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苹果园》 一 田齐赶到县城的当天晚上就发高烧了,在战友小邵家里一躺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头上才懵懵懂懂地坐起来。他跟小邵说,我好像到阴间里了似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小邵说,明明是在我家里,怎么会是在阴间?你是不是把我当阎王爷了!田齐笑着看见墙根摆着一溜的输液瓶子,就知道自己这几天把小邵母亲打搅够戗,想把满心的感激之情表达过去,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这时小邵母亲喊俩人吃饭,说再不吃饭就凉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喊他们俩个了,田齐还是说啥也不想吃 ,就想喝水。小邵说,那可不行,我刚才都跟你说了,今天中午请四类喝酒,你不垫垫胃底那酒怎么喝呀! 小邵又说,你还不知道吧?四类现在给日本人做事呐,是咱们县一家合资企业的部门经理,那小子是色鬼,也是个大酒鬼。 四类跟小邵一样也是田齐的战友,只是四类比他们早回来两年。那时侯四类的父亲在劳动局当局长,要是等到四类正式复员的话,他这个局长也早就退休了。考虑到在位时给孩子安排个称心的工作,当局长的父亲就说服部队首长提前让四类复员了。 田齐知道四类闹复员的事,但他不知道四类复员回来干什么工作。既然是有身份的人了,帮他找个工作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吃饭的时候他跟小邵说,要是在四类的厂子里当个小工也不错啊! 小邵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的目标是供应科长,就算给他当孙子,也得是个车间主任的角色。 田齐伸了伸舌头;但他不认为小邵是吹牛,朝夕相处了好几年,他知道小邵说到那就做到那。 小邵的母亲要去上班了,他嘱咐正在吃饭的田齐别忘了按时吃药。小邵问不用输液了吗?小邵的母亲没回答儿子的话,穿上防寒服就走了。 小邵跟田齐说,我妈就这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生谁的气呢,你可别多想 。 田齐说,哪能呢,这些日子多亏你妈照顾我呵! 小邵说,我妈在他们医院人缘挺好的,经常有病人给她送礼品,不过她要的时候少,不要的时候多。 小邵说到这里放下碗筷叹口气又道,现在的行政机关都在大批精简人员,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田齐也把碗筷撂下说,我一个农村兵压根就没指望当什么官! 小邵说,那我也不能让你干低人一头的活,咱今天中午要把四类灌吐血! 事实上,四类在酒桌上并没有多喝酒,更不可能吐血。他告诉田齐和小邵,他们厂的基层干部多半都是政府官员的小舅子小姨子,有那么小部分也都是凭着真本事干出来的,撤哪个都不合适。末了,四类告诉田齐先回家听信儿,只要努力,帮人找一份工作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何况大家都在一个战壕里呆过。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田齐没有接到战友的来信;想到与战友团聚的那些日子,他心中的那份向往愈加强烈了,就显得烦躁不安起来。 田三叔和田三婶都知道儿子不安心在家,是因为那个绝情绝意的容儿姑娘。在田三婶看来,容儿姑娘简直就是个狐狸精;最先勾引田齐,而后又跟刘满江鬼混。然而不能扭转的现实,让田三婶没有更好的办法说服田齐留在家里。于是,她就想给儿子找个对象,田三叔却反对说,田齐要到城里工作,你给他在农村找对象,他是不会同意的。 田三婶说,要是容儿嫁过来,她不也是农村的吗! 田三叔说,他们俩打小就好,现在介绍新的现培养感情来不及了。 田齐在没去县城之前曾与容儿姑娘有过短暂的会面,那是在去河北的小木桥上,俩人相向而行,想见又都怕见的样子。等到行至跟前,还是田齐先开的口,他问容儿你这是上哪去?容儿嗫嚅着没及时回答,好半天才说她刚从家里出来,要回饮料厂。这之后容儿又打听田齐啥时候从部队回来的?是复员还是探家?还没等田齐把话回答完,九楞出现了。九楞是个聪明的哑巴,在外人眼里他是饮料厂的门卫,其实他的主要任务是监视容儿的,村里人也都心知肚明。所以没有人敢接近容儿;几年前也曾有人跟容儿闹过玩笑,可是这些人都挨了九楞的暴揍。九楞对田齐是客气的,他用右手指了指天空,左手指了指容儿,然后用他那宽厚的脊背挡住了俩人相对的视线,并暗示田齐马上离开这里。 田齐明白九楞的手势所包含的丰富内容,那是对某种势力的极度恐惧。 田齐一天都不想在家里呆了,他跟田三叔说,城里的战友再不来信,我就去北京打工。 田三叔说,就你这身子骨能干得了啥?你当打工是那么简单的差事吗?没两下子根本就干不了。 田齐嘟哝着说,这么一天天的真没劲! 田三叔说,你要是在家里呆的腻烦了,就跟我去果园里转转,一来解解闷,二来也瞅瞅我这几年是怎么致富的。 田齐想,老是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爸爸年纪大了,当儿子的不该这样自私,多替老人分担些事情才对啊! 田齐就想跟爸爸去果园了。 早晨的风叫得很响,不停地鼓动着窗户纸,发出呼哒哒呼哒哒的声音。田三叔鼓励田齐说,别怕,懒汉子听风,越听越嗡嗡。等到了苹果园,田三叔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被树枝拨动得更加兴奋了,他指着那些摇动着风声的枝干口若悬河起来。 你瞅吧——他说,眼前这些都是你当兵走的那年栽的,这半坡是青富士,那面坡是红富士,沟筒子里的那些是生产队分得国光,加在一起统共多少棵?连我自己都闹不准了。 田三叔一脸的得意神情,顿了顿又说,你走的时候,生产队分给咱家的那些树都得了锈果病;有人说果树得了这种毛病,就跟人长了瘤子似的没法治。咱村多半都把这种病树砍了当柴烧了,我可舍不得砍呀!县城西关口有一家果树医院,我没少往那里跑。那里有个果树专家姓孙,他告诉我一个方子真好使,不过我谁也没告诉,就想等你回来,由你传给大家伙儿。我这么干也是在跟那刘满江赌口气,他虽说比你大好多,可他除了有几个臭钱没啥了不起。你要是把治疗锈果病的方法教给大家伙,肯定比他刘满江有威信! 田齐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他只是觉得此时的父亲就像个天真的孩子,面对自己的丰硕成果在毫无保留的炫耀、展览。可父亲并不是孩子,他喋喋不休的炫耀背后,是在说服儿子留下来。父亲爬到树上开始剪枝,田齐就在树下问寻果树修理的方式方法。父亲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果树王,回答理论的东西却感到犯触,田齐听得有些糊涂,倒是记住了父亲剪掉每个枝杈时的提醒,还有应该注意的具体问题。除了询问剪枝技术,田齐还把剪下来的树枝捆成捆摞起来。看到儿子这样的表现父亲心里既美又难过,想,他要是不去城里该多好啊!想完就问了,你不去城里不行吗?难道你也嫌弃咱这山沟沟?田齐说我不是嫌弃咱这山沟沟,我是不想看见容儿。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说,容儿早晚要出嫁的呀!田齐说,她能出嫁吗?您没看见那个哑巴,就是看着她不让嫁人呢。父亲重又摆弄剪刀,“咔哒”一声剪掉的树枝蹦了下来,随后便说,这样的姑娘你甭恋,她狠心不跟你好,为她赌气值当吗?田齐说,我不是为她赌气,我是为她难过呵!父亲渴了要喝水,田齐把水壶递上去。父亲发现儿子的睫毛湿了,知道他在流泪。倚住树杈喝水的时候,心里感叹儿子的痴心,感叹世间的男女恋情非同一般。 中午田三婶给父子俩送吃的来了,说是三鲜馅饺子。田三叔故意问都是哪三鲜?田三婶自豪地说,白菜心儿、虾米皮儿、鸡蛋呗!便选定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又喊,赶紧着呀,一会该凉了! 田三叔发现老伴还给他带了酒,就让田齐捡些干柴来,自己搬几块石头搭个小石棚。干柴棒棒在小石棚里引着了,一家三口围住火堆野餐。当母亲的让儿子多吃点,说这三鲜馅饺子不光城里人常吃,在咱们家也不是啥新鲜物了。田三叔就用筷子捅了一下老伴的后背,埋怨道,你别老是满嘴跑火车,说点别的行不! 田齐笑道,我妈爱说啥就说啥,我不往心里去。说完,捏过父亲的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狼吞虎咽地吃饺子,边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两位老人见儿子的心情陡得变好,就劝他明天到大姐家里串串门。 田三婶说,你大姐哪年冬天都回家住一阵子,今年不知咋了,都快进腊月门了还没见她人影呢。 田三叔接过话说,你去正好打听打听,看她们家出啥事了没有?要是没有,就顺便把她接回来,你就说我们想她了。 田齐和大姐有六年没见面了,还是在信里听说她结婚的,是嫁给本乡大盘村一户姓侯的人家,大姐夫长得啥模样还不知道呢。田齐想念大姐的同时,也想念二姐。刚到家田三婶就告诉了他,说你二姐去年跟一个会修雨伞的南方人走了。听到这个消息,田齐的眼泪围着眼圈转,好像二姐永远不回来了似的…… 这天傍晚,父子俩从果园回来,刚迈进院门田三婶就迎了出来,说刘满江在屋里呢。 田三婶跟田齐说,别看他霸占着容儿,可人家是村支书,你可别脑瓜子发热,做不冷静的事情呵! 田齐心里确实窝着一股火,不为别的,就因为父母说容儿姑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下三烂。田齐不相信这话是真的,早想揪住刘满江问个究竟。 刘满江长的非常老成,三十几岁的男人,就跟长期服用激素的肾病患者差不多,方脸臃肿,体形肥厚。看见父子俩进当院,就先跟田三叔打招呼,说,三叔,这么冷的天还去果园呐!田三叔不冷不热的口气回答说,冷热跟我有啥关系?不能跟你支书比呀!刘满江说,早听说田齐复员了,就是腾不开身过来,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唉——叹了一口气之后就跟田齐握手。 田三叔哼了一声先进屋了,到屋里就张罗吃饭。田三婶说先洗洗脸再吃饭。田三叔说,反正也这样了,还要脸干啥! 刘满江感觉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显得很难堪。他跟田齐说,你洗脸我看看电视。电视里是一群打扮成松鼠的儿童,正踩着节奏蹦来蹦去得唱歌。刘满江觉得没什么意思,要换频道。田三叔说,我们家的电视就收一个台。刘满江问为啥不按天线?田三叔说,按天线有个吊用,不想学好看多少台也白扯!刘满江更是觉得无趣了,掏出烟来敬田三叔。田三叔说,刘支书抽的都是鬼子烟,我怕得爱滋病呢。刘满江胀红着脸说,三叔可真行,连爱滋病都弄懂了。田三叔轻蔑地一笑,盘腿靠近炕桌喊田齐,田齐呀,酒柜里还有一瓶五粮液呢,给我拿出来,咱也享受享受。田齐把酒拿过来,跟刘满江客气的说,既然来了,喝两盅热闹热闹。刘满江说我吃过了不喝。这时田三婶端上来一碗白菜熬冻豆腐,田三叔指着菜碗说,你要是怕这里有敌敌畏就别喝! 刘满江说,三叔这话咋说来着…… 田三叔横眉立目道,这是我家,有话想咋说就咋说,谁也管不着! 刘满江连连说我走我走,田齐上前拦他,田三叔说,田齐你别拦他,让他麻溜走。田齐又往外送了几步,田三叔大喊,田齐你给我回来,这种人也值得你送吗? 田三叔是村里的老党员,当过十几年的生产队长,生产队解散后又连任了几年村长。他最看不起身怀劣迹的村干部了,对刘满江这样的支书更是气愤不已。在他看来,自家的饭菜宁可倒进地沟喂狗,也决不让刘满江闻一闻。田齐却觉得这样有些过分了,回到饭桌上就说了几句埋怨话。田三叔伤心地说,田齐呀田齐,我瞧不起刘满江,可不是因为你的姑娘让他抢去了,他今晚上来,肯定没挨好心。田三叔的悲愤声调越来越高,田三婶害怕被别人偷听了,就让老伴小声点。不想老伴的声音更大了,说,我凭啥小声点?我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这个村支书压根就不是人养的! 二 村西头紧挨河套边有十几间民房式样的建筑,高高的围墙垛上,散乱地扎着颜色不等的破瓶茬,那是饮料厂用来防贼的。这个冬天,饮料厂寿终正寝。而在这以前的三、五年间,它使一个只念五年书的小伙子成了这一带的经济明星,这个人就是刘满江。 刘满江胆子大是出了名的,村里的老年人都用“贼里不要的主儿”来形容他的人品。不过那是指过去,或者说是指刘的少年时代,后来他的一个壮举却让这些老人们大跌眼镜。因为他从乡里拉来了十几万的无息贷款,说是帮助村里脱贫致富的。随后,人们真的看到刘建起了厂房、买来了设备。起初装汽水,后来又装香槟。这期间,他买通了当时一位姓杜的乡长,连着两年的山区扶贫款全部转到他的帐户上做了周转金。事实上,刘打着政府旗号开的是私人作坊,不但没给乡里上缴过一分钱的利润,就连信用社的贷款都不想还了。信用社主任见面刘支书长刘支书短的央告,只差没管他叫爹了,刘满江根本不尿他那一壶。逼急了他就让信用社起诉他。起诉就是打官司。难道有理的事情得不到伸张,打官司还能输吗?可是信用社主任就是不敢打这官司。有人猜测,信用社主任拿了刘满江的回扣,有短处在人家手里攥着他胆怯。 刚入冬的时候,那位升迁不久的杜乡长成了一起经济案的导火索,刘满江也跟着卷了进来,现在的车间已经贴上了庄严的封条。容儿姑娘是饮料厂这具僵尸的护灵人,给她做伴的是哑巴九楞。 九楞睡大门口的警卫室,天还没大亮就被一阵拍打门板的声音震醒了。跑出来发现是田齐,便打着手势让他马上离开。这时,容儿从对面屋里跑过来,央告九楞道,九楞大哥,你就让田齐进来吧!九楞害怕地说,呃歪?容儿说,你别怕,刘满江没在家,他上县里了。九楞摇着手不信。容儿说,我不骗你,他回来早着呢。九楞使劲抡起了胳臂,又做出断腿的样子假哭,露出的苦相跟喝了黄柏汤相仿,满脸的粉刺疙瘩一抽一抽地跳荡。容儿生气地说,你咋连我的话都不信了?说完转身欲走,九楞把她拽住,不情愿地把大门钥匙递给她。等田齐走进院来,九楞滑稽地敬礼并在原地走起了正步。 田齐却笑不出来,他看见容儿一个人悄悄地往屋里走,显得是那么无助那么寒冷,就想追上去,把他的军大衣给她披身上。几天来他终于弄清楚了,容儿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四个漫长的冬天,在人们的眼里,她就像个没娘的羔羊终日可怜巴巴;他还知道,容儿的贞操就是在这里失去的……当田齐走进容儿的小屋,两个人之间不再有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容儿的脸上饱经沧桑没有一点光泽,神情又显得那么呆滞,目光好像雨夜里的道路一样让人无法琢磨。 田齐的心里仿佛扑进来好多坚硬的翅膀,使他慌乱、焦急的同时又有几分痛楚。 还是在他们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容儿问田齐,你还上高中吗?田齐反问你呢?容儿说,我肯定念不成了,我要去外地挣钱,供我的两个弟弟上学。田齐说,你不上高中我也不上高中,我们就在这山沟里闯事业。容儿说,你不能跟我比,你是你们家里的独苗,两个姐姐又都疼你,你得考大学呵!田齐说,我要是真考上大学没准就不回咱这山沟了,到那时你上哪里找我去?田齐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自负的样子,弄得容儿没法答他。在这之前,他们相互交流过小人书、漫画什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交流的书籍也变成了文学、文摘类杂志。可以肯定地说,两个人的情感心路就是靠这一点一滴开出来的,但只停留在互有好感上,还不成熟,更没到瓜熟蒂落的程度。直到田齐当兵走的那晚,他跟容儿解释说,我当兵只是想锻炼锻炼自己,我爸说部队是大熔炉,不想考学就去部队吧!容儿说,人活着横竖要上进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晚是要回来的呵。田齐说,这些我都想过,不过我不觉得咱这山沟不好,只要你等着我就行。容儿瞥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下了,以拘谨羞涩的沉默表情,算是对他们过去心照不宣的情感路程做了一个阶段性总结吧。 田齐走后的最初两年,容儿常到田家与老人唠嗑。那时侯,田齐的两个姐姐还都没有出嫁,容儿都以跟两位姐姐学针线活为名,主动接近田家老人。田三婶也知道容儿跟自己的儿子通着信的,私下里也就牵挂着容儿,每次上家来都问这问那,有时还把嘴凑到她耳边问列假情况:经量多少?颜色正不正?来的时候腰和肚子都疼不疼?不知道的还以为田三婶是位老中医呢。这样一来容儿就有了到家的感觉,说三婶您真好啊!这话说得遍数多了,田三婶就假装嗔着了,说你这孩子真是个傻丫头!说完便把容儿呵护到自己的怀里,那份热乎劲真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忽然有一天,田三婶发现容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家里了,感到奇怪,站墙头后面冲容儿家一声连一声地喊,容儿——容儿——容儿妈跑出来问啥事?田三婶说,我们田齐邮照片回来了——容儿妈气咻咻地说,你儿子邮照片碍我家闺女啥事呵!田三婶感觉事情不妙,左邻右舍一哨听,才知道容儿傍上了刘满江。老人不相信这个事实,被窝里跟老伴嘀咕,说容儿不是那号下贱坯子,咋能跟一个有媳妇的男人鬼混呢。田三叔也猜不透,只是长吁短叹地为儿子叫苦 ,田三婶说这样不行,我得亲口问问她!于是就去问了。结果让老人伤透了心。那次给老人的明显感觉是,容儿姑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上摆出了与田家疏远的态度,仿佛压根就不认识田三婶似的。别看老人小脚儿、个矮、身子又弱,可她脾气直性子烈。见容儿的神态那么高傲又冷峻,便一把拽住她的上衣领子,说你别走呀,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还跟我们田齐好不好?田三婶的话音还没落地,容儿姑娘就捂着脸哇哇地大哭起来。田三婶还以为她是装委屈,上前扒拉着她的肩膀说,你哭啥哭?我又没惹着你!容儿顺势坐了下来,她的哭声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喑哑。当时的情景发生在河边的稻田里,割稻子的人们手拎着镰刀专注的倾听那婉娩曲曲的哭声。太阳落山了那哭声还在继续,星星出全了那哭声还没有停止…… 事实不容置疑,田齐后来写给容儿的一大批信件他均未收到回音。他在给爸妈的信里说,我真想在部队呆一辈子! 入夜,田齐没有睡意,父亲痛骂刘满江的话老是响在耳边,就像针刺得一般,他感到耳鼓生疼。爸爸也许是对的,他想,既然刘满江是个无恶不做的恶棍,他能对容儿好吗?容儿是真心爱他吗? 竖日一早,田齐去了打小长大的旺才家。旺才外出打工还没回来,容儿的细根细底都是旺才媳妇告诉给田齐的。 旺才媳妇说她在饮料厂也干过两年活,开始跟容儿在一个车间里洗瓶子,洗了不到俩月,容儿就被调到厂部当办公室主任了。开始谁也不知道办公室主任都干啥活,光看见容儿和刘厂长脚前脚后的出双入对。后来人们发现容儿很辛苦,不但负责车间里的管理工作,还经常出差跑推销。不过,那时侯还没人发现容儿有啥不高兴的表情。 旺才媳妇说,我们大伙记得都清楚着呢,那回容儿跟刘厂长出差回来,眼泡肿得像俩大蜜桃,我们问她你咋了?她不说。她不说我们也没往坏里想,老觉得是容儿妈又委屈她了。村里人都知道,容儿妈重男轻女,娘儿俩经常由于一点小事打嘴巴架。刘厂长就是抓住了这娘儿俩的矛盾,给容儿妈两千块钱,让她督促容儿尽快住到厂子里,说,饮料厂一刻都离不开容儿!容儿坚决不到厂里住,不但不住还要辞职去干别的。容儿妈却逼她说,你要不去厂里住,我就上吊死给你看。容儿就打退堂鼓了。容儿打退堂鼓也没答应她妈去厂里住,却来找我了,她跟我说,本来要跟田三婶好好诉诉苦处,可是这话没法说啊!容儿说完这话就趴在我大腿上哭了起来。都是女人家,当媳妇和当闺女的哭没啥大区别,不是遇上屈辱事,她能那么委屈吗?我听出她那哭不是啥好哭啊!就试探着问她,是不是让人家占了便宜?她听了这话就使劲把头往我肚子里扎,一边抽泣着跟我说,嫂子,我真不想活了呀!我没打听占她便宜的人是谁;那还用问么,在咱们村,都知道你们俩恋着爱呢,除了他姓刘的仗着有钱有势敢动邪念,别人谁能那么缺德呀! 旺才媳妇说到这里眼睛已经模糊了,他用围裙擦拭着眼角,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走调了。田齐啊——旺才媳妇说,容儿不是不想跟你好下去,她是觉得对不起你了,都是女人家,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你知道了她的短处,谁知道你会怎么对待容儿呢?说实在的我也犯难了,她妈硬逼她到厂子里去住,那就等于把闺女豁出去随便人家糟蹋,要是她不去,容儿妈真没准上吊了。她那两个双胞胎儿子上着高中,一年花消可大呢,咱是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呵! 旺才媳妇把褶皱的围裙舒展了一番,停下后看着田齐,颇为悲壮的表情继续说,没别的办法,我横竖不能劝容儿死吧?我说,妹子,把脖梗子挺起来,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你先搬到厂子里去住吧,等把你那两个弟弟供毕业了,要是不想活,咱再死也不晚,反正我这当嫂子的不笑话你…… 计划去大姐家散散心的,从旺才家一出来田齐就决定不去了。他非常内疚地跟爸妈说,我们错怪容儿了,她现在在火坑里,我要救她出来!这样的决定对两位老人来说有些突然,他们沉默了一会,田三婶终于对田齐说,你别没事找事,刘满江不是好惹的。田齐说,他不就是支书吗,可我也是一名党员呀!田三婶极其夸张地煽了自己俩嘴巴,嘲弄的语气跟田齐说,你真让我脸红,还以为这是在部队呐?现在谁还把你们这样的党员当回事? 你胡说啥呢!田三叔觉得老伴这话有些硌心,他感到难受了,眼神里就迸出一股发狠发硬的凶光投向老伴。老伴不干了,大声地冲他嚷道,你那么凶我干啥?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瞅瞅咱们村的这些党员,有几个是提得起来的,差不多都让那姓刘的收买过去了! 田三叔叹了一口气,跟田齐说,前几年我们几名老党员联名告过,没告倒他,唉! 我就不信这个邪,田齐说,我到要看看他刘满江有多大本事! 田三婶堵住门口不让田齐出去,说,容儿那丫头不提气,你管不了她的。 田齐有些激动地说,她怎么不提气了?她走到这步都是她妈逼的呀,一村住着,您为啥不多了解了解呢?连我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您还蒙在鼓里! 田三婶也提高了嗓门说,知道真相又能咋样,我把她拉回来你供她弟弟上学呀? 田三婶说完不情愿地把门口让开了;但她担心儿子再与容儿续上旧情,不等田齐走远便敦促老伴去找大闺女田翠翠。去年,翠翠在家帮助春耕时撂下话茬,说本村有个叔伯小姑叫叔月的模样好,针线活也巧,来家里串门时看见了田齐的照片,好象有点那个意思。田三婶一听就把这话放心里了,让翠翠牵线搭桥把事给撮合成喽。翠翠说田齐不回来这事没法撮合!田齐回来了心情却始终晦暗,整天没个笑模样,田三婶就没提相亲的事,光说让田齐到大姐家散散心的话。她琢磨只要儿子到了翠翠家,看见了那个叫叔月的姑娘,不相信他不动心,实际上这是让田齐自己就范。现在不行了,儿子改变外出散心的主意;更可怕的是这个主意的改变很有可能使两个人重归于好。在这个问题上,田三婶的立场非常坚定,她跟老伴说,告诉翠翠,事情抓紧办,省得那个小烂货粘咱儿子身上! 田三叔没动地方,抽着闷烟嘀咕,都啥年代了,你还包办婚姻? 田三婶火冒三丈,嚷道,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田三叔怕气坏老伴的身体,忙说,好好好,我去我去! 三 这时候天刚擦亮,刀子似的冷风刮着田齐的脸。他想他这个时候去饮料厂还嫌过早,不如先去容儿家里跟她妈说说话,也算是提前做好工作吧。 容儿家的院门还没有打开,田齐却能听见院子里面的动静,是容儿妈弄柴火做早饭。田齐边敲门边喊:大婶——大婶—— 容儿妈打开大门看见田齐站在门外先是一愣,而后就把头扭过去独自回去了。田齐跟在后头,直到进屋也没听见容儿妈说一句话。 容儿爸还躺在被窝里,看见田齐想坐起来可怎么也挪不动身子;原来他昨天垒坝墙时扭了腰,此时光拍巴掌就是没办法坐起来。田齐说,都不是外人,大叔您就躺着说话。容儿爸说,这可真是的,不用腰的时候,哪知道腰有这么大的重要性呵!说完冲堂屋喊容儿妈,让她赶紧把灶堂里的火炭扒一火盆进来。容儿妈答应着,不长时间就端进一盆火炭来,转身要走,容儿爸说你别走,田齐大老早的过来,是不是有啥事呀?容儿妈就靠住炕沿,耷拉着头,仿佛跟谁生气受了委屈似的,还是一言不发。 容儿爸跟田齐说,你大婶这个人呀,平时那嘴头子跟啥似的,等到遇着事,就鸡巴耗子滚进花椒地里——麻爪儿了。 容儿妈终于开口了,扭头冲容儿爸没好气地说,你还有脸说我呢?瞅你个大老爷们那点出息吧,当着外人面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容儿爸仰起脖子说,你说我啥呀?我有啥把柄攥你手里了? 容儿妈说,那你说,我有啥把柄攥你手里了? 容儿爸将头探出炕沿气愤地啐出一口粘痰,长嘘一口气就没了下文。 这时容儿妈拽过一条毛巾竟抽泣起来,田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心想旺才媳妇讲得是实情,看来大婶早就后悔了。于是他宽慰道,大婶您也别哭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容儿马上回来。 容儿爸问田齐,容儿的事你都知道了? 田齐说,旺才嫂子都跟我说了,这事您也别全怪大婶。 容儿爸说,我不是怪她,也不是埋怨她,你大婶这个人呐,就是人肚子装了一兜的猪下水,看着是人,其实就是他妈牲口。 容儿妈接过话说,你还说不怪我不埋怨我,让田齐听听,你这话是人话吗?我好好的肚子咋就装了一兜猪下水? 看来这两口子平时就没少打嘴巴架,田齐就想劝劝,不等开口,容儿妈跟田齐诉起了委屈。她用毛巾沾了沾眼睛道,我跟田齐你掏心窝子说吧,起初,我真不知道那姓刘的对容儿起歹心,他用好话哄我,说厂子里缺人手,容儿又是厂里的干部,干部不带头谁带头啊你说是不是?反正我们家里也不用容儿干啥家务,单身一人在哪住都是个住,就答应那姓刘的到厂里去住了,我哪知道他早就把我闺女给祸害了呀! 容儿爸听到这里歪过头来,嘴里像含不住口水似的“吸流”的一声,随之凶狠地瞪了媳妇一眼。说,后来你横是知道了吧,为啥还不让咱闺女回来? 容儿妈说,我找那姓刘的了,他说他离婚,他说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离婚的。 离他妈个鸡巴毛!容儿爸骂道,他离婚?他离婚就他妈的没有后台了,他舍得吗? 田齐问咋回事? 容儿爸说,刘满江的老丈人,跟咱县里的一个副县长有亲戚,巴结还来不及呢,他能离婚? 容儿妈说,我哪知道呵,就知道刘满江他媳妇长的不大透亮,这回有钱了,没准真离呢。 容儿爸看着田齐有些激动地说,我刚才说啥来着,你大婶这个人呵……我说过她多少回都不听,我跟她说,刘满江那小子不是啥好东西,就算他离婚,咱也不把闺女嫁给他。你听她说啥,田齐你问她她是咋说的? 容儿妈说,咋说不咋说的又咋的?我不是也早后悔了吗! 容儿爸说,后悔管啥用?我早就跟你说,别贪财,贪财没有好结果。 容儿妈说,你说的是废话,我不贪财行吗?容儿挣那点钱刚够俩孩子生活费,手里不存点钱,将来万一考上大学咋办? 说来说去,容儿妈为了儿子念书还是把闺女当了牺牲品,只是在她的心里并没有考虑到这样无奈的结果。容儿爸不再埋怨媳妇了,也许埋怨的话过去说得太多了,现在除了长吁短叹,田齐明显感受到的还有他内心里的愤怒,这种愤怒跟田三叔所表达出来的如出一辙。 田齐说,大叔,您光生气不行,我们要有行动。 容儿爸说,啥行动?容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啊! 容儿妈接过话道,那姓刘的跟我们要钱,说我们花了他多少多少钱,得还清了才行呢! 田齐骂道,放屁,他霸占着容儿,还想要钱,真是反了他了! 田齐这么有骨气的话一出口,大叔大婶都来了精神;尤其是大叔,居然倏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说,田齐,就算你叔你婶求你了,你快帮我们俩把容儿救出来吧。 田齐点点头,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容儿爸坐在炕上问,大侄子,你这是去饮料厂吗? 田齐说,我这就去把容儿接回来。 容儿妈跟在田齐的身后说,我那闺女跟我意见大着呢,别看她也尽回来看我们,心里呀早就跟我做上仇了。 田齐说,没那么严重吧? 容儿妈说,我生的闺女,还不知道她啥脾气秉性? 田齐说,到时候我好好劝劝她,您请回吧大婶! 田齐走出当院径直往村西这边来,等到了饮料厂,近距离看见容儿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是容儿主动打破这短暂的尴尬,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此时田齐都想哭,想自己到家后的逃避心理就脸红起来。他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我知道你这会最需要我。容儿听了这话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哭着跟田齐说,早知道你复员了,想找你单独说说话,可又不敢,我就想,我要是会托梦给你多好啊,让你到我这里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诉呢。 容儿悲伤不已,泪珠成串成串地往下掉。田齐往洗脸盆里倒了水,把毛巾浸透、拧干,完后就给容儿沾脸上的泪。边说,你给我托的梦我都弄懂了,你别哭,跟我回家吧。容儿听了这话哭得愈加厉害,后来就抱紧田齐的腰,整个泪脸都贴住了他的前襟哽咽不止。 稍后,容儿冷静下来,她把田齐推到一旁,说,你先回去吧,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田齐说,我既然敢来心里就有数,你还怕什么? 容儿说,就算回去,我也不能玷污你啊! 田齐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玷污我,我只知道你这是在狼窝里,得把你领出去。 容儿就不说话了,却现出为难的样子来。 田齐对容儿的懦弱感到气愤和悲哀,于是叫着容儿的名字说,你跟刘满江又不是合法夫妻,怕他干什么?别看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可你也别忘了,现在仍然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是给咱老百姓当家作主的,知道吗你? 容儿听着这话都耳生,同时又为田齐的单纯感到好笑,便忍俊不禁乐了。田齐说,我都要气死了,你还乐呢!说完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完又要拿另一个玻璃杯,这时九楞闻声撞了进来。田齐反手一掌打在九楞的脸上,咆哮道,你把她给我放了,回家,你们都给我回家! 田齐说着就去归置容儿的床铺,九楞要上前阻拦,容儿说,九楞大哥,你也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一块走。 容儿走出自己的那间小屋时,回过头看了看房门,竟呜呜地又哭起来。田齐有些惊讶,感觉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就站住劝了,说,过去的事情你还想它干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就属于你自己了。容儿听完这话哭得更厉害,边说,我是高兴啊——田齐! 田齐领着容儿、九楞往回走的时候,迎面撞着几个上山砍柴的男人,他们先是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过来,尔后就现出兴奋的样子,跟田齐没头没脑地说,千万别怕,谁敢跟你打架我们帮你!田齐明白他们说找他打架的人是指刘满江,于是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田齐没再到容儿家里去,因为半路上碰见了容儿妈。容儿妈站在当街正朝他们这里张望,看见田齐扛着容儿的行李便迎上来,夺过行李卷,感激的话又是一箩筐。田齐就站住了,目送母女俩回家。就听容儿妈跟闺女说,容儿你恨妈不?你可别记妈的仇啊,妈也是没办法呀,你知道不?你爸就差没打我了呀,我的肠子早都悔青了,可这会上哪儿弄后悔药去……容儿妈一路罗嗦下去,声音越来越听不真切,田齐望着母女俩前行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想,不管刘满江耍什么花招,也不能再让他蹂躏容儿了。 果然就在这天晚上,刘满江来找田齐要人。他把当院的铁大门踹得哐哐响,就像耍猴的打锣一样,招来一群看热闹的人。 刘满江手指田齐责问,你有什么权利使唤我的人? 田齐也质问刘满江,说,谁是你的人? 刘满江现出一脸的无赖相,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告诉你田齐,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可以帮你,你要是想盖新房,批示一个房基地对我来说也不是啥难事,我知道你在部队没出息了,回来怕找不到媳妇,想巴结我们容儿,这没啥不行的,可你也得跟我打声招呼呵,你知道把我气坏了是什么后果吗? 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无耻之人——在这么多人面前,敢毫不脸红地说“我们容儿”,还说“把我气坏了是什么后果”这样的蠢话!田齐的心里马上腾起一股火,但他还是把那股火压下去了,非常冷静的对刘满江说,我也告诉你刘满江,我们复员兵的工作安排国家有政策,我们家的房子即使翻盖也不需要另找地基,我当着大家的面儿警告你,容儿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她有权选择她自己的生活。 刘满江甩了一下胳膊,揶揄道,你个傻大兵懂个屁,少拿电视剧里的台词跟我白话,我不吃那套! 田齐说,你是党员,又是村支书,甭管你口袋里有多少钱,都该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有个好形象,你知道吗? 刘满江气急败坏一蹦老高地说,知道个屁!我啥样不用你教训,我啥都不懂,只知道有钱就是大爷,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这时,田三婶早就害怕的不行了,双手扶着门框直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瘫坐地上。有人看见了急忙喊田齐:“田齐,你妈死过去了,快把她背屋里去,” 四 田三婶是吓的,几个男人帮助田齐把她抬到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嘴巴,连喊带叫的好大一阵子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以后便干呕;她自己也觉得喉咙里像钻进了爬虫,怎么也控制不住。田齐就给吓哭了,说,妈呀,您可别埋怨我,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刘满江的所作所为。 田三婶显得十分虚弱,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靠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喘着粗气。老半天才跟屋子里的人们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呆会吃了饭,肚子里一有东西就好了。 田齐端过来一碗蜂蜜水,说,妈,您先把这蜂蜜水喝了在吃饭。 有人问田三叔干啥去了?田齐告诉说,我爸接我大姐去了。 田三婶接过话茬补充道,翠翠那年都回来,今年也不知咋了,都快到腊月门还没见她……话就说不下去了。 屋子里的气氛开始压抑起来;都理解田三婶的眼泪不仅是想闺女,还因为儿子田齐惹恼了刘满江。刘满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人走了能甘心吗?接下来会不会发生别的事情啊!屋子里的人怀着这样的担心陆续离开了田家,临走都忘不了嘱咐田齐几句,要他多长个心眼,刘满江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呵。 娘儿俩正准备吃晚饭,九楞妈领着九楞夹着被子进来了。 九楞妈急着着的跟田齐说,你救人救到底,我这傻儿子要没命了! 原来,刚才刘满江去找九楞,批评他放跑了容儿是工作失职,如果不把容儿找回来,就送乡司法所受审。 九楞妈问田齐,大侄子,你说这事该咋办呀? 田齐笑着回答说,大妈您甭怕,刘满江不敢动九楞一根汗毛,你们回去吧。 这时候,九楞已经把夹过来的被子捂在炕头上,正在认真的解棉袄的疙瘩鼻儿。田齐就乐了,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饭差点笑喷了。 九楞妈嗔怨道,你这孩子,都到这份上了还乐呢! 田齐说,要不您也住下吧,我爸今晚没在家。 九楞妈说,我这把老骨头,今儿死活该死,明儿死算找一宿便宜,我怕啥呀? 田齐说,要不您自己回去,让九楞住下。 九楞在一旁就乐了,从被窝里掏出一盒象棋,呃呃得跟屋里人显摆。田齐明白那是跟他叫阵呢,便说,你别着急,等我吃完饭跟你比试比试。 九楞妈感到意外,气恨恨地跟她哑巴儿子说,你啥时拿得这玩意?你倒是怕还是不怕呀? 田三婶一旁陪着苦笑道,论起杀棋,田齐杀不过九楞。 田三婶的心思可没在俩人杀棋上,吃完饭就躺下了。躺下也不是睡觉,只是闭着眼睛琢磨儿子到底是啥心思?她确实很难理解田齐为啥管这样的闲事?容儿爸的脾气那么暴躁,亲闺女的事情他都没脾气、管不了,你个刚当兵回来的毛头小子,又没长着三头六臂,就敢坏了刘满江的好事?田三婶想到这里心里就下了结论,肯定田齐是想娶容儿了。这样的结论一出,田三婶竟然莫名其妙的委屈起来,在被窝里流出眼泪了。因为她非常明白,就算翠翠把那个叫叔月的姑娘领来,田齐死活不要怎么办呢?气头上什么话都可以说,冷静下来再细想,她能把儿子的终身大事闹着玩吗?毕竟是儿子娶媳妇呵,可是,儿子想娶的是个寡妇不是寡妇、姑娘又不是姑娘的容儿,田三婶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田三婶翻来覆去得没有睡意,田齐问她是不是还觉得哪儿不舒服?她开始不言语,田齐连续问了几声以后只是吧嗒吧嗒嘴,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做梦。田齐就跟九楞说,我妈睡着了,咱俩也睡觉吧。于是归置棋盘迅速钻进被窝,拉灭了灯。田三婶这时把眼睛睁开了,瞪着黑忽忽的房顶,听着窗户纸被风弄得呼哒呼哒的声响,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左思右想都觉得阻止田齐与容儿姑娘相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阻止的力度小了不管用,力度大了,那不是站到刘满江的队伍里去了吗? 鸡叫头遍田三婶还没有睡着,等到公鸡再次报晓的时候,田三婶被一阵连一阵的拍门声惊醒了。拍门声响在鸡叫前头,等鸡叫停歇下来,拍门声又响了起来。 田三婶惊恐地叫醒田齐,田齐拉亮灯冲外面喊,谁呀? 院门外很快传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我,刘庆林! 田齐紧跟着又问,啥事呀这么吓人? 刘庆林说,通知你们开会,白天别去干活了。 田三婶大声地抱怨道,你小子是不是抽疯了,开个会也至于这么早下通知呵? 刘庆林说,不是我抽疯啊三婶,是国家政策抽疯了! 田三婶与田齐对视一眼,而后又扯着嗓子说,你进来说话,我让田齐给你开大门去。 刘庆林说,我还得上别人家下通知呐。 刘庆林接着又说,不过我先给你们说一声,生产队承包的果树要调整,你们是果树大户,这个会是必须要听的呀! 田三婶还要细问个究竟,可是刘庆林的脚步声腾腾地走远了。 田齐说,妈,您先别急,我这就找我爸去,顺便去一趟乡政府,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政策。 田齐骑自行车找到大姐家正好赶上吃早饭,可是他顾不上吃,先把刘庆林通知开会的事情告诉了田三叔,完后又跟翠翠说,你吃完饭就跟爸爸回去,我还要去乡政府,有啥话等我回家再说。 田齐到了乡政府最先找的是武装部齐部长;他当兵是齐部长送走的,现在齐部长还能认识他。俩人相互客气地问候一番,齐部长就问田齐,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吗? 田齐告诉说,我们村今天开村民大会,要调整承包的果树,我想问问有没有这方面的文件。 齐部长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终于没想起什么来,就跟田齐说你等会,我到办公室问问。时间不大齐部长回来告诉田齐,说这方面的文件办公室接到过一份,是今年春天县里发下来的,主要是为婚丧嫁娶人员考虑的。 田齐听不懂,问齐部长,考虑婚丧嫁娶什么呀? 齐部长说,比方说吧,你要是娶了媳妇,你们村里还给她分地种吗?没有地了分什么呀!可是去世的和出嫁的人,又不能把土地带走,县里的文件主要是针对这方面的矛盾才出台的。 田齐点着头问,是不是果树也要调整? 齐部长说,跟土地一样,调整也是小调整,动静不会太大。不过咱们乡也没落实那份文件。 田齐问,落实不下去吧? 齐部长说,咱们乡的劳动力都愿意外出打工,不愿意把精力花在种地上,挣钱比种地划算,没人在乎那几垄地了。 田齐听到这里便想村里的果树调整是否跟刘满江有关。也就是说,刘满江拿调整果树说事,以此来达到他的某种目的? 齐部长说,你们村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咱们郑书记才调来不久,对下面了解的不是很多,你作为一名党员,应该多向组织反映情况。说完就领着田齐去见郑书记。 郑书记四十多岁,却显出父辈的慈祥,田齐见了先是有些扭捏,郑书记跟他开了几句玩笑后,才放松下来,问话也挺大胆的了。说,郑书记,刘满江在我们村霸占容儿,影响很坏,您怎么还让他当村支书呀? 郑书记笑道,我是书记,裤腰带往下的事不管。 田齐知道这是玩笑话,也以玩笑的口吻说,那裤腰带往上呢?您得管管吧! 郑书记敛起笑容正色道,你们村的那个刘满江确实有问题,他生活作风怎么样咱先放一边,单说他经营的那个饮料厂,明明是乡政府出资,一来二去倒像他自己的了。贷款贷款不还,利润利润没有,别说咱乡财政不富裕,就是富裕也不能拿着那么多钱大水漂呵! 郑书记很气愤,喝了几口茶水情绪缓和下来,接着又说,我和吴乡长是先后脚调到这里的,都属于新官,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烧那三把火,关键是这小子太不象话了…… 一旁吸烟的齐部长说,刘满江那小子,就是在钻政策的空子,搁我们当兵那会,早枪毙他个狗日的了! 郑书记叹口气,无奈地说,刘满江是咱们这个地区的首富,又是人大代表,听说背景还不浅呢,不讲策略不行啊! 齐部长说,吴乡长他们快该回来了吧? 郑书记摆摆手示意不谈这事,田齐就更不敢莽撞相问,只是说该回去了。往外走的时候,郑书记问田齐复员回来有什么打算? 田齐说,准备托战友在县里谋个差使。 齐部长说,没出息了不是?你蛮可以搞搞那个饮料厂嘛! 田齐瞪大眼睛说,就我? 齐部长说,你怎么了?你会给咱当过兵的人丢脸吗? 田齐笑笑没言语。 郑书记说,人各有志,干什么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告诉你,只要你一天没离开你们村子,就要敢于同歪风邪气斗下去! …… 五 田齐回来看见大姐一人在家看电视,就跟大姐说,我先到会场看看,一会回来再跟你说话。田翠翠说,都快晌午了,你就别去了。田齐说,我担心爸妈的身体。田翠翠说,你要是真心疼爸妈,就别管容儿的事情,大姐替你相了个好姑娘呢。田齐说,这里的事情一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等我回来再说。 田齐说完就往会场去了。 此时村民大会已经进入讨论阶段;两个小时以前,居民组长刘庆林把一份红头文件念完的时候,村长就让大伙讨论。村长说,这份文件年初就发下来了,当时考虑到有的家庭都把地种上了,就没落实,现在正是农闲季节,正好把这事落实利索喽。 有村民就反对了,说,别看我家娶了媳妇,还生了小孩,我事先声明,我们家里可不缺那两垄地种,村里硬要分给我家也行,不过变成涝荒地可别怨我们。 还有人应和说,这事不用讨论,谁要是想地种就吱一声,把我们家的地给他就得了。 于是会场显得热烈起来,都嚷嚷着往外拿地,却没人想要分下来的地。 村长有些恼火,他夺过刘庆林手中的文件大声说,你们不想种地可以,可那么多的果树呢?生产队分给大伙那么多的果树,现在能出产钱的还有多少? 有人抢过话说,你说的那是废话,果树得了腐烂病,就跟人长了噎食一样,你有招治吗? 村长说,这回就要有招治。 那人问,你说咋治? 村长说,所以要让大伙讨论嘛。 有人小声嘀咕,老说讨论,讨论个鸡巴啥? 村长说,村委会的方案是,把村里的果树集中起来,由专人承包。 有人马上笑骂道,去你的吧,大家伙的钱让一个人挣,我他妈不干! 村长说,谁承包谁交承包费,年终大伙还是有利可图的。 这个思路很对一些人的胃口,不停地追问村长,承包费怎么分?村长说具体情况在研究,反正上缴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关于谁来承包的问题,村长明确表示采取投标方法,谁给承包费多,就由谁承包。 村长说他有点别的事情先走一步,临走再次重申了村委会的意见,告诉大伙按着这个思路讨论下去,土地不愿意种可以不落实,关键是果树有没有人承包,下午必须定下来。 村长一走屋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居民组长刘庆林根本镇不住。有人就开田三叔的玩笑,说,三叔啊,有人要帮您修理果树了,这回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田三叔无奈地抽着烟,清了清嗓子跟大伙说,既然是讨论,就一个人一个人得说,我先表个态吧,咱们生产队解散那会我是队长,集体的一块土坷拉、一根草棍怎么分的、分了谁我都清楚。那时侯根本就没考虑婚丧嫁娶这码事,都以为用不了几年还得归着一块呢,所以就没留机动地。没想到咱国家在这件事情上说话算话了,到现在也没变,这当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该咋解决咋解决,像我们家有两个闺女嫁人了,不在咱村了,余出两口人的地和树,你们谁要是要,我给你们,说什么承包不承包的话,我看讨论它没用,反正别人家的果树我不承包,我们家的果树你们也别想承包。 刘庆林说,三叔,您这话就不对了,上边让咱讨论咋说没用呢? 田三叔说,中央早就说过一百年不变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呀? 刘庆林说,把村里的果树集中起来,由专人负责管理,我看也不是啥坏事。 田三叔说,庆林呀,你还年轻,别跟着人家瞎起哄。 刘庆林让田三叔说愣了,红着脸支吾半晌没有话说。 这时有人说,我是婊子上炕,咋日弄听便儿了。 也有人说,我跟着感觉走。 田三婶接过话来,说,屎壳郎追屁飞,那就看是不是味儿了! 已经晌午了,女人们嚷着要回家喂牲口,说冬天日头短,人不吃午饭没啥,猪啊狗的可不行。于是刘庆林宣布散会,说后晌两点再接着讨论。 田齐到会场没呆多长时间,听到的内容也不全面,到家后就把郑书记的态度跟田三叔说了。田三叔显得有些疲劳,说,我先睡会觉,后晌再说! 田翠翠就把被子铺开,跟田齐说,爸爸昨晚上一宿都没睡好。 田三婶说,谁睡好了?我也只是眨一个小眼啊。说完打了个哈欠也想睡会。 田齐说,我还饿着呢,弄口饭吃吧。 田三婶说,你还知道饿呀?都是你惹的祸。 田翠翠跟田齐说,你想吃啥,姐姐给你做去。 田齐说,擀碗面条吧,你和面我帮你烧火。 姐弟俩人到堂屋一个烧火、一个擀面,说着一些与田齐婚姻有关的话题。姐姐觉得这是与弟弟交心的最好机会,应该尽快把那个叫叔月的本族小姑介绍给弟弟。弟弟却心不在焉,对姐姐的话缺少热心。姐姐就生气了,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咋就听不出好赖话呢? 田齐说,大姐,不是我听不出好赖话,我现在真没心思考虑这事。 田翠翠说,是没心思考虑,还是因为容儿就不考虑了? 田齐说,我一冲动就把容儿给接回来了,也不知道刘满江那小子要搞啥鬼?这次承包果树是不是跟这事有关?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真把爹妈气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办呵? 田翠翠埋怨道,你呀就是办事欠考虑,现在有钱的人,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当兵都把你当傻了,一点不顾及后果。 田齐沉默良久终于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见容儿那样,心里就不好受,老觉得她苦,就想心疼她。 田翠翠说,我知道你重感情,可是重感情也得瞅瞅对象啊,容儿现在是被有钱人养着,你想把她夺过来,有那么容易吗?再说了你凭啥觉得她苦?她是苦是甜是你能感觉到的? 田齐争辩道,大姐你说得不对,容儿绝对是被逼的,她根本就不喜欢刘满江。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田翠翠开始下面条,边说,我不跟你抬杠,不过姐姐是过来人了,听我一句劝,处理个人感情得谨慎才行呢,别弄成剃头挑子一头热了,那样是十足的傻瓜! 田齐说,大姐,就算我跟容儿没谈过恋爱、压根就没有讨她当老婆的打算,我也不允许刘满江在咱村里欺男霸女。 田翠翠轻蔑的一笑,说,我的好兄弟呀,假如人家女的愿意他霸占呢?你也不允许? 田齐挺了挺脖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田翠翠给田齐盛面,盛好面又端到他面前,说,你自各吃吧,我得回去了。 田齐端着面碗说,你怎么也得住两宿啊! 田翠翠说,我跟爸来主要是为了你的婚事,既然你不着急,那就再往后推推。 田齐说,爸妈早就想你了,说你有一年没回来了…… 田翠翠小声说,他们骗你呢,你也不想想,交通这么方便,离得又不远,我能一年回来一趟吗? 田齐就乐了。 田翠翠说,不过你得体谅爸妈呀,他们是不想让你跟容儿好下去了。 田齐点点头便吃起了面条。这工夫田翠翠到里屋跟爸妈告别,说公公婆婆都吃着草药,她不在跟前照料不行。田三婶就明白了田齐的工作没做通,叹口气就想让女儿回去。田三叔翻过身来道,住一宿吧,我老觉得要出啥事,怎么这么闹心啊。田三婶也说,要不就住一宿,一宿工夫你公公婆婆不会出啥事的。 屋里人说话的时候,就见从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刘满江,一家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说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呢?田三叔侧过身子瞟一眼窗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叫魂的小鬼儿,他来能有啥好事呀?! 刘满江站在窗台前敲了几下窗玻璃,然后说,三叔,你欢迎我进屋吗?田三婶一边往外迎着一边说,啥话不能进屋说呀?快进来。 刘满江就到了屋里,见田三叔躺着便问,咋了三叔?着急了吧? 田三婶接过话答道,昨儿个去翠翠家回来就伤风了,直嚷浑身疼。 刘满江冲田三婶说,三婶呀,昨晚上对不住您,把您给吓着了。 田三婶使劲瞪着田齐说,贪上不孝的儿子能怪谁呢 ! 田三叔不爱听这话,窝着脖子训斥老伴,你懂啥?刘支书有啥话让他赶紧说。 刘满江轻蔑的一笑,点着一只烟跟田三叔说,三叔,我三婶说的对呀,田齐这么办事就是盼着您老人家早死呀!我说这话您别不爱听,让您说说,田齐他凭啥敢对我手下的工人发号施令? 田三婶忙摆手说,这事好办,你再把她调回去嘛! 刘满江说,容儿不听我的话了,没办法,只有劳驾田齐了。 田齐不想在家里跟刘满江争论,只是亮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容儿不是别人的,她是她自己的,她不回去我也没办法。 刘满江说,那我不管,反正人是你给放出来的,你必须再把人给我领回去,要不…… 田齐问,要不咋样? 刘满江说,我不说你也清楚。 田齐说,我不清楚。 刘满江哼了一声,说,你可别逼我,我真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田三叔原本躺着的,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坐起来手指刘满江气愤的说,难道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干得还少吗?那都是谁逼你来着? 刘满江一时语塞。田三婶害怕再打起架来,就打圆场说,都少说两句,为了人家的闺女伤咱们的和气值当吗? 田三叔骂道,混蛋,容儿又没卖给谁,凭啥要听别人的? 刘满江扔掉烟头,又用棉鞋底解恨地搓了搓,露出阴险相说,既然是这个态度,那咱们就走着瞧,到时候可别后悔呀三叔? 田三叔说,你有啥招数尽快使出来吧,我等着! 六 下午的村民大会实际上就是给田三叔一家人开的。刘满江开始还遮遮掩掩地拿着那份文件当幌子,说上面的精神谁也违抗不了,等到田齐戳穿了真相以后,他便赤裸裸地跟大家伙说,我本来也不想这么干,田齐这小子胆子忒大,敢太岁爷上动土,坏我的好事,我怎么跟他商量都不行,既然不给面子,那咱就都把脸皮撕破了,我就不信我能栽他个黄毛小子手里! 村民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刘满江因为容儿姑娘在实施打击报复。都知道这是犯纪律的事情,可是谁也不敢站出来阻拦,更不敢说句公道话,只是把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凝重地刻在脸上。就听刘满江又对大家伙说,各位老少爷们都听好了,我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啥脾气秉性你们也都知道,甭管我咋不好,有一点你们得承认,我在钱上没黑过谁,承包果树我也不小气,承包费我投标十万,谁要是觉得少,可以跟我竞争,我接着,谁?谁投十一万让我看看? 有人吐了吐舌头,心说甭说十一万,就算那个零头也没人拿得出来呀! 刘庆林以居民组长的身份探问,包产到户以后,个人栽的那些树咋办? 刘满江说,甭管是包产到户以后的还是以前的,凡是果树都由村委会出面统一作价,再由承包人一次性付清。 田三叔强压怒火,说,我自己栽的那些果树不卖! 不等刘满江开口,村长抢先道,别鸡巴敬酒不吃吃罚酒,合理作价,谁又没打算亏你! 田三叔说,买卖自由,合理不合理我也不卖! 村长说,那我问你,你的果树栽哪儿了? 田三叔说,栽我的承包地里了,栽我的承包山上了。 村长好像就等这句话呢,乐着说,你别忘了,那地那山可都是国家的! 田三叔说,你是不是逼我去砍树呀? 村长横道,你敢!你敢砍树我就敢把你捆起来。 刘满江紧跟着说,连房前屋后的树砍了还要批示呢,你敢上山乱砍盗伐?你长了几个胆子? 田三叔怒不可遏,骂道,刘满江你个小杂种……啊得一声猛然顿呛了一下,脖子向前探出就喷出一口血来。村长感到意外急忙看刘满江,刘满江无所谓的大声说,怕什么,这就是贪上逆子的好处! 田齐哭叫着嚷道,我要告你们—— 刘满江说,好哇,我给你三天时间够用了吧,超过这个期限,我可就先从你们家开刀了。说完给村长使个眼色,俩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会场,走到当院村长居然唱起了淫荡的小曲: 进门来把你瞅咋瞅咋不够多亏你遮住面露出那片羞 心慌气短气短心慌伸出我的手 一把捉住那片毛丢丢 哎哎哎勒呀呀呀 毛那个毛丢丢…… 村长的淫腔浪语消失后,屋里的人们都不住得叹息,骂村长是婊子养的。其实村长没念过书,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老粗。平常日子跟人聊天,也都是围着男女的生殖器转。刘满江当了一把手就把他弄到村委会,好多年得了不少的实惠,现在早就成了人家的一条狗了。所以有的村民就接着骂,他他妈的还不如婊子养的呢! 田三叔被几个壮汉抬回家里,嘴里还不停顿地说,我栽的果树不卖啊,我栽的果树不卖啊! 田三婶担心发生意外,就打发田齐去五里外的山坳请老中医花胡子。花胡子很快就请来了,摸完脉告诉田三婶说没忒大事,伤着气了,吃几副草药吧。田齐又跟着花胡子回去拿草药,回来时天都黑透了,他站在山冈上惊愕地发现村里一座辉煌的建筑。那是刘满江的小白楼,楼的棱角处都挂了七色彩灯,灯泡变换着色彩,用一种递进式的节奏构成了小楼的立体图案,看上去十分壮观又美妙。然而,田齐的心里却很难受。开会的时候就有人说,别看他刘满江这会耍横,早晚把他那小洋楼给炸喽!田齐就想,刘满江有钱为啥这么着人恨啊! 回到家里,田齐看见村里来了好多看望爸爸的乡亲,刘庆林和他媳妇秀芬也在其中,看见田齐刘庆林红着脸说,我白天的立场站偏了,让三叔他老人家受委屈了。田齐说,刘满江是跟我斗法呢,你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就有好心的乡亲劝田齐退一步,说人是宁扶竹竿子不扶井绳,容儿自己不争气,谁帮她使劲也是白牺牲的。田齐说,容儿越是软弱我们越要帮她,决不能让刘满江仗势欺人。秀芬听了这话猛打一下刘庆林的后背,说,瞅瞅人家田齐多有正义感,撒泡尿再照照你自己是啥德行?让人家灌几盅猫尿就不知道姓啥了,要是搁在战争年代,你这是汉奸干的活知道不? 刘庆林被媳妇说得无地自容,想到刘满江昨天晚上请他喝酒时的一些细节,恨不得躲到板柜里好受。田三婶解围说,庆林不喝刘满江的酒,开会也得他下通知,文件也得他来念,他是居民组长不是! 秀芬进一步解释说,别看我们跟刘满江一个祖宗,那也是出了多少伏的了,从打他当上村干部,我们两家就很少走动,早知道那文件是作废的,他就是把西天说红喽,也不喝他那酒呀! 田三叔已经非常清醒了,听到秀芬自责的话就不住地摇手,边说,都过去了别叨咕了,反正我想好了,他只要敢给我的果树作价,我就把我栽的那些都砍喽,一棵也不给他王八羔子留! 刘庆林说,三叔您砍树可不是个法子,世上的事终究是邪不压正,万一刘满江倒台了,那么大的损失哭是哭不回来的呀! 屋里人都说刘庆林说的在理。 田齐就皱起眉头。 刘庆林说,去乡政府吧,即使上告也不能越过这级。 田齐问,现在就去吗? 刘庆林说,刘满江的话不能信,他说给你三天上告时间,我估摸是哄你呢,如果他明天就给果树作价,三叔真把果树砍喽,那可正中他们的圈套了。 田齐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扭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靠近夜里十点。 刘庆林说,走山路,有俩钟头就到乡政府了。 田齐点点头。 田三婶抱过儿子的军大衣,又把手电换上新电池;虽说她满脸挂着对儿子的怨怒,嘴上却说多穿点衣服别冻着。 这时刘庆林说他媳妇,你傻愣着干啥,还不回家给我拿大衣去? 秀芬打个愣马上就反映过来了,说瞅我这脑袋瓜子,忘了让你将功赎罪了! 刘庆林没好气的说,啥他妈将功赎罪?我这是干地下党的活呢。 乡党委书记郑子明连夜赶到村里,始终未睡的田三婶捅醒老伴,说乡里来人了快坐起来。田三叔就坐起来看着陌生的郑书记,捂着胸口说我哪也不疼就这里不好受。说着嗓子就被泪哽住了。 郑书记说,政策压根就没变,你就把心放塌实了吧。 田三叔说,我知道政策压根就没变,是刘满江那狗杂种欺负人啊! 郑书记安抚道,没关系,一会我就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田三叔唏嘘感叹说,那小子心术不正啊! 郑书记吩咐刘庆林让他现在就把刘满江找来。刘庆林有些犹豫,说我去找不好吧?郑书记问怎么不好?刘庆林说,我不想让刘满江知道我去乡政府了。田齐说我去找。郑书记严肃道,田齐你别去,就让刘庆林去,好的风气要靠我们大家来维护,都胆小怕事当老好人,光有你一个田齐管什么用! 田三叔说,郑书记呀,老百姓的事复杂,过去的乡长、书记一下来就猫那小楼里打麻将,那声音哗哗的,震耳朵也震心啊! 刘庆林感到很委屈,但他还是去找刘满江了。不到半棵烟的工夫就跑了回来,说刘满江不在家里,他媳妇说她表姐生了二胎,刘满江领着村长给送汤去了。郑书记怀疑地看着刘庆林,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刘庆林说,快一个小时了,我特意看了看楼道窝,刘满江的摩托车确实没在那里。 田齐猜测乡政府有人给刘满江通风,郑书记摇摇头又把头沉下去,然后跟刘庆林说,这样吧,白天你把全村的党员都召集一起,咱们开个座谈会好不好? 刘庆林说那敢情好! 郑书记就让刘庆林回家睡觉,说天亮还得一会呢,咱们都休息一下。 等到了白天,也就是吃过早饭以后没多长时间,村里的党员听说要开与自己有关的座谈会,全都早早地来到田三叔家里。这里面有人认识郑书记,那是在饮料厂被查封时,郑书记跟着县里的司法人员来过村里一次。可是郑书记对在座的一个都不熟悉,他让司机把车里的香烟拿来给大家抽,然后一个个地打听他们的名字。 郑书记喜欢开玩笑,同是让人脸红的黄段子,从他嘴里一出来就显得雅观,就像裸体又穿上了超短裙一样,给人羞涩的同时又萌生几分渴望。这样一来座谈会的气氛就很浓烈,参会人员全没了拘谨和约束,甚至有人在说话的时候还敢放屁,于是招来懂讲究的人的严厉谴责。 这个座谈会没有明确的议题,郑书记说来时比较仓促,只是针对果树事件赶来的,现在你们的支书缺席大家也甭有什么顾虑,想说啥就说啥,说错了也没关系。于是大家首先评价村党支部是否合格、村里的果树该不该集中管理、土地没人愿种怎么办等等一些烂八七糟的烦心事,还都发表了看法。郑书记认真地做着记录,不时皱起眉头看发言的人。有人还谈了支部选举的想法,发牢骚说,现在也不知道咋回事,有钱就能当村官,还能当人大代表,刘满江这样的人再有多少钱,他能代表我们老百姓说话吗?郑书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是婉转的说,支部书记是全体党员选出来的,人大代表也是咱老百姓推荐的,今后我们每一位党员、每一位公民都要珍惜自己的选举权,不能惟利是图,更不能让邪恶势力所吓倒,要把我们衷心拥护的、能够代表我们老百姓利益的人推到领导岗位上去。郑书记最后就果树集中承包明确表态,他说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违规事件,对安定团结和社会稳定都是极坏的影响,回到乡里后要安排人对此事进行调查,然后通报批评……郑书记要走了,大家都恋恋不舍地问您还啥时候来?再来的时候可得多住两天啊! 七 田翠翠来的时候没多少人看见她,等她走了却招来不少的围观者,因为她是搭乘郑书记的桑塔纳走的。围观者实际上是送郑书记的。田三叔拉着郑书记的手老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满心的感激话都是老伴替他说过去的。田翠翠心疼爸妈就在车里跟他们说,我们家离乡政府近,往后有啥变故我会打听到的,你们就放心吧!田三婶说郑书记都给咱做主了还能有啥变故啊?说完就把嘴凑过来与闺女耳语一番,田翠翠听完大声说,那可不行,婚姻大事必须本人同意呀!围观的人就知道田三婶跟闺女耳语的是什么话了,等车开走以后便在私下议论,说田齐其实还是想和容儿好,就是当爹妈的想不通。这话让容儿妈听到了,回来告诉容儿说田翠翠回来了,田翠翠回来是给田齐保媒的。 容儿说我知道了。容儿说完这话就把脸扭向一边,试图不让妈妈看见自己流下来的眼泪。容儿妈还是看见了,说我的好闺女,就算田翠翠不回来给她弟弟保媒,咱也别再高攀人家了。容儿听了这话扑进妈妈的怀里,哽咽道,我知道了妈! 容儿其实早就贬低了自己,她把对田齐的爱很早就变成了祈祷和祝福,时常一个人泡在泪水里默默地期盼着,期盼着她曾经用心爱过的人能有一个幸福的归宿。现在这样的心情仍然不减,可是不知为什么,听到有人给田齐提亲的话,还是有种心被利器剜走的感觉,阵阵的痛楚使她想起自己委身他人的屈辱,泪水就不断地流,她就不断地哽咽。妈妈怎么劝都劝不住,就听她又说,妈呀,我有恨不敢恨,有爱不敢爱,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啊!于是娘俩相拥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容儿爸的腰疼病很快就好利索了,这天他老早起来去火车站接大虎二虎,两个孩子在城里读高中,寒假早放了哥俩又自费补习了一段时间外语。本来不需要接的,容儿妈说他们的被子该拆洗了让他们把被子背回来,这样就得去接了。容儿看见两个双胞胎弟弟跟水葱一样精神,几天来的郁闷心情多少宽慰了许多,脸上也出现了少有的笑容。大虎看见姐姐眼圈通红就问你哭来着吧?容儿说姐姐想你们俩啊!便把这个话头岔开问弟弟的学习情况和明年高考时间。 大虎突然问道,姐姐,听爸说你不在饮料厂了,是真的吗? 容儿说,饮料厂被查封了。 二虎问,今后还能生产吗? 容儿说,难说呀,不过你们俩放心地念书,只要你们有一个还上学,姐姐就不出嫁,在家挣钱供你们把书读完。 大虎说,姐姐,你这样做我们心里也不安呀! 容儿一阵心酸,说,你们可别让我失望呵! 二虎说,姐姐,等我将来挣了钱,咋孝敬咱爸妈也咋孝敬你。 容儿就含着眼泪笑了。 这天夜里悄悄地下起了雪,早晨推开屋门满眼都是冰冷的白色,瓜叶大的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容儿和两个弟弟在当院扫雪,扫着扫着她莫名其妙地跟大虎说,田齐复员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大虎说你为啥不早告诉我?我这就去!大虎去了不长时间就跑回来了,神态非常紧张的说,姐姐姐姐,田齐哥挂色了!容儿急忙问咋回事?大虎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反正鼻青脸肿的输着液呢!容儿没再问扔了扫把就往田家跑,由于路滑一路上栽了好几个大跟头,浑身裹着雪片像个雪人似的冲进田家的当院,田三婶从屋里迎出来说啥也不让进屋。 田三婶说,不是我埋怨你,挺大个丫头咋就一点主心骨都没有呢?今儿跟这个好,明儿又跟那个好,脸皮再厚也得有个火性啊! 容儿被羞辱的心慌脸烫无言以对。 田三婶见容儿不走又说,就算我求你了小姑奶奶,快回你那个饮料厂吧,你一天不回去,那姓刘的就不放过我们呀! 田三叔这时从屋里出来跟老伴说,快让孩子进来,外头还下着雪呢! 田三婶说,不行,外面下刀子也不是我请来的! …… 雪花无声地飘舞着,窗外的景色单调而乏味。容儿爸跟几个孩子感叹道,腊月的雪赛如铁,要想开化就得等到过年春天了。容儿听了心里说,腊月的雪可以等到过年春天,我在田家老人的心目中还会有春天吗?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好多的事物也随之往她的脑子里闯,就像儿时多次翻看的连环画,更像影视剧里时常出现的慢镜头画面,一张张一幕幕得清晰如缕,心底却乱意横生。 容儿妈发现女儿的神态不对劲,就跟容儿爸说,要不你去一趟,豁出老脸打听个究竟,田齐到底是因为啥输液的? 容儿爸说,我也在琢磨这事呢,按说郑书记都把事情给解决好了,他刘满江长几个脑袋敢跟政府作对? 容儿爸就去了田家,回来跟容儿妈说事情复杂了,前天田翠翠又回来一趟是报信,说那个郑书记不在咱们乡里上班了,田齐不信就去乡政府打听,打听到的消息更不好,那个郑书记到省里党校进修去了,跟他前后脚来的祁乡长在南方的啥城市让街痞给打得够戗,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乡里一位副书记处理这事去了。田齐从乡政府回来,在半道上撞见了刘满江,俩人不知道咋说的就说茬了,田齐吃了大亏啊,满脸都是血口子,眼睛跟嘴唇肿得都没人模样了,刘满江那王八羔子咋就那狠呀——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咋就打他的脸呢? 容儿妈气恨道,他要是懂得这道理不就啥事都没了嘛! 容儿爸说,我担心田家的果园真被刘满江给毁喽! 容儿妈问,咱能帮上忙吗? 容儿爸悲戚地叫着女儿的名字,说,我的好闺女,听爸一句话,你还是回饮料厂吧! 容儿妈一听就急了,说,不能回去,过去都是我作孽,让我闺女受了那么多委屈,好不容易让田齐放回来,咋还回去呢? 容儿爸说,老田吐血,田齐挨打,他们家那大片果园说不定哪天也要遭殃,这都是由于啥?咱不能让别人指着咱的脊梁骨骂呀! 容儿妈一把拉过容儿怕她跑了似的抱紧她,哆嗦着双臂说,谁爱骂谁骂,反正不让我闺女出这个屋门了。 此时容儿的思绪与神情在爸妈的吵叫声中已经飞得遥远了,就像一朵凋谢的花瓣任风吹来吹去没有着落;尽管妈妈拥紧她的双臂不在使她寒冷,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温暖,麻木冷漠的心灵深处仿佛又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磐石,只感到自己往下沉、再往下沉。偏偏这时,她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仿的影子,从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伴着旋涡扭动过来。起初饱满鲜艳楚楚动人的雪影,瞬间,竟是一具晦暗的骷髅伏住她的肩头……容儿恐惧地惊悚起来,容儿妈忙喊你咋了闺女? 容儿眨巴眨巴眼显得异常平静,容儿妈发现她的额头板平似粉,散淡着不可理喻的光泽,就带着哭声说你到底咋了啊闺女? 容儿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似的,给家里人的感觉是那么累的,两个弟弟都把捂热的手捧过来,温存地捧着姐姐冰凉的脸颊喊,姐姐!姐姐!容儿爸也靠过来说,你要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就听容儿用低沉的语气说,妈呀我想吃肉!容儿妈说,猪肉都在缸里淹着呢,我这就给你做去。容儿撒娇地说,妈呀你快点啊,馋死闺女了! 外面的雪骤然降得急速起来,雪花在风中摇曳抛洒了一整天也未见停下,直到后半夜戛然止住,凛冽的空中竟冒出密密麻麻的星光。 容儿爸被一场噩梦惊醒,他心有余悸地坐起来,披上棉袄走进容儿尚未灭灯的屋里。空荡荡的小屋一丝温热气息也没有,炕上,容儿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摞着十几本半旧的书,书下压了张纸条:把这些书还给田齐。容儿爸如梦方醒,悲哀地喊叫起来,容儿妈——咱们的闺女没有了呀—— 八 天刚亮当街就传来吵闹声,扫雪的人看见刘庆林拽着田三叔朝村外跑,两个人跑几步就跌个大跟头,从雪窝里爬起来再跑。刘庆林还跟田三叔说着话,三叔哇咱可得快呀,村长他们早就去了果园了,听说还跟来个公证人呢,是乡司法所那个姓胡的。田三叔拎一把锋利的斧头,一边跑一边擦着下牵的鼻涕,根本就顾不上答话。扫雪的人就知道刘满江是要给田三叔的果树作价了,于是,相互够着话纷纷抗起扫帚朝村外追出来。 田三叔的果园里,村长捏一根粉笔正往树干上写数字。写之前先踹两脚树干,雪挂落下来以后问身边的刘满江,这棵值多少钱?刘满江说五块他就画个“5”,若说十块他就画个“10”。刘满江还往本子上做了记录 。离他们不远处的平地上站着一个撒尿的男人,那男人摆弄着生殖器正用尿线在雪地上认真地画一只鸟的轮廓,最后尿不够用了,他系上裤带蹲下身用手画条曲线给补齐了。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欣赏,就看见山坡下面冲上来一群人。他慌张得跟刘满江说,老刘哇,可别出啥大事啊?刘满江和村长朝山坡下面观望,听见田三叔变形的喊声,我不卖,我栽的果树不卖—— 村长嘀咕道,这个老顽固,我先过去镇唬镇唬他 。 田三叔站到自己的果园里就像从雪洞里爬出来的一样,头上衣服上全部沾满了雪块,看到果树被画上和雪一样白的数字眼睛就模糊了,他瘫坐下来拍打着积雪哀号道,你们,你们这样要遭报应的啊! 村长走过来揶揄地说,老田你这个人呐,让我说你啥好呢,分田到户那会儿你就哭哭啼啼,现在把果树归拢一起,又跟没操好的娘们似的,你到底委屈个鸡巴啥? 田三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呼吸急促,空气又格外凉,站起来试探着张了几次嘴差点背过气去。 刘庆林说,开会没通过的事情咋就实行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村长说,你算鸡巴赶哪辆车的? 刘庆林说,我是干部! 村长仿佛让辣椒面糊住了嗓子,咂着舌头说,你一个臭居民组长也算鸡巴干部?快一边呆着去! 刘庆林看了一眼围过来的村民,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儿个谁敢摸田三叔的果树,我们大伙就跟他拼命! 刘满江站在坡上大声吆喝道,刘庆林你想造反吗?没看见咱们司法所的胡所长还在吗?他可是代表乡政府来贯彻文件的。 刘庆林骂道,啥他妈狗屁文件?那是作废的! 刘满江说,你有什么证据说它是作废的?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任! 有人帮腔道,郑书记都说了,还能有假呀! 刘满江笑了笑问那姓胡的说咱乡政府有姓郑的书记吗?姓胡的说压根就没有。田三叔长叹一声近似绝望的吼道,放屁——你们这些小杂种!疾步冲到一棵树下抡起斧子便砍,刘庆林上来没劝住,几下子就砍倒了一棵又奔另一棵。刘庆林吆喝身边的人快把三叔抱住,把斧子夺过来。几个男人扔了竹扫帚,上前抱住田三叔的胳膊和腰,把斧子夺了下来。 田三叔哀求道,快把斧子给我,让我把这些树砍了省心啊!这时候人们的耳朵里突然撞进一声闷雷似的炸吼,刘满江你个狗日的,我他妈跟你拼了!就见容儿爸抡一根木棍吼叫着朝刘满江打了上来。那姓胡的眼快可能还会两招拳脚,一个箭步冲上去,容儿爸就像雪球似的从坡上滚了下去。滚到平处不容站起来,那姓胡的一只脚就压住了他的后脑勺,厉声说道,你这个刁民,胆敢谋害村干部! 容儿爸打着滚努力躲开那只脚,可是那只脚压迫得实在是紧怎么也站不起来。他说你快让我站起来,我是来找刘满江算帐的,我闺女让他逼上了绝路啊!村民们也围住那姓胡的说你是干部,咋欺负我们老百姓呀?那姓胡的说,你们没看见吗?他想谋害我们党的干部!容儿爸趴在雪地里骂道,刘满江不是我们的干部,他把我闺女逼上了绝路,我要让他偿命!刘满江走过来示意那姓胡的挪开脚,容儿爸站起来还要动手被刘庆林拦住了,问他容儿到底怎么了?容儿爸说我闺女没有了,只这一句话就把头耷拉下来嚎啕痛哭。 平常素日容儿一家极少与村里人往来,自家闺女姘靠有权有钱的人自觉低人一头,邻居更不主动与他们搭话,认为那样到巴结了他们似的。容儿爸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往外倒可是没人听,心里苦苦的炕头上抱着女人没断了哭的。现在雪地里的哭声蛮蛮憨憨吃力又嘶哑,好多泪水也是蕴涵多少年的了。围观的村民就想起容儿爸和他的女人在孩子尚下时的艰难和辛苦,便凑上前相劝、询问。 容儿爸告诉说,昨晚上她说她想吃猪肉,她妈就给她炖了一大碗,我没见她那么爱吃的呀,连口粉条都不吃,我心里就奇怪了,想她碰到饿死鬼了吗?咋吃得恁么香恁么吓人啊! 刘庆林着急地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她到底去哪了? 容儿爸说,我哪知道哇,她是顶着大雪走的,脚印都让雪花给盖住了,我和俩虎子都找了小半宿了……呜呜…… 田三叔不在张罗砍树,他跟容儿爸说天还不晚,容儿要是走在半路上,兴许还能把她追回来,咱大伙分头去找。容儿爸说我的好哥哥呀,近处的几家亲戚都去问了,没有啊! 那就往远处找——田三叔吩咐刘庆林说,回村里召集人,男人女人都动员起来。完后他又让容儿爸回家照看他媳妇,他担心女人心缝儿窄别再出啥想不开的事。 容儿爸想到媳妇的病身子,他出来时媳妇躺在炕上只比死人多口气,就指着刘满江说,我告诉你姓刘的,我们家里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豁出去掉脑袋也要打扁你! 刘庆林走到刘满江跟前说,看在咱俩是一个祖宗的份上,我劝你消停一点吧,别让人家刨了咱的祖坟! 田三叔狠狠地冲刘满江啐口痰,冲人群一挥手就朝村里跑去了。 刘满江看着人群跑动的背影呆若木鸡,村长问他咋办他也不回答,那姓胡的过去拉一下他的大衣袖子,不想他突然仰面朝天倒了下来。倒下来还不老实,手脚乱动不说还像抽羊角风似的口吐白沫,紧接着就使劲打自己的嘴巴,打得啪啪响啪啪响……后来村长和那姓胡的就把他背回家,找了一辆农用车拉县医院治病去了,直到过了腊八他才回来。 刘满江外出治病这件事在村里流传着三种说法,一、刘满江压根就没得病,他惧怕容儿爸的威胁借口到外面躲着去了,所谓的抽羊角风是村长放出来蒙人的。二、刘满江确实抽了羊角风也打了自己嘴巴,那是因为他缺德冒烟遭了报应。三、刘满江对容儿怀着爱恋之情,容儿的出走使他良心发现心有悔意,可现实不容忏悔他急火攻心于是发病。以上三种说法在最初阶段前两种被人谈论得较多,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最后一种说法,即爱恋情结却占了主导地位,尤其被村里的年轻人广为传诵。 田三叔和刘庆林没有盲目地行动,他们领着一帮人来到石小辫的家里。石小辫是从清朝走过来的人物,多大岁数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会找东西。谁家丢了活物或死物经他捏一回手指头,就可以把具体的方位找出来。这个早晨石小辫却犯了邪,甩着后脑勺秃羊尾巴似的小辫子,说什么也不为田三叔服务,求急了他就跟田三叔说,实话告诉你吧三孙子,这个姑娘找回来对他们家没啥好处。田三叔说那也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石小辫说那样更有盼头啊!田三叔说您这是啥话?一个大活人老是找不着还有盼头?石小辫说活人老是找不到就是死人,死人老是找不到那就是活人呀!刘庆林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使劲拍了一下板柜盖子大声说,让你算你就算,要多少钱我给你!石小辫长叹一声说这回我分文不取我算我算,于是,他先用左手捏右手,捏完了有用右手捏左手,没用两分钟的时间就准确地告诉了容儿遇难的地方。 容儿娇小的身子硬得像根木头卡在一棵树杈上,早就形成雪挂的一部分了。她是从山崖上跳下来的,是摔死还是卡在树杈上冻死已经没有人去敢想象了。刘庆林爬到树上用斧子砍断一根旁枝,容儿的尸体却冻在另一根树枝上。准备用力扯下来,田三叔说不行,他说那样会把皮肉扯掉的。刘庆林又爬到树顶,双手拽住那根树枝的尖部,田三叔砍那树枝的跟部。砍断以后刘庆林像续包一样将那树枝立在雪地上,田三叔扶住、放倒,把跟尸体连在一起的那截木头分开,就用细木棍敲打容儿身上的冰片。刘庆林说别敲了背到家就化了。田三叔说这孩子咋这么命短啊……就又敲打起来。 容儿的尸体弄回家里的时候她的鼻孔里直往外流清水,后来就滴滴嗒嗒地掉血点子。容儿妈趴在尸体上用小拇指在鼻孔里乱挖,还不停地说这里的肉还活着呢!乱挖一通鼻孔又挖容儿的耳朵,俩耳朵里都堵着冰,冰柱曲曲着无法挖出来,她就把嘴凑上去朝里哈热气,身上却像长满了痒痒疙瘩似的乱抖。几个女人过来想搀扶她进屋,她说你们别这样我闺女的鼻子耳朵都还活着呢。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就喊大虎二虎,说大虎二虎你们快让你妈哭出声来,再不哭出声来就该疯了。早就哭肿眼泡的哥俩扑过来,容儿妈呆滞的眼神斜视他们,说你们俩上哪诈尸去了,还不扶你姐姐坐起来,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啊!大虎说妈呀您不能这样啊—— 容儿爸被两个男人架着走过来,看见媳妇就愣了,说容儿妈你还认识我吗?容儿妈挖着容儿的耳朵眼儿头也不抬的说,你是谁?滚!容儿爸就挣开架着他的人跳起来叫道,我闺女死了媳妇疯了,你们别拦我了,让我去大扁他吧!有人上前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容儿不想活是她自己跳崖的,谁又没往下搡她,你打别人有道理吗?容儿爸说反正我媳妇也疯了我也不想活了啊!那人说你媳妇疯了还有招治,你要是打人犯了法那她就别指望好了。容儿爸不服气地抚摩着半张麻木的脸去拉媳妇,说容儿妈你跟我进屋吧,给咱闺女多糊几件过冬的衣服、多砸一点纸钱吧——啊!容儿妈听到糊衣服砸纸钱的话,抱住闺女的尸体刚要放声大哭,可是一张口就昏死过去了。 九 田齐不知道容儿遇难了,那几天他在田三婶的陪护下始终处于昏迷状态。多亏花胡子先生,这个当了快一辈子的老村医不仅应用了治疗红伤的祖传秘方,还日夜守在田齐身边输液、换药、测量体温。即使田齐可以吃下面汤打算到外面走走的时候,花胡子还不放心地问他是否能够完全记得过去的事情?开始田齐真的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弄得如此狼狈,后来经田三婶开导才慢慢恢复了记忆。记忆恢复后他就把牙关咬得嘎巴嘎巴直响。花胡子就笑了。花胡子笑完跟田齐说,报复对手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出一番事业来。田齐点着头说,您说得太对了。 一天,田三叔从外面捎回一封写给田齐的信,那是战友小邵发过来的,告诉田齐工作的事情办妥了,是顶替了城市户口的一个名额去交警大队上班。田齐看完就把信给撕了。田三叔知道儿子跟刘满江志着气呢,就说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田齐说,刘满江正盼着我走呢,我偏不走,我不但要娶容儿当老婆,还要承包他的饮料厂!田三叔听罢不禁愕然,叼着的烟袋杆竟落到地上。这是因为容儿此时已经入土几天了,而儿子还全然不知他难过、揪心;其次,饮料厂是刘满江发家的资本,他会轻而易举地转手给别人吗?然而,老人却不知道怎样把容儿的噩耗告诉给儿子,只是说了他对承包饮料厂的一点担心。 田三叔说,田齐呀,你办厂跟刘满江不一样,他是拿着政府的钱干活,等挣了钱都揣他个人腰包。 田齐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承包的。 田三叔说,没有人给咱撑腰,郑书记调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齐说,我承包饮料厂是为了大伙,大伙就能给我撑腰。 田三叔沉闷了,想到刘满江给果树作价时,有那么多汉子抡着扫帚帮助他,就觉得儿子说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时就听田齐转移了话题,说,我和容儿的岁数都不小了,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田三叔睁大眼睛不住地摇头,心里为短命的容儿姑娘伤心,想她真是活该死吗?若是活下来有啥疙瘩不能解、啥苦不能咽啊! 田齐却问,难道您也不同意我和容儿好下去了? 田三叔还是摇头,田三婶挑门帘进来,不顾老伴挤眼暗示便道,人死也就死了,别说容儿没过门,就算过门死的,你瞒今天还瞒得过明天吗?说完话就把容儿留下来的书籍捧到田齐面前。 眼瞅就到小年了,家家户户都推碾子压小黄米黏面,专等小年晚上蒸年糕供灶王爷上天报喜事。村里不是没有电动粉碎机,可是女人们都说机器上的罗糙,筛出来的面粉没有碾子压得细。还说给灶王爷的供品不敢瞎糊弄,于是就都排号等那一盘碾子,等待也都是在相互帮助当中进行的,为的就是赶时间。轮到田三婶了就有人劝她回家清现成的,说这点活计不用她亲自伸手。田三婶不落忍的说,你们帮我推推碾框还不知道咋谢呢,哪能都让你们包喽! 有人问田三婶,田齐这两天干啥?咋没看见他来? 有人就替田三婶回答说,我前儿个看见他来着,在容儿的坟上。 又有人接过话茬证实说,我也看见来着,还有容儿爸呢,田齐给容儿烧书,容儿爸给容儿烧信,他说那信都是田齐当兵时给容儿写回来的。 女人们唏嘘感叹田齐有情有意,说容儿那短命的一天福也没享着呀!田三婶就想起容儿来家里看望田齐时她对她的拒绝态度,感到十分后悔,暗暗怨怒自己是封建脑袋,当初要是让容儿见了田齐,她也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去寻短见呵!面压完了她仍然感到如鲠在喉,回到家就跟田齐做了检讨。她说容儿的死跟我也有关系,你昏迷不醒那几天她来看过你,我没让她进屋,我想…… 田齐说,这事我爸跟我说了。 田三婶说,你别生妈的气呀,妈老糊涂了,我不该拆散你们俩,我是罪人啊! 田齐就哭了。田齐哭的时候田三婶流着眼泪抚慰儿子,说,你别哭了呀,你越哭我这当妈的心里越难受不是!田齐就慢慢稳定自己的情绪,完后说,您也别埋怨自己了,容儿要是在天有灵,听到您的这些话,我想她会高兴的…… 也就是在这天深夜,村子上空缭绕起一阵阵的尖嚎,时而高亢时而黯哑的哀鸣把沉浸在睡梦里的村庄唤醒了,就有人披上大衣走出门来细听。原来那哀鸣声是从小白楼里传出来的,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便断言楼里出了剜心事,就赌气的说,刘满江死了才好呢,省得他他妈的耍横! 这话真就给言中了,刘满江被人砍了无数刀。刘满江的父亲给乡司法所打去电话,司法所又把案子报到县公安局,天亮的时候警车开进村子,工作人员马上勘察现场。 刘满江的尸体倒在一堆积雪旁边,脑袋已经没有形状了,只有一根硬筋连着黑红的脖根,脊背剁得不成样子,身子下面压了一堆裹着泥雪的花花肠子,有两根肋骨从侧面支棱出来。现场勘察完后工作人员分头调查,村里人根本就不配合,有人纯粹就不让进当院,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 容儿死后容儿妈记忆丧失,心也做不了手脚的主儿,忽然听到刘满江被杀的消息,也不知是哪根神经受了刺激,往日呆楞恐慌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她俨然刚从梦里醒来非常清醒地问容儿爸,刘满江是你杀得不?容儿爸说不是我杀的。容儿妈说,要是你杀的就当一回汉子,下大牢我等着你,判死刑你就安心地走,俩虎子我能教育好! 容儿爸双腿打软就给媳妇跪下了,语气悲愤地说,这两天我心里乱透了,闺女死了,你又成了疯子,我心窄呀!上哪说理去?谁给咱公道啊? 容儿妈也跪下来抱住自家男人,一滴眼泪也不掉的说,我不埋怨你,去吧,告诉他们就说刘满江是咱杀的! 容儿爸很快就戴上了手铐,可是警车说啥也开不走了,村民们围着不让走,纷纷犯起刁来问刘满江该不该死。 容儿妈拉住男人戴上的手铐跟工作人员说,这东西不是我们庄稼人的稀罕物,可是我们不戴它,谁又知道这个村里有刘满江这么个祸害呢? 田齐站在人群外面的高坎上,听着容儿妈的话非常痛心,他环顾着激愤的人群想,仅仅用愚昧无知评价这些村民是不公平的呀! 这时候容儿妈在给堵车的村民作揖,央告他们让开道路,说我求求大家伙了,容儿爸当了杀人犯,你们就让他去伏法吧!人群不情愿地散开,警车开动了。有人尾随车后用手拍打车窗,车一加速,掺着泥的雪饼子甩向人们的脸,人们就眯缝着眼睛尾追了上去。田三叔也在其中,他的眼睛被雪饼子给糊住了,可是他的一只手随着跑动仍在向前拽着,仿佛要把警车拽回来似的。刘庆林把他抱住说,别追了三叔,车都没影了。田三叔擦着眼睛说,多好的人呀,不该这样的呵! 刘庆林说,这样也好,省得刘满江再承包您的果园。 田三叔望着空旷的远处木呐呐地说,人都没了,要果园还有啥用!想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古训,田三叔的心仿佛被人无情地摘走了,他想就为一个果园,这代价也忒大了啊! ………… 那年的冬天特别长,过完年好长一段时间,杨柳树的枝杈才有那么一点淡淡的绿意,又过了好久才听到春的脚步声。后来随着一声沉闷的开天雷响,满山遍野的绿潮和热烈的迎春花就把这个小山村拥进怀里了。村民们开始备耕,修堰耧地、长坝送肥。尽管人们各自分散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可他们劳动时对土地的那股虔诚劲儿,却都不知疲倦地汇向一处,感动着山川、河谷…… 最让人眼热的是田三叔的那片苹果园,在这个季节,果园里的枝叶尚未茂盛,粉红的花骨朵就竟相开放了。远看白花花的一片,洇染着模糊的淡红色。田三叔领着儿子在给果树疏花。父子俩虽然都有话说,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悦与得意,尤其是田三叔,面对一簇簇绽放的花骨朵老是有一种负疚感。他想容儿寻短见跟老伴冷淡她有干系,而容儿爸成里杀人犯是不是因为这个果园呢? 田三叔感到心里很沉又很累,坐下来装上一锅烟来抽,刚要点火,看见去年冬天砍树后留下的那个树墩。那棵果树已经当柴烧了,树墩上的斧印还深刻着,它饮吸着地气,接受着阳光的温煦,就有晶莹的水珠冒出来,像露又像泪。 田三叔心疼地自言自语说,这树根还活着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