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大叔等等我》 第一章 倚云阁 南宋淳熙年间,天下好似一片热闹繁华之象。 夜幕徐徐降临,白日的喧嚣渐渐弥散,偶见几行人形色匆匆的来往于寂静的街道,只留下或沉重或轻快的阵阵脚步声。 月儿悄悄的爬上枝头,隐在浮云后。风儿吹动起小巷间的片片落叶,发出“簌簌”声,欢快的飘起,在空中曼妙的飞舞,又寂寥的落下。 高大挺拔的暗青色身躯形单影只的行走于这一片萧肃中,步伐缓慢,神情淡漠。许久,身影停下,自嘲的摇了摇头,似犹豫了一番,轻叹一声又迈出步子向前走去。 蜀中,倚云阁,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素手撩起卷帘,一抹甜笑瞬间绽放又无声的隐去,如花,如梦,清甜醉人。 倚云阁,倚云阁,阁如其名,如依傍在飘渺的云朵边的仙居,美轮美奂。镂空精致的旋梯,高大有三层楼的金色柱子分别雕饰着百鸟朝凤、百花争艳、百川归海和百兽率舞,黄花梨的桌椅通体用上好的暗红锦缎包裹,配以金色流苏和轻纱。脚下的红木地板上平整的铺上图案巧夺天工的的西域地毯。 原本喧闹的大堂此刻更是座无虚席。附庸风雅的公子谈论着诗词歌赋,财大气粗的商人则堆起虚伪的笑脸推杯换盏,达官贵人们却是大多低调的隐在了雅间看不清面目。 大堂角落,一个暗青色的身影与气氛似乎格格不入,面色淡然的走过去坐下。他看着倚云阁中的极尽奢华,一直皱着的眉,身旁的黑色锦袍男子在他耳边偶尔说着什么。 陈醉的脸隐在影子中,嘴角微微上翘,静静的站在巨幅的幕布后面,清澈的双眼默默的注视着大堂。远远瞥见角落里那抹暗青,停下眼光,暗暗打量,清冷脱俗的他不属于这里,高傲出尘,如淤泥中的荷花,便心生几分好奇。 许久,陈醉转头,只见眼前人一身水蓝色华服伴以粉色薄纱,眸若秋水之动人,唇若春花之娇媚,眉目如画,气度雍容,不禁流露出欣赏赞叹之色。 “先生还是这么有把握。”天籁般的声音从花瓣般的口中悠悠的讲出。 说话的美人凝视着陈醉的侧脸,依旧是那身泛白的淡青色布袍,单薄的身体勉强撑起宽大的袍子,探究的眼神掠过陈醉细挺的鼻,小巧的唇,最后落在湖水般澄清的眼上。 陈醉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许久,抬眼,对着眼前人微笑不语。 美人优雅的转过身,微微前倾,红润的嘴唇慢慢接近陈醉的耳边,呵气如兰,似呢喃又似呓语,“若今日果真轰动,先生也登台献艺一番,如何?”说毕,他娇笑着扭头离开。陈醉没有回头,只感到耳边一阵温热依然缭绕着,酥酥麻麻的撩动自己的心。 待那美人走远,陈醉若无其事的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便放心的深吸一口气,吐出。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温热的,陈醉知道自己定然是脸红了。灰暗中,陈醉的手指如葱白般光滑柔嫩。 锣声“硄——”,声音不大不小,不多时,倚云阁里的喧嚣声渐渐淡了下去。大堂中人们大多已经安然坐好,偶尔传出细小的窃窃私语声。 站在幕布另一侧,此时正对着的一群人,一致的朝陈醉的方向看,还有人比划着什么。陈醉此时已恢复淡然的神色,向台下望去,继而对着一众期盼的眼光点点头。紧张的,惶恐的,兴奋地,郑重的,直到寻到那一目安然的眼神,陈醉的心才算平稳许多。 云锣声开始缓慢而有节奏的传来。卷帘掀起,千亦迈着步子缓缓走出,美眸似含着情又似带着幽怨的看着台下。 轻灵的丝竹之声悠悠的弹起,千亦眼波流转间,已是袅娜的走到台中央。水蓝色的身影修长纤细,抬起素手,神态悠然中透出妩媚,娇艳欲滴的红唇轻轻的开启,天籁之声如在山林中的潺潺的流水般淌进人们心中。 “半窗幽梦微茫, 歌罢钱塘, 赋罢高唐。” 千亦轻轻的吟诵,水蓝色水袖在空中肆意飘舞,悠扬轻灵的歌声伴着流动的舞姿,似流水潺潺,似白云飘渺,似晚霞绚丽。淡淡的白雾萦绕在千亦身边,流光溢彩的千亦化作精灵腰肢灵动眼神清净如晨曦。 “风动罗帏, 爽入疏棂, 月照纱窗。” 台上粉红桃花瓣旋转着飘落,人们竞相抬头只见片片粉红的花瓣飞舞着娇媚的身子纷纷落在自己肩上,一时妖娆无限。 倚云阁内,台上台下,粉红花雨自天而降,眼花缭乱,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雅间的达官贵人也被这无尽的阵阵花雨感染,走到大堂中,沉浸在迤逦的情景之中。 不知多久,那花雨似已落尽,只剩台上的片片花瓣如粉蝶般飞舞在那一抹水蓝色的女子周围,伴着她翩然灵巧,化作神女,不忍离去。 “缥渺见梨花淡妆, 依稀闻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千亦神色凄楚的斜躺在厚厚的花瓣铺成的毯子上,微微颤抖,香汗淋漓。人们痴痴的望着那落尽的繁花朵朵,望着置身在花海中的千亦,眼神久久不肯离去,沉醉其中。 倚云阁中一时异常安静。 片刻,掌声雷动,人们纷纷起身向台前拥去。暗青色的身影站起身,轻咳一声,说道,“曲子虽然旖旎,这填词之人倒还有些才华,也算不虚此行。”黑色锦袍男子哈哈大笑,“把你这大忙人弄来还真是不易。若是今日没有些看头,我可要担大罪名了。” 暗青色男子不语,起身要走。黑衣男子将他拉住,说道,“不想见见作词之人?”已经抬腿的身子顿了顿,犹豫一下,道,“不见也罢。” 幕布后,陈醉观察着倚云阁内热烈的气氛,一直攥紧的拳头缓缓放开,欣喜之色跃在脸上,白净的脸因为喜悦而微微粉红。 “先生,先生——”清脆如铃的女声大喊道,陈醉回过身,见香巧小步向她跑来微微喘着气,小脸通红的说,“先生,你真是让我好找啊。”香巧略带责怪的说道:“先生跑到这里躲清闲,却不知后台已经开了锅。” 陈醉见香巧面带焦急之色,想来后台此时怕是真的已经乱成一团,“我跟你去看看。” 说毕,便跟随香巧向后台走去。“千亦姑娘死活是谁也不见。”香巧一边走一边对陈醉说,“那些大老爷都等在那边要见她呢。这可怎么办好?” 所以班主就让你来找我,劝劝千亦出来应酬一下,陈醉心中暗想,我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能耐。想到卢班主终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此时也不好躲在一边什么也不做。 “你去找锦娘,她可比我中用。”陈醉对香巧道。香巧恍然大悟,说道,“爹爹真是老糊涂了,只知让我来寻你,却不知找锦姑娘。” 说罢,扭头跑开了。陈醉看着香巧跑出去的身影,摇摇头,苦笑。 喧闹之声渐渐清晰,陈醉不免皱眉,似乎闻到了那酒肉如林的酸臭味道,忍不住驻足。正在陈醉犹豫之时,一只娇手将她拉了去。 陈醉心中一惊,扭头正要开口,嘴巴就被捂住了,那人声如林中黄莺,说道,“先生也想勉强我吗?” 陈醉正色一看,眼前不是别人,正是那千娇百媚的千亦。 陈醉回过神,无奈的看着他,说道,“前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你怎么还躲在这里。”千亦瞪了陈醉一眼,道,“这么大的轰动难道靠的是我的能耐?” 千亦美目俏生生的盯着陈醉,小手搭上她的肩。陈醉向后一退,伸手将那只嫩手从肩头拿下,千亦反而捏住陈醉的手不放。 陈醉脸色粉红,任由千亦抓着自己的手,说道,“不要胡闹。”千亦的香气逼近陈醉的身躯,娇滴滴的说道,“先生害怕我这个小女子不成?” 陈醉的眼睛四处观望,见无人,怒道,“你个脸皮厚的,不知谁是小女子?” 千亦修长的身体猛的欺近陈醉,陈醉的脸色更红,面色羞赧。千亦更是媚态横生,低头凝视着陈醉,道,“我还以为先生真当自己是个男儿身了。” 陈醉嗔怒,小女儿之态尽显,一张巧嘴也因害羞不如平时那般伶牙俐齿,只愤愤的回了一句,“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千亦见陈醉有些恼怒,放开她,皱着眉,哀怨道:“正因为奴家一直记着自己是什么身份,才更不能去应酬那些个臭男人。”说罢更是用水袖遮面佯作娇羞之色。 陈醉见千亦如此,哭笑不得,狠狠剜了一眼,捏起千亦的耳朵,笑骂道:“废话少说,快去后台灭火!” “哎——”千亦疼得精致的五官都错了位,连声求饶,“姑奶奶,我去还不行吗?怎对我这般粗暴?”声音竟不似刚才那般甜美,俨然一副清朗男声。 陈醉不理千亦百般求饶,揪的千亦的耳朵老长,向前快步走去,只留下一片哀号和娇笑声。 ~~ ~~ 陈醉与千亦还未到门口,就见香巧脸上带着隐隐的汗,焦急的正站在那里四处张望。香巧见到陈醉拉着千亦的手走过来,舒了一口气,会意的朝陈醉眨眨眼,跑过来拉起千亦就要往屋内走。 千亦松开香巧的手,回头,眼神在陈醉的脸上流连,许久,正色道:“先生且送到这里吧,里面不适合你。”说罢,将陈醉拉到一边,自己匆匆的向屋内走去。 只剩空气中陈醉悬着的试图拉住他的手。看了看自己手中空空,盯着千亦远去的背影风华绝代,陈醉轻叹一声,便悄悄的隐在了暗处。 千亦走到门口听到屋内很乱,停住脚步向里望去,美目所及,后台狭小的空间此时挤满了人,屋内除了卢班主和锦娘大约还有十多人。多为穿金戴银酒囊饭袋的模样,还有几个小厮,大约是不好亲自出面的人物便只留了小厮在此守候。 “那伶人是叫千亦吧,架子怎的这样大?”此人一出口,便有人跟着起哄,“是啊,我们等了这么久想见她一面,那千亦怎能如此不给面子。” 锦娘还没看清是谁说了话,就顿时觉得酒气熏天,胃中干呕,心中暗想,这等蠢猪竟也想见千亦,真是怪不得那艳丽无双的千亦不出来,若是见了这样的人,晚饭都不要吃了。 心中所想自是不能与眼前人说了去,锦娘向前走了一步,打量着此时已经站了出来的男人,圆滚滚的身子,个子中等,身着桔红色绣着金线衣领的翠绿外衫,胸前挂着的大金环图案精致手工精巧,手上戴着猫眼大颗的祖母绿宝石戒指晶莹剔透。锦娘见到此人心中不禁哀号,脸上堆起笑,走上前,小手伸到男人胸前若有似乎的摸了一把,见男人很受用的盯着自己的小手,心中不免一阵恶心,暗骂,这个刘胖子家中已有姬妾二十房却还是整天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真是个色坯中的色坯。 锦娘忌惮着刘胖子和县令关系颇为微妙,于是面上娇笑着,说道:“这不是永安银号的刘爷嘛,稍安勿躁。千亦那天仙般的姑娘的心思也不是奴家这般俗人能揣度的了的,您说是吧?” 锦娘见刘胖子脸色微缓,面色稍冷,对着这一众等着见千亦的主子奴才,抬着下巴正色道:“诸位,千万别当倚云阁是那下三滥的妓院,我们这里的伶人可有连宫里都去过的主。”见众人不再为难,又换成一副笑脸,说道:“今日各位好意我锦娘自是会去说与了千亦姑娘,” 卢班主站在旁边连连的点头称是,对着众人鞠了一躬又是一躬。 千亦听到锦娘此话一出,连忙转身准备往回走。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看出是千亦的背影,激动的大声喊道:“那不是,那不是千亦吗?” 屋内众人都朝门口望去,只见下了舞台的千亦,更添几分真实,一袭水蓝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垂在蜂腰处用银色的丝带松松的系着,一只玉钗斜斜的插在发间,身段优雅,背对着众人盈盈的走着。 千亦听到那一声大喊,不免皱了皱眉,黑眸闪出一丝不耐烦。杂乱的脚步声朝自己而来,千亦停下脚步,斜眼瞥了一下角落,见陈醉正俏生生的站在黑暗中凝视自己,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伸手从水袖中掏出一块半透明的白纱蒙在脸上,扭头朝黑暗处飞去媚眼。 陈醉哆嗦了一下,瞪了他一眼,心中暗赞千亦聪明。 锦娘见千亦站在前方不免有几分担心,无意间又见陈醉躲在暗处对着千亦使眼色,便将心放在了肚子里。 千亦缓缓转过身,轻轻的抬起头,陈醉听到一众的抽气之声。人们微张着嘴,只觉得那美眸似在向自己诉说着无尽的春情,勾魂摄魄般让自己在其中坠落,朦胧的白纱带着无尽的神秘,叫人忍不住去猜想那面纱背后是怎样一番的美不胜收。 在人们陶醉在千亦的美貌中细细品味的时候,千亦红唇轻启,声如百灵, “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 雾交才洒地,风逆旋随云。 暂起柴荆色,轻沾鸟兽群。 麝香山一半,亭午未全分。” 暗处,陈醉捂着嘴闷闷的笑,心中暗骂,千亦这个臭男人,到底在做什么,文不对景,顺嘴胡绉。拿一首杜甫的“晨雨”来这里说,真是让人笑掉大牙。陈醉见千亦故作风雅的吟诵,自己蹲在地上笑的浑身忍不住的颤抖。 众人如被千亦摄了魂,听他念完,竟然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痴痴的盯着千亦风华绝代的身影。千亦见此情景,盈盈一拜,低声道了一声“各位回见。”便风一样的离去,中途不忘拉上躲在暗处的陈醉。 身段丰盈容颜俏丽的锦娘站在众人的最后一直默不作声,暗暗观察。她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了然的一笑,妩媚之色尽显。 突然有人回过神来,痴迷之色不减,喃喃道,“天上有嫦娥,蜀中有千亦。”众人听到均点头认同,也纷纷跟着念着,“天上嫦娥,蜀中千亦。” “天上嫦娥,蜀中千亦。”自此传开。数年来,四川境内都流传着一个传说,美人千亦似仙亦妖,无论男女看上一眼便会魂牵梦绕。 第二章 相遇 月色清明高远,凉意入骨。朦胧的月光柔柔的照着大地,留下丝丝嫣然旖旎无限。偶有落花飞入,点点洁白如雪,抚过晶莹的脸,眷恋着清丽娇俏的身影。 古亭之中,轻纱纷纷飘起又落下,隐隐间站着两个玉人,修长的水蓝色身影挡住了娇小的倩影。水晶帘莹润剔透随风舞动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似秋雨落叶,似丝竹轻弹。 “杨柳楼头月半规,笙歌院里夜深时。 花枝灼灼难长好,漏水丁丁不肯迟。” 低沉的男声清朗的缓缓的诵着,黑眸凝视着娇小的身影,带着的无限的柔情,那浓浓的情意似要把眼前的人儿揉进骨子里。陈醉低着头浅笑,脸红红的,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的颤抖,樱唇微启, “金串袖笼新藕滑,翠眉奁映小蜼垂。 风情多少愁多少,百结愁肠说与谁。” 语罢,陈醉暗暗平复慌乱的心绪,抬头正对上千亦深情若水的眼睛,挪开眼,嗔道,“千亦,你为何要念杜甫的晨雨,定让人笑话了去。”千亦一愣,冷笑,道,“不相干的人也配我花心思?” 陈醉思考片刻,点点头,轻声说道,“也对,尽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若真花了心思,倒也冤枉。” 千亦对陈醉的话似有些出乎意料,哈哈大笑,大手搭上她的瘦削的肩,道,“醉儿一针见血!” 陈醉微笑,又道,“锦娘今天怕是乐得合不拢嘴了,”想到锦娘妩媚的脸庞眼睛发光的样子,不禁好笑。 “哎呦,先生这等君子也在背后编排起人来了。”人未到时声先到,只见一位红衣女子在夜色中身姿绰约,翩翩的走来。乌发高高的拢起一朵大红的芍药下插于发间,金步摇随着锦娘扭动的腰肢摇摇曳曳的摆动,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千亦走上前,伸起手摸了一把锦娘雪白的脸,媚笑着,说道“锦娘的这张嘴啊从来都不饶人。”陈醉虽对千亦的轻佻司空见惯也不免白了他一眼,转身正对锦娘,问道“你今日可满意?” 锦娘不理千亦却是亲热的拉起陈醉的手,紧紧的握着,眼神迷醉,“先生可是折杀奴家了,”锦娘又凑近一步,身子紧贴陈醉,媚笑道,“明天满城的男女老少怕是都要知道倚云阁里有个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千亦。先生功不可没!”说罢,咯咯的冲着陈醉笑的奸诈。 陈醉不免轻笑,捏住锦娘圆润的下巴,放浪的挑挑眉,“美人,你的演技也不错啊,明个爷让你也上台风光风光。”说着陈醉撅着小嘴向锦娘凑了过去。 锦娘瞪着陈醉伸手推开,指着陈醉笑骂,“你个死丫头,也敢耍玩起老娘,”边说边跳到陈醉身后挠起她的痒。 “好姐姐——”陈醉大笑着左躲右闪,锦娘的手却像蛇一般缠住她,陈醉笑的气喘吁吁又躲不过,只好开口求饶。锦娘知她弱处不肯放手,问道,“以后可还敢拿我寻开心?” 陈醉无奈摇摇头,大声叫道,“小人知错了。”锦娘听到陈醉连声讨饶心中一软,放松了手劲,却听陈醉大叫道,“老虎屁股确实摸不得。” 锦娘一听哪里饶得,又气又笑的伸出手去。 “千亦救我。”陈醉娇笑着跑到千亦身后,身材高大的千亦挡在身前顿觉安全了不少。 千亦见两人此时已经笑闹的隐隐见汗,便一手抓住一个,劝道,“大半夜的闹成这样,也不怕人看见了笑话。” 锦娘先是停下手,拉住千亦的胳膊,说道,“看在千亦的面子上,我今天且饶了你个小东西。”陈醉在千亦身后探出头来,见锦娘面色自然,放下心来,转到千亦身前,嘟嘟囔囔的说道,“小气的紧。” 锦娘打量着并排站着的千亦与陈醉,一个妖艳一个清雅,啧啧赞叹,“真是一对璧人。”千亦听到锦娘夸奖不免得意,说道,“锦娘真真好眼光。”陈醉轻轻的喘着气,不理二人一唱一和的揶揄自己。 “范大人刚刚派人来,请千亦五日后到府上演上一出。”锦娘面色红润透着隐隐的光芒。 陈醉皱皱眉,盯着锦娘,说道,“我们不去。”说完拉上千亦扭头就走,千亦拉她不住,只好任由她。千亦不好意思的一再回头看向锦娘,锦娘面色淡然,开口说道,“范大人是个好官,我钦佩他。” 陈醉身子一僵,肩膀上下浮动,低声说道,“你们是旧识?” 沉默良久,锦娘轻声说道,声音凄然,“缘分已尽,何苦自恼。” 陈醉回头见锦娘泪眼婆娑,心中竟是万分的心疼,抬脚向锦娘踱去,千亦将她拉住,扭头看他,千亦神色也颇为伤感却是摇了摇头。 “知我为何收留你们这一大群人?”锦娘眼中含泪,微锁着眉,戚戚然的说道,“只因我听到千亦唱了枉凝眉的曲子。” 陈醉感伤锦娘的一段凄美的爱情,许久,心中暗道,没想到从曹公那里盗版来的曲子竟然成了这一大群人保命曲。曹公在天有灵也不会再责怪我侵占他的版权了吧。 陈醉从袖中掏出一块白色的丝帕,递到锦娘面前,说道,“我们会好好准备的。” 锦娘迟疑了一下,接过帕子瞧了又瞧,撇了撇嘴,问道,“这帕子怎么这般旧?”陈醉本来伤感的脸顿时变得有些扭曲,一手夺过帕子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千亦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心中不免生出一阵暖意,拉住陈醉,回头朝锦娘笑笑,却见锦娘已经凄然的转身,如火般大红色的背影在黑暗中萧然而孤独。 “还瞧什么,锦娘躲到一边偷偷哭泣去了。”陈醉的脸色淡然,扳过千亦的脸,轻叹一声,说道,“有些回忆只能独自分享。” 月光皎洁的落在陈醉清秀的脸上,千亦颇为意外的盯着陈醉,许久,说道,“没想到你这丫头倒也善解人意。” 陈醉白了千亦一眼,不屑的说道,“姐姐我的优点太多,你要好好学习才是。” 千亦俊美无瑕的脸宠溺的一笑,舞台上妩媚妖艳的女子已经消失殆尽,男儿本色尽显,朗声道,“我的醉儿是最完美的。” 陈醉打掉千亦伸过来的手,面色肃然,“除了锦娘,我们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情况。”千亦静默良久,点点头,默默的跟在陈醉身后,痴迷的看着她娇俏的背影。 夜色中,地上两个狭长的影子缓慢移动,偶尔的靠近似在轻轻的诉说,却又带着说不清的萧凉之意。 躺在床上,望着窗棱间洒进来的点点月光,陈醉心中思绪万千,自己穿越来到南宋已经一年有余,宋孝宗的淳熙年间,北伐失败没过多久,正是主和派当权的时候。虽然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确实总是带着隐隐的不安。自己总归是外来者,真是怕一个不注意弄乱了历史。 ~~ ~~ 陈醉此时一副书生打扮,在远处盯着眼前这巨大的布景,夜色暧昧不明,已是初秋的季节却在这日透出些许春意般的温暖。 巨幅布景上,月儿高挂,隐隐有浮云遮月,纤细的柳枝垂下身姿,随风轻轻摇摆,一切都真实的完美的让人感到虚幻。如梦如幻,如泣如诉,朦胧中带着些许真实,台下的众人不禁赞叹,单单是见着布景,便一如到了仙境般美妙飘渺。 低沉而带着磁性的男声悠悠的开口,旁白起,“一个电闪雷鸣之夜,在西湖底修练百载的青蛇和千年的白蛇受妖精的佛珠灵光之惑,顿时开窍。她们化作倩丽女子徜徉人间。巧遇白面书生许仙,诱得许仙心醉神迷并产生恋情,不料却遭和尚法海施法破坏。由此演出了一段情欲迷离,爱意缠绵,哀婉百转的人间悲喜剧。” 雾气缭绕,琴声带着异域的风情,靡靡之音从弱到强,隐约间千亦翩翩舞到台上,仔细看去,众人眼神均是一滞,便再也挪不开。 千亦乌发自然垂下,头顶处用紫色水滴状吊坠环系住,上身雪白的玉肤大片裸露,娇嫩的肩膀,纤细的腰肢,种种美好毫无保留的释放,只在胸前用水蓝色的蕾丝和轻纱包住,下身同色拖地宽摆长裙更添摇曳多姿。 千亦眼波流转,销魂蚀骨,肆意扭动的腰肢如蛇,勾魂摄魄般,轻唱, “别叹息色是空空是色, 色变空空变色, 未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 , 问谁可以不爱惜,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正是我,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 天宠之女一曲婆娑, 心眼中了魔尽我角色意识美色, 来请你多爱惜良夜又逢未世人, 珍惜今宵记住我。” 千亦化作白蛇般神色迷离,袅娜多姿。陈醉见台下凡俗男子见了由不得不春心荡漾情难自持。坐在正中的锦袍男人正是范大人,此时也目光沉醉其中久久未能自拔。 他身旁一人身着暗青色布袍气质清冷,陈醉定眼一看竟是那日倚云阁中脱俗如荷的男子,今日他似乎一直不为所动,冷笑连连。他凑到范大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范大人突然面色一变,伸出手来示意停下来。 陈醉与千亦站在一起,互望一眼,微笑。陈醉迅速的环视一周却未能寻到那一抹大红身影。她自知自己的大胆恐是惹了祸,低头不语。 “大人请陈公子——”陈醉抬头见一位灰色长褂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前方大声说道。 千亦拉住陈醉的手,神色担忧,“我陪你。”陈醉见千亦皱着眉,伸手附上,微笑道,“放心吧,我自己可以。”见千亦仍然不放手,陈醉拍拍他的肩,道,“锦娘在,她会护我周全。” 陈醉低着头跟在那男子身后,心中忐忑,受审一般的站在中央,心中慌乱。周围一片静默,巨大的压力向陈醉袭来。 “为何在本官府上跳如此不堪的艳舞?”低沉的声音开口厉声问道,陈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退后一步。 偷偷抬眼,上好的黑色锦缎做成的长袍隐有暗花,英目剑眉鼻子挺拔,已近中年的范大人端坐正中央神色不善。低着头平复了片刻的情绪,陈醉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回大人的话,小人认为这并非不堪入目的艳舞。” 陈醉顿了顿,又说,“此虽是歌舞却也在讲述一个人妖相恋的故事,各位大人刚才看到的那段只是整个剧其中的一幕。刚刚化作人形的蛇妖落入人间,形为人骨为妖,是以妖媚入骨,勾魂摄魄。何以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白蛇。”陈醉心中带着一丝的不忿,便索性说个痛快, “退一步说,倚云阁本就不是圣人君子净涤心灵之地,只有靡靡之音和声色犬马。大人既然请小的们来,自然清楚这些。”说罢,陈醉深舒一口气,准备听从发落。 “大胆!”尖利的声音传来,陈醉皱了皱眉,耳朵一阵不舒服,微风吹动脸颊边的碎发,陈醉伸手将其揶至耳后。 “在我府上作乱说辞倒是不少,”范大人起身,高大的身躯从台阶上走下,薄唇轻抿,缓缓的向陈醉走去,说道,“你是说,此事错在本官。” 范大人夜色中见陈醉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双手握拳,骨节已隐隐发白,站姿却丝毫不改依然挺拔。不禁使得范大人对面前之人心生好奇,隐隐带些许怜爱之意。 那抹暗青色布袍的中年男子此时目光死死的盯住陈醉一直低着头的小小身影,恍若梦中那人又回到人间,清雅纤弱的身姿,傲然脱俗的气度。恍惚间又听到二十年前那清澈如水般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务观——” 范大人已然踱到陈醉眼前,陈醉依旧低头不语,暗道,你这样为难叫我如何回应,不说不错越说越错。 头顶传来低沉的男声,语气蓦然,“怎么不回话?” 陈醉见眼前之人有意为难,对此人的印象大打折扣,心生厌意,微微退一步向前倾身,低声道,“小人愚钝,不知如何回答才能使大人满意。”陈醉说毕就心生后悔,此举怕是冒犯了他的威严,心中紧张不已,清楚的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脸色越发苍白,额头已经微微见汗。 范大人见眼前的年轻人有意冒犯自己,却是对自己明显有着惧怕,现在似乎又见悔意,感到此人倒是有几分有趣。 范大人盯着陈醉的头顶,良久,“你倒是也算有几分真才情。”听到此,陈醉心中暗笑,我是集数百年来的百家众长的作品,在你眼中自然才华横溢,脸上不免也带上淡淡笑意。 “你这是在笑吗?” 陈醉身子一抖,刚才胡思乱想间竟然是笑了吗,无奈摇摇头,回答道,“应该是这样。”众人的抽气声传来。 范大人神色一敛,心道竟有如此不知死活的人,厉声道,“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两个彪形大汉上前拉住陈醉向外拖去。陈醉未作挣扎,却心中一颤,怨恨之意喷涌而出,抬起脸,用凄厉的声音说道,“各位家中妻妾成群,流连于花街柳巷也是常事,却是惧怕这化作人形心胸坦荡满怀痴心的妩媚蛇妖吗?” 见陈醉不仅不服软,竟是开始信口肆意攻击自己,范大人怒色更紧,大手一挥,“快快拖下去,重重的打!”两个大汉手劲更紧,不再顾及陈醉瘦弱,只顾加快脚步,陈醉半个身子都已拖在地上,一只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在地上留下道道痕迹。 陈醉双肩被紧紧擒住动弹不得,疼痛难忍,再加从未受过如此侮辱,眼泪梨花带雨般流出,便再也停不下。陈醉正想开口再骂,身子突然停住,肩膀上的力量轻了许多。 陈醉抬起头,只见一修长的暗青色身影向陈醉方向匆匆走来,正是那清冷的中年男子,瘦削的面庞,轮廓深邃,似有满腔的深情无处诉说一般,痴痴的望着自己。 “陆大人——”两位大汉齐声说道,男子被叫醒般,神色转为清明,温和道,“此人乃我旧友,”继而转身,定定的看向范大人,又道,“并非不良之徒。” 第三章 缘尽缘起 陆大人的脸隐在黑暗中,陈醉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清楚的感受到他身上悲凉凄索的情绪,浓浓的感染着陈醉的心绪。 范大人向两个壮汉点头示意放开陈醉,大步迈到陆大人的身边,神色奇怪,问道,“务观,你何时识得此人?”范大人探究的眼光在陈醉的脸上轻轻掠过,转而紧盯着暗青衣袍。 陆大人沉醉于自己的情绪之中,蹲下身拉住陈醉的手臂,陈醉不禁一颤,这人的手竟是如此冰冷,透着丝丝的冷意入骨,黑眸深沉如大海。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 瞒、瞒。” 许久,陆大人盯着陈醉的眼中晶莹湿润,眼神在陈醉脸上流连再三,手轻轻抬起伸到陈醉的脸颊边停留许久又猛的放下,沙哑的声音轻轻的问道,“婉儿,你还记得吗?” 陈醉嘴巴微张,震惊的看着眼前已近中年的男子,这是唐婉在沈园回陆游的词。静默一片,陈醉哆嗦着嘴唇,吞吞吐吐的问道,“你可是陆游?” 眼前男子眼中一片惊喜之色,盯着陈醉许久,并未找到那份与自己同样的深情,又转为暗淡。陈醉见无人反驳,心一再下落。 “陆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范大人小声呵斥。 陈醉僵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见陈醉面色苍白,神态惊异,陆游眼神黯淡,轻叹一声,拍拍范成大的肩膀,说道,“至能兄,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吧。” 陆游走到远处捡起鞋子,小跑着回来,见陈醉坐在地上便一手拿着鞋子,另一只手将她扶起,“可有伤着你吗?”陈醉傻傻的看着陆游,只知掉泪。 见状陆游知她是吓怕了,便没有再问,低下身子,捏住陈醉的小脚。陈醉吓得不轻,使劲往回缩。陆游似乎也觉自己如此不妥,放开手将鞋子送到陈醉手中,微笑不语。 范成大的府邸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水上木制的长廊上,一阵阵夹着荷香的微风吹过,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凉爽。落寞的小窄路由各色鹅卵石铺叠而成,路间翠竹林立郁郁葱葱。偶见一簇簇的黄菊含苞待放,花枝挺拔。 陈醉仪容整洁的默默的跟在陆游身后,修长的背影宽阔的肩膀,暗青色的布衣沉寂在他高大的身躯上。陈醉还未从震惊与恐慌中回过神来,心中无数个念头闪现,只知自己有惊无险,惶惶然竟不知身在何处。 “十年前,她走了,”陆游停下脚步衣摆轻轻飘起,原本带着些暖意的风儿此时已渐渐的凉意袭人,他抬头望向夜空,“我没来及见她最后一面。”一声长叹,阴阳相隔,爱意长存。 雾气缭绕,繁星点点隐现,陈醉觉得自己似在梦中,看着眼前的陆游,一阵紧张,心中哀号,大哥你实在是太著名了。 这位南宋著名的爱国主义诗人的那首示儿,陈醉在上小学时就滚瓜烂熟,突然脑子里蹦出当年语文课上背诵的陆游生平简介,不自觉地嘀咕出声,“陆游,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人,今浙江绍兴,南宋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 说毕,陈醉竟是咧嘴笑笑,暗赞自己的记忆力,多年前为了应付语文考试背诵的东西,现在还能脱口而出。 陆游转过身皱了皱眉,见陈醉低着头正小声的嘟嘟囔囔,神色古怪,还伴着傻笑,仔细一听,更是惊奇,问道,“如此念我,好像我是一个已经作古了多年的人。” 陈醉听到陆游这样问,暗想,老兄,你其实在某些人眼中已经作古近千年了。陈醉尽量保持面部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却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此时竟是异常僵硬。 陆游见陈醉异常的表现,收起自己溃堤的思念,思考片刻,又是一声长叹,似穷尽了一生的力气,苦笑道,“十年缘尽今又见,未了之情自难忘。陆某刚刚唐突了。”陆游微微欠身,恭敬的朝陈醉一拜。 陈醉见陆游向自己鞠躬,惊慌的不知所措,连忙扶住陆游的双臂,恭敬的说道,“先生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能够见一面就已是三生有幸,何来躬身之理。” 陆游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醉,一身书生打扮的白色布袍,清秀的瓜子脸白净柔嫩,眉若远黛腮若桃花,清澈的眼睛如宝石般,神态悠然自得,洒脱中带着些许娇憨,仿佛婉儿当年梨花树下与自己初识的模样。微风一起,宽大的暗绿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陆游脸色微红,一时情难自持,眼神温柔迷乱,痴痴的坠落大海般深邃的感情的漩涡之中,大手抚上陈醉的脸颊,柔声道,“婉儿——” 陈醉脸上一阵绯红,轻轻躲开,扭头向远处望去,低声说道,“陆大人又在思念故人了。” 陆游一愣,凄然一笑,梨花树下那娇俏的人儿渐渐模糊,摇了摇头,道,“又让姑娘笑话了去。” 陈醉此时才注意陆游对自己的称呼,心中一惊,女扮男装竟是如此这般容易被识出吗?不禁抬头,见陆游正扭头向远处看去,陈醉只见前方水蓝色身影匆匆的向这边走。 千亦扭着纤细的腰肢悠悠的走来,“先生让奴家好找。”千亦娇滴滴的说道,宽大的水袖下偷偷的牵起陈醉的手,又向陆游一拜,面色矜持,“千亦见过大人——” 陆游不由得呆住,夜色下,如此近距离的看着千亦,更见他肌肤胜雪,飘然出尘,一颦一笑都难掩妩媚之色。 不经意间却瞥见千亦盯着陈醉的眼睛里的专注,陆游心中奇怪,眼神状似无意的掠过千亦的胸前及喉间,了然一笑,朗声说道,“千亦公子名不虚传,真乃倾国倾城的一代名伶。” 陈醉淡然一笑,知道陆游这般人物必能猜出千亦男子身份,说道,“大人可否帮我们一个忙?”陆游神秘一笑,低声说道,“保密吗?”陈醉会意,深深朝陆游鞠了一躬,“多谢大人。” 千亦望着陆游与陈醉二人默契的互动,如花美貌竟自觉形惭,抬起的手悄然落下,默默的凝视着夜色中美如精灵的陈醉。 黑夜的第一抹晨光撒进屋子,宣告着黑夜的结束,陈醉正要起身抓住这丝希望,却发现它在太阳升起时,变得如此平凡。 头发散乱,面容枯黄憔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陈醉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不免摇头苦笑。走到窗前,满眼的金黄扑面而来,占据着陈醉的眼。 一夜之间,满树萧索残叶片片干瘪枯黄,地上铺满金黄,泥土的芳香中带着些许甜甜的涩涩的味道,水灵灵,湿漉漉。一身红衣的锦娘从门口走进来,陈醉惊讶的看着锦娘推门而入,又自顾自的坐下,倒了杯昨夜的残水喝了起来。锦娘面色惨白没有一丝的血色,衬得身上的华服火红如血,她静静的坐着,许久也不开口。 “昨日你可是提早回了倚云阁?”陈醉依旧站在窗前,秋风瑟瑟凉意入脾,她凝视着一语不发的锦娘,“因为范大人?” 锦娘垂着眼,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当年的良人昨日却成了大人,”锦娘眼眶湿润,笑容如玉雪初融般动人,凄美如昙花落败前那一瞬的怒放。说毕,锦娘眼泪成股流下,晶莹的泪伴着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说不出的悲凉。 “春花已逝情不绝,不误卿来不负卿,”锦娘似回到当年,西湖岸边杨柳垂腰白絮飘舞,海誓山盟犹吟在耳。锦娘心中如坠深渊,胸口被重击般,疼痛难忍。 陈醉见锦娘捂着胸口,眉头紧锁唇色发青,连忙跑过去,问道,“可是胸口疼?要不要叫大夫?” 锦娘玉手轻摆,“无妨,不必惊动他人。” 陈醉见锦娘面色痛苦却无任何先兆,过去也从未发过此病,想来大概是心中郁结所致。陈醉暗道,锦娘如此泼辣圆滑八面玲珑的女子,也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陈醉扶起锦娘躺倒自己的床上,见锦娘呼吸渐渐均匀脸上微微有了血色,心中暗暗放下心来,帮她掖好被子,静静的坐在床边。 虽不知锦娘与范大人有怎样的过往,但见这几日锦娘异常之处颇多,足见她用情之深。自古不计其数的痴情女子为情伤心伤身,却少有男子专情不渝。眼前飘过那抹暗青色,痴痴的,忘我的,多年后他始终记挂着心中的婉儿吗? 天空一片浅蓝,阳光刺了陈醉睁开眼,暗道,自己刚才竟是靠在床棱睡着了,模糊之中记得有人进来又出去。陈醉扭头朝床上看去,空空如也,却听到轻咳一声,千亦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笑嘻嘻的说,“你可真能睡。” 眼前从朦胧渐渐清晰,陈醉憨憨的一笑,摸了摸自己的有些酸痛的脖子,指了指床上,问道,“锦娘哪里去了?” 千亦的黑眸闪过一丝情绪,“范大人来了。”陈醉点点头,暗想,锦娘到底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见他呢,喜悦伤感还是怨恨。 “陆大人也来了,正在外厅。”千亦留意陈醉脸上每一丝的变化,只见陈醉从惊讶不知所措最终又转为淡然。千亦轻叹一声,拉起陈醉,“走吧,他们在等你。” 红日当头,倚云阁的后院,竹丛青翠,林木葱郁,绕湖盘行,千亦与陈醉并行于小路上,脚踩着或金黄或暗绿的落叶,软绵绵,那股甜涩的味道更加浓郁。一路无声,空留下隐约地绰约风姿。 第四章 月下如意舞 陈醉与千亦绕过长廊,各怀心事一前一后走进外厅,却只见锦娘一人呆呆坐在红木椅上,一语不发。 陈醉不免停住脚步,放轻呼吸,凝视着锦娘。陈醉知锦娘今日心绪沉重,恐她见过范成大之后内心更加挣扎纠结,颇为她担心。 陈醉轻叹一声扭头看向千亦,千亦此时已经做到主位之上,神色专注,把玩着桌上的金镂空嵌珍珠如意。 “把它放下。”锦娘突然站起身,走到千亦面前,沉着脸,紧盯着千亦手中的如意。 千亦不以为意的看着锦娘,将如意递给她,轻轻的摇头,说道,“阿娜律。”陈醉没听清千亦在说什么,正要开口询问。锦娘惊讶的瞪着眼,嘴巴微张,低声问道,“你怎知我的乳名?” 陈醉心生奇怪,向千亦望去。只见千亦表情也古怪的很,盯着如意看了许久,又抬头看向锦娘,说道“阿娜律是你的乳名?” 锦娘略一迟疑,点点头。千亦眼中疑惑,渐渐带上笑意,到后来竟然是哈哈大笑。锦娘不懂千亦为何会笑,心中微怒,用指尖敲打着桌子,喝道,“笑些什么?” 千亦摇头晃脑的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道,“梵僧不空,得总持门,能役百神,玄宗敬之。又与罗公远同在便殿,罗时反手搔背,不空曰:借尊师如意。殿上花石莹滑,遂激窣至其前,罗再三取之不得。上欲取之,不空曰:三郎勿起,此影耳。”千亦幽幽开口,挑了挑眉,夺过锦娘手中如意,细细端详,不免啧啧赞叹,“以金、玉、珍珠配以翡翠,造型优美雅致,精雕细琢不差毫发,怎可惜,此物再精美也不过是挠痒痒之物。” 陈醉见千亦神色得意,此时却装模作样的深沉不语,笑他卖弄才学,便不免瞪了千亦几眼。 锦娘听千亦说得言语晦涩,却好似头头是道的样子,自己其实听得云里雾里的倒也未多言。千亦见陈醉锦娘二人未有多言,心中窃喜,拿起如意又说道,“醉儿可知此物来历?” 陈醉向千亦撇撇嘴,弯下腰,正对着千亦雪白的脸庞,挑衅般的笑道,“起源于印度。” 千亦欣赏的看着陈醉,满意的点头,又说,“可知在梵语中,此物叫什么?”陈醉盯着千亦的眼睛晶晶亮,思考片刻,似顿悟,急忙答道,“可是阿娜律?”千亦微笑不语。 锦娘恍然大悟,紧紧盯着如意,神色颓然,“我的乳名是他取的。今日这如意——” 陈醉心中了然,原来这玉如意是范成大所送,可见那范成大对锦娘还有几分真情,也不枉锦娘为他衣裙渐宽。 陈醉心知此时锦娘正纠结于如意本是痒痒挠而不快,便开口说道,“不要叫他骗了去,刚才那番说辞恐是千亦杜撰而来。”锦娘摇头不信。 陈醉狠狠的剜了千亦一眼,走到锦娘面前,将如意放到她的手上,柔声说道,“自古帝王对此物都有一种说法,凡如意必有寓意,凡寓意必有吉祥。” 陈醉见锦娘珍惜的握着玉如意,神色见暖,又说道,“腕动苕花玉,衫随如意风。其中的如意就是此物。” 锦娘听到陈醉如此解释如意,有理有据,如沐春风般暖意融融。 陈醉见自己的一番话让锦娘的脸由阴转晴,欣喜不已,继续说道,“东吴的孙和,曾在月下作如意舞,不慎打伤所宠爱的邓夫人的脸颊,后虽治好了,但脸上仍留下了瘢痕。引诱后宫人效仿,遂成古代点靥之风。” 千亦神色微恼,走上前,正欲解释,陈醉拉住他的手使劲的捏一下,眼睛瞟了一眼锦娘。千亦沉默片刻,见锦娘正出神的盯着玉如意,会意一笑,朗声说道,“我那杜撰之词,锦娘不必介怀。” 锦娘似乎未听到千亦之语,思绪飘到了当年西湖杨柳岸,晓风残月,意气风发的俊秀男子手持一柄白玉如意,在心仪的女子面前,面带羞涩,动作略显僵硬的起舞。 “月下如意舞——”锦娘低吟着,指尖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手中的如意,轻轻的,带着痴迷与回忆。许久,锦娘面色渐渐平静,从袖中掏出一块红色丝帕欲包裹如意,刚触到如意又迟疑一番,皱着眉头四下张望。 陈醉见锦娘如此,心中明镜一般,扯过千亦的手臂在他的袖中拿出一块淡绿色绸缎帕子,素色无花,质地柔软非常,拿在手中轻若无物。 陈醉将帕子递到锦娘面前,说道,“这块乃是杭州古旗金秀庄的上等织品。”锦娘见陈醉如此善解人意,心中感动,道,“多谢。” “只知谢她,却不知这是我的宝贝。”千亦不满的看着锦娘与陈醉姐妹情深,吃味的说道,“锦娘真真没良心。”锦娘堆起笑容,说道,“奴家谢过公子。”说着起身一拜。 陈醉见锦娘黯然之色挥然不见,便问道,“范成大来做什么。”因为那日范成大多次为难于自己,还要打板子,陈醉心中对其印象极差,遂直呼其名。 锦娘听到陈醉开口,神色瞬时严肃,道,“他只道有天大的人物要来倚云阁,让我们做好准备。”陈醉心中暗暗惊奇,天大的人物?总不会是宋孝宗赵昚吧。 千亦脸上波澜不惊,沉默许久,说道,“我不想登台。” “人家看的就是天人千亦,你哪有不登台的道理?”锦娘眼睛圆睁,竟是站起身大声对千亦说道。 千亦黑眸却是望向陈醉,见她表情淡然,没有拒绝之意,心中一阵失落,道,“醉儿有何好主意?”千亦见陈醉正在沉思之中,轻叹。 以范成大如今四川安抚制置使的身份,他口中天大的人物能是谁呢?陈醉心中正在猜想,却听千亦低声问话,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知道。”陈醉暗道,若真是宋孝宗赵昚,这活儿可是天大的麻烦。 “陆大人——” 陈醉猛的抬头,看着锦娘,又发觉自己的反应过激,呵呵一笑,问道,“他说什么?”锦娘若有所思的眨眨眼,神秘一笑,说道,“陆大人明日便来倚云阁做监督之职。” ~~ ~~ “半冷半暖秋天 , 熨贴在你身边 , 静静看着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 , 惹得心中一片绵绵。 半醉半醒之间 , 再忍笑眼千千 , 就让我像云中飘雪 , 用冰清轻轻吻人脸 , 带出一波一浪的缠绵 。 留人间多少爱 , 迎浮生千重变 ,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 别问是劫是缘 。 像柳丝像春风 , 伴着你过春天 ,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 放出心中一切狂热 , 抱一身春雨绵绵 。” 陈醉身着一袭雪白布袍低下头,噙着淡淡的笑,纤细的手指握笔,在大幅的宣纸上挥洒自如。 陆游依旧是一身暗青色布袍,眉头深锁站在陈醉身边,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眸小巧的下巴,一时出神。“ 似诗非诗,似词又非词,用词虽简单却蕴含深意,旖旎缠绵中又带脱俗之意。”陆游指着纸上渲然而出的字,字体俊秀挺拔不乏大气,收笔果断。 陈醉咧嘴微笑,“大人谬赞,小女子不敢当。”陈醉眼中陆游虽已近不惑之年,却无衰老之态,只多了成熟深沉淡定之美。可是那日在范成大的府上陆游向范成大进言,才惹出了许多的是非。陈醉心中道眼前男人实在迂腐刻板。 “此剧乃是那日的后续之作。”陈醉低头状似不以为然的姿态,心中却是忐忑不已。许久不见回应,陈醉抬头,见陆游似正在思索之中,心中疑惑。 “那日,曲子魅惑轻灵,歌词也带几分禅意。”陆游低头,大手抬起陈醉小巧的下巴,动作轻柔,说道,“只是——”此举暧昧非常,陆游面色却是凝重,遂陈醉未觉冒犯之意。只是舞者穿的太少,陈醉心中暗道,这个小老头真是呆板的可以。 陈醉轻轻扭头,躲开陆游的大手,说道,“大人请放心,这次不会再那样穿。”如果真是宋孝宗,我可哪里敢拿倚云阁全体老少的性命来冒险,陈醉思量着。 陆游面色波澜不惊,点点头便径自坐到藤椅上,不再言语。陈醉见此景知自己这次的词曲算是审批通过,心中也稍稍放下心来。陆游拿起青花瓷的茶杯,见其釉质均匀细腻,色彩饱满,图案素雅,欣赏之意油然而生,且越看越觉喜爱。 陈醉见陆游只顾手握茶杯发愣却不知饮茶,心中好奇,走上前问道,“大人可是嫌小女子这里的物件粗鄙,所以才不肯饮茶?” 陆游轻笑着看着陈醉写满疑惑的小脸,带着些许憨傻之气,甚觉可爱,不免童心大发,略带调皮的冲陈醉眨眨眼,说道,“此物神仙也用得。这等宝贝,吾甚喜爱。”说完又宝贝似的握在手中。 陈醉见陆游神色轻松,语气诙谐,还带着些许的孩子气,不禁好笑,道,“大人既然喜欢,小人索性忍痛割爱,将这整套茶茶碗碗的,整理个全送与了大人。”说罢,走到桌前将一众的茶杯放到一起,做整理包裹之状。 陆游见状,竟是不好意思,赶忙上前拉住陈醉的手臂,连连摇头,说道,“姑娘这等好意未免吓坏了陆某。”说罢,又将茶杯一一归位,面色赧然。陈醉见陆游因为几个茶杯弄得满脸通红,咯咯的笑。 “看来务观兄与佳人相谈甚欢,”高大的身影挡住不少光线,陈醉见范成大未着锦衣华服,只穿一件暗灰色长袍甚为低调。陆游见范成大进来,竟是一愣,继而脸色更红。 “只听锦儿道你二人在清净背人之处躲起来舞诗弄文,”范成大满脸笑意,手拿一把摇扇,姿态洒脱飘然,又道,“我原还不信,这亲眼一见——”范成大声音洪亮,语气有几分捉弄之意。 陈醉见此时正值上午,范成大抛下公务跑来倚云阁督办,连把陆游派来都不甚放心,心中更加肯定这天大的人物就是宋孝宗。 陈醉不理范成大的玩笑之语,微微躬身,道,“小人见过范大人,”顿了顿,又道,“关于词曲之事陆大人与小人正在商讨之中。” 范成大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陈醉,见桌上放着一幅字,走过去低头轻声念着。陆游与范成大并排而立,见范成大面带赞赏之色,低声说道,“至能兄觉得如何?” 范成大抬起头玩味的看着陈醉,说道,“甚好。” 第五章 选角风波 下午时分起,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正要吃晚饭之时,陆游与范成大因为小厮来找便回去了。此时晚饭已过,陈醉匆匆走在长廊之上,微微的雨随风贴近脸颊,麻麻的,溜进衣服,虽手持素伞,却如何也挡不住这绵绵细雨。抬眼间卢班主与香巧站在假山之下张望。 卢班主见陈醉模糊的身影由小变大,待清晰的望见前方之人正是陈醉后,焦急之色见缓,大步向前走去,说道,“先生可算是来了,真是急死老夫了。”香巧跟在父亲身后,拉住陈醉的手,声音清脆,“大家都在等着先生呢。” 陈醉面色淡然,点点头,向前继续走去,步伐轻快,转头对卢班主说道,“下午我描了图样,班主明日可找裁缝照图描样即可。” 陈醉见卢班主没有回应,才知自己没有说清,抱歉的一笑,“是衣裙的式样。”卢班主一听眉头深锁,不语。陈醉知他在担心何事,见已经快到外厅,也不做解释。 还未进门,就听到锦娘哀怨声传来,仔细一听原来是抱怨自己来的太晚,陈醉不禁皱眉,这个锦娘,我不过是晚来一会便弄得怨声载道的。 陈醉故意大声的咳了一声,众人向门口看去,均是噤声,屋内顿时安静。陈醉叹了口气进门,见众人都在也不说话,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杯子牛饮。 锦娘心知自己抱怨满腹定是叫陈醉听了去,此时见陈醉气喘吁吁,面色蜡黄,额头见汗,心中倒是有几分惭愧,心道这丫头为倚云阁的事殚精竭虑,不过是因为迟了个把时辰的小事,我如此抱怨于她,倒显得不够厚道。 锦娘见陈醉只知牛饮般的一杯接一杯的喝水,既不看她也不说话,知她恼了。犹豫了一番,锦娘起身,盈盈一拜,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锦娘想收回来是来不及了。” 锦娘缓缓走到陈醉跟前,面带歉意的说道,“知先生如此忙碌也是因为倚云阁,我刚才说出那番混账话,该打。”说着竟是毫不犹豫的伸手朝自己脸上打去。 陈醉见锦娘手劲竟是不小,真真朝自己脸上打去,急忙起身一把握住锦娘手臂,道,“这么做可是为了堵我的嘴?” 锦娘见陈醉当众点破自己的小把戏,面色微红,凑到陈醉耳边低声说道,“好歹给我个面子。”说毕,便俏生生的站在那里悠悠的望着陈醉。 陈醉扑哧一笑,心中的火下去大半,手指着锦娘的脑门,笑骂,“真比猴子还精。”陈醉见一屋子的人都愣愣的看着自己,心下知道如今事情紧急,由不得自己使性子,便说道,“既如此,便饶了你。” 众人平时见惯了二人吵吵闹闹,开始时均是笑陈醉娘娘腔不似大男人,现今见如此便也不以为意。 “言归正传,”陈醉面色凝重,朗声道,“男角人选如何?” 听到此话,锦娘的脸垮下来,瞬间愁云密布,声音竟是惨兮兮,“若是有了定夺我还至于这样心燥的,连你都骂了去。”说毕,锦娘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那样子恨不得把心肝挖出来给陈醉看,她如今的日子是多么难过。 陈醉见锦娘竟是愁成这样,抿嘴忍住笑,哭笑不得的看着锦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嘟囔。 陈醉见锦娘已经口干舌燥的喝起了水,知她心中郁闷解了不少,瞟了锦娘一眼,终于开口,“卢班主,把你们今儿个看中的人都叫到这里来。” 卢班主此时脸色也极为难看,唉声叹气了许久,最终竟是摇摇头。陈醉心中不解,扭头向锦娘看去,她也是哀怨的摇摇头。陈醉见二人如此,心中有了数,也不免发起愁来。 卢班主满脸的皱纹都似乎布上愁云般,更添几分苍老,向陈醉担忧的问道,“这可如何是好?”一屋子的人都把陈醉视作救命稻草,所有希望都寄托与在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先生。 陈醉收到一道道感情丰富的各路眼神,心中竟是一沉。若他们得知来人乃当今皇上,怕是早就章法全无。陈醉思考片刻,也无什么完全之法,便道,“倚云阁内上到千亦姑娘下到扫地擦桌刷马桶的,不分男女老少统统到这里来。” 陈醉见一屋子的人还愣愣的看着自己,大声喝道,“还傻站着干嘛,都火烧眉毛了,快去找人。” “一个都不能少——”陈醉这一声大如狮吼,屋内众人听到俱是仓皇而逃。只剩锦娘一人坐在椅子上。 陈醉声音大的将锦娘都吓了一大跳,双目圆睁惊讶的盯着她。陈醉无心理会锦娘的眼神,径自站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陈醉发现自己竟然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浮急躁。 “这么大的事,怎不早些知会我一声。”陈醉带着几分气斥责道。 锦娘面部竟是有些扭曲,气呼呼的说道,“你一整天的在那里和两位大人风花雪月,我们这些胆小的哪里敢去恼你们。”说毕锦娘转过身去不再看陈醉。 陈醉见锦娘如此讽刺自己,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索性坐下,拿起茶杯,端到嘴边,半天也喝不到水,陈醉低下头,只见是个空杯,遂又拎起茶壶,摇了几下,连声音也没有,哼了一声重重的放下。 锦娘在旁边偷偷看着陈醉屡屡吃瘪,阴沉的坐在那里,说道,“你拿那茶壶出什么气,若真是有什么火,向人发去。” “你那股子邪火怕也是因为你那情郎。”陈醉气锦娘竟然无端吃起醋来,狠狠的瞪了身边人几眼,一张俏脸气的红彤彤。 千亦这时走进来,见陈醉坐在左手边,手握着茶壶的手柄不放,小脸通红嘟着小嘴,肩膀微微颤动。锦娘坐在另一边,耷拉着脑袋冷着一张臭脸,看也不看对面。见千亦走进来,二人都只瞧了一眼便又恢复原有姿势。 千亦这一路上就听卢班主抱怨男角难选,此时见陈醉与锦娘如此,猜想二人俱心浮气躁,遂吵闹起来。平日里这两人也是好两天吵两天的,其实感情却是极好,时时互相都惦记着对方。 千亦知道自己现在只能做和事老,便开口,“二位,现在哪里是赌气闹别扭的时候。”话刚说完,喧闹之声传来,只见卢班主已经领了一群人站在了院子里。门口香巧也带着一大帮子人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 千亦见二人脸色见缓,便一手拉一个,又牵到一起,见二人都未挣扎,微笑道,“莫要让大家笑话了去。” 陈醉见锦娘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先开口,语气虽不善却拉住锦娘的手,道,“不必道歉,知你心焦。”锦娘也顺势白了陈醉一眼,撇撇嘴,“今日不与你计较。”锦娘嘴上不服软,手却反握了握。 千亦见二人和好,心总算放下,便朝卢班主招招手。卢班主小跑着来到千亦身旁,千亦对他低声说了几句,卢班主了然的点点头。 “安静——”卢班主大声向原本喧闹不堪的院子大声喊道,中气十足。不久院子渐渐安静下来,陈醉走上前,朗声说道,“今晚将大家叫到这里,实属无奈。小子先在这里向大家道个谢。”说毕,躬身便是一礼。 众人见陈醉开口便是如此客气,都深存敬意的看着她。陈醉环视着院子,大概有一百几十号人,心道就算没有满意的,差强人意的也该能找到,心中暗暗放下心来,陈醉又说道,“以十人为一组,依次进来。”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陈醉几人看的眼都花了,不免都是腰酸背痛,总算是挑出几个模样气质都算出众的男孩。几个人讨论了一番,最后定下一位平日里在后院做园艺工的男孩。 “你叫什么,”千亦开口问道,眼前的男孩年约十七八岁,身材修长面容俊朗,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却难掩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 千亦心中暗暗欢喜,此人还算不错,虽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他既不用唱也不必跳,走个过场倒是足够了。 “小人叫又书。”男孩低着头怯怯的回答,声音清澈动听,陈醉走到又书面前,左看右看,觉得眼熟,心中奇怪之际,锦娘咯咯的笑起来。陈醉以为锦娘又要取笑自己,却又不知是为何,只白了她一眼。 “别怪我笑,你自己仔细瞧瞧,”锦娘微笑捂着嘴凑到卢班主耳边低声说着。 卢班主若有所思的看着并排而立的二人,竟也是微笑不语,连连点头。陈醉扭头看千亦,他也笑的古怪,陈醉又回到又书身边让他抬起头来,这一看不要紧,陈醉定定的看着又书,摇摇头,气道,“笑吧笑吧,我左右是添了一个弟弟。”说完又看着又书笑了起来。 又书站在地中央,神色拘谨,低声说道,“其实自从先生到了这里,大家便说我与先生有六七分相像。” 千亦站在桌边上盯着陈醉,悠悠的说道,“先生不如自己登台饰那许仙,岂不是好事一桩?”他今日身着一身白衣,宽大拖地的衣摆,更衬脱俗之美,此时眉目含情,深深的望着陈醉,话虽说的轻佻,面色却是深沉。 陈醉见千亦如水黑眸如海般深邃不见底,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锦娘眼神在众人之中转了一圈,点点头,说道,“就是你了,又书。”陈醉也赞同的点点头,千亦不理会这些,只是盯着陈醉的粉红小脸看的出神。陈醉见千亦眼神一点不假掩饰的盯着自己看的露骨,生怕旁人瞧出了蹊跷,扯了扯他的袖子,朝他眨眨眼。 千亦会意的微笑,走到又书面前说道,“明早起,你要和我学基本的步伐和动作。”又书乖巧的点点头,微笑着看着千亦。千亦见又书眼神含着痴迷之色,心中叫苦连连。 陈醉也看出又书瞧千亦的眼神暧昧,不禁笑了出声,凑到千亦身边,轻声说道,“你有艳福了。” ~~ ~~ 天空一片浅蓝,艳阳高照,远望枫叶泛红如片片红云。 “陆大人今儿来的好早。”锦娘依旧一身红衣金钗珠翠花枝招展,通身珠光宝气,见陆游缓缓走入倚云阁,连忙迎上去,道,“奴家给大人道万福。” 陆游见眼前女子艳光四射光彩夺目,越发想念那一张清雅素净的小脸,道,“锦老板客气。”说毕头也不回便朝后院走去。 卢班主双手抱着用浅蓝色的素布包裹如宝贝一般,笑容满面的走进书房,朗声道,“先生真乃神人。” 陈醉本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卢班主声音欢喜,知准备工作还算顺利,心中也添几分喜悦之意,微笑着睁开眼,见卢班主将手中之物小心翼翼的放到小桌上,将外布轻轻打开,手指正要触碰又猛的收回,苦笑,“老夫这双粗手恐是玷污了宝物。” 陈醉见卢班主如此珍惜真真如宝贝一般,却不知是何物,心中疑惑,走到桌前,低头看去,咧嘴笑开了,道,“此物便让班主您如此?” 卢班主心中满是钦佩的看着陈醉,低头陶醉般的盯着小桌上之物,道“怕只有千亦那仙人一般的人物才配的起。”陈醉见卢班主把一套衣裙奉为神明般,扑哧一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陆游斜靠在门口,盯着陈醉笑颜如花,心中温柔一片,竟然忘了打招呼便踱步走进去。 陈醉扭头见陆游已然站在身后,捂嘴轻叫了一声,面带责怪的说,“陆大人走路可是无声?吓坏了我。” 陆游见陈醉一颦一笑都带着自然洒脱的风流之色,与心底之人更是相像。陈醉见陆游眼中又现痴迷,猜他定是想起唐婉,轻咳一声,道,“大人来的正好,千亦的衣裙刚刚做好,您来看看,合适否?” 陆游低头隐去眼中深情,此时衣裙已被打开平整的放于小桌上,衣裙通体雪白,薄若蝉翼,轻若无物,却是薄而不透,隐约间现出天蓝色的绸缎裹胸,下裙细腰裙摆处越发宽大裙尾略长,陆游被定住一般,许久,感叹,“竟不似人间之物。” 陈醉见陆游也被摄住神了一般,轻笑,“大人——” 陆游缓缓回过神,震惊的看着陈醉,许久,说道,“全才也。”陈醉听到自己受到夸奖,抿嘴一笑,欣喜之色跃于俏脸之上,也不做回应。 卢班主见衣裙之事已了便告辞出去了,只留下陆游与陈醉二人。 “明日陆某便不能来了,”陆游依旧站在桌前欣赏着,抬起头来神秘的说道,“大事也。”陈醉本也未想多问,却见陆游神态诡异,便好奇心大起,问道,“何事在大人眼中算作大事?”陈醉心中猜想必是宋孝宗已到。 沉思片刻,犹豫一番,陆游终是说道,“大阅。” 陈醉思索片刻,原来是阅兵,回忆着,宋孝宗在北伐失败之后,五年内三次大阅兵,怎奈空有一身抱负,再次北伐的计划最终由于各种原因终成泡影。陆游见陈醉独自沉思却不回应,心中奇怪,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皇上近日已到?”陈醉突然开口问道,声音低沉。 陆游身子一震,转身走到门口探出身去左右张望,见无人,才将门窗一一关紧。陆游面色阴沉,凝重的望着陈醉,道,“不可胡说。” 陈醉轻笑不语,点点头。陆游神色不安,坐到一边,暗暗观察陈醉,见她未有异常的表现终是放下心来。 “若是大阅之时能看一眼,小女子万分感激。”陈醉带着探究走到陆游面前,悄声说道。 听到此话,陆游立刻绷起脸,小声喝道,“不可胡闹!” 陈醉知其不会轻易答应,继续说道,“大人可是认为小人预谋不轨?” 陆游无奈,摇摇头,“与此无关。” 陈醉见陆游心中对自己十分信任,心中欢喜,道,“皇上可是微服而来?” 陆游眼中震惊不已,嘴巴微张,道,“你——” 见火候已到,陈醉面色软下来,期期艾艾的望着陆游,“北伐失败后士气低落,我们老百姓也多是憋着一口气。试想大宋子民哪一个不想亲眼见见自家的官兵威风雄伟的飒爽英姿。” 陈醉心知陆游一生都想收回北方失地,自己与他这般说必能触动他心底那份情怀。 不出所料,陆游犹豫一番,终是点点头,“明日一切必听我安排。” 第六章 阅兵 一夜之间,冷风瑟瑟,竟已是初冬时节。天色淡白,薄雾弥漫,笼罩着大地万物。马车的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辗压过留下道道或深或浅的车辙痕迹。寂静的白桦林立在道路两旁高大挺拔,冷风呼呼的吹来,只听到叶子哗哗的悄声细语。 “春秋时期即有观兵以威诸侯之说,《春秋》鲁国史记载,鲁桓公六年便检阅过车马官兵。可见崇武之道自古有之。”陆游坐在马车上,神色肃穆,面露神往之色,又道,“大集伍而阅之,皆胜兵乎?不胜者免,收其田以新兵补之。五年一阅,汰其羸,登其锐,而不必世其人。” 此时陈醉扮作书童模样,身着暗青色褂子,乌发用同色的头巾系住,更衬肌肤雪白。陈醉坐在陆游对面,聚精会神地听着,后面的半句听得似懂非懂,便问道,“大人是指在早年阅兵意在优胜劣汰,精选新兵?” 见陆游点头,便又问道,“据传鲁桓公当年阅兵是以悦妇人,倒是和烽火戏诸侯有几分相似。”陆游见陈醉一张俏脸认真专注的样子,不免心生怜爱,轻笑道:“小丫头的野史只怕看了不少。” 陈醉没想到陆游揶揄自己,不免皱皱眉,嗔怒道,“鲁桓公没有按照定制而阅兵,就连孔夫子都予以委婉的批评。可见以悦妇人的说法并非胡乱杜撰而来。” 陆游听到此倒是有几分惊讶,暗叹陈醉平日必定博览群书,又见她叫真起来,便摇摇头不与她计较。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马车缓缓停下。陈醉心中兴奋不已不理陆游独自下了车。她暗暗环视,吃惊不小,蜀中竟有如此大规模的练武场,从自己的角度看去,一眼竟是望不到边,怪不得宋孝宗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阅兵。 陈醉正要向前走去,一只大手将其拉住,陆游面色凝重,黑眸紧盯着陈醉,道:“跟在我身后,切不可乱走。”陈醉乖巧的点点头,心知此地不比别处,稍有纰漏都会惹出大麻烦。 陆游见陈醉面色严肃没有任何玩笑之意,心道,这丫头聪明有余却心思单纯,若是她肯规规矩矩倒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练武场此时大门紧闭,门两边分别站着五六个哨兵自行成排,每人均是手持长枪面无表情。大门两侧矗立着戍堡,高约三层楼,顶层与二层分别站着两名士兵神色紧张地时刻注意观察周边的情况。 冷风带着些许凛冽吹打着,陆游与陈醉的长袍被吹得呼呼作响,陈醉不禁眯起眼睛挡住不时飞来的风沙。 门口士兵见陆游一身官服,向前微微倾身,主动上前索要令牌,陆游从袖中拿出一块金色的牌子递给他。 哨兵接过牌子,神色严肃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一番,许久,面露笑容,招呼其他士兵开门,自己单腿跪下便是一礼,朗声道,“小人见过陆大人。”却是在看到陈醉时眉头一皱,神色怀疑。 陈醉见他如此心跳的快了几拍,却很快稳定了慌乱的情绪,恢复一副淡然的模样,低头不语。 “这是我的随从。”陆游面色肃然,不失威严,未见任何慌张之色。陈醉抬头见陆游神色自然,暗暗称赞陆游心理素质极优。 这士兵却怀疑之色未减,紧盯着陈醉雪白的侧脸,声音中气十足,道“陆大人,他既是随从,还是要搜身。”说毕,便有两人上前,场面出乎陈醉意料,只好悄悄退后。 哨兵见陈醉神色慌张小步的退后,心中更加怀疑,道,“得罪了。”这士兵大步向前走到陈醉面前,紧紧抓住陈醉的手,动作却是一僵,玉雪冰肌,滑若无骨,哪里有大老爷们长这么一双手的? 这士兵正犹豫着,只觉手臂一痛,低头一看,原来陆游大手正抓着自己的手臂。其他士兵见此景,均围拢过来,虽未言语却都神色不满的怒视着陆游。 陈醉此时心简直就要跳出来,额头冒出大颗的冷汗,被抓住的手冰冷如雪。陈醉只见那领头的士兵眼神飘向远处,突然放开陈醉的手,向自己背后行跪拜之礼,十几个人异口同声, “见过范大人——” 陈醉回过身见范成大此时已走到自己面前,眉头紧锁,绷着脸威严十足,紧盯着陈醉,许久,开口道,“此人不必搜身。” 那领头的士兵迟疑了一番,低头默默的退到一边。陆游拉住陈醉的手,低语,“走吧。” 还好有惊无险,陈醉此时开始后悔让陆游冒险带自己来到练武场,希望不要因为自己再生事端。陈醉连连慨叹,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不好混啊。 陈醉此时见只有范成大与陆游,周围也无士兵,停下脚步低声道,“小人谢过范大人。” 范成大斜眼看向陈醉,似笑非笑,说道,“你的能耐不小啊。”范成大转头瞟了一眼陆游,又道,“竟把陆大人也迷惑了去。” 听到此话,陈醉心中郁闷不已,心道,此人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 陆游故意轻咳一声,对陈醉刻意的缓声说道,“在此切不可胡闹。”陈醉抿嘴忍住笑,知道陆游一语双关,暗示范成大不要在此发威,不然大家都要难以收场。 范成大聪明如他,用力的拍拍陆游的肩膀,勉强的笑笑,道,“务观兄此言甚为有理,此地绝非胡闹之地。”说毕,又故意看向陈醉,神色不满。陈醉心中连连哀叹,同为南宋四大家,这二人斗嘴的功夫也丝毫不相让。 练武场西高东低,向北望去俨然一个军营,不计其数的大帐整齐的排列,各营之间均被隔开。陈醉远远望见西面高处矗立一座二层楼高的观礼台,暗红的柱子墙体暗灰色,造型简约,不失庄重肃穆。 “通过阵法操练,教给士卒进退的规矩、聚散的法度,使他们熟悉各种信号和口令,在战斗时做到令行禁止,协调一致。”陆游边走边向陈醉介绍着。陈醉连连点头,暗想,南宋因为受到金兵的威胁,阅兵除了检阅车马士兵,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就是阵法操练。 范成大见陆游与陈醉说道津津有味,不禁觉得自己有被佳人冷落之感,遂停下脚步,说道,“传说黄帝战胜蚩尤,就因得到九天玄女的天一遁甲阵法,可见阵法神通。”陈醉仔细地听范成大朗声说,面上却出一副不予理会的表情。见陈醉如此,范成大心中大为郁闷,为何只那陆游开口便博得佳人欢心。 陈醉见范成大沉着脸面色甚为不甘,心中几分好笑,不想气氛太过尴尬,便说道,“我朝将领出征历来是将从中御吗?” 范成大停住脚步,定定的看着陈醉,面带怀疑之色,“是陆大人教你的?”陆游阴沉着脸低声道,“我没说过。”眼神在陈醉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见她面色坦然,摇摇头,“祸从口出,不可乱讲。” 陈醉吐了一下舌头,用力的点点头。范成大大笑,凑到陆游耳边,轻声说道,“你这红颜知己懂的真是不少呢。”陆游面色微红,不语。 范成大神秘地低下身子,悄悄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溜进陈醉的耳朵,“若是打赢了自然是将从中御,”回头瞥了一眼陆游好奇的眼光,又道,“可若是败了,便是主帅抗旨不尊,罪当杀头。”说着范成大大手在陈醉喉咙前轻轻地一割。 陈醉吓得退后一步,直直地看着范成大许久,才舒开一口气。 陆游哭笑不得地瞄着范成大,见他神色悠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时辰差不多了,你我该去——”又看了一眼陈醉,隐去下半句没说。 陈醉知他想说宋孝宗赵昚快来了,该去准备准备。陈醉心中明白却装作糊涂得很,并未开口再问。 观礼台陈醉是如何也上不去的,此时陈醉由范成大的随从小六子陪着站在练武场一僻静无人处,此处虽然偏僻却也能看到练武场的大半情况。 不多时,陈醉就见北面的军营中士兵陆陆续续地向广场方向集结。陈醉心道着南宋大阅兵就要开始了,心中竟也带着几分紧张。 正要静下心来观看,陈醉肚子却咕咕地叫继而就是一阵腹痛。糟了,陈醉暗叫不好,情况紧急,脸已憋得发红。小六子见陈醉捂着肚子,脸色通红,犹豫一番,终于开口问道,“先生可是内急?” 小六子找到一名士兵问了一番,好不容易搞清了茅厕的方向,就见陈醉脸色铁青飞一般地奔了出去,一会便不见踪影。 真臭,不过还算是干净,陈醉捏着鼻子快速的离开茅厕。 军营此时安静异常,只听到远处不是传来整齐划一的呐喊声,陈醉知阅兵已经开始便赶紧加快脚步。怎奈回到练武场要穿越大营,陈醉却发现整个军营大的出奇,每座白色营帐都十分类似,顿觉自己陷入迷宫之中。 正在陈醉发愁之际,忽听到背后传来低声的呼救。陈醉心中疑惑,士兵不是都到练武场了吗?她停下脚步,几次打算回身,却是犹豫再三,终于叹了口气,径直向前走去。见死不救明哲保身吗? 陈醉思虑着,苦笑连连。陈醉继续在军营中绕来绕去,心中越发沉重心焦。待她再次听到相同的呼救声时,自知确实是迷路了,又发现声音似乎更加微弱。真是命运弄人,你我算是有缘人,陈醉暗暗的感叹。 于是寻着声音找去,终于在一座营帐背后发现了声音的来源。士兵的打扮,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嘴唇似已咬出了血,表情扭曲,腰部有着隐隐的血迹已经浸湿了衣服。陈醉见此不禁大吃一惊,听到眼前的男人低低的呻吟,迟疑一下,走上前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男人听到有人悄悄靠近,还带着几分犹豫,勉强睁开眼,见一娇小的身影立于眼前,说不出的清雅出尘,心中竟然一荡,微微的张嘴,“救我。” 陈醉紧紧盯着男人,气息微弱,眼神迷茫,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一般。陈醉蹲下身,打量了半天,微眯着眼问道,“你为何受伤?” “他们打我。”男人此时已气若游丝,血迹也明显的变深扩大,却痴痴的盯着陈醉雪白的侧脸。陈醉心没有放下,仍然狐疑的盯着他。 “马跑了,他们打我。”说罢,男人头一歪不知死活。陈醉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抱在怀里,伸手探他的鼻息,舒了口气,原来只是昏了过去。 陈醉虽然心存疑虑,可是怀抱一个受伤之人,总觉得无法在此时扭头就走。见男人腰部仍旧流血不止,陈醉迅速地解开他的上衣,见鲜红已经染红了整个上身,于是用力扯下头巾围在男人的腰部,却仍不见效。 手足无措的呆滞了片刻,陈醉便想到,士兵平日应该随身携带些外伤药,此时他们正在演练不见得把药物通通带在身上吧。 大营里寂静无声,陈醉蹑手蹑脚地不住来回张望,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见四处没人伸手悄悄掀起一所营帐的帘子偷偷向里望去,只听得自己不甚规律的喘息声,心中暗自哀号片刻,便一头钻入帐中。 陈醉在附近的几个营帐中穿梭都未见有用的东西,看到前面一座金色营帐十分与众不同,不仅有其他帐子的两个大,包裹的外部也是通身金色厚不透风。 掀起帘子走进更是惊奇,正对门口的是一张花梨木的高几,左侧一张屏风绘着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宽敞的紫檀躺椅上铺着一整块的虎皮,脚下是西域进贡而来的厚厚的波斯毛毯。这大概是哪个将领的营帐吧,陈醉暗道。 此时没法顾及那么多,外面那人险些就要咽气,于是飞快地东翻西找已是满头大汗,好歹从一个精致的木制小盒中找到一瓶金疮药。陈醉心中窃喜,转过身朝外跑去,伸手掀开布帘,惊呆住。 第七章 奸细 “皇上,此乃撒星阵。”一老者站于宋孝宗身侧,身材雄伟异常,目露精光,虽年老身躯却是挺拔,即便在宋孝宗的面前丝毫不见低眉顺迎之色。 已近中年的宋孝宗身材修长,面容平和,脱去平日的锦衣华服换上一身暗黑劲装站在观礼台之上,更添英武威严之气。顺着虞允文所指,宋孝宗一一望去。 练武场上尘土飞扬,整齐划一的呐喊声,士兵均面色严肃统一听从号令,进退有序,气势恢宏。 “此阵布列如星,若是金人的拐子马冲击而来,此阵则会散而不聚,令敌人扑空。”虞允文手指之处,一队骑兵向撒星阵冲击而去。 “待到敌人惊觉扑空后退之时,”此时已经散开的步兵聚拢而来,猛力向马腿砍去。宋孝宗微笑点头,悠悠的说道,“此阵可是岳飞所创?” 老者低下眼,掩去悲凉之色,答道,“正是岳武穆为抵御金兵所创。” 众人均是正色的站于皇帝身后,屏住呼吸,向练武场方向望去。 “虞大人——”站于宋孝宗身后一人出声问道,瘦削的脸庞,细细的丹凤眼,一身宰相朝服,此人正是汤思退,过去乃秦桧门人。虞允文见是汤思退,面色微怒,冷着脸听着他继续问着。 “此阵可是常阵?”汤思退走到皇帝身侧,虞允文沉着脸点头。 只见一眼望不到边的练武场上,上万的不同兵种士兵有序的行进而来,虽为人海却整齐划一,威武如蓄势待发的雄狮。武装精锐之师位于先锋阵中,击敌之锐师。其后是策先锋,乃应援之用。 “这方阵是中军阵?”宋孝宗手指由步兵骑兵弓箭手等多兵种集合而成的方阵。 虞允文微笑着点头,道,“回皇上,一阵开四门,骑兵居其中,候出战,即开门放战队出。”顿了顿,又说道,“中军阵之前,乃是奇兵,前后左右俱能相应。” 陆游此时正站于众人最末,虽难见圣颜,却见得军队士气高涨,严肃有序,阵法操练也是调度得当不见丝毫应付慌乱之势,甚为欣慰,看来收回北方失地指日可待。忽而眼前飘过那张清雅绝伦的小脸,费了那么多心机要来观看阅兵,如今算是如了她的意。 ~~ ~~ 冰冷的铁笼之内,男子紧闭双眼靠在墙边静静地躺着,面庞深邃,头发散乱,紧皱着双眉,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一身宋国兵服残破不堪,腰部的受伤处已被简单地包扎,微弱的神智告诉他,自己已经落入宋人之手。 眼前越发模糊,却突然想起那个淡雅清新的小人儿,美眸如星纯洁灿烂,肌肤似羊脂玉般细腻无暇,指尖淡淡的兰花香,令他无法忘怀。她的犹豫,她的疑惑,甚至于她的冷漠,他通通看在眼中,可最终这个天真得有些傻气的女子没有抛下自己而去。 眼前漆黑的一片,寂静得如死亡降临,馊臭发霉的味道令人作呕。牢房里虽然密不见光,却能隐约听到外面呼呼的作响,凄厉不安的瑟瑟风声钻入陈醉脆弱的耳中,伴着陈醉已不甚均匀的呼吸声。 陈醉双脚被粗重的铁索牢牢锁住,冰凉刺骨的触感强烈地刺激着陈醉混乱而几近崩溃的神经,白皙的脚踝处已经隐隐见血。陈醉此时死死地捂住耳朵浑身发抖地蹲在墙角处,默默流泪。 方才自己刚从那大金帐中走出,便见一小队士兵已然站在自己面前。其中的两个士兵架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男子,这队人马未及多问一句,便将自己绑起带入牢中。 陈醉神智有些恍惚,听到牢外有人吐痰的声音,脚步声在经过自己牢门口时不屑的骂声传来,“金狗!”陈醉脸色煞白地听着,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何被关押在这里。 “哗啦哗啦——”听到沉重的大铁索被打开的声音,陈醉缓缓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犹豫着抬起头,见两名士兵模样的人迅速走进牢房,面无表情,大手铁钳般强硬地将自己拉起。 陈醉瘦弱的身躯勉强地站起身,眼前瞬时一片黑暗,正想摇摇头甩走这一时间扑面而来的漆黑,却发觉双腿早已麻木,此时突然站起,竟是虚弱瘫软得只能踉跄着前行,几次险些跪倒在地。 “你们带我到哪里去?”陈醉嘶哑的的喉咙隐隐作痛,脚踝处的铁索不时发出叮叮当当响亮的声音。两名士兵均是冷若冰霜的表情,不理会陈醉的问话,只管大步向前走。 监牢四周不停地传出喧嚣疯狂的叫骂声,陈醉转头,站到铁笼前的犯人们纷纷怒视着自己,甚至有人向自己撇来小石块。陈醉委屈不已,绝望之色呈现于面上。 喧闹不堪的牢狱随着陈醉身影的消失,渐渐安静下来。 ~~ ~~ “姓甚名谁?何人派你到我大宋刺探军情?”冰冷噬骨的声音钻入陈醉的耳朵,跪在生硬的地上已是许久,膝盖酸麻早已难忍,陈醉抬起头,竟是一愣。眼前的男人身材魁梧,剑眉英目,脸庞瘦削,虽是锦袍加身却是难掩浓浓的英武之气。 陈醉轻叹一声,勉强镇定心绪,直视着眼前人,道,“我叫陈醉,乃大宋子民。” 密闭的审讯室,灰色的墙面,整齐摆放于四周的各种刑具冰冷而寂寞,似幽灵般伸出长长的利爪,试图抓住这里的每个生灵,散发着腐败血腥的气味。 “大宋子民?”男人眼中一丝不屑之意,挑挑眉,眼神邪魅,说道,“既是宋人何故与金人沆瀣一气。”说毕,双眼紧盯着陈醉娇小的身躯若有所思,小巧的耳垂,白皙的脖颈,散落的碎发更添几分娇媚,白嫩滑腻的小手紧紧地攥着。 丝丝细节收入眼底,男人了然于心。 陈醉摇摇头,低沉着声音,解释道,“我没有。” “笑话?”男人大步走向陈醉,静默地站在她身前,突然抬手扯下陈醉绑好的头发。青丝飘然垂下落在肩头,长及腰间的黑发如丝缎光滑柔顺。陈醉无力地跪坐于地上,震惊地看着男人,眼中含泪。 “女扮男装,”男人缓缓弯下腰,大手死死地捏住陈醉小巧的下巴,道,“金人的美人计吗?” 男人轻佻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子,本来白皙的脸庞不知在哪里蹭到几处黑灰的脏处,眼中虽含泪,却是直直地回视着自己,坚定的眼神透露出些许委屈与绝望,樱唇紧紧抿着。 “我是堂堂正正的大宋子民,没做过任何有辱大宋的事情。”陈醉坦然地盯着男人满怀恨意的眼睛,双手抓住男人捏住自己下巴的大手,指节隐隐发白试图扳下来,“女扮男装也是不得已。” 男人英目探究地凝视着陈醉,眼前女子眼神没有任何的躲闪,清澈如初雪,泪水晶莹透明,滴滴落到自己的手臂之上竟是滚烫,似乎触动着内心某个冰封已久的角落。柔软的小手虽已尽力,却捍不动男人坚硬结实的手臂。 男人的手渐渐放开,垂于两侧,深沉地盯着陈醉,许久,无语。 “你是如何进到练武场的?”男人背过身,修长的身影冷酷坚定,长长的影子落在陈醉小小的身子上,遮住了唯一的光芒与希望。 陈醉心中百转千回,想了又想,终是摇摇头,“自己偷偷跑进来的。”说完,陈醉低下头,那抹暗青身影,痴痴的眼神,深情的浅笑,此时想起才知短短半月已是深深刻在内心深处,陈醉眼泪滚滚流下,酸楚难当。 “你觉得本官会信吗?”男人转过身,饿极的野兽看到猎物一般,摄人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男人听到陈醉的话漏洞百出,心中那丝温暖渐渐冰冷如常,却是甚为失落。 陈醉绝望地低着头,不语,泪如雨下。 男子坐回主位,斜斜的瞥了陈醉一眼,道,“你若是早些招了也免受皮肉之苦。”男人缓缓闭上双眼,耐心全无,不再看向陈醉。 陈醉有口难言,只能说道,“我并非不轨之徒。”见男人的反应,陈醉心中冰凉一片。静默许久,凉飕飕的阴风不停地钻入陈醉的脖子,似盘结的毒蛇轻轻地趴在后背。陈醉全身僵硬,如坠地狱,神经几近崩溃。 “来人——”男人见陈醉沉默不语,脸上微怒地向门外招手。两个大汉腾腾地走到陈醉身前,将其提溜起来,五花大绑在一根碗口粗的铁柱之上。 男人冷冷地注视着陈醉被禁锢于柱子之上,双手反缚于背后,粗粗的麻绳肋得雪白的肌肤红肿泛紫。陈醉面色惨白死咬着嘴唇,紧皱双眉,额头已是冒出大颗的汗珠,抬起眼见男人戏谑地盯着自己,心中怒火中烧,极大的羞辱感胜过一切,冷声道,“大人想屈打成招吗?” 男人见陈醉狼狈的模样,却是没有流露丝毫顺从的神色,嘴角微微上扬,眯起双眼,“对于乖乖说实话的犯人,本官从不用刑。” 冷笑一声,男人又厉声道,“谎话连篇不知悔改,若不用非常手段,你恐怕不会讲实话。”男人似发怒的狮子周身撒发着危险的气息。 陈醉仰头长叹,泪水再次流下,凝视着男人嗜血的眼神,许久,道,“我不是金国奸细。”陈醉神态洒脱,眼神坦白干净,决定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男人见陈醉如此似有些出乎意料,低头沉思片刻,眼神恢复冰冷,道,“用刑。”声音如地狱的使者般,飘进陈醉的耳朵。陈醉不禁抽气一声,心中一颤,双拳紧握,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大汉站于陈醉面前,见陈醉柔顺的长发安静的垂于胸前,面无血色,柔柔的目光盯着自己,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心中瞬时柔软一片,竟是几番犹豫,无奈之中只好抬手使出五六分的力气朝陈醉抽打过去。 陈醉闷哼一声,身体被撕裂一般,火辣辣的疼,这一鞭似烙在身体中,五脏六腑都连带着收紧。大汉见男人并未喊停,只好又是一鞭挥了过去。 血淋淋的一片,陈醉胸前衣衫早已残破,露出血红的痕迹深深的印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丑陋的鞭痕血红刺眼,衬着细腻如绸缎的雪肤,极致的反差冲击着在场的两个男人,柔弱的娇躯如凋零的花瓣无声的诉说着无尽的诡异凄美。 “你说是不说!”男人厉声喝道,望着受刑的女子无力垂下的头与血迹斑斑的身体,心中竟是隐隐的疼痛,被禁锢的娇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悲凉血腥的场面,让男人深深地感受着自己的残忍。 陈醉几次试图抬起头来,却觉得重如千斤,被抽干一般无力,似千万的钢针不停的扎进皮肤之中,感觉自己不是被抽打而是全身皮肤都被撕扯开一般,连呼吸都已变得困难,身前渐渐模糊,牙齿不住的打颤,发出轻微的声响,嘴唇微张,“我不是奸细。” 呼吸渐渐微弱,,陈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是如何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眼前只剩明亮一片白茫茫的似梦又似幻,耳边好像有人在说着些什么,尽力地听去却是越发模糊。 “大人,她晕了。” 陈醉小小的身体似狂风暴雨袭击后树枝上残叶,孤独安静地立在那里,徐徐微风就能将其吹落。男人扭过头,试图对这样的场面视而不见,无尽美好的女子血迹斑斑的模样却在脑中挥之不去。 “将那金人带来!”男人一声令下,屋内的大汉如释重负般走出去,到门口时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绑在柱子上的女子,流连再三。 男人走到已经晕厥的的陈醉身前,沉默许久,大手伸向绳索,轻轻地解开。陈醉突然失去依靠,险些砰然倒地。男人半个身子扶住陈醉,将她放倒靠在墙边。 大手欲撩开陈醉的上衣,猛然醒悟,停下手,犹豫一番,深呼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衫,仔细地检查着陈醉身上的伤口,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深刻,终是放下心来。男人缓缓起身回到主位,大手轻抚额头,面容严肃,盯着陈醉沉思许久,脸上困惑之色更浓。 第八章 纥石烈志宁 漫天黄土飞扬,练武场上此时已是一片寂静,只留下阵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挥散不去。天色渐暗,凉风瑟瑟地吹动着已经干枯的树枝,陆游在练武场外焦急地等待着,范成大站在他身边神色不安。 “怕是在大营中走失了。”陆游沉默许久说道,嘴唇轻抿,双手背在身后,不时地向练武场中望去。范成大点点头,面露忧虑之色,低声道,“若只是走失,现在士兵已然回营,会有动静。再等等看。” 范成大拍拍陆游的肩膀,安慰道,心中亦为陈醉担心,怎奈此刻皇上还在练武场中并未离去,自己也不便进营中查看。 “那丫头甚为聪明,想来即使遇到什么事也能应付自如。”范成大见陆游忧虑之色更深,摇摇头。 远处小六子的身影渐渐清晰,陆游眼中惊现光芒,快步走上前,小六子却是面带难色地看着陆游,眼神闪烁不已,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跑到范成大身边,小声地说着。范成大越听越发面色不善,到最后竟然脸色铁青。 陆游见状,心急如焚,呼吸急促,却只能等小六子报告完再去询问范成大。 范成大给小六子使眼色,小六子会意远远地站在一边。范成大低着头,思索许久,终于开口,“辛幼安将陈醉带走了。”陆游心中疑惑,还未等问出口,就听范成大沉声说道,“和一个金人一起被抓走的。” 如重锤击中陆游,登时便是一愣,身体僵硬了许久,脑子似无法思考,只剩心中的人儿温暖的微笑,湖水般清澈的目光,憨憨娇媚的调皮模样。 “她不可能是金国奸细。”陆游沉着脸,面色肃然,坚定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范成大。 “这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范成大眯着眼睛,又道,“我们恐怕都难脱干系。” 审讯室之中,陈醉虚弱的身躯静静地躺在墙边,双目紧闭,偶尔欲呻吟几声也因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金国男子此时已被捆绑于铁柱之上,眼睛不时朝陈醉的方向撇去,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微弱的喘息声与妖艳的血痕刺痛了男人的眼睛。 “辛大人——”适才对陈醉施鞭用刑的大汉正怒视着金国男子。辛大人抬手制止了大汉欲甩过去的皮鞭。金国男子倨傲地注视着这一切,神色洒脱。 两个男人就这样冷冷地对视,无论神态气质都有那么几分相似,同样高大魁梧的身材,英武霸道的气度。 “她是你的同伙?”辛大人瞟了一眼陈醉,厉声喝道。 金国男子微笑着摇摇头,“我与她素不相识。”望着陈醉伤痕累累的模样,内心某种情愫悄悄地滋生。 “若非认识,她又何故为你偷拿药品?”辛大人不屑地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金国的男子。目光深沉难以捉摸,霸道的举止,傲然的气度,身陷囹圄却不见丝毫的慌乱之色。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金国男子轻笑着,眼中显现出的蔑视毫无掩饰。 辛大人腾地站起身正要呵斥于他,门外传来尖细的声音,“汤大人到——” 场面一时风云变幻,金国男子如局外人看戏一般盯着自己眼前的两位宋国官员,一个卑躬屈膝奴颜婢像地对着自己连连躬身,另外的那个站在众人身后暴怒的目光几乎灼伤了自己,怎奈他只能忍住满腔的怒火,任由眼前的小人肆意妄为。 “纥石烈将军——”汤思退堆起满脸的笑容,深深地躬身便是一礼,转过头大声呵斥道,“快快松绑。” 大汉迟疑着回头瞥了一眼,却听汤思退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竟然如此慢待大金国的纥石烈将军,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毕,汤思退竟然未敢抬头,只唯唯诺诺地低头哈着腰,快步走到纥石烈志宁面前,连声道歉,伸手将绳索解开。 纥石烈志宁此时竟然未正眼瞧汤思退,只是定定地望着陈醉已经虚弱不堪的身体,欲开口说话,似猛然想起什么却是闭了嘴,怜爱之色更深。 汤思退此时也注意到角落里还躺着一个人,心中疑惑,问道,“辛将军——”伸手指向陈醉,眼神探究地偷瞄了一眼纥石烈志宁。 辛大人面色不善,眉头紧锁,正要回话,却听纥石烈志宁朗声道,“此人与我素不相识,却也算是救我一命。” 汤思退一听这话,心中虽有些疑问,却因害怕纥石烈志宁金国大将军的身份,未敢多问,瞥得纥石烈对地上那人面露关怀之色,便厉声道,“还不将此人放了去?” 陈醉神智模糊中听到似乎来了许多人脚步声杂乱,忽而听到有人开口说要放了自己,努力睁开眼,见向自己施刑大汉正蹲在自己面前,面带歉意地看着自己。陈醉心知此人并未真心敌视自己,适才也是手下留情,遂勉强扯出丝丝笑容,大汉见到竟然一愣,随即满脸通红地欲将陈醉扶起。 只听得陈醉连连的抽气声,大汉低头一看,心中一颤,女子身前原已凝固的伤痕处渗出丝丝的血红,起身一半便不敢再动。陈醉强忍着疼痛,却还是抵不住猛袭而来的撕裂之感,喉咙早已沙哑发出低低呻吟声。 陈醉好不容易直起身,却是瞥见一个士兵小跑到辛大人身边神色紧张地说了几句。辛大人点点头,玩味地看着陈醉,嘴角竟是带着几分笑意,朗声说道,“汤大人,此人就交由下官处理吧。” 汤思退正担心眼前的女子一个处理不好得罪了纥石烈志宁,见有人将这烫手的山芋抢了过去,心中暗喜,道,“那么此事交给幼安了。” 汤思退带领着一众官员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着纥石烈志宁,恭迎奉承之语不绝于耳。纥石烈志宁在众人簇拥之下胡乱地点头,英目只顾目送陈醉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 ~~ ~~ “姑娘是陆参事的朋友?”辛大人突然开口问道。 刚才已有医者为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陈醉沉默许久,疼痛虽然难忍,面色却渐渐平静,反问道,“你可是辛弃疾?” 看到眼前的男人点头默认,心中竟是一片失落。本以为辛弃疾应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一代英雄,没想到手段竟也颇为狠毒。 一路无语,陈醉远远便看到陆游与范成大并排而立,焦急地向自己这边张望,心中温暖一片。陆游见心中牵挂之人出现在模糊的视线之中,欣喜不已,正要向前奔去,范成大一把拉住陆游,道,“她好像受伤了。” 听到此话,陆游不由得万分紧张,陈醉几人已经走近,见到陈醉此刻模样陆游不由得心疼不已,愤恨难当,喝道,“谁把你伤成这样!” 辛弃疾面露难色,真要开口,陈醉轻捏他的手臂使了一个眼色,又左右张望,说道,“此处不宜多说。” 陆游见陈醉双手扯着一人的衣服,这才注意到辛弃疾此时也站在自己面前,想到陈醉一身伤痕他难逃干系,心中怨愤不满,碍着面子,只好冷淡的说道,“辛苦辛大人了——” 辛弃疾面色尴尬又不好解释,只好双手抱拳,“陆大人,范大人,后会有期!” 范成大见陆游难得如此感情用事,又见陈醉确实伤得不轻,心中顿生几分怜爱,轻叹一声,抱拳道,“辛大人改日到府上一聚再叙!” 辛弃疾瞥了一眼陈醉苍白的面庞,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诉说,终是心中不忍,毅然转身,飘然而去,背影孤独傲然。 马车之上,陈醉斜靠在陆游怀中,抬眼盯着陆游担忧的目光,一时柔情无限。陆游见陈醉面无血色,冷汗连连,脉搏虚弱不稳,身前虽已包扎却还是透出刺眼的鲜红,心痛得窒息般纠结难明。此时陆游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怀中之人不容任何闪失。 范成大本来坐在二人对面,却见二人眼中早已容不下他人,悄悄地掀起帘子坐在车外,摇头轻笑。 “我——”陈醉刚开口,樱唇便被陆游的大手轻轻地捂住。陆游目光温柔如水,抱着自己的大手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伤口,如自己是那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如此情意绵绵的情景,陈醉心中怦怦直跳,竟是不敢再看向陆游。 “今日去我府上住。”陆游在陈醉耳边轻声说。陈醉听到这话更是羞涩难当,低下头深埋在陆游怀中。 片刻,陈醉醒悟般又猛地抬起头,瞪着陆游,道,“干嘛去你府上?”继而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游,神色警惕不安。 陆游见陈醉突显紧张之色,看待色狼一般审视自己,知她误会自己,却是不免好笑,忍不住想要逗逗她。陆游转念一想陈醉伤势不轻,情绪波动似乎有碍恢复,只抿嘴轻笑,指尖轻点陈醉的额头,道,“你这小脑袋想法还挺多。” “额——”陈醉一时语塞,脸色微红,狠狠瞪了陆游一眼便不再言语,心中暗想,陆游到底是思虑得全面,倚云阁中众人均是不知自己到练武场之事,此时若是浑身是伤地回去,免不了传得沸沸扬扬,倒是在别处休息一晚再回去合适许多。 ~~ ~~ 伤口处传来凉丝丝的感觉,虽然疼痛也未减几分,这份凉意却是舒缓了不少烧灼的火辣之感,陈醉此时缓缓睁开眼,躺在床上盯着青白的素帐。 也不知自己已经睡了多久,扭头看去陆游已经不见,心中不免失落。一时觉得口渴难耐,陈醉试图起身,身前却是传来一阵剧痛,陈醉“啊”一声大叫,连忙捂住嘴巴,心中忐忑,担心会惊动他人。 陈醉向外望去,只见夜色已晚漆黑一片,屋内高几上烛火影影绰绰。“吱嘎——”有人推门而入,轻手轻脚地向自己走来,陈醉见状,立刻闭上双眼,假寐。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陆游深沉的声音此时带着一丝疲惫,将手中的饭菜轻轻地放在桌上,朝床上看去。 瘦弱的身躯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面色稍显红润,花瓣一般的嘴唇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陆游心中暗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见陈醉面色更红,自己索性放缓呼吸,站立不动。 陈醉紧闭双眼,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却发现已是许久没有任何变化,难道出去了不成?犹豫了半天,陈醉猛然睁开眼,陆游一张放大的脸正微笑着对着自己,不免吓了一跳。 “你——”陈醉脸色煞白,又气又恼,见陆游恶作剧般的表情,不禁哭笑不得。 见陈醉脸上一会风霜一会又晴朗无云,陆游心中几分得意,直起腰,说道,“心情可好些了。” “无赖——”陈醉剜了陆游一眼,苦笑不已,“陆大人一向都是今日这般关心女孩子的?”陆游面露疑惑,挑挑眉,回头拉过一张圆凳在床边坐下,直直地盯着陈醉,不语。 “难怪你身边无美人相伴,”陈醉紧抿着唇,极力忍住笑,脸色已是憋得通红。陆游一愣,便知陈醉笑自己方才幼稚的行为,大手轻拍眼前人儿的脸颊,笑眼如夜空皎洁的月牙,朦胧温柔,“牙尖嘴利的孩儿,睡了这么久不饿吗?” 陈醉转头朝陆游所指向桌子看去,顿时食欲大开,忍不住口水连连。一碗白粥上飘着几片青菜叶子,一碟酸辣黄瓜看似甚为清爽,两头咸蒜,三片馒头烤得黄莹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丝丝飘入陈醉的鼻子。 俏脸上双眼放光,口中偷偷地咽着口水,眼中早已无他,陆游见陈醉贪吃的模样,与平日里清雅脱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的气度甚为不同,倒是透着无尽的天真无邪,似乎此时的样子才是她原本的面目。陆游思绪不禁又回到当年,婉儿每当与自己独处之时神态举止简直与眼前的女子一般无二,温暖的眼神,娇憨率真的动作。 陆游低着头脸上暖意融融,端起素三彩的饭碗,拾起勺子轻轻地搅动着白粥,吹了又吹,抬手向陈醉喂去。陈醉双颊酣红,偷偷地瞄一眼陆游便立刻躲开,见小勺已近嘴边,僵了僵,微微张开小嘴。 “醉儿——”门外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第九章 皇上驾到 上 陈醉震惊地看着千亦,如雪般的长袍在黑夜中白得耀眼,腰间系着宽宽的淡青色腰带,上面系着通透晶莹的玉佩,长发已经束起简单地用头冠固定,修长的身姿,欺霜胜雪的倾城美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简直如天神一般。 月色柔柔地照向屋内,温柔却清冷,伴着希望也带来凄凉。 陆游已然转身,大手依旧端着饭碗,看着千亦的目光复杂难明,沉声道,“千亦公子——”边说边坐回原处,拾起小勺,又挑了一小块黄瓜放在勺中,送到陈醉嘴边。未觉嘴边已有东西送到,陈醉此刻的心早已被翩然站于面前堪与明月争辉的男子夺去。 感受到眼前的女子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存在,陆游心中顿时充斥着苦涩与不安,落寞地低下眼。 “你怎么——”陈醉见到千亦一身男装不似凡人,心中震惊不已,瞪大双眼看向千亦。 幽幽的眼神,透着悲伤哀怨,千亦凝视着微红的俏脸与那历经沧桑的深沉的目光,心中如坠重石一点点地下沉,只道,“陆大人说,你受伤了。” 坐在陈醉身边的陆游就如崇山峻岭横亘于眼前,挡住了自己所有的思念与深情,让千亦如何也向前跨不过去。 深邃的面容背着月光,陆游轻叹一声,从纠结的感情中回过神,深深地望了陈醉一眼,站起身,向千亦躬身一礼,“粥好像已经凉了,我拿出去热热。”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暗青色衣角翻飞着消失于夜色之中。 静默,许久。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千亦来到床边轻轻坐下,缓缓低下头,在陈醉额头温暖地留下一吻。 慌乱的眼神飘忽不定,额头濡湿而温热,陈醉刻意躲开千亦的视线垂下眼,浓密的睫毛遮住灵动的大眼,却添了几分风流多情之意。 千亦大手抚弄着她的乌发,目光深沉似海,问道,“为了那个只把你当做替身的男人,值得吗?” 值得吗?陈醉扪心自问。 说不清的情愫萦绕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陈醉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抬起手抚上千亦紧皱的眉头,轻轻地揉着,道,“我与陆大人只是朋友。” 陆游心中念念不忘的女子,是那已经逝去多年的唐婉。而我,只是陈醉。 梳理清自己心中的困惑,脑子顿时清醒不少,心情却更加沉重,故意忽略掉心中的不适,陈醉浅浅地笑着,道,“只是皮外伤,不要担心。” 那个男人的出现,在千亦的心中画下一道深深的痕,每天都在隐隐作痛,撕裂自己的心滴血不止,就像那永不愈合的伤口,除非将那深爱的女子从心中挖去。黑夜中的千亦化作白色的精灵,带着满腔的忧伤,坐在陈醉的身边,许久,许久。 ~~ ~~ 窗外虽已是初冬时节,阳光依旧灿烂如新生,洋洋洒洒的照向大地,温暖着幸福的人们。 “陈醉——”锦娘声音响亮得如同狮吼,周围一众人都是不禁浑身紧张,不知锦娘这次又要如何发威,都悄悄地躲到一边默默做事。 陈醉远远便听出锦娘声音虽大却是异常慌乱,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朝锦娘看去。锦娘小跑着气喘吁吁,面色不善,见到陈醉不徐不疾地向自己走来,气得直撇嘴,大声嚷道,“你坐得倒是稳当!” 陈醉莫名其妙地看着锦娘对着自己乱发脾气,暗笑这些日子来锦娘简直就如那刺猬到处扎人,害得倚云阁的男女老少远远瞄到她就躲得老远。自那日自己偷偷告诉她来人正是宋孝宗,她就已乱了方寸。 “外面,外面——”锦娘满脸通红,大口地喘着气,伸手不停比划着,竟然语无伦次,“他们——” 陈醉歪着头满是无奈,从未见锦娘如此章法全无的样子,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冷静。”说罢,哈哈大笑。 “你还笑我,”锦娘气得眉毛简直就要立了起来,美目圆瞪,不由分说伸手拉起陈醉向外走,“看你呆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陈醉不知锦娘为何硬要拉着自己朝倚云阁的门外走去,想到锦娘绝不是胡闹之人,便由着她气哼哼地拽着自己的袖子大步向前走。 越向走越发寂静,此时竟然能清楚滴听到二人的脚步声,陈醉也觉出异常,停下脚步,拉了拉锦娘的袖子,面带疑惑地看着她。 锦娘面色严肃,回过头向大门处努努嘴,小声说道,“到了你就知道。” 陈醉迟疑一番,加快脚步赶上锦娘,拉住她的手,却发现二人的手此时都是冰凉,对视一番,似给了对方无限勇气,径直走去。 不多时,肃杀的气氛感染着倚云阁的上上下下。 陈醉嘴巴微张,定定地站在倚云阁大门口,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壮观景象。锦娘面色苍白地瞅了一眼陈醉,皱紧了眉。 平日热闹非凡的街道此时冷清得只剩地上角落里的片片残叶。只见两队大约上百的身着银色盔甲手持大刀都是高大魁梧的身材的士兵,面色严肃地立于倚云阁的门外。银色盔甲加上锃亮的刀刃在阳光下光亮晃眼。街道上更是有着几百名的身着宋国普通兵服的士兵列于两旁,目不斜视。 这么多的士兵齐齐站在门口却是没有一人出声,都是屏住呼吸,神色肃然。真乃皇家气派,陈醉心中暗暗感叹,转头看向锦娘,锦娘挑挑眉,轻哼一声。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陈醉回头看去,只见香巧和两个丫头端着茶碗向这里走来。锦娘远远看见香巧等人,便伸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让众人不要出声。 香巧也是甚为机灵的小姑娘,见到眼前的架势立刻闭上嘴,默默地站到陈醉的身边,神情疑惑中带着些许的惊讶。 陈醉心知香巧几个小姑娘怕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不免害怕,便朝几人笑笑,素手轻拍香巧的肩膀。 犹豫了半天,锦娘终是开了口,“各位大哥站了也有些时候,来喝碗水吧。”锦娘端着其中一碗走到一名领头的士兵的面前,笑容甜美娇媚。 领头是士兵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眼见美人近在眼前,威武之色带着几丝慌乱,回答道,“老板娘客气,我等奉命在此站岗,不得有任何其他行为。”说毕,诚恳地向锦娘抱歉地笑笑,又恢复了那副郑重的神情。 锦娘端起茶碗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盯着领头的士兵,见他脸上未有任何松动,瞪了这士兵一眼,抬起手仰头,自己将整碗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陈醉见锦娘如此,扑哧一声轻笑出声,却得到锦娘一记无情的飞眼,终是敛去笑容,赞赏地看着那领头的士兵。二十岁的模样,英武的面庞,虽然面色肃然,却掩饰不住周身的阳光与活力。 陈醉凑到香巧耳边小声说着,香巧点点头,留下茶水,便带着几个丫头回去了。 “我们锦老板着实一番好意,这位大哥也是职责所在,令小子甚为钦佩。”陈醉走到领头的士兵面前,气度清雅,淡然飘逸。 领头士兵隐约感到鼻尖飘进一阵淡淡的兰花香,清新沁人心脾,眼前的年轻男子,面容精致,气质如兰。心生好感之际,领头的士兵神色见缓,温和地说道,“您可是天人千亦的师傅,陈先生?” 陈醉一愣,转而浅笑,如雨中粉荷清丽出尘,微微躬身,道,“大哥谬赞,陈某实不敢当。”陈醉顿了顿,又说道,“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大哥?” 领头的士兵面色一红,回答道,“陈先生客气了。小子姓吴,单名一个双。” 陈醉见吴双举止言谈不似粗鄙之人,隐隐带着几分高贵儒雅之气,双手抱拳,道,“吴大哥,幸会了。” 吴双见陈醉文雅中又不见酸腐之气,心中甚为喜爱,微笑回答道,“多谢先生的茶水,待我等一会儿换岗之时再喝不迟。”说毕,向陈醉微微点头又站回原处,挺拔的身躯傲然威武。 陈醉微笑不语,飘然转身拉起锦娘,向倚云阁内走去。 “你看刚才的死木头,”锦娘气呼呼地抱怨,“偏就吃你那套。”说完还不忘回头向门口处狠狠地瞪了一眼。 多加时日,那吴双必有出头之日,陈醉不理锦娘,心中暗暗思量。 “先生——” 声音清澈悦耳,陈醉向前方看去,只见又书一身淡蓝色的布袍匆匆朝自己走来,面色微红,像是急匆匆地样子。 “怎么了?”陈醉站在又书面前,安静地看着他。 “千亦姑娘,她,”又书瞧了一眼锦娘,慌忙低下头,接着说道,“千亦姑娘,她不上妆。” 听到这话,陈醉苦笑,知道千亦又在闹脾气,此时只好自己前去安慰。陈醉向又书点点头,微笑着说道,“不急。反倒是你,我有些担心。” 又书净白的脸此时更红,头也更低,说道,“又书愚笨,这些天来向千亦姑娘学习动作步伐,也只是领会了皮毛。” 陈醉知道又书向来谦虚谨慎,既然他说自己学到了皮毛,可见上台应是没有问题,终是放下心来,“卢班主每日见到我,便一定要夸奖你。” 锦娘见陈醉这边和又书说起个没完,担心千亦这个今日的绝对主角会出什么篓子,便拉起陈醉的袖子,没好气的说道,“又书这边我来照顾。千亦那姑奶奶若真是闹起来,我可没法收拾。” “真是冤家——” 陈醉无奈地叹道,淡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十章 皇上驾到 下 白衣胜雪,飘然若仙,沉鱼落雁之姿,长发柔顺地垂于胸前,噙着浅浅的笑容,风情万种,绝代风华,修长身姿傲然立于陈醉眼前。望着千亦此时的模样,陈醉目光定在那里挪不开半分,眼前人美好不似凡人,出尘的气质中透着妖艳,夺目耀眼得敢于日月争辉。 “醉儿——”千亦嘴上带着笑,眼中含情,紧紧地盯着陈醉,似要将她的样子刻入脑海,久久不语。 陈醉痴迷地望着千亦,感叹道,“白娘子若果真若你这般美丽,还真是祸害人间,怪不得被法海收了去。” 千亦不语,依旧浅笑春风般,眼中却是波涛汹涌,走上前双手拥住陈醉,低声问道,“醉儿,你的眼里还有我吗?” 陈醉脸色酣红,垂下眼,睫毛轻颤,柔声说道,“一直都有。”千亦听到欣慰地点点头,靠近陈醉的脸颊,深深的一吻。陈醉本想躲开,身子却被千亦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你为何不上妆?”陈醉打破平静的暧昧气氛,轻轻推开千亦高大的身体。 千亦怀中美人突然离去,心中失落万分,面上却是平静异常,轻笑着,“醉儿觉得我需要那些俗艳的浊物来装扮吗?” 轻摆着纤腰,千亦盈盈坐到贵妃椅上,拾起一颗水晶碗里晶莹的葡萄,放入嘴里,慢慢咀嚼,轻轻地闭上眼,似陶醉在饱满多汁的香甜中。 “似仙亦妖,天人千亦。”陈醉不由得脱口而出,美眸含情,轻抬手拉起千亦,道,“若是别人为你上妆,自是画蛇添足。” 莹白的小手翘着兰花指,更显纤细无骨,如水的双眼轻轻扫过桌上精巧古朴的各式胭脂水粉,陈醉拾起一盒胭脂,淡淡的粉红通透晶莹,凑近便飘然一阵浓郁的花香,香而不腻,浓而不俗。 “可若是换作我,”陈醉食指在胭脂上轻点一下,抬起手,“坐下。” 雪白的身影如被蛊惑一般陷在眼前淡青色的环绕之中,乖乖地坐下,微微仰起脸颊。 玉样的食指指尖处粉红一片,轻轻地伸向千亦细致光滑的脸上,见千亦眼神痴迷之时,头却微微晃动,陈醉又轻声道,“别动。”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香甜又暧昧,千亦置身在陈醉的环绕之下,沉迷陷落。 不多时,陈醉咧嘴甜笑,如阳光照在心头温暖而愉悦,道,“若是我出马,便是画龙点睛。”说完又将千亦拉到铜镜之前,摁坐在圆凳之上。 千亦此时眼里只容得下陈醉笑颜如花的美好面容,定定地凝视着镜中些许模糊的清丽绝伦的小脸。心中所爱此时与自己近在咫尺,满腔爱意似装不住,紧紧地拉住陈醉的手。 陈醉满意地盯着千亦完美得不似凡人的脸,看了又看,得意地点点头。 镜中两张美妙无比的脸,清雅与妖艳,甜美与妩媚,红唇点点,眉目如画,朦胧暧昧,情意绵绵,似画上走出的人儿。 “醉儿,”花瓣般的唇瓣一张一合,红润晶莹饱满欲滴,千亦回过身抱住陈醉,头埋在颈窝处黑发遮住小半张脸,小心翼翼地,深深地看着心爱的人儿,心中酸楚难明,“多年后的某一天,醉儿会忘了我吗?” 心中一阵慌乱,陈醉想要抬起头,千亦却死死地抱住自己,无奈只好由着千亦,静静地靠在千亦身上。 眼前闪过自己与千亦过往的种种,陈醉发现,千亦始终对自己都是百般好。这个近似完美的化身,一直就像此刻般,深情的看着自己,照顾着自己。他的情他的爱,陈醉心知肚明,面对这般男子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陈醉柔情满腹,百转千回,凑近千亦耳边,悄悄地吟诵,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千亦身体微微颤抖,始终不肯抬起头,早已热泪盈眶,嘴巴张了又张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瞬间化作沉默。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零星的雪花,飘飘洒洒,洁白纯净,轻盈灵巧地飞入千家万户。 ~~ ~~ 蜀中,倚云阁,后台。 如雪的身影,清丽脱俗,傲然而立,痴痴地望着前方。偶有冷风吹进,长发轻轻飘起,飘逸出尘,宛若仙子,千亦面色平静如水,眸中盛着的深情隐忍而广博。 又书远远便望见千亦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痴迷之色现于白净的脸上,片刻缓过神来自嘲地笑笑,走过去,倾身一拜,恭敬地说道,“千亦姑娘——” 许久,千亦微微点头,神色似有迷茫,恍惚间以为眼前之人便是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凄然一笑,千亦神色归于淡然,开口说道,“转告先生,雪花漫天,她遇到的仙子,姓赵,复字士程。” 决绝地转身,泪水瞬间落下,无声地离开,来不及见那清雅的身影一眼,雪白的衣角翻飞决然而去。 悲凉的气息感染着又书,他嘴唇轻抿,紧紧盯着千亦离开的方向,久久不动。 “又书——” 又书感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转过头,见陈醉正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依旧是那身淡青色的布袍,却丝毫遮不住眼前人满身的光彩,脱俗出尘,雅致绝伦,举止优雅,气度淡然。又书自惭形秽,更是不敢再看向陈醉,低下头,久久不语。 陈醉见又书深深地低着头,一声不吭,以为他太紧张,凑近一步,柔声安慰道,“不要担心,你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就算出点差错,台下也看不出来的。” 又书依然低着头,“谢谢先生。” 陈醉轻轻摇摇头,轻叹一声,心中暗道,若真是出错,不只你我,这倚云阁上上下下都要为你陪葬。 “先生——” 卢班主拖着疲惫的身躯,向这边匆匆走来,脸上似又添几条皱纹,抬头见陈醉面色还算自然,心中倒是安心不少。 陈醉见卢班主面色蜡黄,似几天没睡好,衰老之象越发明显,心中暗自慨叹,又是无声地哀伤一阵,道,“班主面色——” 还没等陈醉把话说完,卢班主便将她一把扯过,拉到一背静无人处,左顾右盼见周围无人,神色越发严肃,低声问道,“来人真是当今圣上?” 一双苍老的手竟然已经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陈醉盯着卢班主,微一点头,扶住他险些跌倒的身体,关切地问道,“班主可还撑得住?” 不想,卢班主竟是老泪纵横,勉强倚着墙边站好,面无血色。 “冤孽啊——” 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奈与凄凉,原本挺拔的身躯此刻显得带着一丝的佝偻,浑浊的双眼透着对命运的感叹与挣扎。 陈醉见卢班主神色异常本想仔细询问,可又想到今晚宋孝宗就要到来,哪里是回忆往事的时候,遂作罢。 “无论过去如何,现如今还希望班主您尽心尽力,才可保全整个倚云阁的男女老少。” 陈醉盯着卢班主痛苦悲伤的脸,长叹一声,飘然离去。 ~~ ~~ 众人均是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深深地弯着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倚云阁内只剩下众人紧张的呼吸声。 金碧辉煌的大厅,静谧异常,原本摆满的各色桌椅都已经按照范成大的吩咐一一撤下。在大厅内靠近舞台的正中央,黄花梨的高几由明黄色的锦缎铺满,锦缎绣上各式牡丹竞相开放的争艳景象,露出的桌腿粗壮中不显蠢笨,雕刻的荷花图案生动立体。高几后,一把足够坐上四个人的巨大躺椅静静地放在那里,依然是通身明黄色,彰显着皇家特有的威严与特权。 陈醉等人跪在众人的最后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时刻地感受着芸芸众生的卑贱等级之分,自己就如那蝼蚁,在皇权面前,不值一提。 陈醉偷偷抬眼,远远看见一众人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容温和,神色安详,一双眸子透出了与面容不符的高深莫测。此人定是宋孝宗赵眘了,陈醉暗暗思量。 千亦透过幕布静静地观望着大厅内紧张威严的气氛,瞟了一眼宋孝宗,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又回过眼锁在那瘦削娇小的淡青色身躯之上。 皇家的无上威严之下,这小小女子竟然面容平静如水,既没有惧怕也没有憧憬膜拜之意,千亦不禁再次赞赏陈醉的气魄与品格。 宋孝宗今日一身暗紫色的锦袍,绣着暗黑色的花边,低调华丽又不失优雅细致,配上他颇为儒雅淡然的气质,高贵又不张扬。 宋孝宗双眸状似无意地在倚云阁中轻扫一圈,极尽奢华的装饰,过眼之处物品无不精美绝伦。抬眼见到幕布背景,心中惊诧异常,如此逼真又飘渺似仙境的舞台背景,纵使从小在皇宫中长大,也从未见过如此的布景。 无意间撇到一个偷偷抬起的小脑袋,好奇的眼神清澈平和,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天子脚下竟然还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傲然神色。宋孝宗不禁朝陈醉处多看了几眼。 汤思退站于宋孝宗身后,也注意到陈醉不同于众人的举止神态,初见觉得眼熟,再看几眼便想起是那日在狱中的女子,只是此时一副书生扮相,更添几分俏皮与洒脱的风流之意。 平日虽然姬妾成群,也常常流连于花丛,可如陈醉这般清雅无双,气质飘然的女子却是少之又少,汤思退多看几眼,便心动了几分。 “今日,朕乃与民同乐,大家不必这般拘谨。”宋孝宗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磁性。 跪倒在地的一众人依然是如临大敌一般,端正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只有角落里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听到这话,犹豫一番,悄悄地伸出小手放在膝盖之上轻轻地揉搓。 宋孝宗瞟了一眼陈醉,觉得此人甚为特别,顿生好奇。 “都平身吧。” 天子威严的话语解救了已经跪了半个时辰的众人。 锦娘悄悄地扶住陈醉,关切地看了她一眼。陈醉转头微微一笑,暗示自己只是腿麻才踉跄了一下。 “千亦——”宋孝宗再次开口便是直奔主题,径自走到躺椅之前,只见巨大的躺椅周身金光闪闪,由纯金镀成,椅背上二龙戏珠的雕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躺椅之上最底层铺着厚厚的雪白的雪裘,其上由明黄色的丝质长毯平整的覆盖。 宋孝宗不禁轻皱眉头,思量片刻,沉声问道,听不出喜怒,“这些都是何人布置?” 众人听到问话都是紧张万分,不知是哪里布置的不合天子之意,触怒圣颜,经由几位官员周身瑟瑟发抖。 范成大乃四川安抚使,此时见圣意难测,又担心会让倚云阁中众人受到无辜牵扯,纠结之中,只好小步上前,恭敬地回答,“回皇上,这些都是臣的安排。” 宋孝宗沉思不语,却是回头看向汤思退,问道,“爱卿觉得此处布置得如何?” 汤思退未想到宋孝宗会突然发难与自己,心中奇怪,无暇多想,只好开口说道,“此处地小人薄,自不比临安。” 汤思退心知此事也是自己极力安排促成,若是稍有差错,自己难逃其咎,缓了口气,又说道,“臣等知圣上要驾临此处,自是极尽所能,让圣上感到妥帖舒适。若是能令圣颜愉悦,便是微臣莫大的荣耀。” “扑哧——”陈醉忍不住轻笑出声,偌大的大厅中这小小的娇笑声显得如此的突兀。 陈醉紧紧地捂住嘴巴,哀号道,自己怎可在此时闯祸。 大厅中顿时弥漫着紧张肃杀的气氛。陆游站在范成大的身后,听到笑声,心中一颤,这样熟悉的声音,便是化成灰也无法忘记。陆游心中紧张万分,希望宋孝宗不要在意此事,陈醉今日才能幸免于难。 宋孝宗黑眸紧紧盯着陈醉的方向久久不语,若有所思地神情似在回忆着什么。 陈醉此时作鸵鸟状,差点把头埋到地底下,只看到白皙的脖颈细腻如玉,引得人不免遐想。 宋孝宗见状心中好笑,忍不住轻笑出声,陆游听到宋孝宗笑声乃是真心发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陈醉此时背后已是湿透,听到宋孝宗笑声愉悦,终于松了一口气,双腿发软,险些瘫倒在地。对宋孝宗的印象又提升几分,怎么说他还不算是个暴君,对于我这个小老百姓的无意冒犯,还是处以宽容,陈醉暗道。 “天人千亦,似仙亦妖。”宋孝宗微眯着双眼,已然坐到躺椅之上,摆弄着高几上的银制的茶杯,玲珑小巧,握在手中把玩,“她在哪里?” 众人也是奇怪,这主角为何没有出现在皇帝面前,纷纷看向前方,等待着倚云阁的回应。 锦娘盈盈一拜,强作镇定,语气娇媚,道,“回皇上,千亦他正在后台化妆准备,素颜之人恐是污了圣上的眼。” 玩味的眼神周身的打量着锦娘玲珑有致的娇躯,宋孝宗见倚云阁的老板竟是一名妙龄女子,又是这般花容月貌,心情不由得自在轻松许多。 宋孝宗点点头,算是认同锦娘的说法,也没有多问,抬腿放在躺椅上,斜躺下身子靠在羊毛垫子上,闭着双眼,悠悠地低声说道,“朕累了。”说完,便有太监模样的人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手中托着一条浅紫色丝被,小心翼翼地盖到宋孝宗的身上。 “半个时辰。”宋孝宗一抬手,小声说道。 第十一章 夜谈 傲然的背影在夜色中,越发萧索悲凉,陈醉盯着千亦绝美的背影,白衣飘飘,黑发及腰,轻盈飘逸。 “亦——”清冷圆润的女声溜进耳朵。 千亦身子一僵,顿住。 “我等你。” 陈醉轻轻地抬手,欲扯住那雪白的衣袖,却在半空中停下,犹豫片刻,玉手终是放下。 千亦没有回头,如雪般的水袖下双拳紧握,深呼一口气,凄然一笑,终是什么也没说,独自离开。 陈醉低下头,抬起刚才伸出去的那只手,久久不语。 “先生——”香巧清脆的女声打破陈醉的沉思,“您发什么呆啊。陆大人正满院子找您呢。” 长吁一声,陈醉回过神来,见香巧神色慌乱,心中一震,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问道,“陆大人找我什么事?” 香巧正欲开口,陈醉便看见陆游暗青色的身影急匆匆地走来。香巧见陈醉神色有异,便回过头,见到主角到来,自然就找个理由忙别的事情去了。 “圣上面前,你岂可如此莽撞!”陆游见到陈醉劈头盖脸便是大声呵斥一番,怒气冲冲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 陈醉被陆游突如其来的教训,搞得头脑更加混乱,沉下心来,才记起自己刚才闯了祸。思及此处,陈醉不敢再言语,乖巧地低着头,顺从的模样甚为惹人怜爱。 难得见到陈醉不顶嘴的温顺模样,陆游心中的火气消去大半,面色缓和了许多,抬手揉揉太阳穴,唉了一声,说道,“圣上走之前,你不要再到前面去了。” 陈醉乐得轻巧,陆游一番话正中下怀,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佯作委屈万分的惭愧之意,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哈哈——”陆游见陈醉僵硬的表情,作假之意太过明显,可却带着说不出的可爱俏皮,不免笑出声。 “心里高兴就笑出来嘛,”陆游凑上前,又道,“这样憋着,会出毛病的。” 故作忧愁的小脸顿时一僵,立刻垮了下来,陈醉胡乱地拍拍脸,对着陆游一顿飞眼,撇撇嘴。 “皇上下旨,一会儿只留几个亲近的随从,其他人一律在后院侯旨。”陆游笑意盈盈的说道,“我也与你一般,属于无关人士,要到后面侯旨。” 排场弄得这样大,最后却只有几个人看表演,这就是所谓的皇家风范吧,陈醉心中嘀咕。 陆游见陈醉摇头晃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在嘀咕什么,暗自叹道,这般清雅的女子心中至今仍藏着几分天真与率性。 陈醉依旧是将陆游引向书房,寒夜清冷,悬着的明月似也感到这彻骨的寒意,偷偷地躲到厚厚的云后,只悄悄露出半个身子,打量着大地万物。 书房内一片漆黑,借着点点月光陈醉模糊中走到桌前,发现灯油已尽,又摸索到抽屉中,拿起一根红烛,转身,碰到高大的身躯。陈醉一愣,神色迅速恢复平静,说道,“大人帮小女子把烛火点上吧。” 陆游无声地点头,将红烛置于烛台之上,微微低下头一手拿着火绒,另一只手扶住烛台。 “呲——”火光晃动,微弱而光亮。 “陆大人此时不应该在后厅恭候圣旨吗?”陈醉坐在红木椅上,悠然的神色丝毫看不出皇帝驾临的郑重。 陆游打量着陈醉,似笑非笑地说道,“本官以为醉儿姑娘的胆子甚大,皇帝眼皮子下如此自在悠闲,这会子却来关心起别人。” 陈醉斜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放肆,轻闭双眼,莹黄的烛火微弱地照到脸上,更衬净白的小脸细腻如瓷,自由的姿态透着娇媚,道,“我想歇会。你且说,我听着就好。” 静默一片,陆游稳稳地坐着,陷入沉思,神色越发忧郁悲伤。陈醉睁开眼,看到陆游眼望远方,双眸凄楚绝望,一动不动。 犹豫半天,陈醉还是忍不住开口,“故人已逝,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十年了,自己好不容易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却又遇见眼前的女子,相同的脸庞,同样的瘦削娇小身躯,都带着这般清雅与率真。陆游深深地看着陈醉,苦笑连连。 “十年来,我的心中只有她一人。” 俏颜欢娱,情意绵绵,过往的一切此刻纠结于心,陆游露出痛苦的表情,道,“最终,我还是负了她。” 陈醉坐直身子,端正身体,面容凝重,静静地聆听。 “若是当年我能——” 说到此处,几度哽咽,陆游都无法再说下去。平静了良久,陆游哀叹一声,又说道, “因为我,婉儿最终含恨离去。” 钗头凤的故事老套而动人,此刻听陆游娓娓道来,陈醉心中的沉重无以复加,如自己就是唐婉一般,深爱着眼前的男人。 “我想,她也许是含笑而去的。”陈醉声音低沉,心灵早已融入陆游的爱情之中,凄美的令人心痛不已。美眸闪现点点泪光,抬手轻轻抹去。 陆游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仿佛没有听到陈醉的话语,独自静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陆游轻吟着元稹的离思,悠长轻灵又饱含悲伤与凄凉,缓缓站起身,走到陈醉面前,“婉儿——” 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滴落到莹白的手上,梨花树下,清风轻吹,雪白的花瓣飞舞地飘然落下,宛如仙境,二人吟诗作画舞风弄月,自己娇笑连连眉目含情,陆游双臂拥着自己,满脸的幸福满足。 “务观——” 分不清现实还是回忆,真切还是虚幻,陈醉迷茫中动情地叫着陆游的名字。 一切似乎又回到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男子与羞涩清秀的女孩,紧紧相拥,如画般美好而青涩。 “醉儿——”好听的男声回荡在耳边,“多年后,你还记得我吗?” 声声重重地敲打在陈醉内心深处,千亦,我的千亦。 一把推开眼前人,娇小的淡青色身影风似的推门逃跑而去。只留下淡淡的兰花香萦绕在鼻尖,陆游垂下手,痴痴地望着门口, “婉儿,我好想你。” ~~ ~~ “皇上带着千亦离开了?” 陈醉瞪大双眼咆哮着,慌乱得不成样子,在屋内踱来踱去,焦躁不已。 “拉着他的手走的?”陈醉盯着锦娘无奈的神情,连连叹气,左思右想也没有万全之法,“皇上可知千亦是男儿身?” 卢班主听到此话,大声的抽气,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相信地看着陈醉,又看向锦娘。见到二人均是默认,沧桑的老脸惊诧之意转而变成恐惧,“欺君之罪,可诛九族。”卢班主嘴唇颤抖得吐字已然不清。 “自古便有貌美的伶人男扮女装,”陈醉拉过卢班主的老手,安抚一阵,又道,“况且,倚云阁从未公开说过千亦是女子。” 锦娘摇摇头,凝重地说,“你这番言论说不过去的。既然我们都称他是千亦姑娘,就是默认他是女子。更何况——” 陈醉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她若不这样说,这倚云阁还不马上乱了套,无论怎样,这件事不能牵扯到倚云阁的无辜。 “若是怪罪下来,此时与倚云阁无关。”陈醉沉着脸坐下,又道,“我与千亦来到此处只有一年,若是有心隐瞒千亦的男子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啪”一声,锦娘拍桌子站起,怒气冲冲, “这么大的事,你想一个人兜着?” 陈醉如老僧坐定,双目紧闭,沉默中带着安详。心中慢慢平静下来,渐渐理顺各处的要害,终于有了想法。 “事情不见得这样严重,”陈醉睁开眼,神色清明,“锦娘,你速去范成大府上打听状况。” 陈醉转头向卢班主说道,“老班主不要惊慌,万万不可让其他人再知道此事。” 卢班主总算是见过些世面的,面色虽然还存惊慌之色,却也知此时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遂点点头。卢班主见陈醉镇定自若的气度,心中暗暗佩服,也赞赏自己当年的眼光没错,跟对了这样有担当的人物。 “我去会一会那大名鼎鼎的宰相汤思退。” 锦娘在昨晚便偷偷告诉她,皇上来倚云阁之事乃是汤思退极力促成的。他为了百般讨好宋孝宗,来到四川之前便已经听说,蜀中的千亦乃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为了一博皇帝的欢颜,便在宋孝宗面前夸下海口。 此时千亦男子身份曝露,汤思退怕也是难以全身而退。身为宰相,因为此事丢官弃爵,他定是万般的不愿,陈醉暗暗思量。 陈醉嘴唇轻抿,哀叹不绝,这个汤思退是个有名的卖国贼。高宗朝时,便是秦桧的有力党羽。不知者孝宗皇帝是不是太过糊涂,竟然启用这个老奸贼,真是令爱国将领和广大百姓寒心。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汤思退在蜀中的别院,听说今晚他就在此处住下,陈醉略一抬头,这府宅不似想象中那般,只是个不大的院落,所谓的大门也只有四五尺宽,夜深人静大门紧闭。只有仰头看到的四个大字不似凡笔,颇得米书精髓, “湘水别院” 陈醉略一沉思,记起读书时历史老师曾经提过此人,历史上颇受争议,大多人贬低他是秦桧一类的卖国贼。湘水就是汤思退的号。 陈醉只身前往汤府,心中也是没有一点底,暗暗压下心中惶恐,冷风瑟瑟,陈醉淡青色的布袍外,只着了一件暗青色的的披风,呼呼地随风舞起。 素手轻抬,指节重重地叩响暗红的大门。 “吱嘎——” 第十二章 湘水别院 “请禀告宰相大人,就说倚云阁的陈醉求见。”陈醉犹豫一番,又道,“是关于当今圣上与千亦。” 探出的一张老头的脸精瘦苍老,睡眼惺忪间满脸的不耐烦。眼前出现的小人儿,如夜空中的繁星,明亮耀眼,让人不忍拒绝。 老头换作温和的神态,难为的说道,“我家大人刚刚入睡,你还是明早再来吧。” 陈醉心急如焚,见老头就要将大门关上,来不及多想,手疾眼快,将一直手伸进了门内。 “嘶——”一声闷哼。 大门关得急促,力量不小,正好夹在陈醉雪白的手腕处,,顿时变了颜色。 大门终究是留了个缝,老头见陈醉的手腕被夹得不轻,不动声色地将门又打开一些。 此时陈醉哪里顾得了手腕的疼痛,看老头的神色显出几分怜惜,赶紧抓住机会,大声说道,“宰相大人今日若不见我,恐怕明日会落了丢官的下场。” 老头见陈醉不管不顾大声嚷嚷,生怕吵醒了汤思退,双目怒视,低声呵斥道,“此处也是你们毛头小子撒野的地方,快快滚蛋。” 陈醉半个身子搁在两扇门的中间,老头几次想要关门都不得以,只好双手用力推她。 “汤大人,您能听到我说话吗?千亦他不是女子!” 陈醉趁大门还未关上扯着嗓子尽力喊道。 “咣——” 瘦削的身体被推出门外,陈醉踉跄地险些坐到地上,眼见大门还是无情地关上了。跪坐在湘水别院门口,陈醉无力地瘫在那里。 冷风袭来,刺骨的寒冷,冰凉的地面,无不刺激着陈醉虚弱的感官。 “本官府上岂容你大吵大闹!”头顶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威严凝重,“快快滚进来。” 天无绝人之路,陈醉眼见汤思退身披一件大麾,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带着几分欣喜之色。陈醉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屁颠地跟着汤思退身后便进了湘水别院。 初冬的季节,窄路边残存的已近衰败的黄菊,随风而动,陈醉跟随汤思退来到后院的一处小书房,甚为隐秘。 陈醉还未坐稳,只见刚才开门的老头,手举着烛台走了进来,凑到小桌旁,换下已尽灯枯油尽的红烛。屋子里顿时明亮了不少。 “嘎吱——”门被轻轻地带上。 陈醉焦急的模样汤思退看在眼里,比今晚跪在地上时多添几分生动真实,心动不已。其实汤思退早就调查清楚千亦是男子的身份,也老早就和宋孝宗讲得再清楚不过。 心中安稳,只等陈醉这条大鱼上钩,汤思退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故作凝重。 陈醉起身倾身一拜,道,“小女子见过汤大人。深夜打扰,实为有紧急的事情,不得已而为之。”抬起头对着汤思退抱歉地笑笑。 面对美人嫣然一笑,汤思退心中不免荡漾,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世故圆滑,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本来对陈醉,汤思退是十分喜爱,为了能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佯作一本正经。 陈醉见汤思退正襟危坐,一身灰色便服朴素低调,面容温和,心中安定不少,又道,“汤大人,事情紧急,小女子就不绕弯子了。千亦并非女儿身。” 正如自己所料,这小女子直率勇敢,担忧中带着坚定,汤思退心中更加欣赏。摆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沉默良久,汤思退幽幽开口,“那么姑娘准备如何解决呢?” 刚刚对他印象好些,就现出狐狸尾巴了,此人乃笑里藏刀型的高手,一句话就把球重新踢给我,陈醉暗骂,怎奈有求于人,冷静一番,说道,“小女子今日前来就是因为实在别无他法,恳求宰相大人能救倚云阁老少一命。” 说完,陈醉深深地鞠了一躬,弯着腰,始终没有直起身子,等待着汤思退的回应。 文火慢炖才能做出好滋味,汤思退深知这个道理,岂能让陈醉恳求的几句话就轻易得逞。假装沉思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此事本官也是没有办法。皇上的私事,本官怎好插手。” 简直就是放屁,真想冲上去给那张虚伪的老脸一拳,陈醉深低着头,心中不忘在骂上几句。这只老狐狸要是真心不想帮忙,今晚就不会让自己进到府里来。若只是在装腔作势也就罢了,可是如果他真如传说中那般无耻贪婪,此举怕是在向自己索要好处。 思量及此,陈醉心中哀叹,如果能破财免灾也算好事一桩,梳理清楚,陈醉心中有了数,说道,“汤大人若能助倚云阁众人度过此难关,我等必将倾己所有,以为报答。” 陈醉又是三拜,身子弓得更低,看不见汤思退的反应,陈醉心中忐忑异常。 鱼儿咬钩了,只差自己微微抬手,便会水到渠成,不过大鱼容易被惊到,在还没有钩稳之前,还要逗弄几番。汤思退心中颇为满意陈醉的回答,露出微笑,说道,“陈姑娘哪里的话,汤某人岂是那种只认钱财的小人。” 官场呆久了脸皮都会这般厚的吗,陈醉暗想,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人慈悲心肠,皇上对您也是信任有加,只要你出手,定能助我们度过难关。”火已烧起,自己还是填把柴才能更旺,陈醉适时地奉承了几句。 汤思退受用地听着眼前美人恭迎的甜声,心中甚为舒畅,缓缓起身,走到陈醉面前,盯着乌黑浓密的黑发,双手扶住陈醉瘦弱的双肩,柔声道,“醉儿姑娘,快快请起。” 淡淡的兰花香沁人心脾,清雅诱人,汤思退险些把持不住,幸亏几十年的官场生涯练就得定力十足,勉强隐去深深的欲望。 “汤大人肯出手相救了?”陈醉抬起头,期盼的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汤思退的神色,寻找着那一份希望。 美眸如星清澈耀眼,汤思退痴迷地点点头,眼神在陈醉脸上流连在三,不舍地离去,回身坐回太师椅。 汤思退微笑看着陈醉瞬间放松下来的神情,问道,“你可知皇上带千亦回去,为何?” 正要开口,汤思退略一抬手打断了陈醉的话,说道,“皇上乃一代明君,不似姑娘想象的那般不堪。” 陈醉见汤思退如此,没有反驳,静静地聆听。 “看到门口那块牌匾吗?”汤思退隐隐带着傲然,道,“那是当今圣上御赐。” 匾幅所写,体势骏迈,起笔颇重,欹纵变幻,乍一看以为是北宋四家之一米芾的字。仔细看去,发现缺少了米芾几分痛快淋漓骏快飞扬的神气,陈醉便猜想此字很可能是出自南宋书法家吴琚之手,他仿写米芾的字,几乎可乱真。 万万没有想到那副字是宋孝宗所写,倒是个才华横溢的帝王,陈醉说道,“当今皇上的米书,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边说边点头,面露崇敬,“只是,少了不羁痛快的跳跃之感,多了些许勃发的霸道之气。” “哦?” 汤思退玩味地打量着陈醉,上上下下,从头到脚,面色由不敢置信渐渐变为赞赏,“姑娘也爱米书?” 这个该怎么回答,只因小学时的书法老师尤为推崇米书,每日练米书练得如痴如醉,自己自然对米书极为熟悉。陈醉苦笑,见汤思退似乎对米书颇为着迷,只好说,“小女子亦是甚为喜爱。” 若能将此女收入房中,自己的晚年生活恐怕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汤思退暗暗算计。 “汤大人,”陈醉见汤思退闭口不谈千亦的事情,心中又是几分焦急,适才一再忍耐,此刻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大人准备何时去帮小女子解决千亦的事情。” 汤思退见陈醉这么快就问出口,暗笑她年轻浮躁,得手倒是更加容易,说道,“别宫传来消息皇上已经睡下,想来今晚圣上还未发现千亦男子身份。” “明早天一亮本官就去帮姑娘处理此事,”汤思退笑眼眯成一条缝,道,“汤某这么做,姑娘可满意?” 陈醉见汤思退神色有异,盯着自己的眼神令自己颇不舒服,承诺已下,算是微微放下心,又一次起身恭敬一拜,“小女子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大人的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火候差不多了,今日若在多说恐是有了作假嫌疑,这女子虽然心机不深却甚为聪明,为了不令美人讨厌自己,汤思退恋恋不舍地将陈醉送到大门口。 开门的老头见汤思退亲自出门相送,又见他眼神痴迷,心中明白几分。扭头见陈醉清丽出尘的模样,不禁暗叹,为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担心起来。 “老袁,送姑娘回去。” 汤思退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陈醉二人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 隐约已经看到倚云阁三个大字,陈醉加快脚步。 “姑娘——”苍老的声音带着嘶哑,“以后不要再到别院来了。” 老人手持写着汤字的红灯笼,弓着腰,慢慢的走在自己前面,看不清他的面容。陈醉心中好奇,说道,“若非有急事,我也不会到宰相府去的。” 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一般,老人安静地在前面带路,没有再讲话。 “多谢老伯,”陈醉与老者均是停下脚步,“后会有期。” 老者微微抬起头,面无表情,摇摇脑袋,说道,“还是不要再见了。姑娘自求多福吧。” 说完,转身,离去。 陈醉见老人似乎话中有话,正欲跑过去询问,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