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点爱》 第一章 我的养父养母 “你从哪里来?” “父母生的呗!” “你怎么知道是父母生的?” “父母说的呗!” 这样的对话也许在你我的生活中不知进行过多少遍,我们对此也习已为常。然而,如果你仔细琢磨一下,你可能会发现这个问题有许多可疑之处。你象你的父亲或者母亲吗?他们对你象是对待亲生儿子或女儿吗?你的履历表上写着你父亲母亲的名字,但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你的父母亲,或许你是那履历表上的父母亲捡来的私生子。现在很多人都是私生子,只是他们自已不知道罢了,或者知道了不愿相信罢了。这样的人很多,我敢打这个赌!我对自已是否真的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我指的是血缘意义上的,就是从这些问题中琢磨出来的。因为我一点也不象现在的父母,我父母待我也不象自已的亲生儿子。他们只知道把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压在我身上,只知道拿起扁担什么的无休止地打我,而且常常是毫无理由的打。他们两个吵架了,打我;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打我;连猫把碗打破了也打我,好象是我指使猫这样做似的。他们越是这样打我,我就越是感到这个家不属于我。我的这种猜想终于有一天得到了完完全全的证实。 那一天,我那母亲和人称母老虎的隔壁邻居不知为什么事吵起来了,吵着吵着两人就动了手。常听说女人打架如母狗,不把一方打趴就不罢手,这回我算是领教了。那两个女人打得简直天昏地暗,直到那个人称母老虎得散了架摊在地上,我母亲才让自已的拳头歇下来。尽管那个母老虎在力气上比我母亲稍逊一筹,但嘴上的功夫可一点也不差,我母亲祖宗八代都被她用嘴咬了个遍。我呢站在一旁看戏似,没有一点掺和的愿望。要不是那个母老虎一句“你这个绝屁股的,有种自已生一个呀,干嘛要从外面捡个杂种回来!”我还得旁观下去,你知道她骂了很多只有这句话与我有关。尽管我早有预感我现在的父母不是我亲生父母,但我还是被那个母老虎这句话震怒了。“你这个狗娘养的!”我猛地冲上前去用脚狠命地踹了她一脚。我不是为我的养母,而是为了我自已,谁叫她骂我是杂种呢。不过,回过头来想想,我还是要感谢那个母老虎,她使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不然的话,我不知要猜到哪一天呢。 自打我知道自已不属于这个家后,我所遭遇的“家庭暴力”便有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一种怨愤的情绪如烈火燎原般地在我心头漫延开来。我也因此有了一种欲望,一种要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家的不光彩的事情告诉你的欲望。当我把这种欲望付诸行动时,我的故事便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丰满起来。而且,我只如实道来,勿须添油加醋。顺便说一句,在这个家庭,我养成了不少伴我终身的坏习惯,除了向人无休止地叙说我的养父养母的丑事外,还有许多无法说清的怪异念头。譬如说,如果我手中抱有一个婴儿,我就会一种要把他扔到茅缸里的冲动。当然,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所以,你看我从来不抱别人家的小孩的。在我们那里,有个不好的规矩,只要谁把婴儿放在你手里,那你就必须掏口袋。当然,他们是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子儿的,我不把那小孩扔进茅坑就算不错了,她们得谢天谢地才对!下面我还是着重给你讲讲我那养父养母的事吧。为了使自已讲的流畅,我在讲他们的事时总是用“那男人”和“那女人”来代替。你知道,任何事情只要与父母两个字搭边,那就不免会有些遮遮掩掩的,我可不想对养父养母的事遮遮掩掩的。 那男人是个挑货郎担的,那女人是大队红旗剧团里弹琵琶的,挑货郎担的和弹琵琶的,嘿,聪明的你一定会想起了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不要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从学校回来,只不过比平时回来早了点儿,我读书时经常逃学。不过,我平时逃学总是在外面玩,到该回家时才回家。这次我不知怎么,就是想早点回来,一点理由也没有,有些事情就是毫无理由。我走到堂屋,听到里屋有什么东西在叫唤,对了,就象是一只老猫嘴里刁着老鼠时发出的呜呜声。我从门缝里朝里一看,嘿,那女人正和一个男人在床上象麻花一样扭在一起呢。那男的我认识,是剧团的的小白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情,觉得挺好玩。这个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只要与我无关,我都觉得好玩。我得承认,那女人嘴里发出的呜呜声比她弹的琵琵好听多了。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又绕到屋后一个窗口。那窗口是用纸糊的,我用手沾了点唾沫毫不费力地在上面化开了一个小洞,刚够我的一只眼睛那么大。这样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过那些打枪的,他们看目标时总是用一只眼。不过,我得承认,这样看确实比原来看得清楚,哇!连那小白脸屁股上的一个小黑痣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小黑痣圆圆的,有黄豆粒那么大,上面还拖着一根毛。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带毛的黑痣呢,这意外的收获使我兴奋不已。我这人有一点小收获就兴奋不已。 令我更兴奋的事还在后面呢。 正当我对那颗带毛的小黑痣大发研究兴趣时,距小黑痣一指处又冒出了另一颗小黑痣,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简直不亚于天文学家发现一颗小行星,我的心简直兴奋得发抖。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小黑痣,此刻我的注意力已全部聚焦在这颗小黑痣上了。突然,那颗小黑痣竟然伸出两只小翅膀飞了起来。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猜怎么着,原来是一只黑苍蝇!你完全可以想得到,床上那两个东西听到我的笑声是多么的慌张!那个小白脸一下子从那女人身上翻了下来,胡七乱八地穿套上了衣服。我料定那女人肯定要出来看个究竟,便倏地隐没到附近的一块棉花田里。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女人出来绕着屋子东张西望来回转了好几圈,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家养的那只母狗来。有一次,我用一捆柴草把那个母狗窝给堵住了,那母狗就是这样在窝门口东张西望转来转去的!那女人转了好一会儿才进屋。我当然不会跟她回屋,我得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实际上,那天我很晚才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看那个女人与平常有什么不同,结果令我很失望,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一点不同也没有,看来他(她)们干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孩子对一件事的兴趣总是有限的很,那女人和那小白脸的事情在我生活中搅起一阵快乐的浪花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对我来说有一点却是例外,那就是我对吃得兴趣,这种兴趣在我的一生中持久而弥坚,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程度。我不怕挨打,就怕没有好吃。小时候对我来说所谓好吃的,也就是那女人从剧团里带回的一些糖果罢了,我想那八成是她和小白脸上床的成果之一。那女人知道我好吃这玩艺儿,每次回家总要把糖果数一遍。不过,那女人这种办法难不到我。那女人喜欢把好东西锁在箱子里,然后把钥匙放在碗橱顶上,这些我都摸的一清二楚。每当那女人外出时,我就用那把从碗橱顶上取下来的钥匙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包糖。那糖纸很簿,上面有很多漂亮的图案,至于什么图案,我现在记不清了,好象是京剧脸谱什么的。我记得那糖是棕黄色的,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味。我用手指轻轻地把它夹起来放在嘴里,啊,甜滋滋的,真好吃。我得承认,我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糖,直到后来我发迹了以后,我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有些东西现在想想最好的味道还是从小吃过的东西,这你也得承认不是?不过,我这个人还算有节制。我时刻提醒自已这糖不能完全报销掉。我给自已立下了一个规矩,每次只能拿三块糖,而且每只只能放在嘴里嚅动五下。然后,便将糖又依原样包好,放回原地。这个方法简直妙绝了,因为那女人好象只有数字概念,而没有体积概念。不过,有一次我还是差点捅了漏子。那是个大雨天。我这人喜欢下雨,天一下雨,我就搬一只小凳子坐在屋檐下一边看着那一丝丝白亮亮的东西从天而降并在院子那个水池里砸出无数个小窝窝,一边想着这世界上各种奇怪的事情。那一天,我竟然想得忘了神,那颗糖竟然随着一个吞咽从喉咙滑了下去,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你也别担心,你要是关心我的话,你尽可关心好了,但你从来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总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我想解决。当然,我是没法把糖从肚子里拿出来的,我只能把另外一块糖咬成两半,然后在嘴里把它们含成椭圆形。这个发现令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因为通过这种办法,我至少可以把糖消化一半以上。我说过,那女人只有数字概念,而没有体积概念。不过,后来我也用不着这样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了一个小弟弟的缘故。 小弟弟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已读小学二年级了,我这个小弟弟八成是那个小白脸的种,因为他长得很象小白脸,长长的脸,大大的眼睛。不过,他是那个女人生的,就这一点来说他比我幸运,至少他以后的履历表上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已的母亲。自打有了小弟弟,家里吃的东西就多了起来,什么糖块啦,苹果啦,还有其它我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而且,很多都是那个小白脸送来的,这更使我有理由相信,我这个弟弟是小白脸的种。有了弟弟,那女人就整天围着小弟弟转,那些锅碗瓢盆的事就一咕脑儿甩给我了。以前,我只是打猪草,挖野菜什么的,现在又平添了洗衣做饭的活儿。这世界上我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洗衣服,有一次,我拿着洗好的衣服在水塘边去漂时,不知怎的脚突然一滑便落下水去。那正是寒冬腊月,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幸好我当时穿着大棉袄,那棉袄象一只救生圈似的使我免于没顶之灾。我这个人就是命大,类似这样差点要我命的事情我还真没少碰过,至少也有十来次了,每次我都能逢凶化吉。 这世上的事总是相辅相存的,我不喜欢洗衣服但我喜欢做饭,我那久经饥饿的肚皮因有了这活儿而日渐丰满起来。我是说在饭菜尚未上桌之前,我已把肚子喂得半饱了。我最拿手的就是做菜饭。所谓菜饭,也就是菜饭合一,即将饭做开时,放入青菜,有时还有一两片咸肉——这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佳肴了,再放适量的盐,多煮几扑,一锅香喷喷的菜饭便做好了。这菜饭类似现在的八宝饭,当然没有现在的内容这么丰富,但我不喜欢吃现在的八宝饭,它没有儿时的那么香,更没有那种回味,就象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再也吃不出当年当和尚时吃的那种臭豆腐似的。那时,每隔一、二个月,那挑货郎担的总要到镇子上买一、二两肉回来改善生活,有时小白脸也带一些好东西来,这八成是由于我那小弟弟的缘故。自打有了小弟弟,这个小白脸跑得更勤了,而那个挑货郎的窝囊废一点也不介意。不过,我倒是喜欢这个小白脸多来,因为他每次来,手中总少不了要提一点肉啊糖啊什么的。因此,自打有了弟弟后,我的脸上已有了不少的红润。这得感谢我那个小弟弟!而且,更要感谢的是小弟弟不光改善了我的伙食,而且还成了我对付那男人和女人的一只筹码。 小弟弟出生以后,那男人和女人对我打得更厉害了。当初他们把我捡回来,纯粹是为了传种接代,或是免得被人骂成“绝屁股”,这在农村是属于那种最难听的乡骂了,比骂你是婊子养的还恶毒。农村人没有什么能耐,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家里有没有带小鸡鸡的。那怕他一无所有,只要家里有几个带小鸡鸡的,那他的走路连他妈的腰都不会弯一下。自打有了小弟弟,那男人挑起货郎担来腰板也似乎硬了许多,打起我来当然也比以前更舍得下手了。我这人生来就有一股倔劲,任凭那男人打得多厉害,我从来都不跑。在我看来,没有比当逃兵更可耻的事了。不过,我这挨打的命运,终于有一次发生了重大转折。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我那个小弟弟! 我记得那是一个天阴欲雨的日子,我为了一桩什么事把我的小弟弟狠狠地揍了一顿。哦,我想起来了,正好那一天,小弟弟不知怎地把一只碗打破了。这下可给我逮着机会了!趁那男人女人都在场,我用手使劲地卡着小弟弟的脖子,嘴里恶狠狠地说道:“看你还打不打我家的碗!” 你不知道,我说的这句话正是有一次那男人打我时说的那句话(不过那次那碗是猫打的,那男人却把它嫁祸到我头上,他就喜欢干这样缺德事。)那女人这下可心疼坏了,使劲掰我的手,生怕我把她和那小白脸的种给弄死了。那男人也毫不手软操起那根挑货郎的扁担猛打我的屁股。嘿,不管他们打得多厉害,我就是不放手。直到小弟弟口吐白沫,我才罢休,事实上我也不忍心把小弟弟卡死。嘿,那一天,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我有一种扬眉吐气、痛快淋漓的感觉,因为我看到了那男人和女人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有一种忍不住的痛快从心里冒出来。不过,那一天,也是我有生以来挨得最厉害的毒打,屁股差点给打烂了。要不是我大叫一声:“你们要是再打,我下次就把小弟弟掐死掉!”那男人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呢!你别说,我这一吼还真灵呢,那男人和女人楞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这就是说我这吼吼到他们的要害处了。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象以前那样打我了,只要我一声“你要是再打,我就把小弟弟掐死!”就象玉皇大帝给孙猴子施了咒语一般把那男人举起的货郎扁担固定在了半空中。 当然,现在想来,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小弟,因为他是无辜的,他无意中成了我和那男人女人较量的筹码。所以在打小弟弟的时候,我的心里除了对那男人女人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外,还伴有一丝的隐痛。这样的事情,并不单单发生在我的小弟弟身上。有一次,我捉到了一只奇怪的鸟,两只头的,这一生中两只头的动物我只见过那一个。我把它放在家里养了好长时间,我很喜欢这只两头鸟,但有一天我竟然用榔头把那只鸟砸了稀巴烂,不为别的,就因为那男人和女人也喜欢上了那只鸟。在那一榔头砸下去的时候,我看到那对男女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他们没有阻止我,因为那毕竟是一只鸟,不是小弟弟!当时我既心疼又有一种莫名快感,那只鸟和小弟弟一样成了我和那对狗日的较量的一个筹码。总之,我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心疼,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警告那男人和女人:你们对人不能太狠心,即便对捡来的孩子也是如此。那男人和女人后来是如此地恨我,以至于达到了对我怒目而视的地步!每当我看到那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时,我就猜想他们一定是在商量用什么办法使我能服服帖帖的,我甚至想到有一天,这对男女或许真的会把我弄死的,这也许是我后来逃离这个家的一个原因吧。 关于那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我暂时就说到这里吧,下面我就跟你谈谈我就读的那所小学校,因为在那个小学校里发生的故事和那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一样的龌龊。 第二章 我的小学生活 我所就读的那所小学校离我家只有一个钟声的距离,我的意思是我在家里就能听到学校上课钟声。小学校完全是由一帮装模装样的老师和一群装模装样的学生组成的,当然不是所有的学生一开始都是装模装样的,但最后所有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是装模装样的。你完全可以想得到,装模装样的老师教出的学生不装模装样才怪呢。学校的校长是个最典型的装模装样的家伙,他和人谈话时总喜欢装模装样地把脚放到桌子上。要是你和他对坐在沙发上,我敢肯定,他一定会装模装样地把他那臭哄哄的脚丫子伸到你的鼻子底下,真是恶心死了!他的那只大脚丫比其它几只短,我说的不是短一点而是短得多。听说这样的人会先死娘,我不知道他的老娘是否还活着,我对这事才不感兴趣呢。 这个校长除了管学校一些鸡飞狗跳的事外,还给我们上语文课。他上的课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他在上课之前总喜欢扯着破嗓子装模装样地唱几句黄梅戏小调,说是活跃课堂气氛。他总是唱那首叫做《天仙配》的黄梅戏,好象除了这出戏,他再也不会唱别的什么的。他的声音真是难听,简直象公鸭在叫唤,说象公鸭叫唤我还抬举他了。这个校长上课时总是喜欢无缘无故地找我和另外几个小伙伴的岔,然后装模装样地骂我们一通,仿佛不这样他就没法上课似的。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们上语文课,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小伙伴正在嘀咕着什么,我就对他们说:“上课不能讲话!”我想这下校长该不会说我了吧,没想到这个校长却不分清红皂白地照样把我叫起来站黑板,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一口咬定是我的错。这校长对他看不惯的就叫他站黑板!我气得直咬牙!不过,这个校长也只有这点能耐。这不是我说瞎话,我讲一件事情你就知道,他确实就是这点能耐。 有一年夏天,天热的简直象一个大蒸笼,连那风吹在脸上也火烧火燎似的。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一个塘里洗澡,当然是光屁股洗啦,那时大人们也是这样,我说的大人们也包括那些个骚娘们,这种事情我们不知碰到过多少次。每当碰到这种事情,我就和几个小伙伴躲在一旁看她们把自已那白白的大奶蛋子还有那白晃晃的大屁股在水里搓来搓去,当然,伴随着这些动作的还有那些下流话和浪荡的笑声。你不知道,女人要是下流起来不知要超过男人多少倍呢。有时看得兴起,我和那几个小伙伴便搬起石头什么的“扑通”“扑通”地朝水中扔去。嘿,那些个娘们听到响声马上一个个把几驼白乎乎的东西塞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头,象一堆堆牛粪飘浮在水上。看我又扯到哪儿去了!那一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水里正嘻戏在兴头上,不知那个校长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这校长当时给我们立了一个规矩,不许在水塘里洗澡,说是为了安全,我才不理会这个规矩呢!这个校长看到我们几个,二话没说便拎起我们放在路边草丛上的短裤就朝学校走。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跟武大郎差不多,走起路来真他妈的快,两条小腿转起来就象两只小飞轮一样。我急得不得了,大声喊道: “你不把我的短裤送回来,我马上就把你的青苗全割掉!” 嘿,你猜怎么着,那校长听了我的话一下楞住了。他就怕别人割他的青苗,他对青苗的兴趣要比对学生的兴趣大的多。为了他的青苗,我们不知帮他干了多少活,而且都是无偿的,连颗糖也不肯给我们吃。为了肥他的青苗,他天不亮就起床去捡大粪。如果你起得早,当然是天还没亮,看到一个人伸长脖子在地上嗅着什么,那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校长!听人说,有一次,这个校长正爬在地上找屎,差点被打狗的当狗拿枪给崩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了,说到校长拿着我们的短裤楞在那里, “你再不把我的短裤给送回来,我就把你的青苗全割掉!” 我怕他没听清,又对他喊了一遍。 那校长好象睡觉刚醒过来一样,马上就把我们的短裤乖乖地送回来了,嘴里还恶狠狠地骂道:“你们等着瞧吧!到学校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看到校长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快活极了。我最喜欢看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和几个小伙伴兴奋得不已。那校长不知听到我们的骂声没有,转眼间飞轮一般地消失了。我刚才说了校长是个装模装样的校长,其它老师也是装模装样的,别看他们个个穿得象模象样的,其实都是一帮龌龊鬼!学校里有个教体育的老师,就是那个和校长一样矮的老师,这个学校从校长到老师都是一窝矮脚虎。这个教体育的老师,在全校老师中数他穿得最好,他喜欢穿黑衣服,象是家里天天死了人似的,一脸的假正经。有一次这个体育老师在给我们示范蹲马步时,嘿!你完全想象不到,他的裆部竟长出了几朵鲜艳的小红花。我研究了半天,那一堂课,那些个学生都和我一样都在研究那几朵小花是怎么回事。研究的结果令我们捧腹不止,原来是一条花内裤,这个体育老师竟然忘记了扣裤扣!那个教生物的老师告诉我们那只花内裤是那个教地理的女老师的。至于女老师的花内裤怎么会跑到体育老师身上,那个生物老师嘿嘿两下对我们说:这个你们去猜吧。这个学校有一样有趣的现象,哪个老师出了洋相,连校长也一样,马上全校都会知道,有时还会通过学生传到校外去。我想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这个学校虽然只有六七个老师,但他们之间整天象公鸡似的互相勾斗,他们的许多丑事,见不得人的丑事就是这么抖出来的。 这个学校的老师,还有那个校长除了会装模装样外,智商也是低的不得了。我之所以用“不得了”这个词是因为有个物理老师最喜欢用这个词,你常常可以从他那嘴里听到“好的不得了”“坏得不得了”“火得不得了”“臭得不得了……”等等一连串的“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其实这个物理老师的智商就是“不得了”,我是说低得“不得了”。有一次,他给我们讲惯性原理,讲了半天,直到下课铃声响了还是讲不清楚,嘴里还装模装样不停地问我们“懂不懂?”那帮小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不懂!”那个物理老师急得不得了,因为那次校长也坐在那里听课,那校长脸上也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不光那个物理老师急得不得了,我也急得不得了,要知道我还从来没有在课堂上坐过那么长的时间呢。我的屁股上就象撒了碎玻璃似的难受,我早就坐不住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得干点什么事了!我不由自主地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那个满头大汗的物理老师以为我要尿尿,朝我摆了摆手,我于是箭一般地冲出了教室!其实,不是吹牛,我的智商和爱因斯坦差不了多少,我说这话还是带有一点谦虚的味道在里面。没一会功夫,我便拎着两块灰红的砖头回来了。那个物理老师似乎看到砖头才知道怎么让学生搞懂惯性原理,那快萎下去的精神象遇着救星似的大振起来,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摆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架式,装模装样地问我: “我刚才讲得惯性原理,你听懂了么?”好象是孔乙己在问那个小店徒:“你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么?” “懂了!”我自豪地大声叫道。 “何以见得?”这个物理老师讲课喜欢夹杂着一些不白不古的词句,好象不这样就显示不出他的水平似的! 不过,这会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将手中的一块砖头横放在讲台上,将另一块砖头垂直在上面,然后用力将下面的那块砖头向前平行一拉,上面的那块砖头便突然朝后仰去……。我这个动作把这个物理老师精神吊得老高,他兴奋得简直“不得了”,嗓门也比平时高了许多:“大家看到了吗?上面那块砖头便是受了惯性的作用向后仰的……大家懂了吗?”这个物理老师在课堂上凭着那股子兴奋劲把那所谓的惯性又鼓捣了半天,竟然没有一句话是表扬我的,我帮了他这么大的忙,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你知道,全班五十个同学,有一个听懂了,这个物理老师的脸便有了体面的地方可放。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不过,现在想来也全怨不得那个装模装样的物理老师,那个时候的教育体制就是装模作样的体制,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听话的学生才是好学生!在这样的学校读书,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不逃学才怪呢?不光我逃学,还有一帮小伙伴也逃学,我说一帮也只是五六个,他们都是叫阿猫阿狗阿鸟什么的。如果你也是在乡下长大,我不讲你也会知道,那时候的父母亲之所以他们的种起这些个名字,是因为他们相信叫阿猫阿狗一类的名字好养活。当然我是不相信这一套的。我和这帮小伙伴最大的爱好就是逃学。我们逃了不知有多少次学了,当然,我是逃学最多的一个。那些个老师对我们逃学也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甚至巴不得我们逃学。因为在课堂上我们就是不安定分子,常常把小蛇放在粉笔盒里,好让它咬老师的手,把扫帚放在门上等老师进来扫他的头……每当那些老师胆颤心惊地走进教室,看到我们的座位空空如也时,脸上那绷紧的肌肉便象发酵的馒头一样松软下来。那校长只是收钱时点一下我们几个人的名字(那个学校苛捐杂税还真不比现在少!)其余时间也是很少管我们的。当然,如果不交钱或者钱未交足,那就要点好多次,直到把钱交够为止。 逃学以后,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摘别人种的东西,象西瓜啦、南瓜啦、桃子啦、梨子啦什么的,一年四季你总有什么东西可摘的。当然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夏天了,这除了夏天瓜果多外,还是因为夏天可以玩水。我这人天生就喜欢玩水。农村的菜地大多依水而种,每到夏季,我们几个逃学的就在水中把那吊在水边的冬瓜、西瓜什么的一个个摘下来,看到有人来了就把它推到水草下面,然后继续玩水仗,然后趁没人看见时把它们一一带走。我的那些小伙伴大多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可我从来不这样!我每次把这些东西拿到集市上卖掉。然后,就拿这钱去换糖吃,你看我现在满口奇形怪状的牙齿就是小时候糖吃多了的缘故。 这种逃学的日子从我上那个小学校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三月,也就是说我二年级只读了大半个学期后便永远地离开了那所小学校。事情的发生纯粹出于一场意外,现在想起来,我还十分感谢那场意外,它使我完全脱离了一种死板的教育模式。而且,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令我怀念终身的流浪生涯了。 记得那一年我正好八岁,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小伙伴,就是那个脑袋尖尖的,现在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一只四十岁左右的畏畏缩缩的尖脑袋没准就是他呢。不过,他在我八岁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他仗着他的爹,极有可能是个假爹,因为他一点也不象他那个爹。这个小伙伴的脑袋是尖尖的,而他那个爹的脑袋却是扁扁的。因为那个扁脑袋在大队里做书记,所以这个尖脑袋在班上也是狐假虎威、横行霸道。在全班几乎被他招惹一遍后,尖脑袋竟然惹到我的头上来了,那次下课时他竟然把我的那只黑毡帽给掀掉了,那个教体育的老师明明看到了也不敢吭声,我可不管这些。 “你为什么掀我的帽子!”说这话时,我早已准备和他打一架,不然我就不会这么不客气了。那个尖脑袋的没想到还有人竟敢和他叫板,一只小眼斜了我一下,那个尖脑袋便象得了命令长矛般地朝我斜刺过来,我朝旁边一闪,尖脑袋扑了个空,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尖脑袋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洋相,两眼象抹了血似的通红,转过身来猛地抱住了我的一只大腿,我也趁势兜住了他的屁股。我和尖脑袋柔道比赛似的较了好长时间的劲。我们两个力气相当,说得准确一点,我比他大那么一点点,因为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才把他摔在地上。但尖脑袋还真有股不服输的野劲,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我冲过来,但我的力气还是比他大那么一点点,尖脑袋又倒在了地上。不象上次,这次他爬得很慢,我可等不急了,尖脑袋还没完全站稳,我便一把把他抱起,然后又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一次,我的劲可比他大多了,尖脑袋这下可真正地服输了!畏畏缩缩地在地上躺了好半天。从那以后尖脑袋就萎了下来,畏畏缩缩的,完全换了个人似的。我敢肯定到现在还会畏畏缩缩的,因为我后来听人说,尖脑袋在以后再也没有挺起胸脯走路。这个事情给我很大一个启发,那就是和一个人干仗,要么不干,要干就一定要把他干趴下!否则,他准会和你没完!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那个扁脑袋爹就没这么熊了。当天下午,扁脑袋便带着那个畏畏缩缩的尖脑袋来到我家,要我家赔他一百元,那个时候的一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我那个所谓的爹竟然当我的面把伍拾元交给他,还低声下气地说,另外伍拾元过两天再给,真是一个软蛋,一点骨气都没有!我简直气昏了,我不能让扁脑袋捡了这个便宜,我把两只拳头捏的铁紧。我早听说打人要打档,当然是指男人。我瞅准机会猛扑过去用拳头朝扁脑袋的档下使劲地砸下去!嘿,不偏不歪,正砸在那一砣肉上。我的拳头还真他妈的结实,扁脑袋“哎哟”一声用手捂住了那砣肉。不等扁脑袋站起来,我从他手中夺过伍拾元钱撒腿就跑。其实我根本就用不着跑那么快,因为我后来听人说,扁脑袋捂着那玩艺儿在那个地方好长时间才被人送往医院,又说从此扁脑袋再也没有搞女人的本事了。你没想到吧,我那时虽然还只有八岁,但却一下子废了两个人,而且是在一天之内,我从人格上把那个尖脑袋的儿子给废了,从生理上把这个扁脑袋的父亲给废了。不过,发生这个事情后,我再也没有在这个家呆下去的打算了。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罢了。我捏着伍拾元钱,我一生还没看到过这么多钱呢,更不要说拿着这么多钱!我找了一块破报纸将这伍拾元钱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又把它装进我在垃圾堆里找到一个破麻袋里,然后又把这只破麻袋别在腰间,然后就这样开始了那令我怀念终生的流浪生涯……。 第三章 小惠老师 世界上的东西最容易亲近的恐怕就是流浪儿了,他们平时最确乏爱,只要你给他一点爱,他就会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流浪儿又是这个世界上生命力最顽强的,他们吃着不干不净的东西,穿着不干不净的衣服,住着不干不净的地方。但他们从来不生病,就象那颗小草,你把它踩了,甚至把它踏得七零八落,它还会从地上冒出来;就象那颗石子,你把它扔了,甚至把它狠狠地踩入泥中,它仍然还是一颗石子。而且更重要的是,流浪儿的世界也是最真实的世界。因为对你来说他们是最没有威胁,最不需要提防的。一对在野外苟合的狗男女,被流浪儿撞见了,至多会因你影响了他们的情绪骂一声“你这个杂种”,便继续苟合。一个正在偷东西的贼,被流浪儿撞见了,至多会因为你吓了他一跳骂一声“你这个杂种”,便继续偷他的东西。现在想起来,我还真得感谢我的那一段漫长的流浪生涯,当其他同龄孩子在大人们的驱使下在假模假样的生活中为了那虚幻的名利而泯灭自已的童心时,我却真切地领略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美的、丑的、善的、恶的、好的、坏的。现在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那些难忘的人、难忘的事便会电影似的一个个、一桩桩在我面前浮过来漂过去……。人真的很奇怪,当我在南方这个现代化大都市呆了二十多年后,头脑中印象最深的竟然还是我的童年,我的流浪生涯,它已成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我后来所做的一切,无不打上了我童年的烙印。难怪那些蜗居在大都市的作家从笔端流出的,最动人之处大多都是童年的往事。 哦,我说了这么一通后,聪明的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流浪儿是世界上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群体,因为忽视,所以他们的世界才会真实。而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中,又会发生多少令我们在这个商业社会中怀念不已的故事。这些故事象一朵朵美丽的不知名的小白花点缀着我的生活,而且永不凋谢。现在我要撷取得就是我流浪生涯中几朵小小的不知名的小白花,或许他或她(它)的生命已过早凋谢,或许他或她(它)的生命现在还在我不知道一个角落绽放着。但在我的记忆中,他(她)们永不凋谢,甚至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他(她)们的生命早已与我的生命溶于一体了,与我同生同灭。他(她)们的名字我记不得,我只管他(她)叫小惠老师、惠奶奶、葫芦哥、赛虎……。我这人向来不喜欢记别人的名字,以至在后来的许多场合常弄得别人,也弄得自已很难堪。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从家里逃出来的第一天晚上是在一个桥洞里度过的(那一年正是大旱,很多桥洞都干涸了),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在大桥洞里。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么的圆,那么的亮,田野里小虫啁啾,萤光闪闪,不时地还传来几声狗叫……天上的、地上的所有一切东西都是那么的亲切,似乎我与这些东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和大自然的一种缘份吧。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特别甜……。 在离我住的大桥洞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学校,和我原来上的学校一样,这个学校照例是由一个校长和几个师,还有一帮学生所组成的。所不同的是,这个学校除了几个矮脚虎之外,还有几个长颈鹿,我是说那几个长脖子老师。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小惠老师的时候,她正在领着学生朗读课文。我是给小惠老师那美妙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小惠老师的声音真好听,简直象夜莺唱歌一样好听。小惠老师个子不高,长着一只圆圆的娃娃脸,脸上白白的,稍微有点红,是属于白里透红的那种。小惠老师的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两眼偶而微合时,那长长的睫毛便把整个眼睛覆盖个严严实实。我还记得那天小惠老师教的是李白的那首“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刚才说过,她读诗的声音非常动听,就象夜莺一样。糟糕的是那帮学生,简直象一群青蛙在鼓噪,真是难听极了!我仿佛觉得他们不是在跟小惠老师朗读课文,而是正在用粗俗的语言谩骂着什么!这两种声音在我耳边交替响起,对比是那么的强烈。它使我的神经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刺激,并使我生出一种把小惠老师从这难听的声音中解放出来的愿望。我真想冲进课堂把那帮学生挨个儿揍上一拳,只是因为我这个“愿望”因“仿佛”而生,所以我才耐着性子没动手。不过,我倒真希望这个时候正好有个学生拿着什么东西朝小惠老师掷去,这样我会立即跳出来,上演一场“英雄救老师”的悲壮故事,这故事我在小人书里看到过,只不过那次救的是美人而不是老师罢了。令我失望的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我等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发生,我说好长时间也只是二十分钟左右,你知道等待的时光是多么的漫长!我不知道小惠老师当时是否看到我了,但下课的时候,她向我走来了,的的确确向我走过来了。当然向我走来的时候不仅是她一个人,在她身后还有那帮学生。 “你从哪儿来?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好听,比刚才读诗的时候更好听,因为,这声音里还有一种令我可以触摸到的关心,我简直有些感动了。 “因为我喜欢呆在这里。”我说。 “你喜欢呆在教室外面?”小惠老师瞪大了眼睛。我得承认,她瞪眼的时候非常可爱,那被睫毛夹着两只大眼睛仿佛两窝清辙的潭水,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里面有我的倒影。 “对,我喜欢呆在教室外面听你的课。”我故意把“听你的课”这几个字说得很重。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怦怦直跳。我一说谎,心就会怦怦直跳,就象皮诺草一说谎鼻子就会自动地拉长似的。实际上,我只是喜欢站在教室外面听小惠老师的声音,看她那可亲的脸庞,甚至我还想贴一贴她的脸。小惠老师的脸一定象她的声音那样很柔很柔,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贴过我的脸呢! “那你住在哪儿?”小惠老师又问。 “在那儿!大桥洞。”我用手朝南边一座耸起的大桥指了指,大声说道。 我猜想小惠老师听到这话十有八九会掉头离去,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你和流浪儿不一样。”小惠老师不但没离去,反而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虽然只是轻轻几下,却把我的脑袋拍得有些晕乎乎的。小惠老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我这时的流浪生涯满打满算还不过一个星期呢! 上课钟声响了,“梆梆梆”的声音真是难听。这声音实际上是那个老师手中那根小木棒与门沿上的一只小吊钟碰撞的结果。那些个学生听到钟声就一窝蜂似地朝教室拥去。我多希望小惠老师能留下来多和我说几句话,那怕不说话看着我也行。果然,小惠老师如我希望的那样没有立即离开,她对我说:“既然你喜欢呆在教室外面,那就呆在教室外面好了。有不懂的地方,还可以问我。看起来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天哪,她竟然说我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简直有些心花怒放了!要知道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呢,我听得最多的是那些老师和那些个学生骂我“你这个小杂种”“小蠢货”之类的话。 以后的日子,每到小惠老师上课,我照例会出现在她上课教室的门外。每次下课以后,小惠老师都要出一些语文题目考考我。她的题目难不到我,问的每一个问题我都能回答出来,这令她很惊讶。“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每当我回答完她认为有一定难度的问题时,她总是这样说。其实,在我原来上的那个学校,那些老师上课提的问题我也都能回答出来,只是他们从来不提问我罢了,即使问到我,我也会装着白痴似的一问三不知。你知道,如果他问的问题你都能回答出来,没准他会妒恨你呢!当然,我问的问题,那些老师从来也不回答,他们根本就回答不了。当然,小惠老师问的问题并不限于几道语文题目,她似乎对我以前的经历很感兴趣。而且,除了我的过去外,我现在的生活她也非常的关心。 “你今天吃了些什么?”有一次,小惠老师这样问我。实际上,小惠老师这样的问话,我已不知听过我多少遍了,但我总也听不够。 “红薯,你看。”说这话的时候,我将敞开的褂子猛地翻到身后,露出了鼓亮亮的肚皮,并得意地把这家伙拍得天响。自打离开那个家以来,我就没有亏待过这家伙。那里面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什么山芋啦、南瓜啦、萝卜啦……如果运气好的话,有时还有鸡蛋、野鸭肉之类的东西。我在这里要声明的是自打认识小惠老师后,我再也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因为我不愿意让小惠老师看不起我。我知道小惠老师最讨厌小偷,她好多次跟我这样说过。她这么说其实就是不要我去偷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让她失望!那年月乡下的东西其实真的很丰富,野味很多而且很好吃。那时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钓黄鳝,说是钓,其实就是把一种叫氨水的东西用一根管子塞进洞里,没几秒钟,就会从洞里爬出一条黄鳝,有时运气好的话,还会是两条。嘿,它们实在受不了那个刺鼻的味道!这活儿换回的东西差不多够我半个夏天的伙食呢。 “别着凉了,快把褂子穿上!”小惠老师看着我那圆滚滚的肚皮,脸上显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那酒窝象个半月,很好看。小惠老师给人总是一幅山花烂漫的意境,绝少忧伤。我把两只胳膊向上一举,褂子便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肚皮上。 “喏,天不早了,你该去给我买份《少年报》了。晚上到我家去,我今天给你做南瓜粥吃。”小惠老师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分钱来。 我接过小惠老师递过来的钱,一溜烟似的朝大队部那个小报摊跑去。为小惠老师买报纸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件事。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少年报》的许多美丽的封面以及上面那些动人的故事,我对文学的爱好可以说就是从这份小小的报纸开始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卖这份报纸的是一个干瘪小老头,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他总是坐在一颗华盖如冠的大槐树下,面前一只破旧的小门板上面摆满了报纸和杂志。小老头长得又矮又瘦,皮肤黝黑,没有一点生气,仿佛一具从埃及金字塔里出来的千年木乃尹一般。他脸上的表情只变化过一次,我清楚地记得,只有那么一次。 我刚才说过我常给小惠老师买报纸,我花五分钱买一份《少年报》,这报纸上定价也只有五分钱,这老头卖给我的也是五分钱。老头卖的其它杂志和报纸也是这样,一律按照标价出售。老头说他靠这卖报纸为生,这其中老头一定从我身上赚了钱了。也就是老头肯定花了不到五分钱进了这份报纸,当然我当时压根儿就不知道经济学上的一些东西,我只是根据这种现象这么想。于是,我便想证明一下我的这个想法是否正确。那一天,我故意从另外一家报摊上买了一份《少年报》,走过老头面前时我故意把报纸摊的开开的,把脚步放得慢慢的。嘿!你简直想象不到,那老头看我的样子不亚于看到一个外星人。其实,让外星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象现在这样用那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盯着我,那脸上的肉皮也不停地抖动着,仿佛老太婆走路时那偏瘪下垂的乳房。成功了!我心里一阵狂喜,脸上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他说:“我在前面那个摊上买的这份少年报只要四—分—钱!” “我可以四分钱卖给你,只要你天天在我这儿买。”小老头儿嚅动着嘴唇,那嘴唇很机械,就象电影《天仙配》里槐荫树上的那张扁瘪的木嘴似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到小老头那儿过一遭。小老头依然象一具木乃尹,机械地收下四分钱,给我一份《少年报》。这样,我每天多挣一分钱。这个成绩极大地鼓舞了我,这一分钱使我后来扔掉了捡垃圾的生活,成了一个小报童。 流浪的日子浪漫而又快捷。我说我喜欢说的话,干我喜欢干的事。尤其令我感到温暖的是,流浪的我竟然有了一种“家”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我在从前那个家中所感受不到的。不言而喻,这种感觉来自小惠老师,因为她常常带我到她家去玩。这可是当时令我那帮流浪儿眼馋不已的事情。小惠老师家里有很多的书,那些书名至今我还记得,《铁道游击队》《金光大道》《红岩》还有《艳阳天》什么的。说来也许你不信,我八岁时就已开始啃大部头的书了。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一个名叫鲁迅的人写的小说,他写的《故乡》《祥林嫂》《药》,还有《孔乙己》什么的我都读了好几百遍了。小惠老师家里除了父母亲外还有一个老奶奶。小惠父母亲长得咋样,我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小惠奶奶的模样,当然是小脚,和小惠老师一样也是小圆脸,只是额头上有很多细小的皱纹。那皱纹象微波一样,很精致。那张没了牙齿的小嘴象刚出炉的一轮小弯月,一个东西放进去能嚅动半天。我想,小惠老师老了的时候一定就是这个模样。或许因为这一点,我同样喜欢小惠奶奶。事实上,小惠奶奶确实值得喜爱,慈祥而又可亲。“惠奶奶”时间长了我也随小惠老师叫她奶奶,只不过在奶奶前加了一个“惠”字,这“惠”字不用说就是小惠老师的“惠”了。“哎,小乖乖!”我每次叫惠奶奶,惠奶奶总是高兴地边摸着我的头,边这么说道。人的记忆有时真的很奇怪,我现在关于惠奶奶的回忆大多与冬天有关。以前的冬天可不象现在这样,没个几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冬天就是不肯走,就象姑娘没有嫁妆就不肯出娘家的门一样。我这人喜欢下雨,更喜欢下雪,那鹅毛似的雪花仿佛从心窝里飞出来似的,令我满天的欢喜。每逢下雪,我便往小惠老师家跑,有时干脆就住在她家。每每这时,小惠老师,只要她有空,就教我背唐诗什么的。当然,惠奶奶也教我,惠奶奶教我的诗比小惠老师通俗的多了。相比之下,小时的我更喜欢惠奶奶的诗,其中有一首关于雪的打油诗,我到现在还记得牢牢的: 江山一笼统, 古井黑窟窿。 黑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我至今也不知道这首诗究竟出自何处,但我确实很难把这首诗与惠奶奶分开。每当我想起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脑海就映现了这样一幅美丽的动画,一幅关于惠奶奶的动画:惠奶奶、纺车、小调、雪花。惠奶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纺线,家中的衣服都是惠奶奶用那架纺车纺出来的,那纺车大约有好几百年了,乌黑发亮,光滑如冰。惠奶奶纺线时喜欢哼小调,那小调我至今也弄不清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它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忧伤,那忧伤就象她手中的纺线一样是那么的绵长,好象永远也没有个完似的。更多的时候,伴随着惠奶奶那绵长的小调,我在小院里用一只小棍支起个深口筛子,再在筛子下撒些谷子,然后牵着连在小棍上的小绳躲在门后,等那饿急了的麻雀、鸽子什么的自投罗网。当手中的绳子有动感的时候,这往往就是麻雀撞着了小棍。如果动感很大,那就有可能是鸽子一类的大家伙了。 有一次,我感到手中的绳子剧烈地晃动起来,便顾不得细看,冲出门去把那家伙连同筛子一下子压在了身下。你要知道,干这玩艺关键就是要一个“快”字!那家伙哪里受得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压迫,使劲地扑腾着翅膀,发出“咯……咯咯……嗒”的尖叫,这叫声顿时把我那股兴奋劲释放的一干二净,原来是一只顶冠如血的大公鸡!惠奶奶听到鸡叫,颠着小脚跑出来,看到我那狼狈的样子,禁不住掩葫芦而笑。惠奶奶的笑是从来不出声的,这或许是她没有牙的缘故,我那时这样想。 别看惠奶奶从未上过学校,但她知道的东西象她额上的皱纹数也数不完,真的。有一次,也是下雪天,我就数过惠奶奶额上的皱纹,数了半天,也没数出个结果来。所以,直到现在我形容东西多时,不说天上的星星,而说惠奶奶额上的绉纹。惠奶奶很会讲故事,她嘴里的故事就象她额上的绉纹一样多,而且千奇百怪。记得有一次,惠奶奶讲到一个鼻涕下到锅里成面条,唾沫飞到锅里成鸡蛋的怪物,弄得我好长时间见到面条和鸡蛋就反胃。惠奶奶讲的故事大多是那些红毛绿鬼的故事,那故事用“耸人听闻”这个词一点也不过份,就连我这个大胆儿好几个晚上都不敢回到我那个桥洞。当然惠奶奶讲的或做的事情有很多属于迷信一类的,现在我不信,但当时我信。不仅我信,村子里的人都信。记得有一次我病了,躺在小惠老师的床上发高烧。 “这孩子怕是在哪儿吓着了,我得给他驱驱邪才行。”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惠奶奶这样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便下意识地用手在床头乱摸一阵,竟摸到了一个煮熟的鸡蛋,上面还插着一根粗银针。这是干什么的?我可顾不了那么多,那鸡蛋散发出的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我三下二下扒掉蛋壳,一口吞了下去,好香啊!不一会儿,惠奶奶进来了,在我床头摸来摸去,嘴里还不住地嘟嚷着:“我昨晚放的鸡蛋呢?” “惠奶奶,在这儿呢。”我掀开被子,把肚皮拍得天响。 “哎哟,我的小祖宗,那是我给你驱邪用的,我还没给你念咒,你怎么能随便吃呢?”惠奶奶说着,便补起咒语来,叽里咕嘟的,我一句也没听懂。念完咒语后,惠奶奶又拿着那根银针对着窗口看了看说:“你准是被什么给吓着了,你看,这银针都黑了大半截呢!” “惠奶奶,那你要不要再给我煮一个鸡蛋?” “小馋猫。嗯,现在好多不了,不发烧了。”惠奶奶用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额头说。 我也用手摸了摸自已的额头,果然一点热感都没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惠奶奶的银针起了作用,还是不治而愈。 有了小惠老师,有了惠奶奶,我的生活充满了欢乐。她们对我的关爱,还有她们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总是如阳光般地温暖我那颗幼小的心灵。渐渐地我有了一种助人的愿望,一种帮助那些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的愿望。有时,我真希望在小惠老师的生活中能有一些不顺心的事情发生。这倒不是我希望她过的不好,而是因为我想找一个非我莫属的帮助她的机会。自我打第一眼看到小惠老师我就有了这种愿望。那段日子,我的头脑中万花筒似的常常变幻着小惠老师遭人欺侮的种种场面,还有我为帮助小惠老师摆脱困境做出的种种英雄举动……。 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场面终于以一种不期而遇的方式降临在了一片葱绿的萝卜田里。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个大风天。事实上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大雨天不行,下雪天也不行,因为我喜欢下雪下雨,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喜欢的天气里,最好的是大风天,因为在所有的天气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大风天。那个大风天,小惠老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逮住了正在偷萝卜的几个小姑娘。那几个小姑娘年龄也和她差不多,好象有两个比她还大一些。她们见只有小惠老师一个人,便一齐向她拥上来,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什么。恰好我当时路过那儿,这样的场面我可是等的好久了!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象是蹩了很久的一声炸雷,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里显得特别的响亮,那帮小姑娘顿时楞住了。不过,这只是短短的一瞬,见到“挺身而出”的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子,那帮小姑娘们便如我所料那样拿着铲子朝我奔来。她们知道,把象我这样一个流浪儿痛打一顿或者弄伤了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的。倒是小惠老师生怕我受到什么伤害着急地对我叫道:“你还不快跑!” 但我一点跑的念头都没有。我说过这种场面正是我所希望的,她们的气焰越是张狂,我的斗志就越是高昂。我紧握拳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象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一样,等待着敌人靠近、再靠近!此时,在我眼里,她们已不是什么小姑娘了,而是我的对手!我的敌人!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还颇有点堂诘诃德拿风车当敌人的味道。那几个小姑娘大概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又一次楞住了。就在她们楞神的一刹那,我猛地褪下短裤!那几个小姑娘的还没有回过神来,我浑身上下已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嘿,那帮小姑娘哪曾见到这阵势,“妈呀”一声,扔下手中的铲子,捂上眼睛仓皇而逃……哈哈哈,你们有种的上来啊,我抓起一块泥疙瘩追了上去……哈哈……我的笑声在旷野里异常的怪异。 “你回来,快把衣服穿上!”小惠老师拿着我的衣服追上来,声音严肃的快要掉下冰来,“你知不知害羞啊,以后不许你这样,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小惠老师,你千万别不理我,下次我再也不……。”我带着哭腔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惠小师这么生气,我真的害怕小惠老师从此不理我了。 小惠老师一下紧紧地把我搂住,我感到一团热气在我脸上、在我心里升腾起来。那天的风特别大,风简直不象吹,而是象打在人的身上。然而,那一刻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我整个身子完全溶化在这一团热气中了。我愿这世界永远这样,时间永远地凝聚在这一刻。从那以后,我便不再那么讨厌大风天,因为大风天使我很容易地想起我生命中那一团温柔,生命中不能没有爱,不能没有温柔……。 好了,关于小惠老师、惠奶奶的事暂时就讲到这里,我得留点时间给我的葫芦哥了。 第四章 葫芦哥 人有时真的很奇怪,我不知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当你想起一个你最亲近的人时,首先翻腾在你脑海中的不是那些开心事,而是那些悲伤的场面。说起葫芦哥,我不能不想起那个令我心碎的日子。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世界上有许多可怕事情就发生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就象你现在经常看到的大晴天一辆大货车在平坦的马路上好好的开着突然就偏离方向冲出跑道撞在了一颗大树上,然后就是一片冲天的火焰!那一天,大概是中午时分,因为我记得太阳正高悬在我们的头顶,我和一帮小伙伴们在塘里玩打水漂的游戏,就是用小瓦片一类的东西朝水上平甩过去,看谁的瓦片跑快。那瓦片在水面上如游龙似的划开一道小沟,声音嗖嗖的,煞是好听。那天,我正划得尽兴,一个小伙伴突然叫道:“你看水草那儿有个葫芦!”我抬眼一看,水草边果然有一个半圆形的青里透黄的东西随着瓦片激起的波纹一动一动的。 “把它捞上来!”我大声叫道,那个小伙伴立即找来一根竹杆去勾那葫芦。 “妈呀!是个人头!”那小伙伴扔掉了手中的竹杆,一声惊叫。 “死人啦!死人啦!快来人呀!”另一个小伙伴飞快地朝田间耕作的大人们奔去,那叫声象一只受伤的野狼在哀嚎,凄凉而悲惨。我心里陡然生起一种惶惶不安的预感,那个葫芦好象是我的葫芦哥!这个不祥的预感把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我顾不得脱下身上的衣服,“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激起的水浪托起了那颗硕大的头颅,天哪,正是我的葫芦哥! “葫芦哥!葫芦哥!”我大声地叫着。 这时又有两个大人跳进了水里,不一会儿,我的葫芦哥便湿淋淋地躺在了路边一窝草丛上。 “葫芦哥!葫芦哥!”我伏在葫芦哥的身上大声地哭着叫着。不论我怎么叫喊,葫芦哥象是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来围观的人一声不响,空旷的田野里回旋的都是我的嚎叫。我的头脑日渐昏沉,仿佛有一个大幕从天际盖将过来,眼前的一切从我脑海里突然消失了。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关于我和我的葫芦哥的世界。 第一次认识葫芦哥是在一次批斗大会上。那年月的批斗大会特别的多,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大队部门口的操场上开一次。那个大队部是由几间土披茅草房组成的,那时的房子千篇一律的都是土墙茅草顶,那模样倒象一个戴着顶破草帽满脸皱纹的沧桑老人头。以后每当听到日本有部电视剧里唱的那首《草帽歌》,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队部的那几间茅草房。那茅草房里有些什么,我倒是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斑剥的墙上有几张挺吓人的大胡子像(大人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叫马克思恩格斯和斯大林)。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长的胡子。当时我就纳闷,这么长的胡子,怎么吃饭呢?那个时候的批斗大会几乎都有一个相同的模子。会议开始时,首先主持大会的人大声喊几句口号,下面的人也面无表情的举着小红本本跟着嘟嚷。那些口号大多是毛主席语录,什么:“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那次主持批斗葫芦哥大会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红脸大汉,五大三粗的,那模样倒象是现在常常在电视里出现的黑道上的老大。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红脸大汉一声大吼,仿佛一颗炸雷滚过。会场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嘟嚷声。 “把反革命分子谷子里押上来!”又一颗炸雷滚过会场,一个五花大绑的光头被三个彪形大汉推上了会场。那个被称为“谷子里” 的是个光头 (“郭子义”这个名字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个子不高,但那头却特别的大,有点象爱因斯坦。那光头低着头,他不得不低头,因为有两个彪形大汉在按着他的脖子。而且,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老大老大的水泥牌,我估计,他低头也有这个成份在里面。那水泥牌上有几个毛笔写的大字: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后面是三个被打了叉的字,我看得不太清楚,大概就是那个被红脸大汉念着的那个“谷子里”了。 那个批斗大会开的时间好长好长,一直开到天快断黑了。发言的人有三个或者是五个,到底是三个还是五个,我现在说不上来。不过,我可没兴趣听那些个象老太婆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发言。我关心的是那个光头,那块水泥牌该有多重啊,他能挺到现在真不容易,要是我早就趴下了,他真能挺,我开始有些佩服他了。那时候电影里的那些个坏人肩上大多扛着一颗烂毛芋头似的小脑袋,个个都长着一副鬼丑脸。可这个光头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说在我所见到男人中他长得还算是好看的,浓眉大眼,椭圆形的脸蛋上三三两两地长着许多小肉苞,听人说那是青春痘。这样的人能是坏人吗?我对光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整个批斗大会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研究着这个问题。批斗会结束后,我和一帮小伙伴们跟在红脸大汉,确切地说跟在光头后面朝大队部的那几间茅屋走去。快到茅屋时,那个红脸大汉对我们一声大吼:“滚开!你们这些小杂种!”小伙伴们便立即作鸟兽散,只有我还站在原地不动。我说过我对光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凡是我有兴趣的我都要探个究竟,大约等了好长时间,那光头才从屋子里出来,只见他用手使劲搓了搓脖子(看样子在屋子里红脸大汉并没有把他脖子上的那块牌牌摘掉),又伸懒腰似地将两只手臂朝天上举了举,随后便摇摇晃晃向西南走去。此时天已完全暗下来了,深遂的夜空里有无数的星星在眨眼,田野小虫叽叽,流萤飞舞,我拿起一根木棍探子似的紧随在光头的后面。 “喂,站住!”在一条小路的转弯处,我猛在窜到他的背后,用木棍顶着光头的后腰叫道,“你是什么人?” 光头吓了一跳,见我是个孩子,便两手举起作投降状:“我是坏人!” “你做什么坏事了?老实交待!”我问道。 “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光头说。 “我懂的,我已经八岁了!”我有些不高兴了。 “你才八岁,你懂什么呀?你住在什么地方?”光头问。 “前面那个大桥洞里,你呢?”我说。 “哦,原来是个流浪儿。”光头竟然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显然我这个身份无形中把他和我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他朝前面那一团小黑影指了指:“喏,就住在那个小屋里!你吃饭没有?。” 光头这话立即把我的肚皮给唤醒了:“还没有。” 光头说:“到我那儿去吃吧。”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 光头的屋子很小,那也是我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小最矮的小屋,一张泥垒的破床就占了小屋的一大半,小屋边有一个用泥糊成的小墩子,上面放着一只缺了一只角的铁锅。那天晚上,光头给我做的是玉米糊糊,尽管这玩艺儿我以前没少吃,但这次味道却出奇的好。那天晚上,光头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 光头原来是江海大学数学系的一名学生,那个红脸大汉还有和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人都是江海大学数学系的学生。他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过光头的身份和他们不一样,在同来的几个人中,惟有光头是属于另类的反革命分子。光头说,他和那个红脸大汉都是一个班的,那个红脸大汉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有一次,光头看到自已床头那尊毛主席石膏像脖子上有一点灰尘(那时学校给每个同学都发了一尊毛主席像),便用手去抹。恰巧光头这个举动被那个红脸大汉看到了,这个红脸大汉如获至宝马上把这事告到了学校革命委员会,说是光头想掐死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年头获得这罪名还了得,于是转眼间光头便成了现行反革命,成了坏人。光头说的话我相信,因为我在自已原来的那所学校时,老师就要我们千万不要乱说话,还说某某学校一个小学生说了一句某某话,便被红袖章给带走了。 光头讲完他的故事后,我也把自已在那个小学校里所见所闻,包括我如何废了小脑袋、扁脑袋的事讲给光头听,光头听了哈哈大笑。光头的笑声和笑容很不一样,他的笑声很高很爽,但脸上的笑容却很柔很甜,以至于我在听到他的笑声后还下意识地寻找这笑声来自何处。我的目光不由得又聚焦在他那个硕大的脑袋上,那笑容配上那个大光头,使我想起了小人书上那个布袋和尚,我不由得问道:“你为什么总剃个光头呢?” “光头好啊!省得洗头,而且打起架来可免授人以柄。”光头说。 “不见得吧!”尽管我觉得光头的话不无道理,我原来那个村子里有个瘦子和他的嫂子打架时,总是揪住嫂子的头发不放。但我并不想简单地结束这个话题,凡是我有兴趣的东西我总能想办法把它发扬光大。我一把揪住了光头的耳朵。人和人就是奇怪,我和光头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便象几十年的老朋友那样随便。不过,这次我可能做的有些过了头,只听得光头“哎哟”一声,连忙用手捂住了那只大耳朵。 “怎么啦?”我惶恐地松开了手,只见光头的耳朵黑紫黑紫的。 “光头哥,我不是有意的。” “你没那么大的劲,这是他们给揪的。”光头一只手捂着刚才被我揪过的耳朵,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头上摸了摸,好象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哎,你别总是叫我光头光头的,难听死了。” “那我叫你什么呀?” “除了光头外,叫什么都可以。”光头说。 我把那光头又仔细研究一遍,第一遍是在开批斗会的时候。这会儿那硕大的光头在如豆的煤油灯下泛着昏黄的光亮,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水边那倒挂的葫芦,我于是说:“那我就叫你葫芦哥吧!” “葫芦哥,这名字好听,你以后就叫我葫芦哥好了。”光头高兴地说。 “葫芦哥,你站在台上那么长时间不感到累吗?”我这人说到做到,马上就正儿八经地叫起了葫芦哥。 葫芦哥说:“一点都不累。我呢,在每次挨斗的时候就想自已遇到过的快乐事,譬如回想我象你这么大时在父母身边的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这样啊,不知不觉,批斗会就结束了。” 我没想到挨斗竟然还有这种感觉,便羡慕地说:“葫芦哥,你跟他们说一说,下次他们要是批斗你的话,让我也和你站在一起吧。只是给我挂的牌要小一些,最好用木头做的。这样可以轻一点儿,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劲。” 葫芦哥听完哈哈大笑,说:“我还从来没听说有人想要被挂牌批斗,不过,你还没资格呢!” 我有些急了:“那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呀?” 葫芦哥说:“你呀,现在不要想这些个事。你象现在这样整日浪荡也不是个事情,总得学点什么才行,长大以后没有文化可不行。这样吧,以后呢,我来教你。” 我愰然大悟:“葫芦哥,我懂了,没有文化的人就没有资格挨斗,是吗?” “哈哈—你呀,鬼脑袋尽往歪处想。”葫芦哥大笑起来。 从那以后,葫芦哥就教我语文、数学,还有那些个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新知识、新道理。葫芦哥讲得有声有色,不象学校里那些个老师上起课来象是和尚念经似的,令人昏昏欲睡,一点劲都没有。跟葫芦哥学习成了我的一大乐趣,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十分的感激他,当然还有小惠老师,以及许多象葫芦哥小惠老师这样的人。他(她)们使我在离开那所小学校之后以一种令人愉悦的方式继续着我的教育。没有他(她)们,我不可能成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 和葫芦哥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这种感觉与小惠老师给我的快乐是不一样的。小惠老师给我的更多的是一种温暖、一种带有母爱温暖的快乐,而葫芦哥给我的更多的是一种振奋,一种对于生命能量发挥的渴望,这也许是女人与男人不同之处吧。葫芦哥很智慧很博学,并且幽默风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在许多方面几乎都沾上了他的印痕,连他喜欢的东西,我也同样的喜欢。记得有次葫芦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有一样好东西送给你。” “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 “你猜猜看?”葫芦哥从枕头边拿出一个小盒子。 “是会跑的还是会转的,是死的还是活的……。” “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既会转又会跑……。” “哪是什么呀?” 葫芦哥打开小盒盖子,哇!里面是一个好漂亮的玩具小汽车,颜色绿绿的,象个小甲壳虫。葫芦哥把车肚子里的那个小转盘扭了几下,那小汽车竟然呜呜地在地上跑了起来。我兴奋极了,要知道,我从来还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呢。那几天,我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小汽车睡觉,仿佛不这样,它就会自个儿跑掉似的。因为这辆玩具小汽车,我的生活陡然增加了很多很多的乐趣。现在想来,这乐趣这不仅因为是这辆小汽车,更重要的是因为这辆小汽车沐浴了太多爱的阳光。葫芦哥说这辆小汽车是妈妈给姐姐买的,因为姐姐是家中第一个到农村去的。后来葫芦哥下乡了,姐姐又把这辆小汽车送给了他。现在葫芦哥又把它送给了我,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流浪儿。这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珍贵的、任何金钱都买不来的礼物。现在每当我看到孩子们拥着几乎可以组成一个车队的玩具小汽车,而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快乐时,我的心就隐痛不已。我真想对孩子的家长说:不要只给你的孩子小汽车,更重要的应当多给一点爱,只有洒满爱的小汽车才能给孩子们以真正的快乐。 人有时真的很奇怪,自从认识了小惠老师、惠奶奶、还有葫芦哥后,从来不生病的我就变得爱生病了,所谓爱生病也就是那么三、五次。而且每次生病都给我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回忆,好象上帝知道我从前鲜有关爱,为了弥补有意这样安排似的。因为每次生病,我总能得到那种超乎血缘之上的关爱。这关爱令我感动,但有时想起也不免心情沉重。 记得有一次,我躺在葫芦哥的小屋里发高烧,浑身直冒火,嘴里都烧起了泡。当时正是梨园飘香的时节,看着我那张碳火似的小脸,葫芦哥心里难受极了。 “你好好躺着不要动,我出去一下。”葫芦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 “葫芦哥,你要到哪儿去?”我生怕葫芦哥这一走,再也见不到他了。那时我以为自已马上就要死去的。要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病得这么厉害呢! “我一会就回来,你好好躺着不要动。”葫芦哥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葫芦哥真的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大梨子。那可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甜脆的梨子,轻咬一口,便满口生津,仿佛一抹甘泉注入我冒火的身体,有一种泔畅淋漓的感觉,我的感觉也好多了。 “葫芦哥,你哪儿弄来的梨子,你也吃呀!”我说。 “别问那么多了,我已吃……。”葫芦哥还没说完,一阵喧天的嚷嚷声直奔小屋而来,那来势好象不把小屋踏平不罢休似的,葫芦哥脸色顿时大变。 “怎么啦?葫芦哥!”我的心头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 葫芦哥还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话,红脸大汉便领着四、五个人破门而入,一个小矮子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梨子砸在地上,然后用脚狠命地踩,嘴里还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小杂种!我叫你吃!我叫你吃!”而那个红脸大汉和另外两个人不由分说便把我的葫芦哥按倒在地上,随后又把他拖了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叫道:“我叫你偷梨!我叫你偷梨!” “你们不能带走葫芦哥!”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劲,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朝门外奔去。“快回去!我会回来的。”葫芦哥朝我叫道。 “葫芦哥,你不能走……。”我多想去看看这帮人对葫芦哥做了什么事,但我身子象一只正在行进中的船撞着了什么东西突然沉了下来,一点也动不了。人就象浮在浪波里,一会儿冲上浪峰,一会儿又沉入浪底,好不容易挨到葫芦哥回来时天已断黑了。 “他们又让你戴水泥牌了?” 葫芦哥点了点头。 “揪你的耳朵没有?” 葫芦哥又点了点头。 “葫芦哥,都怪我……” 看着葫芦哥那紫黑紫黑的耳朵,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事,你感觉好些了吗?”葫芦哥说。 我点点头。 “肚子快饿坏了吧,我去给你做点粥吃。” 那天晚上葫芦哥又给我做了一些玉米粥,但我一点口味也没有。 也是从那天起,我再也不吃梨子了。因为一看到梨子,我就想起了葫芦哥那紫黑的耳朵。 “你这个小崽子!还不滚开!”不知什么时候,我在迷迷糊糊中感到浑身一阵疼痛。我吃力地睁开眼,只见红脸大汉正用脚猛踹我的屁股,脸上透着一股杀气,好象一只饥饿的公狼,两眼放着凶光。他旁边那几个人正用席子在卷我的葫芦哥,我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扒开席子,看着我的葫芦哥,突然我发现在葫芦哥的脖子上有几道紫色的印痕。 “葫芦哥是你们害死的!”我大声叫道。 “你这个小杂种,滚开!”红脸大汉对我又是一阵猛踢。那几个人飞快地把葫芦哥给抬走了,他们要埋我的葫芦哥了!当我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来到位于小河边的一个老坟场时,红脸大汉早已把葫芦哥给埋掉了。那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我的葫芦哥坟旁,回想着和葫芦哥在一起的日子。我又一次想起了那次我生病时葫芦哥给我弄得那两个梨子。我猛地跃起身,溜进了村边的那片梨林……我摘了好多好多的梨子,我要把这些梨子献给我的葫芦哥。 当我回来的时候,我隐约看到葫芦哥的坟头站着一个人,肩膀一耸一耸的,是小惠老师!这世界上有两个人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葫芦哥,一个就是小惠老师。我还看到在葫芦哥的坟上面有几束白色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那小花是那么的白,在夜风中显得婀罗多姿。多少年后,我还奇怪,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怎么会把那几束小花看得那么清楚! “小惠老师”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惠老师吓了一跳,看见是我,一把把我搂过来,哽咽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给葫芦哥送梨来了。小惠老师,葫芦哥一定是那些狗日的给害死的!” “你别瞎说,千万别瞎说。”小惠老师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 “我没有瞎说,我看到葫芦哥脖子上有几道印子,葫芦哥一定是被那些狗日的用绳子勒死的。” “你千万不要在外面瞎说,记住,不要瞎说。”小惠老师的肩膀又剧烈地抖动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惠老师哭得那么伤心。事后,我感到很奇怪,我从来没看到过葫芦哥和小惠老师在一起,小惠老师怎么会来看葫芦哥呢?而且哭得那么的伤心! “葫芦哥,你今后想吃什么,托个梦给我。”我和小惠老师把梨子在葫芦哥的坟前一只只摆好。我听惠奶奶说过,人死了以后会在梦里和亲人见面,葫芦哥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相信我会在梦里常常见到他的,一定会的。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小惠老师说。 “不,小惠老师,今晚我不走,我要陪葫芦哥。”我说。 “晚上天凉,在这里会感冒的,还是快回去吧。”小惠老师说。我和小惠老师在葫芦哥坟上磕了几个头,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葫芦哥。在回家的路上,小惠老师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要我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惠奶奶,还要我好好学习。当时我很奇怪,小惠老师今天晚上怎么会和我说那么多话,她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么多的话呀。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次小惠老师竟然没有带我到她家里去。这天晚上,我在我的桥洞里一夜都没睡好,满脑子都是葫芦哥的身影。 第二天天还没放亮,我就来到了葫芦哥的坟前。令我吃惊的是,葫芦哥的坟上竟然被鲜花掩了个严严实实,几乎清一色都是那种不知名的小白花,在晨风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这些花是谁放的呢?是小惠老师吗?不可能呀,昨天晚上,我和她一起走的呀?这究竟是谁呢?是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名叫鲁迅的人写的那篇名叫《药》的小说中那个名叫瑜儿的人的坟上也曾平白出现过一圈红白小花,只是不象葫芦哥坟头上的花这么多罢了。于是,我便不再想葫芦哥的坟上那些花是从哪儿来的了,我又一次想起了和葫芦哥在一起的件件往事,我在葫芦哥的坟边一直呆坐到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这天上午,全大队的人又被红脸大汉召集起来,说是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也是我小时候看到的唯一一次没有反革命分子到场挂牌的批斗大会。红脸大汉在会上说,现行反革命分子谷子里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于昨天自杀身亡。随后,几个人依次上台揭露葫芦哥一系列反革命罪行,葫芦哥那次给我弄的两只梨子自然也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批斗大会的最后照例是由红脸大汉带领大家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谷子里!”一类的口号。奇怪的是,这次呼者声如孤雷,而应者寥寥,且声音渺茫如蚊蝇。红脸大汉呼完口号后,正要宣布散会,有个跛腿突然跑上台对他耳语了几句,红脸大汉脸色大变,象是发了神经似的狂叫起来: “革命群众同志们注意了,现在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的动向,刚才我们在反革命分子谷子里的坟上发现了许多鲜花和梨子。同志们,看来阶级斗争是越来越激烈了,大家的革命警惕性一定不能放松,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们革命委员会汇报,务必要把那些隐藏的反革命分子一网打进。大队革命委员会委员、民兵排长及各队队长留下来,其余的散会!” “那些梨子是我放的!葫芦哥是你们害死的!”我大声叫道。 “你这个小杂种,滚开!”红脸大汉冲我挥了挥拳头,几个帮凶便连打带拖地把我拉出了会场。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红脸大汉象一条疯狗一样带着一帮狗腿子到处抓人,整个大队都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不久,这场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斗争又扩张到全公社。据文革后材料显示,在这场运动中,共挖出了五百多名反革命分子,成为当时名闻全国的一桩大案。小惠老师在大会召开的当天神秘失踪了,小惠老师那天晚上没有带我到她家去一定是事出有因,她当时一定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或者是自已有什么打算了,我只能这样想。 没有了小惠老师,没有了葫芦哥,我的生活又暗淡了下来。在小惠老师出走的第四天,我带着深深的悲伤离开了在我流浪生涯中居住最长的那个村子。那个村子的名字至今我也不知道,流浪儿是不会刻意去记自已到过每一个村子的名字的。在离开村子前,我又去了一次小惠老师的家。没有了小惠老师,家里显得空荡荡的,小惠惠奶奶见到我禁不住老泪纵横,一把搂住我嘴里不住地说:“作孽啊,作孽啊!” 在我离开村子一个星期后,小惠惠奶奶便离开了人世,这是我后来听人说的。 虽然我离开了这个村子,但在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和小惠老师葫芦哥有关的故事却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伴随着这些事情的还有我一直试图解开而未曾解开的几个谜团:葫芦哥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被那些人害死的?小惠老师和葫芦哥究竟是什么关系?小惠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文革结束后,我带着这些问题回到了 第五章 赛虎 葫芦哥死了,小惠老师不知去向,我的精神家园一片荒芜,我的情绪简直低落到极点。我时常仰望头顶上那片湛蓝的天空,仿佛只有这样我的情绪才能有所好转。那时的天空不象现在这么灰暗。那时的天空更多的时候就象一个大芦苇荡,阳光朗照,芦絮飞扬。那些天,我的身体就象灵魂出窍似的,与其说我游荡在大地上,不如说是飘浮在天空中。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赛虎,我才从天上回到了地上。 记得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秋日。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家当然是另外一个桥洞了),当我走到一个水塘边时,我的耳边忽然飘来一阵呜咽的声音,那声音若有若无,渺如游丝。我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当我正准备走开时,却一眼看到塘边草丛中有一团黄乎乎的东西在嚅动。走近一看,是一只可怜的小狗狗!原来那呜咽的声音就是从它的嘴里发出的。可怜的小东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妈妈呢?你的爸爸呢?我把小狗狗轻轻地抱起,它畏缩在我的怀里,呜呜地叫唤着。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身世,妈妈生下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象这样呢?我那所谓的母亲(或父亲)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把我抱回家的呢?既然把我抱回家,又为什么那么狠心地对待我?不给我一点点爱,我只要一点点。我问小狗狗,小狗狗依然呜呜地叫着。哦,它一定是饿了!哦,小狗狗,跟我回家吧,不要害怕,我虽然一无所有,但我会给你爱的,我会保护好你的。小狗狗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似的,不再呜呜了。 我一路摇啊摇的,把小狗狗摇回了家。我用早上剩下的烤山芋喂它,它边吃边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看来它确实饿坏了。我可爱的小狗狗,不知我被那个女人捡回家时的第一顿饭吃得是什么?他们可从来也没对我说过。小狗狗吃完了,用舌头了添嘴唇,便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它睡着了。那天晚上,看着小狗狗那可爱的样子,我的思绪几乎全在它的身上了。我这人没事就喜欢围绕着自已喜欢的东西瞎想。我想象着小狗狗将来的模样,想象着将要在它身上发生的种种有趣的故事,我甚至还想到给我的小狗狗取个什么名字。我想起了自已在学校时的一幕幕,想起了在人格上生理上被我废掉的尖脑袋和扁脑袋,于是我的脑海里跳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赛虎。赛虎者,赛过老虎也。我曾在《少年报》上看到过老虎,那样子确实很雄壮、很威武,我希望我的小狗狗将来比老虎还勇猛! 人活在世上总得有一些寄托,赛虎的出现多少填补了小惠老师和葫芦哥的离去给我留下的精神空白,我的生活渐渐地恢复了常态。到现在我也闹不明白,一个小孩的心何以也会悲伤的那么久。恢复常态的我又开始投入了新的生活,我得干点什么事情了。你不用替我担心,自打认识了小惠老师和葫芦哥,我做的事也大异于从前了。小惠老师惠奶奶还有葫芦哥的善良和正直使我渐渐从我那所谓的父亲母亲给我的对所有人的提防和怨愤中走了出来,它使潜伏在我人性中的善良的一面渐渐扩展开来,并化为我以后生命中的种种举动。现在想起来,在我流浪生涯中所做的最有意义,也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就是“写纸条”。说来这“写纸条”的活儿还得益于我看过的那个名叫《佐罗》的外国电影,好象是法国的。 小时候的电影大多是革命英雄、阶级斗争之类的内容,也有不多的几部外国片子,象《卖花姑娘》什么的。不过,或许是与我的流浪生活有关,我最喜欢的一部名叫《佐罗》的外国影片。那个片子我几乎好看了好几百遍了,我非常佩服那个惩恶扬善的佐罗,他简直成了我的偶象。每次看完我都忍不住跃跃欲试,你不知道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是多么的容易激动啊!终于有一次,看完电影后,我决定也来象佐罗一样找一点事情来干干!当然是以我自已的方式了。这个方式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写纸条。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的情景。 那是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带着赛虎正在搜寻惩罚的目标(自从有了赛虎,我走到那儿都要带上它,这时的赛虎已成长得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威武而雄壮。)我刚走进村子,耳边便传来一个男人的恶骂声:“你这个老不死的,哪有东西给你吃?还不快给我死回去!” “儿哪,妈两天没吃饭了,看在我生你的份上,给一点吧,我快要饿死了。”这细小而又略带沙哑的哀求是从那个老太太嘴里传出的,无力而又无奈。那老太太单簿得象一张纸,手中的那只破碗好似千均把她那瘦弱的身子吊得弯弯的,使人脑海中不由得跳出“千均一发”这个词来。要不是手中那根棍子的支撑,我敢肯定她早就倒下了。我带着赛虎隐到一个草堆旁,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你就知道吃吃吃,去!去!一边去!你这老不死的!”那狗日的男人极不耐烦地把手一扬。那老太太见没了指望便拄着拐杖,抹着眼泪一步一颤地朝大屋边一间茅坑样的低矮小屋挪去,不用说,那就是她的栖身之地了。 狗日的!我真想抓起一块石头冲上前去,把那男人的碗砸个稀巴乱,不,砸他的狗头!赛虎也在一旁愤愤不平,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那个男人。这时只要我一声令下,它定会把那男人咬得体无完肤。但一想到此行的任务,我还是忍住了,我得耐心等待,这世上的有些事情是急躁不得的。 从那个村子回来,我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和纸,开始写我的“惩恶宣言”。在“宣言”中我先是把刚才看到的丑恶一幕大致叙述了一下,以便我的惩恶对象能对号入座。然后就是“小心……”“注意……”之类警告,最后还加上了这么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知道乡下人虽没多少文化,但对“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俗语却耳熟能详,我想用此类俗语效果肯定不错。至于落款,我想以神的名义来进行我的行动效果一定好,因为那时我周围的村子里很少有人不相信神的。我在写“宣言”的时候,赛虎好象知道今晚我要干什么似的,在小屋里窜来窜去,象一个将要出征的战士,精神显得很抖擞。 写好纸条后,我又上床眯了一觉,醒来时正好是半夜时分,因为做这种事情最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次我没有带赛虎去,赛虎似乎对此很有意见,在我身旁转来转去,嘴里嘟嚷个不停,好象在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捅漏子的。让我去嘛!让我去嘛!”那副可怜相就好象不让一个为战斗准备了好久的战士上前线一样,我甚至有点犹豫了,但最后我还是没让它去,毕竟赛虎不是人,毕竟这事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象是被黑漆刷过一样,没有一点光亮。我蹑手蹑脚地潜入那男人的屋后面,那男人正把呼噜打得天响。我把事先裹在一块石头的那张纸条用力从窗户朝房间扔去。只听得“咣啷”一声,石头好象砸在了一只板凳上。 “呜嘟嘟——”为了使效果达到最佳,我在窗户边又发出一声怪叫。 “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女人的神经总是比男人敏感得多。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又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看样子是被女人的惊叫给弄醒的。 “好象有什么东西砸进了我们的房间,你看,地上好象有团白乎乎的东西。”女人有些胆怯地说。那男人好象还有点胆子,翻身擦亮了火柴,夫妻俩围着那白乎乎的东西看了好久。那男的又起身找了个小棍子把那白乎乎的东西拨了几拨,在断定是一个纸团后才把它拾起来凑近油灯。看来,那男人是有点文化的,我看到他看纸条的时候两手在不住地哆嗦。 “纸条上面写了些什么?”女人声音里明显带有一种恐慌。 “说到做到神”男人说。 “什么说到做到神?”女人听说神,更恐慌了。男人把那张纸条给女人念了一遍。 “那我们该咋办?”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那老不死的,不,给妈妈做饭去!”男人说完,“啪”地掌了自已一个嘴巴,大概是为自已那句“老不死的”感到害怕,没准那说到做到神还在屋子外面呢。那女的大概是吓糊涂了,也连忙随男人掌了自已一个嘴巴,我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一阵油下锅蛋下锅饭下锅的滋滋啦啦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那男的端出了一大碗蛋炒饭从厨房走了出来,女人在后面打着灯。 啊,好香啊,那碗堆尖的黄澄澄的蛋炒饭令我的口水禁不住往下流。要知道为了这次行动我晚饭都没好好吃呢。不过,我知道现在那个老太太比我更需要这玩艺儿。 “妈,快起来吃饭。”那男的走进小屋说道,声音温柔而又亲切,和白天简直判若两人。 “妈,我来帮你披上件衣服。”那女的声音小得象一抹涓涓细流。 那个老太太大概被眼前的事情怔住了,侧起身子半天不敢动,直到那女人把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后,她才倏地用手接过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看样子是真的饿坏了。那男人女人一直等到老太太扒完最后一粒饭才起身离去,临走时那男的还说了一句:“妈,你这小屋太破了,明个儿睡到我那大屋里去。” “不用了,儿啊,妈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老太太抹了抹嘴巴,脑子好象还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转过弯来。 那男人女人走进自个屋子,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回到家里,赛虎好象还在生我的气似的,见到我一点热情劲也没有。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实在是太困了,鞋还没脱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升到了半空。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一连下了好几份惩罚书。不久,关于说到做到神的故事便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传开了,还有的神乎其神地称自已看到过那个神有三只脑袋,六条胳臂,这是我们那里传说中最厉害的三头六臂神。你别说,我这招还挺管用,以后的很多年,至少在我还在那些村子的时候,那些个不孝不义的事情果然少了许多。现在想来,这也许是我在小时候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之一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但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有一次,我梦见了小惠老师和葫芦哥,他(她)竟然对我发出了一阵“呜嘟嘟”的叫声。他(她)怎么会叫出这种声音来?我可从来没对他(她)说过,也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事啊!这世上的事有时就是神奇。还有更神奇的在后面呢? 有一天晚上,我执行任务回来刚走到自已的家门口,就听到一阵“呜嘟嘟”的叫声,莫非真的有三头六臂神找上门来了。我听葫芦哥讲过“叶公好龙”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一个叫叶公的人到处宣扬自已喜欢龙,在屋里画了很多龙,果然有一天有一条龙跑到他家里来了。正当我惊骇不已时,赛虎跑过来了,原来那声音是从它嘴里发出来的。我并没有教它呀,它怎么会叫这玩艺呢?莫非我做那些事时,它一直在跟着我?不过,因了赛虎这功夫,我把这“呜嘟嘟”的干活交给了它。事实证明,赛虎叫得比我叫得更具神秘色彩(不久这“呜嘟嘟”便成了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法宝了),每次它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有一次,要不是赛虎,我还差点把自已这卿卿小命给丢了呢! 记得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带着赛虎执行任务回来感到很是疲惫,屁股一贴床,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呜嘟嘟”的叫声,我的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扯起来了。说来也许你不相信,不管我睡得多么沉,只要一听到这种叫声,我马上就会从沉梦中醒来。我睁眼一看,只见赛虎正使劲地用爪子拖我的衣服,那“呜嘟嘟”的声音当然是从它嘴里发出的。 “赛虎,你要干什么?”我有些恼怒地大吼一声。但任我怎么发怒,赛虎就是不放爪,并且依然呜嘟嘟地叫个不停。无奈之下,我只好随赛虎钻出桥洞。我的脚跟还没站稳,便看见一道蓝光在西边的天空倏地闪过,随后便觉得脚下的大地触电般地震颤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轰”的一声,我的桥居霎那间迷蒙在一团烟雾之中。好险哪,要是再晚一步我就没命了!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1976年5月21日,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去查一查中国大事记,那上面一定有这样的内容:南方某地区发生7。5级强烈地震,死伤过万人,财产损失无计数。因为赛虎,我成了那场地震的幸存者之一。然而也正是那场地震,我的赛虎差点也命丧黄泉。 那场地震之后,全公社掀起了一场打狗运动,说是地震之后狗容易发疯。而之所以称它为运动,这一方面是由于那时人们做什么事都喜欢采用运动这个名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时的狗也确实多,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不发动一场人民战争是根本灭不了它的。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使赛虎躲过了那场劫难。我在距我的桥洞不远处(当然不是原来的那个桥洞了)的一个山丘上挖了一个洞,并用藤藤草草把它伪装起来,把赛虎安顿在里面,一日三餐全靠我给送上门去,就象当年打日本时老百姓掩护子弟兵似的。而赛虎也特别地懂事,那段日子呆在洞里不叫也不闹,只是不停地留泪。那时我才知道,不论是人还是狗一旦失去自由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不要急,再过不了多少天你就可以跟我出去玩了。”每次我总是这样安慰着赛虎,就象医生安慰病人一样。打狗运动过后,赛虎又恢复了自由。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赛虎逃过了此一劫,却没能逃得彼一劫。一个月以后,赛虎突然失踪了,而且失踪得非常离奇。 那一天早上,我象往常一样到附近镇上去溜达,前面我说过,以往我无论走到哪里,赛虎都会跟到哪里(当然除了打狗运动那段日子之外)。不知为什么,这次我唤了赛虎好多次,它都没动地方,只是不住地向我眨眼睛。现在仔细想起来,那眼神仿佛与平时很不一样,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感到不一样。当时我以为它病了,便给它准备了两只红薯,然后就自个儿上路了。傍晚时分,当我从外面回来时,赛虎不见了,而且周围没有一点零乱的迹象,两只红薯一点也没动。赛虎肯定是自已跑出去了,它为什么要自已跑出去呢?那一天我想了好久,也等了好久,我想赛虎肯定会回来的,我相信它一定会回来的。然而,当天完全黑了时,它仍然没回来,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赛虎不会回来了,但这种预感阻止不了我找回赛虎的念头。我的赛虎到哪儿去了?我的赛虎到哪儿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桥洞周围的每一个村子里找我的赛虎,找得心力交瘁,找得天昏地暗,但我的赛虎却一点影儿都没有。但我并没有放弃,我依旧母亲寻找失踪儿子般地找着我的赛虎。直到有一天,好象是赛虎失踪的第七天或是第八天,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一天,我好象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拖着昏沉沉的步子来到了大队部,也就是从前葫芦哥挨斗的地方。自从葫芦哥死后,我还是第一次回到那个大队部。大队部景物依旧,只是房子更破了,人也更老了,我说是那些人我还认识,只是比从前更老了。当然,他们是不会认出我来的,因为自打我离开后,我已完全不是从前的我了。当时大队部门口正在召开一个大会,我到时好象大会刚刚开始,因为我听到一个小男人用尖细的声音说道:“下面欢迎公社革命委员会张主任给大家讲话!”那小男人话音刚落,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便掉臂走上台来,那模样那声音活脱脱一只乌鸦在叫唤: “革命群众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表彰大会,表彰我们为民除害的大英雄马运动同志。同志们,就在一个星期前,我们的马运动同志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号召,以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就在我们开会的这个地方与一条大灰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并在另外两位同志的协助下终于将那条张牙舞爪的大灰狼置于死地,从而保证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保证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进行。为了表彰马运动同志这种革命精神,经公社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给予马运动同志记一等功。下面请马运动同志上台领奖!” “乌鸦”叫声刚落,一个手吊绷带,头裹纱布的男人三步两步登上了主席台。是红脸大汉!我昏沉沉的脑子“噌”地窜出了一股怒火,我想起了我那惨死的葫芦哥,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只见红脸大汉从那个大男人手中接过一面上写有“为民除害立新功”的锦旗,刚要说什么,两个壮汉便抬着一样黄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走上台来。 “革命群众同志们,这就是被马运动打死的那条狼的狼皮!把它打开!”“乌鸦”指着狼皮,一副命令的口气。 那两个壮汉“哗”地一声展开了那个卷着的狼皮,台开顿时象沸了锅的开水骚动起来。 “这是狼皮吗?好象是条狗皮呀!” “是狗皮,不是狼皮!” 听到有人说狗皮,我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些天,我对狗简直敏感到了极点。只要听到人们说狗,我都要上前问个究竟。只要见到狗,我都要上前看个明白(事实上经过那场打狗运动村子里的狗已是很少很少了)。我猛地窜到主席台前,当我的目光一接触到那张皮时,脑袋“嗡”的一声象是爆炸似的。 “我的赛虎,是我的赛虎!你们害死了我的葫芦哥,现在又打死了我的赛虎,你们这些个狗日的!”我不知那来的一股劲,冲上前去从那两个壮汉手中一把夺过我的赛虎,然后不顾一切地用头向红脸大汉撞去。那个红脸大汉根本没料到会半路上杀出我这么个小程咬金来,毫无防备的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当时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吃惊。 “你这个小杂种!那不是老虎!是大灰狼!你们楞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小杂种拉下去!”那个红脸大汉气急败坏地咆哮着。 “不是大灰狼!是狗!” “是狗!不是狼!” 台下的人纷纷叫道。 “是狼,就是狼,谁再说是狗,把它抓起来!” “是狼,就是狼!谁再说是狗就是反革命!”红脸大汉和那帮人气势汹汹地叫嚣着,但他们的叫声很快又淹没在一片“是狗!是狗!”的声浪中。随后便有人跳下台来抓人了,好象一场平地而起的十二级台风,会场上顿时一片混乱。在一片嘈杂声中,我感到有什么的东西铁锤般地砸在我的脑门上,眼前闪出万点金星。我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上。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太阳快要落山了。象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似的,会场上人影全无,到处是一些残枝断棒,并有一滩滩血迹掺杂其间,那面锦旗象是在泥土里打过滚似的,肮脏无比。突然,我发现我的赛虎正葡伏在我的前面,在夕阳的余辉中,它显得那么的夺目,浑身泛着金子般的光芒!(直到现在我还纳闷,虽然那时我的赛虎只剩下一张皮,但却依然那么丰满地葡伏在那里。)我动了动散了架似的身子,使出浑身劲数爬过去,把它紧紧地搂在我的怀中。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柔软的皮毛,就象那次我在路上捡到它时那样。赛虎,我的赛虎,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为什么又偏偏碰上了红脸大汉?难道你是特意来找他的?难道你是为葫芦哥和小惠老师报仇来的?你和小惠老师和葫芦哥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呀?我带着我的赛虎,带着满脑子如钩的问号向葫芦哥的坟头走去。 太阳落下山了,夜色愈益深浓。我不知道今晚是否有人又在为亲人的离散或死去而悲痛,我只看到天上的星星在垂泪!我只听到四周的蛙虫在悲鸣!我用手在葫芦哥坟的右边刨了一个坑,我把我的赛虎埋在了我的葫芦哥的旁边。我又在葫芦哥的左边和赛虎的右边挖了两个坑,一个是留给小惠老师的,还有一个是留给我自已的。 “我的葫芦哥,我的小惠老师,我的赛虎,我要和你们永远在一起,你们听到了我的呼唤吗?” 星星闭上了眼睛,蛙虫止住了悲鸣,四周的一切突然变得静寂而寥寞。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夜空中灿然而过,迅即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后 记 数月前回故乡,惊悉小时一玩伴不幸丧身于车轮之下。斯人系养子,少时受尽养父母的虐待,受苦甚多,不料近年日子稍有起色,却遭此厄运,真乃造化弄人。又想起当年我的“忘年交”,南京大学一下乡知青因出身不好,不堪忍受无休止的批斗,在村头投塘自尽之状,唏嘘不已,竟夜不成眠,乃起身撰写此文,以纪念两位“旧友”及那条曾伴我六年上学路,给我带来无数快乐,后又不知所终的“赛虎”,愿他们在天堂永乐! (全文完) 灰色的年代里有好多的无奈,现在读起来仍然是心有余悸, 让我们为在那年代活着走出来的人致敬, 为没有走出来的人们鞠躬,因为您的清白已经在人间, 好多的公平,好多的不公平都在人心, 祝福大家一路走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