逃脱这种生活。调换工作,是对乏味生活的调剂。新的工作环境,会在短时间内,让叶春感到新鲜的。 叶春十八岁,她的头脑依然简单。她不知世间险恶,不知人性的复杂,不知表象下共存的天堂和地狱。她就象童话故事《小红帽》中的小红帽一样,不到最后一刻,大灰狼张开尖牙利齿要吃她的时候,她是不知道那就是狼! 叶春就因为工作中的一点挑战,一点困难,选择了逃避。她不懂得珍惜与高尚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相处的机会,就这样轻易离开了吴家。她背着行李包,顺着清静的胡同,兴冲冲地往前走去…… 第七章 走进个体户的家 一辆公交44路汽车,驶靠宣武门车站停下,车门开启后,走下几个乘客,走在最后的是背着行李包的叶春。 叶春穿过马路,走向路南的楼区里。叶春走进一栋楼的门洞里,她顺着台阶走上四楼。她停在一扇门前,没有立即敲门,而是停歇了一会儿,待呼吸和心跳平缓下来,她才举手敲门。开门的正是昨天在建国门桥南见到的那位时髦女人,她名叫张丽。张丽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她穿着拖鞋,披散着头发,迷离着惺松的睡眼,一副慵懒的样子。招呼之后,张丽让叶春在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她自己又进卧室,关上了门。 叶春从行李包里拿出自己的日常用品,把几件衣服放进衣橱,把洗漱用品放进厨房。她在厨房找了一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端回自己的房间,放在临窗前的桌上。叶春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窗外。叶春住的这间屋是北屋,窗外是另一栋楼的阳面,对面楼的阳台上,有人在晒被子,有人在晒衣服,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他们…… 叶春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便起身去干活。因昨天来过一趟,张丽已向她交待了基本的工作内容。她从厕所里拿了一块毛巾,来到客厅。客厅面朝南,客厅外是阳台。阳台沐浴在阳光里,客厅里很明亮。客厅西侧靠墙摆着一张栗色的长条案,条案上摆放着两个象牙。条案南侧是个电视柜,柜上是一台大电视。条案下方是组合音响。东南角和东北角各有一个多宝格橱柜,上面摆放着一些瓷花瓶、瓷花碗和瓷花碟。客厅正中的地上,铺上大花地毯,地毯正中是一张栗色的茶几。围绕着茶几是一圈墨绿色的沙发。 叶春擦完条案上的尘土,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多宝格上瓷器,擦去格上的尘土,之后,她把沙发布巾整理平正。最后,她用吸尘器给地毯吸尘…… 晚上,当叶春把最后一道菜,红烧排骨端上桌时,张丽的丈夫朱兵回来了。走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司机江河,这个人叶春已见过,那天在建国门的劳务市场,给张丽开车的就是他。他长得瘦高,面皮白,很精明的样子。是个地道的北京人。 朱兵三十多岁,矮个子,比较粗壮。他长者一对小眼睛。他的两只眼睛,象是从洞里钻出来的小耗子,贼溜溜的,窥伺着四周的动静。朱兵是当兵出身,曾是首长的专职司机。首长从外地调到北京,他也随首长进了京。首长进京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朱兵不安于在一个单位当司机,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有人开始从广州那边倒牛仔裤,倒摩托车等,朱兵果敢地加入到“倒爷”的行列。朱兵很快发了财。他在财富的道路上一路凯歌。如今,他在三环外有个大的汽车修理场和一个运输队。 叶春微笑着打招呼,朱兵笑盈盈的。叶春看到朱兵那张笑脸,心里丝毫不起敬意,甚至有些不屑。朱兵虽然有钱,但在叶春接触过吴永谦那样的人后,是不把朱兵放在眼里的。如见了高山,再见一个小坟堆一样。此时的叶春好象有了“见识”,她不再畏怵雇主。不再象刚出来时,在主人面前畏手畏脚的。 厨房边有个小厅,就是吃饭的地方。 饭桌旁,四个人各坐一方。桌上有三个菜:一盘土豆丝,一盘豆角,一盘红烧排骨。素菜是叶春炒的,排骨是张丽教叶春做的。 朱兵一边吃一边说:“过几天我要去广州提车,江河你跟我一块去吧。” 江河忙咽下嘴里的食物,说:“你让别人跟你一块去吧。我们家老太太最近血压不稳定,万一出点事,家里就抓瞎了。” 朱兵嘲讽地说:“又拿你们家老太太说事。你就干脆说你媳妇不让你去就得了呗,蒙谁呀你!” 江河赶忙说:“没有没有,向毛主席保证。”张丽笑着说:“广州多好啊,春暖花开的。我要是不上班的话,我都想去。” 朱兵讥笑道:“你那个班,挣那么一点钱,上个什么劲!” 江河说:“把你那邮局的工作辞了得了。你又不缺那点钱。要是我,我早就不干了。” 张丽笑着说:“我老娘不同意啊。她说了,要是我把工作辞了,她就天天到我们家来骂我。” 朱兵说:“她们家老太太可是个厉害的人,原来在厂里是干部,挺正统的。” 张丽说:“我妈想的就是比我们远。她会想到我老了以后,有单位管着,有退休金,看病能报销。现在有钱,等老了呢?” 正说着,响起了敲门声。坐在外侧的江河放下筷子,去开门。大家都停下筷子,注视着门口走进来的人。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残疾姑娘,长得胖乎乎的,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走路一瘸一拐的。朱兵见她进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笑。那姑娘打过招呼之后,直接了当地说:“朱老板,上月的生活费还没给我,到底哪天给我呀?”残疾姑娘理直气壮地说。 朱兵解释道:“最近比较忙,可能会计忘了。明天我让会计给你送去。你放心,明天一准给你送到。” 姑娘听完,转身离去。 残疾姑娘一走,朱兵就骂道:“他妈的,我养着她,她倒成了债主了。”说着,又坐下继续吃饭。 江河说:“她那个烟摊在那个路口,位置不错,我看她一天也不少挣钱。” 朱兵放下吃空的碗,起身离开餐桌,向客厅走去,他边走边说:“她哪是缺生活费呀,她就是觉得我欠她的钱,她就该来要。” 朱兵刚进客厅一会儿,又拿着报纸回到餐桌旁,他指着报上的一个字问江河,那个字应该怎么读?江河说不认识。朱兵又指给张丽看,张丽也说不认识。最后指给叶春看,叶春说是“侃”字。朱兵问是什么意思?叶春说就是在一起闲聊天,北京人常说的“侃大山”的侃。 大家静默了少顷,江河调侃地说:“吆,你们家来了个文化人啊!” 叶春有些得意,但被江河一说,有些不好意思。正好她吃完了,于是,她收拾碗筷离开了饭桌。 晚饭后,叶春在厨房里洗碗。她听见张丽在卧室里打电话。叶春拧开水龙头,水龙头发出“吱吱”的叫声。叶春把水管关上,重新再开。拧开后,它又发出刺耳的叫声。还没待叶春调好水的流速,张丽突然来到厨房门口,急赤白脸地嚷道:“怎么回事,吵死了!”她不容叶春分辩,又急匆匆回卧室了。 叶春很不痛快,心想:是你家的水龙头要响,又不是我叫它响的,冲我急赤白脸的,真是狗脸,说变就变,抹眼不认人! 第八章 狼的嘴脸 第二天早上,张丽上班去了。 吃过早饭以后,朱兵走进叶春的房间时,叶春正在擦桌子。叶春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朱兵靦着脸,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目光。朱兵不笑还好,一笑,总给人感觉是一幅涎皮赖脸的无赖相。朱兵手里拿着一沓纸,走到叶春跟前。朱兵说:“你帮我把这个抄一遍。我写字难看,你肯定比我写的好。”叶春接过材料,看了一眼,说:“行”。叶春把材料放在桌上,就在她转身的一瞬,朱兵突然从她身后拦腰抱住了她。叶春惊慌失措地叫道:“放开我!”她奋力挣脱,朱兵松了手。 叶春从没接触过异性的身体,甚至连手都没拉过。她对男人没有任何的经验,连起码的防范意识都没有。因为从来没人跟她说,不管是姐姐,还是妈妈。农村的女人,除了那些老脸皮厚的妇女们在一起胡扯外,而正经的女人和女人之间、母女之间、姐妹之间,谈论与性有关的话题,都是难于启齿的。 叶春急促地喘息着,气愤和羞臊使她的脸绯红。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喘着粗气说:“我不干了,我要离开你们家。” 朱兵退后了几步,倏然之间,一脸的严肃表情,说:“我是和你闹着玩的。你不喜欢这样,我以后再也不碰你一下。请你相信,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说到做到。” 叶春没吭声。她见朱兵认真严肃地说出保证的话,她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没多想,她觉得朱兵既然已经向她做出了保证,这事也就过去了。朱兵见叶春不再坚持走,就从叶春的房间里退了出来。很快,他出家门了。 叶春坐到桌前,看着朱兵交给她的抄写材料。她听见朱兵在楼下发动汽车的声音。随后,声音消失,周围又安静下来。 叶春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她没有考虑自己留下的危险性!她身处在狼窝里,却相信了狼做出的不吃羊的承诺。叶春没有坚决离开朱兵家,除了相信朱兵的保证以外,她留念这份工作的清闲和自由,白天只有她自己在家,活不多,她可以看看报纸或看看电视。她自己可以住一间屋。而且工资不低。这样轻松的工作,在北京不太好碰上。对叶春来讲,反正是当保姆,在同样工资的情况下,她当然要选择活轻松的、自由的、有独立房间的,而不去选择住在拥挤的环境里,一天到晚的活,累得疲惫不堪。但她没有想到,贪图安逸是要付出代价的。 叶春没有急于抄写材料,而是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是一份辩护书,答辩区检察院起诉朱兵,指控他投机倒把、做地牟取暴利,偷税漏税等不法行为。辩护的内容除了不承认以上的指控外,还把朱兵描绘成了慈善家,说他自己富裕起来,不忘帮助困难的群体。列举的善事有:曾多次向中国残疾人基金会捐款,并长期负责两位残疾人的生活费,曾多次为报上刊登的患病儿童,提供捐助等等。 叶春看完辩护书,恍然明白,为什么昨晚登门的残疾姑娘讨要生活费,那么理直气壮呢!原来,她心里很明白,自己是充当了“幌子”的角色。朱兵利用善举的幌子,掩护他的那些不法行径。 辩护书上,有的段落被涂改,在涂改的下方,重写了新的内容,但字体比原来的字体小。叶春仔细辩认着,在新的一页白纸上,开始了抄写…… 三天后,朱兵去了广州。这天晚饭后,江河来了。他和张丽在客厅里跳舞。他们伴着《蓝色的多瑙河》的优美旋律,在翩翩旋转。 叶春感到很新鲜,她站在门口观看。她觉得他们的舞姿很优美,她更觉得音乐的的旋律有一股神奇的魔力。优美动人的音乐直指人心,能抓住人心,抓住人情绪,随着她优美的旋律,沉浸在她营造的氛围中,或喜或悲,或热情奔放,象决堤之水,惊涛骇浪,一泻千里;时而又碧波荡漾,缱绻柔情……音乐对人的憾动是直接的。心灵能感受到她的美,自然溶入其中,陶醉其中,不需要去理解她。 叶春看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就他们一对男女在跳舞,老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她坐在桌前看起了报纸。朱兵家订了两份报纸,《北京晚报》和《中国法制报》。 叶春看了几段,就去厕所洗脸,准备睡觉。她还是农村人的习惯,早睡早起。这时,客厅的音乐已停止。叶春听到江河和张丽的说话声,从他们关上的卧室门内传出来。 第二天早上,张丽上班前,走进叶春的房间,很郑重地说:“昨晚江河住在这儿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她边说边把手里的钞票塞给叶春。叶春有些不知所以然,她并不知道江河是昨晚走的,还是今早走的,她很早就睡着了,睡得死死的。她刚问:“这钱……”张丽打断她的问话,说钱是给她的。张丽说完,离开家,上班去了。叶春看了一下手里的钱,四张十元的人民币。叶春觉得这钱得的有些意外,也有些好笑。这钱数比她的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叶春暗自窃喜,心里盘算着买一件新衣服。 第九章 打架 一星期后,朱兵从广州回来了。 一天上午,朱兵打电话回来,让叶春准备饭菜,他要请一位辩护律师来家里吃饭。叶春放下电话,赶紧把冰箱里的鱼和肉拿出来,放进水盆里化上。现在的叶春,已不是刚到北京的时候,没有眼力,不知从何入手干活。她现在已经能统筹安排,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合理安排时间。做饭的时候,她会交叉利用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她外表看上去有些钝,是个慢性子,象他那老实憨厚的父亲;而内心,她是个急性子,见活儿心里就起急,恨不得一下子干完,是个急性子,象她那性格急躁的母亲。 叶春刚做好饭,朱兵就领着客人到家了。 大家入坐后,朱兵笑着向叶春介绍说:“这可是政法大学的教授。”叶春微笑着,向客人点了一下头。这位教授身材瘦小,穿着朴素,面带谦逊,很随和地微笑着。朱兵又向教授说道:“辩护书就是她抄写的。”教授笑着说叶春的字写得不错。 朱兵一边倒啤酒,一边兴奋地说:“今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中午咱们简单吃点,晚上咱们去饭店。”他说着,端起高脚玻璃杯,冲教授说:“来,为咱们的胜诉干杯!”两只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朱兵喝了几杯酒之后,面红耳赤的,喜形于色,他说:“真要好好谢谢你啊!” 教授谦逊地说:“不用客气!你朱老板有魄力,运气好。‘白猫黑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至于猫怎么抓到的老鼠,现在是眼疾手快的已抓到了老鼠,那抓老鼠的游戏规则还在建立中。所以,要说你朱老板有问题,他们既没法举证,也没法给你定性。何况你又是区人大代表,还为公益事业做了那么多贡献呢。” 朱兵酒酣耳热,脸色是黑里泛红,象猪肺的颜色。他洋洋自得地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现在,我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教授说:“原始积累阶段嘛。” 朱兵说:“我没什么文化,咱不说漂亮话,我这儿就是有几个臭钱,车呢,还不赖,有国产的,有外国产的,有需要的话,打个电话,保证随叫随到。” 教授忙说别客气。 朱兵说:“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个体户啊,我知道你们知识分子清高……” 没等朱兵说完,教授打断他道:“朱老板哪里的话,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们一边喝,一边聊,叶春默默地把饭吃完,然后把自己的碗筷收进厨房,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春节后的一天晚上,朱兵家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江河,一个是王燕。江河是经常来,在朱兵家很随便。王燕是朱兵厂里的会计,朱兵带她来过家里几回,每次都是白天张丽上班的时候来。王燕中等身材,打扮时髦,描眉画眼,丰满性感,特别是一双大眼睛,忽闪着,透着自信和傲气。她脱去黑皮大衣,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衫,顺滑的秀发,披散在肩头。朱兵让叶春倒茶,他自己亲自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个桔子,递给王燕。王燕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跷着二郎腿,吃着桔子。她很随意的样子,好象在她自己的家里似的。王燕的神态好象有点喧宾夺主,好象没把张丽的这个女主人放在眼里。张丽在王燕他们刚进门的时候,还热情地招呼,可很快,她的脸就冷了下来。她觉得王燕凭着她的美貌在向她显摆,在向她挑战。张丽的眼睛小,遇见大眼睛的女人在面前张扬,她的嫉妒陡然升级为愤怒。张丽瞪视着王燕,心中的怒火一触即发。而王燕只顾看电视,她吃完桔子,又开始嗑瓜子。江河觉得有些不对头,忙剥了一个桔子递给张丽,张丽不理。江河建议大家打麻将,朱兵说好,说着去了厕所。王燕看着电视,嗑着瓜子,边嗑边吐着瓜子皮。张丽听着王燕吐瓜子皮声,蹭的站起身,冲王燕嚷道:“你在这儿呸什么呸,这是我的家!”王燕也毫不示弱,她若无其事地说:“是你家怎么了?你家有什么了不起!”张丽随即骂道:“臭婊子,不要脸,跑我家耍横!”她骂的同时,冲上王燕跟前就要打王燕的脸。王燕躲闪了一下,没打着。王燕就势举手向张丽的脸打去。但张丽被江河拉开了。江河边拉边说:“嗨,你们女人怎么回事,怎么不为什么事,也能打起来!” 这时,朱兵从厕所出来,恼怒地问:“张丽,你要干什么吗?”张丽被江河拉在一旁,嘴里仍在骂骂咧咧,仍酝酿能量想再次发动攻击。但江河用身体挡住了她。王燕抓起她的皮衣,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临走骂了一句:“泼妇!” 朱兵让江河去追王燕。江河明白,朱兵让他追王燕,是让他用车送她回家。 江河一走,朱兵抓起张丽就打。朱兵把张丽掀翻在地,骑在她的身上打。张丽被压在下面,手在打,脚在踢,嘴里在骂:“王八蛋,你纵着她,长她的势!”朱兵边打边狠狠地说:“反了你啦!” 叶春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怯,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就在一旁袖手旁观着看热闹,有点不合适。她壮着胆子上去拉架。她试了几次,才抓住了朱兵的胳膊。朱兵见叶春拉架,也就势罢了手。 张丽蓬乱着头发,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她抓住茶几上的电话,拨起了号码。电话通了,张丽情绪激动地说:“妈,你让张强来接我回家。朱兵这个王八蛋,他打我,为了一个臭婊子。”说完,她挂上电话,冲进卧室,关上了房门。 朱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眼运气。 三十分钟后,响起了敲门声。叶春赶紧过去开门。门外走进两个人,前面的张丽的弟弟张强,一个身高体健的小伙子。走在他身后的是个高个子老太太,五十多岁的样子,长得粗放,有一股凛然的威严。老太太面沉似水,径直走向客厅。朱兵闻声忙起身,迎着老太太叫了一声“妈”。老太太不予理睬,说:“你真有本事啊,在家打媳妇呢!” 朱兵赔笑道:“是她先动手打人的。我们厂里的会计过来串个门,刚坐了一会儿,她就找碴打人家……” 老太太打断了朱兵的话,责备道:“她们女人家打架,能有多凶啊!你一个大老爷们,她能经得起你打吗!她不对可以说,你怎么能对她动手呢!” 朱兵辩解道:“她太不象话了。我是被气得……”朱兵想说“被气得忍无可忍才动手的”,可他把后面的咽下去了。他在心里不买丈母娘的账,但他不敢得罪她。张丽的娘家是地道的北京人,七大姑八大姨,拎起来一大串。而他朱兵虽然有钱,但在北京,却没有家族势力。 张强一直站在他母亲身边,怒视着朱兵。 很快,张丽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她的坤包和两个手提袋。她边走边说:“妈,走!”,然后打开大门就往外走。她母亲和她弟弟都跟在她身后,愤愤然地出了门。张强走在最后,把门摔得“砰”的一声响。 第十章 强奸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春非常清闲。她每天就是搞一下卫生,然后就是给自己做饭。朱兵很少在家吃饭,他一般上午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叶春大都不知道。因为她很早就睡了。在这些空闲时间里,除了看报纸和看电视外,她还去了一趟乐乐家,在他们家玩了一天。她还去了小梅子那里玩了半天。 一天晚上,已经十一点多钟,叶春早已熟睡,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影扑到叶春的床上。叶春被突如其来的恶梦惊醒,她惊叫,她挣扎,怎奈,压在她身上的朱兵,象一块沉重的巨石,使她动弹不得。叶春用手抓,用嘴咬,而此时的朱兵象个扑杀猎物的凶猛野兽,不顾叶春的喊叫…… 叶春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就象被宰割的羔羊一样,被蹂躏,被践踏!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会是这个样子!自己会经历这样的恶梦!因为从来就没人告诉过她,也没人提醒过她。 朱兵发泄完兽性,从叶春的房间出去了。叶春的世界就象被飓风肆虐过一样,凌乱破碎。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感觉自己原是一个陶器,现在被野蛮的打碎了。她感到自己碎了,没有了形体,空荡荡的,只有地上那一片片的陶器碎片…… 朱兵再次走进叶春的房间,他拉亮了电灯。他把一沓捆扎着银行纸条的钞票,扔在叶春的床里侧。朱兵一脸的满不在乎的神情,眯着小眼淫笑。他把钱扔在叶春的床上,就象给狗扔了一根骨头一样。 叶春浑身不住地颤栗,她抓起钱,朝朱兵砸去。朱兵一闪身,钱砸到对面的墙上,掉落在地上。叶春哆嗦着穿上衣服,走向客厅,边走边说:“我要告你!”朱兵随叶春来到客厅,他拿起电话本,扔在茶几上,对叶春说:“告啊,这上有电话。”说完,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静观叶春的举动。 叶春头发凌乱,眼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她急促地喘息着,浑身不住地颤栗。看着黑色的电话机,叶春却没有勇气拿起来。黑色的电话机,象一堵高墙,横亘在她的眼前。跨过这堵墙,叶春将无颜面对家乡的亲人,她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将向陌生人讲述自己遭受的耻辱,对这个从小生活在封建意识极重的人群当中长大的人,一个情窦未开的人,一个月经初潮都羞于跟姐姐或妈妈说的人,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屈辱经历,那是太残酷,太残酷了!她没有勇气,她没有勇气啊!不跨过那堵墙,她就要忍受耻辱,让自己耻辱的泪水咽进肚子里,让耻辱埋藏在内心一辈子! 看着朱兵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无耻的样子,叶春恨不得砸碎他的狗头。她怒不可遏地抓起电话,摔在地上。她接着把茶几上的电话本和茶杯都扫到地上。她已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她知道自己跳不过那座高墙,那就让她用自己的身体来撞击它,来伤害自己,让肉体的疼痛,为遭到蹂躏和践踏的精神,寻一个出口,让她得以卑屈地存在。 朱兵见叶春去拿条案上的象牙,忙冲过来,拦腰一把抱住了她。朱兵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你的家里人好的。我会想办法把你的户口转到北京来。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别闹了啊……”叶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朱兵抱着她不撒手。僵持了几分钟后,朱兵才松开了叶春。叶春突然冷不防地抓起朱兵的胳膊,在上面狠咬了一口。朱兵“啊”的一声大叫,同时,重重的一拳打在叶春的头上。叶春跌坐在地上,眼冒火星,脑袋发木。被激怒的朱兵,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带血痕的牙印。他眼冒凶光,直逼向叶春。他一把抓起叶春的头发,劈里啪啦的拳头,象石头一样,砸在叶春的身上。他边打边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这个柴禾妞,能让老子看上,是你的造化,你还不知好歹……” 叶春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她象一棵小草,任凭暴风雨的肆虐。她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挣扎。她匍匐在地上,气息奄奄。 朱兵发泄一通怒火,他停下了。眼前的发泄对象,已经象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不具有挑逗性,所以,激不起他继续攻击的欲望。他站直了身子,喘着粗气,厉声道:“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他说完,走出客厅。 叶春挣扎着爬起来,她感到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痛,骨头好象散了架,脑袋好象肿胀得很大,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她踉跄着,来到自己住的房间,拉开橱柜的门,把自己的衣服塞进她的挎包里。 走出朱兵家的门,叶春靠着楼道的墙壁,慢慢往下移动脚步。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好象有千钧之重。她走下两层楼梯后,在楼梯的拐角处,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第十一章 遇上好心人 叶春蜷缩着两条腿,靠墙坐着。无边无际的寒冷,透进了她的骨头里,透进了她的心里。她的身体不停地哆嗦着。此刻,她的意识好象在辽远的地方,冷眼瞧着她自己。她在心里责骂自己:当朱兵第一次调戏自己时,为什么不坚决离开?是怕苦怕累,贪图这里的安逸!为什么那么愚蠢,良莠不分,明明看见了他那双色咪咪的小眼睛,充满了贪婪的淫光,怎么就视而不见?自己睡觉的房间,门没有锁,也没有插销。原来有插销的地方,插销被卸掉了,留下了印迹。为什么没有丝毫警觉?她觉得自己就是白痴!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这深更半夜里,四周静寂,这脚步声,象空谷之音。脚步声是从楼下传过来的,很快,这脚步声就来到了叶春的跟前。走上楼来的人在叶春面前停了下来。 走上楼来的是住在朱兵家楼上的杨剑,三十多岁,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他今晚陪两个从外地来京的大学同学,在饭馆吃饭喝酒,然后又去同学下榻的宾馆,一起打牌神侃,不亦乐乎。要不是骄横任性的老婆打电话,非催促他回家,他真想玩个通宵达旦。 当杨剑走到叶春面前,很是吃惊。他借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弯腰定睛一瞧,认识,她不是楼下那个暴发户家的保姆吗?她怎么深更半夜坐在这里?叶春看见眼前的男人看自己,她也认出他来,知道他住在楼上,曾多次在楼道里迎面相逢,擦肩而过。只是没有说过话。 当杨剑向叶春俯下身时,叶春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杨剑惊诧地问:“你怎么坐这儿?啊,你被打了?是他吗?”面对杨剑的询问,叶春只是点了一下头,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不住地哆嗦着。 杨剑没有迟疑,他扶起叶春,拾起叶春的行李包,挎在他自己的肩上。他架起叶春的胳膊往楼下走。杨剑架着叶春来到马路上,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月坛他父母的住处。 杨剑的父母住在报社的干休所里。杨剑架着叶春走上二楼,然后急促地敲门。开门的是杨剑的父亲,一个六十岁左右的人。他戴着眼镜,肩披一件毛外套,穿着一身秋衣。他一见门外站着的两个人,惊愕地问:“杨剑,出了什么事啦?”杨剑架着叶春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您先别问了。快叫我妈起来。”没等老头去叫,杨剑的母亲已闻声下床,赶紧穿上毛衣,就慌慌忙忙地从卧室里走出来。老太太走进杨剑的房间,看到他儿子领回来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脏兮兮的鼻青脸肿的姑娘,她一下子慌了,连忙问杨剑是怎么回事,杨剑让他妈妈先不要问,一会儿再说。杨剑吩咐他妈说:“她受寒了,您给她沏一碗姜汤来。”老太太答应着,赶忙去了厨房。即刻,从厨房传来刀击砧板的碰击声。 杨剑让叶春脱去外衣,然后去厕所洗脸。杨剑给叶春的脸盆里兑上热水,又用脚盆倒了一盆热水,让叶春洗完脸之后,接着泡泡冰冷的脚。 叶春坐在小板凳上,脱去袜子,把冰冷的脚放进热水里。她象一个冰块,在热水的浸泡下,开始溶化。 洗完之后,杨剑让叶春把姜汤喝下。等叶春喝完姜汤后,老太太拿着空碗走出杨剑的房间时,杨剑让叶春赶紧上床,把脚放进被子里去。杨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坐在床上的叶春说:“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不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报案?” 叶春不说话,低着头。她的眼神发直,表情是木呆呆的。 杨剑见叶春不回答,他起身从窗前的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叶春。他说:“这是我的名片,,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会帮助你的。你先安心住在我父母这里,不要有什么顾虑。我父母都是热心肠的人。” 叶春听了杨剑真诚的话语,心里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那冰冷的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得坚硬,可一遇上人性的温暖,她就变得脆弱不堪,再也支撑不住了。 这时,老太太进来,见叶春抽泣,忙安慰道:“姑娘,别哭……别哭……”杨剑诚恳地说:“妈,让她哭吧,她哭出来会好受些。” 叶春闻听此言,原本抑制的泪水闸门,一下子彻底打开,她“哇哇……”地哭起来。她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在她哭的时候,没人说话,没人劝她。杨剑沉默地坐着不动,老太太站在一边抹眼泪。老头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脸的严肃表情。 十几分钟以后,叶春由涕泗滂沱,慢慢过渡到轻声啜泣。这时,老太太给她拿过一条热毛巾,叶春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哭完后,她感到内心轻快许多。老太太问叶春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叶春摇摇头。老太太让叶春躺下休息。杨剑走出了房间后,叶春脱去毛衣,躺了下来。老太太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想开些!”老太太说完,拉灭了电灯,带上了房门,走了出去。 在客厅里,杨剑他们一家三口,都坐在沙发上。杨剑点上了一只烟,说道:“她是我们楼下那家的保姆,就是那个有钱的暴发户朱兵家。我上楼的时候,正看见她坐在楼道里,冻得发抖。看样子,她是被那个混蛋欺负了,还被打了出来。”老太太气愤地骂道:“这个畜生!”老头也啐然骂道:“这个混胀,真是无法无天!” 杨剑躺在沙发上,说累死了。老太太问他还回去吗,他说:“不回去了,回去又要解释不清。妈,有什么吃的,我饿了。”老太太忙说有,。她说着,转身去了厨房。一会儿,老太太端了一盘包子和一碗稀粥过来,放在杨剑面前的茶几上。杨剑吃着包子说:“爸,你去休息去吧。” 杨剑吃完包子,就在沙发上睡下了。睡前,他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石英钟,已是凌晨三点了。 叶春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头胀疼,浑身酸痛。她回想着刚才杨剑说的话,要不要报案?对这个问题,她已不再去想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耻辱的事。要是让家乡人知道了,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她要把这件耻辱的经历,深埋在心底,不告诉老乡,不告诉家人。除了强烈的封建的贞操意识阻碍她去报案,叶春在想,即使真的报了案,也不一定能把朱兵怎么样!连检察院的起诉,都败诉了,何况她这个无钱无势的草芥小民呢! 这时,房门推开,老太太轻步走进来,轻声问:“睡着了吗?想不想喝水或吃点东西?”叶春说:“阿姨,您家有没有安眠药,我想吃一点。”老太太想了一下,说:“好吧。” 叶春有生以来,经历了人生头一遭重大的打击,她的神经在极大的刺激下,已经涣散,象失去弹力的松紧带,泄了筋道。神经已无力凝聚力量,控制意识,把她带入睡眠中了。 叶春吃下两片安眠药,半小时后,她抛开一切的痛苦,进入另一个世界…… 第十二章 身心的创伤 第二天早上,天已大亮,老太太叫醒了躺在沙发上的杨剑。杨剑双手搓了两下脸,问几点了?老太太说:“七点了。那姑娘发烧了。我刚给她试了表,39度啦。你看怎么办?”杨剑好象突然回想起家里有叶春这么个人,忙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他忙穿上毛衣和裤子,来到叶春的床前。 叶春闭着眼睛,呼吸急而粗。她左侧的眼眶和颧骨处,变成青肿,她的嘴唇干得发白起皮。她时而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杨剑说:“妈,家里有没有阿斯匹林?” 老太太说有。杨剑说:“给她吃一片。再给她吃两粒感冒胶囊。她感冒了。” 老太太答应着,很快找来了药。老太太让叶春坐起来。叶春睁开眼睛,但眼睛又涩又胀。她接过水杯,把药灌了下去。然后,复又躺下。 杨剑吃过早饭,上班去了。走前嘱他母亲有事给他打电话。 半小时后,叶春开始出汗。出了一阵汗后,她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老太太端着一碗大米粥,走近叶春的床前。她说:“孩子,你喝一点稀饭吧。”叶春坐起来时,仍感觉关节酸痛。她穿上衣服,老太太又拿了一件毛外套,让叶春披上。 老太太看着叶春把一碗稀粥都喝下了,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老太太收了空碗,走到客厅,愉快地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老头说:“一碗都吃了。”老头抬头“哦”了一声。两位老人的退休生活,每天都要重复着固定的内容:买菜做饭,锻炼身体,看报纸、看书,看电视。他们没有第三代需要他们操劳。他们平静的生活,让叶春打乱了。但他们没有嫌烦,反而有一种施爱的快慰和兴奋。 老两口正商量着中午吃什么,就听见叶春在叫喊。两人忙过去看。一看,叶春趴在地上。老太太慌忙问这是怎么了?她忙把叶春扶起来。叶春说是想上厕所。原来她躺在床上,感到一阵呕心想吐,就挣扎着下床。她刚走了两步,身体就象一片落叶一样,飘落在地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叶春在厕所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她再次躺到床上,身上已冒出了虚汗。老太太急忙找来消炎药,让叶春吃下。 冬日的阳光,照进窗口,软绵绵的落在窗台上。在斜射进来的光亮里,有不计其数的微小尘埃,在浮动。它们在上升,在飘落……它们永不停歇…… 叶春躺在床上,看着阳光里的细小尘埃,感觉自己此刻的生命,就象那些浮动的尘埃一样,虚无缥缈,没有分量。一种虚幻感,她仿佛置身在一片荒原,不知身在何处,不知道往哪里走……她茫然,孤独,恐惧,她甚至想让生命消失…… 晚上,杨剑下班回来了。他一进门,老太太忙告诉他叶春的情况。杨剑说继续给叶春吃消炎药和感冒药。他又问叶春吃饭没有?老太太蹙着眉头说:“她晚饭没吃,上午喝粥都吐了。” 杨剑在叶春的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问叶春好点了吗。叶春点点头。看着眼前这个相貌端正、气质脱俗的男人,他的眼神是那么善良和真诚,叶春心里非常感动!她就象一个不会泅水的人,在水中挣扎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根浮木。她抱住浮木,生命随着浮木在水中飘浮。杨剑就是她紧紧抱着的救命的浮木。 杨剑和蔼地说:“我还不知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呢?” 叶春告诉他之后,杨剑说:“叶春,你要吃点东西,不吃饭,身体就没有抵抗力。”叶春听了,点头“嗯”了一声。 杨剑出了房间,让他妈给叶春准备吃的。老太太忙去厨房,端了一碗稀粥出来。杨剑说吃这个行吗,没有什么营养。老太太说叶春现在脾胃虚弱,只能喝这个。 叶春坐在床上喝粥,杨剑在一旁说:“你感觉好一点的话,就下床走走。”接着,他指着屋里的书架说:“这里面的书你随便看。等身体恢复些,就看看书,不要总想着过去。过去已经发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要多学习,你还这么年轻!”说完,他出了房间。 杨剑和父母在一起吃了晚饭,就回去了。 一星期后,叶春的感冒结束了。她有了体力以后,她帮着老太太一起做饭,闲时看看杨剑书架上的书。老太太让她和自己一块去市场买菜,她不愿意去,因为她脸上的青色淤痕还没退去。 两星期后,当杨剑的父母买菜回来,叶春已不辞而别,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在纸条上,叶春写道: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我走了。以后再来看望你们。请原谅我不打招呼就走了,我怕跟你们分别时,会忍不住哭起来! 老太太看完纸条,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这臭丫头,怎么说走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有……” 老头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她不是说了吗,那样她要哭嘛。要是当面走,她要向咱们说一些感谢的客气话,那多没意思啊。”老两口都有些为叶春的离去感到怅然。老太太擦了擦眼泪,不再哭了。她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又不知道去哪里,也许她去了她表姐那里……” 第十三章 照顾骨折的老太太 早春的北京,乍暖还寒。城市路边的树木,仍然赤裸着它们那灰色的肢体,它们把枝杈举在天空中,展示着立体的素描。太阳很无力,透过厚厚的云层,现出一张没有光芒、没有色彩的脸,象白天看到的月亮。没有灿烂的阳光,这城市的街道、树木和楼房,都显得压抑而沉闷,无生趣,灰蒙蒙的。 在建国门的劳务市场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有三个女孩在一起说说笑笑,有两个女孩在稍离马路远一点的楼房墙根处站着。有一个女孩,她独自靠在一棵树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动不动。她阴郁的眼神,就象这天的太阳一样,被云层遮蔽了光芒,失去了她原有的色彩和温暖。她一脸的漠然。她就是叶春。 离开杨剑家,她有过短暂的想回家的念头,但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现在的心境和状态,她不想见到自己的家人。也不想见老乡,也不想见小梅子。她不想跟别人说话。她不想让自己强装出一种精神状态,来应付别人。她做不到,也不想。她再不能象从前,见了同龄的伙伴,内心无遮无掩,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了。她内心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内心有了一个阴暗的角落,她不能向别人展示,只有她自己时时看到这阴暗的角落,心灵在一次次浮现那晚的经历中,一次次经受被欺凌的蹂躏。。。。。。。 既然不回家,也不愿找老乡和小梅子,那就只能来劳务市场。叶春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讨厌那些雇人的人,在等待找工作的人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打量这个,打量那个,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令叶春嗤之以鼻。叶春冷眼观看着眼前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三个女孩面前,他们交谈了一会儿,那男人离去,那三个女孩当中的一个,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叶春望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离去的背影,心里想:大概是去看孩子吧。那个男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会乘他老婆不在的时候,调戏或强奸那个女孩吗?而那个女孩有性的保护意识吗?从一个人的外表,能判断出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的背后,是什么嘴脸呢?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立于叶春的面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穿一身黑色的皮衣,手里拎着一个头盔。他挺拔英武,浓眉大眼。他面带和善的微笑,问叶春是要找工作吗,叶春点头说是。 “你愿意照顾病人吗?” “什么病?男的女的?” “骨折。我母亲乘公共汽车时,汽车突然急刹车,车上的人好多都摔倒了,我母亲被压在底下,腿就骨折了。” “那工资呢?”“你说吧。” “三十五。”叶春想了一下,一狠心说道。 “行,可以。那咱们走吧。” 叶春跟在年轻男子的后面,那男子告诉叶春,他的名字叫李建国。他问叶春的名字,叶春告诉了他。他们走到停在路边的摩托车旁。李建国手握摩托车的车把,脚踩油门,然后挎上去。他让叶春坐他身后。叶春看着高大的摩托车有些畏缩。她从没有坐过摩托车,更何况是紧挨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李建国已戴好头盔。他催促叶春快上。摩托车正“嘟嘟”地响着。叶春鼓起勇气,挎上摩托车的后座。 摩托车立刻象风驰电掣一般,在马路上飞速穿行。李建国让叶春抱着他的腰,叶春没有抱,只是用两只手紧捏着他皮衣的腋下部位。叶春不敢抬头,风象尖利的箭头,刺在脸上,生疼的。她干脆埋下头,缩在李建国的后背下方。风打在她的腿上,胳膊上,象一下子穿透了她的骨头,使她感觉象掉进冰窟窿的似的。 很快,李建国的摩托车在两排平房前停下。叶春从摩托车上下来,感觉身体都冻僵了。李建国说这平房是拆迁周转房,等楼房盖好,他们就要搬到楼上去住。目前,两排平房只有他们一家住户,其他人家还没有搬过来。 李建国把叶春领进一间屋里。刚进去感觉有些暗。叶春看到里侧的床上,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短发,微胖,团团圆圆的脸上,流露着和善的微笑。李建国笑着说“妈,她叫叶春,安徽人。”老太太招呼叶春坐下。他让建国给叶春倒杯热水。建国答应着。叶春把折叠椅挪到炉子边,她坐下后,把手伸向炉子取暖。建国把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给叶春,然后又给他母亲倒了一杯水。 叶春一边应答着老太太的询问,一边慢慢喝着热水。等老太太没什么可问的了,叶春问自己住在哪儿?老太太说:“你就跟我住这间屋,就跟我睡一块吧。” 叶春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要她二十四个小时跟一个老太太在一起,住一间屋,睡一张床。而且,是跟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叶春狠狠心,固执地说:“我想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叶春心想:反正大家刚见面,还算是陌生人,不存在什么情面,干脆把话挑明,成则成,不成就算。要是在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就不好意思再提条件了,那会磨不开面子的。 老太太有些为难和委屈,说:“我这腿,行动不方便,万一夜里需要人帮忙呢?” 叶春觉得老太太说的是实情,她找保姆就是要解决她的困难,而自己却要提条件,真是无情。叶春固执地沉默着。她的个性越来越孤僻,她不能容忍自己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整天和别人在一起,那会让她感到非常别扭的。如果让她和一个孩子在一起,那是可以的。 就在屋里的气氛僵持着的时候,建国憨态可掬地笑着说:“这好办,让她自己住。妈,我晚上陪您,在这屋放张钢丝床不就行了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没说话。面对这个有个性的、不通融的保姆,她显得无奈。谁让自己倒霉,骨折了呢。现在是非常时期,用着别人的时候,那就凑合着吧。老太太本是善良的、好说话的人,她没有再坚持了。 叶春舒了一口气,感激地望着建国,觉得他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一看就是他妈的孝顺儿子。 老太太对建国说:“你大姐过来时,带了一些菜来,放在厨房里。你带她过去看看,愿意做什么吃就做什么。” 建国答应着,刚和叶春往外走,老太太忙说:“等一下。建国你先出去,让她扶我解一下手。” 叶春照老太太的吩咐,把靠墙的拐递给她。老太太架着拐,一条腿着地,另一条打着石膏的腿悬着。她蹦了两步,在床边的便椅上坐下。老太太解完大便,屋里弥漫着一股臭气。叶春把老太太扶上床,然后端着便盆走出臭气熏人的房间,呕心得直想吐。她强忍着,把便盆端到院外的厕所里倒了。回到院里,再把便盆放在水龙头下冲刷干净。 叶春把便盆送进屋里,马上又从房间里退出来。她在院子里站着,运了一会儿气,让厌恶的感觉和翻腾的胃平静下来。她感到心理和身体都不舒服。她有些后悔到这里来。 叶春沮丧地站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深呼吸,去敲旁边的房间的门。建国微笑着从屋里出来。叶春问厨房在哪儿,建国指着院子的紧里头,说在那边。他说着领着叶春往厨房走。厨房和住宿的房子是连着一排的,厨房是最边上的一间。厨房里塞满了杂物,可能是从旧居搬过来的东西。厨房里没有炉子,叶春一进去就打了几个喷嚏。建国问:“你是不是感冒了?”叶春借机说:“我感觉头有点难受。”说着,叶春用手摸着自己的脑门,接着说:“可能是刚才坐摩托车冻的。”建国微笑着说:“那你上屋里休息一下,我来做饭。一会儿吃过饭,你吃点感冒药。”叶春答应着往外走,建国又说:“我刚给你房间的炉子挟了一块煤,火还没上来。你先到我妈的屋里去吧。”叶春答应着,走出厨房。叶春觉得建国真是个细心而善良的人。 建国做的午饭是热汤面。吃过饭后,他给叶春找了几袋感冒冲剂,然后就上班去了。 晚上,叶春做好晚饭,建国和他哥哥李建平相继回来。建平比建国矮瘦,比起建国的相貌,建平简直相形见绌,可以说是委琐了。建平说话时,有些口吃,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笑。 建国家所住的平房,远离主马路,夜晚很安静。叶春躺在床上,屋里的灯已拉灭了。叶春躺在黑暗中睡不着。和许多夜晚一样,她不由自主地想着那晚被朱兵凌辱的情景。那情景就象不断重播的电影画面,一次次冲击着她的神经。每当此时,心中仇恨的火焰,烧得她心脏急速跳动,呼吸急促,胸口燥热。她想着不能就这么饶了那个狗日的!正面攻击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暗杀他。她在头脑里想象着一个个复仇的场景:黑夜里,叶春拿着一把匕首,躲藏在单元门的门洞暗处,等朱兵走进门洞后,从他的后面,用匕首猛刺他的背部……或者,把他的汽车炸了!用什么炸呢?叶春看过电影里有这样的镜头,用啤酒瓶装汽油,然后点火,投向目标…… 以前,叶春在家看妈妈杀鸡,都心悸,觉得残忍,而现在,她却想着杀人!她不得不想,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忘不了曾经经历的恶梦。她想过杀人的镜头以后,她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说:“你真杀得了他吗?你要真把他杀了,你的一生也毁灭了。”那个声音嘲笑道:“你杀不了他,你没有勇气去做!” 天啦,我该怎么办?此刻的叶春象一头野兽,被困在铁笼子里,咆哮蹿跳,焦躁得发疯,都无济于事,无法逃脱。过了许久,笼中的野兽才安静下来。它不再挣扎,它无望地躺下身子,垂头丧气地闭上眼睛…… 第十四章 性骚扰 白天,建国哥俩上班走了,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叶春两个人。老太太言语不多,叶春也是一个不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的人,所以,她们在一起很少聊天。两个不能进行内心交流的人,又如此近距离的相处在一起,是沉闷无聊的。她们只是表面上的熟悉,而对方内心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年龄的差距,使她们一个把对方视为没有生活经验的孩子,一个把对方视为人生即将落幕的老人,彼此都没有谈话的兴致。但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并不影响她们建立友善和睦的关系。 老太太是平民百姓出身,一辈子含辛菇苦,拉扯大四个孩子。她丈夫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她一生都是忙忙碌碌,一边是去工厂上班,一边是照管孩子和家务。她从没有被别人伺候过。现在,她被骨折的腿逼着,整天躺在床上,让别人为她洗衣做饭,端屎端尿。老太太很不习惯这种生活,她不习惯使唤别人,即使是花钱雇来的保姆。每次,叶春把她的便盆端出去,她都有一种负疚感,好象自己犯了错误似的。在老太太心里,她从来没觉得她与保姆之间,存在什么地位的高低。她对叶春很好,叶春做什么吃的,她就吃什么,从不挑剔。在卫生上,她也不太讲究,从不会没事找事,见叶春闲就支使她干这干那。在吃饭时,若是中午红烧一条鱼,老太太就把鱼从中间切断,然后一人一半。洗水果的时候,老太太要让叶春洗两个,然后一人一个。 起初,叶春每次给老太太端便盆,她都厌恶、恶心,觉得很痛苦。可她一次次对自己说:“如果她是我妈呢,我能嫌脏嫌臭吗?就把她当成我妈吧。每次这样一想,她的心理和生理的反应就不那么强烈了。 叶春的工作很清闲。每天上午,她擦擦桌子,扫扫地,或洗两件衣服,或去市场买点菜。下午,老太太睡觉,叶春就看杂志。杂志是建国给她的。叶春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她自己一个人呆着,她不会觉得闷得慌。也许是她神经纤细的缘故吧,她应付不了喧嚣和嘈杂。以前,她一个人也好,或和老乡一块也好,她愿意去逛街,逛商场,逛公园,而现在,她懒得跑了,这个城市在她面前失去了神秘感,她也失去了热情。 这天晚上,叶春在屋里看杂志,建平进来了。建平很关切地说:“你要不要……开……开……点药?我有三……三联单,可以报……报销。”叶春说不用,又没有病,开什么药啊。建平说可以开了给老家的父母寄去。叶春说自己的父母很健康,也不需要。建平在屋里站着转了一圈,无趣地走了出去。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建平又拿着一件皮衣,走进叶春的房间。建平问:“你想不想……买……买一件皮衣,我……我有熟人,可……可以便宜。”叶春带着几分喝望,打量着他手里黑色的短款皮上衣。叶春问多少钱?建平说三百。叶春咋舌道,这么贵呀!建平说你可以试试,看合适不合适。叶春想,买不买,试一试还是可以的。叶春带着新奇的兴奋,穿上了皮衣。她正系扣子时,建平站在她的侧面,帮她理了一下衣领。他理完衣领的手,却顺势从她的前肩和胸部滑过去。叶春立刻沉下脸,把衣服脱下,递给他,说不喜欢。建平还很慷慨地说:“我可以……先……先垫上,等……”叶春打断了他的话,说不用。建平看叶春冷冷的、倔倔的,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了出去。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上午,叶春还没起床,就听见敲门声。叶春知道是建平,因为家里只有他们俩。建国昨天和他妈去德胜门他姐姐家去了,晚上也没回来。老太太已经拆了腿上的石膏,只是不能负重,还需要休息。她女儿怕她在家里闷得慌,让她去住两天。叶春也和老太太一起去过她女儿家。那次去,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叶春忙穿上衣服,打开门。叶春问建平有什么事,建平说该做早饭了。 叶春正在洗脸,建平又进来了。叶春头也没抬,只顾洗脸。建国没话找话地搭讪。他问叶春想不想出去玩,他可以带叶春出去玩,今天他休息。叶春一边往脸上抹擦脸油,一边说不想出去玩。建平站在叶春身边,叶春很反感,她刚准备走出去,一转身,却被建平一把抱住了。叶春又急又恨,她大声怒斥道:“放开我!” 建平松开了手,有些胆怯地望着怒不可遏的叶春,叶春冲他怒斥:“你出去!”建平犹疑着,想离去,又不甘心的样子。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一直没娶到老婆,他在北京姑娘面前是自卑的。北京姑娘一个个傲得跟公主似的,碰不得,而眼前的这个农村的丫头,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保姆的吗。建平这么一想,又冲上前,欲再次抱住叶春。叶春往后躲闪,她突然看到身边的炉子上的铁钩子,便一把抓起铁钩子,在面前不停地挥舞。叶春已横下一条心:你敢上前来,我就跟你拼! 面对挥舞的铁钩子,建平不敢冒然进犯。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皮衣。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皮裤的大腿内侧,已被铁钩子打出一个一寸长的裂口。他心疼不已,这是他刚买的新皮裤啊。建平感到,叶春手里的铁钩子不是闹着玩的!要是那一钩子不是打破裤子,而是打破了脑袋,那是很危险的。建平冷静下来,他不想为了女人,冒生命的危险。于是,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见建平走出去了,叶春扔了手中的铁钩子,她颓然坐在床上。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着。这一刻,她觉得活得太累,当保姆,假如长得不难看的话,就注定要遭受这些凌辱吗?因为自己的地位卑微,又孤身在外,所以,这些卑鄙的男人,他们肆无忌惮地都想打歪主意。叶春厌恶这种无耻的男人! 第十五章 性的丑陋 晚上,建国带着他妈回来了。 老太太坐在床上,安歇下来。叶春拿着抹布擦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鼓起勇气说:“阿姨,我想回家去。”老太太一愣,不解地注视着叶春,而叶春却低着头。老太太对自己那么好,跟自己家的人似的,而她叶春现在突然提出要走,叶春心里觉得有愧,对不起老太太。但她不能告诉她,说她儿子调戏自己,那样会让老太太难堪和气恼的。老太太说现在也不是要过年,怎么现在想回家?是不是找了别的更好的工作了?叶春说不是,就是想回家。老太太觉得叶春不说实话,觉得叶春是个没情义的人,她不想再跟叶春多说什么!老太太面带愠色道:“你把建国叫来。” 叶春从隔壁屋里把建国叫了过来。建国一走进屋,老太太就气呼呼地说:“她不想干了,她说她要回家。”建国感到有些意外地看了叶春一眼,而叶春却回避着他的目光。建国的脸上始终浮现着和善的微笑,他安慰道:“没关系,明天我去劳务市场再给您找一个。”老太太叹了口气。叶春说:“阿姨,您放心,等您找到合适的人,我再走。”老太太平淡地说:“要走就走吧。既然要走,心就不在这儿了。”老太太的冷淡表情,叶春觉得无趣,她悻悻地从老太太屋里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建国骑着摩托车出去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带回来一个女孩。建国说那个女孩也是安徽人,和叶春是老乡。 叶春跟老太太说去火车站买票去。既然撒了谎,不管别人信服与否,还要继续撒下去。老太太的情绪已经恢复常态,她叮嘱叶春注意安全。叶春答应着,走出老太太的屋门。 叶春出了小院,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灿烂的阳光,湛蓝的天空,和煦的春风,轻拂的绿柳,大自然展现出勃勃生机,令叶春欣喜。无论生活多么无聊,心情多么暗淡,只要看到灿烂的阳光,绿色的草地和树木,她就感动,就感到内心的熨贴和舒畅。 叶春走过一小段土路,然后拐上大马路。这时,她听到身后有摩托车的声响,回头一看,是建国。建国穿着黑皮夹克上衣,下穿黑皮裤,手带黑皮手套。他在叶春跟前停下车,笑着说:“上来吧,我送你去火车站。”叶春笑着说:“我不去火车站。我不回家。”建国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叶春严肃地说:“因为你哥哥,他总纠缠我。”建国沉吟了一会儿,转瞬,脸上又浮现着轻松愉快的微笑。他说:“上来吧。你去哪儿,我送你。”叶春毫不犹豫地跨上摩托车后座,说道:“去建国门劳务市场。”建国嘱咐一声:“坐好了。”然后,他加大油门,摩托车象一股旋风一样,向前驶去。 摩托车驶到东单公园门口时,建国把车停靠在路边,车并没有熄火,人坐在车上,他建议道:“咱们去公园坐一会儿好吗?”叶春欣然同意。叶春是喜欢建国的,建国英俊潇洒,又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和他在一起她感到愉快。 建国把摩托车推到公园门口锁上。然后,他拎着头盔,和叶春一起走进公园。 建国和叶春爬上小土坡,钻进松树林里。树林并不密,他们找了一个既幽静又疏朗的林中空地,坐了下来。地下堆积着厚厚的枯松针,四周的松枝,围拢着中间的空地。松枝遮挡了外面的景物,却没有遮挡阳光照射在建国和叶春身上。 叶春从没有和异性约会过,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叶春第一次见到建国,就对他产生好感。建国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他的家里人无不喜欢他。好感不等于爱,好感是爱的先决条件。叶春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激动。她听着建国说话,却很少看建国的脸。她不断地捡起地上的松针,把它们折得一断一断的。 建国好象准备好了一肚子话,要向叶春倾诉,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妈这辈子不容易,我父亲去世得早!要不是为了我妈,我可能现在还在部队,起码现在也是团长了。我是在部队上的大学。我以前的女朋友,她也是军人,我们在一个部队。她家在南京,是独生女。复员后,她回南京了。她说她父母不能离开她。而我们家呢,我大哥、我妈和我姐都反对我去南京。分手的时候,她哭了好长时间……” 从建国的平静的语气中,可以推测,他所经历的痛苦,已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但也让人感到,建国和他的女朋友是非常相爱的。建国是个孝子,为了家庭,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叶春替建国感到惋惜。 建国话题一转,问:“说说你吧,说说你的家庭。” 叶春简短地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没有恋爱经历,没有值得炫耀的求学之路。她经历的痛苦不想对任何人说。而她的工作又令她感到自卑。 中午,他们从公园出来,又去餐馆吃饭。从餐馆出来,建国建议去看电影。叶春愉快地同意。她和建国在一起,她没有多想,没有想着她和建国会有什么发展,只是感觉和他在一起,感到愉快。 建国骑摩托车把叶春带到西单的一家电影院。当他们买了票进去时,电影已经在开演了。看电影的人不多,有许多空位子。建国和叶春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影院里,观众默默无声地坐在黑暗中。屏幕上,一对外国的年轻的男女,正在表演一部爱情的喜剧。 影片演到中途,叶春的手突然被建国的手握住。叶春没有惊异,没有拒绝,只是心在“砰砰”跳着。她一动不动,眼睛仍直视着影幕。突然,建国把叶春的手拉向他的两腿间,霎时,叶春顿感满手都是黏液。叶春呆住了!她仍直视着影幕。她抽出那只沾满污秽的手,站起身,走出放映场。她来到影院里的厕所,拿出兜里的白手套,使劲擦着那只脏手。擦完之后,她厌恶地把白手套扔在厕所的墙角处。 出了影院,叶春象个疯子一样,在街上狂跑。她一边跑,一边摇甩着自己的脑袋。她好象是通过摇甩脑袋,来甩脱某种痛苦的纠缠。她跑过车站,站牌下站着许多人,她全然不顾别人的注视目光。 建国的行为太让叶春受刺激了,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这太让她感到呕心了。要是换一个龌龊的人,做出这样龌龊的事,也许只能让叶春感到呕心,而精神上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可建国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儒雅的、通情达理的、善解人意的人啊!他不该这样的!建国的行为太有损他在叶春心目中的形象了。在叶春此时的眼中,性是丑恶的,是面目狰狞的!她厌恶它,鄙视它!性在她的这个阶段,是潜伏在朦胧的爱的渴望和期待中的。它是以精神的渴求的面目出现的! 叶春跑了几站地,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 天擦黑时,叶春走向建国家。叶春匆匆地往前走,前面拐弯就到那段小土路了。这时,突然路边闪过一个人,身穿一身黑衣,手里拎着头盔。叶春看到是建国,脚步没停,照直往前走。建国追着她,恳求道:“叶春,你听我解释!”叶春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愤怒地喝斥道:“我不听!你走开!”建国叫了叶春几声,见叶春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就不再追了。前面右拐,就快到他家了。 叶春走进老太太的屋里,老太太和新来的保姆正在吃饭。叶春对老太太说已买好了车票,现在就走。老太太让叶春吃了晚饭再走,叶春说不吃了。她和老太太告别完,拿上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出了门,走进夜色里。 第十六章 进食品厂 叶春在北京站附近的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她带着厌倦和无奈的心情走向建国门劳务市场。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出门打工的人比冬天时明显增多。找工作的人三五成群,站在树下聊天。 叶春独自站在一旁,她已没有找老乡攀谈的热情。 这时,一辆银白色的面包车,驶入便道后停了下来。从车里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三十岁左右的模样,高个子,英俊白皙。他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走向聚在一起聊天的女孩们跟前。女孩们不再说话,一起看着走向她们的男子。高个男子问她们愿不愿去食品厂?一女孩问多少钱一个月?男子回答,三十。女孩又问有没有休息天?回答没有。另一女孩问在什么地方?男子说在大红门。女孩们一听,互相摇头,说太远了。男子无奈,又转向叶春,问叶春是否愿意去,叶春点头说去。 叶春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一溜烟地驶入车流中。 在车上,白脸的男子问叶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是哪儿的人,什么时候出来的,都干过哪些工作?叶春都一一回答了。白脸男子说他自己姓王,食品厂是他和另一位姓张的老板合伙办的。 一个小时后,面包车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停下。这是一个不大的平房小院,院门朝东,房屋座落在东西北三面。叶春走过北屋的窗下,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干活。叶春随着王老板走进东面的屋子。东屋一看就是后来搭建的,墙砖是新的,屋门是破旧的,窗子很小,房顶是依靠东面的院墙,斜厦下来。屋门是开的,门口处是明的,里头是暗的。屋里的地面是跟叶春老家的地面一样,是泥土的地面。屋里有三张床,床脚都是砖摞起的。三张床上歪歪扭扭地堆放着被子和衣服,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倒是墙上有许多“黑钉子”似的东西,近瞧,原来是苍蝇。王老板对叶春说:“你就住这屋。你把东西放下,我带你去生产间看看。你先跟她们学学,看她们怎么做的。很简单,一学就会。”叶春答应着,跟着王老板出了东屋,走向北屋。 北屋有三间,左右两间的门通向中间屋,门是没有门框和门扇的。屋里有六个年轻的女孩。一个女孩坐着,往塑料袋里装饼干;在她旁边的女孩把装好饼干的塑料袋,在一个机器上封口。有一个女孩在弯着腰,在一个铁桶里搅拌着巧克力色的浆糊;有两个女孩站着桌前,手里拿着圆锥形的纸筒,正在往铁盘上挤出一个个小圆饼;一个女孩从烤箱里取出已烤好的饼干,然后用小铁铲铲起,倒进大的圆笸箩里。 王老板进屋后,笑着说:“姑娘们,又给你们带来一个老乡。她叫叶春。”姑娘们都抬头看了一眼,有的面无表情,继续干活,有的微微笑笑。王老板说:“小青,让她先跟你一块装饼干吧。”坐着装饼干的小青,看上去比叶春小,乖巧活泼的模样。她微笑着说好。 王老板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老板一走,大家都不再拘谨,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有的问叶春是哪个乡的?原来是干什么活的等等。叶春也问她们来这里多久了,觉得怎么样?她们说还凑合。 很快到了中午下班时间,女孩们相继走出生产间。她们稍作休息,又开始去小厨房里做饭。所有的人分作两组,一组负责中午做饭,一组负责晚上做饭。饭是极简单的,没有荤菜,只有一个炒圆白菜。主食是米饭。 吃饭的时候,大家端着碗,回到住宿的屋里吃。 叶春吃着饭,问旁边的小青,怎么老板不吃饭?小青莞尔一笑,说人家是老板,能跟我们吃一样的饭吗?老板的饭菜,由饭馆送来。哦,原来如此。叶春不作声了。叶春心想:在人家家里当保姆,吃的是一样的饭菜。雇佣关系的不平等,被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的面纱遮掩着,虽然这面纱有时是真诚的,有时是虚伪的;而在这个厂里,雇佣关系的不平等,便赤裸裸的暴露在面前。好在有这么多女孩共同承受这种人与人的不平等,心理的不平衡就淡化了。 下午一点钟,又开始干活了。她们饭后只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到了上班的时间,老板也不来催促,那个领头班长小娟招呼一声“走!”大家从倚靠的被垛上,睁开眼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跳下床来,跟着班长往外走。 叶春继续装饼干,并学着给装满饼干的塑料袋封口。叶春装着饼干,闻着香喷喷的饼干,有点馋。她问旁边的小青:“咱们做饼干的,能吃饼干吗?”小青笑着说,只要老板不在,就能吃。小青见叶春犹豫,催促着说:你吃吧,现在老板不在,没事。”让小青一催,叶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一块饼干,放到嘴里。 正当叶春把一块饼干放进嘴里的一瞬,王老板笑嘻嘻地从门口走进来。他进门一眼就看见叶春在吃饼干,他没有说话。叶春羞臊得低着头,脸胀红了。王老板笑嘻嘻地走进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王老板一走,叶春沮丧地说:“真倒霉!”一旁的小青还安慰道:“没事。” 晚上六点钟,下了班的女孩们,几个人去做饭,几个人在屋里休息。这时,张老板来到女工宿舍。张老板个头比王老板矮,肤色较黑。他不苟言笑,挺严肃的样子。他的年龄和王老板差不多。他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叶春,然后目光转向班长小娟。他冲小娟说了一句:“过来一下。”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小娟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娟在叶春身边坐下。小娟的年龄和叶春差不多大。小娟说话声细小,人很安静踏实,干活却很麻利。她是个毫不张扬的女孩子。小娟轻声细语地对叶春说:“你刚来,老板让我提醒你看一下厂里的规章制度。就是墙上贴的这个。”小娟手指墙上一块已经旧了的纸说。叶春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细看上面的内容。叶春从床上蹦下来,去看墙上贴的那张纸上的内容。看完后,她好象明白过来似的,说:“我今天偷吃饼干,要罚款五块钱是吧。”小娟淡淡地微笑着说:“老板说了,你刚来,不知道厂里的规定,就算了。”叶春觉得挺没趣,她长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 吃过晚饭后,接着上班,一直干到晚十一点钟。下班后,大家都疲惫不堪,有的匆忙洗把脸上床,有的就直接上床了。因为叶春刚来,有陌生感,没人跟叶春睡一张床,她们宁愿挤在一起。 黑暗中,叶春独自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听着劳累一天的女孩们,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叶春觉得自己有些孤独,好象离这些女孩们很遥远。她感觉自己和别人在一起,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而独处时,也是自身的旁观者。 第十七章 无耻的老板 转眼,叶春来到食品厂,已一个星期了。在这一个星期里,她和其他女孩们一起,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在生产间里干活。忙碌的日子,让叶春没有闲暇去回忆、去舔自己的心灵的伤口。但她的心情总是轻松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虽然她表面上也和其他的女孩说笑,但内心深处是忧郁的。 有一天夜里,叶春做了一个恶梦,梦中的她在黑暗中,胸口被什么重物压得透不过气来,使她一点都动弹不得。她恐惧万分,拼命挣扎,张大嘴喊,喊妈妈,喊姐姐,可就是喊不出声音来。她被吓醒了,心狂跳不止!四周漆黑一片……在那一刻,她真希望投入妈妈的怀抱,让妈妈的温暖,让妈妈的臂膀,为她抵挡黑暗和恐惧啊! 这天晚上,叶春和另外两个女孩在小厨房里做饭,叶春在切土豆丝,另外两个在削土豆皮。这时,小青来到小厨房门口,诡秘地笑着说:“叶春,老板叫你。”叶春放下菜刀,搓着两手走出厨房,边走边嘟哝着:“找我有什么事呢?” 叶春走到西侧的房前,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说“进来”,于是,她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只有张老板一个人,他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四方桌前,正在喝酒吃菜。桌上有三个菜,一盘红烧排骨,一盘木须肉,一盘水煮花生米。房间的里侧是一张单人床。房间不大,叶春是第一次走进老板的房间,她一边打量着房间,一边问:“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张老板一边挟菜往嘴里送,一边说:“没什么事,就是叫你过来,陪我吃饭。坐下吧,坐下!”张老板一惯不苟言笑的脸,露出淡淡的微笑。 叶春没有坐下。她本能地预感到他是不怀好意的。于是,她说:“我不能陪您吃饭,我还要做饭呢。”说着就往外走。这时,张老板突然站起身,欲拦住叶春的去路。他的手已触到了叶春的衣服,但没抓住,叶春见势不妙,一下冲了出去。 叶春跑到屋外,长吁了一口气。她仰头看看天,天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从午后就阴沉下来,现在终于飘起了小雨点。叶春没有去厨房做饭,也没有进宿舍,而是站在宿舍的门外,伫立在飘洒小雨的天空下。 过了一会儿,小青跑到叶春身边,对叶春说:“叶春,老板叫你给他端一盆洗脚水。”叶春又气又恨,愤然说道:“不端!”叶春愤恨极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提出如此可鄙的要求!传话的小青去了,又回来,对叶春说:“老板说你不端的话,现在就离开厂子。”叶春气愤填膺,怒不可遏地说:“就是不给端,走就走!”小青站在叶春的身旁,不无同情和关切地说:“你就给端了吧!天都黑了,又下雨……” 叶春站着不说话,眼泪却夺眶而出。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抑制自己的愤满、委屈和伤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她擦了眼泪,走进宿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重又走进雨中。她没有和其他的女孩们说道别的话,其他女孩们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收拾行李,看着她走进飘雨的暮色中。 叶春走了一段黑暗的土路,然后走上亮着灯的大马路。走在路灯下,叶春看着灯下的光芒中,无尽的雨点纷纷扬扬,静静地飘落。马路上很安静,除了叶春外,没有一个行人,车辆也很少。走在空旷的。前后无人的马路上,叶春虽然心里感到凄苦,但同时,她感到很踏实、很安全。此时,她想起来,她工作了一星期,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拿到。 叶春的衣服很快被淋湿,头发也水淋淋地贴在头上。她忍着饥饿,一步步走向北京城…… 第三卷 爱的伤痛 第一章 走进将军的家 叶春走进北京城,在北京站附近的小旅馆里住下。当她走进旅馆时,旅馆服务台的钟表已指向十一点。 第二天上午,叶春又来到建国门劳务市场。她站在树荫下。在她身边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在一起叽叽喳喳,用叶春老家的方言在聊天。叶春在一旁听着,感到很亲切。但出来帮工的越来越多,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在公共汽车上,或是在菜市场上,随处都可听到熟悉的乡音。物以稀为贵,老乡多了,就不那么亲了。叶春刚来北京时,走在大街上,要是前面有两个外地人,在用叶春家乡的方言交谈,叶春会激动得追上前去,叫住人家,,打听人家是哪个乡哪个村的。那被叫住的人,也会和叶春一样,一见如故,马上亲切地与她攀谈起来。 为生存而奔波漂泊,一次次的挫折,消磨着叶春的热情。她才十九岁,已没有了活泼热情,而显出疲惫和漠然。她不想回家去,她知道回家不久还是要出来。 这时,一个比叶春看上去小几岁、个头比叶春矮半头的,长得白白嫩嫩、小巧玲珑的女孩,来到叶春面前。她说话柔声细语的。她叫叶春姐姐,问叶春愿不愿去她家做饭。叶春问了一下家庭情况和工资,得到回答是人口不多,工资不低。叶春同意了。 叶春和小女孩起身走时,发现刚才站在一旁的小伙子,现在跟在小姑娘的身边,一起走着。小伙子比小姑娘大一两岁的样子,个子比小姑娘稍高一点。小伙子并不说话。 他们往车站走的路上,叶春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说叫林珊。林珊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问叶春知道不知道。叶春觉得很耳熟,常在新闻联播里听到,反正是中央的大官。林珊不无炫耀地说:“那是我家的亲戚。我爷爷林子峰是将军。不过,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真看不出来,林珊是高干的子孙。叶春感觉林珊性格温和,没有一般北京女孩的娇气和傲气。 他们乘公共汽车,从东城到城西,用了一个多小时。 在干休所门口,林珊对身边的小伙子说:“王军,你回家吧。”王军答应着,转身向西走了。 干休所的门口,有卫兵站岗。卫兵整天站在门口,看着人们出出进进,哪些是熟悉的,哪个是陌生的,他们一目了然。叶春跟在林珊的身后,卫兵只打量了一眼,没有拦阻。院内干净整齐。院内的楼房都是灰色的,每栋楼都只有三层。前后楼的距离较远,中间是花草和小径。小径上正有一两个老人在散步,慢悠悠的,好象时间也在他们的脚步上打盹儿,晒太阳。 叶春跟着林珊,走进院内南侧一栋楼的东侧的单元门。林珊把叶春领进客厅,然后说:“姐姐,你等一下,我上楼叫我奶奶去。” 林珊上楼去了,叶春坐在沙发上。客厅并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个写字桌,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一个黑色的电话机。另外就是一个三人沙发和两个单人沙发。沙发套是浅绿色的,一看就是部队统一配给的。屋里简单的摆设,让叶春感到空荡,好象不是居家过日子,而是一个单位的接待室似的。 叶春听见脚步声,忙站起身来,面向门口。这时,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太太,面带微笑地出现在门口。老太太七十岁左右的样子,她穿着朴素,行动灵活,精神矍铄。她说话声清脆。叶春从她匀称的身材和端正的相貌上推测,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娇小玲珑的妩媚的美人。 叶春与老太太打过招呼后,老太太和林珊各坐一个单人沙发,叶春仍旧坐在三人沙发上。老太太询问叶春的姓名年龄,哪里人,出来多久了,会不会做饭等等。了解了叶春的基本情况后,老太太说:“我们家的活儿很简单,你来了,你就知道了。老太太说着,站起身,走出客厅。她打开客厅对过的一扇门,然后招呼叶春跟着她进去。叶春跟着老太太进去。房间的地面上空无一物,只有四壁的墙上挂着一圈相框。老太太笑吟吟地介绍着说:“这都是林珊的爷爷的照片。”老太太愉快地介绍着她已故丈夫的照片。老太太象个导游,引着叶春从进门右侧开始,顺着墙壁转了一圈。在这个参观过程中,老太太时而停下,做一下讲解。讲到趣处,她放声朗笑。她的笑声清脆有点和她的年龄不相符,让人觉得是假笑所发出的声音。 林子峰的照片,从年轻到老年,从战争时期到和平时期,按时间顺序排列。给叶春感觉强烈的是林子峰中年的那张照片:他身穿军装,腰上束着腰带。他两腿叉开,两手掐在腰上,目光直视前方。好一个英姿飒爽的、顶天立地的潇洒男儿,那威武的气概,咄咄逼人!他的目光和神态,具有那个时代的军人的特质:坚毅、信心和豪迈。 参观完照片,她们走出来后,老太太重又把门锁上。叶春想,大概每个来到这个家庭工作的人,老太太都要领着人家参观一番。林子峰是她的荣耀,是这个家的荣耀。 老太太锁好门,对叶春说:“拿上你的东西,我带你去你的房间。”这时,林珊已没有了踪影。 叶春跟着老太太,从东侧的单元出来,穿过过道,来到西侧的单元。在老太太的带领下,叶春走进自己住的房间。这个房间大概有三十多平米。屋里有一个大衣橱,一张单人床,南侧的窗前有一张写字桌。叶春觉得这间屋太大了,空荡得可以跳舞。这样的居住条件,是叶春不敢想象的,是她去过的任何一家所不能比的。 随后,老太太又领着叶春穿过饭厅,来到厨房。老太太告诉叶春,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的摆放位置。并特别嘱咐,厨房里的蟑螂多,做完饭,一定要把吃的东西收拾好,该放进冰箱的放冰箱,该盖上盖的盖上盖。老太太嘱咐完了,走出厨房,对叶春说:“你休息一下,再准备做饭。”叶春嗯了一声。她看着老太太走向楼梯口,踏上楼梯,墙体挡住老太太的身影,只听见她轻缓的脚步声。 叶春进到自己住的房间,躺倒在床上。她长出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 第二章 认识老乡 当叶春把菜端进饭厅,放在椭圆形的餐桌上时,吃饭的人自动从楼上下来了。先下来的是老太太,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小儿子林海。林海三十几岁的样子,面貌英俊,身材高大魁梧。他走进饭厅时,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和一只碗。他见到叶春时,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他不说话,也不笑。叶春也回敬了他一个点头。 大家坐下吃饭时,林海问:“珊珊呢?”老太太平淡地说:“她不在。”林海不再问。大家默默地吃着。一会儿,老太太对叶春说:“需要开水,不用在家里烧,院里的锅炉房,早上七点至八点,晚上六点至七点,是打开水的时间。取牛奶的时间是晚上五点,在院门口的军人服务社的门口。”林海接着说:“打了开水,给我楼上送一壶,放在三楼的门口就行了。”叶春答应着说好。林海很快就吃完饭,他拿着碗筷,在厨房洗干净,然后又拿着上楼去了。老太太话不多,个性内敛。她离开餐桌前说道:“晚上六点吃饭。”她说完,迈着轻缓的脚步,上楼去了。饭厅里只剩下叶春一个人在吃饭。他们都走了,她放松下来,不再拘谨,慢慢吃。 几天以后,林珊带着王军回来了。他们俩钻进一层东侧单元的厕所里洗澡。干休所里全天都有热水。林海从三楼的窗口,看到林珊带着王军回家来了。他从楼上下来,在一楼的厕所外站着。他站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不耐烦了,推了一下厕所的门,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窗户的窗扇全敞开着。大概是林珊听到了她叔叔的脚步声,早跳窗逃跑了。看来,她和王军的关系,没有得到家庭的同意。 林珊这一走,又好几天不见踪影。 林珊不在家,家里就三个人吃饭。早餐各自解决。林海不吃早饭。老太太自己下楼煮牛奶,吃面包。叶春自己把米饭对上水煮成稀饭,热个馒头或花卷。这一家子全是军人出身,自理能力强。林海的房间从不让叶春去打扫,叶春连他的房间的门都没进过。只是每天往三楼送一壶开水。老太太一个人住在二楼。她让叶春一个星期上去给她打扫一次房间。她平时的衣服,换得也不勤。她只让叶春洗外衣,从不让叶春洗内衣。而林海什么衣服也不让叶春洗。隔一日,老太太和叶春一起去一趟菜市场。叶春只管拎菜,至于买什么,挑选什么菜,该付多少钱,那是老太太的事。这样一来,叶春倒省去记账的麻烦。 老太太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几点起床 ,几点出去散步,几点吃饭,几点看报,几点看电视,几点睡觉,甚至几点吃苹果,都有固定的时刻。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虽然有些单调乏味,但对于习惯于清静的老人来讲,这种生活是井然有序的,有条不紊的。老太太与保姆的关系,那是多年用保姆,已养成了习惯定式:保姆在她家工作,就是工作关系。除了工作,没有私人感情的交往。她不会走进保姆,了解保姆,也不希望保姆走进她,了解她的生活。叶春刚来不久的一天,她跟老太太一块到地下室,从里面清理出许多烂苹果。苹果、鸡蛋、干品水产等等,都是国家发的。苹果可以烂掉,但她不会拿给保姆吃的。老太太是个很精明的人,虽然年纪大了,可不说一句废话。她对不关自己的事,从不关心,从不打探。只要叶春把该做的工作做了,她从不过问、从不干涉叶春的生活。叶春感到来到林家,工作既轻松,人也自由。 叶春来到干休所不久,就认识了几个老乡。干休所是保姆集中的地方。每天早上或傍晚,在锅炉房门口排队打开水,有一半人是保姆。排队时,认识或不认识的保姆,互相攀谈。认识几天,彼此就熟悉起来。有的面熟,见面在一起说话,但没有交往。和叶春交往的有两个人,都是住在同一栋楼。一个是住在四单元的张阿姨,近五十岁的样子。她个子不高,微胖,圆扁脸,鼻子塌。她看上去是个不设防没心机的人,很随和的,爱说爱笑。叶春问她为什么不在家照顾丈夫和孩子,她说她的丈夫的脾气太坏,老吵架。 张阿姨不识字,没文化。她认识叶春后,经常来找叶春。找叶春非常方便,楼下一层只有叶春一个人。门洞的单元门是不锁的,推门就可以进来。经常有三三两两的男女,他们来找林海,都是自己进来,直接上楼,不需叶春为他们开门。 张阿姨找叶春,主要是让叶春帮她算帐。她每次买完菜,想从中贪污一点,又怕算错,怕露了馅。虽然叶春不再贪污雇主的钱,但她愿意帮助张阿姨。这种贪污行为,在这个群体里是公开的,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光彩或大逆不道。在张阿姨的眼里,叶春跟她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的,出来当保姆,不就是为了钱吗!叶春理解张阿姨,也宽容她的行为。每个人所在的层次,决定了他的行为意识。她所在的精神层次,决定了她的意识,她的意识又决定了她自认为她行为的合理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觉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观。 除了张阿姨外,另一个和叶春交往的人是王勤。她在三单元的一家工作。王勤比叶春小一岁,比叶春稍矮,略胖,爱笑。她梳着两条短辫子。她因不满家里给她定的对象,跑出来了。她说那个男的老实巴交的,木讷寡言,和他从早坐到晚,他说不上三句话。王勤说,如果要是和他结婚,自己会被闷死的。王勤爱笑,甚至在说到想自杀时,仍然是笑呵呵的。王勤很烦闷,她既不能回去,又觉得当保姆没意识。她曾多次跟叶春说,她的头脑中总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咔嚓”声。她在说的同时,用手比作刀状,做了一个砍脖子的动作。“咔嚓”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失望,是诱惑人逃离生存的烦恼。 每当王勤在叶春面前说“咔嚓”时,叶春也不知如何帮她排解烦恼,她也很茫然。但叶春心里明白,想死和死的行为之间,虽在意念之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真的死了倒也痛快,就在这想死不死的时候,才是真正折磨人的。叶春虽然没有自杀的念头,可她的头脑里多次冒出杀人的念头。她只要回想起那个遭到强暴的夜晚,她身上的血液就往上涌。她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不去杀了朱兵。叶春一想到他在继续作恶,不知下一个受害者是谁时,她就恨得咬牙切齿!仇恨的火焰在心中冲撞,却找不到出口,使她自身被焚烧着。有一次,她用自虐的方式,发泄仇恨和屈辱。她用自己的脑门使劲磕着墙壁…… 第三章 将军的子孙 认识张阿姨后,叶春了解了林家的一些事情。叶春从张阿姨的口中得知,林珊的父亲林江,是老太太的大儿子,他常在外地做生意,很少回来。在林珊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异了。十四岁那年,她离家出走了。原来她独自坐上火车,去厦门找她的亲生母亲去了。可她的母亲已再婚,而且又有了一个儿子。林珊的母亲把林珊送上火车,林珊又回到北京。林珊回到北京后不久,因谈恋爱、旷课,被学校开除了。老太太的二儿子林涛,正在监狱服刑,因收好处费被判刑。林涛的老婆就是林珊一开始向叶春提到的那位大首长的女儿。她住在娘家,很少回林家。叶春见过她一次,她到林家吃一頓饭就走了。张阿姨说将军死的时候,来了好多中央的大头子。张阿姨知道得那么多,可见她在干休所当保姆已有年头了。 这天吃过晚饭,叶春正在屋里听收音机。收音机是叶春自己买的,二十多块钱。因为在林家工作,很清闲,她需要打发时间。她正听着,林珊悄悄走进屋里。林珊是昨天回来的。林珊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姐姐,咱俩出去走走好吗?”叶春说行,便起身和林珊往外走。 出了干休所,叶春和林珊顺着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往北走。时光已进入盛夏,太阳已经落山了,路面上还是热烘烘的。林珊穿着短裤,上身穿着无袖的背心。叶春穿着短袖的白色连衣裙。走出不远,林珊抑制不住兴奋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对叶春说:“姐姐,我今天挣了三千块钱。”叶春惊异地看了一眼林珊,问:“怎么挣的?”林珊得意地说:“我叔叔今天不在家,我接了一个电话。人家要买车,我给他联系上了。”叶春笑着说:“你还挺神通广大的。”林珊笑着说:“我叔叔经常和那些人联系,我知道。”看着林珊的得意和天真,叶春心想:她可不象看上去那么单纯! 三千块钱,在人们的普遍工资只有几十块或几百块的情况下,凭着几个电话,就挣了几千块上手,难怪林海不上班!也难怪林珊抑制不住兴奋和喜悦。老百姓是靠劳动挣钱,而林海这样的高干子弟,他们是靠关系网挣钱。 叶春问:“你叔叔怎么不上班啊?”林珊不屑地说:“他在家就能挣钱,还上什么班啊。”叶春又问:“你叔叔结婚了吗?”林珊吹嘘地说:“他没结婚。来找我叔叔的漂亮女人多了。歌星和电影明星都有。” 她们走着走着,林珊突然指着路边一栋正在施工的高楼,楼上的脚手架上有些施工的工人。林珊说:“姐姐,如果我现在扔一个石头子,砸到他们的身上,等警察来了,我就说我没扔,而民工说我扔了,你说警察会相信谁的话?”叶春说不知道。林珊毫不怀疑地说:“警察肯定是相信我的话,而不相信他们的话。”叶春不解地问:“为什么?”林珊说:“军队和地方,警察肯定是向着军队的。”叶春感到有些吃惊,没想到林珊这么小,社会中的不公正现象已深入她的头脑里,并以这不公正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这是可怕的。她的这些想法,不是从书本上来的,而是她从生活经历中得出的总结。叶春觉得林珊长得漂亮,外表显得温柔善良,可她的思想,却让叶春感到不舒服。 林珊的爷爷林子峰,出身于贫苦的农家,他为了打倒土豪劣绅,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革命成功了,他有了高官厚禄,他的子女也跟着沾光,住着宽大的房子,出入有小汽车,随他一起鸡犬升天了。虽然将军不在了,但特殊的身份还在,优厚的待遇还在。将军当初走上革命道路,他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儿孙们会成为养尊处优的、不劳而获的、过着奢靡生活的人。将军的子女成了将军走上革命道路时,要革命的对象!这是个怪圈! 叶春和林珊走到大马路的路口,又转头往回走。她们走回干休所时,天已擦黑了。 第四章 开始看书 一天下午,叶春和杨剑坐在公主坟的大转盘里的树荫下。树下没有石凳,他们就坐在树坑的边沿。转盘外的汽车呼啸声,成为永不停歇的背景声,围绕着转盘中的树木花草和人们。 叶春在杨剑面前,总不免回想那个屈辱的夜晚,她的神情忧郁,目光黯然地落在地面上,停滞不动。杨剑平淡地笑着说:“你上次去我父母那里,你刚走,我就到了。我妈说你刚来过。我还感到遗憾呢。幸好有你的电话,不然很难见到你啊。”叶春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打扰你,所以一直没给你打电话。”叶春没有说出不跟杨剑联系,根本原因是自卑心理,由于她从事的保姆工作,由于她和杨剑在学识上差距。杨剑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一直惦记着你的情况呢。也不知你过得怎么样,想帮也帮不上。你也不跟我联系。”停了一下,他接着说:“你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向后看,你永远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还这么年轻,要学习,要多看书。”杨剑说着,从背包里拿出几本书来,递给叶春,说:“这是我以前看过的书,放在书架上也是放着,送给你看吧。相信书能拓宽你的视野,会给你带来安慰的。我那儿有许多书,你看完这几本,我再给你拿别的来。” 叶春接过书,眼泪却流了下来。叶春觉得杨剑一家人太好了!叶春表面上是冷漠的,可内心是脆弱的,她可以承受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却承受不住来自他人的温情。 杨剑以为叶春又为过去伤心,便安慰道:“过去无法改变,那是既成事实,但你可以改变你的现在和将来。”他说着翻看自己的背包,看过了说:“忘带手绢了……”。 叶春用手背擦去眼泪,说道:“杨大哥,等你们有孩子了,我给你们看孩子吧。” 杨剑忍不住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可不图你的回报……我就是觉得你年轻,荒废了可惜……”叶春忙打断他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的是真心的。”杨剑叹道:“我爱人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她怕吃苦,她不愿意要孩子。” “哦。”叶春不好再说什么。她翻看着手里的三本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杨剑说:“你看完了就给我打电话。”叶春答应着。 这时,天阴沉下来。杨剑说:“咱们走吧,天要下雨了。”杨剑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让叶春把书装上。叶春把书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她推上自行车和杨剑一起往大转盘的出口走去。没等走出口外,雨点就落了下来。杨剑忙拿出包里的雨伞。杨剑举着雨伞,紧挨叶春,和叶春共用一把雨伞。走了一段路,叶春觉得这样太麻烦了,她对杨剑说不要送了,她要骑车走了。杨剑说:“还是我送你吧。”叶春说不用了。她说着,蹬上自行车,冲进雨中,一溜烟骑远了。 杨剑看着叶春的身影远去了,他转身往回走…… 虽然路不远,叶春骑车回来,人已经成“落汤鸡”了。她用干毛巾擦去头发上的雨水,然后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急忙坐在桌前,从塑料袋里拿出书,开始看了起来…… 第五章 与广播结缘 为了帮王勤解闷,叶春提议一起去学交际舞。交际舞培训学校在一个小学里,离干休所一里多地,每晚六点半至八点半。学期半个月。学完交际舞后,她们又报了一个理发的培训班。叶春是好静的人,但内心又是不安份的。她总是想入非非,心血来潮。她好梦想,总想干点什么,却又对选择的目标缺乏长久的热情。惟有书,让她兴趣不减。她带着渴望和好奇,急切地打开一本书,就象她当保姆,带着好奇心,走进一个个陌生的人家一样。同时,也跟她逛公园、逛风景名胜地一样,只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只是看到风景的表面,却无法品味风景里的文化底蕴和内涵,更不能把它放进历史中,以历史的视角,感受它的厚度。即使如此,书,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开启了一扇门,通过这扇门,她看到了人类精神世界的浩瀚的海洋、巍峨的高山、广袤的原野……她激动兴奋,她顾不上细嚼慢咽,迫不及待地翻看下一本书。 当叶春把书还给杨剑时,,杨剑笑着问她:“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叶春一时语塞,却说不出什么来。她象小学生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一样,感到有些窘。叶春当时和杨剑坐在他们上次坐过的地方,她不说话,只是揪着树坑边的小草。在看书的时候,她明明是有很多共鸣和触动的,可那是什么,她说不上来,她不会思索。书只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塑造她,不着痕迹。杨剑相继给她带来《安娜。卡列丽娜》、《复活》、高尔基的《母亲 》等等。 除了看书,叶春还有一样东西陪伴她,那就是她的收音机。她每天午饭后听中央广播电台的《青年之友》节目。听了一段日子,她有一天就心血来潮,给《青年之友》节目组写了一封信。那封信没有什么文采,通篇大白话,但确是叶春的真情实感的流露。在那封信里,叶春写的是自己从农村到城市的一些感受和思想变化。她把那封信扔进邮筒,没有多想,心中不抱任何期盼。但没过多久,有一天,叶春却意外地接到了广播电台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个男人,他说:“你的稿子将在下周一播出,请注意收听。”叶春当时激动意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太意想不到了! 播出那天,叶春把王勤叫了过来一起听。王勤的激动不亚于叶春,她羡慕佩服,好象眼前的叶春不再是原来的叶春了。 王勤坐在床上,叶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她们神情激动,屏住呼吸,盯着桌上的收音机,等待着节目的开始。 节目开始了,广播员的声音象山涧里的潺潺流水,那么清澈、甜美;她的声音又象是林中的百灵鸟,在婉转啼鸣,悦耳动听。简单的语言,从她的嘴里流淌出来,就有了诗的韵味和音乐的和谐美感。 听完节目,叶春和王勤意犹未尽,只觉得节目太短了。 两个星期后,电台又打来电话,让叶春去电台录一段节目。说上次的节目播出后,有许多的听众来信。为答谢听众的关心,特安排叶春到节目里说几句话。叶春这一次不光激动,还紧张。 吃过午饭,叶春骑着自行车,来到电台门口。在电台门口,一位中年男子把她领了进去。 在演播室,叶春和漂亮的播音员小姐坐在一起。叶春只要照着自己事先写好的讲话稿,念一遍就行了。可她太紧张,手也颤抖,声音也颤抖,音调都变了。经反复试,第三遍才通过。叶春如释重负地走出演播室。 栏目的主任,也就是在大门口把叶春领进电台的那个男子,他领着叶春来到编辑室。 编辑室里的男男女女,都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忙碌着。他们的桌上,牛皮纸袋和书刊堆得满满的。主任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的桌前。然后,他递给叶春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叶春打开一看,全是信。信封口都是开的,里面的信都是拆读过的。叶春激动地展开一封封来信。信来自全国各地,也有叶春安徽老家的。有赞赏她的,有鼓励她学习的,有请求她帮忙找工作的等等。叶春看了几封信后,问主任她能否把信拿走,主任说可以。 叶春拿着信封,高兴地离开电台。主任把她送到电台门口。 叶春骑上自行车,往西走。往西正好有一段下坡路,她坐在自行车上,由着自行车向前滑行。自行车滑行时,产生一股风,吹拂着叶春的头发,吹拂着叶春的白裙子的下摆,叶春觉得心荡神怡,她微笑着。她的微笑来自内心深处的快乐。她此时的心中,好象放飞出一大群鸽子,在天空拍打着翅膀,盘旋翱翔…… 叶春陶醉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之中。多么神奇啊,电波!它让天涯海角的人,彼此陌生的人,心灵产生碰撞,产生共鸣!在这一刻,叶春感到不再孤独,有许多和她一样的普通人、平凡的灵魂,散布在祖国各地,虽然看不见他们,但他们实实在在存在着,他们的来信就在叶春的车筐里。 叶春感悟道:一个弱小的人,如果能不屈而顽强地活着,他也能支撑别人生的信念,让别人看到希望。 回到干休所,叶春急忙坐到桌前,把信封里的听众来信,全部都倒在桌上。她要坐下来,慢慢地、一封封地看。看这些信,是一大精神享受,那比她得到一笔稿费,带给她的满足要多得多。她一边看着,一边微笑着。 第六章 爱情悄然来临 叶春正在看信的时候,张阿姨走进门来。她笑嘻嘻地走到叶春跟前说:“有人托我说媒来了。”叶春笑着问是谁。张阿姨说:“就是对面楼的,他是给司令员开小汽车的。”叶春一听,说知道。叶春出来进去的,经常看见他在对面楼前擦车。他身材清瘦挺拔,不苟言笑,有些孤傲,不象其他的士兵,喜欢和保姆们嘻嘻哈哈的。张阿姨又说:“他是志愿兵,复员了,能在县城安排工作。他说可以帮你把户口转成县城户口。”叶春对张阿姨说的这些不感兴趣,但她今天心情好,有意逗逗她说:“他请你下馆子了?”张阿姨嗔骂道:“死丫头,我们老家不是说做红媒添十岁吗。”叶春笑着说:“那媒婆都是最长寿的人了。不过我没有兴趣,你给王勤介绍去吧。”张阿姨急切地说:“人家就看上你了……乖乖,这么多信!”张阿姨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堆信。叶春开玩笑地说:“这都是求爱信,我都回不过来了。”张阿姨将信将疑地问:“都是哪里人?怎么都给你写信啊,你征婚啦?”叶春笑着说:“啊!” 张阿姨有些扫兴,她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叶春继续看信。她挑出几封信,准备写回信。全部回的话,她觉得太费工夫,也太费邮票钱了。 一个月后,叶春参加了电台的栏目笔会。参加笔会的人很多,会议室的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围坐了一圈人,而且都是年轻人。叶春除了认识那个漂亮的播音员和栏目主任外,其他的一个都不认识。首先是栏目主任说话,然后是播音员说话,后面是自由发言。有人说一个节目能不能有几个播音员,每天听一个人的声音,再好听也会听腻的;有的说应该经常出点征文题目,鼓励听众参与;有人说应多关注农村青年,因为他们太缺乏精神生活了;有的说应多播一些创业青年的成功故事,来激励更多的青年…… 叶春始终没有说话。当着这么多的人,她紧张,怯生。再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就是抱着来看热闹的心理来的。她羡慕那些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滔滔不绝的人。那需要经常在众目睽睽下的训练。 散会后,叶春骑上自行车,往回走。她刚蹬了几下,突然,她听到身边有人“嗨”了一声。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在会议室坐在她旁边的小伙子。叶春冲他莞尔一笑。小伙子说:“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叶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小伙子活泼地说:“我叫石涛。做美编的。你呢?”叶春说出自己的名字后,石涛说:“我想起来了,我听过你的那期节目,印象挺深的。你往哪边走?”叶春说:“公主坟。”石涛说:“咱们一路,我到公主坟往南拐。” 他们并排骑着车,一路走一路聊。石涛问叶春哪一年来的北京,什么时候回的家,北京的名胜古迹都去过哪些地方?叶春就被问一句答一句。 车到公主坟时,石涛说:“咱们停下坐一会儿怎么样?”叶春一看手表,离做饭的时间还早,就说:“行。” 他们把自行车放在路边,然后穿过马路,进入大转盘环岛的树林中。在过马路的时候,石涛很自然、很随意地拉起叶春的手,跑过马路。就在石涛拉叶春的手的时候,叶春顿时感到一股电流,经手臂传至全身。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瞬间的体验,令叶春感到惊异! 树林遮蔽了炫目的阳光,虽然没有阳光的炙烤,但林中的空气也是干热的。环岛的面积太小,树林难抵马路上的热浪的侵袭。 叶春和石涛一边往林里走,叶春一边说:“北方的夏天,热起来象个烤箱;南方的夏天,热起来象个蒸笼。” 叶春在一个石凳上坐下。石凳烫屁股,叶春忍耐着。而石涛却在叶春面前的草地上,盘腿席地而坐。他有几分顽皮和天真,象个大男孩似的。 叶春看着眼前的石涛,觉得他很象李建国。他们的身高、脸型,特别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是善良的。但李建国有军人的英武和健壮,而石涛就显得文弱了。石涛看上去比李建国小几岁。 叶春微笑着问:“你说人死了,灵魂还活着吗?”石涛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活着。你看,我一把就抓了好几个灵魂。”石涛边说边用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叶春被他的动作逗得出声笑起来。她觉得石涛的动作很形象、很生动地解答了灵魂存在的形式。 石涛问:“你都看过什么书?” 叶春惭愧地说:“以前没想起来看书,时间都浪费了。就最近才开始看了几本。我现在正在看《复活》。” 石涛说:“我是先对外国文学感兴趣,看了外国的,再回过头来看中国的。我那儿有很多书,想看的话,你上我那儿选去。” 叶春说:“行。” 石涛说:“你工作之外干什么呢?” 叶春说:“看书听收音机。” 石涛说:“太单调了。哪天我带你爬香山怎么样?” 叶春一听,兴奋地说:“好哇!” 叶春急不可待地问什么时候去,石涛说那就周日吧。他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又聊了一会儿,叶春起身说要回去做饭了,石涛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他们一起向环岛外走去。 第七章 爬香山 星期天上午,叶春和石涛正走在香山的石阶上,向顶峰攀登。他们爬到半截时,两人都已是满头大汗,后背的衣服被汗湿,贴在身上。两人今天都是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叶春的上身穿着一件淡绿的短袖体恤,石涛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体恤。 叶春停下来喘息着,远眺蓊郁的山峦。看阳光直射下的山坡正面,白茫茫的,胀眼;叶春转过视线,看侧面的山峦。山峦起伏,绵延至远处,淡化了它们色彩和轮廓。而近处的葱茏树木,铺陈着深浅交织的绿色的色块。 叶春呼吸着山上的清新空气,感到惬意和舒爽,她仿佛置身在家乡的山坡上。虽然家乡的山坡没有香山的地势陡,但极目远眺,也能把几十里外的标致物,尽收眼底。 石涛回头见叶春停下,他反身走下台阶,一把拉住叶春的手腕,一起向上攀登。石涛说不能歇,要一鼓作气,一歇就没劲了。 叶春的手被石涛拉了一下,心里很愉快。她认识石涛有一见如故之感,好象彼此早就认识,只是相隔多年未见面了。 石涛的活力和热情,深深感染着叶春。她第一次和一个她喜欢的小伙子一起爬山。叶春感受着石涛的朝气和活力,因为他的存在,她才感受到自己:她的心在强有力地跳动,她的血液在汩汩地奔腾,她的热情的胸怀,想去拥抱大地的冲动……他们终于登上山顶,累得呼哧呼哧的。他们在亭旁的阴凉地坐下来。太阳象个火球,已升上头顶。但山上的茂盛的树木,吸收了大量的热量,所以,一阵阵小风吹来,并不象市区的马路上那么热浪滚滚。 石涛说:“我小的时候,住在东北的姥姥家。我姥姥家附近就有一座山,比香山还矮点。我许多次从那座山的旁边走过,心里总是想:有一天,我一定要登上去。几年后的一天,我终于登上去了。登上去后,我突然发现山并不巍峨高大,而且登上它并不艰难。可在我登上它之前,在我幼小的心里,它真是一座高山啊!” 叶春问:“你姥姥家在农村?” 石涛说是。一说到农村,两个人有一个共同在农村生活的童年背景,好象感情上贴近了,有了共同的话题。叶春问石涛喜欢农村吗,石涛说农村的空气好,视野开阔。但就是太贫穷了。叶春笑着说:“因为有比较,才会觉得苦。我在上小学的时候,过六一儿童节,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两块硬得发黑的水果糖,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赶上我妈去镇上,我估计着中午吃饭的时间她该回来了,就到村口张望,等待她的身影出现在东边的山坡上。我在等待的时候,心中有个期盼,盼着我妈的篮子里有几根油条。她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从镇上的饭馆里,买几根油条带回来,我的期盼从没落空。我妈到家后,放下篮子,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掀开盖着的毛巾,从篮子里拿出黄灿灿的油条,吃起来。那个时候穷,没什么东西可吃,就觉得那油条太好吃了!我们小时候,生活环境里,大家都一样穷,所以,穷并不可怕,很自然,觉得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 石涛微笑着说:“听你这一说,好象你的童年挺幸福的。” 叶春苦笑地摇摇头,说:“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在我八岁的时候,我大姐就结婚了。我曾有一个大哥,比我大姐小两岁。五八年大饥荒的时候,我父母带着我大哥大姐逃到安徽的南部。他们投靠一位当干部的同乡。那位同乡把我父母安排到一个小村子里。他们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后来,我父亲听说要包产到户了,他感到紧张不安,要回老家。就这样,他们又回来了。回到村里,我家原来的破房子倒了。我父母带着我大哥大姐,借住在村北面的一户人家。那家的房屋离村子有一小段距离,从他家通往大村子的路是一条小巷,巷两边长着茂密的灌木丛。那时候是夏天。一天晚上,那个晚上还有月光。我妈去村里借扁担,准备第二天去镇上采购东西,因为他们正准备盖房子。我妈走了以后,以为孩子在家里,可没想到,在她出门不久,我大姐和大哥一前一后地跟了出来。我爸以为我妈把孩子带走了。当时,我大姐九岁,我大哥七岁。大姐走在前面,不知道后面跟着弟弟。大姐在大村子里找到了我妈。当我妈带着我大姐回来后,发现我大哥不见了。借住的那家的人和我的父母一起,在房屋四周寻找,没有找到。后来惊动了整个大村子里的人,大家都出来帮着找。可没有找到。那一夜,我妈哭得撕心裂肺啊!”叶春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也许是老天爷感应了我妈的痛苦,第二天,整整下了一天大雨。后来有人在通往西边山坡的路上,见到了一只鞋,是我大哥的。后来又有人在山上发现了小孩的头骨。人们都肯定地说是狼刁走了我大哥。”叶春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 石涛表情凝重地吁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妈也有着和祥林嫂一样的痛苦啊!” 叶春继续说道:“后来,我妈在生过我二姐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可不到一星期,他就得了破伤风死了。等我妈生我的时候,全村的人都为我妈叹息:又生了一个女儿!有和我妈关系不好的妇女,在我妈跟前指桑骂槐的,嘲笑她没儿子,说她前辈子干了缺德事,遭到了报应。我妈心里难过,她暗下决心,一定要生个儿子。为了生儿子,她努力做好事,做善事。终于,在她四十岁的那年,生下了我弟弟。可想而知,我妈会怎么疼爱我弟弟!他小的时候,我妈买一点肉,只给他一个人吃,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也不知听谁说的,说小孩吃母鸡刚生的鸡蛋,生着吃,嗓子就好。我妈就让我弟弟吃。我们家的鸡在鸡窝里一叫,我弟弟就去拿鸡蛋。他拿着热乎乎的鸡蛋,在门边上磕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就把生鸡蛋倒进了嘴里。他吃生鸡蛋,我倒不嫉妒,也不馋,可他独自吃肉,我就在一旁瞪着他,在心里诅咒他。这种不平等对待,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常年的,直到我们十多岁以后……所以,我的心里一直为自己是女孩而感到自卑。”叶春说到这里,表情抑郁,她长出了一口气。 石涛一脸的悲悯,叹道:“唉,童年的记忆很重要!影响人的一生啊!童年时的委屈,所留下的记忆是难以磨灭的。而且,随着我们长大,我们通过一次次回忆,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大那种痛苦的感觉。和你一样,我也有耿耿于怀的童年记忆。记得那年我七岁,我妈把我从东北姥姥家接到北京,因为要上学了。有一天,我和我的继父一起走在街上。我对继父说想吃冰棍,继父立刻训斥道‘你怎么那么馋!’。要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可能不会太在意,因为他是继父,心里委屈得想哭;可又怕眼泪掉下来,被继父骂,就忍着,让眼眶里的泪不要掉下来。那个记忆太深刻了,永远忘不了。每一回想起,就觉得很委屈。” 叶春没想到,看上去石涛表面是个很阳光的性格,内心也有沉重的一面。叶春问:“你的亲生父亲呢?” 石涛淡然地笑着说:“他们离婚了。” 叶春不无感伤地“哦!” 突然,石涛站起来,说:“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走,咱们下山去。” 他们没有从上山的路下山,而是从山坡的树中的小径往下走。他们下山时,重又变得轻松活泼,他们那童年的不愉快象被风吹散了,吹到了九霄云外…… 第八章 在餐馆里吃饭 几天以后的一天傍晚,叶春匆忙收拾完碗筷,就跑出了干休所。 在路口,石涛骑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停在路边,他的一只脚支在马路崖子上。叶春兴冲冲地来到石涛面前,石涛拨转车头,说道:“上车!”叶春坐上后车座,问去哪儿?石涛说去饭馆吃饭。叶春说自己已吃过饭了。石涛说那就再吃点。 叶春跟着石涛走进公主坟的一家小餐馆。餐馆里就餐的人不多。他们在临窗的桌前坐下。石涛点菜时,叶春说:“就你自己吃,别考虑我了。”石涛责怪道:“不是在电话里说好了吗,我们一起吃饭嘛。”叶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饿了嘛,先吃点垫垫底。我可以再陪你吃一点。”石涛笑着说:“这还差不多。”这时,女服务员端上两盘菜:一盘酱牛肉,一盘花生米拌芹菜,外加两瓶啤酒。石涛把两个玻璃杯倒满酒,然后,他举起酒杯说:“干杯!”叶春端起酒杯和石涛的酒杯碰了一下,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微笑。 石涛一口饮下半杯酒,他放下酒杯,兴奋地说:“我今天很高兴,我考上夜大了!” 叶春轻呷一口酒,淡漠地笑一笑。在叶春的内心里,她一点也不为石涛考上夜大而高兴,相反,心里却是淡淡的苦涩和哀愁。叶春本来就感到自己在石涛这个北京小伙子面前有些自卑,现在,他又考上夜大,他们的距离就更大了。叶春的心里真希望自己和石涛是处在一个水平线上,平等交往。可事实上,石涛越是吸引她,她越是感到自卑和压力。 石涛全然无察叶春的心理感受。不知是因为喝酒的缘故,还是由于心情好,他的话很多。他微笑着说:“我跟你说说我的家庭吧。我父母曾是大学的同学,后来他们又分在同一家报社工作。他们结婚后,我母亲和我奶奶关系不好,我奶奶看不惯我母亲,我母亲比较任性,也不愿迁就我奶奶,而我父亲是个孝子,为此,我父母经常吵架。在我姐姐两岁,我只有三个月的时候,他们终于离婚了。我母亲一气之下,把我和姐姐都抱回东北我姥姥家去了。他们离婚后不久,又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我母亲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七岁那年,我母亲把我从东北接到北京。我的继父说他只能接受一个孩子,母亲只好把我姐姐送到我亲生父亲那里。我亲生父亲结婚后,又有了女儿。我姐姐和继母在一起生活,感到很压抑,她很早就结婚了。但她婚姻不幸,离婚了。后来又她找了一个。我姐姐现在还算比较幸福……前不久刚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亮亮,希望她的未来人生是明亮的。” 听着石涛的叙述,叶春觉得他的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么轻松活泼,象个顽皮的大男孩似的。叶春说:“听你的口气,你很舍不得你姐姐,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石涛点头说道:“我们小时候都在姥姥家生活,她比我大,总是照顾我。现在还是。” 石涛把盘中的菜吃光,把杯中的酒喝干,叫服务员结账。 他们出了饭馆,天早已黑透了。白天,人的自我在强大的物质世界面前,显得可怜而渺小;夜晚,物质世界隐退在黑暗中,自我开始膨胀强大。解除了物质世界的压迫和束缚,自我就可以自由穿行,穿越在宇宙苍穹之间。自我是喜欢夜晚的,只有夜晚,他才找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石涛骑上自行车,对站在旁边的叶春说:“我带你去我那里。”见叶春犹豫,石涛接着说:“我那儿只有我自己。上车!”叶春虽然觉得大晚上的去一个男人的住处,有些唐突,可她还是禁不住内心的向往,正要坐上自行车,石涛让叶春坐前面。石涛说话很干脆、很自信,叶春微笑着、很听话地坐上自行车大杠。 朦胧的夜晚,给人以向往和憧憬,好象有一个未知的梦,在张开臂膀,等着人们投入她的怀抱! 第九章 快乐的相会 去往石涛家的路,有一段是下坡,自行车滑行得很快,风把叶春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叶春今晚穿了一件黑底蓝花的长裙,上身穿着一件无领无袖的黑色的仿真丝的短衫。她在晚风的吹拂下,感觉身心爽透极了!她体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她平生第一次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大杠上,感觉着他的气息就在耳畔,甚至风吹起的头发,已扬到他的脸上…… 叶春真希望去往石涛家的路很远很远,就让她一直坐在大杠上,让她尽情享受这份奇异的感觉,在这感觉里心旷神怡! 遗憾的是,石涛的家并不远,转眼就到了。叶春意犹未尽地从自行车的大杠上下来。石涛把自行车推进楼前的车棚里,然后领着叶春进了楼门。 一楼的电梯门口,站着几个等电梯的人。石涛和叶春走到电梯门口停下。叶春问:“几层?”石涛答:“十四层。”他们站了一会儿,电梯还没下来,叶春突然说:“咱们爬楼梯吧。”石涛爽快地响应:“行!”此刻的叶春心里,只想和石涛单独在一起,不希望他们的空间里有其他人。 他们俩象一阵风一样,冲进楼梯口。他们象两个快乐的孩子,你追我赶,一口气爬到五楼。在往上走,叶春开始呼哧呼哧喘粗气,脚步也慢下来。上到十层,叶春累得迈不动腿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怎么还不到啊。”石涛拉着叶春的手,往上走,喘着粗气说快到了。 等上到楼梯的尽头,终于到了。原来石涛住楼的顶层。叶春喘着粗气,在后面慢慢走,石涛快步走向楼道的紧里头,然后停下,掏出钥匙开门。 走进石涛的房间,叶春觉得屋里很空荡,好象石涛刚搬进来不久似的。屋里除了一张钢丝床和一个书架外,那就是居室的墙上挂着许多副油画。厨房里没有锅碗瓢盆,只有案台上放着几袋方便面和几袋榨菜。 叶春立在书架前,浏览着书的目录。石涛从凉杯里倒出一杯白开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递给叶春,叶春接过杯子,也一饮而尽。叶春从书架上抽下书来翻看,石涛就倒在钢丝床上,他把双臂枕在脑后,穿着旅游鞋的双脚,架在钢丝床的床头上。 叶春一边翻看着书,一边羡慕地说:“你看过这么多书啊!”石涛说:“不看书,怎么画画呢。”叶春好奇地问:“墙上的画都是你画的?”石涛说是啊。叶春不明白,一个人画画也要看这么多的书!叶春想,画画不就是把客观的对象,通过专业的技法,反映到一张画布上去吗!叶春没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觉得自己说出来,肯定要露怯,肯定显得自己的肤浅。她在石涛面前,在文化上、在见识上,是心虚的,也是自卑的。 叶春说:“石涛,你觉得什么书好,给我挑两本,借给我看看。” 石涛淘气地说:“概不外借。要看就在这儿看。” 叶春笑着说:“真不借?不借我就自己拿了!”她说完,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就往门口走。 石涛躺在钢丝床上,见叶春开开门,正要出去,他突然从钢丝床上跃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揪住了叶春的胳膊往怀里一带,嘴里嚷着:“哪里走,你这个小偷!”叶春脚步不稳,就势坐在钢丝床上。 石涛站在叶春面前,微笑着说:“想不想让我为你画张画?” 叶春兴奋地说:“想啊。” 他们来到里屋,各坐一个小板凳,相距有三米远。石涛不断地抬头瞄一眼叶春,接着低下头,在画夹的白纸上勾勒着。看着石涛专注的神情,叶春微笑了。她见石涛严肃的样子,叶春收敛了笑容。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叶春保持着不变的坐姿,身体有些发僵了。她用目光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钟了。屋里十分寂静,听见钟表的嘀嗒声,时而有不远处的施工工地,发出的轰鸣声,从开着的阳台门传进来。 第十章 缠绵的夜晚 终于,石涛说好了。他取下画夹上素描画,递给叶春。叶春端详着画上的自己说:“你把我美化了,我觉得有点不象我了!” 石涛笑着说:“这是我眼中的你,非你眼中的你。” 叶春笑而不语。她看了一会儿,把画放在窗台上,重又来到书架前。叶春央求地说:“石涛,你快帮我挑两本书吧。” 石涛走到书架前,说:“好吧。”他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说:“就是它吧,你就学着简简单单地爱吧。”叶春接过书一看,书名是《简爱》。叶春心里暗想:“这真是一本教人怎么恋爱的书吗?”叶春不觉心跳加速,脸上泛起红晕。爱这个字眼,被石涛轻易地、随便地说了出来。爱这个字眼,对叶春来说是新奇的,它是一朵奇妙芬芳的花朵,但被迷雾包裹着。 叶春说不早了,该回去了。 石涛说:“你别走了。你睡钢丝床,我在里屋打地铺。” 叶春迟疑地说:“行吗?”叶春嘴上说回去,实际上,她就是回去,也不知能不能进干休所的大门了。干休所的大门十一点就关上了。 石涛不容置疑地说:“行!说干就干。” 他立即忙碌起来。他在里屋的地上铺几张报纸,然后把草席铺在报纸上面。他铺好以后,说:“你睡吧。”他说完,把里屋和外厅之间的那道门关上了。 叶春拉灭了电灯。她和衣躺在床上,全无半点睡意。她听见石涛在里屋走动的声响,还有他的叹息声。叶春感到了石涛正在焦躁不安,象笼中的兽在徘徊着。而她为什么不坚决地走开呢?难道是她生命里的兽,在等待、在期待…… 黑暗中,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突然,石涛打开了中间门,拉亮了电灯。叶春闭着眼睛,屏住呼吸,装出睡着的样子。石涛说:“有蚊子,我找一下清凉油。”叶春不吭声,一动不动。她听见石涛在窗台上翻报纸的声响,接下来就安静了。 突然,叶春感到额头被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随之一股清凉的感觉,在她的额头扩散。叶春睁开眼睛,看着石涛正站在床边,微笑地注视着她,象个淘气的孩子,做了调皮捣蛋的事,正等着大人的反映呢。石涛看见叶春微笑了,象是给了他鼓励和勇气。他猛地一把拉起叶春的胳膊,使她坐起后,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石涛抱叶春的时候,叶春的双臂绕在石涛的脖子上。石涛抱起叶春,走进了里屋…… 第二天清晨,叶春从石涛住了那栋楼里走出来。楼区里很安静,道路上空无一人。叶春从楼角右拐,然后往西走。她正走着,忽听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叶春回头望去,见石涛站在十四楼的阳台上,正在看着她。叶春愉快地笑了。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她知道他在目送她,直到前面的楼角拐弯处,叶春从石涛的视线中消失。 叶春走在空旷的马路上,她感到身体轻飘飘的,两条腿象没有了骨头,脚象踩在云朵上。她微笑着,看什么都想笑。看天空、看天空中飘浮着的云朵,看路边的月季花,看路上奔驰的汽车,她无不抱以微笑。叶春和石涛基本上一夜没睡。此时,他们的性欲被情欲所淹没,性交的快感远不如身体缠绕着、胸口贴着胸口,紧紧拥抱在一起,那种合为一体的充实和满足。在那消魂蚀骨的时刻,叶春和石涛说着一样的话:希望没有明天,希望永远是黑夜,希望立刻地震,希望这是世界末日…… 回到干休所后,叶春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她站在大衣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充满柔情地抚摸自己的脸和头发,接着又轻吻自己的手臂……因为她的肌肤、她的头发、她的手臂,都是他轻吻过的地方。她陶醉在幸福的回味中,她想放声歌唱,她想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微笑。。。。。。 啊,爱情,多么神奇而美妙! 当叶春和石涛拥抱在一起时,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才是完整的生命!而在此之前,她只是半个人,半个身体。 叶春陶醉在爱的甜蜜中。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爱,找到了所爱的人,找到了幸福!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意想不到,就这么到来了!这是叶春从来没有梦想过的。 第十一章 爱的破灭 三天后的晚上,叶春带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走进石涛的家。大门是开的,门上挂着半截白色的布帘子,穿堂风吹得门帘在风中飞扬。叶春走进楼道,就听见优美的轻音乐,从石涛开着的房门口,漫溢出来。 石涛见到叶春时,他的表情很平静。他们相对着,坐在钢丝床上。叶春用脉脉含情的目光,望着石涛。她渴望着石涛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用充满激情的嘴来亲吻她,还象那个夜晚一样,如胶似膝、缠绵悱恻。可是,石涛没有。叶春本以为石涛会跟自己一样,象她想念他一样,他也想念她的。但石涛的神情,却分明让叶春感到一种距离,一种冷谈和疏远。他以一种冷静而凝重的目光,望着叶春,用十分郑重的语气,说:“我怕我害了你!” 叶春心中刚刚建起的幸福大厦,轰然倒塌!石涛的话象一把尖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她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石涛继续说:“那天你走以后,我一直坐在那里想,我真怕害了你!” 叶春被猝不及防的变化,搞懵了!她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掩饰她心中的乱和阵阵痛楚!她不想再听石涛说下去了,她站起身说了声:“我走了。”她说着就往外走去。 石涛没有动,看着叶春的背影离去,感慨地说:“你真象一阵风!” 出了石涛的家,叶春走到楼梯口前。她不想乘电梯,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楼梯口旁边有个阳台,叶春走了过去。叶春站在阳台上,仰望夜色中的星空。夜幕上的点点星辰,显得遥远而孤独!此刻,叶春胸口的痛楚,终于化为苦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她任着泪水流淌,用模糊的泪眼,仰视着深邃的苍穹。她在心中呐喊:天啦,为什么会是这样! 叶春此时明白了,石涛可以爱她,却不可能娶她的。叶春醒悟地想:让一个人爱自己并不难,难的是让一个人为爱而对自己负责任!自己是一个保姆,没有户口,没有学历,没有固定而体面的工作,这些,对于一个与自己条件相差悬殊的北京小伙子,确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而自己又没有横溢的才华和绝色的美貌,足以让所爱的人,有勇气跨越一切天堑,义无反顾! 叶春嘲笑自己太简单,竟然以为自己找到了爱的归宿!而石涛呢,他会视爱为归宿吗?爱情,女人,在他这样的男人的生命中,是认识生命,认识自己,丰富生命体验的过程。 叶春难以理解,在那个幸福的夜晚之后,自己沉浸在爱的幸福中,而他石涛怎么能坐下来,冷静地思考他们的关系,并决心抛开她,想着他自己的人生!这就是男人的理智吗?为什么在这之前,理智就不能站出来呢!叶春想着石涛的话‘我怕我害了你’,好一个善良的人!叶春的脸上露出嘲讽的苦笑。她有些恨石涛,觉得他太残忍,这么快,就让她从幸福的巅峰,跌入痛苦的谷底!太快了,幸福,转瞬即逝啊! 爱,曾给她带来多少幸福,现在就要她付出成倍的悲伤! 叶春在阳台上站了许久,待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才离开阳台,走进楼梯。她一步一步地缓慢地从楼梯上往下走…… 叶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出了楼梯口。她猛然发现石涛站在楼门口。显然,石涛是乘电梯下来的,而且知道叶春滞留在楼梯里这么久,也推测出叶春的反应……他这么做,这一切都是他意料之中的! 叶春平静地走到石涛面前。石涛说:“我送你!” 叶春没有说话,她感到身心疲惫!叶春懒得再跟石涛说话,她再也装不出一开始时的若无其事了,她整个人沉浸在心碎的悲伤中。 他们俩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骑到干休所门口时,石涛在远处注视她,看着她进了院子,才拨转车头,往回骑。 第十二章 超越悲伤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叶春再次走进石涛的家门。 叶春在痛苦中挣扎了一星期,整个人好象憔悴苍老了好几岁。她不再怨恨石涛。她理解他,原谅他,就象理解和原谅自己的弱点一样。她相信自己的感觉,觉得石涛是个善良的人。他可以喜欢她叶春,可以同情她的命运,但他绝不会走进她的命运里,或让叶春走进他的命运中。要想走出痛苦,只有宽容。叶春想: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的幸福和拒绝痛苦的权利!自己不要太狭隘了!难道他喜欢你,和你睡一觉,就要叫人家背负沉重的包袱吗?就要对你的人生负责吗?现实生活是残酷的,对他来讲,太沉重了!啊,算了吧,让自己承载自己命运的沉重吧! 叶春再次出现在石涛面前,她的心象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具有俯视的宽容和超脱后的平淡。她和石涛面对面坐在钢丝床上。叶春以一种超然的神情,望着石涛,真诚地说:“我理解你!”石涛深受感动,他一把抱住叶春,说:“我觉得男人不只是有一个母亲!”叶春在石涛的怀抱里,脸上露出凄苦而无奈的微笑。 这天晚上,他们俩躺在地上的草席上,叶春的头枕在石涛的肩头,他们说了很多话。抛开感情的恩怨,抛开沉重的现实生活,他们的心灵都得到了放松和解脱。他们说着童年的故事,说着家庭,说着工作,说着看过的中外的文学作品…… 第二天早上,叶春离开了石涛。她独自走在路边,心中没有怨、也没有恨。她不想再见到他了。但叶春心里明白,她这一生,是不会忘记他的! 叶春感到,自己的心在茫茫人世间,无依无傍,孤零零的。叶春的心凄苦得想哭,可她知道,眼泪改变不了生活!她哭过了,哭了许多次,又有什么用!哭过以后,还是要面对现实。残酷的现实,逼迫着她必须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否则就只能自杀。她一边走,一边对自己那颗脆弱的心、那颗在风雨中飘摇颤栗的心说:“要坚强!要坚强!” 一个月以后,叶春发现自己到了该来月经的日子,它却没有来。她感到有些惶惶不安!在学校时,她曾看过《生理卫生》的书。她还记得上面说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结合,一个新的生命就开始在子宫里孕育……当时,叶春看那本书,懵懵懂懂的,觉得陌生而隔膜,既神秘又羞臊。书上的内容,是第一次在小孩们面前揭开了大人们生活帷幕的一角。帷幕背后的隐秘生活,是大人们的,这对不懂事的小孩来说是遥远的。叶春想到,自己现在走进了帷幕的背后,她不再是那个帷幕前的单纯天真的小女孩了。 一天下午,张阿姨来到叶春的房间。张阿姨坐在单人床上,叶春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亮了写字台的一角和单人床的床头一侧。 叶春故作天真地说:“张阿姨,你说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会有孩子呢?” 张阿姨臊着脸,笑骂道:“死丫头,怎么问这个!等你结婚了,你就知道了。啊,对了,那个志愿兵,我对他说你有男朋友了,他还很失望呢……”叶春打断了她的话,问:“你有几个孩子?” 张阿姨笑着一歪头说:“三个啊。” 叶春又问:“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怀上了孩子的呢?” 张阿姨嘿嘿笑着,骂道:“死丫头,等你结婚后,你就知道了。” 叶春不以为然地说:“说着玩嘛,有什么神秘的!” 张阿姨笑着说:“我怀我们家三个孩子,可受了罪了!头三四个月,天天吐,不能进灶房,闻到炒菜的油烟味,就想吐。” 叶春不解地问:“那老吐,还不饿死呀?” 张阿姨笑道:“傻丫头,天天吐,不是一天到晚吐呀!” 叶春说:“哦。” 她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张阿姨就走了。 叶春坐在桌前暗想:也许是虚惊,自己一点反应也没有呀! 第十三章 怀孕 时间一天天过去,叶春的月经没来,可她的食欲好,消化快,两頓饭之间,早早就饿。晚上睡在床上,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没办法, 她就去厨房找吃的。不管是一块饼或半块馒头,好歹顶住饥饿。 这天晚上,叶春去见石涛。在去见石涛之前,她已经去过医院,做了尿检,确定是怀孕了。 当叶春告诉石涛自己怀孕了,石涛并没有惊慌,他没有把怀孕当成什么严重的事。他平静地、不假思索地说:“去医院把他做掉。”叶春 沉默着,不说话。她的心,象是被人捆绑在一块大石头上,被扔进了冰冷的湖底!来见石涛,她是怀着一线希望的,现在希望没有了。见了石 涛,知道了石涛的态度,但石涛的意见并不代表她叶春的。既然她已知道了石涛的态度,她就没有必要再停留。叶春说要走,石涛欲拥抱她亲 吻她,但被她推开了。叶春纳闷,自己忧心忡忡,他却还有心思想做爱!叶春走到门口时,石涛塞二百块钱在叶春手里。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叶春独自面对肚子里的孩子。她该怎么办? 一个女人,一旦怀孕了,她的心理会产生奇异的变化。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想守护肚子里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又是她所爱的人给播的种, 那意义就更不同了。两个相爱的人的结晶,那是一个神奇,一个幻化,那是生命合为一体的重塑。 叶春连想都不愿想,是否去医院做掉孩子?她爱石涛,她长了这么大,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的男人。她得不到他,可他的一部分正在她的 肚子里。他的一部分已和她的一部分,已结为一个整体。那是一个他中有她,她中有他的新生命。有了这个新生命,她就再也不会失去他。 叶春不去考虑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不去考虑将来怎么过,她想不了那么多了。她每天固执地坚持着,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时间已从夏天进入秋天,又从秋天进入冬天。虽然叶春穿着宽大的衣服,可身为过来人的张阿姨,还是最先发现了叶春的秘密。张阿姨既 惊讶,又着急,她劝叶春赶紧去找那个男人,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叶春对张阿姨的建议无动于衷。对叶春来讲,哪怕前面是山崖,她也要往 前走。这是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人,生活将给予她重重的惩罚。 一天下午,老太太走进叶春的房间。她走到叶春的身边,用手摸了一下叶春的肚子,问:“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叶春穿着一件宽大的黑 毛衣,可老太太还是觉出来了。叶春低头不语。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她让叶春坐在床上。老太太说:“你到我们家工作,我们比较满意。但你 现在的这种状况,我们不能留你了,你尽快想办法离开我们家吧。”老太太严肃地说完,并从兜里掏出钱来,放在桌上,说:“这是你这个月 的工资。”老太太说完,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间。 吃过晚饭以后,叶春离开了林家。她把行李存放在张阿姨处。王勤和张阿姨把叶春送到干休所的院门外,分手时,王勤和张阿姨都哭了。 天黑以后,石涛从外面回来。当他从电梯间出来,走入楼道时,他惊诧地看到叶春等在他的门口。 进了房间以后,石涛看见叶春那隆起的肚子,他象个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急走,还用拳头捶打着墙壁。一贯温和的笑脸不见了, 变成了一幅气急败坏的暴躁样子,他一边在房间里急走,一边恼怒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吗,你把他生下来,你 就是害了他!他没有北京户口,他会在周围的孩子们面前抬不起头,他会觉得低人一等,你知道吗!他也不能和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一样平等上 学,那需要交一大笔赞助费……你考虑过吗?这些问题,我们能承受吗?孩子的心理能承受吗?”他说话时,并不看叶春。他说完,叹息地摇 着头,用拳头砸着墙。 叶春不说话,看到他如此焦躁不安,她感到惶惶然。她象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在接受大人的训斥。石涛提出的那些问题,她确实没有多想 过,虽然她知道户口是最大的障碍,但没想过面对这些困难时,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十四章 抉择 里屋没有开灯,门厅的灯光从中间那道敞开的门投进来,照亮了里屋门口和门口的一块墙壁,房间其他地方都处于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叶 春和石涛都站在阴影里,石涛背对着叶春,用平缓的语气说:“我知道,你要留下这个孩子,就是想留下点儿想头!”石涛的话犹如一计重拳 ,叶春顿感自尊心遭到重击!石涛说得没错,她想留下这个孩子,通过这个孩子,石涛就永远和她连接在一起。她可以得不到他,但有了他的 孩子,她也就得到了他的一部分。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真是鬼迷心窍啊!当叶春的心思被石涛说出来,她感到自尊心受不住了。她觉得石涛在 嘲笑她对他的感情。霎时间,叶春冲口而出,说道:“明天我去医院。” 屋里的空气突然有了转机,刚才还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老天爷手执闪电,在天地间猛烈抽打,令人恐惧、颤栗和绝望,突然间,老天 爷收起闪电,挟着狂风暴雨,隐退了,只剩下淅沥的小雨,在呜呜咽咽地下着…… 石涛感到有些意外,他象个走投无路的困兽,做着无望的挣扎,咆哮了一通,正准备坐以待毙之时,却意外地看见逃脱厄运牢笼的希望! 石涛的情绪平静下来,他不再激动和焦躁,他扶着叶春在钢丝床上坐下,一股怜悯之情,漫上他的心头。他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端给叶 春,说:“你先休息一下,我来煮面条。” 叶春没接石涛的杯子,却流着眼泪,跑到阳台上。 黑暗的阳台,在凛冽的寒风中,无遮无掩。夜幕上有几颗孤星,闪烁着凄凉的光。叶春只穿着毛衣,立刻感到透骨的寒冷。她哆嗦着身子 ,望着遥远的天际上的孤星,又看看阳台下方,地面上,路灯的微弱的光亮,被黑暗包裹着。叶春想:高楼的阳台,这是个好地方,它时时提 醒人,这是一个生命终极的地方,只要跨过栏杆,抉择的痛苦就会很快消失!叶春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下去?这样低贱的命运,有什么留 念的地方!没有盼头,没有指望!这是一个不平等的世界,你生下来就是个农村人,就注定是农村人的命运。你象个风筝,从农村飞到城市, 可那风筝线的一端,在老家乡政府的户籍册里。也许你不该出来打工,永远待在闭塞的小村子里,看不到外面的生活,你也可能踏踏实实地过 你的农村人的日子。可你偏又出来了,而这里又没有你的生活……为什么不跳下去?死了,重新投胎,没准能投生个城里人……为什么你的脚 抬不起来?你没有勇气,你懦弱! 石涛走上阳台,把瑟瑟发抖的叶春拉进屋里去了。 叶春侧卧在钢丝床上,脸向着墙壁,她不住地留着眼泪。石涛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他拿过小凳,在钢丝床旁坐下。他哀叹道:“ 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怕害了你,可还是害了你!也怪你太死心眼了!你可能怨恨我不负责,恨我太狠心,正因为我小时候经历了家庭的分离 ,给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害怕啊!我觉得孩子在十八岁之前,应该让他幸福地成长,不应该让他背负不该背负的沉重!做父母的,把孩子 带到世界上来,就该让他们幸福!我们不能感情用事,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来受苦,我们不能这样做!” 叶春心里明白,石涛害怕自己的孩子,将来回忆起童年或少年时,有一个比他的童年更阴暗的、更不幸的童年或少年。而石涛希望让自己 的将来的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来弥补他自己人生中的缺憾! 石涛哀叹着起身,走向厨房。一会儿,他端了一碗鸡蛋面,放在门厅和里屋之间的窗台上。他对叶春说要去一趟他姐姐家,去借点钱。然 后他穿上外衣,开门出去了。 石涛走后,叶春停止了哭泣。她哀伤地摸着隆起的肚子,想着这些日日夜夜,他在自己的身体里生长,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叶春曾为他 想了许多的名字,最后,叶春决定叫他叶恩,他上帝的恩赐。可是,明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因为他没有资格取得一张北京户口,即使他已上 了人生这条大船,可还是要被推下水,淹死!啊,叶恩,残酷的现实,它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无形的尖刀啊! 叶春感到黑暗和寒冷在挤压她,使她的胸口象压了一块石头,让她感到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跌入悬崖,正在往下坠 落……坠落……坠落……四周是杳无人迹的沉寂和黑暗,她的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能拉她一把,她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 心往崖下坠落…… 石涛两个多小时以后回来了。他看着叶春蜷缩在钢丝床上,目光无神而呆滞,哀伤欲绝的样子,他不住地叹息。窗台上的面条原封没动, 已经坨成团了。 石涛一会儿在里屋来回走,一会儿又坐在小凳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他们不再说话,哀伤的情绪弥漫在整个空气中。他们俩一 夜没睡,一直挨到天明…… 第十五章 悲痛的哭泣 第二天上午,叶春和石涛一前一后走在灰色的街道上。 医院离石涛家不远,是一家中型的医院。排队挂号办手续,都是石涛在跑前跑后。他们办完手续后,来到二楼的病房。在护士值班台,石涛把住院单递给了护士,护士看过以后,领着叶春来到一间病房。 这间病房里有四张床位,三张床上躺着人,护士指着门口处靠墙的一张空床,说:“就是这个床位。” 石涛把叶春送进病房就走了,他说中午送饭过来,因为来不及定中午的病号饭了。 石涛一走,叶春象是被抛在了孤岛上。看着病房里的陌生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探寻的目光,看着雪白的墙和雪白的床单,她好象身临刑场,感到了命运的不可逆转和无可挽回了!一股绝望的悲痛,使她扑倒在床上,脸向着墙壁,失声痛哭起来…… 病房里的人静静地听着叶春悲痛欲绝的哭声,没人说话,没人走过来劝慰她。象叶春这个年龄,这样的哭声,谁都一眼看穿,哭声背后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南端靠窗的病床旁,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充满同情地看着叶春,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在她身旁的病床上,躺着她的女儿,十六岁,怀孕五个月,正在吊催产素引产;靠窗第二个床位上躺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女人,在她的病床旁,坐着她的丈夫。女人是习惯性流产,为了保胎,住进了医院;与叶春床位相邻的病床上,躺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女人,她也是引产,但月份小,刚三个月。她靠在床上,看着一本杂志。 叶春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眼睛红肿,头晕脑胀,浑身乏力。她再也哭不动了,泪水不知是干涸了,还是暂时退潮了,只留下一片肆虐的痕迹…… 这时,楼道里响起推车的轱辘声,有个女人在楼道里喊了一嗓子:“打饭啦。” 屋里的人立即响应,他们拿出床头柜里的碗盆,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屋里便漂荡着饭菜的气味,还有碗勺的碰击声和嘴巴的咀嚼声。 叶春的胃里咕噜地响着,甚至在她听到别人的咀嚼声时,她也条件反射一般地吞咽着唾液。身体上的生理反应,令叶春气恼和难堪!她的精神在遭受痛苦,而她的胃却恬不知耻地要吃饭,真是嘲讽! 病房里的人,吃完饭,刷完碗,开始休息时,石涛拎着饭盒走进病房。叶春听见他的脚步声,也听见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的声响,她听见石涛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可她仍脸向墙壁,侧卧着。石涛叫叶春吃饭,叶春说:“你走吧。”石涛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 石涛走后,叶春无力地坐起来,她从塑料袋里取出饭盒,开始吃饭…… 叶春住院的第二天开始做常规检查,第三天开始输催产素。第三天下午,叶春的肚子开始痛起来。疼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让叶春感到痛苦无边无际,,痛苦的时间没有尽头!输液瓶一直吊着,她只能躺着。她的腿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圈起,她不知把腿往哪里放才好!她想叫、想喊、想哭,可她没有,她咬着牙,忍着! 每天晚上,石涛下班后,来看叶春一次。叶春总是催促他尽快走,已到这种地步了,叶春只想独自承受痛苦,她不想看到石涛那张满怀悲悯和愁苦的脸。 疼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子夜。叶春感到时间漫长难挨,好象滑入痛苦的深渊了!疼痛一阵比一阵紧促。她急促地喘息着,虽是寒冷的冬天,可她的头上已渗出汗水,打湿了额头的头发。在一阵剧痛之后,她感到下身犹如天蹦地裂一般,一股岩浆突然从迸裂处涌出…… 第十六章 扼杀 叶春旁边床位上的女人,听到一股水声,慌忙地坐起身说:“快叫护士,快摁床头的按钮,中间那个!”叶春摁了按钮,护士马上走进病房。护士查看了一下,又出去了。不一会儿,护士推着推车进到病房。护士把叶春手上的输液针头拔下,然后让叶春躺在推车上,叶春被推出了病房。 到了产房里,叶春被护士扶下推车,又被扶上产床。产房里有四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助产医生叮嘱叶春要向下用力,要屏住呼吸。在疼过几阵以后,在又一次的疼痛中,终于有一团东西,从叶春的下身滑出。叶春顿感浑身轻松,肚子也不疼了。她看见医生把手里拎着的孩子放在不远处的台子上。 叶春惊异地看着台子上的孩子,也就是叶恩。叶恩面朝下趴着,腿和屁股冲着叶春的这边。叶春看到叶恩的身子在动,而且还在哼叫着。叶恩的身体白白胖胖的,小屁股圆乎乎的。叶春惊呆了,她没想到叶恩已是这么大的、活生生的人!当叶恩在她的肚子里时,她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模糊地感觉着叶恩的存在,直观的印象只是隆起的肚皮,而此刻,她的孩子,她的叶恩如此直观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她震颤了! 叶春恳求道:“医生,请你帮我看一下,是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轻声嗯了一声,她只顾忙她的,她并没有理睬叶春的请求。医生取出了叶春身体里的胎盘,然后她把装着胎盘的盘子放到一边,又回身拎起叶恩的两条腿,走到窗前的台案旁,把叶恩扔进了案台上的红桶里。 叶春见叶恩被扔进桶里,她声嘶力竭地大声喊:“他是活的,不能扔!”所有的医生和护士,没人理睬叶春的反应,有两个护士把叶春拉上推车,推出了产房。叶春被推出产房,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死了,随着叶恩的身体一起,被扔进了红桶里! 叶春躺在推车上哭叫着:“他是活的,他是活的啊!”叶春的凄厉的哭叫声,回荡在深夜的楼道里。回到病房,叶春仍哭泣不止。病房里的人,都被叶春吵醒了,一个个睁眼看着她。 叶春被护士扶上病床,仍恸哭着。 护士出了病房,很快又返回来,她给叶春打了一针。慢慢地,叶春平静下来,直至闭上眼睛,失去了记忆…… 第二天早上,叶春从恍惚中醒来。她看到石涛坐在旁边,正一脸悲戚地看着自己的脸。叶春的表情充满哀伤,目光呆滞而涣散。她无力地看了石涛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叶春的心中充满了悔恨和罪孽感。她恨自己没骨气,不该在离开林家后,去找石涛;就是去找他,也不该答应去医院。那该死的自尊心啊,相比叶恩的生命,它算什么呢!那个晚上,她应该哀求石涛,让他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怎样,都不该来医院,把他杀了!假如叶春能重新选择,就是上街乞讨过活,她也要把他生下来……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死了! 叶恩死了,他进入另一个世界里,那是无知无觉的世界。石涛的恶梦也结束了,他卸去了心中的沉重包袱,他又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生活了,他解脱了。叶春从此背负上自责和悔恨,只要她活着一天,叶恩被活活扔进桶里的那一幕,就会时时在她的眼前重现!叶恩的死,对叶春的灵魂是永远的蹂躏,永远的痛苦,永远的哭泣! 三天以后,叶春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了医院,径直去了火车站。 第十七章 疗养身心的伤 叶春带着虚弱的身体和疲惫的心走进家门,却没有表现出见到亲人时的激动和兴奋,而是一脸的倦怠和漠然。幸亏叶春妈在见到女儿时,表现出兴奋和喜悦,使她顾不上在意女儿的表情。叶春妈以为叶春的疲惫和脸色暗淡,是因为旅途劳累和寒冷所致。她忙给叶春盛了一碗稀粥,让叶春喝下,暖和一下身体。叶春把粥喝下后,感到身心放松了许多。 由于身体虚弱,加上旅途劳累,又招了风寒,回到家当晚,叶春就感到全身酸痛,嗓子痛,身上发烫。她躺在床上,头浑沉沉的。叶春妈用手摸了一下叶春的额头,她蹙着眉说:“发烧了!”当即,叶春妈吩咐叶春的二姐去叫叶春的大姐。 叶春的大姐回来后,给叶春打了一针,又给了一些药片让叶春吃。大姐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感冒发烧,打几天针吃几天药就好了。 叶春暗自庆幸到家后就生病,这样她就可以躺在床上,不用伪装自己的情绪,来面对自己的家人。生病遮掩了她身体原本的虚弱和憔悴, 使她不用担心被妈妈和姐姐看出破绽。生病,给了她疗养心灵创伤的时间和空间。她可以整天躺在床上,让妈妈侍候着,而不用面对来家里串门的邻居和亲戚。 本来一个星期感冒就好了,但叶春谎称头晕,一直躺了三个星期。叶春在生病的状态下,过了有生以来最暗淡的春节。 春节过后不久,村上的年轻人纷纷出去打工,叶春的二姐也随村里的女伴一起,去上海打工了。 村上的年轻人一走,村子就显得萧条而落寞。但叶春并不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安于和父母一起做农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油菜花开了。叶春妈见叶春还待在家里,也不提去北京帮工了,她开始唠叨了。叶春妈坐在门口洗衣服,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口照射进来,门口的一块地面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叶春妈的半边身子在阳光里,她的乌黑短发,在阳光里,随着搓衣的动作,晃动着亮光。她一边在搓板上搓着衣服,一边不无怨气地说:“人家从外面回来,个个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哪个象你啊,连一件好衣服都没有!”叶春坐在西屋里看书,房门是开着的,她听见妈妈的唠叨,没有吭声。她知道妈妈是个虚荣心强的人,而且她也知道,妈妈是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性格的:整天在家里待着,一点不活泛,死气沉沉的。 有一天,叶春跟妈妈蹲在地里拔草。在她们拔草的过程中,有一个年轻潇洒的小伙子从她们面前的田埂上走过。待那人走过之后,叶春妈问叶春,怎么刚才那人经过时,叶春连头都不抬。叶春淡淡一笑,不说话。她的内心在她的妈妈面前是关闭的。妈妈只是她肉体生命的妈妈,而精神的妈妈是书。 叶春妈不唠叨则已,一唠叨起来,她就越说越生气。她嘲讽地说:“你一天到晚看书,能看出什么名堂?能看出饭来吃吗?有什么益处啊?村上的小姑娘,不念书的多的是,哪个不是过得好好的!” 叶春听着妈妈的唠叨,心烦了,她拿起手中的小说,走出家门。叶春跨出门时她倔倔地甩给妈妈一句:“你想我走,我过几天就走,然后我再也不回来了!” 叶春来到西边的山坡上。她坐在疏朗低矮的松树林中,春日的和煦微风轻拂着她的脸,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松树上、草地上、叶春的身上。叶春并不急于看书,而是把书放在身边的草地上,她懒洋洋地沐浴在阳光里,看着四周景致,出神!她身边的这本《约翰、克里斯朵夫》,是她在北京火车站买的。叶春躲避着人,不愿和人交往,却把书中的主人翁当成朋友,她有时一个人走路时,会跟书中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说话。 书、自然、亲人、家,合在一起,抚慰了叶春受伤的心灵。 麦收之后,叶春离开了家。这次,她没有从合肥直接乘火车到北京,而是先去了安徽北部的灵壁县,去见一位小伙子,名叫胡伟。胡伟是通过中央广播电台,写给叶春的许多听众来信中的其中一位,叶春跟他通过几次信。叶春在胡伟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离开,去了北京。 第四卷 漂来漂去 第一章 走进职大校长的家 叶春又一次来到北京,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压抑的,苦涩的。她害怕面对这个城市,畏怵自己的生活。可她又没有更好的路可选择! 叶春去见胡伟,她内心的动机是去相亲。从胡伟的来信中,叶春觉得他是个有思想的青年。叶春憧憬着若能和胡伟相亲相爱、情投意合,那就和胡伟一起过田园生活,不再四处漂泊。可当她见了胡伟,见了胡伟的生活环境,她的幻象破灭了,她就象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胡伟。 叶春到北京后,住在小梅子那里。小梅子已经跟饭馆的小伙子结婚了,现在她是真正的老板。 叶春在小梅子处住下后,去了一趟干休所,从张阿姨那里取出自己的行李。张阿姨见了叶春,急切地问孩子怎么样了?叶春轻描淡写地说:“他死了。”张阿姨哑口,不再问。叶春问王勤还在不在?张阿姨说她回家过年,没有再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叶春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走进南郊的某工业学院的院内。 从离开劳务市场到工业学院的一路上,老太太已经把她家的基本情况告所了叶春。老太太看上去性格平易随和,穿着朴素,是那种对自己的外表不太在意,很随便的、不爱打扮的女人。她中等身材,圆脸,梳着短发,她头上黑发和白发,已平分秋色了。叶春见老太太没有一点架子,就问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太太说是眼科医生。 老太太在路上告诉叶春,说她的老头原来是职业大学的校长,现在离休在家。她的儿子几年前去了澳大利亚,并娶了澳洲当地的女人为妻,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去年,老太太的女儿和女婿也去了澳大利亚,他们把四岁的女儿丢给了老太太和老头扶养。老太太在说到她的儿子时,她的脸上流露出自豪和幸福感。她说她的儿子多才多艺,会拉小提琴,还会作曲。 走在学院内的街道上,老太太问叶春有什么爱好,叶春说爱看书。老太太笑着说:“正好,我家里有一木箱子书呢。”叶春一听,兴奋地说:“是吗!” 老太太领着叶春走进一栋独栋的两层小楼。小楼的西边与另一栋小楼相邻,门前的开阔地直通大道,无遮无掩。门前的花台里,月季花开着红色和黄色的花。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老太太领着叶春往楼梯上走,边走边说:“老头子肯定带着娜娜在楼后的菜地里。”她们上到二楼,从二楼走廊的窗户朝下看,果然,菜地里有一老一小,小的在蹲着玩,老的在给菜浇水。 老太太领着叶春来到二楼东侧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有一张单人床,窗前有一张写字桌,一侧有一个不大的衣柜。老太太说:“你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们再做饭。” 老太太一走,叶春就躺倒在床上。 她觉得自己是随风漂荡的浮萍,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随着风向的变化而变化。风一吹来,她就随风漂去,漂向河岸的角落,被风浪拍打着;风一停,河面平静下来,浮萍有了短暂的宁静。直到下一阵风起,她又不知被刮到何方…… 第二章 平淡的生活 叶春躺了一会儿,然后下楼,来到厨房。 叶春见老太太正在宽大的厨房里和面。叶春走过去忙说:“阿姨,我来吧。”老太太说:“我已经和好了。你会擀面吗?”叶春说会。老太太把揉得光滑的面团,盖上了一块湿布,放在桌上,说:“我老头是山西人,每天都要吃一顿面条。咱们先做卤,让面醒一会儿。”老太太打开一个陶瓷盆的盖,说:“这是泡好的香菇木耳,你把它洗一下,切成丝。再切点肉丝,一会儿我来炒。我到楼后叫他们爷孙回来。”老太太说着,出了厨房。 叶春把打卤的原料准备好以后,开始擀面条。 这时,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从门口传过来。就见老太太牵着一个小女孩,来到厨房门口,微笑着对小女孩说:“娜娜,这是小叶阿姨,以后她就能带你玩了。”叶春微笑地看着娜娜。娜娜不说话,面无表情。她留着短发,穿着一件浅黄色的无袖连衣裙。老太太见娜娜不说话,就领着她进厕所洗手去了。 厨房门和厕所门互为犄角,相挨着。娜娜从厕所洗完手出来,老校长又向厕所走来。老头中等身高,体态粗壮。他穿着白短袖上衣和乳白色的短裤,他露在衣服外的身体部位,白白胖胖的。 叶春看到老校长向厨房和厕所的门口走过来,,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老校长面无表情,只是轻声哼了一声。然后,他就走进了厕所。 厨房里,老太太把肉片放进烧热的油锅里,发出“刺啦”声,接着是铁铲碰击铁锅声;叶春在面板上切面条,发出“笃笃”声;厕所里,老头的小便“哗哗”声,从厕所的门缝处传出,和厨房的做饭声响汇成一片。 餐桌上,除了一片稀里呼噜的吃面条的声响,就是偶尔有几声老太太催促和提醒小孙女的话,什么“快吃”或“别把面条掉桌上”。叶春跟他们没话说,他们老俩口也没话说。叶春感到很憋闷,和陌生人在一起吃饭,又没有任何精神交流,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 晚饭后,叶春收拾完厨房,来到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让叶春把床下的木箱子拖出来。箱子很沉,叶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拖出来。老太太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藏书,说:“这些书是我年轻的时候看的。我准备自己走不动了,躺在床上,再看。”叶春笑了,心想:真走不动了,还有精力看书吗?不过,叶春觉得老太太心里有这个看书的愿望,是有些可爱的!叶春看了一下书名,有《简爱》、《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红与黑》、《基督山恩仇记》、《茶花女》、《安娜。卡列林娜》等等,大概有二十多本。叶春如获至宝,把所有的书都抱到自己的房间里。 书是叶春最好的精神慰藉品。也是她逃离乏味生活、逃离无情现实的渠道。由于精神的创伤,她越来越封闭自己,不愿与人交往。她象个蜗牛一样,把自己缩在壳里。书成了她的精神交流和寄托的对象。现实生活的枯燥乏味和生活环境的狭窄封闭,都从书的广阔世界里,得到补偿。书,使她的心灵不再孤独,但是,书,也使她耽于幻想,却不能指引她的人生方向。她沉溺在书中的故事里,却没有开拓现实生活的想法和勇气。 此时的叶春,看书是带着强烈的猎奇心理的,就象她当保姆,走入一个个陌生的家庭,带着好奇心一样。每个人是一本书,每个家庭更是一本书。而眼下,这位职大校长的家庭生活,是平淡无聊的,没有任何精彩情节的书。 第三章 打孩子 这一家人,生活都不太讲究,不管是洗衣做饭搞卫生,叶春做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从不挑剔。一个家庭,只要女主人好说话,不多事,保姆的工作就好做了。一般男人挑剔讲究的比较少。 老太太是个很随便的、马马虎虎的人,不是那种细腻型的女人。她平时负责买菜买肉,有时还帮着叶春一起做饭。她基本上隔一周去一趟市中心的国际邮局,给她儿子寄包裹。所寄之物差不离都是什么绣花鞋呀,贴花被套呀之类的东西。 老校长从不出远门,虽然他曾是职大的校长,可从来就没一个人登门拜访他。他每天由电视陪伴着。早上吃过早饭,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可时间不长,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鼾声,从客厅里传出来。下午也一样,那边电视屏幕上,枪炮正在激烈交火,而这边沙发上的人,正鼾声大作。老头是当兵的出身,就喜欢看战争片。除了吃饭看电视,老头还有两件事做得漂亮。一是挑西瓜。每过几天,他就带上叶春和娜娜,去大院外的西瓜摊挑西瓜。老校长挑西瓜是有绝招的。他挑的西瓜个个又甜又沙,而且,他做出记号,哪个瓜先吃,哪个后吃,这样,每个瓜到开吃的的日子,瓜是最成熟的时候。另一件事是侍弄菜园子。老校长在楼后种的西红柿,果实累累,红的绿的,一嘟噜,一嘟噜,煞是喜人。除了西红柿,还有黄瓜、豇豆等。菜园子非常整齐,土壤松软,没有一棵杂草,象个精致的花园。 老校长话不多,待人宽厚平等,要不是见了他打娜娜,还以为他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娜娜被老头打过多次,都是因为娜娜偷钱。一天下午,叶春带娜娜去游泳池游泳,其实,娜娜和叶春都不会游泳。娜娜带上游泳圏嬉水,叶春坐在池边看着她。临走时,她姥姥发现她兜里有十块钱。一审问,娜娜招供是从姥姥放钱的抽屉里拿的。老头暴怒之下,把娜娜狠揍了一顿。娜娜被打得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可她不长记性,过不了几天,她的毛病又犯了。等待她的,又是一頓痛打。 从老校长打娜娜的行为中,叶春看到了老校长性格暴戾凶狠的一面。娜娜的父母去国外挣钱,把这么小的孩子丢给老人看管,而老人又会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呢!尤其是这位职大的校长,对待教育中出现的问题,只有采取粗暴武力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真是讽刺他“校长”的头衔! 这样一位身份显赫的校长,一旦卸去他的社会角色,就没有了威严和尊贵,回复到他原本的平庸中。这种平庸的武夫,能当上校长,归功于历朝历代的传统,打江山做江山。假如平庸者有起码的自重,也许还不失他人的尊重,可这位校长却不注意生活小节,令叶春讨厌。他每次上厕所,不仅不插门,而且不把门关严,而是留着一道一拳宽的门缝,让人看见他站在马桶前撒尿的背影。叶春每次经厕所门口经过,遇上这种情景,心里很反感,总是顺手把厕所门推关上。叶春想:他年纪大了,不太注意生活小节,也许不是他故意这样做的?象大街上的个别男性,有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性器官的嗜好? 叶春在想象别人的时候,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往简单的一面想。 第四章 穷困的农村 一个月后的一天,叶春从楼梯上走下来,意外地看见胡伟正站在门口跟老校长说话。 胡伟二十四岁,初中生,中等身材,偏黑瘦。他长得不漂亮,但也不太难看。叶春走到胡伟跟前,用质问和埋怨的口气说:“你怎么来了!”胡伟见了叶春,有点局促,他不回答叶春的话,只是沉默着。 叶春不再跟他多说,而是走进厨房做饭。 客厅里,老校长和胡伟坐下,在茶几上摆开了棋盘,开始下起了象棋。 叶春从橱柜的米袋里舀出大米,开始在水龙头前淘洗,她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去胡伟家的情景: 。。。。。。 那天到达灵壁县已是下午,找到胡伟住的村子,已是傍晚时分。一路上,她问了许多人。当打听到前面的村子就是胡伟住的村子,叶春没有急于进村,而是在地头坐了下来。叶春看着夕阳象个红气球,飘挂在树梢间。村里的房屋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耳畔不时传来耕牛的“哞哞”叫声,一幅乡村黄昏时的恬静安祥的画面,深深感染着叶春,她觉得太美了! 当太阳落下去后,叶春才走进村子。 叶春进村后,向遇到的人打听胡伟家的位置,问了好几个人,终于走到胡伟家的门前。 胡伟家因来了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顿时,屋前的场地上,来了许多观看的村民。农村人的生活环境,象平静的湖水,叶春象个小石子,投进了湖面,湖面立刻漾起层层涟漪。 叶春被村民们围观,却不知道谁是胡伟。胡伟大概是当着村人的面,羞于走到叶春面前。叶春不知谁是主人,没人招呼她,她只好自己把随身带的水果罐头放进屋里的桌上。 胡伟家的房子是土坯墙,房顶上盖着灰色的瓦片。堂屋里的地面高低不平,屋中央摆放着一张暗乌的旧四方桌,桌子四周摆放着长条板凳。墙角处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农具。叶春再也看不到一件象样或值钱的物件了。走进胡伟的家,让叶春知道了什么叫家徒四壁。虽然叶春家也在农村,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起居的日常用品,该有的都有,生活有条有理,方便舒适。相比胡伟的家境,叶春的家在村里也算是殷实富足之家了。 屋里比外面暗黑,叶春放下罐头,又走出门外。 胡伟家的门前,有一个低矮的、土坯墙的稻草屋。不知是胡伟家的什么人,正在小屋里做饭。小屋的门口,滚滚浓烟从屋里向外冒。叶春走到冒烟的门口,往里看,由于烟太大,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叶春想进去看看,但浓烟使她踌躇,她终不敢进去。 叶春面带愁容地看着小屋,心想:如此恶劣的做饭条件,人的眼睛怎么能睁得开呢!眼前的滚滚浓烟,就是她在村头欣赏的暮色村景中的袅袅炊烟啊! 吃晚饭的时候,看热闹的村民都散了。 饭桌上,叶春发现这个家里没有女人。桌前坐着三个默默无语的男人。一个年纪大的,两个年轻的。叶春猜两个年轻的当中,那个大的应该就是胡伟。没人说话,没人招呼叶春夹菜,沉闷的空气在几个人中间蔓延,令叶春感到压抑和憋闷。她看他们三个谁也没有打破沉默的意思,她也索性和他们一样,自顾自地吃。 走了半天,叶春真感觉饿了。桌上有三个菜,都是用粗瓷碗盛着:一碗土豆丝,一碗小青菜,一碗炒鸡蛋。主食是馒头。叶春看着桌上的菜,想着是从那个浓烟滚滚的小屋里做出来的,觉得这頓饭吃起来,真是不容易啊! 第五章 逃离压抑 当天晚上,胡伟同村的一个女孩,来陪叶春睡觉。姑娘的年龄和叶春差不多大。她说她叫胡月。叶春没有洗漱,就跟胡月躺在潮湿的床上。床上吊着蚊帐。她们睡在西屋里。屋里除了床,还有两个摞在一起的木箱子。箱子上堆放着一些脏衣服。 胡月告诉叶春,胡伟的妈妈和奶奶,都是得肝硬化死的。虽然是初夏的天气,叶春身处胡伟的家里,她的心却感到寒冷! 躺了一时,叶春想上厕所。胡月找了一包火柴,领着叶春来到房外。在房子的侧面,有一个斜披的小茅屋,没有门。因前几天下雨,外面的地面已被人踩出一定的干爽硬度,而茅厕里面因照不到阳光,还是湿乎乎的烂泥巴。茅厕里有两个黑洞洞的圆形的大粪坑,没有脚踩踏的地方。在火柴的微弱的亮光下,叶春战战兢兢,在圆形的粪坑边沿蹲下。黑暗的粪坑,阴森森,令人恐怖。要是脚下一滑,身子不稳,就有可能掉进粪坑中……掉下去,爬上来都不容易,很可能被粪便呛死!叶春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可怕情景,她浑身紧张,后脊发紧!从茅厕里出来,叶春松了一口气。她象是逃离了危险的境地,仍心有余悸! 第二天早晨,叶春醒来,发现胡月已经不在了。 叶春起床后,来到堂屋,见胡伟一个人在家。叶春问他的父亲和弟弟哪儿去了?胡伟说他们去割麦子去了。 叶春和胡伟各坐一条板凳,相隔一米远,默默相对,却没有话说。 早饭是稀饭馒头和咸菜。吃早饭时,饭桌前只有叶春和胡伟,他的父亲和弟弟都端着碗出去吃去了。 吃过早饭,叶春走到门外,她看见胡伟的父亲坐在房侧的墙根下。从叶春来到胡家,他没有跟叶春说一句话。他的年龄应该是四十多岁,可他看上去象五十多岁。他面无表情,目光里没有丝毫的神采,一幅麻木漠然的状态。贫穷,疾病,死亡,困厄着这个家庭。在极度的困厄下,人的精神遭到永久的挫伤!挫伤后的精神,要么崩溃,要么麻木! 上午,叶春和胡伟一起在地里割麦子。 皖北平原主产麦子。黄色的麦田,连绵不断,铺满视野。叶春家在长江沿岸,以种水稻为主,山地较少,所以,叶春家的麦子已收割完,而皖北的麦收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叶春和胡伟一人割一垄,他们也不说话,象是已经相识了一千年!叶春割一会儿,然后直起腰,吹吹风。阳光下,和煦微风吹拂着麦苗,漾起黄色的波浪。叶春歇一会儿,又弯下腰,继续挥动镰刀。他们一直割到该回去吃饭的时间,才向村子里走去。 午饭后,叶春离开了胡伟家。叶春不让胡伟送自己,可他执拗固执,坚持要送叶春。叶春拿他没办法,只得跟胡伟一道走出村子。 走进村子之前,叶春曾为夕阳下的村庄,那如诗如画的恬静之美所陶醉,她曾憧憬过田园诗般的生活,而走出村子时,她的心里只有沉重!胡伟的家人,让叶春感到压抑沉闷,简直让她感到窒息! 走出村外,叶春回头看着村庄,她在心里痛苦地感慨:农村,只能跳出村外,来欣赏它的自然之美,而深入其中的生活,那就是痛苦!生活象个巨大的石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叶春让胡伟回去,不要再送,可他固执地坚持着,一直把叶春送到徐州,并看着叶春上火车,看着火车启动。 叶春坐在车窗前,看到胡伟仍站在站台上,直到火车启动,他的身影从叶春的视线中消失。 叶春看着车窗外,心里突然想到石涛。她觉得自己和石涛一样,是懦弱的。她同情胡伟的命运,却没有勇气走入他的命运。生活,成了生命不能承受的重! 叶春叹息着,她想自己的人生是个错位。农村,她想逃离;城市,又没有她的位置。她游离于城市和农村之间,生活于城市和农村的夹缝中…… 第六章 个性的反差 叶春做好饭,叫正在下棋的老校长和胡伟吃饭,两个人却不动,直到一盘棋决出胜负,才收起棋子和棋盘,走向饭厅。 午饭后,叶春和胡伟走出楼外,来到院内的街心花园。叶春和胡伟站在假山旁。叶春责备胡伟不该跑这么大老远的来找自己。胡伟沉默着。叶春心里明白,自己是胡伟灰暗生活中的一道亮光,他以为那道亮光能点亮他的生活,所以,他拼命想抓住它。可事实上,叶春不可能成为点亮他生活的希望。她必须残忍地扑灭他心中梦想。 和胡伟在一起,叶春感到沉闷、压抑和窒息,在这种感觉下,叶春只想尽快从胡伟面前逃离。面对胡伟近似固执的沉默,叶春感到急躁和恼火。叶春没好气地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胡伟仍一声不吭。他跟哑巴差不多。叶春见他不走,她自己先向学院外走去。无奈,胡伟只得跟在叶春后面往院外走。 到了院外,叶春冷冷地说:“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她说完,猛然转身,向院里走去。 叶春往回走的路上,想着胡伟呆立路边的样子,觉得他好可怜,觉得自己对他太残忍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和他在一起,她只有感到痛苦!而这痛苦的感觉,叶春又不能直接对胡伟说。她只有用冷淡的态度来让他对自己死心!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生活!在生活中,我们互相伤害!想到这,叶春哀叹了一声。 一个傍晚,叶春带着娜娜从游泳池回来,远远地看到楼后的菜园子里,老校长正在浇菜,旁边立着一个瘦高的小伙子。小伙子时而立在地头不动,时而围着菜园子转悠。 走进屋里,叶春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叶春领着娜娜径直上楼,因为娜娜还穿着游泳衣,叶春要上楼给她换衣服。 换好衣服后,叶春领着娜娜下楼。她们走向厨房。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听见脚步声,都转过身,见叶春和娜娜走过来,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迎了过来。老太太笑着说:“娜娜,你看谁来了?”新来的女人比老太太高一点,也是短发圆脸,和老太太有些象,比老太太年轻。这女人脸上堆着笑,在娜娜面前蹲下,面对娜娜的小脸,问:“娜娜,还认识我吗?”娜娜不说话,没有反应。老太太在一旁催促道:“快叫啊,不记得了,这是姨姥姥呀!”娜娜不带任何感情地叫了一声“姨姥姥”。被叫的女人兴奋地搂抱娜娜的小身子,忙夸赞道:“娜娜真乖!真漂亮!” 老太太向叶春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你叫她苏老师吧。” 叶春微笑着向苏老师问好。苏老师也向叶春微笑点头。然后,苏老师领着娜娜出了厨房,到客厅里玩去了。叶春早听老太太说过,说她的妹妹是中学教师,每年暑假都带着儿子来住几天。 叶春看厨房的案板上有切好的面剂,说:“吃饺子啊。” 老太太搅拌着肉馅,说:“你来擀皮,我们包。” 叶春在水龙头前洗手,说:“你们去饭厅包吧,我把擀好的皮给你们送过去。” 老太太说:“那好。”她说完,一手拿着盖帘,一手端一瓷盆饺子馅,出了厨房。 饺子包到一半时,屋里响起年轻男子的说话声,他的语调轻松活泼。他就是苏老师的儿子,名叫王岩,是上海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生。他向厨房走来,边走边说:“二姨夫种的西红柿,真让人看着有食欲!”他手里拿着红透的西红柿,走进厨房。他与叶春目光相视时,很自然地微笑着打招呼:“你好!”叶春也回应了一声。 王岩瘦高的身材,皮肤白皙,面目眉清目秀的,他长及颈下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鸟尾。 王岩把西红柿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几把,然后甩甩水,就大口地咬了起来。他一边往厨房外走,一边说:“嗯,味道跟买的就是不一样”饭厅那边的老太太说:“你姨父就爱听这话!”接着老太太问道:“王岩,怎么没带小燕来呀?”就听王岩满不在乎地说:“甭提了,分手了。”老太太用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哦,那你现在没有女朋友了!”王岩不屑地说:“哪能呢,我这么英俊潇洒,追我的人多了!” 苏老师扑哧一声笑了,说:“大言不惭!”王岩不示弱地说:“爱信不信!”他说完,蹬蹬地跑上楼去了。 叶春在厨房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她羡慕象王岩这样的城里的孩子,他们性格活泼,潇洒不羁,无拘无束,充满自信。叶春感叹: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决定着性格。 第七章 学游泳 因为有客人,家里变得热闹而有生气。每天上午,老太太姐俩去附近的农贸市场去买菜。有时,叶春也随着一块去,回来的时候,或手里拎着一只鸡,或拎着一只鸭。苏老师很会做饭,她会做盐水鸭、香酥鸡、卤肉等等,叶春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也跟着她学。吃,做吃的食物,不仅满足了人果腹的需求,同时,也是休闲享受的过程。 每天下午,叶春和娜娜,还有王岩,一起去游泳。第一次一起去时,王岩见叶春坐在岸上,就问叶春怎么不游?叶春说不会。王岩说:“很好学的。我来教你。”王岩见叶春犹豫,又说:“守着这么好的游泳条件,不游多可惜呀!”叶春心里还是向往的,听王岩一说,就站起身,微笑着说:“好,我学。” 叶春回去取了钱,在游泳池门口买了泳衣,然后走进游泳池的更衣室。 从更衣室出来,叶春有些羞怯。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泳衣。她的身体曲线从泳衣里凸显出来。叶春既感到羞怯,又体验着新奇。她走到浅水区,扶着边沿,慢慢地小心地将下半身下到水里。 王岩游到叶春身边,说:“你先练习憋气,就这样,把头潜到水里。”他说着,做着示范动作。叶春练习了一会儿,王岩说:“我先教你蛙泳。先练腿,你看我的腿,夹住,打开,蹬出去……”王岩手扶着池沿,边说边做示范。他做了几遍示范动作后,让叶春做练习。 此时,太阳西斜,西侧的更衣室的阴影被投到水面上,把游泳池的水面分割成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下。为了躲避太阳的暴晒,游泳的人都在阴影的水面里。游泳池里的人不多,因是学院内部的游泳池。池水很满,也很清澈。 几天以后,叶春可以游十几米远了。一次,王岩把叶春带到深水区,让叶春试着游到横对岸。叶春游到一半,身子就往下沉,她越着急,胳膊越划不动了。就在这危急时刻,王岩游到叶春跟前,叶春忙抓住他的肩膀。王岩往岸边游,叶春的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被带到岸边。 叶春爬上岸,坐在水泥地上,背对着阳光。王岩随后上岸,在叶春的旁边坐下。王岩开玩笑地说:“刚才体验了一下被淹死的恐惧,是不是?”叶春羞恼地说:“你还笑,我刚才都喝了好几口水!”王岩笑道:“学游泳,哪有不喝水的!很正常。”叶春听了,忍不住和王岩一起笑了。 停住了笑,王岩笑着问:“你为什么出来当保姆?” 叶春淡然一笑,说:“我不知道。” 王岩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叶春,又问:“那将来有什么打算?” 叶春叹息一声,一脸的茫然。她很少想这些人生的大问题,经王岩问起,叶春感到心头沉重! 见叶春不语,王岩又说:“看你生活得很沉闷,总好象有很多心事似的。你应该脱离这种环境,试试别的工作。” 叶春无奈地说:“不做保姆,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学历,我要么去饭馆当服务员,要么到发廊当小工,要么为个体商贩卖货……我觉得我干不了那些,我不喜欢喧闹,也不擅长应酬。我适应不了那些环境。” 王岩若有所思地说:“哦……那就活得快乐一点!人生短暂,不要自我封闭、自我束缚!” 叶春探询地问:“你是说人应该及时行乐,对吗?” 王岩以反问的口气说:“对呀,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对吗?及时行乐没有错,这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叶春没说话,脸上显出淡淡的苦笑,心想:象我这样一颗满目疮痍的心,哪还有行乐的心情啊!她看着王岩那张既显成熟又显稚气的脸,她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要比他大得多! 王岩见叶春不说话,就以一种欢快而又干脆的语气说:“走,游泳去!”他的语气很能带动人,叶春一扫脸上的阴霾,跟着王岩跳到水中。 第八章 性骚扰 这天晚上十一点,叶春熄了灯,躺在床上。忽然,黑暗中的窗户被人轻轻地敲响。叶春房间的窗外,是二楼的走廊。 叶春没有开灯,也没有起来开门,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躺着。叶春猜敲窗的人一定是王岩。窗户被敲了几下,停了一会儿,又被敲响了几下,见屋里没有动静,窗外的人就不再敲了。 叶春很冷静地躺在床上,清醒地意识到王岩在黑灯瞎火的走廊里敲窗户,意味着什么! 性和爱是两回事。没有爱的性是呕心的。没有责任感的爱,是轻浮的。叶春觉得王岩活泼可爱,和他在一起,她很愉快。但她不会再那么傻,随便投入没有结果的爱情中。她和王岩的人生道路有着天壤之别。一时的欢爱,并不等于爱的承诺。这一认识,叶春是通过血与泪的体验得到的!这种短暂而没有结果的爱,能带给生命什么呢?只能是失望和迷惘!人的生命是个连贯的过程,每一个时间段,不是孤立存在的! 第二天上午,叶春与王岩在二楼的走廊里碰面时,王岩用疑惑的目光凝视着叶春。叶春回避了他的目光,从他身边走开了。 这天吃过午饭,王岩和苏老师一起走了。 他们一走,小楼一下子清冷落寞了。叶春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但几天一过,叶春又习惯了,平静了。 这天上午,老太太又去国际邮局寄包裹去了。 叶春在房间里教娜娜折纸,折了几只纸鹤后,叶春让娜娜自己玩。叶春看到了做饭时间,就从二楼下来,走进厨房。 叶春准备中午吃面条。她先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肉,用凉水化上,然后开始和面。她和好面后,开始刷洗黄瓜…… 当叶春正在切黄瓜的时候,突然感到肩膀上有个肉乎乎的东西,她心头本能地产生惊悸,以为是肩上落了毛毛虫,叶春最怕毛毛虫了。叶春在老家农村,看到毛毛虫在树上或在地上,都感到心悸! 但大大出乎叶春意料的是,她一扭脸,却看到了老校长的肥嘟嘟的脸。叶春懵了,脑子一时反应迟钝!在叶春扭脸看到老校长的一瞬间,老校长的厚颜无耻的嘴脸,和两个多月以来熟悉的、被尊敬的长者的形象,叶春一时无法把他们衔接到一起。叶春说不出,骂不出,更打不出,只是本能地转身逃开了。她跑出了厨房,跑上二楼去了。 叶春在二楼的房间里,越想越气,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贼心不死,也想调戏自己! 几十分钟后,叶春再次走向厨房。在进入厨房之前,她用眼角瞟见老校长的身影在饭厅处,叶春感到气愤和呕心,她忍不住骂道:“猪!”老校长听到骂声,以不紧不慢的语调,象是在自语,道:“不愿意就算了呗。”叶春一听,呕心,气愤,厌恶,都在她心头翻滚,她又忍不住骂道:“猪!”叶春进入厨房,又再次从厨房跑出,跑到二楼去了。 叶春没再下来做午饭。午饭是老校长自己做的。他和娜娜一起吃的面条。叶春没吃午饭。 晚上,叶春走进老太太的房间,见老太太在翻看相册。叶春在老太太的房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终于说道:“阿姨,我想明天离开你们家。” 老太太惊诧道:“怎么了?” 叶春沉吟了一下,说道:“今天中午,我在厨房做饭,娜娜的姥爷摸我的肩膀……” 叶春说着,盯着老太太脸上的反应。叶春以为老太太一定会愤怒,会和老校长吵一架,去骂他一頓,甚至……可老太太的反应大大出乎叶春的预料。老太太一脸的平淡,没有半点惊异和愤怒。叶春感到意外,也感到失望。 老太太淡漠地说:“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孩子,凑合着过。”老太太的话语中透出无奈和沧桑。看来,老校长的行为绝非偶然,而是他一生难改的本性。可以想象,他在位之时,又有多少便利的条件,让他尽显风流啊!老太太是见怪不怪了,司空见惯了! 叶春感到没劲,生活哪怕是打一场,骂一架,那也是一出戏。而眼下的这对夫妻,他们的生活已淡化到没有任何情节了! 老太太起身到桌前,打开抽屉,拿出钱。她把钱递给叶春,叶春接过钱说:“还没到一个月呢,还差一星期呢。”老太太说:“你就别客气了。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你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叶春没吭声,走出了老太太的房间。 第二天上午,叶春离开了那栋小楼。 第九章 走进教授的家 叶春跟着齐老师,走进一栋灰色的矮楼。这栋楼的楼层不高,一共只有三层。从楼的外观看,已有一定的年头了,但并不破败,给人一种古扑厚重之感。 齐老师是齐教授的女儿。她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圆脸短发,戴着眼镜。她穿着朴素,性情随和。在劳务市场上,她问叶春是否愿意照顾老人,也就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均是八十高龄的老人,她母亲行动不便,上厕所需要搀扶。他们住在大学校园里。她的父亲是教授。叶春心里有着对文化人的憧憬和膜拜,一听是为教授服务,欣然同意。在路上,齐老师告诉叶春,说她的父亲早年留学美国,现如今是桃李满天下,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前几天,家里的保姆回家了,因为她的孩子病了。 上到二楼,齐老师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身材高大而又厚实的老人,阔脸上戴着眼镜,面带祥和的微笑。齐老师进门后,向她的父亲介绍了叶春,叶春叫了一声“爷爷好!”齐教授微笑着微微点头,说:“你好,你好。” 齐老师领着叶春转进左手的一间屋里。屋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一双昏花的、无光的眼睛,象停滞不动的死鱼眼。齐老师来到老太太跟前,俯下身,大声地说:“妈妈,她是安徽人,她叫叶春。”叶春微笑着叫了一声“奶奶好。”老太太笑着点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好。” 从老太太屋里出来,齐老师领着叶春来到叶春住的房间。房间不大,窗面北。房间西侧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东侧码放着木箱子和一些纸箱子。不管房间大小,只要有独立的空间,叶春就感到满意。 叶春看过了自己住的房间,又跟着齐老师来到客厅里。客厅的南侧是阳台。客厅的面积不大,里面的摆设跟这屋子的主人一样,有着历史的沧桑感。客厅西侧墙壁,被深褐色的书架,从南到北,从房顶到地面,砌得严严实实。书架前有四把破旧的藤椅,并排摆放着。墙东侧,抵墙摆放着一张陈旧的四方桌,桌两侧是两把旧木椅。 叶春没有想到,一个高校的教授,他的客厅会如此朴素简陋!叶春想,象齐教授这样的人,他是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东西,来炫耀和证明自己的。简陋的陈设,正是他的风格。 齐教授坐在桌边的木椅上,叶春和齐老师坐在藤椅上。 齐教授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我们家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我们老俩口洗洗衣服做做饭。菜也不用你买,我女儿买好送来。” 齐老师说:“你就炒一下素菜就行了,荤菜我做好了,从我家里拿过来。你的主要工作是把我妈妈照顾好,她行动不方便,你要细心一点,耐心一点。” 叶春点头说:“行。” 齐老师又说:“我在图书馆工作,你想看书,很方便,我给你借。” 叶春兴奋地说:“那太好了。” 从齐教授家出来,叶春与齐老师在楼前的小道上分手了。齐老师要回她自己的家,叶春要去小梅子那里取行李。 太阳西沉后,叶春背着行李包,走进校园。 走进大学校园,感觉里面的空气跟外面的市井空气截然不同。大学是闹市中的独立的小王国。大学校园,它象一个深不可测的湖,神秘莫测;它又象一个宗教圣地,具有一种神圣感,它吸引着文化的教徒们,从四面八方,艰难跋涉,向它朝拜;它又象一个繁殖地,不停地生产,不停地繁衍。穿梭在校园里的年轻人的身影,他们的鲜活的生命,使校园充满勃勃的生机和活力。 只可惜,叶春走进大学校园,她不是文化的朝圣者,她只是一个路过的旁观者,她只能闻一闻它的气息,欣赏一下它的姿容。看着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从身边走过,叶春感到羡慕、自卑和嫉妒。她觉得他们太幸福了!她和他们一样年轻,却只能给别人家当保姆!叶春叹息着想:这就是命吗! 第十章 照顾老人 叶春白天很少在校园里走动,她不愿面对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学生们。强烈的自卑感,使她的心理失衡。白天的空闲时间,书成了她唯一的伙伴。书是大学图书馆里的书,是齐老师给借来的。叶春看书,没有人指引她,也就没有选择性,齐老师拿什么书,她就看什么。 只有在晚上,叶春才走出屋子,在校园幽静的小道上漫步。夜幕下,她的心灵获得释放,得到放松,不再受到挤压。她每天晚上都到室外透透气,要不然,她会感到憋闷难受。整天和八十多岁的老人在一起,生活象一潭死水,日子是千篇一律地重复。 白天,老两口除了午休时间回到卧室里,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书房里。齐教授坐在书桌前,他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放大镜,看书。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静静地坐着。时而,她把脚放在健身的、象算盘样的东西上,前后轱辘几下。她比齐教授大几岁,齐教授身体健朗,而老太太已衰败得似风中残烛,生命随时可能熄灭。她已处于半自理状态,上厕所需要人搀扶。她每次上厕所,齐教授就在门口叫叶春。叶春一听叫她,就知道老太太又要上厕所了。老太太有时多日解不下大便,吃果导片也没用,在这种情况下,总是齐老师用手把她的大便抠出来。 齐老师很孝顺,她是老太太的第四个女儿。她另外三个女儿在美国,一个儿子在南开大学任教。齐教授毕生研究学问,年轻时在国外留学多年,抚育儿女的重任,全落在老太太一个人身上。老太太一生没有工作过,照顾好丈夫和子女,就是她的成就。显然,她的人生价值,在她的丈夫和子女的心中,是得到承认和尊重的。老太太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她勤恳善良,默默无闻。齐教授跟叶春说:“奶奶一生心里总想着别人。以前,孩子们都在家的时候,早上起床后,家里的厕所是最忙的。奶奶总是等别人都上完了,她才上。”齐教授是个幸福的人,他娶了一个纯粹的善良的好女人。这个好女人又给他生下一群好儿女。齐老师的温和孝顺,也是很自然的了,禀性是遗传的。 风烛残年的老夫妻,相依为命,如影随形,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偶尔欣赏一下这美丽的风景还行,可要是总跟这美丽的风景相伴,着实让年轻的生命感到痛苦。叶春的生命是年轻的,她的双脚渴望奔跑跳跃,她的眼睛渴望看到一张张洋溢着生命活力的脸。她不愿面对衰败的生命。在衰败的生命面前,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快速枯萎,没有了生气。特别是,每当叶春看到老太太那双停滞不动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时,就感到浑身不舒服。老太太的那双眼睛,让人想到阴森的洞穴。叶春的目光一碰上那双眼睛,总是赶紧逃开。好在叶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不用时时面对那双眼睛。 每天午饭后,老俩口进卧室休息。叶春在客厅里练打字。打字机是一台笨重的、陈旧的大家伙,是齐老师从家里搬过来的,特意让叶春练打字。 两个小时后,老两口结束午休,重又来到书房。三点多钟,按摩师准时敲响了大门。除了周日外,每天下午,按摩师都准时来给老太太按摩。按摩师是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叶春不太喜欢他,觉得他总是一副神气自信的样子,好象什么在他眼里,都不会产生敬畏。每次按摩也就是拍拍背,运动运动关节。按摩师按摩的时候,叶春总在旁边扶着老太太,怕按摩师的手劲大,老太太会摔倒。 每次按摩师来按摩的时候,齐教授就放下手上书,陪着按摩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有一次,说到人的情绪时,齐教授说:“一壶水烧开是一百度,再烧也还是一百度。而人的忧愁却可以愁上加愁。”这是自然科学者的感悟,他的话给叶春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后的日子,叶春在陷入忧愁烦闷中,突然想到这句话,就会猛醒,立即“踩刹车”,让精神复归正路。人的本能意识是一辆车,人的自觉意识是司机。司机有时会犯困打盹,车就偏离正道,失去控制。只要车上有司机,司机迟早会醒来,会振作,就怕车上根本就没有司机,那车会驶向哪里,就难说了。 按摩师走后,叶春拎上奶瓶出了门,她去校服务社取牛奶。 第十一章 好友初识 傍晚时,太阳落下,叶春把老太太搀到阳台上去乘凉。老太太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叶春坐在旁边看书。这一时刻,叶春经常看到在平行的右侧阳台上,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们俩在一起总是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叶春偶尔侧目打量他们,见他们也在注视自己。叶春猜想他们一定是爷孙关系。 后来,从齐教授和他女儿的谈话中,叶春才知道,原来隔壁阳台上的一老一少,并不是爷孙关系,老头是韩教授,那个女孩也和自己一样,是保姆。知道了隔壁女孩的身份,叶春就有意无意地留意她。有几次,在下午去服务社取牛奶的路上,她们迎面相遇,互相打量,然后又默默地走了过去。 几天以后,当叶春走在取牛奶的路上,又遇上韩教授家的保姆,她们迎面相对走来。校内居住区的林荫小道上,很清静,因为是暑假期间,行人很少。空荡的小道上,前后无人,只有她们俩。她们走到一起,不约而同地相视微笑了。韩教授家的保姆先开口,带着微笑,说道:“我叫李雪。木子李,雪花的雪。”叶春也向她报了姓名。俩人互相询问家乡住址,原来她们是同县不同的公社。俩人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叶春继续往校服务社方向走,她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边走边回想着李雪的笑脸,心里觉得温暖,好象是久违的朋友。 叶春取回牛奶,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一会儿书,然后去厨房做饭。晚饭很简单,只是焖上米饭,炒一个素菜。荤菜是齐老师送过来的。齐教授在国外生活多年,把国外的吃肉方式带回来了。他从不吃切碎的肉,肉一律是整块地炖。吃的时候再切。吃多少切多少。 吃饭的时候,叶春先喂老太太吃。老太太的手臂无力,她自己吃的话,手颤巍巍的,总是把饭撒了。 饭后,叶春收拾完碗筷,就给老太太打水洗脸洗脚。洗完以后,老俩口看电视。白天,老俩口基本不看电视,有时,齐教授偶尔打开收音机,听国外电台的华语节目。他们晚上睡得早,看完电视,八点就进卧室了。 老俩口进屋休息了,叶春走出门,一个人象幽魂一样,在校园里溜跶。校园里的路灯不太明亮,加上园内树多,显得影影绰绰,朦胧梦幻。 叶春在园内的荷塘边转了一圈,她走过塘边的小径,正往回走,这时,从前面的教学楼那扇亮着灯的窗口,飘荡出优美的吉他曲。和谐的旋律,浪漫的缠绵,悦耳动听。音乐,是个神奇的东西,她超凡脱俗,她象是来自天界的仙女,在空中飞舞,揮动她的衣袂,荡涤凡尘中人的心灵,给予神性的滋养;她又象魔术师,她能把人心中的冰块溶化,化为一泓清泉,清冽甘甜;这个魔术师,她能把人的心里,抽出无数的彩色的丝线,抛撒空中,飘飘荡荡,纷纷扬扬。音乐,她使世间的心灵变得纯净。 叶春象是被如丝般的音乐,牵引着,走向那扇亮着灯的窗口。琴声嘎然而止,只听见窗内的说话声,但却听不清说什么。叶春绕到楼前。楼前有一盏灯,正照亮着墙壁上贴着的吉他班招生布告。叶春看了一遍布告,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一个男生面朝门口,背对着窗户,坐在课桌上,他的怀里抱着吉他。在他面前有六个男生坐在椅子上,面向着抱吉他的男生。叶春进来时,大家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坐在桌上的男生,微笑着问:“你是要报名吗?”叶春走到抱吉他的男生跟前,说:“我没有吉他。”抱吉他的男生说:“我还有一把,可以借给你。你要是报名的话,我明晚把吉他带来。”叶春心动了,她说:“我没带钱,我明晚带过来吧。”抱吉他的男生说可以,他说:“我叫王平,物理系的。你是哪个系的?”叶春有些心怯,忙说:“我不是学生。”王平不再多问,他低下头,开始拨弄琴弦。悦耳的旋律,立即浸漫了空间。叶春坐在椅子上听了一会儿,就悄然离开了。 叶春不敢回去晚了,她怕老人担心。虽然齐教授不说什么,可他心里一定是有看法的,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叶春心想:象自己这样不安份的保姆,大概没有哪个雇主会喜欢的。 第十二章 不再孤单 第二天上午,叶春正在擦客厅的桌子,听见敲门声。她刚要去开门,就听见齐教授的脚步声正在走向门口。于是,叶春停下脚步,继续擦桌子。叶春听到开门声,接着是寒暄声。齐教授哈哈地笑着说:“韩老,请进请进!”在两个老头子寒暄招呼声中,叶春听到一个女孩甜润的嗓音,她叫了一声:“齐爷爷好!”叶春听着耳熟,忙从客厅里走出来。果然,她看到了李雪。 叶春见到李雪,两个人都很激动,象是分别已久的老朋友,流露出重逢的喜悦。齐教授和韩教授在客厅里谈话,叶春把李雪引进自己住的房间。由于共同的身份,相近的年龄,性情相近,又都处于没有同龄伙伴的孤独中,所以,她们一相识,就有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她们的心没有任何阻隔,很自然的、迫不及待地彼此靠近。 李雪个头比叶春稍矮,但身材匀称,她梳着短发,脸圆圆的,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她爱笑,一笑,眼镜就眯成了缝。她长着一副娃娃脸,永远长不大的脸。 李雪笑着自嘲地说:“你看我戴着眼镜,是冒充有学问的人呢。”叶春笑着说:“你是不打自招啊。”两个人在单人床上坐下。床前的桌上摆放着两本书,《蒙田随笔》和卢梭的《忏悔录》。桌子后面堆着一些纸箱类的杂物,使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拥挤狭小。 李雪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住在你的隔壁。我的床也靠着这扇墙呢。”叶春激动地说:“真的!”李雪说:“等我回去后,我敲墙壁,如果你在屋里,咱们可以隔墙通话。”。李雪拿起桌上的书,翻看着说:“起初,我和爷爷在阳台上,老看见你在看书,还以为你是齐爷爷家的孙女呢。”叶春说:“我也是啊,以为你是韩爷爷家的孙女呢。”李雪说:“爷爷让我向你学习呢。爷爷对我总是恨铁不成钢。我爱看杂志,他说杂志是消遣。”叶春说:“我是瞎看。”李学问:“你是什么学历?”叶春说:“初二没上完。你呢?”李雪说:“小学毕业。你这么好学,为什么不上学了呢?”“笨呗!”叶春哈哈笑着说。 这时,齐教授和韩教授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客厅里走出来。韩教授叫了一声李雪。李雪答应一声,走出叶春的房间,叶春也跟了出来。韩教授比齐教授矮小,年龄也比齐教授大,已经快九十岁了。但他的气色很好,白里透红的脸颊,泛着光泽。他的头顶已秃,头顶的边沿有几许稀疏的白发。他穿着浅色格子的短袖,下穿乳白色的短裤,脚穿一双黑布鞋。他手里拄着拐杖。他走路时,不是迈动脚步,而是脚步蹭着地面,往前移动。李雪走到韩教授的身旁,挎上韩教授的胳膊,一起往外走。齐教授把他们送到大门外,才返身回屋。 午后,叶春收拾停当,回到自己的房间。齐教授夫妇已经进卧室休息了。屋里很安静。 叶春在床上坐下,就听见墙壁发出“笃笃”三声响。叶春笑了,忙回应了三声。墙那边幽幽地传来说话声。叶春把耳朵靠近墙壁,方能听清。就听见李雪的声音:“你过来吧。”叶春答应道:“好,我就过来。”叶春觉得很好玩,象特务对暗号,又象小孩做游戏,她愉快地微笑着。 来到隔壁韩教授家的门口,叶春刚要敲门,门已经开了,李雪已等在门口。李雪说:“爷爷已经休息了,上我的房间里来吧。”说着,领着叶春,走向她自己的房间。 第十三章 善良的人 李雪的房间里,靠墙一张单人床,窗前一台写字桌。床的对面墙侧是一个衣橱和一个五屉柜。李雪的房间和叶春住的房间一样大,因不象叶春那里堆了许多杂物,所以显得宽敞整齐。叶春看着墙体上方挂着的一幅字,字幅是横着挂的。字体是小楷,写的是杜甫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叶春问:“这字是谁写的?”李雪说:“是爷爷写的,送给我的。” 叶春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李雪坐在靠近桌前的床头。李雪拿起桌上的桃子,递给叶春。叶春接过桃子,也不客气,便吃了起来。叶春边吃边问:“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快五年了。”李雪边吃桃子边说道。 “一直没换过工作,一来就在这里?”叶春有些惊讶地问。 “是。” “你真幸福,一来就遇上这么好的爷爷!谁介绍你来的呢?”叶春由衷叹道。 “刚来时,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被一个老师领进学校,介绍到爷爷家来的。”李雪微笑着说。 “看你多舒服,只照顾爷爷一个人!”叶春羡慕地说。 “我刚来可不是这样啊。那时候,奶奶还在。奶奶瘫痪在床,我照顾她三年,她才去世的。” “哦,你真不简单啊!”叶春再次由衷地赞叹道。 “现在,基本上是我和爷爷两个人,有时,他的儿子和他的儿媳要过来住一阵子。说得好听,是来照顾爷爷的,爷爷可烦他们了,可又不能说,只能忍着。”李雪叹了口气,接着说:“爷爷的儿媳,素质非常低。她见我和爷爷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就吃醋。有时,我和爷爷在屋里说话,因天冷,关着门,她就非常粗暴地用脚把门踢开。有一次,她还训我,要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我当时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觉得自己真没用,连吵架都不会!” 叶春没想到,象韩教授这样有名望的人,在学术领域取得成绩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为了家庭的和睦大局,竟也要委屈自己,也要妥协忍让,让自己处于窝囊的境地!叶春非常理解李雪的善良和善良所面临的尴尬。李雪是那种让人一见,就让人断定她是善良的人。她是那样透明纯净,天真无暇。她的内心总处于和谐之中,一旦外界的野蛮粗暴行为,打乱了她内心的和谐,她就会表现出恐惧慌乱、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应对。善良的人,总有些懦弱的。 叶春问:“她是不是怀疑你们,觉得你们俩产生恋情了?你是不是喜欢上爷爷了?” 李雪叹息一声,毫不隐讳地说:“我对爷爷的感情说不清。记得奶奶刚去世不久,有一天,有个老太太来给爷爷做媒。他们当时在客厅里谈话,我在门外偷听,心里很紧张。当爷爷说不想再找老伴了,我听了,心里非常高兴。”说着,李雪嘿嘿笑,接着说:“有时,我觉得自己象个小母亲,照顾一个老小孩;有时,我们是老哥和小妹;有时,我们是爷爷和孙女;有时,我们是一对顽童。总之,我们俩象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叶春指着桌上玻璃板下的压着的照片,问:“这是爷爷吧?” 李雪的上身伏在桌面上,看着照片说:“这是爷爷在美国留学时,在白宫前照的。这时他多年轻啊,才二十多岁。爷爷曾感叹,说‘要是年轻时遇到你该多好啊’。” “那他就娶你为妻,是吧。”叶春笑着说。 李雪也嘿嘿地笑,说:“有一次,我陪爷爷在校园里散步,爷爷看到那些走过他身边的学生,说真想拿棍子把他们的腿打断。” 李雪说着,叶春听着,俩个人都忍不住哈哈笑。叶春说:“爷爷真是个可爱的老头!” 叶春告诉李雪,说晚上去学吉他,问她去不去。李雪说她报了一个文化补习班,除了周末,她每晚要去听课。叶春感到遗憾,问学习班在哪里,李雪说在校外。叶春说该回去了,齐教授他们午休该起床了。 分手时,她们相约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离开了李雪,叶春叹了一口气。李雪无遮无掩地袒露自己的内心,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而她叶春的经历,却没有勇气在她面前袒露,她只有把自己经历的痛苦在内心掩埋。她不想向任何人诉说,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她不是怕别人的歧视和嘲笑,而是不愿揭开自己的心灵的伤疤! 第十四章 学弹吉他 晚上,八点钟,叶春准时来到教学楼。叶春还没走进门,如水的琴声,柔情蜜意地从门缝里泻出,缠绕着人的心头。叶春推门进去,见王平仍坐在课桌上,低头弹拨着琴弦。参加学习的还是昨天的那几个男生。叶春看着听着,觉得王平真了不起,他简直是神的使臣。 王平弹完一曲,抬起头,看见叶春,忙把身边的一把吉他递给叶春。叶春接过琴,把手里的十五元钱递给他。王平淡淡一笑,接过钱,揣进牛仔裤的后兜里,然后,他递给叶春一本《古典吉他入门》。王平话不多,看上去是个很沉静的人。他从课桌上下来,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线。他画了五条线,接着在线上画音符。面对音乐盲,不仅要教弹琴,还要教基本的知识,识五线谱。 看王平弹琴,是那么轻松自如,出神入画的,就象灵巧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舞一样。叶春一旦自己尝试操弄和驾驭乐器,却全然没有了诗意,只有枯燥和艰涩。听别人弹奏乐器,就象乘缆车到达峰顶,毫不费力地欣赏峰顶的绮丽风光。但乘缆车和自己攀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要熟练地驾驭一种乐器,也跟攀登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样,在这过程中,有兴奋、新奇、汗水、焦躁、痛苦、忍耐和超越。但在起程时,人们往往对这一过程中的焦躁、痛苦和忍耐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结果,许多人在起程不久,就半途而废,下山了。 叶春就属于这种一时兴起,没有吃苦耐劳的心理准备,更没有登临峰顶的强烈意识。只是新奇,想尝试尝试。她看见别人跳优美的舞蹈,她不满足于欣赏别人的舞姿,她还想自己变为舞蹈者。也许她根本就没有那个天份,永远成不了舞蹈者。可她不会想这些,她的行为动机很简单,渴望干的事,就去干了,至于结果,她没想那么多。 自学琴以后,空余时间,叶春除了看书,就是弹琴,她不再练打字了。她象狗熊掰棒子,什么都想学,结果啥也坚持不下来。刚开始,叶春练琴时,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手指被磨得生疼。她想想王平的手指头被磨成厚厚的老茧,她也忍着疼。不管学什么,入门并不难,难的是精进、是更上一层楼。学完两星期后,叶春也能弹奏一曲《爱的罗曼丝》,只是旋律不太流畅。 吉他班结束后,一天晚上,叶春来到王平的宿舍,她要把吉他还给王平,虽然他没有催叶春还,但叶春觉得老用着人家的吉他不合适。她准备自己买一把。 王平不在宿舍,宿舍里只有一个男生。男生正坐在桌前看书,他让叶春坐下等一会儿。叶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男生问叶春是哪个系的?叶春回答自己不是学生。叶春见屋里没有别人,就如实告诉他,自己是保姆。男生听说她是保姆,不仅没有冷落她,反而很感兴趣地跟她说话。男生个子矮,外貌一般。他说自己名叫洪杰,研究生毕业,正在准备考“托福”。洪杰离开书桌,走到离叶春近旁的床边坐下,微笑着问:“我可以认识你吗?”叶春莞尔一笑,说:“当然可以,我叫叶春。”洪杰说:“能不能弹奏一曲?”叶春说刚学会一点,弹得不好。洪杰说:“只当练习吧。王平不在,我是外行。”叶春说那好吧。她弹了一曲《爱的罗曼丝》。弹完后,洪杰连连称赞。叶春淡然一笑,心里明白,人家是出于礼貌在夸她呢。叶春见王平还不回来,就站起说不等他了,请洪杰把吉他转交给王平。洪杰接过吉他,放于门后。叶春走出宿舍,洪杰跟了出来,说:“我送送你。”叶春没有拒绝,他们一起走出宿舍楼。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的宁静的小道上。因为还没开学,所以,校园里的夜晚很幽静。 和洪杰在一起,叶春的心理上没感到压力,也许是因为他个子矮吧,使他的吸引力大打折扣的缘故。洪杰告诉叶春,他家在苏州。叶春说:“苏州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园林和美女。”洪杰说:“美女都象你这样的。”叶春笑着说:“拿我开心!”洪杰又问叶春家住哪里,什么时候出来打工的,什么学历等等,叶春都一一告诉了他。 不觉间,他们已走到教授楼边。他们停在楼角处,叶春说该回去了。洪杰不说话,却突然一把抱住叶春,他急促地喘息着,欲吻叶春的嘴。叶春挣脱了身体,转身跑了。 回到房间里,叶春坐在床上发呆。 大学校园里,充满青春躁动的心,情欲在这里是容易被点燃的。叶春有颗躁动的心,不安份的心,充满爱与被爱的渴望。她是一个多情的情种。但她渴望的是精神上的深沉的爱,而不是与异性身体接触的欲望。她的生理欲望,是埋藏在精神渴望之中的。只有精神的堤坝建立起来,肉体接触才能是水到渠成。相反的话,肉体接触就是低级趣味,令人作呕的。一时迸射的激情火花,只能是昙花一现。当赤裸的欲望呈现在叶春面前时,她厌恶地逃开了。 叶春想,有些男人真愚蠢,一上来就要做身体接触,而人家连对他的好感还没建立起来呢。真是一般动物行为。想到这,叶春笑了。她起身拉灭了电灯。 第十五章 短暂的分别 自从认识了李雪,叶春就不再感到寂寞。早晨六点,叶春还没起床,墙壁就被“笃笃”敲响,然后就听到一个细柔的声音,象是从深邃的海底漫上来的,“喂,起来了吗?”叶春听到敲墙的声音,忙耳凑近墙壁,说:“起来了。” 叶春起床后,洗漱完毕,匆匆下楼。出了单元门,就见李雪手拿羽毛球拍,站在楼前的小道上。叶春走到李雪跟前,李雪分一把羽毛球拍给叶春,然后,俩人在楼前打起羽毛球。 半个小时后,她们打球结束,各自回去。她们一连两个星期,天天如此。但不久后,因李雪家中出事,她们的晨练也就被迫中断。 李雪离京的头天晚上,她敲墙,让叶春过去。叶春过去后,看到韩教授一脸的严肃,也不象平时那么和蔼可亲,而李雪又是双眼红肿,叶春都愣住了。在李雪的房间,没等叶春询问,李雪一下子伏在叶春的肩头,哭泣起来,边哭边说:“我二姐自杀了!”叶春的心抽搐了一下,问:“为什么?”李雪拿起桌上的手纸,擦拭眼泪。她平静了一下情绪,说:“因为我二姐夫赌钱,我二姐跟他吵架。他们是经常吵的,可这一次,我二姐喝了农药……”说着,李雪哽咽住了,她的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流。见李雪的情形,叶春也流下了眼泪,她不知用什么话来劝慰李雪,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揪得慌! 在叶春的印象中,农村妇女自杀现象并不是什么鲜见的事。逃避痛苦是人的本能。人在面临痛苦时,一时无法排解痛苦的折磨,都或多或少地会产生自杀意识。一旦自杀意识频繁出现,早晚会导致自杀行为。农村妇女幸福与否,主要取决于家庭和婚姻。而贫穷和无知,就是不幸的导火索。城市女性,婚姻不幸,她可以离婚,她有单位,没房子住可以住回娘家也无可指摘。城市女性,大部分都是独立于社会的人。而农村女性,婚姻是决定女性命运成败的一次大赌注,赌赢了,过上平常安稳的日子;赌输了,苦海无边。在无边苦海中挣扎,久了,死亡就是最后解脱的出路。死亡是极端行为,可在农村的家庭里,充斥着多少暴力行为啊! 李雪回老家以后,叶春感到落寞寡欢。她房间的墙壁不再被敲响,早晨没人陪她打羽毛球,午后没人向她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地叙述着自己的生活。叶春在阳台上,看到韩教授家的阳台上,有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叶春猜想她一定就是韩教授的儿媳妇。 这天上午,叶春正在厕所里洗衣服,听到敲门声,忙擦了手,出来开门。叶春拉开门,惊诧地看到洪杰站在门口。叶春走出门外,把门虚掩上,把洪杰引下楼,边下楼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洪杰说:“我想见你啊。” 来到楼下,叶春脸带愠色地说道:“请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找我!”洪杰讪讪地说:“我想请你晚上看电影,可以吗?” 叶春摇摇头,说不去。她说了一声:“我有事,该回去了。”说完,她丢下洪杰,走进楼里。 洪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呆愣愣地看着叶春走进了楼门里去了。 叶春回到房间以后,从窗口往下看,洪杰已经不在了。 第十六章 天使般的人 一天午后,叶春正在屋里看书,突然听到“笃笃”的敲墙声。叶春心头欣喜,忙敲墙回应。墙那边传过来李雪的声音:“过来吧。”叶春答应一声,就匆匆出了门。 叶春在李雪屋里的单人床上坐下,端详着坐在桌前椅子上的李雪。李雪瘦了,也黑了,她眼里的忧伤诉说着她经历的痛苦之沉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叶春关切地问。 “昨天晚上。因为太累了,就没惊动你。”李雪象大病了一场,神情憔悴而疲惫。 “你瘦了,也黑了!”叶春怜惜地说。 “能不瘦吗!见了我姐姐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的!我妈妈都病倒了,我们还要照顾她。”李雪哀伤地说着,眼圈又红了。李雪哀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怜我姐姐的两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以后可怎么过啊!” “真该把你那该死的姐夫打一頓!”叶春愤愤地说。 “他也很可怜,已经后悔自责得不得了!本来我想给他几百块钱,又怕他再去赌钱,所以,我把钱给了我三姐,让她帮着给孩子买点需要的东西。”李雪頓了一下,接着说:“我这次回去,爷爷支援了我三百块钱。爷爷对我真是太好了!他的支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三姐考上大学,爷爷支援过几次学费。我的一个同学,家里非常苦,我跟爷爷说了,爷爷拿出二百块钱,让我给同学寄去。这次,我三姐劝我留在家里读书,不要再来北京了,她觉得欠我的太多,我这几年的工资全支援她上学了。可我真的放心不下爷爷啊!”李雪深情地说。 叶春感叹道:“你遇上爷爷是你的幸运,爷爷遇上你也是他的幸运。” 李雪说:“我刚来时,爷爷可不是这样的,是我影响了他。爷爷小时候,出生在有钱人的家里,很早就出国留学。他没怎么接触过、也不了解象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 “爷爷从你身上看到了可贵的善良和纯朴。而我们从爷爷身上看到了高尚、仁爱和无私。”叶春停了一下,接着动情地说:“我们在社会上,不管遇到多少坏人,我相信我们不会变坏,因为我们心里有爷爷这样的人!” 李雪赞同地点点头。 “我看你们俩,一个是观音菩萨,一个是弥勒佛。你看爷爷笑眯眯的,脸色白里透红,象是返老还童似的。”叶春笑着说。 李雪和叶春都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停了,李雪说:“我和爷爷没得说!但他有时也让我不高兴。我陪他在校园里散步,或着陪他出去开会,遇上别人问‘这是你孙女吗’,他赶忙说不是,说我是保姆。我虽不是他的孙女,可我比他的亲孙女还爱他呢!”李雪带着娇嗔,发着牢骚。 叶春觉得李雪真是太透明、太纯真善良了。听了李雪的牢骚,叶春嘿嘿地笑了。 第十七章 好友分别 时光匆匆,转眼从秋天到冬天。校园里已经放寒假了。 一天上午,有人敲门。叶春开开门,见一高个子、白脸的中年男子笑喜喜地站在门口。他冲叶春微笑着点头,还没等叶春问他找谁,他自己就不容分说地走进屋里。叶春正纳闷此人的无礼,就见中年男子进屋后,见了齐教授夫妇,亲切地叫着爸爸妈妈。原来他是齐教授的儿子啊,难怪他直冲冲地往屋里走呢。 午饭后,齐教授的儿子把叶春叫到客厅。两人在桌子的两侧坐下。齐教授的儿子微笑着说:“感谢你在这里照顾我父母。 我想把我父母接到天津,到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时间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这个说不好,就看老人的意愿。你呢,是跟着一块去呢,还是另外找工作?” 叶春感到事情来得突兀,可毕竟换过多次工作了,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想去天津,她也不想继续和这样没有活力的耄耋老人在一起生活了,她心里一直是想逃脱的。叶春对齐教授的儿子说:“我想回老家去过年。”齐教授的儿子脸上始终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好,那你就准备一下去买火车票,我们等你走了,我们就动身,好吗?”叶春站起身,点头说好。 下午,叶春去了火车站,她买了车票,却不是去合肥的,而是去泰安。她一直有个心愿,想登临高山,想看看大海。总是封闭在家庭这个小圈子里,叶春感到憋闷。对北京的风景名胜,她不再感到好奇,可她对中国的名山大川充满了向往。 回来后,叶春就收拾行李,和齐教授一家告别了。 叶春在齐教授家的这段日子,既没有与他们发生冲突,也没建立起情谊。叶春的性格不太容易亲近别人,也不是轻易向别人袒露自己内心的人。心与心的门没有打开,人与人就永远保持距离。他们相处很平淡。知识分子的性格大都是比较内敛的,不关自己的事,能不说就不说。譬如叶春学吉他,在齐教授和齐老师眼里,认为那是不务实的,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如踏踏实实学打字,有利于将来找份工作,糊口谋生。但他们心里的想法并不说出来。只要叶春把该干的工作干了,其它的时间,叶春愿意干什么,那是叶春自己的事。 叶春拎着行李包,出现在韩教授的家门前。李雪打开门,见叶春拎着行李包,先是一愣,不解地问:“你要回家呀?”叶春进屋后,脱去棉袄,挂在门厅的衣架上,说:“回家,但不是直接回家。我先去泰山,然后去看大海……” “哦,你真浪漫啊!”李雪笑着说。 走进李雪的房间里,李雪问叶春为什么不在齐爷爷家干了?叶春就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李雪。叶春说:“我今晚就走,晚八点的火车。”李雪有些失落地叹息着说:“你在这里,我还有个伴。你走了,我又孤单了。”“我还会再来的呢。”叶春笑着说。她们正说着,韩教授的鞋子蹭着地面的声音伴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到李雪的房门前。叶春忙站起来打招呼。李雪忙向韩教授汇报叶春要离开的事。韩教授说:“吃了饭再走。”韩教授转身往回走,他边走边说:“叶春,你到我房间里来一下。”叶春答应着,跟着韩教授,走进他的房间。 韩教授在门旁拉了一下电灯,屋里的灯管一闪,亮了。韩教授的房间,叶春还是第一次进来。屋里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平铺着,洁净而松软。靠墙一侧是一排书架。在书架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幅周总理的照片。韩教授在写字台前的藤椅上坐下,他让叶春坐在旁边的木椅子上。韩教授靠在藤椅上,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多学习,多看书。你的基础要比小雪好。相信你是有前途的。小雪她不用心,她总是喜欢看一些杂志。” 叶春很感动,她真想拥抱这个慈祥可爱的老头!她不知说什么,只是点头,嘴里“嗯”着。叶春觉得自己比韩教授看小雪,看得更透彻。小雪不是不想学或不用心。柔弱的年轻女性,她的神经纤细,她的生命“力”,还不如一个八十岁的老头。没有“力”是攥不起一个有力的拳头的。一个持久攥起的拳头,那是意志力的表现。没有强有力的意志,没有一个粗壮的神经,就没有条理清晰的、敏捷的、持久的思维。思维一迟钝,一模糊,就跟不上别人的思路,就象潜水员无力潜入深海探秘一样,只能停留在海水的表面。学习的效果,取决于学习态度,更取决于生命“力”。生命力强悍,不能决定心灵是否高尚,但却决定一个人的意志力和精力。 叶春觉得自己和李雪的生命构造相类似,所以,她理解她。 这时,李雪在厨房喊叶春过去帮她包饺子。叶春答应着。韩教授说:“你去吧。”叶春起身出了韩教授的房间。 吃过饺子,叶春向韩教授和李雪告别。韩教授叮嘱叶春路上注意安全。叶春答应着,走出大门。 李雪送叶春下楼,她们往楼下走时,叶春把手伸进棉袄的兜里,突然摸到一把糖果,惊诧地问:“我兜里哪儿来的糖啊?”李雪笑着说:“肯定是爷爷放的。”叶春感到一股温暖,觉得韩教授太可爱了,情不自禁地说:“爷爷真可爱!”叶春说着,和李雪相视而笑。 李雪一直把叶春送到校外的车站,看着叶春上了公共汽车,她才怅然若失地往学校里走去。 第五卷 狭隘的自我 第一章 走进作家的家 春日的一个上午,叶春独自走在东城区的一条胡同里。就象以前去画家家里当保姆一样,她带着一种崇敬和虔诚。因为,她即将去服务的对象,是大名鼎鼎的著名作家周默诚。 这次来到北京,叶春没有直接去劳务市场找工作,而是去三八劳务服务公司。叶春向负责人说明,想去知识分子家庭工作。当即,服务公司的负责人就给用户打电话联系。当那位负责人放下电话,告诉叶春她将去的服务对象是著名作家周默诚家时,叶春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篇课文里读过他的文章。叶春从服务公司负责人的手里接过写着地址的纸条,道了谢后,走出了服务公司。 叶春走进胡同深处,看到一所院落的门楣上,红色的铁皮门牌上的门牌号和她手中纸条上的地址相符。院门是敞开的,叶春径直走了进去。 院里静悄悄的。院内空地狭小,是青砖地面。北面一排房屋地基高,有木柱走廊,东西两侧则是几间不规则的低矮的平房。院内的晾衣绳上,几件晾晒的衣服,沐浴着春日绵软的阳光。 叶春正犹豫着不知敲哪扇门,正在这时,西屋的门帘掀起,走出一位矮胖的中年妇女,她朝门外的垃圾筐里扔垃圾。叶春忙上前问:“阿姨,请问哪是周默诚的家?”中年妇女带着厌恶的表情,瞟了叶春一眼,然后,她向北屋一努嘴,就转身进屋去了。叶春心里纳闷,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友善! 叶春迈上北屋的台阶,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开门的是周默诚的妻子胡亚丽。胡亚丽六十岁左右的样子,身着黑色的毛衣。她中等身高,体态匀称,皮肤白皙。她的眼睛不大,鼻子高挺而纤巧,头上烫着波浪发。她面带和蔼的微笑,打开门。叶春报了自己的姓名,胡亚丽微笑着,让叶春和她一起坐在一个长沙发上。 叶春坐下后,环视了一下周家的客厅。房间不大,也就是十几个平米。客厅跟左右的房间是相通的。在叶春坐下的沙发背后,靠墙立着一个书架,遮挡了一面墙。屋北侧的柜子上,有一台电视机。在叶春的对面,墙侧是一个小茶几和两个单人沙发。在沙发上方的灰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框里是一幅周总理的照片。这张周总理的照片,和韩教授书房里的书架玻璃门上挂着的周总理的照片,是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背景很暗,唯有总理的侧面身体相对明亮些。总理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侧脸看着什么遥远的地方。总理的面容憔悴而苍老,让人看了揪心! 当胡亚丽向叶春介绍工作内容时,叶春时而面对着胡亚丽,时而又注视着总理的照片。从小到大,叶春家的堂屋上方的墙壁上,每年贴的年画都是领袖画像。那时候,对领袖的崇拜的感情,是大众化的,普遍化的,贴领袖画像成了习俗和潮流。而眼前的周总理的照片,却触动了个人对领袖很私人化的心里感情。领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伟大而又普通的老人! 对胡亚丽交待的工作和提出的要求,叶春不住地点头。胡亚丽说:“有的小姑娘是慕名而来,做不了多长时间,我刚把她教会了,她又要走了。我们需要的是保姆,而不是需要一个学生来学习的。这个我提前说清楚。你们这个年龄总是爱幻想的。”叶春淡然一笑,说:“这个我知道。”叶春没有提出任何条件,没有提休息日的事。晚上睡觉,叶春没有单人房间,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工作每月四十元,也是胡亚丽提出来的,叶春都一一点头同意。 谈完工作,叶春准备告辞,她要去李雪那里取行李,再过来工作。走之前,她顺便问了一句,为什么西屋的中年妇女态度那么不好。胡亚丽笑了,她的笑容里充满了优越感的宽容,她笑着说:“他们过去是造反派,我们是黑帮。”叶春恍然,原来历史上的阶级仇恨,并没有散尽,它的残迹仍飘荡在这个小院里。难怪!叶春有些可怜起昔日的造反派,他们曾经在历史的时空舞台上,曾轰轰烈烈地革命过,如今悄无声息地退缩到历史的角落,目睹着昔日垂头丧气的黑帮,今日扬眉吐气,趾高气扬,天天日日从眼前走来走去,他们的心理长年处于愤恨的状态,而又无处宣泄,那该是多么痛苦啊! 走出小院,叶春心里想着胡亚丽给她的印象,胡亚丽总是一副和蔼的笑脸,叶春感觉她挺亲切的! 第二章 作家的孙子 对于城里的上班族来说,上班时间和上班场所与个人时间和个人生活场所,是截然分离的。而保姆的生活场所和工作场所是重合的,所以,保姆没有独立自主的个人生活空间,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不能明确界定。 叶春起床后,工作便开始了。 每天早上六点,叶春起床。她洗漱完毕,先去取牛奶。取回牛奶,叶春叫醒周默诚的八岁的孙子周游起床。看着周游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穿衣时,叶春便起身去厨房准备早餐。 周默诚家的房屋是五间连串一体,只有客厅有通向室外的门。除了正屋以外,厨房和厕所座落在房屋的两侧,门开向走廊。西侧的厨房陷于房屋之中,没有窗户。房屋陈旧,厨房经年累月地被烟熏火燎,墙壁上布满油亮的黑污垢。地面是黑色的水泥地面。厨房里黑咕隆咚的,白天进去也是要开灯的。 叶春把稀饭、豆包花卷、鸡蛋和牛奶端进客厅的餐桌上,然后走进周游的房间,见周游正在整理书包。叶春一看周游的床铺上,被子凌乱一团,于是说:“周游,你把被子叠好,好吗?”周游白白净净的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他嘟哝道:“以前的阿姨,她们都帮我叠!”叶春明白周游说的是实情。保姆们大概觉得,与其每天督促他叠被子,跟他废口舌,有那个功夫,自己三下两下已经把被子叠好了。这样一来,孩子高兴,自己也省去废话。可叶春却是个认真的人,她坚持着说:“你奶奶和你妈妈都跟我说了,你的被子必须由你来叠。”周游一听是他奶奶和他妈妈下的命令,虽不情愿,也只得遵命而为。 看着周游叠被子的笨拙动作,叶春不禁笑了。叶春心想:我可不是存心为难你,管你可是为你好。在叶春看来,同样一件事,对待成人和对待孩子,态度是不一样的。她可以很平静地为成人叠被子,而不愿迁就孩子。成人的品行人格已定型,而孩子正处于养成阶段,不良的生活习惯,会影响孩子的人格塑造。一个懒惰依赖成性的人,他的人格也会成问题的。 周游把叠好的歪斜不整的被子,置于床铺上。叶春笑着说:“不错嘛,要是再认真点,会叠得更好。”说着,他们出了房间,来到客厅里吃早饭。 在教育孩子的角色上,周游的妈妈不怎么插手,主要由周游的奶奶担当。胡亚丽离休前是教师。她每天晚上要求周游背诵诗词,要是周游背不出的话,就要罚站在门外。 在一个文化氛围浓郁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他彬彬有礼、不说脏话,从他身上找不到粗野的成分是很自然的事情。有一次,叶春从副食店出来,正巧看到周游和一个女同学走在放学的路上。女同学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只冰棍,她自己吃一只,另一只递给周游,而周游说什么也不接。周游上学,从不带一分零花钱。而这种习惯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的,所以,让人看不到孩子被管束的痕迹。 周游吃过早饭,叶春跟他一起出门。叶春把周游送过了大马路,看着他走向胡同深处的学校,她就往回走。 第三章 不平等的早餐 叶春回来时,周默诚的儿子周文渊和儿媳王焱已经起床,他们正在卫生间里洗漱。叶春把他们的早餐端进客厅,出来时,在走廊上,遇上从卫生间出来的王焱。王焱问叶春,周游是否把牛奶和鸡蛋都吃了?叶春说都吃了。 王焱和周文渊都是三十多岁,他们从性格到外貌,都是反差很大。王焱的身材娇小玲珑,性格外向,快人快语,而周文渊长得高高的,性格内向,少言寡语的。在做人的态度上,周文渊是以无言的行动,来表示对别人的支持,只要他在家,每頓饭后,他总是帮着叶春一起收拾碗筷,端往厨房。而王焱是动口不动手,她会在餐桌上,热情地招呼叶春挟菜。周文渊是医生,王焱是出版社的编辑。 在与王焱的相处中,有一件事让叶春心里总觉得别扭。那是叶春来周家不久的一天晚上,吃完晚饭,叶春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准备洗刷,她发现高压锅里剩了几口稀粥,留着吧,不够一碗,倒了吧,觉得可惜。干脆把它喝了吧。叶春左手拿着高压锅的把,右手拿着盛粥的长勺,正舀起粥来喝的时候,叶春看到走廊上,王焱正向厨房走来。王焱和叶春的目光相碰时,都一愣,表情立刻不自然起来。王焱没有走进厨房,而是转身离去。叶春感到羞愧和难堪!虽然她没有做亏心的事。 在那难堪的一刻,叶春强烈地意识到,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儿不是自己的家!要有意识地约束自己的行为。虽然雇主们大多数会对保姆们说“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吧”,那是希望保姆们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维护他们家的利益。可保姆要是真以为在雇主家,能象在自己家一样,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随随便便,那就大错特错了。就象叶春在雇主的厨房里喝剩下的稀饭,被雇主撞上,就有着与在自己家里完全不同性质的后果。 周文渊夫妇吃完早饭,上班去了。这时,叶春开始自己吃早饭。她的早餐内容是豆包花卷和稀饭。不用主人提醒,牛奶和鸡蛋是不属于保姆早餐范畴之列的食品。这是心照不宣的规则,不用强调,保姆自觉遵守。当保姆时间长了,也容易培养出一种奴性,麻木地顺应现实,而没有反抗精神。保姆这一职业,令保姆们感到自卑,社会上的人带有歧视的目光,跟不平等的早餐不无关系。社会是不平等的。但人与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如此近距离地体验不平等,这种屈辱感将强烈于社会其它方面的不平等。人们熟视这种近距离的不平等,并泰然处之,那么,对远距离的不平等,还会愤然视之吗? 吃的问题,在保姆和雇主之间,是个最敏感的问题。保姆们一般都来自农村,体力上的付出,对她们来说不难承受。吃,却不仅反映在吃的本身,而是一个人是否被别人当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的问题。所以,保姆们对不平等的早餐耿耿于怀。怎奈雇主是主人,保姆是寄人篱下,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格局中,保姆只能在心理上承受着隐隐作痛的屈辱感。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中,保姆的能动性就是她有辞职的权利和自由。可再换一家,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保姆有辞职的权利和自由,雇主在对待保姆的态度上就要有所考虑,他们可不想三天两头换保姆,他们总希望一个熟悉的保姆能长期为他们服务。 再说保姆也不会轻易跳槽辞职,换了几个人家以后,她们也就明白,找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人家并不容易。要不想忍受当保姆的屈辱,就干脆不当保姆,回家种地去。回家去是容易的事,家门是随时向游子敞开的,但出来却是不容易的。既然在家里没有好的出路,出来打工成为选择,那只能硬着头皮,忍受着! 第四章 自私的人 吃过早饭以后,叶春开始搞卫生。她先用笤帚把客厅、周游的房间和周文渊夫妇的房间扫了一遍。然后,她用抹布擦拭家具表面的尘土,之后,再用墩布把几间屋子擦一遍。 八点多钟时,胡亚丽晨练回来。她每天六点起床,然后就骑上自行车,去附近的公园里练太极拳。她是个很会保养的人。她的早餐固定不变,天天是牛奶、鸡蛋和麦片粥。她从不过量饮食,又注意锻炼身体,这大概是她保持良好体形的秘诀吧。 胡亚丽总是一副笑盈盈的面孔,吩咐叶春干活时,总是语气和蔼。起初,她的态度让叶春感到愉快,可时间一长,叶春就感到在她优雅和涵养的微笑之下,有一颗自私的心。叶春从早上六点起床,一直到晚上八点,除了下午休息一会儿,就没有停歇的时候。按说,一个家庭的家务,琐琐碎碎,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但也不至于从早忙到晚,而且日日如此。这种忙碌是人为的。只要叶春把常规的工作做完,刚坐下休息,胡亚丽就会找出额外的工作来。她爱打扮,衣服多,鞋子多。她不是从床下翻出几双鞋来,让叶春刷洗,就是找出几件一时不穿的衣服来,让叶春洗。要不然,就让叶春把厨房里的锅盆橱柜,里里外外地擦洗一遍。在胡亚丽微笑的表情下,叶春一次次克制着自己的抵触情绪。 人不是机器。每到晚上,叶春都感到精疲力尽。农村人,没有什么文化,出来打工,靠出卖体力谋生,可他们的体力靠什么支撑?叶春从小就是靠喝粥长大的,谈不上营养,她这个农村人,体质并不强健。谁会同情她的疲惫呢,在胡亚丽眼里,保姆就是一头需要不停地举鞭吆喝着的耕牛! 胡亚丽的自私是精神上的。象她这样的文化人,她不会在物质利益上直接做出损人利己的事。这种精神上的自私,表现为不体贴、不关心和不同情别人的痛苦和感受。这种精神上的自私,根源于自我意识太重。 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不管是国王还是乞丐,他在自己的意识里,他是宇宙的中心。在自我为中心的意识里,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同样觉得自己很重要,因而找到心理平衡的支点。人的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习惯,使人避免了掉进心理失衡的深渊而不能自拔,同时,这种意识习惯也产生自私自利的思想。但人类善良的、高贵的心灵,会从自己狭隘的意识里跳出来,会推己及人,会换位思考,因而会善待别人,关爱别人。只有那些从小被溺爱坏了,只知道接受,不知道给予的人,他们终其一生,都只会围绕在自我意识里,跳不出来。 听胡亚丽说,她的母亲非常宠爱她。 除了精神上的自私,作为知识分子的胡亚丽,她是崇敬文化的。她支持叶春看书。只是叶春的看书时间太少,每天临睡前是叶春看书的时间。可由于劳累,她总是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她只得很沮丧地放下书,让自己服从于睡眠的召唤。 叶春觉得自己要找知识分子家庭,是一种幼稚的想法。她只能跟知识分子近距离的接触,可与知识还是无缘的。不过,要是胡亚丽不那么自私的话,叶春觉得她还是蛮可爱的。叶春和胡亚丽在一起,精神交流是无障碍的。胡亚丽有时与叶春交流某部文学作品中的某处情境描写,她会流露出玩味的喜悦和陶醉。有一次,叶春问胡亚丽是喜欢林黛玉,还是喜欢薛宝钗?胡亚丽笑着说:“我要是男人的话,我会娶林黛玉,可我的儿子,我要让他娶薛宝钗。”听了胡亚丽的回答,叶春不禁笑了。叶春琢磨着她在对待她自己和她的儿子的爱的对象时,为什么让选择不同?假设中的个体的她,她想率性而活,在生命的短暂和偶然性中,追求精神上的自我实现,为此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一旦关乎儿子,种族的利益和生命的延续,成了第一重要的意义。从种族的利益出发,感情必然要让位于“优良品种”,以利于繁衍品种优良的子孙。部分个体不愿服从种族利益的安排,这才有叛逆者的悲剧。 除了很少的一点文化交流之外,胡亚丽和叶春谈得更多的是工作。胡亚丽是做教育工作的,擅于做思想工作。谈话的目的是让叶春更好地服务他们。但话从胡亚丽这个文化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却不是枯燥的说教,而是感召人的小故事。她说高尔基的儿子,在离开家去别的地方工作之前,高尔基指着窗台上的一盆花,对儿子说“希望你不管走到哪里,都象这盆花儿一样”。花是美丽的,花是怡人的,给人带来赏心悦目的愉悦心情。谁都希望别人是一盆花,出现在自己内心的窗台上,使自己愉悦,让自己欣赏。可是,当胡亚丽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希望叶春自觉自愿地变成一盆花,呈现在她家的窗台上,而她自己想过吗,她自己也应该变成一盆花,呈现在别人的内心窗台上。人不该只要求别人,不要求自己。人的感情交流是相互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话说得再动听,再婉转,没用,人心是一面镜子,人心是一杆秤! 第五章 平易近人的作家 十点钟,周默成起床了。叶春听到周默成在厕所里的咳嗽声,知道他已经起床,就放下手头的活儿,走进他的卧室。 周默成的房间十多平米,既是卧室,又是书房。房间的南窗下是一台宽大的写字桌,上面凌乱地堆放着烟缸、水杯、笔筒、报纸和书刊等等,只有一小块桌面露出来。一张双人床抵靠北墙,在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相框,其正中一幅大的照片是周默成夫妇年轻时的,在他们的照片下方的外围,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年幼时的照片。在床两侧,一边是橱柜,一边是书架。地面是青灰色的水泥地,衬出房间的阴暗。 叶春先把床上的被子叠好,然后,倒烟缸,倒纸篓。她把地面扫了一遍,接着擦桌子,再撴地。收拾完了,出来时,叶春把痰盂带了出来,放在走廊上。她等周默成从厕所里出来,再把痰盂拿进厕所里冲洗。 周默成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叶春把他喝的一杯中药端进去,放在写字桌上。周默成身体虚,他早晚都要喝中药。每天下午,叶春坐在厨房里,一边看书,一边熬中药。周默成见叶春走进他的卧室,他的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叶春每次与周默成相见,他总是露出和蔼、亲切和平易的微笑。周默成六十多岁,中等身高,身体瘦削孱弱。他虽然身体孱弱,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在与来访的朋友交谈时,不时发出开怀大笑。他的笑声是那种豁然开朗的、响彻屋宇的响亮笑声。他的笑声极赋感染力,叶春每次听到他的笑声,都会情不自禁地笑了。好象那笑声在她的心头突然打开了一扇天窗,让她看到了辽阔高远的天空。 周默成是个非常谦逊的人,不管是对家中的保姆,还是院中的普通邻居,他没有半点著名作家的自傲和架子。如果要想看清一个人的精神品质,最直接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在低于自己社会地位的小人物面前,表现出什么态度。在小人物面前,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犯不上伪装自己,他们会露出他们的“庐山真面目”。 周默成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在饭桌上,他是活跃气氛的制造者。他很小就当兵,他是军旅作家。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亲历和亲闻许多感人的故事,这些小故事,经他生动地一描述,象颗颗珍珠一样,镶嵌在叶春的记忆中。有一次,周默成风趣地说:“作家是见官矮一级,见国家主席矮一级,见村长也矮一级。”叶春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耐人寻味。 作家基本就是坐在家里。周默成平时很少外出,除了每月有几次出去讲课,或偶尔和胡亚丽一起去一趟书店或副食店。要是没有朋友来访,不是吃饭时间的话,他基本上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偶尔也看电视,那都是看体育竞赛的节目。有一次,他看了电视,微笑着对叶春说,说叶春象少儿频道的节目主持人。说那个主持人病了,可以让叶春替她。叶春听了笑笑。他从不过问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他食人间烟火,但不过问人间烟火。叶春不管晚上几点睡觉,总看到周默成的房间里亮着灯。他自己每天睡得很晚,但他提醒叶春不要睡得太晚,说年轻时要注意保护身体,否则上了年岁身体就坏了。 半个小时后,叶春把周默成的早餐端进他的房间:一碗粥,一碗牛奶。 当胡亚丽把周默成的空碗拿出卧室,已经快十一点了。早餐在稀稀拉拉中,终于结束了。 叶春在各人的早餐间隙,搞卫生洗衣服。叶春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院中的绳上,然后开始做饭。午饭周游回来吃,周文渊夫妇不回来。 午饭后,叶春收拾完厨房,已经一点多钟了。周游已经上学走了。叶春在周游的房间的桌前坐下,翻开一本鲁迅的书。她看了一会儿,就顶不住困倦的袭扰,她不得不合上书。叶春躺在周游的床上,却又睡不着。她的生命很脆弱,她的意志无力驾驭自己的物质生命。叶春爬起来,重又拿起书。她努力驱逐着困倦感,只有在手里拿着书的这一刻,她的身心是统一的。在她洗衣服的时候,在她为胡亚丽刷洗鞋子的时候,在她擦洗厨房里的锅盆时候,她的心里时常袭上一阵焦虑感。她看着自己的青春,就这样在琐碎的、没完没了的家务劳动中,流逝,她感到心慌! 她的心里总想逃离这种生活,她不想看着自己一天到晚象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她的心向往别处,可她又不知去往何处。日子象绳索,在叶春的心头,一圈一圈地捆绑。她看不到松绑的时刻。 第六章 旅途中的相遇 一天上午,叶春正在门前的走廊上洗衣服。这时,一个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走进院中。看见他,叶春惊异得睁大眼睛,喊道:“秦波……”。秦波笑盈盈地走到叶春近前,叶春才站起来,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秦波的脸上露出纯真的孩子般的微笑,说:“我昨天下午到的北京。我住在同学那里。” 叶春有些心慌意乱,秦波来得太突然了。叶春把沾着洗衣粉水的双手,在花布围裙上擦了几下。她把秦波领进客厅。叶春给秦波倒了一杯水,让秦波在沙发上坐下,先等一会儿,等她洗完衣服,再陪他。 就在秦波在沙发上坐下时,周默成的房门打开,周默成的上身从门口伸出来,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方看过来,和蔼地微笑着问:“是找我的吗?”叶春忙微笑着回答:“不是。是找我的。”周默成微笑着点头,身子退回房内,房门重又关上了。 叶春把秦波一个人留在客厅里,自己重又回到洗衣盆前,坐在小凳上,继续洗衣服。她一边洗,脑海里一边浮现着她与秦波相识的情景…… 离开齐教授家以后,叶春没有直接回家过年,而是先坐火车到泰安,登了泰山,然后又乘火车去青岛,看了大海。之后,叶春乘火车来到西安。当晚,叶春在一家旅馆住下。第二天,叶春从旅馆出来,看到旅馆门前有好几辆旅游面包车,车前的挡风玻璃后面都插着纸牌子,上面写着一日几游的旅游景点。叶春看到一辆车已坐满,就走向旁边的另一辆车。叶春站在车门口向车上看,车上人快满了,只剩下靠车门口的两三个座位了。司机见叶春在车门口张望,就招呼叶春快上车,说车就要走了。于是,叶春迈步上了面包车。 叶春上了面包车后,随后又上来两位游客,面包车就启动上路了。 坐在面包车上,叶春环视了一下车内的游客大多数是中年以上的人,年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叶春,一个是秦波。叶春与秦波相对而坐,距离很近,他们的目光偶尔落在对方身上,但目光一旦相遇,彼此又赶忙转移视线。 面包车在秦始皇兵马俑展馆前停下。因没有导游,游客就各走各的,下车后,就散了。 叶春在展馆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 在馆前的空地上,左右各有一个卖纪念品的摊位,摊位是一辆三轮平板车,车上摆放着灰色的仿制的兵马俑。在展馆门前的左侧的摊位前,有一个人正在付钱给卖纪念品的小贩。叶春走到摊位近前,买纪念品的人回过头来,原来他是在面包车上,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他们相视一笑。刚上车时,彼此是陌生人,再次相遇时,很自然的,已经是熟人了。 “多少钱?”叶春问。 “五块钱。”秦波说。 秦波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兵俑和一个马俑。他们并肩走向面包车。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他们先报了彼此的姓名。秦波告诉叶春,他是湖南长沙人,在武汉上大学,快毕业了。因有同学是西安人,便一同来到西安。秦波问叶春是做什么的,是在上学,还是在工作?叶春感到自卑,她的职业和学历,都让她难以启齿!她只搪塞了一句:“我不是学生。”见叶春不正面回答,秦波也不再问。 第七章 爱的火花 面包车把游客载到下一个景点是华清池。再下一个景点是骊山。叶春和秦波相识后,他们一路结伴而行。在骊山上,秦波用自己的照相机为叶春照了多张照片。 当天傍晚,叶春和秦波在旅馆外的一条幽静的居民楼里的小马路上散步。他们走走停停,聊着天。秦波聊起他的家乡湖南,聊起湖南的伟人毛泽东,还聊起湖南另一位伟人彭德怀和毛泽东的关系。 他们往回走时,叶春鼓起勇气,说:“告诉你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在北京当保姆。”叶春说完,注视着秦波的面部表情。叶春在秦波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变化,他没有现出惊愕或鄙视,他仍然是一脸的纯真无邪。 秦波问叶春接下来的行程计划,叶春说:“我要去峨眉山。”秦波一听,忙劝道:“别去了,回家吧。快过年了。”叶春没有立即接受他的建议。 第二天,叶春和秦波没有乘旅游面包车,而是他们俩单独行动。他们在西安市参观了大雁塔和小雁塔。在游玩的过程中,秦波再次劝叶春回家去,不要去峨眉山。见秦波一再劝说,叶春只好放弃去峨眉山的计划,决定和秦波一起去郑州。他们将在郑州换乘去往各自家乡的列车。 当天晚上,他们去火车站,买了两张去郑州的车票。 第二天,秦波来到叶春的房间。他们分别住在男女多人间。秦波已经办理完退房手续。叶春住的是三人间,另外的两位房客一早起来就出去了。叶春和秦波去外面吃了早饭,又回到房间里。因离火车发车的时间还早,没事做,他们俩各躺一张床,睡觉。叶春躺着却睡不着。她看着旁边床上的秦波,他侧身向着墙壁躺着,一动不动。叶春猜他已经睡着了。他没有盖被子。叶春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秦波的床前,拿过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叶春又回到床上,躺下。 在经历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之后,叶春看到秦波,他就象一个纯真的孩子,令叶春感动! 中午,他们乘上火车,下午到达郑州。在郑州,他们一起参观了二、七纪念塔。 晚上,天黑以后,他们站在郑州火车站的月台上。分手在即,秦波把买的兵马俑送给叶春。叶春接过兵马俑,突然,秦波一把把叶春搂进怀里,紧紧地、胸膛贴着胸膛。叶春没有拒绝秦波的拥抱,但她的内心却不起波澜,她象个局外人似的,冷眼看着秦波激动地亲吻自己。 很快,一列开往安徽合肥的火车驶入站台。秦波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叶春。叶春跟着上车的人群,上了火车。车内很拥挤,根本就没有座位。叶春想在车箱里走动都感到困难。叶春被固定在一个位置,直到列车启动,才看见秦波站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影从车窗前一闪而过…… 叶春回家后,过了几天,收到了秦波的贺年卡。 …… 第八章 纯真的男孩 叶春把衣服洗好,晾在院里的绳子上。这时,胡亚丽从外面回来,走进院中。叶春迎上胡亚丽,向她说明秦波来访并请假。胡亚丽问叶春什么时间回来,叶春说回来做晚饭。胡亚丽同意了。 来到胡亚丽家,已经两个多月了,叶春一天也没有休息过。胡亚丽从不提让叶春休息,叶春呢,没有事,她也不想出去瞎跑着玩。再说,叶春来到这个家,是怀着对作家的崇敬之情的,所以,她总是努力工作,真诚地奉献自己,尽可能让别人满意。 离开胡亚丽家之前,秦波把一个塑料袋递给了叶春。叶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本相册,一条毛巾,两袋白糖,五斤全国粮票,这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所能赠送的全部礼物了。叶春看到白糖和粮票,觉得秦波实诚得有些好笑,又纯真得可爱。又不是吃不饱饭的年代,拿这些东西作为礼物!礼物很平凡、很不起眼,但却是秦波所能搜罗到的东西的全部了。 秦波和叶春来到附近最近的公园,东单公园。 公园里有一小片竹林。叶春和秦波钻进竹林,坐在林中的石凳上。 竹林并不茂盛,也不浓密。竹竿象瘦弱女人的手指,显得纤细文弱。春日的阳光,绵软多情地穿过纤指般的细竹,将光芒撒在竹枝的缝隙处和坐在石凳上的人的后背上。公园外的马路上,汽车的呼啸声,环绕在公园的上空,使公园里的恬静中掺杂着喧嚣。但此刻,喧嚣是背景,更衬托着公园里这片恬静的可贵。 叶春和秦波在石凳上坐下后,立即拥抱在一起。一阵激情四射的亲吻之后,接下来是缠绵的柔情。叶春的头依偎在秦波的肩头,秦波的双臂环绕着叶春的后背。秦波用深情的、和缓的、郑重的语气说:“我要给你一个家!” 叶春没有激动,但感到有些意外。这就是爱的表白吗?爱,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得到吗?秦波说要给她一个家,是同情她的漂泊生活吗?秦波是不是太单纯了,家,给叶春一个家,意味着什么,他考虑过吗?可叶春并不向往、也不期盼拥有一个遮风闭雨的家。她只憧憬爱情,有爱情才有家。家是外壳,爱才是内容。叶春从来没有单独把家作为渴望的目标。家的概念对她来说是遥远的。也许因为她还年轻,还没有感觉到青春消逝的紧迫,此刻的她,也许觉得自己的青春无限长,不必急于停泊港湾,可以一直任其漂泊下去…… 叶春相信秦波对自己的感情是真挚的。这种真挚情感是建立在一个大学毕业生,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没有社会生活阅历的单纯之上的。他们的差距太大了。这种差距不是人的内在素质,而是他们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由这不同的社会阶层决定着他们命运的起点和未来的方向的不同。他们的差距,从他们父辈爷爷辈那一代就已经拉开了。秦波作为一个城市中的大学生,他一毕业,就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在等着他。而象她叶春这样的人,她没有学历,她没有城市户口,她将在生存线上挣扎,这就是她的命运。 在秦波的热情面前,叶春的内心总是不能完全激动起来。秦波说给她一个家,她却兴奋不起来。叶春觉得秦波所许诺的家,是那么遥不可及的,虚幻的。正因为对他们的未来抱着茫然和怀疑的心态,叶春不能完全投入到爱情的喜悦中,她总感觉有一个游离在外的自己,在冷眼旁观自己。 第九章 爱的表白 叶春说:“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秦波说:“好。” 他们走到公园门外,叶春说:“我带你去我表姐的饭馆,离这不远,就在北京站口。” “是你表姐开的饭馆?还是你表姐在那里打工?”秦波问。 “她开始是打工,后来跟老板结婚了,就成了老板娘了。”叶春笑着说,“我表姐是我舅舅的女儿,她比我大两岁。她可是不简单,她活泼热情,能说会道,聪明伶俐,人又长得漂亮。” “哦,你们血缘相近,肯定有相似之处。” “我可比不了她!” 他们边走边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小梅子的饭馆。正是吃饭的时间,表姐的小饭馆里,没有一个空桌位。小梅子精力饱满,忽闪着大眼睛,正在招呼客人就坐。她突然看见叶春和秦波从外面进来,她闪动着喜悦的双眸,不禁兴奋地尖声叫道:“啊,春……”叶春向小梅子介绍了秦波,小梅子热情地招呼叶春和秦波在只有一个客人就餐的桌旁坐下。叶春一看这乱哄哄的场合,感到有些烦躁。小梅子问叶春他们吃什么,叶春说吃饺子吧。 叶春和秦波匆匆吃完两盘饺子,就从小梅子的饭馆里出来。叶春和秦波再次来到东单公园。东单公园不用买门票,又离得近。叶春和秦波在一起的时间有限,她不希望时间浪费在路途中。 叶春和秦波在竹林里的石凳上坐下。叶春问秦波毕业后的打算,秦波说还没有确定。他说有个同学家在深圳,邀请他去深圳工作。叶春问具体做什么?秦波说是做中学的教师。叶春说还是做教师好,在其它的部门工作,社会关系更复杂些。秦波又说他父母希望他回长沙工作。他的父母已经在法院帮他联系了工作。他的父母都是教师,他们觉得当教师太苦,不愿自己的孩子再从事教师这个职业。秦波问叶春希望去哪个城市生活?叶春毫不犹豫地说深圳。秦波问为什么,叶春笑而不答。叶春心想:离你的父母远一些,他们想干涉我们也不太方便。但这话叶春不能直接对秦波说。 “等我工作了,我再不让你给别人当保姆!”秦波搂抱着叶春,叹了一口气,说道。 叶春依偎在秦波的肩头,露出欣慰又苦涩的微笑。 快乐时,时间总是跑得很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已经西斜,公园外的高楼,遮挡了阳光,竹林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叶春说该回去了,答应胡亚丽回去做晚饭的。无奈,叶春身不由己。相见的喜悦太短暂,紧接着就是分别,怎不让人惆怅! 秦波把叶春送到胡同口,然后站在胡同口,目送着叶春往前走。叶春走几步回一下头,直到彼此的身影模糊了,看不见了…… 第十章 缺乏爱的信心 叶春走进院子,看见胡亚丽在走廊上站着。胡亚丽微笑着,待叶春走到她的近前,笑着诉起苦来:“叶春啊,你中午不在家,可把我忙得焦头烂额!”叶春听了,淡然一笑,没说话。叶春心里很不以为然,心想:她胡亚丽好象生来就是被别人伺候的。她生于一个小镇上的平民家庭,参过军,又经历了文革,生活的艰难困苦也都经历过的,怎么现在在丈夫的荣誉光环这棵大树的荫庇下,自己娇贵得象个贵夫人。她又不是耄耋的老人,身体好好的,有手有脚,做一頓饭就至于焦头烂额吗?叶春想着想着,心里感到不平和气愤,自己本来就一直没有休息过,今天只出去半天,又匆忙回来做晚饭,还怎么样?人不能太自私,只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生活,别人就不该有自己的生活! 晚上,叶春忙完家务活,已经八点多了。屋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客厅里的电视,通常是没人看的。叶春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迫不及待地取出秦波送给她的相册。叶春看到袋中的白糖,觉得秦波有些孩子般的傻气,不禁笑了。 叶春打开相册,呈现在她眼前的,是秦波在骊山上为她拍的相片。排列在叶春相片后面的是秦波的几张单人照和他的全家照。叶春好奇地端详着秦波家的全家照。照片上有四个人,前面坐着的是秦波的父母,后面站着的是秦波和他的弟弟。秦波的父母看上去很年轻,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弟弟长得和秦波一般高,面貌英俊,听秦波说他弟弟正在上大学。他们四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微笑。 叶春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啊!照片上的这对年轻夫妇,要是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儿子喜欢一个保姆,并要跟保姆成立家庭,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们会严加斥责,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幸福呢。若他们的儿子执迷不悟,他们可能会心急火燎,气急败坏,甚至大发雷霆。总之,他们会千方百计地进行阻挠,直到把他们的儿子从泥沼中拯救出来。相反的情形,他们和颜悦色、心平气和,他们尊重儿子的选择,并欣然接受儿子所选择的人,这可能吗?在中国,很少有这种超脱的父母。 叶春叹息着,她不敢把自己和照片上这个幸福和睦的家庭联系到一起。一种可预见性的结果,使叶春没有勇气和信心去面对。秦波的许诺会变成现实吗?好象一切都是虚幻的气泡,会转瞬破灭。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沟壑,横亘在她与秦波之间。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叶春强烈地感觉到了,这沟壑是什么,它就是户口和学历。叶春突然想到石涛,石涛和秦波的区别在于,石涛很小就体验了挫折,感到了生活的沉重,而秦波一直生活在和谐幸福的家庭里,他从没有经受过挫折,也没有经受过生活的艰辛和沉重,所以,他不畏惧。秦波太单纯了! 凭秦波的条件,一个家在城市的大学生,长得虽不算高大强悍,谈不上幽默风趣,但他有儒雅质朴的气质;他不会豪言壮语、夸夸其谈,但他善良纯情。他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条件相当的城市姑娘。叶春心想:假如有一天秦波幡然醒悟,觉得为追求的幸福所付出的代价太大,结果可能是不幸福,那他放弃我,我怎么办?我将又一次经历心灵的挫伤! 叶春越想越丧气。她合上相册,心里感到郁闷。她把相册收起来,然后出了屋,来到院外的胡同里,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着。。。。。。 第十一章 辞工 两天以后,秦波打来电话,说乘当晚的火车离京。叶春想去送他。 吃过午饭,叶春洗完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廊的另一头,胡亚丽从厕所出来。两个人相对走到门口,叶春微笑着说:“阿姨,我想晚上请一会儿假,我要去火车站送我的朋友。” 胡亚丽微笑着问:“几点去?” “晚上五点半。” 胡亚丽为难地说:“这个时间正是做晚饭的时间呀。要是别的时间倒没问题,。他们晚上都回来吃饭,我可忙不了!上次你不在,搞得我焦头烂额的!” 叶春心里感到憋屈和窝火,她面带不悦,第一次用顶撞的语气说:“我到这儿来也没怎么休息过,按服务公司的规定,每月还有两天休息呢。” 胡亚丽脸上仍带着微笑,说:“我没说不让你休息。你要休息就在星期天休息,王焱他们在家。” 叶春没说话,转身进了屋。 晚上,叶春没有去送秦波。从下午到晚上,叶春的心情一直抑郁不乐,她为自己身在这个工作中的尴尬处境而感到沮丧。秦波来到北京,叶春不仅没能陪他在北京游玩,而且连走都没能去车站送他。叶春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叶春想:我的工作就是为每月得到四十块钱吗?如果只是为了钱,自己何必在这个家里这么辛苦,难道不能找个人口少,活轻松的工作吗?而且工资也不会比这里低!叶春之所以忍受着劳累,留在这个家里工作,是因为她心里怀着对文化人的敬仰和对一个文化氛围的留念。而她的辛劳付出又得到什么呢?他们每月付出四十块钱后,叶春就在这个家里付出青春和汗水。他们对叶春心存感谢吗?体谅过她在忙碌一天后的疲惫吗?他们从不提让叶春休息一天,他们就这么心安理得吗?叶春问自己在这个家里工作,这么累,值吗?回答是不值! 第二天,叶春向胡亚丽提出辞工。胡亚丽问为什么?叶春如实地回答,想找一个活少的工作,那样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胡亚丽带着平静的微笑说:“那你得等我们找好了人,你才能走。”叶春痛快地答应道:“行!” 接下来的日子,叶春照样工作,仍然认真负责,没有丝毫懈怠。 一星期后的一个下午,叶春忙完厨房里的活,来到客厅。叶春在沙发上坐下,拿起看了一半的一本鲁迅杂文,翻开正待看时,胡亚丽从他们的卧室出来,她的脸上带着她惯有的微笑。她走到叶春面前,微笑着说:“我们已经找好人了,今天就要来,所以你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叶春感到愕然!叶春叹服胡亚丽这种人,在她惯有的微笑面具之下,她的自私和无情,丝毫不碍于情面地表现出来!叶春答应她,让她找好了人,自己再走。现在,她找好人了,就立即抹脸不认人,立即下逐客令,不管叶春是否立即能找到工作,她要求叶春当天就走!她可不管叶春是否有去处,就是流落街头,跟她有何关系呢! 叶春的心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那是谁的人性! 第十二章 尊严的践踏 叶春匆匆忙忙去了劳务市场。两个小时后,叶春领着一个比她矮小的女孩一起回来了。这个女孩叫小翠。叶春让小翠在院外等着,自己进去取行李。 叶春的衣物是放在周游的房间的衣柜里的。叶春把东西塞进行李包,然后拎着行李包,从里间出来。 胡亚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叶春把行李包放在客厅的地上,准备去和周默诚告别。还没等叶春过去,胡亚丽面带微笑,以不紧不慢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看一下你行李。每个离开我家的小姑娘,我都是要检查的。” 叶春全身的血液一下冲撞到头顶!从当保姆以来,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她懵了,脑子里混沌一团!她对自己面临的窘状,一时不知所措,反应不过来!叶春愣愣地站着,说不出话来!而胡亚丽从容地把叶春的行李包拉到她坐着的沙发跟前,然后拉开拉锁,把叶春包里的物品,一件件地拿出来,放在沙发上。 叶春的血液涌到脸上,使她的脸胀得通红!叶春感到在自己离开这个家之前,胡亚丽抽了她一个耳光,使叶春看到了自己地位卑微的存在!给叶春如此难堪的处境,这就是叶春几个月来为他们辛辛苦苦地服务,所得到的回报! 看着胡亚丽那细白的纤手,在把自己的物品一件件地从包里翻出来,叶春的心在嗫嚅着,想阻止,想反抗,可她的喉部象是卡着什么硬物,,噎住了,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叶春这个善良的人,表现出的懦弱!加之长期从事保姆工作,寄人篱下,总是处于被动服从的地位,一下到了该反抗的时候,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勇气。 当胡亚丽把叶春的行李包翻个地朝天的时候,叶春感到自己的做人尊严,在这里已荡然无存!胡亚丽的那双纤手,如此粗暴、如此专横地翻看别人的私人物品,她有这个权利吗? 胡亚丽翻完了叶春行李包里的物品,她站起身,微笑着说:“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胡亚丽的笑有一些不自然,不过,只是一闪而过。在对待保姆的操作程序上,她有丰富的经验,她不知操作过多少回了。她大概有些失望吧,就象战士没能缴获战利品、猎人没射到猎物一样!如果能从叶春的行李包里搜出偷窃的物品,那就一次、二次、三次……直至百次地证明她此举的正确和英明。可她这一次的判断却出了偏差。 胡亚丽家书多,她主要怕保姆们偷她家的书。一个看了许多书的知识分子,却肆意践踏处于社会底层的保姆的做人尊严,不能把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当成和自己有着平等做人尊严的人来对待。书,对于这种人,书是门面,是炫耀的工具和资本。这种人看得书越多,拥有的书越多,她就自觉比普通大众高一等,觉得自己是精神贵族,理所应当地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要是写了一两本或一两篇有点影响的书或文章,就觉得国家应该养他们一辈子,他们死了,觉得国家应该厚葬之。 可惜,胡亚丽看了那么多书,她仍缺乏对人的辨别能力。是什么淤塞了她的心胸和双眼?是她那自以为是的、狭隘自私的自我意识。 叶春拎着行李包走出去时,周默成正在厕所里。叶春站在走廊上,向厕所里的周默成打了个招呼,然后她拎上行李包,离开了小院。 第六卷 欺骗 第一章 走进女作家的家 叶春出了院子,等在院外的小翠忙帮叶春提行李。她们一人提着一个行李兜的耳带,抬着往前走。叶春一路走着,也不想跟小翠说话。她为自己在胡亚丽面前表现的懦弱而气恼。她恨自己没有拒绝她翻看自己的行李。叶春觉得自己真窝囊! 虽然跟小翠一块走着,叶春心里觉得孤独和茫然。她感觉自己是块浮萍,在水面上漂浮着。一阵风吹来,又开始飘荡,不知又要被吹向哪个角落! 小翠也是安徽人,她在劳务市场遇上叶春,她不是在找工作,而是她在帮雇主找保姆,因为她要回老家去。小翠说她哥哥要结婚,所以她要回家去。小翠比叶春的年龄小,个子也比叶春矮,梳着两条到肩的辫子。她话不多,也不爱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许是她出来打工不久,比较想家,神情有些抑郁。因为小翠要急于找一个替身,好自己脱身,在向叶春介绍雇主家的情况时,小翠没有说半句雇主的不是,相反,她尽说雇主的好话,说人口不多,活也不累。说雇主两口子都是有名的作家。叶春问作家叫什么名字,小翠说他们叫丁怡然和石临峰。叶春觉得这两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对他们创作的作品不了解。叶春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心想自己跟作家真有缘,刚从一个作家家里出来,又遇上了作家。 她们在复兴门下了车,然后走进了路边一栋居民楼。她们出了五层的电梯门,走到一扇门前。小翠敲了几下门,门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打开了。姑娘不笑也不说话,在小翠和叶春走进屋后,小翠随手关上了门。 进屋后,小翠让叶春把行李放在门厅处。然后,小翠领着叶春来到一间房门口。房门是开的。叶春停在门口外站着,小翠走进房内,对坐在梳妆台前的丁怡然说:“阿姨,人找来了。”丁怡然的梳妆台正对着门口,丁怡然从梳妆台的镜子里已经看到了叶春。丁怡然转过身来,,面对门口,看着叶春,招呼叶春进屋,让叶春坐在写字桌旁的椅子上。 叶春向丁怡然打过招呼以后,在椅子上坐下,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以毫不畏怯的坦然神情注视着丁怡然。在叶春眼里,名人不再是神秘的另类人,他们和平常人一样,是普通人。名人只是在他们擅长的某个领域超越一般人,走出他们擅长的领域,他们是吃喝拉撒睡的、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丁怡然看到叶春在她面前没有丝毫畏怯和拘谨,她带着几分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叶春。丁怡然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大眼睛,挺鼻梁,薄嘴唇,脸上没有多余的肉,也没有眼角皱纹,只是下颌处的皮肉有些松懈,稍显岁月的年轮。她的双眸既黑又亮。她的卷曲长发,披撒在颈后,象是刚起床似的,还蓬乱着,没有梳理。蓬乱的头发,使她看上去有些慵懒和随意。 叶春注视着丁怡然,同时眼睛不时打量着丁怡然卧室的布局。丁怡然卧室的地面铺着木色花纹的地板革,墙面贴着浅淡小花图案的壁纸。墙西侧是一排浅咖啡色的大衣橱。一张双人床,紧抵着北侧的墙壁。床头上方的墙壁上,是一张丁怡然和石临峰年轻时的合影。南窗的暖气罩上,是一盆长着大绿叶子的龟背竹。 丁怡然叫小翠给她的茶杯续上开水,叶春起身要去,被丁怡然制止了。小翠从外屋过来,拿了杯子去了厨房。很快,她又从厨房出来,把续上开水的茶杯放在丁怡然面前的梳妆台上。然后,小翠又转身出去了。 丁怡然轻呷一口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叶春,问:“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叶春诚恳地说:“挺耳熟的。” 丁怡然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些亮光,问:“你看过我的书吗?” 叶春有些惭愧地说:“没有。” 丁怡然眼里的亮光倏然而逝。她啜了一口茶,又问:“你平时喜欢干什么?” 叶春答道:“看书。” 丁怡然抬眼看了一遍叶春的脸,象是要从叶春脸上发现什么似的,问:“你都看过什么书?” 叶春就把自己看过的书的书名,罗列了一遍。 第二章 交接 这时,丁怡然的丈夫石临峰走进卧室。石临峰看上去比丁怡然稍大一点。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两眉之间有两道沟纹,这沟纹不是衰老所致,而是经常蹙眉凝思造成的。他的头发全背梳在脑后。他的发际很高,额头饱满宽阔。他的脸面较白,但这种白显然是那种很少接受阳光的照射,是没有光泽的、干涩的白。 叶春见了石临峰,忙起身打招呼,石临峰微笑着点头。叶春跟石临峰打过招呼后,重又坐下。 丁怡然靠在椅背上,也不看石临峰,说:“临峰,她爱看书,还看了不少书呢!”石临峰背着手,站在南侧的窗前,直视着窗外。石临峰平静地说:“哦。” 丁怡然没有继续和石临峰对话,她又转向叶春说:“ 我们家要求比较严格,可能跟你以前去过的人家都不一样。在我们家做事,想偷懒、想马虎、想蒙混过关是不行的。希望你能认真对待每一件事。”叶春微笑着说:“我努力试试吧,不行,你们就换人。”丁怡然低头喝茶,不客气地说:“还没做呢,就想给自己的懒惰找退路。” 这时,石临峰从窗前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叶春被丁怡然批评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却不生气。她觉得丁怡然说话很直率。叶春没说话,只是宽厚地笑笑。 丁怡然说:“小翠告诉你工资了吧?” 叶春说:“告诉了,四十五。” 丁怡然说:“另外,我这里没有休息日。你有事要出去,你可以去。” 叶春说:“可以。我住在哪儿?” 丁怡然说:“你跟我女儿住一个房间。你去吧,让小翠带你看看东西摆放的位置。” 叶春答应着,起身离开了丁怡然的卧室。 叶春拎着行李跟着小翠走进丁怡然卧室旁边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靠南窗两侧,倚东西墙壁,摆放着两张单人床。面对房门的是一张写字桌。桌面靠墙的里侧,横立着一排书。桌面上扔着几份报纸和几本杂志。另有一个旧的大衣橱,立于北侧的墙侧。小翠拉开橱柜的门,指着一层空档处,让叶春把衣物放进去。接着,小翠指着西墙侧的那张床说是叶春睡的地方。叶春问:“那你今晚睡哪儿?”小翠说在客厅里打地铺。 等叶春把衣物都放进柜子里后,小翠又领着叶春穿过饭厅,来到客厅。客厅里的地面是木地板,上面铺着地毯,进去要脱鞋。客厅北侧是一排书架。西侧是电视和音像,东侧是一组咖啡色的沙发,南侧的门外是阳台。东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名人的字画。 客厅里的长沙发上,盘腿坐着丁怡然的女儿石磊。石磊看上去有十七八岁,她圆脸短发白皮肤大眼睛,身材苗条。石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电视。当叶春走进客厅时,石磊抬眼看了一眼叶春,叶春冲她微笑,石磊面无表情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叶春,然后,她的目光重又落在电视上。 面对石磊的傲慢无礼,叶春感到尴尬和不快。她无奈地心想:去到哪里都有自己不想见到的人。 小翠走到客厅外的阳台上,取出吸尘器。小翠一边做示范,一边说客厅里的地毯要每天早上吸一次。吸尘器的操作很简单,叶春新手试了一下,觉得就会了。小翠重又把吸尘器收回到阳台上。然后,叶春跟着小翠一起来到厨房,开始做晚饭。 第三章 变脸 第二天上午,小翠走了。石临峰吃过早饭,就钻进自己的书房。石磊和丁怡然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家里分外清静。 叶春开始从客厅搞卫生。她先把沙发罩掖平整,然后用吸尘器把地毯吸了一遍。之后,她又从厕所里拿出一块旧毛巾,把茶几、电视和窗台等处擦了一遍。擦完后,她站在书架前,透过玻璃,浏览架上一本紧挨一本的、紧密排列着的图书。在最上一格,叶春看到了丁怡然的书。丁怡然的书不是一本,而是好几本,很有声势地排列在一起。叶春想拿下一本看看,又不敢擅自拿取。 石临峰的书房门是开着的,石临峰背对着门,面向窗口,坐在书桌前,在低头写字。书房面积不大,靠东侧的一面墙壁,是一排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叶春静静地站在石临峰的门口,伫立了少许,然后叫了一声“叔叔”。石临峰回头问什么事。叶春说:“我想看看阿姨的书。”石临峰马上站起身,微笑着说了声:“好!”他走进客厅,推开书架的玻璃门,取下一本厚书,递给叶春,说:“看完后,说说你的感想。”他说完,又回到他的书房里去了。 叶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带着好奇的心情,急切地翻开书。叶春刚看了一页,突然,丁怡然身着背心裤衩急匆匆地奔向厕所。她在进厕所前,看到叶春坐在沙发上看书,脸色“刷”地黑沉下来,立刻急赤白脸地大着嗓门嚷道:“这地这么粘也不擦,这桌上、这窗台上尽是土。。。。。 你自己看看,这可不行!啊,这个小翠,把这个家糟蹋得象个猪圈!你要看书,等晚上干完活了,白天是工作时间。” 叶春被训斥得劈头盖脸,有些发懵。叶春去过那么多人家,还没见过如此凶悍的女主人呢。开始时,叶春觉得自己不干活,坐在沙发上看书,心里是觉得不对劲,可被丁怡然严厉的训斥,叶春心里感到不平和反感,索性什么话也不争辩。 石临峰听见丁怡然嚷,忙从书房里走出来。石临峰解释道:“书是我拿给她看的。别急,别急,没有做的活,做就是了。”听了石临峰的话,丁怡然不再吭声,她平静地走进了厕所。一会儿,丁怡然从厕所出来,什么话也没再说,就匆匆回卧室去了,石临峰也跟在她身后,进了卧室。 叶春拿着抹布一边擦着窗台,一边无目的的看着窗外的马路。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在两边相反的车道上呼啸奔驰。叶春感觉心浮气躁,觉得生活真无聊!叶春出了一口粗气,心想:丁怡然怎么这么个脾气! 叶春带着不痛快的心情,把桌面和窗台都擦了一遍,然后用墩布擦地。叶春正擦着地,听见丁怡然在叫石临峰的名字。丁怡然叫了好几遍,叶春以为石临峰已经回书房去了,就走向丁怡然的卧室,想看看她有什么事。叶春走到丁怡然的卧室门外,突然看到石临峰就坐在石磊房间的书桌前,在看报纸。叶春一见,忙抽身走开,继续擦地。既然石临峰听见了叫他,却故意不理丁怡然,叶春就没有必要过去了。大概是石临峰也看到了叶春,碍于面子,不好再置丁怡然的叫唤于不顾。叶春看到他随即走进了他们的卧室,并在身后关上了门。 一会儿,石临峰从他们的卧室出来,对正在擦地的叶春说:“你把阿姨的药热一下,端给她。”叶春答应着,放下拖把,走进厨房。昨晚小翠已经交代了,说丁怡然喝的中药已经熬好,放在一个搪瓷缸里,喝的时候热一下就行了。叶春问小翠:“阿姨得了什么病?”小翠说:“更年期焦虑症。” 叶春把热好的药,倒进一个玻璃杯里,然后端着玻璃杯,进了丁怡然的房间。 第四章 尴尬 叶春把药杯放写字桌上,见丁怡然脸冲墙壁侧身躺在床上,就轻声叫道:“阿姨,给您的药端来了。”丁怡然哼了一声。叶春刚要出去,丁怡然说:“你把窗帘拉开吧。”叶春把土黄色的绒布窗帘拉开,屋里顿时透亮,窗台上的龟背竹,在阳光的照射下,翠绿发亮。 叶春催促道:“您快喝吧,不然又凉了。”丁怡然翻转身坐起,伸手说:“把药给我。”丁怡然接过药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丁怡然放下药杯,又拿起另一只杯子喝了一口白开水,漱了口,又把漱口水吐在盛药的杯子里。 叶春拿起药杯,刚要出去,丁怡然说:“你别走,先坐下。”叶春在写字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丁怡然从橱柜里拿出她外出时穿的衣服,扔在床上,然后一边脱着睡裙,一边接着说:“我昨晚一点多才睡的,吃了两片安眠药。我很痛苦啊,每天吃安眠药才能睡得着!明天是八月十五了,咱俩一会儿一块去市场。过节,多没意思啊!叶春,你喜欢过节吗?”叶春淡淡地笑着说:“感觉和平常一样。”叶春心想:这是个合家团圆的节日,而我远离亲人,怎能感受这节日的喜庆呢。每逢佳节倍思亲,节日时,唯有对远方的亲人思念更浓而已。 叶春看着丁怡然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讳地脱换衣服,听着她温和平静话语,此刻的她,没有丝毫大作家的架子,平易得就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容易接近的妇女。她说话坦诚,好象没有竖起心理屏障,很随意地流露着她的感受。和前一刻那个急躁暴怒的悍妇,简直是判若两人。 叶春是个极易被打动的人。前一刻她还在对丁怡然心生不满,转瞬抵触情绪烟消云散,她为丁怡然的坦诚而有些喜欢她了。 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叶春对身边的丁怡然说:“阿姨,您写了那么多作品,您真伟大。”丁怡然哼笑一声,以半调侃、半认真的口气说:“诺贝尔评选委员们都瞎了眼,我这个大文豪,他们却视而不见。”叶春笑了,她觉得丁怡然率真得可爱。丁怡然又说:“以前,我觉得写作是最幸福的事,哪怕不给钱,我也愿意。现在,不同了。”叶春想问丁怡然,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心态,可她没敢问,她怕让丁怡然感到她是要窥探她的内心。 丁怡然的思维跳跃很快,她上一句说到写作,下一句又说到石磊身上。在说石磊时,她的口气象是在说着另一个女人,而不象是在说着自己的女儿。她说:“石磊就那么颓废,整天就是睡觉吃饭和看电视。唉,我都懒得理她。她上高中时,就开始谈恋爱,我们反对,她就离家出走。后来失恋了,又回到家里。”丁怡然说到自己的女儿,好像有许多话可说,可又觉得没有说的兴致,她叹了一口气,把话咽住了。 丁怡然说话,叶春静静地听。丁怡然不说话,叶春也不打探。走过一段后,路过一个小商店,丁怡然一折身,推门进了商店。叶春也不知道丁怡然要买什么,就跟了进去。见丁怡然从柜台上拿起一瓶酸奶,问店主多少钱,店主回答两块钱。丁怡然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丢在柜台上。之后,她从一个玻璃瓶中抽出一根吸管,“噗”的一声,把吸管扎进了酸奶瓶的纸包装的口里。随后,就听见丁怡然吸食酸奶的呼啦声。 叶春感到尴尬和难堪。刚才一路上,丁怡然毫不隐讳地跟她谈家庭的苦恼,好象把叶春当成知心朋友似的,可当她喝起两块钱一瓶的酸奶时,她连一声客气的话都没有,就那么旁若无人。叶春见丁怡然自顾自地喝起来,就先出了小商店的门,站在门外等她。叶春既为自己,也为丁怡然感到羞臊和尴尬。 在自由市场上,丁怡然与小贩们讨价还价,挑肥捡瘦,锱铢必较。叶春真佩服她,佩服她角色转换得彻底。写作时,她象个远离尘嚣的圣徒,笔下流淌着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而此刻,她在一个个摊位前,讨价还价,她俨然是个标准的、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市井主妇。 离开自由市场时,叶春和丁怡然两人的手里都拎着装满菜的、鼓囊囊的布兜子。 第五章 吵架风波 这天晚上,叶春忙完家务,正坐在屋里看丁怡然的小说。忽听丁怡然在饭厅处大声叫嚷。叶春走出房门,看到丁怡然站在饭厅里,正面对着客厅,怒气冲冲地叫骂道:“什么东西,象个什么样子!”石磊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大声地说:“我招你惹你啦,你冲我凶!”石临峰忙把丁怡然从饭厅推向了他们的卧室。叶春见他们往卧室这边来,忙退回自己睡觉的房间。 石临峰把丁怡然推进卧室,随后关上了门。虽然关着门,可房内并没有安静,就听见房内凌乱的脚步声,或紧或慢,或重或轻,还夹杂着丁怡然的骂声,不断从房内传出。叶春看不进去书,听着从房内传出的凌乱的脚步声,叶春猜他们正在拉扯着。 突然,卧室门被“啪嗒”一声拉开,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撞击地面的清脆声,从卧室往大门口响去。然后是开大门的声音,随后,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楼道里传来高跟鞋远去的声音。 叶春不知受了哪根神经的指使,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忙放下书,跑出房间,在门口处匆匆换上凉鞋,就追出门去。叶春奔到楼外,看到丁怡然正站在马路沿子上,注视着驶过来的车辆,象是在等出租车。 此时,夜已深,路面行人稀少。丁怡然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连衣裙,胳膊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她孑然独立在深夜的马路沿子上,显得孤零零的。 叶春走上前,拉上丁怡然的胳膊,往回拉,边拉边说:“阿姨回去吧!”丁怡然固执地坚持着,不肯跟叶春回去。但她却回头望着楼上,注视着她家那扇亮着灯的窗口。丁怡然不无悲戚地说:“孩子,别拉我。这个家已经让我寒心了!也就是你还关心我!”叶春并不放手,她们在路边僵持着。叶春嘴笨,也不会劝,只是拉着她。僵持了一会儿,丁怡然不再坚持,她就势跟着叶春往回走。 回到家里以后,丁怡然异常安静,没再闹腾。她进门后,照直进了卧室,一头扎到床上。 叶春把丁怡然的中药热好,给她端进卧室。叶春把药杯递给丁怡然,丁怡然咕咚几口喝了下去,然后漱了一下口,复又躺下。叶春正要出他们的卧室,丁怡然说:“叶春,你今晚跟我一块睡,你去跟叔叔说一下,然后把你的枕头和被子抱过来。”叶春答应着,走出了他们的卧室。 叶春准备去石临峰的书房,却发现他正坐在饭厅的餐桌旁喝酒。桌上一瓶啤酒,一只斟满啤酒的高脚玻璃杯。石临峰低着头,一脸的烦闷和无奈的神态。叶春站在桌前,说:“叔叔,阿姨让我晚上跟她一起睡,她让我跟您说一声。”石临峰叹息一声,指着他桌对面的椅子,说:“你坐下。”待叶春坐下后,石临峰接着说:“无论这个家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这里。”叶春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石临峰和石临峰面前的酒。石临峰说话并不看叶春,他的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额头,一副痛苦沉重的样子,接着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好男人。我既是她的丈夫,又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老师,又是她的父亲和朋友。这个家,我是一棵树,我一倒了,就树倒猢狲散了。”叶春静静地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同情,她突然冲动地说:“我想把您的这杯酒喝了!”石临峰平静地说:“你喝吧。”可叶春没有动,她不敢,她一会儿还要去陪丁怡然睡觉呢。让她闻出酒味可不好! 叶春听着石临峰的诉说,感到心里不安:丁怡然还在等着她过去睡觉呢。可她又不忍离开,她很想听石临峰倾吐肺腑之言。就在这时,丁怡然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饭厅门口,她只穿着背心和裤衩。她厉声斥道:“叶春,你干嘛呢?这么长时间不过来!”丁怡然说完,又怒气冲冲地转身回卧室去了。叶春愣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石临峰不急不慌地说:“你去吧。”叶春这才站起身,走出饭厅。 第六章 心生疑竇 叶春把自己用的被子和枕头抱进丁怡然的卧室,放在丁怡然的床上。丁怡然睡在床里侧,面对着墙壁。叶春关掉桌上的台灯,上了床。叶春刚躺下,丁怡然问:“叔叔跟你说什么?”叶春一愣,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一急,就把实话说了出来:“叔叔让我不要离开这里。”丁怡然一听,立刻冷冷地说:“你走吧,我自己一个人睡。”叶春起来,一句话没说,抱上被子和枕头,走出丁怡然的卧室。叶春真恨自己太笨,不能急中生智编一句谎话,却对丁怡然说了实话,这会让丁怡然怎么想! 第二天上午,叶春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客厅外的阳台上。她晾完后,拿着空塑料盆,走进客厅,见石临峰正站在客厅中央,面对着她。石临峰走向长沙发,在沙发上坐下。他叫叶春在他旁边坐下。叶春有些心虚,她不希望石临峰再和自己单独说话被丁怡然撞见,显然,昨晚上,丁怡然已经心生疑竇了。 此时,丁怡然和石磊都还没有起床,家里静悄悄的。叶春在石临峰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心里侥幸地希望丁怡然不要立刻起床。石临峰说:“你昨晚是和阿姨一起睡的吗?”叶春说:“不是。我过去后,她又说要自己一个人睡。”叶春有些愧疚,她不敢把昨晚的实情告诉石临峰。所以,她觉得自己承担不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于是,她起身离开了沙发,拿起一旁的塑料盆,出了客厅。她不想再听他的肺腑之言了。 丁怡然十一点多钟才起床。她起床后,情绪平稳。她先喝了中药,然后去上厕所。她从厕所出来,就坐在饭厅的餐桌旁嗑瓜子。她蓬乱着头发,低着头,急速地把桌上的瓜子捡起,送到嘴边。前一颗瓜子的皮还粘在嘴唇上,后一颗瓜子又送到了嘴边。 看丁怡然嗑瓜子,那不是休闲和放松,而让人看到她内心的急迫和焦虑。连叶春在一旁看着都感到了紧张。叶春心想:当一个作家,也是挺苦的。作家完成一部作品,她就失业了。她的心无处寄放,心就迷失了。直到投入下一部作品的创作,她的心才重又找到寄放的位置。 晚饭桌上,虽没有喜气洋洋的气氛,但在发生家庭风波之后,大家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共渡传统佳节,这本身就足以让人感到可贵。在饭桌上,丁怡然表情淡漠,石磊是一副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有石临峰,脸上洋溢着愉快的微笑。显然,在他看来,昨晚和今晚有着历史性的转折,让他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又充满了美好的期待。石临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啤酒,又给石磊的杯子倒。然后,他让叶春去拿酒杯,叶春说不喝,石临峰说少喝点吧。于是,叶春拿过一个酒杯,石临峰给她的杯子倒了半杯。石临峰兴致勃勃地举起酒杯,说:“来,我们先为丁老师的健康干一杯!”丁怡然毫不领情,她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吃着菜。 饭后,丁怡然回卧室去了,石磊进客厅里看电视,叶春收拾饭桌。石临峰站在一旁,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显得情绪高亢。石临峰象是说给叶春听的,又象是在自言自语,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要是在我们家待三年,我保证让你达到大学中文系的水平。”叶春淡然一笑,没说话。她把摞起的碗碟端进了厨房。 收拾完厨房,叶春去丁怡然的卧室里,问丁怡然看不看电视晚会。丁怡然正躺在床上看报纸,说不看晚会。叶春说了一声“我去看去了”,说着,人已出了丁怡然的卧室。 第七章 嫉妒 客厅里,亮着一盏落地灯,灯光在灯罩的遮挡下,变得柔和宁静。 石磊独坐一张长沙发,她盘腿坐着,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叶春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她也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看。一会儿,石临峰也走进客厅,在叶春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石临峰平时是不看电视的。今晚他好像兴致不错,在看一个小品节目时,叶春和石磊只是轻笑,而他却哈哈大笑,并在笑的同时,身子从沙发上弹起,双脚跺了两次地面。叶春看见石临峰的样子,忍不住想笑,觉得他比小品还逗人。叶春心想:搞艺术的人,别看平时表现出孤傲和深沉,实际上,他们内心都是幼稚的孩子,都有一颗未泯的童心! 叶春心里明白,石临峰的快乐情绪里,有对自己的感激,也有对自己的期望。因为叶春的到来,弥合了他们的家庭风波,不管是暂时的,还是表面的,这毕竟是个好兆头,特别是在过节这个节骨眼上。叶春觉得石临峰把自己视为和平使者了,这让叶春感到被信任的快乐,同时,她也感到一种被期望的压力。 看了一段节目以后,石临峰回他的书房去了。叶春在石临峰走后又看了一会儿,也回房间了。客厅里只剩下石磊一个人继续看电视。叶春回屋后,看了几页书,就困倦得不行了。她放下书,去卫生间洗漱了一下,就在床上躺下了。她刚躺下,就听见石磊在厕所里发出“哇啦哇啦”的呕吐声。叶春虽然困倦,可还是起床了。她来到厕所,见石磊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石磊蹲在马桶边,不时地呕着。叶春弯下腰,给石磊拍着后背。这时,石临峰也从书房里出来,站在厕所外,默默地注视着。 片刻之后,石磊吐不出东西了,她才站起身,出了厕所。她不再看电视了,而是直接回屋躺下了。石磊让叶春给她按摩胃部,叶春就在石磊的床边坐下,给她的胃部揉搓着。屋里灭了灯,也不知揉搓了多久。叶春的胳膊酸了,困倦得迷迷糊糊的,她的手一停下,石磊就哼哼起来。叶春无奈,只得继续坚持给她按摩。又不知过了多久,叶春又停下发酸的手臂,石磊又叫唤。就这样,反复了多次,叶春终于忍不住劳累和困倦,不顾石磊的哼唧,回到自己睡的那张床上,躺下了。 叶春心想:我又不是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也有停歇的时候。做好人,就是放弃自我,要任劳任怨,没完没了地受累! 第二天上午,石磊起床后,见了叶春,用一种怨怪的目光,瞪视着叶春。叶春心想:自私的人,总是苛求地要求别人,他们让别人难受的同时,也是他们自己的痛苦的根源。 午饭时,丁怡然没有上桌。她说不饿,不想吃。丁怡然不在餐桌前,大家都感到放松和随便。石临峰说:“《当代》杂志上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叶春你有空时看看。杂志就放在你们屋的桌上。”叶春“嗯”了一声,然后问道:“叔叔,请教您一下,报纸上经常出现‘共商国是’这个词,那为什么不用‘共商国事’呢?‘国是’和‘国事’有什么区别呢?”叶春说完,没等石临峰说话,石磊忙抢先说道:“爸,别告诉她!”石临峰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停了一会儿,说:“叶春,你问的问题,现代汉语词典上有解释,我就不在这儿啰嗦了。”石临峰机智地回答了叶春的提问,又没有引起石磊的嫉妒。 饭后,叶春收拾停当,进房间找石临峰说的那本杂志,可怎么也找不到。叶春问石磊,石磊毫不掩饰地说:“我给藏起来了。”叶春不觉好气又好笑。石磊是个有着恋父情结的女孩,她嫉妒石临峰对叶春的关心。她任性地、霸道地把她的情绪表现出来。叶春无奈,她是主人,这是她的家。 第八章 人不如其文 一星期后的一天上午,丁怡然和石磊还没有起床,家里很安静。 叶春搞完卫生后,拿着丁怡然的那本小说来到石临峰的书房门口。石临峰正在书桌前写东西。石临峰的书房门总是开的。叶春站在门口说:“叔叔,我把阿姨的这本小说看完了。”石临峰转过身来,微笑着问:“感觉怎么样?”叶春说:“很感人,很精彩。”石临峰说:“给你一个任务,你给这部小说写个故事梗概。”叶春没把握地说:“行,我试试。”石临峰说完,又转回身,继续他的工作。 叶春拿过纸笔,坐在饭厅的餐桌前,开始写故事梗概。面对眼前的这本巨著,叶春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手。叶春看了丁怡然的小说,觉得很难从她的外表,揣测她内在的深度。常言道“文如其人”,可叶春在看了丁怡然的书和接触了丁怡然这个人后,一方面心里不得不佩服她的才华,另一方面,在叶春的心里产生不出对丁怡然这个大作家的崇敬之情,甚至,叶春在心里鄙视她的一些行为。 丁怡然的性格非常暴躁易怒,她就象是浓度极高的瓦斯,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个火星出现,她就要爆炸。她经过厨房门口,看到叶春切的姜末粗了,她要怒吼;她看见叶春洗好放在菜筐里的正准备炒的蔬菜,她要抓出一把,训斥叶春糟践,浪费;她拿过叶春刚洗过的石临峰的白衬衫,怒吼着说没洗干净;等等。丁怡然这边“河东狮吼”,石临峰就从书房走过来,他也不说话,只是严肃地站在一旁看着。每次面对丁怡然的大发雷霆和劈头盖脸的训斥,叶春总是极力克制和忍耐,不分辨,不解释,承认错误,立即去改正。对丁怡然的忍让,叶春觉得自己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宽容,如同面对一个娇纵撒泼的孩子。她不仅对叶春如此,她对石临峰、对石磊也一样,动辄爆发她的火爆脾气,只有石磊敢跟她顶撞,嗓门跟她一样高。只要丁怡然一起床,叶春心里就感到有一种惶惶的紧张感,不知什么时候乌云来到头顶,接着是暴雨倾盆。 不过,丁怡然的怒吼,除了带给叶春心里暂时的不快,过后,叶春并不忌恨她。叶春总相信丁怡然人性中有美好的一面,要不然不会写出那么感人的作品。再说,丁怡然心平气和的时候毕竟是多数。她常要求叶春留在她的卧室里陪伴她。丁怡然上午睡到午饭前才起床,所以,她午后是不休息的。叶春上午搞卫生、洗衣服、买菜做饭,饭后收拾厨房,午后想休息一下,她感到很疲劳。可是,这时,丁怡然叫住了叶春,让叶春给她按摩。丁怡然趟在床上,让叶春搬椅子在床边,然后,丁怡然把手递给叶春,让叶春给她按摩手。叶春强撑着精神,给她一遍遍地揉搓着手背和手指。一会儿,丁怡然又换另一只手给叶春。叶春感到很疲倦,心里很不情愿给丁怡然按摩,觉得丁怡然和她的女儿一样,自私,不体谅别人的辛苦!可叶春还是忍耐着,硬着头皮为她服务。这大概是一个从事保姆工作较长的人,服从主人的意志,已养成了习惯,她已经不会拒绝或不敢拒绝主人的要求了。这就是保姆工作塑造了人奴性的一面。 给丁怡然按摩完了,丁怡然又会找出别的项目来打发时间。有时,她会从衣橱里翻出她的衣服,然后一件件地试穿,在房间里穿上高跟鞋,来回走步,象个时装模特;有时,她会摆弄她的高级化妆品,在脸上和胳膊上涂抹;有时,她把所有的首饰拿出来,一一试戴,让叶春欣赏。 在给丁怡然按摩时,或是丁怡然在摆弄服装或化妆品时,丁怡然会与叶春推心置腹地谈家庭的烦恼,谈生活感受。但叶春感到她的推心置腹是浅层的,她内心深处的思想是掩藏的。这大概就是作家的狡猾,她用浅层的推心置腹,打开别人的思想闸门,在别人不经意间,窥视别人的内心世界。 第九章 信件风波 晚上,叶春把丁怡然的药熬好,然后她回到自己睡觉的房间。石磊在客厅里看电视。石临峰在自己的书房里。丁怡然在自己的卧室里,她躺在床上看报纸。家里很安静。 叶春在写字桌前坐下,她拿出纸笔,开始写信。第一封信是写给李雪的。第二封信是写给秦波的。和秦波分手已经十几天了。在这些天里,由于换了工作环境,叶春的心一直不定。现在,她对陌生的环境熟悉了,她才踏下心来写信。她拿出相册,翻开来,注视着相片上的秦波。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大概已经离开了学校,走上了工作岗位了吧。是去了深圳,还是留在长沙?经历了情感挫伤的叶春,心象是蒙上了一层厚茧,心里没有激情,对感情的事抱着怀疑的心态。她渴望秦波的爱,可又怕再一次受伤害。她憧憬和向往受过高等教育的儒雅青年,但她又为自己的地位,感到深深的自卑。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叶春断然决定,和秦波分手。 叶春在给秦波的信中写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但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我对你不合适。同样是获得一份幸福,而我要让你付出你也许现在难以预想的代价。所以,我希望你还是找个与你条件相当的城市姑娘。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爱,它会成为我一生中的美好回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默默为你祝福的!”叶春一边写,一边抹着眼泪,写写停停,不得不停下哭泣。 由于悲伤的情绪泛滥,叶春的信写得很简短。 叶春擦干眼泪,把两封信都装进信封,然后写上地址。但在寄给秦波的那封信的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由于桌上没有胶水,信没有封口,叶春就把它们放进了平时放东西的、写字桌侧边的抽屉里。 叶春把相册收起来,然后关了屋里的灯,躺在床上。她无法入睡,伤感的情绪还没有从她的心头消散。许久,她才模糊睡去。 第二天午饭后,叶春在厨房里洗碗,突然听到石磊在丁怡然的卧室里大声叫嚷,并厉声叫着叶春。叶春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走过去。 在丁怡然的卧室里,丁怡然和石临峰都严肃地沉默地站立着。叶春走进来,他们谁也不看叶春。石磊手里拿着叶春昨晚写的信,并不看叶春,而是冲着她的父母,大声地怒气冲冲地嚷道:“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你们还一天到晚把她当好人!她就是伪装得善良、伪装得温顺!看看她在信中都是怎么诬蔑你的——还不让她离开我们家!”丁怡然和石临峰都沉默不语,听任着石磊的叫嚷。 叶春一进丁怡然的卧室,看到石磊手里拿着昨晚自己写的信,脑子一下子懵了!这是她昨晚写给李雪的信。在信中,叶春向李雪介绍了自己服务的对象,说到丁怡然这个大作家时,叶春写道:“——她脾气暴躁,尖刻,吝啬,自私,不是个有涵养的作家——”。 叶春看到自己的信拿在石磊手里,又气又窘,白纸黑字写在纸上,她无言申辩。叶春气愤与愧疚,情急之下,她流下了眼泪。她气石磊不尊重她的隐私,私自翻看她的信件。她愧疚自己的行为,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即使这坏话不是捏造的。 面对石磊的叫嚷,石临峰一脸严肃而痛苦的表情,沉默着。丁怡然的反应出乎叶春的预料,她异常平静,没有表现出她平时易怒的个性。她用平缓的声调,不耐烦地对石磊说:“行了,行了,上你房间去。” 石磊气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一转身,气咻咻地出了丁怡然的卧室。在石磊和叶春都出了丁怡然的卧室后,石临峰把卧室门关上了,屋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叶春走向了厨房,她心想着,这回肯定是要被辞退了。既已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 下午,叶春去邮局寄信,只寄了那封写给秦波的信,写给李雪的信被石磊撕碎了。 第十章 心的冷漠 叶春在惴惴不安中过了几天,却没有等到被辞退的通知。叶春心里纳闷,丁怡然为什么不辞退自己,还让自己这个“心非口是”的人留在她的家里呢!她出于“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宏大量呢,还是考虑到需要保姆,找一个象叶春这样熟练的保姆,并不容易呢。叶春不得而知。 丁怡然对叶春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她仍然让叶春逗留在她的卧室里,陪伴她。她从不提关于那封信的事,这倒让叶春感到有些内疚和不安。但叶春也从不提那封信的事,信中的内容是她内心的真实反映,她没法解释。她只是后悔自己做事不谨慎,没有及时把信封封上口。 信件风波发生的第二天,石磊因她的父母的迁就和包容叶春,不把叶春赶走,她气愤地离开了家,去了她姥姥家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叶春正坐在房间的写字桌前,把写好的故事梗概重新抄写在一张白纸上,因为原来的草稿涂改得象“鬼画符”。 叶春正写着的时候,就听见丁怡然在饭厅处又骂又嚷,丁怡然的声音在怒吼着:“王八蛋,我要拿刀杀了你!”丁怡然的骂声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叶春知道他们正拉扯在一起。 叶春静静地坐着,听着丁怡然的骂声,她没有动,她觉得很无聊。叶春冷漠地想:为什么要给你们拉架呢,我不过是个局外人,你们再怎么打,再怎么骂,你们是一家人。这种局外人的感觉,每次叶春与他们同桌吃饭时,就让她痛苦地、强烈地感受着!与丁怡然同桌吃饭,对叶春来说,是件心灵受磨难的体验过程。有丁怡然在餐桌前,进餐的气氛就是紧张的,紧张得象是在抢菜吃。她张罗着让石临峰挟菜,并不时亲自为他挟菜,同时,她自己也不停地挟菜,而且吃得很快。她基本上是不吃主食的。有时,她也给石磊夹菜。她从不招呼叶春挟菜,更没有一次给叶春挟菜。如果听到丁怡然招呼叶春挟菜,那肯定是桌上有一盘剩菜,她自己先把筷子伸到剩菜盘子里,挟起一筷子剩菜,然后招呼道:“叶春,吃啊!” 叶春真想提出来不跟他们同桌吃饭,可她又难以启齿,好象显得她心胸狭窄,自轻自贱,自己看不起自己似的。保姆与主人同桌吃饭,是时代的进步,是人与人平等相待的标志,现在她叶春要主动提出,要回到旧有的地位模式里去,以求得心理的平衡,这不是退缩吗!说什么,叶春不能开这个口。叶春无奈下,只得每天忍受着心灵的煎熬。在这种煎熬下,面对他们夫妻打架,她没有热情去关注。要打就打吧,跟我不相干! 叶春听到他们在饭厅处拉扯着,然后,纷乱的脚步声从饭厅移到他们的卧室,接着,是一声“啪嗒”的关卧室门的声音。房门虽关上了,但错乱的脚步声,或轻或重,或急或慢,不间断地从卧室里传出来。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的卧室里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叶春在面对石临峰时,看到他一脸苦闷的样子,叶春心里感到有些愧疚,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 第十一章 轻生 第二天中午,叶春做好午饭,去叫丁怡然起床吃饭。叶春轻轻推开他们的卧室门,屋里的窗帘屏蔽了窗外的阳光,室内昏昏暗暗的。丁怡然侧身躺卧着,脸冲着墙壁。叶春来到窗前,轻声叫道:“阿姨,起来吃饭吧。”丁怡然用平静语气,冷冷地说:“我再也不吃饭了!我再也不起床了!”叶春闻听此言,有点心慌,好象丁怡然进入这种状态,有她一部分责任似的。叶春劝慰道:“阿姨,起来吃饭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这样呢。”丁怡然仍面对着墙壁,冷冷地说:“你哪里知道我的痛苦啊!”叶春不知说什么好,她没有进入她的内心,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些什么,所以,叶春无法感受丁怡然的痛苦。 叶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叶春刚拉了一半,丁怡然忙说:“别拉开,我不想看到阳光。”叶春无奈,只得再把窗帘拉上,把泻进的一束阳光,又挡回外面的世界去了,屋里重又陷入昏暗中。 叶春对丁怡然束手无策,只好去书房找石临峰。叶春对石临峰叙说了丁怡然的状况,石临峰坐在桌前,低头叹息着,一脸的无奈和痛苦。看着石临峰恍白憔悴的脸,他的痛苦表情,叶春感到难过。她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昨晚不该麻木不仁,不应该不拉架,自己太小心眼了! 石临峰来到丁怡然的床前,当着叶春的面,“扑通”跪下,哀求道:“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你起来吃饭吧!”丁怡然仍侧身面壁躺在床里侧,她一动不动地冷冷地说:“你少来这套!”石临峰见下跪这一招无效,只得站起身,又默然地走向了他的书房。 直到下午一点,谁也没吃饭。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叶春拿起电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找丁怡然。叶春提着电话机,把话筒递给丁怡然,轻声地说:“阿姨,是找你的。”丁怡然一动不动,也不搭理。叶春没办法,只好又去找石临峰。 石临峰来到卧室,拿起话筒,解释道:“她昨晚工作得很晚,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呢。您过五分钟再打来吧,我先把她叫醒。”石临峰放下电话,站在丁怡然的床边,说:“是政协打来的,下午两点半在政协礼堂开会。你快起来,吃点东西,准备准备。”丁怡然仍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理睬。 五分钟后,电话准时打来了。石临峰拿起话筒,说:“请稍等一下。”他说着,就把电话机移到床上,他人也上了床。他一只手把丁怡然的胳膊从被子里揪出来,另一只手把话筒塞到她手上。开始,丁怡然固执地推搡着,他们搏斗了一会儿,后来,丁怡然终于接了电话。 丁怡然接完电话,象是从梦中回到了现实。她起床了。她平静地下了床,上厕所、洗漱、吃饭,然后开始梳妆打扮。走出家门前的丁怡然,身着黑底起暗花的黑色套裙,波浪般的秀发披撒在肩头,脚蹬黑色的高跟鞋,手臂上套着黑色网状的长手套,戴上宽边的太阳镜,胳膊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她出门前,还用香水在两侧腋下和两边耳后各喷了两下。 这又是一次角色的急速转换。走出门去的丁怡然,美丽,高雅,充满自信,神采焕发。她走在大街上,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漂亮的女人,这个成功的女人,前一刻钟还在闹绝食,想要放弃生活呢! 看到丁怡然恢复常态,出门去开会,叶春和石临峰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刁难 丁怡然开完会回来,情绪平稳。她说她三天后离开北京,和几个政协委员一起去贵州考察。 第二天午饭前,石磊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矮小的老太太,老太太大概有七十岁了。老太太脸瘦小,但皮肤较白。她的头发黑白相间,梳在脑后绾了个结。石磊一进门就喊:“爸妈,姥姥来啦。”石临峰从书房里出来,面带微笑,冲老太太说了一声:“您来啦!”丁怡然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看着老太太,以一种轻慢不恭的语气说:“老太太,你来干什么!”老太太可能是习惯了丁怡然的这种态度,她不气不恼,也不搭腔。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石磊搀扶着,把她领进了石磊和叶春住的房间。丁怡然靠在她的卧室门框上,默默注视着她的母亲一会儿,然后,她什么也没说,从门口退进房间里。 午饭后,石临峰和老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他把前天晚上闹架的情形说给老太太听,而且还提到叶春不帮着拉架。叶春正在收拾餐桌,听到了石临峰的埋怨,叹了一口气,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感受啊!你哪里知道我为什么不拉架呀! 这天晚上,叶春睡在客厅的地毯上。睡之前,老太太曾在客厅里跟叶春说了一会儿话。她说:“石磊小时候是我看的,我总是宠着她,象宠着她妈小时候一样。她们都被惯坏了,都那么任性。”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 叶春听了她后面的话,嘿的一声笑了,觉得老太太把道理说得很形象。叶春心下明白,老太太是在提醒自己,要谦让石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再怎么打,也只是在地上打转转,而外人就不同,一打可就要飞上了天。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被石磊叫到她的房间去了。 三天后,丁怡然离开了北京。丁怡然一走,石磊就一下子登上了家中女主角的位置。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石磊一下子变成了极负责任的主妇,她指挥叶春做这做那,还查叶春买菜纪录的账本。叶春对石磊的表现,不以为然,知道她是借机整自己。可叶春的性格是掘犟的,她不会逢迎别人,哪怕那个人处于强势地位。石磊见自己的指令没有得到及时贯彻,她就恼怒地指责叶春:“你就能听我妈的,我的话你就不听!”叶春也毫不示弱地说:“我该做什么我知道,不用你老指使我。”石磊发出嗤的一声笑,嘲讽地说:“你是干什么的,你就是个保姆!保姆就是要听主人的。”叶春被气得胀红了脸,愤然说道:“我是保姆,我是要听主人的,但我就是不听你的!” 她们正在吵着,石临峰从书房里走过来。他沉着脸,严肃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叶春气呼呼地跑进了客厅。石磊气咻咻地嚷道:“爸,你让她走,咱们家不需要她这样的保姆。我让她把窗玻璃擦擦,把厨房卫生搞一搞,她不搭理我!”石临峰不客气地说:“你别无事生非了。你该考虑考虑你自己该干些什么!指挥她工作,那不是你的职责范围。”石磊近似歇斯底里地叫道:“爸,你就是护着她。你让她走!没她地球照样转!” 在石磊说话时,石临峰已从厨房门口走开,进到他们的卧室里。他在写字桌前坐了下来。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石磊并不罢休,她仍站在厨房门口,继续嚷着:“爸,你让她走!家里的活我来干!你让她走!”石临峰突然从沉默中站起身,怒不可遏地拍了一下桌子,斥责道:“你妈折磨我,你也来逼我,你还让不让我活啦!” 石磊气极败坏地赌着狠说:“好,你不让她走,我走!”她说完,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拉上她的姥姥,说:“姥姥,我们走!”老太太见吵架,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她什么话也不说,让石磊拉着她往大门口走去。直到她们走出门外,石临峰坐在桌前,没说一句话。 第十三章 编撰谎言 十天以后,丁怡然回来了。 这天午后,叶春坐在丁怡然床边的椅子上,正在给丁怡然按摩手,丁怡然躺在床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树叶都变黄了!唉,真怕过冬天。”叶春感慨地说。 “叔叔有个朋友在新加坡,他可以给我们办移民,定居新加坡。你愿意跟我们一块去吗?”丁怡然目光柔和地看着叶春,说。 “愿意啊。”叶春不加思索地说道。对一个从没出过国门的人,国外是神秘的。就象叶春没从农村出来,觉得城市很神秘一样。 “新加坡非常干净,非常美,一年四季都是鲜花盛开,那个美啊!新加坡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华人不会受到歧视的国家。” “他们说什么语言?” “英语和汉语。” “哦。” “叔叔的朋友可能过一断时间到北京来,到时候就跟他说你是我们的亲戚。到了那边,我把你们的生活安排好,我再回来。我会来回跑。你呢,可以在那边找个工作。那边的工资比这里高好多倍!” 叶春默默地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觉得象说着玩似的不真实。可经丁怡然这么一具体地描述,好像此计划又有真实可行性,而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叶春有些心动了。叶春心里不觉涌动起向往,好象一个盛开着鲜花的童话般的国度,在向她招手!叶春心情很好,也不感到疲劳和困倦了,而是极有耐心地,一遍一遍地为丁怡然揉捏着手指。 “你存了多少钱?”丁怡然问。 “三百。”叶春带着羞涩的微笑,如实地答道。 “你需要做几身衣服,别舍不得,到那边,找个工作,很快就挣出来了。”丁怡然语重心长地说。 “好。”叶春痛快地说。 “一会儿,你去照张护照相。” “行。” 叶春又继续为丁怡然揉捏了一会儿,丁怡然说:“行了,好了。你帮我沏一杯新茶吧。”叶春答应着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去了厨房。一会儿,她端着茶水又进到丁怡然的卧室。见叶春把茶杯放在桌上,丁怡然说:“你去吧,现在就去照护照相去。你去照相馆,跟照相的师傅说照护照相,他就知道了。”叶春答应着,出了丁怡然的卧室。她在门口处换了一双皮鞋,就出门去了。 几天以后,丁怡然买回来两块面料,都是化纤的,但很漂亮。一块是黑底镂花的,一块是黑色起绒条的。丁怡然说每块面料是四米,一共八米。每米七十元。丁怡然说每块面料,她与叶春各分一半。当即,叶春就把二百八十元钱交给了丁怡然。午后,叶春和丁怡然在卧室里,兴奋地拿着面料在身上比试着效果,是做连衣裙呢,还是做单裙呢。最后商定,每人做一条四片裙和一条连衣裙。 第十四章 露出马脚 一天傍晚,出门不久的丁怡然打回电话,叫叶春把她的钱包送到菜市场,她走时忘带了。 叶春放下电话,拿起丁怡然放在梳妆台上的钱包,匆匆地出了门。 菜市场离丁怡然家不太远,有半站地的距离。平时,叶春买菜都是到远一点的自由市场去买,菜市场是国营的,价格比自由市场的贵。不过,自由市场只在上午有,午后就全撤了。 叶春穿过马路,在马路北侧的人行道上走着。快接近菜市场的时候,远远的,叶春看到丁怡然从菜市场旁边的商店里出来,她的身子一踅,就急匆匆地进了菜市场。叶春觉得丁怡然今天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好象怕被人看见似的,有点鬼鬼祟祟的。 走近那家商店时,叶春注意地打量了几眼。叶春看到店面的门楣上方挂着某某面料商行的字样。这家商店很小,不太起眼,叶春去菜市场多次,从没有注意过它。 叶春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菜市场。叶春进了菜市场的大门,就看见丁怡然在卖肉的摊位前,在选肉。叶春走近丁怡然,叫了她一声,然后把钱包递给了她。丁怡然接过钱包,也不跟叶春说话,仍专注地选肉。她跟售货员一边说话,一边指点着:“这块这块,把肥的给我切了。”售货员是个年轻的男子,好象跟丁怡然熟悉,面对丁怡然这个挑剔的顾客,他心平气和地微笑着,按着丁怡然的要求去做。 付了款后,丁怡然把一兜子沉甸甸的肉交给叶春,说:“你先拎回去吧,我再转转。”叶春答应着,提了肉,向菜市场大门外走去。 第二天下午,叶春独自去菜市场,要去买两袋黄酱,准备晚上吃炸酱面。她走到那家面料商行门前,突然受好奇心的驱使,想进去看看。于是,叶春向商行走去。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门面,店里靠墙竖立着一卷卷布匹,各色各样的。叶春进门后,从左手方向开始,把屋里的各色面料打量了一遍。等叶春转了一圈,转到进门处时,被门口右侧的两匹布吸引住了。叶春看到这俩靠墙立着的匹布,象是看到了熟人似的,这不正是丁怡然买回去的那两种面料嘛!叶春走到近前,拿起布匹上挂着的价格标签,一看,每米三十元。叶春瞪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布匹发呆! 走出商行,叶春站在人行道边,看着地面上的一小簇枯叶,在秋风中翻卷挣扎。一直阴沉的天,此时,下起了稀疏的小雨。 叶春眼里禽着泪,她感到无比的悲凉和哀伤!突然,她仰天大笑,把眼里的泪水笑得流了下来。叶春擦去泪水,哀叹一声,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走在回去的路上,叶春无力地迈着双腿。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丁怡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钱?她不缺钱。她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为那点不足挂齿的小钱,做出这种有损人格的事,她犯不上!为报复?难道她心里一直回响着那句话?在她要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叶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问叶春:“叔叔跟你说什么?”叶春如实回答:“叔叔让我不要离开这里。”难道她一直为这句话而耿耿于怀?还有信件风波那件事,她表面上表现出宽宏大量,什么也不说,可她的心里是忌恨的!叶春此时明白了,丁怡然之所以容忍了叶春留在她的家里,一方面她要利用叶春这个劳动力,另一方面她是要伺机报复! 第十五章 不可思议 叶春一路走一路想,丁怡然是爱石临峰的,她不能容忍她的丈夫对别的女人怀有好感。她不能报复她的丈夫,只有报复让她丈夫怀有好感的女人。她的嫉恨,使她的心胸狭隘,直至做出卑劣的行为。难道她这样做就心安吗?就不受良心谴责吗?她可是大作家啊!作家不是人类的灵魂的工程师吗!男女之间产生好感,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难道产生好感也是罪恶,也是大逆不道!好感就是爱情吗?叶春问自己,是爱上丁怡然的丈夫了吗?她心里的回答是没有。好感是对一个美好人性的欣赏,而爱情是需要激情的。叶春对石临峰是怀着崇敬之情的。石临峰的渊博知识,让叶春崇拜他,同时,也让叶春感到深深的自卑。叶春象一棵小草,仰视着身边的大树。小草和大树,不在一个层次,不在一个高度,小草从没有做过非分之想。小草只是一边感到自卑,一边欣赏着大树的高大而已。即使彼此有好感,但是,一个是自尊自重的男人,一个是自卑自尊的女人,他们的彼此好感,也只能固步自封在各自的内心里。 回到家后,叶春不露声色。她没有想好,她的脑子里很乱,她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纷乱的思绪,然后再决定如何面对这件事,自己该做何反应。 这天下午,叶春和丁怡然在餐桌上摆开了阵势,开始裁剪裙子。家里很安静,石临峰在石磊的床上睡午觉。他每天午后都要睡两个小时,醒来后,就钻进他的书房工作,除了有客人来访,或是丁怡然叫他,他一般都在书房里写东西。 丁怡然听叶春说以前学过裁剪,正好阳台上有一台旧的缝纫机,丁怡然就鼓动叶春自己动手剪裁。叶春虽学过,但缺少实践,心里有些发虚。可她学过,就不能说自己不会。她壮着胆子,操起了剪刀,演练她的裁剪手艺。 平时吃饭的正方形餐桌,有四个被折在桌面下的边缘,现在被翻上来,桌子就变成了圆形的了。再在桌面上铺一块毯子,餐桌就成了裁剪的台案了。 丁怡然站在旁边看着,叶春感到有些紧张,她手生,怕裁坏了,就先拿自己的裙子下手。还好,四片梯形的裙片剪下来,很顺利。因两个人的布料是合在一起的,每人两米。叶春在裁自己的裙子时,一不小心,裙摆超越了两米的界限。丁怡然一看自己的裙摆没有叶春的裙摆大,不乐意了,立即就要翻脸。叶春马上说:“不行的话,我给您买去!”叶春的一句话,象是一下子点在丁怡然的某处穴位上,她的情绪刚要发作,却突然急转之下,把恼怒收敛得干干净净。她平静地说:“就这样吧,裁吧。”叶春低头裁着,心里暗笑,心想:“你作贼心虚了吧!你很聪明,但你把别人当傻瓜,也未免太聪明过头了。你费这个心机,你累不累啊!这是你人性的一时偏差,还是你的本质就是如此?作家本应是社会的良知,就算你堕落,不关注民生疾苦,缩在自己已有的成就里,享受荣华富贵,那你自己的做人良心,总不该丢弃吧!” 叶春很快把裙子裁好了。她把两个人的裙片分别包好,然后把圆形的桌面又变回正方形的。 叶春把裁好的群料放进一个尼龙兜里,就拎着出了门。她要到楼下的裁缝那里去包缝。 二十分钟后,叶春回来了。她来到阳台上,支起缝纫机,开始缝合裙片。 第十六章 鄙视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丁怡然起床了。她去完厕所,漱洗完毕,回到卧室。丁怡然端起叶春给她准备好的中药汤,“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了。然后,她拿起电话的话筒,开始打电话。她打电话时,卧室门是开的,在他们的卧室门外的过道上,叶春正在擦地。丁怡然大声地说:“张老板,我上次买的那种面料还有吗?没有啦,嗨,我还想再买点呢。是每米七十对吧。没有就算了吧。”她说完,挂上了电话。 叶春一边擦地,一边听着丁怡然在说话。叶春心里暗笑:“还演戏呢!你对着空话筒说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假装在和布店的老板通话,再次强调布料的价格,好让我听见,让我不会起疑心。实际上,你继续演戏,只能骗你自己了!你很敏感,我昨天说了一句‘我给你重买去’,你就心虚了。但你不相信自己的高超的演技,会让一个傻头笨脑的人看出破绽。你要继续把故事虚构下去,这本是你的拿手好戏。虚构故事,把读者钦佩得五体投地,由此,你得出结论:人其实是很好骗的!可你忘了,你在书中虚构故事,读者是心甘情愿被骗的,因为那是艺术;可现实中,你要施展编撰故事的才能,你就不是艺术家了,而是一个令人唾弃的骗子!” 表面上,叶春和丁怡然仍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但叶春明白,她们各自心里都怀着各自的“鬼胎”。 不管是在做家务时,还是在歇息的时候,她的脑子里总是在转着丁怡然欺骗她这件事。她只要一想这事,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就觉得愤恨丁怡然。她每天体验着被愚弄的愤懑,都快神经衰弱了。怎么办?就这么一声不吭,甘当吃一次哑巴亏吗,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吗?一如既往地为他们服务吗?还是当面戳穿她的卑劣行为,和她对峙,让她难堪,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叶春想,凭丁怡然一惯的行为作风,真当面戳穿她,她也绝不会低头认错的,她会气急败坏地咆啸,她会把叶春骂个狗血喷头,反咬叶春是在诬陷她。她会歇斯底里、她会暴跳如雷,她会绝食寻死等等,种种情形都是可能发生的。那样的话,搅得别人不得安宁,石临峰是最痛苦的。这是叶春不希望的。石临峰是个好人,不该增加他的痛苦。 报复!叶春想,丁怡然仅凭猜疑,就对自己进行报复,那她对叶春行使的欺骗,不是更应该得到报复吗!叶春的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石临峰独自躺在床上,叶春赤裸着身体,走到他的床边。。。。。。他们在一起爱抚缠绵。。。。。。丁怡然不是怀疑吗,那就让她的怀疑变成现实。丁怡然把石临峰当成她炫耀的私有财物,叶春就是要去侵犯她的私有财物。。。。。。叶春想到这,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来。她觉得自己的想象无聊而荒诞! 一天下午,叶春请假去了李雪那里。这是她来到丁怡然家第一次请假出门。和胡亚丽一样,丁怡然是从不提让叶春休息的。不过,丁怡然不象胡亚丽那么娇气。丁怡然是不干则已,干起来的话,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毫不含糊的。 见了李雪,叶春把上次写给李雪的那封没能寄出的信的内容,当面向李雪陈述。叶春向李雪诉说了自己被丁怡然欺骗的过程。李雪很是气愤,骂道:“太可恶了!人模人样的,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叶春叹道:“唉,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是这种人啊!” 李雪问:“你准备怎么办?” 叶春说:“我准备告诉他的丈夫,然后再离开他们家。” 叶春在李雪那里只待了两个小时,因路途远,她又匆忙回返。叶春去时,韩教授正在午休。叶春快离开时,韩教授起床了。叶春向他打了招呼,就辞别了。 第十七章 揭发 几天以后,丁怡然去开会去了。家里只有叶春和石临峰两个人,石磊去了她姥姥家,一直没回来。 十点左右,叶春忙完了家务活,她沏了一杯茶,端进石临峰的书房。石临峰的书房的门是开的,叶春径直走进去,把茶杯放在石临峰跟前的桌上。石临峰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写他的东西。 叶春放下茶杯,并没有立即出去,而是站在石临峰的身后,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叔叔,打扰您一下,我想跟您说几句话。”石临峰停下手里的笔,侧过身来,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和蔼地说:“什么事?”叶春沉着地问:“你们是准备去新加坡吗?”石临峰没有立即回答,他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新加坡虽是很富裕,风景也很美,可就是地方太小了。”他说着,拿起桌上的一本《世界地图》,打开翻找着。他在一页纸上停下,指着一处说:“这个地方你知道它有多大吗?它只有北京一个宣武区那么大。” 是啊,一个泱泱大国的公民,何以委身在那个弹丸小国呢。在那里该多憋屈啊,多寂寞啊。这不是自我贬谪、自我放逐吗!再说,他们在中国、在北京,也是有头有脸的文化名人,生活得也很优裕,怎可轻易割舍这里的生活呢,而迁徙到那个弹丸小国,做那个小国的公民,就算那里是世外桃源,也要掂量掂量! 叶春理解石临峰的心情,虽然他有些向往那个花园似的小国,但他难以下决心离开中国。叶春此时明白,他们虽然讨论过去新加坡,但并没有确定下来。叶春觉得自己太可笑了,真是天真的傻瓜,被人耍弄着玩。人家关于出国,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她叶春已在丁怡然的催促下,把护照相都照回来了。叶春心里气愤地想:“丁怡然也太过分了!他们还没有决定要定居新加坡,却哄骗我,要带我去新加坡。仅这个欺骗还不够,还要劝我购置衣服,把我兜里的钱都骗出来,在面料的价格上狠宰了我一刀!” 叶春继续对石临峰说:“阿姨说你们要去新加坡,说带我一起去。她说我应该做几件衣服。她劝我不要心疼钱,说到那边,工资很高。她帮我买了四米面料,她说每米七十,我给了她二百八十块钱。几天前,我去菜市场,顺便走进了那家面料商店,看到了阿姨给我买的那两种面料了。但标价却是每米三十元。” 石临峰没有惊异,也没有愤怒,而是平静地说:“可能是不同的商店,价格也是不一样的。她不缺钱啊。” 叶春说:“如果是成品服装,在这里一个价,在大商店可能是另一个价。而且,我是看到过她从那家商店里走出来的。她不可能不在这里买的,而跑到远处去买高价的。” 叶春坚信不疑的口气,让石临峰再无力为丁怡然辩解。石临峰不说话了,一脸的颓丧和苦闷的样子。他的双肘支撑在桌面上,两手插在头发里,手掌托着脑门。半晌,石临峰抬起脸,沉痛地说:“叶春,有一天我自杀了,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自杀的!”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她很敏感,她曾跟我提过,想要找个老太太来当保姆。实际上,我们不是很正常吗。” 叶春淡淡地一笑,没说话。叶春往书房外走,石临峰站起身,也向门口走了几步。 叶春出了石临峰的书房,心想:还能说什么呢!石临峰也很尴尬和无奈。起初他还想为丁怡然的行为辩解,还想维护她的形象。事实证明,他的辩解是无力的。对丁怡然的品性,他应该比谁心里都清楚,都更加了解她。但丁怡然是他的老婆。婚姻把他们结成了一个共荣共辱的小集体。老婆头上的光环,也给他的脸上增添光彩,那么,老婆的行为污点,他也只能为她藏着掖着,有苦难言! 第十八章 善与恶的纠缠 叶春和石临峰谈过话后,转念一想,也许丁怡然是一时神经错乱,鬼迷心窍,她也可能在某个早晨醒来,会幡然悔悟,会向她叶春忏悔,或者碍于面子,她会说一些暗示性的话语,表明她的愧疚之意的。想到这,叶春决定拭目以待,给她一点时间,她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个大作家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丁怡然没有任何表示悔悟的迹象,叶春再一次嘲笑自己的天真!表面上,叶春很平静,但她内心里每天都在善与恶之间纠缠徘徊,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崩溃了!一个善良的人,她不仅做不了恶,连心存恶念,都会把自身焚毁。而恶人行了恶,却能处之泰然,心安理得。善良的人的内心是和谐的,善良的人内心承载不了恶,哪怕是恶念,也会让她寝食难安。这就是好人为什么不长寿,好人总是吃亏的缘故。叶春不得不承认,坏人的生命力比好人强,因为坏人能承载恶,而不受恶的戕害,好人则不行。 叶春常被纷乱的心绪搅得心焦气躁。只要一想起丁怡然欺骗她这件事,空闲的时间,她看不进去书,晚上睡前,她会长时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怀着憎恨的情绪,想:“丁怡然把我当婊子呢,觉得我的钱是当婊子挣来的。就算我是当婊子的,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交易,虽然当婊子出卖肉体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而丁怡然是利用别人的信任,进行欺骗,她的行为连婊子的行为都不如,比婊子更不知廉耻,更卑劣! 女人的思维大多是近视的,着眼点总是在自身周围的人和事上。而家务活是不需要全神贯注去做的工作,家务活是个机械性的劳动。不用脑子的时候,人却不能让它停下运转。人的思维不在有意识思维的状态,就是在无意识的、自在的思维状态。无意识的、本能的思维活动,它总是反复咀嚼当前所处的生活中的烦恼。 叶春一直是深受无意识的、本能的、近视的思维之苦。她在做饭、洗衣或搞卫生时,头脑里象个放映机,每天重复放映同一内容的片子,这内容总是令她烦恼的。她经常是在“放映机”正放映时,她突然猛醒,她赶紧把无聊的放映胶片扔到一边去。她劝自己不要想这些无聊的事。可是没用,只要她的自觉意识一放松,本能的无意识的“放映机”又开始了工作。叶春常常为自己无法管束自己的本能的思维活动,而感到苦恼!只有在她看书的时候,被书中的情节所吸引,才能暂时逃离近视思维的藩篱。但即使是看书的时候,她有时也会走神,一走神就陷入了近视思维的、无意识思维的泥沼。等她的有意识思维发觉,再把它从泥沼中拉出来。叶春的脑子里总是处于有意识思维活动和无意识思维活动轮番上演的状态,它们互相争夺,互相强占地盘。叶春见此情形,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摇摇头。 这天上午,叶春正在卫生间里洗衣服,听到电话铃声响了。电话响了几声后,叶春听到石临峰在客厅里叫她。叶春忙擦干手,走向客厅。 叶春走进客厅,拿起电话,说:“喂,谁呀?啊,小梅子啊!明天见我,什么事呀?在哪儿见?几点?好,那明天见。”叶春放下电话,微笑着想:“什么事,还挺神秘的,在电话里一句也不说!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有一段时间没见小梅子了,叶春觉得真有些想她了。 第十九章 爱的希望 第二天上午九点,叶春准时来到东单公园的东门口。时值深秋,路边的树木,落叶纷纷。叶春看着日渐光秃的树干,再看看飘零的树叶,树叶象树的青春容颜,掉落得稀里哗啦的,好不凄然。好在阳光灿烂,天高云淡,气候舒爽宜人。 叶春站在公园门口,举目四顾,不见小梅子的身影。再次来到东单公园,挑起了叶春内心的伤感情绪。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和秦波在此约会的情景。叶春想到再也不能见到秦波了,心里感到酸楚,眼里突然溢满泪水。想到一会儿表姐要来,叶春克制着自己的忧伤,赶紧用手背擦去眼泪。 正在叶春擦泪时,她的胳膊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地说:“看你还往那里跑!”叶春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站在她的面前的是秦波!叶春睁大了双眼,喃喃自语似的,说:“天啦,这不是做梦吧!”秦波深情地说:“是梦,是我每天向往的梦!”他说完,不顾一切地、迫不及待地把叶春搂入他的怀抱。叶春头倚在他的肩头,幸福的泪水汩汩而出。。。。。。 秦波松开叶春,笑着说:“别哭了,让别人看了,以为我欺负你呢。咱们进去吧。”叶春听了,莞尔一笑,一边擦着泪,一边跟着秦波往公园里面走去。 秦波和叶春在上次他们坐过的石凳上坐下。他们刚坐下,就投入了彼此的怀抱。他们热烈地亲吻着、抚摸着。一阵激情过后,秦波双手托着叶春的脸,用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叶春的眼睛,说:“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啊,写了那样一封信,就无影无踪了。要不是知道你表姐的饭馆,我上哪里找你去啊!” 叶春的眼里迷离着万般柔情,象是一时饮了过量的幸福美酒,如醉如痴!她感到身心溶化了,轻飘了,象一缕青烟,飘到了云朵上了。叶春的脸上荡漾着甜蜜的微笑,说:“你真傻,你干吗要来找我!放你一条阳光道你不走!” 秦波痴情地说:“你是我的阳光,没有你,我哪有什么阳光道啊!” 叶春的臂膀紧紧地环绕着秦波的脖子,用她的脸在秦波的脸上和脖子上摩擦着,说:“现实生活是残酷的!我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学历,我会成为你的负担的!” 秦波嘿嘿笑,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生活嘛!有苦有难我们一起扛!你放心,没有跨不过去的火焰山!”听了秦波的话,叶春抱着他哭了。叶春喜极而泣,所有过去生活中的心酸和痛苦,都象包裹在她心头的冰层,此刻,冰层从她的心头剥离消融。 在极度幸福的情况下,谈未来的生活烦恼或困扰,那些烦恼和困扰简直令人不屑一顾,不足一提。幸福的光芒是令人眩晕的。生活中的烦恼和不愉快,都在这光芒下,隐遁了。 等叶春释放了激动的泪水之后,秦波接着说:“接到你的信,我没有立即来找你。我先去了深圳,把那边的工作落实好。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写的是你原来工作的地址。过了一段时间,信被退回来了,上面写着查无此人。唉,接到那封退信,我真失望啊!”说到这,秦波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赶紧把工作辞了,跟我去深圳。我只请了一星期的假,时间很紧。”“是上次说的那个工作吗,当教师?”叶春问。 秦波说:“是。深圳的户口政策松一些,我们过一段时间后,再想办法把户口转过去。” 第二十章 走向新生活 第二天下午,叶春和秦波乘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 昨天在东单公园和秦波分手后,秦波去了他的同学那里,叶春照直回了丁怡然的家。到家后,叶春就跟丁怡然辞工,并如实说明辞工的缘由。丁怡然当时躺在床上看报纸,听叶春说完,她才放下报纸,很是通情达理的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为你高兴。我们也不耽误你,你觉得什么时候方便,你就什么时候走吧。我现在就把这个月的工资结给你。”丁怡然说完,从床上下来。 叶春被丁怡然表现出的通情达理所感动,加上她心中充满了爱情的甜蜜,她决定在走前,关于丁怡然买布料欺骗她的事,绝口不提了。为了不给石临峰增添烦恼,叶春隐忍了!叶春相信石临峰会明白,叶春这样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今天上午,叶春离开时,丁怡然和石临峰把她送到门口。丁怡然嘱叶春到那边以后,来个电话,报个平安。叶春答应着。石临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叶春从门口消失。 叶春坐在车窗前,看着车窗外移动的景物,心里感慨万千。从八三年来北京当保姆,已经六年过去了。在这六年里,她从单纯天真得象一张白纸,几经挫折和坎坷,心被磨砺得沉郁沧桑。其间经历了多少人和事,有多少爱和恨啊!叶春回想着那些让她难忘和给她温暖的面孔。想起韩教授和李雪,叶春心里就感动温暖;想到杨剑和他的父母,就令叶春感动;想到周扬和夏珍,就让叶春想到质朴;想到吴永谦和周默成那坦荡和豪放的笑声,令叶春心头豁然开朗;想到石临峰,叶春就想到了一棵高大的树。。。。。。而那些令叶春感到痛苦的人物,叶春不想回想他们,她不想让他们破坏自己愉快的心境。 叶春斜倚在秦波的身上,头靠在他的肩头,听着车厢里欢快的音乐,她沉醉地微笑着,喃喃地说:“你是我的王子,我是灰姑娘。” “我就是来拯救你的,现在我在带你去往我的王宫!”秦波笑着说。他说完,他和叶春都哈哈笑了。等笑停了,秦波认真地说:“你越是要离开我,我就越想得到你!我从小到大,所走过的路,都象是一步步走在铺设好的台阶上,平淡无奇。遇上你之后,我觉得你的人生跟我的全然不同。我对你产生好奇。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我的人生有了戏剧性的刺激。” “你告诉你父母了吗?”叶春笑着说。 “没有。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了,再告诉他们。再带着孩子一块回去见他们!”秦波调皮地笑着说。 叶春听了秦波的话,抱着秦波的脖子,两个人头抵头,嘿嘿地笑着。。。。。。 火车急速行驶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它装载着叶春的快乐和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向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