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珑·微尘》 第1章 苏州桂园立春 今日立春,一向平静祥和的桂园祈春院里锣鼓喧张,人声鼎沸,方圆十里之内皆清晰可闻。不知情的老百姓只知道富甲一方的桂家正在进行近几年来每年一度的祈春活动,到底是有钱人家,不动则已,一动就惊天动地,凡过路者莫不伸长脖颈想一窥盛况。 可惜墙高院深,只能望着墙头偶探出的几枝桂枝兴叹,百般探看无望下,只得摇摇头,恋恋不舍地继续走路。 也莫怪人们好奇心强,今日的祈春院里确实热闹非凡。平日甚觉宽广的祈春院今日竟显得异常窄小,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偶有的空旷处随处可见杂耍的艺人、唱评弹的戏子、舞龙耍狮凡是城隍庙会所见皆一样不差地出现在这里,其花样繁杂怕是连最盛大的城隍庙会也望尘莫及。而围观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都穿着相似的服饰,个个喜气洋洋,大着声的喧嚷,更是将气氛推到了顶点。人们的说话声、叫嚷声彻底融入那嘈杂的群声里,即使是近在身畔的人也听不真切,各种声音汇合成一大片的嗡嗡声直冲天宇。 此时此刻惟一仿似不受影响的便是院中央四围垂挂着厚密白纱帘的未央亭了。在初春日光的照耀下隐约可见两道坐着对弈的人影。桂玲珑不耐地皱了皱细巧的眉,好好的庭院竟是给糟蹋成这个样子,人群散后满园的花花草草又都将不复存在,可恶的爹,竟然想出这样的烂招数来分她的神,瞥一眼正捏着棋子苦思解法的父亲,心中轻哼,爹爹啊,你也太小瞧女儿了。 “爹,都一炷香了,想好该在哪儿落子了吗?”桂玲珑气定神闲,吹了吹豆蔻的兰花指,轻声细语慢慢呢喃。许是这厚密的白纱帘有几许挡音的功效,细慢的女音一字不落地贯入了桂云亭苦思应对之策的脑海,桂云亭耸了耸眉,克制压下心头微愠的怒火,对女儿的讥讽选择听而不闻,可耻啊,想他堂堂国手却屡次败在面前这个黄口小儿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静,一定要静,对外物充耳不闻!该死,桂云亭心中暗骂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个蠢主意,花钱吃力不讨好,对玲珑没有丝毫影响,反倒惹得自己心浮气躁。 额角跳动了下,青筋微微浮现,桂云亭咬牙,“霍”地站起,一把摔开纱帘步出亭外暴吼一声:“停,都给我停!”但这威吓兼具的怒吼声只轻轻袅袅的汇融入了嘈杂的群声里,连落地之声也若鹅毛般轻浮。 还是正沉醉在热闹中的大管家稍分了神,瞥见了怒容而出的主人,忙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槌,使尽全力敲 击身边早备下的大锣。 “咣──”的一声巨响贯压全场,人人骤然压声,惊疑地望向发音之源,在高竿上的杂耍艺人亏得急中生智一把抓住身旁的高枝才幸免坠地裂身之祸,但还是给吓得面色发白,一口气哽在喉口半天吐不出来。 桂云亭一甩袖,气冲冲地重跨入未央亭,隐在白纱后。 大管家咋了咋舌,吞咽一口口水,还好早有准备,真是伴君如伴虎,东家的脾气摸不透啊,这几年也不知怎的,老爷突来兴致年年立春时分都要给自家人办一场热闹非凡的迎春会。不管是桂园里的下人还是钱庄里的伙计、掌柜,都可以带家眷前来与东家同乐。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细心如他还是发现老爷每次迎春会后都有不豫之色,有时甚至是好几天。不管怎样,倒霉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可老爷也从没像今天这般失态过。大管家摸了把额头,涔涔的都是冷汗。目送老爷重新入亭坐定,对众人轻轻地挥挥手。众人意会,各带自己的家什,不敢言语悄悄退出了祈春院。 不一会儿,院中人退得干净,初春料峭的寒风卷起被践踏的迎春花瓣在一片狼藉的祈春院里悠悠飘荡。 “你吓坏他们了。”桂玲珑轻俏的女音漾笑。 “哼──”桂云亭重重一哼,也不知是哼那吵闹的人群,还是哼向眼前张狂的小女子,重又敛眉静思,手中的棋子犹豫着在棋盘上方游移。桂玲珑轻笑,一双明眸灵动异常,“我记得五岁跟爹爹初学博弈时,爹爹就曾告诫过女儿:棋之道,贵在心平气和。今日,爹爹可是犯了忌啊!” 桂云亭不语,久久地凝视着棋盘,忽地目光一亮,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手中早已拿捏温热的棋子重重落下,心中得意,捋须笑睨眼前前一刻还张狂不已,此时已寂然无声的小女子。嘿嘿,这一步可是死棋,看你如何能破? 桂玲珑细眉微蹙审视棋局,“爹爹这一子走得好,一下就封死了女儿的三条路,已是极难得的,不过──”杏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玲珑抬眉冲桂云亭微微一笑。 桂云亭心里一凉,刚刚的喜悦被这一笑冲刷得荡然无存,明明是娇媚如花的丽颜,却偏露出这种狐狸般的狡笑,太熟悉了,自她棋艺有成以来每回要赢之时总是会露出这种笑。心下发麻,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女儿捏子的纤指,桂云亭置于膝上的手指动了动,几欲伸手拦下那要落不落磨人心肺的指尖。落子无悔,落子无悔,他在心中默念几遍,总算压下了心中的蠢动。 似是看透了自己父亲心底的挣扎,玲珑唇角笑意更深,“爹爹只看到三条生路,却大意忽略了边角。”话音落时,素白的柔指轻夹玉白棋子落在棋局边围。素手不慌不忙,沿着棋盘一颗一颗将对方黑子尽收入自己盒中,这一下如风卷残云,原本的黑白二子平分秋色已不复见,云袖过处,黑子仅余三颗。 桂云亭此时的表情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玲珑那一笑,他已知自己必输,却万万没想到会输得这般凄惨。 玲珑笑意盈盈,对着桂云亭俏兮兮地道:“爹爹,女儿又赢了。其实若非您那一子,女儿也不能赢得这般痛快!”桂云亭闻言,敛神重新审视棋局,心中顿时恍然,自己百思之下的一招,竟做了这狡诈女子的桥梁。不由面色如灰,八年了,每年一次的对弈都以他这个国手的败北收场,女儿的棋力却日益弥深,长此以往,自己恐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猛地一拍棋盘,白子零落滚于地上,桂云亭一立而起,沉声道:“不管你今年赢还是没赢都得给我嫁!” “哦,”玲珑细眉微拢,轻声慢语,“爹爹要毁去自己的诺言吗?” 桂云亭白面微红,有一丝的羞惭,但这仅仅一丝的羞惭在怒火燃烧下也只是一闪而逝,“咱们是曾击掌立誓,若你能赢立春这一局,我便一年不逼你成亲。”都怪自己自恃太高,轻视了这个黄口小儿,桂云亭心中懊悔不已,“可是你看看你都多大了?已经是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在别人家,娃儿都抱了一堆了,你是要让人耻笑咱们桂家吗?堂堂江南首富的桂园,却连个女儿也嫁不出去,你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婆我管不着,可你把你爹的颜面往哪儿搁?把桂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颜面?”杏眼微眯,眸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玲珑似笑非笑地微抬头看着面前鬓染霜寒,但英姿仍不减当年的父亲,“原来在爹爹心中还有‘颜面’二字?” 她这样语气忤逆尊长,桂云亭本该勃然大怒地喝斥她,可不知怎的,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就连刚才积郁于胸的怒气也消散得无影无踪,随即升起填补空虚的竟是愧欠。眼前的如花娇颜与她的母亲何其相像,却又有着迥异于她婉约、怯懦模样的尖利嘲讽,若她的脸上也有这一丝的神采,自己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迎纳新欢。将自己的花心归咎于别人,桂云亭心中稍安,不由得长叹一声:“玲珑,我知道你母亲的死对你打击很大,爹爹的作为使你不信任天下男人,可是玲珑,不管你再如何的坚强能干,如何的机智聪敏,你终究也 不过是个女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千古不变的亘理,你再怎样傲气不也一样要嫁为人妻,以男人为天为地吗?你这样的脾气说不得将来要吃苦的,为何不学学你的姐姐们,她们不一样也很幸福。” “幸福?”玲珑讥诮,“和三四个女人共分一个丈夫,也叫幸福?”眼角有意无意地瞥着自己的父亲。 被触动了痛处,桂云亭愧欠中添了一分躁怒,“都是我太过宠你才让你如今日这般目无尊长。”烦躁地在亭中踱步,虽然她忤逆自己最深,终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威逼她的。转而又暗叹,我何时又能威逼得了她了?唉──可惜,若玲珑不是玲珑,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太过聪明的女子,真不知是好是坏。从小自己这个当爹的就管不住她,向来也只有自己顺她意的分,又有哪一回不是让她主导了全局?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克制得了她,恐怕也只有她逝去的母亲了。她母亲?对了── 桂云亭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神态悠闲的玲珑,语气逆转,听起来既语重心长,又隐含一分哀凄:“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于人?天下哪有存心害自己子女的父母?为父再如何的逼你,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早早的嫁了,也免得蜚短流长。”看到她的不以为然,语气更加凄迷,“况且律吕是你母亲亲自挑中的乘龙快婿,你母亲的临终遗愿也是希望你能够嫁给他,你不信为父,难道连你的母亲也不信吗?难道你要让你母亲死不瞑目?” 接连的两个难道令玲珑不禁心下一凛,这世上谁的话都可以不理,母亲的遗训却断不能忘,脑中又浮现出了母亲苍白羸弱的面庞,脸上犹挂着两串晶莹的珠泪,“珑儿,你、你千万不能和娘一样,要幸福,知道吗?”娘,玲珑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仍是那惯常的平淡无波。纤指微拨,夹起一颗棋子,她眼睫低敛,唇边漾起轻笑,“女儿若同意嫁,爹爹是否也允以钱庄做女儿的陪嫁?” “啊?”桂云亭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这,这……” 玲珑俏颜微仰,盈盈浅笑映亮整个脸庞,“难道父亲忘了,桂家的钱庄姓桂,却是桂珑的?” “你──”桂云亭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肖女啊── 玲珑巧笑轻盈地站起,走几步挑开了厚密的白纱帘,一阵寒风乍入,冷得她直打了个哆嗦。即使是温润江南的初春,也有寒冷如斯的时候。玲珑抬手压紧了领口,回头轻笑,“爹爹不必气恼,玲珑答应就是。您和众位姨娘就着 手给女儿挑个好日子吧。请恕女儿告退。”微福了身,走出帘外。 直看到亭亭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桂云亭才恍然回了神,颓坐在加了厚垫的石凳上,若没了钱庄,桂家还如何算得江南首富?女儿答应了,终于了了一桩心头大事,也算补偿了一分对她母亲的愧欠,可怎么就没想到,若玲珑离开了桂家,桂珑也就随之而去。桂园的挥霍已成习惯,以后的吃穿用度又该从何而出?一时心中竟说不出是该喜还是该愁。 …☆…☆…☆ “桑律吕,祖籍山东历城(济南),其祖避战祸于杭州,迷醉于西湖景色,遂定居在湖畔。桑氏祖上是书香门第,因缘际会下得高人指点练就一身武艺,后将书法寓于其中,剑法自成一家,睨视中原与桑家书剑并称二绝。其后代以保镖为业,到桑俊义一代已颇具规模,桑俊义武艺高强,人又风雅,极重然诺,黑白两道都给面子,听说从江南走到江北,只要打出桑字金旗便可保得货物一路平安。无论是官府还是普通商人只要有重要的东西,花再高的价钱也要托给‘威武镖局’。 “十年前,桑俊义病逝,镖局生意便由其长子桑律吕接掌,当时桑律吕年仅十八岁,没人相信他可以将镖局撑下来,生意一落千丈,十天半月的也只能走一趟没什么油水的小镖。即使如此还是遇上些抢劫的山贼,被桑律吕杀得落花流水,众人见他神威,便生几分敬惧之心,几趟大镖走下来,桑律吕青出于蓝的事迹已在众人口中广为传播,几乎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什么一个人单挑黄风寨,与有名的江洋大盗对阵几招之内就将人挑落马下,多少绿林豪杰找他比试从未有人胜出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人将这编成了书段子在茶馆里书说。 “总之是十分神奇,桑家的镖局现在更是遍地开花,从南到北到处都有威武镖局的影子。倒是桑律吕却很少露面了。但越是这样神秘越是引人好奇,听说他不但武功高超、书法卓绝,人全无镖师的莽悍风雅如贵公子,长相也貌比潘安、气死宋玉,是杭州城所有待嫁姑娘的心仪之人,每日里上门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就算不做妻做妾也行。”说到这里裴衡拿眼瞥了眼帘后,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一只染着豆蔻的纤纤素手从帘后递出一只茶盏,裴衡见状忙接过,只听帘后女子轻笑:“这是最上等的雨前龙井,新下的,最是润喉不过。” “多谢小姐。”裴衡单手打了个揖儿,毫不客气地将茶一饮而尽,一股甘爽顺喉而下, 不由舒服地喟叹一声。 桂玲珑轻摇了摇头,上好的茶就这么让这头不解风情的牛饮了,真是后悔递了出去。轻笑声犹存:“你倒查得仔细,还什么貌比潘安、气死宋玉?” “呃?”裴衡有些怔然,这算是夸奖吧? 桂玲珑轻抚手中温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七弟让你查的就是这些?” “啊?”裴衡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七少爷让他去查桑律吕,也没具体说让他查什么,难道不是这些? 桂玲珑语态悠闲,细眉微挑,“你可知我们桂家和桑家是什么关系?” “呃,是世交。”裴衡据实以答。 “不错,是世交,既是世交,你刚刚说的那些有什么理由我会不知道?”桂玲珑柔润的女声轻轻雅雅。 裴衡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不可能,这是六小姐,怎么能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七少爷说话,对了,他们是双生子,怪不得,怪不得感觉如此相像。 桂玲珑自帘后起身,“你去杭州查了半个月,回来又告诉我一些早已知道的不算新闻的新闻,恐怕我告诉你还会更详尽些,何劳你又跑了这么远的一趟?” 裴衡窘迫异常,也自觉做了一件平生最糗之事,逐渐收起初见时小视女子的轻蔑之心,此时只觉满心惶恐,真想狠抽自己嘴巴。裴衡啊裴衡,你竟会做下此等的傻事,枉了你桂家钱庄二总管的名号! 自帘后传来的声音仍是慢语轻柔:“你办事不力,我自会告诉七弟,让他罚你一个月的薪俸,你可服气?” 裴衡垂首敛身,愧颜道:“属下心悦诚服!” 桂玲珑唇角微勾,向帘外递出一封书信,裴衡忙双手恭敬接过。 “明日午时之前你要亲手将此信送到桑律吕手上。” “是。”裴衡躬身。 “记住,除七弟外,此事不可有第四人知晓。” “属下明白。”裴衡又施一礼,转身快步走出花厅。桂玲珑隔帘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唇角笑意更深,桑律吕,敢叫这个名字,必是精通音律了,可惜姓氏不好,桑,丧,是要吹奏丧门之曲吗?低低轻笑出声,转身向内院步去,将手中温玉塞入怀里,单凭一块玉就想将我套牢,哪有那么容易?桂玲珑又岂会屈居人下? …☆…☆…☆ 杭州威武镖局兰苑 “哗啦──”守在房门外的丫环肩震动了下,心中默数,第八只了,不知今天又要砸碎多少只花瓶?就因为她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所以就要时常面对这样的场面吗?娘啊,丫环翻翻白眼,早知道进威武镖局当夫人的贴身侍女要受这样的折磨,就是一年给十两银子也不来。 门“吱呀”一声从内被人拉开,一个同是丫环模样的人跑出来吩咐道:“小红,快去绛霄楼请大少爷,”回首望了望里头,低声道,“你告诉大少爷,已经是第八个花瓶了。” 小红眼睛一亮,对啊,怎么忘了,当初使尽浑身解数进威武镖局不就是为了能时时见到杭州城人人仰慕的大少爷,哪怕是不给银子,她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来。可惜,进府都三年了,大少爷见也真是时常见到了,可每次都只是远远观望,大少爷就连眼角也没看她一眼,多希望能天降奇迹,哪怕能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句话也好。 门里的丫环猛推一把满脸花痴样的小红,不悦斥道:“傻了你,还不快去!” “是!”小红忙回了神,看到门内丫环眼中的不屑,不觉红了脸,忙转了身子向外小碎步地跑去。 “呸!”门内的丫环低声啐道,“要不是夫人这里离不开人,哪儿轮得到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德性。”哼了一声,转身将门合上。 小红气喘吁吁地跑到绛霄楼外,远远地望见了楼顶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双手忙乱地打理自己的仪容。待得走到楼前,她不由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觉地放置在心口上,压下不知是因为小跑还是即将见到大少爷的关系而兴奋跃动的心跳。 威武镖局以绛霄楼为界前后隔开,前面是威武总局,后面是桑府的私宅,后门隔一条青石板路紧邻西湖畔边。这绛霄楼楼高五层,是威武镖局最高的所在,几里之外一眼就可望见,与西湖边的雷峰塔交相呼应。一楼大厅是镖局平日议事的地方,二楼至五楼皆是藏书之处。 桑家现在虽归为武行,但书香门第的传统一分不差地保留了下来,说桑家子弟人人皆饱读之士亦不为过。经历代的收集、典藏,绛霄楼已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藏书楼,就连全国最大的书行藏书也未必有绛霄楼的齐全。为保护书本不外流或被随意破坏,桑家祖上便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读书规则,经历代的补充修全,但只规则一项就刻满了一楼大厅的墙壁,凡步入者莫不心生敬凛。而要进到二楼以上观书,便是桑家宗亲亦不易,须得大家长点头方可。 这一辈的大家长便是年纪虽轻, 却已名噪江南一手撑起威武镖局的桑律吕。自从镖局生意运行稳定后,他不再轻易出镖,每日里只在楼中与各方镖局来的总把子们商议局中要务,具体事宜皆交由胞弟桑羽翔负责,自己整日不是读书便是舞剑,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但他也并非对外界事不闻不问,他人在楼中坐,外界镖局的大小事务事无巨靡都逃不过他的一双利眼,一个“威”字用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也不过。单看那些在外面威风八面的总把子们在他的面前如同老鼠见猫般乖巧便可知他御人之能。 桑律吕好静,读书舞剑时皆不喜外人打扰,若有谁不慎摸着了老虎尾巴,未经他的允许而扰了他的清静,其下场是很悲惨的,至于是什么悲惨法,外人不得见,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不小心触怒虎须者在楼中时是静悄悄的,自楼中走出时也是全身完好无一丝破损的,但面色惨白、四肢僵硬,被人威逼利诱也不敢吐露一个关于楼中遭遇的字。 自此以后再也不想接近绛霄楼百步之内,甚至望见绛霄楼顶便腿肚子抽筋,可叹的是绛霄楼实在太高,想不瞧见都是难的。还好迄今为止有此不幸遭遇的只有惟二的两个,一个是桑大家长一奶同胞的亲亲兄弟桑羽翔,另一个是桑二少爷的贴身护卫申豹。申豹也就罢了,可怜的是身为当家之一的桑羽翔,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得三不五时重游梦魇之地。 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放过的辛辣手段深深让众人惧服,自那一日主仆二人形容狼狈地从楼中出来后,即使无人守卫也再没人无事敢接近绛霄楼半步,就热闹的镖局而言,此地可说是掉根绣花针也听得见响动了,而有事无事便要请求上楼观书的宗家子弟也明显锐减。 小红来镖局的日子不算短了,她三年前入府在厨房当杂役,一年前因长相端正、手脚麻利被调到夫人房中。这些事也不是没听人讲过,可一想到那英俊无匹的面容,一颗心就怦怦乱跳个不停,脑中想的全是他的好,什么告诫什么不可全都自动拍拍翅膀飞得不知去向。小红也清楚地知道,虽然关于大少爷有那么多可怕的传闻,但镖局上上下下有哪个姑娘见了他不是脸红心跳的,他就是,就是那么迷人嘛! 想到这儿,小红脸一下子红了个通透,真真是应了她的名。大少爷就在楼里,进去就能见着了!心里这般想着,脚却像长在了地上一样分毫也挪动不了。进去,如果不小心惹到大少爷不高兴该怎么办?大少爷真的会像传言中那么可怕吗?想起以前在厨房时厨娘神神秘秘低语的那些话,小红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不, 不会,大少爷不会是那样的人。小红头摇如波浪鼓。他、他是那么完美,一想到曾小心偷窥到他的侧面,小红眼中又冒出梦幻似的火花。 桑羽翔摇摇头微叹口气,唉,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还脸泛红晕的模样,瞎子也瞧得出来又是大哥的一个仰慕者,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不过大哥也是,好好的一个男人长成那副尊容,真是──唉──大家同宗同根又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天差地别那么远。 “你在这儿杵着干什么?”桑羽翔语气不善地问道,虽然他性子比大哥随和些,但该有的威严还是要有的,要不难道让下人们骑到他的脖子上拉屎拉尿吗?呃,话有点儿粗,不过也没办法,天天和那些粗鲁的镖师们混在一起,近墨者黑嘛,谁能像他家大哥那样天天有钱又有闲地在那儿孤芳自赏。就说他是苦命人嘛。 “啊?”小红从幻梦中惊醒,猛一抬头便看见平日随和不常见到的二少爷正神情严肃地倚门抱胸而立,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自己,脸上漂着一丝不悦的阴云。小红的心“扑通”一跳,话也结巴起来,“二、二少爷!” “夫人有什么事吗?”桑羽翔自认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连蚊子从眼前飞过他也能分出哪一只是刚刚的,哪一只是才来的。这丫头虽不起眼,每回去娘房里请安时也曾不经意地瞥见过,这么大个活人哪有遗忘的道理。再者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没有重要的事,不管多仰慕他家大哥也没人有胆敢靠近绛霄楼半步,有什么理由让这丫头跑来又在门前犹豫不决,除了他老娘外,不做第二人想。唉──有一个处处比他强的大哥气死他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一个整日处在半疯癫状态的老娘,真是天要亡我啊! 忽然间感觉有些头痛,而眼前这花痴丫头似乎还处于半呆愣状态,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问话,唉──天天唉声叹气,不知会不会早死!五指微张在小丫头发傻的面前晃晃,如愿地抓回她的心神,问话的声音有几分玩世不恭夹着一丝好玩的意味:“今天又摔了几个?” “啊?”刚回神的丫头有些不知所云,猛然忆起这趟来的因由,忙道:“我来时已经是第八个了。”“ “哦?”羽翔一边眉毛高挑,八个,破了记录了。嘴角微勾,有些纨绔的模样,“那个唐三彩摔了吗?” “没有。”小红头摇似泼浪鼓。呵呵,老娘也没真疯嘛,净捡不值钱的花瓶摔。 羽翔冲小红一挑眉,邪气地一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一 第2章 “大少爷,大少爷……”桑律吕转身眯眼看着气喘吁吁跑向他的老管家德旺伯。德旺伯跑到近前才弯下腰大口喘息,真怕性情不定的大少爷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要让他跑掉一条老命,不过还好能在这里遇到大少爷,不然还真要细细思量要不要进绛霄楼禀报。有二少爷和申护卫的先例,虽然不知道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就是不知道才害怕啊,谁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经得起大少爷一小指头的折腾。 摸了把额头上因剧烈运动而渗出的汗,德旺伯喘息着道:“大,大少爷,桂,桂家来人了,要求见,大少爷。” 桑律吕剑眉微挑,不置可否地道:“见我?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德旺伯稍缓了些气,“来人是桂家钱庄的二总管,什么也不说,要亲眼见到大少爷才说。” 桑律吕眼睑低垂思忖了下,抬眸吩咐道:“带他到花厅。” “是。”德旺伯微躬身,目送桑律吕转身离去,才回转了头向来处去了。桂家来人,婚事可千万别又出什么岔子了,自从两位少爷长大成人后,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小孩儿在镖局里跑动了。回忆起过往,德旺伯眼里有些湿润。 裴衡斜着身坐在花厅里,在桑律吕注目的视线下有些坐立难安。又是这种背生麻栗的感觉,和面对自家主子时无二,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能让人不由得心生凛敬。自家主子是,六小姐是,眼前这个自入厅后便未发一语的未来准六姑爷也是。他裴衡小小一个平凡人物,得遇这么多不凡之人,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裴衡清了清喉咙,虽然凛敬他,心中承认他是未来的主家之一,但此时决不能让他的气势压了下去,让他小瞧了桂家的人。 “桑大少爷,”裴衡向桑律吕一抱拳,“裴某不克前来,冒昧打扰之处还请大少爷海涵。”语气态度不卑不亢,尽显泱泱大家风范,又不致失了体统。桑律吕心中暗赞,久闻桂家七少年纪轻轻便独掌天下第一的钱庄,手腕圆滑高超,人人称赞。虽还未有缘得见,但见他手下调教得如此出色的人物也仅屈居二总管之职,可见桂七少确实名不虚传。 桑律吕薄唇微勾算是一笑,道:“好说,好说。”这不算笑的一笑看得裴衡简直失了魂去,传言果然不虚,貌比潘安、气死宋玉,一个男人怎能有如此相貌,岂不是羞惭天下人皆为无颜之人了吗? 桑律吕端起茶盏微微吹拂,长长的眼睫垂落,在氤氲的茶气中遮蔽住两潭深泓,他慢条斯理地道: “不知裴兄风尘仆仆所为何来?” 裴衡自发愣中回神,惊觉自己的失态,不禁脸上一臊,看男人看到失神,传出去岂不让人?笑?可在这样的容颜下,天下又有谁能不失神?裴衡收敛了心神,瞟一眼立于旁边的德旺伯。 桑律吕会意,薄薄一笑道:“裴兄不必担心,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裴衡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起身上前,恭敬地双手呈上,“裴某特为我家小姐传信而来。” “你家小姐?”桑律吕眸光微闪,几不可察的一道寒光飞逝。只手从德旺伯手中接过薄薄的信,封皮上并未注明字迹,取出内中信纸在面前展开,两行行云流水般的行草令人眼睛一亮,简了的语句更是让人玩味再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署名是一只一笔勾成的玲珑美玉。 桑律吕薄唇逸笑,说不得,这准定的新娘并无预想中那般无趣。折起信笺,桑律吕问道:“你家小姐还说了什么?” “三日后午时,苏州城外竹林。”裴衡只字未添,原话奉告。 “好!”桑律吕眼中掠过一抹趣味,心痒痒的,还真有几分想见见这个大言不惭的小女子。抬头对身边人道:“德旺伯,送客。”对裴衡一恭拳,转身进入后堂,径自去了。 德旺伯赔笑,礼数周到地将人一路从花厅送至大门。呵呵笑着目送裴衡上马离去,很少见到大少爷对什么起了趣味,第一次在大少爷眼中见到这种光芒是他三岁见着舞剑的老爷时,第二次是他五岁头一次进入绛霄楼见到那浩如烟渺的书海时,这是第三次。虽然不知道那信上说了什么,婚前男女私自相见亦于礼不合。但是,呵呵,为大少爷的幸福,为桑家的后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德旺伯心情畅快,哼着小曲儿背手踱入府门。 …☆…☆…☆ 三月初二谷雨苏州城外竹林 今日谷雨,照节气是该下清明后第一场雨的,但今年水气匮乏,只清晨时滴了几滴。天空乌云蔽日,清凉的微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润泽吹拂幽幽翠竹,林间湿度很大,更加显衬的碧色苍翠欲滴,翠竹竿竿青翠绿凉如水。风轻拂处,竹枝微动,摇碎一地的清影,竹林深处清幽杳然。 一顶青衣小轿孤幽地停放在竹林中的空地上,青绿色的轿帘在微风吹拂下低低飘扬。那样的静渺完全融入了竹林的清幽,小轿的存在一点儿也不觉得突兀,反而因它的加入而多了苍翠绿竹虽高远却缺少的一分 人气。 午时,当桑律吕手牵黄骠马缓步踏入竹林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致。静、幽、高远、飘然,便是桑律吕在看到青衣小轿的瞬间下的简短评语。竹林寂寂,四下无人,清风在人轿之间轻舞慢旋,从略微拂起的青绿色轿帘下,桑律吕瞥见一双青缎粉底描金绣凤的绣花鞋头。 “桑公子?”轿帘后清脆的女声问询,无一丝的娇羞之意。桑律吕薄唇微勾,微微点头。也不管帘后的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目光倨傲地扫视着平凡无奇的小轿。桂玲珑听不到回应,欲以手掀帘探看,手抬至半空忽顿,明眸转了下,手又放回原处。红唇启笑,好个骄傲的人呢! “碍于礼制,玲珑不便抛头露面,还请公子见谅!”礼制?桑律吕唇边弧度加深,礼制是不能相见吧?口是心非敷责之人。心下起了一分轻蔑。三日来一直在思忖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写那样的话邀人相见,今日一见,桑律吕摇了摇头,还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还真是惜言如金呢!想到未来几年都要与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当真是无聊乏味至极。桂玲珑心中暗叹,罢了,不过是权宜之计,忍一下海阔天空!她轻笑溢出唇畔,“公子既惜言如金,玲珑也不再枉做多舌之人。今日冒昧请公子来此,确是有一事相商。” “何事?”桑律吕低眉转动手中马鞭,不甚有趣味地问道。不管人长得如何,声音还蛮悦耳,玲珑低笑,“当然是你我的终身大事。” 桑律吕停下手中的转动,微侧头睨视孤幽的小轿,语声中透着清冷:“我以为桑桂两家早已议好?” 玲珑指尖轻摩温润的玲珑美玉,眼睫低敛,嘴角勾笑,“他们议他们的,咱们自然是议咱们的。” “咱们?”桑律吕一边眉峰高挑,清朗的眸光中微带鄙睨。 这算是瞧不起我吗?孤芳自赏!玲珑心中又对他下了四字评语。言谈语调未变,仍是那般雅然,“我和你,自然是咱们。” 桑律吕微哼,语气隐忍一丝不耐:“什么事,说吧!” 生气了呢!玲珑忽感到愉悦。从裴衡的报告中得不到任何信息,原本还不敢确定,但现在她已可以十成十地肯定,这个“丧”律吕和她一样十分不赞成这次的联姻,这就好办多了。 “你我都是可怜人,未被征求意见,便被硬压下了这桩本不合适的婚姻。” 桑律吕心中微讶,万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这倒和她的书信吻合,眼中闪过光彩,凝神往下 细听。 “但是你我同是千万不甘愿,勉强在一起谁也不会快乐。成亲不过是万般无奈的选择。为你我日后的幸福,区区小女子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听到她对自己的称谓,桑律吕心中闪现一丝鄙弃,饶舌!但仍想听听她的“高见”。他自视甚高,不愿与人牵扯,更不喜有人代他做出任何决定,诚如她刚才所说,他厌恶这桩婚姻最深之处,不在于人,而是生性不喜被人摆布。为逃避娘亲的烦扰,他无奈之下才答应婚事,但不代表他会善待这位别人指定给他的新娘。在同意成亲的同时他已决定要视这个女人如无物。如今她既有同感主动提出解决之法,能识相不来纠缠自是再好不过。听听无妨!顺她语意,桑律吕不紧不慢地道:“愿闻其详。” 玲珑盈盈水眸璀亮,小巧的樱唇未语先笑,“办法嘛,就是咱们定一个君子协定。”虽没亲眼见到桑律吕的表情,但由他刚刚的语气揣测出他十分厌烦她说咱们二字,她就偏偏加重了语气反复来说。隔着轿帘玲珑已想象出他蹙眉不悦的模样,心中的愉悦更加深一层。 如玲珑所料,桑律吕听到这着重音的两个字时,眉头确实蹙起,薄唇微抿,十分不悦,这个女人是故意的。桑律吕狭长的丹凤眼微眯,眸光一暗,哼道:“不妨说来听听。” 玲珑笑生双靥,这么容易就动怒如何做得威武镖局的大当家?传言毕竟是传言,可以将一个懦夫传说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真是若非亲眼所见任何话都只能确信三成。淡泊愉悦的女音从轿中传出:“咱们以三年为约,三年之内名义上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顾着彼此的颜面。私低下咱们各行各的事,你做什么随你高兴,我决不会不识趣地打扰你的雅兴,我做什么你也不要过问。三年期满,你便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由休了我。从此之后各自逍遥,再无交集。如何?” 桑律吕听着轻点了点头,压下心中对她左一个“咱们”右一个“咱们”的厌烦,缓声道:“听起来不错,可是我只听说女子名节重于一切,如此做法,于你又能有什么益处?” 玲珑明眸灵动,“名节?名节再好又怎敌得过自由快乐?我和你一样,都是不喜被人摆布之人。” 桑律吕挑眉,“你又如何知道我愿意受你摆布?” 玲珑螓首微摇,“我并未妄想摆布你,不过是提供一个咱们可以各取所需的法子,你获利之处远大于我,以桑公子这么聪明的人,又岂会不知?” 桑 律吕目光精亮,嘴角似笑非笑,“你的法子确实诱人,我可以答应。要不要我和你击掌为誓?” “这倒不必,桑伯父一生重诺,我相信桑公子必也有乃父之风,在这一点上玲珑还信得过公子。” 桑律吕握缰的手收紧,这么说其他的便不信了?哼,绕口滑舌,圣人言极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心中厌恶,面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 “桑公子但问无妨。”玲珑极是有礼,帘后清脆的掌声击起,一直在远处候立的下人们一听到便走近青衣小轿,两名轿夫立在小轿前后,另有一名明丽的丫环在轿旁服侍。三人走近时一见到桑律吕皆是一阵惊叹,即使在侍候自家主子,眼睛也未稍离桑律吕面庞片刻。 桑律吕对三人的注目视若不见,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是三年?”玲珑格格轻笑,帘微掀一侧对丫鬟一点头,青衣小轿骤起,一行人自桑律吕身边与他擦肩而过,一阵清爽的女音含笑逸入桑律吕耳帘,“便是守孝,三年也期满了。” 一股怒气骤然涌上胸臆,桑律吕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狭长的凤眸含怒瞪视逐渐远去的轿影,桂、玲、珑! 第一回合,桂玲珑,小胜! …☆…☆…☆ 丫环仆妇的身影在玲珑闺房中进进出出,人人皆是匆促忙乱,一会儿是级位较高的丫环吆喝级位较低的做这做那,一会儿又有人惊呼吉服上竟少缀一个盘扣儿,顿时便有七八个人慌得不知所以,急急地唤了人进来,从裁缝带来的一大堆的盘扣里寻找一个与吉服服色最近的以解燃眉之急,一堆人埋着头在那里扒来扒去,不是你撞着我的头便是我碰着你的胳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终于有人惊喜地大喊一声:“找到了!”众星捧月般地奔到玲珑面前,由嬷嬷春娘执针,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把它缝缀上。这边的吵闹才刚歇下,那边又不知是哪个小丫环一不小心忙乱地转身间碰落了几上的果盘,立时招来身旁人的喝斥。 玲珑无力地想摇头,才微微一晃便被身后的壮妇使力定住,这几个人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要给玲珑盘一个最美的新娘发髻。玲珑腰酸颈痛,想抬手揉揉以解困乏,手刚摸到便被身前正唾星四溅大讲妇规妇德的二姨娘伸手狠力拍掉。玲珑忍不住想大叫,早知道成亲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便是任凭爹讲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不同意。看以前姐姐们出嫁时都兴高采烈的,为什么她的就如炼狱般痛苦。以前 这些见了她便噤声的人今天也不知怎的长了这么大的胆子敢来随意摆弄她,就连她的冷眼也不以为惧。她敢肯定,这些人绝对是故意的,借着这几天的没大没小尽数把过往从她这里受的怨气报应回来。而面前这些仿佛嫌屋里人不够多、事情不够乱般一个接一个填进来的众位姨娘们和“特意”赶回娘家送她出嫁的姐姐们绝对是不怀好意,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晃絮絮唠叨三从四德,存了心的要用她们的唾沫星子喷花她受了千辛万苦才终于画好的妆容。心里明明嫉妒得要死,还要嗲嗲地说些恶心吧唧的话,存心是要压折她已快绷到极点的脾气。 “够了!”玲珑怒吼一声,一鸟入林,百鸟噤声,方才还嘈杂烦乱如热水沸腾的屋子顿时鸦雀无声,一群女人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已濒近怒发冲冠的玲珑,“你你你你你你,你们!”玲珑缀满宝石的玉手一挥,“没事干的都给我出去。” 被点名的姨娘和小姐们个个义愤填膺又满怀委屈,看着往日轻笑淡若含威不露的六姑娘而今杏眸微眯寒光暴射的模样,嗫嚅着竟无人敢上前质问,更有几个平日胆小的脸上虽未表现怎样,脚下已不自觉地微向门口撤。 几个女人攘挤着硬推出平日怨气最大的二姨娘,“呃,”二姨娘面色有些白,“我说玲珑,你……” “出去!”珠光宝气粲然的纤纤玉指一指闺门,玲珑再次加重了语气,眸中闪现压抑已到极处的不耐,“别再让我说第三次。” “啊!”也不知谁先低叫出声,几个女人推拥着狼狈地逃离玲珑闺房,顺带得慌乱中“砰砰”绊倒几个矮凳,不意撞翻了一只摆放水果的茶几。 玲珑自鼻间长呼一口气,甩脱手上沉重的束缚随意扔在身旁丫环捧着的掐金丝的盒中,对身后已吓得目瞪口呆的几名仆妇吩咐道:“限你们半炷香的时间把这可恶的发式弄好,否则,”玲珑扫视她们一眼,“你们的男人就卷铺盖回家吧!” 几名仆妇自呆愣中惊吓回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麻利地侍弄六姑娘如缎般的青丝,手微微的都有些颤抖。 玲珑在妆镜台前坐下,略微舒展僵硬的腰身,身旁的嬷嬷春娘见状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忍住了话顺原路咽下。房中人们各行其是又忙乱起来,只是再无人敢胡乱出声。 终于,身后的仆妇悄悄长吐一口气,揩揩不知何时已汗湿的额头,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微低着头垂手倒退一旁,几个丫环抬镜至玲珑身后,玲珑随意看了下,挥挥手示意退下。 丫环仆妇们静无声地依序恭敬退出房门。在房门口与桂老爷擦身,一个接一个地福身请安。 桂云亭眉头紧蹙冲她们摆摆手,不耐地道:“都下去吧。” 待得下人们散尽,桂云亭方抬脚跨入喜气盈盈的女儿闺房。身后丫环将房门闭合。玲珑对镜而坐,远远地就看到了满脸不豫之色的父亲,红唇微勾,也不起身,对镜轻理云鬓。 桂云亭在玲珑身后站定,注视着镜中初长成的爱女,精心的装扮下女儿眉如远黛、目含秋水,琼鼻樱口,娇俏欲滴,一双沉静明转的眸更映得满面生辉,明艳逼人不可方物。 “唉──”桂云亭不由长叹一声,方才听爱妾稚女们哭诉而盈聚满胸的怒气在看到始作俑者之人时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他是无论如何也对她发不了火吧!桂云亭垂首返身挨桌边坐下。 玲珑转身面对父亲而坐,红唇轻笑,“女儿终于出嫁,爹爹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桂云亭万分无奈宠溺一笑,“你啊!” 玲珑只是俏皮地笑。 桂云亭语重心长地对女儿道:“过了今日,你就是桑家的人了,在婆家万不可如在娘家时任性,知道吗?” “知道了。”玲珑不自禁地眼眶有些发红。 “你性子要强,不似你的姐姐们软弱,别人断是不能给你气受的。可是为妻之道还是顺着些夫君的好,”看到女儿眼中的不以为然,桂云亭摇首叹息,“你年轻气盛不怪你,久了这道理你自然会懂的。这天毕竟是男人的天。”玲珑敛眉垂首不语。 桂云亭摆手神态间仿佛老了十岁,笑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玲珑抬头,声音有些哽咽,轻声唤道:“爹爹!” 桂云亭静默半晌,声音在心中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话到嘴边仍有些迟疑,唤女儿道:“玲珑……” “嗯?”玲珑螓首微侧,一双眸亮亮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嗯,这……”桂云亭有些难以启齿。 玲珑看他犹豫的神情,眼珠转了下,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轻笑道:“爹爹担心的可是钱庄?” 桂云亭见话被点破,脸有些臊,厚下脸皮说道:“桂家顶着江南首富的名号这么些年了,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姨娘们早已奢侈惯了,如果忽然之间什么都没了,他们,我,唉──” “怎么会都没了呢?桂家还有不少的 良田地契呢?只要好好经营同样会吃穿不愁。”玲珑一脸认真。 “这,”桂云亭有些羞赧,起身烦躁地在房中踱了几步,停下直视着女儿,赧然道:“玲珑,你如此聪明又怎会不明白?我和你那些兄弟们都无经营之长,而且,而且大手大脚的惯了,那微星点滴又怎会、怎会够?” “桂家未有钱庄之时不一样过得很好?”玲珑言态天真。 “那不一样,”桂云亭恼羞微有薄怒,但仍尽量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说话,“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桂家已经、已经回不去了。”说着重重地一甩袖背对女儿而立。 玲珑眼睑低垂,长长的眼睫掩住跃动闪耀的眸光。唇角向上勾起,淡淡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未明的笑意,“爹爹的意思是想女儿让桂珑将钱庄改名?” “这,”桂云亭忽转身,看着低眉婉笑的女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了半天终于说:“钱庄是桂珑的,爹并无割要的意思,况且若落到那些败家子手里,再好的钱庄也会破败。这一点我还尚有自知之明。” 玲珑拈起缀在腰间的美玉,在十指间把玩,声音一如既往般不高不低地道:“那爹爹到底是要怎样?” “我……”桂云亭语气有些停顿,话意说得十分婉转,“我只是想让桂珑留下。” “留下?”玲珑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直望入桂云亭眼睛深处,笑中有一丝讥讽,“别人不知,难道爹爹也不知,我和桂珑是一体,我留他便留,我去他便走吗?” “我……”桂云亭有一丝羞惭,目光闪躲着女儿接不下话去。 玲珑幽幽一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桂云亭回视,望着女儿略带凄容的丽颜。 玲珑唇边漾起一朵凄笑,看得桂云亭心中一恸,“爹爹的意思女儿怎会不明?爹爹生我养我,在众多的姐妹兄弟中最疼的也是我,这些年任由我恣意妄为也未曾略加指责,女儿虽微,但感激亲恩之情永藏心间。我走之后,桂园的吃穿用度一如从前,爹爹尽管宽心便是。” “玲珑……”桂云亭声音稍哽,热意盈满眼眶,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以慰女儿凄婉,但思来转去,除了一声轻唤什么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门“吱喽”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群丫环仆妇打扮得喜气洋洋,有序地进了来。外面锣鼓喧天,礼乐齐鸣,带头的春娘走到二人面前福身喜悦禀道:“老爷,六小姐,吉时已到, 该上轿了。” 桂云亭转身望向女儿面露不舍。 玲珑盈盈浅笑起身,轻巧巧地向父亲深福一福,身边丫环忙搀扶她起来,七八个人围上来,为她佩戴上凤冠霞帔,峨峨然珠光璀璨。 春娘微笑着手托金线绣成鸳鸯戏水大红头盖,喜盈盈走近玲珑亲手为她覆上。红色顿时隔绝了外间的一切,玲珑低眉观视着脚下一小方的地面,任由丫鬟簇拥着下了绣楼缓步走向喧嚣的外院。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高昂的唢呐声中,花轿在长长的送亲队伍的夹拥之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苏州城几乎是全城出动,围在道路两旁观看苏州首富嫁女。这才是有钱人家的气派。桂家以前也曾嫁过几回女儿,但都没有这次来得盛大,甚至连轿夫的穿戴都是带绸的,这铺了整条道路的红毯和漫天撒降的花瓣,轿后一箱箱一箧箧丰盈的嫁妆,又是桂家前几个女儿哪个比得上十分之一的?啧啧,传言果然不假,桂老爷疼此女是入了骨了,才会万般不舍老大才出嫁。围观众人叽叽喳喳,在喧天的喜乐声中,笑乐着,传说着。 炮竹爆过的烟雾弥漫中,桂云亭依依不舍目送着花轿远离,忍不住以袖尾拭了拭眼角,心中喃喃默念:“玲珑,莫怨爹爹自私,同是我的骨肉,我也要顾及桂家烟火长存。但愿,但愿你的夫家能善待你。唉,怨只怨你空有男儿志向,却错生为女儿之身,你若是一个男子该有多好!” 第3章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威武镖局张灯结彩喜乐春宵,桑羽翔领着德旺伯立在府门前领受宾客道贺,一边吩咐下人领人入宴,申豹端正地立在他的身后。威武镖局事业正如日中天,各方各面皆有交际,今日镖局大当家的娶亲各路亲朋道贺者不计其数,门前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盛况空前。 桑羽翔抱拳躬身到腰酸腿疼,脸上的笑容扯到抽搐,对宾客的道谢已如木偶般机械。看着吉时一点一点地临近,不由着急起来,大哥去城外迎人也该回来了。趁着宾客间隔的空隙,不住地向大路上翘首以盼。 就在羽翔望眼欲穿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绛紫色下人服饰的小幺正急急地奔过来,他眼睛一亮,此人正是他一个时辰前派去打探消息的阿虎。阿虎干咽一口唾沫,大老远就气喘地扯开喉咙嚷嚷了开:“回,回来了,回来了。” 羽翔一喜,对后吩咐道:“奏乐,奏乐,鞭炮,快点上!” 一时间鞭炮声、唢呐喜悦声响彻云天,门中道贺来的宾客们闻声纷纷涌至门前,翘首望着暮色沉沉的大路。唢呐声细细袅袅地传来,有人看到了几盏火红的灯笼亮点,兴奋得大叫起来,人群吵嚷得欲往前挤。 “看到了,看到了,那骑着大黄马披红挂彩的不就是桑大少爷吗?” “是啊,是桑大少。”群声嘈杂附和。远处的唢呐鼓乐声越来越大,逐渐的与镖局门前的喜乐声融汇到了一处,迎亲的队伍也越来越近,除了当先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人们逐渐看清了如蛇般逶迤绵长的迎亲队伍。暗下咋舌不已,不愧是江南首富,这排场,谁家比得上? 羽翔揉揉微僵的下巴,勉强露出一丝隔岸观火的狡笑,呵呵,千金大小姐!看着越来越近的虽身穿吉服神俊无匹但仍面无表情的大哥,羽翔嘿嘿一笑,攘挤开拥塞的人群,走到最前面,对着傧相一挥手。傧相会意,洪厚的声音响起甚至盖过了喧天的鼓乐鞭炮声:“新人到──” 桑律吕勒紧缰绳甩蹬离鞍下马,立刻就有人接手牵走了他的座骑。瞥一眼门前拥塞的人群,他几不可见地微皱了下眉,对这样的繁文缛节很是不耐。 “咣当”一声身后的喜轿落地,桑律吕闻声回身。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谄笑着上前福身道:“请大少爷踢轿门,新婚福顺,新娘子一辈子听您话。” 桑律吕几步走至轿前,看着纹丝不动垂着的火红轿帘,心中不禁有些恼火,哼,背 手狠狠地踢向轿帘下方雕凤的象征性轿门。这轿门仅是虚设,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都能一脚踢破,何况武艺高深的桑律吕,所以这一踢他不甚以为意只使了二成力。“当”的一声,轿门震动了下,却丝毫未损,桑律吕只觉左脚腕处隐隐生痛,这哪里是木门,分明是块铁板。周围一片轻讶之声,桑律吕心下隐隐燃起怒火,狡蛮的女人!运足了十成劲力,正准备再补上这临门一脚,“吱”的一声,轿门自内打开,帘幕一掀走下一个头顶鸳鸯头盖,身披紫霞红衣纤身婀娜的娇俏娘。 媒婆呆了下,忙上前低祈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自己下来了?”和身边的春娘一人扶一边搀着新娘子走上了红毯。 “新人入府喽!”傧相唱晓。媒婆一路念念有词的搀扶着桂玲珑跨火盆、进大门,直向拜堂的厅堂行去。 “大哥,该进去了。”羽翔暗笑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仍伫立在原地狠狠死盯着新娘背影的新郎官。呵呵,好玩了,竟然真有敢捋虎须的人存在,呵呵呵,几时想到大哥也有吃鳖的时候? 桑律吕冷冷睨视自家亲兄弟一眼,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新娘的步伐,桂、玲、珑!宾客们有意无意地避开桑律吕散发出的冰冷气息,窃窃私语围拥着跟去,这个亲倒结得新鲜,新娘子还没进门儿就先来个下马威,嘿嘿,以后的热闹有得瞧了。门前的空地随着人群的尾随而去一下子宽广起来,德旺伯一边吩咐着人好生款待送亲而来的桂府下人们,一边又命人将各项箱箧抬入府中。 羽翔来至轿前,弯身敲击敞开的雕凤轿门,生铁的,眸转处瞥见轿门边沿的暗扣,羽翔起身揉捏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眼中闪过充满趣味的光芒,不简单!说不定这回大哥还真是棋逢对手了。想到刚才大哥气无可撒的憋气模样,羽翔嘿嘿阴笑出声,冤家终于来了。身旁的申豹颈间阵阵汗毛直竖,脖子不自禁地缩了下。遇人不淑!想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投到桑家门下?桑家这两兄弟不愧是一奶同胞,一个比一个狡诈。 羽翔转头对着申豹眨眨眼,吊儿啷当地一笑,“里面也该拜堂了,咱们瞧瞧热闹去。”说着率先走进了府门,申豹摸摸脖子,老觉得凉飕飕的,二少爷虽看起来纨绔些,但和大少爷相比,他宁愿选择受二少爷的捉弄。大少爷是赏心悦目,但他申豹福薄寿浅,无福消受美人恩。如果可能,他希望终其一生都不再和大少爷打照面,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申豹叹口气,紧跟上羽翔的身影进入镖局大门。门楣上威武镖局四字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从字头到字尾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喜气,匾额如张开的笑脸般喜气洋洋地悬空高笑。 随着傧相元气十足的一声“新郎新娘入洞房喽”,观礼的人群躁动起来,高声喧喝着簇拥新人朝洞房而去。桑夫人眉开眼笑地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在人群的最先。 她面色红润,鬓边微染霜寒,岁月的沧桑在曾经娇媚的脸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但是保养得宜,在满身喜气的映衬下,看她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好几岁,眉目间犹可见当年的娇美。她是标准的江南女子,身材娇小圆润,和身畔正值芳华、明媚鲜艳的俏丫环比起来,她的面貌并不甚出色,但一双秋波流慧闪烁明亮的眸转盼间使她周身一亮,以半老徐娘之姿艳压俏丫环的年轻妩媚。 桑夫人喜滋滋地望向身前以一条大红绸带相连缓步行进的新人,小碎步一跟上,乐得合不拢嘴,今日成亲,说不定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能抱上大胖孙了。盼了多少年总算有了点眉目,不枉她狠下心摔碎了那么多美丽的花瓶。值了,就当未来的胖孙是它们的补偿好了。这个儿子也真是本事,愣是让她摔花瓶摔到心下泣血才勉勉强强地点头。别以为她这做娘的不知道自己儿子怀的是什么鬼胎,嘻嘻,人都已经娶进门了,要不要就由不得你了。真让你如了愿,就算人家姑娘家不说什么,她又哪来的老脸去见九泉下的好姐妹? 瞥眼看到近在身侧的小儿子正嘿嘿邪笑看着前方脸色极为不悦的大儿子的侧面,不由伸手狠掐一下他手臂内侧的嫩肉,这一下出其不意,桑羽翔低呦一声五官拧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瞪向正对他施以母爱的亲亲老娘,娘爱子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只是为什么同是兄弟得此厚待的却总是他!羽翔哀怨地眨眨眼,努力忍下即将出眶的眼泪,啊,疼,疼!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娘是女子,大哥就是那个小人,呜──为什么他的命会这么苦? 桑夫人满意地看着小儿子撮成包子的脸,臭小子,得意什么?下次就轮到你了。想想真是郁卒,人家母祥子孝,儿子听话得不得了。再瞧瞧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一个比一个奸狡,大儿子性情不定,一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也就算了,这个小时候可爱到不行的小儿子越大越避她如蛇蝎,她兰苑里有鬼吗?在外面一跑大半年不回来也就算了,回来了若不是三催四请也不肯去,哼!越大越皮痒!悄悄地收了手,一把拉住正欲趁隙遁逃的小儿子,再瞪他一眼,笑嘻嘻地拉他先众人一步同迈入焕然一新的洞房。 这一片刻母子间的交流只是暗来暗去,眉来眼去的互瞪也被 众人误解成母子亲情的意领神会,宾朋欢笑着、喧嚷着随桑氏母子的步伐踏进了布置得美轮美奂的新房。新娘子已被安置坐在了床畔,大红头盖披洒,头顶处金丝线绣的鸳鸯戏水图栩栩如生,与身后的锦被床幔相映成趣。 桑律吕俊颜微寒,狭长的凤眸微眯冷冷地注视着正端正坐着的艳福新人。新房中的一干女子除桑夫人满心愉悦外皆嫉妒得眼角发红。 桑律吕相貌本已十分俊美,而此时身穿吉服,着意一番的打扮之下,红烛映衬,更显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如此的秀色放在女子身上自是倾城绝代,在桑律吕却不显一分脂粉气,反倒益衬得英姿勃发、丰神俊秀。就连他无意间极冷淡的一瞥也令一干女子芳心怦怦直跳。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配上如此俊俏的郎君?迷恋的眸光转处,皆不小心地狠瞪一眼顶着头盖无法看清容貌的新娘子,一个相同的声音在彼此的心间回响,最好是个丑八怪! 喜娘手持托盘,屏息走近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桑大当家,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声音里不自觉地多了一分柔媚,“大少爷,该……”心儿不由一抖,在桑律吕冷冷的一瞥之下噤了口。桑律吕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不待喜娘话完便拿起了喜秤,毫无情意地一下挑飞了宽大的绣金盖头。 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就连桑律吕瞬间里也恍了神,但这微变也仅是刹那,他面色随即恢复如常。一双眸带着些微冷视的寒光,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位已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只见她凤冠霞帔,头上挽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裙边系着莹润润一块玲珑玉,不是别个,正是两家定亲的信使。盛装艳服,窄肩细腰,鬟低鬓影,眼睑微息,还真是粉荷垂露,杏花烟润了!桑律吕心中冷笑。好个会作假的狡狯女子! 人群里传出阵阵抽气声,有惊艳、有暗叹、有自惭,亦有顾影自怜。桂玲珑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任由人放肆的目光周身流转。身边最近的人虽未发一语置评,但她仍清楚听到了“丧”律吕在心底的一声冷哼。玲珑唇角微微上勾,两次交锋,皆是自己小胜三分,“丧”律吕,你也该知道我桂玲珑不若其他女子般可任人搓扁揉圆了吧! 披红的喜娘被这意外怔愣了半晌,恍惚地回了神,见了眼前景况,振振声,喜气地喊道:“夫妻行合卺礼──” “不必了!”桑律吕冷凝着眼注视喜娘。 喜娘心“咯噔”一下,脑子不知怎的忽然 闪现他人的闲言碎语。 “呃,”喜娘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干涩不甚顺畅,在桑律吕如此凝神的注视下非但无半分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是心惊胆寒,结巴了半天才终于挤出两个字:“可是……” 字音还未落便被桑律吕清冷的声音硬生生地打断:“没有可是!”寒气逼人的眸环视满室,眸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此时已是初夏时分,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但被视之人均觉从脚底涌上阵阵寒意,震颤五脏六腑,人人再无喜美之心,只觉刚刚的神?只瞬间便转变成了人人惊惧的恶魔。 压迫人的眸光最后停伫在了桑氏母子身上,凉薄的唇微启,只吐出了淡漠却威胁意味十足的两个字:“出去!” 几乎是立刻反应一般,母子俩相连的手紧握,以近似落荒而逃的形态一眨眼的工夫已出门三尺之外,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继续以堪称飞快的速度向外奔去。情景的突变吓傻了一屋的人,人人面面相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传言是真的!不知谁先动作带动一屋的人争挤着涌向门外,甚至比刚刚进洞房时还急迫,人们攘挤得憋红了脸挤夹在门框里,后面的人更是发了疯似的向前使力地推拥。门框仿似不能承受般配合人群发出“咯吱”的声响,终于“嘭”的一声在众人合力的作用下一人被抛挤出门外,他一摔而出,几乎连着地的时间也没有就跳将起来没命地向外跑,门框里一松,后面的人也如鱼贯般喷涌了出来,女人们尖叫着以不亚于男子的速度狂奔。门框外不知是谁被挤掉的一只鞋子犹自滴溜溜乱转。 桑律吕回眸,不意的视线落在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的两个人上。薄唇不悦地微抿,冷漠的视线里毫不掩饰地写满不耐。喜娘和陪嫁而来的春娘惊惧交集,干咽了下口中已分泌少少的唾液,再不敢看面前如恶魔般的人物,使出吃奶的劲儿,手脚并用蹒跚着爬出门外。爬出很远才有力气站起身子,两人互相搀扶着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离。当时在场的人事后每每想起今日都不禁疑惑,当初为什么要逃? “咯咯!”一声轻笑划破满室寂寥。桑律吕微眯双眼,心下对这笑声反感莫名。 玲珑抬起一直低垂着云蒸翠绕珠光宝气的头,满头的珠钗摇曳,耳佩叮当,她以袖掩口,笑溢双唇,无视桑律吕目光中的不悦,犹自笑得花枝乱颤。 “够了!”桑律吕咬牙低喝。好不容易玲珑才歇了笑,一手扶床畔,一手捧腹,喘息着歇伏腹中痛楚,带笑的眸转盼间流光溢彩瞬间照亮本已艳绝的容颜。明眸毫不避 讳直视桑律吕幽深狭长的凤眼,晶眸骨碌一转随意扫视他一圈,心底笑谑,还真是“风华绝代”! 似乎看透了玲珑眼底传达的信息,桑律吕眼底怒气积聚,喷薄欲出。 不等他发作,玲珑忽然立起在他面前解开领襟上的第一颗盘扣,桑律吕眼中显现深沉厌恶之色,低骂道:“不知羞耻!”不屑与她共居一室,旋身便往外走,这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两样,不知为何,胸中怒气更涨。 “不知羞耻?你把这几十斤的东西在身上穿戴一天试试?”轻笑的声音微带不满不甘地反驳。桑律吕闻言顿足。耳听得身后衣物声作响,环佩碰撞,叮当之声不绝。桑律吕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拳捏紧。 “呀!”玲珑低呼一声,桑律吕骤然转身,不由微讶。除却厚重的吉服,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簇新的淡粉色连衣纱裙,服色素雅,只裙尾以五色丝线绣一只翘首展翅的彩凤,龙凤红烛高烧,光影摇曳辉映下彩凤灵动翩然若飞。凤冠已被拿下随意与吉服搁置一处,她正双手轻扯挽发的朝阳五凤挂珠钗,细眉轻蹙忍着丝丝的疼痛。不知如何钗发纠缠到了一处难分难舍,玲珑贝齿轻咬下唇,额面已微渗薄汗。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旁侧伸过,接过凤钗轻轻巧巧地挑勾几下钗发便自然分开,玲珑讶然地看向因接近而陡然高大了许多的桑律吕,以致她不得不仰头以细观他相貌,但他背烛而立,面庞之上一片阴影,除了两只晶然闪亮的瞳眸星光几乎什么也瞧不清。 “呃,多谢!”玲珑诚心致谢,自然而然地笑。盘好的发髻因钗环的拉扯而显得凌乱,几缕本该老实地呆在耳后的青丝垂落脸前,玲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的模样,只随意地拢了下。 桑律吕有一丝懊恼,也有一丝怔忡。懊恼自己竟插手了这个自己厌恶极深的女人的事,怔忡眼前因发的零乱而流露出脆弱之态的女子此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奸狡和伶牙俐齿。他只静静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玲珑得不到回应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心中?他自大,放弃自己一时之间涌起的沟通的想法,轻挑一下细致的眉,踩踏着喜娘慌乱中落地的托盘和喜秤,越过他走向放置在屋侧的摆放梳洗铜器的镂花盆架。俯身撩起清水扑上早已汗津津的脸面,手指轻柔洗去满面的油彩,拿起置在旁边的柔软白巾轻拭。 “我以为所谓的千金小姐理应都是心灵手巧。”桑律吕转动手中的珠钗,轻声慢调地嘲 弄。 玲珑回身看到桑律吕眼中明显地一怔,微侧头巧笑嫣然,“怎么?是不是前后判若两人?” 桑律吕不出声,放肆不羁的目光细细打量眼前的清水容颜,玲珑对他的放肆丝毫不以为忤,仍表情如前地续道:“我长得不差,只是还未倾城倾国,一切只能夸奖丫环的手艺高超。至于千金小姐嘛,自然是要人服侍的,每日里只要坐在那里描描凤、绣绣花,倚窗对月发一声幽叹就足够觅得良人了,千金小姐养尊处优,其他一切自然要假手他人。可刚刚你吓跑了我的嬷嬷,我不小心出了些丑也是你害的。” 杏眸灵动璀亮,秋波转处灿然生辉,桑律吕嘴角微微勾起,语调也仍是那般不愠不火:“这么说还是我的过失了?” “不敢!”玲珑微摇头,目光轻点他手里的珠钗道,“你已将功补过算是两清。”桑律吕甚是不以为然,鼻中轻哼一声,倒也未显得动怒。 玲珑也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布满饭香的外室。凉冻绿豆肘、豆蔻卤牛肉、八宝糯米鸡、枸杞麦冬蛋丁、扒燕脯、芙蓉燕窝、酒酿银耳、干蒸湘莲、白果玫瑰球、山楂云卷糕,冷食热食海味甜点林林总总摆满了整整一张梅花式洋漆的小桌。许是一整天未进食饿得过了,见了满桌的甜腻反倒没了胃口,玲珑转眸瞥了一眼大敞的门户,嘴角噙上一丝笑,自己动手盛了一小碗的芙蓉燕窝,银箸夹了两枚蛋丁,喝了几口的甲鱼清汤便觉腹下保暖不愿再食了。 她纤纤玉指把玩着桌边系红的鸳鸯对杯,眸光里笑意闪动,拿起它在烛火下细细赏玩,好个精巧的物儿,玉壁上悠游的白头鸳鸯鸟在碧波里亲昵的嬉戏,真有白头到老患难与共的夫妻吗?玲珑樱唇讽刺扬起,白头,白头,人仅取其意,又可知鸳鸯生来便是白头? “这是南朝梁宫合卺的玉杯。” 玲珑微转身,斜眼看向不知何时已走出内室神态闲散的桑律吕,语含讥诮:“你总是这么出人意表吗?” 桑律吕薄唇微勾,笑意不达眼底,“我只是好心告诉你它的出处。” “是吗?”玲珑螓首微侧,语态嫣然,“原来是宫里的旧物,难怪这般精致。可惜我不喜用死人的东西。”玉指微松,“叮”的一声玉杯坠落桌上,并未破损,“滴溜溜”绕一点旋转几圈缓缓停下静止不动。 桑律吕对她的挑衅视若不见,连眼睫也未翕动一下,他扬扬手中雪纺的巾帕,表情里有一丝厌烦,“这件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玲珑起身走 至他身侧,伸手接过摊开在光下细看了片刻,忽面有恍然之色,原来这就是那个东西,还是头一次瞧见呢!活到老学到老,一点也不错呢。 玲珑溢笑,回首看向正紧紧盯视自己的桑律吕,启唇道:“咱们既要做戏自然要做到彻底,为我的清白想,初夜落红必不可少。”狭长的凤眸轻展,透出一丝对她不知耻的讶然,随即被厚重的鄙视轻蔑厌弃之色盖过。自己怎能被这样的女人牵动思绪?看着玲珑挪开花瓶将巾帕平展铺置在身旁的花几架上,桑律吕眸眯一瞬,甩袖转身便走。何必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没想到忽被拦阻,指掌蓦地一凉,桑律吕心下一警,他三岁习武,好武成痴,日日勤加练习,寒暑不辍,自十八岁那年初崭头角便从无败绩,他不愿沾染江湖,江湖却不请自来,多少次明里挑战暗里偷袭,他能全身而退,全赖多年来所居叵测的环境下养成的十二分戒惕之心。而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这个近在咫尺之畔狡狯奸猾不知羞耻的女人,心下微恼,架掌推避,一旋身已退三步之远。星眸微微低垂,他的警觉虽早,但掌沿处仍微渗出几线血丝,在玉白的掌心上显得怵目惊心。桑律吕手掌微握,抬头对玲珑怒目而视。 玲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锋光冷寒的匕首,几丝鲜红缓缓顺锋而下沾落晕染了雪纺的巾帕,犹如红梅落雪煞是好看。玲珑笑生双靥,双手复持起在烛火亮处细观,螓首微偏向桑律吕方向,不知是自问还是问向身边之人,“这可像得?” 猛觉耳畔微热,回首一惊,桑律吕无声无息已贴身立于她的身后,眸光狠厉,鼻息微促。玲珑至此时方心生怯意,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莫怪那些人怕成那样,还真有如坠冰窟之感。 玲珑抑下身上阵阵寒意,首次被人如此近身颇不自在,尤其又被那样的目光注视。一股莫名的烦躁自心底升起,她蹙眉低斥:“让开!” 玩味地看着玲珑脸上由惊而怕而怒几种神情刹那间的转变,桑律吕闪烁寒光的凤眼里染上一抹浓厚的趣味,少有人能对他如此无理之后还能这样理直气壮,不自觉间怒气稍平,“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低怒的男音近在耳畔。 随着他问话的节律热息无规则地喷吐在玲珑柔白的耳垂、颈项,玲珑只觉恶心,半边身子几至僵硬。硬生生抑下自己若先一步退避必显示弱的步子,怒火在全身熊熊燃烧,胸膛轻微起伏,声音沉怒喝斥:“让开!” 桑律吕眸光一闪,一把抓住她柔婉的手腕,毫无怜香惜玉地猛将她 旋回身,玲珑力挣,头一次惊惧男女力道如此天差地别,雪纺的巾帕在二人身畔飘然落下。 玲珑一时立足不稳差点跌扑入桑律吕怀中,一只手按他胸前险险撑住身体,不算太厚的吉服仍使她敏感地感觉出男性紧硬的胸肌在她掌下有规律的跃动。玲珑不由脸一红,急急收回燥烫的手掌,羞恼地闪避桑律吕迫人的目光。 玲珑不意的娇羞之态如一桶清凉冰水瞬间便浇熄了桑律吕心中残存的怒火,看到平素张狂的女人如今竟露尴尬恼羞之色,桑律吕不禁心中大快。薄抿的唇角上挑,凤眸微弯,空闲着的右手拇食二指捏抬起玲珑侧偏的脸在面前固定。 玲珑眼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慌乱,使劲想与他保持距离,但看他纹丝不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努力是徒劳无功的。早知道二人气力如此悬殊,刚才便该不顾骄傲地跑开,越远越好! 玲珑心中微生悔意,放弃无畏的挣扎,眼角搜寻刚才随意放置在花几架上的匕首,计量着自己拿到它的最近的距离。早认识到这个男人的危险,便不会让匕首离己身那么远了。 顺着玲珑的视线望去,桑律吕看到仍孤零零地呆在花几架上染着淡淡血丝犹自散发寒光的锋利匕首。他邪气地一笑,转首对玲珑道:“从来没有人能让我白白流血,你想我该让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玲珑满目的鄙夷,齿咬下唇恼怒骂道:“你这个混蛋,快放开我,不然我会让你为此刻所为后悔一辈子!” “从没人敢当面叫我混蛋,你是第一个。” 桑律吕俊逸无匹的脸面低垂,鼻尖几乎触到玲珑粉嫩的面颊,玲珑不由倒抽一口气。桑律吕愉悦地呵呵低笑,唇几乎抵着她,“告诉我,你会如何让我后悔?” 热息在玲珑樱唇上流转,她燥生双颊,心中益是恼怒,却又不敢开口,惟恐一动之下会碰触到不该碰的东西,杏眼圆睁泛着灼灼怒火直瞪着眼前的无耻徒颜。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怒火高涨过。 桑律吕低笑着薄唇在将触未触之地轻摩,目光邪魅直直回望玲珑的怒视:“说来我参详参详。” 玲珑压抑不下急遽的心跳,喉头滚动了下,狠狠地再瞪他一眼,骂声了声“卑鄙!”无奈地闭目承认自己的挫败。 桑律吕神清气爽舒心愉悦地笑着,面带一丝得意完全放开对玲珑的困缚,转身昂首迈步离去,人过处,门扉合闭。 玲珑持力半晌,顿失支撑,颓然无力地 第4章 桑夫人一身簇新的打扮,绫罗绸缎压身,金银珠翠堆满头,稍有微动便珠玉铿然。她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地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喜滋滋地接过管家娘子递上来的雪纺巾帕,一枝红梅独绽满绢芬芳,落红点点欺赛胭脂。 桑夫人与管家娘子意会地相视一笑,原本还以为……呵呵,事情的发展远比预期中喜人。一大清早便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桑羽翔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管家娘子手中的落红巾时不由一怔,脑中转瞬间已转过十几个念头,但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一个穿红绫上衣青缎撒花褶皱裙的丫环走来笑着说道:“新奶奶给夫人请安来了。” 桑夫人忙收起帕子理理云鬓坐得端正,低首装作与管家娘子闲谈,眼神以不甚有意的样子向门口瞄去。 门口人影虚摇,进来一个人,正是初为新妇第一天的桂玲珑,她头上随意地挽着一个髻儿,插一支长长的金步摇,身着藕荷色素淡的衫裙,双耳各佩一只奶白玉的菱形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看得人眼睛一亮。 桑夫人有一丝恍惚,错念间还以为是晚翠重生,看着袅袅婷婷款步而来俏生生的人儿,眼眶不由有一丝温热。 玲珑盈盈下拜,轻巧巧地语出嫣然:“玲珑给娘请安!” 旁边的管家娘子端过一杯茶,喜笑着递与她,玲珑报以一笑,“娘请喝茶!”静待半晌不见回应,她疑惑地抬头,只见桑夫人目含慈爱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正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玲珑心下一触,原来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人如此牵念记挂着她可怜的娘亲,心中顿生相契之感,好似阔别多年重遇亲人般亲切,便是对自己亲生的爹爹也从未涌起过如此感触,玲珑眼睛看着桑夫人如同看到逝去多年的娘亲,发自肺腑亲亲热热地再唤一声:“娘!” 直到旁边的管家娘子以手肘轻撞桑夫人的身子,桑夫人才一惊回神,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用罗帕轻拭眼角,接过玲珑手中的茶抿了一口就递与管家娘子,亲热地拉玲珑起身与她一同归于座上。执着她的手对她左瞧右瞧,啧啧叹着赞不离口。脸呈回忆恍惚之色,“你和你娘长得真像,若她还活着,唉──” 玲珑抬手拭去桑夫人在眼眶滚动半天终于滑落的眼泪,轻语解劝:“从今日起,您就是我的亲娘。” 桑夫人再也禁不住,大滴大滴的泪自眶滑落,她一把抱住玲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玲珑有些讶然。玲珑有些无力地微叹口气,怎么 这一家子都力气大得惊人?干脆放弃无谓的挣扎,接受她过度热情的搂抱。闲散的目光一一扫视厅内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丫环仆妇。 扫视的目光最终停落在从她一进门便以疑审的目光盯她的男人身上。杏眸微息与他的不羁对视。他也是个好看的男人,服饰华然,眉目间与“丧”律吕那个卑鄙小人有三分相像,不经意散发出的潇洒邪魅之气更与那个小人有九成九的相似,是桑门的二当家桑羽翔没错。虽然看起来像纨绔子弟,但眸中精华内敛,理应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而他此时看向自己的眼中根本不加半分掩饰的探索与玩味,更是勾起了玲珑对“丧”律吕的新仇旧恨,杏眸里微光一闪毫不客气地瞪视回去。 桑羽翔后颈汗毛根根直竖,脖子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下。这个被大哥千不甘万不愿娶回家的新妇进门的头一天便激发了老娘充沛的泪囊,几句话便获得了她少吝于人的亲情和由衷的喜爱,令他全然领略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千古老话的至高境界。额角青筋汩汩跳动,头莫名地有些痛。天啊,他已经有预感,当大哥尚安然完好时,说不定他这个可怜的倒霉人已早被轰成了炮灰。 当桑律吕一脚踏入正厅时便见到娘亲正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那个她昨日才娶进门的女人正任她搂抱,目光正紧紧盯视着他的二弟,在他进门时才不甚在意地瞥来一眼。而他堪称活泼的二弟正诡异地细研面前一只毫不起眼的茶盏,耳后有一片可疑的红云。 丫环仆妇一见到他便慌忙垂下了头,对主家们之间的暗波流动佯作不知。一种尴尬诡秘的味道弥散满室。 桑律吕狭长的凤眼微眯,迎视着玲珑毫不掩饰不屑的目光,缓步走至厅正中,英挺的剑眉微蹙,不悦的声音在略觉空敞的大厅里响起,成功地遏止了桑夫人的哭声:“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律吕眼睛紧盯着玲珑,十分不高兴。桑夫人一听到声音,哭声顿停,也几乎是立刻便松开了对玲珑的钳制,有些忸怩地绞着手里的罗帕。 玲珑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瞥了一眼右肩,心下微叹好好一件新衣服就这么没了。看一眼厅中的母子,不觉有一丝好笑,在桑家还都是以这个卑鄙的男人为尊呢!她挑衅地回视他的不悦,三年时间长得很,没必要和你争一夕短长! 桑律吕挑眉,薄唇微勾,这算是暂时休战吗?这个女人的体力可没有想象中的好。 “律、律吕,你来了?”桑夫人柔暖的语音里仍带着浓重的 抽噎,在这个儿子面前总是有些怯意,好像他才是自己的长辈。桑夫人摸摸鼻子,无意地斜视小儿子一眼,有些嗫懦地开口解释刚才的情景:“我刚刚只是,只是太感动了,玲珑又长得那么像她娘。”一想到闺中密友向晚翠,她死时自己竟未赶得及见最后一面,鼻头又是一酸。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微微一握,桑夫人沿着手臂向上看。是玲珑,硕大的水珠又有滚溢的征兆,真是好姑娘,和晚翠一样善体人意。 玲珑言语带笑,晶眸闪亮,“娘对玲珑的心意,玲珑深深感念。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娘应高兴才是!” 桑夫人闻言,向下微撇欲哭的唇亦随之上挑,抬手拭去最后两滴即将漫溢出来的泪珠,展颜笑道:“你说得极是,我是该高兴的。你瞧瞧我,真是!”脸上浮起一朵疑似尴尬的红云。 桑家两兄弟都有些错愕地互看一眼。 桑羽翔不自禁地喉头上下滚动几下,这个女人,呃,也许该改称为大嫂,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老娘阴云转晴,放眼桑家上上下下包括已逝去多年的爹在内,谁有这个本事?就连大哥也要自愧弗如了吧! 桑羽翔悄悄偷视一眼大哥,只见他除了初时一闪而过的错愕外,早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脸上仍是那高深莫测的神情。这两个人,简直是绝配!心中陡生危机感,还是未雨绸缪的好!清了清嗓子向平淡自若的大哥主动请缨:“大哥,这次南京锦绣织纺上贡的织品数额不菲,关系重大,而且福家又与咱们素有往来,我想亲自押这趟镖。” “哦?”桑律吕剑眉微挑,对二弟首次的主动很是诧异,审视的眸光自茶碗氤氲的热气中抬起,透视般的光芒一闪,狭长的丹凤眼里现出一丝了然。 “不可以!”发出抗议之声的是尚处于亢奋状态中的桑夫人。她的话语中鼻音甚重,“你才刚回来连两天还没呆全呢,娘还没疼够你,不能走!” 桑羽翔心下乱乱跳,投向大哥的目光更见恳切。 桑律吕放下茶盏,眉微挑向二弟,目光里闪过一丝狡狯,“这趟镖确实非常重要,弄不好就会砸了威武镖局的牌子,也可能会毁了桑福两家多年的交情,押镖之人是应该慎之又慎,二弟近年来武艺大成于局中事物也渐渐熟悉,可堪当此大任。”羽翔容色一喜,万想不到大哥会这么好说话。 桑夫人着急了,还未及她开口,只听桑律吕又往下说,话锋一转:“不过──”一听不过,羽翔霎时面色一灰,咬牙暗道,就知道,早就 该知道,如果让事情尽如人愿,又岂会是他大哥? 桑夫人闻言却是一喜,能多看儿子几日真是太好了! 桑律吕手轻掀茶盖,略拂水上漂浮的几片叶片,眼睛并不看向厅中屏息以待他话语的二人,“从南京到京城路途遥远,这可是一趟长镖。”说到长镖二字时,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容色些微灰败的二弟。 羽翔眼神有丝闪躲,有心计被人拆穿的尴尬与羞窘,他就是想走一趟长镖,越长越好,最好能永远不回来。 桑律吕唇边溢出淡薄的轻笑,继续道:“二弟才刚回来不久,尚未及歇息,再让二弟如此奔波,实在非愚兄所愿。” 羽翔咬牙切齿,嘴角硬生生扯出一记难看至极的笑,急切地道:“大哥多虑了,托大哥的福,这趟山西之行小弟获益良多,正想趁着年轻再多学些东西,以便日后能更好辅佐大哥,使我威武镖局更加光大,小弟身体很好,大哥不必担心。”话语中意有所指。 桑律吕笑,“既然二弟如此恳切好学,我再横加拦阻就是不识趣了,如此二弟一路小心。”狭长的凤眼含笑地注视着他,小子,你可欠下了我一份人情。 羽翔暗呼一口气,不甚诚意道:“多谢大哥!” “不行!”桑夫人有些着急,但当碰触到大儿子闻声回视而来的视线时,底下的话嘎然而止,手又紧紧地绞着手帕,唇角明显地向下撇去,长眼睫扑闪扑闪的,一双因刚哭过而益显水盈的大眼雾气弥漫。相公,你死得太早了,儿子们都联起手来欺负我,呜── “娘不必伤心,”玲珑此时不意出言解劝,柔婉宽解道,“好男儿志在四方,难得二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娘理应成全才是。难道娘真的忍心将一个心怀凌云壮志的好男儿,变成躲在母亲羽翼下的畏缩男子吗?” “可是……”桑夫人有所动,但仍感到不舍,眼眶中泪水盈盈欲滴,可怜兮兮地望着玲珑。 玲珑拿丝绢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巧笑道:“娘是深明大义之人,定也知道这趟镖的利害,您也不想因您一人之故而连累整个镖局的名声。这次您就放手让二弟去,大不了等他回来让他再好好地陪您,以赎这次慢待亲恩之罪。” 这番话说得桑夫人心里一甜,当下收敛哀容,笑着轻抚玲珑双手,噎泣道:“玲珑说的是。”转头对着桑羽翔面容一整,微带严厉地道:“这回娘答应你,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别再让我一年半载地见不到你的人影,你看看娘的头发 ,都是为你白的!” 羽翔心里一乐。嘿嘿,只要大哥答应了,便是偷着也要跑出去,一年半载,还真希望这趟镖能走个三年五载呢。心中如是想,脸上却作尽真诚状,“娘放心,一办完事,儿子一定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桑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理会两个尽惹她生气伤心的儿子,转头拉着玲珑的手问长问短。真是好媳妇,怎么瞧怎么顺眼,不愧是晚翠的女儿,放眼天下,哪个比得上,真是便宜了那个总是忤逆她的臭小子,白白得了这么个好媳妇,如果玲珑是她亲生的该有多好。 看着状态亲昵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的两个女人,兄弟俩再对视一眼,心中皆作一样打算,这个人情不算!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这个桂玲珑分明是为救自己的衣裳,与他俩无关! 二人默契地起身向厅外走去。临出门桑律吕无意中回首,恰好与玲珑对视。玲珑目含不屑,视线一扫而过。桑律吕唇角微微勾扬,女人!转身昂首阔步的和桑羽翔向绛霄楼而去。随便你在府中如何,但若想这三年相安无事的过去,最好能识相地离我远些。否则,哼,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这三年永生难忘! …☆…☆…☆ 时光在不经意间弹指飞逝,掐指算来桂玲珑嫁入桑家已近半年,从初露荷开到满园金桂飘香,天气一天天凉了起来。 这半年来她在桑家过得也算惬意,自新妇敬茶的那日后几乎再没见过那个小人,连每日去兰苑请安也刻意地与他错开了来,彼此眼不见心不烦落得两下清静,只除了要时不时地应付桑夫人的突如其来,其他的一切都与尚待字闺中时一般无二。 名义上她已成为桑家的当家主母,但桑家的事物她委实不愿插手,每当德旺伯前来请示一些细宜,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搪塞过去。此地她虽不愿永远待下去,但毕竟三年时日蜚短,让自己过得舒心也很重要,况且又是在不得夫君宠的情况下,这桑家上至娘下至打扫的佣人哪个不是对她点头称道,说把这一家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是一点儿不为过。当然只除了那个小人和自从一面之后再也没出现过的桑羽翔,但这不足虑。而那个小人,只要这三年能永远不见,便也不必多想。 玲珑一路想着渐近兰苑,还未至苑门就听见里面传出惊天动地的哭音和瓷器摔碎的“哗啦”声。玲珑闻声止步,微一摇头,今日出门未看黄历,安不请也罢,旋转身便往回路去。 旁边的春 娘虽有些怔忡,但仍紧随而上。 恰在这时,从兰苑里小碎步地跑出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环,看到玲珑一喜,仿若见到救星般忙大声呼唤:“大少奶奶。” 玲珑额角微跳,不得不停了步,转身挑眉望了她一眼。 那丫鬟上前两步,神色有些急,施了一礼忙忙地道:“大少奶奶快去看看吧,夫人她……”大少奶奶不是来请安的吗,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往外走呢?小丫环忽然迟钝地想到。 玲珑杏眸微眯,目光有些危险地扫视丫环一眼,看到丫环眼中明显的惊吓。小丫环不由手抚突突跳的心口,头有些闪避地低垂。 玲珑目光一扫而过并不在她身上稍作停留,越过她带着春娘走上原欲走的方向。叫小红是吧? 兰苑之所以叫兰苑,是因为桑夫人爱兰馨,苑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兰,此时时节未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虽无花朵点缀其间,但经巧手工匠的布置而错落有致,绿意盎然的也煞是好看。但此时玲珑却无闲情逸致品评此处园艺好坏,只以堪称龟速的步伐向主屋门前移近。满苑的丫环下人们见到她纷纷让路,对她投以感激的目光,含殷殷期盼之色。对于主人家的魔音贯耳他们做下人的避是避不开的,只期盼能少些,而半年来的事实证明,大少奶奶绝对是救星。 玲珑还未走近,就有丫环早早地将帘栊掀起以待。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更加清晰可闻,玲珑细巧的眉尖轻蹙,低头款步而入,刚一踏入,便有一团绵软的黑影重重地扑入她的怀中,鼻音浓重地唤道:“玲珑──” 桑夫人使力地将眼泪鼻涕尽数擦抹在所附之物上,玲珑无奈地轻叹,好好的一件衣裳,今天才穿头一次,唉──瞄一眼早已清场的居室和一地的花瓶碎片,眼睛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仍光鲜澄亮安稳无忧的唐三彩,玲珑真想一不小心失手打碎它。 “玲珑,他们都不理我!”桑夫人伏在玲珑的肩上哀哀控诉。 “谁不理你?”玲珑如安抚孩儿般轻抚其背。这个婆婆,真不知到底有多大年龄。玲珑轻淡浅笑着将她扶至椅上同坐。 “还能有谁?!”桑夫人罗帕轻点面颊优雅拭泪,“还不是那两个不孝子,老二跑得不知去向,根本没把我这个娘放在心坎上,摔了这么多个花瓶,老大竟然连面也没露一下,我怎么生出这两个不孝子?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着就欲再扑过来一哭衷肠。 玲珑忙抬手阻止,拜托, 这件衣服她还想要,不着痕迹地起身行走在满地的碎瓷间,“丧”律吕也算孝心,在屋里摆了这么多赝品供娘摔得痛快。以娘惜金如命的性格,这些物品的价值想来也是清楚的,不然不会摔得这么顺手。 玲珑站得有些远,说道:“二弟的行踪律吕最清楚,您可以直接找他去问啊。”踢皮球,谁不会? “可是……”桑夫人目光晶莹,欲语还休,呜──就是不敢才在这里摔啊,当她真爱摔东西吗,再怎么不值钱那也是钱啊,摔了心是会疼的,也许她摔得久些,律吕也会像上回那般好说话也说不定。 桑夫人上前几步,可怜兮兮地想拉扯玲珑的衣角,玲珑忙装作要考究那个唐三彩的成色,无痕地后退三步几乎与半人高的唐三彩贴身而立。如她所料,桑夫人果然住步不前,反而有些怕怕地盯视玲珑的动作,惟恐她哪一个不小心碰坏了它。那可是老爷花了好大的价钱专程从京城买来送给她的,是前朝的贵物呢! “呃,玲珑。”桑夫人忘了哭泣,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玲珑离唐三彩远些。 “怎么?”玲珑微侧首,巧笑嫣然。 “啊,你,你过来这边说话,好不好?”桑夫人连声音都小心翼翼的。 “好啊!”玲珑俏笑,“可是……” “可是什么?”桑夫人想尽力心平气静些,但出口仍有些急迫。好滑的丫头,就知道拿她的弱点挟制她,和宽厚的晚翠一点儿也不像。 “娘不许再哭。”玲珑趁机许下条件。此时此刻她倒有些同情桑氏兄弟。 “好,好吧。”桑夫人咬咬唇,有些扫兴地道。她的表演总是曲高和寡,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谁让她遇到了这个小克星。 玲珑笑生双靥,轻盈盈走离唐三彩。 桑夫人暗呼一口气,拿罗帕拭净脸上的泪痕,上前拉住玲珑的手道:“我是真的想羽翔那个臭小子,他身边除了申豹那个大老粗又没个细心的人,谁会体贴他热了凉了的,京城的天气不比咱们这里,羽翔自小身体就不好,你说我这当娘的能放心吗?” 玲珑不着痕迹地挣离她的钳制,慢步走到椅边坐下,理一理刚刚被她哭乱的鬓发,道:“我虽与二弟相识不深,但那日一见倒觉他十分健朗,不似体弱多病之人。” 谎言被揭穿桑夫人没有半分的不好意思,以帕掩唇打个哈哈:“那是他后来跟着老大习武强身,身子骨才慢慢强壮起来的。”说着话又缠到 玲珑身边,话语里带着三分可怜二分撒娇五分哀乞,“玲珑,你帮帮娘好不好,娘实在想他想得很。” 玲珑看着她,心中慨叹,早知必没有善了。搪塞地开口道:“二弟在外办事,自然不是想回来便回来的,况且我一介小女子,如何使得动他?” 桑夫人撇撇嘴,怨怒地道:“什么办事?这么长时间就是三四趟来回也足够了,那臭小子分明是厌弃我这个辛苦生他拉拔他长大的娘,大半年了,别说人影,连片言只语也没有,哼,臭小子,看他回来我不撕了他的皮!” 就是这样才不愿回来啊!无力感又袭上玲珑心头。 “玲珑,”桑夫人换颜如翻书,刚刚还是河东狮吼的咆哮状,转眼间又恢复了受气的小媳妇形貌,“你帮我去问问律吕好不好?让羽翔快些回来。羽翔最怕他大哥,只要律吕开口,他一定不敢怠慢飞也要飞回来的。”她鼻头微皱,嘴角下撇,可怜兮兮的眼中盈盈然有危险的水光闪动。 玲珑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在她欲扑过来之前忙推手阻住,一个“好”字未经大脑擅自脱口而出。余音还未落玲珑已满心后悔,咬唇硬吞下半个音。 但距离如此之近,桑夫人已听得清清楚楚,雀跃地搂抱住玲珑磨蹭,“玲珑最好了,我就知道!”我的衣服,玲珑忍不住不淑女地向上翻个白眼,谁能来告诉她,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 唉──以后兰苑还是少来为妙! 第5章 小红在绛霄楼前徘徊复徘徊,到底进还是不进呢?刚才她到天香阁取茶时路经花园巧遇正在亭中独自下棋的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好和蔼地拜托她办一件事,自己糊里糊涂地就应下了,毕竟她是下人,主人家不管如何吩咐都是要照做的,何况大少奶奶还用了那么客气的语气! 可是──小红的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大少爷在绛霄楼里几乎整日不出,能见到他自然很好,但现在进去真的是明智之举吗?这事虽然与夫人有关,可毕竟她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只要不是夫人的亲口吩咐,都与她是不太相关的,也不是一定要照做的。还有,大少奶奶身边有那么多伶俐的丫头,为什么单单千辞万恳地指派她呢?大少奶奶刚才怎么说的? “前日娘向我讨些绣花的样子,我一时半刻竟忘了放在哪里了,听说绛霄楼里各色书籍齐全,你去借一本顺道直接送到兰苑,好吗?”难道是因为顺道?她进府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夫人动过一针一线,原来夫人也是会绣花的。 “外面是谁?” 自楼的深处传出一声冷冷的低喝,惊得小红身子蓦地一凉,声音也结结巴巴起来:“我、小、小红,夫人、夫人房里的。” 里面的人似思忖了下,声音仍是那样冰冷:“夫人有什么事吗?” “呃,”小红双腿直颤,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差点忘了自己所为何来,呃了半天才想起,忙道:“夫人,夫人想借一本绣花的样书。” “绣花?”桑律吕微挑高眉,无声地出现。一向好动半刻也闲不住的娘什么时候对女红有了兴趣?他无声无息蓦然地出现更加惊得小红三魂去了七魄,忍不住低垂头躲避他迫人的视线,眼睛不自觉地在地上搜寻到黑影时才悄悄地呼了一口气。 桑律吕直直地盯视着面前头的丫头,确实在娘房里见过,叫小红是吗?他脸上无甚表情,“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小红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声音几乎抖不成句:“是、是、夫、夫人、要的,刚、刚刚,大、大少奶奶,才、才吩咐过的。”她干咽着口水极其艰难地才说完这一句。 桑律吕听得有些心烦,“大少奶奶?”凤眸里微不可见地聚积一缕怒气,清静日子过腻了吗? “是、是大、大少奶奶。”小红头垂得更低。 “是吗?”桑律吕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她想要就让她自己来拿。”说完,一拂袖转身复入楼里。 小红心里一松,顿觉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 玲珑独自一人立在绛霄楼前,支手遮阳抬头眯眼打量,品鉴门楣上高悬的匾额,绛霄楼三字狂草,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力透纸背,巍巍然有独睨群伦、孤高出尘之态。桑家二绝今日已见其一,确实不同凡响,想来那另一绝定也不差。写此字的人必也是孤傲不群之辈,与那个小人的臭德性如出一辙。她也爱草书,却极不喜狂草得太过狂放,而更欣赏如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的行草。 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也不敲门,抬莲足款步走入楼中。意外地,未在一楼正厅里见到要见的人。玲珑并不着急,在厅中闲步欣赏四围满壁的训诫。传言果然不虚,桑家一门还真是爱书如命,不知若一把火烧了这绛霄楼,那个小人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难掩心中窃乐,玲珑低笑出声。 “真不知我桑家书戒有那里可笑?”一道不甚愉悦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凉凉地传来。玲珑回眸轻觑来人,还是死性不改,老爱如鬼魅般吓人。半年不见,绝代风华更胜从前啊!玲珑态若欣赏上上下下打量着身前的“丽人”,不管脾性如何,这副好皮囊倒是蛮赏心悦目! 桑律吕亦回视打量着她,她衣裙素雅,耳佩明铛,面色莹润,眸中自信的神采夺心摄魄,看来她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他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可笑?怎么会?”玲珑笑溢双唇,明眸闪动,“桑门爱书惜书之举令人可佩可叹,玲珑不是不知物的俗人,怎会觉得可笑?” “那你所笑为何?”桑律吕眼中不悦之色益深,这个女人总以挑战他的耐性为乐吗? “我只是觉得贵门此举似乎过慎了,书籍不过是广播知识、传经讲道的触媒,贵门重之惜之不错,堪为众读书人之表率,但将其束之高楼,万般阻人赏阅却大违著书立作之初衷,请恕我直言,贵门不免亦有独霸之嫌。”玲珑语声清脆,娇颜带笑。 “天下真正爱书者少矣,难道要大敞其门,任人随意糟蹋鸣?”桑律吕语气中有丝薄怒。这个女人张口闭口都是贵门,压根儿忘了自己已为桑家妇的事实,把自己撇得还真是干干净净。 “要两全确实不易,”玲珑低笑,“只有看看书人的识人之明了。”轻轻巧巧地把皮球原路推回。 “哼!”桑律吕不屑轻哼,仍是那个狡绘滑舌的女人。 返身入座,冷颜道:“你不在自己院中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有人请我来的吗?”玲珑螓首微侧,作思索状。 桑律吕不屑与她徒费口舌,干脆开门见山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说吧!” 玲珑一挑眉,这么几句耐性就用光了,也不指望他会邀请,自在地挑个位子坐下,离他有些距离但又不致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遥远。桑律吕对她的小心计看在眼里,心中暗嗤。 “好吧,”玲珑轻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眼角余光瞥到桑律吕眉头微不可见的一蹙,看来他对这个称谓还真是十分难以适应。玲珑笑得更深,“我来是替娘问一句话。” 这个女人张口闭口不离贵门两字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这一声娘倒叫得极亲昵自然。桑律吕炯炯瞳眸注视着她,语气淡薄:“是为了羽翔?”这一句虽是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玲珑毫无一丝意外地点头,就知道若没这个大哥的默允,桑羽翔也不敢在外滞留那么久。 桑律吕见状剑眉微挑,提醒玲珑道:“我记得曾有人特地与我约法三章,彼此事情互不过问,如今是想毁约吗?” 桑律吕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击中玲珑要害,苍天可见,她也是万般不想,可是娘的缠功、磨功一流,自己一时大意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场合,不被缠到点头,娘势难罢休。以这个小人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如此自毁前言自也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但如今既已来到这里便不容退缩,只盼能将不利后果斡旋至最小。玲珑樱唇微启:“你误会了,我并非想毁约,我只不过是一个带话之人。愿不愿讲随你,我只要将话问到就算完成了娘的嘱托。” 桑律吕薄唇微勾,这是你自己过界怨不得他人,事到临头想退回去,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长睫微垂,语意甚是漫不经心:“问什么,说吧!” 玲珑心下微嗤,明知故问!但今日不比他时,不想与他明刀明枪的锋来剑去,只得压忍下,顺他话意道:“娘想知道羽翔什么时候回来?” 羽翔,叫得还真亲热!在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面前如此亲密地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女人还真是好不知耻!桑律吕眼中厌恶之色更深,长睫抬起,目光直视玲珑,“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远在京师我鞭长莫及。” “嗯!”玲珑点头笑意盈盈,“那我就如此回复娘。”起身便往外走,这样作为虽有落荒而逃的嫌疑,但今日实不可再 逞莽夫之勇,速速离开为妙。 “慢!”优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玲珑不得不止了步,却不回头,“你来桑家也有些时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绛霄楼虽无人看守却从没人敢随意靠近?” 玲珑暗叹,桑家人没一个是好打发的。但自己这个鬼见愁又怎会输他!唇角微勾,一抹轻笑浮上,轻巧地旋身仍回至座上,目光毫不闪避地直直望入桑律吕幽深的瞳眸里。 “这个嘛,也曾略闻一二,难道桑大少爷今日忽有闲情,愿将原委悉数相告?”表情娇俏含春,眸光转盼处星华夺目。你就是那镇门的石狮子,有你整日守着,哪个还敢进? “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未经我传唤而擅自入楼的人。” “那我岂不是荣幸之至?”玲珑仍笑,对桑律吕眼中越聚越多的寒意心中暗自警惕。 “也许是我对自己做了过高的评估,所立的规矩并未达到预想中的效果,至少就没能吓得到你。也许真该再找一个人做立威的典范,以免这绛霄楼成了人人可随欲往之的浮华之地。”精亮算计的光芒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你,很希望别人怕你吗?”玲珑直视着他,问题出人意料。 桑律吕唇微上勾,声音清淡:“怕与不怕又有什么区别?我立威吓人,你与众人随喜,目的殊途同归。”玲珑眼中掠过诧异,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未曾脱了他的视线。诧异之后即是了然,这是桑家的地盘,他自然是占尽了便宜。心中轻嗤他的小人得意,眉目间却未稍露分毫,笑得仍是云淡风轻,“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细想起来咱们还真是有许多共同之处,抛却不甘愿任人摆布,说不定咱们还真能做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呢!” 桑律吕亦笑,修长的指轻轻拂掠过眉,“难道现在不是吗? 玲珑断然摇头,“当然不是。所谓眷侣者必当是志同道合之人,咱们志虽同,道却不相为谋,你我相见不过几面便对彼此心生厌恶,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或可做的,眷侣嘛,”玲珑笑得轻悦,“今生怕是无缘了。” 桑律吕薄笑出唇,“世事皆无一定,这么肯定的话怕是说不得。” 玲珑心下微凉,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眼看着桑律吕优雅的起身,如豹攫视猎物般一步一步缓缓踱向自己。玲珑手指深深按入椅身扶手,心头闪烁危险的信号。桑律吕至她身前微弯下身,食指轻抬玲珑润泽光滑的下巴,拇指放肆地在她面颊摩挲。看着玲珑身虽紧绷,但容色并不露 丝毫怯意,反若置身事外般的神情,心中不由暗赞,眼中趣味的光芒更深,时而娇弱,时而狡狯滑舌,时而又端庄淑雅,目光中总是流露自信笃定的神采,似乎万事皆在掌握,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也难保你不会爱上我!”优雅魔魅的字眼一字一字地从薄唇轻吐。 “哦,”玲珑笑得讥讽,“为什么不是你会爱上我?” “也许!”自他唇而出的清淡的两个字令玲珑心“咯登”一下,桑律吕又露出邪气的笑容,和他的二弟桑羽翔有十足十的相像,其中的志得意满更令人恨不得拿锤敲碎他的虚伪。桑律吕愉悦低笑,“谁知道呢?”手指放松对她的钳制,语气肯定自信满溢,“不过你一定会爱上我!” 玲珑深吸一口气,压伏下心中隐生的怒火,轻嗤道:“就凭你?” 桑律吕直起身,笑容里有一丝狡狯,微一耸眉,神态轻松地反问道:“难道我还不能入得了桂六小姐的法眼?”他侧面对厅门而立,丝丝日光铺洒满身,浑身犹如镀了一层金轮,一如神?般俊美凛不可欺,而此时他优雅薄笑,又平添了几分平时谁也见不着的可亲。 玲珑转颜而笑,“桑大公子过谦了,若玲珑敢说您的这副皮相不好,恐怕要为天下人共唾。玲珑一介平凡弱女并不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 桑律吕身子微微一躬,道:“如此说来,桂六小姐对在下的这副皮囊还算满意?” 玲珑轻笑着起身绕过他至厅门,回首道:“这可是对我擅入绛霄楼的惩处?” 桑律吕转身望向她,神态潇洒不羁,“桂六小姐聪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桑某佩服,对你自不能用对寻常人的法子。而且桑某深信,这个游戏一定会很有趣。” “有趣?”杏眸里微光一闪,玲珑巧笑,“我爱上你后你会怎么做?把我的感情置于地下狠狠践踏?” 桑律吕唇角扬起极好看的弧度,语含深意地道:“也或许是我先爱上了你,任你置于污地任意践踏也说不定!怎么,是怕自己会输,还是你已经爱上了我?女人,大多都是口是心非之人。”语含一丝挑衅。 激将吗?玲珑心中深为不齿,自己为人虽多用手段,却从不以玩弄人感情为乐,果然是个卑鄙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杏眸微眯,心下思量,这个男人善于主导一切,且深深陶醉其中,就算自己闪避,他照样能将手段施展了开来,而一味闪避也从不是她桂玲珑的作风,不如迎头而上,看到底鹿死 谁手?轻笑声起,玲珑戏谑道:“好啊,那就试试无妨!” 桑律吕露出一种早已料知她会如此回答的笑,看得玲珑心下生恼,正欲开口讥嘲他几句,忽听得外面远远地传来急促的马蹄踏地声,直冲绛霄楼而来。平日绛霄楼百步之内无人敢大声喧噪,而此人竟敢驰马骋近,若非是出了什么大事?眼角余光瞥见桑律吕不知何时已来到厅门口,与她并肩而立,狭长的凤眸注视着从远而近的烟尘。程敬业?什么事能令他亲自从京师千里而来在总局里御马驰骋?莫非── 心闪念间,马已驰至楼前,一个蓝衣大汉满面风尘,脸不知几日未洗,虬髯的胡子已成一缕缕的。正是威武镖局京师分座的二把手程敬业。不待马匹停稳,他自马上一跃而下,魁梧的身子蹬蹬蹬上前几步,一扑而跪,颤声道:“大当家,二当家他,他出事了!” “什么?”玲珑只觉眼前一道白影一掠而过,似乎桑律吕仅是顿了一下足便已闪至来人身侧,一把抓住他粗如小树的臂膀,厉声道,“再说一遍!” 桑律吕的高拔修长与程敬业的粗壮魁梧在视觉上形成鲜明对比,程敬业咬牙忍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平日里都说两位当家兄弟不和,现在亲眼所见,就知道传言都是谬误,人家兄弟感情深得很!心中所想只是电光火石,听得他的吩咐,忙凛声回禀:“二当家一个半月前在黑石口遭了贼人的暗算,初时还不怎样,大家都不以为意,当天二当家还和兄弟们彻夜喝酒谈天,谁知一点儿外伤竟然经月未愈,刚开始只是伤口周围有丁点儿麻痒斑红,如今疮面越来越大,大伙儿才惊觉是中了毒,遍寻京城名医,竟无人识得,大哥惟恐有了什么闪失,特命属下星夜兼程来报。” “既然怕,为什么还敢现在才来报?”桑律吕眼中骇人的寒光暴涨,吓得程敬业不敢直视,视线微偏道:“是二当家的怕烦扰了您,所以……” “所以就等到快不行了,你们才来回禀?”桑律吕凛冽的声音如冰冻三尺。 程敬业不敢回话,实情确是如此,他来时二当家已去了半条命,自己虽然日夜不敢稍息,但一来一回路程漫漫,怕是,唉── 桑律吕一把甩开他,稍定心神,冲紧跟程敬业马匹而来累得气喘吁吁的德旺伯吩咐道:“备两匹快马,我要出门。” “啊。”德旺伯愣了下,他跑得慢来得晚,并未听见二人对谈,一时有些怔忡,但马上反应过来,转头急急吩咐下去。 下人 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心慌慌乱乱的,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德旺伯拖着老而弥健的身子跑来跑去的呼喝。一会儿的工夫,一切都已备好。 桑律吕撩衫上马,对德旺伯道:“我出去几日,今日事情莫惊动兰苑,家中之事但凭你做主,若有拿不准的尽管请示大少奶奶。” 德旺伯这才注意到立于楼内冷眼旁观一切的桂玲珑,脸上惊讶之色甚是明显,何时,何时大少奶奶也进了绛霄楼?心中疑问未去便又浮上一层喜,这也是好现象,这半年来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分房而居的事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他这个府里看了桑家两代的老管家,如今两人走到了一处自是再好也不过。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呵呵嘻笑。 桑律吕抬眸深看玲珑一眼,转头对程敬业吩咐道:“上马,去南京。” “啊?可是……”程敬业待要发问,桑律吕已不顾他,轻驾马匹,绝尘而去。 “大当家,等等我。”程敬业飞身跃上新牵来的马匹,着急地追了上去。 急促杂沓的蹄声渐渐远去,众人缩回翘得有些酸的脖子,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德旺伯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喝道:“都呆在这儿干吗,快干活去!去!一群兔崽子,一不留神就偷懒!” 众人被喝连猛缩脖子,在德旺伯的斥骂声中立刻四散溜了个无影无踪。 德旺伯回头,嬉笑如白发弥勒般走近玲珑身侧,“大少奶奶,这……” “有什么事德旺伯尽管做主就是了,我统统没有意见。”玲珑巧笑,对德旺伯谦逊而有礼。 “这怎么行?怎么着您都是主家,我……”玲珑谦笑摆手,“德旺伯在府中德高望重,玲珑初来乍到,恭敬还不及,哪里还敢逾越。请示二字愧不敢当,有什么事您老尽管做主,我一介闺阁弱质女流本也没什么见识,一切有劳了。” 玲珑微一躬身告辞而去,只留下德旺伯在原地嘴张了几张也没叫得出口,眼看着她聘婷的身姿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个新奶奶似乎总也不把自己当成桑家人。 …☆…☆…☆ 京城威武分局 北方多风,天气干燥。时已值深秋,风过处卷起遍地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欲迷人眼,枝桠间绿叶稀疏参差,益显得深秋萧条之景。威武分局后院围廊下,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大哥,里面的情形怎么样?”程敬业魁梧的 身躯微弯,尽量压低着声粗着嗓子问向身边与他高大身形相比略显矮小的汉子。此人大约四五十年岁,布衣芒葛,须发诡异的皆成灰色,一双眸略带琥珀色泽,只是色甚浅,不细看也看不出来,他个头中等,躯干精壮有力,垂脸思索间眸光里精光闪动,背手而立的姿态如猛虎在兕。他不是别个,正是威武镖局京师分座的总瓢把子万俟鸿天。 万俟鸿天摇头微叹口气:“不太乐观。” “我就知道,一个娘们儿能有多大本事?真不知道大当家是怎么想的,这不是拿二当家的性命开玩笑吗?”程敬业忿忿地猛一捶身边的廊柱,震得廊上的泥灰簌簌而下,他焦躁地伸手抹了一把痒躁的后颈。 万俟鸿大又摇摇头,沉思道:“大当家做事神鬼莫测,你什么时候见他做过糊涂事,能令大当家亲自跑到南京去请的人,必不是平凡之辈。我也略通医理,这几日冷眼旁观,福二夫人运针下药确有过人之处,我打量她的身形步法也是练家子,说不得能救二当家的也只有她了。况且,”转身看程敬业一眼,“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办法中的办法。” 一句话塞得程敬业开不了口,他和大当家偕同福家夫妇赶到时,二当家已经是出气儿多入气儿少了,他一向最信服大哥的,大哥既如此说,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唉”地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廊栏上,心中默念,但愿老天爷保佑,二当家洪福齐天能熬过这一劫。 万俟鸿天拍拍他的肩,面色凝重道:“二当家自有大当家的照应,如今咱们要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向大当家解释二当家的遇袭事件,以及为何知情不报。”程敬业顿时只觉后颈生寒,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下,望着正皱眉沉思的大哥,不觉有些难以接续,是啊,该怎么去而对大当家的质问呢? …☆…☆…☆ 桑律吕眉心紧蹙端坐在正气堂里,脸卜满是疲累。一种沉凝肃穆的气氛笼罩满堂,压得在座众人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万俟鸿天和程敬业坐在下首,万俟鸿天倒还沉稳,敛目垂眉静等大当家的发问,心中已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信念,他端正地坐着,背挺得硬直。 而程敬业显然没有他大哥那份沉稳的气态,在大当家冷凝视线的注目下,不安地扭动着魁梧壮实的身子,总觉得平日宽大的椅子今天坐起来十分的不舒适。 申豹只站着并不坐下,脸上胡虬拉杂,面色十分憔悴,眼中写满后 悔与自责,站在堂正中一言不发。心神不知飘到了何处。 桑律吕收回注目的视线看向手一直在抚弄的茶碗盖子,声音还和平日一般无二,但却让下首坐着的两人心中俱是一颤,这样的声音比他真的厉声发怒还要骇人,“羽翔一直在京师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黑风口?” 万俟鸿天略静一静神,沉声开口道:“这个属下也不甚清楚,只是这几个月来二当家的一直在秘密调查大盗冉人皇的行踪,两个月前忽然得着消息,冉人皇在黑风口出现,二当家当天便去了,连申兄弟也不让跟,只说回来给众兄弟看一件有趣的事物。二当家那天回来得甚晚,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根本没提他受了伤,也没拿什么物事出来,那天正赶上属下嫁女,整个镖局都十分忙乱,也无人注意到二当家有什么异态。之后二当家对当天的事只字不提,属下也不好追问,谁知……” “从那以后,羽翔就再没出过镖局吗?” “没有,”万俟鸿天想了下,“二当家一向不是坐得住的人,以往来到分座从没闲得住的时候,但自从那天后几乎天天足不出户,这一点分座的兄弟们都觉得十分怪异。”程敬业使劲点头附和他大哥的话。 “不,二少爷出去过。”一直如魂游天外的申豹突然开口,闪避开桑律吕冰人的视线,“扑通”一声单膝拄剑跪地,语含沉痛与深悔自责,“是属下护主不力,甘愿受罚!” 桑律吕注视着他,眸深似海,“待我查清一切,该你的自是一分也不会少,不必着急领受。你既见他出去过,什么时候,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瞒着众人?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是。”听到会有惩罚,申豹不惊反而安心,思绪也较刚才条理清明,“毒发前三天,二少爷子夜时分曾悄悄出了分座,直奔城南郊外,在那里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两人大概交谈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后二少爷什么也没说,只是心情比往日更好,见什么都笑嘻嘻的。属下当时站得远,并未听到二人交谈的内容,二少爷行事属下也不敢妄猜。” 万侯鸿天和程敬业面面相觑,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二当家曾出去过,而分座这么多人竟无人知晓!不由心下都暗责自己的失职。 只听桑律吕问道:“那黑衣人什么形貌,可有什么特征?” “这……”申豹犹疑了一会儿才道:“那天月色不明,属下只看到他身形魁梧,比二少爷稍高半个头,也没什么特征。” 他深蹙眉峰,忽然 第6章 阅读摘要:苏州逍遥居细摇的雨丝轻绵绵自空而落,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烟雨中,天地间一片迷蒙之色。自逍遥居二楼向下俯视,但见青石板道上湿漉漉的一片,行人或撑油伞,或以袖遮面急匆匆而过。桑律吕食指轻叩桌面,眼 baidu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饶是如此轻,仍是惊醒了正靠在夫君怀中稍事休息的福二夫人,两人忙凛身正起。桑律吕向床上望了一眼,只见桑羽翔大半截身子覆在被中,脸上红色的斑点比早上出去时又淡了许多,见他胸膛仍微微起伏,不由叹出一口气。转头对立在屋中一对璧玉似的人有礼抱拳道:“有劳二位了。” 福子丹谦恭淡笑,“哪里,说来二当家这次受伤与我福家也有些关连,福某夫妇自应略尽绵力才是。何来多谢?” 桑律吕唇勾一笑算是回应,问向一脸疲惫但仍不掩清丽之色的福二夫人:“愚弟如何?” 福二夫人语音清冷:“虽误了疗毒的最佳时机,好在万俟座主曾给他服食了天山雪莲,略挡了些毒性,而今毒素已排出大半,三日后必可醒转。只是身子受损颇大,尚需细心调养。” 桑律吕点头,心中如释重负,他曾亲见过福子丹病骨支离的模样,而今又看到他奇迹般地复原,对二夫人的疗毒之术甚是信任,她既敢如此说,想必二弟已无大碍。走至床边看了看虽仍昏睡着,但气息渐平稳有力,脸色也不若初见时可怕的羽翔,转头对福氏夫妻正色道:“大恩不言谢,二位的这份恩情,桑某记下了。原该好生设宴款待以慰二位几日的辛劳,可是……” 福子丹一笑,抬手打断他,道:“大当家自管去办要事,若有用得着福某之处但说无妨。” 桑律吕心中微有感触,果然是个精明剔透的人,“桑家对福兄已有众多烦扰,不敢再多偏劳,桑某确有要事要办,待我回来再与二位畅饮,我不在时,愚弟就请二位多为照拂。”说完深施一礼。 福子丹夫妻忙侧身避过,道:“桑兄放心,二当家这里有我们。”桑律吕一抱拳,回头深视床上人一眼,转身踏步走出门外。申豹直挺地守在外面,见他步出,低首相送。 福二夫人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转向自己的夫君道:“都说桑家兄弟势如水火,我看却不然。” 福子丹轻揽她的腰肢,笑拂她微乱的发,温声道:“要不要再休息会儿,这三天你都没怎么合眼。”福二夫人微笑望他点头轻嗯。 w ww…☆…☆…☆ 苏州逍遥居 细摇的雨丝轻绵绵自空而落,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烟雨中,天地间一片迷蒙之色。自逍遥居二楼向下俯视,但见青石板道上湿漉漉的一片,行人或撑油伞,或以袖遮面急匆匆而过。桑律吕食指轻叩桌面,眼睫低敛地问坐于对面的万俟鸿天:“都快申时了,你的消息可确实?” 万俟鸿天看了一天色,沉吟道:“消息绝不会错,最近全国有不少大额财物变动的商号,而桂家钱庄两年一次的大盘点已接近尾声,数额最为巨大,冉人皇虽是盗贼,但眼界甚高又爱财如命,据探子回报他人已到江南,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舍得放过?桂七少今天约了木材行的王老板在这里谈生意,他一向守时,应是快到了,大当家莫急。”又捋须不解道,“其实桑桂两家是世交又有联姻之谊,桂七少还是大少奶奶一母同胎的双生兄弟,大当家大可直接登门造访,何必如此迂回?” 桑律吕眉毛一挑,狭长的凤眸幽深地看向万俟鸿天,凉薄的唇角微勾,淡淡地道:“你这是在问我?” 万俟鸿天心里“咯登”一下,大当家还是以前的大当家,自己被这几日的事蒙了眼,差一点就忘了还有一笔欺瞒不报的账记在自己头上,忙起立躬身道:“属下不敢。”心中暗斥自己的多口多舌。 桑律吕手轻挥,“这里没别人,不必如此拘礼,坐吧!” 万俟鸿天掂量了下,才慢慢坐回原位,在心中细细思量近几个月来连续发生的事,想先理清脉络,便不再言语。二人只各自喝茶,室内一片静默,外间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没人呢! 桑律吕坐得靠窗,心里想着事情眼睛不时地瞄向楼外的青石板路。江南的气候温润多湿,他祖上虽是北方人,但历代世居于江南,旱已习惯了这种绵细一下就没完没了的特透着江南细腻的雨。北方的秋已快尽了,狂风席卷落叶纷飞,枝桠间已现秃意,而江南的河畔边仍有柳丝依依,除却天气越见凉爽外,几乎没什么秋意。就如同这里的人一般,温润娴雅,情绪转换间不着痕迹,永远是那般轻笑盈盈。一张带笑、眼光明动的脸突地跃上心头,桑律吕暗惊,握茶盏的手不由收紧,这是否代表他在想她?怎么会,他不是一向最为唾弃她的狡狯如蛇吗? “彭”的一声帘轿落地的响动惊回桑律吕的神志,他抬眸循声望去,只见一顶熟悉的青衣小轿刚被轿夫停放于楼前短桥外,桑律吕眸光微闪,不自觉地屏息注视 着轿帘。前面的轿夫撤去挡隔之物,站在一侧掀开软帘,恭敬道:“七少爷,逍遥居到了。”里面传出一声不甚清楚的轻嗯声。一颗黑色的头颅先行探出,只见他头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总编一根黑亮如漆的大辫,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角坠角。而后一双穿着黑底绣金厚底靴的脚跨出轿身,旁边立刻有人将伞擎上,他站定后微振一振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仰起头扫视一遍细雨迷蒙中的逍遥居。 桑律吕虽早有心理准备,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咚”地乱跳了一下,凤眸微眯,细细打量,杏眼樱唇,俏鼻春腮,星眸转处顾盼生辉,樱唇微扬未语先笑。世上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吗? 逍遥居的老板领着小二呵呵笑着跑出,赔笑道:“这下雨天儿的您老还不闲着。” “我这也是劳碌命哪有金老逍遥!”桂珑轻笑着与他寒暄。 “哪里,哪里,”金老板眉开眼笑,边往前引路边道,“我这小小的逍遥居哪比得上七少的一根小指头,您老才是真正逍遥的神仙。” 入得屋檐下,老板弯腰打着哈哈亲自引着金贵的主儿上早已预定下的二楼雅间。 桂珑道:“金老过誉了。王老板来了吗?” “还没……”二人交谈的声音掠过门前,渐渐远去混在外面嘈杂的人声里听不真切,只那低低的笑声残存,绕梁般在耳边徘徊不去,如魔音一样贯穿耳膜。 “哗啦”一声杯盏在手中碎裂,万俟鸿天惊得一呆,看向刚才还满脸云淡风轻的大当家。 桑律吕掷下手中碎片,狭长风眼里闪烁噬人的光芒,令老经江湖沉稳多智的万俟鸿天心中一颤,他在威武镖局多年,几乎可算是看着桑家兄弟长大,从没在桑律吕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商讨暗算二当家的凶手为谁时他眼中也不曾流露这样骇人的光芒,这、这是怎么了? “我要桂珑所有的身家资料!”桑律吕冷声发令。 “是。”万俟鸿天不敢怠慢,凛声应命,飞身跃窗而出,精准地落在自己的马匹背上,一拉缰绳,马如飞掣般急驰而去,所过之处惊叫连连,行人纷纷闪避。桑律吕猛一捶案,桂玲珑! …☆…☆…☆ 花满楼 华灯初上,有别于白日里的细雨阴霾,花满楼里欢声笑语、歌舞升平。楼门里恩客们进进出出,花娘们化了浓重的艳装浮声浪 语送旧迎新。老鸨儿看着满堂的座无虚席喜得合不拢嘴,挥舞着彩色的丝绢,扭动半老徐娘的腰肢,款款生姿地游走在众宾客间,一会儿嬉笑着与熟客斡旋,招呼相熟的姑娘下来接客,一会儿又假嗔着哪个浮浪子弟偷吃了她的豆腐。在艳情的场所里如鱼得水般欢畅。 老鸨儿身处喧嚣热闹的厅堂,眼光却四处流转,眼尖地见到楼门口又停下了两座轻轿,忙打点容妆,摇曳生姿地迎了上去。 桂珑一低头从轿中而出,抬头打量一眼流荡着脂粉淫荡之气的花满楼,唇角扬起薄笑,花开花落花满楼,还真是满目缤纷。回转头看向刚刚才下轿的王老板,相视意与神会地一笑,微一颔首:“王老板,请!” 王老板满身的肥肉随着走动一颤一颤的,眼放豪光馋涎地望向衣衫薄透,肌肤若隐若现的妖娆女子,吞咽着口中汩汩而流的口水,目不转睛地道:“江南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桂珑只勾唇一笑。他仍是白日的那番打扮,在华烁的灯彩下,越发衬得眉如墨画,唇若施脂,面色如玉般光洁莹润,举手投足都显得潇洒风流。硬生生压下这满楼的珠钗粉饰,独显一身的文华风采。 老鸨儿眼睛一亮,可怜这一身的好皮相,如此俊俏可人疼的妙郎君,自己竟是半分也沾不得。大老远地就笑着说道:“哟,今儿这是哪道风,竟吹来了您的大驾?” 桂珑轻笑着看一眼身边急色的人,悠慢地回应道:“哪儿的话,三娘,这位是王记木材行的王老板,可是位财大气粗的金主儿。若伺候得好了,王老板断少不了你的花红。” 早已看的眼花缭乱,色心蠢蠢欲动的王老板听了只呵呵笑着点头,放肆地紧盯着犹有几分姿色的三娘胸口微露的春色。 三娘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看他的穿着打扮又是桂七少带来的人,不由心花怒放,娇媚的笑着上前打招呼:“哟,原来是王老板,久闻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奴家三娘这里有礼了。” 王老板心喜地忙搀扶住狐媚的正欲下拜的三娘,趁机在她身上拧了一把,色迷迷地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三娘长得可真是俊俏!” “哟,”三娘吃痛,暗骂一声,但仍是满脸堆笑,彩色的丝绢带着浓浓的脂粉味儿,“啪”地打在他的脸上,与他调笑道,“三娘这点儿姿色算什么,都已经是半老徐娘了,我这里多得是比三娘美上千倍,年轻娇俏的姑娘,王老板要不要瞧瞧?” 王老板脸上不 觉痛,反觉心中阵阵酥痒,听她这样说,不由急忙地点头,迭声道:“好,好!” “王老板有的是银子,把你们最标致的姑娘都叫出来,伺候得好了,可是重重有赏!”桂珑一出手就是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多谢七爷,”三娘一见到银票,笑得更媚,回头冲里喊道:“春花、秋月、小红、小兰,出来接客了。” 随着娇媚的女音传来,从里走出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不待老鸨儿招呼,便一下子簇拥了上来,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王老板喜乐着左拥右抱这个亲一口,那个香一个,也不待桂珑请,便自顾自地拥着花娘们进了花满楼,桂珑轻笑着在左右姑娘的围拥下也跟了进去。 遇着这样出手阔绰的主儿,老鸨儿再也顾不上别的客人,亲自跑前跑后地为他们打点一切。开了花满楼最好的一间房,怀揣着刚又被急色的王老板捏了一把的两张大额的银票,恭敬地合门退出。 眼见着桂七少对王老板的看重,两个花娘铆足了劲儿地往他身土靠去,使出浑身的解数要让他高兴,王老板乐得消受美人恩,左亲一口,右摸一把好不舒心快活,推杯换盏间已有几分微熏。 看向独自坐在对面规矩饮酒唇含薄笑看着他们的桂珑,王老板打着酒嗝道:“我说七少爷,您这就是不懂享受了,既然已到了这福乐地、销金窝,白白坐着岂不浪费了这大好的春宵。”轻薄地向桂珑身侧的两个花娘一使眼色。 两个花娘贪恋地望着桂珑比女人还美上三分的俊颜,嗲着声地就要偎过来。 桂珑抓住花娘欲攀上身的手,轻笑道:“王老板不必客气,今日只要您能尽兴,兄弟就高兴得很了。再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位姑娘貌美如花,桂某很是消受的。” 王老板哈哈大笑,揶揄道:“世上还真有七少爷这样的柳下惠,在下的想法可不同,这美人就是要用的才能尽兴。”手拉下身旁浓妆的娇颜,响脆脆地啵了一下。 桂珑不答,笑盈盈地就花娘的手饮下一杯甜腻的酒,道:“王老板,咱们的事……” “好说,好说。”王老板醉眼微红,猛吃身边花娘的豆腐。 花娘也欲就还推地与他调笑,道,“七少爷如此看重在下,开出那么丰厚的条件,又特意安排了如此令人满意的余兴节目,足可看出七少爷的诚心,你放心,往后王记木材行的银子尽数都存在贵庄,王某人说话算话。” “好!”桂珑一抚掌,“王老板真是快人快语,跟您这样的人谈生意最是痛快,来,在下敬您一杯。” “跟七少爷谈生意王某人也甚是愉快,来,干杯!大家共同发财。”二人对盏,悉皆一饮而尽,相视哈哈大笑。 桂珑推开攀附在身上的花娘,笑吟吟地起身抱拳道:“王老板今日尽管玩的尽兴,有什么都算在桂某的账上,在下还有事,先行一步。” “哎,”王老板也站起来,一手还揽着花娘的腰肢,“七少爷怎的如此扫兴,须得高兴了再去嘛!” 桂珑道:“在下确是还有要事,否则谁不愿在这里逍遥快活?王老板不必顾及在下,尽管玩乐便是。”冲几个花娘一使眼色,花娘会意,嗲声娇笑着偎了上来,喜得王老板色迷心窍,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桂珑淡笑着退出房门。这个王老板左右都不吐口,就知道是好此道。 到了楼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之气,细绵的雨丝已不再披洒,空气中有一种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身后仅几步之遥的欢声笑语之地竟如海市蜃楼般杳然。忽觉胸中有些沉闷,挥手退开迎上来的青衣小轿,令他们自回,独自一人漫走在无人的青石板路上,倾心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街上远远地传来“梆梆”的更鼓声,在空旷的大街上久久回荡,桂珑沉淀下心中一切的沉浊,安心畅意地呼吸着夜晚凉润的空气,心里前所未有的空澄一片。 夜,掩盖了一切的丑恶。不管是身后灯影幢幢的花满楼,还是前面的残陋窄巷,在夜幕的遮掩下,竟然都散发出一种共同的朦胧之美。富贵贫瘠、骄淫下贱同样都会归于尘土,世人的岌岌营生终也不过是千年幻化。人生一梦,我又会梦醒何处呢? 桂珑酒量不高,刚刚在花满楼里吃了几杯,初时还不觉怎样,此时酒劲儿上来,头脑微微的有些发热,熏陶陶的眼现迷蒙之意。 忽地自侧里的一条小巷中飞窜出一条黑影,撞上他旋即逃掠,他趔趄一下,脚下不稳,一个打滑眼看着就要重跌在地上。只觉腰间一股暖热的气虚扶了他一下,忙借力站住了身子。几乎是同一时间,耳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刚才那条撞他的黑影被人重重地摔撂在地上。黑影忍痛地爬起,四肢并用没命地逃了去。摔他之人也并不拦阻,转身面向桂珑。 桂珑微眯眼想瞧清楚出手帮他之人,但无奈此人背对花满楼而立,夜色昏暗,根本瞧不清面目。 桂珑放弃打量,抱拳道 :“多谢壮士相救,请问高姓大名,桂某日后自好相谢。” 那人只冷冷一哼:“才短短几日不见,你就认不得我了?” 桂珑心一跳,唇角漾起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恕桂某眼拙,您是……” 那人一手高抬,猛地一松,一块晶莹剔透在熹微的灯光下映出淡淡晕影的玲珑玉跃然坠出。 桂珑下意识地一探怀中,微感喉头干涩地看着一步一步逼近而来的高大黑影,道:“那是在下之物,还请归还。” “我以为这玲珑玉世上仅有一块,没想到会在此处得见,难道富甲江南的桂园公子竟会佩戴赝品?”说话间,那人已走至桂珑身前几近贴身之处。 桂珑想往侧处退开,却被那人一把抓住。心下微生恼怒,凛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近处可见那人薄唇微微勾起,露一线牙齿的亮光,“只是不意中遇到故人,想叙叙旧罢了。” “故人?”桂珑咬牙,“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是吗?”那人语气倏然转凉,“没关系,也许咱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他竟然说咱们! 桂珑怒极反笑,红唇微翘,“咱们如此模样立在街中,会被人误会兄台有龙阳之好。” 那人音中流泻出一丝低低的不带笑意的笑意,“多谢你的提醒,你是在告诉我该找一处私密的所在吗?” 桂珑狠咬下唇,有些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只见那人眸中幽森的寒光一闪,一手箍紧他的腰,施轻功飞掠屋顶而去。桂珑紧抓他的手臂,咬牙怒目瞪视脚下急速向后撤去的景物,不由有一丝昏眩。 …☆…☆…☆ “砰! 桂珑被重重地掷在床榻上,那人转身拨亮了油灯,昏黄的光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内室,他一撩下摆坐在桂珑对面,视线冷凝地注视着他。桂珑揉着被撞疼的肘臂,抬首打量着被迫所处之地,红木雕心的龙凤大床,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奶白色的帷幄高挂。临窗小几上摆放着汝窑美人瓠,瓠内插着时鲜花卉。面西一溜书柜整齐摆满了各式书籍。正中一张漆花的圆面桌,上设文王鼎匙着香盒,檀香袅袅,熏得满室清香,茶具灯盏居次,放着一本被翻开了的书。目光越过那人,继续打量外室,灯影绰绰,所视有限,但只见桌椅俨然,整齐有序,闭着眼也能想出它摆放的格局。贵而不俗, 想来应是某人的个人居所,而非客栈茶肆。 连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掐灭,若在外面,或还可高叫引人来救,在这里怕是喊破喉咙也没有用。心中万分懊悔刚刚不该为顾及颜面而放弃了大好的逃生机会。桂珑心里有了怨念,就更加恼火地瞪向掳人之人,怒问道:“你到底是谁?” “还没想起来吗,桂七少爷?”桑律吕把玩着手中的玲珑玉,桂七少爷四个字念得特别重。 “我根本就没见过你,怎么想得起来?” “还嘴硬,那我问你,这块玲珑玉你从何得来?”桑律吕目光危险地注视着已然坐起的桂珑,目光里传递的信息仿佛就是:你若敢再撒一个字的谎,就别怪我不仁不义。 桂珑心下微凉,但仍昂首倔强地迎视他压迫人的视线,唇角勾起一丝冰笑,“那是亡母所遗之物,难道兄台对它有兴趣?” 桑律吕不理他的调侃,径自言道:“它也是桑桂两家指腹为婚,结百世之好的信物,理应是在一个女子身上。”冷凝的视线里含着无限的未竟之意。 “哦,”桂珑微一挑眉,“兄台所指可是家姐?”唇角漾起一朵毫无温度的轻笑,“难道桂家富甲江南,竟仿造不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吗?” “仿造?”桑律吕怒极反笑,一把握紧手心里的玲珑玉,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随之而来逐步逼近的阴影带给桂珑极大的压迫感,心随着他步伐的移近一点一点地下沉。惟恐霎时攫住他的神志,瞅准了空隙便想往外逃,不料身还未站起,便又被重重地推掷在衾褥间。喉间不受控制地“啊”出声,四肢狂乱地踢踏捶打向他,但还没动弹几下,便被一具沉沉的身子压制住,四肢被牢牢地钳制,胸腔沉重得几乎喘不出气。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桂珑咬牙切齿。 “还不肯承认吗?”桑律吕脸停在他的近处,寒声道。 “承认什么?承认我和你一样有断袖之癖?”桂珑冷冷地讥讽,眼中怒火狂烧。 桑律吕眸一眯,“你真以为你瞒得了天下人?” “我根本就不用瞒,我和兄台不同对男人没有丁点儿的兴趣!”桂珑恨恨出声。但他接下的动作令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颤声厉问:“你干什么?” 桑律吕冷着神情,手指却轻柔无比地滑过桂珑的眉线、耳垂,顺着他的唇滑上他的颈项,五指轻收,微一使力,捏住他细弱的长颈。声音仍是冷冷的不带丝毫 温度:“你能使法子变粗了眉、填了耳洞、压低了嗓音说话,任你本事再大,变得出男人的喉结吗?或者你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令自己相信人人仰慕的桂七少是个女人而非男人。”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手顺着他领口的襟扣缓缓向下移动。 “不要!”桂珑惊恐出声。 桑律吕手停住,盯着他道:“愿意承认了?” 桂珑下唇咬得发白,心中恨骂,卑鄙无耻的小人!头偏一侧,不看他。 桑律吕低笑,却给人冷彻肌骨的感觉,“难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怎么就从没人注意到你们这对感情好得不得了的双生子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扳过她扭到一边的脸,眸中寒光噬人,“你女扮男装出去与人谈生意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公然去妓院!” 玲珑冷嗤:“你去得,为何我便去不得?” “看来你这个假男人当得还真是不亦乐乎!”桑律吕凤眸微眯,闪烁着令玲珑莫名感到害怕的光芒。 玲珑压下心中的惶恐,努力抑制自己想逃开的视线,清冷地道:“别忘了你我之间有协议,绝对互不干涉!” “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真的忘了旧的协议已被你亲手打破,现在存在于咱们之间的是新的约定!”嘴里说着,手轻轻滑下轻易就挑开了手下领襟的盘扣。 玲珑大惊,慌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邪魅地掺着一丝未知星芒的光在桑律吕狭长的凤眸里闪亮,“不过是想让你这个假男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混账!不要!呜──”余音在唇齿间销匿,玲珑拼命挣扎着想摆脱钳制,但在他的重压下,一股火热渐渐从小腹升起,如燎原般迅速蔓延四肢百骸,玲珑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 在昏暗灯影的摇曳里,只隐约可见被衾间两具身影的纠缠缠绵。枕边的玲珑玉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下静静散发月白的芒光。 第7章 “玲珑!” 桂玲珑一惊回神,手中的棋子险些坠落盘上。抬眸看向对面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俏颜有一丝赧然。玲珑这是怎么了?好几天了总是这样魂不守舍的,下棋的时候竟然分神,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桂云亭捋须,疑惑地看着女儿,“玲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玲珑长长的眼睫低垂,对父亲眼中的探询视如不见,避左右而言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棋子,轻笑道,“一子解双征,爹爹小心了!” 桂云亭收回视线,蹙眉全神贯注于棋盘,完全忘了方才心中的疑惑。 玲珑暗出一口气,桑律吕,你这该杀千刀的卑鄙小人!一抬眼,看到大管家胡二快步进了祈春院,心中微疑惑,什么事这么急? 胡二走到未央亭前恭敬垂手禀道:“老爷、七少爷,六姑爷来访!” 流年不利,那个混蛋竟然还敢出现!玲珑杏眸晕染一层怒气。 桂云亭未察觉身边人的异态,喜道:“快快请到正厅!” 胡二还未答话,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不必麻烦了!” 桑律吕素衣华服,翩然出尘,凉薄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之态睥睨群伦。他直直望向双目若喷火的玲珑,唇边笑意愈深,对着桂云亭深施一礼:“小婿见过岳父大人。不克前来,冒昧打扰,还望岳父大人恕罪!” “贤婿前来,老夫高兴还来不及,何来打扰之说?贤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桂云亭呵呵笑道,伸手搀扶。 桑律吕顺势而起,看向玲珑道:“想来这位便是七弟?”语气间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的发音。 桂云亭顺着桑律吕的视线看向身边男装打扮的女儿,对二人眉目间的暗涛汹涌很是诧异,玲珑向来谈笑用兵,即便身处极不利的境况也能泰然自若,何时曾显现过这般明显的怒意?听得桑律吕说话,不及细想,忙回应道:“贤婿还没见过,他与玲珑是双生子,相貌几无分别。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来,亭中说话。” 桑律吕谢罪入亭,径坐在二人之间,浅笑道:“岳父大人和七弟好大的雅兴!” “秋日漫漫,一时之娱罢了!”桂云亭捋须呵呵直笑,对这个女婿左瞧右瞧都甚是满意,暗赞晚翠的好眼光。只有这样的人品相貌方配得起他眼高于顶机智百变的女儿,也惟有女儿方能镇得下他睨世的孤高。二人在一处竟是谁也遮压不下谁,各 擎半边的风华,独显傲然的神采,不多不少恰恰巧巧配得好一个圆! 瞧律吕看向玲珑的眼神态度,多半是看穿了双生子的假相,分明晓得面前坐的是一位女娇娥,而玲珑忿然成这样,怕也是因为从小到大从未穿帮的把戏乍然被人揭露的恼羞成怒吧!呵呵,分明是对对方甚为看重,却又不自知,小儿女情肠,他这个优游众女间多年的情场老手岂有看不破之理! “一子解双征,好棋!”桑律吕赞道。 “是啊,老朽老矣,不是你们年轻人的敌手,贤婿代我来下一盘可好?” “这怎么敢当?”桑律吕微谦。 “有什么当得当不得,你是我的半子,子代父下棋天经地义。来来!”桂云亭当即起身让座。 桑律吕不好再辞,一施礼坐在玲珑正对面,薄唇勾起浅浅一笑。 玲珑恼怒更甚,只不言语,眼睛注目着棋盘,更加不看向他。 桑律吕微一沉吟,拈黑子随意落于一群白子之中,玲珑一怔,这个小人聪明过头,怎会如此下?这样下法无异于自杀。抬眸戒慎地看他一眼,旋又低睫,慎重地思忖了会儿,将所有可能的步数在脑中演练一遍,他不可能赢,除非──“啪”一颗白子稳稳落盘,既然敢自投上门,就让你有去无回! 桑律吕不紧不慢,似根本不懂棋般径将黑子落于出其不意处,往往有自投罗网之嫌,他一子紧接一子越下越快。玲珑却由最初的自得意满渐渐犹豫了起来,一步比一步下得慎重。 桂云亭旁观者清,桑律吕确非池中之物,这番置之死地而后生,舍得与不舍得间已见王者之风,确比自己高明百倍,令人心悦诚服。玲珑这一局最好的结局便是和棋,端看律吕的让与不让了。微摇了摇头,看了看正沉迷局中的两人,这两人分明就是绝配,世间再无比他们更契合的了!自己寻觅半生也求之不来的神仙眷侣却被他们轻易得着,但愿二人能抛却傲气,相惜相携!掩不住心中的怅然,微叹口气,挥挥手领胡二自出了祈春院。 玲珑眉峰紧蹙,薄咬着下唇,不觉露出女儿娇态,两指轻拈着白子,思忖着最好的路数。 桑律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身男装未施脂粉,头发向上高高束起,益显得神清气爽、卓尔不群。其实那日醒来后也有些后悔,原本是想惩罚她的不知羞耻,并未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自己竟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情难自禁地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一切都脱出了原本的打算。但今日 一见,结果也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坏,最起码自己击破了她一贯的淡然自若。 薄唇溢出浅笑,复审棋局。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但白子败局已定,多走几步不过是苟延残喘,早早认输是最好的打算,但总有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松口,使尽心机地挽回颓势,韧性可嘉,只是有些不识时务。 玲珑白子一掷,抬头直视他道:“我认输,再来!” 桑律吕眼露激赏之色,拿得起,放得下。莫怪能将当年一间不起眼的钱庄子短短几年之内经营成今日的规模。 二人收拾棋子,重开战局。夕阳西下,亭中光线渐暗。 玲珑杏眸闪过一丝狡黠,抬眉微微一笑,一子下去一气呵成收拾旧山河。终于赢了!胸中暗舒一口闷气。 桑律吕挑眉看一眼小小棋盘上的风云变幻,和一盘,黑白子各擅一局,堪堪打成个平手!抬头看向神采飞扬的桂玲珑,她眼中晶亮的星芒闪烁着单纯的喜悦。不自觉地被她染了好心情,一抹淡笑悄悄爬上一向冰冷不爱过多展露心情的狭长幽深的眼底。 玲珑眼中微掠诧异,他未显露仅藏眼底的笑意竟引发得她的心莫名的悸动。长长的眼睫低垂,旋又抬起,红唇边轻笑盈盈,此时自局中而出,方惊觉爹爹不知何时已去,而天色不知觉间已这么晚了。 “桑大少爷亲自登门造访,并不单单只为几局无关痛痒的棋局吧?” 桑律吕亦笑,“素闻桂七少棋技高超,仅以十四岁稚龄便破了名闻天下的珍珑棋局,赢得了一座钱庄的花红,令人又羡又赞。就是说在下专为讨教棋技而来亦不为过。” 玲珑笑意更深,谦道:“桑大少爷棋技不俗,计略深远,今日酣战一场,棋逢敌手,甚是舒心快意。只是天色已晚,改日玲珑再向你讨教。您但坐,恕玲珑不能陪。”说着起身即迈出亭。 刚下得一层阶,便听后面低雅的男声响起,桑律吕心情甚是愉悦,多日来的担心忧虑一扫而空,修长的指轻轻拂掠过眉,“在下除要向桂七少讨教棋艺外,还有一事。” 玲珑不转身,淡问道:“何事?” 桑律吕唇角一勾,“寻妻。桑某御下不严,家中的仆人个个都被猪油迷了心窍,这么长时间竟未发觉主母不见。你说我是不是该向这位逃妻讨教一下瞒天过海之术?” 玲珑倏地转身,怒道:“谁是你的妻子?” 桑律吕薄笑出声,起身走 至她面前,站在略高一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就算你忘了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之事,也不该这么快就忘了那晚……”玲珑忽抬手捂住他未竟的话,接触处触手灼烫,忙收回手,脸羞得通红。 桑律吕轻抬起她火烧的容颜,低垂首在她耳边揶揄低语道:“别说是我强逼,我记得你可也是愉悦得很。” “你!”玲珑恼羞成怒,一拳捶打向他。 桑律吕轻而易举地抓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在她颈间低笑道:“我要暂借贵钱庄金库一用。” “休想!”玲珑想也不想地回绝,用力挣扎欲脱离他烫人的怀抱,“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桑律吕直起食指竖在玲珑红艳的唇前,眼中闪烁危险的光芒,警告道:“别再让我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否则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玲珑不甘示弱地回瞪,怒道:“放开我!”奋力挣扎,无奈她的力道与他相比,如蚂蚁撼山般不易。 桑律吕稍使力地搂紧她,将她的身子紧紧贴向自己,二人间合契得几乎不留一丝缝隙,玲珑面上红艳更深。这是人来人往之地,若被看见,羞也羞死了!桑律吕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无措与慌乱,唇角勾起,露出雪白的皓齿,如会读心数般说道:“被人看见也无所谓,大不了以为桂七少同我一样有特殊的嗜好!我要暂借贵钱庄金库一用!” “好!”玲珑恨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小人!眼中杀人的光芒直射向桑律吕,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桑律吕看着她,松开对她的束缚,见她如惊弓之鸟般戒备地迅速后退三步,不由朗笑出声,越过她径出了祈春院。 只留下桂玲珑一人在院中恨得咬牙切齿,等着瞧,风水轮流转,你不会永远得意下去! …☆…☆…☆ “叩叩。” 门外传来轻剥声,桑律吕自书中抬头,“进来。” “吱呀”一声门户洞开。 万俟鸿天走近桌边,微一躬身,双手恭敬呈上一封信函,“大当家,京城有信到!” 桑律吕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微叹:“福二爷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万俟鸿天不解地看向他。 桑律吕将信交与他看,背手在屋内踱了几步,沉思道:“羽翔已经清醒,并无大碍,但对中毒 一事总是避左右而言他,他究竟是想为谁隐瞒?” 万俟鸿天将信从头至尾细看一遍,捋须道:“照福二爷的意思,这事与冉人皇并无关系,恐怕他也是毫不知情,让我们回京师再作计议。” 桑律吕摇头道:“知不知情见了就知道,既然来了,岂能空手而回?” 万俟鸿天点头称是,“冉人皇虽然从没劫过咱们的镖,但他是江湖有名的大盗,与咱们总是水火不容的,会一会也好,他是二当家欲捉还放的人,能得着些意外的消息也说不定。属下已得着确切消息,冉人皇必会在明晚子时动手,桑桂两家交情匪浅,自然不能坐视桂家金库被盗不理,更何况我们已事先知情。” 桑律吕薄唇微勾,漾起一抹轻笑,凤眸里流光闪动。不错,照桑桂两家的交情,这个忙必须帮,不过,能让她欠他一份人情也好。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身旁的万俟鸿天几乎看傻了眼,大当家是时常勾唇浅笑,但自他懂事后何曾在他脸上再见过这种发于真心的笑! …☆…☆…☆ “轰!”沉重的库门在几人的合力下在桂珑面前轰然闭合。 钱庄大总管边炜合上账册,大声禀道:“所有在册银两分文不缺,账银两讫,核对无误。”花白的胡须在火把照耀下散发淡淡金色,皱纹纵横的脸上布满疲累,目光里却显著兴奋之情。 他是桂家钱庄里的元老,在桂家钱庄还是一间不起眼的钱庄子时就已经是这里的掌柜了,难以想象当年那个仅高过桌面不多的小孩子能作出如此作为。他一直跟在七少爷身边,看着他从一个黄髫小儿长成神俊飞扬的少年,陪他一起吃过这些年的酸甜苦辣,深知他的不易和外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也与有荣焉的为七少爷的成熟和钱庄的发展大感到由衷的自豪和欣慰。看着火把映照下犹如镀了层金光的七少爷,老眼里不由泪花点点。 桂珑含笑点了点头。 裴衡恭敬地捧上锁匙,微躬身道:“请七少爷锁库门。” 桂珑双手拿起大铜锁,旁边人大声唱喏:“落锁!”声音远远传去。 桂珑上前一步,“卡达”一声锁定尘埃。所有的人都暗呼一口气,两年一次的大盘点终于圆满结束! 桂珑回身,冲依序无声站好的庄里诸人轻笑道:“这几个月来诸位辛苦了。这个月的薪俸里各加二两银子,与各位打酒喝!” 下面欢呼雷动,一扫刚才的疲累不堪,众人齐声道:“谢七少爷赏!” 桂珑笑着挥手,止住众人的声音道:“大伙儿也都累了,除了今日当值的,都回去休息吧,明日可晚来一个时辰。散了吧!”众人欢喜雀跃,但究还未忘礼数,依序小声言说着退出库房重地。 桂珑收敛笑容,回身背手凝眉盯着库门沉思。 “七少爷!”边炜看他凝重的神态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唤道。 桂珑回神,看到边炜眼中的关切之色,心中有一丝感触,对他轻展一笑,“边爷不必担心,桂珑自己晓得轻重。” 边炜唇嚅动了下,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七少爷为钱庄尽心尽力,掏尽了心血,供了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却从不知体恤自己分毫,唉,何时主家能再出一个人分担七少爷的烦扰,七少爷实在是太累了!万般无由说起,末了只发得出一声长叹。 桂珑何等聪明,一声长叹已尽悉他未语之词,心下感动,这个自己刚入行时教会自己良多的长者是真正地关心自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想让自己继续沉陷于悲感中,转移话题道:“都准备好了吗?” 边炜忙以袖尾擦擦眼角,回道:“按您的吩咐都预备下了,只等应付突发状况。” 桂珑点头,吩咐道:“今晚不管库里有任何异动都不要管,除非……” “属下明白。”边炜忙道。 “您老也早去歇息吧,这里尽管吩咐给裴二总管。”桂珑温言道。 “是。”边炜深看他一眼,微躬身,转身踏着夜色去了。 桂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叹一声,昂首看天,满天的星辰闪烁,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 雾,无边无际。灰蒙蒙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湿凉的空气无影无形穿透口鼻直彻心骨。玲珑紧紧抱扶住双肩,禁不住身上一阵冷似一阵,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周围的景物,可雾气混浊,人置其中如瞎子般惶恐,脚下虚浮不若地面坚实,这是什么地方?玲珑摸索着在雾中缓慢行走。 “有人吗?”声音在浓雾中连回转也没有即被吞没。玲珑惧意越来越深,不由得发足狂奔起来,这是哪儿,有人吗,有人吗?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哪里,玲珑气喘吁吁地弯腰喘息,忽觉手扶之处圆润触手冰凉,抬眸 一看,是一截红漆的栏杆,怎么会有红漆栏杆,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在谁家的庭院吗?栏杆的两头隐没在浓重的灰雾里,什么都看不见。向左走!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是,是该向左走,玲珑左侧转身,沿着栏杆慢慢顺沿下去。 一、二、三……十五步,这里应该有一个圆圆的廊柱,玲珑闭目轻轻环抱,唇边漾起淡淡浅笑,果然!心中的惧怕一丝一丝缓慢退去,随之涌上的是莫名的安心与镇定,这个地方非常熟悉,脑中的意念呼之欲出,但却总像被一层薄纱挡格,怎样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罢了!玲珑睁开双眼,也许再往前走就会想到了! 玲珑心中喜悦,不再攀着栏杆,向前轻跑起来。记得,这里的左边有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养着一群五彩的锦鲤,再往前几步是一条卵石堆砌的小道,两边长满了幽幽的翠竹,最喜欢的就是夏夜在这里席地而坐,透过狭长的竹叶仰视星光灿烂的夜空,竹林里阵阵清凉的晚风低拂,有人数着天上的星斗低低地在耳边讲诉星星的传说。是谁?谁在讲故事?是谁? 玲珑痛苦地双手抱头,耳中低鸣不已,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告诉我,告诉我!她使劲敲捶脑壳,就快想起来了,快了,快了! 对了,她猛一抬头,“这叫潇湘竹,传说是娥皇女英思夫血泪所化。”清幽淡雅的女声从浓浊的灰雾里幽慢传来,一波一波如涟漪般在空气中扩散。渐渐地,雾,淡了。眼睛慢慢瞧清了周围的景物,一切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玲珑抬头眯眼直视炫目的日阳,原来已经晌午了!稀薄的风从竹叶间吹掠,竹枝轻摇,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天气这么热,应该是夏天吧?她不由低首打量自己,果然穿着一身凉薄的黄色衫裙,袖尾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感觉如此的熟悉温馨,是谁,总爱绣这样的小花? 小道的尽头传来轻微的衫裙沙沙声,玲珑凝神注目,弯转处现出一条袅娜淡雅的身影,袖尾处也同样绣着一朵淡素细小的白花。玲珑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这,这是谁?怎么长得和自己这样相像?那女子翩翩行来,神态间有抹轻愁,莲步轻移步步向红栏的房屋行来,玲珑张口欲言,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双足如同定在了地上般无法挪动。那女子只是低头注视着地面,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没察觉到林中有人。 她轻挽裙摆,矜持婉约地踏上台阶,刚上到第二层便听到身后咚咚的脚步声传来,讶然回首望向来处,玲珑闻声也转移了视线,只见一个绿衫的丫鬟急急地跑来,脸 上带着气恼,一跑近就辟里啪啦地说道:“大夫人,老爷他、他又要纳妾了!” “什么?”阶上的女子怔然出声,泪珠缓缓在眼中凝聚。那丫头只顾着气忿,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夫人的异样,“是群芳阁里的头牌,老爷真是瞎了眼,放着这么好的夫人不要,竟然接二连三地迎娶那些下贱的人。春儿真替夫人,大夫人,你怎么了?”春儿这才发觉无声泣泪的大夫人,惊悔自己的失言,忙上前搀扶住她。 夫人轻轻推开她,任由泪流满面也不去擦拭,面无表情地转身,静静地往屋中走去,漆红镂空的门缓缓在身后合上。 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门后消逝,玲珑心中一恸,怎么能忘了,那是最疼爱她的娘亲,这儿是娘最爱的竹林,是自己儿时最喜玩乐的地方。泪水缓缓沿面而下,手不由抚上高挺翠凉的竹竿,细柔的手指轻轻抚摩竿上斑斑泪痕,这满园的潇湘可也是娘亲的血泪所化? 不自禁地扶靠着竹竿哀哀痛苦。一只素白的手轻拍她的肩膀,玲珑蓦地回首,不知何时她已置身屋中,娘亲正躺在床榻含笑地看着她,目含无限的慈爱与怜惜,轻唤道:“珑儿──”玲珑猛地扑入她的怀中,一声娇唤出口,忍不住泪雨滂沱。是梦,原来是梦!永远都不要醒!不要醒! 向晚翠怜爱地轻抚玲珑秀发,心中无尽悲戚,她还这么小,带她走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否决,珑儿和自己不一样,她比她勇敢,也比她坚强,也许她会活得很好!她痛苦地喘息着,越来越痛了,手也渐渐地不听使唤,使出最大的力气将玲珑从胸前拉起,气若游丝地道:“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珑儿,你,你千万不能和娘一样,要幸福,知道吗?”嘴角噙着苦笑,渗出几缕血丝,突睁着双眼依依不舍地看着玲珑,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口,一滴大大的泪珠自眶里滚溢缓缓滑落,手,颓然坠下。 娘── …☆…☆…☆ 玲珑猛地睁眼,气息短促,身上冷汗涔涔。醒了!她气息渐趋平稳,夜正浓,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忽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不知何时,脸上已淌满了泪。玲珑一坐而起,手摸到身上的华缎锦服,是为应付今晚突发状况和衣而寝。她竟然真的哭了! 玲珑轻轻下地,摸索着捻亮烛火,昏黄的光影明亮驱退了一室的黑暗。轻轻挨桌边坐下,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神志渐渐清明,怎么突然会做这样 的梦?还以为早忘了,原来已如铭记般烙刻在了心里!是边爷今晚的话触动了这深埋心灵深处的弦吧?手抚摩着冰冷的面颊,从娘死后,这是第一次哭。一直笑着几乎已忘了哭泣的感觉,如今深深体会竟是这样酸痛! 起身点亮一盏八角琉璃宫灯,挑着它径步走出房门,没人无边的黑暗。她几乎是闭着眼顺着脑海中熟悉的小径缓缓前行,左回右转毫无塞滞,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来到一座木制的圆门前,抬头隔墙里望,但见高耸的竹影幢幢,风吹处呜呜低咽,在暗夜的天空里,如水墨晕染般几乎与微白的天分不出界线。 有多久没来这里了?玲珑低低地在心里自问。 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随着厚重尘土的掉落对少时的她而言略觉沉重的木门应声而开。玲珑举步踏进院里。烛光下隐约可见竹影幽处掩映一勾红栏,挑着灯笼,径穿竹林来至栏前,手轻抚红漆斑驳的栏杆,感到如重遇亲人般亲切恬和,多少次在这里与娘亲依偎凭栏而坐,听娘亲淡雅温婉的嗓音诉说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 手滑着它循顺而行,一、二、三……九,才九步,唇边溢起淡淡浅笑,沿着梦里的记忆来到当年藏身之处,原本是想猛地跳出吓吓娘亲,没想到…… 转身踏上台阶,“吱──”推开虚掩的已瞧不出什么颜色的镂空花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 玲珑熟稔地走至几案边,引火点燃犹存的蜡烛,将灯笼随意置于案上,抬眸细细打量屋里的陈设。还和当年一模一样!未绣完的锦鲤戏水图仍摆置在床头,连移也未曾一下。只是到处结满蛛网,尘灰高厚。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这里一样不受人喜爱。就这样保持十几年不变,却任由它腐朽,真不知爹爹是多情还是薄幸? “谁?”玲珑骤然出声,并不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人。 一条黑影自暗处缓缓而出。一个男人!玲珑暗自戒备,在脑中迅速过滤无数张熟悉不熟悉的脸孔,暗暗猜忖谁会深夜在此出现。 那人渐渐走入亮影里,由下而上形貌逐次显现。只见他脚着锦边弹墨袜,蓝底金线轻便鞋,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身上穿一件墨蓝的长衫,腰间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玲珑杏眼微眯,眸光闪闪地注视着那块玉,目光缓缓顺身往上移,桑律吕!他的袖边有丝残破,事情了结了吗? 看到玲珑眼中的戒慎,桑律吕一笑,泰然自若地环视房中陈设,闲庭漫步,如入无人之境般随 第8章 “谢天谢地,六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嬷嬷春娘一见到乍然出现在门口的桂玲珑,不由双手合十口讼阿弥陀佛。 玲珑轻笑,跨入房内揶揄道:“怎么,见到我就这么高兴?” 春娘边忙着奉上茶边嘟囔抱怨道:“下回我再也不干了。” “哦?”玲珑微侧首看向她,唇带薄笑问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春娘历经风霜刻画的五官几乎扭成了一个包子,“还不是夫人!” “她怎么了?”玲珑心有所解,抑不住的唇边笑意更深,目露俏皮之色。 春娘见她表情不由气结,羞气地一跺脚,背转过了身子。 玲珑笑着起身,轻柔地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好言安慰道:“好啦,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家里的事情那么多,也不能放着不管,天天的书信往来有些事情是说不到的,你看,我这趟回去还不是从早忙到晚,没一刻是闲的。你就当是体恤我,好吗?” 听她如此婉言相慰,春娘倒是气不得了。眼角余光瞥到玲珑眉宇间明显的疲累,不由大讶,忙回转身搀扶她坐下,伤心抹泪道:“你这又是何苦,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非要去做男人做的事,桂家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们做那么多,想当年,大夫人她……” “春娘!”玲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轻声喝止,头偎入她香软的怀抱,深深汲取她母性的温柔,低声道,“不管他曾经对娘怎样,都是我的亲生父亲!” 春娘不由微叹口气,搂紧玲珑轻抚她如云的秀发。可怜的孩子!不管是温弱如大夫人,还是眼前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六小姐,都同样逃脱不了桂家人的予取予求。 玲珑只任自己放纵片刻,便离开她的怀抱,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浅笑盈盈。不愿再让这悲苦的气氛折磨彼此,转移话题道:“我不在的这些天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端起茶盏轻轻吹拂浮在水面上的绿叶。 这话果然十分有效地转移了春娘的心思,她有些气恼地道:“还能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有个爱整人的夫人。真想不到这天底下真有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前一刻还好好地和你说话,下一刻就哭得稀里哗啦。简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春娘一提起桑夫人的恶行恶状就满腔义愤,唠叨得没有完了。 玲珑轻笑摇头,若说这个娘是个半疯,怕没人会不相信。自己做事已颇算有手腕,却还远没到娘这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她打断春娘的话,问道:“府中有人看出什么了吗?” 春娘立刻摇头,“没有,夫人虽有些疯,对六小姐却很守信用,有她帮衬着,我又打扮得与六小姐一般无二,没人看出来。” 玲珑满意地点头,一切和预想中一样,只除了那个桑律吕!还被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示人的一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早晚他也会有让自己探察到弱点的时候。到时候── “啊,对了,”春娘一击掌,猛然道:“夫人的侄女儿来了,这位小姐又美又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和夫人是天差地别,两个人除了长得有些像外,没一点儿相似的地方。倒是和大夫人有些像。”一提起向晚翠,春娘不觉又有些黯然。 “哦?”玲珑一笑,这倒有意思,不过能多一个受难的同盟者也不错。 “大少爷呢?”玲珑状似不经意,眼睫低垂地问道。 “呃?”春娘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还没回来。”怪了,六小姐几时主动打听过大少爷,莫非──目光有些狐疑地望向她。 玲珑放下茶碗起身,“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噢,好!”春娘抛下心中所想,忙不迭地为玲珑打理。 …☆…☆…☆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桑夫人小小声地在玲珑耳边低问,玲珑有一刻的怔然,猛然想起自己为免去后顾之忧向她编的谎话,忙道:“都办完了,累娘操心了。” 桑夫人温笑着拍拍她的手背,眼睛不时地望向门前的大路。 律吕捎信说今天和羽翔一起回来,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背后一阵??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回首,玲珑眼睛一亮,好标致的一个可人儿。她袅袅婷婷在丫鬟侍女的搀扶下徐缓行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红晕若施脂,软弱似扶病,弱态生娇,秋波流露,是娇滴滴、脆生生的一个大美人儿!想来这就是那位侄小姐了,神态与娘亲确有几分相像。眼角余光瞥到娘也喜笑颜开地望着她聘婷而来,那是打从心底根儿的欢喜。确实,任谁也无法对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横眉冷对吧! 玲珑唇边漾起轻笑,细细地打量迎面而来的佳人。 李妍笑矜持地微笑,唇不露齿,迈着大家闺秀优雅缓慢的碎步迎向正笑望自己而来的姑母,不由惊艳于姑母身旁 素面净衣不染纤华如清水出芙蓉般清新雅然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原来世间竟有这样一种美,不用脂粉华服的堆砌也能生出这般的素净高洁,她美得出尘入画、艳冠群芳,但奇异的并不和周围的任何人、景相冲突,反倒和谐得令人惊叹! 她的唇边噙着一丝笑,落落大方,耀人夺目,容华精彩内敛。她应该就是桂玲珑。果然名副其实,玲珑玉、玲珑人、玲珑心!只怕普天下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的上大表哥的绝世风华。妍笑心下一片黯然。娇怯怯的不敢迎视她打量的目光,低垂首顺眉敛目娇弱不胜地福身:“妍笑见过姑母!” 桑夫人忙扶住,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来,见见你大表嫂,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一直都没能见着。”转向玲珑道:“玲珑,这是你表妹妍笑。刚来家两天,从小和律吕、羽翔一起长大的。唉──真是女大十八变,谁想到当年那个黄毛丫头能长成这么窈窕的一个人儿,不像我那两个臭小子,一点儿长进也没有。”桑夫人感叹。 妍笑忙向玲珑盈盈下拜,羞怯地道:“妍笑见过表嫂。” 玲珑一把扶住她要下拜的身子,巧笑道:“好个标致的大美人儿,快快请起,这我可受不起。日后莫叫表嫂倒显得生疏了,你当是小我几岁,我不惭托大,就叫我声姐姐吧!” 妍笑有些不知所措,眼睛偷偷地瞄向桑夫人,见她微笑点头,才小小声地叫一声:“姐姐!” 玲珑笑拉着她的手,目光溜视她周身一圈,回转头笑道:“老天爷待人真是不公,这美人儿怎么都生到了你家?” 桑夫人啐道:“什么‘你家’?难道不是你的家?”玲珑但笑。 桑夫人道:“羽翔长得像他父亲,妍笑像我,律吕最像他外祖母。想当年,我娘可是江南第一美人,容华绝代,倾城倾国,多少男人为了得到她连命也不要。” 心生悠然神往之意,末了叹一声:“只可惜红颜薄命,唉,女人果然是不能太美,否则天都会嫉妒。我和妍笑他爹也不过得了娘一二分的相貌,律吕却犹有青出于蓝,又太过聪明,从小我就担心他福泽不长,不过,现在好了!”面露骄傲之色,这个儿子虽然待她不假辞色,却是最令她引以为傲的。 “哦?”玲珑心下微思,这倒未听说过,原来他的好皮相并非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我原来还以为……”桑夫人欲言又止,目含深意地看了眼玲珑,随即释然道:“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玲 珑啊,”拉过她的手轻抚,眸光里含企盼之色,“什么时候让娘也抱个胖孙子,兰苑里实在太寂寞了,真想有个孩子在里面哭几声。” 这句话说得玲珑还未怎样,妍笑倒先羞得低下了头,心下悲戚更重,原来他们已经,已经……还以为大表哥……她不由羞红了脸,连耳根也烫得灼人。 玲珑眼角余光不意中瞥到,心中微讶,看到娘又露出小狗般可怜兮兮的眼神,心下微微发麻,这个娘,说话也不分场合,难道让她当众开诚布公地说,我一个人生不出来,况且我原本也没打算生。算了吧,直接拿刀杀她比较快。婉约地作出害羞状,娇嗔一声:“娘──”低垂首忸怩着不说话。旁边一众的仆人偷偷对望一眼,心中暗笑,夫人话问得好,叫人家新媳妇儿怎么回答? 桑夫人完全未留心周遭人的反应,未得到满意答复还待要张口,忽听到背后远远传来马蹄声响,倏地转身,面露惊喜之色,玲珑暗呼一口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敏感地注意到一直表现得比她还害羞的妍笑小姐也悄悄地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异样兴奋的光芒。 还是那匹黄骠马,桑律吕贵衣轻裘,端坐其上,远远地就看到门口迎侍的人马,如冰的视线扫略过一干人等,最终停落在玲珑身上。身后一辆宽大的黄顶马车轱辘辘缓缓随行,侧首插一面桑字金旗迎风招展,申豹执辔驾辕不时吆喝牲口。 街上行人纷纷闪避自动让开一条路。喧闹的大街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人人怀着仰慕之心仰首敬瞻传说中的英雄,俊美不似凡人的威武镖局大当家,但却当他视线扫过时,自觉不自觉地闪避。 车声辘辘缓缓停驻在镖局门口。人人都敬他如神、畏他如虎,自始至终在他的注视下视线始终未移的也只有这个女人。桑律吕唇边勾起一抹轻笑。玲珑心中一动,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他本稀世俊美,具绝代风华,傲然出尘,睥睨万物,冉冉驭马而来披洒一身的金光,犹如天神般凛然,不期然地一笑,如一道金光直射入她紧闭的心扉,心,动了! 玲珑屏息,却屏抑不住如擂鼓般的心跳,微微垂下眼睫挡住他灼人的视线,心底惶然自问,怎么会这样? 桑夫人踏上前几步却又停住,目光热切地盯住在金光铺衬下益显凛然而威的大儿子,望了望左右,怯问道:“羽翔呢?不是说一起回来吗?” 桑律吕目光向后一扫,桑夫人顺着视线望去,只见申豹刚跳下马车,拿了垫脚的小凳置于车前,转身一掀帘,从里小心扶 出一个面色微显苍白的人。 “羽翔!”桑夫人掩唇惊呼,泪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以可媲美冲刺的速度“刷”地奔至车前,一把抓住刚下来还未站稳的羽翔,手轻抚他不见血色的脸庞,心疼地颤声问:“这是,这是怎么啦?好好的怎么,怎么成了这样?” 羽翔有些尴尬,大庭广众的就好像他是瓷娃娃般脆弱,无力推开她的抚触,心下暗祈,千万别在这里感情爆发!求救似的看向桑律吕。 桑律吕眉毛微挑,无语传递,第二次! 桑羽翔莫可奈何地点头,心底咬牙低咒,趁人之危! 桑律吕唇边笑意更深,朗声道:“进去再说吧!”他说话自有一股威势,桑夫人揩揩眼角泪水,与申豹一边一个极小心地搀扶着羽翔,踏上镖局的台阶。 桑律吕与玲珑擦身而过,对她薄薄一笑,玲珑亦回以轻笑。转身间不经意见到妍笑眼中的痴凝及红得通透的面颊,心中顿时雪亮,一个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形。 返身至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微微一笑,妍笑顿时像心事被人捅透般心虚地低下头,闪避着不敢直视玲珑的目光。 玲珑巧笑:“咱们也进去吧!”妍笑惴惴不安地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来,咬着唇微微点头,任玲珑拉着进了镖局。余人也陆续地进了门。 镖局外的大路上一片艳阳高照,随着威武镖局人群隐退在门里,大街上又恢复了惯常的热闹与喧哗,叫卖声、吆喝声、人们打招呼声响成一片。 桑家二主的回归,大当家罕世的冷俊,二当家出人意料的憔悴又成了一天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人们猜测着,口耳相传,天还未黑便满城传遍了十几个不同的版本。 江山未老,余晖脉脉,西子湖畔波光潋滟,鸟雀缓缓西坠,给大地披染一层微熏的金色,劳累而充实的一天即将结束,明天又将有一个崭新的黎明! …☆…☆…☆ 玲珑与妍笑相携走出兰苑,听闻到身后清晰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两人相视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表哥真可怜!”妍笑娇怯怯地低下了头,手紧绞着丝绢,有些紧张地没话找话说。 玲珑笑望着她,顺她话语道:“只有他自求多福了,谁让他在外耽延半年不归,又莫名受了伤,娘有怨气也情有可原。” 现在娘干脆将他挪至 兰苑,美其名曰就近照顾,只怕每日定省三次的魔音贯耳和若干数不尽七零八碎的小心关切已足以使他一年也出不了兰苑大门。不过能有人如此主动分化娘过剩燃烧的精力倒是众人求之不得的,其他的也无需太过计较。对于桑羽翔也只有两个字,活该! “妹妹到了这么些日子,姐姐一直未能尽到地主之谊,今日阳光正好,不如咱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可好?”玲珑笑语嫣然,婉言相约。 “这……”妍笑犹豫。 玲珑见她神色,心下了然,巧笑道:“桑府后门就近湖边,湖上有桑家专用的舫船,四围白纱垂挂,外人是见不得的。妹妹大可放心!” 妍笑见如此不好再辞,轻轻点头应允。 玲珑吩咐下去,下人们一片忙碌,不多时有人来禀,一切皆已备好。 玲珑语笑着轻拉妍笑纤纤素手,妍笑娇羞垂首,两人同向后门行去。 一干人侍侯着两人在舫上坐定,一时时新鲜的瓜果点心备齐,香茗杳然。 玲珑只留下船夫和贴身侍女服侍,其余全都遣退,一条不大的画舫徐徐划开水路向湖心谩去。时已近冬,江南虽温润,但已有几许凉意,春娘手捧轻裘与两人系上,垂手退出。两岸光秃秃的柳条拂水,湖面上星星点点纷落着不知从哪儿飘荡而来的缤纷的落叶,船桨击处水哗哗有声,江南的秋亦是一片萧凉肃杀。 “冬天就要来了!”玲珑倚栏轻叹。 “姐姐可是有什么不顺意之事?” 妍笑掂量再三,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这几日的相处,玲珑待她亲切自然,她便是想嫉妒也嫉妒不起来,反而与她有几分亲热。此刻看到一向淡定自若的玲珑竟发出如此悲秋之感,不觉有此一问。 玲珑回首,定定地看着她浅笑。 妍笑被看得莫名所以,又有几分羞窘,玲珑姐的眼睛好像能透视般,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好像什么也隐藏不了。有些心虚地又低下头,贝齿紧咬下唇,手中的帕子扭得更厉害了。 玲珑一笑,好一朵兰心慧质的解语花,只是太容易害羞了些,桑家两兄弟皆是睁眼的瞎子,放着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视而不见。这丫头摆明了就是暗恋“丧”律吕那个大混蛋却又不敢说出口,不如好人做到底帮她一把,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桂玲珑决不能被一个男人牵绊住! 心中主意一定,玲珑上前轻拉住她的手,同坐在船栏边,语笑盈盈 道:“好妹妹,你今天告诉姐姐一句实话。” 妍笑头垂得更低,已有些预感到玲珑要问什么,眼神闪烁,怯声道:“什么实话?” 玲珑淡淡浅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你大表哥?” 妍笑“啊”的一声,手中帕子坠地,虽然已有几分心理准备,但这样直白的问话,还是引起了她心里不小的慌乱,忙抬头猛摇道:“没、没有。”水盈盈的大眼里闪过莫名的惊惶,脸色一片惨白。 玲珑弯腰捡起帕子交到她手中,轻轻抚慰道:“我并不是要向你兴师问罪,我只想告诉你,你可以喜欢他!” “什么?”妍笑惊讶,心不受控制地“咚咚”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玲珑一笑重复道:“我说,你可以喜欢他。自古男子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并不介意你喜欢他。” “我……你……他……”妍笑有些结巴,心中有惶乱、有惊喜、也有失落,几乎不能完整成句。 “怎么?难道他不够好,还配不上你的喜欢?”玲珑轻笑揶揄。 “不!”妍笑直觉性地反驳,随即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不由羞红了脸,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脯上。 玲珑笑,“你姑母和我都是真心喜欢你,你们又是姑表亲,亲上加亲不是更好?” 妍笑低垂的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却随即黯淡。对玲珑是全然的信任,她黯然地道:“可是大表哥是不会喜欢我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玲珑好笑,女儿家的心事总是这么九曲十八弯,刚去了那层顾忌,这边的疑虑又来了。 “我就是知道,”妍笑猛地抬头,目光勇敢地直视玲珑,盯得玲珑心头一颤,“因为大表哥只喜欢你!” “喜欢我?”玲珑闻言,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下。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异色,淡淡笑道:“他就算喜欢我,也不会为了我守身,同样会三妻四妾接二连三地娶进门。普通的男人都是这样了,何况是他?”淡然的语气里有一分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出的怅然。 妍笑听她如此说,不自觉地要为桑律吕辩护,完全不复刚才娇羞怯懦的模样:“大表哥不一样,别的男人也许会,可是大表哥绝对不会,他一辈子只会爱一个女人,那个人就是你!”语气里有欣羡、有心酸、还有更多的怅然若失。 玲珑定定地看着她,爱情,原来真的可以让一个怯懦的女人变得如此勇敢! 妍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在玲珑了然目光的注视下感到无所遁形的惶然,闪躲着她的目光,忸怩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爱?爹爹也曾经深爱过娘,不过几年的工夫不一样失去了兴趣,家里的那些姨娘们,他哪一个不是真爱呢?爱同样发生在他喜新厌旧的更换中。看家中的娇妻美妾环侍,再看青楼里的夜夜笙歌、宾客盈门,爱情,不过是凡世俗华里一道绚丽的光影,女人为之守候一生,男人所求却不过是一刻的激情。 桑律吕怎样?不一样会出现在烟花重柳之地?玲珑心下微嗤,含着几不可见的酸痛。 她仍轻笑着,道:“你怎么能如此肯定?” 不待妍笑答话就自接道:“因为你深爱着他,对吗?” 妍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玲珑轻撩她被湖风吹乱的秀发,问道:“你这么深爱着他,难道就不想切实地拥有他?” “我……”妍笑欲言又止。 玲珑柔声道:“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呢?你这么娇美可人,也许他对你也有感觉也说不定,为什么不试试呢?如果不行大不了抽身离开,可是如果他真的有一点喜欢你却因你的怯懦而失之交臂,你就不怕遗憾终生?” 妍笑眼中现出希冀之色,玲珑的话引得她的心蠢蠢欲动,也许,也许……转又望向玲珑,有些心虚地道:“可是……” 玲珑轻笑,知道自己的话已见效,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决不会吃你的醋。” “姐姐。”妍笑双眸含泪,无限娇柔地轻唤一声,紧握着玲珑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几不可见地微点下头,形容娇羞无限。 玲珑浅淡一笑,就知道,没人能拒绝为自己谋幸福的事情。凑过头去在她耳边低声面授机宜,羞得妍笑直想钻到地缝里去,但对着玲珑却又说不出半个不字。 春娘在帘外摇头轻叹,暗含一丝责备,这种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哪有像六小姐这样力劝别的女人去勾引自己的相公?真不知六小姐到底在想些什么?仰头对着西首的天空暗自祈祷,大夫人,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六小姐,她实在是太苦了! …☆…☆…☆ “砰!” 玲珑刚要就寝,卧房的门被人从外一脚踢开,玲珑一惊回身,看到桑律吕冷然立在门口,浑身散发着勃然的怒气,狭长的凤眸微眯,冰冻的视线牢牢胶着在她身上。后面紧跟 着手足无措的春娘,她在桑律吕侧后,被他怒气所触,不敢近身,从门外忧心地望向门里的玲珑,不安道:“六小姐……” 玲珑冷静地回视着他,柔声道:“春娘,你下去吧!” 春娘犹豫,迟疑道:“可是……” “去吧!”玲珑声音更加低柔,含着令人安抚的力量。 春娘摇头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多留无益,轻轻将门关上,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玲珑看他一眼,不着意地拉拢下微敞的衣服,徐缓轻笑,“今天是哪阵风,竟吹来了您的大驾?” 桑律吕无视这半年多来未再踏入过一步的新房,步步向玲珑进逼,声音如冰冻三尺,“是你让妍笑这么做的?”虽是问她,但语气十分肯定。今晚他一回房就看到妍笑几近全裸又娇又羞又怯地躺在他的床上,不经他一喝,妍笑已吓得自动全招。这个女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远离他的身边吗?甚至不惜亲手将另一个女人塞入自己相公的怀抱! “为妻心胸博大,处处为夫君着想,难道夫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玲珑巧笑嫣然,因他对妍笑的推拒而心情大好。虽然明知这不是她想要的,还是忍不住窃喜。 “满意?当然满意,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还真让人想不称赞都不行。”桑律吕冷哼,手掌轻抬她薄巧的下巴,“是你帮她打扮的吧?确实很美!” 玲珑心下陡生一股怒气,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杏眸如同喷火狠狠地瞪向他,“别忘了我们曾有三年之约!” “忘?怎么会忘?”桑律吕眸光跳跃了下,唇勾一丝冷笑,“可那又如何?” “你,”玲珑咬牙,“你到底想怎样?永远和我没完没了地斗下去?” “有何不可?和你斗很有趣。”桑律吕手指轻摩她比最上等的丝缎还光滑的肌肤,语调里不带一丝温度。 “有趣?哼!”玲珑“啪”地拍掉他恣意妄为的手,轻哼道,“我可没有你这么变态的嗜好。”转而对他咄咄逼问,“妍笑不是你们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吗?为什么不接受她主动的投怀送抱,暖玉温香不好吗?” 桑律吕凤眸微眯,“你在问谁?我?还是你的父亲?” “你!”玲珑气结,怒火骤然而出,喷薄全身仿如斗士般炽焰高涨。 桑律吕却突地轻笑,“你这样子就像一只在捍卫领土不受侵犯的母狮。” 第9章 玲珑在门前徘徊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敲了敲门,却无人应声,低叹一声,推门而入。室内静默,一股令人窒息的空气在周遭流转。一个弯折便见到妍笑衣冠整齐地痴坐在床边,双眼如核桃般肿大,目光呆滞两眼无神地注视着窗棂,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玲珑心下愧欠,缓步走至她身前轻唤:“妍笑。” 直到唤得三声,妍笑才迟滞地将视线从窗棂调回,呆呆地凝视她半晌方认出她来,凄然哑声唤道:“姐姐!”一颗大大的泪珠自眶滑落。 玲珑内疚更甚,轻轻拭去她似永无止息的泪,轻道:“姐姐对不起你!” “姐姐!”妍笑再也禁不住,抱住玲珑的腰肢放声悲哭起来,把一夜积郁于心的哀感伤痛尽数发泄。 玲珑万分温柔地搂住她,如拍抚孩儿般轻轻抚慰她不停颤抖的双肩,自古多情女子薄情汉。可怜的妍笑,空有满腔柔情却错托了良人。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噎泣声渐渐缓和下来,玲珑松开她,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手轻拂她被泪水浸湿的额前秀发,再次真诚致歉:“对不起!” 妍笑摇头,哽咽道:“不关姐姐的事,都是妍笑没用!”刚止住的泪又纷落下来。 玲珑长叹一声,拉过她的手,宽慰道:“世间男子多如牛毛,妹妹如此温柔可人,还怕找不到如意的郎君?” 妍笑嘴角牵起一记强笑,哽声道:“姐姐不必担心我,我原本对他报存一分幻想,如今已彻底死心,也该当是梦醒的时候了!”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 玲珑心下自责无言以对,自己便是破灭她少女美梦的摧花辣手。 妍笑抹了抹泪,续言道:“妍笑还要谢过姐姐,如若不是姐姐的鼓励,我永远也无法认清自己,也会一辈子抱着这个痴想郁郁终老。我想了一夜,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大表哥说得对,我就是依附别人而生的菟丝草。” 玲珑心中暗骂,混蛋桑律吕,也不知对她说了什么。 妍笑目含欣羡地盯着玲珑看,言语如梦诉道:“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你是那么坚强,如果我能有你一半的好,我……”她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玲珑轻轻抚慰着她,心下稍感宽解,妍笑也许并无她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希望她能快些摆脱悲痛,能找到一个真正怜她惜她的好夫君,千万莫像娘一样! 妍笑擦去眼角泪水,复抬起头微笑,如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 轻道:“大表哥是真的爱你,除了你,他谁也看不上。姐姐,你,也是爱着他吧?” 玲珑闻言一怔,爱?是吗? …☆…☆…☆ 独自走在花径上,玲珑已记不得是如何出了妍笑房间,也忘了后来又说了什么,脑中只反复闪现她的带泪笑颜,“姐姐,你,也是爱着他吧?” 爱上他,怎么会?我承认对他有一些心动,当他抱着自己时会有浑身酥麻的感觉,他不在时也会偶尔想起他来,想他的冷淡、他的狂放、他嘴角邪邪的笑、他眼底里莫名令自己震撼却又不明所以的感情。难道这就是爱吗? 不,玲珑猛地住脚,我只是有些喜欢他,必须承认,他确实是个好对手,一个赏心悦目的好对手,我欣赏他,进而喜欢他,而且他那么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平凡如我?不错,我只是喜欢他,不能爱上他,决不能! 玲珑理清思绪,但觉心中一片空明,脑子亦清晰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已离开花径,不知不觉间已站在绛霄楼前,怎么会走到这里?玲珑心下微惊,转身便欲离开。 一道淡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既然来了,又何必那么快就走?” 心,又跳了。玲珑稳下思绪,既来之,则安之。扬起一抹轻笑,轻松转身。走过龙飞凤舞的牌匾,轻盈地进入绛霄楼,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左侧一个声音淡淡传来:“上来吧!” 玲珑循声而望,只见桑律吕正站在楼梯的尽头审视地看着她,一转身消失在楼栏间。 玲珑定一定神,轻巧拾级而上。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仍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满屋满谷如海般浩森的书籍整齐地放置在一列列高及屋顶的书架上,目光扫视之处无一处不是书,一股浓重的书所特有的香味弥散满室。 玲珑眼角一亮,深深地汲一口书香气,莲步慢移,手指轻轻拂掠过一册册装订精美、保存完好的珍本。桑家藏书果然名不虚传,这才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朝闻道,夕死可以”,便是立刻就死在这里,也值了! 手被一只修长的大掌握住,玲珑回眸。 桑律吕唇漾一缕薄笑,“你似乎总是特别容易就忽略我的存在。”他神清气爽,看起来心情很好。 玲珑仰起的头微低,不看他的眼睛,不想自己被他感染。 桑律吕拉她的手轻柔道: “来这边看看。” 玲珑启步,随他同上三楼,桑律吕取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铜锁,回头冲她神秘一笑,此刻的他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的英雄,笑里竟有一丝孩童般的顽皮,仿佛是正将自己的宝贝展示给最亲近的人看,希冀能得到称扬。 门“吱”的一声应手而开,屋内的格局同二楼一般无二,令人再次惊叹桑家历代藏书之盛。玲珑心下微微纳罕,绛霄楼禁止闲人进入,听说近几年来族里族外无一人得允上楼观书,下人仆女们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偌大的绛霄楼是如何保持纤尘不染?如此浩瀚的书海竟无一丝霉味儿。 手又被握住,玲珑转眸,见到桑律吕眼中不加遮掩的柔情,心如被针一刺,目光微偏,有些微的闪躲。 桑律吕唇勾一笑,拉起她的手同步踏入书的海洋。 玲珑将注意力全放在一架架的藏书上,不由又惊又喜,这是宋代的孤本,这是唐人的编撰,都是自己寻觅良久不得的珍贵棋谱。放眼四望,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这满满一屋的竟然都是博弈之术! 桑律吕轻搂她曼妙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轻呵气,呵得玲珑直痒,全身条件反射般紧绷起来。 桑律吕愉悦低笑出声,目光里有一分得意,轻缓道:“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揽着她坐入宽大的椅中,执意地将她固定在膝上,玲珑挣脱不掉只好听任自然。 桑律吕看着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心情,舒缓道:“怎么样?这是为桑家媳妇的额外附送。” 玲珑瞥他一眼,唇角一勾,讥诮道:“那来得可真是不易!” 桑律吕但笑并不答话,双眼晶晶亮地注视着她,唇边始终噙着一丝笑意。 玲珑被看得有些不安,说出口的嘲讽微带一分不易见的慌乱,“你空读了这么些圣贤书,却丝毫不知圣人事。” “哦?”桑律吕眉峰高挑,修长的指拂掠过眉,“愿闻其详!” 玲珑轻笑,“古人云,男女授授不亲。圣人曰,嫂溺,叔援之以手。先人训诫,若想居家安和,夫妻间理应相敬如宾。所讲皆是男女大防,你枉做圣人子弟,光大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轻薄!” 桑律吕呵呵低笑出声,“咱们是夫妻,虽是光天化日,却也楼院深锁,无人可得窥视,再则,哪个圣人曾言道,丈夫不可以轻薄妻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岂不都成了废话?” 咱们?现在也说得这么顺口了!玲珑微恼,薄斥道 :“强词夺理!” 桑律吕笑,调侃道:“怎么突然来了,想我了吗?” 玲珑面颊微热,轻淡出声:“让我下来说话!” 桑律吕一挑眉,“如果我说‘不’呢?” “你!”玲珑气结,眼珠一转,淡道,“我不习惯这样。” 桑律吕倾身俊颜逼近,语含深意道:“日子长得很,你会习惯的。” 他的热息已喷薄在颈侧,玲珑禁不住心浮气躁,半身火热起来,微微地侧首想避开他。桑律吕却不容她再闪躲,头垂下在她耳边低喃:“我想你,满脑子都是你!坐在这绛霄楼里却连一个字也瞧不进去。真是荒唐,没想到我桑律吕也有为一个女人神魂颠倒的时候。”唇边漾起一朵自嘲的苦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在心中已是非她不可?蓦然惊觉时,心已经完全的失落,连反抗也来不及。但他丝毫不悔,爱她是如此令人畅美! 玲珑气息短促,心不争气地怦怦直跳,声音之大令她觉得便是在楼外也清晰可闻,又何况是近在身侧的桑律吕。脸不可抑制地红起来,这算是表白吗?她该如何反应?嘲笑他、讥讽他、将他的尊严掷在地下狠狠践踏,或者利用他的感情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只是有一些喜欢他,有一些迷恋他的身体,她不爱他,桂玲珑决不会被任何男人绊缚!她决不做独守空闺痴痴等候的傻子!要幸福!娘说的,对她而言,幸福就是自由,是身心全然的没有牵绊。可是为什么?心却因他的话而生出丝丝缕缕的甜蜜,这种感觉从心而出迅速蔓延四肢百骸,竟会有置身云端的极乐感受? “不──”玲珑难以自禁地大叫一声,猛力推开桑律吕的怀抱,奔至窗前双手掩面而泣。 桑律吕走近她身边,长叹道:“承认爱我就这么难吗?” “不,”玲珑猛地回身,脸上泪痕犹存,颤声道,“我决不会爱上你,决不会!” 桑律吕手指轻抬,顺她面颊缓缓而下,柔声道:“你父亲说得没错,你娘的死对你打击很大。” 玲珑杏眼猛地一睁,惊惶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桑律吕轻叹:“他就是不说,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玲珑哑然,心下清楚他的能为,一时力气尽去,身上有些虚软,不由背靠窗棂,苦笑道:“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娘是京城高官的独生爱女,自幼循规蹈矩,我爹是落魄京师的江南才子,说起来也不过是一出风雪会佳人的旧话。这 世道是男子的天下,任凭娘再怎么温柔,再怎么善体人意,仍是挡不住爹爹接二连三的迎纳新欢。娘是爹惟一的正室,我却是排行最末的么女。哀莫大于心死,娘死了,是心灰意冷服毒自尽。至今娘的坟头上都未长出一根青草,孔雀胆,真的很毒!” 玲珑抬眸,直直逼视桑律吕的双眼,“我不恨生为女子,却恨生在这个世道。除却天生的体力悬殊,女人哪一点不如男子?” 桑律吕唇边勾起轻柔的笑,宠惜道:“你已经做到了,便是千万个男子也不及你一个!” 玲珑冷笑,“那又如何?便是千万个玲珑也逃不出桑大公子的手掌心。” 桑律吕低笑,狭长的凤眸显现趣味,爱极了与她一言一语的你来我往,“你知道就好,莫说三年,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放手。”转又低婉道,“其实我又有什么不好?你爱扮作男子去做生意我决不会拦你,只要你不入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时时记着你的名上尚挂着一个桑字。你爱走南闯北我陪你去,白日里为你挡风遮雨,夜晚为你提供温暖舒适的胸膛,若有敌人来犯,我亦可保你周全。你爱下棋,我与你势均力敌也是难觅的好对手。便是这满楼的书,亦可任你随意翻阅。承认爱我又有什么不好?况且,玲珑玉我是决不会还你的。” 一番话说得玲珑心蠢蠢欲动,玲珑咬唇,怀疑道:“说得这样好,听起来也挺令人动心,可是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桑律吕眸闪一瞬,倾泻万千风华,“我的好处便是得到你,我要你身与心全然的归属。能让我亲口承认的妻子必是能与我并驾齐驱的,她不是我的附翼而是各方面皆可与我一较短长的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与我共效于飞,遨游九天!这个人就是你!” 玲珑唇漾一记毫无温度的薄笑,星眸转盼,目含不屑,“这么说我应当受宠若惊多谢桑大公子垂青?” 桑律吕呵呵轻笑,“这倒不必,这一场赌局没有赢家,我的心输掉了,你的心里也住着一个我,独一无二!” 玲珑上下睨视他一眼,轻嗤道:“这么自信?” 桑律吕笑着上前一步搂她入怀,下巴轻摩她柔软的发顶,玲珑微挣了下没挣脱,便任他了,耳边听他自大道:“不是自信,而是相信你没有理由不爱我。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今生你只能是我的玲珑!” 玲珑深吸一口他醉人的气息,放任自己陶醉在他的温情里,不再去想该不该的问题,心底自问:爱他?可以吗? …☆…☆…☆ 果如桑律吕所承诺般,他并没有过多干预玲珑的事务,只是每当她以男装出外与人谈生意时,身边总会多一座冷面神,对钱庄的生意而言说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尤其当哪一个谈生意的主顾明说暗示地意指青楼时,都会遭到桑大少爷极冷冻人的一瞥,以致桂珑每谈两三笔生意,就总会有一两笔被他看掉。 渐渐地,桂七少与其貌可倾城的六姐夫之间暧昧关系的谣言如星火燎原般传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而每当遇到玲珑愤怒指责的目光时,他大少爷却在一边优哉游哉地品茗饮茶,对自己的所为丝毫不感到羞愧。常常恨得玲珑咬牙切齿,发誓要连本带利地报复回来!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妍笑早已离开桑府,上个月遣人捎信来说他父亲已为她找到了婆家,年底便会出阁,满纸的小楷隽雅中虽极力掩饰却还是流露出淡淡的哀愁,玲珑只得薄叹一口气,但愿她能早日走出迷情的阴影,而这是谁也帮不上忙的! 桑羽翔身体已经大好,桑夫人如愿可与爱子朝夕相处,诸事心满意足,哭是哭得少了,只是在与小儿子的亲密接触共同揣摩下,整人的本领大增,在母子两人的合力下,兰苑里整日鸡飞狗跳,以至到了令下人们谈兰苑而色变的地步,对它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绛霄楼,毕竟绛霄楼里又多了一位和蔼爱笑的大少奶奶,当大少奶奶在时,就连最愚笨的下人也能感觉出大少爷的好心情。而人在好心情时,一般都会对别人的小错小误宽宏大量,大少爷也是人,自然也不例外。 整个镖局里最和乐的恐怕就数德旺伯了,曾有人细心地统计过,德旺伯曾有整整两天乐得合不拢嘴的记录,一年来对犯错的下人也明显宽和得多,往大少奶奶处也跑得更勤了。总之,不管主家们如何,他们这些下人的生活是处在两个极端,虽都每日勤勤恳恳,诸事不敢懈怠,但合府的人都悄悄同情不幸身陷兰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银子虽拿得多些,却必须忍受那样的折磨,由此可见,银子是多么难挣,人哪,还是知足常乐。 时已值盛夏,江南的午后湿热难当。今日的威武镖局来了一位贵客。何为贵?便是有本事能使得桑家的两位少爷同时出迎。这样的盛况在威武镖局可是不常见,何况同行而来还有镖局京师分座的总瓢把子万俟老爷子。来人一入府便被请进了绛霄楼。 水塘边的凉亭里,玲珑身着单薄的夏衫,头发只简单随意地挽了一个髻,簪了 一枝碧玉钗。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杏眸低垂细细审视棋局,琢磨律吕刚才的那一步,唇边缓缓勾起一抹轻笑。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玲珑并不理会,轻轻放下一颗白子,偏头看了下,甚觉满意。 春娘小步地走到玲珑身侧,玲珑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团扇轻点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春娘坐下喝口冰镇酸梅汤顺了一口气,道:“六小姐,你知道来人是谁吗?” 玲珑眼看着棋局,淡淡问道:“谁?”春娘皱眉摇了摇头:“其中一个灰发灰须的听说是咱们镖局京城分座的万俟老爷子,另一个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人长得还真是奇怪。” “奇怪?”玲珑看她一眼,笑道:“怎么个奇怪法?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春娘也笑,“哪有长成那样的。不过这个人长得也确实与常人不太一样。姑爷够高了吧?他足比姑爷又高出了半个头,胡子拉碴的也看不出是什么相貌,身材又十分魁梧,往那儿一站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如果不是亲眼见着,真不敢相信有人能高壮成那个样子!更奇的是他背上那把剑,虽然拿布包着,却总感觉好像会发光一样!如果不是大伙儿都这样想,我还真以为是太阳太毒晒昏了头呢?” 玲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低喃道:“会发光的剑?莫非──” 春娘眼一亮,惊喜问道:“六小姐知道他是谁?” 玲珑一笑,“如果我所料不差,那就是他了。没想到他与桑家兄弟还有这样的交情。”看向春娘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谁,他也不会在府中久待,日后在外行走,若不小心遇上了,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噢。”春娘莫名所以,但向来极信服桂玲珑,仍认真地点了点头。 玲珑微摇团扇,望着棋盘巧笑道:“这盘棋律吕是输定了!” …☆…☆…☆ 果如玲珑所料,那位贵客并未在府中留住,从绛霄楼出来后便径自去了,空让德旺伯白忙活了一场。万俟鸿天倒是在府中住了三天才告辞离去。两人走后,府中一切又恢复如常,日子在平平淡淡中一天一天地消逝。树上的叶子由绿而黄,江南的冬天再一次姗姗来迟。 玲珑带着春娘和一干侍女自兰苑而出,明显地察觉到身后众人皆长呼了一口气,玲珑不由红唇溢笑,缓步走在去绛霄楼的青石小路上。路经花坞时恰巧见到申豹附在桑羽翔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羽翔皱眉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了几句,申豹微躬身转身离开花坞。 玲珑垂眸思索了下,挥手屏退身后的侍女,唇勾一笑,脚步轻盈直向羽翔而来。 羽翔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玲珑正笑盈盈而来不由微讶。见她逐步走近,已无可退避,忙恭敬道:“大嫂!” 玲珑巧笑,“二弟好大的雅兴!” 羽翔扫一眼无花的花坞,嘴角强牵一笑,“恰巧经过这里,爱这几株文竹。” 玲珑笑意更深,“刚看到申护卫急匆匆地离去,莫非出了什么事?” 羽翔心里“咯登”一下,神色间有些尴尬,忙道:“没事,没事。申豹不过是去帮我办件私事。” “私事?”玲珑挑眉,戏谑的目光盯得羽翔头皮一阵发麻,视线有一丝的游移,强笑道:“是私事!” “二弟身子才刚好,莫要太劳碌才是。”玲珑语气一转,轻笑道。 羽翔暗松一口气:“劳大嫂费心,羽翔自知轻重。大嫂这是要去绛霄楼?”羽翔没话找话又带些许暗示。这夫妻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哪儿也不爱去偏都爱整日把自己锁在绛霄楼的书海里,真不知有什么趣味?这个女人连大哥都能收服,恐怕手段比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明哲保身为上,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才聊几句就开始赶人,意图也太过明显了吧! 玲珑浅笑盈盈,道:“正是要去。只是玲珑入桑家已两年有余,却一直有一个疑问萦绕心头,百思不解。今日机缘巧遇二弟在此,正想请教,还望二弟不吝于答。” 羽翔眼珠一转,笑道:“大嫂但问无妨,羽翔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玲珑微偏首,巧笑嫣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律吕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只是为何娘还有妍笑都对此目露惊讶,好像难以置信我们恩爱和睦,娘总说‘原本以为’是什么意思?” “这个,呵呵,”羽翔又露出纨绔的笑,油滑地道,“大嫂该问娘才是。我和大哥虽是娘所生,但毕竟不是她老人家肚子里的蛔虫,女人的心九曲十八弯,我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尽知。这点还望大嫂体谅。” 玲珑点点头,轻笑道:“倒也是。是我问得唐突了,二弟莫要见怪才是。” “哪里,哪里。”羽翔狡猾一笑,没几分诚意地谦道。 玲珑抬眼看了一下天色,对羽翔轻展一笑,道:“连了 几日的好阳光,今日倒有些阴霾。” 羽翔见她主动转移话题,谈起无关痛痒的天气,打蛇随棍上,也抬头看了眼,道:“是啊,看来午前必会有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大嫂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二弟关心。”玲珑微颔首,道,“这个天气倒叫我想起一件怪事。” “哦?什么怪事?”羽翔神态懒散,不甚有趣味地随口问道。 玲珑脸上笑意不改,“我家七弟经营着钱庄整日在外奔忙,所交朋友三教九流甚是广泛,前些日子不意遇着一位京中来的朋友,闲谈间说起了一年多前在京郊茶肆亲眼所见的一件怪事。”说到这里语气微一停顿。 “我家七弟的这位朋友不过是个本分的生意人,生平最多也仅见过街头卖艺的武打,何曾真正领教过江湖?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他恰巧出京办事,回程路上在茶肆歇脚饮茶,当时天色已晚,茶棚里顾客很少,仅只他与另一位华服的公子。” 眼见到羽翔笑容僵在脸上脸色逐渐惨白,玲珑继续言道:“后来……又来了一位姑娘,两人二话不说便打了起来,七弟的这位朋友虽是外行也看得出来,那公子武功明明高过那姑娘许多,不知为何还是落败,最后竟被擒了去。如此事情令人百思难解,你说怪不怪?” 羽翔形容闪避,惨白的脸上有丝可疑的红云,支吾敷衍道:“嗯。” 玲珑一笑,“时隔已久,七弟的那位朋友言道,当日的那位公子相貌如同沉沙里泥虾,平凡无奇,见过即忘。那位姑娘嘛,额间一粒血红的朱砂,倒好认得很。”羽翔心中暗自咬牙,弯来弯去地骂人却让人半点也反驳不得,好个狡狯阴险的女人,除了大哥那个怪胎,真真谁也消受不起! 玲珑星眸微转,道:“七弟写信来也不过当做一则逸闻讲,偏这些时候忙得忘了,原本是要说给娘听给她解闷呢!” 羽翔心猛地一沉,面露讨好喜色,道:“娘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向来没什么兴趣,大嫂不讲也罢。其实你刚问的那件事,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娘的心思虽猜不太全,多少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点的。” “哦?”玲珑薄笑。 “嗯……”羽翔犹豫了下,权衡再三最终下定了决心,一副全然豁出去了的样子,环视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话还是要从大哥身上说起。你也知道,大哥他长得天香国色,从小到大便被无数女人肖想,令人不胜其烦。尤其是大 第10章 玲珑放下手退开一步细细打量自己的杰作,满意地微笑,俯身拾起放在床边的一个金丝银线的包袱,拿到桑律吕面前道:“这是一件银狐裘的披风,关外风大天寒用它是再好不过。” 桑律吕狭长的凤眸幽深地注视着她,薄唇微微上勾,“真的不去送我?” 玲珑轻笑着摇头。桑律吕笑容微敛,拉过她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轻柔的一吻,目光深沉直直看进她眼底深处,手指轻轻滑下她面颊的边沿,轻声道:“等我回来!” 玲珑笑得灿烂妩媚。桑律吕缓缓地放开她,深视一眼,一转身头也不回推门而去。 镖局门外早已候立了一干人等,长长的队伍沿街逶迤绵长,每一辆镖车上都插着一小面桑字金旗,金旗迎风猎猎而舞,长长的一排看去煞是威风好看。粗壮的镖师们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斗士,个个精神饱满,气态昂扬。送行的桑夫人又哭了个稀里哗啦,紧紧地拉住小儿子的手不肯放。 桑羽翔无奈地直翻白眼,故作镇定假装瞧不见围观众人眼里的暗笑,眼睛不时地瞄向镖局大门。大哥怎么还不出来,再缠绵也该有个限度,又不是再见不着了,都快日上三竿了,到底还走不走? 眼尖地见到打扮得玉树临风的大哥大步从门里迈出,不由喜得心花怒放。 桑律吕走近撩衫单膝跪地,“娘多保重!”羽翔亦跟至身侧跪下。 桑夫人哽咽不能语,哭倒在身旁管家娘子的怀里。两人起身微掸身上灰尘,属从立刻将马牵至。一个利落地蹬鞍上马,桑律吕威风凛凛、神情肃穆,凌厉的视线扫视一周,看的众人均是一凛,大手扬空一挥,立即有人大声传报:“起──镖──” 一声接一声雄劲有力的起镖号沿镖队依次传递,“轱辘辘”沉重的辎车在牲力的拉动下和众镖师的吆喝声中缓缓起动。羽翔邪邪一笑,大呼胸中一口闷气,终于重见天日了!京师也罢,关外也好,最好这趟镖能多走个一年半载,让他好痛快地纾解一年多来蛰居家中的苦闷。一个潇洒的飞跃跨上马背,一拉缰绳追上行在最头里如天神一般的大哥。申豹不离须臾紧紧护随左右。冬日的朝阳明媚,威武大旗迎风招展,桑家镖队浩浩荡荡踏出征程。 镖队在前门刚一出发,寂寥的后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也“轱辘辘”地在青石板路面上滚动,在清晨薄凉的空气里也开始了它一天里新的行程。 …☆…☆…☆ 木凉镇 北风呼啸,利如刀割。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嘈杂而繁乱,各色人种混杂其间,丝绸、皮草、陶瓷随地而设,间或也有人叫卖名贵的香料和珠宝,边关的贸易热闹繁荣。沉重的辎车声传来,街上行人纷纷退避,自动给逶迤绵长的桑家镖队让出一条可行的道路。长长的队伍中桑律吕在前,桑羽翔押后,桑字金旗兀自闪闪发亮,满队的人皆有风尘寒累之色。 桑律吕勒缰大手一挥,一阵吆喝和马蹄杂沓、车辘吱扭声中,镖队缓缓停在悦来客栈门前。这家客栈被马路一分为二,南北相对而立,是整个木凉镇最大的一家客栈,也是镖队今晚决定歇宿的地方。寒风透骨,众人疲累难当,见到客栈都不由面露喜色。 桑律吕骑在马上,微眯眼打量一下落日斜晖里灰影拉得很长略显脏乱的客栈,剑眉不由微蹙了下。转头对驰近的羽翔点一下头,羽翔勒缰回马,大声吩咐道:“卸镖!”群声响应,粗壮的镖师们跳下车马松散松散筋骨,手脚麻利地解绳卸箱。客栈的掌柜带着一班伙计满脸堆笑地迎出门来,一面呼喝伙计帮忙,一面打叠着邀请众人入内。 银光一闪,桑律吕撩麾下马,几月的风雪兼程,银狐裘披风竟未见半分零乱,仍如刚穿时那般柔软温暖,从心而身,整个人都暖陶陶的,根本无惧于刺骨的边关风雪。反而更令他思念那温润江南笑如春花的慧黠女子。思念,桑律吕唇勾一抹苦笑,原来是这般苦涩而甜蜜!他想着心事在众人的尾随下跨入客栈大门。 一杯温热的酒水在手,桑律吕暗呼一口寒气,羽翔一进入便一屁股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端起一碗热酒一饮而尽,用袖一抹,畅意地舒了口气。 随后的镖师们陆陆续续地进了来,在一楼厅里随意地拣位便坐下,大着嗓门说笑斥骂着,小二们忙忙碌碌地上炭盆、热水酒,一盘盘的卤牛肉率先上了桌。大伙儿喝酒猜拳,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来了这么个大主顾,掌柜的半分不敢懈怠,亲自侍侯在桑氏兄弟桌边。 “客官这么冷的天出门,是要出关吗?” “正是。”羽翔一笑,“不知掌柜的有何见教?” “哎,客官说笑了,见教哪里敢当!”掌柜的呵呵笑着摇头摆手,“不过,客官来得真是不巧,正赶上这几天有暴风雪,前面有个狭石口,是出关必经之地,风雪最为猛烈,一到这种天气,就是神仙也过不去,说不得众位得等风雪停了才能过。”羽翔暗舒一口气,偷偷 拿眼看一下眼睫低垂的大哥。 “狭石口?”满厅的人听了这话都静了下来,互相看了几眼,心中皆有几分窃喜,没日没夜地行了这几个月的路,合该能好好地睡个舒坦觉了。桑律吕也抬了眼,问掌柜地道:“这暴风雪能下几天?停了之后峡口能过吗?” 掌柜的见问,忙打叠了精神回话:“看这几天的气候,不是今儿晚上就是明天,这场雪必下,而且还不小,少说也得下足三天,狭石口的风雪最大,便是停了雪也积的高了,峡口甚长,找人疏通还得要个三五天。客官怕是有段日子不能走了。” 羽翔皱眉,“过这狭石口要多久?” 掌柜的捋须想了下,道:“若是一身轻便,脚程又快,半晌儿的光景也就出来了。可是客官人多车重,没个大半天儿是出不去的。便是现在就走,弄不好赶上了暴风雪,狭石口又窄又长,没什么可挡蔽的东西,实在是凶险得很。” 掌柜的声音甚大,讲给满屋的人听:“咱们这儿虽比不上京城的大客栈,但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各位客官尽可放心地住在这里,不必急在一时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除了狭石口就没有其他的路了吗?”羽翔摸摸几日未理已长出毛碴儿的下巴,思量着问道。 “有是有,但荆棘从生,狼虫虎豹多得很,这样大的风雪天儿也不好过,又绕了远道儿。客官不如等风雪过后道路疏通了再走,又安全又便利。”掌柜极力劝道。 羽翔点点头,看一眼若有所思的大哥,冲掌柜的摆摆手,“这儿不用你侍侯了,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但凡能填饱肚子,尽管给兄弟们上,别打量爷们儿没钱付账。” 掌柜的喜笑颜开,谄笑道:“客官又说笑,就您这打扮哪像没钱付账的主儿,得,您候着,这就马上给您上菜。”打了个千儿走到后面吩咐去了。 众镖师见二当家如此豪爽,都不由欢呼一声,景况比之刚才又热闹了几分。羽翔转动着酒碗,看向桑律吕随口道:“这倒霉的天气!” 桑律吕冷视他一眼,“若不是你一路上再三拖延,此时早已出了关了。”浅啜一口酒,不由微微皱眉,放下酒碗转又言道:“不管怎样,走镖要稳,看这天气,掌柜的说得也不差,停几天就停几天,让弟兄们好生看护着镖车,莫在这里失了手。” “嗯。”羽翔有些心虚使力地点头谄笑道,“大哥放心,走了这么多年镖了,弟兄们自有分寸。” 桑律吕起身,道:“就是因为走得多了,所以才要格外小心。你在这里照看着,我先上楼。”转身在小二的援引下上客房去了。 羽翔嘴张了张,心中暗自嘟囔:如果不是为了还人情,哪个喜欢这么慢吞吞地走路,还要三不五时地承受冰冻至极的冷眼。何况尾巴还捏在他人手中,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 果然被掌柜的料中,还未过亥时,如席的大雪夹着呼啸刺骨的北风打着旋儿地就下了来。不一会儿的工夫,里里外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银白色的一片,大雪下得昏天黑地,漫说在外面,便是在加了炭盆的屋里,厚实的被褥下,也冻得人直打寒战。 这场暴风雪足足下了三天整,在第三天子时的夜里方停了歇。疏通的工作已近尾声,明晨一早镖队便可重新启程。若赶得快些,也能在预定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不知是天气太过寒冷,还是明日会有诸多烦心事,今晚桑律吕很难入睡。外而寒风漫卷着碎雪在天地间盘旋飞舞。 桑律吕倚窗而立,无视大雪初晴窗外银装素裹的妖娆,一管洞箫在手呜咽的箫音在暗寂的夜里益显旷远,和着北风脉脉悠悠随风而散,在玉树琼花的世界里犹如天籁之音。对面客栈的一个窗户里燃起一盏油灯,一窗的昏黄在银白色雪光的映衬下令人倍感温馨。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乍起,叮叮咚咚恰恰畅缓了洞箫的寂寥。琴箫声一高一低互为应和,犹如合奏过千遍般音色丝丝入扣。曲调高转处琴声高亢,箫音悠扬;低徊处琴声几若难闻,箫音婉转若泣。 桑律吕原本是意兴阑珊随性而奏,在听闻琴声乍起时,箫音略有一滞,争斗之心忽起,随即曲调攀升,但不管高低,窗内人都仿若知他心意般,琴音始终都如影随形与他相契相合无半分滞涩,清远脆凉的琴音和缠绵低咽的箫声应和得天衣无缝。相惜之心大起,一个曲调高拔后,箫声余余渺渺渐归于寂,琴音亦随之黯淡,一个清音微拨,琴声全无。天地间一片寂然,连风也不再旋舞,仿佛也在细细品味犹在天地间回荡的曲音余韵。 桑律吕心情舒畅,一扫刚才的阴郁,一阵朗笑,推窗抱拳扬声探问:“尊驾好技艺!在下杭州桑律吕,但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雪地知音,桑某相求一会。” 风卷残雪越窗而入,对面窗内一片静默,窗色一暗,油灯已被捻灭,两窗间只余北风飞转,天地又重归于寂,好似刚刚一切不过是午夜乍醒的美梦,令人惘然不知所以。 桑律吕剑肩微蹙,低睫沉思,唇角微微勾起一笑,星眸抬起,冉冉射放晶光。关窗熄灯薄笑着退入屋里。 对面窗内黑暗,炭盆里的微光映照下,略微能看清些屋内的陈设。琴架边的小几上一灯尚余烟袅袅,显是刚熄未久,黑影处一人端坐琴架前,双手仍轻按在琴弦之上。 听到对面传来的关窗声,唇角上翘,勾起一缕轻笑。轻旋起身,转身走向床榻,略微地舒展腰身,脱下狐皮袄子,正要退靴上床补个好眠,忽觉一股寒气袭身,一双紧钳的手臂从后环抱住腰,整个人被往后拉紧贴住一具暖热修长的身躯。 她微惊,但当闻到身后传来的熟悉体息,不由慢慢放松全身,径靠在他怀里,汲取他身上的热源。唇边缓缓扬起温柔的笑意,手臂轻抬,轻抚深埋颈间头颅上柔软的云发,柔声问:“怎么知道的?” 桑律吕从她香颈间抬头,星眸晶闪着溢心的喜意,在她耳边低喃道:“开始或许不知,但却不经细想。高山流水,知音难觅。陌生人间合奏又怎会感觉如此熟捻亲密心意相通,放眼天下,堪称我桑律吕知音的又有谁呢?” 玲珑轻笑嗤他:“自大!” 桑律吕轻拉她转身面对自己,外面虽有雪光比寻常明亮,屋内炭盆火苗跃动,练武之人视觉亦比寻常人好些,但仍无法看清对方的细致容貌,只觉手下薄软清凉,蹙眉道:“怎么穿得这样少?”猿臂一展,将她抱起放入衾褥间,仔细地将被盖好,自己脱去外衣,也脱靴上床躺在玲珑身边,将她揽至怀里,轻轻搓揉她冰凉的手臂。 倾听着耳边稳健的心跳声,感受身边人纯阳刚的男子温热气息,玲珑唇畔勾笑,身子更向他怀中偎去,闭目静静享受他细心的体贴。 “什么时候来的?”桑律吕在她头顶蹙眉发问。 “刚到不久。”玲珑轻简回应。 “为什么来?” “办事。” 桑律吕微叹,薄唇浅勾一抹笑意,“真想你的回答是因为想我。” 玲珑睁眼,从他怀中抬起晶亮的杏眸,桑律吕垂目与她四目相接,指尖轻划她细巧的眉峰,深情低语:“我想你!” 玲珑红唇溢笑,露出白亮的贝齿,目光中闪现狡黠之光,巧笑道:“我知道!” 桑律吕笑,再次拉她入怀,低雅的男音在耳畔轻起:“困了吗?” 玲珑手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微微在他怀中点 头:“嗯!” 律吕轻吻她鬓边的秀发,柔声道:“睡会儿吧!” 玲珑在他怀里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如餍足的猫咪般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喟,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桑律吕薄唇上翘起极好看的弧度,宠溺地吻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心里感觉前所未有的丰盈喜悦,仿佛只这样搂抱着她,便拥有了全天下人所有的幸福。他轻轻敛合双目,搂着心爱的人儿,随她一同沉入香甜的梦乡。 …☆…☆…☆ 天才蒙蒙亮,镖队在客栈门前已列队整齐。桑律吕抬头望向对面客栈的一扇窗户,暗灰色的天幕下,窗棂寂寂,丝毫没有想打开的意思。他失望垂睫,大手一挥,镖队起动。桑羽翔不时回首后望,见镖队已行再难阻止。过了狭石口,前面不远就出了关了,大嫂,我已竭尽全力拖宕镖队行程,是你自己赶不及,实在是怨我不得!嘴角上浮一记狡笑,笼辔一紧,双腿一夹坐骑,马如飞掣般足踏碎雪朝前奔去。 天色渐明,已近辰时,狭石口遥遥在望,两边荒山夹峙,入口处甚是狭窄,远远看去犹如一条狭长的丝带穿越乱石莽堆。被清理出的积雪高约丈余,一堆堆放置在狭石口侧。荒山野地,雪蠢盈目。 桑律吕警惕犀利的双眸细扫每一处所在,天时地利不合,若有人居高处以石掷之,整支镖队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惟有尽快通过方可保安全无虞。忽见雪堆旁现出两道黑影。桑律吕手一扬止住镖队行进。羽翔察觉有异飞马奔上前来。 桑律吕蹙眉,朗声冷道:“青天大道,各走半边。在下杭州桑律吕,雪下君子还请现身!”镖师们悄悄地拔了武器在手,神情紧张准备应付突来之战。北风呼呼旋转,轻浅的马蹄溅雪声传来,从雪堆后转出两匹黑色骏马,马上端坐两人。二人一现,众人都不由一愣。 当先一人外罩一件鹤氅,丰神隽秀,清润雅然。不是别人,正是女伴男装的桂玲珑。后面紧跟转出的马上坐着一位相貌颇威武的中年男子。裴衡,裴二总管,倒也是旧识。 桑羽翔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众镖师面面相觑,万料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人物。 桑律吕狭长的凤眸微眯,眼底射出两道冰冷至极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牢牢胶着在贵衣轻裘、怡然自若的玲珑身上。 玲珑红唇启笑,对他的怒目瞪视丝毫不以为意。浅笑盈盈,恭手为礼,“ 姐夫,桑二少爷!”她声音不大,但因处在石口,声音随风而散,镖队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大感意外,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桂七少!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人人暗呼一口气,兵刃又被推回鞘里。 羽翔容色十分复杂,他一路甘冒大险使尽浑身解数拖延镖队行进,满以为紧随而来的会是那个狡猾奸诈的大嫂,说不定还能看一场夫妻千里相会的好戏,哪知提心吊胆等到的竟是这么个结果。不过,羽翔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的打量面前马上之人,这真的是男人吗?天下哪有人能长得这样像的没天理! 桑律吕冷嗤:“这就是你要办的事?” 玲珑一笑,手轻轻一挥,裴衡离鞍下马,紧走几步来到桑律吕鞍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恭敬呈上,声音沉稳,不卑不亢地道:“请六姑爷过目!” 桑律吕伸手接过,展开一瞧,一把捏皱薄薄的信纸,脸上怒容更炽,“你见过他了?” 玲珑不以为然地一笑,轻点螓首,“当然。不然怎么拿得到他的亲笔书信?” “你就不知道他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桑律吕寒怒的声音里隐含可怕的悸然,她不顾安危只为钱庄拼命更引发得怒气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我不也安然无恙!”玲珑语态嫣然,说得十分轻松。 羽翔感受到两人间的暗波汹涌,不由大讶,视线来来回回在两人之间流转,那个,那是,原来──羽翔恍然大悟,心怀几分钦佩、几分敬畏再以全新的眼光打量一遍玲珑,啧啧点头。又有些不甘,不问不快地道:“他行踪诡秘,你是如何找到的?”没天理啊,凭他桑羽翔尚白吃了一日的苦头也未得见,凭什么她一下子就给找着了。 玲珑浅笑,“这容易得很,他爱财如命,这么多心爱的宝贝托付给了贵局,就算是两位同时出马也必不能完全放心,一定会紧随左右,暗中保护。恰恰他又有一个不容人错认的奇特特征,只要略加留心贵局镖队周遭,何愁找不到?况且镖队又走得甚为缓慢,哪儿还怕磨他不出?”浅笑盈盈笑望羽翔。 羽翔心上阵阵发麻,不用转头,也可以明显感觉到大哥如刀的视线正一分一分刮割他的面颊。心中恼丧,妖女!还以为是她脚程慢怕追赶不仁,原来是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她诱人出洞的同谋。放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大哥的心头肉和一个臭名昭著的大盗相见,大哥不拿剑劈了他才怪!预感到前途晦暗,羽翔心中哀叹,评罪论级,我也不过是个协从, 可是大哥又怎舍得动她? 羽翔正自悲叹,忽感一物破空而至,直觉性地伸手拦截,触手处只觉轻飘飘、薄滋滋的,定睛一瞧,原来是刚刚还在大哥手中犹留着余温的信笺,不解地看过去,迎视到桑律吕狠冷地一瞪,猛一缩脖差点儿咬住舌头。 一道寒音传来:“剩下的事你来处理,办完后回总局见我!” 桑律吕双腿一夹,黄骠马如飞掣般驰出,奔至玲珑身前连停也未停,银狐裘披风一扬,黑马上已不见了人踪,兜转马头,黄骠马四蹄翻飞,大逞长健,飞一般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缩成了一个小点儿。 这一下变故突起,人人惊诧莫名,难以置信,难道传言竟是真的?大当家他,他……好半晌裴衡才“呀”地出声,张口欲呼,忽听耳近旁有人言道:“放心,我大哥决不会对她怎样。” 裴衡哑然回头,见到桑羽翔不知何时驭马走至身侧,他在马上直起身子,望着远方的黑点兴叹,她是心尖子,大哥只会将手段施在他这个无关紧要的手足身上,唉──早就知道,两虎相争,他就是那首当其冲、当仁不让的首选炮灰。禁不住头痛,抬手想揉,才发觉手中尚握着一封被捏皱的信笺,悻悻地展开一瞧,不由皱了眉头,上面只有精简如龟爬的两行大字:地点变更,苏州桂家钱庄。署名冉人皇。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回归到了起始点。 裴衡有气无力地抬手吩咐道:“回头!” 众人不解,一张张粗犷的脸孔带着问询疑惑地看着他。 桑羽翔薄叹一口气,重整精神道:“托主的地点更改,回头吧!” 众人互看一眼,眼见二当家心绪不佳,不敢再迟疑,小声抱怨着驱驾镖车,漫长的镖队在正午冷薄的日阳下,漫漫雪地上沿着来时的辙痕缓缓归去。 …☆…☆…☆ 悦来客栈里,门“砰”的一声在身后被人用力甩上,“这就是你的报复?” 玲珑放下鹤氅回身,望着一步一步逼来的俊逸男子轻展一笑,“算是补偿吧!” “还真是好大的补偿!”桑律吕冷哼。 玲珑巧笑,“你很在意吗?”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那是赃银你不知道吗?再说桂家人也不值得你这样做!”桑律吕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只为她无怨由的付出心痛莫名,幽深的眸底满是怜惜。 玲珑的心怦然而动 ,被人怜爱的幸福感填得胸腔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笑道:“朝廷昏聩,法旨朝令夕改,对于维护朝廷的正义我区区一介小女子,实在既无心又无力。冉人皇虽是爱财的贼盗,所劫掠者大多也算是不义之财,远比那些巧取豪夺的财富来得光彩。这么一大笔金银财宝,藏入深山岂不暴殄天物?我也不过是想法子让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罢了。至于桂家,”身子软软地轻偎进他怀里,闭目轻喟,“不管怎样,他都是我亲生的爹爹!我决不能弃他不顾。”抬眸以晶亮亮的目光注视着他,深情低诉:“律吕,我,想你!” 桑律吕身子一颤,全身如同浸入了一汪春水里,心头小鹿突突乱跳。便是刚才汹涌了再多的怒气,也因这一句话而消散无踪。不由长叹一声,伸手搂紧了怀中的娇人儿,半是柔情,半是命令道:“我是你的男人,任何事都能与你分担,不许再做这样危险的事,知道吗?” 玲珑唇角扬起笑,轻应一声,如猫一般在他怀里厮磨,每一分的触碰都一点一点软化了他如钢般坚硬的心肠,再也无法对她口出一个重字。无限宠溺地叹一声:“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玲珑闻言,唇边笑意益深,心中的温暖一圈一圈地扩大。 “三年就要到了。”桑律吕眸底闪现柔情的笑意。 玲珑在他怀里睁开双眼,杏眸熠熠浮现深深情意,“愿意放我吗?” “不放,永远也不放。”揽腰的手搂得更紧,桑律吕如发誓言般说道。 玲珑抬头,双臂勾攀住他颀长好看的颈项,巧笑道:“那说不得咱们真要做对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了。” 桑律吕薄唇微扬,轻悦的笑意深达眼底,“或许是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也说不定!” 冷阳、残雪,茜纱窗边两个相爱的人四目交接,相视而笑。桑律吕确非完人,他也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桂、玲、珑! …☆…☆…☆ 玲珑放下扫把,伸展一下酸痛的腰肢,抹一把额际的薄汗,从绛霄楼里透过大开的窗户望向波光潋滟的西湖,无可奈何地叹气,唉──终于知道为什么绛霄楼无人敢进也能保持纤尘不染。答案就是──自己动手! 桂玲珑自由进出绛霄楼的第二天清晨,在楼上一番劳累后俯视着西湖诸景发出如是感慨。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