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泪》 楔子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或者是一个传说? 狐狸的一滴眼泪,可以动摇一个皇朝。 这是一句已经流传了千年的,每一个西陵皇朝的皇室成员都知晓的,警语。 不要惹狐狸流泪。 甚至于,不要沾惹狐狸。 它不是瑞兽。狐狸的奸诈狡猾,是不祥的代名词。 所以,见着狐狸,请远远地,远远地,避开它。 每一个国度,都有属于她们自己传说。 在西陵皇朝的土地上,狐狸,是一种另类的存在。 非瑞兽,为不祥。却不能对其动下杀念,狐狸的泪,或者狐狸的血,都可以动摇整个皇朝的根基。 鼎盛的西陵皇朝,颁布的律令中,有那么一条。 不要接近任何一头狐狸。远远地,远远地避开去吧。 避得开的话,不会成劫。 避不开的话,那是宿命。 初夏的夜空,罕见的响起了惊雷阵阵。狰狞的白光如同毒蛇般从夜空中低低掠过,尔后出现的是阵阵的撼动天地的雷响。 一个女孩在熟睡中被惊醒,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景,讶然的发觉有一团散发着淡淡白光的物体,在阵阵的雷鸣中,缓缓的落进了自己的府中,方向是,花园的位置。 天真的女孩总是不懂何谓之凶险,披上了外衣便下了床,向花园的方向跑去。 阵阵的雷声中不断有电蛇划破黑暗,带来了一地的鬼影幢幢。狰狞的影子似乎有知觉的向着女孩聚集而来。 女孩吓得停住了,站在房门前,看着好像要碎裂的夜空,被一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震慑住了。 女孩不知道,她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叫做命运的邀请。 她也不知道,踏出这一步与不踏出这一步,带来的,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后果。 女孩更不知道,夜空上的无数颗星星张着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着她苍白惘然的脸,在做着一切的见证者。 女孩咬着手指,怯怯的,从房门探出头去,窥视着门外的世界,天真的脸上写满的是恐慌。 但是,当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自花园里传来的,那柔软而微弱的白光时,一切的慌乱,似乎都消散而去。 先是左脚踏出,右脚着地。一步一步的,女孩缓缓的前进着,向着有着不知名东西的花园走去,向着那道温柔的白光走去。 雷声停止了,自她踏出第一步起。电蛇也消失了,自她踏出第一步起。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白光是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发出的。抖索着的身子沾着红色的液体,断断续续的气息,半闭着的眼珠是诡异的紫色,漠然的打量着眼前天真的脸。 “耶……”女孩看着这头狐狸,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起来。伸出手,却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双亲无时无刻都在说的,不要接近任何一头狐狸! 女孩知道,眼前这个抖索的生物,对于这个皇朝来说,是个禁忌的存在。 一旦触碰…… 一旦……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而小女孩的视线,却迷离在狐狸诡异的紫色瞳孔之中。 流动出的红色液体,在它雪白的皮毛上蔓延开来。 诡异刺目的红,深深的烙在女孩的心中。 所谓天命,即是既定。 第一章 盛世的皇朝都城总是深陷在一种奢靡之中。 会在皇城沉寂的夜里发出夺目的光彩的地方,除了皇宫之外,就只有一个。 一个自由的地方,一个完全没有道德束缚的地方。这里存在的,就只有醉生梦死。 皇城的夜里总是沉静一片,所有的一切,都慑服于天子的威严中。而这里,这个纸醉金迷的角落里,好像总是不沾世事任性着,随意着。 总是丝竹之乐萦绕的空间,会使人不自觉的在其中沉醉。莺歌笑语,丝裙舞动,这里的人,唯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笑。 鹫薇是这里笑得最灿烂的人,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站在这里的楼阁上,看着这个殿楼里的每一幕,每一幕欢歌笑语背后的不堪入目,她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笑。 笑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但对于鹫薇来说,笑唯一没有的含义就是,快乐。 对于青楼的女子来说,快乐好像总没有存在的必要的。因为没有必要存在的快乐,也就没有了所谓的不快乐,所以,才能在任何时刻面对任何人都能堆起笑脸。 卖笑的生命里,需要很多,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快乐。 所以鹫薇是没有泪水的,永远没有。她只会笑着。 湖凌轩,优雅的名字,听到的人都会会心一笑,尔后,便会用不屑的语气说。 不过,不过一个妓院而已。 名字再优雅,也不过是一个卖笑的地方。 女子再好看,也不过是一个卖笑的商品。 被别人操控着的人,是没有自主的权利的。连不想笑的时候,都得笑。 所以鹫薇一直都是笑着的。灿烂堆砌的笑容,是笑着那些虚伪男人的丑恶嘴脸。 鹫薇是个妓女,她从不否认这一点。即使湖凌轩中她的房间总是不会点起迎客的花灯,即使从没有人想要她陪侍,她依然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妓女。 没有人找她陪侍,并非她长得不如人意。她轻轻浅浅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够很轻易的撩拨着男人的心思。她确实不是湖凌轩里最美的女子,却是湖凌轩里面最神秘莫测的女子。 别人的陪侍都是有价码的,她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别的女子的价码是一夜千金,而她,是一夜一生。 “想要我?可以,但是你要付给我,你的命。” 跃跃欲试的一个贵公子果真说,好的。 欢场的笑语,好像总是没有人认为是真实的。 隔天,贵公子倒毙在家门中,死时脸上的笑脸那么的诡异。鹫薇仍是温柔的笑着对来滋事的人说,嫖妓是得付费的,你情我愿,我没有强迫。 一夜一生。 她只要这个。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朝中颇具势力的那个贵公子家人没有刁难鹫薇选择了息事宁人。嘴角总是含着笑的鹫薇,她那双狭长的眉目有时会露出一种骇人的寒意,让人不敢直视。 湖凌轩的美女多不胜数,不差鹫薇一个。 来寻梦的客人们都懂得一个道理,要荒唐,可以,要送命,是不智的。 所以鹫薇的床,一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睡。所以鹫薇,是湖凌轩唯一一个不会赚钱的,妓女。 但是鹫薇却不会受到任何的非难,她总是站在湖凌轩的高阁俯视一切。 因为她是,湖凌轩的主人。 *** 女孩的脸清秀动人,打扮起来,是一个不输清瑶的绝色。怯怯的躲在少年的身后,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态,让鹫薇有想好好戏弄的心态。 少年的身上有着难以掩饰的青涩,轮廓刚毅的脸庞上透露着倔强的神色,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眼神,鹫薇看着就觉得可笑。 轻啜一口茶,鹫薇问道,“名字。” “阿三。”男孩的声音很爽朗。 “阿四。”女孩还是带着一丝怯怯的。 阿三阿四?鹫薇被呛了一下,看着眼前那两个一脸正经的人,轻蹙起了眉宇,这么随便的起了这种名字,想必将来的人生也很随便。一笑,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男孩答得干脆。 “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放下茶杯,鹫薇站了起来,走近少年,“你是有毛病吗?把你妹妹带来这种地方,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好名声的。” “只要能活下去,名声是多余的。”少年说道。 鹫薇笑着,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大多时候,逼得你活不下去的,就是名声。女孩怯怯的眼睛里流露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在鹫薇的眼底,却只是可笑。 “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这种人该来的地方。”鹫薇伸了个懒腰,吩咐下去,“以后不要阿三阿四之流的想要见我就让他们进来!我并非如此随便就能见客。” 闻言,少年与女孩还想着要说话,未料那门,已是被打开。 清瑶走进来,绝色的姿容一瞬让女孩呆了呆,她打量了男孩与女孩好一会,嘴角勾起了一抹未明的笑意,说,“是稳赚的买卖,干嘛不要?” “积点阴德。”鹫薇说道,她冷冷的盯着眼前美貌得嚣张的女子,不喜欢她在自己面前骚首弄姿。 清瑶却妖娆的笑了起来,“你是会信报应的人?你伤天害理还不够?” 一举手一投足都如此动人的女子,不知怎的,让少年与女孩一愣。 鹫薇束手,冷冷的看着清瑶的嚣张放肆。 “把他们赶出去,那个后果你负担不起。”停下来的笑声,仍然是轻挑的话语,清瑶眸间,隐隐含有警告。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危言耸听了?哼?”鹫薇说道。 “鹫薇呀,你知道我清瑶最唯恐天下不乱。”调笑的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些暗示,“他们带着宿寂的信物,你敢不留?” 鹫薇冷冷的笑着,盯着清瑶看,不说话。 “你以为你逃得掉?”逃得掉宿寂,或是逃得掉命?清瑶翘首。“愿赌服输。还是你,输不起?” 鹫薇仍是笑着。 少年却在此时插话了,“我只要四年。不会多一丝一分。” 鹫薇回首,看着青年眼睛里的倔强,收敛了笑容,“你知道你在这里的身份将会是什么?她,她呢,你知道吗?” 少年一愕,马上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看着仍是什么也不懂的妹妹,不禁说道:“她只有十二岁!” 清瑶摇了摇头,纠正他过于错误的观念,“这里是没有年龄的差别的,只要你是女的,就必须干。” 这个世上,总是不存在着仁慈。 女孩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看了一下这有些陷入僵局的气氛,又怯怯的拉着少年的衣角,“哥哥,芳……阿四可以的,我可以的。” 少年紧握着拳头,看着妹妹的脸,咬着已经苍白了的唇。 他觉得无奈。从没有试过的觉得生命只余无奈剩下。为什么对于别人看起来那么简单的活着,落在自己的身上,就那么的困难。 鹫薇说道,“要留可以,只想活着的话,我可以给你,但是除此之外,你什么都没有。” 包括你从来不曾想要放下的尊严。 鹫薇冷冷的笑着。 *** “听说了吗?还真的是很惨烈呢。” 丝竹声缭绕的房间里,偶尔能够听到一些言谈,来寻梦的客人,当中不乏当朝权贵,在湖凌轩的这些地方,几杯酒下肚,美人在怀,似乎一切都是随心所欲的,所以,话语与交谈也开始不受限制起来。 “没办法,谁叫一直不知时势,也不多加注意留些心眼,死的是谁呀?” “是絮芳公主,国师说她天命奇特,适宜献祭于神前,为人牲。” 人牲,鹫薇冷冷一笑。鼎盛的皇朝背后是沉默的血腥,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献祭一个少女的鲜血若是真的能稳定一个政权的话,朝代的更迭又岂会再出现? 盲目的信仰有时是最可怕的事情。被权力腐化的统治阶级,是永远都不可能理解这一点的。 门被打开,清瑶走了出来,看了看站在门外的鹫薇,并无意外,“真不懂你为何总是喜欢站在外面。偷听如此有趣?” “个性喜好。”鹫薇答道。 清瑶耸了耸肩,接过丫鬟递来的酒,旋即走进房间,把房门关上。 “絮芳公主也还真是不好命,生在帝皇家也就罢了,母妃还完全不懂在权力斗争甚利害的宫里留点心眼,哎哎,金枝玉叶又如何?都比不上我们这些人活得自由快乐。” “大人,”清瑶的调笑声传来,“大人难不成也想无官一身轻?” “清瑶清瑶真的是……无官一身轻固然是好,但是若真的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再有机会见你一面?这天下谁不知道要见你清瑶一面并不是有黄金万两就行了!” 湖凌轩的第一名花,名伶清瑶不喜见客。千金难买一见。多少个公子哥儿坐在湖凌轩的大厅里仰望,为求目睹佳人芳容一回。 与鹫薇的条件一样的诡异,清瑶的要求是,官非三品以上不见,命格至阳之人不见。 那么简单的两个条件,拒绝了一切无缘之人。因为美丽的女子总是有骄纵的权利。 “大人,多说一下吧,那些关于宫廷的故事。我喜欢听。”清瑶的语气说不出的甜腻。鹫薇知道,这个时候,她在坐做本来应该做的事。 “呵呵,清瑶,那些残忍的故事你也喜欢听,真的是恶趣味呀。” “说嘛说嘛,我就是喜欢呀,听到那些人悲惨的下场,我就会觉得我被拥在大人您的怀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甜腻的语言,自美人的口中说出,总是能轻易的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向来喜欢女人的膜拜,这是男人的通病。 “嘴巴真是甜,是不是因为唇甜,才会说出带着蜜糖般甜美的话语?” “大人若真的想要知道,不妨尝一下……” 鹫薇转身离开这个房间。无需再听下去。因为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接下来的一切,清瑶自然会为她打听。 鼎盛的皇朝看似稳定的江山,其根基,在千年之后已经岌岌可危,只要扳动其中一环,一切的假象就会粉碎。 只是自己,要不要做这么的一个逆天而行的角色? 已经思索了多年的这个问题,直至今日,鹫薇,仍然是不知。 *** 北斗星沉。 鹫薇好久没有夜观天象,自知道自己不可能逆天改命之后,就再没有了窥探天命的兴趣。 只是今天有意外的访客,所以今夜的偶然一瞥,讶然发现,北斗星沉。伴随出现的是帝乙星位移。天狼星盘踞空中。 宿寂,你又在搞什么? 鹫薇难得的没有了笑容,低沉下双眉,在暗自思量着这个怪异的星相。 本来既定的轨迹并不是如此这般的不是吗?那人,不是应该好好呆着那个地方?出了怎么样的问题? 自己与他的相遇,应该不可能这么的快。早了几年。 忽然传来敲门声。 少年清稚的气息开始在这个空间弥散。鹫薇没有回首,只是随意的说,“有事?” “我是想要跟你谈一下关于我妹妹的问题,她可以只当一个丫鬟吗……” 未等他说完,鹫薇已是冷冷的开了口,“那种姿色当丫鬟?你在开玩笑。”她湖凌轩可不是一家只供观赏的花园。 “我可以代替我妹妹……”少年急欲说些什么。 但是鹫薇没有想要听的意愿,她转过身,一脸平静,“你可要知道,我这里是青楼妓院,大隐隐于市。你妹妹这种姿色若是只当一个侍奉的丫鬟,湖凌轩不适合。” “但若……以后又该怎么办,她还小……”少年的声音里隐含着他凌乱的心事。 “你确定你们会有以后?”鹫薇束手倚墙,笑看他的窘迫,“宿寂叫你们来找我的话,就说明你们面前绝无生路,我与他有一个赌局,我输了,我答应过要为他做一件事,无论什么。你既然和你妹妹来得了这里,我自然会保你们的安全,但是,我并不是仁慈的。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有所付出。不要因为你一向习惯不劳而获而忘记这个自然生存的法则。收起你可笑的抱有希望,你妹妹在这里必须以一个妓女的身份活下去!你也要记住这一切,什么都没有的你,连给你妹妹一个有尊严的人生也不能!而你……”看着因为自己的话语而显得愤怒却又找不到反抗的支柱的少年脸色发白,鹫薇仍然不甚为意,“在这个湖凌轩,你说,你能做什么?” 一个倔强的,看不清时势的男人,在她们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少年答道:“我可以做护院。” 鹫薇不屑的大笑了起来,“护院?倒还真是有趣,你能保护什么?” 少年不语。感受到被辱,死死的盯着鹫薇看。他愤恨,因为被一个风尘女子进行了彻底的蔑视。实在潦倒极了! 笑罢鹫薇头倚墙壁,似乎是有点累了。微微偏着的头,又看见了那些闪烁的星星。 夜深,北斗星一直在下沉。宿寂的恶作剧似乎还在持续着。 为什么,总是得逆来顺受呢?鹫薇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觉得,生命里出现一些变数,也是未尝不可的事。于是笑道。 “嘿,我们赌一局吧。” 少年不解。为她霎那间的转变。 “你若是赢了,你妹妹就如你所愿,我并且答应你一件事。你若输了,就别要因为这件事再来找我怎么样?” 这样的赌局,似乎对少年百利,所以他很困惑,“这是为什么?” 玩弄着自己的发丝,鹫薇说,“不知道呢。可能是因为,太无聊吧。” 漫长的岁月中,生命没有目的,寂寞空虚中充斥着毫无意义。所以做事为什么要问原因?为什么要计较? “那,赌什么?”青年问。 东风吹来湿润的空气,皇城里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弥漫在街上的淡淡白雾中,似乎有某些魂体在游动。 洋溢在空气中细微的杀戮,在轻轻的挑动她体内潜伏的一种压抑。 于是,她轻启双唇,用少年无法理解的语调说,“赌一个月后,你会不会杀死,踏进湖凌轩的那一个客人。 第二章 每个早上第一声鸡鸣的响起,代表着已是雾塬可以休息的时候。 喧嚣了一夜的湖凌轩,会在这个时候陷入沉寂。伴随着东方晨曦带来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到湖凌轩的大门,那些绚灿了一夜的烛光,就那样的无声无息的熄灭于瞬间。短暂的光线暗淡之后,晨光就会溢满这个殿楼。 明与暗交替的那一刹那很短暂,瞬间晃动而过的光影带着些阴寒,好像那些曾在他眼前飞掠过的剑光,只不过是晨光划断日夜,剑光划断生死。 只是三天而已,到达这个地方,仿佛过了一辈子。从前习惯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再也不是环境适应自己的时候,那就只得自己去适应环境。 推开阴暗角落里湖凌轩侍仆集体休息间,躺在那硬得让自己的头颅发痛的床板上,雾塬深呼吸了几口气,闭上了眼睛。 先睡一觉,醒了,再去看看芳儿。他们必须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才能报答千方百计将他们救出来的人的性命。 活下去!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沉沉的在耳边回荡。 放松着自己的心神,人已经下来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会想着东西。 温柔笑着的母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样的慈爱。毫无心计的她,是不适合这个世上的生存法则的。 每每在耳边叨念着心存一善,心存一善。善者为善,却终究不能脱离世俗之外,不可避免的沉落在纷争之中。他从不知道人的脸是可以变得如此之快的。从前的那些恭敬有礼,可以在一瞬间被冷漠无情代替。那高高扬起的剑,凌厉的砍下来。砍断了他对为善的最后一丝信任。 死命的狂奔,抱着吓得不知所措的妹妹,活下去愿望之强烈,引起了在路上偶遇的一个人的兴趣。 他的眼神饶有兴味,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两颗任由其摆布的棋子,抛下一支发簪,说出一个地方,指了一个方向,说,若是她愿意收留你,你就可以活着。 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地方,是一个妓院。 主宰着自己命运的那个女人,他每次看着她,都觉得有一种深深的寒意在脚底往上蹿,不知为什么,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个女子,是不应该,绝不应该接近的! 可是在时势的逼迫下,只要能活着,他就会选择妥协。这个拒绝他的要求坚持要妹妹从事低下妓女的工作的女子,只是纷扰俗世中贪恋钱财利益的普通女子,这种女子,并不值得他害怕。 那个赌约,应该是想要借刀杀人,杀掉一直阻碍她的人赌自己会出手,真是可笑的赌约,为了妹妹,他当然不会出手。 因为他们,是人,不是任别人摆布操纵的物体,所以即使委身于人下,也要挺直腰杆子活着,才能在两年后迎接那些本来是属于自己的一切! 即使现在他是失败者,他可以失掉那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一样,就是尊严! 只有尊严才能告知自己他与这里的那些被操纵的商品不一样,只有尊严才能告知自己他还是从前的自己,只有尊严才能致使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还能撑过去。 因为他,要将失去的一切,全部拿回来! *** 怯怯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呈现,略施脂粉却又妆容精致,处子般纯净无垢的眼眸中有一泓闪动的湖水,上面幽幽的倒影着自己的面容。 鹫薇不喜欢露出这种眼神的人,每次看着,都会有想要毁灭的冲动。 躺在卧榻上,懒慵的品着最上等的碧螺春,清瑶问得随意,“什么时候让她接客?她的初夜应该很值钱。” 这么纯净无垢的女子,总是有一种让人忍不住破坏沾污其的冲动。 不了解她们在谈论着些什么,絮芳张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她们。 鹫薇束手而立,久久不语。 清瑶玉手轻托着粉腮,“你犹豫?不是你的风格。” “打了个赌。”鹫薇答道。 “啧。”清瑶一幅我就知道的了然神态,“逢赌必输,真不懂你为什么老是要赌。亏还吃不够?” “我会赢一次,命中注定是有一次会赢。所以想着,会是那一次。”鹫薇答道。 清瑶一付无法理解的表情,“我说你这么相信那个东西的话语,亏你还是得一直吃下去。那这个呢?你要咋办?当米虫养着?” 鹫薇没有理会清瑶,仍是将目光锁定着絮芳,“你会弹琴?” 絮芳点头。 “唱歌?” 点头。 “吟诗?” ………… “会不会与男人共赴巫山云雨?”清瑶来了兴致,掺入来捣乱。 不是自己能够理解的事物,絮芳张着惘然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神态各异的女子。 “哈哈哈哈。”清瑶大笑不止,“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着她被男人压在下面的样子,一定比你的有趣!” 鹫薇看着她的放肆,不得不提醒道,“清瑶,不要忘了谁才是主子。” 清瑶依然是嘴角含着笑,不言不语,玩弄着手中的杯,视线依然是停留在鹫薇的身上。 鹫薇将注意力再次的转回到絮芳的身上,“你,说你的名字。” 絮芳不解。 鹫薇冷冷的说:“没有谁会叫这么的一个名字。来到这里,你不必隐藏,说,你的名字。” 絮芳想了好一会儿,咬了咬嘴唇,看了一下鹫薇冰冷的面色,才慢慢的说道:“芳儿。” 清瑶眸子里精光一闪,“果然……” 鹫薇依然是冷着脸,没有多说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不要……不要难为哥哥。”絮芳伸出手,扯了一下鹫薇的裙摆,眼眸里带着恳求。 清瑶带着观望好戏的心情看着她们。她倒是想要看看一向绝情的鹫薇在知道这个小女孩的身份之后还会不会维持她本来的决定。 鹫薇俯下身,轻挑起絮芳精致的下颚,对上她的视线,面露出一个蛊惑人心的绝艳笑容,“那不是看我的,那是看你哥哥要怎么做。” 人若想要能自主其命,必须先有那个能力。 *** 将酒拿进房间,雾塬目不斜视的向房中走去,端正的脸色与房中弥漫着的春色格格不入,将酒轻轻的放下,隐忍着的语气说着:“客人请慢用。”行了一个礼,然后退了出去。 丝竹乐与调笑声似乎真的是湖凌轩永恒的主题,每一晚都存在的繁杂之音,有时会轰得他的耳膜阵阵的生疼。 将身上曾经穿着的代表荣贵的衣服压置于箱底,穿上湖凌轩统一的侍奉者的衣服,将往常高高束起的发髻散下,只要一条发带将其绑住。从前并不需要低下的头如今总是低着,在这个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的殿楼里,他要做着最不起眼的存在。 卑微行走着的一个侍者,总是不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只需卑微的活在,然后再谈未来。 转过曲折的回廊,湖凌轩的二楼不是一般客人可以进来的地方,二楼的高阁里,是湖凌轩中叫价最高的名伶闺房,她们从不轻易见客。艳名响绝天下的清瑶房门偶尔会点起迎客的花灯,幽幽的绿色之火有种冷清的凄艳,却是很多时候,清瑶总是在房中静睡。 绝美的名伶也总是那么的骄纵,做事随心所致不受拘束。大多的时候清瑶也会拒绝往常相谈甚欢的客人的邀见,而鹫薇似乎早已习惯她的我行我素,竟然也不加以阻挠。 鹫薇的房间入夜后总是不点灯的。湖凌轩中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惯例,一室亮堂中总有一个角落是处身黑暗的。安静的二楼高阁上,鹫薇总喜欢斜倚着栏杆,半吊着眼睛,喝着一壶淡淡的不知是谁酿制的叫做一然思秋的酒,品味着那酒的嘴角,总是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习惯将窗户大大的打开的湖凌轩,晚间时常会有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驱赶湖凌轩那弥漫一室使人沉醉的香。在工作闲暇时间,雾塬总爱倚着窗外,看看那个在夜晚,除了湖凌轩,还会发出璀璨夺目光芒的地方,触目可及,咫尺天涯。 要忘记的过去太多,于是他选择记住。 难得的歇息时间里,他有时会选择闭目沉思。他过去的生命轨迹支线可以说很简单,也可以说很复杂,要找到转捩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看起来很闲?”懒懒的声音传来,只是轻披一件纱衣便走了出来的清瑶完全不介意自己那曲线玲珑的身段在浅青色纱衣的笼罩下若隐若现。 恭顺的低下头,雾塬说得尊敬,“有什么吩咐?” 清瑶妖娆一笑,狡黠在眉目间散开,但是低下头的雾塬并没有看见。“送一桶热水到我的房间,快。”说罢曼妙的身姿一转,脚步轻盈的离开。 服从,是唯一要做的事情。雾塬没有说什么,抬了两桶热水,敲敲花灯并没有点燃的清瑶的房间。 “进来。”有些沙哑的女音透过轻轻掩紧的榆木雕花扉门传来。 雾塬打开门,低着头走进去,并不是很宽落的房间却是奢华到极致,奇珍异宝巧究的摆放与搭配,显示了这间房的主人并不单纯的只是一个在风尘中靠卖笑而生的女子。 室内右边的一隅,琉璃雕花屏风的背后隐约可见一个不小不大的澡池,殿楼的二层却能造出这么的一个精致浴池,这种建筑的方法与风格是雾塬前所未见的。站在浴池里露出身体大半部分的女子此刻发丝散落,水自池内蔓延至发端,幽幽的闪动着微微的光芒。雾塬提着水桶向前走去,越过屏风的阻隔,鹫薇紧闭住双眼毫无防备的样子便清楚的落进了他的眼底。 鹫薇没有张开眼睛,也能感受到属于雾塬的气息,在水桶中因为雾塬的迟疑而在微微晃动的水发出的细微声音,有些钝重,但是却出奇的适合这个时候的好听。 “再不倒,水就真的要凉了。” 没有想到会是她,雾塬有一瞬的失神,提在半空中的水,倾斜着,却怎么也倒不下来。 回过神来的雾塬,也顾不得自己的窘态,忙低下头去,急急的将水倒进池中,水波马上就荡漾开来,一圈圈的向鹫薇的身上蔓延去。鹫薇坐了下来,将发丝理顺向后,然后躺在池边。冷冷的说道:“滚!” 抬起已经空了的水桶,雾塬准备用最快的速度退出去时,忽听到鹫薇的声音悠悠而来,“谁准许你出去了?” 雾塬僵住了身子,她刚刚不是……反复无常的女人! “我……留在这里……要做什么?” “你离开,又是想去做什么?” 雾塬略一皱眉,不懂鹫薇的阻挠是为何,于是答道:“那我留下来又要干什么?” “我背痒。” 闻言,雾塬脸竟然立刻红了起来,他低声咒骂道:“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叫你滚!你没有听见?”传来的鹫薇的声音有了一丝提高。 不知道要退还是要留的雾塬转过身,刚想问到底要怎么样的时候,才发现鹫薇的视线根本不是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不知道何时进来这个地方还是一直都在的清瑶拨开湿漉漉的发丝,朝着雾塬恶作剧般的一笑,“怎么样?我的声音模仿术。” 鹫薇一直在盯着她看,面无表情,“作弄我你很得意?” 清瑶呵呵笑道:“因为我目前很无聊。” “接客。” “我还没有这么无聊!”清瑶又坐了下去,泡在池中,眉目带笑的看着雾塬,“小子,看够了没有?” 面红耳赤的雾塬刷拉一下子便跑了出去。 竟然被戏弄了! “恶趣味。”鹫薇站了起来,拿过衣服披上。“我只叫你去叫人加水,怎么叫他进来?丫头不行?” “就是想要看你出洋相。自己的房间老是不回去好好地呆着,跑来我这里干什么?”清瑶玩弄着自己在水中披散开来的发丝。 鹫薇在穿衣,“别要再干这种事。我不想要跟他有更多的交集。” “哦,”清瑶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不觉得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吗?你若真的是这样子想,一早就不应该答应。” “你知道了多少?” “不比你多。不过,我承认我是比较敏感,你呀,就是坏在心肠太软。还有,死不信命。” 轻轻梳理整齐自己的发丝,鹫薇回首看了清瑶一眼,淡然一笑,“信命,还不如信自己。”说罢优哉游哉的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清瑶看着她出去,也没有说什么,敞开着的窗户,只需轻轻地一瞥,就能见到整个皇城的夜景。入秋的夜里,风里有一丝微凉,是适宜自己的温度,一丝白光划过夜空,坠落在窗边,吸引了清瑶的注意力。 起身,走近。清瑶冷笑。还真是时候。 宿寂的信。 第四章 流畅的琴音赫然停住,间中夹杂着一丝琴弦断裂的声音。 絮芳看着因为来不及躲避断裂的琴弦而被划破的指尖,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琴音太急促。变徵之音没有弹出。你在担心什么?”鹫薇走过来,蹲下身,将断裂的琴弦续上。 将手指放进口中吸允,絮芳没有说话。 手指轻抚琴弦,鹫薇霎时间变得很温柔,“你知道吗?琴是死物。但是你的指尖会泄露你自己的心事,在你浑然不觉的时候,指尖触发琴弦的声音会告知每一个聆听的人你的心里状况。像我们这种风尘女子,这是大忌。琴,只要弹得好听。根本不需要弹出自己的心声,因为坐在你面前的那一个人,永远不会是你想要将琴音托付的人。” 絮芳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话,从前那个教她弹琴的人也会这么温柔笑着,只不过她的告诫是,你要忘记所有去弹属于自己的琴,那么琴音会代替你说出你想要说的话。 而现在,眼前这个美丽女子,用着温柔的笑容平静的语调说出悲伤的话语,散漫的琴音在她的指尖之处流泻而出,却只是单纯的一串音符。絮芳无法从中窥探她的心事。 她的眼神很清澈。每次凝望间,鹫薇都会想起那个人,也有那么一双清澈眼睛的人。也是十二岁,美好的年纪。 将她的手轻轻地从口中扯出,还有淡淡的几丝红残留在指尖处,鹫薇低垂下眼帘,“你知道吗?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有赢过。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会输。你哥哥……我想,那个我会赢的赌局或许是已经出现了,又或许,仍没有定下。” 絮芳很困惑,她无法理解鹫薇的话语。她咬了咬唇,皱着眉头,“我……我其实是无所谓的……只要哥哥开心就行……姐姐,你为什么笑着,还是那么不开心?” 鹫薇眼色倏地一沉,没有说什么。 “这里的姐姐也是,明明是笑着,但是还是,那么不开心。为什么都不开心,还是要笑?”絮芳低下脸,喃喃的说道。 “不开心,不快乐,就不能笑吗?”鹫薇随意的说。 “母……母亲说过的。当一个人不开心的笑着的话,笑容越灿烂,内心就越苦涩。”絮芳看着鹫薇荡漾在嘴角的笑容,却无法在其眼底看到笑意。 “你母亲说得很对。”鹫薇仍然是笑着,“但是,会苦涩的前提是,你得要有心才行。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心,自然不会开心,也就不会苦涩。所以,当第一个男人占有了你的身子的时候,你要记住的是,你从今以后失去的不仅仅是贞洁,还有所谓的心。”说罢鹫薇站了起来,轻挑起絮芳精致的下巴,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收敛了笑容,“有些时候,为了生存,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你大可以舍弃。在我的这个湖凌轩,你的心,是最没有价值的存在。” 絮芳轻轻地颤抖着,紧凑的眉头似乎因为懂得了鹫薇话语中的含义。 鹫薇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说“今天将刚刚的曲子好好地给我练熟,然后,把你的心,给我忘掉。从今天开始,要学会,如何灿烂的笑颜如花!” *** “对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女孩说这些话,你不觉得有点残忍?”清瑶倚着门,对刚从房中走出来的鹫薇说道。 将手放在门沿上,鹫薇面无表情,房间中响起了轻微的琴音,生硬得断断续续,那星零的响起,泄露了絮芳那不定的心神。 “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残忍的不是吗?”鹫薇把脸转向清瑶,“你我活了这么多年,见尽的东西,有过仁慈吗?” 清瑶甜甜一笑,“若是没有,怕你今天,还是那个愤世嫉俗的鹫薇。” “哦。那么,那个仁慈,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鹫薇的眼里透露着深深地冷然,“我不喜欢摇摆不定,我真的不喜欢,这个皇城的腐臭味,熏得我无法忍受!” “快了。有些终结,快要到了。”清瑶手指缠上自己的发丝,在玩弄着,“我也厌倦了老是呆在同一个地方。” “我倒看不出这一点。”垂下放在门沿的手。 “哈哈。”清瑶笑得清脆,“看不看得出是得看你在不在乎。鹫薇呀,跟你在一起,真的是挺快乐的一件事,让我差点忘记了自己向来喜欢独行。今夜,那个人要来,你要让那小子见还是不见?” “你忘记我有个赌局了?” “赌局……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不断地赌,是不是想要证明一些什么?” 鹫薇不语。 “如果我在今天告诉你,以后你的每一个赌局,都注定是输。现在你会跟我走吗?”清瑶难得正了神色。 鹫薇看着她。 “你知道的,你永远都不可能赢了我。”清瑶淡淡的说道,“再给你一千年一万年你还是赢不了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求你那么做不是吗?”鹫薇淡然一笑。 清瑶却是气急败坏,嚷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同化的力量是很可怕的。我向来是不喜欢有人作陪,但是现在,我真的是有点厌倦了孤身的感觉。” 看着眼前的鹫薇,清瑶难得的蹙起了眉于,没有了那些率性随意。 鹫薇看着她眼中的期待,胸口一闷,只咬唇。 “那就赌。赌一局。” “知道结果一定输,你还是要赌?” “注定?”鹫薇不屑一笑,“一日未到赌局终时,谁知道谁是最终的赢家。就算是你清瑶知道的比我多,又待如何?” *** 他认得那些断续的琴音,零散着的几个音符,拼凑出弹奏者的心境,不美好不动听的琴音绝不是属于湖凌轩的绝色名伶的,那清澈无邪的琴音,虽然断续,传到他的耳里,还是能够听得出,是芳儿轻巧拨弄的手指舞动时流露出的音符。 雾塬站在那个房门外,手上端着美酒,房内的是自己一直想要见面的芳儿。他知道有些时候,人就是那么无奈,明明距离是这么的近,却又那么的远。明明是一打开门就能见面,就能问怎么了?就能像往常一样使不开心的妹妹面上流露笑意,但是,此刻只能停步,不能上前。 人生既定的轨迹上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下个月的十五号,自己就能举行成人礼,然后能接过那个大任,本来是一帆风顺的人生,怎么就在此时此刻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 芳儿没有落下一滴泪,他也没有。母亲飞溅的血液划破那一切的金碧辉煌,所有的锦绣美好在顷刻间破碎。 “陛下下旨,絮芳公主天命奇特,献祭于神前为人牲,佑我西陵王朝基业万世不灭。” 原来自己曾经看似拥有的一切,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手中没有拥有实权,只有一个名号的话,就什么都保护不了。 这个世界,还是弱肉强食,只适合强者生存。 他太弱了,被过度的保护着的尊贵之人,连提一把刀保护自己也不会,于是只能抱着芳儿,在漆黑的夜里死命的奔跑,身后不断徘徊着刀光剑影,前路渺茫得黎明好像永远都不会来临。 就像此刻在湖凌轩,这个永远是只为黑夜存在的国度。委身于人下,面对近在咫尺的芳儿,隔着一扇门的阻碍,就是不能见面。 不能相见。 琴音已经停止。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不再断续,流畅优美中带着轻快,弄琴人心境明净,那一首曲子,是自己最喜欢的乐舞云秀,在那个深深庭院中,每一次的起奏,母亲一定起舞,飘逸的云袖散断了月光,微弱柔和,他总在那个时候睡去。 他总在那个时候安心。 芳儿知晓自己在门外吗?芳儿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吗? 不论如何,自己知道。“清瑶的房,酒已经等了很久。这个地方你不应该停留。”鹫薇的声音淡淡传来。 雾塬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去,走廊回转处,鹫薇光着脚丫,散着发,坐在窗沿上,提着一壶酒,目光遥望月夜。 雾塬觉得这一刻很美。这个庸俗的青楼女子,安静的时候,也很美好,淡淡的有着一个人的影子。 鹫薇回首,慵懒的饮着酒,微微的红晕在脸上散开,目光有些许的散乱。“锦衣玉食的生活,究竟好不好?” 雾塬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鹫薇此番话何解。 “只求一醉。却永远不会醉,你还会喝酒吗?”鹫薇又说道。 “酒不醉人人自醉。若你真的要想醉,酒未到唇人先醉。不是吗?”雾塬站得挺直。他不要在她面前低头。 鹫薇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有些时候就是那么有趣,你越求一醉,你就越清醒。“人哪……”她把头转了过去,视线又凝聚在月夜上。 雾塬没有停留,双腿平稳的频率一直向前走动着。手上还端着美酒,他,还有事情要做。 清瑶的房间,高高点起的青色莲花灯在这个华美的阁楼各色的花灯中出奇的夺目,雾塬低下了头,敲敲房门。 清瑶开的门,略施脂粉的脸蛋说不出的娇艳,玉手轻托着腮,看着他邪气一笑。 如果要雾塬选择,他真的愿意对着鹫薇一晚也不想与清瑶相聚多一刻。清瑶这个女子,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是惹不得的。于是他把酒一递,“你要的酒。” “这么着急干什么?对着我这种美人,也不想多看一下?”清瑶笑道,“你知道吗?千金难买我一笑。” “那我还是不要多看,毕竟我没有千金。”说罢转身想要离开。 清瑶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这小子很不给面子。” 雾塬想要将她的手扯开,这个地方还是不宜久留。 清雅却将他拉近,拧过他的脸,看到他脸上的不自在,得意一笑,“我还真的是怀疑自己的容貌了呢!你这小子,还是处男吧。要不要姐姐帮你?” “你你……你你……”雾塬气得说不出话。对着她自己就只有被作弄的份。是在讨厌! 清瑶哈哈大笑,真的很有趣! 雾塬刚要放声大骂的时候,房内传来了一声沉稳的男声,“清瑶呀清瑶,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的存在?那么久的才能见你一面,你倒是好让我等啊。” “大人,莫要这样,连个小孩子的醋也要呷?清瑶我区区一个风尘女子,如何受得起这莫大的恩宠?” 雾塬却在瞬间变了色,那把声音,他认得,是从小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的,除了父亲之外,最亲的人。 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母亲说可以信任的人!雾塬不知道拿来的力量,一把将清瑶推开,大步的跨进房内,清瑶素净的房内左隅,安静的卧在长榻上闭着目的,那刚毅的脸庞,熟悉的神态,雾塬不知怎么的就湿了眼眶。 “舅舅……”雾塬的声音,已经接近暗哑。 *** 她喜欢风吹起的感觉,在这个安静的月夜。 这个时节,往常的时候,有过一场相遇,也有过一场别离。散落于天涯的缘分,那个人,踪迹无可再寻。 不会醉倒的身体,酒也只是一种淡然无味的液体,在口中停留多久,也不会有苦涩,落入腹中再久,也不会醉。 轻摇酒瓶,来回的,听着酒在瓶中摇晃的声音,伴随着风声,湖凌轩的丝竹乐,就这样的被摒弃在外。 “我要走了。”宿寂的气息逼近。 鹫薇看着他,眼神锐利。 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宿寂的手在她脸上流连,“不会喝醉的你,为何要喝?” “你为何要知?”拂开他的手,举起酒壶,又是一大口。然后给了宿寂一个挑衅的眼神。 宿寂嘴角含笑,“你知道是逃不掉的……这种没有实质意义的反抗,你觉得有意义。” “反抗?”把酒壶一扔,“你根本从来没有征服过我,我何须反抗。” 宿寂眸色一变,轻轻地握上鹫薇线条姣好的粉颈,“你的固执总有一天会毁了你。” “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看着她倔强的双眼,宿寂轻叹一口气,“我在乎你,能不能拥有幸福。” “哦,幸福是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宿寂问得温柔。 鹫薇只一讪笑,“想,是没有用的。宿寂,我讨厌不由自主。”讨厌被摆布。 宿寂只是拉起她的长发,手流连在她的项间,“鹫薇,你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一辈子这么的长,此时,怎么可以知道永远?”又喝了一口酒。 “就像你往常那般,赌一局,你赌什么?” 赌……鹫薇一笑,看着宿寂,低眸沉思半晌,然后说道,“泪吧,这是我没有的东西,就赌,我永远不会流泪。” 第五章 月光清幽,殿楼冷寂,偌大皇宫的一隅,夜深的凉亭里,一女子,白衣黑发,安静独坐。 “你是在夜里能够看得更远,知道得更多,还是怎么样?偏要约这个时间会面?”安静的在身后出现的男子,气息沉静,一如既往。 女子回首,淡雅素净的脸庞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美丽,细长的丹凤美目暗中藏有睿智的光芒。“宿寂,好久不见。” 宿寂坐下,石桌上有已经温热了的酒,醇香在这里弥漫,他轻倒一杯,在鼻端轻嗅,但没有喝。“什么时候喜欢喝的酒?跟她一样。” “酒能使人安心,不过对于我们,只是自我欺骗的一种手段。摆在这里,也是循例的一种迎客方式。”女子浅浅一笑,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将其向地上一洒。 “祭奠谁?”宿寂放下酒杯,问道。 “陵妃陵樱。” 闻言,宿寂也将酒杯向地上一洒,“雨凝,你这回倒也沉得住气,都不出手?” 雨凝轻挑嘴角,“我不出手,他们怎么能活着出去?” “你一个失宠的妃子也会有如此能耐?”杯子请放在桌子上,晚间微凉的风吹动着两人的发。千条万缕,好像纠缠着世间的命运。 “能耐不是看你失宠还是得宠,你我入世已多时,这个道理我以为你已经一早明白。”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都救了他们,为什么不顺便救了那个人。”宿寂眸间一沉。 “因为那会左右天命。”雨凝答得平静。“鹫薇一直不肯驯服。” “她会驯服,就不是鹫薇。” “宿寂,这么久不见之后。你的执念,愈发加深,不是件好事。”雨凝暗示道。 宿寂狂傲一笑,“雨凝,你看到了什么?你怕我会堕天?” “不!”雨凝的回答简短而又干脆,“我不怕你这一点,我所担心的是,你入世太深,不能抽身。” “譬如呢?”宿寂问道。 雨凝伸手一指,向着宿寂的心房,“你的这里,现在正在为鹫薇跳动着,那种剧烈的情感,他们称之为,心。” “心,”宿寂沉吟着,“心吗?我也会有这种东西?” 雨凝沉默着,没有说话。 宿寂竟笑了起来,“这是心?我以为,只是我的私欲……” 他们静默着,竟然不再说话。 星月下沉,半晌东风而过。 雨凝伸出手,迎风舒展,“那些轨迹,像风一般,于我而言,只能感受,永远不能捕捉。” “时候到了?” “西陵,这个王朝的气数是否已尽,得看四年后,储君是否仍然活着。再繁盛的皇朝也难逃倾颓的命运,这些年来你的闯荡,此皇宫外的世道,又是何样?” “你若是想知道,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我得保持自身的清醒,这冷宫凄清的生活,倒是能让我封闭视听,沉定心神。” “那为何多番邀约鹫薇?” “多年旧识,总不可能不闻不问。”雨凝站了起来,走出凉亭,抬头观天,“我是真的担心。” “没有心的你,何来担心?”宿寂说道。 双手环胸,雨凝柔柔一笑,“宿寂,你还一样,老爱与我抬杠。此番前来,还是有另外一个目的吧。” “我知道瞒不过你,你的双眼,总是能看透世间的一切,那么可否告知我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宿寂起身,走近雨凝。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权。人的欲望,是永远不可能满足的。” *** 西陵朝天启二十五年,太子成人礼前一个月,祭司献祭于天,祈求神谕。 西陵传统,国君须为天子,被天承认的国君之子才能成为下一个国君。成人礼前的祭祀,是为向天的询问。 历来的隆重的祭祀仪式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没有一个太子没有被天承认过。但是这一次的祭祀,向来波平如镜的神谕之湖却涌动不安,无风起浪的湖面露出的是一个银狐的影子,九条尾巴簌簌跳动,不祥之大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九尾银狐,伴随在国君身侧,灭国之志。 朝上轰动。受宠的陵妃出身于世家大族,家中世代肩负保卫西陵的大任,她平顺的一生本来应无波澜,却在此刻,处于尴尬的境地。 她的生死,关系着家族的存亡。受宠一下变得失宠,太子与长公主,遭遇冷禁。 国师献言,“天道示警,必有解救方法,絮芳公主天命奇特,献祭于神前为人牲,佑我西陵王朝基业万世不灭。” 陵妃不从,被斩杀于宫殿中,絮芳长公主被捕,献祭于神,太子出逃,下落不明。 “听起来,一切都合理正常。”宿寂说道。 “这世界或许有偶然,但更多时候存在的是必然。”雨凝轻抚弄手指,“九尾银狐,只是一个借口。” “动荡的话,根基再稳健,也难逃倾颓。”宿寂接道。“所以,四年的时候养精畜锐,你为他养的兵?” “我的插手,只不过是还陵妃的一个人情。死者已矣,生者可及,不逆天命,又有何不可?” “这个国度,还有仁慈存在吗?还值得你们这么做。”宿寂觉得有点可笑。 “繁盛是必经,颓败是结束,也是必经。但是只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始终还是有仁慈存在。你怎么就开始了怀疑?” “因为当日,我不是怀疑的那位,也没有赌过。一向以来,我不怀疑,也不相信。” “那么现在这番又是为何?” “因为外出游历的是我不是你,看尽繁华盛世面下一切的是我,也不是你。” 闻言,雨凝大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我选择的隐身之处,确实明智?” “这里墙瓦太高,这个天子端坐庙堂,从人民的声音无法直接到达他的耳目那时起,覆灭便是既定的结局,所谓万世不灭,听来真的可笑。”宿寂环视四周的高墙,有感而发。 雨凝看着他的神色,“看来,你是笃定的信着你所认为的一切。” 听到此番说话,宿寂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打量了雨凝一会后,才说,“也不全是,唯独是你,我总是不确定,你说你,这么多年来,只守着这个皇宫细小的一角,明知那人已是决意不见,你到底有没有深陷,有没有爱过?” 微弱晨光渐露,启明星已经开始隐退,一夜就这么样的过去。 “爱吗?……”雨凝踱步,缓慢走进凉亭中,晚上温热着的酒,此刻已凉,拎起一壶,仰头一饮而尽,逗留在口中的液体,淡然而无味。 宿寂看她的目光看得深沉。 雨凝叹息一声,缓缓的,那么的沉重,“既无心,何来爱。” *** “宿寂的信,说的是什么?”鹫薇问道。 清瑶手指一反,浅青色的信纸燃烧了起来,“与我们一样的结论,你觉得你这次会赢是不是?他会杀了他,绝对,是吗?” “没有绝对的事。” “没有?”清瑶打开窗户,明亮的阳光洒落了进来,光亮刺目,“这次你绝对会输!” “你为什么这么气急败坏?”鹫薇喝一口茶,淡然自若,相对于清瑶的着急。 看着她的淡定,清瑶跺了一下脚,好一会儿后,又再平静下来,有些无奈的说道,“你真是死心眼儿。” “过奖。” 猛的在鹫薇的身边坐下,清瑶很严肃,“薇呀,你真的都没有怀疑过?” “怀疑会改变结果吗?如果不,怀疑来干什么?” 看着她平静得叫人无法猜透的脸,清瑶也就认了命,“好吧,我就认命,陪你玩到底。” “哦,我该感谢你吗?”递给清瑶一杯茶,“今晚,你见客不?” ***房门被急促打开,雾塬冲了进来,一夜未睡的双眼眼眶微微深陷,脸上却是兴奋莫名。 絮芳在沉稳的安睡着,没有被雾塬的举动吵醒。 雾塬在床边坐下,晃了晃熟睡中絮芳的手臂,语调了有止不住的兴奋,“芳儿,芳儿,快起床,哥哥有事告诉你!!” 在睡梦中被吵醒,絮芳揉揉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咕哝道:“哥哥……怎么啦?” 雾塬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了心绪,然后说道:“你知道吗?我……我……我昨天遇到舅舅了!” “舅舅?!”絮芳瞪大了眼睛。 “嗯。”雾塬的双眼含着泪,神色难掩的激动,“他说他以为你死了,我失踪了,一直很担心。谁料……谁料可以在这里遇上……” “真的吗?哥哥,你没有骗我?我们可以去外公那里吗?”絮芳因为大喜,激动得落下了眼泪。 雾塬连连点头,“当然!舅舅说,再等几天,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再来接我们回去。我们是母亲,也是他们家的血脉,再怎么样,也会保我们安全的!……我们只需要忍耐一阵子……就一切都会好的了!”他用手抵住眼眶,泪水经已滑落,“哥哥没用,但是,总算是可以保住你的清白。芳儿,对不起……我……” 絮芳扑进雾塬的怀中,紧紧地抱着雾塬,什么都没有说,娇小的身躯却是在不断的抖动着。 “真是动人的一幕呢。”稍微有些冷然的声音响起,鹫薇倚着房门,看着房内这让她觉得有些可笑的一幕。 雾塬快速地将自己脸上的泪痕抹干,不想在鹫薇面前这么不堪,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愿意在这个女人的面前低头。“你来干什么!” “听说这是我的妓院。”鹫薇觉得有趣,什么时候她的行动也不能自由了? “我们还会在这里耽搁几天,欠你多少,将来一一归还,你可放心了?”雾塬大声说道。 “将来?”鹫薇不屑一顾,“以你目前的状况来和我谈将来?你不觉得有点痴人说梦?” “舅舅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失言过!”雾塬说得笃定,铿锵有力。 鹫薇收敛了笑容,正了神色,“你怎么就这么确信?” 雾塬觉得她的问题很可笑,“怎么就这么确信?!如果我连我自己的亲人都不可以相信,我还可以信谁?难不成是你?!” 闻言,鹫薇愕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亲人吗……亲人……” “你不需要担心,反正,我欠你什么,我都会还给你,绝对!”后面的两个字,被狠狠的加强了语气。“绝对,哼。”看着他还没有看清楚事实的脸,那肯定的神态,鹫薇本想冷笑处之,但一想到那些以后,又觉得,还是算了吧,何必跟他计较太多,“对于未来,还是不要太过抱有期望。” *** 月夜,也是。无风,此刻。 堕落一地的尸体,清瑶发丝凌乱,淡青色的纱衣,怵目惊心的沾着大片的血迹。 “你迟钝了。”鹫薇站在阁楼,看着凌乱一片的后院,冷冷的说道。 清瑶皱眉,不满意清瑶的揶揄,“我只是仁慈了一点。他还真狠!派出的都是精锐。恰好是我们在,若不,这个妓院,绝无一人生还!” “不要给自己找藉口了。”鹫薇不放过这个难得的揶揄她的机会。 清瑶不爽,“难不成你要我毫无顾忌的大开杀戒?你还要你的湖凌轩不?” “这番说来,我该感谢你?”轻嗅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鹫薇嘴角荡然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真狠,亲外甥,都不放过。” “他若在乎,就不会仍到这里,有些时候有些人就是喜欢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忽略,自欺欺人,忽略现实,是不是真的会过得比较快乐。”清瑶也有些不解。 如果我连我自己的亲人都不可以相信,我还可以信谁?难不成是你? 这句话,忽然在鹫薇的耳边响起。雾塬的肯定,在她的面前出现。 十四岁的少年,那么的倔强。如果发觉,自己身边连最亲的人都不能相信,又会如何? 他会顷刻崩溃,还是会咬紧牙关继续在坚持下去? 你不需要担心,反正,我欠你什么,我都会还给你,绝对! 绝对,绝对! 她讨厌听到那些所谓的绝对! 鹫薇握紧了手,看着皇宫的方向,微微带着笑意的脸,在夜色中荡然开来。 绝对吗?我倒要看看。所谓绝对,是否存在。 第六章 阳光明媚的一天,将连日来积聚在这个阴暗小房内的湿气全部驱赶,在墙上又划下一划,第二十九天。 来到这里,第二十九天。 这些天来的平复,在得到舅舅承诺时的那些激动,都已经平息。只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过程却这么缓慢,等待,好像是没有止境的。 每一夜还是重复着那些低下侍仆的工作,不过这些天来,清瑶没有对自己进行过任何的骚扰,鹫薇那个女人,也没有见过面。 明晚,就是约定的那一夜,与鹫薇的那个赌局,还会有效吗? 雾塬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许的不安。 他不知道前路会是怎么样,也不知道离开这里是不是真的能在舅舅的保护下活下去。有过很多人给过他承诺,有些承诺很美好,但是他知道,现实就是现实。所谓承诺,一日没有兑现,也只不过是空口的大话。 所以他一直不觉得,这间小小的妓院,能够有能力真正的护他与絮芳两年的安全。虽然,他很确定清瑶与鹫薇,并不是普通的风尘女子。但是区区两人,要和一个国家作对,也太勉强了一点。 握紧了手,雾塬咬着唇,那么,离开这里之后,自己要做的又是什么?不可能白白的浪费两年光阴,什么都不做的话,即使两年之后,有千万大军在手,自己还只是一个草包,什么都不会的话,多么好的机会,都会葬送。 可是,又有谁呢?又有谁能指导自己?从前的生命中,皇宫里一直有优秀的老师,但是父皇,似乎总是不愿意自己与帝王方面的知识有过多的接触。于是,简单的生活造就了现在的无能。 “怎么样的,才能变得强大?”雾塬说着。忽地想起了那一夜,与宿寂的对话。 你想要变强,靠的是鹫薇,想要变得更强的话,就得,远离鹫薇。 鹫薇?为什么宿寂的语气这么笃定?鹫薇她有什么才能能使宿寂对自己说出这么的一番话? 室外的阳光绚灿一地,正午下的庭院一切璀璨得明媚,室内与之相比,还是有些许的阴郁。 其实站起来,走出去,不过几步之遥,迎接他的世界却又会不一样。看似通敞的大道上却总让他觉得会有阴影暗缩在角落里。 还有一关,他得跨过。 *** “你都如何处理那些尸体?”艳阳高照的时候,清瑶总爱泡在浴池中,而她总不爱看见,坐在窗边沐浴在阳光下的鹫薇一脸惬意。 “来自何方,便就送往何处。”鹫薇答道。 “他倒还是忍得住,这么多天来,都没有什么行动。你说,他是不是犹豫?” “会犹豫,就不是他。若是不想下手,当初就不会派人来。”鹫薇倒还是希望,他会忍得住,不出手。但是这,等同于不可能。 这个男人,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过这几天的按兵不动,兴许还是有了一丝犹豫。 “不过我还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会选在明晚,跟小子定下那一个赌局?”清瑶在水池里又冒出个头来。 伸手托住粉腮,鹫薇在灿烂阳光中闭上眼睛,“原因吗?因为,今天得是了结。他的耐性已经被耗尽。如果秘密的从武力方面无法解决的话,那么就只有从律法方面下手。但是湖凌轩毕竟不是一件普通的妓院。我们多年经营延伸在这个朝廷的脉络也很强大,如果他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是不可能敢贸然出手。正所谓师出有名不是吗?” “你倒是说了一大堆,但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就知道明晚是关键?” “直觉。” “直觉?”好烂的理由,清瑶觉得。 “嗯,只是我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暗杀,或是逮捕。”虽然不确定,但是鹫薇的语气仍然十分轻松。 所以清瑶觉得有趣,“看你这样子,你早就做好了准备是不是?明晚又有一场好戏看?”天知道日复一日的与男人调情卖笑,她清瑶有多寂寞。 然而并非是她想象中那般,鹫薇是这么答道,“没有。” “没有……”清瑶掏掏耳朵,怀疑出现幻听。 她不是向来喜欢做好万全之策的么? “嗯……”趴在窗台上,鹫薇闭上了眼睛,享受阳光的抚摸,“一到入秋,整个人就会不自觉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于是什么都懒得想。” “额……”清瑶答不上话,鹫薇近来有些古怪。 莫不成与那小子有关?正欲问话 “安啦。”鹫薇挥挥手,“我只是想知道那小子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有怎么样的选择。其余的事,以后再算。” 亲人的背叛,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 他此刻的情形是,差不多陷入绝望的人生中出现了一线并不是曙光的曙光。 当一切在他的面前揭露,他是会崩溃,还是会站起来? 看待一个人的成长,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尤其是他。 *** 白天的湖凌轩是一座寂静的殿楼,这个像是只为黑夜而活的国度,每一个白天,一切都像陷入睡眠之中,安静的大楼中,细微的连呼吸声在你认真聆听的时候也听不到。 高高的阁楼上,鹫薇抱着清瑶酣眠沉沉,秋天微凉的风,轻快而入,在她们的身边流连。 带着微笑的两人,好像是沉睡在美梦之中,唇边轻挂着的甜美,让人不忍打扰。 雾塬站在床边很久,一直凝视,伸出想要唤醒的手,踌躇了好久,终究没有落下。想要跟鹫薇谈一些事,却发现了此番美景,好像有些进退两难。 清瑶轻翻了一个身,抱着鹫薇柔弱的躯体,头深埋在她胸前,不一会儿,似乎感觉到此房间里的气息不寻常,半睁开了眼,朦胧的视线中见到一张迟疑着的青涩的青年的脸,坏坏一笑,“呀,你呀,要不要一起睡?我的床很大。” “你……”伸出的手握成拳头,雾塬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女子,怎么的就是喜欢挑逗? 清瑶的举动弄醒了鹫薇,她一坐而起,张开眼睛,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才大概明白了现在的状况,于是说道,“有事?” “可否……单独说说。”有清瑶在的地方,他就不自在。 “用得着这么麻烦?”清瑶伸伸懒腰,向后一倒,“你们慢聊,我睡了。” 鹫薇习惯性的揉揉眼睛,声音还是有一些含糊不清,“你说吧。” 雾塬不习惯鹫薇在自己面前这么的不设防备,一下子愣住了,平时在身上流露出来的强势,在这平常的动作中消失不见,看着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他比较喜欢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才算是女子。 但是当鹫薇将发丝轻挽耳后,再次张开眉目的时候,那个强势得有点盛气凌人的女子,又再回来了。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鹫薇问得直接。 雾塬却不说话,他来找她,只是为了心中无法排解的怪异感。 鹫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明天晚上,会有答案的。” “你说那个赌局吗?”雾塬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虽然我不打算再在这里留下去,但是我还是不会输的。” “其实输赢并不是重要的事。”鹫薇接过话道,“有时候你赢了,却还是个输家。” 雾塬不喜欢她的自以为是,看起来什么都懂的一样,映衬着自己那么的可笑。“不要老是说着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你就不可以直接点?说话总是像打哑谜。” “只是你心不够平静和气。”鹫薇觉得他有点可笑,“你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都有一种通病,一遇到不是自己想要遇见的事,就会因为无法理解觉得焦急,却从来不会想着是自身的问题,只会埋怨别人。若是你一直抱有这种想法,就只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子。”说罢起身,小心翼翼的越过睡眠中的清瑶,下床,披衣。 她的话语简单直接有力,教雾塬无法反驳。三步之遥的距离,雾塬却觉得鹫薇于他,好像仍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你不是一直相信你的舅舅的吗?怎么现在却又怀疑起来了呢?”走到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鹫薇一饮而尽,又再问道。 “我没有怀疑!”雾塬强调道。他一直不怀疑,却只是想不通心中一直洋溢着的那种怪异感,好像总是有些细节,他一直忽略了。 鹫薇背对着他,冷冷一笑,“你呀,太年轻了。”对于人心,总是看不透。 这样的少年,在这样的世间,这样的心境,能否存在?倒是个值得赌的赌局。不过鹫薇现在没有赌的兴致。 面对着已经成熟的她,自己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年轻。不知道为什么,雾塬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不应该距离那么的遥远的。 他,应该与她…… “我会长大的!”雾塬忽然说道,“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一定,到时候,你所说的一切,我也会能轻易地去了解。”他说这句话,缓慢,又沉稳,清晰,又沉重。 鹫薇讶异,回首,看到雾塬板着脸,表情认真,不知怎么的就想一笑,“年轻真好。” “对呀,年轻真好……”睡眠中的清瑶梦呓了一声,在这个时候。“我都老了……” 两人一愣,随即雾塬一脸羞赧。 西斜的夕阳,暗黄的光线从全开的窗户照射进来,鹫薇笑着的脸被染上一层淡泊的秋色,那些不知名的花儿幽寂的馨香随风在弥漫。 很多年以后,雾塬的梦中,时常会出现这么的一幕,夕阳下微笑着的鹫薇,那些许慵懒萦绕的妖娆脸庞,像被渲染了的秋色,永远不会老去。 *** 这一夜,难得的,湖凌轩没有响起丝竹乐。 夕阳落下的那一刻,花灯点燃,开启的大门,迎来的不是平时的寻芳客。 杀意四溢的皇城禁卫军,走进了这个只存在醉生梦死的温柔乡,刀光剑影晃过那一霎,飞溅的血液代表了几条年轻生命的结束。 鲜艳的红,蔓延了开来,在红木地板上,在生冷刀背上。 那近乎疯狂的四处乱砍的刀,被一阵诡异的风制止住,一向只站在高阁上向下俯视的湖凌轩老板——鹫薇在风停的时候出现在禁卫军的面前,精致修饰过的妆容,说不出的美艳,撩人心魂的挂着一抹轻轻浅浅的笑。 场上没有惊呼,湖凌轩的一众人等,都很平静。那些刀光剑影,于他们而言,与轻轻拂过心间的微风无异。 不惧生死。 其实有些时候,死亡,并不可怕。若是在那些荒唐的世上生存,还倒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禁卫军什么时候有了胡乱杀人的权利。”鹫薇轻问。 为首的禁卫军首领站了出来,摊开一张羊皮纸,“接线报,湖凌轩发现有狐类出没,我怀疑你们私自饲养狐狸。” “这是死罪?”淡淡血腥味开始飘散,尽是甜美,死的人没有不甘,但是她答应他们的事却没有做到。 首领看着鹫薇的从容不迫,不禁有些怪异,“本不是,但是前番时间,国师已经公告天下,为保我朝基业,将不能接近狐类,你们湖凌轩的行为,可以说是意图灭国!” 意图灭国?好一条大罪!鹫薇笑意更深,“但是大人,你可有证据证明小女子的这个殿楼真有狐类的存在?” “有与否,待我派人进去,一搜便知!”说罢下令,“去!” 形式上的探寻,鹫薇早知他们的这番到来,必定是有准备,她冷眼笑看,看尽这些人可笑的丑态。 未倾,一小队禁卫军拖着一头白色小狐狸从偏厅走了出来,神色自然,“报告大人!有发现!” “好!”首领大喝一声,“罪人有何话说。” 看看倒在地上的尸体,鹫薇对还活着的人使了个眼色,不能好生,也尽给个安死吧。 见鹫薇忽视自己,首领拔刀想要再砍杀人以示己威,未料到鹫薇先说了话,“大人,话说在前,每一条冤死的亡魂在血刃仇人之前,都不会落到地府去,你的刀,可要自量。” 此话说得极轻,分量却又极重,高举着的刀,迟迟没有落下。 鹫薇也没打算多耗,“大人,即使证据找到,未经审判定罪,我也不能被确认为罪人,不是吗?” “还想狡辩!”首领将刀往鹫薇一指。 鹫薇仍是笑着,“这里是小女子经营的湖凌轩,出什么事都应该由小女子负责,小女子愿意跟随大人离去静候发落,不知大人可否高抬贵手,留给湖凌轩暂时的平静?等罪定下,该受何处罚,自当任凭处置。” 为首的首领可能也觉得这个地方诡异,而上面给予的命令也只是将鹫薇这个女主人带走。首领也顺便买了这个人情,下令禁卫军将鹫薇捆绑后,便也就扬长而去。 他们刚离去不久,雾塬便就急急的从阁楼上跑了下来,顾不上楼里的狼籍,想要向门外跑去,却猛地被人一扯。 清瑶不费吹灰之力扯着雾塬的衣领,神态悠游,“小子,这么急着,要去哪里?”雾塬挣扎着,不懂清瑶的淡定为何,“她出事了,你不去帮?”他知道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也一定是因自己而起,怎么可以再让人因为自己枉送生命? “啧,小儿不知事,就凭你,能干什么?”清瑶将他往里面一甩,衣袖一带,厚重的大门顷刻关上,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你……”这般的力度,这般的女子,雾塬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恐惧。“你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清瑶示意在场的人清理现场,“放你出去你能怎么样?” “我可以向舅舅求救!他一定能救出她!”雾塬急忙说。 “哦!”清瑶恍然大悟,但马上又恢复不羁的神态,“找你舅舅是不是?不必了。明天晚上,他自然会出现。” 第七章 第七章 空气中传来皮肤撕裂的声音,幽幽明火照耀的沉默死牢内。 二更天的寒气从铁窗外侵入,入秋的夜里,月光将空气照得冷凝,光线微弱的照射进牢房,随着长长鞭子晃动而光影错乱。 鹫薇咬着唇,面带森然骇人的微笑,眼神冷然,仿佛对密集的散落在身上的鞭子毫不为意,那撕裂肌肤的声音,传入在场的人的耳里,和着鹫薇平静到极致的神色,总叫人一阵莫名的心寒。 逼供了四个时辰,妆容精致的艳丽女子,此刻已是发髻凌乱,体无完肤,那非寻常人能承受的各种酷刑,连使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呻吟一声也没有。 她嘴角那清清冷冷的笑,好像在笑着他们这群男子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深不可测的双眼,清明的张开着,那一种超然,更是叫他们觉得莫名的害怕。 鞭打停了下来,狱卒握着鞭子的手在颤抖,他吞了一口唾沫,“你……你都没有感觉的吗?” “若你的身体被弄成这样,你会没有感觉吗?”鹫薇答道,声音却是云淡风轻。 “她不是人!”狱卒将鞭子一扔,得出了这个结论。 “呵呵。”鹫薇对于狱卒的慌乱,似乎觉得可笑。不过她的笑意在听到微弱的脚步声的时候,便消失。 鹫薇来到这里,第一次的,神色认真了起来,盯着不远处的门。 开启了的门,踏进的是一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眉目间的严谨与威严,鹫薇认得出,湖凌轩的常客,只钟情于清瑶的镇廷将军,当今国舅,陵辉。 终于来了呢。鹫薇心想。 环视牢房一圈,面色死白的竟然是一向惯于用刑的狱卒们,而那个看起来已经遭遇一番非人折磨的鹫薇,仍然从容不迫的神色自若。陵辉当下明白此女子非寻常人。于是手一挥,示意四下退去。 狱卒得令,早已巴不得逃离这个有着鹫薇的空间,不待陵辉说话,便灰溜溜的逃走了。 陵辉双手环胸,站在鹫薇的身前,冷冷的眼神注视着鹫薇清明的眼睛,仿佛想透过它,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清瑶曾说过,众多的恩客之中,唯独喜欢大人你,知道大人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此番话,落在今日,确实不假。”未等他先说话,鹫薇便开口。“大人的令只说捉拿我一个,是否是因为怜惜清瑶?你知道,鹫薇我并没有灭你兵卒的能耐。” “我与清瑶相处多时,难道我不知道清瑶的利害?”陵辉说道,并不打算与鹫薇转弯抹角,“但是那人,是得死的!” “得死?鹫薇愚昧,但是当朝太子的生死命运,似乎不该由你区区一个护国将军来决定吧!” 陵辉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谋事在人。” “哦,大人,切不可忘记,成事在天。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我倒是看漏了眼,想不到你这小女子有如此能耐。”陵辉说着,但是神情没有懊恼,“这么厉害的嘴,和清瑶不分上下。” 鹫薇不言,无声的打量着陵辉刚毅的脸。 “若你答应与清瑶不插手此事,我大可放你们一条生路。西陵气数已尽,这个太子不要也罢。”陵辉换了另一种手段。 “气数已尽?鹫薇夜观天象,此朝仍可维系百年,大人此言差矣。”鹫薇正了神色,“大人可记得,你是他的亲舅舅?” “我从没有忘记。”陵辉答得坦荡。 “大人,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鹫薇亏劝。雾塬那肯定的神色在她眼前掠过,在这个本来就不仁慈的世上,至少不要夺走他唯一的确定。 陵辉忽地一笑,“鹫薇,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女子,谁料也还是妇人之仁。你说到现在这步,我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吗?”陵辉一笑,倏地伸手捏上鹫薇优美的下颚,“你信不信你若再废话,我会捏碎你的下巴?” “大人的周身,的确充满杀气。”鹫薇竟然也临危不乱,依然从容自若,“鹫薇来得这里,自然也不惧生死。但是大人,可否回答鹫薇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认为西陵气数已尽?” “他……根本不是当国君的料!”陵辉答道,神色掠过一抹痛楚,“他与樱一样,都太善良,这个世度,总是不适合这种人生存。与其……倒不如……我亲手了结。” 这样复杂的感情,是鹫薇不懂的,对于她来说,情感中只有简单而又直接的爱和恨。爱是有清瑶作伴的那种感觉,恨是厌恶宿寂疯狂占有的举动。但是陵辉眸间隐隐呈现的情绪复杂,却教鹫薇难以理解,于是只得放软语气,“大人,一个人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你此番结论,是否下得过早?” “十六岁的年纪,你说这般的他,下月若接任国君,又将是何样?” “命若如此,也只能这样。”鹫薇低敛下眼眸。却觉讽刺,不信命的自己,居然在此刻,要着另一个人,信命。 此情景,此回答,她虽是先知,却不愿亲临。 “哼!”不料陵辉竟是倨傲一笑,“命若如此?就算当真是注定,我也要逆天而行,那又如何!” 看眼前的男子眉目间的坚定,已经是下定了主意要如何前进。 已到死局。鹫薇知道。 伴随着陵辉的笑声,鹫薇知道,将要零落一地的,是雾塬的绝对。 *** “清瑶小姐,已将那丫头带到安全的地方。” “很好,那么你们,从现在起,立刻离开湖凌轩。没有接收到我们呼唤的信息,不要回来。”清瑶说道。 “是。”说罢那人退了出去。 料理完一个,清瑶视线转至自己的床边,忍不住就是一笑。 “你这个变态女人!放开我!”被五花大绑扔在床上的雾塬急红了脸,对着坐在不远处嗑着瓜子一脸悠闲自得的清瑶大吼大叫,“放开我。” “年轻人!你的礼仪到哪里去啦?对着淑女大吼大叫,不礼貌呀。”清瑶坏坏的笑着,月已半下,看着一晚将过,鹫薇应该熬得住吧。 “她要是有什么事,你会心安?”雾塬不敢相信,“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有说过她是我的朋友吗?”清瑶眨了眨眼睛,“不要妄自猜测我跟她的关系,远不止如此简单。你这小孩子是不明白的了!” “你!!!……你这个女人!真的不可理喻!”雾塬一个鲤鱼打挺,终于坐了起来,气喘吁吁的,“呼……” “你这么急干吗?”清瑶完全不能理解,“顶多就是被鞭打一顿,死不了的。”末了想一下,“额……皮开肉绽……这倒我没见过呢!” 听着她的叙述,雾塬已经无法忍受,“你这个女人怎么……就像是没心一样!” 这话吸引了清瑶的兴致,她露出一个开心的赞赏表情对着雾塬竖起大拇指,“呀呀,小子小看不得,竟然能看出我清瑶是没有心的。” 雾塬已经不想理会对于他来说像疯子一样的清瑶,又一次下了床,向着门外冲去。当然,循例的给清瑶的芊芊玉手给勾住,毫不费力的往后一甩,准确无误的又一次跌在床上。 雾塬气结,就那样的躺在床上,已经放弃了只能成为清瑶娱乐的逃跑,对着她,打不过,说不服,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看出雾塬的担心,清瑶倒也正了神色,“安心,她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 “我不应该来这里。”雾塬忽地出了声。“我……真应该……”今日连累的不止是鹫薇,还有那无辜死掉的几条冤魂,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生存在世的权利,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 “没有所谓应该不应该,已成定局,何必自寻烦恼?”清瑶打了个呵欠。 但是雾塬似乎是沉沦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果一早去找的是舅舅,那么……”听闻此言,清瑶冷笑他的天真,“那么现在你已经死翘翘了。” “你说什么!”雾塬怒号,“你这可恶的女人!那是我的舅舅!” “是你舅舅又怎么样?” “我舅舅怎么会害我!”雾塬怒视她。“他是我的亲人。” “哼!”清瑶也盯着他,“听闻要杀死你妹的那个是你的父亲。” 雾塬一窒,目光透露着怀疑,“你……” “湖凌轩搜集情报能力天下第一,你的底子,早已被我们摸清。”清瑶也不想在装,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西陵雾塬,我说你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雾塬没有说话,他用一种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清瑶。 “若你舅舅真的在乎你们的生死,当初出事,为何不施手相救?既然担心,为何还有心情来湖凌轩寻芳?你在这里一直无事,为何在遇见你舅舅之后,鹫薇便就被捕!” 雾塬非蠢人,当下知道清瑶话里隐含着何种推测,但是他却不相信,“不可能!” “你可以拒绝,我从不强迫你相信。”清瑶眸间闪过一丝鄙夷,“但是请你不要再愚蠢地想要凭你不切实际的方法救鹫薇。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你至今,仍是活在她的保护下!” *** 今夜的湖凌轩,仍是一座死城。三两下点着的灯光,映照着少年惨白的容颜。 厚重的大门,没有打开。雾塬祈求这个晚上,它要是紧闭着。千万不要打开。 坐在他不远处的清瑶一脸无聊的在拨弄着烛光,光线被她弄得时暗时明。断续着紧张了雾塬的心境。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子!”雾塬实在无法忍受。 “但是我很无聊。”清瑶强调。 仿佛有人在回应,清瑶此话刚说完,湖凌轩的大门被打开。接着,陵辉在摇曳的烛光中踏步进来,气息沉稳,神态轻松自若,仿佛在赴一个情人的邀约。 不见鹫薇,清瑶说道,“大人,你将我家主人呢?” 看了一眼一脸笑意的清瑶,又看了看仍是被五花大绑着的雾塬,陵辉笑了笑,“淘气的清瑶,可知有些事情是做不得?” 清瑶惊讶的眨着眼睛,“大人此话,莫非清瑶做了错事?” “哼!迟点和你算!”说罢将头转向雾塬,刚毅的脸立刻变得冷漠无情,“等我结束一些事先。” “舅舅……”雾塬红着眼眶,想告诉自己眼前出现的一切,皆是幻觉,“不是真的,告诉我!” 清瑶未等陵辉回答,就抢着说,“大人,我家主人呢?” “死了。”答得干脆。 雾塬咬紧了唇,看着这个让自己感觉那么陌生的亲人,除父皇外最高大的存在。 “大人,你确定她是死了?”清瑶的脸,还是笑颜如花,“我杀了很多次,她还是好好活着。” 陵辉不耐,“我部下还没有弱到连一个女子也解决不了!” 未料一把清脆的女音响起,“大人还真的是应该多多训练你的部下,太弱了。” 陵辉回首一看,浑身是伤的鹫薇站在门外,狰狞的疤痕布满了全身,血肉绽放,面部表情却与身体极不符合的轻松。 “你……”陵辉一惊,三百人巡视的监狱,他精锐的十名部下,竟然也困不住这个受伤已深的女子? “哇!”清瑶惊呼了起来,“我说薇呀,你这算不算活着?” “你说呢?”说罢将注意力转移到陵辉的身上,看了看雾塬,鹫薇思量一会,还是说道,“大人,我再问你一次,最后一次,你收不收手?” 随即剑光欺近,鹫薇凝眉,青色身影一闪,清瑶站在鹫薇身前,双指将陵辉的大剑紧紧缠住,微微上吊着的双眸,毫无表情的脸洋溢着杀气凌厉,“大人,她,只有我,能杀!” 第八章 陵辉觉得自己老了,头一回切切实实的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连一个妓女也无法制服。 清瑶是那样的狠,他忽然想起以前时日里面清瑶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帖服,那眉目带笑的含情,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梦。 谁料到寻常妓院里面一个半点朱唇万客尝的风尘女子,会有如此的本领? 根本不需用武器,只是飞舞着的云袖轻轻带过,就能将自己那把杀敌无数的御赐宝剑凌厉的攻击,轻巧化去。以柔克刚,克得绝情。 陵辉皱眉,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有过怯色的镇廷将军,此刻知道,自己在面对一场不可能战胜的局。 清瑶不带笑的脸,其实是有另外一番风情的,只是自己并不常见。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逢场作戏,所谓恩情,譬如朝露。 陵辉不认输。大喝的一声,运足了劲,硬生生的向着清瑶眉心刺去。 清瑶知道此招兵行险着,飞舞的云袖竟然飘然而起,缠住陵辉的厚重大剑,往下一拉,就着力势,身子向前一迎,没有对陵辉露出的百般破绽进行任何的攻击,只是让那剑,直刺中自己的右胸。 陵辉惊愕。 雾塬不解。 鹫薇笑看。 清瑶伸手握住陵辉厚重的紧握着剑的大手,勾起一个妖艳的笑,“大人,小女子有幸一直得你眷顾,这份恩情,此刻全做归还。”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身为镇廷将军的陵辉,对于湖凌轩在当朝伸展势力,确实是给予了不少帮助。没有陵辉等的那些权贵,也没有今天的湖凌轩。 “婊子,并不总是无情。”清瑶仍是笑着,手掌向着陵辉一拍,剑旋即抽离出身体,伴随着那冷冽寒光抽离的,还有清瑶飞溅的,鲜红的血液。 “不想活了?”鹫薇揶揄。 清瑶不甚为意,“死不了的。” 陵辉看着自己相随多年的宝剑,从来没有想到会真的刺在清瑶的身上,不沾任何血液的剑锋,让他有种错觉,他并没有刺伤清瑶。可是抬头一看,那青色的轻缦罗纱上开始蔓延的鲜红,刺目非常。 他确是做了。刺了清瑶的同时,也便就输了。 鹫薇微笑,清瑶不像自己,遇上的,总是赢。 陵辉把剑一挥,任凭相随自己多年的剑坠地。他神色自若,背手而立,霸气非凡,昂然的头颅,说着:“我输了。” 赢得漂亮。 鹫薇向雾塬走进,已经破损不堪的身子,看得雾塬一阵心惊,她俯下身,为他松绑。 他看见她的血,一滴滴的滴在自己的身上,蔓延在衣物上。冷的。 她为他流的血。 只是为了一个赌局吗? 重获得自由的手,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刻扶上她的躯体,力度轻柔,不敢大力的触碰,怕打扰了那些可恶的伤口。 她的人,像她的血一样冷。 “……自当任凭处置……”忽地听到那把熟悉的声音,曾经的保护者,此刻的背叛者。 人生何处不悲凉! 鹫薇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没有绝对。”声音还是冷冷的。 向他递来的手,闪着寒光。他不想接。 一把极好的匕首。 陵辉依然是挺立着,看着面前眉目带笑的清瑶,些许苍白的脸色,依然那么的妖艳。“止血去吧。你我已两不相欠。” “还有事情没有解决。”对于胸前的流血汩汩,清瑶本不想理会,但又想着一直流淌总归是吓人,于是巧手轻点穴道。 雾塬走近陵辉,他没有逃避自己的目光。陵辉的手轻拍上雾塬的头,往日的慈爱又再呈现,“塬儿,你长大了。但是,仍然不够。” 鹫薇将匕首放在湖凌轩花厅离雾塬三步之遥的大理石桌子上,然后上楼,清瑶尾随。她们不担心,陵辉的剑,已经不会再被握上。 “我只想知道。”雾塬红着眼眶,但是没有流泪。没有。 “西陵有多长岁数,陵家就有多长。世家大族,你知道是怎么样的吗?对于我们来说,那个守卫西陵的责任,是双刃剑。你因它而生,也因它而亡。我的三个哥哥,你的另外三个舅舅。死在西陵的旗帜下。” “那是忠!” “愚忠!”陵辉说得平静。“樱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之所以入宫,是你父王一直怀疑我家的不忠。你的母妃,是人质。十四岁的年纪,已被选入宫中,樱的天真,是不适合在宫里生存的。若不是月纭,你们兴许不会活到今天。樱总是天真,父亲也总是怜惜她。不让她知道关于家族的一切,我们多年来护国有功,功……高盖主。恰在此时,你以太子的身份出生……”陵辉叹了一口气,“总归是樱的孩子,总归是善良。你是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的。你以为你父王对你的母妃的宠爱是怜惜?以为是你和芳儿远离宫中权力斗争是怜惜?你这样的人,若是脱离庇荫,在那样的宫殿里,会生存得下去吗?你这样的人,即使坐上帝位,也只不过是另外一些人操纵的傀儡。” “我会改变的!” “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陵辉额上青筋暴现,“你登基之日,便是我族灭亡之时。我族在朝中树敌太多,内在的乱臣,外族的蛮夷,总都盼着我们一死。外戚干政,便是最好的刀!你绝对无法抵御那些风风雨雨,本来就不擅权术谋弄的你,根本成为不了我族的依靠!……与其……与其让你死在我们之后,别人的手中,受尽屈辱,还不如,我亲手了结。快一些的话,你会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紧握的手,莫名的开始震动。“塬儿,舅舅没有退路了。” 雾塬倒退一步,不敢相信。 “不是我先挑起的。那个九尾银狐的影像,出现并不是无端。舅舅知道你前路一定多舛。舅舅是等不到那一天。” 轻柔脚步声响起。鹫薇与清瑶已经处理好伤口,换过衣,走了下楼。 “西陵,气数已尽。”陵辉说道,缓慢而坚定。“但是,你仍可赌一局。” 鹫薇站在了雾塬的身后,那轻微的呼吸声,教雾塬莫名的感到安全。 清瑶是走到陵辉身后,看着那好像总是昂然站立的男子,柔若无骨的手,攀上了他宽厚的肩膀。 “赌什么?”雾塬询问。 “今日,你我俩人,只能存活一个。”陵辉不带任何感情的说出这句话。 雾塬当下一惊,下意识想要后退,鹫薇却在此刻。按住了他的肩头。 不给他任何的退路。 匕首的寒光在雾塬面前掠过。他怒号:“不!这太愚蠢。” 陵辉摇头,“所以我说,你,难以成才!你忘记我是那个前番想要杀你的人!” “舅舅!不必这样子!两年以后,你再等两年!等我有了兵,有了实权!……我……我会改变这个局面的!” “我说过我等不到!樱已死。你却还活着!本来我是想要用你与芳儿诡异的死亡为籍口,兴兵侵袭皇城,以清君侧为由,给陛下以示警,或是改朝换代,保我陵家。但是现在,我杀不了你。”陵辉忽然又一笑,“前几夜,想要以刺客将你铲除,以为事情简单,谁晓得这间湖凌轩,竟有此能耐!”看了看鹫薇,那妖娆的眉目巧妙地将犀利掩盖,他这会输了先着,也就认了,“我以为我能亲身将你杀死……真的……到底是你的亲舅舅,看着你长大,见不得你死在别人的手里,也……也下不了手……我输了……” “大人,”清瑶双手环住陵辉的腰身,头埋在他坚实的背上,“湖凌轩承诺了西陵雾塬四年。” 陵辉一愣,马上望向鹫薇。 鹫薇从雾塬的身后走出来,站在他身旁,“我说过西陵气数未尽。” “气数未尽……哈哈哈……”陵辉忽地大笑起来。“可惜我……只得活到今晚了!” “舅舅!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雾塬冲上前去,双手搭上陵辉的肩,目光坚定。“我是男子汉,说得出,做得到!” 陵辉看着这个亲外甥,有着自己妹妹的影子,却又有着自己本应效忠却难掩怨恨的男人的骨血。一时怔忡,竟也无言以对。 鹫薇的声音响起,“陵将军,必须,死。” “你!”雾塬回头看这个表情冷漠得让人心寒的女子,她妖娆红唇透露出话语冰冷刺骨。 “我与你一个月前定下的赌局,赌你今夜,是否会杀死,踏进湖凌轩的那一位客人,今夜,只有一位。”鹫薇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仿佛遥遥夜空传来的声音,飘渺而动听,却断绝了雾塬的路。 妹妹的清白,舅舅的生命。 雾塬陡地觉得愤怒,拿起桌上的匕首,向着鹫薇就是一刺,狠狠地。“为什么都是在逼我!” 包扎好的肌肤又再撕裂开来。 雾塬回过神,紧握住肌肤的手,被浸染上鲜艳的红。他缩回了自己的手,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鹫薇,那匕首,插在她的肩上,早已经体无完肤的肩上。 鹫薇把匕首出,双目紧锁雾塬,“看,其实很简单,就像刚才那样,只需一插,直向心房,什么都结束了,就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雾塬咬牙,不简单!那人是自己的舅舅! “塬儿。”陵辉开了口,“我是得死的。有我在的陵家,对于陛下来说,总是心头的一根刺,刺得他终日惶惶不可心安。我死了,他或许会看在樱与陵家多年立的功的份上,放过我们一条生路。那么你的两年,父亲他们等得下去。但是我,是等不了你长大了。我是得死的!若是你想要活着。只要你活着的一天,我的任何反抗,都会是外戚干政的刀,为你密谋的位。”顿了顿,好半晌,才又说道,“好歹你与芳儿活了下来。就像我与樱,还活着一样。真好。只有一人的话,真的是活不下去。” 雾塬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开始疼哭,泪,又再肆无忌惮的滑落。 真窝囊!他在心里咒骂! 鹫薇一直冷眼旁观。这是赌局,所以,她不能出手。 陵辉握上一直静候在他腰间的,温软的手,叹了一口气。“清瑶,欠你一个人情。最后再帮我一下。” “大人,”清瑶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没有往日的嬉笑悠游,“如你所愿。” 这话听得雾塬心一惊。抬起头时,那自小以来一直仰望的伟岸身躯顷刻倒下,跪在自己的面前,下意识伸出手,马上接住了那具尚余余温的身躯,冲击力使得他跌坐在地上,可是不能接受的一幕却已教他说不了话。 又一个亲人离去。母亲,月纭,舅舅。 哭声陡地嘶哑了起来,却在半晌隐忍了下去。只余默泪轻淌。 雾塬抽泣着,紧紧的抱着舅舅。不再活着的舅舅。 “你插手了。”鹫薇看着清瑶,“我的赌局,你插了手。” 清瑶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对着鹫薇打马虎,她紧绷着的神情,咬紧的牙关,“你不记得了,我说过的,此后,你的每一个赌局,皆是输!” 两人对视凝望,不说话。 雾塬抱着陵辉开始冷却的尸体,也不流泪。 直至启明星开始呈现,带着雾水的清晨第一阵风吹进湖凌轩。 鹫薇扯下与清瑶胶着多时的视线,蹲了下去,看着雾塬。 “天亮了。” 雾塬不说话。 “我得送他走。”鹫薇搭上他死死交缠着,围绕着的双手。“有些事情,得要做的。” 雾塬看着她,眼神倔强,带着愤怒。 “他死了。你还活着。”鹫薇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还活着。西陵雾塬。” 不再是小子的称呼,此刻,她唤他,西陵雾塬。 雾塬笑了一下。再深深的抱了一下陵辉。尔后放开手,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挺直着胸膛,向着楼梯,一步一步向着阁楼走去。 不回头。 第九章 西陵朝天启二十五年,当朝国舅,禁卫军统领镇廷将军陵辉因陵妃陵樱死忙,不堪丧妹之痛,抑郁成疾,终在一月后随妹仙逝。消息一出,举国哀恸。 西陵桓帝因陵辉一生护国有功,且感念其与妹妹感情深厚,敕令将其追封为安国公。又因陵家一门忠烈,四子皆为国捐躯,不忍再要陵家承受失去亲人之痛,于是赐恩予陵家,镇守西陵之责免去,陵家一门把持多年的军权重回桓帝手中。 陵家从此退出西陵朝上。 太子失踪已逾一月,帝位之嗣不可一日空缺,朝臣多次进谏后,桓帝压抑失子之痛,将二王子西陵雾珖封为太子。 高墙筑就的宫殿金碧辉煌依旧,墙内每一个人都沉醉在盛世繁华的美酒之中。每一个属于西陵的夜晚,皇城的灯火华美璀璨,却照不亮这个国度的黑夜。 时日继续向前运转。 *** 舅舅的死,是自己真切的成人礼。 一夜之后的雾塬,退去了所有的稚气。拉着年幼的妹妹,站在那在动土修建的安国公陵遥远处,深深地鞠一个躬。 祭奠了所有的从前。 絮芳看着眼前已经不大一样的哥哥,从没来由的感觉到前途的遥远与苍茫。 雾塬拉着絮芳的手,沉默地,一直走。从墓陵到湖凌轩。 心境却是从没有过的清醒。总算是从一个甜美迷人却充满杀机的梦中醒了过来,只是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了。 但是总还是有一些事情来得及的。总是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了。 絮芳依然是怯怯的,思量好久,才敢说道:“哥哥,那么我们,今后,何去何从?” 雾塬看着絮芳,柔美的脸。舅舅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起来。 好歹你与芳儿活了下来。就像我与樱,还活着一样。真好。只有一人的话,真的是活不下去。 蹲了下来,伸手抚上絮芳的脸。 还有妹妹,还有妹妹在身边。并非一无所有。那么从今之后,他要做絮芳的依靠,舅舅想要给母亲而无法给予的东西,他会给絮芳。 他会变强,他会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在今天之前,他的人生一直重复着的是失去。但是在今天之后,不会再失去了。 他在心里狠狠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命令,从今之后,只许得到,只许拥有。 “哥哥?”絮芳明白,他们的依靠,舅舅已经不在。她看着面前熟悉的哥哥,觉得又有一些不一样。 好像一下子完成了少年到青年的蜕变。不再是暧昧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但是絮芳是不懂得的。“我们,以后要在湖凌轩生存下去。”雾塬说道,“给哥哥两年的时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那座宫殿的事情,从今天起,我们要将它深深地埋在记忆里。” 絮芳像是懂得了,“芳儿什么都不怕,只要哥哥在身边的话。” 他们相视一笑。雾塬背起妹妹,唱着母亲经常在哄他们入眠时唱着的歌,一步一步的向着湖凌轩走去。 从天明走到天亮,又从天亮走到天黑。 湖凌轩的华灯,在西陵的夜晚,总是那样的嚣张,那样的璀璨。 远远地见到了两个人的身影。雪白的丝绸霓裙,淡青的轻罗纱衣,像是两朵绝美出尘的花,那样的停留在湖凌轩的大门前,华美璀璨花灯下。 艳丽的笑脸,明媚得倒成了一道风景。 台阶前,雾塬停下了步子,抬着头。 今天,是最后一次的仰视。 “回来了?”清瑶说道。 鹫薇笑得好温柔。只是不知这温柔,是真,还是假? “是的。”雾塬答道,然后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台阶,目光坚定。 饶是对着清瑶,竟也不再退缩。 鹫薇手一拍,湖凌轩的大门顷刻打了开来。 永恒的丝竹乐立刻传了出来。雾塬踏步而进。波澜不惊。 醉生梦死。好一个甜美的寻欢地。 背上的妹妹在酣酣而眠,呼吸沉稳。 能够迷乱众生的湖凌轩中,那些带笑的寻芳客,沉沦在温柔乡中。他每一次的路过,就目睹每一幕的不堪。 越往里走,越清醒。 踏上高阁往下看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从没有感受到的清醒。 忽地一笑了。 这个繁华的盛世好比湖凌轩。 他是唯一的,清醒者。 唯一的。 *** “你的伤。还要紧吗?” 正午的时分,后院的凉亭上,鹫薇本是百无聊赖的在拨弄琴弦,三三两声,曲不成形。 于是闭上了目,正当养神时,忽地听到了这么一句, 张开眼睛,雾塬站在面前,正视着自己,头一回的没有逃避。 鹫薇笑了一下,手指在琴弦上拨弄,视线紧随着他,没有说话。 雾塬向前走进,进入凉亭中,他站着,她坐着。第一次的,是他在俯视她。“你的伤,还要紧吗?”他重复了一遍。 “你是关心,还是另有所图?”鹫薇问道。 雾塬一窒,但马上又说道,“两者皆有之。” “哦。说来听听。”“你还记得我们的赌局吗?”雾塬问道。 果然,鹫薇站了起来,看着他。青涩的少年,已然与前些时日有所不同,本来清澈的双眼,现在暗自涌动着一种欲望,鹫薇看得出来。 没有谁可以预计到一个人的未来会有多大的可能,饶是她鹫薇,也难以定测。更何况,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本来就注定是不平凡的人。 她愿意他会杀了陵辉,因为人皆自私,但是他没有。即使陵辉想要致他于死地,他仍是当他是舅舅。她以为他会在经此一事之后变得颓废,但是他也没有,他竟是站了起来,面对着自己。 甚至还敢向自己索求。 雾塬不懂揣测人心,他不知道鹫薇平静的表面下是怎么样的心境,但他现在没有路可退。“我必须变强。那夜,我问……宿寂,他说,我若要变强,得靠你。你可记得……” “我记得。”鹫薇忽地开了口,“我的每一个赌局,我都记得。我的每一个承诺,我都会完成。答应了你的,自当全力以赴。”说罢,转过了身。 她有一种表情是不想要在人前展示的。 紧凑着的双眉,轻咬着的唇,背对着雾塬,是不想让雾塬看到自己的犹豫。 她会是最适合雾塬的人,她会是雾塬最好的老师,雾塬应该要学习的,必须要学习的,她都懂。而这个世上,绝不可能能再找出一个比自己更高明的老师,对于雾塬来说。 但是,她是不应该教他的。他与她本来站在的位置就不同。会这样的相遇,皆是因为宿寂的恶作剧。而这次,宿寂竟然告诉他,自己可以令他变强? 他是未来的君主,她可是命里注定要来将他毁掉。而现在他要自己当他的老师? 培育一个她将毁掉的君主?有点可笑,却是宿寂的主意。 宿寂的这番话,是一个暗示,放在他的身上,转达到她这处。 试探我吗?鹫薇恨恨的想着。 命若如此…… 她忽然想起了那夜,自己对陵辉说的那番话,从不信命的自己,竟然也会劝告着别人去信命。 她是不肯顺服的鹫薇!凭什么总是要顺着那所谓的天意? 想到这里,忽然大步走出凉亭外,烈日当空的正午,秋日的天空,澄清无云。 有着谁,在上面观看,看着世上的一切,是否,循序渐进。 逆命者,必遭天谴。鹫薇的耳边响起了这么一句冰冷的,带着威严的话语。 我,偏不信命。 她冷笑一下,然后回头,看着在原地等待自己答复,眉目里显示已经下定决心的雾塬。 “你有四年的时间去学习你本应该学习的一切。”鹫薇说道。 她也有四年的时间去想一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做。虽然眼前的少年看起来还没有一丝君王的风范。 赌一局吧,她还是那样惯性的想着。 因为,四年的时间,不长不短,但已足够一个人改变。 ***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会答应的。” 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是清瑶懒懒的躺在床上,吊着眼睛看着自己。 鹫薇只是耸了耸肩,没说什么便爬上了床,把头埋在清瑶的肩里。 “诶……”清瑶也感无奈,“来这人间一趟,偏偏感染了这陋习。要有人抱着,才能睡得着,薇呀薇,你变了。” “这世上,有着谁不会变呢?”鹫薇不觉有何不妥。她喜欢拥抱的感觉,能心安。 “但是你不怕?”清瑶手环她腰,“不怕那宿命?” “无论你怕还是不怕,它始终都是会来的。当初我拒绝他进楼的时候,你又阻挠,现在我循着步子前进,你又担忧?我会自作多情的认为,清瑶你是舍不得我吧?” 清瑶沉默,没有说话。她只是盯着鹫薇看,那妖艳的眉目里隐藏着很多很多说不清道不白。 所以鹫薇没有再笑。她知晓清瑶的心事,只是轻柔的摸着她的头发,“如果,我还是改不了那个属于我的命运,你会帮我的吧?” 清瑶只是笑了笑。“薇,有时候,你的温柔,是一种冰冷的残忍。” 因为她无法拒绝,无法拒绝关于鹫薇的任何温声细语的请求 第十章 西陵天启朝二十八年,春。 春雨贵如油。 丝丝细线在世间飘落,密密麻麻在空中交织。春天的皇城,总好像的挂着一层纱,隔着雨帘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切。 梅雨的时节,不会停歇的细雨微微,湿润了古老的青石板小路。千年的古都之城,每一年都会历经这么的一场漫漫春雨。不大不小的雨点,轻柔飘落如雪,冬与春之间的交接。 恰是清晨时分,犹有细雨飘落。云霭层层遮住日光,一天的开始并不明亮,行走或是干活,颇有不便。 不过寻常百姓是不会理会这些的。为着生计奔波的星斗小民,无论是白天黑夜,风雨晴好,皆是一样。活是始终得干的。担心不便的,只是那些衣食无忧的贵人。 所以,皇城的清晨,千百年来,总是会随着第一声鸡鸣,凝聚起了生气。 木板车快活的拉着满满新鲜的蔬菜在墨绿石板道上行走,拉车人边走边吆喝着让道,声音好不快活。一天之计在于晨,精力活力都是必须的。 车轱辘碾过一滩水洼溅起泥花点点,雪白的丝裙恰好在旁边,拉车人当下一惊,谁料丝裙在泥花溅上前一刻已经轻灵的飘荡开去。 拉车人魂惊未定,那泥花要是溅上,这一个月的活怕是白干了。不过闪避得这么灵巧,到底何许人也?拉车人抬头一看。 美人? 白色的轻纱掩面,只露出狭长清亮的美目,单是一看,已摄人心魂。 如此美人在清晨竟然独自一个行走?拉车人当下不免担心。“姑娘,虽说天已亮,但是这城内人流复杂,你一个人,不怕会有危险?” “有劳小哥担心。”美人点头致意,“我在等人,不会有事,小哥有活要赶,还是不便久留吧?” 听得出美人言下之意,拉车人马上辩解,“姑娘,我是正经人,只是担心,若你等人,不如我与你相伴?这里还很昏暗……” 匆匆脚步声响起,拉车人忽觉身后有人接近。 “鹫薇……”清朗的男音传来,带点急促。 拉车人回头,一个翩翩青年抱着油纸伞向着他这个方向跑来。微微细雨飘落的街道上,他没有撑伞,黑发上有密密一层的雨珠。 待他走近,才觉眼前此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虽说穿着与自己一样质地的粗衣,却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气度,总归是不同的人。见他走近,在美人身边停下。看着二人,这么般配,竟觉有点赏心悦目。 原来已是名花有主。不过想来也是,这样的女子,又岂是自己这种平凡人可痴想的? 自讨没趣。 青年有些不解的看着两人,“怎么了?我只是回了湖凌轩一趟。发生什么事了吗?” 湖凌轩?拉车人即使没有见识,也懂得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这么脱俗的一个女子,想不到,当下摇头,不免可惜。 “小哥,我要等的人已经来了。你可放心走了?”鹫薇轻问。 拉车人憨憨一笑,再看了一下鹫薇,驱赶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拉起了满满的一车菜,吆喝声又起,在墨绿石板上颠簸着,一直向前。 “……所以我才不想出来……”鹫薇忽然说道。这张妖娆的皮相,总是为自己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那勾魂撩人的眉目妖娆,即使是以轻纱掩盖,也存在着无法说出的动人。鹫薇轻叹一声,拨弄乱了整齐的刘海,好让它掩盖自己的眼眸。 不想再有所谓“艳遇”。 青年看着她动作这般不优雅,却也可爱,因为不常见,倒也有趣,于是扑哧一笑。 鹫薇动作停顿,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青年,不来由的心里有点怨怼,“西陵雾塬,你找死?”真不该让他与清瑶相处太多,沾惹了她的脾性,爱看她笑话。 三年来的相处,早已了解鹫薇的雾塬没有了当初的青涩不懂应付,“好生羡慕,我也想随街有人搭讪。” 鹫薇冷哼一声,懒得与他计较太多,话都没说,便已启步起行。 “诶!”雾塬叫了一声,打开伞,追了上去。 两人并排而走。 天色渐已明亮。行人匆匆而过,市集开始热闹起来。 “只有一把伞?” “清瑶死活不肯多给。等下再买一把不?” “清瑶……回去再修理她。” 身边人渐多了起来,细雨朦胧中,小贩与行人络绎。即使是早春的气温略微低下,路上人为生计奔波的热情也不会冷却。 “这是最底层。”鹫薇忽然说话道,“这个国家的小民,大多数来说,都是这么开展一天的。” 雾塬举着伞,走在鹫薇的身边,与她步调一致,凝神静听。 鹫薇,他的老师,现在,在教导他,应该,必须学习的一切。 “无论多么庞大的国家,多么繁荣的盛世,创造者都不是那些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而是这些默默众生。他们生活也许卑微,却是供养着你们大多数。”鹫薇在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声音带着一些冷然,话却细致极软,详尽易懂。 “一个皇朝若想盛世太平,鼎盛繁荣,必须靠他们。” “各司其职。”雾塬插话。 鹫薇忽地一笑,看了一眼雾塬,“各司其职?只是空想。这些在这里的营营众生,其中不乏能出入将相者,但是绝大的命运都是,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奔波一生。因为现在的世度是,出身,注定命运。帝王之资,即便是万里挑一,民间也不乏这些人才,但若真的揭竿而起,只会落得反贼这一名号。” “成王败寇。”雾塬沉吟而道。 “即便是你,贵为太子至尊,帝位若非传让,巧取谋夺,也是篡位。即使史书赞誉,公道也自在人心。” “为什么必须要是传让才能合法?难不成有能者不能居之?”雾塬不懂。 “天下人都认为是对的东西,为什么你偏要去怀疑?莫不你认为篡位是对的?”鹫薇笑问。她喜欢这样子的刁难他一下。 但是听她说,是无法教他理解一些事。很多时候知识的获得并不是靠传授,而是靠引导再思考。 雾塬一下语窒,细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并无过错,“如你所说,若真为国,管制之职,治理之位,不应是有能者而居之?” “诚然,但是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不是帝王,你并没有拥有权力。到当你拥有,你就会不想让出你手中的权利。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雾塬却找不到话语反驳,纠眉思量,没有再跟鹫薇说话。 鹫薇却不甚为意,“你觉得矛盾?” 雾塬点头,怎么说,都像对,却又怎么想,都像错。 “要怎么样才能使,被统治的人帖服,甘愿听你的一切?”鹫薇忽而说道。“帝王之学,莫不过于此。” 鹫薇停了下来,在市集的中央。 天已放亮。微微细雨仍然没有停歇。晨早已经醒来开始一天生活的民众们,在这市集上流离穿梭。农耕的民族即使重农抑商,繁荣盛世也总物资发达,流通交换是必要,因此商业即使打压也盛行。 纺织品,农产品,锻冶陶制……皇城的市集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的。贩卖的人,采购的人,是这市集的主角。 而他们俩,即使是站在市集的中央,也只不过是对于这个市集来说可有可无的过客。 闲人而已。 雾塬霎那懂得了鹫薇的意思。 “也许有人会怀疑,也会有人觉得不合理。凭什么有些人注定生来端坐庙堂,凭什么他们就得汲汲营生,但是那些怨恨或怀疑,总会被一理由消散,你知道是什么?”鹫薇问。 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很重要。 如同每一次的教导,她起的端,他结的局,一个循环,周而复始。每天的一个结束,都印证着他的一个成长。 他的身上带着自己的心血,自己的希望。 雾塬已经知晓鹫薇的用意,“天命所在。”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悉心教导,鹫薇觉得很欣慰。这个少年,正在急促成长着。 “可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天,却又笃信天命所在,你知道为什么吗?”鹫薇又轻声说。而雾塬没有说话,他在等候鹫薇的教导,“这是因为有人借天之名。” “借天之名,用于……愚弄民众?”雾塬反问。 鹫薇的眼睛一亮,她知晓雾塬已经明了,于是又说道。“帝王术下包括领导,谋略,管理,识别用人,合纵连横之说,各种要术的前提,我认为是操纵术。操纵一个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操纵其思想,操纵其思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假借别人的手段。你明白吗?” 雾塬思索了好一会,才说,“你是想要告诉我,我也是被操纵的人的其中一位?” “所谓天命,假借天子之口,传以世人,安守本分。民者生之为民,君者必须为君。本不合理,但若为世人接受,怀疑者便成为贼。破坏纲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这便是统治的先要。” 雨,微微的,更弱了。 站在雾塬面前,白纱轻掩面容,刘海掩盖眉目的女子,忽然令他感到一阵恐惧。 她太清醒了,在这营营众生中,这般清醒,倒显得有些可怕。 他已经长高,也已经可以对她俯视,却觉得,这个女子,还是站在高峦之巅。 要想与她并肩而立,还得,狠狠地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