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通知单》 作品相关 死亡通知单i:插翅难飞 引子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bookben-手机访问m.bookben/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序曲结束之后,正章应该开始。这相隔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一些……不过,这一天总算还是到来了。 想想那即将展开的华丽乐章,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你不想加入进来吗,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这封信笺时的表情——你会激动得颤抖起来,是吗?热血在燃烧,无穷的力量正在躯体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愤怒,甚至是你的恐惧…… 快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那个人不像是在写信,倒像在描绘一幅精美的工艺品一般:落笔又重又慢,一笔一划都是那么仔细,甚至连每个标点符号也工整得一丝不苟。当信笺的最后一笔完成之后,写信者长长地吁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陷入了沉思中。 十八年的漫长等待,终于要开始了……他一定会来的,多么刺激啊。这一次我能够赢他么? 我的身体在颤抖?我太兴奋了……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那种恐惧。正视它!一个真正可怕的对手才能带来这样的美妙感觉。 他的怒火足以将我烧成灰烬,再过一百年,也仍然是如此。 一切已无法回头,这是十八年前便已决定的宿命。 …… 良久之后,写信人轻叹一声,喃喃地嗫嚅道:“多么可悲……支撑你存活的力量源泉——却也是束缚你走向湮灭的死亡枷锁……” 死亡通知单i:插翅难飞 引子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bookben-手机访问m.bookben/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序曲结束之后,正章应该开始。这相隔的时间确实是太长了一些……不过,这一天总算还是到来了。 想想那即将展开的华丽乐章,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你不想加入进来吗,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象你看到这封信笺时的表情——你会激动得颤抖起来,是吗?热血在燃烧,无穷的力量正在躯体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愤怒,甚至是你的恐惧…… 快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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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街面上相比,网吧内人头攒动,倒是热闹了许多。由于周围有不少高校,所以极天网吧从来就不用为客源担心。那个胖胖的老板此时正站在收银台后面,守着丰厚的营业款,满面红光。看到郑郝明急匆匆地走过来,他略感诧异:这种场合是很少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来光顾的。 郑郝明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了一起,这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落魄。 多半是个来找孩子的家长吧?胖老板猜测道,同时暗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付对方。他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家长:自己徒劳奔波了半生却无所成就,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可是连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又怎么去把握其他人的呢?所以他们在家庭教育方面往往也是失败者。 不理他就好了。胖老板很快打定了主意。从对方的年龄来判断,这个人的孩子应该已经成年了,这样便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那个中年男人却显得很心急,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他已经把一个手包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查一下这个地址,告诉我是哪台机器。”他的声音沙哑且疲惫。 纸条上的网络地址确实是落在极天网吧的ip段内。胖老板淡淡地瞟了一眼,然后爱答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你要干什么?” “少废话,快帮我去查!”中年男子忽然瞪起了眼睛,那目光竟如火灼一般烧人。这番气质变化来得过于强烈,也过于突然,不仅胖老板被吓了一跳,不远处年轻的女网管也被惊动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向这边看了过来。 胖老板略回过了味儿,立刻感到尊严受到深深地伤害,正要发作反击时,那男子却又掏出一本证件拍在台子上,压低了声音喝道:“我是警察!” 警察!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居然是个警察……胖老板一下子瘪了,他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把那张纸条传给身旁的女孩:“小琳,帮他查一下。” 女孩不敢怠慢,她右手举着纸条,左手五指翻飞将地址输入了搜索栏。很快显示器上便显出了结果。 “第二排左边起第六台机器。”女孩脆生生地说道。 “嗯。”郑郝明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女孩所说的位置张望了几眼,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发染成了暗红色。 “他上了多长时间了?”郑郝明又问了一句。 “从中午开始,快五个小时了。” 郑郝明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对着小伙子按下了快门。他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网吧内环境嘈杂,小伙子又沉醉在自己的网络世界中,对这一幕丝毫没有察觉。 胖老板的目光在小伙子和郑郝明身上来回打着转,摸不清这里头的玄机。不过毫无疑问那个小伙子引来了警察,对这样的麻烦人物以后便不能接待了,虽然他也算是本网吧的常客。 郑郝明似乎感知到了胖老板的所想,他忽然转过头来吩咐了一句:“我马上就走……你不要惊动那个人,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胖老板无奈地点点头——那个警察已把他完全压在了下风。 数码相机忽然“嘀”的一声,发出了提示音。它的主人查看了一下,却是储存器的容量已经满了。 郑郝明轻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般。同时显出凝思般的神色。 近半个月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城的网吧,已经对数十个目标对象拍了三百余张照片,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意义。 不管怎么样,去拜访一下那个人吧……十八年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我?郑郝明这么想着,迈步走出了网吧。他的离去就像他的到来一样突然。 秋风窜过,几点冷雨打在了他的脖颈中,冰凉的水滴与他心头的寒意相互呼应,使郑郝明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者说,那一切根本就从未结束? …… 晚二十点十七分。 当郑郝明费尽周折找到那个目的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里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区,巷道狭窄,残缺不全的路灯闪着昏惨惨的幽光,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令人很不舒 服的霉湿气味。 而仅仅百米之外就是省城繁华的商业街区。那里霓虹闪烁,人们聚集在各式酒楼、商场和夜店中,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相比之下,郑郝明所处的位置完全成了被现代社会所遗忘的角落。 阴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处淌着肮脏的污水。中年警察却对此浑然不顾,他蹚着水径直走到一间矮屋的前面,核对了门牌号码之后,伸手在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谁呀?”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屋中传了出来。说话者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发出的音量却有限得很。不过这声音偏偏又如此地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郑郝明的耳膜上,令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略经思忖之后,他回答了一句:“我是警察。” 一阵轻微的响动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等待,随后小屋的木门往内打开了。借着屋中昏黄的灯光,郑郝明看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虽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郑郝明脸部的肌肉还是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凄荒之地,眼前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不管是谁都会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吧? 是的,这活脱脱便是一个“怪物”,他弓着背,光秃秃的脑袋上没有头发,只有一片片黑褐色的陈年伤疤。他的脸上也是坑坑洼洼的,像一团被踩烂的泥巴,从中找不出半块完好的肌肤;而他的五官则更加令人不敢卒睹:一双眼睛斜吊着,眼睑旁布着伤痕,鼻翼缺了大半个,暴露出黑黝黝的孔洞来,上嘴唇如兔子一般裂开了一道豁口,显出残缺不全的黑黄色牙齿。 郑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叫出了那个“怪物”的名字:“黄少平。” 名叫黄少平的恐怖怪人目光倏地一凛,他紧盯着对面的来客看了半晌,然后颤着声音说道:“你是……郑警官?”他的声带应该是受到过极严重的损害,说话时带着残破的气音。 郑郝明的眉头跳了一下,颇感意外:“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我怎么能忘记?”黄少平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语。那嘶哑的声音似乎长出了锯齿,一下下地拉在郑郝明的心头上。 “我也没有忘记,从来没有!”郑郝明的情绪受到了对方感染,他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 两个人,一个警察,一个怪物,他们在潇潇的雨夜中对视着。两个人的目光似乎比风雨更加寒 冷,足要把夜色都冻住了一般。 良久之后,那怪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进来吧。”黄少平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向屋子深处走去,他艰难地拄着一副拐杖——原来他的双腿也是残疾不全的。 郑郝明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屋子不大,约有十多个平方的面积。靠门口处隔出了一个小间,摆着炉灶和锅碗,想必便是厨房吧。再往里则是起居室,条件简陋得很: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唯一有点儿价值的就是一台21吋的老式电视机。 郑郝明感到一阵心酸,他可以想象黄少平是在怎样的一种艰难境地中熬过了这么多年。那种苦痛和寂寞该如何承受? 他本不该如此的,他也会有美好的生活,一切都源于十八年前的那场罪孽,而作为一名警察,我却至今无法将那罪孽终结……伴着这想法,郑郝明颇为自责地叹息了一声。他的眉头因此锁起,在双眼眼侧拉出了大片的任参啤 黄少平挪动到床边坐下,然后他翻着怪眼,直接便切入正题:“郑警官,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是有些线索,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价值。”郑郝明坐到对方身边,他拿出一台数码相机,调到浏览照片的模式后送到黄少平眼前,“你看看这些人吧,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黄少平把身体倾了过来,凝目看着相机的显示屏,不过他很快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摇头道:“不对,这些人都太年轻了,十八年前……他们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郑郝明沮丧地舔了下嘴唇,“可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么一条线索,任何环节我都不想错过。你还是仔细看看吧,或许即便不是当年的本人,也会和那个人有些什么联系呢?你用心看,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感觉!” “什么感觉?”黄少平有些茫然地扫了郑郝明一眼。 郑郝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什么感觉呢?如果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自己要对方去找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要求确实是强人所难,甚至是有些荒谬的。 好在黄少平并没有太拘泥于这个问题,他还是一张一张地,非常仔细地看完了相机上储存的所有照片,最后他摇了摇头,显然是一无所获。 郑郝明无奈地叹息一声,将相机收了起来。 “这些都是什么人呢?”也许是不忍心让对方 过于扫兴,黄少平有些找话茬似的提了个问题。 郑郝明没有回答,他并不想解释太多——跟对方说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个人根本毫不知情,多年前的那桩惨案,他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黄少平似乎看出了郑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哧”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对方。伴着笑声,他那豁开的嘴唇向上掀了起来,露出大片参差恶心的牙床。 郑郝明皱起眉头道:“你……你该去做个整容。”这句话多少有些失礼,一说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后悔了。 “整容?”黄少平从喉口艰难地挤出几声冷笑,“我哪儿来的钱?靠着几个救济金,上街捡些破烂卖卖,我能活到今天已经不错了。” “也是……”郑郝明显出尴尬、同情且又爱莫能助的神色。一个残疾者的日子无疑会更加举步维艰。黄少平的窘迫境遇使郑郝明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的心中不免又如针扎般地刺痛了一下。 郑郝明抬腕看看手表,夜里九点多了,他必须去接女儿了——不管多么忙碌,这件事情总是不能忘记。 “这个……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头想到些什么,及时跟我联系吧……我也可能还会来找你的。” 黄少平不再说什么,他拄着拐杖站起来,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态度。 …… 两天之后。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a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办公室里,凝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队长韩灏拍案而起,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用近乎怒吼般的声音喝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面的刑警队员尹剑比这个身材高大的队长要矮了整整一头,他有些畏畏缩缩地咬了会儿嘴唇,这才用夹杂着悲伤和惶恐的语气说道:“南城派出所刚刚打来电话,郑郝明郑老师……被害了。” 韩灏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脸部的肌肉扭曲着,追问道:“什么情况?”虽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话语中正在积蓄的愤怒和悲痛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尹剑也稳了稳情绪:“据南城派出所的同志说,他们十分钟前接到报警,说辖区发生了凶杀案。五分钟后首批警力到达现场,结果发现死者是我们队里的郑老师,于是他们立刻打电话过来通报了案情……更具体的情况还在进一步的跟进中。” “马上出发,去现场!”韩灏披上外衣,大踏步地往办 公室外走去。尹剑紧着小跑了两步,跟在他身后又说道:“韩队,还有个比较特殊的情况——报案的人本身也是个警察。” “哦?”韩灏脚下丝毫不停,“是南城所的?” “不,他自称是龙州市刑警队的队长。” “龙州?”韩灏蹙起眉头:这个不属于省城的管辖了,这个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地盘上? 不过这疑问只是一晃而过,他现在实在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毫无头绪的问题,他必须尽快布置好案件的启动工作。在从办公室到汽车的这段路上,韩灏用电话调集了局里最好的法医、最好的刑侦勘查专家以及刑警队中最精干的搜捕力量,所有的人都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往案发的第一现场。 郑郝明的死讯犹如引爆了一颗炸弹,立刻在整个a市公安系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刑警身份,更源于其从警近三十年来积累的荣誉和口碑。 郑郝明今年四十八岁,二十三岁时进入a市公安局刑警队,从此展露锋芒,连破大案奇案,亲手捕获的悍匪顽徒数以十计,虽然因学历上的限制,升迁的机会较少,但在公安内部,他却早已成了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这两年因为年龄的原因,他渐渐退离了一线,可队里的那些毛头小伙子哪个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不夸张地说,郑郝明就是a市刑警大队的标志,即便脾气火暴的大队长韩灏到了他的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郑老师”。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遇害身亡了,这简直就是在所有警察的心口上捅了一刀。而对于韩灏来说,这一刀捅得无疑尤为深重!偏偏这个刑警队长素来脾气火暴,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他因此暗暗咬牙发誓,不管凶手是谁,他一定要让对方承受最严厉的惩罚! 上了警车之后,韩灏便不断地催促司机:“快!快!”蓝白相间的小车开着警报灯,一路呼啸疾驰,以接近一百迈的速度穿行在环城公路上,沿途的车辆纷纷避让,而过往行人则交头接耳,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案子。 郑郝明两年前在市里买了一套商品房,把家人都搬入新房之后,原来公安局分给他的住宿楼便空了下来。不过这老屋子也没有完全闲置,有时候办案晚了,郑郝明便会回到这里休息过夜,一是周围的同事多,联络啊,行动啊都方便;同时也免得打搅到早已熟睡的妻女。后来久而久之,这老屋子就有点儿成为他的“第二办公室”了。 根据城南派出所的通报,郑郝明遇害的地点正 是在此。涓龅胤嚼牍安局本来就不远,韩灏他们警车飙得又快,十分钟不到便已抵达了目的地。 这一片的住宅区都是老式砖混结构的矮楼。郑郝明的住所在7号楼的三层。韩灏不待警车完全停稳,打开门便跳了下来,向着楼洞内快步而去。出事的单元门口正守着一个派出所的年轻干警,见到市局刑警队的同志到来,他立刻让开道路,同时行了一个礼。 韩灏带人上到了三层楼梯口,却见郑郝明的宿舍外又守着两个干警。这两人也是认识韩灏的,他们很尊敬地打了招呼:“韩队,你来了。” “你们干吗都在外面站着?”韩灏板着面孔,急切地喝问,“情况怎么样?” 两个小伙子面露难色,其中一个挠了挠头:“这个……不太清楚,那个人不准我们进去,只让我们在外面守着。” 小伙子说的确是实情。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后,他们立刻赶到了这里。可是屋里的报案者却不让他们接近现场,而且对方亮了身份,竟是个刑警队长。他们便有些懵了,也搞不清对方是不是专门过来查案的。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一边守在门口,一边打电话通报了市局的刑警队。 韩灏当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他也没有必要再问什么,而是直接大步踏进了屋内,亲眼去看个究竟。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屋,进门后左首是个客厅,右首方向则是厨房。郑郝明仰面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从脖颈处往下汪了大片的血迹,看起来已死去多时。另有一名男子正背对屋门单膝跪地伏在死者的身边,盯着地板上一柄散落的菜刀仔细端详。由于是老式建筑,房屋通风并不是很好,厅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韩灏在门边不远处收住脚步,蹙起眉头问道:“你是谁?”此时尹剑也走进屋来,守站在他的身后。 在韩灏问话的同时,那陌生男子已回过了头,只见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身形消瘦,浓眉直发,一双眼睛虽然不算大,但目光却敏锐至极。 男子见到韩灏二人,左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靠近。同时右手到怀中掏出本证件扔了过来,自我介绍道:“龙州市刑警队,罗飞。” 韩灏伸手往空中一抓,将证件稳稳地接住。略略看了看之后,他将证件交给尹剑,同时低声吩咐道:“让信息科查一查他的资料。” 罗飞的耳朵微微一动,似乎是听到了韩灏的话语。他一边打量着二人,一边问道:“ 你们是刑警队的?” 尹剑指了指韩灏:“这是我们的韩队长。” 罗飞点了点头:“很好。那你们应该很清楚案件现场勘查的常识,如果你们要接近死者,请注意不要破坏掉任何可能存在的现场痕迹。” 韩灏面沉似水,他冲尹剑挥了挥手,示意后者先退出去。尹剑暗暗摇了摇头,他深知这个队长素来自视甚高,罗飞的这几句话虽属无心,但已经犯了很大的忌讳。再加上郑郝明遇害,他本来就已经悲愤交加,这下肯定是不会有好脸色给对方看的。 果然,尹剑刚刚走到门外,便听见韩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罗队长,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话的语气极为生硬,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罗飞愣了一下,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好的苗头。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确实有些失礼,他连忙站起身解释道:“哦,我是……有一些私事来找郑警官,没想到郑警官……” “好了,既然你是私事过来的,就请你先离开现场。”没等罗飞说完,韩灏已经冷冷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至于事情的前后经过,请你到门口去找刚才的尹警官,由他负责对你进行询问。” 罗飞凝起目光看着不远处那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而对方亦针锋相对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就在此时,随着一阵小小的喧哗,又有两三名男子来到了屋内,从他们的衣着和携带的装备来看,应该是法医和勘查人员。 “你快点儿离开这里,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韩灏再次冷言催促。 罗飞无奈地轻叹一声,踮着脚,迈大步跨出案件现场,来到了韩灏等人面前。 “我已经有了一些发现,也许我们应该先交流一下。”罗飞向着韩灏诚恳地说道。 “不用了。这并不是你的工作。现在你的身份是报案人,必须首先配合我们的询问。你也是刑警,应该很清楚这些办案时的基本常识。”很明显,韩灏这是找机会把罗飞刚才的冒犯之辞硬邦邦地抛了回去。 罗飞尴尬地咧了咧嘴,想要找些说辞缓和下气氛,可一时却又难以开口。就在窘迫之时,尹剑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招呼了一声:“罗警官,请你到这边来。”他的态度比韩灏要友好多了,也算是给罗飞垫了个下坡的台阶。后者颇领情地点了点头,然后无奈地向门外走去。 韩灏冷眼看着罗飞走出屋子后,这才带领众人开始了对案犯现场的勘查工作。 在屋外,尹 剑把罗飞引到楼梯拐角处,略带歉意地打着招呼:“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希望你不要见怪——现在请你陈述一下到达案发现场的前后经过。”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了笔和记录本。罗飞则趁机上下打量着对方:这个小伙子面相友善,话语随和,应该是个易于沟通的家伙。 而此时楼下又响起了“呜呜呜”的警笛声,罗飞把脑袋探出楼道窗往外看了一眼,原来是刑警队调集的增援警力到了。 “好了。事发的经过我们会有充足的时间去说,而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罗飞冲着尹剑招招手,目光仍然看着楼下那些刚刚赶到的警察,“——你能不能调动这些警力?” 尹剑立刻摇摇头:“我们队长在这里,我怎么能擅自做主?” “那就去告诉你们的队长,赶快布置下去:在全市范围内搜捕一个嫌疑男子。此人身材很瘦,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很可能有刀伤。他于昨夜十一点至今天凌晨两点之间曾在案发地点附近活动过。”罗飞目光炯炯地看着尹剑,他说话的语速虽然很快,但表达出来的内容却是清晰有致,一丝不紊。 尹剑却只是再次摇头:“不行的,我们队长肯定不会听你的话。” 罗飞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你们应该相信我。”他坚定有力地加重了语气,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的态度显然感染到了尹剑,后者愣了片刻,似乎在犹豫动摇,不过最终他还是苦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啊……你不太了解情况。现在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不是这个问题……问题在于:在这座城市里,你必须按照我们队长说的去做,而不是让他听你的。” 罗飞无奈地沉默着,很显然,省城的那位刑警队韩队长早已在部下心中确立起了无可动摇的强势地位。这样的地位使得自己这个“外来者”很难有发表意见的机会。而此前无意中的冒犯则更给双方的交流设置了难逾的障碍。 片刻之后,罗飞只好叹了口气,按照对方的要求行事。 “好吧,那你做好记录——”他开始描述发现案情的过程,“我因为一些私事,需要拜访郑警官。上午九点五十二分,我把电话打到了郑警官的办公室,但他不在。你们同事——一个姓孙的小伙子告诉了我郑警官的其他联系方式。我又打郑警官的手机,但无人接听,后来我从他的家人口中得知了他可能会在这个地方。于是我在十点三十七分的时候找到了这里。门是虚掩着的,我敲门无人回应,但屋内却有血腥味。我进屋发现了案发现 第二章 十八年前的惨案 十月二十一日,下午十六点三十分。 刑警大队会议中心。 韩灏脸色阴沉,双手压着桌上一堆厚厚的资料。两个小时前,他从档案室解密了这些已封存了十八年的案卷。当他看过这些案卷之后,他终于知道十八年前发生了什么样的案子,他也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会是一个多么可怕且具有野心的对手。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在十八年之后,由警界精英们组成的专案组正在重建: 罗飞坐在桌子的对面,他的视线已经在那堆资料上停留了很久。不过他的目光零散,思绪显然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中。 那些资料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些文字,一些图片,记载了一些事情。可是对罗飞来说,那感觉却完全不同。他已置身于一幕幕如此真实的场景中,虽然已事隔多年,但那场景中的声音、画面,甚至所有气息都是如此的清晰,纤微可辨。 当然,与那场景同在的所有情感亦没有减轻分毫: 悲伤、沮丧、凄凉、愤怒,甚至还有恐惧…… 罗飞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些。而获得解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那个可憎而又可怕的家伙,做个彻底的了结! 这也正是他特地请假从龙州赶到省城的原因。 尹剑坐在韩灏身边,目光却在好奇地看着罗飞,似乎很想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个突兀出现的男子身上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气质,这种气质无疑对尹剑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十八年前他经历了什么?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一个个疑团在尹剑的脑子里旋转着,他恨不能一下子洞悉所有的答案。 在座的另外一个小伙子神情却和尹剑迥然不同。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二十来岁,似乎比尹剑还要年轻一些。他戴着眼镜,身形瘦弱,用左手斜支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懒散样子。虽然也穿着一身警服,但小伙子的仪态形容却与那肃穆庄严的气质极不相称。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右手中的一支水笔,似乎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毫无兴趣,只是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目光极其快速地瞥出去,神态在一瞬间会变得灵动至极。 紧挨着小伙子的是一个黑黝黝的健壮男子。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坐姿威严,身板挺得笔直,显得极为精干有力。在他的身边似乎能产生某种气场,肃穆而又充满了安全感。此刻他正抬起左手看了看腕间 的手表,然后正色说道:“韩队长,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开始吧。” 韩灏的手指在那叠案卷上轻轻敲了敲,踌躇片刻,答道:“嗯……还有一个人没来,这样,我们再等三分钟!” 确实,在罗飞和转水笔的小伙子之间还空着一个座位,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列席者,又为什么会迟到呢? “这么重要的场合,纪律应该是第一位的。”健壮男子多少有些不满,他看着韩灏,拔高了声调,“如果连内部都无法协同,那还怎么去和对手作战?” “等三分钟。”韩灏又简短地回了一遍,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坚定与威严。健壮男子收回目光,不再多说什么了。 而门外却有一个声音接着响了起来:“你们不用等——因为我早就已经在这里了。” 伴着这声音,一个身影走进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被这个身影吸引了过去,就连罗飞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 因为这实在不像是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的身影。 在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在这个充满了男性阳刚和威严气息的地方,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标准的南方美女。她身形纤弱,面容俊俏,大大的眼睛,口鼻却生得灵巧秀气;一头柔软顺滑的长发黑得耀眼,衬得细嫩的肌肤愈发白皙。你很难从外观上判断出她的准确年龄,因为在她的双颊上洋溢着充满青春气息的红润光泽,可她的眉宇之间又透出一种只有成熟女人才具备的干练和锐达。 即便是会议的召集者韩灏此时也显得有些意外,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很不确定的语调问了一句:“你……是慕老师?” “是的。”那女子点头答道,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省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慕剑云讲师。”她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在罗飞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韩灏释然地笑了一下:慕剑云。当省厅领导向他推荐这个犯罪心理学专家的时候,他实在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是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但他并没有因此对此人的实力产生怀疑。能得到省厅的推荐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待遇,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线条细腻的女人在心理研究方面本来就比男人更具优势。 “既然你早就来了——那为什么不进来?”那健壮男子还没有抛却先前的不满,他直愣愣地看着慕剑云,毫不客气地问 道。 “我从那里看着你们。”慕剑云用手指了指会议室高处的一个气窗,“面对同伴的迟到,每个人会展现出不同的反应,我可以借此对你们有个初步的了解。” 那气窗确实是个观察屋内的好地点,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屋中人察觉。 健壮男子皱起眉头,从鼻孔里沉沉地闷出一口气来。想到刚刚被人像看动物表演一样窥伺着,他心里产生一种很不爽的感觉,但是男人的自尊又使他无法把这种不爽冲着一个柔弱的女子发泄出来。 慕剑云的右手边坐着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从女讲师进屋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紧紧地追随在对方的身上。此刻他接过话茬问道:“那么请问这位女士,你现在了解我们了吗?”他的脸上满是嬉笑的表情,语气也多少有些轻佻。 慕剑云瞥了年轻人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中,你的工作热情是最差的。当然,如果一个人成年累月地面对电脑,整天与那些枯燥的二进制数字打交道,他的心里难免会产生厌烦。过度孤独带来的压抑感,甚至会使他的性格产生一些扭曲。比如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你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新鲜感——我很希望这种感觉能够激发起你工作的状态。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得讲清楚:我对你是不可能产生任何兴趣的,即便你是警界赫赫有名的电脑高手,曾日华先生。” 被对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了一番,年轻人只好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又厚着脸皮自我解嘲:“美女能够知道我的大名,已经让我很荣幸了呢。” 慕剑云笑了笑,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那个健壮男子。她的眼神中虽然毫无敌意,但却看得那男子颇不自在,后者拘谨地低下了脑袋。 “你是特警中队的熊原队长吧?”慕剑云停顿片刻,见对方没有异议,便又接着说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命令执行者,而且你也显示出了很好的专业气质。和你进行合作,很多事情都会让人非常放心的。” 熊原抬起头来,神色愉悦了很多。很显然,对方这句简单的评价让他颇为满意。 “至于你,韩队长——”慕剑云又看着韩灏斟酌了一会儿措辞,“你有很好的决断力,这是一个领导者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当你订下计划后,别人的想法很难对你产生影响,这一点有利也有弊。不过你的助手倒是充满了好奇心,他会帮你接受和分析更广泛的信息,你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形成一种良性的 互补。” 韩灏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慕剑云对自己和尹剑的分析。他倒是凝起目光看着罗飞,然后提醒道:“慕老师,你好像还漏了一个人呢。” “你说的是罗警官?”慕剑云微微一笑,“他似乎有很多心事,而那些心事正和你手中的材料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从他眼中看到很伤心的感觉,夹杂着愤怒……还有,恕我直言——还有一些压抑不住的恐惧。” 众人全都随着慕剑云的话语好奇地打量着罗飞,而罗飞心中更是遽然一惊:这个女子此前对其他人的分析固然精彩,但无非是根据言行来推断人的性格,并无过分奥妙的地方。可她居然能从别人的眼神中如此准确地读出对方心底的情感,这番本领可不是常人所能了。讶然之余,他连忙凝住心神,看向慕剑云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可慕剑云却轻轻地避了过去,并不与这目光接触。 “好了。我们还是赶紧进入正题吧。”熊原瓮声瓮气的话语打断了这两人之间短暂的交锋。 韩灏点点头,神情肃穆:“现在会议正式开始。诸位都是接到上级命令来到这里的,所以客气话我也不多说了。‘四一八专案组’已经重建,在座的就是专案组的成员,而我则是专案组的组长。对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 曾日华用铅笔根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里蹭了两下,略有些奇怪地问道:“‘四一八专案组’?我还以为是‘一零二一’专案组呢。” 熊原和慕剑云蹙眉看着韩灏,显然也带着相同的困惑。 “你们都听说了郑郝明警官遇害的消息,这也是你们被紧急调往刑警队的原因。不过你们并不知道,类似的恶性袭警案件在本市并不是第一次发生。”韩灏语气低沉,然后他看了尹剑一眼,后者会意,打开了会议桌上的投影设备,一幅照片随之被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上。 这是一幅陈旧的彩色照片,色泽已经有些灰暗,但照片上那一团团殷红的血迹还是令人触目惊心。遍地的血泊中卧着一具男尸,因为尸体呈俯趴的状态,所以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这是发生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的一起凶杀案。”韩灏配合照片解释道,“被害人薛大林,男,四十一岁,时任本市公安局副局长。” 除了罗飞之外,与会众人全都因为被害人的身份而吃了一惊。公安局长遇难!这样的案件在任何时候都足以造成轰动性的效果。 “大家现在 看到的就是案发现场。被害人死于自家的客厅,周身有多处利刃造成的伤口,其中致命伤在脖颈处,因大动脉被切断,失血过多而死。案发当日,死者的妻子出差,独女则住校,所以只有死者一人在家。现场没有发现凶手的指纹和脚印,此案目前留下的唯一线索,便是这张纸条。” 在切换了几张现场照片之后,幻灯的内容随着韩灏的话语转到了一张纸条上,纸条上几行清晰的字迹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薛大林 罪行:渎职、受贿、涉黑 执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漂亮的钢笔字,极其标准的仿宋字体,乍看之下几乎与印刷体无甚区别。 “这是……凶手留下的?”慕剑云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抢先问道。 韩灏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继续讲述从案卷中看到的信息:“警方在死者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其他相关线索表明,这张纸条是在案发前两天随一封匿名信寄到死者家中的。” “四一八专案组……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么一起大案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曾日华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身边诸人。除了罗飞苦笑着摇了摇头,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困惑。 “我也是刚刚知道。”韩灏解释道,“因为消息被封锁了,尤其在公安系统内部——担心会造成恐慌。专案组在暗中调查这件案子,郑郝明警官就是当年的成员之一。” 会场上多人都情不自禁地轻轻“哦”了一声,略微品出了些十八年前后两桩袭警血案间的联系。随后曾日华又“哧”地笑了笑,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现在看来,这案子是一直没破了?嘿,秘密查案,效果上总是有折扣的。其实就算死了个公安局长,也不用那么紧张吧?” 熊原皱眉瞪了曾日华一眼,显然对小伙子的态度不太满意。后者却泰然自若,脸上仍挂着一副无所谓的不羁表情。 韩灏也看着曾日华,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却透出无形的压力来,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沉着声音说道:“并不是一个公安局长这么简单,还有其他的遇害者。尹剑,你把幻灯切过去。” 墙上的照片又翻到了新的一张。照片所显示的地点是一间破旧空旷的大房子,现场似乎刚刚经历过大火的焚毁,遍地狼藉,焦糊不堪。一直沉默寡言的罗飞如同 被电击了一样,忽然间身体一颤,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翻腾起伏的情绪。 “这是什么地方?”说话的仍然是那个饶舌的曾日华,“韩队长,你说的遇害者在哪里呢?” “遇害者……这里,这里——”韩灏用激光笔在图像上指点着,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森可怖,“还有这里,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这话似乎有些不合逻辑,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则在会议室内弥漫开来。 罗飞握紧了拳头,手腕上青筋凸现。其他人则瞪大眼睛在照片上搜寻着,但他们还是很难从一片黑糊糊的景象中分辨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韩灏瞥了眼尹剑:“切到下面的特写吧。” 尹剑点了点头,随着他鼠标的点动,刚才韩灏所指部位的场景特写一幅幅地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会场在瞬间沉默了,就连曾日华此时也屏住了呼吸,似乎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突然压在了众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终于看清楚了遇害者,支离破碎的遇害者。 也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叫肉块更加准确一些。焦黑的肉块,只从基本的外观形状依稀能够分辨出哪一块是人的肢体,哪一块是残缺不全的头颅。 这些残躯散布在现场,构成一幅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可怕图卷。 到处都是——众人终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可怕含义。 任何人在这样的场景面前都难免产生头皮发麻的感觉,即使他们是有着赫赫威名的警察。而对于会场上的另外一个人来说,这些画面更如带血的冰锥一样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头。 看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尸体残躯已让人难以接受,如果这些残躯又是来自于你最亲近的人呢? 比如说:那曾是你最知己的朋友,甚至是你最亲密的爱人?此时你会有怎样的感觉?你怎堪将那冰冷的尸块和曾经活生生的音容笑貌联系起来? 罗飞正在这样一种感觉中遭受着煎熬。 不过他并没有避开目光。相反,他的眼神如剑一样死死地钉在那些照片上。如寒冰一样的悲伤渐渐燃烧成了灼人的烈火。 愤怒的烈火! 而在不远处,一双明亮的眼睛转了过来,偷偷打量着罗飞,似乎想从那团烈火中探出些隐藏的秘密。 令人窒息的沉寂最终被韩灏的声音所打破:“大家现在看到的同样是发生在一九八 四年一起凶案的现场。当年此处是城郊的一处化工厂的废弃仓库,四月十八日,也就是薛大林遇害的当天下午,该仓库发生了一起爆炸,随后引起了现场化工原料的燃烧,造成两人死亡、一人重伤的后果。经调查,两名死者均是省警校的在读学员。”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墙壁上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半身照片。这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阳光洒脱,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身上则穿着老式的警校制服。 “这就是其中的一名死者,袁志邦。省警校刑侦专业八一级学员。”韩灏一边说,一边有目的地看着罗飞,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跟着转了过来,因为他们亦多少知道些罗飞的背景——后者正是警校刑侦专业的同级学员,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嘶哑着嗓音说道:“他是我的舍友,也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嗯,我所掌握的资料也是如此。”韩灏给了尹剑一个示意,后者再次切换了照片。其他人则跟随着韩灏的引导,疑问暂且被他们埋在心底。 图像上显示的仍然是一个身着警校制服的年轻人。不过这次却是一个秀丽的女子,她把长发高高绾挽在脑后,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双目更是炯炯有神,即使是一张多年之前的照片,也仍然难以藏住其目光中的敏锐之气。 罗飞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堵在了那里。他与照片上的女子对视着,神情竟变得有些恍惚。 “这是另一名死者,孟芸,省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八一级学员。根据资料显示,孟芸在生前与罗飞罗警官有着不一般的关系——”韩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或者我们可以说得直接一点儿:死者当年正是罗警官的女友。” 罗飞显然被刺中了心中的痛处,他终于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能有助于屏蔽那些纠缠不去的痛苦。 会场上其他人则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没想到这尘封多年的惨案竟和身边这个外地警察有着如此深的瓜葛。熊原暗自悲叹;曾日华则好奇地打量着罗飞,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慕剑云看了罗飞几眼后,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了那张照片上,似乎对这个香逝多年的师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好了,那么这起爆炸案又是怎么发生的呢?”曾日华总是最先沉不住气,他转向韩灏问道。 “我这里是有资料的。不过这些资料很多都是罗警官当年的笔录。倒不如请罗警官直接再讲述一遍,总比 我辗转复述要说得明白。你们觉得呢?”韩灏说起来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但言辞间的引导性却非常明显,同时他紧盯着罗飞,目光根本不容对方去拒绝。 罗飞交叉双手遮在了自己眼前,同时把两个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揉动起来。他的动作很慢,但是非常用力,像是想要把某些回忆,或者是某些情感硬生生地从自己的大脑中给挤出去。片刻之后,当他把双手撤开的时候,他原本暗淡悲伤的目光又恢复了些许亮色。 往事虽然痛苦,但他必须振作起来。他重新回到了专案组,成为现场警官中的一员,而不单单是十八年前那场惨剧的经历者。 然后他开始讲述,虽然时间已相隔久远。但当年的事情却如同被钻刻在他的脑海中一样,所有的回忆都丝毫未曾磨灭。 “一九八四年的时候,我是省警校刑侦专业的学员。当时已经是毕业前夕,我们八一级的学生都已进入各个局所实习。不过四月十八号那天是一个星期日,大家都回到了学校,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动。 “那天下午,我要加班出一个外勤,袁志邦则一个人外出,据他说是去和一个笔友约会。同时我还和孟芸——我的女友,我们约好了一块吃晚饭,我把钥匙留给了她,她会提前到我的宿舍去等我。 “大约三点半左右,我下班回到了学校宿舍,发现宿舍的门是虚掩的,而孟芸却不在屋里。在门口醒目的位置上,我看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 “是这张字条吗?”韩灏打断了罗飞的话语,他拿起一只装证物的小塑料袋,展示了封存在里面的一张纸条。在得到罗飞肯定的示意后,他大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内容:“速与我用电台联系!” “当年电话还没有普及,更别说什么呼机、手机了。不过我学过无线电的知识,自己动手建了一个电台,配了两个对讲机。我和孟芸经常通过对讲机互相联系,信号大概可以覆盖十公里左右。”罗飞就字条上的信息向大家解释道,“不过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并没有携带对讲机。所以我一看到孟芸的留言,立刻想到:她一定是突然遇到什么紧急情况离开了,同时她希望能尽快与我取得联系。于是我立刻打开对讲机,调到了相关频率进行呼叫,但当时并没有立即呼通。” 韩灏马上问道:“为什么没有呼通?” 罗飞无奈地摇摇头:“那只是一个土电台,信号并不稳定……信号丢失,或者信号被干扰、频率被占用的情况本来就时有发生。我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 能在屋里等着。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在桌上发现了一封被拆开的匿名信。” 韩灏又拿起一只装有信笺的塑料袋,罗飞点点头:“是的,就是这封。” 由于这封信是极重要的证物,同时还具备了影像资料,尹剑此刻也把照片投影在了众人面前。 信上的内容似曾相识,仍然是几行标准的仿宋体字迹: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袁志邦 罪行:玩弄女性,在受害人怀孕后抛弃,致其自杀 执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又是一份“死亡通知单”?与会众人均各自沉吟起来,几桩惨案间的内在联系正在慢慢地凸现。 韩灏又问罗飞:“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有什么感受?薛大林是在当天上午遇害的,你是否已经知道相关的消息呢?” “当时我对上午发生的凶案毫不知情。”罗飞踌躇了片刻,又说道,“不过当我看到信上的奇怪内容,再加上孟芸突然失踪,还是立刻产生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韩灏翻看着面前的档案材料,然后简短总结自己看到的内容:“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屋里继续等待,直到和孟芸取得联系——那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罗飞默然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报警?——既然你产生了‘非常不祥’的预感。” “我并不认为当时的情况值得报警。”罗飞很直接地回答。他身边的慕剑云微微点了点头——的确,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如果罗飞并不知道上午的凶案,那区区一封匿名信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更像是一次恐吓,甚至可能仅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好吧。”韩灏看似也认可了罗飞的解释,“你继续给大家说说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一直开着电台等待,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信号终于恢复了,我听到了孟芸的声音。” “她说了什么?” 罗飞闭上眼睛,紧锁着眉头回想了一会儿,然后答道:“她说她正和袁志邦在一起。她的语气非常焦急,因为袁志邦被锁在了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而且他的身上带着一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等等……”慕剑云发现了奇怪的地方,插话问道,“孟芸和袁志邦,他们俩怎么会在一起的?” “应该是孟芸 第三章 初次交锋 十月二十一日,傍晚十八时二十五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招待所内。 秋分之后,日头便越来越短。当罗飞在招待所房间里安顿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了。 韩灏等人仍在紧张地工作着,而罗飞则被排除了出来。不过后者却并不在意,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此刻有一个独立的、清静的环境反而会更好一些。 略略洗了把脸,罗飞在书桌前坐下,开始翻看与四一八血案有关的复印资料。 十八年前,罗飞也算是血案的当事人之一,案件进入侦查阶段之后,他曾被专案组反复调查过,但他自己对案件的具体情况却知之甚少。 在某些时刻,罗飞甚至是被当成一个嫌疑者来对待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有所感觉。 即便后来的调查洗脱了嫌疑,但罗飞还是受到了这起案件的极大牵连。作为一名警校学员,他在此事上至少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第一,在发现异常情况后,他没有及时报警;第二,在不了解现场状况的情况下,他冒然给出了错误的建议,造成拆弹失败、两名警校学员当场死亡的严重后果。基于这些原因,原本前程光明的罗飞被打回了原籍龙州,在南明山派出所一窝就是十年。 不过与袁志邦和孟芸的死亡相比,事业的坎坷对罗飞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所背负的痛苦是令人窒息的。他永远忘不了那声爆炸,更忘不了爆炸前孟芸喃喃的自语声。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绝境中对自己的信任,可正是这份信任在瞬间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一个是他的爱人,一个是他的挚友。 罗飞会一直生活在自责中,不管后来的从警经历多么辉煌,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失败者,曾铸成滔天大错的失败者。更可悲的是,对于那个将他击得体无完肤的敌人,他却连与其过招的机会都没有。 罗飞不会料到,故事在十八年之后竟又拉开了新的幕章。 这是老天要给他一次自我救恕的机会吗? 或者这只是eumenides为他打开的又一扇地狱之门? 但无论如何,十八年前的隐秘案卷终于在罗飞面前解开了尘封,现在他正随着郑郝明警官的探案日志回到血案发生的那些时刻: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晴 …… 这是建国以来罕见的连环凶案。 上午,市局薛大 林局长被戕害在家中;下午,东郊一家化工厂发生爆炸,两名警校学员当场死亡。由于案件性质过于恶劣,具体案情已经向外界封锁,一支调集了精兵强将的专案组秘密建立,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显然,凶犯具有极高的反侦查技能。在他寄来的匿名信上找不到任何指纹,标准的仿宋体书信也让笔迹鉴定失去了功效。在薛大林遇害现场,专案组同样未能采集到任何指纹和脚印。由此推断,凶犯在作案后对现场作了仔细的清理,其必然具有冷静且谨慎的心理特性。 在下午的爆炸现场,大火焚毁了一切有价值的证据。技术人员花了两个小时才将两名死者的遗体搜集完全。由于尸体毁坏得过于严重,对于某些尸块,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它是属于哪一名死者的。 唯一令人兴奋的发现是:现场发现了一名幸存者,只是他浑身多处骨折,皮肤亦大面积烧伤,虽然已送往省人民医院急救,但能否活下来仍是个未知数。 ……”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多云 …… 上午我再次对那个姓罗的警校学员进行了询问。他的情绪非常差,不可否认,对炸弹的提前爆炸他是要负一定责任的,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会是策划本案的凶手。 下午我来到省人民医院,那个垂危的男子仍在昏迷之中,他的状况看起来非常危险。为了案件的进展,我当然希望他早日醒来。可是从人道的角度来说,这个人活下来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他现在的模样……我真是无法形容。太惨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多云 …… 专案组正从多个战线展开案件的侦破工作。而我的任务便是对那个爆炸现场的幸存男子进行调查。 男子仍然没有醒来,也许我首先应该确认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脸……就算是他的母亲也不可能再认识他了。 医生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他们给男子手术时,从此人身上残留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坨缠绕的铜丝,或许这有助于确认那男子的身份。 铜丝很杂乱地绕在一起,展开后约两米长,看起来那像是一根被剥了皮的电线。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阴 今天有了一些重要的发现。 在爆炸现场南方两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废弃的建筑水泥管。管子 的直径有两米多,里面堆放着一些生活杂物和捡来的破烂,看起来曾经有人在里面住过。 在那堆破烂里,我找到了一条被剥开的电线皮。从长度上看,和男子口袋里的铜线正好吻合。 难道那个男子是个捡破烂的流浪者?这个问题只有等他醒来后才能得到求证了。 另有一个好消息:医生说男子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小雨 前几天的调查一直没有什么收获,而今天终于有了转机。 下午,爆炸现场的那名男子终于苏醒了。可是我对他进行询问时,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医生说这是重伤病人正常的失忆现象,我必须采取一些积极的办法去加速唤醒他的记忆。 我去水泥管里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冲洗出来。希望这些照片能对他有所帮助。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多云 ……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给男子看了,他开始仍有些茫然。后来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铜线,告诉他那是他口袋里的东西。我鼓励他努力去回忆,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愣了片刻,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时候,他的表情却有了变化!他显得想起了些什么,很费力地要说出来。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里面。’ 我当时真是高兴坏了。后来他又陆续告诉我:他叫黄少平,来自安徽农村。家里父母都去世了,一个人来省城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只能暂住在水泥管里,靠捡卖破烂过日子。 我又问他案发当天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似乎又出了问题,只摇头不说话。也许明天我得带些爆炸现场的照片过来。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晴 …… 我向黄少平出示了爆炸现场的照片,他显得很惊恐。我告诉他: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在这个工厂里被炸死了。他当时也在现场,被炸烧到重伤。在我的提示下,黄少平终于慢慢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况: 案发当天下午,黄少平看到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先后进入了那个废弃的工厂,他便觉得有些奇怪。最后当那个女子进入工厂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好 奇心,于是悄悄地进去窥视。他看到了后来的那一男一女,也听到了一些对话(对话过程与罗飞的描述基本吻合),但还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爆炸便突然发生了。 据黄少平描述,最先进入工厂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来前半小时便离开了。照此推断,此人极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凶。黄少平在水泥管中远远看到了这名男子的身形面容。据他自己说,如果再见到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有可能认出对方来的。 ……” 看到此处,罗飞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既然这个黄少平见到了疑犯,为什么没有做模拟画像呢?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释:当时还没有电脑模拟的技术,而手工绘图则需要叙述者对目标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黄少平只是远远见到那名男子,很难做出准确的描述。 再接着往下看那些日志,在很长的一个阶段内,专案组的工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郑郝明记录日志的间隔时间越来越久,文风中也透出一种失望和挫败的情绪来。在两年之后,因为没有再出现新的案件,专案组暂时解散,相关的侦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过郑郝明的日志却在不久之前又写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日志是郑警官遇害之后刑侦人员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的: “二○○二年十月十三日阴 我以为那件事早已结束,所有的回忆都会像那些档案一样被永远封存。也许我错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内容便只有一行短短的网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脏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太熟悉那个字体了!标准的仿宋体硬笔书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过何止百遍! 我打开了那个网址,网页上的内容令我震惊。是‘他’又回来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或者,这只是当年知情人的一个恶作剧? 专案组早已解散,那些组员也许只有我还在第一线工作吧?我该怎么办?向省厅报告,重新启动侦查程序?这似乎有点儿太冒失了……可这起案子到现在还没有解密,还不能让韩灏他们插手,还是我自己先想些办法吧。 ……” 原来如此!罗飞终于知道郑郝明为什么在十八年之后又关注起这桩案子:原来是eumenides给郑郝明也发了匿名信,引导后者浏览了网络上的“死刑征集贴”!联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函,罗飞禁不住感到深深的耻辱和羞愤:很显然, 在eumenides眼中,自己和郑郝明一样都只是被戏耍了十八年的玩偶而已,当他准备再次启动这“游戏”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召回当年的那些玩偶。 我会让你见识到“玩偶”们的反击!罗飞咬咬牙,继续往下看。 “二○○二年十月十四日晴 今天我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省厅的曾日华。这个小伙子答应帮我进行网络监控。在他的帮助下,我已经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队里的数码相机,这个东西用起来还挺麻烦的,我学了好久。因为事关机密,我也不能叫别人帮我,唉,只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 “二○○二年十月十九日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黄少平,不过他的辨认并没有什么成果…… 网上的那篇文章,看贴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发贴者却没有什么动静了,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恶作剧? 那些上网的人,多半是些毛头孩子,很难把他们与十八年前的案子联系起来。也许我该查查这些孩子,听说前一阵省厅的电脑数据库受到过黑客攻击,没准四一八案件的资料也因此泄露了呢。” 郑郝明的日志到此终结。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厅报告就好了。”罗飞暗暗叹息一声,迷离起目光,似乎想与另一个世界中的郑警官有所交流,“在与凶手搏斗的时候,你一定知道这不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了,只是这一切已然太晚。” 笃笃笃——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罗飞的思绪。他迅速将案卷理整齐,然后起身去打开了房门。 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慕剑云。 “罗警官,你好!”对方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飞打量着对方,目光里带出些询问的意味。见对方不像是临时串门的样子,他便猜测着问道,“谈案子吗?” 慕剑云立刻点点头。 “那进来说吧。” 罗飞把慕剑云让进屋,两人在沙发上对坐了。慕剑云往书桌方向瞟了一眼——那里正堆放着案件的卷宗。 “我也是刚看了案件资料,有一些问题,需要请教罗警官。”女讲师开门见山地说道。 罗飞笑笑:“慕老师太客气了。请教谈不上,我们一起讨论吧。” “嗯。 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所以我考虑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我会对案犯的犯罪动机和心理状态进行分析,从而推断出他的社会背景、人生经历、性格特征等的东西。具体到这个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还是最近的网络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这个——”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便笺上写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后问道,“你知道这个单词的意思吗?” 罗飞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尴尬,然后他摇头道:“我的英语水平并不是很高……” 慕剑云却像是做好功课来的,很详细地解释道:“你可以把它翻译成‘欧墨尼得斯’,这是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的名字。传说中,欧墨尼得斯会追捕那些犯下严重罪行的人,无论罪人在哪里她都会跟着对方,使罪人们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并最终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复仇女神?”罗飞品味着这个神话中的角色,与那些匿名信的内容结合起来,这显然会让人产生某些有趣的联想。 而慕剑云正是要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在四一八案件中,两个被害人都曾接到过匿名信,信的内容则是以欧墨尼得斯之名发出的死亡通知单。从表面上看起来,凶犯似乎是要借复仇女神的名义惩罚那些罪人。” 罗飞“嗯”了一声,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慕剑云接着说道:“所以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是:那两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志邦,他们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这一点会关系到我对凶手行为动机的评价。”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长。他是否渎职、受贿、涉黑?这个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是一个警校学员而已。至于袁志邦——”罗飞犹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内容,你可以认为是真实的。” 慕剑云对罗飞的回答并不满意,她撇了撇嘴:“什么叫可以认为?罗警官,我知道袁志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案情时,我希望你给出准确的、肯定的回复。” “好吧。”罗飞无奈地苦笑着,“袁志邦是个非常出色的警校学员,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太喜欢招惹女人了。” 慕剑云回想起袁志邦的照片,那的确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女人缘泛滥也算是意料之中。 “袁志邦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在案发前半年,他刚刚换的一个女友是本校学行政管理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非常漂亮,袁志邦 也确实很喜欢她,那女孩甚至还为他打过胎。当时我还想:也许这小子这回能定下心来了吧。可是——”罗飞尴尬地摇摇头,“几个月之后,袁志邦还是和对方分手了。” “为什么?”慕剑云蹙起秀眉问道。 “也许这就是他的天性?总之是他甩了那个女孩。女孩哭红了眼睛来找他,他还让我帮他挡过。没想到那女孩一时想不开,后来竟投河自杀了。”说这些事的时候,罗飞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纤弱悲伤的身影,他的语气也因此有些内疚和不安。 “哼,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虽然是心理学专家,但女性的本能还是使慕剑云忍不住瞪了罗飞一眼,“那袁志邦自己呢?他就一点儿都不触动吗?” 罗飞摇摇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通过电台聊天认识的笔友。两人书信往来了一阵之后,决定正式开始约会。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正是案发的当天。” 慕剑云“哼”的一声,表达了对袁志邦的愤慨情绪。同时她也暗自点头:不错,罗飞在开会时就说过,那天袁志邦外出是为了去约见一个笔友。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问道:“那这个笔友应该是在案发前最后见到袁志邦的人了?” 罗飞轻轻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结果会让你失望的。专案组当天就来到我们宿舍,提取了袁志邦和那个笔友间往来的书信,并且根据书信地址找到了发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学的某个女孩。可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约袁志邦见面——这一点她的同学可以证明:她当天一直都没有离开学校。” “那是怎么回事?” “约袁志邦见面的最后一封书信,虽然也沿用的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并不是女孩写的。” “有人冒充女孩给袁志邦写了信?” “是的。”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郝明警官后来告诉我,那封信上的字迹也是标准的仿宋体。” “是eumenides!”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过这种手段把袁志邦骗了出来。” “袁志邦住在学校里,在这样集体生活的场合,要想实施凶杀案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凶手把袁志邦骗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弹又可以把现场所有的证据毁得干干净净。”罗飞从刑侦学的角度进一步解释着。 “的确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慕剑云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头看着罗飞,目光闪动,“不过就这一起案件来 说,他还真是做了一件让人痛快的事情呢。”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撇着嘴低下了头——自己的至交好友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在案件中,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 慕剑云却不罢休:“玩弄女性,致人怀孕后又抛弃,最终把人逼死。罗警官,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犯罪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罗飞迎向女讲师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郑重地说道,“袁志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会知道,他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 “好吧。”慕剑云似乎也觉得这样去追究死者有些过了,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罗警官,很感谢你帮我解决了心中的某些疑问。现在我对案犯的心理轮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嗯,不知道你下一步准备做些什么?” “我打算去见见黄少平。”罗飞从资料堆中抽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郑警官给我们留下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他。明天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反正韩灏那边的工作也不需要我们插手。”慕剑云提议道。 在探访案件相关者的时候,有心理学专家相伴无疑是多了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罗飞没有理由去拒绝对方,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十二分。 小巷陋屋。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时分,但是秋雨淅淅,阴沉的天气给人造成一种昏昏暮霭的错觉。 黄少平从疼痛中醒来。遍布他全身的那些伤口表面上已经愈合,但一到阴雨天气,便阵阵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让痛感把自己的思绪又带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女人扯断了炸弹的引线,然后一团火光便从那一男一女身上翻腾燃起,他几乎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热和巨大的冲击已扑面而来。 “完了!”在思维丧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他还是活了下来,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重度烧伤,另有七处骨折的情况下,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即便如此,那个瞬间已足够改变他的命运。当他从地狱挣扎而回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废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 那个瞬间被击得粉碎。从此他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别人害怕见到他,他也害怕见到别人。他孤独得像一个影子,没有人真正了解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十八年,却比很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每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都想知道自己最后将走向一个怎样的终点。答案有时如此清晰,有时却又如此迷茫。 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黄少平在阴冷的晨光中挣扎着,他把身体蜷到床角,竭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听见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多年来的孤独生活使得他的听力比正常人要灵敏了许多。 果然,几秒钟之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呀?”黄少平声音嘶哑,像是从牙逢里挤出来的一样。 门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这个小屋,除了警察,还会有其他人来吗? 黄少平艰难地起身,拄着双拐挪过去打开了屋门。 一对便装男女站在门口,当他们看到屋主人时,脸上立刻挂满了惊愕的神色。 黄少平早已习惯了这种神色,任何人见到自己,不被吓得转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你们是警察?郑警官呢?”怪物斜眼打量着门前的访客,似乎对他们的身份有所疑虑。 “我是龙州市警官,罗飞。这位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门外的男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出示了警官证。那个俊俏的女子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显然还没能摆脱黄少平的外表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 “罗飞,罗飞……”黄少平照着警官证上的姓名咕嘟了几句,然后他抬起眼睛,用浑浊的目光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 因为眼睑也被烧伤,黄少平的眼白大得有些夸张,阴森森地泛着寒意。罗飞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住,浑身凉凉地极不自在。好在对方很快便转身向屋里走去,同时低低地说道:“你们进来吧。” 罗飞二人跟进了屋子,一股霉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慕剑云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把门关一下,外面的风冷得很。”黄少平没有穿外套,他蹩到床边,撩起脏兮兮的被子裹在了身体上。 慕剑云轻轻掩上木门,屋子里的光线陡然阴暗下来,气氛压抑得几乎要让 第四章 罗飞的秘密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四十分。 省城刑警大队会议室。 新成立的专案组成员们又聚集在了一堂。 两个小时之前,韩灏和熊原强势出击,直扑东明家园小区,结果却被对手着实戏耍了一番。现在他们又召集起其他成员一同商讨对策。 曾日华被韩灏打发去休息,刚刚躺下不久便又被叫了回来。此刻他双目红肿,头发蓬乱,多少有些狼狈。而韩灏做的案情通报更是让他颇为不爽。左摇右扭地听完之后,他立刻不甘心地问道:“这个孙春丰真的和案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们确定?” “确定。”韩灏非常干脆地回答,“我们调查了他的家庭背景、相关履历、交际圈以及近期的活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辍学青年。如果非要说他与这桩案子的联系,那就是十八号的时候,他曾偶然浏览过那个‘死刑征集贴’,并因此而出现在郑警官拍摄的照片中。”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几口唾沫,无话可说了。自己颇为得意的工作成果被证明毫无价值,他只能苦笑着摇头道:“我看走了眼,这个家伙可不是什么电脑盲……他是个真正的高手。” 在昨天的会议上,曾日华曾嘲笑凶手不懂数码技术,现在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负责会议记录的尹剑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可当他抬头四顾时,却发现在场的其他人都各自点头,似乎明白得很。 “那这里的问题就深了。”韩灏接着曾日华的话题继续深入,“如果凶手只是利用这张无关的照片做了一个局,那我们原先所推测的行凶动机便不成立了。他为什么要杀害郑郝明警官?” 尹剑脑子里一亮:对了,既然凶手和孙春丰没有关联,那他能前往东明家园设局,多半也是通过现场相机里的照片定位了孙春丰的行踪,由此看来,他所具备的网络追踪本领并不逊于曾日华。霍然之间想明了这层道理,尹剑不禁有些自得:能和这帮专家共事还真是受益匪浅。不过这么一分神,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韩灏后来提出的问题,只好竖起耳朵去听别人的分析。 片刻的沉默之后,熊原首先开口:“其实行凶动机倒并不令人困惑。既然郑警官在查这个案子,然后又被凶手杀害,最大的可能仍然是郑警官已经发现了某些线索,而凶手急于掩盖。真正让我不解的是:凶手为什么要利用相机里的照片搞这么一出恶作剧呢?难道就是为了戏耍我们?” “不仅是令人不解,甚至说,这是 完全矛盾的。”现场响起了清脆的女声,毫无疑问,说话的正是慕剑云。 罗飞一直在低头沉思,此刻他抬起目光看向这个年轻的心理学讲师,然后认真地问道:“矛盾?什么矛盾?” “两种心理的矛盾。如果凶手作案的目的是为了掩盖线索,那他的心理状态应该是在躲开警方的视线;可他故意删除照片所设下的局,却分明又向警方展示了太多的东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状态出现在同一个案发现场,这显然是极不合理的。” 慕剑云的分析获得了众人的认同,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气氛中。 “还有一个情况,也许能打开大家的思路。”片刻后韩灏再次开口,“刚才我讲到了,在东明家园现场,犯罪嫌疑人制作了一个假炸弹。技术人员在做后期勘查的时候,在上面发现了一个信号发射器。” “信号发射器?”曾日华抓着乱蓬蓬的头发,精神一振,“发射什么信号?” 熊原对现场的相关情况最了解了,说道:“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和计时器相连的一个简单装置,能把计时器的运行状况反馈到信号接收者那里。” “嗬。”曾日华失望之余,不禁哑然失笑,“那个家伙在干什么?他在帮你们计时?” “计时?”罗飞的眉头一凛,他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韩灏的目光被他吸引过来:“罗警官,到现在也没有听到你的高见,这可不合你的风格啊——请说两句吧。” 罗飞亦不推脱,说道:“我们有一个思路上的错误,不,还不准确,应该说是态度上的错误。”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对罗飞这没头没脑的话语有些不解。而后者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们都在想,现在我们发现了什么?对手留下了什么漏洞?其实错了,我们必须正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到目前为止,都是他在展示,是他的独角戏!他给我、给郑警官寄来匿名信;他在网上公开发出死刑征集贴;他故意在郑警官遇害现场留下供警方追踪的线索;他甚至告诉我们下一次作案的对象和时间……现在不是我们在找他,而是他在引着我们转圈。” 韩灏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如果认同罗飞的分析,那警方无疑正处在一个极为难堪的境地!只有曾日华满不在乎地“嘿嘿”笑起来,调侃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先开个内部检讨会吗?” 慕剑云瞪了曾日华一眼:“ 罗警官说得没错,认识到湟坏惚旧硎怯屑壑档摹i焙x>官的凶手,他的目的已经不仅仅是案件本身,他有一种狂妄的游戏心态,他在向警方挑战。” “这个我知道。”韩灏扫了扫慕罗二人,“可这对案件的侦破有什么意义吗?” 慕剑云不再说话,她也把目光投向罗飞,等待对方的下文。 “游戏?没错,凶手精心设计了一场游戏,他为此甚至可能准备了十八年的时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有计划、有猎物……可是还不完整,对于游戏来说,他还缺少一样东西,少了这个东西,再好的游戏也不够刺激。”说到这里,罗飞停下来供众人去思考,而大家沉吟了片刻却仍不得要领,曾日华先忍不住问道:“还少什么?” “对手。好游戏需要出色的对手。”罗飞苦笑着说道,“我们也许把郑警官的死因想复杂了。凶手杀害郑警官,或许只是因为后者十八年的秘密调查毫无进展,所以他要在游戏开始之前重建专案组,换上真正够格的对手。” 众人听着罗飞的话语,心里都产生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即便是一贯嘻哈的曾日华此刻也拧着身体,勉强挤出笑容道:“那照你的意思,我们都是被他换上,陪他玩游戏的角色?”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神色也很难看:“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就可以解释东明家园的那个局了:他是在测试我们——故意留下线索,让我们去寻找孙春丰,而他则在帮我们计时——听起来多么荒唐!……可笑,而又可怕。嘿,不知道我们的成绩是否能让他满意呢?” 罗飞说完这些之后,会场上一片沉寂,良久才听熊原喃喃地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确实难以置信……”慕剑云咬了咬嘴唇,“可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样去分析,犯罪嫌疑人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行为,在心理学上是统一的……构成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目标主体。” 尹剑惊讶地张着嘴,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一段也如实地写到会议记录之中。 “好啊,不错……”韩灏脸色阴沉,不知是在赞同罗飞的分析,还是在向狂妄的对手撂着狠话。他的拳头随即狠狠地砸在桌面上,众人的情绪也因此而蓦地一凛。 “既然有人想玩这样的游戏——那我们就奉陪好了!”韩灏铿锵有力地说道,他的目光随之扫过众人,在会场上酿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来。 曾日华“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啊。这的确是个有 趣的游戏,而且,这游戏很快就要开始了,对吗?” 是的,游戏就要开始了。在座者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eumenides已经发出了最新的死亡通知单,那无异于是抛给警方的一纸战书! 韩灏的目光此刻停留在尹剑身上:“你把那张‘死刑通知书’给大家看看。” 尹剑早已做好准备,他打开投影开关,在东明家园现场留下的纸条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标准的仿宋体,熟悉的内容: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韩少虹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执行人:eumenides〗 十月二十三日——明天,便是这场惊心动魄的游戏拉开正章帏幕的时候! “好了,关于这张纸条不需要再多解释了。”韩灏很快又挥了挥手,“尹剑,你把这个‘韩少虹’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一下吧。” 尹剑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半身相片。这是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容颜俊俏,皮肤白皙,穿着打扮亦充满了时尚的美感。 “韩少虹,女,三十岁,已婚,尚未生育,本市户口。现居住在南城金鼎中心别墅区72号。经商,任都华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 曾日华忽然打断尹剑的话语:“我刚刚在资料库里查过,全市叫‘韩少虹’的人一共有十七个,怎么确定就是她呢?” “因为这个韩少虹本人也收到了‘死刑通知书’。”尹剑一边回答,一边又切过一张投影,显出一幅网络截屏,“这是网络上‘死刑征集贴’下面的回复文章,在第三篇回帖里有人提到这个‘韩少虹’,后来又有二十多人跟帖表示响应,我们可以认为:这个人是被网民选出来的受害者。”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选她?”慕剑云提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从照片来看,这个叫“韩少虹”的女人风姿绰约,是个难得的美女,这样的人在网络上应该很受欢迎才对,怎么会如此招人记恨呢? “韩少虹在半年前卷入一桩交通肇事案,撞死了一个卖菜的农民。”尹剑解释道,“后来此事在网络上传开,很多人认为她实际上是故意杀人,因此激起了民愤。” 曾日华“啊”的一声,露出恍然的表情,他竖起一根指头晃了晃,说道:“这事我知道,原来就是她呀,听说这 个人的背景深得很呢。” 慕剑云和熊原对这件事也早有耳闻。在座中只有罗飞既不是本地人,平时也很少上网,不明白此事的原委,便由尹剑向他简略地介绍了相关情况: 半年前的四月五日,韩少虹驾驶一辆红色宝马车剐翻了农民熊光宗的路边摊点,两人因此而发生争执:熊光宗要求韩少虹赔偿损失,韩少虹认为对方占道经营,拒不理睬。在激烈的口角之后,韩少虹欲驾车离去,熊光宗则不依不饶地拦在车头。双方相持不下之际,韩少虹的宝马车忽然发动,竟开足马力撞向了熊光宗,后者在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当时围观者众多,因此此事迅速在市井及网络上传开,并且激起了极大的民愤。韩少虹虽然被捕,但她解释说,当时她是想倒车绕过熊光宗,但因情绪激动而挂错了挡位,因此酿成悲剧。司法调查采信了韩少虹的说法,在一个月前以交通肇事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这个判罚引起了极大的争议,网络上的讨伐与指责声响成了一片。大部分人都相信,韩少虹当时就是想撞死熊光宗,她理应按故意杀人罪接受严厉的惩罚。 “我也认为她就是故意杀人。”尹剑最后发表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据现场目击者描述,韩少虹在开动汽车前,曾对受害人有过言语威胁,什么‘你不让开我就撞死你’之类,她接下来的行为用挂错挡位来解释,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韩灏沉吟着说道:“现行的法律适用疑罪从无的原则。要定故意杀人罪,必须有确实的证据才行,争吵时的过激言论并不足以为证。所以法院最后这么判,也是情有可原吧。” “什么‘疑罪从无’?那我开着车是不是可以到街上随便撞人了?”曾日华斜着眼反驳道,“咱们都是警界内的人,还遮遮掩掩地干吗?说白了,这么轻的判罚,还不是因为韩少虹家产雄厚,靠山又足够硬!” 韩灏无奈地摇摇头,并不否认。而罗飞看了曾日华一眼,对这个小伙子倒颇增了几分好感。 熊原此时干咳了一声,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还是回到案件本身吧——下一步该怎么办?” 的确,这才是专案组目前亟须面对的议题。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组长韩灏的身上。而后者已经准备好一套思路,开口道:“明天就是二十三号,也就是嫌疑人宣布对韩少虹执行‘死刑’的日子。既然他如此猖狂地挑战警方,那我们就张开大网等着他好了。” 作为助手,尹剑紧接着就韩灏的计 划作进一步的解释:“一般来说,凶杀案多发生于人流量稀少的隐秘地点,但本案情况却比较特殊。因为嫌疑人已经把杀人计划透露给了警方,他必然预见到警方会对韩少虹进行监护,要想隐秘杀人根本不可能。所以他的作案地点,应该是在人流量大,场面混乱而难以防范的地区。韩少虹的公司地址位于市中心的德业大厦内。每天九点左右,她会从家中出发,开车前往德业大厦。这个大厦是早几年建的,没有配备地下停车场。所以韩少虹只能把车停在大厦周围的地面停车场,然后步行进入大厦。她会在大厦内一直工作到下午四点钟,然后下班回家。韩少虹的家是在金鼎中心的别墅区,这里管理严格,全区二十四小时摄像监控;德业大厦的保安系统也很严密,出入楼门均有门禁系统,这两处都不太可能成为作案地点。因此嫌疑人如果真的想在明天杀害韩少虹,那他最佳的行凶地点就是在大厦外的停车场。这里地势开阔,相邻道路四通八达,人员复杂,相对来说容易下手,也容易逃脱。所以我们明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守住这个停车场。” 在分析的过程中,尹剑依次展示了相关现场的照片,所见情况与他所说的吻合。 韩灏看了熊原一眼,补充道:“当然,我们还要防范非常规手段的作案方法,包括投毒、远距离枪杀、车祸、爆炸等。熊队长,这方面就交给你了。” 熊原却没有立刻领命,他微微皱起眉头反问:“你的意思是,对韩少虹进行全天监护,只要凶犯下手,我们便可以借机将其擒获?” 韩灏点头,掷地有声:“是的,我不信有谁能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杀人。” 熊原沉默了片刻后却摇了摇头:“可我觉得不妥。我们应该限制韩少虹明天的行动,让她不要外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其生命安全。” “我明白你的意思。单从保护当事人的角度考虑,限制其行动无疑是最有效的方法。”韩灏略作停顿后,话意却又一转,“可是她能在家里躲多久?警方又能保护她多久?嫌疑人明天下不了手,就会善罢甘休吗?如果他改天杀害了韩少虹,那我们岂不是坐失了抓捕他的最好机会?” “如果要保护韩少虹,就应该限制她的行动;如果要抓捕eumenides,就应该布下一张大网,而韩少虹则是网中的鱼饵。你是这个意思吗?韩队长。”慕剑云把韩灏的话挑得更加明确了,韩灏则默认了她的说法。 熊原仍是摇头:“不管怎么样,我不赞同用被保护人来做诱饵 。” 专案组中两个最主要人物的意见产生了分歧,而他们的说法听起来各有道理。韩灏斟酌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少数服从多数,到底采用哪种方案,我们举手表决。” 熊原点头:“这个我同意。” 曾日华第一个举起了手:“我赞同韩队长的方案。韩少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替她想那么多干什么?只是这样一个美女,如果真的被人杀了,倒是有点儿可惜呢。”说到后面,他明显换上了调笑的语气,一边说还一边眯眼瞥着慕剑云。 “的确是个美女,令人嫉妒。”慕剑云看着曾日华淡淡一笑,“不过我的嫉妒心理决不会左右我的判断——我支持熊队长,保护韩少虹的生命最重要。” 曾日华本想刺激一下慕剑云,却被对方一眼看破,他悻悻地咧了咧嘴:“可怕,学心理学的女人……你什么都骗不了她。” “好了,现在是二比二。罗队长,说说你的态度吧。”随着韩灏的话语,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罗飞的身上,而后者亦随之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支持韩灏韩队长。”罗飞淡淡地说道,他并没有详细地解释什么。 “很好!”韩灏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扫视着在场众人说道:“让我们来制定详细的作战计划吧。” 会议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多钟,一套针对韩少虹的监护方案终于出台。参战的主力仍然是韩灏和熊原所带领的刑警及特警精锐,罗飞在行动中只能充当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角色。罗飞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里不是他所管辖的龙州市。 散会之后,韩灏和熊原立即着手安排备战事宜,曾日华则迫不及待地回房补觉,会议室里只留下了罗飞和慕剑云两个“闲人”。 见众人散去,慕剑云翻起了会场上的旧账:“罗警官,你最后的选择可是违背了警察的原则。好警察应该去防范罪案的发生,而你们却在给凶犯的行动创造便利条件。” “你认为凶犯能够得手吗,在那么多警察的严密监视之下?”罗飞没有正面应付对方的指责,而是使出太极推手的功夫岔开了话题。 慕剑云却不依不饶:“说实话,我对明天会发生什么反倒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和熊原坚守了警察的职业道德,可你们没有。韩灏急于要逮住那个凶犯——或者是为了给郑警官报仇,或者是一种好大喜功的心态——这个容易理解;曾日华显然不够成熟 ,工作时还带着一种幼稚的正义感;可是你呢?你比韩灏要冷静得多,更不会像曾日华那般肤浅,可你为什么要作出和他们相同的选择?” 罗飞与慕剑云对视了片刻,然后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慕剑云“呵”地笑了起来:“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只是不愿正视自己的想法。今天你分析出凶犯杀害郑警官的动因,那着实吓了我一跳,那个推测太大胆了——虽然它非常合理,但是一般人根本不会顺着这个思路想,为什么你能够做到?” “很简单——”罗飞平静地答道,“换位思考而已。” 慕剑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把自己摆在凶犯的角度去想问题?警校的基础课就教过这个。可我们都想不到,你想到了,说明什么?” 罗飞察觉到交谈的形势渐渐被动,他干脆不说话了,眯起眼睛等待对方的下文。 慕剑云又笑了,用似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只有你和凶犯的想法最接近,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很相像。” 罗飞蓦地一愣。 慕剑云不依不饶:“你承认这一点吗?” 罗飞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我……无法驳斥你的推论。” “所以他也是你想要的对手,是吗?”慕剑云的目光愈发闪亮,“你和他一样在期待着这场刺激的游戏——这就是你支持韩灏的原因。” 罗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忽然也笑了,被对方揭开心思,他的脸上反而露出释然的神色。 “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他反问对方,“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刑警,首先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罪犯。” “这是警校刑侦专业刘老先生的话吧?他还说过,优秀的刑警和优秀的罪犯会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质:敏锐、缜密、冒险性、求知欲……他们相像得就如同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而窥探对面的状态,永远是他们最想做却又最难做到的事情。” “不错,刘老先生,当年他是我的恩师。”罗飞的思绪飘向过往,神情变得既沧桑又感慨。 “很庆幸,你是这个硬币的正面。”慕剑云看着罗飞,“如果你选择去当罪犯,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吗?”罗飞忽然摇了摇头,“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更加可怕的。” 慕剑云好奇地挑起眉头:“什么?” “学心理学的女人。”罗飞模仿曾日华的语气说道,笑容 在他的嘴角两侧勒出一对深沟。 慕剑云一怔,羞恼地皱起眉头:“怎么你也会耍贫嘴,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十六时二十三分。 刑警队长办公室。 曾日华再次来到韩灏面前,他头发凌乱,一身警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囫囵觉中醒来。 “真是折腾人,我今天是别想睡踏实了。”小伙子哈欠连天地抱怨着,可布满血丝的双眼却在透出兴奋的光彩。 韩灏与他的目光对接了一下,敏感地问道:“怎么?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个家伙把死刑通知书发到网上了,发帖的时间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前。” 韩灏的办公桌前就配备着电脑,他立刻打开到相关论坛,果然,一篇发布者为“eumenides”,题名“死亡通知单”的帖子正处于热烈的点击与讨论中。 展开同主题阅读,主帖的内容与警方收到的信笺完全相同。在主帖的下方,短短的半小时内已出现数十篇跟帖。回复者或惊叹,或怀疑、讥讽、叫好、起哄……讨论气氛颇为热烈。 “找到这家伙的发帖地点没有?”韩灏的眼神也变得兴奋起来:发帖时间刚过去不久,即使此人是在网吧发帖,只要找到确切地点,就一定能查到不少有价值的线索! “他倒是嚣张得很,明明知道我们已经在网络监控,还敢明目张胆地发帖,这也太小看人了!”曾日华愤愤不平地抱怨着,“虽然他设置了代理服务器,不过我的手下还是轻松追踪到了原始ip地址。这个ip属于一个集体用户——不是网吧,是一家文化公司,这是公司的注册地点。” 说着话,曾日华把一张纸条递给韩灏,后者对纸条上的ip数字并不感兴趣,他的目光直接钉在了那行地址上:迎宾大街23号海正大厦901。 这显然就是警方下一步行动的目标所在! 十五分钟后,韩灏、尹剑和曾日华已到达了相关地点。面对行色匆匆的警察,文化公司的前台接待不敢怠慢,她把三人安排到会议室之后,立刻把公司负责人和网管叫了过来。 初步的询问证实,自从下午两点上班之后,便没有外人进入过公司,公司内的员工也没有离开过。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韩灏立刻命令尹剑把住门口——此处位于九楼,只要门口无人出入,发帖者便没有逃离现场的可能。 第五章 割喉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点十五分。 金鼎中心别墅区。 一夜无事。 韩灏在车里一直守到凌晨四点,这才和熊原换了岗,到客厅沙发上浅浅地睡了一觉。长期的刑警生涯使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极不规律的生活,所以当他到点醒来之后,立刻便又精神十足地投入到了工作状态中。 韩少虹此时也起身来到了客厅中。虽然她舒舒服服在卧室中独享了一夜,但却是一副蔫兮兮的样子,全然不见往日的照人风采。犹豫了半晌之后,她向警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韩队长,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我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这个变化并未出乎韩灏的预料,而后者也早已做好应对之策,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勉强你。如果你要留下,我们今天也会留在这里保护你。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警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始终为你服务,而那个凶犯,他会一直盯着你的。” 韩少虹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那……那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不能这样藏着,你要像平常一样正常地生活和工作。警方已经布置好了大口袋,就等那个家伙往里钻了。” 韩灏的语意已非常明显:躲在家里虽然安全,但不可能永远得到警方的庇护。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必须配合警方去擒获凶犯。 韩少虹犹豫着,目光惶然无助,然后她忐忑地看着韩灏问道:“你们有详细的计划是吗?一定能保护我的安全吧?” 韩灏点点头:“我正要和你说这些。在此之前的一个小时,我们的特警人员已经对你的车辆及行驶路线做了详细的安全检查。到时候将由特警队熊原队长亲自开车把你送到公司,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车辆前后都有我们的人开车保护,你不用担心有任何意外发生。下车后,熊队长会假扮你的司机紧跟在你身边,停车场内还会散布着警方的众多便衣,任何可疑的人都不可能接近你。你们公司大厦内部也有警方的便衣,他们将化装成保安、物业甚至你们公司的员工。期间送往公司的食物和饮水也会经过警方的安全检测……这些措施将绝对保证你今天的安全。” 韩少虹的神情释然了许多,她轻轻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该怎么配合警方?” “你只管按照日常规律行事就可以了。”韩灏先只是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句,不过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还有一点,也许我事先告诉你会好一些。” “什么?”看到对方郑重其事的样子,韩少虹不免又有些紧张。 “根据我们前期的侦查,想要袭击你的人应该是个青壮年的男子,此人体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间,手部有新鲜的刀伤。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在任何时刻都不要接近体貌特征类似的男子。警方的便衣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在行动中他们统一的装束是戴着棕色或黑色的绒线帽子。即便发生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要离开所有便衣的视线范围,明白吗?” 韩灏非常认真地向韩少虹告知了上述的情况,而后者更加认真地听完,并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韩灏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准备准备,按正常时间出发。一会儿你的直接陪护工作由熊队长负责,我会提前到公司附近安排接应。” 韩少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那个熊队长她也打过交道,应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对警方的行动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打定了与警方配合的主意,韩少虹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内。每天出门之前,她都要在这里进行半个小时的化妆,今天自己的脸色不太好,那妆要做得格外仔细才行。 尹剑站在韩灏身边,静静地旁观了两人的这番对话。隐隐之间,他却对那个女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在昨天的战术部署会上,尹剑曾提议让熊原直接把车开到大厦门口,但是被韩灏否决了:“停车场人多,危险系数相对较高,可是这样的地点也有利于便衣的埋伏。我们既然张开了口袋,如果事先就把袋口扎得紧紧的,还怎么让凶犯往里钻?必须留一个开口,但封口的绳子却握在我们手里。大厦停车场就是这个开口!我就不信,周围十多个便衣,还有熊队长贴身跟随,如果这都保护不了那个女人,那我们就只有把她锁在保险箱里了。” 那女子名义上是被保护人,可是在韩队长眼里,可能更像是捕鼠夹上的那块肥肉吧?尹剑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不过有一点他坚信不移:以那个捕鼠夹的威力,任何想要偷嘴的老鼠,在得口之前都必将被打得粉碎! …… 二十分钟后,韩灏和尹剑开车来到了市中心的市民广场。韩少虹公司所在的德业大厦便位于广场的东南角。正对德业大厦的是一座十七层楼的宾馆。专案组在宾馆六楼开了一个房间,通过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把德业大厦门外的停车场看个清清楚楚。警方在窗口架起了监控设备,这个房间也就成了专案组的现 场指挥中心。 韩灏和尹剑进入房间的时候,发现罗飞与慕剑云已先于他们到达。罗飞正在帮助技术人员调整监视器的角度,见到二人到达,他迎上去问道:“情况如何?” “零点的时候韩少虹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对方一言不发,大约一分钟后挂断,除此之外情况一切正常。”韩灏非常简洁地说道。 慕剑云看了看罗飞:“果然不出你所料,这一夜都不会有大的状况。” 韩灏本来已向窗口走去,听到这句话又狐疑地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着罗飞:“哦,你料到了什么?” “凶犯在‘死亡通知单’上给定的执行时间是十月二十三日,但我估计他不会太早动手。”罗飞解释道,“他已经把行凶计划透露给警方,警方必然会严阵以待,所以他要等待机会。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免不了要先有个相互试探和观察的阶段,战斗不会立即打响。所以昨天晚上我好好地睡了一觉。当然作为前线的参战者,你和熊队长必须在整个阶段都保持极度的警惕,不可能像我这般悠闲的。” 的确,韩灏面前的罗飞此刻精神饱满,不仅面色红润,双目更是闪着亮光,昨晚一定是休息得不错。不过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还是透出些未得重用的自嘲。 韩灏没有多说什么,他又看了慕剑云一眼,然后走到窗口往下看了看,同时问道:“设备都调试过了吗?” “都试过了。”技术人员上前递给韩灏一个带麦克的耳机,帮助他戴好。这个耳机是可以塞到耳眼里的,通过一根细细的电线连接着接收器,把接收器藏进上衣的内口袋,几步之外的人很难发现这个设备。 “频段已经调好,你现在说话,他们都可以听到。”技术人员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麦克的开关。 韩灏把麦克凑到嘴边:“我是001,002请回答。” 耳机内立刻传来铿锵有力的男音:“002已就位!” “003请回答。” “003已就位!” “004请回答。” “004已就位!” …… 慕剑云是第一次参加前线作战,她好奇地凑到了监视器前面,瞪大眼睛搜索着:“便衣都已经到位了吗?我怎么没看见?” 此时正是早高峰时间,广场上车来人往,除了上班族之外,更有一些晨练的老少男女,但放眼看去并没有 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人物。 罗飞笑了笑,接过了慕剑云的话茬:“广场上现在有我们十三个同志。大厦边上那个卖报纸的,靠近路口正在趴活的黑车司机,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东边角落里看自行车的,在喷泉边上休息的中年人,靠在小卖部门口抽烟的,西边长凳上谈恋爱的那对男女,还有那个看起来鬼鬼祟祟,正在向路人兜售盗版光盘的家伙,这些都是警方的便衣,还有四个人分成两组,正藏在停车场里的小车内,你暂时看不见。” 说话间,罗飞在监视器上指指点点,把那些便衣的位置一一向慕剑云标示了出来。当他讲完,韩灏恰好也结束了与手下的命令调试。 …… “014请回答。” “014已到位!” 刨去韩灏的001号,广场上确实埋伏了十三个便衣,分毫不差。慕剑云讶然地看着罗飞,他们俩都没有参加详细的战前部署,而这些便衣全都是韩灏的手下,罗飞能够如此精准地把他们从人丛中挑出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罗飞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接着解释道:“我从那个保洁员身上看出了漏洞——他扫地扫得太认真了,照他的这个干法,不出三天腰便会累得直不起来。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保洁员,他们站立休息的时间要远比弯腰工作的时间多得多。” 韩灏也听到了罗飞的话语,他皱眉看着广场上的那个属下,然后再次拿起麦克呼叫:“我是001,005请回答。” “005在,请001指示。” “轻松一点儿,不要太费力了。从现在开始,扫一分钟,休息两分钟!” “005明白!” 慕剑云则愈发好奇了,接着问道:“那其他人呢?他们有什么漏洞?” 罗飞摇摇头:“他们没什么漏洞。但是我可以通过保洁员的位置,大概判断出其他便衣的方位。要知道,这么大的广场,便衣的位置分布是很有讲究的。他们能监控到广场的每个角落,同时又把住各个大小路口。这里面的奥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在我们刑侦专业,它可是一门单独开设的选修课呢。” “你即使能确定出方位,也不可能精确地指出每一个人吧?”慕剑云还是不太理解,“比如说那个卖报纸的,他身边有好几个人正在卖报纸,你怎么判断这几个人里面谁是我们的便衣?” “在这么大的空间内,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 通常执行任务的便衣都会有一些统一的暗装。这些暗装散布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是如果在特定的区域内有目的地去寻找,还是不难分辨的。今天同志们的暗装便是头上戴着棕色或黑色的绒线帽子,我没说错吧?” 罗飞最后的问句是抛给韩灏的,后者抬眼看了看他,虽然没有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随后韩灏看了看手表,向尹剑吩咐道:“给熊队长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出发了没有。” 很快,尹剑带来了熊原的回复:“他们刚刚驶出小区,大概半小时后到达。” 韩灏打开麦克:“我是001,各单位注意,目标半小时后到达。从现在开始按计划行动,执行命令无须回复。” 这次耳机里没有传来回音。监控器中的广场气氛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而小小的指挥室里,包括罗飞在内,所有人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静谧表象下那涌动的暗流,随着那红色宝马车在路面上的疾驰,一场变幻莫测的惊心战斗也正在步步逼来! 九点二十五分,那辆红色的宝马车如期驶入了德业大厦前的停车场。在驾驶座充当司机角色的正是特警队长熊原,按照计划,他将宝马车停在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和一辆黑色桑塔纳中间的空位上。那两辆车都贴着半透明的薄膜,车内早已埋伏好刑警队的便衣。 熊原率先下车,随后面包车和桑塔纳内也各下来一名男子,不经意地守在了宝马车的两侧。熊原绕到副驾驶的位置,帮韩少虹打开车门,后者略犹豫了一下,当看清车两侧出现的男子都戴着黑色的绒帽后,她的心踏实了很多,于是抬脚迈出了车门。 从面包车中出来的男子当先向着德业大厦走去,熊原彬彬有礼地护在韩少虹身边,两人倒真像是主仆一般。当他们走出约五六米之后,桑塔纳车中的男子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与前面的男子一同对熊韩二人形成护卫之势。 广场上的其他便衣也各自进入了状态。有六人看似随意地走动,目标方向也各不相同,但他们相互间位置变换,总是至少有两人会守在距离韩少虹十米左右的两侧。剩下三人仍然待在原先的位置上,这三个位置都是广场上极为重要的交通口。所有便衣的目光在这一刻都变得犀利起来,他们不停地四下巡视着,广场上任何一个小小的异动都休想逃过他们的眼睛。 而他们的行动也同样被另外一些人尽数收在了眼底。在宾馆六楼的那个临时指挥室内,韩灏与罗飞等人正在屏息监控 着整个广场的动静。短短几十秒的时间,韩少虹的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他们的心头,定力稍差的尹剑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 广场上仍然人来人往。不时有男女老少从便衣们组成的防护圈中穿行而过,他们神色安详平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熊原调整步伐,不断改变他与韩少虹之间的相对位置,使得自己总能帮她遮挡住无意中闯入防护圈的陌生人。 很快又很漫长,熊原终于护着韩少虹进入了德业大厦的玻璃门,走在最前面的便衣在大厅内停下脚步守候着,电梯在此刻适时地落在了一层。电梯门口的保安与熊原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正是熊原在特警队的属下。 熊原轻轻地出了口气。根据事先的分工,在德业大厦内部负责警戒的都是特警队的人员,自己的人马使起来当然更加放心,而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又已走过,熊原紧绷的情绪终于松弛了下来。 监控室里的专案组成员却是神态各异:尹剑和熊原一样,长长地出了口气;罗飞则还在盯着监视器,蹙眉沉思着什么;慕剑云的目光则停留在罗飞的身上,似乎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比韩少虹的安危更加令人关注;韩灏一直守在窗口,此刻他转过身来,微微下撇的嘴角透出些失望的情绪,然后他把麦克凑到嘴边,向广场上的那些属下吩咐道:“我是001,现在就地分散休息,下午三点之前回原地警戒。” “好了,能够给我们讲讲吗——”慕剑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罗飞的思绪,“你会怎么做?” 罗飞眼神一凛:“你什么意思?” “你已经把自己代入到了凶犯的角色中,不是吗?”慕剑云迎上罗飞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能读懂你的眼神。刚才你的视线动得很快,却很少在韩少虹身上停留。所以你对那个女人的安危并不在意,你是在寻找警方的漏洞。” 慕剑云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屋内其他人的注意,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罗飞。 “是的,我是在寻找漏洞。这样我才能揣摩出凶犯有可能采取的行动。”罗飞坦然看着众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韩灏身上,“不过这漏洞似乎并不存在。韩队长,你的布置非常严密,还有一帮精明强干的下属。如果我是那个凶犯,我还没有想出能伤害到韩少虹的计策。除非……” 韩灏蓦地眯起眼睛:“除非什么?” “除非他精于掩饰和伪装,那么他有可能混入警戒圈偷袭得手——当然,他 还必须具备在瞬间胜出熊原队长的身手才行。即便如此,他得手后想要全身而退是决不可能的,十多个警方便衣会在瞬间从四面八方扑来,除了上天入地,他还能逃到哪里去?所以我想来想去,最多也就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鱼死网破……只要鱼死,网破也是值得的……”韩灏喃喃自语道,然后他又“哼”地轻笑了一声,“罗警官,如果你曾经见过熊队长的身手,你就知道这‘网破’的可能性也同样不会存在。” “会不会出现远距离的射杀?比如说狙击?”慕剑云忽然问道。 韩灏立刻摇了摇头:“可能性极小。建国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凶杀案。这里不是美国,狙击枪?连我们省城刑警队都从来没有装备过。” “呵呵。”慕剑云自嘲地笑笑:是啊,哪里能搞到狙击枪,普通的枪支,只要敢在广场上掏出来,只怕还来不及瞄准就会立刻被便衣扑倒了。 …… 与此同时,某个豪华套房内。 “狙击?太荒唐了。”男子嘴角撇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呈现出的正是那个“死亡通知单”的帖子,一些网友正在热烈猜测“eumenides”可能采用的行刑方式,有好几个人都提到了远距离狙杀。 “网民快要成为无知者的代名词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的镜子映出自己的面庞,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张脸——那张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脸。 腮帮子上的胡楂又长起来了,虽然隔着白纱手套,仍有种密密匝匝的感觉。他拿起剃须刀,仔细地把那些胡子楂刮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全都冲进了水池里。 现在他舒坦了许多。摸着光滑的下巴,他忍不住闭起眼睛享受起来,此时一个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最好的武器是什么?枪?大错特错。记住我的话,永远不要用枪——当你习惯用枪的时候,你距离覆灭也就不远了。你要花费很多心思去找枪,找到枪还要琢磨怎么携带,用完了往哪里藏?这些问题将拖累死你,使你成为枪的奴隶,并给警方留下大量可供查询的线索……那到底什么才是好武器呢?现在我告诉你,最好的武器是那些最为普通常见的、你可以随时获得,自由携带,也可以随时丢弃的东西。今后的日子里,武器将成为你最亲密的伙伴,你必须要找一个靠得住的,永远不会出卖你的伙伴。” 他睁开眼睛,将手中的 剃须刀小心地拆开,薄薄的刀片在镜子中映出一丝阴冷的寒光。 ……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六点 接近晚高峰的时间了。德业大厦门前广场上人车的流动量又大了起来,一些出租车和黑营运则开始在广场的周围排队趴活。 在韩少虹的时间表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她正和熊原走下德业大厦内的电梯,一步步地向着大厦门口走去。 韩少虹是在一种不安的情绪中度过这个工作日的,好在一切平安,一直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不过熊原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他早已料到案犯闯入大厦行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危险的考验仍然是韩少虹从大厦门口走向停车场的那个过程,而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 广场上,刑警队的便衣们早已各就各位。他们对于凶犯的体貌特征烂熟于胸,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发现符合条件的可疑人物。 监控室内,韩灏等人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如果凶犯真的要动手,接下来的几分钟便是他最后的机会。只要韩少虹安全地上了宝马车,那警方的口袋便已扎紧,凶犯将无空可钻。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警方将错过抓捕凶犯的最佳时机。 韩灏在窗口紧盯着广场上的风吹草动,他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罗飞则仍然在屋内守着那台监视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便在此时,熊原和韩少虹已经走出了大厦。与来时相同,散布在广场上的便衣们立刻以他们俩为中心,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警戒圈。 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韩灏的计划在进行,可是那个人呢,他真的会跳进圈子里来吗? 罗飞紧紧地盯着监视器的屏幕。 在广场的东南角上停着一辆出租车,副驾驶的位置上似乎有个人影闪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变化也没能逃过罗飞的眼睛,他眉头一挑,轻呼道:“这里有些不对。” “怎么了?”韩灏转头询问。 罗飞快步冲到窗前:“东南角上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已经停了十多分钟了,可是你仔细看,副驾驶的位置上有人——那不是一辆空车。” 韩灏顺着罗飞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辆出租车距离宾馆的位置较近,隐约可看见车窗内的情形,果然与罗飞所言吻合。这倒的确是个反常的现象,不 过韩灏并未因此过分紧张,因为那辆出租车尚在警戒圈之外,同时没有超出广场便衣的可控范围。 韩灏打开麦克呼叫:“我是001,005请注意,在你南方偏东十米处,红色出租车异常。” 005是在广场东边角落看自行车的那名便衣,可疑出租车就位于他的监控范围内。收到呼叫后他略略侧过身,显然对那辆出租车提高了警戒。与此同时,出租车副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一名男子从车里走了出来。 罗飞等人虽然相隔较远,但那男子的基本体貌还是能看得出来。只见他身形瘦小,右手中提着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下车后,此人略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便捕捉到了正在广场中行走的韩少虹,随即他便快步向着韩少虹追了过去。他的左臂因迈步而甩开,可以看到左手白花花的一片,竟是缠满了纱布。 所有的特征都与事先分析的吻合!韩灏的心中一阵狂跳,对着麦克大喊:“005,拦截下车男子,拦截下车男子!” 其实不用韩灏吩咐,那个假扮看车人的便衣早已看出苗头,如猛虎一般向着来人扑了过去。他此前在车棚附近左右溜达的时候步履散漫拖沓,像是个病秧子,但这一扑却迅猛异常。瘦小男子还没走出两步便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他竭力想起身反抗,可完全不是便衣的对手,只能徒劳地在对方身下扭曲挣扎着。 韩灏先是一喜,可随即又有些惘然:这男子如此孱弱,怎么会是杀害郑郝明警官的凶手? 广场上的风云却在瞬间又发生了突变:就在那可疑男子被扑倒的同时,西边的一辆黑出租中又走下了一名男子——同样身形瘦小,右手提塑料袋,左手缠着白色纱布,并且此人下车后也是直奔韩少虹而去! 当然这个人也没能突破警方的防线。不远处的另一名便衣冲了上去,同样将这名男子扑倒在地上。 韩灏和罗飞看到这个情形,刚刚有些松懈的心情又紧张起来,而令他们更加惊讶的事情仍在发生:在广场周边众多趴活的出租车中,接二连三地有类似体貌的男子钻出,他们散布于各个角落,总数竟有十余人之众!这些人毫无例外地都把目标指向了韩少虹,从不同的方向冲着这个少妇直扑而去! 韩灏埋伏在广场上的警戒圈也立刻显示出强大的战斗威力。每一个便衣都在各自的方向上进行了拦截,在一对一的较量中,警方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可疑男子纷纷被扑倒,有的很快被戴上手铐,稍有反抗者则领教到了刑 第六章 两分钟的时差 (1)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二点十五分。 省城刑警队会议室内。 已是深夜时分,可是屋内却是灯火通明,“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们正聚集于此。与前几次开会时那种紧张而急促的气氛迥然不同,此刻的会场显得分外沉寂——刚刚经历了一次羞辱性的失败,即便这些警界最顶尖的精英也难免陷入一种沮丧与茫然的情绪中。 警方的侦查人员分析了凶犯逃离现场的所有可能路径,然后以德业大厦为圆心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查,可是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凶犯奔出警方控制的街区之后,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是就近藏匿,还是开车潜逃?或者乔装混入了人流?一切都无从探寻。 这些倒没有出乎韩灏等人的预料。既然凶犯对这次行凶过程进行了如此苦心孤诣的谋划,那么逃离路线显然也是万无一失的。警方抓不到什么踪迹也属正常。真正令众人脊背发凉的则是另外一些情况。 专案组众人花了好几个小时的工夫反复观看了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他们研究了所有瘦小男子们下车的地点以及其冲入广场的时间和路线。结果是令人惊讶的:当瘦小男子们按照这些地点、时间及路线攻入警方布下的警戒圈后,警方所有的便衣力量就在瞬间被全部牵制,无一遗漏。而最后冲入圈子内部的几个男子全都出现在熊原的东北方,这样韩少虹便很自然地躲藏在熊原的背后,而凶犯此时恰又从西南方向进入广场,成功地将韩少虹诱骗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一切当然都不是巧合,而是出自于凶犯妙到巅毫的现场布置与指挥。警方所有的薄弱点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击中,点线相牵,金汤般的防线顷刻间溃如蚁穴。 被凶犯操控的男子们都具有相似的特点:身形瘦小,左手处缠着纱布。而警方此前对郑郝明遇害现场勘查曾得出凶犯“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受伤”的结论。显然,这个结论也是凶犯故意要给警方造成的错觉。真正刺死韩少虹的男子其实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甚至说,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去执行。”面对这样的事实,一向自傲的韩灏也不得不说出了泄气的话语,然后他环顾四周,“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每个人都面色严峻,就连曾日华也紧皱着眉头,毫无往日的调笑神色。 片刻的沉默之后,熊原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责道:“如果我紧跟着韩少虹,那凶犯 也就不会得手了。” “这不是你的责任。”韩灏立刻打断对方,“那么多可疑男子冲入了防线内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场的便衣都是我的队员,你也不可能分辨得那么清楚,这才让那个家伙钻了空子。这些都是我安排上的失误。” 尹剑佩服地看着韩灏,勇于承担责任,这确实是领导者必备的素质。自己作为副手,应该在一点一滴间找到值得学习的地方。 “这家伙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越高明越容易露出马脚。”说话的是曾日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故作深沉地挤着鼻子,抛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很矛盾的论断。 “怎么讲?请说得详细一点儿。”韩灏的目光中透出些不满。他很讨厌对方说半截话、故意卖关子的臭毛病。 曾日华却依然慢条斯理地,他舔舔嘴唇,再晃晃脑袋,这才继续说道:“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凶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精通刑事侦查学,熟知警方现场布控的手段,善于格斗,还能玩几下电脑。这样一个人会是突然冒出来的吗?不可能!一定有记录的,他应该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们可以去排查相关的人员。这个工作就交给我吧,嘿嘿,在我的电脑数据库里,有近二十年来所有受过军警训练的人员资料——现在就算是大海捞针,也要把他捞出来!” “好的。”韩灏点点头,这也的确是个思路。 会议开始之后,罗飞便一直端坐不语,似乎有什么心事。此时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射向曾日华,冷冷地说道:“你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吧?” 曾日华一愣:“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去我屋里干什么了?” “去你屋里?”曾日华把罗飞的话软软地接了下来,反问,“我去过你屋里吗?” “今天你没有去现场,但你却进了我的屋子,而且还翻看了我的物品。”罗飞语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容辩驳。 曾日华心中暗暗一惊。的确,因为受命对罗飞进行调查,而且又有录音资料的嫌疑,所以他趁着众人都外出,偷偷进入过罗飞的屋子。虽然他自忖行事隐秘,应该没有留下痕迹,但罗飞如此言之确凿,他也就不再抵赖,打起哈哈道:“和罗警官开个玩笑——想不到什么也瞒不过你。别生气嘛……嘿嘿,怎么罗警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看的吗?” “开玩笑,好。”罗飞的眼神又是一翻,“龙州网监下午监 测到,有人攻击了龙州的电信资料库,调出了我的手机号在最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我的同事追踪了这个攻击者,曾警官,请问你这也是在开玩笑吗?” 小伎俩被罗飞一一拆穿,曾日华脸皮再厚,此刻也不免尴尬无语。在座众人中,韩灏和尹剑心中有数,此刻都不做声,熊原则有些惊讶,剩下慕剑云思忖片刻后,出来打起了圆场:“也许都是些误会吧,回头你们私下沟通沟通。” “不。”罗飞转向慕剑云,神情严肃,“这不是误会。你不也在调查我吗?既然如此,这就是案情,就应该在会议上说出来。” 慕剑云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矛头又对向了自己,她禁不住脸上一烧,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到了这个局面,身为专案组长的韩灏不得不说话了。他轻咳一声:“罗警官,让他们对你进行察访,这是我布置的。因为你毕竟不是省城警方人员……你在案件发生时突然出现,又与十八年前的血案关系密切,我作为案件的负责人,有些工作不能回避。希望你配合理解。” “嘿,因为我不是省城警方人员……”罗飞冷笑了一声,“……还因为我第一次见面就挫了你刑警大队长的风光,因为我打了你派来盯梢的手下,是吗?” 罗飞似乎憋了很大的火,他顿了一顿后,愈发激烈地斥问道:“那你们现在查出了什么?!” 韩灏也有些毛了,他把冠冕的辞令抛到了一边,针锋相对起来:“好吧,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我索性说得再深入一点儿。所谓‘身高一米六五,手部负伤’的错误信息是你最先提出的吧?那么短的时间内,你真的是从现场勘验出的结论吗?警方在德业广场的布控细节,除了现场的参战人员,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到达监控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便衣都找了出来,难道你就只是在卖弄你的刑侦知识吗?” 韩灏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他已是赤裸裸地怀疑罗飞与凶犯有所勾结。两人互相瞪视着,现场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韩队长,罗警官。请你们控制自己的情绪!”熊原沉沉地喝了一声,他体格雄壮,说话时也是中气十足。众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 罗飞心中一凛,意识到有些失态,忙努力定下心神。这时他又听见曾日华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是啊,那家伙是怎么知道警方的布控细节呢?这还真是奇怪。” 这句话倒提醒了罗飞,他眼前猛然一亮,脱口道:“宾馆!” 罗飞的语气和神态显然预示了新的发现,众人连忙把目光聚了过来,就连韩灏也忘记了刚刚的不快,追问道:“什么?” “要想摸清楚警方的布控细节,必须能够尽览到广场的全景。所以凶犯也监控过那个广场!”罗飞急促地说道,“他必须有一个制高点。要想找到一个隐秘的制高点,他会去哪里?” 罗飞没有把答案挑明,但每个人心中都已明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宾馆房间!既然这是警方选择的最佳监控点,那它无疑也是凶犯可以选择的最佳监控点! ……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三点零九分。 专案组一行人来到了德业大厦对面的天峰宾馆。通过对前台人员的询问以及调阅相关的监控录像,众人很快便有所发现。 昨晚八点钟左右,一名男子入住了宾馆614房间。今天下午三点过后,此人离开房间外出后一直未回,但他也没有退房。从录像上看,此人的身形体貌与案发现场的凶犯十分相似。而他用来登记的身份信息亦被证实内容虚假。由于六楼恰好也属于观测广场最为有利的地区,这个神秘男子的嫌疑立刻上升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高度。 韩灏立刻向前台人员追问此人的相貌特征。当时值班的女孩描述:此人戴着墨镜,满脸的络腮胡子,很难分辨出实际年龄的大小。 “络腮胡子。”尹剑非常积极地把这条关键的信息写在了记录本上,可是罗飞和韩灏等人却显得无动于衷。 尹剑匆匆记完,请示道:“韩队,要不要通知一线的侦察员,让他们重点注意留络腮胡子的人?” 韩灏摇摇头,硬硬地回了两个字:“假的。” 假的?尹剑疑惑地盯着录像,那上面的图像比较模糊,怎么能断定女孩所说的络腮胡子是假的呢? 罗飞看出尹剑的心思,轻声解释道:“凶犯心思严密,不可能留着招摇的络腮胡子。这胡子和墨镜一样,都是他掩饰面部特征的工具而已。” 尹剑咧咧嘴,懊恼地将那页记录纸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而此时韩灏等人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录像内容的其他方面。 “这个人入住时提着一个旅行箱,离开的时候却是空着手。”韩灏指着录像画面分析道,“所以,不排除他还有要回来的可能。” 熊原立刻会意:“我这就带人在宾馆附近埋伏。” “嗯,大堂 里也要安排人,尹剑,你去协助熊队长。”韩灏吩咐完自己的助手,又对着其他人说道,“我们先去房间里看看。” 服务员拿上门卡,把众人带到了614房间外。门铃下亮着“请勿打扰”的红灯。据服务员说,此人自从入住后,就没让任何人进过这个房间。 疑点越来越多,韩灏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既兴奋又紧张:如果那个男子的确是凶犯的话,即使熊原等人不能成功伏击,此人留在房间里的那个箱子也一定能提供诸多的线索! 带着这样的期盼,韩灏令服务员打开了房门。房间里此刻一片幽暗,众人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踏入。他们心中突然都涌起了奇怪的感觉: 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息似乎正从黑洞洞的门厅后弥漫出来,那气息并不浓烈,却让人浑身发冷,并随之产生一系列与死亡和腐烂相关的恐怖联想。 那似乎不是一个舒适的宾馆房间,而是一座荒郊外阴冷的坟墓! 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慕剑云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宾馆服务员则不满地嘀咕起来:“他在房间里放什么东西了?” 而这气味罗飞和韩灏却是再熟悉不过。作为刑警,他们常有在这样的气息中长时间工作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气息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这是停尸房里的气息,更准确地讲,它来自于一种最通用的防腐剂:福尔马林。 可是,在这样一个宾馆的房间内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的气息呢?带着这个疑问,韩灏率先步入房间内,并顺手插上了电卡。 灯光驱散了浓重的黑暗。房间里空无一人,房客留下的箱子摆在床上,箱盖大开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正是箱子里散发出来的。 众人心中都开始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快步走上去,箱子里一些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那是近十来只大肚的玻璃瓶子,正像医院里用来保存各种标本的那种。每个瓶子里都盛满了液体,同时浸着一些形状各异的东西。 慕剑云感到头皮一阵阵地发紧,她在几个男人后面落下半步,颤声问道:“那……那些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 韩灏板着脸,神色显得格外阴沉。他戴上白纱手套,然后将其中一个大肚瓶子拿了起来,对着灯光端详着。 “这是头皮,我操,人的头皮!”曾日华看清浸在福尔马林里 的东西,完全不顾警察形象地大呼小叫起来。 是的,那的确是一片头皮,一块粘连着少量头发的人类前额的头皮。因为瓶体的晃动,头皮在液体里柔柔地飘荡起来,像是刚刚被惊醒的怪异的软体动物。 慕剑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她两三步冲出了屋外,大口呼吸着走廊里的新鲜空气。 罗飞的目光在头皮上停留了片刻后,又盯住了瓶身处贴着的一张白纸,那白纸看起来就像是瓶子的标签,但上面却有不少字迹。 韩灏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些字迹,他把白纸转到正面,却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林刚 罪行:白家庙恶性强奸案 执行日期:三月十八日 执行人:eumenides〗 标准的仿宋体,又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白家庙恶性强奸案?”曾日华念着通知单上的内容,显得非常诧异。韩灏的眉头也锁成了一个疙瘩。罗飞看看二人,略有些茫然。 “这是省里至今未破的恶性案件之一。”曾日华对罗飞说道,“去年的案子了,公安内部网的协查通报还是我去发布的,案犯的特征是左前额有一道五公分长的刀疤。” 似乎要配合曾日华的话语,瓶子里的头皮此刻舒展开来,一条长长的刀疤分外显眼。三人突然明白过来:那头皮正是特意为了保存这条刀疤而制作的人体标本。 罗飞“嘿”了一声,似笑似叹:“他不但帮你们破了案,还帮你们执行了。” 通知单上“林刚”二字上打了一条重重的红勾,了解司法公告的人都知道这条红勾意味着什么。 与罗飞旁观般的调侃心态不同,韩灏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至极。那红勾在他眼中似乎咧成了一张嘴,正在放肆地冲着自己嘲笑。 警方正在苦苦追捕的凶犯破了警方至今未破的案件,这难道不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吗? 韩灏的手腕迸起了青筋,他将瓶子放回旅行箱,又拿起了另外一个。这个瓶子里浸着的却是一块胸腹处的人皮,皮上一片青灰色的蝙蝠文身分外醒目。 瓶子外当然也贴着白纸: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赵二东 罪行:东榆树抢劫杀人案 执行日期:五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同样的死亡通知单,同样用红勾作为已经执行的标志。 韩灏当然知道东榆树抢劫杀人案,他也知道这个蝙蝠文身——那正是赵二东的独特标志。为了寻找具有这样文身的人,他曾经带着队员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如今这个文身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却不知该是悲,是怒,是喜。 在一片沉默的气氛中,那些盛满了福尔马林的瓶子被一个个拿起,又一个个放下。瓶子里形态各异的手指、耳朵、鼻子等器官带着警方苦苦追寻过的身体特征依次展现在三人面前。与之对应的死亡通知单也都打上了红勾——直到最后一个瓶子被韩灏拿起。 这瓶子里泡着的是半截舌头,瓶子外的白纸上写着: 〖死亡通知单 受刑人:彭广福 罪行:双鹿山公园袭警案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执行人:eumenides〗 看着这张唯一尚未打红勾的死亡通知单,韩灏似乎被触到了心底的要害,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扭动起来。 曾日华亦是一愣,他转身似乎想对韩灏说些什么,但是对方的表情却让他把话头又咽了回去。 罗飞注意到了两人的异常,他瞟了一眼曾日华,目光中带着询问的意味。后者则摇了摇头,似乎不便多言。 这张纸上却没有红勾,这意味着这名叫做“彭广福”的犯人尚未被执行“死刑”。 如果这样的话,瓶子里的半截舌头又代表着什么呢? 韩灏慢慢地把瓶子放回箱中,他的动作极其凝重,使得这阴暗的房间里气氛愈发压抑。竭力控制住动荡的心绪之后,他拿起手机给尹剑打了电话:“把外面埋伏的人都撤掉吧,他不会回来了。” 罗飞在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是的。那家伙早已算好了警方会找到这里,他不仅不会回来,而且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刻意要展示的东西之外,不会再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 事情的后续发展也印证了罗飞的猜测。警方的勘验人员把宾馆房间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可除了床上的那只箱子之外,再无任何收获,哪怕是一枚指纹,甚至是一根细小的头发。 不过那只箱子却给警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这种震动甚至超过了案情本身。 箱子里一共有十三只瓶子。每 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死亡通知单,十二张已经执行完毕,还有一张的执行日期则是一天之后的十月二十五日。 十三张通知单牵涉到十三起恶性刑事案件,这些案件都是省厅挂牌督办而又一直未能破获的。按照通知单上的描述,其中的十二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eumenides执行了死刑,能够反映他们特征的身体部件被剥取下来,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以做佐证。 这十三个瓶子摆在警方面前,只能有一个解释:eumenides侵入了警方的电子系统,根据相关资料找到了这些罪犯,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执行了刑罚。 他是在帮助警方,还是在嘲笑警方?或者,在用另一种方式挑战警方?警方正在全力追踪的嫌犯以一己之力连破十多起困扰警方多年的案件,这根本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充满了既可笑又可叹的戏剧情节。而在这情节中,eumenides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可怕的力量和可恨的猖狂与嚣张。 罗飞等人曾怀疑过那些通知单的真实性——相关的人体标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说明问题,但是箱子里的另外一件东西却让他们的怀疑无立锥之地。 那是一块电脑上的移动硬盘。硬盘中最主要的内容便是一段剪辑过的视频。专案组所有成员共同观看了视频中的录像资料。 录像的现场地点是个封闭、幽暗、破败的环境,因镜头给得狭小,无法对场所给出非常确切的判断。一个矮壮男子跪在镜头中间,他的手脚被捆住,神色惶恐,左前额处的伤疤隐约可辨。 片刻后另一名男子的画外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非常怪异,显然是经过了某些特殊的处理。毫无疑问,说话者不希望被警方知道他真实的声音。 录像中的矮壮男子颤巍巍地答道:“林……刚。” 镜头外的男子又问:“去年八月三号,白家庙村的强奸案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刚怯然低下头:“那……那就是我做的。” 镜头外的男子怪异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那个被你强奸的女人,她有什么特征?” 林刚则答道:“在她右边的乳房上,有一颗痣……大小和筷子头差不多。” “很好。”镜头中身影闪动,画外人似乎走到了林刚的身后,把捆缚后者的绳索解开了。 林刚揉着酸痛的手腕,神色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转动,由此可以判断神秘男 子又绕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林刚突然变得神情大骇。 一只手进入了镜头,两指中夹着刀片,寒光森森。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比刀光更冷的是男子的嗓音,“你起来吧。” “不……”林刚绝望地摇着头,一个大男人居然带出了哭腔。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林刚打着哆嗦,不但没有起来,身体反而缩成了一团。 男子似乎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刀光从镜头中划了出去。林刚发出恐怖而又奇怪的“呜呜”声,他抬起手想要去捂住什么,然而这动作只做了一半,他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虽然画面昏暗,但还是能看到有大量的血液从他的脖颈处涌了出来。 …… 显然,这段录像展示的正是第一个瓶子上“死亡通知单”的执行过程,而林刚对受害女子的描述则坐实了他的确便是作案人——因为那属于极其隐私的细节。 行刑的男子显然很清楚这些关键点。在后面的视频中,其他十一名案犯被“执行”的过程也都被录了下来。男子事先总是有一些简短的提问,但每个问题指向的都是案件中最隐秘的细节,足以证明那些案犯的身份。 确认身份之后,男子就会解开案犯的绳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他在每一幕戏中的最后一句台词,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抓住“这次机会”。 他们甚至没有一丝要抓住“机会”的欲望。当他们的手脚恢复自由之后,他们毫无例外地缩成一团,像吓破了胆的麻雀一样等来致命的一击。 这是十二个穷凶极恶的案犯,强奸、抢劫、杀人……恶行累累,然而在那个神秘的男子面前,他们却卑弱得连求生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专案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个声音所带来的极具压迫感的恐怖力量。 当然,这些还不是录像内容的全部,视频的最后一段也许才是eumenides真正想要展示给警方的最重要的东西: 仍然是相似的环境,一个壮年男子跪在地上,镜头对着他的脸,相貌清晰可辨。 画外男子的声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彭广福。”跪着的人回答道。 “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发生在‘日鑫烟酒店’的持枪抢劫案和你有什么关系?” 彭广福:“那是我和同伴周铭一块 第六章 两分钟的时差 (2) 生气。 “我一个人不舍得用电……有客人来了,才会开灯。”黄少平黯然解释着,带着些许羞愧。 慕剑云心中一酸,暗暗摇着头:怀疑这样一个人会和案件有牵连……简直有些残忍。 她的同伴却不这么想。 “你为什么撒谎?”罗飞突然开口,单刀直入地问道。 “什么?”黄少平漠然地看着罗飞,他脸上的肌肉早已损伤了大部,几乎显不出任何表情来。 “你撒谎了!”罗飞的语气不容置疑,“十八年前,你说看到了那个女人通过对讲机与我交谈,并且能说出我们交谈的内容。可我现在知道,那场交谈根本就发生在爆炸之后,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重伤垂危,怎么还能知道此后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所以你撒谎了,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后来交谈的内容,又为什么要欺骗警方?” 黄少平愣愣地看着罗飞,他似乎被对方的态度吓到了,又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欺骗警方?!”深陷血案与情感的多重困惑之中,罗飞实在无法再冷静了,他的声音大得有些吓人,随即他自己意识到有些失态,换上一种诚恳且缓和的语气补充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黄少平仍然瞪眼看着罗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慕剑云轻叹一声。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能藏着什么秘密呢?她甚至觉得罗飞有些太欺负人了。 可是片刻之后,她的这个想法便被彻底颠覆。因为黄少平正从喉管里痛苦地挤出这几个字来: “是的……我撒谎了。” 慕剑云露出惊讶的表情。罗飞则长长地吁了口气——对方既然已经松口,那说明已经放弃了抵抗,真相也许就在眼前! “好了,你说实话,爆炸前到底是什么情况?”随着罗飞的问话,慕剑云也往前凑了两步,同时把耳朵竖了起来。 然而黄少平却只是木然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罗飞冷笑了一声,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我刚走进那个厂子,什么都还没看见,突然就爆炸了。所以当时的情况,我根本就不知道。”黄少平翻动嘴唇解释着。 “你还在撒谎!”罗飞步步紧逼,“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知道我和孟芸之间的谈话内容?” 黄少平 发出“哧”的一声,像是在笑,然后他居然说:“是你告诉我的。” 这种荒谬的话语反而让罗飞愣住了,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对方。 “我在医院醒过来以后,郑警官接连几天都来问我事情。我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有天郑警官去上厕所,他把一个记录本放在了我的床头。我挣扎着看了记录本上的内容,里面有一段是有个人在描述他和爆炸现场的女人进行通话。嘿,今天我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你。对了,你说过那个女人是你的爱人,另外一个死去的人,是你最好的朋友?”黄少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飞,眼神中带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 罗飞愣了片刻,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看到了我的笔录?然后把笔录上的内容又复述给郑警官?” 黄少平咧开透风的残唇:“就是这样。” 难怪对方会说“是你告诉我的”,罗飞恍然而又失望。不过他仍不甘心,又继续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编出一个现场的故事来?” 黄少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显得有些干渴,然后他用悲哀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只是一个捡破烂的,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医院为什么会抢救我?我虽然没文化,可心里明白:因为我有用处,警察希望我能提供破案的线索。如果我说实话: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还有什么价值?谁会继续帮我治病?”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难道竟是这么回事:黄少平只是想要获得被救助的机会,所以向警方编造了一些所谓的“目击”事实,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样确实解释得通:在当时的境地下,黄少平的确只是做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警方已无权也无必要对这样一个谎言再去追究什么。可惜这条线索也就此断了,这无疑给情绪刚刚兴奋起来的罗慕二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罗飞呆坐着,失落写在他的脸上。 见对方许久不说话,黄少平自顾自地又开始工作了。他将扎好的饮料瓶挪到一边,然后乞求地看着罗飞:“罗警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罗飞怅然的思绪被拉回来。 “帮我把屋外的那个大麻袋提进来吧。我又老又残,干活越来越不利索了。” 谁也无法拒绝一个可怜人如此的小小请求,罗飞起身向门外走去。 “袋子旁边还有很多塑料瓶,也麻烦你一块收拾进来。”黄少平补充了一句,看到慕剑云也想外出帮忙,他又说道,“慕老师,你能不能帮我递一下那个水杯?” 杯子就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里面凉着半杯开水。慕剑云拿起水杯递给黄少平。 “谢谢。”黄少平接过水杯,却一把攥住了慕剑云的手腕,令后者吃了一惊。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些事情我现在不能说。”黄少平往门口瞟了一眼,嘶哑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慕剑云心中怦怦狂跳,很明显,黄少平竟是在防着罗飞! 黄少平往前欠着身体,丑陋恐怖的面庞几乎要贴到慕剑云的脸上,他低声地嘱咐道:“晚上你来找我,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罗飞已在向屋内走来。黄少平松开手,慕剑云后退两步,竭力隐藏住心中的惊愕。 两三秒钟之后,罗飞提着大大的编织袋进了屋,他的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 从黄少平家出来之后,罗飞和慕剑云多少都有些郁闷。罗飞本觉得抓住黄少平这条线索能深挖出不少东西,慕剑云则想通过黄少平的证言推翻罗飞关于“时间错位”的推论,然而两人各自的目的却都未能达到。 “现在该怎么办?”慕剑云首先试探罗飞的态度。 “爆炸时间肯定是有问题的。”罗飞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够证明。” “什么办法?” “让现场的死者来证明。如果我对爆炸时间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孟芸就没有死于那场爆炸,现场的女尸当然也不可能是她。” “可现在怎么能知道现场的尸体有没有问题呢?”慕剑云无奈地耸了耸肩,“都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死者的尸体早已火化,当年也不具备dna鉴定的技术,不可能有相关资料留下的。” “我们现在就去法医中心的资料室。像这样的案件,由于死者的身份没有得到明确的判定。那么在火化的时候,肯定是要制作牙模标本的。” “那又怎么样呢?”慕剑云还是看不清突破的方向,“据我所知,孟芸和袁志邦生前都没有留下与牙齿有关的记录,即使我们拿到了牙模标本,你又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他们的牙齿?” “我有我的方法。”沉默片刻后, 罗飞淡淡地答道。 一个小时之后,罗飞和慕剑云已经来到了法医中心的资料室。在请示韩灏并且得到了批准之后,管理员向这两个“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出示了与那起血案有关的法医学资料。除了大量的残尸照片之外,罗飞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两名死者的牙齿模型。他先是把两个牙模都拿了起来,略看之后放下了轮廓粗大的男性牙模,只剩另一个女性牙模在手上细细地端详。 慕剑云静静地待在一旁,且看他在没有任何对比资料的情况下,如何去判断这个牙模是否属于一个十八年前的故人。 没过多久罗飞便做出一个令慕剑云惊讶不已的怪异动作:他将那个牙模举到了嘴边,然后将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伸出了舌尖,在那两排细石膏制成的牙齿上轻柔地舔动着。他舔得如此专心,甚至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似乎要把全身的感观都集中在舌间那一片小小的区域上。 慕剑云忽然心中一震:罗飞此刻的动作与表情,竟分明是在接吻! 的确,罗飞正在和一个牙模接吻。他的触觉和情感已飘回到了多年之前,曾经的花前月下,熟悉的唇齿交织,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永远无法冷却,深藏在回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慕剑云下意识地转过脸去,回避了这个场景。许久之后,她听见了响动——那应该是罗飞把牙模放回了托盘中。 慕剑云这才把脸转回,她看到罗飞怔怔地站在自己面前,泪水正如滚珠般颗颗滑落。她的心口间泛起一股复杂的滋味。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充分领教了罗飞的坚强与冷静,这样一个男人泪如雨下当然会令人格外动容。 “怎么样?”也许是受到罗飞情绪的影响,慕剑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了。 “是她。”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罗飞已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慕剑云深切感受到对方心中的痛楚,她轻叹着,柔声安慰道:“好了……至少我们证明了,孟芸并不是那个凶手。我们的侦破,也不用在一个错误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了。” “你什么意思?”罗飞擦了擦泪水,有些愤怒地责问道,“什么叫‘错误的道路’?那个时间差是绝对存在的,你为什么始终不相信?” “可是事实在眼前!”慕剑云也被罗飞的固执惹急了,她提高嗓门,指着刚刚被罗飞放下的牙模,“孟芸已经死了,爆炸发生的时候她就死了!我知道你不愿接受,可这是事实 ,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应该明白的,你到底还要坚持什么?” 罗飞呆呆地怔了良久,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着门口处黯然而去。 第七章 死亡矿洞 十月二十四日,晚二十点十一分。 在刑警大队的招待餐厅里,慕剑云已经吃完了晚饭。由于正在思考某些事情,她还没有离去,而是静静地坐在餐位角落,眉头微锁,目光则毫无目的地定在一堆空碗上。她的这副模样很快吸引到一名男子的注意——后者刚刚打好了饭菜,此刻正向着角落里走来。这名男子身形瘦小,头发乱蓬蓬的,带着圆溜溜的眼镜,黑色的警服穿在他身上不显威武,反倒有几分滑稽。 慕剑云听见对方那拖沓的脚步声,便已知道来人是曾日华,她抬起头,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你好。” 曾日华在慕剑云对面坐下,嘻笑着说道:“美女一个人?让我陪陪你吧。” 慕剑云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调笑,不以为意地寒暄着:“怎么刚吃饭?” “工作啊——真是头疼。”曾日华晃了晃脑袋,拿起筷子拌了拌面前的饭菜,又补充道,“毫无进展。” 作为文职人员,曾日华也被排除在了四人行动小组之外,并不会直接参与即将到来的同eumenides的第二场交锋。现在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电脑系统中对所有可能的相关人员进行检索和排查,这也是警方在面对大案时惯常使用的手法之一。虽然有些大海捞针的意味,但只要工作做得细致,往往也能得到不错的收获。前年在石家庄发生的特大爆炸案,死伤一百多人,举国震动。警方随即对具备爆破知识的人员进行地毯式排查,很快便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靳如超,使此案成功高破。 而在这场跨越了十八年的系列血案中,犯罪嫌疑人eumenides显然具备更多的极易锁定的特征。他精通爆破、刑侦、格斗、网络等多方面的技能,这样一个人没有经过专业化的培训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当曾日华展开排查的时候,心中还是颇有几分自信,但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曾日华带着他的小组将全国接受过相关军事和公安训练的男子整个筛了一遍,却没嗅到任何能用以追踪eumenides的可疑踪迹。他甚至通过省厅领导与国安局一类的特殊部门联系过,请求对方协助调查。然而反馈过来的消息是:在特工人员中亦决不存在即吻合eumenides相关特征,同时又具备作案时间的嫌疑人。 徒劳无功令曾日华颇为郁闷。他无法理解:像这样一个诸多技能如此出色的人物,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从石头里就冒了出来?即便他再小心,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总会留下一些 踪迹吧?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踪迹竟隐藏得如此之深? 类似的困惑正在折磨着曾日华,不过他天性乐观,生活情绪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此刻与美女对面而坐,他不禁胃口大开,一边狼吞虎咽地用起晚餐,一边打趣地问道:“哎,你那个搭档呢?听说你们俩整个下午都腻在一起?” “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可也许……又什么都不是。”慕剑云将两分钟“时差”的相关情况告诉了曾日华。作为一名电脑高手,后者无疑具备极其缜密的思维能力,所以慕剑云也想听听他对此事的分析。 曾日华稍愣了片刻,很快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我支持你的想法,那个所谓的‘时差’并不存在。” 慕剑云眼神一亮:“你能肯定?” “你说过,罗飞已经确认爆炸现场的死者就是孟芸。警方的记录则不容置疑:只有一次爆炸,那爆炸发生在下午四点十三分。既然孟芸已经在四点十三分死亡,那她怎么可能在此后两分钟的时间内还和罗飞通话呢?罗飞对孟芸的声音绝对熟悉,不可能是别人伪装吧?而对话的内容又是互动性的,排除了事先录音的可能。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那个时差,我们就得面对‘死人在说话’这个必然的推论。”曾日华语速很快,展示出的条理亦十分清晰。 死人在说话。这当然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慕剑云也曾给罗飞分析过这个道理,可罗飞却是这样回应的:“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那这是整个思路的关键。我们必须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当这个解释出现的时候,我们离案件的真相也就不远了。” 面对罗飞的固执,慕剑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合理的解释?她觉得最合理的解释便是罗飞对时间的把握是错误的,两分钟……实在是微不足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错误。可是罗飞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自信呢? 慕剑云想起了导师曾给过自己的一句教导,这句话在她日后的经历中已屡试不爽。 “当一个人做出令你无法理解的选择之时,你不应仅仅气恼与他的固执,你更应思考的是,他的心底是否藏有你未曾探知到的秘密。”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去想,那么罗飞,他是否还在隐藏着什么呢?甚至于,这所谓的时差,亦是他故意要坚持的烟幕弹?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慕剑云试图把自己带入罗飞的角色去思考这些问题,这就是她在曾日华到来时正在做的事情。 “这么简单的道理,罗 飞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如果他仍然坚持这个时差,你要考虑一下,他是否有些事在骗你?”曾日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而他的语气竟像是已有了几分把握一般。 慕剑云被点中心里的所想,眉头一跳:“你指……哪些事?” “比如说,孟芸的死。你能肯定罗飞一定说了实话吗?” 慕剑云心中一凛,她非常明白对方的意思:孟芸是罗飞的爱人,这种爱因为当年的变故或许会变得更加深重。如果孟芸没死,那她无疑将成为案件的嫌疑人。罗飞会不会因此而隐瞒这个事实,干扰警方视线以保护自己的爱人?或者,他希望独自去解开其中的秘密? 这个猜测令慕剑云感到兴奋。是的,在物证中心,罗飞的眼泪令她深信孟芸的确已死,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眼泪何尝不会是罗飞得知爱人仍然存活时的感怀呢?慕剑云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不该背过脸去,以致于未能捕捉到罗飞的第一反应。 “对这个罗飞,你还得更加留意一些才行。”曾日华往嘴里塞满了食物,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这个人没准就是案子的突破口,不过……他可真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嗯。”慕剑云点了点头,“希望今天晚上能有大发现。”她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今天晚上,你是说韩灏他们?” “不。我手上还有一条线索,与罗飞有关的线索。”慕剑云说的线索自然就是黄少平了。这个半条命的人在约她今晚密会的时候,目光竟如此锐利,使人不得不相信他确实保留着极为重要的秘密。这个秘密会是什么呢?不管怎样,慕剑云知道那个秘密一定和罗飞有关。她已决定如黄少平所约,和对方进行一次单独会面。 曾日华竖起耳朵,期待着对方的下文。可慕剑云此刻却站起身:“好了,我该出发了。” “哎,是什么线索?说完再走啊!”曾日华从饭盆里抬起头,忙不及地追问道。 慕剑云淡淡一笑:“各忙各的那一摊吧。”话音未落,她已迈开脚步向餐厅外走去。曾日华无可奈何地瞪着她的背影,咕噜一声,夸张地将嘴里的食物狠狠地咽进了肚子里。 晚二十二点四十七分。 整整一天的时间,eumenides留在宾馆里的那个信号探测仪成了警方密切关注的对象。根据eumenides在录像中透露的信息,这个仪器将显示出彭广福所在的具体位置,警方也因此有机会在下一张死 刑通知单的执行日与这个神秘而又可怕的对手展开新一轮的较量。 根据对方的要求,只能有四名警方人员直接参与到这场交锋之中。韩灏和熊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二人,这俩人又各自带了一名助手,从而组成了这个小分队。除了我们早已熟悉的尹剑之外,熊原选定的特警人员亦不陌生者。前天早晨,这个小伙子曾在东明佳园展示过开锁的本领,而他的履历让素来挑剔的韩灏也感到非常满意: 柳松,二十五岁,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精通格斗、反爆、射击、驾驶等多项技能,同时有一手溜门开锁的绝活。在特警队服役四年间,立个人二等功一次,团体三等功两次。 吸取了韩少虹之死的教训,这次的四人小组互相之间做了充分的了解,绝不可能再因为配合上的失误而让对手钻了空子。但即使如此,他们对于此行的吉凶仍是难以把握。 熊原曾建议:在得到信号之后,以四人小组作为前队,另组织一批精锐后援遥遥跟随。等战斗打响之后,前后呼应,内外夹击,获胜的可能性当可以大大的增加。但韩灏在深思之后,还是否定了这个方案。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虽然也是保护通知单上的被执行者,但警方面临的局势却与上一场战斗截然不同。在昨天的较量中,韩少虹的动态是掌握在警方手中的,因此警方可以非常主动地去制定作战方案;可这一次,警方连受害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甚至要等待对手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说,警方想要与eumenides交手,事实上是要靠对手“恩赐”的一次机会。如果eumenides突然不想和警方玩了,他可以非常轻松地将彭广福杀死,从而再次成功地执行了通知单上预告的惩罚。 所以韩灏认为:要想获得这场战斗的胜利,首先要确保交手的机会才行,因此对于eumenides制定的游戏规则,他们必须严格地遵守,虽然这样肯定会导致场面上的被动,但也纯属无奈之举。 带着这样的背景,四人小组此行蒙上了一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色彩。不过这四人都是警界的精英,越是艰险的挑战,越能激发起他们的斗志。随着距离通知单上的执刑时间——十月二十五日越来越近,他们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求战欲望也抵达了高峰。每个人的目光都紧盯在探测器的显示屏上,等待着那个信号的出现。 对于韩灏来说,这种等待还夹杂着另外一番滋味。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注定无法寻常。一年之前 ,同样是这个日子,那天发生的事情曾极大地改变了他的生活,而那些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警方的资料上说那是源于一次偶然的夜查,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那天晚上,韩灏和邹绪其实是从饭店出来的,他们多少都喝了一点酒——这个情节在后来的对外宣传中被合理地抹去了。 虽然公安部下达过禁酒令,但刑警队内部仍然保留着饮酒的传统。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他们本来就在从事一项压力极大的工作,需要用男人的方式去舒缓自己的情绪。更何况韩灏等人当天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子,稍稍小聚,喝两杯放松一下,这个做法在警界内部是得到理解的。 邹绪是韩灏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亲密的搭档。他们同一年进入省城刑警队,因为出众的专业素养被称为刑警队的“双子星”。而当时警界内部岗位变动,大队长的职位即将空缺,所有人都毫无争议地认为,未来的大队长必将在邹绪和韩灏二人间产生。 无可避免的,两个好友之间会产生一些竞争,但这种竞争绝对是良性的。他们不但友谊深厚,而且多年的合作早已形成了一种互相依赖与信任的关系,他们是不折不扣的亲密搭档。然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的命运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轨迹。 从饭店出来后,他们在街头随意漫步着,一边醒酒,一边回味着案件破获过程中的精彩之处。然后在一家烟酒专营店的门口,他们却与两个劫匪——彭广福和周铭不期而遇了。 邹绪和韩灏完全没有把这两个毛贼放在眼里,对于两名顶尖的刑警来说,这更像是一道送到嘴边来的餐后甜点。彭广福和周铭发现遭遇了警察,自然拔腿就跑,邹绪和韩灏则在后面紧紧追赶,几分钟之后,他们全都跑进了夜幕中的双鹿山公园。 精疲力竭的劫匪躲进了公园里的假山区。作为全省著名的景点之一,这里的假山群不仅规模宏大,而且连绵辗转,曲洞通幽,地势亦十分的复杂。这给邹绪和韩灏的追捕带来了一定的难度。但两名刑警毕竟训练有素,很快他们便摸清了假山区内的地貌,并且兵分两路,从外围向中间包抄过来。相比而言,劫匪们则显得笨拙得多,他们挤在一处,慢慢被赶到了一个死角,而两边的出口分别被邹绪和韩灏占据,看起来他们已难逃瓮中之鳖的命运。 韩灏当时亦十分乐观,他已经率先看到了躲藏在角落里的两个持刀劫匪。于是他掏出手枪,喝令二人出来自首。彭广福和周铭先后放下了手中的利刃,然而他们的下一个动作却 完全出乎韩灏的意料。 他们竟掏出了手枪! 韩灏大吃一惊!而枪战亦在瞬间爆发。两个顶尖刑警对两个劫匪,胜负本应没有悬念。可血液中的酒精大大降低了韩灏的战斗能力,周铭的枪率先响了,韩灏被击中了左腿,而寻枪声匆匆赶来的邹绪也完全不在作战的状态…… 那是韩灏今生都不愿再回忆的一场枪战。刑警队的“双子星”一死一伤,虽然劫匪周铭亦被韩灏当场击毙,但另一名劫匪彭广福却逃之夭夭。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都是韩灏无法接受的惨败,而邹绪的死更令他永远无法释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从另外一个方面刺激和讽刺了韩灏。 韩灏和邹绪双双立功了——这是出于业内某种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警员在与犯罪分子的对抗中死伤,那对于死伤者必然会有功勋上的奖赏。这其实是一种颇具人情味的补偿手段,多年来已形成了不容质疑的传统。这一次亦毫不例外,邹绪获个人一等功,韩灏获个人二等功。关于他们与劫匪狭路相逢,英勇搏斗的事迹也在“合理”的修饰与夸大之后,登上了省内各大报刊的版面。邹韩二人也从业内的精英一下子变成了妇孺皆知的公众英雄。 因为邹绪已经牺牲,所以公众的视线与赞誉声更多地集中在了韩灏的身上,他成了这起事件中实际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这种局面也化解了警界上层面对的一个棘手难题:关于下任刑警队长的人选——他们现在不需要在两个难分伯仲的竞争者之间进行选择了,邹绪的死令这个难题悲伤地“和谐”了。 三个月年之后,韩灏就任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经历似乎因为那次意外而变得更加完美,而韩灏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没有人能够理解,韩灏心中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在他看来,邹绪的死完全是源于自己的失误。他的警衔上沾着好朋友的鲜血,这血迹每存在一天,便越是深深地渗入他肩头的肌肤,无望擦去,亦令他无望解脱。 韩灏想要摆脱心头的压力,逃脱的劫匪彭广福成了的首当其冲的发泄目标。为了找到这个家伙,韩灏达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在一段时期内,全省道上的“线人”都被这个新任的刑警队长逼得苦不堪言,他们被迫调动起所有的耳目关系去寻找彭广福的下落,这既影响了道上的“生意”,也削弱了警方在其他案件上的侦查力量。最后警界高层领导出面才中止了韩灏这种涸泽而渔的冲动行为 ,但痛苦和仇恨之火仍埋藏在韩灏心底,在自责情绪的滋润下,永难泯灭。 在无数个梦境中,韩灏回到了双鹿山公园的枪战现场,他一次又一次的亲手将彭广福“击毙”。然而这种虚幻的场景只能在醒来之后更加重他的心结。 只要彭广福活着脱案一天,纠缠着韩灏的苦痛便多持续一天。韩灏连做梦都想要击毙彭广福——这是警界上下谁都知道的事情。 eumenides显然也洞察了韩灏与彭广福之间的恩怨瓜葛。所以在他找到彭广福之后,没有直接将对方杀死,而是向警方发出了“死刑通知单”,并留下线索,等待着警方的到来。 这就像是抛来了一个长满刺手荆棘的海胆,而警方却必须伸手接住。 每个专案组的成员都明白:韩灏正处于一种极为尴尬的矛盾境地中:作为专案组的组长,韩灏目前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保证“死刑通知单”上受刑人的安全。可现在,这个受刑人却是他自己做梦都想要除掉的凶犯,而警方的四人小分队却不得不为了拯救此人踏上一段吉凶未卜的旅程。 韩灏的这种尴尬表现得很明显。自从看完那段录像之后,他的精神便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今天白天,在小分队其他成员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的时候,韩灏亦未曾有丝毫的放松,他始终紧盯着那个信号探测器,似乎那小小的仪器将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韩灏的情形让熊原感到了深深的忧虑——他看到对方眼睛发红,神态亦有些恍惚,这绝对不是一个专案组长在迎接大战之前应有的状态。犹豫再三之后,熊原终于忍不住说道:“韩队长,我建议你可以回避一下……这起案子,对方似乎就是有意针对你的痛处而来。” 韩灏身体一凛,飘散的思绪收了回来。“回避?不,绝不可能!”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回避就是认输,我不可能这么做。” 熊原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韩灏的心中所想:作为专案组的组长,如果他现在退却,那几乎等同于警方对eumenides的无奈示弱。 韩灏用双手揉了揉额头,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能知道轻重。”他沉着声音说道,“彭广福必须死,但他不该死于eumenides的手中!法律会给他应有的惩罚。作为刑警,我们抓捕彭广福是为了伸张法律,现在我们保护彭广福,同样也是为了伸张法律。如果彭广福被eumenides杀害,对我来说 ,那意味着他逃脱了法律的惩罚,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熊原点点头,目光中露出赞许的神色——这是来自于真正男人的铿锵话语,虽然曾经跌倒,但他浑身上下仍然充满了力量,这力量将使他爬起来,并最终将阻碍在他面前的困难击得粉碎! 在对方情绪的渲染下,熊原有点被感动了。他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我也绝不允许!只要我们找到彭广福,我会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我一定要把他带回来,让他接受法律——而不是eumenides的审判!” 似乎是在响应熊原的话语,桌上的信号探测器突然响了起来。一个红色的圆点在屏幕上闪动着,同时发出“滴滴滴”的声音。不知是在为对方铿锵的话语喝彩呢,还是在冷冷地嘲笑着什么? 信号就是命令!在距离十月二十五日还有一小时十三分钟的时候,专案组的四人小分队踏上了寻找并保护彭广福的征途。 寻找目标的过程并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只要打开探测仪,在显示屏上便会出现一道道电子同心圆,这些同心圆构成了一幅电子地图,而相邻的两个圆之间代表了五公里的实际辐距。同时以探测仪所在方位为圆心,又辐射出四条分别代表了东、南、西、北方向的坐标线。接受到的信号在电子地图上以红点的形式跳动着,其相对于圆心处的坐标亦同时显现出来。 最初的信号显示:目标出现在距刑警大队东偏北二十三度,直线距离五十三点六公里处。技术人员经过勘查,确定该地点位于泰林县安峰乡境内。韩灏四人随即登上警车,向着安峰乡疾驰而去。 四十分钟过后小分队抵达安峰乡。此时探测仪上的红点距圆心已非常接近,但尚需往北再行驶一段距离。从现场情况来看,这将进入安峰乡外围无人居住的山区,地势将变得愈发的复杂和凶险。 此刻已是深夜,乡间的气氛寂静幽暗,难觅到半分人气。柳松驾着警车来回溜了两圈,才终于找到一条继续北上的狭小土路。沿着这条路开了不久,两边山势渐起,微弱的月光亦被遮挡,除了车灯的探照之外,四周竟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探测仪上的信号点已近在眼前,而时间也接近了二十五日凌晨。车内四人的神经全都崩到了极限,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正在向他们步步逼来! 山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的山脚下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警车是没法在往前开了,而探测器上的信号告诉众人:他们要找的目标 正在这洞穴里。 众人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借着警车的灯光观察着洞口处的情况。可以看到这个山洞规则平整,显然是人工开掘出来的,而洞口内外则散落着一些破败的生产器具。 “这是个……废弃的矿洞?”尹剑小声猜测了一句。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同:泰林县境内的山脉富含煤层,早年间违规开采的小煤矿层出不穷。后来地方上打击得比较厉害,这些小煤矿都难逃关停并转的命运,而山间也因此留下了不少废弃的矿洞。 回想起录像上的情形,现场环境确实和矿洞有几分相似。看来这就是eumenides设置的游戏地点。警方来了,而eumenides和彭广福呢?他们是否已等待多时? 熊原等人的目光慢慢都聚集在了韩灏身上,他们在等待专案组组长下达作战的指令,而韩灏的两眼则紧盯着那个洞穴,他浑身的血液正翻腾着涌上来,额头上青筋迸现。 黑黝黝的洞穴像是怪兽的嘴巴,在嘶喊,在嘲笑,更像是要吞噬什么。在那洞穴里,会有什么样的可怕事情即将发生呢? 对eumenides来说,这也许只是一场游戏;对熊原等人来说,这是一场凶险的战斗;而对韩灏来说,这却是一场关系到过去与未来的痛苦选择。eumenides想要将他玩弄与股掌,而他呢?他是否能抓住这次机会,在击败对手的同时也解开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心结? 这疑问已经到了必须解开的时刻,无路可退,也不能再退! “调整车头,让大灯照进洞里!”韩灏发出了第一个命令。柳松立刻遵令执行,他的车技娴熟无比,虽然洞口地势狭小,但他三倒俩挪之下,警车便已停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灯光直直地射过去,映出了洞内一定纵深下的情形。众人的精神亦同时随之一振!他们都看到了,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名男子,从体貌衣着上来看正是在录像上出现过的彭广福。 彭广福受到灯光的惊扰,身体不安地挣扎起来,但他的动作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幅度内,显然遭到了捆绑之类的束缚。 熊原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五日的零时,eumenides随时有可能对彭广福下手。他皱了皱眉头,向韩灏建议道:“进去吧?” 韩灏明白熊原所想:矿洞内地形复杂,对凶手的躲藏与逃脱都非常有利,要想保证彭广福的安全,必须尽早将其带离矿洞。于是他不再拖延, 第八章 疑云重重 四个小时之前,二十四日晚二十一点。 慕剑云走在喧嚣的都会街头,此刻华灯高照,正是红男绿女们的夜生活演入高潮之时。可是当她拐了个弯,撇进街边的一条小巷之后,立刻便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中。 这里夜色深沉,已经难觅来往的人迹。狭窄的巷道两侧,本就昏暗的路灯大部分又已残破,根本无法起到照面的功能。慕剑云只能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眼前的情形:一间间低矮的民房夹着巷道,投下獞獞的黑影。偶有活物从黑影中穿梭而过——却是些流落的野猫,它们通常会停下来“喵呜”两声,用幽亮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闯入小巷的不速之客,而它们的颈背则高高地拱起,保持着十足的警惕。在来客走近之前,这些黑夜中的幽灵便会扭转身形,迅速远去,动作轻捷而诡异。 阴冷的秋风在巷道间穿过,带来的寒意亦比闹市街头强烈了许多。慕剑云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夹起胳膊肘让衣服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她皱起眉头思忖着。 可是这地方却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很多人早已将这种地方遗忘,但它却仍然存在,在任何一个都市中都存在——而且就在离喧嚣街头不远的地方。 既然存在,那就总有一些人要去面对。 慕剑云来到了那间小屋前,她不仅要面对这幽暗的小巷,还要面对小巷中最恐怖的人。 谁也不想去面对那样一个人,尤其是在这寂寥的夜里。那是一个怪物,足以给任何人带来噩梦的怪物。 作为一个心理学研究者,慕剑云亦深深知道:能给别人带来噩梦的人,他自己往往要承载着最多的噩梦。 所以那既是一个怪物,更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 慕剑云盼望的是:既然他见证了噩梦的开始,那么在他手中,是否会掌握着结束这场噩梦的钥匙呢?她独自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寻找其中的答案。 看起来屋中人也早已在等待着她——因为那敲门声刚刚响起,屋门便已经打开了。 黄少平站在门后,屋内昏黄的灯光在他脸部形成半明半暗的投影,使得他那丑陋的面容变得更加恐怖。 “你好。”慕剑云首先打了个招呼,她不想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不适。 “你来了。”黄少平的目光往女讲师的身后瞥了瞥。 慕剑云知道对方在看什么,她微笑着说道:“就我一个人。 ” 黄少平破裂的嘴角往上翻了翻,看得出来他也想要微笑,可这微笑却实在传递不出任何的快感。然后他点点头:“请进吧。” 慕剑云从黄少平身旁绕了过去,后者关上了屋门。小屋与外界隔开了联系,透出一股压抑的气氛。 “随便坐吧。”黄少平嘟囔了一句。说是随便坐,可慕剑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屋子里除了一张木头凳子以外,其它能坐的地方就只有墙角那张肮脏的小床了。 慕剑云把凳子搬到离小床较近的地方,而黄少平则拄着拐杖艰难地向着床前走去。慕剑云向前迎了一步,想要去搀扶对方。黄少平显然看出了她的意图,目光略略地一瞥,虽然没有说话,但拒绝的意味却非常明显。 慕剑云一愣,竟无法再向前。这男子的目光中似乎现出了一种神秘的气质,他的外表令人恐怖,境况令人可怜,可这突然显现的气质竟是威严的,让人难以接近。 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黄少平随即又低下头,自顾自挪到了床边。在沉寂的气氛中,屋内俩人分别在床头和凳子上坐下,形成了面对面的态势。 刚才的那次受挫使慕剑云放弃了寒暄,而决定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切入正题。 “你有事情要告诉警方?”她严肃地问道,并刻意强调了警方两个字,以在对话中占据主导的地位。 “不。”黄少平却摇了摇头,偏偏针对这两个字反驳起来,“如果要告诉警方,那我早就告诉了——我现在只是告诉你。” 慕剑云“呵”地干笑了一声,她觉得有必要向对方再明确一下自己的身份:“可我就是警方。我是警校的老师,现在调入‘四一八专案组’。” 黄少平脸上的肌肉抖动着:“所以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然后我才能把要说的告诉你。” “什么事?” “你不能把我说的这些秘密告诉其他警察,你只能自己去调查。” “为什么?”慕剑云蹙了蹙秀眉,很是不解。 “因为我不信任警方。”黄少平声音嘶哑,表情却很认真,“我知道的事情,可能会给我带来生命危险。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你什么意思?难道警方也有人涉案?”慕剑云愕然问道。 黄少平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先别问这么多,一会你就明白了。你先回到我,能不能答应我这个要求?” “我答应你。”慕剑云不假思索地回答。真实案情似乎比已显露的部分更加可怕,但越是这样,她越有责任去揭开其中的隐秘。 黄少平紧盯着慕剑云,片刻之后,他的喉口动了一下,看来是准备开口了。后者早已屏息凝神,竖耳以待,而她也终于听到了对方的话语:“在爆炸案发生前的一个月,市公安局破获了一起贩毒案。你应该去查查这起案子。” “什么?”慕剑云一愣,她以为黄少平会说出爆炸案现场的一些秘密,可是对方口中却突然冒出另外一桩案子来,这起案子她甚至都从未听说过。 对于慕剑云的反应,黄少平显得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又再次强调了一遍:“三一六贩毒案。” “这和爆炸案有什么关系?”慕剑云诧异地问道。 “你去查吧,你应该能发现其中的线索。”黄少平眯起眼睛,目光显得更加凝重,“我还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因为我无法确定你是否有能力保护我,你得首先证明你的能力。” 慕剑云与黄少平对视着,忽然她心中凛然了一下,某种疑问已无法回避。 “你到底是谁?”她脱口问道。黄少平残缺不全的面容依然可怖,但此时他的言谈,他目光深处的东西根本不是一个拾荒的流浪汉所能具备的。 黄少平翻起嘴唇,露出一片白花花的牙齿,伴着“呼哧”的怪笑声,他说道:“这不是我今天想要和你讨论的问题。” 慕剑云花了几秒钟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她感觉到自己太被动了,她必须换个交谈的方式。 “看来你向警方隐瞒了太多的东西。”她冷冷地威胁道,“也许我现在就应该把你带回专案组。” 黄少平“嘿”地笑了一声:“那你就违背了刚才的诺言。我只能怪自己看错了人……那些秘密将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你们再也不可能知道十八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通过对方的语气,慕剑云知道刚才的威胁毫无效果,她无奈地撇撇嘴,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好吧,我的诺言仍然有效……可是,你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耍我玩呢?” “去查那起贩毒案,你会明白其中的意义。”黄少平还是那句话,他看来早已做好充分的准备,立场坚定,软硬不吃。 “好吧……我先去查查看。” “不要对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情。”黄少平再次强调,“你还不明白我 们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势力。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不会忍心再害我的,是吧?” 慕剑云点点头。看着对方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她心中也不免有些惴惴,同时她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选我?既然你不信任警方,你又为什么会相信我?” 黄少平的目光在慕剑云的脸上转了几圈,然后他又“嗤嗤”地怪笑起来。 慕剑云皱起眉头,对方的目光和笑声都让她有种心中发毛的感觉。 “任何故事总有要结束的时候。”黄少平幽幽地说道,“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这幕戏的句号会落在你的身上。” 这算什么回答?慕剑云暗暗摇了摇头,她甚至有些搞不懂面前的这个怪物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吧……等你有所发现之后,再来找我。”黄少平挥了挥手,表达了送客的意愿。 “那就……先这样吧。”慕剑云无奈地站起身,她知道从对方口中已无法获得任何信息。“三一六贩毒案”,这就是自己此行唯一的收获。 不,也许还不止这些。她忽然又想到:这个黄少平在四一八血案中扮演的角色远非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他现在已不再隐藏这样的身份,这也许才是此行最大的价值所在。 好吧,就去查查那起贩毒案,无论怎样,这总不至于把事情引向一个更坏的结果吧?怀着这样的想法,慕剑云向着小屋外走去。即将出门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她微笑着说道。对方仍藏着太多的秘密,而要想让他开口,首先得消除他心中的警戒和隔阂——在这方面,微笑常能成为非常有效的武器。 黄少平也笑了,他点了点头,目送对方掩门离去。然后他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我应该谢谢你才对。他在心中暗自感慨:在那个厉害的角色找来之前,希望这颗棋子还来得及发挥她的作用。 半个小时后,慕剑云回到了刑警大队。此刻韩灏等人正在会议室里守着那个信号接收器,紧张而焦急地等待着目标信号的出现。慕剑云没有打搅他们,她直接去找了曾日华。 曾日华正呆在招待所的屋子里,闲看着电视无聊得很。见到慕剑云来访,他显得颇为兴奋。 “我就知道你还得来找我。”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在这个专案组里面,你最信赖的人,还得是我,对不对?” 慕剑云自顾自地 在待客椅上坐了下来,没有搭腔。她知道要对付这样饶舌又自恋的家伙,保持沉默是最佳的选择。 “嘿嘿。”曾日华也坐在了慕剑云对面的椅子上,得意洋洋地跷起了二郎腿,“怎么样,说说吧,你手里的那条线索进展的怎么样了?遇到什么难题了?让我来给你分析分析。” “我需要你帮助找一些资料。”慕剑云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此行的目的。 曾日华学着绅士的派头耸了耸肩膀:“说吧,什么资料?” “关于十八年前的另一起案件,‘三一六贩毒案’,我想调阅相关的案卷。” 曾日华看着对方眨了眨眼睛,颇为不解:“你要那个干什么?” 因为答应过黄少平保守秘密,所以慕剑云在回来的路上便已想好了应对的理由。 “没什么。”她很淡然地回答道,“只是偶然听说这起案子,想了解了解。” 曾日华“嗤”地笑了起来:“今天这是怎么搞的?一个个都对以前的案子感起兴趣来了?” “嗯?”慕剑云听对方这么说,立刻警觉地反问,“还有谁也要看这个案子?” “罗飞呗。”曾日华撇撇嘴,“现在可不就我们三个是大闲人么?不过他要看的不是什么‘三一六贩毒案’——晚饭后他到我这里,让我帮他查了‘双鹿山公园袭警案’的相关卷宗。” “他看那个干什么?”慕剑云忍不住又追问。 “谁知道?”曾日华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调侃道,“或许是要在韩大队长的光荣史寻找一种报复的快感?” 慕剑云摇摇头,打断了对方贫嘴的机会:“好了,别扯远了。说正事吧……我要的资料,能找到么?” 曾日华板起脸:“有难度啊,那可是十八年前了……”看到慕剑云皱起眉头,他却开心地笑了起来,话锋一转:“不过有难度才能显出我的本领——嘿嘿,别说是公安系统的内部资料,就算是本拉登的藏身地,只要美女开了口,我也能帮你找出来,信不?” 慕剑云笑道:“那就少废话,赶紧干活去吧。” “yes,madam!”曾日华敬了个礼,动作神态却像是只淘气的猴子。然后他来到书桌前,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通过网络他可以足不出户便访问到公安系统的资料库,而身为省厅网络的最高技术指导,他无疑也掌握这顶级的权限。 作为一起已经审结的 案子,“三一六贩毒案”本来就不属于什么保密内容,曾日华很快便把相关案卷调了出来。他的双手在笔记本上继续操作着,动作轻捷优美,仿佛是一个音乐高手在弹奏着琴键一般。片刻后他停了下来,转头对慕剑云微微一笑:“好了,请到招待所前台去取你要的资料。” “嗯?”慕剑云愣了一下。 “前台有打印机。”曾日华解释道。 “哦。”慕剑云明白过来,“那……我直接把笔记本带过去吗?” 曾日华两眼一瞪,装出非常气愤的样子:“你这不是骂人么?我能干出那么土的事情?直接过去就行,现在那边已经在打印了。” 是的。慕剑云心中一动,以曾日华的手段,要入侵一台网络上的打印机本不是难事。看到对方的滑稽样子,她亦不禁莞尔,起身道谢之后离去。 而在前台,服务员正面对着莫名开始工作的打印机大感困惑,虽手忙脚乱仍无法阻止相关资料一页页地吐出来。直到慕剑云过来才稍稍解开了她的困惑。 “这是我需要的资料,麻烦你帮我装订一下。”慕剑云一边说,一边展示了自己的证件和房间号牌。 见对方是由内部签单的客人,服务员亦不再多问什么。她按照吩咐将那些资料一张张的码齐,当最后一页出来的时候,她却愣了一下:“这也装进去么?” 那是一页彩打的玫瑰花,花团锦簇,鲜艳欲滴。慕剑云把这张纸接在手中,不免心中一荡,在紧张的办案气氛中感到了些许难得的温馨。不过她只是微笑着欣赏了片刻,便将那满页花团递还给了服务员,同时说道:“这张不用装了。这是送给你的,感谢你的服务。” 小姑娘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即使是在森严的刑警大队,即使是在这样一个严峻的时刻,快乐仍在遵循着一些简单的法则而传承。 同样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三一六贩毒案”和“四一八血案”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黄少平作为爆炸案的受害人,为什么会要将自己的视线引像愈一个月以前发生的另外一起案件?自从离开那间小屋之后,类似的疑问便一直困扰着慕剑云。好在她终于顺利地拿到了“三一六贩毒案”的相关卷宗,这些疑问也就有了解开的可能。 在离开前台往自己房间而去的路上,慕剑云一边走一边粗略地翻看着那些资料,而她很快便有了令人心跳加速的发现。 “三一六贩毒案”的专案组组长,暨督办本案的总指挥 官正是时任省城公安局副局长的薛大林。 这是一个重要却在被警方忽视的名字!在所有与eumenides相关的案件中,薛大林正是第一个丧命的受害者! 不管是此人的身份还是他在系列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本该引起“四一八专案组”足够的重视。但由于当事人罗飞的出现,使得众人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当年那起惨烈的爆炸案上,从而放松了对薛大林被害真相的调查。现在黄少平刻意点出“三一六贩毒案”,是否正是要提示办案人员在薛大林的死与后来发生的爆炸案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呢?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新颖同时又极具启发性的思路。即使在十八年前老专案组侦破此案的时候,对这两起案件亦是分别调查,从未考虑过两起血案之间是否会存在某种更加紧密的联系。因为此前eumenides在警校内操作的四起小案子是毫不相关的,这无疑引导了警方对四一八两起血案的分析和判断。 不过慕剑云现在已经知道,警校内的那四起案子本是罗飞和孟芸赌气后的作品,而另有第三人假借eumenides的构思策划了后来的血案。那此人会不会正是要利用警方的惯性思维,借此隐藏血案之间的联系,从而给警方的侦破制造障碍呢? 就在短短的几步路之间,慕剑云原本僵固竟突然间打开了许多。这使得她对手中三一六案件的相关资料产生了更大的期待。她加快脚步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开始静下心仔细钻研起这份案卷来。 可是后续的情况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乐观。在接下来的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内,她把案卷每一页的内容都细细地过了一遍,却未能获得任何对侦破eumenides系列血案有价值的线索。仅有的关联仍只局限在“薛大林”这个名字上,这使得慕剑云难免沮丧。她原本期望在卷宗里能找到袁志邦或者孟芸的名字,可实际上这两个人和贩毒案毫无关联。 身为公安局副局长,薛大林当时肯定会肩负起许多案件的指挥工作,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三一六案件”的专案组组长就能把这起案件和薛大林的死亡联系在一起吗?这显然是毫无说服力的。可是黄少平又为什么单单把这起案件点出来呢?慕剑云深信其中必有自己尚未发觉的寓意。 长时间的阅读使得她的头脑有些晕胀。慕剑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玻璃深深地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气。深秋的寒意沁入了她的血液中,让她因过度运转而发热的思维渐渐冷却下来。她闭上眼睛,开始回顾“ 三一六贩毒案”的进程——经过刚才的阅读,相关内容已经印在了她的记忆中。 正如案件代号所显示的那样,这起贩毒案发生在四一八血案前的一个月,不过这只是案件结束的时间,而案件的开始要远早于此。 八十年代早期,国际刑警加大了对跨国贩毒的打击力度,国际贩毒集团苦心经营多年的“毒品走廊”被一一摧毁,这使得他们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安全通道,而改革开放初显成效的中国也成了一个主要的目标。 a市是全国贸易的主要关口之一,交通便利,资信发达。在国际大趋势的背景下,绝迹多年的贩毒案亦开始在市内出现。这很快引起了警方的关注和重视,公安局副局长薛大林被指派对全市禁毒专项打击活动负责。 薛大林领导的禁毒小组很快捕获到了一条重磅信息:来自于东南亚地区的贩毒集团将在a市与境内犯罪分子进行一次数量巨大的毒品交易,而交易的时间正是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十六日。三一六专案组由此建立。 这条信息来源于警方安插在犯罪分子内部的一个线人:邓玉龙。根据卷宗里提供的个人信息:邓玉龙时年二十五岁,但已经为警方当了七年的线人。 这个精干的小伙子本来是个辍学的混混,惯于在街头滋事寻衅,并且在当年的流氓团伙中也闯出了一些名声。在庆祝十八岁生日的晚宴上,喝多了酒的邓玉龙将另一名混混捅伤,并因此被警察逮捕。他似乎难逃牢狱之灾的惩罚了,可这时却有一个人出面救了他,这个人便是薛大林——他当时还没当上局长,而只是治安大队的中层领导。 薛大林帮助邓玉龙的手段很简单,他更改了出警记录,将邓玉龙伤人的时间从第二日的零点零六分改为了前一日的二十三点五十六分。虽然仅有十分钟的差别,但涉案的邓玉龙由“成年人”变成了“未成年人”,法律给他的惩罚也因此减轻了许多——他仅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 薛大林和邓玉龙非亲非故,他的帮忙当然是有条件的。当邓玉龙走出看守所的之后,他表面看起来仍是一个不知悔改的混混,但实际上他已经成了警方——或者准确地说,是薛大林的线人。 不俗的天资加上早年的经历使得邓玉龙在这样一个“工作岗位”上游刃有余。他与薛大林的亲密合作使得两个人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利益。薛大林对辖区内的案件破获率大大增加,自己仕途上的前景愈发光明;而邓玉龙在薛大林的暗助下更加树立起在混混中的威望, 并最终赢得了更高层次“大哥”的青睐。 这名“大哥”名叫刘洪,在当年的a市道上绝对可称风云人物。那是市场经济刚刚放开,刘洪凭着灵活的头脑和不怕死的狠劲迅速占领了黑道市场,从最初的敲诈勒索,到后来的收保护费,再到直接参与投机倒把,他很快积累了相当的财富。有些资历的混混亦纷纷投靠,刘洪开始谋建属于自己的“黑道”王国。 邓玉龙便在这时出现在刘洪的视野中,后者正需要一个既能打又能混的“助手”。于是他将邓玉龙招入了麾下。警方此时已有意打掉刘洪集团,邓玉龙打入到敌人内部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而更好的消息还在后面。当境外贩毒分子想在a市建立销售渠道的时候,他们无法避开刘洪这条地头蛇。受到贩毒巨大利益的诱惑,刘洪决定在这桩买卖中插一手,从而在a市成为垄断销售的庄家。在最初几次小规模的成功交易之后,双方约定在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十六日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合作。 通过邓玉龙传来的消息令警方激动不已,而有邓玉龙的存在,行动告捷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了——此时的邓玉龙经过近一年时间的表现,已成为刘洪的贴身心腹,与境外毒贩交易的全过程几乎都有他的参与。 三月十六日当天,刘洪带着邓玉龙和另一名保镖来到了交易地点,与他们碰面的则是来自于境外的三名资深毒贩。薛大林带着警方人员早已便衣埋伏在周围,只等邓玉龙发出信号之后,便可展开收网行动。 然后事情却出了一些意外。一名境外毒贩发现了警方的便衣,交易现场的犯罪分子立刻夺路欲逃,在遭到警方阻击之后,双方展开了枪战。a市警方也第一次领教了国际毒贩的凶狠,面对警方的重重包围,他们明知毫无生机也要顽抗到底,并且击伤了参战的两名干警。而邓玉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在内部的反戈一击令凶犯毫无抵抗的可能。最终包括刘洪在内,其他的五名犯罪嫌疑人全都被当场击毙。警方大获全胜。 此役共缴获海洛因5.8千克,毒资70万元。刘洪犯罪团伙也在外围的战斗中被一举歼灭。 因为此案的成功告破,三一六专案组立了集体二等功,薛大林更是立了个人一等功,他的仕途一片看好。可谁能想到,仅仅一个月后,他却莫名惨死在eumenides手中。 …… 又一阵秋风吹来,呜咽如泣,愈发衬出夜色的沉寂。慕剑云伸出双手在脑门两侧使劲揉了 第九章 茧破丝出 十月二十五日,上午八点半。 龙宇大厦位于省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大厦高二十七层,取三九之数,蕴涵着“三阳开泰”的吉祥寓意。整个大厦都是龙宇集团的产业,而龙宇集团的董事长正是有“邓市长”之美誉的邓骅。 慕剑云站在大厦前的广场上,心中暗自思忖:这“龙宇”二字也许就是“玉龙”的翻写吧?看来这个“邓市长”虽然改了名字,却还没有完全忘掉自己的过往。 几分钟前,慕剑云亲眼目睹了“邓市长”的豪华做派。当时她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却见一列黑色的豪华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龙宇大厦的广场。从前后四辆奔驰车中陆续下来十多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青年男子,个个身材壮硕,神色彪悍。他们跑步前进到大厦门口,排成整齐的两队,在门内外形成了严密的护卫之势。然后居中的那辆宾利车才缓缓开上了大厦门前的迎宾台。一个身形伟岸的小伙子首先走出副驾驶的座位,前后观察一番之后,这才打开后座的车门,迎出了他们地位尊高的老板。此人身材高大却不显肥胖,行动矫健有力,在众保镖的簇拥下疾步走入了大厦之内。 毫无疑问,这就是龙宇集团的老板——邓骅,也正是慕剑云此行想要会见的目标。 慕剑云已经充分估算了此行的难度,可事实情况却比她想象的还有棘手。虽然她亮明警察身份之后,顺利地进入了龙宇大厦,但她却很快又被阻拦在一层大厅的前台。前台的接待小姐和大厅内的保安要求她必须说出明确的探访目标,并且得到对方的电话核实之后才能进入大厦的办公区域。 没别的办法,慕剑云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找你们的老总,邓骅。” “你预约好了吗?”前台小姐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慕剑云,她还从来没见过老板的客人像这样单枪匹马就找上门来的。 慕剑云亮出证件:“我是警察,正在侦办一起重要的案件,我现在需要找邓骅了解情况。”她故意板起脸,显出非常严肃的样子,以期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似乎起到了一点效果,前台小姐犹豫了片刻后,拿起电话拨了个内部号码。 “华哥,有个警察想见邓总……嗯,她说侦办案件,要找邓总了解情况……好的,我明白。”简单的通话之后,前台小姐冲慕剑云抱歉地笑笑:“对不起,请你准备好办案介绍信,然后让你们局长和邓总约好时间,然后再来。” 开介绍信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局长出 面约好时间?慕剑云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这架子未免也端得太大了吧?然而对方虽然一直笑吟吟的,却丝毫没有可以通融的样子。她只能悻悻地咽了口唾沫:看来要想私下接触到邓骅是不可能的了,还是先打道回府吧。 慕剑云转身向大厦外走去,思考着该走怎样的渠道才能在尽量小的影响下达成与邓骅的会面。让警校领导出面直接去找局长?或者暂且放下这头的线索,再去找一趟黄少平。 正踌躇难断之间,一个保安忽然从身后追了上来:“对不起,这位警官,请等一等。” 慕剑云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们邓总同意见你了,请您跟我来吧。”保安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做出了引路的姿态。 嗯?慕剑云不免奇怪,她往前台处看去,只见那个接待小姐手里拿着电话也在向自己张望着,看到她转身折回之后,她向着听筒那边简单回复了句什么,然后挂断电话,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 很显然是电话那边的人改变了主意。可又是什么使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态度变化得如此之快呢? 现场的情况并没有时间让慕剑云考虑太多,保安已引着她来到了电梯口。 “请到十八层下,那边会有人接你。”保安很恭敬地说道,然后把女警官让进了电梯里。 十八层很快到达,而那里果然有人正在等待着慕剑云。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长方的脸型,浓眉大眼,姿态挺拔,显得非常精神。慕剑云依稀认出他正是从宾利车前坐下来的那名男子,看地位应该是邓骅贴身护卫的保镖头目。 “你好,我是省警校的讲师,四一八专案组警员,慕剑云。”慕剑云大方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 “你好。”小伙子和女警官握了手,手掌宽大且有力,同时他的目光非常迅捷地在对方脸上扫了一下,锐利的锋芒稍现即逝。 “你可以叫我阿华。”将手收回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慕剑云想起刚才前台小姐打的电话,笑道:“也许还是叫华哥更合适一些。” 阿华依然不苟言笑,但神色却柔和了许多:“请跟我来吧,邓总正在等你。” 整个楼层看起来都非常清静,看不到其他往来的公司成员。只在一些走道的拐角处三三两两地分散着那些身穿黑色制服的壮硕保镖,看来这一层便只是邓骅的办公 之地。在转过一个拐口之后,前方出现了一道金属门,门两侧又各有一个黑衣小伙子把守着。 阿华当先引着,进入了门内。慕剑云想要通过时,却又报警器“嘀嘀”地响了起来,门内的小伙子立刻抬起手臂拦住了她。 “对不起,请把身上的金属物品暂时交给本公司员工代为保管。”阿华解释了一句。 慕剑云这才明白过来:这金属门尽是个安检探测仪。她挑了挑眉头,既惊讶又无奈,但既然到了别人的一亩三分地,还是照主人的规矩来吧——她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交到了黑衣小伙子手中。 报警的声音停止了。阿华满意地点点头,侧身指了指前方:“邓总就在最顶头的办公室里,你自己过去吧。” 慕剑云独自走到了廊道尽头的那间大屋子前,门是虚掩着的,她只是轻轻地敲了敲,屋内立刻有了浑厚的回应:“进来。” 慕剑云推开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大办公室,宽有六米,纵深更在十米以上,看起来几乎如上课用的教室一般。不过这屋内的装潢又是世上最奢华的教室也无法企及的。脚下是腥红的高档地毯,一尘不染;清一色的实木桌柜在地毯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黑中微微透红;金壁辉煌的吊顶上装饰着豪华的欧式顶灯,显露出皇室的富贵气派;最为夸张的是,屋内所有的墙壁全都贴上了眩目的水晶玻璃,屋内的即景在玻璃内反复映射,初入其中,竟有些头晕而不敢踏步。 “坐吧。”男子浑厚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的语句简短有力,虽不生硬却又带着不容违抗穿透力。慕剑云循声看去,在办公室纵深的尽头摆着一张硕大的老板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后,他体态威严,剑眉虎目,正是曾在照片上见过的邓骅“邓市长”。 在这样的环境中见到这样的人物,便是慕剑云这个心理学专家也不免产生了一种惴惴的怯场感觉。不过她很快便调整好心态,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坐在了邓骅对面的客椅上,然后她微笑着起了个开场:“邓总的装修真是别具一格。” “我不希望我的房间内存在任何阴影。”邓骅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的确,当四周装上了这些水晶玻璃之后,无论坐在屋内的哪个角落,整个屋子的情形都能尽收眼底,不会有任何的观察死角。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说明邓总的心理似乎在害怕什么,你不敢让任何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慕剑云看向邓骅的眼睛,竟趁势在言语交锋中 占据了先机。 邓骅迎向慕剑云的目光,眼神中的某些东西阴沉得吓人。好几秒中之后,他才又开口问道:“你是警察?你叫什么?” “慕剑云,省警校讲师,四一八专案组成员。”慕剑云把自己的身份又报了一遍。 “四一八专案组,我知道。”邓骅点了点头——这起案子的第一个受害人薛大林曾和他关系密切,随即他又“嘿”地冷笑了一声,“一起案子拖了十八年,这就是现在警方的办事效率吗?” 这样的责问确实命中了警方的要害,慕剑云一时竟无言以对。尴尬地踌躇了片刻后,她决定借机直接切入此行的主题:“我们已经掌握到一些新的线索,会对破案有很大的帮助。但是……需要邓总的协助。” “哦?”邓骅的眼光跳了一下,“说说看。” “我们认为三一六贩毒案中的某些隐情会和这一系列的血案有联系,所以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一些和三一六贩毒案有关的情况。” “嗤。”邓骅不屑地笑了起来,“这两起案件我都清楚,甚至比你们知道的还多,它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的联系。三一六贩毒案是省城警方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战例,是警队的荣耀;四一八血案只是一个变态自我膨胀后的疯狂行为,至今未破是警方的耻辱,你怎么能将他们混为一谈。” 面对对方轻蔑的眼神和居高临下的气势,慕剑云知道得使出点厉害的招数了。 “在四一八爆炸案中,有一个死者叫袁志邦,他的前女友叫白霏霏,当时是薛大林的行政秘书。在三一六贩毒案之后不久,此人就投河身亡。这其中隐含的联系难道不值得注意吗?也许白霏霏的死根本就不是自杀,那只是三一六贩毒案的尾声,同时也是四一八血案的序幕呢!”她铿锵有力地点出了案情的关键所在,同时临神观察着邓骅的反应。 邓骅很久没有说话,他似乎愣住了,虽然多年的磨练早已使他的喜怒都难现于色,但他目光深处还是透出震谔的感觉来,显然,这些情况是他以前未曾了解到的,而且确实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良久之后,他才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你们得出的分析吗?你们还找到了什么线索?” “暂时就是这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只要和三一六贩毒案有关,很可能便会对我有所帮助。”慕剑云诚恳地说道。 “哼。”邓骅冷笑了一声,“我不想浪费这个时间,我没必要帮助你 ,也没有义务帮助你。” “可是你已经决定浪费时间了。”慕剑云并不气馁,微笑道,“否则你就不会改变主意,请我来到这个办公室,对吗?” “不不不,你错了。”邓骅连连摇头,似乎对方根本不了解真实的状况,“我叫你上来可不是要帮你,而是因为这个——就在我改变主意之前,有人通过传真把它发到了我的助手那里。” 邓骅一边说着,一边将一页传真纸抛了过来。而纸上显示的内容解释了他的神情为何会如此严峻。那上面写的是: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邓玉龙 罪行:故意杀人、涉黑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执行人:eumenides〗 这完全出乎慕剑云的意料,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怎么会这样?对不起……我需要打个电话。”她迅速拿出手机,拨通了韩灏的号码。 韩灏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喂?慕老师吗?我正在找你,请你立刻赶回刑警队,我们马上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明白。”慕剑云紧接着开始汇报这边的最新情况,“eumenides又给出了最新的作案目标,是龙宇集团的老板邓骅。” “是的,我们刚刚收到了他发来的死刑通知单。”韩灏顿了一下,略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正在龙宇集团,和邓骅在一起。” “你和邓骅在一起?”韩灏愈发诧异,“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嗯……我在调查十八年前的案子,其中有些线索,需要找他了解情况。”慕剑云含混不清地解释了两句。不过匆忙之间,韩灏亦不及细究,转而吩咐道:“既然这样,你告诉邓骅,让他先呆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外出;警方的先头人员很快就会到达,然后我们会给他制定出详细的保卫计划……还有,你就暂时不要回来了,留在现场,等待我们的先头人员进行交接。” “好的。”慕剑云挂断了电话。得知韩灏等人已经在展开行动,她紧张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一些。此时她开始思索这张“死刑通知单”背后隐藏的信息——当她刚刚顺着“三一六贩毒案”线索找到邓骅的时候,“死刑通知单”亦紧跟而至,这绝非简单的巧合。十八年前的血案,十八年后eumenides的再现,这两起连环案终于在邓骅这个点上对接在了一起,这个点很可能便藏着解开所 有秘密的钥匙。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就被邓骅打断了,后者显然从刚才的电话中听出了端倪,正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问道:“慕警官,看来你的这次拜访,完全是个人行为,而并不是出自专案组的指挥。” 对方的质疑虽然令人尴尬,但慕剑云还是很快组织好了应对的说辞。“是的,我有自己的线人,有自己的线索,也有单独查询线索的权力。” “线人?”邓骅嗤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否是想起了自己曾有过的经历?然后他又面无表情地点着头,淡淡地道:“不错,不错。” 慕剑云不愿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她话锋一转:“我的同事很快就会过来保护你。在此之前,希望你不要外出。等我们的人到达之后,他们会给你一个详细的保卫计划。” 邓骅却显得无动于衷,反而问道:“那就是说,我所有的行动要听从你们的吩咐?” “是的,至少在今天得这样。”慕剑云刻意强调了一下日期,因为死刑通知单上表明的十月二十五日正是今天。 “好了,慕警官,有几件事情你现在必须明白。我希望你听清楚。”邓骅打断了对方的话语,语气独断专横,“第一,没有人可以指挥我的行动。我每天的计划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任何变更不仅会带来巨额的经济损失,而且会打乱我后续的全部计划,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在今天的大部分时间内,我都不会离开这个办公室,但是晚上八点四十,我要去机场乘坐航班赶往北京。” 慕剑云也相信,对于这样一个大人物,他的行程是很难因外界的影响而变动的,不过她仍然试图说服对方:“可今天是特殊的情况,有人正计划杀你,而且这是个异常危险的凶手。” “这正是你须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邓骅仍不为所动,“有人要杀我,这对你们来说是特殊的情况,可对我来说不是。我的经历你也知道,全是一步一步拿命换出来的。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杀我的人不计其数。你知道在黑道上我的脑袋值多少钱吗?一百万!这个价格足够从国外聘到顶级的杀手。如果因为今天有人要杀我,我就必须改变自己的计划,那我这辈子就什么也干不了了。” 慕剑云先是愣了下,然后又苦笑着摇了摇头。邓骅的说法听起来夸张,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以他的出身,从混混,到线人,再到今日顶级的富豪,虽然在黑白两道都取得了不容置疑的地位,但在这个过程中,又会经历多少艰险坎坷,得罪多少各 方的势力?甚至在那双手中,亦早已沾满不为人知的血腥!现在他站在了万人瞩目的高点上,那些曾被他踩踏过的人,还有那些想要踩过他上位的人,谁不是要除他而后快呢?一份来自杀手的死亡威胁,足以让任何人惊惶失措,可在他面前,却如吃饭睡觉般平常。 而邓骅又继续说道:“我想强调的第三件事情是:虽然有那么多人想要杀我,但我现在仍然活着。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杀手再垂涎那百万元的悬红。因为他们知道,要杀我邓骅,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这次这个人不一样。最近几天,他已经连做了两起案子……” 慕剑云话还没说完,便又一次被邓骅打断了:“用不着你介绍,他的情况我知道:前天下午,他在德业大厦前的广场上,杀死了一个叫做韩少虹的女人;今天凌晨,在远郊的一个矿洞内,他杀死了双鹿山袭警案的嫌疑人彭广福,负责守卫的特警队长熊原也同时遇害;此外,他还杀了十多个负案在逃的犯罪分子。” 慕剑云惊讶地看着对方,这些都是警方的保密内容,怎么此人竟了解得如此清楚? “从eumenides在网上发贴之后,我就在关注这起案件了。”邓骅看出慕剑云心中所想,带着炫耀的口吻解释道,“而我的能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本市的公安系统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秘密可言。” 是的,慕剑云只能无奈地忍受对方的张狂。连警察办案都需要公安局长亲自打电话预约的人物,对他来说又能有什么了解不到的事情呢? 慕剑云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你应该明白自己所面对的危险。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杀人预告还从未失手。” “那正是因为受害人过于信任警方所提供的保护,而我则不会重蹈这样的覆辙。”邓骅凛起目光,显示出心中的坚定与自信,“我手下有一帮小兄弟,他们将负责我的安全。所以,如果警方要参与,只能配合我们的行动,而不是要我去执行警方的计划。你们的人到来之后,可以与我的助手阿华联系,他会告诉你们需要做些什么。” 回想起邓骅进入龙宇大厦时的阵仗以及大厦内的严密保安措施,他的确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语。即便是警方提供的防卫,还能怎样做到更好呢?更重要的是,那些黑衣保镖,他们的工作便是保护邓骅的安全,他们可以一年到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对方,而这一点是警方绝对无法做到的。在遭遇刺杀威胁的时刻,邓骅确 实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人马而去信任并不熟悉的警方。更何况他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成功地保证了他的生命安全,而警方却刚刚连续遭遇了两次失败的惨遇。 慕剑云看着邓骅,一时间无言以对。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不知是该敬畏、羡慕,还是为对方感到悲哀。的确,这个人已经拥有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势和地位,并且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可是他每一天都要处于这样的防范中,这与坐牢又有多大的区别?当他也不能在缤纷的世界中呼吸,当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本质的自由的快乐,这种权势和地位又是否真的值得去拥有呢?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内沉默的气氛。 “进来。”邓骅的声音仍旧威严。 门被推开了,阿华走了进来。他的脚步迅捷有力,浑身上下弥漫着逼人的精气,但当他看着邓骅的时候,脸上却只有崇拜和恭敬。 “邓总。我已经查了那个传真,是从正泰街一家图像办公店发出来的。不过店里的人并不知情,他们的电脑中了肉鸡,被人远程控制了。对方是个高手,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 “嗯,意料之中。”邓骅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向慕剑云,“好了,慕警官,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现在你可以到楼下大厅里去等你们的人。我这里还有很多正事要处理。” 很显然,这是一个逐客令。慕剑云也只好起身告辞,阿华把她送出了办公室,然后又折回到自己老板身边。 邓骅盯着桌上的一个监控显示器,屏幕上显示出慕剑云通过安检门,在一名黑衣男子的引导下,最终进入电梯的全过程。然后他问了句:“你觉得这个女人如何?” “很聪明,洞察力很强。”阿华给出了简洁的评价,然后又补充道,“如果是朋友,要注意留一手;如果是敌人,那会非常麻烦。” 邓骅未置可否。沉默片刻之后,他话锋一转:“这个女人是‘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现在她查到了十八年前的另一起案子,‘三一六贩毒案’。她已经查出,当年爆炸案中的死者袁志邦曾有个叫做白霏霏的女友,而此人正是薛大林的行政秘书。” 阿华的眼神凛了一下。 “她有一个线人,这个线人可能会知道更多的事情。”邓骅有些阴沉,“你去查一查,把这个人找出来。” 阿华点点头。 “现在就去吧。”邓骅不再多说什么,他知道 阿华的能力——无论是侦查、格斗、射击,他都不会逊于最出色的警员,他也知道阿华的忠心——这是一个随时都会为自己挡子弹的小伙子,有这样一个助手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与此同时,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四一八专案组正集结于此召开紧急会议。不久之前,他们也收到了那份发给邓骅的“死刑通知书”。而此刻出席的人员已与以前有所不同,除了慕剑云已先行到达龙宇大厦现场外,柳松则顶替了牺牲的熊原,成为专案组中特警方面的代表。 矿洞之战的失利给众人在心理上的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他们的双眼都布满血丝,看起来一夜未曾踏实入眠。而众人中又以柳松的情绪最不稳定,当韩灏通报案情的时候,他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游散,思维显然没有击中在议题上。他的反常情况引起了罗飞的注意,后者皱起眉头:新的战斗即将打响,小伙子这样的状态可难堪重任。 在展示了最新收到的那张“死刑通知单”后,韩灏又花了几分钟时间介绍了这次的目光人物:邓骅。由于此人在省内的影响力,此案再次引起了高层领导的关注。而专案组也得到了上层的死命令:这次且不管案件侦破与否,必须保证目标人邓骅的生命安全。 等韩灏讲完这些之后,会议进入了自由发言的讨论时间。这时柳松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有些话似乎已在心里按捺了很久。 “尹剑,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他直斥其名地说道,语气很不友好。韩灏和曾日华都是一愣,颇为诧异,罗飞则挑了挑眉头,精神进一步集中在这个新近加入专案组的小伙子身上。 “什么问题?”尹剑勉力维持住平淡的语气,可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处于震荡之中。 “今天凌晨在矿洞的时候,我、韩队长还有你,我们三个人分别去按动三个不同的开关。为什么你的动作会比我们俩人落后那么多?”柳松顿了顿,进一步强调说,“你已经是第二次进入那个洞穴了,怎么会比韩队长更晚找到相应的开关呢?” 尹剑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坦然答道:“我的手电坏了,只能用打火机照明。在那样黑暗的环境中,行动很不方便。为此我还和韩队产生过误会,在岔口处有关短暂交手——这一点韩队可以证明。” 众人的目光随之看向韩灏,后者则立刻点了点头:“是的,我可以证明。而且那个手电已经送到设备处,确实是发生了意外的故障。” 第十章 Eumenides的诞生 (1) 十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一点零三分。 兴城路碧芳园饭店。 兴城路位于a市开发区中心位置,周边聚集了许多新兴的高尖企业,其员工多为年轻的白领,因此这条路也被市民们戏称为“白领路”。 碧芳园饭店即位于兴城路南路口内行一百米处,饭店规模不大,但装修典雅别致,颇受白领阶层的钟爱。此刻过了十一点,已有三三两两的男女陆续前往店内,虽还没进入上客高峰,但店内的工作人员已尽然有序地忙碌了起来。 这时他们迎来了一名特殊的男子。 这男子穿着长襟风衣,宽大的连衣帽罩在头上,顺带遮住了上半个脸庞。而他的脸上又带了一副白口罩,将下面半张脸也遮挡了起来。他低着头,将整个身体紧紧地缩在那件风衣中,像是个经不得半丝秋风的虚弱病人。 而男子的行动进一步证明他的身体却是存在着某些问题。他拄着拐杖,右腿在地上虚拖着,似乎很难用上力量。他就这样侧歪着身体,艰难地一步步挪到了饭店之内。 在这个地区很少见到这样的客人。尽管感到有些奇怪,可是服务员小红还是热情地迎了上去:“先生,您一个人吗?” 男子却不理不睬,他径直向着饭店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走去,那张餐桌的位置非常阴蔽,接触不到任何对外的窗口,客人们都不愿意在那里就餐。 可那名男子却偏偏在那张桌子前坐下了。不仅如此,他还特意选了贴近两侧墙边的那个位置。这样他就窝在了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同时却可以轻松地看到店内的全貌。 小红把菜单送到了男子面前,却被男子轻轻地推开了。“我不吃饭。”他嘶哑地说道,像是从肺管深处竭力挤出的声音,“我找你们老板。”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小红诧异地打量着对方,可男子还没有摘下口罩,而且他一直低着头,实在是看不清半点相貌。 那男子吐出两个字来:“要债。” 小红摇摇头离开了,她已经没有能力处理此事。 饭店的老板叫郭美然,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性格泼辣,也有着几分姿色。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她都会来店里查看一天的准备情况。听到小红的汇报之后,她便从后厨走了出来,先是在柜台后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可记忆中却实在搜不出与这样的男子有什么债务瓜葛。犹豫片刻之后,她决定上前当面问个明白,争取在中午高峰前把事 情解决了。 郭美然并不惧怕这种人,虽然她只是个女流之辈,但处理这种对外的事宜却是颇有两把刷子。 “先生,你找我吗?”她走到桌边问道。 男子略略侧头瞥了她一眼:“我来讨债。” 郭美然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欠你的?” “你不欠我的。我是帮别人要债——一个叫做许韵华的女人。”说到这里,男子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血红吓人。 郭美然蓦地变了脸色,语气也严厉起来:“你是谁?” 男子没有答话,他靠外侧的右手突然翻出,一把攥在了郭美然的左手手腕上,后者只觉得一阵冰凉的感觉传来,低头一看,竟有一副手铐将自己和那男子的两只手铐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郭美然呵斥了一声,想要挣脱开来,但那男子一使劲,力量却大得惊人。前者的身体把持不住,一个趔趄,被迫坐在了男子身边。 “你干什么你?!”郭美然惊惧更胜,再也无暇顾忌惊扰到店内的客人,扯起嗓门大喊起来,“快,快去叫人!” 不远处的小红如梦初醒,急匆匆跑向了后厨。而店内的客人则纷纷向这边好奇地张望着。 那男子右手按住郭美然,左手将帽子翻去,然后又慢慢摘下了口罩,现出了他的庐山面目。店堂内立刻响起一阵惊呼,一些胆小的女客已急匆匆地掩面离去,顾不上自己的午饭尚未吃完。 这是一张如魔鬼般恐怖的面容。残缺凹凸,遍布着伤痕,肌肉扭曲,嘴角斜斜地豁拉着,露出大半个牙床。不会有人愿意与这样的面容对视第二眼。 可这张面容此刻却死死地盯着郭美然,那裸露的牙床甚至在森然地磨动着,似乎想要将对方撕咬吞噬一般。 “啊——”郭美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你……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在她变了调的叫喊声中,几个小伙子从后厨冲了出来,抢在前面的是个面向凶恶的胖男子,他的手里还赫然端着把菜刀。 见到来犯者的这副尊容,小伙子们也吓了一跳。不过那胖子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挥舞着菜刀威胁道:“你干什么你?快把我们老板放开!” 食客们纷纷撤离是非之地,但仍有几个好事者远远地围观着。 男子不说话,他的左手伸进风衣口袋里,似乎掏出了什么东西握在手心。 胖子紧张起来,将菜刀护在胸前。“你掏什么呢?快给我放下!”他厉声喝问着,然后又回头向身后吼了句,“快,快去报警!” 男子残缺不全的嘴角咧了咧,似乎在笑,然后他将左手中的东西挥了挥:“我不能放下。” 对方调笑自若的态度让胖子更加紧张了,他吞了口唾沫:“那……那是什么东西。” “引爆器,炸弹的引爆器。”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侧手撩起了风衣的衣襟,在他腰间别着一个塑料盒子,盒子上有引线一直连接到他的手中,然后他又补充解释道:“只要我一松手,炸弹就会爆炸了。” 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店内立刻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店外逃去,胖子也仅仅是犹豫了片刻,随即也加入到了逃亡大军之中。 短短几十秒中的时间,小店内已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角落中的男子和郭美然,而后者早已失魂落魄,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带着哭腔惊叫着:“救命!救命啊~” 于此同时,龙宇大厦内。 韩灏带领的刑警队增援力量也赶到了大厦现场,可是尹剑却不在其中。 “尹剑呢?”柳松在队伍中寻找着,这可是他目前最关注的目标。 “我也不知道。”韩灏皱着眉头,“开完会之后他就不见了,现在打他的手机也打不通。” “他跑了,他一定和熊队的死有关!”柳松激动地嚷起来,“你为什么不派人去抓他?” “我的人跑没跑还轮不到你来判断!”韩灏瞪了柳松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证邓骅的安全。这是上级一再强调的精神,希望你明确这一点,否则我有权将你清除出‘四一八专案组’!” 慕剑云上前拉了拉柳松,用眼神示意对方冷静下来。她虽然还不知原委,但也觉得此刻专案组的力量应该一致对外,即使尹剑真的负案在逃,要追究韩灏的失职也得等打完了眼前得关键战役再说。 柳松做了个深呼吸,把心中的气闷压了回去。他认定韩灏是在有意袒护尹剑,甚至是放任了尹剑的出逃,可对此又无能为力。同时他也想到了罗飞临走前的话语。 “一切等我回来。” 是的,他相信那个来自于龙州的警官有能力控制住局势,只要他能够及时赶回来,真相便能够被揭开,那些犯下罪恶的人谁也无 法逃脱! 而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也的确就是守护住目标人物的安全,这才是敌我双方目前争斗的焦点所在。 想通了这一点,柳松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阿华也来到了大厅中,他奉了邓骅的命令,要带韩灏上楼,共同商讨护卫的事宜。 韩灏已经得到上级的指示,要对这个“邓市长”保持足够的尊敬。所以对方的倨傲倒没有引起他过度的反应。不过就在他准备进入电梯的时候,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一看电话号码,却是从刑警队总部打来的。 韩灏接通了手机,对面传来的是曾日华的声音。 “韩队长,现在有个新情况。”对方的语气似乎不是什么小事。 “快说。”韩灏措辞简洁。 “兴城路碧芳园饭店内刚刚发生了一起劫持人质的事件。疑犯身负炸药,劫持了饭店的女老板。” “让当地分局先处理啊!”韩灏不免有些恼火,“现在是什么时候?与‘四一八案件’无关的事情不要来找我!” “这可不是无关的事情!”曾日华在电话那边更加重了语气,“开发区分局的同志已经赶到现场,并且和疑犯进行了初步接触。疑犯也提出了他的要求,他要见三个人。” 韩灏预感到了什么,立刻追问:“哪三个人?” “慕剑云、邓骅、罗飞。”曾日华依次报出了三个名字,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个疑犯就是‘四一八爆炸案’的幸存者——黄少平。” 韩灏愣住了,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形势正变得愈发复杂。紧张地思考了片刻后,他下达了命令:“你立刻通知慕剑云和罗飞,赶到现场协助处理。” “那邓骅呢?”曾日华又追问了一句。 “他是决不可能去的。”韩灏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警方正竭力保护的对象,怎么可能前往这样一个危险的现场? “我会去,我能代表我们邓总。”一旁的阿华忽然插了句话。他显然是听到了韩灏与曾日华的交谈,而黄少平正是他们想要找却又未找到的目标。 韩灏正目打量着阿华,惊讶于对方的敏锐听力。至于阿华代表邓骅前往兴城路现场,他倒没有什么异议。他深深知道,现在一切一切的关键都集中在楼内的那个人身上,外围的局势再多变幻,终究也是为了那个目的而服务。所以不管其他人如何行动,他必须守着邓骅, 守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翻盘机会! 当承载慕剑云的出租车驶出众人的视线之后,阿华也穿上了防爆衣,向着碧芳园饭店而去。 一分钟后,阿华坐在了男子的对面。 “我们邓总是不会来见你的,所以,我来代表他。”阿华淡定自若地说道,虽然他面对着一个长得像魔鬼一般的怪物,虽然这怪物手中还掌握着随时都可以引爆的炸弹,但他却没有显出丝毫的紧张和不安。 “我知道他不会来,他早已是千金之躯了。”男子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的双眼诡谲地闪动了一下,又道,“能够让华哥亲自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哦?你认识我?”阿华心中略有些诧异,表面却不动声色。 “你原名叫严厉,早年被父亲抛弃,母亲则管不住你。你十二岁就进了少管所,是邓骅把你保出来,然后供你读书,同时出钱让你参加了格斗、驾驶、射击等多项技能的培训。作为一个保镖,你各方面的本领都不会逊于第一流的警察。而你自己则对邓骅感恩戴德,你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甚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再生父亲。”男子虽然声音嘶哑难听,但说话时的条理却异常清晰。 “呵。”阿华笑了起来,“没想到我这样的贱命也会被别人关注。” 男子看着阿华,血红的眼睛中现出些奇怪的感觉,然后他轻叹一声:“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们俩倒是很像。” 阿华却不愿再跟对方兜圈子,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你呢,你又是谁?”他咬着牙,声音显得有些阴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知情人。”男子咧开嘴唇,似乎有些得意,“我知道与‘三一六贩毒案’有关的所有秘密。” “秘密?”阿华冷笑着,“已经十八年过去了,谁还相信秘密?尤其是从你这样一个废人嘴里说出的秘密?” “是的,你们拥有着惊人的权势,和你们相比,我确实太渺小了。”男子忽然用幽邃的目光看着阿华,“可是那卷录音带呢?它是否有着令权势也害怕的力量。” 阿华的眼角微微地抽搐着,瞳孔也开始收缩。 “我有那录音带的复制件。”男子抬起头,带出一种挑衅的意味来。 “你正在拿自己残余的半条命开玩笑。”阿华的眼神变得如冰锥一般,说话的语调更是让人不寒而栗。坐在对面的郭美然虽然与这场争斗无关,但也被阿华的样子吓坏了 ,那种压迫感甚至要超出身边那个怪物带来的恐怖感觉。 可那个怪物却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他从损害的胸腔中发出如毒蛇般“嘶嘶”的冷笑声:“我早已经是个废人,十八年的时间,生不如死。我之所以苟延残喘,就是要等着看到‘三一六贩毒案’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曾经失去了希望,可最近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她有能力、有决心,也有胆量去揭开隐藏多年的秘密。我相信她,即使我死了,她也能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 “你把东西给她了?”阿华的神色一凛,他想起了此前刚刚与男子会面的慕剑云,想起了她走出饭店时手里拿着的那个塑料袋。 男子“嘿”地一声,没有回答。他知道,有时候缄口不言反而能传递出更多的信息。 阿华“腾”地站了起来,盯着那男子冷冷地说道:“你已经不可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抛下这句话后,他便急急地冲出了饭店。 饭店外的陈警官再次遭遇了尴尬的时刻,第二个进入饭店的人同样没有理睬他的任何询问,而是自顾自地快速穿过了警界线而去。 人群之中有几个小伙子此刻也动了起来,他们很快便聚集在了阿华身边,在聆听了阿华的吩咐之后,一行人分上了几辆小车,向着先前慕剑云消失的路口疾驰而去。 看着阿华等人离去,罗飞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终于到了自己去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了。 罗飞拒绝了现场警方提供的防爆衣,他和那个人之间本不需要过多的防范,而即便是要防范,这一件小小的防爆衣在那个人面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所以罗飞就这样独自一人,没有任何防护地走进了那家饭店。 男子也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等待着罗飞。当看到对方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他撇了撇嘴唇,挤出一丝难看的苦笑。 罗飞的目光落在了男子丑陋的面庞上,他在大脑中搜寻着曾有的记忆,想把这面庞与多年前的某个形象吻合在一起。可他却无法完成这个工作,那场爆炸已经彻底毁去了对方的面容,把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变成了令人不敢卒睹的魔鬼。 罗飞本来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这个人是谁,可那两分钟的时差最终还是泄露了对方的秘密。 尽管包括慕剑云在内的其他人都对那两分钟的时差不以为然,但罗飞却觉得这个不该存在的误差隐藏着某些重要的问题。他曾因此寄望孟芸并没有在爆炸 中丧身,但物证中心保留的牙模却击破了他的这个幻想,同时也让真相变得愈发地扑朔迷离。 警方记录的爆炸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三分,而罗飞听到对讲机中传来爆炸声的时间是四点十五分,很显然,当这两个时间不一致的时候,警方记录中爆炸绝对是真实的,而对讲机中听到的爆炸却有可能作假。可另一个问题在于:四点十五分,罗飞听到爆炸声之前,他一直通过对讲机与孟芸保持着交谈。这便形成了极不合理的悖论:孟芸在四点十三分已死,而她与罗飞的对话却一直持续到了四点十五分。 罗飞被这个悖论深深地困住了,昨天下午,他把自己在招待所房间里锁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想出个头绪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时间的判断是否过于自信?那个时差也许根本就并不存在?直到今天上午,邓骅给了他一个关键的提示。这个提示不仅化解了那个悖论,更让罗飞顺藤而下,剖开了一连串的谜团。 在恍然大悟的同时,罗飞也有些懊悔,这个问题他应该能够早点想到的。 已经死去的人当然无法再与别人通话,可罗飞却看到通话结束时挂钟显示在四点十五分。 那根本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调动过挂钟的时间! 为什么? 毫无疑问,这个人想给罗飞造成时间上的错觉。 是谁? 一个人的名字无法回避地冲在了最前面。 袁志邦! 作为罗飞的室友,他是最有机会调动挂钟的人;同时他也了解罗飞有着对时间精确把握的日常习惯;更重要的是,除了罗飞,只有他知道那个挂钟的走时是如此的准确,即便是短短几分钟的调动也能对罗飞的时间判断产生意义非凡的影响。 可他想干什么? 既然已经将袁志邦设定在策划者的角度上,罗飞首先便猜想到袁并没有死于那场爆炸中,进而怀疑对讲机中听到的爆炸是不真实的。因为孟芸的对话显示,袁志邦当时一直身负炸弹捆缚在她的身边,如果发生爆炸,俩人都不可能生还。 所以确实存在着两次爆炸,一真一假。假爆炸自然应该发生在真爆炸之前,当罗飞认为袁孟二人都已经在假爆炸中身亡的时候,袁志邦却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制服孟芸,并且在真爆炸发生之前逃走。 这就给了袁志邦要将挂钟调快的理由,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掩饰真假爆炸之间的时差,假爆炸虽 然提前发生,但当罗飞看到宿舍的挂钟时,却会认为其正好发生在真爆炸的同一时刻。 可是悖论随即又出现了,罗飞看挂钟的结果却是假爆炸发生在了真爆炸的后面。这又与设想中袁志邦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难道是袁志邦没有控制好时间? 假爆炸发生时,被调快的挂钟显示在四点十五分,这是袁志邦想让罗飞认为的爆炸发生时间,同时也就是袁志邦计划中真爆炸发生的时间。 可是真正的爆炸却发生在了四点十三分。 时差是存在的,却是提前了两分钟。 真正的爆炸比袁志邦的计划提前了两分钟到来! 罗飞了解袁志邦,他知道对方思维和行事的缜密。如果这场爆炸是出于他的计划,那么爆炸的提前决不会是他计算疏漏的结果。 同样,在他的计划中,也决不可能莫名地出现一个毫不相干的偷窥者,而这个偷窥者甚至还能在他设计的爆炸中幸存下来?! 罗飞在诸多猜想中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那是一个意外,现场发生了某个意外,这个意外竟让行事滴水不漏的袁志邦也无法防范。意外的结果使得爆炸提前了两分钟发生。而此时金蝉脱壳的袁志邦尚未来得及走远,于是他便成了那个面目全非的“幸存者”。 同时这两分钟的时差也给袁志邦完美的计划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疤痕。这个疤痕在其他人眼中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却足够让罗飞窥看到疤痕后隐藏的真相。 罗飞盯着那个坐在墙角的“怪物”,一步步地向着对方走去。那个人曾经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互相欣赏,互相钦佩,可他却又谋害了自己挚爱的女友,并且让自己承受了十八年的痛苦折磨。 直到在那“怪物”面前坐下,罗飞的目光便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的脸。他似乎想看穿那丑陋的面庞,看清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他还想看到,当那个人再次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会出现怎样的神情? 可罗飞什么也看不出来,袁志邦用血红的眼睛和他对视着,他的脸上似乎罩着一层僵硬的死皮,竟显示不出任何内心的情感。 或许他的所有情感也像面部的神经一样,早在那场爆炸中便已被摧毁殆尽了? 良久之后,袁志邦先开口了,他用那折磨人耳膜的嘶哑声音问道:“你恨我吗?” 恨?罗飞一时竟答不上来。是的,他曾经恨过那个凶手,恨得牙根发痒, 目眦流血。因为那个凶手“杀死”了自己最挚爱的恋人和最亲密的朋友。可是现在,讽刺性的真相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正是那个朋友杀死了自己的恋人。 罗飞的心胸中一片混乱。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情感,那仇恨该如何与四年的无间真情以及十八年的怀念与追思糅合在一起? 袁志邦却又说道:“你了解我,你该知道,我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恶魔。” 是的,他们曾是同吃同住四年的好兄弟,那种感情甚至已不逊于血水相融的亲人。他们也确实互相了解,他们之所以进入警校,正是因为有着相同的理想和追求:用自己的力量去惩罚罪恶。 “你不是恶魔吗?”半晌之后,罗飞才咬着牙反问,“可你做了恶魔才会做的事情!” 袁志邦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同对方的责问,然后他说道:“你已经当了十八年的警察,抓获的罪犯也是不计其数了。你该知道,很多罪犯,他们并不是恶人,当他们触犯法律的时候,只是因为他们面前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罗飞心中一凛,他明白这个道理:在人生的旅途中,每个人都会面临着很多的路口,他们会选择看上去最好的那一条走下去。可是,如果最好的那条路却是要触犯法律的时候,这些人的命运便会蒙上浓重的悲剧色彩。他想到了明泽岛上的叶梓菲,想到了恐怖谷里的李延晖……这些人之所以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天生恶性,而只是因为他们遭遇了常人不会遇见的人生选择。 可是这就能使他原谅面前的这个人吗?不,只要一条理由就可以驳斥所有。 “你为什么要选择她?为什么?!”罗飞瞪着袁志邦的双眼,他的痛苦似乎要随着那凸出的眼球一块喷发出来。 “因为我需要有人来证明我的死亡,这样我才能继续自己的计划。”袁志邦却是如此的冷静,他甚至反问了一句:“你认为还有比你们俩更合适的人选吗?” 罗飞愣住了,然后他的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惨笑。是的,还有谁会比他和孟芸更胜任这样的角色呢?他们与袁志邦熟识,传达出的死讯才会被警方所深信;他们拥有对讲机,这使得虚假的信息因为电波的传递而显得真实;更重要的,他们正是eumenides这个虚构人物的创造者,所以他们才会在发现异常之后,互相以为是对方所为,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像警方报案,而是在不知不觉中配合袁志邦演完了所有的戏分。 第十章 Eumenides的诞生 (2) 。曾日华关心慕剑云的安危,也没有追赶,立刻背起昏迷的慕剑云,到胡同口打上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而慕剑云只是脑部受到突袭,救治之后并无大碍,此时已清新过来。 罗飞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一些。到了二楼病房之后,却见慕剑云正躺在病床上休息,她凝视着窗外,似乎正在想着什么问题。而曾日华则坐在一边,拿着一瓶红花油擦抹胳膊上的几处青肿。 “怎么样了?”罗飞关切地问了一句,屋内两人的目光也同时向他投了过来。 “没事,两个小毛贼。”曾日华咧着嘴,又来了一句国骂,“妈的,敢跟我动手,还真拿文职人员不当警察了。老子在警校的时候,格斗也是数得上的。” 罗飞此时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那两个人可不是什么小毛贼。 “袁志邦给了你什么?”罗飞单刀直入地问道。 “袁志邦?”慕剑云一时没转过弯来,她一脸狐疑地看着罗飞。 “黄少平就是袁志邦!这个问题我一会再跟你解释。你快告诉我,他给了你什么东西?”罗飞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来到窗口,贴在窗帘后向楼下看去。 几个年轻人看似不经意地分散在楼前,但却守住了来往的出入口。罗飞心中“咯噔”一下:事态已经难以收拾了。 而在屋内,慕剑云和曾日华都深深地惊讶于刚刚被罗飞揭开的秘密,罗飞的表情也令慕剑云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罗飞上前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罗飞揉着额头,长叹一声。 对不起。 十八年前在爆炸现场,袁志邦就曾对孟芸说过这三个字,而后者则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此刻,同样的三个字又被送给了慕剑云,同时也将这个女人推进了危险的沼泽中。 邓骅决不会放过慕剑云,他手中那强大的势力机器开动起来,在这座城市中又有谁能够抵挡?慕剑云终究无法逃脱对方的魔掌,她将遭受到可怕的折磨,以逼问出那卷录音带的下落。 可是那录音带根本就不存在! 罗飞不敢也不忍想象会有怎样的悲惨命运等待着慕剑云。 罗飞也无力去抵挡那部机器,邓骅已经拥有了太大的势力,除非有录音带那样的铁证,谁又能在这 个城市中动他分毫? 要救慕剑云,已只有一个办法: 绕开法律的手段,让邓骅成为一个死人。 然而这方法显然要违背罗飞多年坚守的原则,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呢? 慕剑云还是邓骅?这就是袁志邦留给罗飞的选择。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点十一分。 龙宇大厦内。 罗飞终于回来了。 此刻刑警和特警两队的参战人员都集中在了一层大厅中,准备听韩灏布置详细的保卫事宜。 柳松一见到罗飞的身影,立刻就迎了上去。 “怎么样?需要我做些什么?”他拉着对方避开人丛,焦急地问道。 罗飞却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不,什么也不用做。” “什么?”柳松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让我做好准备的,我已经联系了队里的政委,他随时等待着我的汇报,并且可以转达给上层的领导。” 罗飞沉默了片刻:“现在还不须要……一切等过了今晚再说。”然后他举目寻找了一番,问道:“尹剑呢?” “韩灏说他不见了,肯定是跑了!”柳松压低声音,“如果再不行动,以后想抓他可就难了!” 罗飞黯然地看着柳松,有太多的话无法明言,最后他只能拍拍对方的肩膀,诚恳地说道:“相信我吧,对于熊队长的死,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柳松无奈地“嘿”了一声,不明白对方在搞什么玄机。可是他自己并未掌握尹剑通敌的任何证据,面对这样的局面,虽然心有不甘但又无能为力。 “好了,我们到那边去吧。”罗飞往众人聚集的地方指了指,“听韩队长布置今天的作战任务,这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而韩灏此刻也看到了罗飞,他的目光遽然一跳,大声问道:“罗警官?那边什么情况?” “黄少平就是袁志邦,同时也正是以前的eumenides。他已经死了,但是罪恶仍在延续。”罗飞来到韩灏身边,把大致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至于薛大林邓骅涉黑、慕剑云遇险等不便当众透露的内幕则都作了隐略。 韩灏认真地听完,随着他紧张的思维,血液慢慢的涌上他的头部,凸现出一根根暴起的青筋。然后他沉吟着问道:“这就是说,现在有一个新的eumenides,近期的一系列血案正是他的所为?” 罗飞点点头:“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资料,没有任何记录,看似从未存在过的家伙。” “那就让我们等着他吧。”韩灏咬着牙阴沉地说道,“今天,也将会是他的末日!” 参战的警队战士围拢在韩灏身边,他们心中也早已压抑着复仇的怒火。即便是 柳松在这个要面对最终敌人的时刻,也暂时抛却了对韩灏的芥蒂,等待着对方的命令。 由于邓骅的坚持,他的贴身护卫仍由自己的保镖队伍完成。而警方则主要负责对外围的警界和主要出入口的盘查。邓骅将于晚上十八点三十分离开龙宇大厦,前往机场乘坐二十点四十分飞往北京的班机。根据以商议好的计划,柳松带领特警队员们先行出发,保证道路的畅通和安全。而邓骅的车队则和韩灏带领的刑警队员们一同行进。当到达机场之后,邓骅会先在自己的避弹车里等待一会,由警方人员清理闲人,并办理好登记手续之后,再下车直接前往安检口,在团团护卫之下进入候机大厅。 纵观整个路程,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已经想尽办法减到了最少。邓骅的宾利车会直接开到龙宇大厦门口,他出了旋转门就能够上车。同样,这辆宾利车也会一直开到机场地下车库的电梯门边,下了车便进入电梯。在这些过程中不仅周围的闲人会被限制靠近,众保镖还会贴身守护,防范措施密不透风。 唯一无法与外界隔断联系的过程就是在候机大厅的等待时间。警方也不可能排除其他旅客进入大厅候机的权利。可是既然已经经过了安检门,任何旅客便连一枚小小的刀片也无法带入。在加上保镖的守卫和警方的监控,eumenides即便接近到了邓骅,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而候机大厅又是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eumenides便会陷于重重围困之中,要想逃脱难于登天! 刺杀邓骅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eumenides此前偏偏又多次证明了:他正是一个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这场被延滞了十八年的交锋,究竟会出现一个怎样的结局? 答案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揭晓。 任务分配完毕之后,柳松的特警力量首先出发了。而罗飞则与韩灏等人一起,在大厅内继续等待着。他深深知道今晚所有事件的关键点所在,只要守住这个关键点,就有擒获eumenides的希望。 韩灏同样也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关键点。那将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他已经输了太多,这一战将无任何退路可走!在强大的压力下,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随着时间的临近,精神状态也到了一触即发的崩溃边缘。 警车档杆上的血痕差点泄露了他的秘密,幸亏尹剑帮他遮挡了下来。 “一个小错误,造成了一 个大错误,紧接着,又是更大的错误……当你第一步走错了之后,就无法再回头。” 韩灏正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从一年之前的那个夜晚开始。 喝酒是第一步。酒精令他麻醉,也大大降低了他的判断力和灵敏度。这使得发生在双鹿山公园的那场枪战出现了令人扼腕的悲剧。 当时周铭和彭广福被逼到了假山群的角落里,而韩灏和邹绪则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韩灏首先与劫匪们遭遇了,周铭举枪拘捕,击中了韩灏的腿部,韩灏则立刻还击,可他的动作却比平常慢了许多。 这时邹绪从一块山石后迂回而来,正好出现在两名劫匪的侧方。见到周铭开枪,他情急之中未及多想,一个飞身将对方扑到在地。恰恰在此时,韩灏的枪声响起。 那发子弹没有击中劫匪,却击中了邹绪的心窝。 邹绪倒下了,但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地压住了周铭,并夺下了对方的手枪。韩灏亦挣扎着上前,彭广福见到二人的这种气势,不敢恋战,夺路而逃。 韩灏用枪抵住了周铭,而邹绪因心脏受伤,在泄下一口气之后,很快便停止了呼吸。眼见战友竟死在自己的枪下,韩灏悲痛欲绝,他仰天长嚎起来。周铭则瑟缩在角落里,连连求饶。 然而愤怒和自责已经完全吞没了韩灏,加上酒精的作用,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虽然周铭已经放弃了抵抗,他还是把枪口抵在对方的脑门上,并且扣动了扳机。 周铭的鲜血溅到韩灏的脸上,他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已犯下一连串的错误。这些错误已足以毁掉他的刑警生涯。 经历了短暂的挣扎和犹豫之后,他决定将这些错误掩盖起来。 现场此时遗留了三枚子弹。韩灏击出两枚,分别打死了邹绪和周铭。周铭击出的一枚子弹则打伤了韩灏。这些物证足够警方推断出事实的真相。 他必须做点什么。 韩灏扒开邹绪尸体上的创口,从中抠出了来自自己手枪的那枚弹头。然后他又拿起周铭的手枪对着假山石壁打出了第二颗子弹,他拣起这枚弹头,嵌入了邹绪的心胸创口。 接着韩灏又挣扎着来到水池边,将导致邹绪死亡的那枚弹头清洗干净,重新丢弃在枪战现场。老天似乎也有意帮他,让他在当地派出所巡警循枪声赶到之前,顺利地做完了所有的事情。 于是枪战的真实过程被完美的掩盖了。韩灏从误伤战友 、私毙嫌犯的罪人变成了载誉而归的英雄。当地报纸连日累椟报道他的事迹,市民们交口传颂,警界内则授予了他最高的功勋。 但痛苦却在韩灏的内心不断滋生。他忘不了邹绪倒下的那一刻,忘不了周铭的热血飞溅在自己脸上的灼热感觉,忘不了曾亲手将战友尸体上的创口扒开,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他忘不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可这一切又必须被遗忘。当他迈出了扭曲真相的第一步之后,便注定了从此无法回头。他开始疯狂的寻找彭广福,不是为了将他缉拿归案,而是为了击毙对方,击毙这个除己之外的唯一知情者。 然而他却一直未能找到彭广福。最终警界领导制止了他近乎疯狂的“寻仇”举动,他也只好将此事暂且放了下来。此后他开始寄望于彭广福永远不要落在警方手里,那个秘密也就能永远隐藏。 命运却不愿就此放过韩灏。警方没能找到彭广福,而另一个更加疯狂与可怕的人却找到了他。 eumenides。 前天晚上,在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里。当彭广福出现在显示器屏幕上的时候,韩灏的心便深深的沉了下去。eumenides显然已经掌握了双鹿山案件的真相,这个家伙杀死了其他所有的恶徒,唯独留下了彭广福一个活口,其险恶的用意对韩灏而言已昭然若揭。 在当晚录像的最后,eumenides割掉了彭广福的舌头,然后他用阴森刺骨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机会是针对彭广福而言,所有的人也都认为eumenides割掉彭广福的舌头是为了阻止对方在警方面前泄露自己的特征信息。 只有韩灏能听懂eumenides的潜台词。 彭广福虽然被割去了舌头,但他还会写字。如果专案组解救了他,将他带回警局,他将毫无疑问供出枪战真相以洗脱自己袭警致死的罪名。 所以那个机会,是eumenides留给韩灏的机会!他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让彭广福死在现场,公园枪战的秘密才有可能继续地隐瞒下去。 凭韩灏的智商自然很容易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而eumenides此后竟又打来电话,特别强调了一些事情。 …… “你应该感激我,没有泄露你的那个小秘密。现在机会在你自己手中,你该知道如何去把握。” …… “困难?是的,困难当然存在。但是我会帮你。现场会出现对你有利的局势,而那局势稍纵即逝,你必须下定决心,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吗?看来我有必要给你描述一下犹豫的后果。你将从英雄变为罪犯,人人都知道是你杀死了邹绪。会有一些卑鄙小人用最阴暗的心理去揣摩你的‘动机’,你将被人唾弃,百口莫辨。同时彭广福罪不至死,他将活下来,带着丑陋的笑容旁观你的窘迫处境。是他害死了邹绪,那本不是你的责任,可你愿意让他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吗?” …… “没有人会怀疑到你。我刚刚杀死了韩少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的能力,他们会相信是我所为,你不必有任何顾虑。我已在现场安置好炸弹,等你得手之后,爆炸将毁掉一切的证据。” ……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一场游戏,你不把它进行下去,又怎能奢望知晓它的结果呢?” …… 明明知道是对方的阴谋,但韩灏已别无选择。 在矿洞现场,韩灏曾尝试过将熊原支开。但后者却坚定不移地守在彭广福的身边,这是韩灏在设想中会遇到的最糟糕的局面。 不过既然有了设想,那当然也已做好应付这糟糕局面的准备。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当第一个错误酿成之时,就已注定了日后无法收拾的恶果。 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韩灏再一次杀死了自己的战友。只是误杀变成了谋杀。 熊原毫无防范,韩灏的刀片轻松地划过了他的喉管。鲜血再次喷溅出来,顺着韩灏的手腕流淌。 然后是彭广福。 熊原倒在地上,强壮的身体使他一时未死。但喉部深深的创口已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韩灏,愤怒而迷茫。 韩灏没有勇气去补上一刀。他向着矿洞深处狂奔而去,像是在逃离地狱,又像是在冲进地狱。 熊原的眼神让他他脑胀欲裂,精神也难免恍惚。所以当尹剑突然出现的时候,他没能立刻分辨出对方。在下意识的交手之中,熊原的鲜血被传到了尹剑的手上——这就是警车档杆上为何会出现血指痕的原因。 事实上当小分队赶到医院之后, 在明亮的环境中尹剑很快便发现了自己手上的鲜血,并由此得出了一些非常可怕的推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同时也无法为那个推断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尹剑把困惑藏在了心中。在他眼里,韩灏已不仅是领导,更是偶像和导师,他无法承受这样一个形象在自己面前崩塌。所以他宁可去躲避。 不过柳松却把问题挑到了风口浪尖上。当韩灏找了个理由去掩饰此事时,尹剑仍然选择了沉默。 可韩灏已无法再沉默了,他知道已无法瞒过尹剑,所以便安排了俩人之间的密谈。 韩灏把一切都告诉了尹剑,由于俩人间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尹剑答应将秘密保守下去。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韩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所以他要求韩灏立刻辞去专案组组长的职务,已避免再次成为eumenides的工具。 韩灏无法收手,因为eumenides不会放过自己。在上午的会议之前,eumenides便打来了电话,这个电话迫使韩灏继续参与到游戏之中。 …… “我在矿洞内安了摄像头。爆炸前发生的事情都已被记录下来,并且传输到我的电脑中。所以你必须继续这个游戏。” …… “是的,我知道你不可能去杀邓骅。他的身边时刻都有保镖,没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了他。难道要让刑警大队长在众目睽睽下充当一个杀手?不,我决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我也知道你决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 “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些很简单的帮助。我会来到候机大厅,当我做准备的时候,我要你调开周围的警力。你可以让他们去别的地方警戒,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 “就是这么简单,其余的事情我自己能够完成。至于我具体会出现在哪个位置,到时候我会通过短信告诉你。” …… “这是最后的游戏。游戏结束后我便会销毁那段视频,我承诺。” …… 韩灏没有能力拒绝对方的邀请。但他对这个游戏却有着自己的主意。 他不会天真到去相信一个敌人的承诺,他要亲手将这个游戏结束,真正的、彻底的结束。 他已经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机会翻盘! 所以当尹剑想要阻止自己的时候,韩灏击晕了尹剑。他把对方捆缚好,锁在了办公柜中。只要打赢了今晚的一战,尹剑仍然会回到自己的阵营中的。这一点韩灏并不忧虑。 关键便在于今晚的决战时刻,这一战将决定所有的结果。 此时另外一个人同样也处在不安宁的情绪中,这个人便是邓骅。 他没想到十八年前的那起案子居然到现在还留着一个棘手的尾巴。那个残疾的男子到底是谁?当年的四一八血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某非他曾和白霏霏交往密切,因此知晓了三一六贩毒案的隐秘?薛大林和袁志邦的死,包括自己收到的死刑通知单,就是为了给白霏霏报仇吗? 这些问题困扰着邓骅,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些问题又不重要了。 因为那个男子已经死了。 事实上,即使那家伙没有引爆炸弹,他也不可能再继续活下去。邓骅已经在现场警力中做了安排,只要男子一露头——不管是投降还是逃跑,都会被狙击手当场击毙。 这就是“邓市长”的力量,在这个城市中,他可以操纵太多的事情。 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也许还要感谢eumenides,感谢对方杀死了薛大林。 薛大林是最了解邓玉龙的人。当他将对方从看守所里保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养一只“虎”。 虎会伤人。在三一六贩毒案中,这只渐渐长成的虎已经显露出它危险的本性了。 薛大林仍然需要这只虎,所以他放过了那次捕杀的机会。但毫无疑问,在以后的工作中,他会对邓玉龙进行更严格的管教,以限制对方的虎性。 薛大林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是一个驯虎员,在他手里勒着那只虎的颈圈。 eumenides正是在这个时候杀死了薛大林,邓玉龙虎入深山,再也没人能管得住他。他改名为邓骅,准备开创一番大事业了。 凭借藏匿在手中的毒品,邓骅迅速控制了刚刚在大陆死灰复燃的贩毒产业,在此过程中他积累了巨额的资金。此前多年的线人生涯不仅让他对警方的打击手段了如指掌,而且也给他积累了诸多的人脉关系,这些条件帮助他逃脱了法律的打击。 邓骅的头脑非常清醒,他深知贩毒绝非长久之计。在警方下决心挥出重拳之前,他便退出了这个利益丰厚的市场。这个举动曾让他的亲信非常不解,但后来全国禁毒专项打击, 大批毒贩就此落马,众人更加钦佩于邓骅的远见卓识。 这时的邓骅开始投资餐饮、沐浴等休闲消费产业。凭借着黑白两道上的通达关系,他的买卖日益兴旺。很快他兴建起全省最豪华的综合娱乐中心,并以这个中心为平台,结交了更多的高层人脉。 在这个过程中,各种明争暗斗也接踵而来,道上的、商界的、甚至是官场的。在结交时,邓骅的出手比任何人都大方;在争斗时,邓骅的出手则比任何人都狠毒。于是他的势力一路攀升的同时,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 正如他自己所说,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 所以一封来自于eumenides的死亡威胁信在邓骅眼中还真的不算什么。他已经在死亡威胁中活了半辈子,这一次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他有着太多应对刺杀的方法,这些方法都是经过血雨腥风的考验而屡试不爽的。更何况这次还有警方的高调护卫。 当然,最让邓骅放心的,是他身边有一个得力的、值得信赖的人——阿华。 有阿华在,就没有人能近得了自己的身,这一点邓骅深信不疑。 所以邓骅并没有过多的考虑今晚的安危,让他现在踌躇不定的是那个女人:慕剑云。 “如果她真的拿到了那卷录音带,那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这个问题还是尽快解决掉的好。 …… 能让阿华去处理就好了,自己会放心很多,只是阿华今天是必须陪自己去北京的。 ……希望阿胜不要让自己失望吧,这也是个很有手腕的年轻人,让他锻炼锻炼也好。 …… 不用愁那么多了。这么些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难道还会在十八年前的那条小沟里翻了船吗? 已没有人能扳倒我创立的王国,谁想要阻挡我的势力,那便只有别碾碎的命运! 只是可惜了那个女人,从许多方面来说,她都是很值得欣赏的呢……” 夜晚终于在众人的等待中到来了。 十月二十五日,晚十八点三十分。 邓骅走出了他那间防范严密的办公室,准备按计划前往机场。 大厅内的韩灏已提前得到了消息。刑警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清理了大厦出入口附近的闲杂人员。与此同时,邓骅的司机将那辆宾利车开上了大厦门前的迎宾台,熊原的人马 则配合着守在了迎宾台周围。 片刻后,十多个身穿黑衣的保镖陆续走了下来。他们一个个身材高大,黑色的墨镜遮住了小半个脸庞,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流水线上走下来的人物,外人很难分辨出他们之间的差别。 保镖们呈两列分开,在大厦和车门间形成了一条护卫严密的通道。然后邓骅才出现在了大厅中。在他身边,除了最后两名黑衣保镖之外,当然还少不了最得力的贴身随从——阿华。 阿华紧跟在邓骅身侧,亦步亦趋。当接近宾利车的时候,他抢前一步,打开后侧车门让邓骅上了车。虽然情势紧张,但邓骅仍显得不慌不忙,保持着雍容的大家做派。 罗飞也在现场,他游离在整个防卫系统之外,倒像是个多余的人。 可他却已掌握着太多的秘密。 当eumenides设置第二场杀戮游戏的时候,罗飞便已感觉到其中蕴藏着更深的阴谋。而这个阴谋极有可能与韩灏和彭广福之间的恩怨有着某种牵连。 所以罗飞才调阅了双鹿山袭警案的卷宗,而他很快也发现了一些疑点:在致邹绪死亡的那枚子弹上存在着明显的磨损痕迹。 那枚子弹出自于劫匪周铭的手枪,击中邹绪之后停留在死者体内。可那些磨损痕迹明显是与坚硬的物体碰撞而成,结合现场环境,那坚硬的物体很可能便是四周用来垒砌假山的花岗岩。 一枚击中了邹绪并致其死亡的子弹怎么又会击中过现场的假山呢? 当罗飞抓住这个疑点进行分析时,他做了一些大胆但又合理的猜测,这些猜测已经与事实的真相非常接近了。 但他却无法将这样的猜想说出来。因为他要挑战的不仅是一个刑警大队长、专案组的组长,更是整个省城警界的权威。 罗飞可以想到:不会有人愿意顺着他的思路调查下去。大家没有理由,也不会愿意去质疑韩灏,质疑一个警界一手树立起来的英雄形象。 而调查双鹿山袭警案的直接负责人更是韩灏最亲信的助手——尹剑。对于罗飞发现的疑点,他或许也曾注意过。可他并不会展开如罗飞一样的推测,他宁愿相信那枚弹头在射出之前就已经因某种原故而产生过磨损。 所以罗飞有的只是猜想,这个猜想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太多的把握。他无法有任何动作,唯有继续去寻找更多的证据。 后来发生在矿洞内的血案让罗飞疑虑更增。同柳松一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 的口上,他把通往屋门的引道完全堵死了。要想走出这间屋子,就得先从他身上跳过去才行。 “你他妈的给我让开!”卷毛强撑起自己的气势,可是面对着那个男子,他的底气实在是过于单薄了。 男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过来吧。”卷毛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你别过去。”吴寅午拦在了卷毛和男子中间,他低着头,神情懦弱地向那男子说道,“他们已经向我道过歉了,求求你们,别在为难他们了。” 当辱师的视频被放在网上之后,立刻激起了众多网民的愤慨。最初几天曾有不少人来到学校门口堵截那几个放肆的学生。在压力之下,卷毛等人确实曾向吴寅午道了歉。此刻吴寅午说“求求你们”,显然是把那男子也归在了网民一类。而现实的严重性却要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道歉?”男子冷冷地一笑,“我在进屋之前,已经在门外听了许久——你认为他们的道歉有意义吗?” 吴寅午无奈地咧了咧嘴。是的,这几个学生从心底里就从来没有尊重过他,所谓道歉,也只是口头上的一个形式罢了。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向对待一个玩物一样调戏和侮辱着自己。可是对待这样的玩劣学生,生性孱弱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辱师之罪……”男子说到这里,眼神忽然迷离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另外的人和事。 他也有自己的老师,那是他一生中最为亲切也是最为尊敬的人,这个人已永远地离他而去。 愈是失去的东西便愈是宝贵,而偏偏有人不仅不知道珍惜,还将如此宝贵的东西仍在地上,随意地践踏!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所以当他的眼神收回之后,就像钉子一样狠狠地射在了卷毛等人的身上,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罪不可恕!” 三个年轻人被这尖锐的目光刺中,不约而同地往后闪躲了一下。吴寅午则苦着脸,再次劝解道:“这个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们……他们也是在和我开玩笑。我是他们的老师,你有什么想法的,可以……可以先和我说。” 受欺辱的老师却在此刻为自己说话,卷毛等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样,脸上都现出了期翼的神色。 “老师?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老师了?这些学生玩劣作乱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自己是老师?”男子的目光转到老者身上,可并没有因此变得柔和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追问了一句::“你知道老师是什么吗?” 吴寅午默不作声,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看看你的这几个学生,你传的什么道?授的什么业?解的什么惑?”男子抛出了一连串的质问,“发生这样辱师丧道的事情,你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今天把你也约过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一看,你对学生一味放任与畏缩所造成的后果。” 男子的话语正戳中了吴寅午的痛处,他羞惭地低下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个学生的期翼也就此落了空。不过卷毛此刻却显出了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勇气:他伸手往后腰处一摸,手掌中竟多了一柄小斧头。 受黑帮影视的影响,学校里许多喜欢在外面“混”的学生往往会在身上藏有斧头、砍刀之类的凶器。这些凶器多半就是个吓唬人的摆设,很少能真正发挥用途。今天看来是不一样了,卷毛将这个斧头攥在手里之后,一时间胆气倒确实壮了很多。 “你让不让开?”他用斧头指着那个男子,“你再不让开我可不客气了!” “你过来吧。”男子仍像先前一样淡淡的语气,即使再多一百把这样的斧子,也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卷毛咬了咬牙,这次他真的像着对方冲了过去。 男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伸出左手一带,卷毛握着斧子的右手腕便被别了过来。男子略微又加了点劲,卷毛已疼的咧开了嘴。他“哎唷哎唷”地叫着,整个身体跟着转了半圈,变成了背对那个男子的体位。后者伸出右手,并拢着食指和中指在卷毛的颈部轻轻一抹,随着这一抹,卷毛的呼痛声消失了,他圆瞪着眼睛,似乎正在经历着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其他几个旁观者很快就明白那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在卷毛的颈喉部绽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客厅内华贵的地毯上。男子似乎不愿自己受到血渍的污染,左手轻轻一送,卷毛立刻俯身栽倒了下去,扭曲挣扎几下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女孩的尖叫声随之响起,几乎要刺破其他人的耳膜。可男子却并不为此担心:他选择如此高档的套房,看重的正是这房间内良好的隔音效果。 虽然早有不祥的预感,但这血腥的一幕还是来得过于恐怖、过于突然。吴寅午怔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叫起来:“你杀人了!你怎么能杀人呢?你为什么要杀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显得愈发的无助和懦弱。 在女孩往墙角处退缩的同时,黄耳环却瞅准空档向着门口处冲去。不过他的动作对那男子来说显然是太缓慢了。后者很随意地把左臂一伸,逃亡者便被他牢牢地攥在了胸前,活象是一只毫无挣扎能力的小鸡仔。 “别再杀人了,求求你,别再杀人了!”眼见男子的右手又要抬起,吴寅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竟向着对方磕起头来。 男子的右手停在了空中:“你不希望我惩罚他吗?” 黄耳环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一股湿热的液体从他的两腿之间渗了出来。男子注意到这个细节,他鄙夷地冷笑了一声。 吴寅午跪在地上向前膝行两步,哽咽着说道:“不要再惩罚我的学生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老师的职责!”在他脸上,泪水滚滚而下。作为一个性格孱弱的男人,他多年来所受的屈辱,长久压抑的愤懑似乎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男子沉默了片刻:“那你愿意弥补你的过错吗?” “愿意,愿意!只要你能放了我的学生。”吴寅午急切地回答。本已如死灰般绝望的黄耳环此刻又看到了一丝生机。 男子脚尖轻轻一扫,把卷毛落在地上的那柄斧子踢到了吴寅午的面前,然后他冷冷地说道:“把你的左手砍下来。” “什么?”吴寅午愕然抬起头。 “把你的左手砍下来。”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样我就可以放过他们。” 吴寅午显然被这个可怕的要求吓住了,他瞠目结舌地呢喃着:“这……这……” “你做个选择吧,我不会勉强你的。”男子一边说,一边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了出来。 黄耳环清晰地看到了那两指间露出的明晃晃的刀刃,他徒劳地扭动了两下,同时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吴寅午,因为被箍得太紧,他只能勉强发出一些声音:“老师……” “请等一等……”吴寅午再次阻止了男子的动作,然后他硬着头皮拣起了那把锋利的斧子。 男子的目光中也露出了某种期待的意味。 似乎要为自己鼓足勇气,吴寅午“啊——”地嘶喊起来,伴着这喊声,他将斧子高高举起,刃口对准了平放在地板上的左手腕部。遗憾的是,他的勇气却始终未能积攒到足够的份量。当喊声结束的时候,斧子并没有砍下去,而是颓然地垂落下来。 男子失望地摇摇头,他的右手划过黄耳环的 脖颈,后者无奈地承受了和卷毛同样的命运。当他的尸体扑到在地的时候,那双凸出的眼睛正好盯住了吴寅午,可怜的老者如同遭受到当头棒击,他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神情恍惚。 片刻后,女孩的尖叫声将吴寅午从浑噩的状态中叫醒过来。他看到那男子正向着角落里唯一尚存的学生逼过去,女孩把自己抱成一团,脑袋深扎在臂弯里,像鸵鸟一样徒劳地躲避漫天袭来的恐惧。 男子伸出左手,揪着女孩的红头发将她提了起来。女孩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泣不成声地乞求着:“老师……救救我,老师……” 吴寅午再次狂喊起来,这次他向疯了一样,手中的斧子举起之后没做任何停顿就砍落下来。这一斧又狠又准,他的左手立刻从腕部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女孩惊呆了,她停止了哭泣。片刻后,她拼命向着老师的方向扑过去,男子适时松开了手,默然退在了一旁。 吴寅午禁箍住自己的断腕,不让血液快速流出。他低声呼喝着,强忍着剧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男子,目光中现出从未有过的刚毅。 “老师,老师……”女孩再次哭出了声,却是悲伤代替了先前的恐惧,她将老人的断手拣了起来,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吴寅午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的脸上甚至现出了一丝笑容。 “我完成了我的刑罚。女孩,你已经死过一次,今后你将重新认识生命的意义。而你,你终于能够承担作为一名教师应有的勇气和责任。” 这是吴寅午最后听到的一句话,随后,剧烈的疼痛和强大的精神负荷终于让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昏死了过去。 晚十九点三十五分。 省城火车站。 正是客流的高峰时段,火车站候车室内人员熙熙攘攘,形色纷杂。 这应该是罗飞很喜欢的环境。他可以观察到各色各样的人物,分析他们的职业、籍贯,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预测他们即将发生的行为……类似种种,乐此不疲。 不过此刻的罗飞却没有这般心情,因为他正在观看电视中播放的一条新闻。因为电视机被悬挂在半空,所以罗飞只能把自己的脑袋呈四十五度角地向上抬起,配着他那全神贯注的表情,样子多少有些憨傻。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画面正是碧芳园饭店的爆炸现场,法医提着沉重的黑色塑料袋从镜头前走过,罗飞当然知道那袋子里 装的是什么。 不过他更加关注的却是节目主持人的画外音。 “……昨日下午在本市兴城路发生的爆炸事件目前已初步查明真相:这是一起犯罪分子人为造成的恶性刑事案件。爆炸造成俩人死亡,此外无人受伤。死者之一为爆炸现场碧芳园饭店的女老板郭美然,另一名死者则是爆炸案的制造者袁志邦。据警方透露,十八年前在本市发生的另一起爆炸案也是袁志邦所为,当时爆炸同样造成了俩人死亡。同时警方相信,袁志邦就是代号为eumenides的连环杀手,正是他制造了本市的多起凶杀血案,其中就包括近日轰动网络的女宝马车主遇刺案。袁志邦的死亡,宣告了笼罩在市民心头的杀手阴影亦可随之消散。 下面是警方公布的凶犯袁志邦的个人资料。 袁志邦,男,现年四十一岁,本省武郑县人。十八年前案发时为省警校毕业班学生,市公安局实习警员。十八年前爆炸案发生后,袁志邦本人亦身受重伤。他化名为黄少平,在深居简出的同时,继续阴谋策划下一步的犯罪活动。近日他再次作案之后,其行踪很快被本市公安人员发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袁志邦策划了昨日的自杀性爆炸事件,上演了最后的疯狂……” 伴随着主持人后一段的讲解,屏幕上出现了袁志邦十八年前的照片。那个身着警服的翩翩男儿,英俊帅气的外表,充满阳光的笑容,实在让人难以把他和一个连环杀手联系在一起。罗飞身旁的诸多看客此时都免不了发出一阵惊讶的嗟叹声。 而罗飞更是有着满怀的感触。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最后与袁志邦对视时的情形,十八年的恩怨全都浓缩在了那一瞥之中。曾经的挚友终于在那一瞥之后孤独地向着地狱走去。 究竟是谁把他变成了那样一个怪物?整整一天的时间罗飞都在痛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而更加痛苦的是,他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 那段新闻结束之后,罗飞摇头轻叹一声。他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向着检票口走去——去往龙州的火车还有二十分钟便会开出,现在已经可以剪票进站了。 离开这座城市能不能将辛酸的回忆忘却呢?罗飞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已经离开过十八年。但当往事被重新勾起的时候,仍然是一样地痛彻心扉。 更何况有时候命运并不会让你轻易的离开。 罗飞已经走到了检票口,正当他要把火车票递给检票员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 “罗警官,请留步。” 熟悉的女子声音,柔美却又干练锐达。 罗飞转过身,他看到了美丽的心理学讲师慕剑云。在女人的身边还有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子:戴着眼镜,头发乱蓬蓬的是曾日华;另一个身形不高,略带着些书生气的正是尹剑。 这些都是“四一八”专案组的同事,他们为了追踪eumenides而走到了一起。 罗飞看着三人笑了笑,虽然他们对自己曾有过猜疑,但这几天的相处还是产生过许多值得留恋的美好瞬间。 他们是来给我送别的吧?罗飞在心里猜测着,可他的猜测却并不准确。当三人走到罗飞面前之后,慕剑云再次开口道:“罗警官,你不能走。” 罗飞微微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袁志邦死了,可真正的eumenides还活着。这一点你很清楚。”曾日华说到这里,又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这狗屁新闻上说的全是屁话,等eumenides的下一起案件被曝光出来的时候,看他们怎么圆场。” 罗飞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知道,可我必须走了——我的岗位在龙州,我这次过来,只请了一周的假期,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呢。” 曾日华“嘿嘿”一笑:“这个已经不是问题了。” 罗飞诧异地挑了挑眉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却见慕剑云也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然后她又冲着一旁的尹剑使了个眼色。 尹剑打开随身携带的手包,从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方纸,郑重地交到了罗飞手中。 罗飞把方纸打开,却见抬头上硕大的两个黑字“调令”。他心中一动,连忙仔细往下看去。 的内容是: “经省城公安局领导建议,省公安厅组织部审核批准,现紧急抽调原龙州市刑警队队长罗飞同志出任省城刑警队代理队长,专职主持‘四一八’专案组的全部工作。龙州市刑警队队长的岗位,省厅组织部将另行安排。” 其下是省公安厅组织部的落款和日期。 罗飞尚沉浸在惊讶的情绪中,这边尹剑已经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罗队长!” 罗飞把调令重新折好,然后他捏着自己的下巴,感慨道:“这个……这个也太突然了吧?” “的确有些突然。”慕剑云和曾日 华对视了一眼,微笑着说,“我们和eumenides的战斗,也许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 “这次的调令这么快就能签发,主要是因为市局宋局长的强烈建议。”尹剑最了解内情,他向罗飞解释道,“宋局长希望你尽快找他一下,共同商量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宋局长?就是在熊队长遇害那晚,和韩灏说话的那个吗?”罗飞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宋局长曾对情绪失常的韩灏在精神上给予了莫大的鼓励,那个人的确很有领导的果敢风范。 尹剑点点头:“就是他。”说话时小伙子露出了尴尬和自惭的神色。在那个晚上,他已经意识到韩灏与熊原的遇害脱不了干系,但他却没有及时说出实情,使得韩灏终于沦为受eumenides操纵的最重要的棋子。 罗飞知道尹剑在想什么,他在对方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同样的错误不要犯第二次就好。”他这样宽慰着年轻人。然后他又看向慕剑云和曾日华,“好了,让我们出发吧。” 一纸调令扫光了罗飞先前的萧索感觉。他的血液热烈地沸腾起来。 是的,战斗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2) 晚二十点四十六分。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 尹剑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审讯室内,他将要面对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对他来说,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实是如此的清晰,可这场审讯无疑又是他刑警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次。 这种感觉不光尹剑有,审讯室里的其他干警也无不例外。 事实上,对韩灏的审讯已经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可审讯笔录上还未出现任何有价值的记载。在提审干警的眼中,韩灏那威严的不可违抗的大队长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现在已经成为了铁栅栏后的疑犯,他们还是无法将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调整过来。韩灏也因此得到了远超普通犯人的待遇。因为被关在铁栅栏之后,他的手铐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这些下层警官的审讯技巧很多都是经韩灏手把手地言传身教而来,现在反过来要将这些技巧用在“师父”身上,这种贻笑大方地事情又有谁能泰然处之呢? 所以当尹剑进入屋里之后,原本在主持审讯的干警赵铖立刻起身凑到尹剑面前嘀咕道:“你可来了。快接过去吧,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下去 了。” “什么情况?”尹剑压低声音问道。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说要等你来。” 尹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赵铖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外,尹剑则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铁窗内的韩灏一言不发地看着尹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韩队……”尹剑踌躇着,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韩灏“嗤”地冷笑了一声:“还叫我韩队干什么?你现在应该叫我犯罪嫌疑人韩灏!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你的审讯就输了一半!” “韩……韩队……”尹剑努力了片刻,仍然无法改口。他索性彻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是什么情况就着实说吧!”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韩灏愣住了,后者怔了半晌之后,这才反问:“你怎么才来?” “局里有些安排。”尹剑略一犹豫,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是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罗飞会成为市刑警队的代理大队长。” 韩灏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抑郁难当。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对比。短短一两天之前,这个罗飞还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完全掉了个。骤然得到这样的消息,实在是令人难以承受。 良久之后韩灏才缓过劲来,苦笑着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调令已经发下去了,应该明天就会正式上任。” “好啊。”韩灏闭起眼睛轻叹一声,“正好可以赶上对我的审讯,这下他可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 尹剑显然不认为罗飞会如韩灏般睚眦必报,不过他还是劝解道:“韩队,你就别拖到他来了。有什么情况就跟我们说了吧,大家毕竟都是你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给你难堪……” 尹剑语气诚恳,韩灏也不免有些动容。不过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今天说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这样的气氛下,尹剑也乐于给自己先找个台阶。他看看身边的两个干警,“你们先把韩队长带下去休息吧。” “这个……”一个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浑浑然问了句,“怎么带?” 尹剑咬了咬嘴唇:“什么怎么带?按制度来。” “是!”小干警答 应得虽然干脆,但真来到韩灏面前时又变得畏畏缩缩的样子,“韩队长,我……” 韩灏主动把双手伸出来:“铐吧。” 小干警一边给韩灏带上手铐,一边说道:“你身上的东西……还得清一下。” 韩灏抬起胳膊,让小干警从他口袋里把钥匙、证件、钱包、手机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来。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韩灏的脖子上。 那里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挂坠,按照规定,这也是必须取下来的。 韩灏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这里面是我儿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剑。 尹剑略一犹豫:“你把那个坠子检查一下吧。” 坠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其实是一个可以翻盖的铜制镜框,将翻盖打开之后,有机玻璃的扣面下的确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脸,惹人喜爱。 这样的坠子唯一的安全隐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会将其用于吞咽自杀,但尹剑相信韩灏决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最终允许韩灏将坠子佩戴在身上。 韩灏的心血沸腾了一下,不过这个变化丝毫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猜到干警决不会把扣面拆下,再揭开那张照片。所以没人会发现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铁丝。 对于一个身怀绝技的前刑警队长来说,这一小段不起眼的铁丝却能承载住太多的期望…… 晚二十一点零三分。 每次任务之后,他都要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最近他爱上了淮扬菜。 绿阳春餐厅,全市最好的淮扬菜餐馆。这里装修高档,环境优雅,往来的宾客多是些举止得体的社会上流人士。 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装着打扮像极了一个年轻的高端白领。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张小桌。这是一个能观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么场合,找到并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灯光柔和舒适,桌上的餐具古朴典雅,两侧墙面的壁纸上绘着淡致的青竹……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的满意。 在这里他的心可以安静下来。 当然,更加令他满意的还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狮子头,肉质细嫩,汤汁鲜而不腻;一盘烫干丝,刀功精湛,口感爽滑;还有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 可能成为韩灏赖以利用的棋子,可是却没有早做防范。在与eumenides激战的当口,又节外生出了这么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罗飞也难免产生些许难以招架的感觉了。 下午十四时二十六分。 慕剑云回到了刑警队,她立刻前往罗飞的办公室汇报相关工作。 “女孩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不过对案发时的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对于遭受过极度的紧张和惊吓的人来说,这也是正常的现象。”女讲师的语气有些遗憾。 “那就直接说说你的发现吧。”罗飞却看出对方还有一些“好料”藏着没说。 慕剑云微微一笑:“为什么那个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单’却活了下来?这个问题我弄清楚了。eumenides通过逼迫吴寅午砍手,激发出后者作为老师的勇气和责任感,而女孩对自己、对他人、甚至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因为此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新生。eumenides离开之前对女孩说过‘你已经死过一次’,类似于这样的话。所以eumenides并没有放弃刑罚,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完成了它。” “嗯……”罗飞品味了一会,“这倒与他以往的风格有些区别呢。” “你不要忘了,这是新的eumenides第一次独立作案。”慕剑云提醒罗飞,“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种风格的改变体现了新eumenides与袁志邦之间某种性格和思路上的差异——在他的惩罚过程中,开始出现了救恕的思想。比如这起案件,事实上体现了他对师道救恕的某种期望。” “嗯,分析得很好。”罗飞赞许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从吴寅午那里还能找出什么线索。他是成年人,又没有受到死亡威胁,精神状况应该比那女孩要好一些。” 慕剑云却摇摇头:“这倒很难说……” “怎么讲?” “从我了解到的状况看,吴寅午是个性格非常懦弱的男人。这次的事件对他可能会有两个方面的影响。或者真的让他战胜自我,性格上获得一个坚强的飞跃;但也有可能让他活得更加自卑——因为他会认为前两个学生的死亡他没能尽到应有的保护义务。如果出现后一种情况,那我们的工作就会麻烦许多……”说到这里,慕剑云忽然话锋一转,“哎,尹剑呢?和吴寅午那边联系不是他的任务么?” “嘿 。”罗飞苦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吧?韩灏跑了!” “什么?”慕剑云愕然瞪大了一双秀眼。 “尹剑正在带人组织搜捕。我之前也一直在忙着指挥这件事情。”罗飞用手揉着脑壳,显得有些疲倦,“——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时间拖得长了,我担心韩灏跑出省城,这事情就难办了。” 慕剑云略一沉思,笑着劝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韩灏是不会跑出去的。” “嗯?”罗飞挑起眉头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eumenides还在这里。韩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eumenides把他害得这么惨,他怎么会轻易离去?” 罗飞暗暗点头,认同了对方的判断。 “我建议你盯住韩灏的家人。”慕剑云又进一步分析说,“因为韩灏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感,如果他继续留在省城,一定会忍不住和关心的家人见面。”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罗飞,他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是的……尤其是他那个宝贝儿子……” 下午十六时零九分。 省城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 这里可能算得上是整个省城公安系统内最冷僻的衙门了,它的办公地点甚至都不在公安局大院内,而是寄居在地方政府档案馆的东南角。档案中心第一线的管理人员很多都不属于公安系统的正式职工,他们只是合同制工作人员,用以前的话来讲,叫做“临时工”。朱晓姿就是其中之一。 朱晓姿当年还是托人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不过她现在却有些后悔了。作为一个女孩,她当时对工作的要求是希望“清闲”一点,可她上岗之后才发现,这工作实在又太过“清闲”了。 此刻她正坐在档案室的入口处,无聊地修弄着自己的手指甲。在她面前虽然有一台电脑,但那是用来进行档案管理的,不能上网,也不能玩游戏。 大多数情况下,朱晓姿连个聊天的人都找不着,这种情况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太可怕了,她好几次想换个工作,无奈中间还碍着人情,难以开口。 忽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亮。朱晓姿抬起头,只见面前已多了一名男子。 “呵,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朱晓姿有些夸张地叫起来,“你是飘过来的啊?一点声音也没有!” 男子微微皱着眉头,好像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他拿着一块手帕 捂在嘴上,先咳嗽了两声,这才沙着嗓子说道:“这个地方是要保持安静的吧……所以我尽量走得很轻。” 说话间,他转头向着不远处的大厅入口处看去,那里竖着一张“肃静”的告示牌,旁边则守着两个仪态威严的警卫。 “感冒啦?”朱晓姿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勾了勾。那男子会意,连忙腾出一只手摸出证件递了过来。 那是一张公安系统内的电子卡,读卡器显示来人是东城分局刑警队的徐战昆警官。朱晓姿抬起头,想比对一下来人的容貌,未料那男子却突然打出一个喷嚏来,虽然有手帕遮挡,但朱晓姿似乎还是感觉到被唾沫星溅在了脸上。她立刻现出了非常明显的厌恶表情。 “对不起!”男子匆忙道了个歉,把身体转到一边,跟着又打了一个更响的。 “进去吧。”朱晓姿把电子卡仍出来,催促似地挥了挥手。这几天降温,流行性感冒爆发,她可不想中招。 男子进了档案区,十分钟后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叠档案袋。 “这些资料请帮我复印一下,谢谢。”他仍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说道,按照规定,馆里的档案不能外借。要想带走阅读,只能采用复印的方式。 十几份档案总共有好几百页的资料。在朱晓姿操作的时候,男子很自觉地远远退在了一边。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朱晓姿把那叠厚厚的资料和一份明细单一同推到了桌边:“复印费七十九元,请你在这张明细单上签个字。” 男子先交了钱,然后拿笔在明细单上签下了他的名字:徐战昆,他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朱晓姿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标准的仿宋体来签名,如此工整,就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 不过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在她把明细单折起收好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抱着找到的资料快步离开了档案馆。 “又要开始无聊了。”朱晓姿暗暗嘀咕了一句,然后她找到一块抹布,将男子刚才接触到的地方细细地擦了一遍,似乎这样便能去除掉那些讨厌的感冒病菌一般。 罗飞本来计划晚上要和慕剑云一同去医院探访吴寅午,可现在这个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因为从曾日华那里传来了更加急迫的线索。 情况大致如下: 今天下午三点多钟,东城公安分局刑警队徐战昆警官在便衣外出查访案情时,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 的偷袭。据事后分析,袭击者从背后使用镇静类药物三唑仑致徐战昆短暂昏迷。后者醒来后立即向领导汇报了此事,当时认为这次袭击和他正在执行的任务有关。大约十八时左右,徐战昆回单位食堂吃饭,发现自己的电子警官卡不见了,他才意识到下午的事件可能就是要盗取自己的电子卡。于是他和曾日华负责的网络处取得联系,查询了这张电子卡的使用记录。记录显示持卡人从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提取了大量的刑侦资料。曾日华的手下随后在档案管理中心找到了入侵者的签名,正是这个奇特的签名让曾日华大吃一惊。 如同印刷一般的仿宋体,让警方毫无分析笔迹的可能——这正是eumenides的惯用风格! 罗飞和曾日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档案管理中心。在那里他们与事件当事人徐战昆和朱晓姿分别进行了交谈。 因为徐战昆是在僻静处被人从身后突袭,所以他基本无法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朱晓姿只能说出作案男子身形较为高大,却无法描述对方的容貌,因为对方始终用一块很大的手帕遮住了大半个面庞。 “他有没有戴手套?”曾日华在听完朱晓姿的叙述后便问了一句。 “好像没有……”朱晓姿想了一会,又肯定地点点头,“没有!” “那他会留下指纹的!”曾日华兴奋地叫起来,“他用过的那支笔呢?” 朱晓姿指了指,笔就在电脑显示器的旁边。 “快,快收起来。”曾日华看着罗飞,他不是刑侦人员,并不会携带证物袋一类的用具。 罗飞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他:“你有兴趣就收吧,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曾日华的热情被凉水浇灭,他沮丧地看着罗飞。 “隐藏指纹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一定非要戴手套。”罗飞见曾日华的眼睛瞪得溜圆,于是又进一步解释说,“最简单又最无形的莫过于在手掌内侧抹上一层胶水。所以忘了指纹的事情吧——对于eumenides这样的对手,我们根本不用指望他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好吧……这方面你的确是专家……”曾日华悻悻地挠了挠头,转了话题道,“那就赶紧看看他都拿走了哪些档案资料吧,我们得知道那个家伙下一步想干什么。” 罗飞点点头,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他把那一叠档案抱在了手中,然后吩咐道:“你立刻通知专案组所有成员,一小时之后集中开会!” 晚二十时四十六分。 专案组的成员们再次聚到了一起,他们轮流翻看着罗飞刚刚带回来的那些档案资料。 尹剑是最后一个到达会议室的,他看起来焦躁而疲惫。整整一天,他都在忙着追寻韩灏的下落,而这种追寻显然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现在什么情况?”罗飞已经预先看完了那些资料,所有他有时间和尹剑讨论一些别的事情。 “中午的时候,牛角河边发生了一起劫案。报案者是一对情侣,从他们的描述来看,作案人正是韩灏。”这是尹剑到目前为止唯一获得的线索了。 罗飞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其实这个情况早在他预料之中:韩灏逃离的时候身无分文,他也知道警方肯定会监控自己的家人朋友,所以盗窃或者抢劫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抢到多少钱?”罗飞对这个比较关心,他需要判断这次抢劫能让对方维持多久。 “六百多块。另外他还抢走了男事主的外套,应该会用来改变自己的装束,我已经把这件外套的特征加在了协查通报里。” “赶紧去掉吧。”罗飞立刻打断了尹剑的话语,“他手上已经有了六百多的现金,改变装束的选择太多了。抢走这件外套只是个幌子,他想迷惑我们。” 尹剑连忙拿出电话把这件事情落实了下去。 eumenides一共这次取走了十三份档案,众人花了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将这些档案匆匆地浏览了一遍。罗飞看差不多可,便问大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看不出什么名堂。”慕剑云率先摇了摇头,“毫无规律可言。”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观点。这十三份刑侦档案分属十三起案件,从案件类型看,大到杀人,小到盗窃;从案发时间看,远到几十年前的,近到一两年间的;从犯罪嫌疑人来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已经伏法,有的尚在监狱服刑;从侦办单位来看,省城的多个分局都有涉及,总之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找不到这十三起案件有什么共同点。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特警队的柳松也纳闷得很,“这些都是侦办完毕的案件,罪犯都已经得到了惩罚,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找这些资料干什么?” 这确实令人感到不解。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曾日华说道:“也许不是针对那些罪犯去的……他只是在查询某件事情?” 慕剑云立刻接过去:“我实在想不 出来有什么事情会牵涉到这么多毫无规律的案件。” 曾日华咧咧嘴,无言以对。 而早已深思熟虑过的罗飞终于在此刻开口了。 “没有规律其实也是一种规律。”他颇有蕴义地说道。 众人一愣,同时像是都略有所悟。而曾日华的思维最快,拍着手说道:“是的。这就是eumenides想要的规律。他在迷惑我们!只有一份档案是他在寻找的,其他十二份都是障眼的幌子,就像韩灏抢去的那件外套一样!” 曾日华说这番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默默点头。他们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被对方先说出来罢了。 “所以那一份档案就很关键了。”不过是赞同还是反对,慕剑云好像都很喜欢接曾日华的话头,“eumenides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寻找,而且又苦心积虑想要迷惑警方的视线,那档案里一定藏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 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柳松苦恼地摊着手,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们怎么知道是这十三份里的那一份呢?” 罗飞两只手叉在一起,大拇指互相绕着圈圈。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主意。 半个小时之后。 罗飞和曾日华又回到了档案管理中心。他们左首的小厅内,这里陈放的是几十年来已经结案的刑侦资料,eumenides复印走的档案都是来自与这个厅。 四面墙上的档案柜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资料,按照年代的先后有序地排列着。 因为都是些陈旧的档案,平时很少有人来光顾浏览,所以大部分资料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档案袋的边缝上积着一层灰尘,但尚不足以盖住边缝上标记的档案摘要。 eumenides从中取走了十三份档案,哪一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所在? 罗飞的目光在这些资料间来回扫动搜索着,他一一找到了那十三份档案原来的位置,然后他拿出一支水笔,在这些空位周围的档案袋边缝上画出一个碗口大的圆圈。 “好了,去把灯关掉吧。”十三个圆圈全都画完之后,罗飞吩咐在一旁等待的曾日华。 曾日华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档案厅里顿时变成了黑暗一片。 片刻后,黑暗中闪出了一丝微光,那微光来自于罗飞手中的一个荧光灯。这也是刑侦人员常常会 使用到的设备之一,多与指纹粉配合检测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可罗飞已经知道eumenides是不可能留下指纹的,他现在拿出这个荧光灯,想要做什么呢? 罗飞用荧光灯照向刚才画出的那些圆圈。他照得非常仔细,一个圆圈一个圆圈地看过去,有时还歪过脑袋变换着观察的角度。很显然,他是在寻找什么。 曾日华也凑了过去,可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荧光映着罗飞的面庞,他的神情严肃,在黑暗中愈发现出凝重的气氛来。 良久之后,罗飞才将那十三个圆圈全部看完。他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释然表情。 曾日华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期待地问道:“罗队,有谱了么?” “来,你看这里。”罗飞用荧光灯照向档案柜左下角的一个圆圈,同时让开角度,招呼曾日华过来观看。 曾日华半蹲着身子,顺着荧光照射的方向看过去。圆圈内现出不同状态的反光,显示出灰尘在档案袋边缝上不同程度的堆积。 “你看这里。”罗飞在一旁指出重点所在,“这里好几本档案袋边缝上的灰尘脱落了,这是手指新近翻动的痕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态吗?他一本一本的翻过去,查看边缝上的摘要,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目标,将其中的一本档案抽取出去。” “嗯。”曾日华点点头,从那些痕迹很容易想象出eumenides的动作。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人在一堆书函中寻找目标都会做出的常用动作。” “好了,我们再看其他的这些圆圈。”罗飞把荧光灯挪向了别的关键处,“你看,空位附近档案袋边缝上的灰尘很完整。这说明什么?他在这些地方拿档案的时候根本没有寻找,他只是非常随意地抽取着,动作快速而匆忙,因为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在档案馆里长时间的停留。” “是的!”曾日华完全明白了罗飞的意思,忍不住要击节叫好,“所以这些用来干扰视线的幌子,左下角那本档案才是eumenides唯一的目标。” “看看那是什么。” 曾日华迅速打开了电灯,那十三份档案他都带了过来,按日期很容易便找到了从坐下角空位上取出的那一本。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档案,这个敏感的年份立刻让罗飞的眉头跳动了起来。而在档案袋的封面上则写着一行标题:“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 这是什么案子?罗飞皱眉努力回忆着,却已搜索不出太多的印象。从标题看,此案发生在一九八四年的一月三十号,正是四一八大案发生的两个多月前。 它与四一八大案回有什么关联吗?eumenides为什么又会对这份档案情有独钟?这些疑问显然要等仔细研究过档案内容之后才有可能解答了。 晚二十一点二十四分。 正是都市夜生活刚刚进入高潮的时候,芭拉拉酒吧内人头攒动。 衣着火辣的女歌手在吧台中央疯狂扭动着妖娆的身姿,极具节奏感的音乐,嘶哑放浪的歌声将媚惑的气息撒播到了酒吧内的每个角落。 有人在划拳喝酒,有人在摇摆狂舞,灯光忽明忽暗,照着这些男男女女的面庞如同鬼魅一般,虚幻难辨。 如果想找到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韩灏选择在这里休养生息。 虽然已成功脱狱,可在他面前的道路却仍然无比凶险。 他熟知警方的搜查手段,他不能去宾馆,也不能去投靠亲戚朋友,他甚至都不能打车。在这个城市里,他几乎已到了寸步难行的窘迫境地! 中午他迫不得已抢劫了一对情侣。他忘不了那两个年轻人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惊讶、恐惧、厌恶。那种眼神使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沉沦,一种痛入心脾的感觉! 他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罪犯,一个自己曾经深恶痛绝,恨不能清剿而后快的卑劣的角色。 刚到酒吧的时候,他点了一瓶冰啤酒,一口气便喝了个干净。那冰凉的感觉漫遍全身之后,他才稍稍的冷静下来。 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样才有可能在绝境中觅得一丝生机。 中午抢劫的时候他顺便带走了那个小伙子的外套,这是一个障眼法,那件外套很快便被他丢在了路边的垃圾箱中。不过他知道这个障眼法使不了多久,尤其是在那个罗飞面前。 他必须尽快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必须是他以前很少去可现在又绝对安全的。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地方呢? 在狂燥的音乐声中,韩灏已想得有些头痛。 那瓶酒已经喝完,他并不想再点,因为他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 然而有人却偏偏要和他作对似的,将一打新开的啤酒摆在了他的面前。 韩灏警觉地 抬起头,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大哥,喝酒吧!”女子扯着嗓门喊道,在酒吧嘈杂的环境中,这是一种说话的常态。 “走开,我不需要。”韩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可那女子不但不离去,反而向着韩灏身边凑过来。这次她把嘴唇贴在韩灏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免单的,韩大哥。” 这声“韩大哥”像利刃般刺中了韩灏的心窝,他骇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摆出一副蓄势待发要拼命的姿势。 那女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真有趣,那人说得不错,果然能把你吓够戗。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这辈子没喝过免费的啤酒?” 韩灏从女子的话中品出了些味道,他眼中的骇然变成了警觉,目光四下扫动着。 “行了,别找了。”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挑逗似地从韩灏眼前掠了过去,“是那边的大哥请客,我只是带个话而已。” 韩灏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酒吧的角落,一个男子悠然独坐着,身形笼罩在黑暗中。他看到了韩灏的目光,便把香烟送到口中猛吸了一下,暗红色的烟火闪过,映出了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他?”韩灏心中一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提起那打啤酒,大步向着男子所在的角落走去。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4) 晚二十一时三十分。 绿阳春餐厅。 他又来到了这里,仍然坐在那个可以通览全局的角落。 短时间内多次出现在相同的场合对他来说本是件非常忌讳的事情,可他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必须找个方法让自己纷杂的心平静下来。 短短两天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首先是那个人的离去,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十多年来,他早已适应了在那个男人的指导和训诫下生活。可当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却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老师”,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对那个人的称呼。 他感到茫然而无奈。在他的人生中,这已经是第三次失去可以依赖的男人,而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突然。 第一次是他的父亲。 父亲的具体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已有些模糊,因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4) 到领导的回礼之后,他便快步退出了屋外。而一个人早已在门外的走廊里等着他。 “罗队,你可出来了!”那人迎面说道,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语气却掩饰不住兴奋的情绪,就连脑门上凌乱的发绺也在随着他的话语跳动着。 罗飞认出来人正是曾日华,而对方的情绪也感染到他。 “有什么情况?”他同样低声而兴奋地追问。 “我知道他为什么对那份档案感兴趣。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什么?”这消息来得过于突然,突然得让罗飞觉得有些难以解受。 “eumenides!我说的是eumenides!”曾日华又强调了一遍。 罗飞瞪视着曾日华,然后他“嘿”地咧开嘴,快促地说了句:“走,去会议室!” 十分钟后,专案组成员都集中在了刑警队会议室内。而曾日华正在向大家展示他刚刚得到的重大分析成果。 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象素很低,边缘也有些泛黄模糊,显然是来自于多年前的旧物。照片的内容则是一群孩童的合影,这些孩童有男有女,年龄从四五岁到十多岁不等。 “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八六年,拍摄地点在本市的孤儿院。”曾日华开始讲解,“照片上的孩子都是当时在孤儿院生活的孤儿。之所以请大家看这张照片,是因为这张照片上的某个孩子在一年之后失踪了。” 众人隐隐猜到曾日华想要讲述的重点,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他们的这个动作显得非常及时,因为曾日华紧接着便爆出了更加令人兴奋的资料。 “根据历史记载以及不久前的实地走访调查,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认,这名失踪的孤儿名叫文成宇,他的生父正是在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被警方击毙的犯罪嫌疑人文红兵。” 谁都能听出这条信息背后隐藏的蕴义。众人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曾日华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目光在罗飞和慕剑云之间打着转儿。 罗飞也和大家一样激动,但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问道:“这信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文成宇……”罗飞将这个名字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然后他沉着声音问道,“这些孩子里面,哪一个是他?” 曾日华移动手中的激光笔,红色的光束点停在了照片上的某处,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 地跟随了过去。 那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在拍照的孤儿群体里,他属于年龄较小的一个。因此他站在了最前排左侧靠边的位置。男孩相貌周正,从身形面容上来讲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辨别特征。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独特的气质。在一群或嘻笑、或懒散的孩子中间,他的身姿挺拔,脸上的神情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感。他似乎一直在想些什么,而他所想的内容显然无法被周围的同伴们所理解。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那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聪明的、懂事的。他应该是个能理解父母辛劳的儿子,能呵护妹妹安全的哥哥,能聆听老师教诲的学生……看到他的人都会对他的成长际遇美好的期望。 可是现在大家看着照片却又另有一番感觉。这些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们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压迫感,因为他们已知道那孩子便是eumenides,一个冷血残酷,如钟表般精密同时又如钢铁般强硬的杀手。 会场显得有些静默,这种气氛更加重了众人心头的阴影。片刻之后,忽听慕剑云的声音说道:“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女讲师悦耳的嗓音此刻听来竟有种森然的感觉。曾日华正在摆弄手里的激光笔,他很不舒服地抬起头,皱着眉问道:“什么?” “哲学家的语录,来自于十八世纪的德国人尼采。”慕剑云瞥了曾日华一眼,似乎对后者在人文知识上的匮乏颇为不满。 “嘿,哲学?”曾日华现出揶揄的表情,同时却忍不住向那照片多看了两眼。照片上的文成宇似乎真的在回看着自己,那锐利的目光竟能穿过十多年的时空之海一般。 那个家伙,他恐怕早已把我们研究透了。想到这里,曾日华又咧咧嘴,苦笑道:“哲学家的话,有时候还是有点意思。” “慕老师只是说了一半,尼采的原话还有前半句。”罗飞结束与那男孩的对视,把尼采的原话补全,“——无论是谁与这些怪物搏斗,都需要了解他们还没变成怪物的过程。而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慕剑云冲罗飞微微一笑,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然后她又接着说道:“有什么样的经历,便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这个男孩现在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罗队,也许你能够告诉我们。” “我?”这次罗飞并没有立刻领会对方的意思。 “文成宇遇见袁志 邦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性格并未塑形的小男孩。他后来的成长则完全处于袁志邦有意识的操控之下。你是我们这里最熟悉袁志邦的人,你也知道袁志邦培养这个男孩的目的。所以你应该能描述出袁志邦会把他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是的……如果我能够站在袁志邦的角度上……”罗飞眯起眼睛,开始了角色变换的假相,“……我需要一个杀手,一个隐形的杀手——他必须有着超强敏锐的思维,冷静的头脑,天性警惕而沉稳,异于常人的学习能力和探索欲,刺激和挑战会令他兴奋,坚韧、恪守原则,定下目标便无可阻挡……” 在罗飞继续思考的时候,慕剑云又问道:“在社交和生活方面呢,他应该怎样?” “嗯……”罗飞沉吟着,“……他不能让任何人熟悉自己,但他在社交上不会有任何障碍,当他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时,他必须亲和甚至充满了魅力。他可能有一个或多个合法的身份,以适应在不同场合出现的要求。他无法享受常人间的感情,也不能沉迷于任何外在的事物,在任何时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拖累住他的脚步。” 众人全神贯注地聆听罗飞的分析,并不时点头以示赞同。而其中又以慕剑云听得最为认真,当罗飞说完之后,她沉思着说道:“也许我还能有所补充……” 罗飞立刻冲她点点头:“请讲。”语气中既有鼓励也有期待。 “他可能会钟情与美食,或者是音乐……同时在近期,他可能会对某个人产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慕剑云说出这番话后,其他的与会者多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如果说先前罗飞的分析完全是基于eumenides的特质所做的合理推测,那么慕剑云的说法则似乎有着太强烈的臆测成分。 罗飞也皱了皱眉头,他继续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慕剑云与罗飞对视着,她微笑着说:“我是根据你的结论来分析的。你告诉我们eumenides是这样一个人:他聪明、敏感、博学,这样的人很容易对某件美好的事情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他不能有朋友,不能参与公众的活动,这个兴趣还不能对他的日常行动有任何拖累,所以他只能去寻找那种非常私密,可以独自并且快捷享受的爱好;他的生活紧张而孤独,这样的节奏也需要舒缓和调节,综合这两方面来说,我觉得美食和音乐能够满足他的要求,甚至说,如果我是袁志邦,那么我在eumenides的成长过程中便会有意识地在这两方面培 养他的爱好,以安全的释放他对自身欲望的需求。” 听对方一解释还真是颇有道理,罗飞的眉头渐渐展开,继续追问:“那么对某个人产生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都是有情感需求的。eumenides却不得不压抑这方面的需求。但这种压抑不会让需求消失,只会让需求在能够释放的空间里变得更加强烈。可以想像,这么多年来,eumenides和袁志邦之间会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情感,因为后者是他唯一可以释放情感的对象。现在袁志邦死了,eumenides的情感无从寄托,他会急切地需要一个新的情感目标。” 慕剑云娓娓说来,众人先前的困惑如云雾般消散,曾日华更是亢奋地将手里的激光笔越转越快,连声喝彩道:“有道理,有道理!精彩,精彩!” “可是与陌生人产生情感交流对eumenides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罗飞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轻轻咂了下嘴,显示出一丝疑虑,“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袁志邦生前肯定也会反复警告过他。” “情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并不会因为主观的控制而消失。”慕剑云很自信地回应着,“不过因为你提到的情况,eumenides会对自己的情感对象有所选择。” “哦?那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女人,这种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为什么?” “首先来说,这是人类的天性。剩余的百分之五,是考虑到eumenides也可能是个同性恋。” 罗飞等人会心地笑了,会场上难得出现了轻松的气氛。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慕剑云一开口,大家又立刻安静下来,“女人对eumenides来说更加安全。如果要进一步细化这个女人的特征,她应该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对eumenides构成任何威胁,同时她多半在某些方面与eumenides有着类似的经历,这样eumenides才会有接近她的欲望,他们能够产生共鸣,进而发生情感上的交流。” 罗飞环抱着胳膊,低下头品味着慕剑云的分析。等将对方的思路完全消化吸收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轻轻赞了句:“很好。” 慕剑云露出浅笑,愉快地接纳了对方的赞许。 这时罗飞又把目光转向了曾日华:“好了,现在继续说说你的发 现吧。” 曾日华“嘿”了一声,转在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他用笔尖挠了挠头,重新整理被慕剑云打断的思路。一些头皮屑在这个过程中飘落,沾在了他肩头的警服上。 坐在他身旁的慕剑云像是怕被沾染到,她侧过身体,同时扁着嘴瞪了曾日华一眼。 曾日华连忙停止了挠头的动作,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掸去肩上的头屑。 “行了。”慕剑云伸手打了下对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赶紧说正事吧,大家都等着呢。” 曾日华挤出些窘迫的笑容:“嗯……文成宇,根据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他翻出一页准备好的资料,又定了定神,语言终于变得连贯起来,“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日,o型血。父亲文红兵因经济纠纷,于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身负炸药劫持人质,被警方击毙;同年六月,他的母亲张翠萍也病逝于省城人民医院。文成宇随后被送入本市孤儿院生活,因为他并不知道父亲的死讯,所以始终不愿接受自己的孤儿身份。这使得他在孤儿院里受到其他孩童的排挤,生活并不愉快。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九岁的文红兵在一次外出游玩中走失,从此不知所踪。” “都是一月三十日?”罗飞立刻有所反应,“连他的生日也是?” “是的。”曾日华放下资料扶了扶眼镜,“这其实正好解释了某些事情。” “嗯,你继续说。” “现在基本已可以断定,这个文成宇正是我们要寻找的eumenides。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现年二十四岁。在他六岁生日的当天,他的父亲被警方击毙,袁志邦也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而对于这件事情,文成宇却并不知晓。三年后,一九八七年的同日,伤愈出院的袁志邦找到了文成宇,并且开始着手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这些是我们从历史资料里找到的事实。 下面则是我的分析: 第一、文成宇盗取一三零案件的档案,目的就是为了追查自己父亲的下落。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被警方击毙,但他记得在一月三十日那天发生过某些特殊的事情,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对这个日期印象深刻。 第二、袁志邦从未在文成宇面前暴露过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样,虽然他洞悉一三零案件的所有细节,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文成宇任何相关的信息。 第三、袁志邦死后,文成宇通过媒体知道了对方曾经是警方的人员 ,这使得他回忆起了某些事情,同时他知道该从警方的记录里去寻找自己父亲的下落。” 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曾日华看着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在颔首思考,暂时没人说话。不过从表情上看来,大家对于他的分析不会有什么异议。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罗飞:“如果这样的话,那文成宇现在已经知道了生父的死讯。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慕剑云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他会伤心和失落,同时他要继续追寻父亲死亡的细节,因为他会急切渴望弄清楚袁志邦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当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会复仇。” 众人心中同时凛了一下。谁都明白“复仇”二字的意思: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看,文红兵无疑死得非常的委屈,那个恶意欠款的陈天桥才是真正的作恶者。而这个儿子又是以惩罚罪恶为己任的铁腕杀手eumenides,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陈天桥。 同样处于危险境地的还有当年警方的参战人员。这些参战者都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签在了档案的尾页,而其中首当其冲的无疑便是现场的指挥者以及最终实行击毙行为的特警狙击手。 “找到他们,所有记录在档案上的人。”罗飞的指令为这场会议画上了休止符,他的语气坚决,展示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尤其是这个陈天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6) 上午九点四十分。 省城人民医院。 住院部的楼后是一片绿化带,因为绿化带的对面就是院方的停尸房,所以这里通常人迹罕至,可算整个医院内最为幽静的地方。不过今天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绿化带内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对着住院部的大楼围成了一个半圈,专注着圈内的某些动态。三三两两的闲人仍从医院的各个角落赶来,加入看客们的行列。 伴随着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开到了大楼旁。车上鱼贯走下几名警察,脚步匆匆地直奔人群而去。看客们带着敬畏的心情自动分开了道路,同时眼神中又闪现出“好戏即将上演”之类的期待。 人群内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在警戒圈中心,离大楼三四米开外的地面上俯卧着一名男子,他身穿病号服,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庞贴在松软的土壤上,看不清具体的容貌。另有两名110巡警守候在男子身边。 见到有同事进入圈子,那 两个巡警便主动迎了上去。后来者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年轻警察抢上一步进行交接。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这是我们的罗飞罗队长。”他指着身旁那个平头的中年男子说道。 两名巡警敬了礼,罗飞则一边还礼一边问道:“情况怎么样?”众人全都看向了趴在地上的那名病号。后者姿势怪异,一动不动。 “这里是医院。”一个巡警无奈地耸着肩膀,“如果还有救的话,人早就抬走了。” 另一名巡警仰起头补充道:“是从七楼摔下来的,太高了,死者年纪大,体质又弱。所以虽然地面比较软,但还是当场死亡。” 罗飞不再说话。他走上前在尸体旁蹲下来,用目光仔细地检验着什么。片刻后他戴上手套,轻轻拨起死者的头颅,露出被泥土遮挡的脸庞。 这是一张瘦弱的老者的脸,皱纹缠绕在紧闭的双眼周围,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因为脏器受损严重,不少血液从他的口鼻处渗出,血液沾上泥土后变成了紫黑的颜色,死者的面容因此而有些狰狞。 罗飞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和吴寅午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样一种方式。 大约二十分钟之前,专案组接到了从110指挥中心转来的消息:万峰宾馆血案的当事人之一吴寅午在省城人民医院坠楼身亡。刚刚结束会议的罗飞等人立刻驱车赶往了事发地点。由于曾亲眼目睹eumenides的作案过程,吴寅午的证词对于四一八专案组会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可是现在,这个人显然已无法再提供任何信息了。 罗飞起身又回到两个巡警面前。“了解过案情了吗?”他问道。 一个巡警点着头回答:“是自杀。” 罗飞略一皱眉:“自杀?确定吗?” “确定。据家属反映,今天一早来陪床时就发现死者不太正常。不说话,也不肯吃早饭,就是一个人发呆,情绪显得非常低落。到八点五十分左右的时候,死者提出要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家属就离开病房并遵照死者要求带上了房门。此后家属便在走廊内等待,没想到二十分钟后便发生了坠楼事件。当时也有人在楼下目睹了这个过程。死者确实是自己爬上窗户,然后从七楼上跳了下来。” 罗飞和身旁的尹剑对看了一眼:照此情况倒的确是自杀无疑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罗飞喃喃说道,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刚才说话的巡警似乎想接茬继续讲,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后,又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罗飞捕捉到对方的神情,立刻追问道:“怎么了?”他严肃的语气中带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压力,那巡警只好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如实回答:“据家属说,他自杀是由于……由于警方的原因。” 罗飞一愣:“什么意思?” “家属说了,是警方人员昨晚对死者进行了讯问之后,死者才开始变得不正常的。所以他们的抵触情绪很大,刚才我们去了解情况的时候,那滋味可不好受了。”巡警一边说一边咧着嘴连连摇头,看来的确是受了些委屈。 “警方人员讯问?”罗飞掉转目光看向了尹剑。 尹剑马上摇头:“肯定不是我们的人。我只是和医院方面打了个招呼,可昨天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们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个吴寅午。” 罗飞心中一沉。万峰宾馆血案直属四一八专案组并案侦破,警方其他部门没有插手的道理,可如果不是自己手下的人马,那会是谁呢? “马上和各个分局、派出所都联系一下,看他们有没有派人过来。”罗飞向尹剑吩咐道,然后他又看向那两个巡警:“你们分一个人出来,带我去见家属。” 由于事件重大,吴寅午的儿子吴嘉鸣作为家属代表已经被请到了院方的接待室里。当他看到罗飞等人进来时,目光立刻显出强烈的不满情绪。 “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长,罗飞。”罗飞语气中饱含着歉意。歉意的原因是他觉得如果能早些到来的话,那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吴嘉鸣显然误解了罗飞的歉意,他哼了一声,目光中的不满甚至演化成了敌意。 罗飞没有时间计较太多,他直入主题:“我有些问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昨晚有警察见过你父亲吗?” “有没有你们自己不知道?”吴嘉鸣硬梆梆地把话顶了回去。 罗飞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他正在想该怎样改变一下措辞时,旁边的一个护士装扮的女子上前接过了话头:“的确来过一个警察,是我放他进病房的。” 罗飞转头打量着女子,后者便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护士长。”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那他和病人说了些什么?” 女护士长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罗飞看向吴嘉鸣,这次 还没等他再问,后者已嚷嚷起来:“你们警察一进屋就把其他人都赶走,谁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罗飞蓦地皱起了眉头。警方对当事人的问询一般是不会回避家属的,甚至为了稳定当事人的情绪,还会希望家属陪同。这个“警察”却要把家属支开,那就非常奇怪了。 “你看过那个警察的证件吗?”罗飞问护士长。 “看到过,他主动拿出来的。” “我是说你有没有打开仔细查看?” “这个……”女子支吾着,“好像没有。” 这时罗飞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来电,对面的人正是尹剑,后者向他汇报了刚刚调查到的情况。 罗飞的神色愈发严峻,当挂断电话之后,他来回打量着吴嘉鸣和女护士长,郑重地宣布:“那个警察,是假冒的!” 上午十点零二分。 龙宇大厦会议室内。 凌恒干和蒙方亮,这两个集团权势人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胖胖的凌恒干沉着脸,他把一叠刚刚看完的照片交到蒙方亮手中,然后掏出一方很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似乎那照片上会有什么东西沾在手上一样。 蒙方亮的目光扫过第一张照片时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照片上是一辆报废的捷达车,车头已经完全撞瘪,驾驶室因此消失无踪,很难想象那里曾经存在一个坐人的空间。 往后的照片越来越惨烈,蒙方亮不得不点起一根烟来缓解自己的情绪。而当他刚抽完第一口,翻到的下一张照片上便出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死者的身体被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脑袋也被挤变了形,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蒙方亮倒吸一口气,被烟呛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坐在他右边的凌恒干立刻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左脸颊,同时现出鄙夷和不满的神色。 蒙方亮先把尸体的那张照片倒了回去,然后又把整叠照片放在桌上。他摇了摇夹着香烟的右手:“我……咳咳……我还是不看了吧。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方亮在问坐在他对面的长方脸的青年男子,那个人正是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也算得上是邓家的内务总管——阿华。 “我是凌晨三点多得到的消息,说阿胜发生了车祸。我立刻赶到现场,通过交警队的熟人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些照片也是找关系拿到的。”阿华说话的时候略略垂着头,目光不与对面的二人直接接触。这是他多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5) 量还未到达,对目标的直接监控警力就只剩下了005至007三人。 罗飞深知形势的严峻。照这样发展下去,每到一站警方就要分出一个人留守站台,而后援力量又赶不上,那么刘薇母子很快就能把所有的监控者都甩掉了。 指挥车上的其他人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慕剑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派人分守站台吧?刘薇母子不会下车的,他们不敢在站台上停留——因为韩灏会知道被甩掉的警员很快会追赶过来。” “如果他们下车之后直接出站,或者再次乘坐反方向列车,怎么办?”罗飞沉着声音反问。 慕剑云扁扁嘴,无计以对。事实上她刚才提建议的口吻就显得很没有底气。 地面下局势吃紧,地面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因为正直晚高峰时刻,市区主干道堵车严重。即便面包车上亮起了警灯,车速也仍然快不起来。虽然地铁列车才刚刚驶出两站地,但面包车已经被拉下了不少距离。 而地铁列车的第三站很快也到达了。005号警员把现场情况汇报过来:“目标下车,请指示!” “005下车跟随。006、007留守车厢。”罗飞仍然保持刚才的策略。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他必须保持车厢内的优势力量。因为刘薇母子继续跟车走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下车停留的可能性。 可是这次韩灏似乎料到了罗飞所想,在前者的遥控下,刘薇母子没有再上车。当那列地铁开出之后,红色的信号点仍然停留在罗飞面前的屏幕上。而005的即使汇报也传了过来:“列车已开出,目标没有上车,请指示!” 罗飞心中一宽:刘薇母子在这一站下车了。这样的话,只要他把信息传递出去,后续的增援很快就能赶到该站。警方的被动局面将大大缓解。 不过屏幕上的红点没有停留,而是缓慢的移动着。 “保持跟随!目标是否准备出站?”罗飞根据红点的动态判断并询问道。他并不担心目标出站,因为只要离开地铁站,警方的通讯和调动就顺畅很多。 可是005的回复却大大出乎罗飞的预料:“不,目标没有出站,目标正在快速走向地下二层的换乘口。” “什么?换乘口?”罗飞惊讶地反问,刚才的乐观情绪在顷刻间消失了。 “广元庙——正汉街——石塔路——阳口路——”前排开车的尹剑一站一站地数起来,然后大叫道,“没错,这 一站是阳口路,是环线和东西线的换乘站!” 省城的地铁一共有两条线路,分别是环线和东西线和南北线。环线顾名思义,就是绕着城市中心区周边的一圈方形轨道环;而东西线则呈一个硕大的“一”字形贯穿城市东西,环线方环就套在这个“一”字上。刘薇母子出发处的广元庙车站位于环线上的西北角,从这里上车往南行三站地就到了阳口路车站,而这里正是环线与东西线的换乘交界处。从站台中部的换乘口往下进入地下二层,就可以从环线站台来到东西线的候车站台上。 005跟随这刘薇母子来到了二层东西线,而这时恰好有一辆从东往西的列车停在站台上。刘薇带着韩东东上了车,005已没有第二选择,他只好也跟着二人上车。因为担心目标在临开车之前突然下车,005硬着头皮挤在了刘薇身边。他已经是最后一个监控者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被甩下。 而刘薇此刻挂断了电话。她的目光在身边扫了一圈后,停在了005身上。然后她忽然笑了笑,颇有释然和揶揄的意味。 005大窘,在他的警探生涯中,还未遇到过如此难堪的情况。而此时罗飞的声音还从耳机里传来:“005,005,001呼叫,请回答。” 这次跟踪行动到此已经全然失败。而005心里素质再好,也不可能在目标的注视下与指挥官联络。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背转身远离几步,然后对着领口的隐形麦克低语道:“我是005,请指示。” “目标情况如何?” 就在罗飞问话的同时,列车车门已慢慢关闭。而刘薇故伎重施,在车门关合的瞬间带着儿子下了车。005听见车门声响,他连忙回过头,但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被关在了车厢内。 “目标下车——我在列车上。”005沮丧的声音通过电波往指挥车传去,“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目标的监控,所有的人都被甩下了。” 罗飞咬着牙,嘴角勒出一道深沟。韩灏已经奕出了“将军”的一招,而他自己要拿出怎样的胜负手去应对? 监视屏上的红点又动了起来,并且很快消失。 “他上车了,上了反方向的那辆!”罗飞立刻判断出来。而此刻也有增援的警力赶到了阳口路地铁站,他们得到了罗飞的命令:等待下一辆由西向东的列车追赶目标母子。 而此刻罗飞等人的指挥车仍在拥挤的道路上蹒跚前行。罗飞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敲尹剑的椅背: “太慢了,不能这么耗。你给我走小路,走自行车道,哪怕是违章、逆行都不用管,只要你把车速给我跑起来!” “小路倒是有。”尹剑也急了,嗓门大得像吼一样,“可那就得偏离地铁主线了,我不可能再一个口一个口的摸过去。你得告诉我一个最终目的地,我直接抄过去!” “目的地,韩灏的目的地在哪里?”罗飞瞪起眼睛,巡视一般地在车里看了一圈。而曾日华、慕剑云、柳松个个默不作声,整个地铁线路有近数十个站口,谁知道韩灏会让他的妻儿在哪个站下车呢? 罗飞额头上凸起了青筋,这是血液过量涌入的表现。他的思维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值,突然地,他大声喊起来:“另一个换乘站在哪里?” 对省城交通最为熟悉的尹剑立刻回答道:“中央门!” “快,去中央门!”罗飞先下达了命令,然后又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如果我是韩灏,我一定会在那里和妻儿见面,因为那是地铁列车止发最频繁的地方!” 是的,其他人此刻也明白了罗飞的思路:不管怎样,韩灏与妻儿见面总是要冒着相当的风险,所以他肯定会选择一个最方便逃脱的地方作为碰面的地点。而在地铁的换乘车站内,一共有四趟列车会在这里止发。按照高峰期单线发车间隔时间四分钟来计算,每隔一分钟便会有一列地铁开出。也就是说,韩灏在每分钟之内都会有随着地铁列车逃脱的机会。 东西线和环线共有两个换乘站的交点,阳口路已经成为大批警员的聚集地。韩灏可以选择的换乘口便只有中央门了。 罗飞正是根据以上两点推断刘薇母子最终的目的地会是中央门地铁站,这个推断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在局势全面被动的情况下还是能给最后一搏带来新的希望。 尹剑花十几秒的时间在脑子里设计出前往中央门地铁站的最佳路线。然后他猛地一打方向盘,面包车拐出拥挤的车流,一头扎进了机动车限行的小路。呼啸的警笛声引得路上的自行车和行人纷纷侧让躲避,面包车终于能够一路畅通地疾驶起来。 显示屏上的信号点时隐时现,而大致方向正是向着中央门地铁站而去,这给罗飞等人又增添了些许信心。尹剑也很争气,他七穿八绕地转过了几个弯之后,原本已被拉开远去信号又渐渐有趋近的迹象。罗飞等人心中略喜——看来他们仍有堵截住刘薇母子的机会! 大约二十分钟后,显示屏上的信号点出现再次出现,标志出 的位置离指挥车已非常接近。在短暂停滞后,信号点缓缓的移动起来。罗飞等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刘薇母子下车了,因为现在信号的移动状况正符合步行的特征! 果然,从窃听器中传出韩东东兴奋的叫声:“爸爸!”不过他的声音又突然中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片刻后,电波中又传来一阵杂音,然后所有的信号蓦地全部消失了。 “他破坏了窃听器!”所有的人都知道,罗飞口中的“他”正是警方苦苦追寻的韩灏! 而这时尹剑也开着小面包重新冲回了大路上,趁着路口的车辆正在等红灯,他从自行车道抢上去,然后又逆行拐了个弯,在实在无路可走时才停下来指着前方道:“那里就是中央门地铁口!” 罗飞等人不再犹豫,拉开车门鱼贯跳下,直向着地铁口冲了过去。 这一下全力奔跑,诸人身体素质上的差异便显现出来。柳松有特警的底子,再加上对韩灏仇恨尤深,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尹剑虽然年轻,但速度也只和罗飞相当,俩人落后柳松大概十多米的距离;慕剑云身为女性,自然落在了最后;曾日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跑得很慢,并且不时扭头回望身后的慕剑云。 一行人发力狂奔,进站时难免与熙攘的人流摩擦相撞。一些人不明所以,便大声呼喊起来,周围的乘客们也纷纷侧目,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呼喊和骚动传到了站内。一名正在出站的男子愣了片刻,忽然转身就跑。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一女一童也变了脸色,这三个人正是韩灏和刘薇母子! 韩东东叫了一声“爸爸”,他赶上两步,似乎想追赶韩灏。刘薇连忙把儿子拉住,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很快,警方的追捕人员一个个从他们面前掠过,韩东东吓得哭了起来,而刘薇亦两眼湿润,脸上挂满了担忧和无奈。 韩灏拼全力冲回站台入口,正看见一辆环线列车停靠在站台上。他来不及从台阶而下,直接一个飞身,从检票口跳到了四五米高差下的站台上。由于动作太过猛烈,他落地时身体一斜,右脚明显崴了一下。 柳松一马当先也追到了检票口,正看到韩灏一瘸一拐地向列车门口走去,他一咬牙也要往下跳。而这时一旁的检票员却反应了过来,她上前将柳松抱住:“哎,你们怎么回事啊?买票了没有?” 柳松又急又恼,却又没法对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动粗,他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放开, 我是警察!” 这时罗飞和尹剑也双双赶到,他们眼见着站台上的列车门即将关闭,而韩灏拖着伤腿终于挤进了车厢。 “我们是警察!”罗飞郑重地重复了柳松的话,他的神情终于镇住了检票的大姐。后者困惑地松开手,随即罗飞三人纷纷跳下站台,可他们已经晚了一步,车门在他们面前关闭合拢了。 柳松低吼一声,冲过去想要扒开车门,但他显然是徒劳的。 韩灏站在车门后,气息未定,他踮起脚咧了咧嘴,看来伤势不轻。 罗飞和尹剑隔着车门无奈地注视着韩灏,韩灏则轻轻地摇头苦笑着,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既有对家人的牵挂和不舍、也有面对昔日同事的难堪和歉意、既有亡命天涯的痛苦和窘迫、也有成功逃脱后的释然甚而得意。 列车缓缓发出,终止了双方间并无太大意义的对峙。罗飞轻叹一声——持续了一个下午的智、力之斗终于有了结果。虽然自己竭尽全力,并且已无限地接近了胜利,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08) 耳机内陆续传来警员们的报告声,却是部分失去目标的便衣也随着地铁东西线后续的列车赶到了中央门地铁站。他们很快集中到了罗飞身边,在得知韩灏已经逃脱之后,众人都露出懊恼的表情。 隧道又透出了灯光,下一趟列车快要进站了。 “罗队……还追吗?”尹剑问道。 罗飞“嘿”了一声,反问:“往哪儿追?” 尹剑干张了张嘴,无言以对。韩灏身上可没有信号追踪器,谁知道他会在哪里下车,往哪个方向逃遁? “收队吧。”罗飞摆摆手,转身向站台外走去。众人也只好跟着悻悻而归。出了检票口,却见曾日华和慕剑云二人正守在不远处,刘薇母子则惶惶然地站在他们身边。 原来曾慕二人刚才跑在最后面,见柳松罗飞尹剑都追着韩灏而去,他们便停下来,就地控制住了刘薇母子。现在看到罗飞等人回头,曾日华忙迎上几步问道:“怎么样?” 罗飞黯然摇头:“跑了——就差一步。” 曾日华惋惜地“哦”了一声,而在他身后的刘薇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一旁的韩东东紧紧拉住妈妈的手,茫然的脸上泪痕未干。 罗飞走上前打量着这母子二人,他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尹剑此刻的 处境则颇为尴尬,在被刘薇盯视了片刻之后,他终于硬起头皮叫了一声:“嫂……嫂子!”然后他指指罗飞:“这是我们新来的队长,罗飞。” “尹警官,罗队长……”刘薇惨然一笑,“你们要治我的包庇罪吗?” 尹剑低下头不再说话。而罗飞则已看出:在他面前是个坚韧且又聪明的女人,从她口中很难得到与韩灏有关的信息。他沉默了一会,又向前走了两步,在韩东东面前蹲了下来。 “你叫韩东东吧?”罗飞用友善的声音问道,男孩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神色有些慌恐。 “我知道你。你看,我还有你的照片。”罗飞摊开右手,在他的手心中果然有一张韩东东的照片——那是韩灏从公安大楼卫生间逃脱时遗落下来的。 韩东东诧异地歪了歪脑袋,对罗飞的警惕感消散了许多。 “东东,你知道爸爸去哪里了吗?”罗飞趁势追问,如果刚才韩灏和刘薇说过什么,那从孩子口中或许能套出来。 “我知道,爸爸刚刚告诉我了。” 韩东东的回答让众人心头一跳,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 “哦?”罗飞似乎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他去哪里了?” “他去抓坏人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韩东东认真地说道,然后他自豪地昂起头,“我爸爸是个警察!” 罗飞愣住了,尹剑、柳松等人也都愣住了。在这样的情境中,韩东东的话语无疑给在场所有的人都带来了颇多的感慨。而刘薇更是红了双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是的,这正是韩灏刚刚对儿子说过的话。在儿子的心中,他的父亲仍然是那个转抓坏蛋的英雄。 罗飞似乎并不甘心,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你爸爸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好好学习,长大了之后也要当个警察。”韩东东把小小的胸脯挺了挺,好像这样就能更快长大一般。 警察……韩灏也许只能把他的追求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吧?因为他自己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罗飞摸摸了男孩的头,轻叹一声:“你一定能当个警察,而且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警察。”他把重音放在了“好”字上,起到了特别强调的作用。 刘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罗飞也有些动容,他无法再保持先前的工作状态。站起身 之后,他吩咐一旁的尹剑:“你开警车送他们回家吧。” 尹剑点点头,俯身把韩东东抱起。他与韩灏一家人原本熟识,韩东东被他抱着倒也乖巧得很。刘薇又看了一眼罗飞,她抹掉眼泪,一言不发地跟在尹剑身后。三人向着地铁站口外而去。 众人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三人消失在暮色中。曾日华咧咧嘴,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个韩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只是要跟儿子说这些吗?”他不解地挠着头,头皮屑又随之片片而下。 “是的。”慕剑云的声音出奇的低沉,她转头看着曾日华,“等你当了父亲以后,就会明白了。” “好吧……那谁帮我生个孩子呢?”曾日华一边开玩笑,一边斜着眼睛去瞥慕剑云。谁知却发现对方竟红着眼圈,他连忙收起嘻笑的表情,岔开话题问罗飞:“罗队……车开走了,我们怎么回局里啊?” 罗飞的目光还在看着刘薇母子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忽然问了句完全无关的话:“你们有多久没回家了?” “有好些天了……”曾日华耸耸肩膀,“专案组重建以后,大家不都是住在刑警队的招待所里么?” “就地解散。你们都回家看看吧……”罗飞慨然道,“明天上午八点到会议室集合。” “啊?”慕剑云刚刚从别人父子分别的伤感情绪中解脱出来,便突如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欣喜过后,她又微微蹙起眉头,关切地问罗飞,“罗队长,那你去哪里呢?” “我?”罗飞一愣,自嘲地苦笑着,“我本来就没有家……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慕剑云心中一酸,却无法再说什么。她知道罗飞心中那个解不开的结,每触动一次便有一次的痛苦。 而罗飞似乎也不愿再呆在这样的气氛中。他率先迈步向着地铁站外走去。 “保持电话开机,有情况随时联系!”这是他最后抛给众人的话语。 晚二十一点零七分。 绿阳春餐厅。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女孩葱白的十指间流淌出来,在水波上弥漫反射之后,又向着餐厅的各个角落浸润过去。那便像是一只无形的却又轻柔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食客们的心头,让人在享受味觉盛宴的同时又体会到一种通体舒泰的快感。 一曲终了,余韵尚在悠扬,装扮整洁利落的服务生踮着小快步来到了演奏台上,将一 大束鲜花送到了女孩的手中。 “客人送给你的——没有留言,也没有留名。”服务生轻声说完之后,便想要往台下走去。可那个女孩却叫住了他。 “等等。”女孩的声音也如同小提琴一般悦耳动听。 服务生停下脚步看着女孩。女孩已经放下了小提琴,她把那束花捧在胸前,秀眉轻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花香飘散,女孩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出那是一束百合。她的右手在花朵间轻轻摩挲了片刻,然后从中摘出了一根单枝向服务生递过去。 “请把这朵花回赠给那位慷慨的客人。”女孩柔声说道。 服务生点点头,回了句:“明白。”然后他快步下了演奏台,往餐厅角落里走去。那里地势幽静,是整个大厅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餐厅的经营者在这角落设置了几张别致的小餐桌,为可能光顾的情侣们开辟出一处典雅安静的空间。给女孩送花的那个客人此刻就独在其中的一张情侣桌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看着服务生一步步的走近,脸上现出询问的神色。 “先生。这枝百合是我们的小提琴手回赠给您的。请您收下,谢谢您的捧场。”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把花朵奉上,言辞间也极尽礼仪。 年轻人“呵”了一声,他将那支花接在手中,然后冲服务生略略点了点头。服务生完成了任务,鞠躬离去。 年轻人沉凝了片刻,似乎在细细品味手中百合所散发出来的幽幽清香。而此刻在台上,女孩已经开始下一曲的演奏。当音乐声飘扬过来的时候,年轻人抬起目光看向那个女孩,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在眼角间却渗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而女孩只是沉心于自己的演奏,当音乐将她包围的时候,她似乎便被绝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的情感全都随着琴弦的振动而揉入到了连绵的乐曲声中…… 她仍然穿着那身白衣翠裙的演出服,如莲花般淡雅秀丽。 不过一个小时之后,当女孩出现在餐厅门口的时候,她的装束与气质却与演出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翠裙已经换去,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裤;上身的白衣也从紧束的女式衬衫换成了宽大朴实的外套。除此之外,在她的左臂上还戴着一只黑箍,被白衣一衬显得异常的扎眼。 那是一只孝箍,戴着它意味着女孩不久前刚刚失去了一位亲人。 女孩脸上的神情也印证着 这一点——在她紧锁的眉宇间充满了愁容。 此时夜色已深。绿阳春餐厅前虽然仍是灯红酒绿,但人气已经散去了很多。秋风略过,寒意袭人,女孩禁不住缩了缩纤弱的身体。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女孩身边,他显出一副欲走还留犹豫样子,踌躇再三之后,终于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真的不用。”女孩声音轻柔但态度坚定,“今天会有人来接我的。谢谢你!” 男子摇摇头,想不通会有谁来接女孩。女孩的父亲刚刚去世,而她似乎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 男子是餐厅的大厨。因为总是和女孩同时上下班,所以这几天他就临时承担起接送对方的任务。可是今天女孩却突然提出不需要他送,他难免有些奇怪,同时也有一些担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女孩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又说道,“就算接我的人不来,我也不会走丢的——有牛牛陪着我呢。” 男子的目光垂下来,落在了女孩脚边一只拉不拉多犬上。这是女孩口中的“牛牛”,是父亲生前送给她的一只良种导盲犬。牛牛训练有素,既聪明又忠诚,确实是个令人放心的引导伙伴。 “那好吧。”男子不再坚持了,他与女孩告别之后,一个人向着餐厅的停车场走去。开车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向着女孩站立的方向看了几眼。 女孩仍是孤零零的站着,那个接她的人还没有来。 男子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发现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自己在怜悯之外似乎又对女孩有了些别的感情。可是,他并不想让这感情在培育下去。 看着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男子在心中叹息一声“可惜了……”。然后他踩下油门,汽车加速向院外的大路上驶去。 女孩听出了男子的离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狗绳,牛牛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带着女孩的脚步向前走起来。在遇到台阶的时候,牛牛就会把身体横在主人的小腿前面,发出特定的警示。等主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地之后,它才又继续往前迈出轻快的脚步。 一人一狗就着样相互配合着走出了餐厅的院落,此时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已非常稀少,女孩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长长拉开,多少显得有些孤独和无助。 女孩的耳廓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了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她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便停下脚步等待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6) 加力,他攥住了绳头,不断地往外抻紧。而他每抻一次,绳索便向着女人的娇躯中又深陷了几分。 在逐渐走向高潮的震撼音律中,女人痛苦地呻吟扭曲着,汗水浸湿了内衣,曼妙的身段已近乎一览无余。 台下的酒客们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们的血液翻滚着,简直快要沸腾,有些人甚至跟着台上的女子一起呻吟起来。 男子终于将绳头在女人背负的双手上打了个结,这样女人已经被彻底捆成了一只粽子。红绳、白肉、黑衣,三种色彩对比鲜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晕。 这时两个服务生将一个大玻璃箱推到了台上,他们揭开箱盖后便自行撤下。那个箱子大约一米长,半米高,通体透明,像是一个硕大的鱼缸。 刽子手将女人抱起来,然后将这只大“肉粽子”塞到了箱子里面。随即他又从箱子里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剑,这些刀剑被扔到演台上时,互相碰撞着,反射出阴森的光芒。 男子将箱子重新盖好。女人蜷缩在玻璃后面,臀乳高耸着,整个身体被扭曲成一种诱人的姿态。 刽子手拣起一柄长剑,向酒客们展示了一下剑刃的锋芒。台下的人们便屏住了呼吸,他们瞪圆了血红的眼睛,像是一群在等待食物的饿狼。 刽子手用长剑抵住箱体,一用力,那剑尖竟穿过玻璃插了进去。随着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呼,剑尖深深的扎在了女人的胸乳上,血液立刻顺着剑刃汩汩流出。 箱子内似乎有麦克与音轨相连。被放大的惨呼声传遍了全场,与鲜血相映衬产生出极为震撼的效果。酒客们的身体都随之凛然颤动了一下,脸上则现出紧张与刺激相交杂的亢奋表情。 音乐越发的噪乱疯狂。在金属的摩擦声中隐隐传来野兽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暧昧的呻吟和如诉的哭泣亦夹杂在其中,令人无法抑制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冲动。狼群轻舔着嘴唇,捕捉着空气中那甜丝丝的血腥气息。 那是他们钟爱的气息,也正是吸引着这帮酒客的“黑色魔力”。他们在后半夜来到这家不起眼的酒吧内,就是要等待最后这幕血腥的大戏! 刽子手拔出带血的长剑,这次他把剑举过了头顶,同时向台下的酒客们舞动左手,做出煽动的态势。饥饿的狼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们狂燥地舞动着,血红的双眼中喷射出欲望的火焰。不少人已然按捺不住地想要冲上台来。不过这里显然有既定的规矩。只有一名男子被允许上台,其他人 都被服务生拦了下来。这男子手中挥舞着女子被扒下的皮裤,原来他正是此前争抢过程中的获胜者,现在这皮裤则成了他上台时的通行证。 此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中等个头,相貌堂堂,一身正装配着条黑色的领带。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你多半会认为他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体面人士。可现在他周身都在流淌着赤裸裸的兽性,直令人不寒而栗。 刽子手将长剑交到黑领带手中,后者的身体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他握着长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玻璃箱内的半裸女人。受伤后的女人更显得娇弱无依,鲜红的血液渗在雪白的胸口上,组合成冷酷而又艳丽的色彩。 黑领带咽了口唾沫,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掉似的。然后他狂乱地散开自己前胸的衣襟,显得燥热难当,为了缓解这份狂热,他甚至把长剑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噬剑刃上流淌的鲜血。 这番场景深深刺激了在场的观众,他们大口喝着酒,似乎从酒精中也能品出血液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因为黑领带的舐血动作而感到兴奋,包括二楼包厢内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这也是一个男子,看起来四十来岁,他的身材虽已明显发福,但眉宇间却掩不住精干锐利的神色。此人端坐在包厢内的一张沙发椅上,面前是一排排监控屏幕。这些屏幕共有近二十个,竟是把整个歌厅内角角落落的情形全部摄录了下来。 发福男子的目光紧盯着最中间的那台监视器,里面显示的正是黑领带舐血时的画面。男子的眉头一挑,颇为动容。 旁边一个领班模样的小伙子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变化,他凑上前轻声问道:“黄总,要不要仔细查查这个人?” 原来那男子正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黄杰远。面对下属的询问,他不置可否地答了句:“再看看吧。”而他的双眼始终未曾离开屏幕分毫。 在屏幕中,黑领带已经无法在压抑施虐的欲望,在刽子手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玻璃上隐藏的缝隙,然后他双手把住剑柄,将剑刃向着玻璃箱内部插了进去。 可是插剑的过程却并不向刽子手刚才演示的那样轻松。剑头刚刚没入一寸来深就遇到了某些阻碍。黑领带的动作因此停滞了一下,然后他凝了把精神,猛然加大了力气,想要一举把剑头扎入那诱人的猎物中。然而事与愿违,长剑反而“咔”地一声,竟从中间折断了。 看到这一幕,黄杰远失望地摇摇头,自语道:“不是他……”黯 然呆坐了片刻后,他伸出手招了招。领班会意,拿过一叠资料递到了他的手中。 黄杰远仔细翻看着那叠资料,那是“黑魔力酒吧”的会员登记表,记载着入会诸人详细的个人信息。 没过多久,黄杰远似乎对其中的某一份资料产生了兴趣。审视一番后,他将那页资料单独抽出来,递还给身旁的领班。 “让阿力熟悉一下这个人,下次把皮裤扔给他。” 领班接过了那份资料:“明白。” “现在就去吧——我想歇一歇了。”黄杰远用略显疲态的声音说道。 领班会意,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包厢外,反手带上了房门。 包厢内只剩下了黄杰远一人,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叹了一声。 十年过去了,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他要完成的事情却还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深深地知道:时间拖得越久,他的机会就越少。可他却不能放弃,他必须找回那失落的尊严。 时钟敲过了凌晨四点,酒吧内的大戏也接近了尾声。黄杰远把自己扔到包厢内的单人床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包厢内的暖气很足,他和衣躺着,随手扯了条毛毯盖在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的时间,黄杰远对那张单人床都已产生了感情。每当“大戏”上演的日子,都是这张床陪着他渡过一个又一个失望的黎明。 “如果有一天那案子真的破了。我就把奖章永远挂在这张床上。”黄杰远期待而又无奈地幻想着。在这个过程中,倦意一阵一阵地袭了过来,很快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从梦中唤醒。 黄杰远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先前那个领班正俯身在他的面前。 “黄总,有您的电话。”小伙子轻声说道。 黄杰远看了看手表,他刚睡了四个多小时。 “谁啊?”他嘟噜着问道,语气中透出不满的情绪。 “对方说是公安系统的。” “哦?”由于以前的经历,黄杰远一听“公安系统”四个字便立刻来了精神。他腾地坐起身,稍微整整衣履,然后便跟着领班直向酒吧的前台而去。 酒客们早已散尽,只剩下服务生们尚在整理内务,并为下一场“大戏”进行准备。黄杰远那起搁置的听筒说道:“喂,我是黄杰远。” “你好,这里是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知是感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那声音有些嘶哑,很难判断说话者的年龄层次。 “档案管理中心?”黄杰远迟疑了一下,显然对方并不是他预料中应该出现的通话者。 “是的。”那声音继续说道,“我们有一些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是关于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件,您当时是刑警队长丁科的助手,也是这起案件的直接参与者吧?” “一三零案件?”黄杰远沉吟着反问,“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是这样的:最近省厅在对历年来的刑事案卷进行抽查,正好查到了一三零案件。可卷宗上对这起案件的记载很不详尽,模糊不清的地方也比较多。所以我们需要对当事人进行再访,并据此写一份留档的补充报告。” 对方的解释颇合情理,不过黄杰远却“嘿”了一声道:“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那么多?再说我早已不是公安系统内的人,没有义务对你们负责什么。” “这个,话虽这么说……”对方斟酌着措辞说,“我们并不是在要求你,而是请求你提供一些帮助。” “我没那么多时间……”黄杰远懒懒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换了语气道:“其实我们也是在互相帮忙。虽然你已经不是系统内的人,但如果你对‘一一九碎尸案’感兴趣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最新的资料。” 黄杰远听了这话一愣,片刻后才回味着说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对面那人从鼻子里“呵”地一笑,又转回到自己的目标:“那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吗?” “好吧。”黄杰远已然拿定了主意,痛快地答道,“我去找找当年的日志,对你们应该有用。” “什么日志?” “我自己写的日志。当年我参与的每一起案件,都会把前后过程详细的记下来,那是第一手的资料,甚至比官方的案卷更有价值。” “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人嘶哑的嗓音中透出急切的欲望。 “那得看我什么时候去找。”黄杰远拿着腔说道,“日志都在我家车库里,和一堆废纸杂物混在一起,好多年没管了。嘿嘿,十年前我脱下警服,还以为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我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 消息。” “不用太着急,你得腾出时间去准备好‘一一九碎尸案’的资料。所以,还是我等着你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那人在对面笑了起来,“黄先生果然是个不会吃亏的生意人。” 黄杰远也发出圆滑的笑声:“明白就好……希望我们之间能达成一次愉快的合作。” 话说到这个份上,对交谈双方来说似乎都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又多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他们各自挂断了电话。 随着电波的中断,黄杰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首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八点三十三分。然后他冲着守候在一旁的领班招招手,面沉似水地说道:“我要用一下你的手机。” 上午十点四十七分。 城东莱茵苑小区,黄杰远家所在地。 七八年前莱茵苑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算得上是省城档次很高的商品房了。不过随着这几年房地产行业的飞速发展,莱茵苑的小区建设在此时已显得颇为落伍,最明显的便是车库的配置。 当年的开发商显然没料到私家轿车会在日后数年内得到普及,所以那时的“车库”其实是为自行车所设计。把整幢楼的底层划分成七八平米大小的一排“鸽子笼”,全楼的住户每家一间。对于黄杰远来说,当他购置了汽车之后,这个车库便失去了实际的使用意义。所以和很多其他家庭一样,“车库”最终成了一个堆放临时物品的“杂物间”。 时近中午,小区内多少显得有些冷清,而一对男女便在此刻走进了小区的大门。 那女人与门房点头打着招呼,看起来是莱茵苑的住客。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衣着整洁,不施粉黛。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塑料口袋,袋子里装满了食品蔬菜,看来正是买菜归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推着三轮车的青年男子。从他健硕的身材和脏兮兮的肤色和穿戴来看,这人多半是个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三轮车上堆着几大筐红艳艳的苹果,印证着对他的猜测。 “呦,买苹果了啊。”门卫笑呵呵地问那女人。 “是啊,这苹果又好吃又便宜。我就多买点,管送到家的。一会也拿点给你尝尝。”女人说起话来脆脆的,显得很爽快。 “哎呀,不用客气。”门卫上前,帮那男子推了一把三轮车。小伙子忙不迭地道着谢。也许是整日吆喝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女人很快把小伙子带到楼下的一间车库前。根据事先的约定,小伙子只负责把一筐苹果送到楼下,所以女人要把苹果先存放在车库里。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车库门的同时,小伙子也把一筐苹果从三轮车上抱了下来。那苹果看起来沉得很,小伙子捣着急促的小碎步冲到屋内,找了块空地放下了竹筐。 “行了,谢谢你!”女人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接过钱却并不离去,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离着,最后停在了屋角由废旧报刊和纸张堆成的杂物上。 “大姐,你这些废纸还要吗?三十块钱收给我吧。”小伙子试探着问道。凭心而论,他开出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价格。 可女人却瞪大了眼睛,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令她惊讶的并不是对方的提议,而是地上的那堆杂物。因为她不记得自家车库中有这么一堆废纸杂物,而杂物堆旁边两个大大的纸箱更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两个包装箱,一个是装电冰箱的,一个是装洗衣机的。女人肯定那决不是自家的物品。她转头看了看车库门上的号码,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而这时更令她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大纸箱同时散开,从中变魔术般跳出了两个陌生男子。其中一人抢过来关上了车库门,另一人则猛虎扑食一般将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放倒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女人的一声惊呼甚至还没来得及冲出嗓门。一个男子在关门的同时已低声喝道:“别怕,我们是警察!” 那女人正是黄杰远的妻子,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对方亮出的证件显示了他的姓名:罗飞。 事实上早在昨天傍晚,罗飞已经通过宋局长与黄杰远取得了联系。因为eumenides并不知道专案组已经跟踪到一三零劫持案这条线索,罗飞便开始设计通过黄杰远诱捕eumenides的计划。考虑到eumenides很可能会对专案组进行反监控,罗飞与黄杰远的联系都是跳过专案组进行的,即便是曾日华等人对这个计划也并不知晓。罗飞知道黄杰远的履历,十八年前他就能当上警界传奇丁科的副手,在刑侦方面必然也有过人的实力。让他参战是值得信赖的。 很容易想到,那个向黄杰远探询一三零案件的男子正是eumenides。黄杰远的表现也没有让罗飞失望。早上他与eumenides通话时,欲擒故纵的表演丝毫不露痕迹,在和对方讨 价还价的同时,一张大网已悄然张开。 在接到黄杰远的线报之后,罗飞立刻带着柳松赶到了莱茵苑小区,他们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车库按照需要布置好,然后便埋伏起来:在这样一个杂物间里堆上几个装冰箱、洗衣机的大纸箱子,然后再藏上一两个人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黄杰远没有直接参与伏击行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行动很可能正在eumenides的关注之下。给罗飞打完电话之后,他还故意到闹市区转了一圈,在分散eumenides注意力的同时也给罗飞等人的埋伏创造了时间。 eumenides显然不会真的与黄杰远交换案件资料,摆在他面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潜入防备并不严密的小区车库,将相关的“日志”盗走。 当然,那所谓的“日志”并不存在,在车库内等待eumenides的是罗飞和柳松这两名专案组警员。 将eumenides引入车库,这是罗飞和黄杰远此前商议好的方法。车库是一个很好的抓捕场所,密闭且狭小。进入之后便很难逃脱,而且也不会对外界群众的安全构成威胁。 一切布置完毕之后。剩下的事情便是静候eumenides的到来。罗飞相信对方一定会有所动作,因为黄杰远的资料中隐藏着eumenides生父的死因,更隐藏着袁志邦与此事的牵连,而这些都是eumenides无法回避的人生谜团。 罗飞知道他一定会追寻着这些谜团。这是他的天性,和自己一样,追寻谜团、追寻猎物的天性。 罗飞和柳松藏身在那两个大纸箱内,通过箱体上的小孔可以观察到车库内的情形。纸箱壳也经过了处理,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散开,不至于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限制。 他们潜伏了一个多小时,车库门终于被人打开了,不过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 罗飞立刻想到这女人很可能就是黄杰远的妻子。 罗飞曾建议黄杰远将车库设伏的事情告知妻子,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可黄杰远考虑之后却不赞同罗飞的建议。 “我老婆没有工作,每天早上买菜已经形成惯例。如果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言行举止中肯定会有不正常的表现。而eumenides行动前,很可能会想办法对她进行观察和试探。所以还是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她买完菜之后都是直接回家,不会进车库的。就算她真的进去了,发现那两个箱子肯 定会先打电话问我。到时候我再向她解释也不迟。” 罗飞觉得黄杰远的话也有道理。毕竟他们的对手eumenides实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反常的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打草惊蛇。基于这点考虑,罗飞甚至都不敢在小区院内布置警方的人员。所以从诱敌的角度考虑,的确是让黄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演出最为理想。 于是罗飞便采纳了黄杰远的思路。所以黄妻的出现并没有出乎罗飞的意料,真正让后者措手不及的,是跟着黄妻进入车库的那个小伙子。 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一个卖苹果的农村汉子而已。可是罗飞等人都已领教过eumenides乔装改扮的本领,谁能保证这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肯定和eumenides毫无关系? 所以那小伙子一出现,罗飞和柳松的神经便立刻高度紧张了起来。他们通过小孔密切关注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显示出了越来越多的疑点。 首先,黄妻买了一大筐的苹果,却只付给了那小伙子五十元钱。那筐苹果足有大几十斤,个个红润溜圆,在市场上怎么也不能只卖出五十元。这是不是足以说明:那小伙子本就不是诚心要卖苹果的? 更有甚者,小伙子卖完苹果后,居然主动提议要收购屋内的那堆废纸。而且他并不是无意间看到了那堆纸,他的目光显然是刻意寻找过去的。要知道,那堆纸正是罗飞不久前才刚刚为eumenides准备好的诱饵!小伙子怎能这么巧就对其情有独钟?他的开价也明显要高出正常的废品收购者,这一切都证实了此人来到车库中一定是另有他图! 现场的局势也不容罗飞再继续等待了,因为黄妻看到纸堆和那两个大箱子后,脸上已经开始现出诧异的表情。如果那小伙子确实和eumenides有所关联,那他很快就能根据女人的反常表现做出对警方极为不利的判断。 罗飞别无选择,他下达了作战的指示。随即他和柳松同时跳出了埋伏地点。柳松直接扑向那个可疑的年轻人,罗飞则首先抢过去关上了车库门,既是防止对方逃跑,也是考虑万一对方不是正主,关上门可以使这次出击对外界的影响减至最小。 确定了罗飞二人的警察身份之后,女人稍稍稳下神来。然后她莫名其妙敌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是谁?”罗飞指着地上的那个小伙子反问。后者正被柳松别住双手,咧着嘴惊惶失措地叫着:“哎哟,我不是 坏人,大姐,你给我证明啊!” “他是卖水果的啊。”女人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了?” 罗飞皱眉问女人:“这筐苹果多少钱?” “五十啊。” “怎么会这么便宜?” “他就是卖得便宜,我也没侃价。”女人现出些纳闷的神情。 “是他主动卖给你的?” “是的。我在逛市场,他自己跑过来说有便宜苹果卖给我。而且……还主动要帮我送过来,所以我才会买的……”经罗飞这么一提醒,女人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瞪着那小伙子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快说!怎么回事?”柳松手上加力,小伙子吃痛不过,连声求饶:“轻点轻点!我说,我说……是有人另外出了钱,让我便宜卖的。” 柳松立刻抬头和罗飞对视了一眼,后者神色凝重。柳松不待对方吩咐,手腕一紧,又厉声追问道:“是谁?他在哪里!?” “哎哟,哎哟!我不认识他……真的……真的不认识!”小伙子痛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罗飞轻叹一声,对柳松道:“先放开他吧,让他好好说。” 柳松也摇摇头,眼前这个窝囊的家伙的确不像是eumenides。他快速地搜过对方全身,确认没有凶器之后便放开了对方,不过双手仍然警惕掐着对方的胳膊。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罗飞低沉而又严厉地问道。 小伙子呲牙甩着几乎快被拧断的手腕,苦着脸答道:“我在市场里卖水果,然后过来一个男的。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把一筐苹果便宜卖给这个大姐。我……我也没多想啊,我还以为那男的和这位大姐……有……有一腿呢。” “放你的狗屁!”黄妻一下子火了,指着那小伙子骂道,“你们这些流氓,胡说什么呢?” 小伙子被吓到了,畏缩着不敢开口。罗飞冲黄妻摆了摆手,后者从他严峻的目光中读懂些什么,情绪冷静了下来。罗飞这时又问那小伙子:“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那男的个挺高,可具体长相就不太清楚——因为他带着个大帽子,围巾还遮着脸。他让我一定要帮这位大姐把苹果送到楼下车库。然后他还说,大姐家车库里可能有些废纸,如果我能收过来的话,他可以付给我三块钱一斤的高价。”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看着墙角的那堆纸张,而黄妻也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7) :“什么意思?” “木马是一种病毒程序,用来远程控制中毒的电脑。”曾日华知道罗飞的电脑知识并不丰富,便打了比方解释道,“你可以把中毒的电脑想象成一只风筝,木马病毒就好比在风筝上挂了只索扣,网络则是系在索扣上的绳索,放风筝的人扯着绳索就可以控制这只风筝。当然,如果这只‘风筝’足够聪明,它也可以顺着绳索找到那个控制它的人。而‘链式木马’又更加复杂了,这是用一台中毒的电脑去控制另一台中毒的电脑,如此反复,中间可能辗转过很多环节。这就好比串连在一起的好多风筝,你要想找到真正的操控者,必须顺着风筝线一根一根的摸到头才行。” “你的意思是,那个网吧并不是eumenides的所在地,但是那里有一台电脑正连接在这里的三十三号电脑上,而那一台电脑又是被别处的第三台电脑所控制?” “是的。”曾日华点头道,“我现在必须到蓝星网吧才能查到第三台电脑的所在地。就像串在一起的风筝一样,只能一级一级的往下找。” “明白了。”罗飞果断地命令道,“你立刻叫上柳松,带足人手一起出发,用最快的速度查下去,不管eumenides设置了多少个环节,你们都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曾日华却没有立刻领命:“还有一个问题……” 罗飞挑起眉头:“怎么了?” “刚才eumenides上传到三十三号电脑上的程序现在正在运行,我还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曾日华有些沮丧地答道。 “你刚才说复制了那个程序?” “是复制了。可是程序的操作界面已经被删除,看不出是干什么的……我刚才打开了后台的代码,某些模块显然是在做一些外部监测并且会反馈出即时的结果。” “他在监控我们?”罗飞敏感地追问,“具体是监控什么?” “不知道……反正是外部某种会变化的指标,声音、图像、温度、光线、震动……有太多的可能性,具体就要看与程序相连的外部硬件在探测着什么。” 罗飞意识到什么:“你是说三十三号电脑上安装了某种特殊的外部硬件?” “是的。因为那程序在服务器上运行时,测不到任何数值,但是三十三号电脑上的程序却一直在反馈出不明的波形图。”曾日华一边说,一边远远地盯着三十三号电脑。 罗飞也顺着曾日华的目 光看过去,然后他摇摇头:“那台电脑和其它的完全一样,如果有特殊的外设,你之前就应该查出来了。” “肯定是某种隐秘的设备。再让我查一次,我肯定能找出来。”曾日华转过头,用请示的态度看着罗飞。 “不,现在不要找了。”罗飞断然摇了摇手,“不管是什么,让他去监控,用这个稳住他,你明白吗?” 稳住eumenides,一边让黄杰远把他引入陷阱,一边暗中追踪他的藏身地,这正是警方事先的部署。如果现在去检查eumenides设置的监控程序,显然会造成打草惊蛇的效果。 曾日华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管eumenides在监控什么,他的目的无非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吧?而警方现在正是要给他这种安全感。 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顺着那一连串的“风筝”摸下去,尽快找到eumenides的藏身地所在。可是让eumenide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弄这些小把戏,如果不做出一些反应的话,那也未免要太让对手小瞧了。想到这里,曾日华又感觉到深深的不爽。 “出发吧。”罗飞再次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是!”小伙子脸上显出郁闷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转身奉命离去。 罗飞亦没有时间停留,他匆匆折回到网吧角落里,在三十三号电脑旁,黄杰远与eumenides的交锋仍在继续。 慕剑云伸出大拇指对罗飞比划了一下,示意黄杰远在此前的周旋中表现良好。罗飞稍稍定下心,通过黄杰远带着的耳麦,他隐约听见eumenides的声音正从网络那端传来。 “告诉我关于一三零案件的事情。”他的声音冰冷刺耳,如金属般毫无情感,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你已经盗走了档案。里面有记载、有照片,你还问我干什么?”黄杰远疲惫而又无奈的反问着,他看起来已完全处于下风。 “我要知道细节,档案中所遗漏的——或者说,是故意隐藏的细节。”eumenides平缓的语调中却包含着咄咄逼人的锐刺,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黄杰远无法抗拒的筹码。 黄杰远沉默着,骇于对方的筹码,他必须说些什么,可他又不愿主动说出过多。这样犹豫了片刻后,他摆出一副以退为进的姿态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尽量回答。” 麦克把黄杰远的声音转化成了电子信号。通过遍布 在城市间四通八达的网线,那信号一路延伸,在几台电脑间来回跳动了几次之后,最终传到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中。 收到信号的年轻男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惘然了。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现在到了能解开那些疑惑的时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就像一层浓纱掩盖着某些未知的真相,在揭开浓纱的同时,你是否已准备好应对任何即将展现的局面呢?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都是必须要揭开的迷惑。 稍微平定了一下思绪后,他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袁志邦为什么会在办案人员之中?” 袁志邦,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还不习惯将这三个字与心中的某个形象重合在一起。可这三个字恰恰又是连接自己两段人生的最关键的结点。 “袁志邦当年是警校毕业班的学生,分配到刑警队当实习警员,负责这起案子的丁科队长正是他的指导老师。”黄杰远回答道。 “按照规定,实习警员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恶性案件吗?” “应该不行,他最多只能负责一些外围的联络工作。当时丁队长派我和他一起去寻找嫌疑人的家属,希望通过家属攻心的策略来缓解现场的局势。”黄杰远顿了一顿,转折口气道,“可在接触到家属之后,形势的变化却使袁志邦不得不进入到案件的核心现场。” 年轻男子的心弦微微颤动了一下,对方的叙述正在触及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又向自己走来。 “什么样的形势变化?”他控制了一下心绪,又追问道。 “我们在医院找到了嫌疑人的妻儿。他的妻子正患重病卧床,不可能到达现场。这样要通过家属来感化嫌疑人,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那个男孩当时才六岁,是个很认生的年龄,陌生人很难接近他。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很喜欢袁志邦。” 是的,那个叔叔……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很喜欢他。为什么?年轻人喃喃自问,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他只依稀记得那个叔叔的笑脸,亲切、阳光,自己很愿意被他抱在怀里。袁志邦,袁志邦……他真的就是后来那个如鬼魅般丑陋,冷酷而又不苟言笑的老师吗? 网络的另一端,黄杰远仍在继续叙述十八年前的情形:“因为袁志邦和那男孩相处得很好,所以丁队长就临时决定让袁志邦带着那孩子进入现场,希望能勾起嫌疑人的爱子之心。” “你 们给那孩子买了玩具,还给他带上耳机,播放着儿歌,是吗?”年轻人的记忆和对方的叙述在一点点的呼应起来。 “是的。这些都是袁志邦的主意——那孩子已经完全信任了他。我记得袁志邦抱着他进入现场的时候,他一边唱歌一边玩着玩具,显得非常开心。这也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任何一个父亲见到这样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还能忍心走上一条覆灭的道路呢?” 父亲。虽然那个人的具体形象已经如此模糊,但这个词所包涵的蕴义却永难磨灭。年轻人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的痛感:他记忆中那个快乐的日子,当他唱着儿歌的时候,却是正在走进父亲悲惨的人生幕章。 父亲,你为何最终还是弃儿子而去?在当时的情形下,你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条最不该选择的绝路? 带着这些疑问,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告诉我后来的事情,告诉我袁志邦进入现场之后的细节……” 黄杰远的回答却让他失望:“现场的细节……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袁志邦进入现场后,为了让外部警力了解屋内的情况,他在领口处佩戴了一个隐形的对讲设备。不过这个设备的接收器一直戴在丁队长的耳朵上,所以除了袁志邦本人之外,只有丁队长能及时了解现场的事态进展,而我们只是根据丁队长的指令行动。” 年轻人对黄杰远的解释显然不满意,他追问道:“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不知道吗?这样的案件,既然配备了对讲设备,难道没有进行现场录音吗?” “有录音,但我从没有听过那段录音。” “其他的警员呢?” “我当时是丁队长的助手,我都没有听过的话,我们队长也不会再给其他人听。” “为什么?”年轻人质疑道,“这不符合程序。” 黄杰远坦然承认:“是的。这案子有很多地方不符合程序——从袁志邦进入现场开始。这就是案子的很多细节没有被写入档案的原因。” “如果这样的话,说明警方的行动出现了问题!那问题就隐藏在现场录音中,是吗?”年轻人犀利的问道。 黄杰远这次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应该是的。” 年轻人步步紧逼:“你觉得是什么问题?”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我要听你的猜测。作为一个刑警,既然已经 意识到问题,你就不可能没有猜测!”年轻人加重语气,不容拒绝和辩驳。 黄杰远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好吧……我觉得是……一次,一次失误。” “什么失误?”年轻人的心揪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是什么,可他又无法回避。 “因为袁志邦吗?”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在他得到了一个颇为解脱的回答。 “不,是狙击手的失误。” 年轻人轻出一口气:“是狙击手……狙击手怎么了?” “袁志邦在现场的劝说应该已经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可是……狙击手却在这个时候错误的射击了。” “什么?”这无疑是一个足够让年轻人惊讶的回答,“你的意思是……那个,那个……”他努力了两次,还是无法吐出“嫌疑人”称呼,于是他干脆放弃了那已无必要的伪装,“你是说,我的父亲已经要放弃抵抗,可还是被狙击手射杀了?!为什么?!” 网络那端传来释然的苦笑声:“……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年轻人无视关于身份的话题,他只顾咬着牙追问:“你回答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黄杰远答道,“而且我也并不确定就是狙击手的错误——那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逼我一定要把这个猜测说出来的。” 年轻人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他问:“你凭什么这样猜测?” “我刚才说过,我们当时在现场屋外等待队长的命令。袁志邦进去之后,队长一直通过耳麦监控着屋内的事态。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慢慢地放松下来——这应该是很好的征兆。更重要的是,后来队长还做手势示意我们做好冲进屋内的准备。” 年轻人分析着:“在劫持人质的案子中,如果要屋外警力冲进现场,那一定是局面已经缓和之后,否则只会造成最严重的后果。” “是的。当时我也以为危机可能会就此解除。可就在我们蓄势待发的时候,枪声却响了。” “为什么?!”年轻人再次发出痛苦的责问,“是丁科下的命令吗?” “没有。事实上,队长听到枪声后和我们同样惊讶。然后我们就一起冲到了屋子里。” “你……看到了什么?”明知会是一幅令自己痛苦的画面,但年轻人还是希望得到见证者的描述。 “嫌疑人眉心中枪,已经当场毙命 ,人质安然无恙。袁志邦抱着那个孩子,他把孩子的脑袋紧紧地揽在自己怀中,不让对方看到眼前的惨剧……” 年轻人再次回忆起某些片断:叔叔忽然紧紧地抱着自己,他的脑袋扎入了对方的胸膛中,感觉厚实而温暖。欢快的乐曲声吸引了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似乎听到了一声爆响,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此刻,记忆中看似美好的片断却和残酷的现实重合在了一起,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他握紧了拳头,痛苦的力量在那里蓄积,小臂也跟着颤抖起来。 “那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还在跟着耳机里的乐曲唱着儿歌……是吗?”他喃喃的说道,声音哽咽而沙哑。 “是的。”黄杰远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其实给孩子带上耳机,音乐声开得很大。也是考虑到万一发生意外,可以隐藏住现场的情形。从这一点上来看,警方是成功的。” “成功?”年轻人的悲痛森然转变为骇人的冷笑,“你们称之为成功?” 黄杰远无言以对。而年轻人此刻也忽地一凛,被面前的其他东西分散了注意力,网络间的这场通话第一次出现了沉寂的场面。 引起年轻人关注的是电脑屏幕上弹出的一个对话框。 “警告:系统正在遭受来自与192.168.81.252的攻击。” 来得真快啊。年轻人在心中称赞了对手一句,然后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电子钟——也许自己该抓紧些时间了。 纷繁纠扎的光缆线在城市中纵横穿梭,形成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无数的电脑分布在这张蜘蛛网上,如果城市交通网络中的房屋一样,每台电脑在互联网上也有一个唯一的地址:ip号。 ip号标明了电脑在互联网络中的具体位置。 192.168.81.252正是某台电脑的ip号,这个ip地址来自与北城的蓝星网吧。一个戴着眼镜,脑袋大大的小伙子正坐在这台网吧前,双手如间蝶般在键盘上翻飞着。片刻后,他的右手食指重重的扣在了回车键上,如同钢琴师为自己的演奏画上的休止符。 屏幕上显示出了某些资料。小伙子随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无线信号飞越半个城市,引起了博世界网城内某个接收终端的呼应。 感受到呼应的中年男子摸出自己的手机,往外踱了两步,然后压着声音接听道:“喂,我是罗飞。” “罗队,我 正在蓝星网吧。”拨通电话的小伙子当然就是曾日华了,“我已经追踪到了链条上的下一个地址,是南城的振阳大厦写字楼。奶奶的,看来那家伙是要带着我们满城兜圈子!” 罗飞并不意外,他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十六点二十三分。 “你们赶到振阳大厦要多长时间?” “憋足劲开,估计要二十分钟吧。罗队,你们一定要把那家伙拖住!” “我知道,你们快出发吧。”罗飞说完就知道自己的后半句话是多余的,因为他已经从听筒中听到了汽车马达启动时的轰鸣声。于是他匆匆挂断手机,快步回到了三十三电脑旁。 “告诉我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当罗飞隐约听见eumenides这句话的时候,他便知道黄杰远和对方的交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此前黄杰远对于eumenides的提问都是如实回答。这正是慕剑云从心理学角度提出的要求:要想让对方相信你的一句谎言,你必须用十句真话作为铺垫。 而那些真话也并不影响警方的部署。当eumenides怀着愤恨的心态追问狙击手下落的时候,他是否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警方期翼的步调中? 根据事先的安排,黄杰远将从此刻开始有目的地向对方提供虚假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是犹豫不决地说道。 eumenides“哼”了一声,对这样的回答不屑一驳。 黄杰远试图解释什么:“最后写记录的时候,他签了一个假名字……” “不要跟我说这些。”eumenides打断了他的话,“化名只是出现在最后的记录中,难道你们行动小组内部交流的时候,他也会使用假名吗?” 黄杰远还想辩白:“我……我确实不知道那个狙击手叫什么。”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冷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交谈现在可以结束了,是吗?” “不!”黄杰远有些慌张地叫起来,“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儿子在哪里?” eumenides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告诉我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已经问了两遍,我不会再问第三遍的。你以为我该恳求你吗?!”eumenides的语气变得凶狠起来, “我再给你五秒钟,你好好地回忆一下!” 黄杰远显然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威胁意味,他虚弱的防线因此松动下来。在长叹一声之后,他无奈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名字,我的儿子又会怎样?” “你儿子,他现在很饿——”eumenides也放松了态度,诱惑着对方说,“你抓紧点时间的话,你们还可以赶得及一块吃晚饭。”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狙击手的名字。”黄杰远低声说道。 “那就说出来。” “他姓陈,耳东陈。名字,我记得是陈昊,日天昊。” “他现在在哪里?”eumenides不动声色地追问。 “还在公安系统内,不过已经调到东城刑警队任队长。” “陈昊,东城刑警队队长……”eumenides重复着黄杰远提供的信息,同时耳麦中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片刻之后,一张图片忽然出现在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屏上。 那是一张个人档案的截图,右半部分是一个精干男子的半身照片,左半部分则是这名男子的个人信息。其中“姓名”一栏正显示了“陈昊”二字。 在图片出现的同时,eumenides声音也传了过来:“是这个人吗?” “是。你怎么会有他的资料?”黄杰远的语气显得颇为惊讶。 “公安网络上的个人信息系统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eumenides冷笑了一声,忽然转变语气问道,“这个人今年三十五岁吗?” 资料栏里清楚地标明了陈昊的出生日期,黄杰远对此无从辩驳。他只能踌躇地答道:“是……是的。” eumenides则咄咄逼人:“十八年前,那他就是十八岁。你觉得他有可能在这样的行动中担任主攻狙击手吗?” “这,这个……”黄杰远尴尬地寻找托词,“也许他改过年龄,出于……出于进职的考虑,把年龄改小过……” “行了!”eumenides喝斥着打断了他,“我这里有十八年前省城所有在役特警队员的资料,里面根本就没有叫做陈昊的人!这只是警方故意布下的诱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陈昊已经被秘密调入专案组了吧?!” 黄杰远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他转头瞥了眼身旁的罗飞和慕剑云,目光显得无助而慌乱。他的这番表现显然都被e umenides通过摄像头看在了眼里,后者“哼”了一声,愤怒地继续说道:“黄老板,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儿子,就把警方教给你的这套愚蠢的把戏收起来吧!我已经快失去耐心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黄杰远收回目光,他沮丧地摇着头,看来已经完全放弃了与eumenides的对抗。儿子的安危牵动着他的心,可是他就能这样向对手缴械投降吗?他左右为难地苦着脸,在难以两全的选择中痛苦徘徊,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自语道:“不,不行……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子就出卖以前的战友……” “好吧,我也能够理解你的处境……”eumenides不想让对话真的陷入僵局,他为对方找了个台阶,“这样吧,我不需要你直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这么做。我们可以采取一种折中的方法……” 黄杰远看着摄像头,脸上现出期待且又忐忑的神情。 “我有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队员的照片。”eumenides继续说道,“我会一张张的放给你看,同时我会问你:是不是他?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黄杰远没有说话。但在很多情况下,沉默正代表着一种认可的态度。 与此同时,南城振阳大厦内。曾日华和柳松等人找到了“链式木马”中的第二个环节——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内部电脑。在表明了警察身份之后,曾日华立刻在这台电脑上对木马下线展开了追踪,而柳松则打电话把相关情况汇报给罗飞。 警方和eumenides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交锋正酣。罗飞密切关注着两边的动态,自己则难免产生了几分有力使不上的憋闷感觉。此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器上正出现一张大幅照片,eumenides已经展开了对黄杰远的逼问。那个在十八年前射杀文红兵的狙击手是否会因此显露真容? “是这个人吗?”eumenides的声音遥遥地传来。照片上的是个黑壮的男子,黄杰远看了一眼,心中已有打算,可又难于开口。 “你不说话,那我就认为是他了。”eumenides冷冷地说道,话意中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他。”黄杰远终于开口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关系到另一个人的安危。无论如何,他没有权利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拖入到这样的风险中来。 “很好——你回答得越痛快,你就能越早见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8) 都明白了罗飞话中的隐义:eumenides调开警力,是因为他已出发去寻找当年射杀生父的枪手。警方在这场交锋中已经落后了一大步,现在必须火速追赶才有扳平的可能!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1) 下午十六时三十一分,省城紫杉射击俱乐部飞碟靶场内。 太阳已渐渐西沉,将天际边的云朵染成一片绚烂的橙色。而原本刺目的阳光经过多重的折射之后也变得格外柔和,远远看去,那团炽热的火球倒像是一个硕大的鸭蛋黄,红澄澄地似能掐出油来。 对于飞碟射击来说,此时的天色是一天中最适宜的。因为在光照仍然充足的情况下,你还不用担心强烈的阳光会刺伤你的双眼。此外,宁静而又美丽的暮色也能让射手进入一种最佳的射击状态中。设想一下吧:黑色的靶盘掠过天空的,在晚霞前拖出一道清晰的印迹,此刻若你一发击中,靶盘破裂,白色的烟雾腾起,衬着橙红色的背景,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绚丽画面。 钟济民非常渴望能在这样的情境中手持猎枪,好好地过上一把瘾,但这样的愿望却难以实现。 一枚猎枪子弹十五元,一个飞碟靶盘一百元——这是飞碟射击的经济代价。这意味着钟济民一天的工资也不够支付一次射击的费用。能够玩得起这项运动的人都是些既有钱又有闲的享乐阶级,这些人往往是些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他们穿着名牌,驾着名车而来,身边则免不了跟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这些人靶场内一泡就是一天,上万元的消费就像钟济民抽了支香烟一样简单。 他们有的是钱,而且他们的钱并不是自己挣来的——这是钟济民看到这些年轻人而得出的推论。 不过这些享乐阶级的射击技术实在是难以恭维,十次中能有一次击中靶盘已属难得。当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时候,公子哥身旁的女子们便会发出一片夸张的喝彩声。钟济民就在这彩声中皱起眉头,厌恶他们破坏了射击场的肃穆气氛。 射击是一项严肃的事情,因为每一颗子弹的背后都有可能代表着生或死这两种极端的选择。这是二十年前钟济民在特警队上第一堂射击课时,教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便伴随了他的半生。后来他转业成了一名射击教练,也总以此话作为他和学员之间的开场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娱乐气氛的会所里,他也难以改变内心深处对于枪弹的敬畏情绪。 所以他讨厌那些人对于射击的游戏态度,他认 为那是对枪弹的一种亵渎。可是他又无力改变什么,因为自己只不过是射击场内的一个教练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令他厌恶的家伙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己的薪水就包涵在那一枚枚胡乱射出的子弹中。 在射击场呆的时间长了,钟济民以经培养出一种特殊的能力:他每一个客人走进场内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的射术水平。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内在气质,但他确实能看出来。说得尽量简单一点:一个优秀的射手本身就能给人一种枪的感觉——在肃穆的同时又充满了力量感。 钟济民对此已很少走眼。所以那个人的身影一出现在靶场中便立刻引起了他的关注。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着射击服,风帽扣在头上,眼部则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虽然看不清年龄相貌,但他笔直的身板和行走时的力度却更能显示出此人一些本质性的特征。 他就是一支枪,一支钟济民一直期待看到的,会行动的枪! 那支枪向着靶场内走来,似乎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一般,他也很快看到了钟济民。两个人的视线在瞬间对撞了一次,擦起了些许无形的火花。 钟济民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无法想象那男子的眼神到底有多锐利,虽隔着墨镜也能射出如此摄人的力量。 男子此刻停下了脚步,他转头冲着不远处的一个服务生招了招手。服务生立刻殷勤地凑了过去,在男子身前聆听对方的吩咐。简短的交谈之后,服务生向着钟济民所在的方位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老钟。”他兴奋地招呼着,“你有生意了——那个客人点名要你去做陪练。” 对射击场内的教练来说,给客户当私人陪练无疑是一项美差。因为这样不仅可以在客人的射击费用中获得提成,而且自己也可以借实弹演示的机会过一把瘾。遇到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还常常会获得不菲的小费。虽然钟济民对那些公子哥们从来看不上眼,但能够提高自己的收入总是件美事。 而今天的这个客人显然不是那些公子哥能比的。当钟济民听说自己被那人点中做陪练的时候,心中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那男子则停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步步走近,厚厚的墨镜隐藏了他心中的情绪,但却遮不住他那专注之极的神态。 钟济民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认真的看着自己,他只是个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衣着朴素,貌不 惊人。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失礼,主动打着招呼说:“先生,你好!” “你好。”那男子淡淡的应了一句,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他不仅戴着大墨镜,还高高地竖起衣领,似乎有意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容貌。 钟济民很想一睹此人的尊容,可是服务者的身份让他无权去窥探客人的隐私。他只是尽力去扮演好自己应处的角色。 “请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指导?”他问道。 “我买了十个靶盘的卡卷。你陪着我打完吧。”年轻人说话间已迈步而去,钟济民则稍稍停留了片刻,从先前那个服务生手中领好猎枪和弹药,然后紧赶几步,和年轻人一同来到了靶场的射击区。 年轻人交次摇晃着两边的肩肘,活动相应的韧带和关节。飞碟射击和静态靶位的射击不同,需要有快速的反应和灵敏的肢体动作。从年轻人准备动作的协调程度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生手。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凝视着远方,此刻天际的暮霞愈发浓重,颇有几分残阳如血的肃杀意境,这种感觉和他心中的某种情绪呼应着,竟让他在一时间变得有些痴迷。 “先生,准备好了吗?”钟济民的声音在年轻人侧后方响起。后者转过头,却见教练正把那支猎枪递给自己。 “请小心拿枪,子弹已经上膛。”钟济民非常郑重的说道,“在射击之前,务必保持枪口朝向自己的身体前下方。” 年轻人把枪接在了手中,动作熟练而轻巧。他带着一副黑色的薄纱手套,抓枪的姿势亦堪称完美,他的整个人在瞬间和那支枪融为了一体,互相激发出一种凌厉逼人的气势。 钟济民深深的吸了口气。他早已看出那男子体内蕴藏着如冷枪一般的气质,现在这气质愈发明显的迸发出来。他开始猜测这人应该当过兵,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因为当那人手持猎枪而立的时候,他俨然就是一个能够判决生死的致命猎手。 不过那人并没有按照嘱咐把枪口指向地面,钟济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枪口要冲下,不要平端着——这样很危险。” 年轻人没有理会对方,他甚至连头也懒得转一下,向天边又凝视了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真正能控制住枪的,不是手上的姿势,而是握枪人心中的想法。” 钟济民心有所触。年轻人的话语进一步表明他是一个颇有境界的枪手,他想不出该怎样去反驳对方,因为那的确是对枪的真正意义上的理解 。他只好悻悻地扫视着四周,希望没有其他人看到这里发生的违规行为。 “放碟吧。”年轻人此刻说道。 钟济民按下了操控钮,一个碟靶“嗖”地从发射器中蹿了出来,在眩彩的暮色背景中划出美妙的抛物轨迹。当那道轨迹走至最高点的时候,枪声突然响起,靶盘应声炸开,腾起一片白色的烟花。 “漂亮。”钟济民喝了句彩。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不得不承认这时一次完美的击发,无论从准确性、时机把握、还是动作的美感,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年轻人只是反手把枪递给钟济民,淡淡地说道:“上子弹,放碟。” 看来这是一个不愿多说话的客人。钟济民在心中暗暗地分析着,那自己最好也不要过于饶舌,否则反而会让对方反感。可是他的射术如此精湛,又何必要单请一个教练来做陪衬呢? 上好子弹的猎枪再次回到了年轻人的手中。然后便是碟靶飞出、枪声响起、烟花散开。 年轻人的动作迅速而简洁,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工作一般。不知是天际的晚霞过于绚丽还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庞。当九发子弹射完的时候,他还是连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九发子弹,百分之百的命中率。这样的成绩令钟济民也难免侧目。 还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参照先前的状态,钟济民毫不怀疑年轻人将完成一场完美的大满贯。于是他放出碟靶,静待那烟花在暮霞中再次散开。 可是这次枪身却没有响起。年轻人目送着碟靶划过天际,身形向定住了一般,毫无所动。 “怎么了?”碟靶坠地之后,钟济民诧异地问道。 年轻人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目光从墨镜后面射出来,牢牢地盯在了钟济民的脸上。这样过了片刻,他幽幽地说道:“这是最后一发子弹了。” “是的。”钟济民无奈地摇摇头,“可是你已经错过了碟靶。” 年轻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冷笑。“我对射碟靶并没有兴趣。”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回转目光看向天际。 是的。像他这样的射术,对碟靶这样没有变化的射击目标早已厌倦了吧?钟济民似乎颇能体谅对方的感觉,于是他微笑着推介说:“本射击场内还有野外狩猎的活动项目,你需不需要体验一下?” “射杀动物?”年轻人摇摇头,“你不觉得那根本也是浪费子弹么?” 钟 济民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了,他皱着眉问:“那你还想怎么玩?” 年轻人把玩着手中的猎枪:“对于一个枪手来说,人才是最好的猎物。在你开枪的时刻,你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也有可能反抗,那整个过程会更加的刺激。当然,最重要的在于,你会找到你一个射杀他的理由,当你带着目的去开枪的时候,这才是一次真正完美的射击。” “这怎么可能呢?”钟济民哑然失笑,“在现在的社会中,你怎么可能有持枪杀人的机会?” 年轻人反问:“对着活人开枪,这是不是每一个枪手内心深处的欲望?” 钟济民怔住了,他开始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微笑着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道:“先生,请把枪交给我吧。你的射击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年轻人似乎也在笑着回答,“可我还有一发子弹,不是吗?” “你已经错过了碟靶——请把枪交给我。”钟济民愈发不安,他改变口吻,变得严肃起来。 年轻人却丝毫没有要交枪的意思,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这样钟济民有些进退维谷,他踯躅自己是否应该去强行缴过对方的枪:但现在子弹已经上膛,这样做无疑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万一在争执中发生走火,猎枪在场内射出霰弹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轻人这时转过了身,和钟济民形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然后他忽然问道:“你开枪杀过人吗?” 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无礼和突兀,钟济民真想摘掉对方的墨镜,看看那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嘴脸。不过他还是勉力压住情绪,反问:“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杀人的理由,还有你杀死对方之后的感受。”年轻人说得很认真,语气中倒没有挑衅的意思。不过他转身之后,枪口便冲向了钟济民所在的方向,这让后者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接待这么一个奇怪的客人。 不过他决定认真的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这个话题在他心中原本就是神圣的。 “我杀过人。我杀的人全都是罪有应得。看着这些人倒在我的枪口下,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护的正义的尊严。”钟济民掷地有声地说道,最后他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因为我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我的任务就是射杀那些严重危害公众安全的匪徒。”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证你射杀的每一个人 都是应该杀的,你从来没有错误地使用过你手中生杀的权力?” “我能保证。”钟济民毫不犹豫地看着对方,“我射杀过绑架案的劫匪、疯狂的连环杀手、危险的越狱分子……他们全都犯下了必死的罪行。” 年轻人在墨镜后面与钟济民对视着:“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八年前,一个叫做文红兵的人?” 钟济民立刻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然后他敏感地反问着:“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在你的资料里有。”年轻人早已想好应对之辞,“俱乐部的网站上有你们所有教练的详细资料,你从警时的战功也被列了出来。我就是看到这些资料才选中你做陪练的。” “是这样?”钟济民将信将疑,他对网络并不太了解,想想除了这样,倒真找不出其他的解释。片刻后他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说好用化名的,怎么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你很怕被别人知道吗?”年轻人嘴角掠起一丝冷笑,“可是你刚才说起自己的功绩时可是充满了骄傲。” “这件事不一样……”钟济民犹豫着,“那个人……他本不该死。” “为什么?” “他是被逼无奈,犯罪的主观危害性并不强。而且当时在现场,警方的谈判人员已经掌握了局势。”钟济民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这原本是个秘密,可现在却被一个陌生人提起。也许是年头太久了,所以大家都不在乎了吧?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最在乎这件事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年轻人的心弦剧烈地震颤着,对方的话语印证了他先前了解到的情况,也将他带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在努力稳住情绪之后,他冷冷开口:“可你还是射杀了他。你射杀了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对方的言辞变得尖锐,但钟济民却反而坦然了。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杀他。” 年轻人略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杀他——这关系到一些内部的机密。”钟济民又重复了一遍,但却语焉不详,然后他警觉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年轻人沉默不语,从墨镜的边缘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挤成了两团小疙瘩。这场交谈正进入一个他预料之外的方向,而对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并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因为对这样的变化毫无准备,交谈似乎陷入了某种僵 局。年轻人无法面对钟济民的反问,也想不出好办法让对方将那个“秘密”说明白。不过凭借着已经掌握到的信息,他却已经可以展开相关的设想和推理。 “你没有杀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杀了他,是吗?”良久之后,年轻人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很费力才能说出来一般。 钟济民撇着嘴不说话,不过他的态度显然是在默认。 年轻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一种突入其来的恐惧感在他的体内弥漫着。一时间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却强迫着他向着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于是他带着颤抖的情绪继续追问:“你没有杀他,射杀文红兵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是警方的记录为什么要写你?” “我说过了,这是警方的机密。”钟济民似乎感觉到对方的孱弱,他的口气因此而强硬起来,“我不想和你多说,请你把枪交给我。” 可年轻人还不想结束。 “因为这次射杀违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吗?”他开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问,同时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钟济民所在的位置压了过来。 钟济民往后撤开一步,因对方的逼近而变得神色紧张:“你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凝起精神——对方始终不肯交枪,也许自己该采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经步过中年,钟济民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强壮,不过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还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将对方即刻制服。 可今天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他对面的那个人实在给了他太多的压力。那个家伙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股强大的气场中,那种力量感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击倒对方的把握。 所以钟济民又抽空扫了扫四周,开始寻找求援的可能性。这样的小动作被年轻人看在眼里,可是后者却毫不顾及,他只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证般的问句继续抛出:“那个真正的枪手,他根本没有开枪的资格,因为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如果这样的行为被写在报告里,那么行动负责人和枪手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你就成了名义上的射击者,现场的真相被完全隐瞒,该受惩罚的人逃脱了惩罚,而你则获得了虚构出来的功劳!” 钟济民的神色由紧张变成了惊讶,他蓦然皱眉:“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年轻人却 只是自顾自地低吼着:“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钟济民苦笑:“你都已经知道了,干吗还要来问我?”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那这句话却如同锐利的针尖,将年轻人摄人的气场应声扎破,后者随即痛苦地缩起了身体,像是遭受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沉痛打击,他紧咬着牙,喃喃呜语:“为什么,为什么……” 钟济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出击的好机会,他向前抢了一步,左手去夺猎枪,右手则锁向了年轻人的喉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很近,而钟济民的动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 他的身形刚刚晃出,年轻人已随之弹起。先前那充满力量的气场在瞬间重聚并彻底爆发出来,钟济民只觉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拨开,同时有什么冰凉且坚硬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钟济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顶在脑袋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枪是他一辈子的伙伴,可这个伙伴却被另一个可怕的人握在手里。于是致命的子弹距离他的命门便只有一根枪管之遥。 “为什么?”年轻人咆哮起来,“那个实习警员为什么要开枪?!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大,看起来已经处于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射击场内的其他工作人员终于被惊动了,他们纷纷转头看向此处。而现场情形则让众人又惊又骇,一阵骚动之后,有人惶然离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过来。 年轻人把枪口又重重地往前顶了一下:“快说!我没有时间等你!”短暂的失控之后,他逐渐恢复了沉静,声音低了,而语气则更加森然可怖。 枪口上传来的巨大压力让钟济民立刻给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轻人咬着牙不说话,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钟济民赶紧又补充说,“我只是个狙击手,我所处的地点是在案发现场对面的楼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变换位置,经常会跑出我的狙击控制范围。后来有个警察进入屋内谈判,现场指挥通报说进展顺利。我还想:危机应该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后,枪声响了,嫌疑人被谈判的警察击毙,当时嫌疑人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紧盯着对方的脸,那副情急无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后来进行行动总结的时候,具体的情况难道没有在内部通报吗?” “没有。行动指挥只是私下告诉我,开枪的人只是个实习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顶替他。而现场到底发生什么,也只有枪手和指挥两个人知道。指挥没有告诉我细节,他甚至不让第三个进入现场。” “为什么?” “是担心顶替的秘密泄漏出去吧?狙击枪形成的伤口和警用手枪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其他警察进入屋内,一眼就会看出破绽。”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隐瞒得住?”年轻人深表怀疑,手中的猎枪再次发力,“他只是一个现场指挥,可以一手遮天的吗?” 钟济民无奈地苦笑:“那个指挥……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因为他当年在警界的权威你是无法想象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叫丁科的?当年的刑警队长?”他从偷盗的档案中知道一三零案件指挥的身份,但对于这个人的传奇经历却毫无了解。 钟济民回应道:“就是他。”虽然正处于猎枪的致命威胁下,但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的敬佩神色还是油然而生,然后他又轻叹着感慨:“你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没有那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现在在哪里?”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年轻人知道确实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过丁科的行踪,而近十年来都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想找到他?”钟济民看出对方所想后微微摇头,“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他。” 年轻人哼了一声,显得有些愠怒。 那个叫做丁科的家伙,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我要让世人知道,能够做到任何事情的那个人,只有我! “小伙子,不要冲动,有话慢慢说……”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头循声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装革履,看来该是射击场内的经理吧。 再往胖子身后看去,十来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正悄悄散开,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形成了包围的态势。年轻人心念微动,知道这里已经不能久留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些保安放在眼里的。只是从时间上算起来,那个人很快就该赶来了——这才是他真正顾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神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9) 强并不是个难以控制的角色。带着这样的想法,罗飞也离开了监控室,到审讯室内先行等待起来。 没过多久,曾日华就把杜明强带到了审讯室内。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3) 没过多久,曾日华就把杜明强带到了审讯室内。这俩人的身高差了有多半头,但曾日华一手扣住杜明强的胳膊,却能令对方毫无反抗之力。不过杜明强嘴上可没闲着,他一路忿忿不平地叫嚷着:“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打人?我要投诉!” “嚷什么嚷,给我老实点!”曾日华手腕发力将他摁倒在审讯椅上,那椅子有个带锁的木板,横亘在杜明强身前时,便形成了一个简易的牢笼。 罗飞冲曾日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离去并且带上了房门。 此刻屋内只剩下罗飞和杜明强二人。罗飞也不急着说话,他凝起目光开始在更近的距离内观察起对方来。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发,脸庞削瘦有型,鼻梁尖俏挺拔,他的嘴角也有着刚毅的线条,微微轻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一丝骄傲而又不羁的神色。 当然,令罗飞印象最深的还是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算大,但是黑白却非常分明。现在那两只黝漆般的黑瞳孔正直直地对着罗飞——他的主人也在认真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对手。 这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罗飞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他不愿再给对方过多的准备时间,于是开口问道:“你叫杜明强?” “你是什么人?”杜明强不答反问,同时他强调说,“我懂法律,你有义务首先向我表明你的身份。” “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罗飞。”罗飞一边说还一边掏出证件来,“你需要看一下吗?” 杜明强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只是停留在罗飞的脸上,对那证件却没有什么兴趣。 “刑警队长?”片刻之后他困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罗飞不说话,他拿出一支mp3按下了播放键。一个男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按照你的叙述,那个杀手饶过了最后的女生,是因为你终于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气,承担起了做老师的责任,是这样吗?” 这正是在网上引发疯狂点击的吴寅午自杀前的访谈音频。因为上传者刻意对语音进行了变频处理,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 怪异。 听完一句话之后,罗飞便终止了mp3的播放,同时他问道:“这个说话的人就是你吧?” 虽然音频已经停止,不过后续那些令人气愤的对话内容早已被罗飞记在心中,现在他满腔的愤怒的情绪正通过目光渗透出来。 杜明强没有立即回答,他那黑亮亮的眼珠在眼眶里轻微而又快速地转动了两下。这个细节立刻被罗飞捕捉到,于是后者又冷笑着补充说:“你没有必要想太多。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了——你明白吗?” 杜明强飞眼瞥了一下罗飞,虽然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但他还不愿轻易放弃。于是在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后,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我该叫你的网名:甄如风,这能帮助你想起很多东西。”罗飞正色说道,“我们已经查到你上网用过的所有帐号,你接收网站酬金的银行卡号等等……在你的住处我们还提取了一部手提电脑,我想那里面一定也保存着很多有趣的资料吧?” 罗飞说话的时候,杜明强便抬起头看着对方,而他脸上无辜的表情则随着罗飞言辞的深入而逐渐消退,当得知自己的手提电脑也已落入对方手中之后,他知道抵赖已毫无意义,于是咧嘴承认道:“好吧。那个人就是我……那段音频文件也是我放到网上去的。” 罗飞应了句:“很好。”他把mp3收起,目光凛凛地盯着杜明强。后者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直到被对方的眼神逼得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嚷嚷起来:“是我又怎么了?我犯法了吗?你们凭什么抓我?” 罗飞仍只是看着对方。 “嘿嘿。”杜明强忽然笑了,“也许是我妨碍了你们破案?尊敬的刑警队长?那个叫做eumenides的杀手很不好抓吧?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能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啊?” 罗飞胸口有些发闷,怒火上涌。不过他很快明白对方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于是便又冷静下来。他开始瞪视着对方,然后缓缓地说道:“你没必要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因为真实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你逼死了一个教师,一个老人!”他的嗓门不大,但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 小小的审讯室内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杜明强的神情也因此收敛了一些。沉默片刻后,他摇着头叹道:“吴寅午是自己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记者……” “记者?”罗飞忽然插话问道,“你有记者证吗?” 出乎罗飞的意料,这个问题似乎打中了杜明强的痛处。小伙子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某种情绪在他体内酝酿着,从最初的尴尬,渐渐转化成愤懑,那愤懑继续累积,最后又变成满腔怒气爆发出来。 “我没有记者证,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他振振有辞地大声说道,“证件算什么?那只是无能者的遮羞布而已!我是一个天才的记者,我根本不需要用证件来证明自己!” 看着对方激动的样子,罗飞心有所动。他一直认为杜明强只是一个贩卖隐私的逐利者,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的以记者自居。而没有记者证看来就是他不齿于人的心病了。回过头想想,当万峰宾馆血案发生之后,大批持有合法证件的记者曾蜂拥至医院,想要采访吴寅午但无一如愿。而这个山寨货色却能蒙过现场的值班护士,搞出了那么一份轰动网络的访谈音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倒的确具有成为记者的天赋。 可惜的是,一个人若想有所成就,天赋也只能排在所需条件的第二位,最重要的还是品行——这是罗飞一贯以来的观点。 就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即便真的具有成为记者的天才,但他肮脏的道德操守终究会让其沦为人人唾弃的角色。 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找到这家伙的心理弱点了。罗飞收回思绪想到,他决定进一步去刺激刺激对方,于是他换上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对方:“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没用的东西。既然你没有记者证,那么你的行为便属于无证采访。” “无证采访,好吧好吧……”杜明强喃喃地念叨着,他的情绪在慢慢地平复,显然没有再受罗飞所激。片刻后他反而翻眼看着罗飞,怪声怪气地问道:“怎么现在刑警队只能管这种档次的案件吗?” “违法的事情我们都可以管。”罗飞用冷冷的话语反击着对方,“而你不仅涉嫌无证采访,还涉嫌假冒警察,同时,我们在你的手提电脑里查到了非法浏览色情网站的记录……你的这些行为都触犯了法律,警方有权羁押你,并对你施行治安拘留的处罚。” “治安拘留?”杜明强看着罗飞,他眨了眨眼睛问道,“几天?”他的神态和语气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反而透出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罗飞很清楚对方的心态:被警方如临大敌般擒获,又是刑警队长亲自提审,这个家伙虽然表现得很强硬,但心里难免发虚。可一番激烈的言语交锋之后,自己面临的处罚原来仅是治安拘留而已,他此刻一定 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也正是罗飞刻意要营造的效果:如果一个人的情绪出现波动的时候,他的思维能力和防御本能肯定会大大的降低。 是时候引导对方去经历下一个波峰了。 “事实上,我们并不准备拘留你。”罗飞眯起眼睛,目光因此而显得更加精亮,而他阴沉的语气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杜明强感受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气氛,他皱起眉头问道:“那……你们想怎么样?” 罗飞沉着脸不说话。杜明强等待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提高嗓门自己给自己打气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法律依据的!” 罗飞“嗤”地轻笑一声,道:“现在你知道讲法律了?可你自己违反法律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后果呢?你知不知道,你在逼死吴寅午的同时,也把自己拖进了一场危险的游戏。” 杜明强看起来不太明白罗飞的意思,他踌躇着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罗飞打开面前的一个文件夹,那是曾日华交给他的资料,包括杜明强的身份履历等等。在那些资料的最上方却是一个信封,罗飞把那信封扔到杜明强面前:“这是警方在你住处搜到的东西。” 杜明强拿起那个信封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愈发的莫名奇妙:“这是建设银行寄过来的信用卡对帐单,我每个月都会收到这样的信件,有什么问题吗?” “这封信你没有打开看过?”罗飞认真地问道。 杜明强摇摇头:“这样的垃圾信件有什么好看的?我每个月按时把透支的钱还上不就行了?” “可警方找到这封信的时候,信封却是被打开的。”罗飞蹙起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他又喃喃自语,“不过如果是那个人打开的,倒也并不奇怪……”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明强瞪大了眼睛,黑眼球因此而显得更加明亮。 罗飞轻轻甩了甩下巴:“你自己看看吧——里面的东西。” 杜明强用左手把信封搓开,右手两个手指探进去,取出了里面的信笺。他的眼神随即凛然了一下,因为从纸质上来看,那信笺显然不是银行的对帐单,而是一张薄薄的书写纸。当他进一步将那张书写纸展开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则愈发如定住了一般,震谔万分。 因为他看到了纸上的内容,那上面用极为工整的仿宋体笔迹写着: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甄如风 罪行:无良采访,逼人致死 执行日期:十一月日 执行人:eumenides” 良久之后,杜明强才从震谔中清醒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问道:“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罗飞冷冷反问,“像你这样的网络灵通人士,而且还面对面地采访过吴寅午,你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死刑通知单?杀手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给我的死刑通知单?”杜明强一连问了三句,脸上仍充满不可思议般的表情。 “不错。”罗飞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才是我们把你带到刑警队的真正目的!”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杜明强连声说道,“这,这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什么?”罗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在面对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时说出“兴奋”两个字,难道那家伙是语无伦次了吗? 杜明强看出了罗飞所想,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他看着罗飞。 “你很奇怪吧?我为什么会兴奋?你觉得我应该害怕才对——”说话的时候他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是的,我也害怕,可是这种害怕在另外一种情绪面前却变得不值一提。这份死刑通知单,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一份死亡威胁。可是在我眼里,它却有着另外一份更加重要的意义!” “什么意义?”现在轮到罗飞糊涂了,对方此刻的表现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一则新闻,轰动性的新闻!”杜明强亢奋地往前探着身体——如果不是审讯椅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此刻恐怕已经跳了起来,“而我,一个天才的记者,现在正是这则新闻中的主角,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我会写出一篇伟大的报道,独家报道!” 罗飞冷眼旁观着对方的表演,心中涌起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终于明白,对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比他的记者梦更加重要。为了一篇引人瞩目的报道,他不仅可以无视别人的情感,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能视之不顾! 或许……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个杀手有多么可怕。想到这里,罗飞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eumenides已经杀了多少人?” “那个宝马车女车主,被炸死的饭店女老板,还有前两天那两个辱师的学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一定还有其他的案子吧?”杜明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他似乎完全曲解了对方的语意,把一次警告当成了刺探案情隐秘的机会。 罗飞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当他抛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之后,这场交谈的气氛就有些变味了,现在他必须把局面引到正常的轨道上来。略一斟酌之后,他回答说:“是的,还有很多案子是没有向公众披露的,包括邓骅的死亡。” 杜明强的瞳孔再次因兴奋而放大:“邓骅?他也是被eumenides杀死的?官方的新闻上说,他是在机场突发心脏病身亡……” 罗飞“嘿”了一声问道:“你相信官方的新闻吗?” “当然不信。”杜明强笑道,“官方新闻从来不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所以这个社会需要我这样的人。” 对方那洋洋自得的样子令罗飞颇为反感,再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居然还有脸自诩为被“社会需要”的人?罗飞盯着对方的面庞——那英俊的容貌配上笑容应该令人赏心悦目才对,可他此刻却只有反胃的感觉。 也许真该让eumenides完成他的执行。罗飞在心中暗暗地想到,这个想法显然与他的身份大相抵触,所以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像是在自我否定一样。然后他对杜明强说道:“还有一个情况,也许你更应该专注一下。” “什么?”杜明强兴致勃勃地追问,这场审讯在他眼中似乎已经成了精彩的新闻发布会。 罗飞神色郑重:“eumenides发出的死刑通知单,到目前为止还从没有落空过。” “哦?从未落空的死刑通知单……这会成为报道中的一个亮点。”杜明强翻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随后他似乎想到些别的东西,在默然愣了片刻之后,反问罗飞:“如果这个情况延续下去的话,那么我很快也会成为一个死人?” 罗飞点点头,同时暗舒了一口气:这个家伙总算还有点理智,终于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蝼蚁尚且偷生,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完全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呢。更何况相杜明强这样的家伙,他在本质上应该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对于某件事情有着近乎疯狂的追求,这种疯狂会在短时间内令他的大脑失去正 常的思维能力。 不过在可怕的事实面前,他总该清醒过来了。 罗飞一边这么揣摩一边冷眼观察着杜明强,用对方的表现印证着自己的分析。 的确,先前那种兴奋的表情已经凝固在杜明强的脸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然后他再一次展开那张书写纸,递送到自己的眼前。 “这个日期是……十一月几号?”他突然抬头问罗飞。因为在那张死刑通知单上,标明具体“几号”的地方恰好出现了一些污损,所以那个数字已经难以分辨了。 罗飞却反问他:“这里的污渍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我自己弄脏的。”杜明强耸耸肩膀,“这种信件我从来不看,当然就不会注意保护什么的。昨天晚上我给钢笔吸墨水,随手拿起这封信垫在下面。所以有几滴墨水洒出来,正好落在了这个数字上。” 的确,造成污损的正是兰黑色的墨水,因为那张书写纸本来就比较薄,所以墨水完全渗透了纸张,将表明具体执行日期的数字完全掩盖了。 “我们找到这封信的时候,字迹已经被破坏。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日期,那么能给出答案的,就只有eumenides一个人了。”罗飞颇带着些无奈的语气说道。 杜明强把眼睛凑到那张纸上,想要努力看清那个被污损的数字。不过他的举动是徒劳的,因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本身也是用兰黑色的钢笔书写,所以被相同的墨水浸染之后,原本的字迹就完全看不出了。他只能摇摇头以示放弃。 却听罗飞又问道:“你昨天用这封信垫墨水瓶的时候,信封已经被打开了吗?” 杜明强蹙眉想了会,再次摇头:“我不记得了。谁会去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细节的确是无关紧要的。所以罗飞想要从信件本身寻得线索的奢求似乎要落空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觉得沮丧。因为他知道:即使杜明强能提供某些信息,这种信息也未必就具有价值。eumenides在这方面是个绝对的高手,如果他连递送死刑通知单的过程都会被当事人找到破绽,那他根本就没资格成为令警方头疼的致命杀手。 杜明强把那封信重新装好,扔回给罗飞,同时他用一种颇带自嘲的语气说道:“看起来我的情况比以前的那些受刑人更加糟糕,是吗?他们至少还知道杀手行动的具体日期,而我却连这最基本的准备都无法做到。” “是这样的。”罗飞淡淡的瞥了杜明强一眼,“不过与那遗失的日期相比,你更应该想想: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受刑人的名单上。” 面对罗飞如此直白的言语问责,杜明强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咧了咧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你自诩为道德强烈的人士,对我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在你眼里,我甚至配得上死刑通知单上的罪名。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我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原因在很简单:法律上并不会给我相应的制裁,同时法律也不允许一个杀手来践踏其他人的生命。而你是为法律服务的,所以你要保护我,不管你心里是多么的讨厌我,这都是你现在必须完成的任务——我说的对吗?” “是的。”罗飞也只能点头承认,“你对局势的判断倒是很准。” “我说过,我是一个天才。不管是窥探隐秘还是分析人的心理活动,这都是我的拿手好戏。”杜明强挑着眉头,越说越自得,他甚至拿罗飞和自己做起了对比,“如果我得到和你一样的机会,也许我也能成为一个刑警队长呢。嘿,只可惜我有另外的人生轨迹,注定我只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记者。你们不理解我,我毫不在意——天才都是不被人所理解的。” 几个回合交锋下来,罗飞似已习惯了这个家伙的自恋风格。而对方的自恋也并非毫无本钱,事实上,他将吴寅午逼至崩溃的那段访谈,从心理攻击的角度来说就是一个经典的案例。可是,即使是天才又怎么样?邓骅算不算一个天才?以他的能力和势利都无法躲过eumenides的死刑通告,那杜明强又能如何呢? 再了不起的家伙在死后也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到了那一步,他与任何人都没有分别。 前案中当邓骅在重重严防之下钻进宾利车,向着机场而去的时候,罗飞就曾有过类似的感慨。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洋洋自得的年轻人,脸上又禁不住浮现出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此刻在他眼中,对方其实已经离死人不远了。 杜明强感受到了罗飞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收回情绪去面对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他冲罗飞笑了笑算是歉意,然后主动说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对于eumenides这一次的死刑预告,警方有什么打算呢?” 罗飞正色回答:“我们会保护你。” “保护我——那是当然的,我关心的是:怎样保护?”杜明强又追问。 “我 们会派出专门的警力对你进行全天候的跟随。” 杜明强点点头,不过他似乎又有些其他的担忧:“你们不会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吧?” “不会的。”罗飞答道,“只要你不走出警方的视线就行。除此之外,你完全可以自由安排你的活动。” 杜明强轻轻地吁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就像现在这样。” “从保护你的角度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我们并没有这么做的权利。”说到这里罗飞停顿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如果你自己要求的话,我们也可以提供类似的安全措施。” 杜明强“嘿”地笑了一声,揶揄着说道:“何必呢?何必要做一件让所有人都不爽的事情?” 罗飞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而杜明强看到对方这样的表情便更加得意,他咧开嘴,端着一副自作聪明的姿态说道:“如果我被限制自由,困在一个保卫严密的地方,最不爽的人肯定就是eumenides,因为他要接近我就变得很难,说不定会被迫放弃原先的计划;如果eumenides放弃计划,警方也会不爽,因为你们手中的这条线索会变得没有意义;而对我来说呢?我躲避eumenides就是在躲避有史以来最具新闻价值的杀手,一个真正的记者是决不会这么做的。所以说呢,让我恢复自由,为我和eumenides的接触提供良好条件,这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局面。” 罗飞并不反驳对方的这番言论,他仍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平稳作风,淡淡地问道:“这么说的话,你愿意接受警方的安排了?” “接受安排?”杜明强摇摇头,“这么说的话似乎不准确。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合作。” “合作?”罗飞看着对方,不知道这家伙又在耍弄什么玄虚。 “是的,合作!”杜明强加重语气强调说,“事实上,你们警方是想利用我来引出eumenides,而我愿意与你们配合。这对我来说会承受相当的风险,所以我也要享受和风险相对应的收益才行。” 居然在这个时候和警方讲条件,真是个狂妄而又不自量力的家伙。罗飞对这样的人素来反感,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情绪显在脸上,只是问道:“那你想要些什么?” “新闻素材。和eumenides有关的新闻素材。” “这不可能。”罗飞断然拒绝,“这些都是警方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0) 这种情况接二连三的出现,让我不得不对你的思想根源产生疑虑。" 罗飞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解释。不过他还是尽力辩解说:"韩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会支持韩灏在广场上进行的布控计划;郭美然--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袁志邦控制住,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我实在想不出营救她的办法;至于杜明强--确实是他自己想要接触eumenides,我没有权力去限制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剑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欲言又止。 罗飞不是一个能接受半截话的人,他立刻追问:"可是什么?" 慕剑云咬咬嘴唇,终于把心中最大的那个疙瘩吐了出来:"邓骅呢?你怎么解释邓骅的遇刺?" "邓骅?"罗飞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反问道,"怎么邓骅的死也要算在我的头上?当时韩灏是现场行动的指挥官,连他都成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么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剑云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在案发那天下午,你已经对韩灏产生了怀疑。当时你还要我去联系上层的领导,目的想必就是要对韩灏采取行动。可后来你却改变了主意,反而让我们听从韩灏的安排,最终导致邓骅被韩灏枪杀。这样的结果应该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罗飞笑着摇摇头:"你太敏感了。当时我和柳松只是在怀疑尹剑,担心韩灏会对尹剑的问题有所隐瞒。" 慕剑云盯着罗飞看了片刻,神色愈发严肃起来:"罗队长,你并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人……你也很少撒谎。现在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 罗飞的笑容僵在脸上。是的,他并不擅于撒谎,更何况是在一个心理学专家的眼皮底下?尴尬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慕剑云又趁胜追击般说道:"你故意放任了韩灏的行为,这只有一个解释:你希望看到邓骅被杀死。" 罗飞苦笑着,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认你的推断。&q uot; "为什么?"慕剑云扬起头问,"就因为邓骅有过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认为他应该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罗飞沉默了。他无法向对方说出其中真实的原因,他只能采取这样一言不发的方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慕剑云却把罗飞的这种态度当作了默认,她轻轻地摇头感慨着:"这听起来真是荒唐--身为专案组组长,你对eumenides的行动居然是认同的。这样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大家的作战热情恐怕都要被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谈话当成一个秘密。"罗飞认真地请求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慕剑云微笑着点点头。看起来能和罗飞共享私密对她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同时能把这个"看不透"的家伙逼得坦白服软,先前在提审室积压下来的郁闷已一扫而空了。 却听罗飞又补充强调说:"不过有一点请你放心。我决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刑警队长和专案组长的职责。抓捕eumenides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不管我对那些死刑通知单上的人喜恶如何,都无法影响我对四一八案件的侦破欲望。" "这样最好。"慕剑云转过身,得意地把双臂抱在胸前道,"让我们赶紧回到案件上吧。现在该做些什么?" 罗飞正色道:"去打探丁科的下落。"这是上午开会时就确定好的计划。因为eumenides正急于查明生父被枪杀的细节,而丁科是对当年案情最了解的人,所以他一定会成为eumenides追寻的目标。警方如果能抢先一步找到丁科,也就握住了牵扯eumenides的绳索。 慕剑云"嗯"了一声,顺势问了句:"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得去省理工大学走一趟。"罗飞一边说一边掏出张字条递过来,"--丁科的儿子在那里。"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5) "丁科的儿子……"慕剑云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对于省城警界来说,丁科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慕剑云只是听闻过此人的传说,还未有机缘见到这个警界传奇。现在手握丁震的照片,在他身上应该也能折射出一些父亲的影子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气质非凡的男子。他的脸型方正,腰背挺拔,明亮的目光蕴藏着过人的智慧感。配以照片下方"副院长,教授"这般的头衔,足以让旁观者对他产生敬佩而又欣赏的感觉。 即使刨去追寻案件的因素,慕剑云也迫切地想会一会这个人物了。 中午十一点零三分,省理工大学环境学院。 近年来国内的高等教育事业发展迅猛,国家增大资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数也节节攀升。作为全省数一数二的高校,理工大学自然也不甘人后:一番资源整合,将周围的几所高校都合并了进来,规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俨然有成为国内一流高校的趋势。 环境学院是理工大学的一个优势专业学院,其地位从学院大楼所处的地理位置便可见一斑。大楼位于学校正门内侧,属于学校的"脸面工程",不仅外观上豪华气派,在功能设计上也有许多独到之处:楼体成c字型,开口朝南,环抱着一个绿色生态中庭。中庭内繁茂的绿色植物不仅能给南向的房间遮阳,而且能起到过滤尘埃和净化空气的作用。为了使建筑物室内能够最大限度的接受光照并且增大中庭花园的空间,大楼的楼层采取层层退台的方式,而每一楼层的南向外墙面上都装满了太阳能接收光板,据说这些光板转化出的电能除了供楼内使用之外,还可以向外输送到城市电网中。 罗飞和慕剑云在门卫处登记入访之后,双双步入了环境大楼内。这里气氛静谧,弥漫着浓浓的学知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素来行动迅捷的罗飞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丁震的独立办公室就在八楼的电梯口。办公室外的门牌标明了主人的副院长身份。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静待屋内人的回应。 "请进。"回应者声音甜美,却是一名女子。 罗飞推开门,和慕剑云一同走进屋内。原来屋内又分为内外两个套间,刚才回话的女子正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资料,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见到推门而入的是两个陌生人,她脸上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问道:"请问你们找谁?&quo t; "我们是公安局的。"罗飞递过证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了解些情况。" 女子接过证件端详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刑警队长"的名头让她有些惶然。 罗飞笑了笑:"你不要误会。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没有关系,我们只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释然地松了口气,她把证件还给罗飞,说:"丁教授正在开会呢。你们得稍等一下。"然后她又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他的秘书,我叫吴琼。" "大概要等多长时间呢?"慕剑云在罗飞身后问道。 "这个就不好说了。"吴琼耸耸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时会客都是需要预约的。不过你们这个是特殊情况,我想他应该会抽出午饭的时间来接待你们。" "那岂不是太打搅了?"听说要耽误别人吃午饭的时间,罗飞觉得有点不妥。 "没关系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办公室吃,所以你们可以边吃边聊--只要你们不介意就好。" 罗飞点点头:"那好吧。" "你们到里屋坐一下。"吴琼热情地招呼着,把罗慕二人引到了内屋。等客人在沙发上坐定后,她又倒上了两杯茶水,然后才转身离去。 "有这样的一个秘书真是不错呢。"等吴琼的身影消失之后,罗飞忍不住轻轻地赞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剑云冷冷地看了罗飞一眼,"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马。" "我只是在表扬她的工作态度。"罗飞给自己辩解道。不过他的辩解有些力度不足,因为他刚才的赞美中的确包含着对吴琼容貌的欣赏。那的确称得上是个"漂亮"的女人,罗飞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剑云做起了比较。 慕剑云容貌秀丽,同时又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而吴琼则胜在长相甜美,身材妖娆,也许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觊觎的心理。 "秘书,还不就是那么 回事?"慕剑云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忿地说道,"哎,我总跟在你后面转来转去的,别人不会把我也当成你的秘书吧?" 罗飞笑了笑说:"那怎么可能?你的气质在那里摆着。"他的语气平淡得很,也没有讲过多恭维的话语。不过这样反而显得态度更加真实。慕剑云的眼角眯了眯,芳心颇悦。 罗飞则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凝起神开始打量屋内的陈设。办公室虽然宽敞,但摆设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墙而列的一排书柜,所有的柜隔都排满了各种图书和文档资料,显露出主人的勤奋与博学。 慕剑云则对这样的观察不感兴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来,与其说是品茶,其实消磨时间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外屋的门被人推开了。随着一连串快速且有力的脚步声,谁都听得出有一名男子进入了屋内。 "丁教授,您回来了。"吴琼柔美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有客人正在里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悦,他用责备的口吻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安排会客的时间。" "他们是刑警队的。"吴琼解释着。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的脚步声向着内屋的方向而来。 罗飞和慕剑云连忙站起身,摆好礼节准备迎接这里的主人。 屋门被干净利落地推开。一名男子走进屋内,他向前迈了一步后停下,然后板起脸开始打量不远处的那两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环境工程学院的副院长丁震教授了。他身着正装,发型整齐,衣冠洁净,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充满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罗飞迎上一步,主动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原地问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这是刑警队新上任的队长,罗飞。"慕剑云也走了上来,然后她又自我介绍,"我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 丁震"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停留在罗飞身上, 看起来他对于刑警队长的兴趣要高于警校的讲师。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和罗飞握了握,说了声:"你好。"不过这句问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欢迎的热情。 "你好。"罗飞诚挚地表达着歉意,"不好意思,我们不请自来,多有打搅了。" 丁震摆摆手,说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后,坐在了那张宽大的靠椅上。然后他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真是一个独特的开场白,罗飞笑着回答:"不用了。谢谢。" "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所以我们应该应用统筹学原理来管理我们的时间。比如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同时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听听新闻,或者是计划外的交谈等等。"不知是否是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诲口吻,最后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想趁着这个时间把午饭解决吗?" 对方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事实上,罗飞也常常一边吃饭一边思考案情。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现在和对方一起吃饭会是一种怎样别扭的场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给出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们还不饿。" 丁震不再多费口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句:"叫一份快餐送进来。"很显然,这部电话可以直通给外屋的秘书吴琼。 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格外宝贵,刚刚放下电话,他便又看向罗飞,不做任何寒暄、马不停蹄地问道:"你们是不是要找我的父亲?" 罗飞一愣,然后他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他们来之前并没有和丁震打过招呼,可对方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说出他们的来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们会想些什么。于是他"嘿"了一声,略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你们刑警队来找我,不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们肯定是想通过我找到我的父亲丁科,因为你们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亲的帮助。" 话听起来刺耳,但罗飞也无法否认对方的猜测。他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我听说你父亲已经厌倦了刑侦生活--但这次案情重大, 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们刑警眼中,只要是案情就没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们都可以不顾。哪怕是家庭、亲人,在你们眼里都不如案情重要。" 罗飞愣了一下,尴尬地笑道:"看来丁教授对我们这个职业颇有成见?" 丁震漠然看了罗飞片刻,忽然问道:"你成家了吗?" 罗飞摇摇头。 "那就好。与其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还不如就单身过一辈子呢。" 罗飞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剑云倒听不下去了。她皱着眉头说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不满?你认为他没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这次轮到丁震愣住了,因为慕剑云的话语正针锋相对般刺中了他的心弦。他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子,有些重新审视对方的意味。慕剑云亦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办公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显得颇为紧张。 恰在这时,敲门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丁震略稳了稳情绪,他借机移开视线焦点,同时低声说了句:"进来。" 屋门被推开,吴琼款款而入。她把一个便餐盒送到丁震面前:"丁教授,您的午饭到了。" 丁震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道:"你先出去吧。" 吴琼走出两步,她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异常,于是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向罗飞和慕剑云,在与对方的视线相交之后,她灿烂地一笑,柔声说了句:"你们慢慢聊。"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如暖风一样轻吹在罗慕二人的心头,让人通体舒畅。连慕剑云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赞叹:这女人能有这样的亲和力,的确称得上是个好秘书了。 丁震拆开了那个便餐盒,开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咽着,似乎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项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罗飞问道:"这次是什么案子?" 或许是自忖先前的对话确有无礼,或许是被慕剑云的反击挫去 了锐气,亦或许是吴琼的出现缓和了他的心态,丁震此刻的语气平和了许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罗飞回答说,"当年就是你父亲负责的--其实那案子早就结了,我们找你父亲,只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细节。" 因为听说丁科隐匿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罗飞特别强调这是一起已经侦结的案件,并不会给对方增添很多麻烦。 可丁震却反而皱起了眉头,他停下吃饭的动作,沉吟着问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质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罗飞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兴奋:如果丁震了解此案细节,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许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圆满的案件。"丁震轻轻地"嘿"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圆满?什么意思?"罗飞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的话意,但他对这样的交谈内容已经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父亲是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当了二十年警察,经手的案件保持着百分之白的破案率。可是唯有这一起案件,对他来说是不圆满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来他对自己的父亲竟有些嘲讽的意味。 罗飞顾不得去分析这对父子间的复杂感情,他紧抓着追问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体细节吗?" 丁震摇摇头:"不知道--我对他的案子从来不感兴趣。"说完之后,他又埋头大吃了几口快餐。 罗飞失望却又不甘心:"那你为什么说案子是不圆满的?" 丁震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然后怡然自得地反问罗飞:"如果案子很圆满,你们为什么还要来问案子的事情?" 罗飞被问得一愣,随即露出无奈的苦笑。难道就是这个原因?逻辑倒是正确的,可惜对自己来说毫无价值。 丁震却又看着罗飞笑了笑:"不过你们警方的反应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案子有问题了。" 那他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罗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目 光表达自己的困惑--对方显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还跟着他的话转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罗飞想要什么,所以他再次强调说:"我并不知道案件的细节--我知道这案子有问题,是因为我父亲因此放弃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亲是因为这起案件辞职的?"这样的消息让罗飞非常惊讶,一旁的慕剑云也颇为动容:如果此事属实,那一三零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了。 丁震冷笑着反问:"那你们以为是因为什么?" "官方的说法是:身体方面的原因,积劳成疾。"罗飞以"官方的说法"这几个字起头,显然是对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体的原因能让他放弃刑警生涯?"丁震缓缓地摇着头,"你们太不了解我的父亲了。他是一个为了破案什么都可以不顾的人。身体的原因能让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发现场。" 罗飞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俩人的神态都倾向与认同丁震的说法。对于他们来说,丁科只是个存在与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对其了解的确不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设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个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么可能创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话?这样一个人,仅仅因为身体的原因就从颠峰状态突然隐退,这的确不合情理。 "没有其他原因能让他放弃破案的。"却听丁震又继续说道,"他不想再当警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败的结果的。所以他只好找借口离开刑警队,这样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显赫名声。" 说完这番话,丁震又开始自顾自地大吃起面前的快餐。他的神态就像老师在给学生上课,只顾说自己的,根本没有兴趣等待别人的质疑和反驳。 可罗飞却又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质疑:"据我所知,一三零案件在细节上虽然有一些模糊,但大情况还是清楚的。犯罪嫌疑人身缚炸药劫持人质,最终被警方当场击毙。这些都不存在疑问。这样的案件会出现什么问题,以至于你父亲都无法解决?况且你父亲离开刑警队的时候,这起案子已经审结归档了啊。" 丁震一口食物噎在嘴里:&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1) 。 床下有一条男式长裤,该长裤被剪成长条状,剪切痕迹新鲜。经事主辨认,此长裤亦为自己平日所穿,案发前应挂在主卧室衣柜内。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用这条长裤捆绑他的妻子赵翠芳,后被事主解开。 床下还有少量使用后的胶布,经事主辨认,此胶布为自家客厅内存放的日用之物,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用这些胶布粘住赵翠芳的嘴和眼睛,后被事主撕掉。 卧室东南角有一小型保险箱,勘察时该保险箱呈正常方式敞开,保险箱内无现金。 卧室地面铺设简易瓷砖,地面所留脚印已经提取。保险箱、家具、长裤、胶布上所留指纹亦全部提取。 客厅为封闭室,除入户门外,无其他对外出口。客厅餐桌小抽屉中的家用胶布被取出,其他未见异常。 朝北的小卧室为储藏间,平时不住人。案发前后小卧室门反锁,勘查时未发现异常情况。 卫生间有一扇朝东的小窗户,案发前后窗户均从内部关好,无人为撬动和出入痕迹。 厨房有朝西的大开窗,案发前后窗户均从内部关好,无人为撬动和出入痕迹。厨房地上另有一条被剪成长条的男式长裤以及胶布条若干,该长裤亦属事主所有,在案发时被用来捆绑事主。长裤旁有剪刀一把,为事主案发后用来剪开捆缚的工具。 其他无异常。 现场勘查于4月7日6时27分结束。提取了现场遗留的鞋印和指纹。拍摄了现场照片15张,绘制现场图1份,制作勘查笔录1份。 指挥人:丁科(签字) 勘察人:黄杰远、栗华、王伟达、徐键、颜冰,董德一(签字) 看完这份勘查笔录,罗飞开始品出了一些滋味。这起案件的确有不少非同一般的地方。 首先侵入者在凌晨潜入室内却没有对门窗造成任何破坏,这已不是普通匪徒有能力做到的,而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侵入者所有的作案用具(用来捆缚事主的长裤、胶布条等等)全部是在现场就地取材。这一招看似普通,其实却大有讲究,因为警方破获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突破口就是寻访作案工具的来源,案犯在这方面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机会。 从以上两点来看,此案的嫌疑人极为老道,甚至对警方的破案手法也了然于胸。继续翻看相关资料时,耐人寻味的地方还越来越多。 法医的鉴定报告显示,事主四肢关节处确有捆 绑痕迹,但除此之外,周身无任何伤痕; 痕迹技术员的鉴定结果显示,现场环境中(包括门窗、保险柜、胶布条、剪刀等)提取到的指纹和脚印都是事主夫妇所留,并无第三人的遗留痕迹; …… 综合这些方面来看,案发现场竟找不到和入侵者有关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难道他真的能像魅影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吗? 的确是一起令人头疼的案子,难怪即便有丁科坐镇,警方人员却也对此案一筹莫展。 除此之外,资料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记录了。只有案件之外的一个细节还能引起罗飞的关注:警方记录显示,此案前期负责人是丁科,到后期则变成了黄杰远。由此可见,丁科的确是在此案侦破的过程中辞职,随后则由他的助手黄杰远代替了他的工作。 那么丁科辞职的原因就是对这起案件无能为力吗?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也算一个那说通的理由。可是很多事情,真相往往要比表相复杂得多。 罗飞掩卷沉思,努力想要看透这十八年尘封档案后的秘密。正在全神贯注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罗飞看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他知道来人应该是慕剑云,从理工学院离开后,他们约好这个时间再碰面,共同商讨那两起案件。 "请进。"随着罗飞的邀请声,慕剑云推门进屋,她一边走向罗飞一边问道:"怎么样?卷宗看完了吗?" "刚看了和陈天谯有关的案子。"罗飞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对方入座,"--一一九碎尸案的还没顾得上看。" 慕剑云吁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先谈谈这起案子吧,一一九碎尸案……我还真是鼓不起勇气呢。" 罗飞把那叠高高的卷宗挪到了一边,避免慕剑云看到最上面那几张令人非常不适的照片。然后他略有些不解地耸着肩膀:"你在警校的时候,应该也研究过国外的变态杀人案例吧,对这样的血腥案件,应该也有些接受能力才对。" "一一九案件就曾发生在我身边,这和研究国外的案件是完全不一样的。"慕剑云为自己辩解道。 罗飞笑了笑表示认可。然后他把陈天谯劫案的资料推到对方面前:"这 些资料不多,你先看看吧,然后我们讨论。" "好。"慕剑云开始翻看那些资料,而罗飞则重新陷入沉思。 大约十来分钟后,慕剑云忽然轻轻地"唉"了一声,似乎有什么发现。 罗飞的思路被打断了,便顺势问道:"怎么了?" "这会不会是陈天谯报的假案?"慕剑云把自己刚刚得到的思路抛了出来。 "假案……嗯,说说你的依据吧。" "你看这个。"慕剑云把手中的一份笔录推在桌子上。那是警方在案发后展开外围调查时做的笔录,罗飞在不久前也看过。 慕剑云用手指点着那份笔录说道:"这份笔录显示,很多熟悉陈天谯的人都反应,这个人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一直拖着不还。因为他个人没有财产,所以法院都拿他没办法。可他报案的时候,却说被抢走了两万多块钱,这不是矛盾吗?" "所以你觉得他用这种方式报假案,目的就是为了赖帐,或者是给他的债主们栽赃?" "我觉得很有可能。你看前面的警方勘查记录,现场没有留下作案者的任何痕迹。所有的案发经过除了陈天谯夫妇的口述外,再没有其他的佐证依据,就连案犯逼问密码的方式也是毫无痕迹可循的窒息式逼供,这些都令人起疑。陈天谯说作案者和他的债主有关,可是警方后来调查过所有的债主,并没有任何人的经济情况在案发后有突然性的变化……如此种种,都是不合常理的地方。而这些异常都可以通过一个假设解释清楚:那就是陈天谯在撒谎。" "这的确是可能性之一。"罗飞等对方全部说完之后才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作案者的手法太过高明,高明到令常人甚至怀疑这是一起假案。至于经济状况上的变化,作案者完全可以隐藏。" "那你更倾向于哪种可能性呢?"慕剑云希望罗飞的态度更明确一些。 罗飞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后者。" "为什么?"慕剑云撇撇嘴,显得有些失望。 "如果这 只是陈天谯的一个伎俩,而且这种伎俩在十八年后都可以从文档中分析出来,那你认为他有可能瞒得过丁科的眼睛吗?" 慕剑云无言以对了。是的,连自己都能在十分钟看破的把戏,不要说丁科,就算是当年的黄杰远也该轻松识破吧。 "好了。别老让我说了。"沉默片刻后,慕剑云投降道,"还是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我觉得这起案子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和文红兵劫持案有关系。" "为什么?" "首先,这是当事人的第一感觉,这一点非常重要。你知道吗,我们刑警在侦破抢劫、强奸这类的恶性接触类案件时,我们并不会一开始就去分析线索。我们总是先问当事人:你觉得案犯是谁?因为没有谁比当事人更了解自己周围的社会关系,谁在觊觎他,谁有可能谋害他,犯罪过程中的一些细节会指向哪个特定的家伙,这些信息的价值往往比任何线索都有效。" "嗯。"慕剑云点点头,又问,"那其次呢?" "其次……"罗飞摸了摸鼻子,"你记得丁震说的话吗?丁科在辞职前,经常会面对着两份卷宗发呆,一份是这起抢劫案,还有一份就是一三一案件。" 慕剑云明白了罗飞的意思:"这就是说,丁科也认为这两起案件之间有联系。" "是的,我想我没有理由去怀疑丁科的判断。"虽然是在讨论一个早已隐退的人,但罗飞此刻的语气中还是充满了尊敬。 "丁科……这个人再厉害,也不至于如此迷信他吧?"慕剑云有些无奈了,"而且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一个问题是无法解释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文红兵的同伙抢走了这笔钱,那么文红兵妻儿的经济状况应该有明显的好转才对。可事实上呢,文红兵的妻子不久之后就病发身亡,而他的儿子文成宇则进了孤儿院。" "对啊,文红兵当初劫持陈天谯,就是为了筹钱给妻子看病吧?如果后来是他的同伙抢劫陈天谯,那么文红兵妻子看病的钱就不用愁了啊。" "这里面的确有问题。"罗飞凝思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又幽幽地说道,"也许在十八年前,就是这个问题困扰着丁科。"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我们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十八年前。" "回到十八年前?"慕剑云瞪着眼睛,她被罗飞搞得越来越茫然了。 "回到十八年前。"罗飞又重复了一次,"让我们顺着当时丁科走过的路线往下摸索,然后我们就会看到:阻拦着他的那个障碍到底是什么。"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7) 半小时后,省人民医院肿瘤科专家诊室。 主任专家陈大扬花白头发,胖胖的面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这种面向的人通常很好说话,也愿意帮助别人。不过罗飞把文红兵一家三口的资料照片递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心中却颇有些忧虑。 陈大扬今年六十一岁了,在从医的三十多年间,经他手上就诊过的病人数以万计。他还能不能记得十八年前的某些特定的事情呢? 好在罗飞的这种担心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陈大扬盯着那照片看了不一会儿,就非常确定地指着文红兵的妻子说道:"就是这个女人,她曾是我的病人。" 罗飞释然一笑,赞道:"陈医生的记性真好。" 陈大扬却自嘲地摇着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记性?只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遭遇很令人痛心。而且当时她明明有钱,可最后却主动放弃了治疗。" 罗飞立刻和身边的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她当时明明有钱"?这可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她的钱从哪里来?会不会和那起劫案紧密相关? "请您介绍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吧。"罗飞带着急迫的心情问道,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静。 "这个女人当时患的是子宫癌。你们了解子宫癌吧?虽然是癌症,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一般来说进行手术治疗的话,痊愈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陈大扬先介绍了下文妻当年的病情,见罗慕二人都点头表示了 解,他便继续又说道,"不过一开始,这家人却筹不出钱来做手术,只能接受一些保守性的治疗。后来他丈夫为了找钱去搞绑架,结果被警察打死了。这家人的处境就变得更加困难……" "那她怎么又有钱了?"罗飞插了一句,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希望对方能尽快切到重点上。 "那是又后来的事情了……因为治疗不力,加上丈夫去世的打击,那女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再不开刀的话,真的要回天无术。我当时心里也很着急,毕竟挺同情她们的,所以一直催促她一定要抓紧筹款,同时我们院方也把手术费用压到了最低。后来终于有一天,那女人约我讨论做手术的事情,原来她总算筹到了手术款。" "你没有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问了。"陈大扬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镜,道,"我总以为是她东拼西凑借来的。可她说不是,她说那是她丈夫生前借给别人的钱,现在要回来了。" 罗飞和慕剑云再次对视交流。而后者点头之后却又摇头:"这样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了……可是,为什么……" 慕剑云两句话都没有说完,但罗飞很明白她的意思。首先是所谓"确定":如果把自己带入到十八年前探案者的角色中,此刻绝对要怀疑文妻的钱正是来自于陈天谯被劫走的赃款,这是极为明显的事情。而慕剑云此后的困惑则在于:既然是这么明显的情况,为何十八年前的丁科等人却视而不见?甚至在案件档案中还留下了"所有可疑者都无经济上的突然变化"这样与事实完全相悖的记录? 罗飞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只好再次询问陈大扬:"当年没有警察来向你了解相关的情况吗?" "她那笔钱是不是来路不正?"陈大扬有所感觉似地反问了一句。 "这倒不一定……"罗飞含糊其辞地回复说。即使能确定文妻当年的钱就是来源于陈天谯劫案,也很难用来路不正来形容吧?相比起来,陈天谯明明有钱却拒不归还的行径更加令人厌恶,那笔钱在他手里才是真正的"来路不正。" "其实当年我已经感觉到有些问题了。&quo t;陈大扬此刻又继续说道,"因为的确有警察来了解过情况。关于那个女人有没有突然变得有钱了之类的。" "那你照实说了吗?" "那当然。"从陈大扬的语气来看,罗飞根本不该问这个略显无礼的问题。 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明白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既然已经被警方探测到,又为何会被忽略?片刻之后,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问道:"当时来了解情况的警察有几个人?" "一个。" 罗飞点点头,似乎这个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后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犹疑彷徨的神情。 慕剑云很少在罗飞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快要被大人发现深藏的秘密一般。 而罗飞果然也藏着一些东西,当他终于下定决心之后,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从最深处的夹层中摸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业已发黄的老照片了,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一个削瘦沉稳,目光明亮锐利,另一个则是阳光帅气,活力十足。 罗飞将那张照片展示给陈大扬,指着其中的某一个年轻人问道:"当年来的警察是不是他?" "不是。"陈大扬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令罗飞有些失望,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肯定不是。"陈大扬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又道,"不过这个人我也有印象。他也是警察吗?" 罗飞的目光跳了一下:"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这个小伙子有很长时间都在照顾那对可怜的母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亲戚呢。难道他也是警察?他自己可从来没说过……" 罗飞一愣,神情随之变得恍惚起来。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八年前,开始努力回忆某些已经淡漠了很久的往事。 "你在想什么呢?"看着罗飞魂不守舍的样子,慕剑云忍不住问道。 罗飞却只是摇摇头,他将那张照片装回钱包,回忆也跟着装了起来。他的思路则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那个疑团。既然陈大扬已经给警方提供了线索,可 这条线索却没有进入记录,那当年进行查访的那个警察就很有问题了。知道那个警察是谁,很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于是罗飞又对陈大扬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来调查的那个警察叫什么?" 陈大扬无奈地笑了笑:"这个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实在太久了……" 罗飞也歉然一笑,表示理解。这样的提问本身就有些强人所难。他想了一会之后,开始进入下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有做手术,是吗?" "是的。"陈大扬露出遗憾的神色,"所以她不久之后就病发去世了。" "为什么没有做呢?她不是有钱了吗?" "她自己的说法是病已经拖了那么长时间,再做手术意义也不大,只是白白花钱,还不如把这笔钱留给孩子。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做手术的话,还是有希望康复的。人总是有求生的本能吧?而且只要有一线希望,哪个母亲忍心把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你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觉得和那笔钱的来历有关。"陈大扬直言不讳的回答道,"我刚才就说过,我早就觉得这些钱来历不正了。因为那个警察在问过我之后,也找那个女人调查过。我听见她告诉警察说自己没有钱,可就在几小时前,她还跟我说手术款有着落了。这不是显然有问题吗?那个警察走了之后,她就放弃了动手术的打算。我觉得关键就是那笔钱的来历,她很害怕警察知道她有钱了,所以才不敢再做手术。" 慕剑云一边听一边暗暗的点头。陈大扬的这番分析非常合理,已经完全能勾勒出十八年前劫案的来龙去脉。现在残存的困惑就在于两个人的具体身份:一是现场作案的劫匪,二是隐匿案情的警察。 而罗飞的思绪要更快一些,他已经在考虑另外的问题。这个问题和案件无关,但也是他所关心的。 于是他再一次向陈大扬提问道:"死者去世之后,是由谁来处理的身后事宜?" "是死者的妹妹,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亲人了。" "她们的关系还不错吗?&quo t; "应该不错。她妹妹在她卧病期间也经常来照顾她,只是那个年代的人都穷,在经济上也不能帮到她姐姐。" "我明白了。"罗飞沉吟着点点头,作为交谈结束时的礼节,他伸出右手和陈大扬握了握,诚挚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 与陈大扬告别之后,罗飞和慕剑云离开专家办公室往医院外走去。在经过一楼急诊室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神情肃穆而悲伤。 不久之前,他们正是在这里送别了原特警队队长熊原。那个正直勇猛的汉子就静静地躺在这里,他颈部伤口的鲜血尚未留尽,染红了一大片洁白的床单。那幅场面深深地刺激了罗飞等人的神经,直到现在经过此处,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气息。 而共同导演了这幕惨剧的两个凶手:eumenides和韩灏,他们却仍然逍遥于法外。想到这一点时,罗飞便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这种压抑感直到他走出医院大门,又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才得到略略的缓解。 日近黄昏,天色渐暗。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省城的确是个大都市,这样拥挤热闹的场面在龙州是看不到的。罗飞面对着拥挤的街道暗暗感慨。 十八年前,他因为eumenides而被迫离开这里;十八年后,他又因eumenides而回来。他的命运似乎在这里转过了一个圆圈,那么圆圈的末笔究竟是一个结局,还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几天来,随着对eumenides身世的查访,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开始浮出水面。这个故事的开端看来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早在袁志邦策划四一八血案之前,袁志邦和文成宇,这两代杀手就已经相遇,而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目前尚显得微妙重重。 慕剑云陪着罗飞在秋风中站了片刻。看着罗飞怅然皱眉的样子,她猜到对方多半又在感怀过往的岁月。突然间她很想借此机会接触到罗飞的思绪,于是她略一斟酌后选择话题说道:"没想到你还保留着和袁志邦的合影照片。" 慕剑云说的正是罗飞刚才在医院拿给陈大扬看的那张黑白合影。那两个年轻人中削瘦稳重的是罗飞,阳光帅气的则是袁志邦。 这句话似乎正戳在罗飞的某根神经上,他的眉头更加紧皱,不过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2) 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便渐渐被人淡忘了。 "这家伙怎么会搀乎到杜明强和eumenides的事件里来?"柳松对这一点很是费解。 "杜明强针对这起事件写过好几篇网络报道。不仅言辞尖锐,而且还公布了常凯的照片和一些私人信息,这使得常凯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因此便对杜明强怀恨在心。常凯交通肇事被判刑之后,因为家里有钱也有点关系,很快就办了保外。这件事情也被杜明强在网上捅了出来,掀起了网民对常凯的有一番猛烈攻击。于是常凯对杜明强更加恨之入骨。" 原来如此,柳松可以想象出杜明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写那些报道,肯定是言辞夸张,煽动性十足的那种。常凯的肇事行为固然可恶,但是由杜明强对他进行攻击和谴责,无疑就给人一种"狗咬狗,一嘴毛"的荒谬感觉。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常凯会带人来袭击杜明强?" "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当然最后闹到拳脚相见的地步还需要些导火索。" "那导火索是什么呢?" "杜明强前些天通过网络聊天工具找到了常凯,提出对他进行网络专访。常凯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呢,于是俩人在网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互相辱骂,甚至提出来要在现实世界中单挑什么的。" "这个杜明强可真是不知轻重。"柳松咧嘴叹道,"还敢直接找当事人进行专访,这简直有点与虎谋皮的意思啊。就凭他一个势单力孤的外来户,想和常凯这样的当地少豪硬碰硬,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他可比你想像的聪明多了。其实当时他只是在网上对常凯进行挑逗,并没有留下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的任何信息--所以常凯想对他进行报复也无从下手。而他则把双方聊天的记录加工渲染一番,贴到网上之后又引起了大量的点击,常凯再次成为网友们的众矢之的。" 是这么回事?柳松一边回味一边分析道:"那杜明强是故意去刺激常凯的吧?这样才能引诱对方说出过激的言论,进一步煽动网民们的怒火。这家伙真是太狡 猾了,从智力上来说,常凯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啊。可是既然他没有留下真实的信息,刚才常凯他们是怎么杀上门来的?" 罗飞苦笑着看着柳松,有些无奈的样子。 柳松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恍然大悟:"这……这也是杜明强故意设计的?" 罗飞没有妄下定论,他仍然只在叙述审讯时得到的信息:"据常凯供述,今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杜明强又一次通过网络找上门来。俩人之间的骂战更加升级。只是这一次杜明强却没有躲躲藏藏的,他主动开了视频,让常凯看清楚了他的容貌。然后他还向对方挑衅说:自己会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到阳光小区门口的大排档喝酒吃烤翅,如果你们不服气的话,就尽管放马过来。" 柳松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状况其实已经非常明了:杜明强曾因做报道的事情和常凯结怨,而他的势力无法与对方进行正面抗衡,所以他以前只能借助网络的虚拟力量进行反击。可是今天,因为eumenides发出"死刑通知单",警方派出精英力量对杜明强施以全方位的保护。这让杜明强觉得有了进一步报复常凯的机会。他故意显露出自己的行踪,于是常凯便带人前来,想要海扁他一顿。可是在特警精英们面前,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只能白白地遭受一番皮肉和羞辱之苦。 柳松这时才明白罗飞所说"被耍了"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是的,他们都被杜明强耍了,不仅包括常凯等人,还包括以自己为首的特警队员们。下午时分,当自己在客厅里辛苦守卫的时候,杜明强并没有在睡觉,他在卧室内打开网络,开始导演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最终这幕戏如期上演,特警队员们成了戏中杜明强的打手和帮凶。 柳松越想越是气愤。憋了半天之后,他才恨恨地问罗飞道:"现在该怎么办?" "那几个小子,以寻衅滋事的名义拘留几天就算了。至于杜明强嘛--"罗飞略考虑了一会,说,"我已经把他交给你了。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处理。不过出了刑警队大门,你的首要任务仍然是保证他的安全。" "我明白了!"柳松要的就是"随意处理"这四个字。他随即转身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罗飞则摇摇头,然后朝着相反的 方向离开了。 休息室内,杜明强正跷着二郎腿在喝水,那些便衣特警一个个站在他的身边,倒真似众星捧月般的感觉。柳松"噔噔噔"的跑过来,一见这个架势,更是怒不可遏。只听他低低地吼了一声:"你们都让开。" 特警们看着柳松,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领命让到了一边。只剩杜明强和柳松直面相对,前者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常,便放下水杯,站起身说道:"怎么了?柳警官?" "你现在很得意,是吗?"柳松一步步地逼近,"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不要激动嘛!"杜明强厚着脸皮笑道,"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啊。" 柳松不再说什么,他突然抢前一步,双手抓住了杜明强的衣领。后者也是身高一米八几的大块头,竟被他一发力给举了起来。 "唉,有话说话,不要动手啊。"杜明强这下有些慌了,他的双脚悬空乱蹬,徒劳地挣扎着,显得狼狈不堪。 柳松双臂一推,将杜明强硕大的身躯抵在了墙壁上。 "你真以为我们是你的保姆吗?帮你和别人打架?!"柳松瞪着双眼喝道,他的鼻子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脸上。 "你是说常凯吗?"杜明强居然还敢涎着脸反问,"那样的人渣,你们打的时候心里应该也很痛快吧?" 柳松知道杜明强巧嘴滑舌,自己很难说得过对方。他便冷冷地哼了一声,腾出一只手冲着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把电话号码簿拿过来。" 一个白白净净,打扮成白领模样的特警把桌上那本厚厚的电话簿递给了柳松。先前在大排档的时候,正是这个人制服了手持啤酒瓶的光头。 柳松左手接过电话簿,随即便垫在了杜明强的肚子上。后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你干什--" 他的话音未落,柳松已经一拳击出,狠狠地捶在了那本电话簿上。拳力经过电话簿的传递扩散到杜明强的整个腹部。后者顿时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冷气,将最后一个"么"字硬硬地吞回了肚子里。 柳松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转身 把电话簿扔回到桌面上。而杜明强则用双手捂着肚子,像虾米一样躬着身僵持了片刻,最后终于痛苦地蜷倒在地上。 "你给我听好了。"见杜明强失去了呱噪的能力,柳松走上去,蹲在他的面前说道,"我和我的同事们,我们已经连续奋战了好多天。我们在找一个叫做eumenides的杀手。为了抓住他,我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今天,当我的同事在开会、在探案、在查访各路线索的时候,我却要陪在你这个垃圾身边,保护你的安全。如果你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在乎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只是在等eumenides的出现,而对于你的安危,我们根本无所谓。你再敢像今天这样耍这些无聊的滑头,那么当下一个危险到来的时候,我保证我的兄弟们没有一个会出手帮你。我们会一直看着你死掉,以此确定那是否是eumenides在作案。否则的话,我们就不会再去展露自己的行踪!你听明白了吗?" 杜明强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时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点了点头。 柳松站起身,他抖了抖双手,似乎刚才和杜明强的接触会把自己弄脏似的,然后他又看看那个白领特警,说道:"给他喝点水吧。" 白领特警接了一杯水,扶起杜明强,喂他喝了进去。后者咳嗽了几声,终于慢慢地缓过劲来。他冲柳松翻了一阵白眼,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我可以和你们……合作。" "合作?"柳松不屑地冷笑着:这个家伙,只要能说话,总是想自作聪明。不过他还是问对方道:"你说说看,怎么个合作法?" "你们想抓住eumenides。我可以配合你们,既给你们当诱饵,又不会耽误你的其他工作。"杜明强说话连贯了一些,但声音还是比较低。 不过他的这段话显然引起了柳松的兴趣。后者摸了摸下巴:"那你倒具体说说,怎么配合啊?" "平时没有情况的时候,我就在外面活动,引eumenides上钩。这个时候你们就派人跟着我。如果你们需要开会,或者别的地方出现什么状况需要抽调力量,我就听从你们的安排,你们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决不乱跑,决不给你们添乱。"说完这番话,杜明强已经不需要白领特警扶着了,他自 己拿着水杯又喝了几口。刚才柳松用电话簿垫着打他就是要的这种效果:被打的瞬间非常痛苦,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也不会留下外伤淤青。 柳松看着杜明强,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如果真如对方所说,那意味着自己既能完成罗飞布置的任务,也不会错过主战场上专案组和eumenides的会战。这倒的确是两全其美之事。这样的主意被杜明强主动说出来,难道他真的是挨打之后学乖了吗? 这个狡猾的家伙,只怕情况没有这么简单吧?想到这里,柳松又板起脸问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有什么目的?" 杜明强咧咧嘴,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柳警官,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好不好?我最多就是想:和你们跟得紧点,获得的相关资料也能多一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原来如此,柳松暗暗点头。这个目的也的确符合杜明强的行事风格,在这个家伙眼中,只要是对写报道有益的事情,都是值得一做的! 不管如何,自己以后执行任务倒是舒服了很多。 嘿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至少这句话那家伙没有说错。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19) 十一月二日,凌晨凌时十三分。 东林路酒吧一条街。 对于酒吧这一类的娱乐场所来说,此刻正是夜生活最为喧闹的时刻。红男绿女们在眩目的霓虹灯下来往穿梭,他们的表情如夜色般朦胧迷醉。 唯独路口末端的"黑魔力"酒吧却有着不同的气氛。这里地处凹角,酒吧招牌隐蔽诡谲,大门也紧闭着,像是要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一般。所以酒吧前门庭冷落就毫不奇怪了。偶有三三两两的酒客路过,见到这副情形,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寻找更加热闹的去处。 不过倒也有一辆商务用车停在了黑魔力酒吧门口,一男一女二人从车上下来之后便直奔酒吧大门而去,像是事先便找准了此处一般。当二人来到近前时,酒吧门便恰到好处的打开了。原来在门檐下装有监控设备,室内的操控者足不出户,就可以观察到酒吧附近的情形。 那男女二人走进酒吧内,早有一个领班模样的小伙子在等着他们。 "两位是刑警队的罗警官和省警校的慕老师吧?"小伙子半躬着身体,毕恭毕敬地问道。 当先的那名男子点点头。他中等身材,平头方脸,眉毛浓密,眼睛不大但却黑亮有神。此人正是省城公安局新晋的刑警队长罗飞。昨天傍晚时分,他在追查丁科下落的过程中想要找黄杰远了解一些情况,没想到黄杰远当时却在睡觉。后者醒来已是深夜时分,他立刻给罗飞回了电话,得知对方是想要探询与丁科退隐有关的两起案件的细节,黄杰远便约罗飞在凌晨时分到黑魔力酒吧内见面。 罗飞并不觉得酒吧是个适合讨论案情的场所,而且所约时间也颇有不便。不过黄杰远已不是警界中人,警方本无权力再要求对方做什么。况且前日黄杰远为了配合针对eumenides的行动,还连累到自己的独生子陷入险境。想到这一点,罗飞多少心存愧疚,他也希望今后的行动能最小限度地打搅到这些局外人为好。 罗飞随后给慕剑云打了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参加此行。慕剑云本已睡下,但她还是很痛快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罗飞便开车接上了女讲师,俩人一同来到了位于东林路的"黑魔力"酒吧内。 "两位请跟我来。"领班小伙子此刻欠身摆出了引路的姿势,"黄总正在楼上等你们。" 所谓"楼上"是位于酒吧二楼的一处豪华包厢。罗飞二人被引进包厢之后,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从沙发上迎起身,微笑着寒暄:"你们来了。" 罗飞点点头以示招呼,同时他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包厢内的陈设。与其说这是一个酒吧包厢,倒不如成为"监控中心"更为准确一些。因为包厢正面的墙上挂满了监视屏幕,酒吧内外每一个角落里的即时情形都通过相应的摄像头传送到此处,甚至连卫生间都无遗漏。 "我说黄总,你这里的保安措施也过于严密了吧。"慕剑云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阵势,她用手指了指显示卫生间的屏幕,半认真地说道,"你这可是严重侵犯隐私的违规行为。" "我这个酒吧是会员制的。入会者全都填过申请书,有关这方面的法律问题在申请书里都作了明示--这里是一个隐秘的空间,但是在这个空间里,成员之间无须保留任何隐私。因为来到这里的人就是要享受一种极为彻底的宣泄和放纵。"黄杰远简单地解释了几句,然后招呼罗慕二人道,"你们 先坐下吧。今天的时间比较宽裕,我们可以慢慢聊。" 屋内的沙发正对着满墙的监视屏,罗飞和慕剑云坐在那里,酒吧内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像是在看一部实时的立体电影。 "你们俩想喝点什么?"黄杰远陪坐在一边问道,"我这里什么酒都有呢。" 罗飞摆摆手:"酒就免了吧。我们这次出来是属于公务,给来两杯茶就行。" 黄杰远冲领班小伙子挥挥手:"挑最好的绿茶泡一壶来。"小伙子应声而出,不过他的行踪仍通过监视屏显示在众人眼前。罗飞忍不住摇摇头,开玩笑道:"再好的茶我们也不敢喝啊。你总不能让我们在你的眼皮底下上厕所吧?" 黄杰远"嘿"了一声:"这倒不至于……二楼有我们酒吧内部的卫生间,那个地方是没有监控的。" "哦。"罗飞作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慕剑云看着罗飞宛尔。那个内部卫生间就在这个包厢旁边,自己刚才都注意到了,罗飞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在拿黄杰远打趣呢。 "黄总下午就是睡在这里吗?"罗飞此刻又换了个话题,他的目光看向了侧面墙角里的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薄被呈散开的状态,看起来是不久前还有人在上面躺过。 黄杰远点点头,同时咧开嘴道:"你们别再叫我黄总了,怪别扭的。还是叫我老黄,我听起来比较顺耳。" 罗飞"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这里的表演一定会很精彩吧。" 黄杰远和慕剑云都看着罗飞,似乎有些接不上话茬。罗飞也意识到自己跳跃得快了些,便把这中间的逻辑转折补充了出来:"你从下午开始就守在这里睡觉,监视屏遍布酒吧角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演,能让你如此重视?" 听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也回过味来,她转目看着黄杰远,心中颇为好奇。酒吧这样的场所她本就很少涉及,更何况是这样一处无论命名还是装饰气氛都充满了神秘气息的所在。这里将要进行的� 39;表演肯定也会非同凡响吧? 黄杰远坦然承受着罗慕二人的目光。"我今天约你们过来,就是要请你们一同来看这场表演。"他淡淡地说道。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多少都觉得有些意外。他们是为了查案而来,怎么黄杰远却说是要"看表演"?而且对方的言辞如此自然,好像这就是大家共同的目的一般。 慕剑云皱了皱眉头,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罗飞用目光阻止了。随即包厢的门被推开,先前那个小伙子端着茶水杯子走进来。包厢内便暂时无人说话。黄杰远待小伙子放下茶盘、给众人都倒了茶之后才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告诉下面,准备开门营业吧--我不叫你就不要再进来了。" 小伙子答应一声,退出包厢,反手关上了屋门。于是这包厢便成了一个独立而又隐秘的小世界,但居于这个小世界中心的人却可以洞观到酒吧内的全貌。 黄杰远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先轻啜了一口,然后抿着嘴细细品味起来。 "好茶。"片刻后他赞了一句,同时向两位来客介绍道,"这是今年早春采的黄山毛峰,你们也尝尝看吧。" 主人如此盛情,罗飞便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他对茶道并无研究,只觉得那茶闻起来清香扑鼻,滋润舌尖之后则先是微苦,而后又转为甘甜,回味悠长。这番品质确实非寻常茶叶可比。 看着那俩人悠闲品茶的模样,慕剑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没有端杯,只顾把先前被压住的话题又抛了出来:"老黄,你搞什么玄虚呢?把个包厢搞成了监控室,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表演?" 黄杰远沉吟说道:"现在时间还早……这样吧,还是你们先说说,今天来这里具体想了解些什么?" 慕剑云便转头看着罗飞,示意对方赶紧切进正题。 "是这样的。"罗飞一边说一边放下了茶杯,"我们在寻找丁科的下落。因为他是文红兵死亡真相的知情者,找到他不仅可以解开文成宇的身世之谜,同时对剖析袁志邦的心路变化也很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eumenides也在寻找丁科,所以我们能抢先一步的话,就可以把握住eumenides的行踪。" 黄杰远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 罗飞继续往下说:"今天……哦,应该说昨天更准确一些。昨天上午,我们找到了丁科的儿子丁震,根据他的说法,丁科是在两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遭遇到无法克服的阻碍,所以才选择了退隐。于是我们就针对这两起案件展开调查,一是想验证这种说法的可靠性,第二也是希望能在这两起案件中发现有关丁科行踪的线索。" "那两起案件我也记得。一起是发生在一三零案件之后不久的四七抢劫案,另一起则是十年前发生的一一九碎尸案……"黄杰远用双手捧着茶杯,目光迷离,似乎正陷入到悠远的回忆中,片刻后他忽然又"嗤"了一声,像是自嘲般地笑道,"其实岂止是记得?这两起案件对于我的一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哦?"罗飞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他先前的思路全都集中在丁科与这两起案件的关系上,从未想过黄杰远与其还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四七抢劫案让丁队退出了警界。随后我便开始接替他的工作,所以那起案件,可以说是我入主省城刑警队的起始;此后我当了八年的刑警队长,直到一一九碎尸案逼得我引咎辞职,这起案件便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终点。说起来也真是可悲,我在省城刑警队长的位置上,这一头一尾的两起案件,居然都是悬而未决的败笔。"说完这段话,黄杰远仰头闭目,悄无声息但又极为深重地黯然长叹。 罗飞可以体会到对方的萧索心情。有谁会甘心以这样一种失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刑警生涯?丁科当年选择退隐,不也正是因为不敢去面对这样的失败吗?如此比较起来,黄杰远在警界的名声虽然不盛,但却更像是一个悲壮的勇士。 "你也不用太过介意,毕竟是连丁科都无法下手的案件……"罗飞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对方。 "是的。我又怎么可能超过他?"黄杰远的目光恢复了些神采,不过他随即又变得迷茫起来,"如果他确实是为了躲避这两起案件而退隐,那我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岂不是毫无意义?" 罗飞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3) 人体内脏。"黄杰远咬着牙说道,"而且就像传闻所说的那样,那人头和内脏都是……都是被煮熟的。" 慕剑云的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她费尽力气才把那翻涌而上的干呕欲望压了回去。 而对于那旅行包的可怕描述仍在继续。 "因为被煮过,所以那颗人头是暗红色的,脸上的皮肤全都浮肿起来。那些内脏则又被分别包在五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码放在人头周围,其中肠子还是先整整齐齐地叠好之后才装进袋子里的。" 这下连罗飞都有些愕然了。其实无论凶手如何残暴他都不会吃惊,他惊讶的是黄杰远最后提到的那个细节。当凶手将死者的肠子整齐叠放的时候,他该是怎样一种冷静而又悠闲的心态?在这样的心态下操作如此可怕的罪行,那真是一个令人闻所未闻的冷血恶魔! 黄杰远缓了缓神,然后继续回忆道:"当时每一个在现场的人,感觉都只能用震惊两个自来形容。鉴于案情重大,我立刻将相关情况向上级领导作了汇报。很快,一个由公安局长牵头,市刑警队作为参战主力的专案组就成立了,并且在建筑工地现场召开了第一次工作会议。在会议上,此案被定性为一一二特大恶性杀人碎尸案,同时确定了几个主攻方向:一是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搜排,寻找死者尸体的其他部分;二是调查近期市内失踪的女性人口,确定尸源;三是加强巡逻和安全警示,以防歹徒再次行凶。" "嗯。"罗飞沉吟着点点头,"方向是没问题的,后来的进展如何?" "寻找尸体方面,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协查人员先是在延凌路的一处垃圾堆里又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里装有近十斤的人体肉片和两根手指;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在东绕城公路旁的草丛中又发现了一个用破旧床单卷起的包裹,在包裹内找到了第三个装有人体肉片和手指的塑料袋,除此之外,包裹里还有一整套女性的内外衣物,同样也是折叠得整整齐齐--不过在此之后,警方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其他的死者遗骸。" "这样的话,一共就是三包肉片,还有一个装有头颅和内脏的旅行包?" "是的。" "三包肉 片一共不到三十斤吧?也就是说,死者遗骸有一半以上都没有找到,包括她的主体骨骼。" "是的。"黄杰远看起来有些沮丧,然后他主动解释道,"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也专门分析过:多半是案犯对剩余尸骸的抛弃采取了更加隐蔽的方式,比如说掩埋、焚烧,或者是抛弃到城郊野外等等。当然,社会上还有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被吃了?"因为此前听过慕剑云的讲述,所以罗飞立刻就想到那谣言会是怎样的,他几乎不用思索就摇头否定说,"这种可能性基本上不用考虑了。如果那真的是一个吃人的恶魔,他肯定不会把骨骼留下,却把肉片到处乱扔吧?" 慕剑云点头表示认同。可怕的吃人谣言经罗飞澄清之后,她的脸色看起来也舒缓了一些。 "好了,现在说说尸源是怎么确定的吧。"罗飞的思路毫不停歇地沿着案情继续往前推进。 黄杰远重又点起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后说道:"我们先是排查了全市近期的失踪人口,但没有找到目标。无奈之下,我们又在全市发行量最大的日报上登了认尸公告,并且附上了死者的衣物照片--红色的羽绒服,就是慕老师上学时看到过的那张。然后到了一月十五号的时候,职业大学的几个女生来联系专案组,说她们宿舍的一个同学有好几天没回来了,而认尸公告里的那件羽绒服很像是她平时穿的衣服。 专案组立刻带着这几个女生对死者衣物进行了实体辨认。她们一致认为那几件衣服就是失踪的同学所穿。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随后那几个女生又提出来要看看尸体,我还不想让她们看,那确实是太恐怖了。不过那几个女生却要坚持--也是同学一场的,确实放心不下吧。于是我就把胆子最大的一个女生带到了法医那里,她只对那颗头颅瞄了一眼就确定说:就是她,就是她!同时她像虾米一样躬着身体,连哭带吐的,鼻涕、眼泪、胃液什么的全都出来了。不过死者的身份终于得到确定:本市职业大学财会专业大二的学生冯春玲。" "职业大学的学生……她是哪天开始失踪的?" "一月十号上午外出,此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那就是有五天的时间 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同学就没有警觉?学校也不管吗?"罗飞颇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时是期末,大学里的课程已经结束了,学生们都在复习备考,所以校方并不知道冯春玲失踪的事情。至于她的宿舍同学虽然知道情况,但也没有多想。因为死者此前就有过夜不归宿的先例。而且她的老家距离省城也就两百公里的路程,回家复习去了也不一定。如果不是那几个女孩看到了认尸公告,恐怕死者身份的确认还要拖延几天呢。" 是这样?这倒也说得通。不过很显然死者与舍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否则别人不至于对她的行踪一点都不了解。为了验证自己的这个推测,罗飞便又问黄杰远:"根据你们后续的调查,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死者冯春玲一九七二年出生,遇害时还不满二十周岁。据她的同学反应,此人的性格比较内向,甚至是有些孤僻。平时她很少在宿舍里和舍友们相处,即使在的时候,也多半是一个人听歌、看书什么的。她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是在校外渡过,不过具体在干些什么,有哪些朋友,却很少有人知道。" 罗飞"嗯"了一声,这番描述和自己的判断基本吻合,然后他又轻轻地咂着嘴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就给警方分析死者的社会关系带来不小的难度了。" "确实如此。"黄杰远摇晃着手中的香烟,像是诉苦一般地说道:"如果是现在就好了,去手机营业厅把死者的通话记录调出来一看,所有的联系人一目了然。可当时根本没有这样的联系方式,警方只能靠调查走访的方法去了解死者曾和哪些人有过接触。可由于死者在学校一贯保持着独来独往的风格,这样的走访就很难获得有效的信息。" 分析死者的社会关系,这是任何一桩凶杀案在侦破时的首选思路。可对于"一一二碎尸案",这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 不过罗飞此刻也不忙展开自己的思路,他还是以询问和了解为主。 "那警方后来的侦破方向是怎么确定的呢?" 黄杰远无奈地撇着嘴:"只能采用最笨的办法--大海捞针。" 罗飞倒并没有显出鄙视的神色,他反而是肯定般地点了点头:"在很 多时候,最笨的办法也正是最有效的办法--只要能保证人手充足。" 黄杰远"嘿"了一声道:"人手倒是没问题的。案发之后,因为社会影响太大,市局不得不公开向民众下了军令状:年内务必破案。随后整个系统的警力几乎全被调动起来,在整个省城进行了一次大排查。" "全城排查?没有划定重点目标吗?"罗飞略皱了皱眉。虽说是大海捞针的战略,但如果完全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话,便有再多的警力也难以应付啊。 "目标还是有的。"却听黄杰远解释道,"当时我们划定了一个范围,两个区域,三个人群进行重点排查。" "哦?"罗飞绕有兴趣地挑着眉头,"详细说说?" "一个范围就是以职业大学为中心,因为死者的活动轨迹显然也是以此为中心的。我们几乎调查了全校所有的师生,同时对学校周围的商店饭馆等公众场所也进行了走访。" 这倒是最基本的思路,罗飞又问:"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找到作案嫌疑者。唯一的收获就是找到了冯春玲生前经常会光顾的几个音像店和书店--都在学校正门附近。" "她是一月十号失踪的。那么从十号到案发的时间段内,她去过这些地方吗?" 黄杰远道:"没有。" 这样的话,这个线索的意义就不大了。罗飞便继续往下问道:"那两个区域又是怎么确定的?" "两个区域是根据抛尸地点分析出来的最有可能的歹徒行凶地点。从空间分布来看,四处发现死者残骸的地点正好形成了一个口字形。考虑到歹徒不太可能携带四个包裹外出抛尸,所以他的抛尸行为应该是分成四次完成的。从案犯心理来说,他在每一次抛尸的时候都不会重复此前走过的道路。照这个思路分析,四个抛尸地点应该出现在作案现场的四个不同的方向上,也就是说作案现场位于口字形的内部。所以我们这个范围内两个居住聚集点也作为了重点排查区域。" "有线索吗?" 黄杰远沉默着摇摇头。 罗飞把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嗯……那就在说说三个人群吧。" "所谓三个人群,就是医生、屠夫和外来流动人员。"黄杰远先总体概括,然后又开始详细介绍,"从尸体被残害的程度来看,凶手的心理承受能力极强,而且分尸的手法娴熟老练,如果从职业特征来考虑,可能医生和屠夫比较吻合这种特点。另外外来流动人员处于社会底层,性需求压抑,做事不计后果,并且很容易滋生报复社会的心态,所以我们把这类人也定为重点摸排的对象。" 像这样血腥残暴的案件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把医生和屠夫纳为重点怀疑人群合情合理。相较之下,外来流动人员的入围就显得有些无奈了,因为几乎所有的无头命案发生之后,警方都会首先把视线盯在这个人群身上,这恐怕也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悲哀吧。 "这样的摸排也还是没有线索吗?"虽然已经猜到答案是什么,但罗飞还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句。 "没有。"黄杰远低头弹着烟灰,表情既尴尬又无奈。 "确实是个厉害的家伙……"罗飞自言自语地说道。凭良心而言,警方确定的所谓"一个范围、两个区域、三个人群"的重点目标还是颇有讲究的,但辛苦的排查却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那只能说明凶犯躲避警方视线的能力更为棋高一筹。 "看来大海捞针的方法是行不通了。"罗飞略琢磨了片刻,又想到些其他的思路,又问,"对抛尸现场的勘查结果如何?" 黄杰远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一月十二号那天凌晨时分,省城恰好开始下雪,直到上午九点多钟才渐渐停歇。所以案犯抛尸时留下的脚印、指纹等痕迹都被积雪破坏了。嘿,就好像是老天也要故意刁难我们呢。" 罗飞右手握拳,抻出一根食指抚摩着下巴颏,然后他微摇着头说:"这恐怕不是老天的刁难,是那个家伙利用了天气状况而已。如果那天没有下雪的话,也许他会等待,或者选择其他的方式毁灭痕迹,总之我不认为他会在现场留下类似脚印指纹这样的明显线索。" 黄杰远愣了一下:&quo t;或许……或许确实像你说的吧,以那个家伙的手段,应该不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飞更加明确地把自己先前的想法又表达了一遍:"我刚才提到现场勘查的情况,主要是想知道:从盛放受害者遗骸的等物品上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在犯罪现场遗留物中寻找线索也是警方惯用的刑侦手法之一。从理论上来说,每一件遗留物都可以调查到它的出处。然后再以出处为源头追寻同类物品的流向,这样便可以大致锁定物品使用者的活动范围。罗飞在龙州时就用这种手法破获过一起凶杀案。当时死者被装在一个大号旅行箱中,抛尸野外。罗飞便带着这个旅行箱到当地的箱包市场进行查访,对近期购买过这种旅行箱的顾客都进行了特征素描,并最终凭借着素描出来的画像抓到了真凶。 可惜对于"一一二碎尸案",这样的方法仍然是行不通的。黄杰远沮丧地告诉罗飞:"当年我们也曾顺着这个思路展开过工作,可是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首先是装肉片的塑料袋实在太过普通,市内任何一家菜市场、杂货店几乎都能找到,并且都是免费取用;而用来装头颅内脏的旅行包和包裹衣物的床单不仅普通,还都是非常陈旧的物品,其使用年限至少已超过五年。要查出这些东西五年之前的来源和流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黄杰远这么一说,罗飞也只好摇头放弃了,他眯着眼睛感慨道:"这个家伙……他的一举一动还真是滴水不漏呢。" "确实如此。他好像是非常熟悉警方的探案程序,所以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极具针对性的防范措施。我带着专案组没日没夜地鏖战了几个月,可还是一无所获。"黄杰远说到此处,目光特意停在了罗飞的脸上,顿了顿又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厚起脸皮,又去求助已经推退隐多年的丁科。" 听到"丁科"这两个字,不仅罗飞的精神一振,就连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的慕剑云也突然间恢复了神采。不管一一二碎尸案多么轰动离奇,这俩人来访的目的还是要去查询丁科的下落。而根据传言,丁科也是被一一二案件逼得销声匿迹的呢。事实究竟是怎样呢?正需要面前的这个前刑警队队长给出答案。 "丁科……"罗飞喃喃地叹道,"那时候他退出警界已经有八年了吧? 据说这期间他也帮过你不少忙?" "是的。"黄杰远坦然承认,"毕竟他还算是我的师傅。所以案子上有了什么困难,我总免不了要去找他。他那时候已经退隐在城郊,每天种种花,养养鸟,日子倒悠闲得很。虽然年纪大了,却比在刑警队的时候还要精神。不过他并不喜欢我去找他,用他的话说:我每去一次,他都要耗费数天的精力心血,简直就和折寿一样。" 罗飞苦笑着摇摇头。的确,刑侦工作的强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够适应的,一旦投入到某桩案件之中,那你就甭想歇一口气,直到将案犯绳之于法的那一天。 "那你这次去找他,又是什么结果呢?"慕剑云却不关心这些题外话,只想急切地询问结果。 "他照例又抱怨了我一通。不过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听我把案情详细地介绍了一遍。然后他告诉我,让我半个月之后再去找他。嘿,半个月啊,他以前可从来没提过这么长的时间!" 慕剑云听着黄杰远的感慨,有些不明所以:"这时间有什么说法吗?" "这时间就代表了他需要破案的天数。你们也知道,在八年间我找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是这样,听完讲完案情之后,就告诉我一个时间,让我到时再来找他。这时间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但从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我再过来的时候,他便会在案情最关键的地方点拨我几句,虽然只是聊聊数语,但我知道那都是他数天里苦思出的精华。当我根据他的指点再去破案时,原本僵持的局面立刻便迎刃而解,无一例外。" "哦。"慕剑云点点头:这样的探案方式还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随后她又感叹道:"那这次提出的时间是半个月,这说明丁科也知道,这次碎尸案的难度比以往任何案件都要大得多呢!"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21) 黄杰远不说话,似乎这根本就是个无需讨论的事实。 又听罗飞问道:"半个月之后情况怎样?" 伴着这句问话,罗飞和慕剑云的目光中都显出极为期待的神色。对于这起血腥而又棘手的案件,谁不想听听丁科会给出怎样的意见呢? 黄杰远抬头看着二人,神色却黯然得很。然后他苦笑 着说道:"之后的情况--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罗飞和慕剑云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便意识到什么。 "你没有再见到丁科?"罗飞猜测着问道。 "是的--"黄杰远轻叹一声,"等我好不容易熬够了半个月,再去找丁科的时候,他却已经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联系方式。" 本是充满了希望,但最终希望却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慕剑云很理解黄杰远当年该是怎样一种落寞的性情,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提醒对方:"他好像就是在刻意躲着你呢。" 黄杰远瘪瘪嘴,算是黯然默认了。 "因为他对这起案件也无计可施吗?"慕剑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般。 "我不知道,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黄杰远的态度有些逃避,不过在迟疑片刻后,他还是无奈地补充道:"这种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 确实,除了如此解释,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呢?如果丁科只是厌倦了繁琐的探案工作,他完全可以在黄杰远第一次登门时就回绝对方。在做出承诺之后又选择消失,只能是那承诺无法兑现的缘故吧? 罗飞也显出些失落的情绪。不仅为一一二案件的阻滞,更因为丁科这般的退出方式。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警界传奇,即使无法完成承诺,也该给期待者留一个交待啊。就这样失约离去,多少有点不负责任的感觉。 不过从丁科处理"四七劫案"时的先例来看,这种处事方式好像也正符合他的性格。当面对无法处置的难题之时,他并不会勉强自己,逃避总会成为他偏爱的选择。 或许这也是被名声所累的缘故吧。那么一起大案子,自然是警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所在。一旦走上前去,再想往后退是肯定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一次失败便会被所有的人铭记,足以褪却此前数十年积累的胜利光环。 所谓"高处不胜寒"正是这个意思。当你已经在众人心目中成为胜利的化身,那么胜利对你就不再具备更多的意义;人们对你唯一的关注点仅在于:你什么时候会失败。 所以你便会格外地害怕失败。当再有挑战到来的时候,你已经 没有勇气去坦然面对。在这个时候,逃避就成了你无奈的选择。 丁科或许只是在重复一个英雄到达顶峰后的必经之路而已。而他这一退,就更没有再复出的理由了。难怪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人们都无法找到他的行踪。也许只要"一一二碎尸案"还没破,丁科这个名字就只能作为一个传说封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文红兵的死亡之谜又何时才能真相大白?以此事为线索追寻eumenides的踪迹是否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罗飞越想越是烦闷,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想籍此舒缓头脑中的压力。 慕剑云的注意力却还集中在此前的议题上。她正在无奈地感叹道:"连丁科都这样了……那这起案件此后还有什么进展吗?" 黄杰远自嘲地摇头苦笑着:"事实上,在失去丁科的帮助之后,我已经基本上绝望了。不过身为刑警队长,我必须坚持下去,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带着我的队员像过筛子一样把省城几乎筛了一遍,可就像我自己早都预料到的,我们连那家伙的一根寒毛也没有抓住。就这样一直到了一九九二年年底,组织上为了平息民众的不满,把我这个刑警队长给免了。" 慕剑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黄杰远。这样的处理,真是有点找人背黑锅的意思。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这么大的社会影响,总得抓出个说法来吧?凶手找不到,刑警队长难辞其疚。毕竟你在这个位置上,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 黄杰远看懂了慕剑云的情绪。他微微地笑了笑,神色颇为复杂:"当时免我的职,对我倒也是一种解脱--我已经被那起案子压得实在是受不住了。嘿,可这样的事情对一个警察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耻辱。我自己觉得没脸在刑警队里呆下去了,所以我不久之后就辞了职,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社会人。" 慕剑云微笑着回应黄杰远,似乎她同样明了对方的所想。 "看起来你也是在逃避,但你却和丁科不一样。因为你虽然不再是一名刑警,但你却从来没有忘记一一二碎尸案。甚至警方已经把此案封存在档案馆里了,而你却还在苦苦寻找那名凶手的踪迹。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说得对吗?" 像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4) 我不敢说你肯定就能钓到想象中的那条大鱼。" 黄杰远瘪了瘪嘴,多少有些沮丧的情绪。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用极为坚定的口吻说道:"只要是存在着可能性,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看着他花白发际间那副顽强的面容,罗飞和慕剑云忽然间都有些感动。这个已近半百的汉子,他虽然遭受过巨大的耻辱,但他却从未服输。这样一个人,是永远也不会被任何力量击倒的。 包厢外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三人之间的交谈。黄杰远摆出威严的声音说了句:"进来。" 门被退开了,躁动的音乐声已经不在,想必是那些酒客们也都散去了吧。先前那个领班小伙子钻进包厢,冲黄杰远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说道:"黄总,今天那个客人的详细资料我已经打印出来了,您现在需要吗?" 黄杰远招招手,"嗯"了一声。 小伙子走上前,把手里的几页资料递给了黄杰远。然后不待老板吩咐,他便很自觉地又退了出去。 "今天的这个家伙,真是很值得关注呢。"黄杰远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很认真地说道,"他叫王文超,本市户口。今年三十八岁,本市人,已经当了十多年的厨师--嘿,厨师,难怪对刀的感觉这么好!" 罗飞知道他说的就是刚才拿着皮裤上演台的那个矮个男子。到这个酒吧来的人,除了钟情于暴力和色情之外,还要经历一个很隐蔽的考验:对刀功的把握。因为在一一二碎尸案中,将八九斤人肉切成均匀整齐的数百片,对一般人来说是很难完成的。所以黄杰远在设计那个玻璃箱的时候,特意在刀刃通道上加了些微小的曲折,而他提供的长剑不仅很薄,而且质地脆硬。如果不是经常用刀、手感精良的人,直愣愣地把着长剑往通道里杵,必然会将长剑顶折。那些能把长剑刺到屏幕上的人,无一不是经常和刀具打交到的熟手。 今天的这个王文超,不仅在性格特征上符合黄杰远的设定,而且是厨师出生,见惯了血腥,刀功精湛,再加上年龄也与案发的时间段相吻合,难怪黄杰远会对他如此关注了。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罗飞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会暗中调查有关此人的各种周 边情况。包括他的详细履历,他的直系亲属,他的社会评价……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他在十年前案发时段的动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找到他当年的住所,想办法进行一次现场勘验。" "你已经不是警察了。"罗飞忍不住要提醒他,"你的有些行为可能是非法的。包括……酒吧里的那种表演……"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黄杰远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那个混蛋,等我把他揪出来的时候,就算法律先来制裁我,我也认了!" 罗飞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为了惩治罪恶而甘愿冒犯法律的人。他该怎样去看待对方?难道也要把这个坚定不懈的战士当作自己的敌人吗? 他无法回答自己,最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黄杰远似乎看出了罗飞所想,他把身体往前凑了凑,轻拍着对方的肩膀说:"罗队长,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支持我啊。如果我真的抓住了那个家伙,说不定丁科也会就此重出江湖呢!" 不错。罗飞心念一动:丁科正是因为一一二血案而退隐,如果帮他把这个心病解决掉,他就没必要再躲藏了吧?所以一一二血案虽然不属于自己的职责范围,但从追捕eumenides的角度来看,他也应该和黄杰远处于同一阵线啊。 这世界真是复杂。是非纠缠不清,要想坚持某项原则又谈何容易? 罗飞思忖了良久,最终也只好看着黄杰远说道:"你去做吧--实在有什么难处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黄杰远开心地拍了拍手,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凉茶,仰脖一饮而尽。 十一月二日上午十点整。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因为在"黑魔力"酒吧折腾得太晚,所以今天的专案组例会也推迟了时间。以罗飞为首,慕剑云、尹剑、曾日华、柳松全都准时到会。 "柳松,先把你那边的情况给大家说说吧。"这一天来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也就是柳松盯的那条线上出了些小小的"波折"。 柳松便把昨晚杜明强和常凯之间的冲突过程 讲述了一遍。当他说到用私刑教训杜明强的那一段时,罗飞特意提醒负责做会议记录的尹剑:"这些就不用写进去了。" 尹剑等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自从"四一八专案组"重建以来,还很少在会议中出现这般的轻松气氛。 "这家伙贱得很,嘴油,鬼点子也是一套一套的。对这种人,就是得收拾!你越狠,他就越老实。"曾日华撇着嘴说道。他在抓捕杜明强的时候也动过手,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解气。 慕剑云轻轻地摇摇头,似觉不妥,不过想想昨天和杜明强会面时的情形,对方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也确实够让人讨厌的。 "后来没再出什么状况吧?"罗飞把话题往回拎了拎,以免跑得太远。 柳松回答说:"没有--后来就一直乖乖在家里呆着,今天我要把他带到刑警队,他也没什么意见。我把他安置在休息室了,等我们开完会再放他出去。" 想收就收,想放就放。这倒真的成了被警方操控的诱饵。罗飞点点头,对这样的状况表示满意。然后他略思索了一会,又问道:"晚上休息的时候,你们俩不在一个房间里,这不会让eumenides钻到空子吧?" "不会的。"柳松很有把握地说道,"那是在九层楼呢!窗外就有监控摄像头,而且楼外也有我的弟兄暗中盯守。" 罗飞"嗯"了一声:"这次盯控的时间比较长,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从刑警队调几个人给你。" "不用了,人多的话反而容易暴露。而且--你们那边的任务也很重。"柳松一边说一边看向尹剑,显得话里有话的样子。 罗飞当然明白柳松的意思,他也把目光转了过来,直接问道:"尹剑,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尹剑停下记录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是没有韩灏的消息。" 柳松没有说话,但脸上却现出明显的不满情绪。 罗飞也皱起了眉头:"难道他已经出了省城?" 尹剑无奈的舔了舔嘴唇:&qu ot;现在……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柳松重重的"唉"了一声。以韩灏的本领,如果真让他出了城,那就像虎入深山,到哪里再去追寻他的消息? "我倒觉得韩灏还在城里。"慕剑云此刻淡淡地插了一句,"他是不会像丧家之犬一样溜走的,那不是他的性格。" 罗飞微微颔首:是的。韩灏是个极度自傲且又睚眦必报的人,他怎么甘心就这样认输离去? "你们还记得前几天韩灏对他儿子说过什么吗?"慕剑云又提示般地问道。 罗飞心念一动,韩东东那稚嫩的童音回响在耳边:"他去抓坏人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 那个很坏很坏的人,自然就是eumenides!正是他害得韩灏身负血案,不得不抛妻弃子,亡命天涯。 尹剑和柳松的精神此刻也不约而同地一振。显然他们也想起了韩东东的话,同时也明白这句话的蕴义。 韩灏不但不会离开。而且他就在专案组的身边,因为他和警方都在追猎一个共同的目标--eumenides。 不过尹剑很快又露出沮丧的神色:"那他到底会藏在哪里呢?全市的宾馆旅店都排查过了,他的亲属朋友也都盯得死死的。他在省城还能有什么容身之处?" 罗飞微微地闭起眼睛,他又想起了黄杰远的"网鱼"和"钓鱼"理论。韩灏无疑也是一条机敏的大鱼,所以警方撒下再大的网也很难捕捉到他吧。再认真地权衡之后,罗飞做出了一个决定:"把针对韩灏的排查和监控暂且放一放吧。" 柳松立刻表示出质疑:"为什么?" "集中所有的精力追捕eumenides。这样我们盯死了这条线,韩灏就一定会出现的。"罗飞简略解释道,"这就是钓鱼理论。"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他们很快就领悟了罗飞的意思。连柳松也没有再说什么。 见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罗飞便又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上:"对陈天谯的追查有没有什么结果?" 这件事 情也是尹剑在负责。他看着罗飞汇报道:"我昨天下午主要就是走访了这个事,虽然还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但是对他的基本情况都摸清楚了。" 罗飞点点头,示意他详细说说。 尹剑便一五一十地说道:"陈天谯,一九三九年生人,本市户口。一直无正当职业。一九八二年因投机倒把被判过三年缓刑。此人能说会道,也就是会忽悠骗人,早年以合伙作买卖,帮助购买紧俏物资,帮助解决工作等名义借钱骗钱,文红兵也就是在这个期间和他发生的债务关系。到他手里的钱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要是要不回来的。你如果去告他,他也不怕。因为他每次都打借款的欠条,所以警方很难立案,只能按照民事经济纠纷进行调解。很多人只好自认倒霉了,也有被逼上绝境,采取非常手段的,一三零案件就是一个例子。后来民愤越积越大,又赶上严打,终于把这家伙抓起来,实打实的关了七年。不过他出狱之后本性不改,在九五年的时候注册了一个生物公司搞蜗牛养殖,其实就是一个骗局。" "什么?那养蜗牛就是他搞的名堂?"曾日华忽然瞪着眼睛插了一句。引得众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他可不顾忌那么多,又恨恨地骂了句脏话,"他妈的!我父母当年就是养这个蜗牛,亏了不少钱呢。" 慕剑云这次倒没有对曾日华的粗俗表现产生反感,她反而带着同情附和道:"我的邻居也有养的,那东西真是坑人不浅。" 罗飞因为不在省城,对这件事情了解的不多,便耐下性子听尹剑详细解释:"这件事情当年在省城确实闹得很大。陈天谯搞的这个公司号称引进了法国产的白玉大蜗牛,养殖之后可以销售到国外挣大钱,忽悠民众参与。一开始人们将信将疑,他就先签订回购合同,也就是只要你养,我就肯定高价回收。这样就有一小部分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购买了些幼虫回家养殖。几个月之后蜗牛成熟了,陈天谯果然按约回购,于是这批养殖户都赚到了钱。他们尝到甜头之后,当然会扩大养殖规模,想赚更多的钱。同时周围的人也被带动起来,加入到养殖户的行列。于是这个雪球越滚越大,到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整个省城有近千户家庭都在养这个蜗牛,累计购买幼虫的金额达到了三百多万元。按照合同条款,这年年底陈天谯的公司要支付近千万元来回购成熟蜗牛。可养殖户们却等不到这一天了, 因为一九九七年六月,当陈天谯卖出最后一批蜗牛幼虫之后,便宣布公司破产,并且从此不知所踪。" 罗飞听明白了,类似的骗局一度非常流行,他在龙州的时候也听闻过:"这样的案子应该属经侦大队管吧?这个陈天谯携款潜逃,怎么这些年一直没有展开缉捕?" 尹剑答道:"只能说这个陈天谯太狡猾了。他当时找了个小情人,注册生物公司都是以那个女人的名义进行的。然后他自己又另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在通过生物公司骗取民众资金的时候,他又通过一些合法交易,使生物公司背负了自己公司的大量债务。一九九七年六月,生物公司以偿还债务的方式把资金全都转到了陈天谯公司的名下。随后陈天谯便携款消失。这样一周转之后,从法律上就无法抓住他的尾巴,所以经侦队只能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去寻找他,并不能展开大规模的公开缉捕。" "那个女人呢?也一块跑了?" 尹剑"嘿"了一声:"最倒霉的就数那个女人了。她名义上是生物公司的法人,其实对里面的玄机一点都不了解。陈天谯转移资金、携款消失,根本就没和她打招呼。她完全成了陈天谯的替罪羊,因为俩人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夫妻名分,所以陈天谯甚至都不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这家伙真是恶心!"曾日华一想起父母被坑骗过就忍不住要骂两句,当时确实不知道陈天谯才是幕后主谋,受骗群众只堵住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却没有任何资产,即使被判刑,也无法挽回受骗者的损失。 "惟利是图的典型。"慕剑云也用鄙夷的口吻给陈天谯下了定义,"这种人眼里只有钱,什么感情、道德、伦理,为了钱全都可以抛弃。" "所以要找这个人真的很难……"尹剑诉苦一般地说道,"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从他的社会关系上获得突破--只要认识陈天谯的人几乎都被他坑过,所有的人都在找他,但没一个人知道他在哪里。" 慕剑云猜测着说:"多半跑到某个二线城市享福去了。他骗来的那些钱够逍遥好一阵子的呢!" "花着我爸妈的钱享清福--"曾日华愈发地忿忿不平,"他妈 的,别让我抓住他,否则我让他下半辈子都别想安生。" 罗飞忽然想到什么,略有些不解地看着曾日华:"你不是在协助尹剑查访陈天谯吗?怎么你们之间好像没什么沟通?" "哦。"曾日华挠了挠头皮,"这两天在忙其他的事情,陈天谯这边都是尹剑一个人跑的。" "其他的事?"罗飞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是和案件有关的……"曾日华解释说,"……而且,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你们都会很感兴趣。" 慕剑云瞥了他一眼,催促道:"那你就快说吧。" 曾日华环视着众人说道:"我在模拟文成宇的画像。"他说话的语气懒洋洋的,但神色间却透着一股得意劲儿。 果然,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胃口全被调了起来,他们看着曾日华,目光既兴奋又好奇。而罗飞更是立刻追问道:"怎么个模拟法?" 众人的关注曾日华他感觉非常良好,先前的那点不快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显出一副很逍遥的样子,然后才开始说道:"我们不是找到了文成宇父母的照片吗?根据父母的照片,再加上文成宇幼年时的照片,用专门的电脑软件进行拟合处理,就可以得到文成宇成年之后的大致容貌。" "哦?"罗飞虽然不懂电脑,但这原理大致却也听明白了,他的脸上立刻充满期待的神色,"现在画像已经做出来了吗?" 柳松等人也都极为关切。如果真能得到文成宇的画像,那警方后续的工作无疑便事半功倍了。 可惜曾日华此刻却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么快?这工作没那么简单的……"见众人都不太理解,他便又详细解释道:"这个软件我从去年就组织省厅的技术人员进行开发,前不久刚刚完成。软件运行的原理我有必要讲一下:其实电脑本身没有预测能力,它只能代替人脑完成大量的统计和分析工作,从而得出某种普遍的规律。所以我们开发的这个软件需要输入大量父母和直系后代的三维容貌数据,然后进行遗传学上的特征比对,进而形成一定的拟合规律。输入 的数据越多,做出的分析就越可靠。所以前一阵,我的开发小组一直都在完善数据库的采集工作,现在也只能说是初具规模。" "那能不能投入应用呢?"这是罗飞最关心的问题。 "可以--"曾日华先是肯定地回答,随后却又话锋一转,"但具体到这个案件上,还另有一些障碍。" "什么障碍?" "这个软件是根据三维数据进行拟合。可是我们只掌握文成宇父母的平面照片。所以要想让软件正常工作的话,我们必须先想办法把平面上的二维数据变成三维数据才行。" "这个用电脑可以完成吗?" 曾日华咧着嘴道:"暂时不能。我说过了,电脑只能进行统计和归纳的工作,不会进行想象。如果要让电脑完成二维变三维的工作,我们就要重新开发一个新的软件,输入大量二维和三维数据,电脑才能以此数据库为基础进行分析。可是这样一个软件的开发,至少又需要半年的时间。" 罗飞摇摇头:"那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本来是这样的,所以前两天我看到文成宇父母照片的时候还没想到可以用来拟合文成宇的容貌……" 罗飞品出曾日华话中的潜义,也知道对方喜欢卖关子,便笑了笑又问道:"现在又有转机了吧?" 曾日华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得意地说:"昨天我上网的时候,偶然看到一条社会新闻,说本市东关老巷里有个七十多岁的江湖艺人,是个做泥塑的。这位老先生有一手绝活:用泥巴捏出的人头像极为逼真!" 慕剑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那他看着照片就能把头像捏出来吗?" "不错!他捏了五十多年的人像,积累下来的经验恐怕连电脑里的数据库也比不上呢。"曾日华感慨一番后说道,"昨天下午我就去找到了这位老先生,他已经答应帮我们制作文成宇父母的人像。只要他的人像做出来,我就可以用电脑采集到三维数据,进而拟合出文成宇现在的头像模型。" "很好!& quot;罗飞控制住情绪,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完成这些工作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估计快的话三五天,慢的话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拿到文成宇的模拟画像了!" 会场上众人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这算得上是近几天来专案组获得的最令人振奋的信息了。在追寻丁科和陈天谯的工作遭遇挫折之际,这样的变化无疑给众人带来一种柳暗花明般的畅快感觉。曾日华更是眉飞色舞,一边得意洋洋地咧着嘴,一边偷眼去看慕剑云的反应。 罗飞仍保持着严密而谨慎的思维,在众人欢欣鼓舞的时刻,他不忘嘱咐尹剑道:"你尽快带人把老先生接到刑警队来,如果他实在不愿意离家,你就带人陪着他,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尹剑立刻干脆地应了命令。 因为没有及时考虑到老艺人的安全问题,曾日华的功劳似乎蒙上了些阴影。他晃了晃大脑袋,带着几分为自己开脱的口吻说道:"罗队,你有些过于小心了……我昨天的行动是绝对秘密的,连你们都不知道,eumenides怎么会知道呢?" "话虽这么说,但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慕剑云对罗飞表示支持,"毕竟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般的角色,无论做什么都要万无一失才行啊。" 见慕剑云是这个态度,曾日华也就不在饶舌了。他撑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这样也好。你们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23) 一日无事。 夜色渐深,即便是省城这样的一线都市,街头也渐渐地冷清下来。 罗飞独处屋中,趁着这番清静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就像这寂寥的夜色一样,四一八专案组的工作也陷入了低潮。近两天来,他们在各个方向的调查均无突破性的进展,尤其是自己一线,对于那个匿迹已久的丁科,要想追寻到他的线索的确是极为艰难。 可这个丁科恰恰又是掌握着eumenides身世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联系着专案组和eumenides双方视线焦点的纽带。 而eumenides自从网吧一役之后便再无声息,他是否也在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一筹莫展?要知道eumenides寻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5) ,那伤口既长且深,创面极为平整,显然是用锐利的刀片切割所致。他的上半身倾向床外,一条胳膊还凌空悬了出来,创口处的血液正是顺着这条胳膊流淌而下,在床前形成了一大片的血泊。 法医见到罗飞过来,便轻声说道:"现场没有挣扎和反抗的迹象,应该是一击毙命,行凶者的手法非常老道。" 把这样的评价加给eumenides无疑有些画蛇添足的多余意味。罗飞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转身又往东边的那张单人床而去。 东边床上的死者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罗飞知道他叫蒙方亮,在龙宇集团中的地位仅次于林恒干。他的致命伤同样是咽喉处的一条刀口,和林恒干不同的是,他遇害时身体的姿势是呈面向床内的半俯卧状,所以在紧贴床头的东墙面上留下了大量的喷溅血迹,而床前的地板相对来说则比较洁净。 罗飞绕到床头处,对着墙面观察了一下血迹的形状,然后他伸出右手,握拳在墙上重重地捶了两下。 正在采集痕迹样本的技术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罗队,你干吗呢?" 罗飞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沿着墙壁踱了几步,然后又是握拳一捶。仍然是触感坚硬,沉闷无声,于是罗飞便又摇摇头,继续贴墙而行。 技术员看出了些名堂,恍然道:"你怀疑这屋里有暗道?" "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真是见了鬼了。"罗飞自言自语一般地嘀咕着。既然eumenides能无视重重守卫来去自如,而窗外的屏障又难以逾越,那显然是屋内还有其他通道。同时以邓骅的多疑秉性,在自己的办公室藏有一条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道也不足为奇。 以前罗飞在抓捕一些毒贩子的时候,就经常会在他们的窝点里发现夹藏在墙壁里的秘道。所以他今天也如法炮制,希望能有所突破。可是事情偏偏还就真的见了鬼。罗飞沿着墙壁敲了一圈下来,却丝毫没有发现秘道的踪迹。他甚至还蹲在地上把地板仔细研究了一番,那是一片浇铸得整整齐齐的水泥面,更不会存在什么隐藏的出入口。 罗飞很郁闷地站在屋子中间,觉得这一切实在难以解释。他甚至有心爬到天花板上去检查一番,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且不说那天花板上嵌满了吊灯,单从那四米多的层高来看,即便那上面真有开口,又有谁能上得去呢? 罗飞不得不重新展开其他的设想。很快他又有了一些思路,为了验证这些思路的可能性,他决定找到案发经过的见证者,再了解一些具体的情况。 罗飞暂时离开了案发现场,坐电梯来到了一楼。这层的监控室被临时设置成警方的指挥部。罗飞进入监控室内,却见尹剑正带着几个刑警坐在监控屏幕前全神贯注地研究案发前后在办公室内摄制到的录像。 罗飞问了一句:"阿华呢?" 尹剑闻声转过头:"他带着特警队的同志们搜楼去了。" "嗯。"罗飞的目光在满墙屏幕上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阿华等人的踪影。他们正在大厦的第十五层逐屋搜查。 于是罗飞又退而求其次地问道:"那龙哥他们在哪里?" 尹剑回答说:"在一楼大厅做笔录呢。" "你去把他叫过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尹剑应了声:"是。"转身出了屋子,不消片刻他就把龙哥带了回来。 罗飞亲手搬了张椅子给龙哥:"坐吧。"他希望对方的情绪能够尽快平复下来,以便维持一个良好的思考和对话状态。 龙哥坐是坐下了,但眼神却漂移不定的,不知道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间办公室,你以前应该很熟悉的吧?"罗飞用拉家常般的口吻问道。 "哦……"龙哥愣了一下,然后怔怔地回答说,"不太熟悉。" 第一个问题就被噎了回来,罗飞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而龙哥这时似乎才回过味来,连忙又补充说:"那是邓总的办公室,阿华很熟悉。我只是偶尔会跟着林总过去一趟。" "嗯,只要去过就行--"罗飞又接着问道,"那个房间本来地上铺着红地毯,四面都是水晶玻璃的墙面,对不对?" "对。"这次龙哥回答得比较干脆。 "怎么现在地毯和墙上的水晶玻璃全都没有了呢?" "那是阿华带人干的。地毯撤掉了,水晶 玻璃也都被砸了。" "为什么?" "不是两位老总要躲在里面吗?阿华说屋子里越简单越好,不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地毯下面或许可以藏人,水晶墙面绕眼睛,到时候会干扰监控屏幕,看不清楚。所以我们把能撤掉的东西都撤了,只是加了两张床进去。" 罗飞点点头,心中却想:真实原因恐怕不像龙哥说的这么肤浅--也许阿华也在疑心那办公室里会另有秘道呢!不过不管怎样,阿华确实是个行事谨慎,思维严密的家伙。 "林恒干和蒙方亮是一号晚上八点住进办公室的?" "对。" "怎么这么早?死刑通知单上的日期从二号才开始啊。" "这也是阿华的主意。他说办公室里最安全,早点进去,免得夜长梦多。" 罗飞注意到龙哥回答问题时总是刻意把阿华推在前面,他能揣摩到对方的心理:因为没有报警,结果出了两条人命,所以便尽量把自己往后缩,以便推脱干系。 "他们俩人进办公室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仔细检查室内的情况?" "这个当然检查过的。我还把办公桌的柜子都打开看了呢,绝对不会有人藏在屋里。" "然后你们就把门锁上了?" "是的,有两道门,我和阿华每人拿了一把钥匙。这样只有我们俩人同时上楼才能把门打开。" "那后来你们开过门没有?" "就是最后才开的--看到监控器里有人之后。" "中间一次都没有开过?" "没有。我们在屋里备好了干粮和水,床下放了尿盆。阿华事先就反复强调过:除非那个杀手进了屋里,否则时间不到,任何情况都不开门。" "在这个期间,你们俩一直守在监控器前面吗?" "是的--除了上厕所的时候离开一会,不过那也是轮流去的。而且其他还有好几个兄弟也在看着。" & quot;这中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吗?" "没有。" 罗飞并不希望他回答得这么快:"你再好好想想。" 龙哥做出用力思索的样子,最后还是摇摇头:"一直到断电之前,真的没有什么情况。" 罗飞转头看向身后的监控屏幕,那里正在播放办公室内的录像回放。却见屏幕中,林恒干和蒙方亮二人分坐在办公桌,似乎在闲谈着什么。 "怎么样?发现什么名堂没有?"罗飞询问一直在关注录像的尹剑。 "暂时还没有。"尹剑带着些诉苦的语气说道,"这录像实在太长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就是用快进速度来播放,至少也得看到天亮了。" 罗飞挥挥手:"前面的先别看了,你直接给我切到二号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尹剑马上把进度条拖动到接近末尾的地方,录像上开始显示前夜十一点三十分办公室内的情形。那时距离第一次断电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却见林恒干和蒙方亮各自躺在东西两侧的床上,沉睡正酣。 "这俩人怎么睡得这么踏实?"罗飞略有些奇怪地问道。 他这么一说,尹剑也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已经接近死刑通知单限定的时间结束点,按理说应该是林蒙二人情绪最紧张也最期待的时刻。他们怎么会如此安睡如怡呢? 好在龙哥及时给出了解答:"他们下午都吃了安眠药的。" 罗飞"嗯?"了一声,以示质疑。 "这也是阿华的主意。他说不吃药的话,两个老总肯定都睡不着。这二三十个小时干熬下来,没事也得熬出病来。" 这倒也是。林恒干和蒙方亮都已年近半百,身体状况和没法和阿华他们想比。如果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下苦熬一天多,那对他们无疑是一种摧残。还真不如吃点安眠药,两眼一闭,什么也不想的睡上一觉呢。 罗飞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回放的录像上。此刻办公室内仍然一切如常,但罗飞等人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知道,诡异的变化很快就要发生了。 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当那串数字走到23:35:12的时候,画面忽然出现了一个轻微的跳动,同时时间数一下子变成了23:39:21。 罗飞喊了一声:"停!"尹剑立刻操控播放器,把画面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毫无疑问,那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跳跃便是由于第一次断电的缘故。而当中断的画面再次恢复之后,屋内的情形较之先前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 首先是林蒙俩人的睡姿变了,在画面切换的瞬间,给旁观者造成一种俩人都"动"了一小下的错觉。不过这倒并不奇怪:林蒙二人虽然都吃了安眠药,但只是为了辅助睡眠,药量不会很大,在熟睡中也难免翻身挪动等等。 但另外的变化就令人侧目了,比如说南面墙上的推拉窗,在断电前是紧闭的,而断电后却已经豁然洞开。罗飞目测那窗户打开的幅度正与案发现场留下的残景极为一致。 不过若与画面中另外一处场景相比,那莫名打开的窗户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在屋子西侧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他背对着摄像头,正迈步要往西边靠墙的那张单人床而去。 "eumenides!"尹剑像是忽然看到了熟人似的脱口而出。 罗飞明白他的助手为何会如此激动。因为一眼看去,那个身影的确是太过熟悉。此人身材高大健硕,一身轻便的服侍,头上则戴着一个黑色的绒帽,帽檐压得极低,正好将脸庞遮在了监控镜头的视线之外。 这活脱脱便是在德业大厦前韩少虹的那个凶手。当时那凶手伪装成警方的便衣,无论是衣帽打扮还是体形特征,都和此刻出现在屏幕中的那个神秘男子毫无二致。 eumenides!只要是经历过德业大厦一役的人,立刻就会在脑子里想到这个令人战栗的名字! 罗飞沉住气,他把脸贴近屏幕,想从那画面上捕捉到一些更加细节的东西。片刻后他微微摇着头说道:"手套、鞋套、帽子都戴着……他是不会在些这面有所疏漏的……" 尹剑也看出了罗飞的描述,这意味着画中人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指纹、脚印乃至毛发。所以警方的痕迹鉴定专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罗飞此刻似乎已经榨光了画面上有价值的信息,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面,道:" 继续播放吧。" 尹剑依言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上定格住的画面重新运动起来。却见那戴着黑绒帽的男子一步步地向着西侧的单人床走去。他的目光应该是落在酣睡着的林恒干身上,而他那不慌不忙的姿态活脱脱已将对方当成了一道煮熟的美餐。 更加令人愤然的是,当灯光重新亮起之后,那男子还故意冲着摄像头的方向挥了挥右手,森然的白光蓦地闪过,显示出他夹藏在指缝中的锋利刀片。 "这也……太嚣张了吧!"尹剑恨恨地说了一句。对方那态势显然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你们看,上次我就在你们眼皮底下杀了韩少虹,现在我又来了,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这段令人气恼的录像很快便结束了,在23:39:32的时候,监控屏幕一黑,却是录像资料已经播到了尽头。 罗飞知道那是因为备用发电机也损毁了,从录像最后的时刻起,一直到警方人员修复电路,整个龙宇大厦都陷于一片黑暗之中。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入房间的?是从窗户吗?"尹剑求证般地看着罗飞,他也注意到了录像画面跳跃时那扇窗户的变化。 罗飞摇摇头:"那应该是他故意布下的误导。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那扇窗户根本不可能成为出入口。" 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尹剑对罗飞的勘查结论毫不质疑。他费解地挠挠头:"那是怎么回事?屋里还有其他的通道?" 罗飞却再次否定了他的猜测:"没有。" "那就说不通了啊。"尹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状态,"唯一的出入口被牢牢地守护着,那家伙是怎么进出办公室的?" 龙哥瞪大眼睛,一会看看尹剑,一会又看看罗飞。这个问题同样折磨了他许久,他非常期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从理论上来说,他根本无法进出--"罗飞沉吟着说道,"--所以,也许他根本没有进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绕,尹剑琢磨片刻后才品出些玄妙来:"你的意思是,他本来就藏在这个屋子里的?然后,等阿华他们打开了办公室又趁着黑暗逃脱?" 罗飞还没答话,龙哥已经把脑袋摇成 个波浪鼓一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刚才就说了,锁门前我和阿华仔细检查过屋子,里面肯定没有其他人。" 尹剑却有些不以为然:"或许他藏在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呢?那家伙可是经常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法呢。" "就那么大个屋子,难道他能钻进墙缝里吗?"龙哥涨红了脸反驳,今天他已经够郁闷的了,无法容忍别人对这么确凿的事情产生质疑。 罗飞这次和龙哥站在了一边。他摸了摸下巴颏说道:"从现场情况来看,屋里想要藏人并不容易。所以那家伙在锁门前就已藏在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也不大。" "刚才不是你说他没有进出吗?"尹剑被罗飞含混不清的态度搞得更糊涂了。 "没有进出并不代表他就一直在屋里。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罗飞顿了顿,等其他人都摆出认真聆听的态度之后,才煞有其事地说道:"--他一直就不在屋里。" "可是,这……"尹剑更加诘舌了,"有录像的啊,他确实进屋了,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龙哥也在一旁附和着点头,同样无法接受罗飞的这种假设。 "眼见并不一定为实--因为录像是可以伪造的。" "伪造录像?"尹剑张大了嘴,这一点他真的从未想过。不过以eumenides的本领,这对他来说倒也并非难事! 得到罗飞的提示,尹剑的思路便豁然开朗了许多,他凝神理了片刻,开始尝试着分析道:"难道那段凶手潜入屋中的镜头是eumenides事先就录制好的?当第一次停电的时候,他便通过技术手段,这段录像取代了现场的监控信号。从而给旁观者造成了有人已闯入现场的错觉。这样阿华他们就赶紧跑到楼上把屋门打开,而这时eumenides才趁乱趁黑潜入屋内,完成了对两位受害者的刺杀。" 罗飞缓缓地点着头:"虽然有很多细节还难以解释,但至少这是一个值得推敲的思路。" 龙哥却再一次提出了抗议:"这也是不可能的! " 罗飞和尹剑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龙哥便梗了梗脖子道:"我们进屋的时候,两位老总就已经被杀了,绝对不是我们把门打开后,凶手才进去的!" 罗飞咂了咂嘴,这里确实是个问题。此前阿华说过,进屋的一共就是四个人:他、龙哥以及两个小弟,所以在屋内应该不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即使eumenides真的是开门之后跟着混入,也很难在那种情况中下手连毙俩命吧? 而龙哥接下来的话则让尹剑更加沮丧:"我是第一个冲进屋里的。当时我直接跑到了林总床边,一脚就踩在了床头的血洼里。然后我的小弟过来打手电一照,林总脖子被切开,早就断气了。根本就不是你们猜的那个情况。" "如果这样的话,那eumenides还是提前进屋了啊!哎,真是从哪个角度都说不通呢……"尹剑摇摇脑袋,像是自我放弃了,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罗飞。 罗飞也有些一筹莫展的样子,最后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对尹剑说到:"你把那段录像再放一遍,从第一次断电前开始。" 尹剑便把录像往回调了一段,从23:35:00的时候重又开始播放。 罗飞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屏幕的右侧。整个办公室是由两个摄像头共同监控的,屏幕右侧显示的正是西边半拉办公室的情形。 尹剑也同样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区域。因为那里正是神秘男子出现的地方。 23:35:12的时候画面跳了一下,时间随即切换到了23:39:21。 尹剑把脸贴在屏幕前面,仔细钻研后来的录像是否有造假的痕迹。而罗飞却已撤过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口中喃喃地说道:"看来刚才你的那段分析的确是错了。" 尹剑知道罗飞已经有了结论,便连忙把头跟过来问道:"怎么了?" 罗飞无奈地勾了勾嘴角:"那段录像确实是真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尹剑一边问一边又转过头,再次倒回录像看了一遍,但还是无法做出有效的判断。 罗飞提示道:"注意窗户上方的那个挂钟。" "挂钟?"尹剑看 见了,窗户上方确实有一面挂钟,因为窗户的位置偏西,所以那面钟和神秘出现的男子一样,都被摄进了右侧的屏幕中。 可是那挂钟里能藏有怎样的信息呢?尹剑蹙眉想了会,忽然心中一动,略有了些眉目。于是他又把那段录像倒回,再一次研究断电前后的监控画面。而他的想法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验证。 "时间!"他用手指头点着屏幕上的挂钟,"时间可以吻合的!" 罗飞点点头,这正是判断录像真伪的关键所在。 监控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断电时是23:35:12,备用发电机供电时是23:39:21;仔细辨别挂钟上的指针,可以看到画面跳跃前时间指示在十一时三十三分四十五秒处,画面跳跃后则指示在十一时三十七分五十四秒处。虽然两个计时器之间存在着误差,但它们记录下来的断电时间间隔却完全一致,都是四分零九秒。这一点便足以说明这段录像并无造假的可能。 因为即使eumenides能通过精巧的设计控制停电的时间,但他绝对控制不了备用发动机启动的时间。阿华当时派了两个手下去地下室完成启动备用发电机的工作,那两个手下行进的速度是无法预料的。也就是说,这两个手下在停电后四分零九秒启动备用发电机,这个时间点毫无确定性。 所以如果eumenides伪造了录像,其他的场景都可以模仿得很好,但那个挂钟上的指针却无法模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断电和来电之间的时间间隔会是多少!eumenides要造假的话,他一定会选择拍不到挂钟的左半边屏幕来操作。以他的谨慎和缜密,绝不应该让那难以操控的挂钟出现在伪造的录像中! 而现在那挂钟不仅出现在了录像中,而且挂钟上的指针变化还能与实际情况精妙吻合,这只能说明:那段录像显示的的确就是办公室现场的情形,并无造假的可能! 这个疑问到此算是解决了。但罗飞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因为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推论是:在23:39:21的时刻,确实有一个高大的男子闯入了守备严密的办公室。他手中夹着锐利的刀片,正准备展开一场血腥的屠戮! 他究竟从哪里来?作案后又去了哪里?这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再次成为了血案中首当其冲的困惑焦点!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25) 这次罗飞沉思了良久仍无进展,脑子却渐渐发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6) 女孩点点头,把手从对方的掌心里抽出。虽有些不舍,但她确实也需要时间来冷静一下。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在离开之前,年轻人还有些话要说。 "什么?" "可能会有人来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不要告诉那些人我们曾经会过面。" 女孩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好的。" 年轻人倒有些奇怪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你不想说的,我又何必要问?"女孩淡淡地一笑,"反正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总不可能害了我。" 年轻人看着女孩,对方那充满信任的笑脸却像刀锋一样侵割着他的心灵。他忽然间觉得有些窒息。 "我走了。"他用一种仓促的方式告了别,然后狼狈地、像个逃兵一样冲出了琴房。 早晨十点二十五分,杜明强住处。 柳松独自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屋内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他立刻警觉地弹起身,睡意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柳警官,你也过于紧张了吧。"从卧室来到客厅的杜明强看到对方这副神情,便带着揶揄的口吻说了一句。刚才的响动正是他走出卧室的时候发出来的。 柳松冷冷地看了杜明强一眼,懒得和他多说什么。这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自己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要知道,严密如龙宇大厦一样的安全措施,eumenides仍能来去自如的完成杀戮,而自己在这幢普通的民居内执行保护任务,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难言为过啊。 杜明强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坐在柳松身旁,好像俩人是很熟络的好兄弟一般。 "来,看看我写的稿子吧!"他拍着柳松的肩膀,把几页打印好的稿纸塞到对方手里。 柳松想起凌晨时分在龙宇大厦大厅里,罗飞和阿华等人曾经商讨过在网络刊发稿件的事情,没想到杜明强这么快就写出来了。他禁不住有些惊讶地瞥了对方一眼。 杜明强明白柳松所想,他得意地打了个哈哈:"新闻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第一是速度、第二是速度、第三 还是速度!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赶稿,现在这篇稿件发出去,不仅有独家报道的效果,还正好能赶上网民浏览的最高峰。你说,这稿子怎么可能不火?" 柳松把杜明强的手从自己肩头拨开,轻哼一声说道:"你别兴奋得太早了,你这篇稿子能不能发出来还不一定呢!" "哎!"杜明强一下子急了,"我这稿子的思路都是罗队长认可过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发啊?" "发不发我们俩说了都没用。"柳松不紧不慢地说,"得给罗队审查,他说可以了才能发。" "官僚,官僚之极!"杜明强愤愤地抱怨着,"这样的体制,能有什么效率?没有效率就没有战斗力,难怪你们一直斗不过那个杀手!" 这最后一句话柳松可实在不爱听,他蓦地瞪圆了眼睛逼视着杜明强。后者被这目光刺得一惊,想到曾经吃过的苦头,他连忙识趣地住了口。 "好吧,好吧……"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后,他似乎做出了让步,又嘟囔着说道,"那你赶快把稿子送给罗队长看看吧,可别耽误了我发稿的时间……" 柳松倒也正想回队里了解一下案件的进展。于是他一边看了看时间,一边说道:"你跟我一块去刑警队吧。" 杜明强翻了翻眼睛:"我去干什么?罗队长说可以,你打个电话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所以我们俩肯定不能分开。" "哎呀,你也太教条了吧?外面不是还有好几个便衣在守着吗?我今天哪也不去,我就在卧室里睡觉--我都快困死了!"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因为折腾了一宿没有合眼,他的白眼球上已经渗出了很多血丝,看起来的确是疲惫得很。 "那行啊,我也再睡一觉。"柳松不动声色地说道,"等我们都睡醒了再去找罗队,反正我不着急。" 杜明强瞪眼看看柳松,然后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行行行,我玩不过你--你说了算。走吧,去刑警队。" 柳松 淡淡一笑,站起身来。 杜明强也跟着起身,他似乎想想又不甘心,低声抱怨道:"你不着急?等会到了刑警队,你肯定又要一头扎进会议室去!" 柳松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理会他的怨言,只是催促道:"快走吧,反正我保证把稿件交给罗队不就行了?你管我开不开会?" 杜明强还在讨价还价:"你开会的时候,等找个地方给我睡觉!" "就在上次那个休息室。" 杜明强把嘴一咧:"那里又没有床,怎么睡?" "办公桌够大了,再给你拿个枕头。"见杜明强还想再说什么,柳松便又瞪了他一眼,"我在这里,不也都是睡沙发吗?" 杜明强咽了口唾沫,虽不忿但又无计可施。因为急切地要把自己的"独家稿件"发表出来,他只好乖乖地跟在柳松身后,离开住所向刑警队而去。 到了刑警队之后,柳松先把杜明强安置在休息室里,由他手下的那几个便衣特警负责守护。然后他自己便带着杜明强的那份稿件去找罗飞。清晨时分从龙宇大厦散去的时候,罗飞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一会,然后早上九点半在会议室开会。柳松估计这会应该还没开完,于是就直接先来到了会议室。 到了屋里一看:果然,罗飞、尹剑、慕剑云、曾日华等一干人都在。他们一个个紧锁双眉,盯着堆放在会议桌中心的一些东西,似乎正在满怀困惑地思索着什么。 柳松不敢打断众人的思路,便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尹剑身旁的空位置上。罗飞此刻也看到了他,主动开口招呼说:"你也来了?" 柳松点点头解释说:"杜明强写了份报道,我拿来给你看看能不能发--顺便了解一下案子的进展。" "嗯,你来得正好。"罗飞伸手冲会议桌上指了指,"你看看这些东西,能不能找出些玄机?" 柳松便定睛看去,却见会议桌中心白花花的堆了好些塑料泡沫,大概有十好几块。这些泡沫大小各异,但整体形状都是薄薄的,同时或多或少带着些弧度。 尹剑把身体凑过来向柳松解释说:"这些都是从龙宇 大厦周围的区域内搜索到的。和我们凌晨时在露台上找到的那块带血的泡沫相比,无论从材质还是造型上来看都非常相似,应该是缘于某种相同的出处。" "哦?这东西会和案件有关吗?"柳松眯起眼睛琢磨着,不过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尹剑又继续补充说:"露台上的那块泡沫已经做了鉴定,上面的血迹正是出于死者林恒干。所以现在至少可以确定:凶手在作案后曾经接触过那块泡沫。" "嗯……以那家伙的能力,这种接触应该不是意外。"柳松跟着这思路分析道,"他是用那块泡沫做了些什么?" "不仅是那一块泡沫,这些泡沫可能都有些问题。" 柳松并没有盲目赞同,他摇了摇头说:"这倒不一定吧?它们虽然看起来相似,但也许只是同一种商品的包装物,被人随意丢弃之后,恰巧在露台上的那一块被凶手拣了起来。" "如果是同一物品的包装物,为什么它们散落的地点会那么分散?这些泡沫虽然都是在大厦南侧发现的,但是两两之间最远却相距了六十多米。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罗飞看着柳松说道,他的语气和目光似乎都在刻意引导着对方的思维。 "这个……"柳松略愣了一下,很快有了思路,"也许这些泡沫是从高处抛落的,所以才会分散得这么开。" 罗飞点点头,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用赞同的目光看着柳松,似乎他刚刚说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柳松在这种气氛自然会想得更深,忽然间他终于悟到了什么,激动地脱口而出:"难道是从案发现场抛落的?!" "非常可能--"罗飞用手指轻叩着桌面,"因为从泡沫分散的规律来看,和案发现场的高度以及昨天晚上的风向条件都非常符合。" 柳松的思维愈发活跃起来:"那这些泡沫就是作案现场的用具?可这些东西能有什么作用呢?" 罗飞用目光扫了扫身旁的同僚们,然后略耸着肩膀说道:"我们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答案。" "我刚才 猜想,这些东西会不会是高空攀爬的某种用具?"曾日华开始发表意见,"比如说泡沫的比重很轻,可以产生一定的浮力等等。不过这方面我们都是外行,正要听听你这个特警专家的意见呢。" "这种思路……未免有些太科幻了吧?"柳松用了这么一个夸张的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只不过是一堆泡沫,在水里或许能把人的身体带起来,但是在空气里能发挥什么作用?" 曾日华挠挠头不说话,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 这时柳松指着那堆泡沫说道:"我可不可以拿一块看看?" "你拿吧。"罗飞没有阻拦,"这些泡沫技术人员都检查过了,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痕迹。" 于是柳松便拣了一块最小的泡沫拿在手里,从大小和形状上来看,这块泡沫和露台上带血迹的那块几无二致。 就在柳松研究泡沫的当儿,却听慕剑云又开口说道:"其实有另外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呢。" "什么?"罗飞立刻饶有兴趣地追问,慕剑云已经在会场上沉默了许久,罗飞早就想听听她的见解。 "如果这些泡沫的确是作案现场的用具,那凶手为什么会随意抛弃呢?从十八层楼的高空抛下之后,泡沫肯定会散落在很大的范围内,因此而变得不起眼。但是以eumenides的行事风格,他至少应该把沾染血迹的这块泡沫带走吧?我们正是在露台上发现这块泡沫后才抓住了这条线索,这里面虽说有侥幸的成分,但毕竟还是对手的行为首先留下了破绽,而这个破绽他本来是很容易弥补的。" "这确实是个疑问。"罗飞点着头表示赞同,"包括露台上那个装血衣的包裹也十分可疑--把这么重要的物证留在现场,这实在和eumenides一贯的作风和水准不太相符。"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曾日华用手推了推他那副厚重的眼睛片,猜测着说道,"难道他是要故意误导我们的视线吗?" 曾日华的话让正在刻苦钻研泡沫玄机的柳松有些泄气,后者似乎有些放弃了。他用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反扣抓住泡沫片的一端,然后 像打快板一样用那片泡沫无聊地轻拍着自己的小臂。 柳松的这个动作很快引起了罗飞的关注,刑警队长禁不住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尹剑悄悄地碰了柳松一下,提醒对方注意。柳松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手中的泡沫拿好--他差点忘记这可是现场提取到的证物呢。 不过罗飞关注的焦点似乎并不在此处。他这时已经转过头,目光又盯住了会议桌中心处的那堆塑料泡沫。在僵滞了片刻之后,他的眼神慢慢地明亮起来,最后竟开始闪烁起兴奋的光芒。 众人都意识到罗飞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们的目光也纷纷跟随过去,想要看出那隐藏在泡沫堆下的玄机。当这番尝试失败之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罗飞,期待组长能够帮他们点破迷雾。 罗飞没有说话,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向着最接近泡沫的桌子边缘走去。原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曾日华很自觉地挪开座椅,给罗飞让出了道路。 罗飞的视线始终盯在那堆泡沫上,毫无斜视。到达桌边之后,他立刻伸手抓出了其中最大的那片泡沫,略一端详后,将其摆放在会议桌后端的空处。 那片泡沫大概有半个枕头般大小,同样也带着些弧度。罗飞放置的时候是凸面朝下,那泡沫便在桌上轻轻地摇晃着,像是一个被翻过来的乌龟背壳。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还是不明白罗飞到底想干什么。罗飞则不停歇,转身又从泡沫堆里拣出了另外一块大小相仿的泡沫,这次却是凸面朝上,两个凹面相对,扣在了先前的那块泡沫上。 众人看出来罗飞似乎想用那些泡沫拼出在散开之前的原形,不过现在要说那原形是什么还毫无头绪。好在罗飞的动作还在继续,一块又一块的泡沫被他抓起后又找到合适的位置落下,片刻之后,所有的泡沫都转移了地点,而桌上的那个拼图也终于显出了全貌。 桌边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因为此刻在他们眼前出现的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诡异到让他们这些警官都难免有些心里发毛。 那些泡沫组合成的图案竟活脱脱的是个人形!这个"人"有躯干、有腰臀、有四肢,但却唯独没有头颅。在"他"右小臂部位的正是露台上发现的那块小泡沫,那已然干涸的血迹印染在"他"的腕部,隐隐透出一股非人间的阴冷气氛。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 (27) "这……这是什么东西?"曾日华最先沉不住气,他张口结舌地问道。 罗飞同样在盯着那个泡沫组成的人偶沉思着,片刻之后,他幽幽地说道:"具体是什么东西还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东西曾经穿过露台上遗留的那件血衣。" 尹剑此刻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站起身凑近那个人偶说道:"那件血衣的右手袖口处有一大片血迹,位置和这块泡沫上的血迹正好一致。可以推断:当凶手行凶的时候,这块泡沫就穿在衣服里,所以袖口处的血迹才会渗在泡沫的边缘。" 柳松的思维也被调动了起来:"那就是说,eumenides当时是把这套泡沫穿在了衣服里,就像穿着身铠甲一样?" 罗飞表达了保守的赞同:"嗯……从目前看来,似乎就是这样的。" 虽然这个泡沫人偶的原委已逐渐清晰,可曾日华却有一种越听越糊涂的感觉,他眨巴着小眼睛问道:"可他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穿上这身泡沫,就能够飞越十八层楼的高空吗?" 众人沉默着,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局面:罗飞似乎已经挖出了一条令人眼前一亮的线索,可要用来解决困扰他们的谜题时,这线索却又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徒劳增添了更多的困惑。 良久之后,罗飞忽然又轻轻地说了一句:"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进过那间办公室。" 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这绕来绕去的,竟把罗飞的思路又转了回去。可这条思路早已被他自己否定过了呀。 "如果他没有进过办公室,那监控录像里的画面又怎么解释?"慕剑云蹙着秀眉问道。 罗飞立刻给出果断地回答:"那段录像是真实的,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应该再有疑问。" 慕剑云看看周围的同事,被罗飞自相矛盾般的话语搞得有些茫然。而曾日华的小眼睛迅速地眨动两下之后,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难道那录像里出现的根本就是个假人?只是这个穿着衣服的泡沫人偶?" 这真是一个全新而又大胆的思路,恐怕只有曾日华这样的电脑怪才才能想得出来吧?众人 此刻都把目光投向桌面上的泡沫人偶,想象着这家伙如果穿上衣服,像木偶一样被操控时会是怎样的一副怪模样。 不过罗飞却不留情面地把曾日华的想法驳了回去:"你也看过那段录像,你觉得录像里的那个男子像是个假人吗?" 曾日华用手揉揉鼻子,窘迫地低下了脑袋。确实,那录像虽然不够清晰,但反映出来的画面还是非常连贯的。画面中的那个男子体态自然、动作协调,即便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机器人也无法模拟真人到如此的境界吧? "录像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却又想不出合理的方法进出那扇窗户。这岂不是形成一个悖论圆圈了吗?"慕剑云看着罗飞说道,语气多少有些帮曾日华辩解的意思。 罗飞像是被这番诘问难住了。他低着头喃喃自语:"悖论?确实是悖论呢……"说话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只顾自己抱着肘,在会议室里来回踱起步来。 在座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罗飞这样的状态,他们便都沉默着不说话,生怕打搅到专案组长的思路。而当罗飞终于停下脚步之后,他们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罗飞却流露出抱歉的眼神:"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样吧,我们先散会,但大家暂时不要离开,等我想清楚之后再一块讨论讨论。" 众人面面相觑,对这样的处理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尹剑作为罗飞的助手,无论如何是要站在队长一边的。见大家都有些茫然,他便在中间发挥起润滑的作用来:"大家都辛苦了。就去休息休息吧,正好要到午饭时间了。我去食堂招呼一下,今天多加几个菜,慰劳慰劳大家。" "那好吧,吃完饭再睡个午觉--哎,也确实是累了呢。"曾日华一边撑着懒腰一边站起身。他本是个大咧咧的人,不会惦记事,一提吃饭睡觉便自怡然起来。 慕剑云倒是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不过末了她还是微微摇摇头,跟在曾日华身后一块出去了。 柳松则起身走到罗飞身边,把杜明强写的那篇稿件递了过去:"罗队,你抽空瞄一眼这篇稿子吧,看看能不能发?" "赫,这家伙笔倒挺快。"罗飞一看到那稿子的长度就忍不住叹了一句,然后他把稿件接在手中,却见标 题写的是:恐怖杀手再度出击,血腥屠戮却失公允。 从标题的基调来看,的确是站在eumenides的对面在质疑他的杀戮行为。罗飞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始细细阅读报道的具体内容。 文章的结构别具匠心,没有直接切入发生在昨夜的那场凶杀案,而是从蒙方亮的早年经历开始着笔。从文中的描述可知,蒙方亮在龙宇集团创立初期曾是邓骅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而当时在省城尚未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为应付来自各方的威胁和挑战,蒙方亮手上多少便沾了些血腥。后来因为一起故意伤害案,蒙方亮被捕,并且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这段文字写得风声水起,紧张跌宕,颇像是一部浓缩版的江湖风云小说,料想定能牢牢的吸引住读者的眼球。而到了蒙方亮入狱之后,便又笔锋一转,开始着力刻画起人物的内心转变。在杜明强的笔下,蒙方亮获刑之后便幡然悔悟,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血腥罪行痛恨不已,同时他也积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赎罪之心,在狱中不仅积极接受改造,而且多次立功,最终在服刑十年后提前获得假释,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 如果说狱中这段像是一个苦难者的艰难自赎,那么接下来的描写便充满了温馨与幸福的意味。蒙方亮出狱后,与离别多年的家人团聚,妻子贤惠,女儿乖巧,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令读者也禁不住为他们感到欣喜。而蒙方亮则彻底摒弃了以前的黑暗生活,他甚至皈依了天主教,时常用自己的经历来教育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这两段文字都不是很长,而紧接下来便风云突变,开始切入全文的重点:来自eumenides的死刑判罚。在简略介绍了eumenides的背景之后,作者大量的笔墨仍然放在了蒙方亮的身上。在文中,虽然家人都非常担忧,但蒙方亮自己却能坦然面对来自杀手的死亡威胁,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接受了惩罚,改过自新,如果eumenides了解了这段经历,一定不会再对他施以毒手。所以他在进入办公室避难的时候,特意带上了当年的判决书、服刑期间的立功奖状、假释证明以及能够反映自己心路历程的日记一本。 从这段描写来看,杜明强的文章倒是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因为警方在勘验现场的时候,确实也在蒙方亮的床头发现了判决书以及日记等物。罗飞本来还有些纳闷,现在才知道,原来蒙方亮是想用这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早已接受惩罚,改邪归正,以期能获得eumenides的宽恕。 看到此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7) 的即景也赫然在列:罗飞等三人正全神贯注地聚集在窗前,似乎对遭受窥视的境地毫无察觉。 另有一个单独摆放的显示屏里却是在播放体育场内那场比赛的直播。从画面上可以看出,此时场上的争斗已经到达了白热化的地步。尤其是身穿白衣的客队,几乎是用一种疯狂的状态在奔跑、抢截。 比分牌上的数字也许可以解释其中的原因。2:1,主队领先。而比赛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客队不得不拼了命想要挽回败势。 不过主队众志成城,顽强地抵抗住了对手一波又一波的攻势,随着主裁判两短一长的终场哨响起,主队的小伙子们终于把胜利的果实留在了囊中。 体育场内的数万名观众随着哨声沸腾起来,他们欢呼着,呐喊着,尽情宣泄着心中的狂喜。主席台上的阿华等人此刻也纷纷起身,和观众们一起鼓掌,以表达对球队的祝贺。 球队的小伙子们深深陶醉在现场的欢庆气氛中。他们自发地拉起手,走近看台向观众们鞠躬致意。这一举动将观众们火热的情绪彻底点燃,人们纷纷向着看台的前端涌去,有一些狂热的年轻人甚至跳下了看台,想要和心目中的英雄们来个最亲密的接触。 这一幕幕的场景都被那个身穿服务生制服的男子看在了眼里,他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拿起手边的一个麦克,沉着嗓音说了声:"行动!" 球场里,从看台上跳下来的球迷大部分都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了回去,不过也有个别身手灵活的家伙绕过防卫冲到了球员面前。球员们也正处于兴奋的状态中,便有人顺势把自己的球衣送给了最先到达的球迷。这个场面似乎鼓励了后续者,更多的球迷接二连三地跳下看台,向着球员们冲过去。 这阵势似乎变得有些不可收拾。球员们也开始发怵了,便匆忙忙地扔下几件球衣,然后集体向着更衣室退去。现场的警察竭力去阻拦那些狂热的球迷,但他们的力量在失控的人潮面前已显得微不足道。球迷们蜂拥而上去抢夺地上的球衣,一时间现场变得混乱无比。 在这种状况下,有七八个人忽然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向着主席台的方向全速奔了过去。他们一个个身姿敏捷,步履矫健,一看就不像是普通的民众。 这一幕变化当然逃不过对面高楼上监控者的眼睛。在2237房间内,罗飞已经开始呼叫柳松:"002,即刻进入一级防备状态!&qu ot; 柳松没有回话,而沉默本身正代表着最为紧张的局势。 房间内的画面被摄像头传送到了监视屏幕上,不过那个服务生打扮的男子似乎对罗飞等人的状态并不关心。他的目光一直盯着2107房间的那块监视屏。 2107房间里的那个高大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体育场里发生的变化。他正把望远镜贴在眼前,似乎在努力寻找着某个目标。 监视屏幕前的男子看着这一幕,他挑了挑嘴角,像是泛起了一丝冷笑。然后这男子便站起身,快步向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抬起右臂,顺手扯了一块白色的大毛巾搭在了上去。这样仅从装扮上来看,他便像极了一个正要去给客人更换毛巾的服务生。 "服务生"出了房间,原来这里是整幢酒店大楼的地下室。他似乎对地形非常熟悉,在向左转了两个弯之后就来到了电梯间门口,然后他钻进电梯,摁亮了前往二十一层的按钮。 而此刻在2107房间内,难觅真容的高大男子仍在关注着体育场内的动态。他微微移动着手里的望远镜,镜头紧随那几个冲向主席台的"球迷"。当这些人跑到距离主席台二三十米的范围内时,忽然又从各个角落冲出多名便衣男子,这些后冲出来的人在数量上具有优势,他们对那些举止反常的"球迷"展开了围捕。"球迷"们也并不反抗,很快就被后来者控制住。而这时阿华身边的一个手下从主席台上走了下来,他来到了两群人的中间,似乎在斡旋着什么。 房间内的高大男子看到这一幕便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他微微偏过头,双眉在墨镜上方纠结成两团疙瘩。就在这时,从他身后忽然传来了"滴"的一声轻响。 男子意识到那是房门的电子锁被启开的声音,他蓦地回过头来,却见一个"服务生"出现在房间门口,右臂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毛巾。 男子借助走廊里的灯光依稀看出来者的身形相貌,他喝问了一声:"谁?" 这声喝问通过隐藏在衣领里的麦克传输出去,而接收者正是位于酒店2237房间的罗飞。罗飞"噌"地一下从窗前转过身来,对这自己的麦克大吼了一声:"行动!" 伴随着这句指令,罗飞和尹剑已同时飞身往屋 外冲去。而在金海大酒店门口的马路上,亦有十多名装扮身份各异的便衣闻声行动起来,他们从各个角落向着酒店大门口急速汇集。 而在2107房间内,那个"服务生"将房门推开之后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和动作,他阴沉着脸扣动了隐藏在毛巾里的手枪扳机。 枪管上早已安装好消音器,所以子弹射出的时候只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那子弹正击中窗前男子的胸口,后者沉沉地哼了一声,往后撞倒在地。 "服务生"成功地将对方击倒之后,立刻甩掉了手臂上的毛巾,他端着枪抢上前,却见那男子躺在地上,用双手捂着胸口,气息凝滞,痛苦不堪。 "服务生"蹲下来用枪抵住室内男子的脑袋,腾出左手三两下摘掉了后者脸上的墨镜和嘴唇边的胡须,当他看清此人的相貌之后,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呼:"是你!?" 室内男子瞪起一双红眼睛死死地盯着"服务生",倒着气息艰难地吐出了对方的名字:"韩……灏!" 是的,虽然屋内光线昏暗,但如此近的距离下,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庞。这个假扮服务生的男子正是潜逃已久的前任刑警队队长韩灏! 韩灏自然也认得躺在地上的那个男子正是熊原最得力的部下、特警队员柳松。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扯开了对方的衣领,隐藏的麦克显露出来。 韩灏脸上的惊讶迅速转变为焦虑的神色,他站起身撩开窗帘向楼下张望,正看见便衣们纷纷冲入酒店大门的身影。 韩灏咬咬牙,转身想走,但脚下一滞,却是被柳松抓住了右脚踝。他立刻用枪瞄着后者的脑袋,低声斥道:"松开!" 柳松毫不畏惧,圆睁双眼和韩灏对视着,目光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而后者被这样的目光刺到了心中的痛处,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扣动扳机,只是抬起左脚,踢在了柳松的额头上。后者的身体随之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韩灏不再停留,疾步向房间外走去。刚刚到达走廊里,便听得不远处的步道楼梯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正从二十二楼赶下来。韩灏不用想就知道来者是谁,他的额头在瞬间沁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 此刻无论往走廊的哪一端逃跑都已经来 不及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里那张万能电子门卡打开了对面2108的房门,一闪身钻了进去,随即又把房门反锁,紧贴在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窥望。 从楼上急奔下来的人正是罗飞和尹剑,他们早已掏枪在手,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不过当二人赶到2107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对手已消匿无踪,只剩柳松一个人晕躺在房间窗下。 "他跑到哪里去了?"尹剑转着圈在屋里屋外搜寻着,一脸急迫的神色。 罗飞则冷静得多,他一边蹲下来检查柳松的伤势,一边通过麦克命令其他的参战警员:"封锁住大厦所有的出入口,派两个人去接管大厦的监控室。" 这时又一阵脚步响起,却是慕剑云也跟了过来。见到屋内的情形,她的神色多少有些困惑。 "柳松?他怎么在这里?"看清楚地上躺着的人之后,她立刻睁大了眼睛问罗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飞顾不上和她解释。他先伸手指探了探柳松的鼻息,然后又用力摁着对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柳松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罗队……"小伙子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当神智略一恢复之后,他马上又急切问道,"抓住韩灏没有?" 罗飞摇了摇头:"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他肯定没跑远的!"柳松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但忽然却又痛苦地咧了咧嘴,用手捂在了胸口处。 罗飞皱了皱眉头,细一查看,却见柳松运动服的前胸出多了一个弹孔,露出了里面黑色的放弹衣。 "妈的……"柳松恨恨地骂了一句,"是我大意了,谁想到那家伙一上来就开枪。" "你先躺好,可能有骨折。"罗飞轻扶着柳松的肩膀。虽然小伙子穿了放弹衣,但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中了一弹,其效果不亚于受到铁锤的重击。 慕剑云也蹲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柳松,不过她脑子里的困惑已是越积越多,终于忍不住又追问道:"韩灏怎么也在这里?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柳松看看慕剑云道:"这都是罗队的安排,他分析得很准,只可惜 我没能完成任务。"说话间,他的脸上露出了自责而又懊恼的神色。 正如他所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其实正是罗飞制订的"引蛇出洞"的计策。 两天前的下午,当柳松在罗飞的办公室里接受任务安排的时候,他便听罗飞详细地解析了龙宇大厦凶杀案的真实面目: "没有人能够在案发时段进出邓骅的办公室,而现场那段出现神秘杀手的录像资料也是真实的--"当时罗飞这样分析道,"--这两者之间似乎形成了悖论,但如果我们死抓住这个悖论不放,却又能得到一个全新的推断,这个推断也许就是解开本案谜团的最关键的钥匙。" "什么样的推断?"柳松看看同在现场的尹剑,不过俩人似乎都想不出什么头绪。 于是罗飞便又继续往下说道:"没人能够现场,而现场确实又出现了一个杀手。这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杀手本来就在现场之内。" "可是原来那个办公室里,确实只有蒙方亮和林恒干俩人啊。"尹剑还是觉得说不通,"现场的录像记录从两个受害人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断电之前,这段录像都是连续的,毫无造假的可能。断电时现场明明就只有两个人,哪里来的杀手呢?" 罗飞微微一笑,试图去引导助手的思维:"这又是一个悖论了。我们应该喜欢悖论而不是害怕悖论,因为对于悖论的解释往往是唯一的,这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在苦苦寻找的答案。" "唯一的解释?"尹剑在罗飞的提示下死抠住刚才悖论出现的那个关键点,"断电时现场只有俩人,断电后不可能有其他人进入,但时杀手又确实出现了,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 说到这里,他蓦地顿住了,那推断就在嘴边,可他自己却觉得这样的答案实在是过于荒谬,简直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旁边的柳松也和尹剑保持着同样的思路,于是他帮后者把没说完的话补齐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杀手就是办公室内的俩人之一。" 尹剑瞪大眼睛看着罗飞。罗飞正默默点头,显然是认同了他们的这番推论。线索似乎正逐渐清晰,可是道理却越想越糊涂了。尹剑只能诧然地 摇摇头:"可是这怎么说得通呢?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分明是蒙方亮和林恒干,他们都是eumenides的杀戮对象。而且后面的录像分明显示,当杀手出现的时候,这两个人还都躺在床上酣睡呢。" 柳松也皱眉看着罗飞,被同样的困惑蒙住了眼睛。 "你们的思路进入了两个盲区。"罗飞挑了挑眉头说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们,因为这两个盲区本来就是对手刻意设置好的,我也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呢。事实上,对手这次的计谋非常巧妙,如果不是有一片泡沫沾上了血迹,而这块泡沫又恰好落在了大厦露台上,恐怕我直到现在也不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罗飞既然这么说,那么那堆散落的泡沫片显然就是分析案情的关键了。尹剑把目光看向了柳松,那些泡沫片、包括露台上找到的血衣,现在都被后者穿在身上。 "你还记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吗?"罗飞问尹剑道。 尹剑翻翻眼睛:"什么?"他说的话太多了,不知道对方指的是哪一句。 罗飞便又提示道:"你刚才说,看到柳松穿上这身衣服和泡沫,你有什么感觉?" 尹剑想起了那段对话:"嗯,我说他看起来很像录像里的那个杀手。" 柳松的个子很高,但身材却是属于精瘦型的。而eumenides相比起来则要健壮许多。不过当柳松把那些泡沫片塞到衣服里之后,他的体型就和录像里的杀手"eumenides"非常接近了。所以尹剑猛一看柳松,便会觉得他很像那个杀手。 罗飞释然一笑:"那你现在该明白这些泡沫片是干什么用的了。" 尹剑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般地脱口而出:"有人要穿着这身泡沫片,从而模拟那个杀手的身材!" 罗飞点点头:"想通了这一点,你也就走出了第一个盲区。出现在录像里的那个杀手并不是eumenides,而是一个体型很瘦,但身高却和eumenides相仿的人。" 尹剑和柳松对视了一眼,俩人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蒙方亮!" 既然前面已经说到录像里的杀手就是原本呆在 办公室里的人,现在又把体型特征限定得如此具体,那答案几乎已不用多想。蒙方亮既高且瘦,而林恒干则又矮又胖,在镜头前伪装成eumenides的那个人必然是蒙方亮无疑! "可那段录像怎么解释呢?"尹剑的思维又转了回去,"录像里明明显示案发时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啊?" "这正是第二个盲区,这个盲区在初期曾彻底蒙蔽了我的视线。"罗飞自嘲般地摇摇头,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当我想到录像中的eumenides其实是由蒙方亮假扮的之后,这个盲区也就很快被攻破了。你们可以想象,既然蒙方亮当时已经下床假扮成杀手,那么他所躺的床显然应该空着才对。可我们从录像上却看到蒙方亮仍然躺在床上,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尹剑兴奋地拍了下巴掌:"我明白了--东边的那段录像是假的!" 因为邓骅的办公室太大,所以需要两个摄像头才能监控屋内的全貌。先前罗飞等人怀疑录像是否伪造时,焦点都集中在杀手出现的西屋情形,但西屋墙壁上的挂钟却证实这段录像确实就是现场的即景。可是现在顺着另一条思路理下来,东边那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影像才是假冒的!当时东侧墙边的那张床本该是空的,录像中显示的蒙方亮仍在熟睡的情形只是一段重复播放的过期图像罢了。 看起来像假的,其实却是真的;而看起来像真的,其实却是假的。这就是曾横亘在众人思路上的第二个盲区。 柳松没有参与现场的勘查,所以并不能理解什么东西录像之间的玄妙。不过另一个困惑却无需了解太多案情亦会想到。 "如果是蒙方亮假冒了eumenides,那么到底是谁杀了他和林恒干?" 尹剑略思索了一会,说道:"林恒干应该就是被蒙方亮杀死的吧?他穿过的那件血衣以及袖口泡沫片上的血迹都可以作为佐证。具体的过程大致如下:在第一次停电的将近五分钟的时间里,他换上了作案用的衣服,并在里面塞上泡沫片,用以模仿eumenides的身材。随后备用发电机短暂的供电显然也是出于他的设计,因为他需要在镜头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影,从而把警方的思路引导至eumenides身上;当供电第二次中断后便是他下手的时候了,由于林恒干已经服用了安眠药,所以他可以很轻松地 用刀片划破对方的喉咙;完成了行凶之后,他脱掉血衣塞进运动背包里,从窗口把背包扔到了露台上,他还事先在露台藏起了一根绳索,这些举动都是要把警方的思路引向有人入侵作案的歧途;对于那些可能会暴露玄机的泡沫片,他也从十八楼的窗口扔了出去,他以为泡沫片很轻,落在地面时会定散得很远,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他没想到,有一块沾血的泡沫恰好落在了露台上,而罗队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立刻对不同地点看到的两块相似泡沫产生了警觉,这个小小的意外竟成了暴露他全盘阴谋的败笔。" "这一切都是蒙方亮的阴谋吗?"柳松听了个半懂非懂,"可是他也死了啊,难道他杀死林恒干之后,又自杀了?" 尹剑摇摇头:"他如果想自杀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周折?而且从现场来看,导致蒙方亮丧命的那一刀切得非常狠,决不是自杀者可以做到的;更关键的,现场并没有刀片等凶器遗留,所以自杀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柳松困惑地问道:"那又是谁杀了他呢?" 先前在沉思的时候,尹剑对这个问题就有所准备,所以他马上就回答道:"这么复杂的阴谋,光凭蒙方亮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他一定还有一个同谋--而这个同谋也就是杀死他的凶手。" 罗飞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听到此处他终于露出些赞许的神色,问道:"这个同谋是谁,你心里应该也有分寸了吧?" "阿华。"尹剑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又详解道,"既然从窗口进入办公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要杀死蒙方亮就只有一种可能:在办公室大门打开之后,趁着黑乱的环境摸进去行凶。当时最先冲进办公室的有四个人,分别是龙哥、阿华以及他们各自带进去的一个亲信手下。龙哥俩人进屋后直奔自己的主子林恒干,而阿华则带着他的手下往东边的蒙方亮而去。蒙方亮这时为了掩盖自己杀死林恒干的罪行,肯定正躺在床上装睡吧?他绝没想到阿华会趁此机会对自己痛下毒手,上演出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这样的话,倒的确可以把凶案发生的过程解释清楚,可是动机呢?"柳松继续追问,"蒙方亮为什么要杀林恒干?阿华怎么会 成为他的同谋?既然阿华是同谋,那他最后为什么又要把蒙方亮杀死?" 这一连串的问题终于把尹剑难住了,他看着罗飞,似乎在寻求后者的帮助。 "具体的动机现在还很难解释清楚。"罗飞沉吟着说道,"不过邓骅突然死去,龙宇集团内部正处于一个权力真空期,必然会产生一系列激烈的明争暗斗,而这些人又都是黑道出生,如果在争斗采取极端的手段也并不奇怪。" 柳松和尹剑都在默默点头,品出了其中的滋味。随后柳松又显得有些失望:"这么说的话,这起案子根本就是龙宇集团内部纷争引发的凶杀,凶手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扯上eumenides作为幌子。案件本身和eumenides毫不相关啊,我们这不是在白费力气嘛?" 柳松一心想要给熊原报仇,对eumenides和韩灏之外的案件并不关心。更何况龙宇集团的那些人物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然而罗飞却又眯起眼睛,悠悠地说道:"这案子倒也未必和eumenides全无关系。" 柳松皱起眉头,露出茫然的神情;就连尹剑也费解地看着罗飞,听不懂对方话里的玄机。 从刚才的分析来看,这案子只是蒙方亮和阿华假借eumenides的名头所为,和那个冷血杀手又能有什么实际的关联呢? 罗飞扫视着身旁的两个小伙子:"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只是要借eumenides名头铲除异己,那么最后为什么又会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出现留给阿华的死刑通知单?" 埋头苦思了一阵之后,尹剑又有了些想法:"可能是为了在细节上做得更加完美吧。" 罗飞绕有兴趣地挑起眉头:"什么样的细节?" "蒙方亮行凶时所穿的衣服和泡沫片必须事先藏匿在办公室里。但是在把林蒙二人锁在办公室之前,阿华和龙哥是要对整个房间进行一次彻底检查的。这样就只能把装衣服和泡沫片的背包藏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中。由于那抽屉是邓骅的遗物,龙哥当然没有钥匙,他也没有理由对这个抽屉进行强制检查。而阿华其实是有钥匙的,他只要把钥匙交给蒙方亮,后者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取出这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8) 听好了,一会我数三下。三下结束如果你不开枪,我就会开枪打死阿华,然后打开车门往外冲。到时候我会死在乱枪之下,而阿华的手下会找东东报仇……" "不,你千万不要冲动!"尹剑焦急万分地劝阻道,"这是最坏的结果!" "你明白就好!"韩灏最后瞪了尹剑一眼,然后他开始计数,"一……" 尹剑大喊:"不要!" 韩灏毫不理睬,继续往下数着:"二……" 尹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头皮几乎要炸裂开来。 "三……" 枪声响起:"砰!" 如同百米运动员听到了发令一般,罗飞等人立刻向着枪响处蜂拥而去。不过很快他们就全都驻足停在了车边。 阿华已经从车内坐起,毫发无损。在他身旁的副驾座上,尹剑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但神情却如木鸡般呆滞。在他视线的焦点上,韩灏一动不动地仰卧着,鲜血正从他的额头汩汩流出。 "这是他给你上的最后一课。"阿华起身的时候,看着尹剑轻声地说了一句。而尹剑似乎许久之后才听见似的,茫然地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你的心太软了--在这一点上,你真该好好地向你师傅学学。"阿华一边说一边离开了那辆汽车。车外的空气如此清新,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畅吸起来。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30) 十一月六日凌晨一点十三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讯问室。 "要说的我都已经说完,现在我可以走了吗?"阿华一边问,一边抬腕看看手表。 罗飞坐在阿华对面,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目光锐利得像刀尖一样。阿华却不为所动,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显得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很放松似的。 罗飞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也在咬牙看着阿华,他脸上的肌肉轻轻地抽了一下,某种情绪已忍不住要爆发出来。 小伙子正是尹剑,在他身上难得显出这样的爆脾气。不过罗飞恰到时机地轻拍 拍他的胳膊肘,将对方的满腔冲动按了回去。 尹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此刻收回目光,他把尹剑记载的询问笔录拿起来递到阿华面前,说道:"请签字吧。" 阿华笑了笑:"我是个粗人,写不好字,还是按个手印吧。"说话间,他自行打开桌面上的一盒印泥,把右手大拇指伸到里面蘸了蘸,然后用力在询问笔录的最下方摁出一个清晰的指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熟络无比,就像在自己家中喝口水一样简单。要知道,从十来岁的时候开始,他就是各个拘留所的常客,经他画过押的笔录恐怕得以三位数字来计算了。 做完这一切,阿华便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向着屋外走去。他刚一走到门口,立刻就有两个等候的小弟迎上前,给他披上了抵御夜寒的风衣。修长的风衣把他的身姿衬得更加高大挺拔,而他的步履也苍劲有力,不再像为人保镖时那样谦恭谨慎。在一系列的风云突变之后,这个邓家的仆人已隐隐成为龙宇集团最首脑的人物。 罗飞等人目送着阿华的背影,心中都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滋味。尹剑更是很不爽地问道:"罗队,真就这样让他走了?" "不让他走又能怎么样?"罗飞的语气显出些无奈,"韩灏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证据。最多拘他二十四个小时。" "那就先拘他二十四个小时!给他上点阵势,诈唬诈唬他,没准能套出点什么呢!" 罗飞摇摇头:"肯定没用的。这种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拘了他却拿他毫无办法,反而挫了我们自己的锐气。" 尹剑叹了口气,不甘心但又无计可施。 "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都辛苦了,早点休息。"罗飞站起身收拾自己面前的文件、手机,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尹剑说道,"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 "什么?" "去慰问一下韩灏的家属吧。带两个队里的老同志一块去……就说他是在协助警方追捕eumenides的时候殉职的。"说话间,罗飞摸出钱包,把里面大额的钞票都点了出来,&qu ot;这里有一千多,算我个人的心意,队里有谁愿意出的也可以出点。组织上的抚恤金,我会尽量去争取……" 尹剑接过那叠钞票,同时眼角一烫,几颗泪珠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罗飞知道尹剑对于自己亲手射杀韩灏的事实难以释怀,他轻叹一声,把手拍在小伙子的肩头:"你是韩灏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才会让你上车。而能够死在你的枪下,对他来说是一种最有尊严的结局,你明白吗?" 尹剑点点头,闭上眼睛控制住剩余的泪水,同时他的双手牢牢地握成了拳头,似乎体内有某种惊人的力量将要喷发出来! 十一月六日上午九点整。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四一八专案组"的作战例会正在召开。 在讨论议题之前,罗飞首先询问了柳松的身体状况:"你的伤怎么样了?" "断了一根肋骨,打上绷带就没什么事了。"柳松的腰杆挺得笔直,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言语一样。昨天他受伤之后,只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晚上就跑了出来。 "还是多休息两天吧。"尹剑在一旁劝告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马虎不得。"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这边不能歇。而且这点小伤我们训练的时候都常会发生,真的不碍事的。"柳松一边说,一边冲尹剑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经得知韩灏被尹剑射杀,对后者的态度便有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罗飞无声地点点头,现在的局势错综复杂,的确不是歇气的时候。然后他又问了句:"杜明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刚才我了解了一下,说是还在屋里睡觉呢。我已经嘱咐过现场的兄弟,在我回去之前,不要让这家伙外出。" 罗飞"嗯"了一声,他知道那些依赖网络的人往往都是这种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生活习惯。昨天柳松受伤后,他最担心的就是eumenides会趁机完成对杜明强的刺杀。现在柳松及时回归,他的后顾之忧算是少了一块。 "好了。"罗飞准备切入正题,"昨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这也印证了之前我对龙宇大厦凶杀事件的案情猜测…… " "罗队长,你不觉得我们知道得太晚了一点吗?"慕剑云忽然打断了罗飞的话头,而她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不满的意味。 罗飞皱了皱眉头,对这样的反问似乎没有准备。而会场上其他人的目光此刻也都纷纷聚焦在慕剑云的身上。 "我和曾日华都是专案组的成员。可我们却没有及时得到这次作战部署的真实信息,我觉得这已经影响到了我们作为一个团队的战斗力。"慕剑云继续说道,同时她转头看看曾日华,想要求得后者的支持。 曾日华立刻会意,便也附和着说道:"嗯,嗯……这确实是有些不妥啊……我反正是从不出现场的人,倒也无所谓。不过慕老师如果早点参与进去的话,她也许能猜到韩灏会抢先动手,这样早做预案,或者安排一些相应的心理陷阱,一开始的局势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二话不说就开枪本符合韩灏的一贯作风,如果让慕剑云介入,或许真的事先就能分析出来。不过对于这次隐秘的行动安排,罗飞也是有着自己的考虑,他正想说几句的时候,柳松却抢过来接住了话茬。 "这次行动有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是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对手的监控。而不管eumenides还是韩灏,都是经验十足的厉害角色。任何一个微小的破绽都可能暴露我们精心布置的陷阱。而慕老师对于伏击战并不熟悉,所以我们就没有告诉你作战的细节。事实证明,这个效果还是可以的,连韩灏都上钩了。至于我的受伤,这也是战斗中常有的事,并不算意外。"因为韩灏伏法,昨夜的行动对于柳松来说有着很大的成就感,所以他的评议便完全站在了指挥者罗飞的立场上。 慕剑云却无法接受这套说辞:"如果这样的话,你们可以不要让我去现场啊。让我像个傻瓜一样地跟在后面,很有趣吗?"想起昨夜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尴尬表现,她颇有些生气地瞪起了眼睛。 "这个……"柳松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罗飞,似乎不知道剩下的话当说不当说。 "怎么了?"慕剑云的目光在罗飞等人身上扫来扫去的,一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坚定表情。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似乎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什么。罗飞便坦率地倒出了自己当时真实的 想法:"实际上我就是刻意这么安排的:让你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参与现场作战。因为你的现场经验很少,所以对手在监控的时候,肯定会把你作为最主要的观察目标。这样的话,我和尹剑身上的压力便会小很多。而你并不知道我们真正的作战方案,你的一举一动都会非常自然,正好可以把对方的思路引到我们设计好的方向上。" "原来我只是一个道具,你们行动时的道具……"慕剑云默然地咬着嘴唇。从行动计划上来说,这是一步妙着,可是自己被置于这样的角色,她又实在憋了满腹的委屈无从宣泄。 罗飞也沉默不语,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一个充满了自尊心的好强女人对罗飞来说并不陌生。也许他应该想办法把这个关节绕过去的,可他又实在不习惯面对着自己的同志撒谎。 良久之后,慕剑云苦笑着叹了一声:"真是可怕的控制欲……你需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吗?其他的人,都只能成为你的工具?" 罗飞无言以对,他无法否认对方关于控制欲的指责。是的,他喜欢操控一切,别人很难左右他的想法。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只是想让事情达到最好的结果而已。 现场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便在这时,尹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尹剑看了一眼号码,一边接起一边对罗飞解释说:"是外围的侦查员。"众人的目光都随之转移到他的身上,算是找到了一个结束先前话题的契机。 而尹剑像是要配合大家的这种变化一边,在接听了几句之后,语调和神色都变得兴奋起来。 "什么情况?"罗飞预感到有了新的线索,对方刚一挂断手机,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蒙方亮的老婆打电话报警,说她今天收到了一卷录音带,里面的内容可以证明阿华才是龙宇大厦凶杀案的主谋!"尹剑一边说一边跃跃欲试地搓着手,恨不能立刻就要冲出去,把阿华捉拿归案。 "哦?"罗飞也猛然一振,略一思索后便给出一连串的指示,"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在家里呆着,千万不要出门,等警方的人上门来提取证据。你通知最近的派出所,派干警先过去,我们立刻出发!" "是!"尹剑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便急匆匆地冲出去,率先 准备车辆去了。在他看来,正是阿华逼迫韩灏惨死在自己手中,所以他对抓住阿华的渴望丝毫不亚于eumenides。 "柳松,你还是去盯着杜明强那边;曾日华,你抓紧拟合eumenides的画像;慕老师……"罗飞看着慕剑云的时候言语稍微迟疑了一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慕剑云瘪了瘪嘴,显得先前的不满尚未散尽。不过她还是站起身说了句:"那就走吧。"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出了会议室。到了楼前广场上,正看着尹剑把警车停了过来。俩人抓紧时间上了车,尹剑一踩油门,警车向着公安局大院外疾驰而去。 开出去没到五分钟,尹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很快便把手机递给罗飞:"东郊所的110,已经到现场了,你跟他们说吧。" 罗飞点点头:"你专心开车就好。"然后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先自报身份道:"你好,我是刑警大队罗飞。" "罗队啊?你们现在在哪里呢?"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嘶哑。一线的110刑警因为处理的事情非常琐碎,所以声带经常会处于过疲劳的状态。 "我们正在路上,还有二十分钟到现场吧。" "你有没有派其他人过来?" "没有其他人了。"罗飞警惕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事主说刚才已经有警察来过,并且把录音磁带已经拿走了。" 罗飞心往下一沉:"那肯定是假冒的!你们立刻就地展开追查,我们尽快赶过来!" 一旁的尹剑虽然开着车,但耳朵一直竖得老高。听到罗飞的这番话,他知道现场出了状况,不待对方吩咐便把油门又往下深踩了几分。车子的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加速向前蹿去。 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市郊静安花园别墅区的蒙方亮住所。却见门外听着110的警车,一个矮矮胖胖的民警正在车边打着手势。 尹剑把车停在110旁边,还没熄火罗飞便跳了下去。 "是罗队吗?"胖民警迎上来打着招呼,"我是这片的负责人,我姓吴。" 罗飞来不及寒暄,直切主题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我看来了事主家的监控录像。是两个人,穿着假冒的警服。就在我们到达前几分钟过来的,应该还没有跑远,因为我们确认异常之后,首先就联络了门卫,他们并没有看到这两个人离开。这是个高档小区,围墙上有防护网,爬不了的。" 正说着呢,胖警察手里的对讲机传出了呼叫的声音:"老吴老吴。" 胖警察把对讲机放到嘴边,简洁干脆地说:"讲!" "找到人了,在假山区。" "把人控制好!我们马上过来!"胖警察一边回复,一边迈步向别墅右边拐过去。别看他身形笨拙,但走起路来却一点也不慢。罗飞等人自然不需招呼,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胖警察对小区的地形非常熟悉,在一幢幢别墅间左右绕了几绕,很快就来到了小区中心的假山景观区。却见几个年轻的110巡警正把两个剃着寸头的小伙子死死地按在地上。这俩人身穿劣质的冒牌警服,衣裳不整,看起来狼狈不堪。 "没错,就是着两个家伙!"胖警察兴奋地喊了一声,然后又问了一句,"东西呢,找到没有?" "没呢。"一个年轻的巡警气呼呼地回答说,"这两个小子嘴还挺硬,还敢跟我胡说乱搅的。" "嘴硬?"胖警察蹲下来,连头发带耳朵地抓起一个寸头小伙子,"少跟我来这套。告诉你,对付你这样的,我办法多了去了。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省得到了所里吃苦头!" "哎呦,我的大哥,我的亲哥哎!"小伙子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我可没胡说,那东西真的被别人拿走了。我还以为是你们的便衣呢,手那么硬!" 一看这俩人的造型,再加上开口就叫"大哥"的范儿,罗飞却确信他们是阿华手下的混混。这些人撒谎以如家常便饭,很难从他们的语气神态辨别真假。他想了 想,下命令道:"把他们带到小区的监控室里去,把录像调出来,让他们对这录像解释。" "好勒。"胖警察挥挥手,让兄弟们把那两个小伙子拽了起来,同时皮笑肉不笑地喝道,"你们要是解释不清楚,今天晚上就让你们掉层皮!" 因为是富人聚集的别墅区,所以静安花园里的监控录像几乎覆盖了小区的每个角落。那两个冒牌警察的行踪也在录像中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 九点三十五分,这俩人从一辆白色宝莱轿车里钻出来。穿着警服向着几十米外的蒙方亮住所走去,在骗得事主打开房门之后,他们只进屋呆了两分多钟就匆匆离去。很显然,此时他们已经将录音带骗到了手中。然后他们便一路走向小区内的假山区域。据他们自己解释,这是想躲在假山里更换并抛弃警服,从而能够顺利地从小区里潜逃出去。不过在这时的录像里,却有另外一个男子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是他?"尹剑惊呼出声。似乎这个男子的出现比录音带被骗走还要令人吃惊。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俩人同样都是面沉似水。虽然因衣帽遮挡,看不清那男子的相貌,但从他的装扮和体型姿态来看,赫然竟是eumenides。 接下来录像中的场景证实了寸头男子的说法:那个疑似eumenides的男子跟踪二人来到假山之后,迅速出手将他们击晕,然后又从他们身上摸走了什么东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这个人,我们在进入小区的时候还看见过他。他就是从我们警车旁边走出去的!"胖警察指着画面懊恼地说道,"早知道我们警惕一点,当时就把他扣下来了!" 罗飞却只是摇摇头,心中有话不便明言:且不说这个人的行动根本不可能让你抓住任何疏漏,即便你们真的发现有异,就凭你们几个,又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胖警察还在跃跃欲试的样子:"要不要去追这个家伙?" "被他拿走的东西是追不回来了。"罗飞淡然却又无奈地说道,"我们还是找找事主,看看她有没有翻录备份吧。" 尹剑也在摇着头,无声轻叹。因为他知道,事主在第一时间选择报警,情绪激动之下还想到留底备份的可能性实在小之又 下。而他最为郁闷的是:那个家伙怎么又会横出一手,牵扯到警方和阿华的较量中来? 晚二十点三十七分。 天子山庄别墅区是全市最豪华的私人住宅区,风水上乘,建筑奢华,安保严密。邓骅的住所就位于该别墅区的中心地段,只有这样的位置才能彰显出"邓市长"在省城的尊贵地位。 此刻在这幢三层别墅的大厅内,气氛多少有些寂寥。别墅主人的遗像供奉在尚未撤去的祭坛上,大厅四周则装点着诸多的黑缎白纱。 大厅正中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她眉目清秀,身姿娇好,虽然已过了芳华之龄,但颦笑之间仍透露出独特的气韵。一个半大的男孩依偎在她身边,他们都在用略带迷惘的目光看着坐在沙发侧位上的一个三旬年纪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阿华,他的身体坐得很直,腰臀也只是半搭沙发的边缘。这副拘谨的模样和他这几天在外界的威风大相径庭。 不管他获得了怎样的权势和地位,只要他来到这幢别墅的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仆人--十多年前,阿华第一次见到邓骅的时候,他便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邓骅的遗孀孤子,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一对孤弱无助的母子罢了,但在阿华眼中,他们却是自己的主人。面对主人,他永远都要保持一种谦卑的姿态。 "你好像有点累,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吧?"邓妻对阿华说道,语气淡淡地,像是在问候一个非常亲近的家人。 "是有些忙--不过终于都忙完了。"阿华一边恭恭敬敬地回答着,一边捧出几份打印好的文件,用双手推放到邓妻面前的茶几上。 女人把文件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她还没有习惯那些条条文文的东西,便又用依赖的口吻问道:"这是什么?" "股份转让文件--"阿华解释说,"我已经收购了凌总和蒙总生前所持的公司股份,现在龙宇集团的所有资产都属于您和小公子的名下。" 邓妻先是笑了笑,欣慰而又释然,不过她随即又微微皱起眉头:"我对公司的业务一窍不通,邓箭又还小。这些资产在我们手里不要糟蹋了才好。"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会聘请最出色的职业经理人来打理公司的业务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19) 眉头,"这么具体的数字也是通过心理分析得出来的吗?" 慕剑云摇摇头:"当然不是。这个数字来源于犯罪行为学的统计规律。心理学是一门总结性的学科,和先验性的自然科学不同,我们无法建立一个方程式,把各种影响因子作为参数带入进去,然后便可以计算出一个人心理状态--这绝对是行不通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根据一个人现有的状态来推测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而这种推测最可靠的依据便是对以往诸多案例的总结。美国的联邦调查局专门建立了一个下属研究机构,详细记录在全美境内发生过的各种变态杀人事件。研究人员会把这些凶案按照作案手法、作案对象等因素进行分类,然后总结每一类别案件中作案者的共有特征,这些特征包括外貌、体型、性格、职业、居住环境以及早年经历等等。而统计显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变态杀人者都层遭受过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正是这些早年的经历在他们心中刻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痕,并最终酿成一种极为扭曲的性格。" 罗飞凝神听完,他想了一会,又沉吟着说道:"那百分之九十五,实际上是对所有变态杀人事件的统计吧?你刚才说还有分门别类的研究,那么对这种残害尸体的行为,美国人有没有做出什么具体的研究结论呢?" "有!"慕剑云的一个字立刻让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然后她详解道,"美国俄亥俄州在一九八九年发生过一起类似的案件。凶犯也是杀死了一名女被害人,然后将死者的尸体分割,并且不厌其烦地将尸块切成了零碎的肉片。后来的研究证实,凶犯因为在幼年时期遭受了继父的同性性侵害,造成了他成年之后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碍。所以他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得到性满足,而他在对被害人尸体进行残害的时候,压抑的欲望却能够得以宣泄。" 罗飞等人仿佛是在聆听一堂犯罪心理学的讲座,全都有一种眼界大开的酣畅感觉。尹剑更是忙不及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 "4、隐性自卑症患者,童年不幸,成年后有心理性性功能障碍。" 罗飞等尹剑写完之后,把笔记本拿起过目了一遍,然后又递给慕剑云:"你看看,到目前为止记得是否准确,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慕剑云略略地扫了一眼,指着第二条说道: "关于年龄可以写得再准确一点--三十岁左右。" "哦?"罗飞显出些不解的样子,先前慕剑云分析的时候只说了凶犯的年龄应当在二十八岁以上,并没有这么准确的界定。 "这也是统计学上的数据。"慕剑云解释道,"研究表明,绝大多数变态杀人者第一次作案的时间都是在三十岁左右。究其原因,应该是和人类的心智发育阶段有关,这些变态杀人者的心理疾病往往会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所以他们第一次爆发做案也会在这个时间段。" "嗯。"罗飞把笔记本接过来重新放在尹剑面前,"你把年龄改一改吧。顺便加上第五条特征:本市户口。" "为什么?"黄杰远诧异地问道。当初他曾经把外来流动人员作为重点的排查对象,而罗飞现在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断。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外来人口,如果要一个人独居的话,通常会选择租房。而当年案发之后,你们应该把市内所有的外来租户都筛了个遍吧?没能筛到这个人的踪迹,说明他是个土生土长,很容易蒙混隐藏的本地人。" 罗飞阐述完自己的观点,却见慕剑云似在微微摇头。他便主动询问:"慕老师,你觉得不对吗?" 慕剑云直言不讳地答道:"这里面有点问题--如果凶犯是本地人,自然有利于他应付警方展开的大排查。但也有不利的一面:就是他以往的前科很可能会被周围的邻居们揭发出来。" "前科?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有前科?" "任何心理上的疾病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突然形成的。一一二血案中的凶犯最终发展到杀人碎尸的阶段,在前期一定会呈现出种种铺垫。比如说攻击倾向、偷窥行为、或者是残害小动物等等--联邦调查局的统计案例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个论点。凶犯会在公众面前伪装成温和善良的模样,但他的那些小恶行却很难瞒过身边的亲戚邻里。所以如果他是本地人的话,在警方当年的大排查中,应该会有人将他以前的异常行为反馈上来才对。" 罗飞默然点点头。确实,任何极端的性格都是循序渐进酿成的,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征兆地 变成一个变态杀手。但是警方却没有排查出此人的前科,难道他真的不是本地人吗? 罗飞一时无法决断,于是吩咐尹剑:"本市户口这一条,暂时先不要写了。" "其实查不到前科到不是最关键的。"慕剑云此刻又皱起眉头说道,"我最担心的是:那个凶手作案之后就离开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黄杰远苦笑了一声。慕剑云所言也正是他的一块心病:如果凶手真的是外来人口流窜作案,行凶后便已离开省城。那他多年来的努力其实都是在白费功夫罢了。 罗飞沉住气追问:"你说他已经离开,有什么判断依据吗?" "依据就是:从当年一一二案发直到现在,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在省城再也没有第二起类似的血案发生。" 听慕剑云这么一说,罗飞便明白过来:"对了,你上次就说过,这种变态杀人事件是具备某种成瘾性的。凶手一旦作案,尝到了快感之后,就很难控制这种欲望的再次爆发。所以他会接二连三的继续作案,成为连环杀手。" "是的。但这个凶手却像销声匿迹了一样,所以我怀疑他已经不在省城。" 罗飞略一斟酌,又摇摇头:"不对。按照你的说法,他到了别的地方也还是要作案的。如果是这样的恶性案件,不管在哪里发生,我们刑警圈子里的人都会有所耳闻。可我十年来并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消息。这怎么解释呢?" "你能确定吗?"慕剑云不太相信似的,"只要国内还发生过相似的案件,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知道?" 这次罗飞还没来得及回答,曾日华已经抢先接过话去:"我可以确定。我每年都会参与整理全国范围内发生的刑案资料。像这样血腥的案件,近十年来只在我市发生过一起。" 连曾日华这样的信息专家都发话了,慕剑云便没有理由再质疑什么。她只能费解地锁着眉头:"那就真的太奇怪了……" 见对方如此愁眉不展,尹剑忍不住问道:"这种杀人成瘾的理论很可靠吗?就不会出现杀了一个人之后,从此收手不干的情况吗?" "像本案这样的变态杀人狂是绝对不会自己收手的。"慕剑云给出非常确定的回答,"因为这完全是一种心理疾病,就像吸毒一样,尝到滋味之后只会越来越沉溺。而作案过程中的那种快感从其他任何途径都无法获得。所以每回味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忍不住实施下一次杀戮,如此循环下去,沉沦不复。" "那这家伙到底去了哪里?死了?出国了?因为其他案子进班房了?"曾日华耸耸肩膀,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坐在这里讨论,还有什么意义?" 曾日华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提醒了罗飞,后者猛然一凛,眯起眼睛说道:"不,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这座城市里!" 曾日华翻起眼睛看着罗飞,像是在问"为什么?"而罗飞亦随即给出了答案:"因为eumenides已经找到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听起来是最无厘头的一个答案,但在此刻的情境中却又难以辩驳。 如果一一二血案的凶手已不在省城,eumenides又怎会开出那份"死刑通知单"?那个骄傲的杀手决不会在警方面前摆出这样的大乌龙。 "一定是有人搞错了……"良久之后,黄杰远幽幽的说道,"要不是我们,要不就是eumenides,否则的话,这件事怎么解释?" 罗飞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睛闭了起来,同时用双手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大家看出罗飞已经进入了最深沉的思考状态中,于是便都屏细了呼吸,鸦雀无声。 确实,罗飞的思绪正在一团迷雾中激烈地冲撞着。先前的讨论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死胡同,不过他并不畏惧。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局面往往意味着真相已近在眼前,只要突破了某个思维上的死角,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罗飞的这一次思考维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曾经看过的那些资料在他的脑海中一页一页地翻过,每一张照片,每一句证词,每一个细节,几无疏漏。当他最后把这些零零散散的碎件拼凑起来,并和慕剑云刚才那番精妙的心理分析相互印证之后,他终于窥看到了一些隐藏的玄机。 罗飞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 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死者的身体骨骼从来没有找到吗?"罗飞看向黄杰远,忽然提出了一个和先前议题毫不相关的疑问。 黄杰远摇摇头道:"没有。" "我们都被他骗了……"罗飞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又嘿然苦笑一声,"他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他只是一条精通障眼法的狡猾的狐狸!"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32) "不是变态?"曾日华撇撇嘴,"那他到底要干什么?把尸体切成肉片,把脑袋和内脏煮熟……障眼法?你该不是想说: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觉得他是个变态吧?" 慕剑云冲曾日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干扰罗飞的思绪。 罗飞的目光仍然在看着黄杰远,他接着先前的话题又继续问道:"你们当年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为什么只找到了死者的衣物、头颅、内脏和部分肉片,而对于死者最主要的躯干部位的尸骨却一直不见踪迹呢?" "可能是抛弃在某个隐蔽的地点吧,或者是一直藏在自己的家里也说不定。"黄杰远的神色略有些尴尬。作为此案曾经的负责人,他不但对凶手的下落毫无线索,甚至连死者的尸骨都未能找全,的确是说不过去。 而慕剑云随即便否定了他的第二种猜测:"藏在家里的可能性不大。有许多变态杀手确实有保存死者遗体的习惯,但他们选择的通常都是尸体中带有标志性的部位,比如说头颅,生殖器官,甚至是内脏等等。在此前的资料中,都无保存躯干骨骸的先例。因为保存大块的尸骸不仅不方便,对于凶手来说也没有的意义。" 黄杰远摊摊手,看样子是不想反驳,不过他又强调说:"我们当年把整个省城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剩下的尸骸到底藏在哪里,的确令人费解。" "会不会是埋在自己家里了?"曾日华又忍不住要发表观点,"大块的尸块很难搬运,所以在隐秘的作案地点就地掩埋--这样的例子以前可是经常有的啊。" 的确,凶手在杀人之后,将尸体就地处理的案例不在少数。有砌在墙里的,有埋在床下的,最夸张的是 一个男人杀妻之后,专门买了两袋水泥,在阳台上砌了个大墩子来藏匿尸首。 罗飞看向曾日华说道:"你的思路有两点讲不通。第一,在一个现在化的都市里,就地处理尸体的难度和风险都太大了。你会在家里整出很大的动静,而且一旦引起别人怀疑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因为尸体本身就是如山的铁证。" "嗯。"尹剑跟在后面附和,"去年有个家伙用水泥把老婆封在阳台上,那简直是我见到过的最愚蠢的藏尸手法。如果那家伙也这么笨的话,就不会十年还逍遥法外了。" 曾日华不甘心就这样被驳倒,憋了一会后又辩解说:"万一他的住处当时正好有些特殊的情况呢?比如说家里正在搞装修什么的,顺便把尸体也处理了。" 这种解释显然有些牵强,罗飞没时间和他纠缠不清,直接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他能够顺利地在家中处理尸体,为什么还要把头颅、内脏、死者的衣服以及部分肉片抛弃出去?" "这个……"曾日华努力为凶嫌寻找着理由,片刻后他总算想到了一些说辞,"也许……也许是炫耀自己的犯罪手法吧?向警方挑战,就像eumendies发布通知单一样。" 慕剑云立刻跟上说道:"如果他有这种想法,那他更不会只做一起案件就收手--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 曾日华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这怎么说着说着,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了?" 罗飞却摆了摆手:"我们先不考虑对凶犯的心理分析,只考虑他的作案手法。向警方挑战的话,扔出来一包碎尸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分四次扔出三包尸体肉片和一个装有头颅和内脏的旅行包?另外为什么要把死者所有的衣物也扔出来,这从挑战警方的角度也解释不通吧?" 曾日华苦起脸,这次他再也圆不下去了,只好投降一般地晃了晃脑袋:"那好吧……你说是怎么回事?那些大块的尸骸到底去了哪里?" "藏匿在某个特殊的地方……"罗飞慢悠悠地说道,"而这个地方的特殊性在于,那里虽然能够藏住死者的主体尸骸,但却不能藏下头颅、内脏、肉片和衣物, 所以凶手要把这些东西远远的扔出去。" 众人都微微皱起眉头,能明白罗飞的思路,但对具体的细节又无法理解:什么样的藏尸地能容纳大块的尸骸但却无法留下头颅、内脏和肉片这样相对小块的碎尸呢? 而罗飞略做停顿之后又说道:"这样吧,我还是从头开始捋一遍,按照我的模式。其中我也会引用不少慕老师的心理分析结果。大家都听一听,看看这个思路能不能顺下去。" 见众人都没什么异议,罗飞便开始讲述。与慕剑云立足于心理学的分析不同,他的观点主要是来自于刑侦学上判断。 "在任何一起凶杀案件中,如何处理尸体都是凶犯必须面对的最棘手的问题。因为尸体本身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物证,有经验的刑侦人员能通过尸体找到各种各样的线索:包括死者的身份、凶案发生的时间、凶案发生的原因、凶手的杀人方法、甚至是凶手本人的身心特征等等。而凶手为了毁灭这些证据,会采用诸多有针对性的手法来破坏尸体。但这手法本身却也在暴露出更多的信息--至少我们可以从中知道,凶手想要隐藏些什么。而他刻意要隐藏的东西往往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线索。 具体到这起案件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抛出了死者的头颅和衣物,可见凶手并无意掩藏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担心警方会对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由此可见,凶手和死者的相识应该是一次偶遇式的邂逅,并没有第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众人都暗自点头表示认同。不过这番分析并不足为奇,所以他们还得凝神继续听下去。 "这里我要引用慕老师的理论了。"罗飞这时看了慕剑云一眼,和后者进行了一次目光的交流,"从死者的性格来看,一个陌生人要想在短时间内接近她,这个人对她必须具有足够的吸引力。所以我认同以下几点:凶手当时的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相貌中上;具备一定的内涵;社会地位较高;同时此人是一个隐性自卑症的患者,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对死者感兴趣。" 慕剑云微微一笑,似乎在对罗飞的信任表示感谢。 罗飞略点头以示回应,然后又道:"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死者和凶手是偶然相识,那么在分析凶手的杀人动机的时候,我们就面临着两个分岔口的选择。第一种可能,凶手是个 变态杀人狂,而一一二案件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凶手找到死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她,享受杀人过程中的快感。事实上,此前警方就是一直抱着这条思路在探案。包括我们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凶手对尸体的残害实在超出了正常人的行为范畴。既然是有预谋的,他当然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怎样把死者引到家中,怎样下手,怎样处理尸体等等。他的计划一定很周密并且得到了完美的实施。所以警方历经十年也无法破案。可是这个思路又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地方:比如这个变态凶手为什么没有继续作案?他为什么要把头颅、内脏、肉片和衣物分别抛弃在不同的地点?" 这正是先前讨论受阻的地方。众人现在听罗飞这么一说,都明白他是要避开这些障碍,转移到另外一条思路上。 "那另一种可能性是怎样的?"慕剑云忍不住催促着问道。 "另一种可能性是:凶犯本来并没有打算杀死被害人。他的目的只是想进行一次正常的社交。不过当死者来到他家里之后却出现了一些变故,这个变故使得凶手杀死了这个女孩。" "为什么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呢?"慕剑云提出了疑问,"即使他不是变态,也有可能预谋杀人啊。为什么你一定要强调是意外变故导致的凶杀呢?" 罗飞反问道:"如果你不是变态,并且事先做好了杀人的预谋,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杀死在自己家里?" 慕剑云恍然地"哦"了一声。此前大家已有共识:凶犯能对尸体进行如此精细的加工,说明他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在私密性很强的家中。但谁会刻意把自己的家选择为杀人的地点呢?除非他是一个想要"享受"戕尸过程的变态。 "这么说的话,如果不是变态杀人,就是一起临时起意的突发性杀人事件了?"尹剑也搀进来分析道,"为什么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性侵害的深化结果吧?" 确实有很多男性针对女性的凶杀案都是由强奸案件恶化后导致的。如果凶犯把死者带到家中后起了色心,而受害者处置不当,临时起意的强奸往往会转化为杀人案件。 可慕剑云却有相反的观点:"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 ;为什么呢?"尹剑用请教的口吻谦逊问道。 "我曾经专门研究过强奸等性犯罪案件中案犯和受害人双方的心理特征。而这起案件中男女双方的状态并不符合以往的案例。根据分析,此案中男性的个人条件要超出女性很多,而已受害人的性格既然能跟随凶犯回家,那说明她对凶犯本身已经相当认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男性对女性进行性侵害也很难恶化到杀人的地步,因为女性往往会在半推半就中顺从。当然也不排除先前双方在交流的目的性上存在误解,以至于男性的性侵行为遭到女性的强烈反抗。不过这时男性往往会中止侵害,因为在他看来,该女性并不值得他付出过大的代价。而且他条件优越,不致于沦为一名极度饥渴的暴力型性侵者。" 黄杰远此刻也从另外一个角度附和慕剑云的观点:"当年从抛尸现场提取到的证据中,死者的内外衣物都完好无损,从这一点来看,也不符合暴力强奸案的特征。" "那这突发性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尹剑咂了咂嘴,"他们无怨无仇的,侵财更不可能--都说了凶犯的条件要比死者优越很多啊。"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因为凶犯的条件要远优于死者,所以不要老去揣摩凶犯想侵占死者什么。我觉得如果是突然性凶杀的话,很可能是死者激怒凶犯后酿成的悲剧。" "哦?对于这一点,你有更详细的分析吗?"罗飞饶有兴趣地看着慕剑云问道。 "死者敏感而清高,但内心又是自卑的。这种性格的人往往不擅于和别人相处,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容易出口伤人,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某句话刺激到了凶手?" 慕剑云点点头。 "会是什么样的话呢?"罗飞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慕剑云倒没有被为难住的样子。她反问道:"人们最容易被什么样的话激怒?" 罗飞愣住了,对方的问题似乎太大,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慕剑云很快又把这个提问具体化起来。 "曾日华。"她忽然转过脸看着曾日华,非常严肃地说道,"我觉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0) 撕裂一般的心肺之痛。 无论怎样美好,无论怎样地令人期待,无奈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又抬起头,看向空中那璀璨的太阳。刺目的光线让他的眼前出现了杂乱而又绚丽的幻彩,仿佛开启了一道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再见。”他轻轻地嗫嚅了一句,像是对自己所说,又像是对全世界所说。然后他轻轻一跃,向着窗外跳了下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所有的感观几乎都已封闭,唯有那女人通彻心扉的叫喊声始终回荡在他的耳边。 “不~~” 他很想为这喊声再停留片刻,但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随着丁震落地时那声沉重的闷响,吴琼的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去。旁边的警察连忙把她搀扶到圈外,一边急救一边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 另有几个人却向着丁震坠落的地点聚拢过去。其中领头的正是刑警队长罗飞。他一边蹲下身验明了丁震的身份,一边吩咐身后的尹剑等人:“把好大厦的各个出入口,里里外外给我彻底地搜查一遍。” “是!”尹剑带着警方的大队人马按照罗飞的命令执行去了。而这时诸人之中一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跪在了丁震的尸体面前,他长时间地看着那张破碎的面庞,神色有些惘然。片刻之后,他竟然伸出手去,掐在了尸体的人中部位。 “老黄,你干什么?”罗飞觉察到那男子的异常,连忙低声地喝了一句。 那男子正是十年来一直苦追着一一二案件的黄杰远。他的情绪却已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不仅对罗飞的喝斥充耳不闻,反而又腾出另一只手来扯住了丁震的上衣领口。 “你醒醒!你给我起来!”他用一种被压抑过的声音咆哮着说道。 罗飞皱起眉头,冲身后的干警使了个眼色:“快去把他拉开。” 两个年轻的干警从两侧搀住了黄杰远的胳膊,强行把他拉离了丁震的尸体。黄杰远狂燥地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罗飞提高嗓门吼了一句:“老黄,请你冷静一点!” 这一声如同当头棒喝,终于让黄杰远清醒过来。后者的动作和神色都在慢慢地平定,但同时却有两行浊泪滚过了他的脸庞。 “我只是想问问他——”良久之后,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问问他,我等了他十年,他为什么连一天都不肯等我?他为什么不 敢和我面对面地说清楚?” 罗飞默然叹了一声,他走到黄杰远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原本他还想说几句,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此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把节能大厦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了个遍,全楼的监控录像也反复调看,但并没有发现eumendies的任何蛛丝马迹,看起来他就根本没有在这幢大厦里出现过。 但罗飞相信eumendies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来”过了,否则便无法解释丁震为何会在与警方交锋之前就登上了八楼的窗沿。要知道,虽然罗飞等人对一一二血案的分析最终把丁震锁定为重大嫌疑人,但警方也并未掌握丁震涉案的具体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丁震却出人意料地主动赴死,这说明在警方到来之前他一定经历过了什么,正是这段经历把他逼到了不可挽回的绝望境地。 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罗飞预测中的“经历”终于被找到了,那是保存在丁震手提电脑中的一段网络聊天记录。 与丁震聊天的人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网名设置为“eumendies”,他的第一条信息发送在中午的11:35:32。在丁震的作息时间表中此刻正是午饭时间。 那是一条死刑通知单,和警方收到的书面稿相比,这条通知单中注明了具体的受刑人。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丁震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执行人:eumenides” 11:36:27,丁震给出了回复:“eumendies?你到底是谁?” 11:36:53,eumendies:“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什么。” 11:39:11,丁震:“你这是在恐吓我吗?我会报警的。” 11:39:31,eumendies:“你不用多此一举,警方很快就会来了。” 11:39:43,丁震:“你什么意思?” 11:40:52,eumendies:“我能够找到你,警方当然也能够找到你。” 11:41:35,丁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11:43:45,eumendies:“十年前,一月十二日,你杀死了一个女大学生。然后你处理的她的尸体,把其中的大部分 扔进了你住所背后的宝带河里,其他一些肉片和头颅等等则分抛在市内各处。” 11:44:21,eumendies:“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11:47:12,丁震:“你要杀了我?” 11:47:54,eumendies:“是的。但也许在我动手之前,你就会自杀的。” 11:48:09,丁震:“荒唐!” 11:50:38,eumendies:“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你将因为一一二案件而受到严密的调查。同时全国的媒体会蜂拥而至,你所受到的瞩目将远远超出你曾有过的学术地位。你还不得不面对被你抛弃的死者遗体,那颗头颅,还有从河底打捞上来的遗骸都将在你眼前控诉着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我保证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逃避这一切,但你却不愿把握。” 11:56:21,eumendies:“警方将彻底搜查你的住所。在墙壁和地板上,只要有一丝曾经渗入的血痕便足以指正你的罪行。还有你用来抛尸的塑料袋和旅行包,以及你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衣物,十年来像珍贵文物一样被警方精心保管,因为那上面保留着你无法预料的痕迹物证:或许是你的一个皮屑,又或许是与你住所环境相吻合的某个物体纤维。总之警方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用上所有昂贵的技术手段,当然了,他们也不会吝啬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审讯‘技巧’。” 12:01:23,eumendies:“如果你确实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奇迹般的好运气,那你或许将成为法律制度下的漏网者。但你无法逃脱审判,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eumendies。你终究会承受死刑通知单上确定的刑罚。” 12:03:45,eumendies:“我知道这很难决定。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你落到警方手中之后,你甚至连选择的权力也不会再有。” 聊天记录到此便嘎然而止。在整个过程中,丁震并没有说几句话,到了后半段更是完全成了eumendies的独角戏。但是罗飞此刻读来,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丁震内心深处经历的那番痛苦挣扎。eumendies给他展现出了一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前途,谁会有勇气在这样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最终丁震做出了他的选择:当第一辆警车出现的时候 ,他已经站在了八楼的窗沿上。然后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过那等待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34) 此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把节能大厦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了个遍,全楼的监控录像也反复调看,但并没有发现eumenides的任何蛛丝马迹,看起来他就根本没有在这幢大厦里出现过。 但罗飞相信eumenides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来"过了,否则便无法解释丁震为何会在与警方交锋之前就登上了八楼的窗沿。要知道,虽然罗飞等人对一一二血案的分析最终把丁震锁定为重大嫌疑人,但警方也并未掌握丁震涉案的具体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丁震却出人意料地主动赴死,这说明在警方到来之前他一定经历过了什么,正是这段经历把他逼到了不可挽回的绝望境地。 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罗飞预测中的"经历"终于被找到了,那是保存在丁震手提电脑中的一段网络聊天记录。 与丁震聊天的人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网名设置为"eumenides",他的第一条信息发送在中午的11:35:32。在丁震的作息时间表中此刻正是午饭时间。 那是一条死刑通知单,和警方收到的书面稿相比,这条通知单中注明了具体的受刑人。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丁震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执行人:eumenides" 11:36:27,丁震给出了回复:"eumenides?你到底是谁?" 11:36:53,eumenides:"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什么。" 11:39:11,丁震:"你这是在恐吓我吗?我会报警的。" 11:39:31,eumenides:"你不用多此一举,警方很快就会来了。" 11:39:43,丁震:"你什么意思?" 11:40:52,eumenides:"我能够找到你,警方当然也能够找到你。" 1 1:41:35,丁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11:43:45,eumenides:"十年前,一月十二日,你杀死了一个女大学生。然后你处理的她的尸体,把其中的大部分扔进了你住所背后的宝带河里,其他一些肉片和头颅等等则分抛在市内各处。" 11:44:21,eumenides:"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11:47:12,丁震:"你要杀了我?" 11:47:54,eumenides:"是的。但也许在我动手之前,你就会自杀的。" 11:48:09,丁震:"荒唐!" 11:50:38,eumenides:"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你将因为一一二案件而受到严密的调查。同时全国的媒体会蜂拥而至,你所受到的瞩目将远远超出你曾有过的学术地位。你还不得不面对被你抛弃的死者遗体,那颗头颅,还有从河底打捞上来的遗骸都将在你眼前控诉着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我保证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逃避这一切,但你却不愿把握。" 11:56:21,eumenides:"警方将彻底搜查你的住所。在墙壁和地板上,只要有一丝曾经渗入的血痕便足以指正你的罪行。还有你用来抛尸的塑料袋和旅行包,以及你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衣物,十年来像珍贵文物一样被警方精心保管,因为那上面保留着你无法预料的痕迹物证:或许是你的一个皮屑,又或许是与你住所环境相吻合的某个物体纤维。总之警方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用上所有昂贵的技术手段,当然了,他们也不会吝啬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审讯技巧。" 12:01:23,eumenides:"如果你确实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奇迹般的好运气,那你或许将成为法律制度下的漏网者。但你无法逃脱审判,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eumenides。你终究会承受死刑通知单上确定的刑罚。" 12:03:45,eumenides:"我知道这很难决定。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你落到警方手 中之后,你甚至连选择的权力也不会再有。" 聊天记录到此便嘎然而止。在整个过程中,丁震并没有说几句话,到了后半段更是完全成了eumenides的独角戏。但是罗飞此刻读来,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丁震内心深处经历的那番痛苦挣扎。eumenides给他展现出了一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前途,谁会有勇气在这样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最终丁震做出了他的选择:当第一辆警车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八楼的窗沿上。然后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过那等待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看完这段聊天记录之后,罗飞的目光仍然停在电脑显示屏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往自己四周环视了一圈。 尹剑带着刑警队的人还在勘验现场,收集证据。慕剑云则在外围陪护着黄杰远,现在他的身边便只有曾日华一人。 "能追踪到他的上网地址吗?"罗飞指着屏幕上"eumenides"的名字问曾日华。 "这个很简单的。"曾日华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了一阵,很快显示屏中便弹出了一个带有字符串的对话框。 "喏,这就是他上网的地址。"曾日华耸了耸肩膀,"不过盯着这个地址恐怕没什么意义。"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警方此前已经对eumenides进行过两次网络追踪。一次找到的是写字楼里的无线网络,另一次则是一连串的电脑肉鸡。以eumenides的能力,警方想通过这个渠道抓住他的踪迹确实是不太可能。不过罗飞还是对曾日华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试一下吧。每一个小细节我们都不应该放过的。" 曾日华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他应了句:"好吧。"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现场。 当曾日华的背影消失之后,罗飞的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他打开刚才丁震和eumenides聊天的窗口,输入一行字符发送了出去:"你还在吗?"然后他便静静地等待着,神情专注而又严肃。 片刻后,对话框弹出,带来了来自网络另一端的回复:"你是谁?" 罗飞轻轻地吸了口气,亮出了自己的名字:"罗飞。 " 这一次电脑那端的人停顿了一会,而他这一次的回复却是在称赞警方的效率:"你们的动作很快,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看破这家伙的诡计。" 罗飞坦然写道:"我们掌握的资源量不一样。而且在我们讨论的过程中,有些地方借鉴到了你的提示。" eumenides似乎不习惯这种相互赞赏的氛围,他换了种语气:"现在你们的电脑专家已经出发了吧?不知道他这次寻找的速度还是那么快的话,我就得考虑躲一躲了。" "我可没有那么乐观。"罗飞回应,"你既然敢和我聊天,那我们恐怕很难找到你。" eumenides再次改变了交谈的方向:"说到聊天,我也有个判断--既然罗队长这么悠闲,说明丁震已经死了,对吗?" "是的。"罗飞一边斟酌一边继续敲击着键盘,"不过这次行动并不符合你的风格。" 电脑那边立刻传过来一个"?"。 "丁震是自杀的,他并没有接受到你的惩罚。从这一点来说,你的署名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那张死刑通知单上。" eumenides:"具体由谁来动手很重要吗?我的目的只是让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结果。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警方的工作能够完美一些,我根本连死刑通知单也不用寄出呢。" 罗飞:"你自己并不喜欢暴力,你也希望能用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eumenides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在很多时候,暴力却成了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他话语中的态度似乎有些含糊。 罗飞沉思了片刻,又发出新的讯息:"施加暴力的人,自己也会受到暴力的伤害。我想这一点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 这次信息过后,很长时间都未等来eumenides的回复。不过罗飞知道,这代表了自己正慢慢占据了交谈的主动权。于是他又趁热打铁般抛出了最重磅的语句。 "我 已经见过了那个女孩。" eumenides回过来一串省略号"……",这断回复虽然没有言辞,但从其中的每一个圆点中罗飞都能读出对方那种凌乱而又彷徨的心境。 罗飞又在交谈框内写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收手。" 这次eumenides终于给了文字的回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收手又能怎样?" "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你仍然还有救恕的机会。" eumenides回复的速度越来越慢:"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罗飞却是动作飞快:"因为我看到了你完成救恕的意愿。而且我愿意相信,这才是你的本性。" eumenides:"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女孩吗?" 罗飞:"是的。你在关注她,保护她。我因此而看到了你的内心,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不会去杀郑郝明的,对吗?" eumenides却并未如罗飞所愿。"不,你错了。"他的回复中透出冷冷的意味。 罗飞锲而不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一个毫无过错的人?" "因为我们是两个阵营的敌人,在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关系。所以我必须杀死一个敌人来坚定自己的信念。这样我以后再面对警方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和迟疑。有句话你应该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看着这样冷酷的语句,罗飞的心在一阵阵的抽紧。他又想起了与袁志邦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那些话:"我们已经处于不同阵营,即使互相欣赏,即使我们在追求同样的正义,但为了维护各自的规则,见面后却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你要杀我,我也要杀你--这就是警察和杀手的故事。为了惩治罪恶,我们都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牺牲是为了保护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们之间的杀戮,是没有无辜可言的。" 现在,电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正在用相同的论调回应着自己。罗飞口中泛起一股悲凉的苦涩感觉。不过他仍不愿放弃,在沉默良久之后,他再次敲击键盘:" 那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eumenides不愿轻易许下承诺,但他也没有回绝,只是道:"你先问吧。" "既然你已经杀死了郑郝明。那你以后再遇到警方人员,面对这些你所谓的敌人,你真的会更加坚定地举起你手中杀戮的屠刀吗?" eumenides许久也没有回复。 "你犹豫了?"罗飞的精神再次振作起来,"你真实的状态正好与你刚才的理论相反吧?那次杀戮没有让你变得更加坚定,而是让你深陷在愧疚和彷徨的沼泽中。否则你为什么要刻意找到那个女孩?你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怀着一种赎罪的动机吗?" "可笑。"eumenides的字迹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你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 罗飞立刻尖锐地回复过去:"把想法强加给你的人,不是我,是袁志邦!是他让你杀了郑郝明,是他灌注给你与警方为敌的理论,甚至是他给了你eumenides这个见不得阳光的名字。难道你从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些?为什么要成为eumenides?那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扭曲的欲望,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个欲望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eumenides:"那个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既然接受了他赐予的生命,我又有什么权利去拒绝他传承给我的想法?" "你真的认为袁志邦给你的全都是恩赐吗?难道那不是一个阴谋?" "请你住口!" 即使是隔着网络,罗飞也感受到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进一步地写道:"你该知道,正是袁志邦杀死了你的亲身父亲,而当时的局势明明已经可以控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从未想过吗?" "住口!"eumenides再次激烈地抗议道,"我不需要你来引导我的思路!我自己能查出真相,所有的真相!" "好吧。"罗飞暂时撤回了自己的锋芒,"或许真相会让你彻底改变。&q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1) 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你想说: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问题最末端的体现,仅仅去治理它们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应该去解决更加本质的问题。"罗飞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示意之后,他又话锋一转,"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刚才说的,园子里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种因,但它同时也在承受着另外的果,诸多因果纠缠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的确找不到因果的源头,但我们却可以切断因果传递的途径。" 罗飞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剑云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俩人之间的交谈,她的思维丝毫没有拉下。只是曾日华和尹剑这两个年轻人此刻却显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里的花园作比喻,继续详述自己的思想:"你们看看这些花儿,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长之道。它们在影响别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而一个好园丁究竟该做些什么?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还是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了起来:所谓更有意义的事情,会是什么? 而丁科已经在给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会互相挤压,那么在播种的时候,就该留下更大的空间;如果知道光线会受到遮挡,那我们为什么不创造出更多的阳光?当这些问题解决之后,便不会再有歪斜的花株产生,我们也就不会再陷入规则和情理的矛盾冲突中。" 罗飞正在暗自点头之时,却听曾日华嘀咕着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说这阳光--我们怎么可能创造出更多的阳光来?园子里这么多的菊花,终究会有几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阳光,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助它们的呀。" "办法总是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丁科指着园子里的一株幼菊问曾日华,"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吗?你觉得它现在有没有可能享受到阳光?" 那朵幼菊长得尚矮,而且又处在花园东边的位置,渐渐西去的阳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严严实实,幼菊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环境中。 曾日华晃了晃脑袋说:"除了把它东边的菊花清理掉,否则没有办法的。" 丁科没有直接反驳对方,他转身向着自己居住的小屋内走去。曾日华挠着头皮,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好在没过半分钟,丁科便又从屋里走了出来。当他再次来到花园边的时候,曾日华发现对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镜子。丁科把那镜子举起来,迎着阳光调整了几下,镜子反射的光线照进了花园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现在你觉得呢?"丁科笑吟吟地问曾日华。 曾日华张了张嘴,"嘿嘿"地干笑起来:"还真是能做到的……" "让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阳光,这样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义?"丁科又转过头看着众人说道。 "确实如此。"罗飞由衷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我离开警队之后所做的事情,十多年来从未停过。"说完这句话后,丁科轻轻地把镜子放在一边,然后走到桌前,在罗飞对面坐下。曾日华也连忙跟过来,坐在了慕剑云和尹剑的中间。 罗飞默默地看着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几分肃然的敬意。他终于知道:这个慈悲的老人虽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责任,他只是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去化解世间的罪恶。这是一种更加温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时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36) 黄杰远为丁科斟上了一杯热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润了润自己的嗓子。再抬头环视众人,却见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还在回味自己刚才的那番言辞。他便"呵"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今天大家过来,可不是想听我的这些碎唠吧?" 众人相视而笑。的确,他们此行的目的本是为了解开十八年前与eumenides身世有关的谜团。只是不知不觉间思路却被丁科所引,纷纷陷入到关于罪恶因缘的思考之中。 而罗飞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着丁科说道:"您刚才说的很有启发性。如果能中止罪恶酝酿的过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会发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刑警全都失业才最好呢。" "那只能是理想中的状况了。事实上,中止罪恶的难度比惩治罪恶要大得多。我当刑警的时候,号称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离开刑警队之后,对于那些预料到的罪恶,最终能够成功阻止的却不超过一半。更惶论还有很多罪恶滋生的过程是如此隐蔽,在它爆发之前,你根本无法寻觅到它的踪迹。"说到这里,丁科沉痛地摇了摇头,"唉,要举这样的例子,只要一条就足够了。" 看着丁科黯然神伤的表情,罗飞知道对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这个老人一生都在与罪恶打交道,但最终却未能阻止身边挚亲的沉沦,这样的局面着实令人嗟叹。 若再深究起来,丁震的异变又和丁科对工作的忘我投入不无关系。当丁科呕心沥血要把阳光洒满世间的同时,却没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长。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参得透?想到这里,罗飞也免不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不说这些了。"丁科仰头向天,像是要将那些伤心的过往全部抛入云端似的。良久之后,他终于收回目光,看着罗飞说道:"罗队长,说说你们的来意吧,是不是为了一三零案件?" 罗飞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阻止那个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说道:"昨天你一说袁志邦为eumenides寻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个孩子。我本来可以早一点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他竟能蛰伏十八年去培养一个新的eumenides。" 罗飞的心紧缩了一下,反问:"那就是说,十八年前您已经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志邦?" 丁科点头解释道:"爆炸案发生的时候我虽然已经离开了警队,但对于这么大的案子,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我去你们宿舍调查过,也看过你的询问笔录。你对案发时间的描述出现了两分钟的误差,而我知道你对时间的把握是极其严谨的。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看破了eumen ides作案的手法,他的真实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罗飞露出苦笑。的确,那两分钟的时差正是袁志邦完美计划中唯一的疏漏,只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后才能看破,而当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却为何要掩藏起这个秘密? 丁科明白罗飞所想,歉然长叹了一声:"当时袁志邦已经被炸成了废人,我认为他不可能再继续自己的疯狂计划了。而对于他的转变,我又实在不忍心再进行追责--因为这件事情说起来,我们两个都有摆不脱的干系。" 罗飞一愣,他之前猜到在"一三零"案件中,丁科和袁志邦之间或许发生过一些隐情,而这段隐情正是令袁志邦转变的真正根源。可丁科为什么要说自己也牵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们刚才讨论过的,这世间诸事的因果真是纠缠不清。"却听丁科又在感慨地说道,"当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于是就开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们知不知道我第一个选中的目标是谁?" 罗飞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以他的性格可不愿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而一旁的慕剑云则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脱口而出道:"难道是罗队?" "警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员之一。性格沉稳、思维敏锐、有着极为出色的捕捉细节的能力,这样的人的确是最出色的刑警选材。"丁科看着罗飞说道,他的言辞中充满了溢美之意,但又毫无做作的感觉。 罗飞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酸甜交织。当年丁科到警校选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为刑侦专业的学员,有谁不是跃跃欲试?只可惜丁科最终选定的却是袁志邦,而罗飞则注定要踏上充满荆棘的坎坷之路。现在知道丁科第一选择原本却是自己,在自豪之余,罗飞心中更增添了几分沧桑难耐的感慨。 慕剑云问丁科:"那您为什么又没有选他呢?"她的语气中也藏着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为在后来深入考察的时候,我却发现他身上有一些污点--"丁科在回答慕剑云的问题,但眼睛却看着罗飞。 听到这句话,众人全都露出讶然的神色,目光也纷纷往罗飞身上聚焦过去。凭他们对这个刑警队长的了解,真是想不出那所谓的"污点"会是什么。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丁科一字一句地给出了具体的答案:"是他最先创造出了eumenides这个角色。" 众人一片恍然。罗飞则黯然闭上了眼睛:竟然是这件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他和孟芸在警校里的那番作为能瞒过别人,但又怎能瞒得过丁科呢? "可那只是情侣间的游戏而已。"慕剑云忍不住要为罗飞打抱不平,"虽然做法不太妥当,但也不能上升到污点的高度吧。" "我要挑选是此后几十年里警界的栋梁,必须非常谨慎才行。"丁科看了慕剑云一眼,用长者般的告诫口吻说道,"而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选,他各方面的条件也非常出色,我本来就有些难以权衡。正是罗飞的违纪行为让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慕剑云当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选是谁。"袁志邦--"她苦笑着说出了那个名字,"这次选择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吧?" 丁科立刻摇了摇头:"不,单从选择上来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袁志邦和罗飞都足够优秀,而且又各有特点。罗飞性格内敛,有着冷静和坚韧的品质,如果选择他的话,他的发展会比较平稳,一步步走得非常扎实;而袁志邦则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和冲劲,所以我当时更看好他在短期内的发展前景。" "可这样的人往往不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慕剑云紧跟着说道,"如果他的热情受到不当的引导,会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说得有道理。"丁科沉吟了片刻,"不过我当时并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我选中的人会成为我的弟子,他又怎么会受到不当的引导呢?" 慕剑云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继续争辩什么,但是对方要用袁志邦把罗飞比下去却让她无法接受。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又说道:"可是事实已经做了最好的印证。您选择了袁志邦,而最终他却成为了真正的eumenides。" "那并不是选择的错误。"丁科再次强调。然后他沉默了许久,又喃喃地补充说," 如果一定要追究袁志邦转变的根源,或许只有两个字能够解释……" "什么?"慕剑云追问的同时,罗飞也非常关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科长叹一声,幽幽地吐出两个字来:"宿命。" "宿命?"这样的回答似乎太过玄妙,罗飞等人纷纷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并能不理解。 "宿命。"丁科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罗飞身上,"你、我、文红兵,甚至还有那个孩子,每个人都牵扯在其中。很难说有谁做错了什么,但当所有的因素都揉杂在一起之后,便促成了袁志邦的转变。对袁志邦来说,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的宿命。" 罗飞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要说自己创造出eumenides这个角色,或许的确对袁志邦有所影响,但那个孩子当年才六岁,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袁志邦?丁科的这番说辞,实在是令人越来越困惑。 "那个孩子?"慕剑云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他怎么可能影响到袁志邦?明明是袁志邦影响了他的一生……" 丁科的目光在罗飞和慕剑云的脸庞上缓缓地扫过:"我能猜到你们的想法。当你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希望对一三零案件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说,一个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谁促成了袁志邦的堕落?到底该由谁来为那个孩子的悲剧命运负责?而真相却是如此复杂,就像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菊花,所有的因果都纠缠在一起--每个人都是源头,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罗飞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当地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抛了出来,"在一三零持劫案的现场,局势已经得到控制,袁志邦为什么要射杀文红兵?" 丁科默然不语,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时刻。当时袁志邦在屋中对劫持人质的嫌疑人文红兵进行规劝。或许是因为袁志邦的口才的确了得,又或许是爱子的出现融化了文红兵心底柔弱的亲情,总之文红兵强硬的态度已经明显软化下来,按照丁科的经验判断,这场劫持案很可能会以和平手段解决,于是他对身边的干警做出准备行动的手势,同时继续通过耳麦监听着屋内的动静。 可那耳麦中随后却传来了令丁科难以接受的讯息。这段讯息忠实地记录了现场的情势变化,其中的事实真相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即使是丁科的助手黄杰远对最后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袁志邦被临时任命带着孩子进入现场,试图对文红兵进行劝服。可随后却发生了某个意外,袁志邦射杀了文红兵,而丁科则隐瞒了一切,把这次射杀描述成了狙击手的失误。 现在罗飞终于把这个问题面对面地提了出来。于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丁科,等待他公布答案。 当回忆的思绪渐渐平息之后,丁科终于开口了:"你说得不错,当时在现场,局势的确已经得到了控制。但随后那孩子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导致了形势瞬间逆转。" 罗飞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脸上均有意外之色。原先他们都认为是袁志邦操控着现场的局势,从没想过那孩子竟是其中的关键。惊讶之余,罗飞立刻又追问道:"那孩子说了什么?" 丁科神情酸涩:"当时我在耳麦里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他问他的父亲: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罗飞等待了片刻,见丁科已没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这句?" 丁科点点头:"是的。你们可能并不了解,一月三十号正是文成宇的生日,而文红兵曾经答应过孩子,会给他买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妻子重病在床,文红兵早就一贫如洗了,到了那天真的叫山穷水尽,口袋里连一张十圆的大钞都没有。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铤而走险绑架陈天谯了,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来讨还自己的血汗钱。" "我明白了。"听丁科这么一说,慕剑云已品出了些滋味,"本来袁志邦就是通过父子亲情来唤起文红兵对未来的希望,可惜工作刚刚见到成效的时候,文成宇的这句童言却一下子又把文红兵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世界中。他连儿子的生日愿望都无法满足,本该融化心灵的亲情瞬间变幻成了压跨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丁科轻叹一声,默认了慕剑云的这番分析。而一旁的罗飞等人只觉得鼻喉间酸涩难当,一种难以描述的压抑感觉堵在心口,无从宣泄。 一个穷途末路的父亲却要面对一个充满了 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这就是十八年前发生在那间小屋里的辛酸画面,而众人都已经知道,这场残酷的情感碰撞终将走向一个悲剧性的结局。 丁科用低沉的语调讲述着这个故事最后的篇章:"听孩子说完那句话之后,文红兵的情绪便失去了控制。他再次向陈天谯追要欠款,而陈天谯却一口咬定没钱。文红兵极为愤怒,他甚至对陈天谯进行了撕扯和殴打。鉴于他当时身负炸弹,这样的肢体冲突是极为危险的。迫于这种紧迫局面,袁志邦不得不开枪,将文红兵当场击毙。" 原来如此。罗飞缓缓地摇着头,唏嘘不已。而慕剑云还有点愤愤难平:"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那其实只是一枚假炸弹吧?" "当时谁能知道炸弹的真假?袁志邦的举措从现场警员的角度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罗飞轻叹了一声,似乎难以言续。 "只是这结果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是吗?"丁科把罗飞说了一半的话补齐了,然后他又"嘿"地苦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局外人,尚且有这么深的感慨。袁志邦作为当事人,本身又对那个孩子有着一见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感受吗?" 罗飞默然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审视那个人。曾经的挚交好友,却又凝固着十八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自己该去体谅他吗?可是当那个人把孟芸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又何曾为此后的怜悯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却听黄杰远回忆着说道:"我还记得当年枪声响起后,我们冲进屋内时的情形:袁志邦紧紧的抱着那个孩子,不让他转头看到父亲死去的场面。而他自己则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来是个开朗乐观的小伙子,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我当时也注意到了--"丁科证实了黄杰远的说法,"他毕竟是第一次参与正式行动,结果就发生这样的状况。我很担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所以特意吩咐狙击手顶下了射杀文红兵的责任,希望袁志邦能借此避开这段是非。可惜这个安排并没能达到理想的效果,当天晚上我找到袁志邦,看到他还在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东西,因为他一见到我,就红着眼睛说道:丁队,我真后悔--我 后悔自己的枪法为什么会那么准?如果我被我打死的人是陈天谯,那该多好?" 罗飞等人面面相觑但又沉默不语。片刻后倒是慕剑云坦然说道:"在座诸位恐怕潜意识中都会有类似的想法吧,不过大家都碍于身份,不能公开地表达出来。" 丁科肃然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最朴实的是非观,但同时我们又都受到制度和规则的制约,并不会跨越雷池。但袁志邦却不同,他的性情过于热烈,难以控制。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思想已经完全受制于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就失去了身为警察的准则。" "是的,以袁志邦的性格,的确会这样。"慕剑云也附和着丁科的思路展开分析,"他原本是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刑警事业中,希望能在此捍卫正义的尊严。可是第一次参加行动,他就眼看着正义的概念在自己的枪口下被扭曲了。这就像一个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刚刚上路就撞到了坚硬的墙壁上。如果这个人是罗飞,他会因此放慢脚步,同时思考该如何饶过这面墙壁。但袁志邦却不一样,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种充满张力、无法收缩的性格,所以他不会停下来,他只会在碰撞中掉过头,从此跑向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罗飞看着慕剑云点了点头,自己和袁志邦的性格差异确实就如同对方所说的那样。从大学时代开始,不管是在足球场上,还是男女情感问题的处理中,这样的差异都尽显无遗。 丁科对慕剑云的分析当然也非常赞同。却听他又继续说道:"此后过了大概两个月,我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陈天谯遭遇了入室抢劫……" "四七劫案--"罗飞接住了这个话题,"这起案子我们已经研究过,而且猜到袁志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剑云则看着丁科:"您应该很快就查到袁志邦了吧?不过您再次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丁科并不否认:"是的。" "如果您当时没有袒护他的话,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曾日华似乎颇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剑云摇着头道,"以袁志邦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2) 飞在电波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来:"收队吧。" "是!"柳松刚刚要挂断信号,旁边的杜明强却一把将对讲机抢了过去:"让我也说两句吧!" 柳松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杜明强此刻倒也应该向警方表达些谢意,于是便按捺住情绪没有发作。 "罗队长吗?哈哈,我还活着,那个杀手--eumenides,他肯本就没有出现!"杜明强冲着对讲机大声说道。 "我知道--"罗飞在那头似乎也笑了笑,"现在你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杜明强却还不愿结束对话,他又很刻意地问了一句:"你知道那家伙为什么没有来吗?" "为什么?"罗飞完全是应付般地反问道。 "因为他看到了我写的报道!"杜明强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那是一篇精彩绝伦的报道!它让一个传奇杀手放下了手中的血腥屠刀--除了我杜明强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写得出来?!" 可惜他无法听到罗飞对自己的回复与评价,因为柳松已经愤然把对讲机抢了回去。 "但愿你一辈子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柳松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之后,转身向着电梯间走去。另有两个隐蔽在暗处的特警此刻也闪现身形,一行人毫无眷意地离开了这个奋斗了一个月的无声战场。 柳松他们离去得太过突然,杜明强微微怔在原地,似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楼灯定时熄灭,整个楼道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十二月一日,上午八点零七分。 刑警大队羁押室外。 罗飞背负着双手,眼看着看守警员打开了羁押室的铁门,将干黑瘦小的陈天谯从屋内提了出来。 过了两个礼拜的禁闭生活,陈天谯终又见到了自由的天空。他仰起头看着明媚晨蔼,悠闲地叹了句:"唉,快入冬啦,不过这太阳倒是不错呢。" "陈天谯。"罗飞迎上前说道,"对于你涉嫌诈骗一事,经过警方侦查,证据不足。现决定不予逮捕。" "嘿嘿……"陈天谯干笑了两声,声音阴侧侧地,让人极不舒服,然后他又得意地说道,"我说过的,你们怎么把我抓进来,到时候就要怎么把我放出去。" 罗飞似乎不屑于搭理对方,他只是冲看管干警挥了挥手:"带他去领随身物品吧。" 陈天谯却仍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笑道:"我永远也不会蹲大牢的,虽然在你们看来,我做了很多坏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罗飞冷冷地回视着他,默然不语。 "因为我从来不犯法!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懂法律!"陈天谯自说自话地给出答案,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过罗飞身边,扬长而去。 "就这么放了他吗?"尹剑一直站在罗飞身旁,此刻他看着陈天谯的背影,忍不住问道。 "不放又能怎样?难道你能像eumenides那样制裁他吗?"罗飞反问了一句,然后他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别想了--赶紧去会议室吧,慕老师他们正等着呢。" 十分钟后,罗尹二人来到了刑警大队会议室内。近一个多月来,这里已成为"四一八"专案组固定的碰面地点。此时此刻,慕剑云、曾日华、柳松这些核心成员们又在这里齐聚一堂。 罗飞则给大家带来一个颇为意外的消息。 "我宣布:四一八专案组从今天开始暂时解散。" "什么?"柳松第一个瞪圆了眼睛,"可是eumenides还没抓到呢!" "怎么抓?"罗飞淡然反问道。 柳松摇摇头,他也拿不出什么方案来。 "他已经收手了。而我们也没有任何可供追寻的线索--"罗飞轻叹一声说道,"我们不知道他的公开身份,不知道他的相貌(注:曾日华模拟画像的桥段此稿中已经删除,请读者思路勿再受其干扰)……这半个多月来,我们的动作都没有什么进展,专案组继续维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柳松忽然又想到什么: "那个陈天谯呢?我们为什么不派人盯着他?" "没必要了。他已经放过了杜明强,也就不会去找陈天谯--他已经不再是eumenides了。" "那这个案子就这样算了吗?"尹剑也颇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罗飞耸了耸肩膀:"从现在来说,只能无限期的搁置,除非又有新的死刑通知单出现。" "恐怕不会再有了……"慕剑云摇着头道,"他既然已经放弃了杀手之路,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头呢?" "这么说的话,我们就只能解散了?"曾日华此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样也好啊,这一个多月可真是累坏了,大家都好好地休息几天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各自无语。eumenides终止了犯罪,这样的结局或许不能算完全失败,但是对同仇敌忾战斗了一个多月的专案组来说又的确埋下了太多的遗憾…… 晚二十一点三十七分。 绿阳春餐厅。 一曲终了,女孩款款起身,向着台下的听众们鞠躬致意。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倾向了餐厅的某个角落。 她知道那个人曾经坐在那里,但她却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忽然,女孩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挑了一下,因为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 女孩直起身,有些兴奋而又忐忑地等待着什么。 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餐厅服务生跑上前来,将一束百合花递到了女孩的手中。 "送花的人在哪里?"女孩有些急迫地问了一句。 "他没有进来。"服务生答道。 女孩"哦"了一声,难掩饰心中的失落。不过服务生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重又笑赝如花。 "他说你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一个小时后,女孩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咖啡厅,坐在了那个熟悉的座位上。那个人却没有在座位对面等她。不过她并不担心,因为她相信那个人说过的话是一定会兑现的。 果然,十分钟之后,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向着自己走来。趴在她脚边的牛牛此刻也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你迟到了。"女孩微笑着说道,但语气中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 "对不起。"年轻人一边入座,一边主动表达了歉意,不过他并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在走进咖啡馆之前,他必须仔细地将周围形势勘查一遍,以确保女孩身后没有"尾巴"。 "你的事情忙完了吗?"女孩柔声问道。她记得对方说过要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事情没有结束的时候是无暇来找自己的。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轻轻地答了句:"应该是完了吧。" 女孩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年轻人盯着女孩的笑颜,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同时他又颇有感慨:"本来我以为那件事是很难完成的,我甚至还把你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是吗?那你可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啊。"女孩假嗔着说道,"--不过既然是你的朋友,一定也是值得信赖的人吧。" 年轻人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确非常值得信赖。" 女孩微微蹙起秀眉,似乎很难理解这样的关系。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并不重要。 "现在呢?"她问那个年轻人,"你准备亲自照顾我吗?" 年轻人点点头:"我已经在联系美国的医生,我会把你带到国外,治好你的眼睛。" "真的?"女孩欣喜地欢叫了一声,随即却又郑重地凝起神色,"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年轻人想了许久,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只好用一个很俗的词来表到自己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宿命?"女孩蓦地兴奋起来,"难道真的是宿命吗?" "怎么了?"年轻人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情绪变化。 女孩略略地歪着脑袋:"我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这确实是有些神奇呢……" 年轻人"嗯?"了一声,依旧困惑。 "是这样的。"女孩开始详细地解释道,"在三个星期之前,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认识呢。那天我去给父亲送葬,在墓地里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他给了我一件礼物……" "奇怪的人?"年轻人心中隐隐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他连忙追问了一句,"怎么个奇怪法?" "他声音很嘶哑,甚至说非常难听,但却好像有种神秘的魔力--因为每当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被他深深的吸引,难以离开。我猜他的长相应该也很特别吧,只可惜我看不见……你说他是不是有某些奇异的能力呢?" 年轻人的心跳明显的加速了,他没有心思去回答女孩的奇思妙想,只是急着问道:"那他给了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女孩俏皮地笑了笑,"因为他不让我打开,他说这个东西是给你的。" "给我?可你当时根本就不认识我。" "奇妙就奇妙在这里啊。当时那个人告诉我,以后我可能会遇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会对我很亲近,但是我又很难捕捉到他……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像你?" 年轻人的身体感到一阵阵的发冷,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声调,不让这种感觉体现出来:"那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如果有哪一天这个男人真的愿意踏踏实实地陪着你了,你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他。"女孩一边说着,一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这几天一直带着这个盒子呢,不过我真的很担心以后会再也见不到你。" 年轻人接过了那个盒子,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把盒盖打开--那盒子躺着一卷小小的磁带。 "你知道吗,那个人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这句话和你刚才说得很相似呢!"女孩这时又兴致勃勃地说道。 "他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你的宿命。" 女孩的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可这句话在那年轻人听来却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怪物"如撕裂般的声音:"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 《死刑通知单之宿命》(38) 十二月十日晚十九点二十一分。 海南省海口市。 这里是全国最负盛名的养老胜地,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陈天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现在他正坐在热闹的露天排档里,一边品尝着美味的海鲜,一边享受着温暖而又清新的海风。 在生活上陈天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他觉得人在世间活一遭就是应该吃喝玩乐,把能享受到的全部享受一遍--只有让自己舒服才是硬道理,其他什么道德、情义,全他妈的都是浮云。 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现在他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一个亲人,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付出一点点的真情。在他的眼里只有利益,完全服务于自身需求的利益。 所以他很有钱。钱让他有资格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尽享天年,甚至在年逾花甲的时候还能每天都搂着不同的女人。 对此他非常的满足。 前些天那几个警察的突然到来曾让陈天谯吃惊不小,他还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落在了警方手里。不过此事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看来警方的调查并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成果。走刑警大队羁押室走出来的时候,陈天谯几乎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他战胜了所有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人,甚至还战胜了法律。 他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当他回到海口之后,他便更加肆意地享受着生活,享受着他从那些失败者手中攫取到的财富。 在十二月的初冬,其他海域的海水已经冷的刺骨,而这里依然保持着28摄氏度以上的水温,虾蟹肥美,膏满黄足。陈天谯吃完最后一只大螃蟹,一边抓起餐巾纸擦着嘴,一边举起另一只手高呼了一声:"买单!" 一个身材高大的服务生很快来到的他的面前。陈天谯略略瞥了对方一眼,却见此人留着长发,下巴上一圈络腮胡子,看不出具体的年纪。 "新来的?&qu ot;陈天谯打了个饱嗝,"眼生的很啊。" 服务生笑而不答,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一页帐单纸递了过来。 陈天谯接过帐单,凑着灯光定睛看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那张白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消费清单,而是写着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陈天谯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二月十日 执行人:eumenides" "你搞什么名堂?"片刻之后,陈天谯把那张白纸愤愤地揉成一团,甩手向着那个服务生丢过去。 纸团正砸在服务生的脸上,但那人却毫不为意,他甚至还很认真地回答了陈天谯提出的问题。 "我在请您买单。"伴随着这句话语,服务生的右手迅捷无比地向前探出,在陈天谯的面前划出了半个圆圈。而后者只觉得脖颈处一凉,想要惊惧呼喊时,却发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切断,经过的气流只能带起污浊的血浆,向喷泉一般往伤口外溅射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场景,同时他又听见那服务生冷冷地说道:"这笔帐,你原本十八年前就该结清的。" 十八年前?陈天谯略微想起些什么,但他的思绪已无法再继续下去。他所有的感观正随着鲜血的喷射而迅速丧失,当他的身体僵硬倒下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来得产生一丝的悔意。 排档周围的客人发现了此桌发生的异常,小小的骚动正在酝酿。而那个服务生则迈开大步,迅速向着热闹的马路边走去。片刻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而这时他早已融入到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晚二十二点四十分。 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轻人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浴池中,只留着脑袋露在外面。池子里的水很热,烫得他的皮肤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过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开似的。 池子里很清静,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为在这个时间段来到洗浴中心的人,他们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轻人静静地躺着水中,眼前弥漫着一片热腾腾的蒸气,这使得他的视线 有些模糊,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 他仿佛听见了音乐的声音,优美柔和的小提琴,一度曾引领着自己走向非常美好的地方。但这份美好很快却又被另一种声音打破了。 来自十八年前的电波,记录着一段丑陋的历史,也注定了他此后一生的归途。 那电波声逐渐覆盖了小提琴的悠扬乐曲,而年轻人的嘴角则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苦涩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须忘记某些东西,即使这过程再痛苦,他也无法回头。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 年轻人已经在池子泡得足够久了,先前的烫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浑身肌肤的酥痒感觉。于是他便把身体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个脊背来,同时挥手高声招呼着:"师傅,擦个背!" "来勒!"坐在室外条凳上等候的擦背师傅应了一声,但他却没有动弹,而是转身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后者微微一笑,冲擦背师父竖起大拇指做了个赞许的表示,然后他自己便站起身来,向着浴室内走去。 那男子脱的赤条条的,手臂上搭着条毛巾,看起来是擦背师傅的同行,不过擦背师傅以前却从没有见过他。 擦背师傅觉得那男子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一来就很痛快地给了自己一百块钱,而他的要求却很有趣:当池子里的年轻人找人擦背的时候,自己需要及时应声,但是擦背的活却要交给那男子去干。 有人愿意出钱帮自己干活,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美事?所以虽然满腹诧异,擦背师傅还是将对方的要求一口应承下来。 现在他便带着好奇的目光,眼看着那神秘男子一步步地向着半浸在池水中的年轻人走去。 热气蒸腾,水雾缭绕。男子终于走到了年轻人的身后,他弯下腰,左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轻人背部,右手则顺势抓起了年轻人的左臂。 擦背师父摇摇头,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标准动作应该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对,而对方这样用右手攥左臂的动作实在是别扭无比。 池子里的年轻人似乎也感觉到一丝异样,他微微偏过脑袋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觉得左腕处一凉,被某个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轻人蓦地一惊,连忙抬起头来,透过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个熟悉 的身影,而一副锃亮的手铐已把自己的左手腕和那来人的右手腕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罗队长?"年轻人在愣了片刻,用诧异的语调报出了来者的名号。 而那假冒擦背师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罗飞,在成功锁住了对方之后,他的左手迅捷地一抖,将毛巾搭在了俩人手腕相连出,正好能将那副手铐遮挡起来。 "不要有过大的动作,否则只会提前招来当地的警察。"罗飞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冲门外关注着他们的擦背师傅努了努嘴,然后他自己也走进了池子里,又道,"我们还有时间聊一聊。"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年轻人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冲着罗飞笑了笑:"这么巧吗?罗队长,你也到这里来度假?" 罗飞也笑了,他并肩坐在年轻人的身边,将那副手铐没入了水中,然后他反问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文成宇,还是杜明强?" 门外擦背的师傅看着这俩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禁不住更加纳闷地摇了摇头。难道这俩人本就是相识的朋友,那又何必让自己白挣这一百块钱呢?这世道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轻人此刻则侧过头看着罗飞,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盯了你整整十天,从十二月一号专案组撤离的时候开始。你觉得还有必要在我面前隐瞒什么吗?"罗飞淡淡地说道,"我们现在赤条条的坦诚相对,周围也不会有其他人,请把所有的伪装都全部撕掉吧。" 这一次年轻人沉默了很久,他看着眼前缭绕的水雾,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转头面对罗飞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也在瞬间有了根本的变化。 那个倨傲自赏,盲目狂妄的记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目光幽深,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敏锐气质的冷静杀手。 "先告诉我吧--"他轻叹着说道,"我的漏洞在哪里?" "一一二血案的侦破。"罗飞此刻更不需要隐瞒什么,"你并没有窃走档案馆里的资料,但却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听到警方内部的信息。想到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3) 拔,洋溢着一种精干之气。从相貌上来说,他谈不上帅气,但也绝不难看,而他的一双眼睛则会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对标准的虎目,眼球明亮有神,眼角则在外侧向两边吊起,透出威严且敏锐的气势。现在他正用这双眼睛扫视着众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再凶恶的囚犯也免不了要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这样的效果令他非常满意,于是他淡淡地说了句:“排好队,跟着我走。”言毕,便当先迈开了步伐。他的两个手下则自动散在两侧,监视着囚犯们的行动。 没有人敢造次,八个囚犯排得整整齐齐,跟着狱警们向大楼内走去。大楼的入口位于东南角上,拦着一道铁制的推拉门。走过这道推拉门,又在狭窄的走道内拐了两个弯,这才算真正进入了楼内,而这里竟有了一种霍然开朗的感觉。 众人面前出现了一个狭长的大厅,面积大概像是三个篮球场竖着排在了一起。楼内的监室则围着大厅修建,共计有五层,每一层监室外都有一圈走廊或是阳台。 叫阳台也许并不合适,因为这些“阳台”完全密封在大楼内部,即便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星许阳光。 大厅一楼正东向的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时间显示是下午的十六点二十五分,此刻室外应该还是阳光普照的明亮世界,但这幢楼内感觉已经和夜晚无异,必须靠一盏盏日光灯来维持室内的亮度。 一张张面庞出现在监室门口,透过铁栅栏向外张望着。这些人都是重监区的常住客,而楼下的“新人”此刻则成了他们眼中的西洋景。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起哄,还有人则“一二一”地帮着新人们喊着前进的口令。 眼镜男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脚步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 “安静!”带队的狱警大喊了一声,待喧哗平息之后,他指挥着新人们在大厅中间站成一排,然后又命令道:“把包裹放在地上打开,外衣也都脱掉。” 囚犯们机械地执行着指令,摊开包裹后开始脱衣。眼镜男在脱掉外套和长裤之后,动作不免有些犹豫。 “磨蹭什么?继续脱。”一个年轻狱警走上前呵斥了一句,他的手里提着一根电棍,威胁似地挥了挥。 三楼有人发出怪笑声:“哈哈,小白脸还害羞呢。” 眼镜男的脸憋得通红,显得尴尬无比。他看看两边的同伴,全都脱得只剩下一条小小底裤。他也只好无奈地舔着嘴唇, 把贴身的衬衣和秋裤通通除去,近乎全裸地忍受着各种无礼的目光。 年轻狱警上前用电棍在包裹和衣服堆里拨弄着,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品,而监室里的囚犯则开始兴致勃勃地对新人们的身体发表评论。 “哎,戴眼镜那小子真白啊,跟个娘们似的。” “嗯,得好好检查下,别是个做过手术的二尾子。” 眼镜男缩了缩身体,恨不能自己能像刺猬一样团起来。 围观者一阵哄笑之后,矛头又指向了别处。 “看看排第二那个,纹身不错啊。” “嗯,老鹰整得还行。” “行个**,脑袋那么小,跟个**似的。到了老子手里,再给丫刺个笼子,丫就老实了。” 被言及的是个高大壮硕的小伙子,满脸横肉,一看就是野惯了的。他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立马转头向着话语传出的方向吼了一句:“孙子,你就等着死吧!” 挑衅者“嘿”地干笑了一声,没有回嘴,周围则响起零零散散的嘘声。纹身男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便得意洋洋地昂起头,傲然四顾。 不过现场的气氛却开始变得怪异,各种声响逐渐平息,透出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纹身男纳闷地收回目光,忽地心头一紧,像似被火镣子烫了一下似的。 那个带队的狱警正用灼人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纹身男有些发毛,连忙把视线避开,不过他又不甘心一下子憋怂了,脖子还在顽强地梗梗着。 “你们还不认识我吧?”狱警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纹身男身上,但说话的口气却是在面向所有的新人。 大家都不说话,只有个别人摇了摇头。 狱警便又面无表情地自答:“我姓张,叫张海峰,是四中队的中队长。不过你们只需要叫我张管教——记住了吗?” 这次众新人纷纷响应:“记住了。”但声音却参差不齐。 张海峰倒并不在意,他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过于简单了,反而没人敢贸然回答。 张海峰便向前走了几步,目标直指向那个纹身的纹身男。而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纹身男的气场上,后者的脑袋渐渐垂了下来。 张海峰直走到纹身男脸贴脸的地步,这才停下了脚步。他背着手,把口唇附在对方耳边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地方?” 张海峰的个头比纹身男矮了不少,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要微微踮起脚尖。但他的气势已经完全压倒了对方,纹身男瑟瑟地往后躲了一下,同时咧着嘴答道:“监狱。” 张海峰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古怪得很,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恼怒。纹身男摸不着头脑,也只好傻傻地陪着笑了两声。不过他的笑声刚刚出口便忽地扭转了腔调,变成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他身边的人都被这糁人的惨叫声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眼镜男,更是明显地震慑了一下。定睛看时,却见张海峰背着的手已经伸到了前方,手里的电棍正结结实实地戳在纹身男的腋下。后者像中风似的抽搐了两下,然后便蜷成虾米一般倒在了地上。 “监狱?原来你认为这里只是监狱?”张海峰冷冷地瞪着那纹身男说道,“难怪你敢这么放肆。” 纹身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无法言声,剧烈过电造成的肌肉痉挛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张海峰上前踢了他两脚,喝道:“起来,站好!” 纹身男不敢违抗,挣扎着爬起来,脸色苍白。 张海峰不再搭理他,转而在新人们面前踱起了方步,并接着先前的那个问题说道:“我告诉你们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四中队,是重监区!你们来到这里,说明你们都曾犯下累累罪行。对于你们这些人,我很乐意用最残酷的手段来惩罚你们。” 张海峰的声音不大但却森严有力,而他手中的电棍依旧向外伸展着,棍头噼啪作响。他走到哪儿,相应位众人忙不迭地齐声表态:“听明白了!”只有那纹身男还没从电击后的惶恐中恢复过来,嘴巴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张海峰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指道:“我看他脑子不够转的,你们再帮他醒醒。”另一个狱警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手里的电棍劈劈啪啪地再次戳在了纹身男的腰间。后者嘶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狱警跟着蹲过去,电棍一下一下地追逐着那个翻滚的躯体,像是顽皮的小孩用木棍调戏着一只硕大的虫子。纹身男一边徒劳地躲避,一边用变了调的声音高喊着:“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张海峰背负着手站在一旁,任由那刺耳的声音折磨着众人的鼓膜。足有半分钟之后,他才终于挥了挥手,让自己的手下停止了这番虐刑。 纹身男斜着嘴,涕泪横流。不过他这次学了乖,不待管教吩咐便用尽力气爬起来,直挺挺地站回到队列中。 那只纹在他背部的老鹰现在则沾满了灰尘,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家雀。 张海峰的目光往这边蔑然扫了一眼,又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外头都是横着走路的,要给你们上规矩恐怕不太容易。没关系,你们想怎么野就怎么野……” “可不敢野,我们一定听从管教的指挥,绝不敢惹管教生气。”抢着表态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家伙,一双三角眼贼忒兮兮,一看就是个遍历江湖的老奸猾。 “生气?”张海峰却笑了,他向那老头走上两步问道,“你认为我刚才生气了吗?” 老头应变也真是快,立刻陪着笑道:“没有没有……您大人大量,肯定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 “我告诉你,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我说:你们想怎么野就怎么野,这是真心话——”张海峰眯眼瞪着那老头,拖着长腔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头愣住了,使劲挤着眼睛,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我不想让手里的电棍闲着!”张海峰猛然提高了声调,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面前这些新收的囚徒,“我每天都要呆在这座坟墓一样的监狱里,忍受着没有尽头的徒刑,这全是拜你们所赐!你们这些渣滓,我恨不能把你们全都电得死去活来!可惜监狱的规章制度不允许我随便地惩罚你们,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寄望于你们尽情撒野,这样我才有充足的理由来享受你们的痛苦——就像刚才那样。” 说话间,张海峰又踱到了那纹身男子面前,用电棍轻轻敲着对方的肩头:“我要谢谢你。你知道吗,很多事情都像吸毒一样,是有瘾的。谢谢你,今天让我过足了瘾。” 纹身男子干咽了两口唾沫,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 张海峰则露出心满意足般的神情,他冲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好了,送他们各归各屋。” 在狱警的指挥下,惊魂甫定的囚徒们抱起自己的衣物包裹,半裸着身体排成一队,往监室方向走去。当那眼镜男经过张海峰身边的时候,后者忽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杭文治。”眼镜男转过身体,立正答道。 “嗯……”张海峰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的事情——但既然到了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你现在是一个罪犯,和其他罪犯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你明白吗?” 杭文治答了声“明白”,但语音却是 无比的酸涩。 “明白就好。”张海峰挥挥手,“跟着队伍去吧。” 众人在监区一路前行,每次停下时,便有一名囚犯被送入某个监室中。杭文治希望早点轮到自己,因为仅着内裤在数百号人的注视下来回走动实在是令人尴尬。可现实却不如人愿,杭文治偏偏被安排在最后,直到上了四楼,两个狱警才在东南拐角处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狱警打开了临近监室的铁门,努了努嘴道:“进去吧。” 杭文治看了眼铁门上的编号:四二四,然后便黯然走进了那间屋子。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努力瞪大眼睛调整着自己的视力。 铁门在身后重新锁好,同时有个声音说道:“这小子身子骨细,你们可别欺负他。” “放心吧,周管教。”屋里有人笑道,“我们不敢给政府添乱。” 置上的囚犯便现出畏缩的神色,生怕他的手往前轻轻一松,自己便要大吃苦头。 张海峰在眼镜男面前停下了脚步,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后者怯生生地咬着嘴唇,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这副对方生怯的样子似乎令张海峰的心情好转了一些。于是那管教关闭了电棍的开关,换了种语气又继续说道:“当然,政府把你们交到我手上,不是让我来惩罚你们的,而是让我来拯救你们,让你们迷途知返,重新做人。政府可谓一片苦心,但你们未必能懂。不过不懂也不要紧,你们在这里,只要记住两个字:服从!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我不让你们干,你们就把尾巴夹在裤裆里,老老实实地缩着!听明白了吗?” 杭文治的眼睛此刻渐渐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却见这是一个十来平米的小屋,进门的左手边是一个简易的卫生间,阵阵骚臭味扑鼻而来,右手边则是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上铺躺了个人,下铺却空着。 “眼镜,那就是你的床铺。”刚才说话的人指着那张空铺说道,他自己躺在靠里面的一张下铺上,在他对面还有一张床,下铺上并排挤坐着三个人。 杭文治示好似的笑了笑,同时在心理盘算了一下:三张床六个人,看来这个监室现在是“满员”了。他把包裹放下,然后坐在床上拿起秋裤便要往腿上套。 “你妈个逼的,让你穿衣服了吗?”里面床上坐着的一个人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虽然面相稚嫩,但他说话的时候却斜眉咧嘴的,一脸的痞气。 杭文治的动作僵在了一 半,手里拿着裤子,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你过来。”先前说话的男子冲杭文治招招手,看他怡然躺着的悠闲姿势,似乎是这个监室里的老大。 杭文治把秋裤放回床上,半裸着身体走到那男子面前。却见对方四十岁左右,矮壮矮壮的身材,左脸颊上立了道刀疤,容貌甚是凶悍。 刀疤脸上下打量着杭文治,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后者无奈而又尴尬地垂着头。 “你他妈的是哑巴啊?”小痞子忽然从后面跳过来,劈手在杭文治的脑壳上甩了一巴掌,“还不叫平哥?” 杭文治转过头去,神色有些愤然。小痞子立马瞪起眼睛:“怎么着,想炸刺啊?” “嘿,就这小模样,还挺有脾气呢,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另一个坐在对面床上的男子冷笑着说道,听声音这正是先前挑唆纹身男的那个人。杭文治意识到自己决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忍住气冲着躺在床上的矮壮男子叫了声:“平哥。” 平哥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杭文治。” “嗯,人挺文,名字也挺文。”平哥又瞥了他一眼,“是文化人吧?一点礼貌都没有,你就算到别人家里做客,不也得先跟主人打个招呼?” “是,平哥。”杭文治倒也认了,又转过身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三人,“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诸位大哥包涵着。” 平哥这时指着那三人分别介绍:“这是黑子,这是阿山,这是小顺。”他每介绍一人,杭文治便要跟着叫“黑子哥,山哥,顺哥。”黑子和阿山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黑子身高体壮,阿哥则要精干一些,这两人叫“哥”倒还好,只是那个痞子“小顺”年纪轻轻,自己却也要叫“哥”,杭文治心中多少有些憋屈。不过既到了这个地方,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躺在门口铁床上铺的男子一直没有起身,杭文治犹豫着,不知是否也要上前打个招呼。平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说:“他在睡觉,不用管他。”而黑子此刻则“哼”了了一声,似乎对那人还存着些不满的情绪。 “哎呀,快开饭了吧?”平哥忽然吸了吸鼻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饭香。黑子的情绪更是大为好转,兴奋地搓着手道:“今天我得有加餐吧?” “放心吧,肯定有你的。”阿山笑着说,“老张心是狠 ,但说话还是算数的。就凭你今天的表现,肯定有肉吃。” 小顺也跟着附和:“黑子哥那句话可真绝:给丫刺个笼子!哈哈,我一想到就乐。” 黑子得意地自夸道:“话绝是一方面,最主要是眼睛准。今天这帮新犯,怂人太多。我一眼就看出只要那个纹身儿可以挑唆。怎么样,被我抢了个头彩吧?” 杭文治渐渐听出些味儿。原来入监时老犯们的言语欺凌竟是在张海峰的授意下进行的,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找出新犯中最“炸刺”的那个,然后杀鸡骇猴,给其他人一个下马威。只可怜那个纹身男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见这几位聊得欢快,杭文治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这次倒没人再呵斥他,他连忙抓紧时间穿好了衣裤,总算摆脱了难堪的境地。 忽听得头顶上悉索声响,随即眼前一花,床前平添了一个身影,原来是那上铺的男子也跳了下来。杭文治连忙站起身,想打个招呼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新来的?”那男子抢先开了口。却见此人大概二十来岁的年纪,身高在一米八十以上,高鼻大眼,脸型周正,额角分明,倒是个狱中难得一见的英俊汉子。 杭文治用力点点头,同时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我叫杭文治。” “我叫杜明强。”英俊男子懒懒地抻着腰,像是还没有睡够似的。 “哦,强哥……” “什么哥不哥的,我有那么老吗?”杜明强嘻笑着打断了对方,一伸手从上铺床头摸出个饭盒来,招呼道,“饭车都快到门口了,哥几个还不赶紧候着?” “我可算是服了你了。”平哥“嘿”了一声说道,“吃得下睡得着,你这不是蹲大牢,你这是进了疗养院啊?” “属猪的呗。”黑子嘀咕了一声,语气中颇多嘲讽。 杜明强晃了晃脑袋,反笑着说:“猪有什么不好的?有几个人能比猪过得开心?你说是不是,文哥?” 杭文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打趣,便也陪着干笑了两下。 黑子嘴一撇:“好什么好?挨刀的杀货。” 这句话尽露锋芒,已和挑衅无异。小小的监室忽然间安静下来,阿山和小顺都在看着杜明强,像是在等他的反应。平哥则漫不经心地扒拉着自己的手指,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势。 杜明强却只是嘻笑,装作没听见一样。他晃悠悠地走进 了对面的卫生间,片刻后,一阵尿液冲入水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同时还有一声慨然长叹:“唉,舒服啊。” “这个憋怂……”小顺忍不住偷笑起来,一旁的阿山则皱眉摇了摇头。黑子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忽地站了起来,像是要爆发的样子。 平哥抬起头,瞪了黑子一眼。后者吁出一口气,悻悻地坐了回去。 很显然,这个杜明强和平哥等人并不是一路。黑子倒是有意挑事,但不知为何平哥却在中间拦了一道。 便在众人说话之间,餐车已经来到了四二四监室的门口。负责送饭的是两个年迈的无期犯,另有一个管教随行监护。 管教打开监室铁门,小顺立刻蹦达着从杭文治的身边挤了出去,他手里拿着好几个饭盆,而平哥、阿山和黑子则端坐未动,看来小顺在这几个人面前只是个被使唤的杂役。 送饭人依次往各个饭盆打了米饭,然后又扣上一勺菜。小顺忙前忙后地把打好的饭菜送到屋里,剩下最后一个饭盆时,他特意强调了一句:“管教,这个盆是黑子的。” 管教冲负责打饭的囚犯努了努嘴,后者便单独拿出一个餐盒来塞到了小顺手里。 “尖椒炒肉丝。”管教瞥了眼监室里的黑子,“张队赏给你的。” “谢谢管教!谢谢政府!”黑子欢欣鼓舞地回应着。小顺则屁颠屁颠地捧着那个餐盒,一路送到了几位大哥面前。 “呦,好香啊!”杜明强抻着脑袋从厕所里踱了出来,像是被香气吊住了鼻子一般。他把饭盆夹在腋下,两只手兀自在裤腰间忙碌着。 “猪肉,能不香吗?”黑子还在有意无意地纠缠着有关“猪”的话题,同时他把那盒菜首先推给了平哥,“平哥,你先来吧。” 平哥当仁不让,挥起筷子扒拉了足足半盒,然后才挥挥手:“都是你们的了。” 黑子、阿山和小顺便把拿剩下的半盒肉丝分了个底朝天,其中大头自然归了黑子,小顺排在最后,分到的菜量少得可怜。 “还有谁没打饭的?赶紧!”教官在门外催促起来。杭文治给杜明强让开道路:“你先来吧。” 杜明强笑道:“咱们又吃不到肉,有啥好客气的?”一边说一边打了饭,大咧咧在杭文治的铺位上坐下。杭文治则最后来到餐车前,盛上了自己的饭菜。那米饭颜色灰白,一勺菜里只见白菜和粉条,难觅得半点荤腥。 这样的饭菜当 然谈不上美味,再加上杭文治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只吃了一小半便没了胃口。旁边的杜明强却是另一副模样,狼吞虎咽没几分钟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见杭文治在端着饭盆发愁,他便凑过脸来问道:“怎么了?吃不进去?” 杭文治“唉”了一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不饿。” “刚进来都是这样,过两天就好啦。”杜明强颇有经验地说道,同时他把自己的饭盆伸了过来,“吃不完就给我吧,别浪费了。” 杭文治把剩下的大半盆饭菜都扣在了对方盆里。杜明强便又呼哧呼哧地大吃起来,既不嫌脏,也不觉得撑得慌。这一通又吃完之后,他去厕所里胡乱洗了把脸,转身爬回了自己的上铺。 “哎,眼镜,过来!”说话的是小顺,他们那边似乎也吃完了。 杭文治走上前,小顺一指几个人面前空空的饭盆:“去,把这些盆儿刷了。” 看着对方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搁谁也难免要产生些愤恨。而那小子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不过杭文治是无论如何不想在这里挑事的,他忍住心中的不满,将那一摞饭盆收起,默默地往卫生间而去。小顺满足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嘿嘿,有了这小子,我以后总算能得个轻闲了。” 到了卫生间,却见杜明强的饭盆被胡乱地扔在水池里。杭文治便顺手也一块刷了,擦干后送到了对方床头。不过他的好心后者却未必能知情,因为杜明强已经倒在了床上,鼻腔中正在发出轻微的鼾声。 还真是个属猪的。杭文治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评论了一句。接着他把平哥等人的饭盆也一一洗好送回,当然同样也未得到半句的谢辞。 小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杭文治,脸上则挂着不怀好意的贼笑。眼看着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活儿都被对方干完了,小顺把脑袋往床对面凑了凑,跃跃欲试地问了句:“平哥,开审吗?” 平哥伸手在小顺额头上拍了一巴掌,道:“急什么!我也得消消食啊。” 小顺揉着脑门,挺无趣的样子。平哥打出个饱嗝,又道:“先面壁。” 杭文治虽然听不懂这些人在说啥,但知道总和自己有关。正揣摩间,黑子已转过脸冲他吼了一句:“说你呢,面壁去!”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小顺立刻跳过来搡了他一把:“傻啊你?听不懂人话?上床冲着墙坐好,反思罪行,等待审判。” 杭文治唯唯诺诺地应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4) 是点中了杭文治的心窝,他蓦然看着杜明强,大有知己难逢的感觉:“你说得太对了!” “你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见交谈的气氛渐渐融洽,杜明强便拉家常似的问了起来。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设计院工作。”看来他已经彻底撤掉了针对杜明强心理防线。 “很好的单位啊。稳定,待遇也不差吧?” 杭文治谦虚地一笑:“还不错。” “你说还不错,那肯定是想当不错。”杜明强挥挥手,很有把握地分析道。 杭文治的笑容却渐渐变得苦涩:“工作好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到监狱里过下半辈子?” 杜明强陪着他感慨了一会,又切入了更深层的问题:“你说是被一个女人陷害的?” “是的。这个……”杭文治恨恨地咬着牙,憋了半天才在自己的词库中找出个骂人的词汇来,“这个贱货!” 杜明强抱起胳膊:“不用说,你肯定是被这个,嗯,……这个‘贱货’迷住了。” 杭文治沮丧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过了一会他又主动解释道:“我和她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我只看到她出众的外表,没想到她竟会是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婚介所?”杜明强咧了咧嘴,那里鱼龙混杂,甚至有很多以骗人为职业的“婚托”,不过他暂时没有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只是摇头道,“那里认识的人的确不靠谱啊。” “我开始也觉得婚介所不靠谱,可是没办法,家里人催得紧啊。”说到这个话题,杭文治显得有些尴尬,“不怕你笑话,我当时三十一周岁了,在去婚介所之前还从没谈过对象。家里就我这一个儿子,父母着急了,我身边又找不到女孩,只好去婚介所试试看。” 杜明强“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像杭文治这样貌不出众的男子,性格又懦弱内向,在个人问题上的确会有些困难。而他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如果遇到一个漂亮又有心机的女子,无疑会被对方轻松玩弄于鼓掌之上。 “和我说说那个女人吧。”杜明强接着问道,“你对她了解多少?” “她比我小四岁,没有工作。据她自己说,她大学毕业之后都在联系出国,不过一直也没有成行。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安定下来过日子。” “小五岁就是二十七,大学毕业应该是二十二岁——”杜明强盘算着, “那她也折腾好几年了。这可不像能安定的人啊。” “你判断得很准!”杭文治颇为钦佩地看了杜明强一眼,“后来我的遭遇正像你预测的那样。不过当时我完全被那个女人蒙蔽了,真心想和她成家,两个人一起过日子。” 这也在杜明强的预料之中,他点点头问:“后来怎样了?” 杭文治自嘲地苦笑着:“后来?后来她又认识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帮她出国,于是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我当然不能接受,但是她非常绝决,简直一点情义都没有。” 杜明强“嘿”了一声:“你们之前有情义?” “有啊。”杭文治认真地说道,“我和她什么都发生了呢。” 杜明强看着对方那副郑重的样子,暗暗感慨:像杭文治这样情感幼稚的处男,还真以为只要发生关系就是情投意合了?对方没准只是玩玩,排遣些空虚寂寞罢了。 不过这种话又不方便直说,所以杜明强只好从另一个角度去宽慰对方:“既然什么都发生了,那分了就分了吧,你又不吃亏。男人嘛,总得经历一些感情波折才能成熟起来。” “你说得轻巧。”杭文治瞪眼看着杜明强,“她都快把我的血榨干了,还让我怎么分?” 杜明强一怔,他原先以为杭文治是不能接受情感打击,一时冲动以致犯罪入狱。现在听来,这其中似有更复杂的纠葛。略一沉吟,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便皱起眉头问道:“她骗了你的钱?” “不光是我的……”杭文治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还有我父母一辈子的积蓄,都被她骗走了。” “怎么会这样?”杜明强有些想不通了,男女交往,如果男方涉世不深,在女方身上花钱过渡倒也正常,但没听说过把父母一辈子的积蓄也搭进去的。 杭文治悲凉地苦笑着:“奇怪吧?嘿,这都是我做的好事啊……那会我们交往快半年了,我开始筹划和那女人结婚。可那女人却说:要结婚至少得有套房子吧?而且为了保证我们今后的生活质量,这房子至少得三居室,地点也要好,还得全款购入,不能欠贷。” 杜明强咂了咂舌头:“好大的胃口!”这几年城市的房价一直在涨,尤其是省城这个地方,要想在市中心购入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需要的资金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紧接着他又猜测道:“你向你父母借钱了?” 杭文治点点头:“当时我们全家都着急让 我结婚。所以那女人一提房子的事情,我父母就主动表示会支持我们。这样他们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有三十万左右,再加上这些年我自己攒的十多万元,我们在市中心买了套一百多平的房子。” 杜明强默叹了一声,心想这“啃老”啃得可真是彻底。不过现在年轻人要想早早买房结婚,又有几个能不“啃老”的? 却听杭文治继续说道:“其实买房本身倒也没什么。不管我是不是要结婚,这房子迟早是要买的。只是我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房产证写上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这下杜明强张大了嘴,愕然半天才送出两个字来:“糊涂!” “的确是糊涂。”杭文治无意辩驳,“当时那女人对我说,要用房产证上的名字来考验我对她的感情。嘿嘿,感情,这两个字当时完全把我给麻醉了,我连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 “你父母呢?他们也能同意?” 杭文治咽下一口苦水道:“我瞒着他们办的,那女人不让我和父母说,她早把我们一家算得死死的。”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目光中只有“同情”二字。 两人相对默然了许久,杜明强才又开口道:“她提出要和你分手,可是房子又不肯还给你,是吗?” 杭文治黯然垂下眼睛:“她说那是她应得的——弥补她的感情损失。” “果然是贱货!”杜明强实在忍不住,愤然骂出了声。在这两人的交往中,遭受感情损失的显然应该是杭文治。他完全能体会对面那个男人愤怒而又无奈的心情。 “我明白了……”他幽然叹道,“难怪你会犯下那些罪行。” 杭文治却扭过脖子,断然反驳道:“不,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 “嗯?”杜明强挑起眉头,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无法接受这样人财两空的结果……” “谁也接受不了!”杜明强插了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场。杭文治释然点点头,继续说道:“于是我追着那女人索要房款,但她根本没有归还的意思。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采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 “哦?”杜明强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懦弱的男人能有什么非常手段? 杭文治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说:“我和交往的时候,用手机拍过一些照片,涉及到她的隐私。我后来就用这些照片做筹码,要那女人 把房款还给我,否则我就把照片发到网络上去。” 杜明强一猜就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照片,他也就没有深问。想想杭文治的手段倒也有两把刷子,那女人如果不是无耻到一定境界,应该会有所顾忌吧?不过转念一想,杭文治肯定还是玩不过那个阴险的女人。毕竟结果摆在眼前:这可怜的家伙正在大牢里蹲着呢。 “后来呢?”杜明强很感兴趣地问道。 “后来那女人打电话过来,同意把钱还给我,我们约定了一个咖啡馆进行交易。” “你可不能去。”杜明强马上做出了判断,“那一定是个陷阱。” “你真是比我厉害多了,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杭文治感慨道,“可我偏偏那么笨,居然真的去了,而且还很愧疚,觉得对不起那女人。谁知道那女人根本没想还钱,她报了警。当确定我把照片带在身上之后,她就发出了信号,让警察过来抓我了。” 杜明强“嘿”了一声,算是把前因后果整了个透彻,随后他斟酌了一会,又开始分析道:“如果你不能举证那女人欠你房款……这话其实不用说,以那个女人的手段,肯定没给你留下什么证据。这样的话,你的行为就符合‘敲诈勒索罪’了。你索要的房款是四十多万,属于数额特别巨大,量刑点估计得在十年左右。”说到这里,他露出诧异的表情,“哎,你怎么被判成无期了?” 杭文治伸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神态囧然地说道:“我……我还动刀子了。” “你?”杜明强不敢相信似的,“你还动刀子?” “我身上正好带了把刀,是我搞设计的时候,用来裁切图纸的。那时候我看到警察过来抓我,一激动,就把那女人给扣住了。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还钱。” “完了,抢劫!”杜明强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持刀,数额还特别巨大,就算是未遂,也够判你个无期了。不冤,不冤。” “我怎么不冤?”杭文治忿然瞪了杜明强一眼,“我那是索要自己的钱,能叫抢劫吗?” 杜明强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从法律的角度看确实没问题,毕竟你举不出对方欠你钱的证据啊。” “那倒是……”杭文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随即又不甘心地咬着嘴唇道,“法律?法律就一定正确吗?” “当然不一定。”说到这个话题,杜明强深有所感,“法律保护不了所有的好人 ,更惩罚不了所有的坏人……有的时候,我们必须借助法律之外的力量。” 杭文治似乎感受到了杜明强的情绪,却又无法理解,只能茫然问了一句:“什么力量?” 杜明强沉默不语,他还不想和对方说得太多。可杭文治自己琢磨了一会,却突然冒出一个词来:“eumenides!” 杜明强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没听清似地问道:“什么?” “eumenides,一个网络杀手,你没有听说过吗?”杭文治现出些兴奋而又神秘的表情,“他在网上征集那些法律制裁不了的罪犯,然后施加惩罚。” 杜明强不明所以地摇摇头:“我不怎么上网。” 杭文治遗憾地瘪了瘪嘴,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我当时也去网上发贴,不知道他会不会理我?不过他要是真把那女人杀了,好像又有些太过分了……” 杜明强不再接杭文治的话茬,他把目光转向窗外,不知凝神想些什么。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一缕阳光正从地平线上爬将上来。 早春时分,正是这个城市最美妙的季节。春风煦暖,泥土芬芳。经过一两场细雨的滋润后,柔嫩的树芽纷纷从枯败已久的枝头钻将出来,给整个城市蒙上了一层如薄雾般朦胧,又如朝霞般蓬勃的醉人绿色。 或许这番美景就是“绿阳春餐厅”命名时所取的寓意所在。 阿华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家餐厅,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在乐台中间演奏的那个女孩。去年他的手下阿胜遭遇离奇车祸丧命,阿华曾循着线索一路追查到这里。当时他了解到阿胜死前对那个女孩有过冒犯,不过他想不出有谁会为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出头呢? 后来他终于有了答案。 一个化名为杜明强的年轻人把女孩的照片推在他面前,并且托付他照顾这个女孩。 阿华对那个年轻人恨之入骨,但他却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因为对方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盘录音带,在那盘录音带中记载了阿华和龙宇集团副总蒙方亮的密谋过程。 因为邓骅的遇刺,龙宇集团一度陷入了内乱之中。两位副总林恒干和蒙方亮都想借机上位,获得对整个集团的掌控全。而阿华为了保全邓氏遗孤的权益,暗中篡合蒙方亮除掉了林恒干,随后又转手杀死蒙方亮,这番设计虽然瞒不过刑警队长罗飞的眼睛,但后者却无法找到关键的证据——那盘录音带。 阿华收下了录音带,同时也就收下了杜明强的托付。不管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怎样的过节,阿华一定要把这个托付完成。 受人之惠,忠人之事。这是阿华的处事准则,因为这个准则,他要帮助杜明强照顾那个叫做郑佳的女孩;同样也因为这个准则,他一定要杀死杜明强。 这两件事情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矛盾。 所以他又一次来到了“绿阳春餐厅”。 阿华坐在餐厅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没有点餐,只是要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当那音乐悠悠传来的时候,他知道了杜明强为什么会迷上这里。 这确实是个可以令人安静的地方,尤其对于那些内心并不安静的人。 曲声终了,女孩站起身来,向着乐台下款款地鞠了一躬。同时她睁开双眼,向着阿华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她的眼睛虽大但却黯然无光。 阿华知道女孩什么也看不见,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寻找自己。他无动于衷地端坐着,玩弄着杯中的残酒。当女孩起步往后台走去的时候,他便一仰脖,将那杯残酒尽数倾入了口腹之中。 半个小时后,女孩出现在距离“绿阳春餐厅”不远的一家咖啡馆中。她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她的脚边趴着一只乖巧可爱的导盲犬,那是她最亲密的伙伴“牛牛”。 几个月来,女孩和她的伙伴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等待。不过她还是每天都来坐一会儿,她相信有一天那个人终将出现,如此突然,就像他离去的时候一样。 女孩静静地呆了片刻,用耳朵观察着咖啡馆内的人来人往,忽然,她的神情变得专注起来,因为她听见有人正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而且从步伐的节奏和力度来看,对方无疑是个年轻的男子。 女孩的心一阵急跳,但很快又在失望中复归平静,因为牛牛忽地立起了身,喉咙中发出“呜呜”地闷哼声,像是要给主人一些警告似的。 那肯定不是他了,牛牛早已熟悉了他的气味,见到他只会欢快地摇起尾巴。女孩告诉自己。在失望的同时,她也露出了困惑和警觉的神色。 “你好。”来人已率先打起了招呼。那声音听起来似曾相识,女孩略一凝思便有了些回忆。 “是你?”女孩皱了皱眉头,她俯下身轻轻地在牛牛脑袋上抚摸额几下,牛牛重新卧倒在她的脚下,不过双眼仍然睁得大大的看着那不速来客。 “我叫阿华,我们见过一次面。”来人暗暗惊叹于女孩过人的记忆力,然后又解释道,“不过我不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来的。” 女孩轻轻地“哦”了一声,神色略微放松了一些。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阿华看着女孩问道,得到对方点头许可之后,他在女孩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找我有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女孩心中仍有很多疑惑。 “有人让我到这儿找你。” “是他?!”女孩急切而又惊讶地问道。 阿华淡淡地回答:“是他。” 虽然两人都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女孩无疑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在最初的激动平息之后,她反而茫然愣住了。半晌,她才又喃喃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对方给出了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他不希望你了解得太多。” 女孩露出一丝苦笑:自己了解得过多了吗?自己不知道那个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己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多大岁数;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长相,这难道也算是了解得太多吗? 可自己为何又如此的在意他?或许就像那个怪人说过的,一切都是“宿命”?然而就在自己最相信那段宿命的时候,他又为何突然间消失无踪? 女孩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却被阿华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全部堵了回去。不过那句话也并非全无信息,至少女孩现在知道那个人安全无恙,并且对方仍然在关心着自己。 想到这一层女孩便释然了许多,她转过了话题的方向:“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阿华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道:“他说过要照顾你,帮你治好眼睛,是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来不了了——所以他托我帮他完成这些事情,完成对你的承诺。” “来不了了……”女孩慢慢品味着这几个字的含义,轻问,“是暂时来不了了,还是别的什么?” 阿华相信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来了,因为那人已经成了自己的瓮中之鳖,他又怎能允许对方再继续活下去呢?不过看着面前的女孩,阿华却没有勇气把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含糊地敷衍说:“我不知道。” 女孩垂下了头,不再说话。直到她又听见了阿华的声音。 “我需要你的身份证。” “嗯?”女孩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前一阵我一直在联系美国的眼科专家,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你去美国做手术。”阿华解释说,“这两天我会帮你办理护照和签证,所以你暂时得把身份证交给我。” 女孩点头表示理解,她掏出钱包把自己的身份证拿了出来。阿华接过身份证的时候笑了笑,因为对方如此爽快的举动无疑在传递着一种信任感,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当然,这信任感很大一部分该是来源于另外一个男人打下的基础吧。想到这里,阿华不免多打量了那个女孩几眼。 在他面前是一张秀丽清新的面庞,流淌着某种脱俗的气质。 阿华也见过很多美女,但那些女人和这个女孩相比显然缺少了某些很重要的东西。阿华不禁有些羡慕起那个家伙了。 在他们之间到底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呢?阿华看着女孩,饶有兴趣地转起了脑筋。不过他的脸上仍是一副漠然平淡的表情。 他不喜欢流露出自己的任何情感,这已成为他多年来难以改变的习惯。 与女孩分别之后,阿华开车来到了市中心的凯旋门大酒店。这是省城首家五星级的宾馆,同时也是龙宇集团旗下的产业。阿华在酒店的最高层有个专用包房,不过他没有直接去房间,而是先来到二楼的桑拿部,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在桑拿包间内小憩起来。 片刻后,一个服务生轻轻推门进了包间,必恭必敬地鞠了个躬道:“华哥,您来了。” 阿华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叫个小妹来给您按按吗?”服务生又谄笑着问道,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一转身又别了出去。 这个桑拿部是阿华经常光顾的地方,所以服务生也早已摸清了他的口味。片刻后,他便带着一个妖冶的女子来到了包间内。 “华哥,您看这个小妹行吗?” 出乎他的意料,阿华盯着那女子看了半天,最后却摇了摇头。 “那我给您换一个。”服务生赶紧把那女子领出包间,又去叫了另一个美女进来。 这女子长腿细腰,发髻高盘,俨然带着种贵族般的冷艳气质。 可阿华却仍不满意似的,他沉吟了一会,对那服务生说道:“这样吧,你多叫几个进来,我比较比较。” “明白!”服务生一猫腰折了出去。既然华哥发话说多叫几个,他怎敢怠慢?当服务生再次回来的时候,身后呼啦拉跟着一群女孩,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 “华哥,您看看,有合适的吗?”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心中暗自打鼓,不知华哥今天为何会如此挑剔? 阿华的目光在佳丽群中来回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包间角落里。那儿站着一个女孩,她的个子不高,甚至是有些瘦弱,当其她女孩都在争先恐后展示自己的风韵时,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态安静。 阿华重那个女孩指了指:“她。” 服务生顺着阿华的指向走到女孩面前,求证似地问道:“她吗?” 阿华点点头。 “华哥今天想换口味啦?”服务生调笑着把女孩往阿华面前推了推:“去吧。华哥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女孩低头叫了声“华哥”,同时用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而其她女孩和那服务生则识趣地离开了包间。 阿华细细地打量着她,虽是风尘中的女子,但眉眼间倒确有几分清丽的气质。 “你叫什么名字?”他淡淡地问了句。 “明明。”女孩一边回答一边坐到了床头,柔软的双手轻轻按在了阿华的胸膛上,“华哥累一天了吧?好好放松一下。” 阿华闭上眼睛,随着那双细嫩的小手在他的胸前游走,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一段段优美柔和的乐曲声…… 或许是明明的服务过于完美,阿华这一晚上睡得格外香甜。当他在宾馆包房内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他下床拉开窗帘,让早春煦暖的阳光照射进来,给人带来一种懒洋洋的快感。 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十五分,阿华知道自己不能享受太久,他还得赶到龙宇大厦,为今天下午即将举行的一场土地拍卖会做准备。 自从除掉了林恒干和蒙方亮之后,龙宇集团的权势便都集中在阿华一人手里。虽然他自己并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但邓骅的妻儿尚且孤弱,还不能全面接管集团的事物,所以阿华必须要肩负起多重的职责。 近期地产市场的前景一片看好,也引来了众多的投资者。下午要拍卖的地皮位于新城开发区,升值潜力巨大。如果能把这块地搞到手,至少可以保证龙宇集团五年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利用这个项目让邓氏妻儿参与进来,培养起终于他们的新势力,自己也就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5) 342,自己过去吧。”说完之后也不等明明反应,便自上车拉好车门,对那司机说道:“梦乡楼,越快越好!” 十五分钟后,阿华抵达了目的地。大堂经理早已在门口候了多时,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做马亮,平时办事利落的很,若不是真的遇上棘手的事情,他也不致于急着向阿华求救。 阿华问了句:“什么情况?”脚步却不停,直接往酒楼内走去。马亮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一边跑一边说着:“早上一开门就来了一帮人,每人占了一张桌子,只点一瓶啤酒和一盘炒土豆丝……” 小伙子话还没有说完,阿华已经全明白了,因为那副场景已经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他的面前:在酒楼的一层大厅内,每一张餐桌前都坐了一个年轻壮硕的男子,他们全都剃着锃亮的光头,正就着一盘土豆丝慢条斯理地喝着啤酒。 “华哥,你看他们这副架势,还有哪个客人敢进来?”马亮指着那些男子继续说道。且不说那一颗颗光头就让人看着发毛,不少男子还故意卷起袖管,露出胳膊上乌七八糟的刺青,一看就不是什么正路人色。而他们吃东西的速度则慢得惊人,每次只夹起一根土豆丝,照这速度,这盘菜直到晚上打烊也未必能吃完。 “谁是领头的?”阿华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一边凝起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光头男子们也注意到了阿华,不过他们一言不发,只装作没看见似的。 马亮摇摇头,表示看不出来。 阿华略沉思了片刻,又低声吩咐马亮:“到后厨招呼一下,每桌给加一个菜,多找些服务员同时端上来,大声报我的名字,就说是我送的。” 马亮虽然想不明白此举的用意,但还是很干脆地应了声:“好勒。”不过刚刚迈出去一步,他又折回来问道:“加什么菜?” “土豆丝!”阿华不假思索,“他们不就爱吃这个吗?” 马亮一溜小跑扎入了后厨,阿华则踱到了大厅前台,把身体半搭在台板上看着那些男子。众男子毫不在意,你看你的,他们是该吃吃,该喝喝,只是速度慢得像蜗牛,食口小得像蚂蚁。 过了大约有十分钟,马亮从后厨出来,凑到阿华身边道:“土豆丝都准备好了。” 阿华点点头:“上菜吧。” 马亮便扯起嗓门,像扩音喇叭似的:“上菜!” 随着这声呼喊,一溜服务员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后厨鱼贯而出,每 人手里都端着一盘土豆丝。到了前厅之后,她们各自找好目标将那土豆丝送到了光头男子们桌前。同时大声报出了菜名:“素炒土豆丝,华哥送的,请慢用!” 这队伍足有大几十号人,前面尚是年轻的女服务员,后面连膀大腰圆的厨子也上场了,想是端菜的人不够,又得满足阿华“同时上菜”的要求,所以只好拉鸭子上架了。 这一番上菜气势恢弘,报菜名之声此起彼伏,短短十几秒钟之内,每个光头男子的面前统统又多出了一盘素炒土豆丝。 这个变故显然出乎光头男子们的意料,很多人脸上都现出茫然的神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们便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目光齐聚向大厅东南方向四十八号桌上坐着的那名男子。 那男子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右臂上纹了一株青松。唯有他目光不乱,点头向服务员道了声谢,然后拿起筷子,从新上的土豆丝中夹起一根送入了口中。 其他男子见状便稳住了心神,又像先前一样自斟自饮,只是他们现在夹菜的时候又多了一个选择,虽然菜品同样还是土豆丝。 阿华露出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他一转身从前台酒架上取下一瓶白酒,同时告诉马亮:“给我拿两个杯子来。”然后他便提着那瓶酒向着四十八号餐桌走去。 右臂纹青松的男子抬头瞥了阿华一眼,他看出对方正冲着自己而来,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只是一根一根地夹着土豆丝。 阿华在那男子对面坐下,马亮紧跟着跑过来,把两只酒杯放在了餐桌上。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阿华看着那男子问道。 男子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他毫不示弱地回视着阿华,片刻后才开口道:“贱命一条没什么称呼,兄弟们都叫我老五。” 阿华点点头,他打开那瓶白酒斟了满满两杯,自己端了一杯,把另一杯推到了老五面前:“啤酒对兄弟来说太淡了吧?我这店里别的不敢说,好酒有的是。来,我请你喝一杯。” 老五“嘿嘿”一笑:“我可是要天天来的,你请得起吗?” “别人能请你喝多少天啤酒,我就能请你喝多少天白酒。”阿华把酒杯往前更推进了一步,话语中透出诱惑的意味,“兄弟,哪种酒好喝,选择一下吧。” 老五却变了脸色:“好不好喝是一回事,我愿不愿意喝又是一回事。华哥既然在旺海酒楼拒绝了孔老板的狗肉,为何还要拿这样无聊的选择来危难兄弟 ?难道我老五就长着一副见利忘义的面孔吗?” 听到对方的这番言辞,阿华神色一凛,目光中倒添了几分敬重的意味。沉吟片刻后,他端起自己身前那杯酒说道:“是兄弟我冒昧了,这杯酒我自罚。”言罢便一饮而尽。 老五的神色也缓和了一些,他回了句:“华哥言重了。”然后自己也喝了一杯,不过喝的仍是先前的啤酒。 既然谈不拢,阿华就不再多说什么,他拿起带过来的那瓶酒,离席而去。马亮紧跟着他,一路又回到了前台。 “亮子,打电话给豹头吧,让他把兄弟们都召集起来。”阿华把酒放回酒架,淡淡地说道。 马亮一听豹头的名字,两眼立刻发出了兴奋的光芒,他压低声音问道:“华哥,要开打吗?” 阿华点点头:“打,必须要打了!” “就是得打!”马亮跃跃欲试,“这帮孙子,装逼也不选个地方。一会让他们把吃下去的土豆丝一根根全给我吐出来。” 阿华转头蛰了马亮一眼:“你想什么呢?人家正常吃饭,你打什么打?这要打了以后生意还能做吗?告诉豹头,让他把兄弟们都拉到皇宫夜总会,我在那里等着他们!” “哦……”马亮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鲁莽,怯怯地瘪了瘪嘴。然后他便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往后厨方向走去。当呼叫被接通的时候,他回头远远地瞪了老五一眼,心中暗暗骂道:“孙子,你等着吧,早晚有你拉稀的那天!” 皇宫夜总会位于市中心的花园广场。此地据说在几百年前曾是某位皇帝南巡时的行宫所在。五年前市里开发了这块土地,搞成一个大型的花园式休闲娱乐广场。邓骅便买下了广场边最为上风上水的黄金地段,建起这座夜总会,命名为“皇宫”。 这家夜总会同样是挂名在邓骅妻子的旗下。看来即便在邓骅最为辉煌的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一身所处的危局。所以他在龙宇集团之外专门置办了三处实业留给妻儿,以备日后的不时之需。 这三处实业正是凯旋门大酒店、梦乡楼以及皇宫夜总会。 邓骅当然不会让妻子真的去管理这三处实业,他把自己这些最保险的家底交给了一个最保险的人来看管,这个人正是阿华。 阿华对邓氏家族的忠心早已经历过十多年的风雨磨证,而且他还拥有完全能媲美于那颗忠心的胆识和才智。所以他在召集人马的时候,直接把地点定在了皇宫夜 总会。 从昨天下午开始,接连不断的风雨暴潮一波又一波地吞噬着邓骅十多年来苦心打造的基业。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敌人的攻势跨越了黑白两道,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侵袭而来。他们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要把曾经属于邓骅的势力一举击得粉碎,然后从省城这个舞台上抹个干干净净。 看到梦乡楼里的那些光头男子之后,阿华就意识到凯旋门大酒店里发生的贩毒案绝不是什么巧合;更重要的是,阿华还知道皇宫夜总会也绝不会在这场风暴中独善其身。所以他很快下了决断:就把迎击敌人的战场选择在皇宫夜总会。现在离夜总会开门还有好几个小时,他手下的兄弟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 离开梦乡楼之后,阿华直接打车赶往了皇宫夜总会。在路上他已经电话通知了夜总会的经理严立,让他召集场子里所有的当班人员开会。 像严立、马亮这样的经理以前也都是跟着阿华打拼过的兄弟,做起事情来毫不含糊。当阿华来到皇宫夜总会的时候,严立已经集合好场子里所有的服务生和保安。一大群人在一楼大厅黑压压地站成一片,虽拥挤但却秩序井然,鸦雀无声。严立则站在这群人的最前头,他今年三十来岁,看起来比马亮要沉稳许多。 “给华哥问好!”看到阿华进来,严立扯起嗓子招呼了一句。他年纪虽然比阿华大,但因为地位上的差别,还是习惯以“华哥”称呼对方。 大厅内两三百号人便齐齐地大吼一声:“华哥好!”气势倒也惊人。 阿华顾不上搭理这些人,他冲着严立招招手,脚步丝毫不停。后者会意,一路紧跟着阿华来到了经理办公室。 阿华让严立关好门,然后正色问道:“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没有啊。”严立下意识地答了一句,看到阿华神色郑重,又反问道,“华哥,咋了?” 阿华回答得很简略:“有人要来这里搞事。” “谁的人?” “南城的孔德森。” “让他来。”严立有些不在乎似的,“我们还怕他了?” “这次不是小事。”阿华把嗓子压得阴森森的,“对方是想要吃掉我们。” 严立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脸色也沉了下来。经营夜总会这样的场所,平日里小打小闹多得很,严立早就习以为常。这个帮那个派也好,打来打去也就是这点事,最后多半是双方大哥出 面谈判,势力弱的赔点钱,息事宁人。所以他一开始听说孔德森的人要来也并不在意。可现在阿华说得明白,对方这次可是要玩大的,牵涉到两股势力间的火拼。严立在十年前曾经参与过这样的火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双方都会有死伤,也免不了有人坐牢挨枪子,而失败一方的势力则会被彻底清除,弟兄们的境遇从此落魄悲惨。 片刻的沉默之后,严立眯着眼睛说道:“那我得去准备准备了。你别看下面人多,能派上用的也就三四十个,真要干起来,恐怕还得整点家伙!” 阿华却摇摇头:“不,你们千万别动手。” 严立眨眨眼睛,不明白阿华的意思。 “我们在自己的场子里,行事一定要非常谨慎。你告诉你的人,把眼睛都擦亮点,看到有进场子的生客,就一个跟一个的盯着。但是记住一条:不管对方怎么挑事,你们都不要动手。” 严立咂了咂嘴:“这样也不是办法吧?对方既然过来了,我们再怎么忍气吞声,他们终究还是要动手的。” 阿华拍了拍严立的肩膀:“这个你们不用管,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要受欺负。” 严立干咽了口唾沫,看起来非常不爽。 阿华并不理会他的情绪,继续往下说道:“就算对方动手了,你们也要至少忍受一分钟,同时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把其他无关的客人清出场——这个应该不难吧?” 严立撇撇嘴:“还用我们清?事情真的起来了,他们跑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阿华微微笑了笑,又道,“不过我要告诉你,有一些客人是不会走的,他们会和摄像头一起见证你们被欺辱的场景。等一分钟之后,对方的人会不小心误伤到他们,于是这些客人便会替你们出气。这时候你们可以上去拉拉偏架……” 严立的脑子略微一转便明白了这些“客人”的来历,他会意地笑了起来。 “打得差不多了,你就报警。那些‘客人’们肯定会在警察来之前跑得干干净净,但是那些来找事的家伙,一个也别放走,明白吗?” “明白了。”不用阿华说得太细,严立已是心中通透,不过他还有些其他顾虑,于是又多问了一句,“华哥,你找来哪些‘客人’行不行啊,到时候可别压不住对方。” “放心吧。”阿华看了看手表,“——他们应该一会就到,你先去把监控关了,别给警察落下口实。” 严立 点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按照阿华的吩咐一一进行。他首先关闭了监控,然后给手下的服务生和保安开大会,交待了既定的事宜。这边会议刚刚开完,却听见入口处门帘一撩,一个留着长发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男子看起来和严立差不多的年岁,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型不壮但腰背挺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的头发又长又卷,还天然带着些暗黄的颜色,配着脸庞上那双外往凸起的眼睛,令人一看就印象深刻。 “豹头!”严立兴奋呼喊的同时抢上两步,和那男子来了个亲热的熊抱。 “好久没见,你小子又白了,活得挺滋润吧?”豹头在严立的背上拍了拍,紧跟着问了句:“华哥来了吗?” “在屋里呢。”严立一边说,一边当先领路。此刻他的心彻底塌实下来了,也明白了阿华的信心所在:既然豹头到了现场,敢来搞事的人肯定讨不了好去。 从十年前开始,豹头就是邓骅麾下的头号打手。在省城黑道上,他多年来一直背负着“单挑无对手”的称号。而他的实力从发型上便可见一斑。 在黑道上充当打手的人一般都会剃个光头,这其实并不是在渲染武力,而是为了斗殴时的需要。在混乱的群殴中,最忌讳的就是被别人拽住了头发,那时候即使你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施展,难免被人打成个闷葫芦。但豹头却从不在意这个细节,他始终留着一头飘逸卷曲的长发,而且他的这头长发在十多年的生涯从未被别人抓住过。 豹头在打斗上的惊人实力使得他多年来一直是邓氏集团解决暴力问题时的首选悍将。严立曾经也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兄弟,但现在两人各司所长,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这次老朋友来到自己的地盘上,自然别有一番感慨。 不过现在并不是叙旧的时候,严立领着豹头急匆匆直往办公室而去。豹头显然也知道出事了,从露面开始神色就一直很郑重。 两人进屋之后,阿华把大致情况给豹头说了说,豹头一言不发地听完之后,对阿华道:“没问题,如果真有人敢上门闹事,我肯定让他们回不去。” 阿华放心地点点头,又问豹头:“你带来多少人?” “二十八个,我没让他们进来,都是粗人。” 阿华“嗯”了一声,他想了一想,又吩咐严立:“你跟豹头一块去看看,不行的话给兄弟们置办几身衣服,有光头的带个发套,要不然太扎眼了。” 严立应了,和豹头一同往屋外走去,同时在心里暗暗佩服阿华想得周到。 等这一番安排完毕,天色已渐渐擦黑。眼看离夜总会营业的时间越来越近,各路人马都各就各位,在一片安静的气氛中等待着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阿华、严立和豹头移步到了监控室中,他们将在这里掌控全局。 夜总会每天傍晚六点开始营业,到了五点四十左右,一个领班模样的年轻男子敲开了监控室的大门。小伙子先给几位大哥问了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严立:“严总,您出来一下。” “我出去干什么?”严立颇不耐烦地责备道,“这里没外人,有事直说。” 领班便如实汇报:“严总,场子里的小妹,今天一个都没来……” 严立皱起眉头:“搞什么呢?月灵来了没有?” 领班摇摇头:“也没来。” 这个月灵正是皇宫夜总会里带小妹的妈咪,这样的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在场子里的作用却是举足轻重。听说她也美来,严立知道有些不对劲了,他转过头来,忧虑地看了阿华一眼。 阿华却不看他,眼睛只盯着那个领班,面无表情地问道:“给她们打电话了吗?” “打了,没人接。”领班一脸无奈。 “别用你的电话打,从下面找个人打。”阿华点着手指说,见小伙子还在发楞,他只好把话补充明白,“这么大的场子,我就不信没有服务生和小妹搞姘头的!” “赶紧去!”见手下人不开窍,严立显得有些恼火,加重语气道,“电话打不通,今天你给老子当小白脸陪客人!” 领班连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五六分钟后,他又急匆匆地赶回来:“华哥、严总,打听到了……” “快说!”严立催促着。 “月灵被另外一个场子挖过去了,所有的小妹也都跟着她走了。” “哪个场子?”严立有些火大。 “是个新开的场子,靠近南城了,叫什么广寒宫。” 严立和阿华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雪亮:这一定是孔德森的手笔。他们猜到了孔德森会对皇宫夜总会下手,但没想到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对方没费一兵一卒,但局面却令阿华等人尴尬无比,因为一个没有小妹的夜总会,简直就像没有美酒的饭店一样无聊之极。 “妈的,挖墙角,这也太不地道了吧!”严立恨恨 地骂起了脏话,然后他咬着牙道,“华哥,这事不能客气,打上门吧。是他们先坏了规矩,打起来也是我们在理。” “上门去打……”阿华沉吟着,“只怕对方早有准备了。” “反正豹头都过来了,还怕什么!我把手下的弟兄也组织组织。今天不开张,把这帮贱人抢回来再说。” 阿华紧张地思考了一会,转过头征询豹头的意见:“你觉得呢?” 豹头却没有说话,神色有些尴尬似的。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阿华帮他宽了宽心,“如果你觉得没把握,我们就先稳一稳。” 豹头又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道:“华哥,你今天喊我过来,只是说帮阿立看场子的,事先可没说要去外面打。而且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 严立一听这话就有些急了:“别人都已经骑在我们头上撒尿了,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阿华对豹头的话也有些诧异,他摇摇手,示意严立不要着急,然后看着豹头道:“豹头,我们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十一年。”豹头不假思索地答道,看来这个数字在他心里记得非常清楚。 “那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阿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豹头想想也敷衍不过去,便说道:“我知道广寒宫,那是龙哥新开的场子。” “龙哥的场子?”严立一下子愣住了,他还不知道这里面的复杂关系。 阿华也略略有些意外,不过这其中的奥妙对他来说并不难解。随后他用两句简洁的话语把目前的形势又总结了一遍:“看来龙哥已经和孔德森勾搭在一起了,而孔德森的目标就是要吃掉我们。” “我靠!”严立愤愤然啐了一口,不知是在唾骂龙哥还是在感慨局势的严峻。 既然已经开了口,豹头就不再遮遮掩掩的:“龙哥昨天来和我聊过。他说孔德森只是想和我们合作,合作大家都好,没必要打个你死我活。” “合作,合作个屁!这不就是要咱们兄弟给那个姓孔的去当王八吗?”严立不可理喻地瞪着豹头,“你这脑子是咋地了?连这事都看不清楚?” 阿华却知道豹头未必是看不清楚,他眯起眼睛看着豹头,最后突然笑了。 “龙哥许了你什么?”阿华淡淡地问道,语气却令人无可回避。 豹头咬咬牙,心一横说出了实话:“龙哥新开的那个场子,就是要交给我的。” 严立的眼睛瞪成了黑仁大汤圆:“你小子……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这点好处就把你收买了?” “是,就这一点好处。”话说到这个份上,豹头也无所谓了,他和严立对视着,“你当经理有五年了吧?我呢?一直在打打杀杀,我去年老婆刚生了孩子,你或许看不上这点好处,但我,我不能不看。” 这些话倒真把严立给噎住了,他和豹头当年都是一同拼过来的兄弟。后来自己接手了皇宫夜总会,小他们好几岁的马亮也管着个饭店。只有豹头一直还在当打手,这倒不是大家瞧不起他,只是他确实太能打了,谁都没想过要给他换个角色。怎料到此事却会成为豹头情绪上的爆发点。 阿华没有参与豹头和严立之间的争吵,他只是看着豹头。等对方说完那番话之后,他这才又苦笑着问道:“既然是这样,你今天干嘛还要来?” 豹头能和愤怒的严立对视,却不敢去面对阿华平淡的目光。他低下头道:“我豹头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对不起华哥,对不起兄弟的事我不会做的。龙哥从场子里挖小妹,这件事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你不用解释了,我明白。”阿华打断了豹头的话,“所以我喊你看场子你也来,你想当双面胶吗?两边都不得罪?” 豹头沉默不语。严立呼呼地喘着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之后,阿华默叹一声,说道:“这些年是我疏忽了,没有把你安排好。事情已经这样,我现在再想给你场子,也显得没意思了。这样吧——”阿华转头看看严立,“——你到财务室,提二十万现金过来。” 严立一愣,豹头更是连忙摆手:“华哥,这不是钱的事……” “你以为我要用钱买回你的心?你错了——”阿华摇着头说道,“心变了,用多少钱能买回来?就算你现在同意留下来,我们还能是以前那样的兄弟吗?“ 这番话似把豹头说得也有些心酸,他不安地叫了一声:“华哥……” 阿华略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这江湖上的事情,是当不了双面胶的。你想夹在中间,就会被两边的力量一同碾碎。我们十一年的交情,加上我给你儿子的见面礼,一起算二十万,你把这钱带走,不要推辞。你的事业刚刚起步,那些小妹就算是严立对你的支持。以后我们之间一清二白,你好自为之吧。”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6) ,就要返工,这是制度。” “可那些次品不一定是我做的,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杭文治为自己辩解道,在管教面前,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对,只是用了“不一定”这个说法。 黄管教倒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回头问了大馒头一句:“这个监室多长时间没出过次品了?” “有一个多月了吧。”大馒头答道,想了一会后,又补充,“以前就算出次品,也就一件两件的,从来没有过今天的情况。” 黄管教便又转头看着杭文治,目光慢慢地变得严厉起来,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杭文治心中一沉,有苦难言。管教想表达的意思已非常明显:这个小队已经一个多月没出过次品了,这次却一下出了这么多,而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第一次出工,这里头的责任几乎是不言自明。 就算是杭文治自己也难以对这样的逻辑关系产生质疑。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黄管教冷冷地反问道。 杭文治垂着头,黯然无语。 见对方不再辩驳了,黄管教便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他又看着黑子说道:“这个事啊,你作为队长也是有责任的。你明知道他是新手,为什么不多带一带他?这样的生产事故,应该消灭在萌芽状态嘛。” 黑子立刻胸有成竹地给出回复:“报告管教:我已经安排队里技术最好的学员帮助他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这样的问题。” “哦?你安排的哪个?” 黑子指了指杜明强,后者则咧开嘴主动坦白道:“我。” “你可不够负责啊。”黄管教透出不满的语气。 “他就顾着自己赶任务了!”小顺在一旁打起了小报告,“他就给新收做了一次示范,然后就不管了。” 杜明强苦笑着,他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确实是实话。 “管教。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啊,要罚就得罚他们两个。”平哥这时也开口了,说话的态度不疼不痒的。 “嗯。”黄管教点着头拍板,“就让他们俩人留下加班。” 黑子应了声“明白”,待管教和大馒头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嘴角才挑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杜明强拉了杭文治一把:“赶紧开工吧,这些活一个小时都补不完呢。” 杭文治干咽了口唾沫,心里老大的不爽,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愣 了片刻之后,只好又老老实实地操起工具,重新忙活起来。 其他的犯人此刻则纷纷完工,通过检验之后都排着队去食堂吃晚饭了。十来分钟过后,偌大的车间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杜明强和杭文治俩人。 寂静中忽然出现一串“咕咕咕”的轻响,杭文治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杜明强的肚子在叫唤。他便用同情而又歉意的目光看着对方。 “唉。”杜明强长叹一声,“今天晚上可要饿肚子了。” “怎么?连晚饭都不让吃了吗?”杭文治不解地问。 杜明强耸耸肩膀:“食堂可不会等我们,过了点就下班。” 杭文治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妙,忙道:“那我们应该先吃饭啊。吃晚饭再回来加班不行吗?” “管教还等着下班呢,你能让他等着我们?”杜明强冲着门口方向歪了歪嘴,老黄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经颇不耐烦。 杭文治轻轻“哦”了一声,略微理出点头绪。片刻后他又追问:“那我们一直做不完,管教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啊?” 杜明强“嘿嘿”一乐:“管教能有那么傻?他最多耗到下班的点,六点钟准时走人。如果我们俩完不成,就要加在明天的工作量上。明天还完不成,晚上接着加班,到时候还是没饭吃!” 杭文治皱皱鼻子,深刻体会到了形势的严峻,手上的动作愈发快捷起来。不过两三个纸袋做完之后,他又有话要忍不住说出来。 “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对?” “嗯?”杜明强挑眉看着他,手上动作不停。 杭文治把铅笔咬在嘴里踌躇了片刻,说道:“这些次品真的不是我做的。” 杜明强不说话。杭文治摸不透对方的态度,便扒开一个次品纸袋解释说:“你看,这个纸袋完全是按照画好的基准线折出来的。既然尺寸不对,那一定是基准线画得有问题。我第一次上手,要说别的地方出差错倒有可能,但是基准线绝对不会画错。” 杜明强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你不相信?我画图画了多少年了!”杭文治有些着急了,他把叼在嘴上的铅笔拿下来,刷刷两下,在废弃的纸袋上画出了两个记号,对杜明强道,“你量量吧,这两条线之间的距离是三十公分,误差不会超过零点五。” 杜明强还真拿起木尺量了一下,果然是三十公分,非常精准。 “你看,我不用尺都能画得这么准,拿着尺还能画错了?!”杭文治急迫地要证明自己。 杜明强终于说话了,而他开口的同时脸上则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还真以为今天的事情是有人做出了次品?” 对方显然话里有话,杭文治愣了一下,摆出努力思索的样子。而杜明强此刻已经继续说道:“这是黑子他们故意栽赃呢。” “故意的?”杭文治眨着眼睛,“他们故意做了这些次品,就是想让我们吃不上晚饭?” “吃不上晚饭,嘿嘿,那倒无所谓。”杜明强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只怕后头还有好戏呢。” “什……什么意思?”杭文治禁不住有些怯然。 “你也不想想,昨天他们那么折腾你,结果被我给搅黄了,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杭文治愤然反问:“可他们还想怎么样?张管教不是都警告过他们了吗?” “就是芥蒂张管教的警告,他们才会搞出这么一场戏吧。”杜明强悠悠地分析道,“今天晚上如果监舍里再起什么冲突,他们大可以给咱俩载上一个‘不服劳动改造,蓄意挑衅报复’的罪名。” 是这样!杭文治簇起眉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露出又气又怕的神色。杜明强见状便轻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这次主要是冲着我来的。” 杭文治抬头看着对方,用目光表达着心中的疑惑。 “如果只是要整你,何必把我们俩编成一组?现在这个阵势,明显是要对我下手呢。所以你只要别顶撞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杜明强这么一说,杭文治心中反倒激起了一分豪气,瞪起了眼睛道:“那我就能看着他们整你?他们也不要欺人太甚了,到时候我大不了跟他们拼命,反正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杜明强微微一笑,对杭文治这番有难同当的劲头甚是赞赏。不过他随即又摇头劝道:“为什么不想活?好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就是要死,也不值得把命搭在这几个家伙身上啊。” “那还能怎么办?”杭文治神色愤然,“还不都是被他们逼的。” 杜明强仍是微笑,片刻之后他说了一句:“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这是极平淡极普通的一句话,但语气却无比镇定,透出十足的把握来。杭文治甚至不需要去询问那到底是什么办法,因为对方的目光 正在告诉他:这些都是自己没有必要了解的。 杭文治那颗慌愤亢乱的心便在这句话语中慢慢地平息下来,然后他真诚地、跃跃欲试地说道:“无论需要我怎么帮忙,我都一定会做到。” “我只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杜明强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杭文治,缓缓说道:”我要你今天晚上一熄灯就立刻上床。随后无论在监舍中发生什么情况,你都要老老实实地坐在你自己的铺位上,不要下床,也不要说一句话。” 真是奇怪的要求,杭文治不解地咬了咬嘴唇,反问道:“为什么?你是怕有什么事连累到我?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就太小看我了!” “我真的没有这么想。”杜明强认真地摇着头,“只是你不这么做的话,有可能会破坏我的计划。所以你现在必须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杭文治和对方对视了片刻,终于点头道:“能!” 经过这番交谈之后,杭文治的心情就很难再平静下来,干活也干得不那么顺溜了。杜明强倒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时候还调笑杭文治两句,说是早知道会影响工作效率,就不把那些话说给他听了。 到了下午六点钟,果然想杜明强说的那样,管教开始催促俩人收拾工具回监室。俩人清点一下加班完成的纸袋,正好是二十个,剩下的几个明天如果抓紧干的话,应该可以在晚饭前补完。 无论如何今天的晚饭肯定是错过了,俩人饿着肚子回到监舍,却见平哥等人正凑在里屋,一个个志得意满,看起来惬意得很。 押送的管教刚一离开,黑子便怪强怪调地嚷嚷起来:“嗨,劳动模范回来了啊,大家鼓掌欢迎。”说完自己先带头噼噼啪啪地拍起来,旁边立刻有人跟着附和,使劲比他还大,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肯定是小顺。 杭文治心里恨得直咬牙,但他记住杜明强关照的话,只管坐回到自己的床上,对黑子等人的挑衅像是没听见一样。 杜明强还是一副懒散散的样子,他一边舒展着筋骨一边径直走进了卫生间,看样子是有些内急。 黑子却没有因为对方的隐忍态度而罢休,他站起来晃悠悠地走到外屋,把胳膊搭在上铺床头,半俯着身子问杭文治:“怎么了?没吃上晚饭有情绪啊?” 杭文治还是不开口,眼睛也不看着对方。黑子不乐意了,往他腿上踢了一脚:“说话啊,你丫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聋啦?” 却听杜明强在卫生间里搭茬道:“我们没情绪,肚子有情绪。” 黑子便呲牙一乐,转头看着卫生间的方向:“谁让你们工作态度不端正呢?就你们俩这小样,明天照样还得有好几十件不合格,到时候不光是没晚饭吃,我还得检举你们蓄意抗拒改造。” 卫生间里沉默了一会,然后便听得杜明强“嘿”地笑了一声,用抱怨的语气大声说道:“真是奇了怪了,这屋里头也不养畜生,怎么总是有股子臊味?” 这句话中的羞辱意味清晰无比,听得屋里众人都是一愣。这个杜明强平日里懵懵哈哈的,好像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太在意是的。今天却突然抛出如此强烈的措辞,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只有杭文治知道杜明强是有备而来,一时间既忐忑又期待,心跳也砰砰地加快了许多。 黑子本来就一直看杜明强不爽,这次更是蓄意要修理对方。此刻听到这样的话语怎么可能还按捺得住?再加上对方正好处于监控盲区,他便恶狠狠地骂了句:“你他妈的想死了吧?!”然后便一头向着卫生间里冲进去。 杭文治的床铺正对卫生间,他看见杜明强还在面对着便池整理衣裤,而黑子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高举起右手就要挥拳往他的后脑门上砸。杭文治禁不住大喊一声:“小心!” 杜明强也不转身,右手突然往后翻出,像长了后眼一样准确地攥住了黑子挥击过来的手腕,然后他顺势一个摆臂,两个人的身体同时一转,等停顿下来时已经变成杜明强站在了黑子身后,而黑子的胳膊还被反拧着,狼狈不已。 猛然间局势失控,黑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又怒又骇的怪叫:“我操——”而杜明强则好整以暇,他的左手甚至还在忙活着自己尚未完全打理好的裤腰。 黑子涨红了脸,使劲挣扎着,可自己的手腕却像被铁钳扣住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于是他又连声呼喝:“松手,你他妈的给我松手!”一方面给自己壮壮声势,一方面也是向同伴呼叫求援。 平哥虽然看不到卫生间内的情形,但听声音知道不对。他向两边使了个眼色,阿山和小顺同时起身往卫生间方向赶去。 他们刚刚走出两步,黑子的呼喊声忽地又嘎然而止。寂静中却听到杜明强低声骂了句:“滚吧!”语气轻蔑无比。 与此同时,黑子就像在配合杜明强的喝骂一样,果真从卫生间里翻滚着摔了出来。他跌倒的位置正好在杭文治的脚下,那姿势就像是抱着脑袋 给对方磕了个头一般。 阿山和小顺一愣,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向黑子。却见黑子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但神情却沮丧无比。 杜明强悠悠然踱出了卫生间,对黑子等人看也不看一眼。 在监狱里犯人之间的斗殴时有发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比一个“狠”字。像平哥等人这样已经形成势力的团伙,一个人吃了亏并没有什么,接下来只要众人蜂拥而上,在监舍这么小的空间内,任对方是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所以阿山和小顺一见这副架势,几乎是同时瞪圆了眼睛就要往上冲。 便在这时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黑子一闪身拦在了三人中间,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别,先别动手。” 这一下变故太过突然,阿山和小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看看黑子,又看看杜明强,却见后者正往自己的上铺爬去,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操。”小顺慢慢品出些滋味,他讥讽似地撇着嘴角,对黑子道,“你丫不是怂了吧?” “你他妈的才怂了!”黑子陡然间又暴怒起来,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当胸给了小顺一拳,小顺促不及防,被他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你打我干嘛?”小顺也恼了,“你他妈的被人揍了,拿我撒什么气?”不过骂归骂,鉴于平日里的地位,小顺倒也不敢去向黑子还手。 阿山完全搞不清局势,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正在这尴尬的时刻,监室里的对讲机忽然响了。 “四二四监室,干什么呢?别闹事!”管教的声音传了过来。 平哥一直在冷眼旁观,此刻他终于压低声音发了句话:“闹什么闹,还没熄灯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确实,灯还亮着,监舍里的一句一动都会被监控的管教看在眼里。所以一旦离开卫生间,可就不太好动手了。阿山便转头又走向了里屋,小顺则讪笑着冲着对讲机的方向喊了句:“报告管教,我们逗着玩呢。” “精力过剩是不是?在闹明天你们队的劳动任务加倍!”管教在对讲机那头呵斥了一句,然后便关闭了电波。 小顺和黑子也各归各位,小顺一路走,一路揉着胸口被黑子拳击的部位,不满地瞥着对方,心想:就算是现在不方便动手,你也不致于给自己人一拳吧。 平哥也在 看着黑子,脸色阴沉,目光像是带着锐刺一样。很显然,他对于后者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 黑子悻悻地咧开嘴,勉强挤出些笑容给自己辩解道:“妈的,一时大意了,着了那小子的阴招。”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借口实在是拿不出手。 平哥撇撇嘴:“先坐下吧,一会再说。”声音冷冰冰的。 黑子黯然坐在自己的床位上。在这个监舍中,他的地位仅在平哥之下。即便是在整个监区,除了平哥之外,他也从来没服过谁。而以他的火爆脾气,素来也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有仇必得现报的角色。这次要大家计划对杜明强动手,也是他先撺掇起来的。可谁能想到他会如此不堪一击,而且竟一点脾气也没有? 此刻不光平哥等人心存疑虑,最为诧异却是杭文治。 因为所处的位置最接近事发地点,杭文治清楚地看到了杜明强和黑子冲突时的每一个细节。除了那两个当事人之外,只有他知道:黑子后来的表现绝不是顾忌到管教的监控,而是因为杜明强所说的一句话。 当时杜明强反拧着黑子的胳膊,黑子一边挣扎一边叫骂,而杜明强则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杭文治不可能听到那句话的内容,但他却从黑子的脸上见证到一种具有震撼效果的威力。当杜明强说完那句话之后,黑子的脸就像被电棍击中一样剧烈地抽搐着,同时他的叫骂声也像冰冻了一样戛然而止。他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身体软软地变成了一摊稀泥。随后杜明强只是轻轻地一脚就把他硕大的身躯从卫生间里踹了出来。 “滚吧。”当杜明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几乎就是在调戏一个幼稚园的孩童。 而黑子竟然如此委顿,不要说反抗了,他甚至连愤怒的勇气没有。 杭文治很想问问杜明强,他到底是凭借什么将不可一世的黑子如此轻松的击倒。但他又牢记着对方关照过的话语:什么要不要做,什么也不要说。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等待着,同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此刻屋内谁也不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有心思。唯独杜明强上床之后不就便又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好像一辈子都睡不够似的。 时间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慢慢流逝,就如同暴雨前那种乌云压顶般的感觉,宁静却又令人窒息。 终于监区内的电铃声再次响起,又到了该熄灯就寝的时间了。平 哥等人倒也正常去卫生间洗漱,只是这一次谁也没有洗脚换鞋。显然大家都知道:熄灯后还有一场剧烈的“活动”在等着他们。 小顺照例排在这帮人中的最后一个,等他洗完的时候监区内的灯也熄了。他便没有回自己的床位,而是径直走到了杭文治面前。 既然商议了要对杜明强动手,平哥等人自然也是做好计划的。正如杜明强分析的那样,白天生产过程中的栽赃只是“前奏”,作用就是为晚上将要发生的争端找一个理由,万一惊动管教了,也好有个说法。而晚上的大戏也是编排好的,首先仍然要在杭文治身上找茬,因为他们此前觉得杭文治更容易被激怒,而杜明强反倒赖兮兮的,有可能会让人无从发力。 虽然情况在杜明强和黑子冲突之后已经有所变化,但平哥等人并没有机会再去商讨新的策略,一切便仍然按照既定的方案进行。反正只要挑火了杭文治,杜明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小顺乐得去当这个“先锋官”,他本来就是个好挑事的主。刚才黑子吃了个憋,反而更让他跃跃欲试——他平时也没少受黑子的气,或许今天倒是个借题翻身的机会。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阿山和平哥呢,大伙对付一个杜明强,难道还真能吃了亏? 带着这样的想法,小顺便直愣愣地对着杭文治说道:“哎,劳动模范,今天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把厕所刷了吧。” 杭文治仰面躺着,不理不睬。 “你他妈的还装哑巴?”小顺骂咧开了,“你信不信我把屎墩子揣你脸上!” “为什么要他刷厕所?”上铺有人搭腔。不出所料,果然是杜明强跳了出来,他翻了个身,脸冲外躺着,一低头正好和小顺四目相对。 “他不刷也行,你来刷啊。”小顺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台词应付过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尽快把杜明强拖下水。 “为什么他不刷就是我刷,你们不能刷吗?”杜明强居然跟小顺对起问答来,他说话的语气极为认真,但杭文治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逗对方玩儿。 平哥等人事先的设计可没有这么详细,小顺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复,面红耳赤地憋了一会后,这才抛出一句:“操,谁让你们俩睡得离厕所近呢。” “你先前不是说屋里有臊味吗?把厕所刷刷干净,还不是你们两个靠得近的最享福?”平哥在里屋不冷不热地说道。或许是觉得小顺语言上斗不过杜明强,所以他便插进来施了个援手。 “哦,是这样。”杜明强闻言点了点头,很严肃的样子。然后他一抻胳膊,忽地从上铺跃了下来,一下子翻到了小顺的身后。 小顺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突然动手,连忙向旁边闪开一步,做好了防备的姿势。 杜明强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我这个人很懒啊,你让我刷厕所我肯定不愿意。不过我倒有个更简单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小顺料到对方没什么好话,干脆不搭他的茬了:“妈了个逼的,你废什么话,让你刷你就刷!” 这句脏话却是个暗号,屋子另一边,阿山倏地站起身,和小顺形成了夹击杜明强的阵势。按计划黑子此刻也要上前帮手,但他却墨墨迹迹地有些犹豫,直到平哥冰冷的目光逼视过来时,他这才勉强站起身,跟在了阿山的背后。 杜明强察觉到异状,他转过身看着阿山等人,笑道:“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只是想和小顺换换床铺,这样刷厕所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监舍里的床铺分配是非常有讲究的,铺位的好坏直接标志着囚犯在监舍中的地位。杜明强提出要和小顺换床,便是赤裸裸地要打压对方的了,小顺立刻便一身暴喝:“我操你妈的,跟老子换床,你凭什么?!”同时趁着对方转身卖出空档,他便甩开膀子一拳抡了出去。 阿山也毫不含糊,高高地飞起一脚,直接踢向杜明强的面门,这一脚踢得实实在在,立刻引起了一阵惨呼。 只可惜大声呼痛的那人不是杜明强,而是小顺。原来杜明强已经一闪身蛰到了小顺身后,同时他的右手臂勒住小顺的脖子一扯,把对方拉到自己身前,结结实实地当了一把挡箭牌。 “我操!”小顺几乎逬出了哭腔,“你们今天都他妈吃错药了?尽往我身上招呼!” 阿山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也不说话,目光却变得更加凶狠。他攒足了劲,手脚并用地向着杜明强攻去。杜明强也不反击,只是把小顺拉来拉去便尽数化解了对方的攻势。小顺偌大的一个活人,现在完全成了一只纸偶似的,不仅毫无自由,还免不了又连挨了好几下夹心的拳脚,苦骂不迭。 这番滑稽的情形就发生在杭文治的眼前,后者有些忍俊不禁,但又强熬着不敢发出声响。 “行了,先住手!”平哥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喝止住了阿山,同时沉着脸从里屋的下铺上站了起来。 “平哥,这小子手硬得很啊,今天恐怕拿不下他,还得从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7) 并不是什么偶然……” “我明白你的意思。”宋局长的脸色也愈发凝重,良久之后才道,“我会关注这件事情。你先下去吧,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是!”罗飞郑重地敬了一个警礼,起身离去。 阿华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辟辟扑扑的声音,同时有一股香味飘来,令人饥肠辘辘。他便起身向着这一切的来源之所——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门口,却见明明正在炉灶前忙得不亦乐乎:她拿着一个木头铲子翻动着平底锅中的两个煎鸡蛋。 “你也醒啦?”感觉到阿华的到来,明明忙里偷闲地转头打了个招呼。 “你在干什么?”阿华显得有些茫然,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场景。 “做早餐啊。”明明伸左手往身后指了指,“柜子里头有牛奶,你自己拿着喝吧。” 阿华难以理解地皱着眉头,又问:“哪来的牛奶和鸡蛋?” “当然是我买的啊。”明明转头瞥了阿华一眼,很奇怪对方怎么会有这么多愚蠢的问题。 阿华摇摇头,离开了厨房。他把客厅里的窗帘拉开,站在窗后向屋外看去。这里是整幢大楼的最高层,所以阿华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很多事情必须要去解决,而居高临下地眺望这座城市时,他便有一种掌控全局的优越感,这使得他无论在怎样的压力和困境中都能爆发出最顽强的战斗力来。 随着一阵踢踢塌塌的脚步声,明明也走出了厨房,她端着牛奶和鸡蛋招呼阿华:“来吃早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阿华的思路被打断了,他也觉得自己需要些食物来补充一下空荡荡的肚子,于是便走到餐桌前坐好。 “快吃吧。”明明把煎好的鸡蛋推到阿华面前,同时脸上闪过一丝忐忑的表情,“哎呀,好久没做过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阿华夹起一只鸡蛋囫囵吞进口里,嚼了三两下就咽下了肚子——味道倒还不错。 明明看着阿华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浅浅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会做这些事情?”阿华忽然问道。 明明歪了歪脑袋反问:“哪些事?” “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 “这些都是女孩应该会做的呀。” “我以为你们这些女孩会不一样,你们应该不喜欢做家务,是那种……”阿华说了一半停住了,似乎不知该怎样用词才比较妥当。 “好吃懒做是吗?”明明帮对方把话接了下去。 阿华不置可否,抓起一盒牛奶,自顾自地打开喝起来。 “你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明明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女孩,我做这一行是迫不得已的,我有一个弟弟……” “别说了。”阿华摇手打断了对方,“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能讲出好几个令人痛心的故事。” 明明郁闷地咬着嘴唇:“别的女孩都是编出来的,可我的故事是真的。” 阿华无所谓地摇摇头:“真的假的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根本不在乎这些。”说话间他的目光忽然直愣愣停在了明明的胸前。 明明一窘:“你干什么?”垂下头来看时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她仍然穿着阿华的衬衫,现在胸口处多了一块大大的油渍。 “不好意思……”女孩歉意地抓着头发,“家里没找到围裙……” 阿华无奈地苦笑着:“这件衬衫一千多块,现在被你拿来当工作服。” “我的衣服都在酒店宿舍里呢。”明明嘟着嘴为自己辩解道。 阿华盯着明明看了一会,他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明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而对方的目光里似乎闪动着一些寒光,更是让女孩心中发毛。 “没什么。”阿华的思绪收了回来,淡淡说道,“一会我带你上街,给你买两身衣服。” 明明露出欣喜的表情:“真的?” 阿华点点头,又道:“不过你得帮我做几件事情。” 明明满口答应:“没问题。” 阿华挑起眉毛:“你不问问是什么事情?” “那有什么好问的。”明明撇嘴一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华半开玩笑般说道:“如果我让你杀人放火呢?” 明明只是略微一愣,马上又说:“那我也去。” 这下轮到阿华愣住了:“为什么?” “所有的人都说,华哥最是恩怨分明的人物。所以如果能帮到华哥,不管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明明微笑着说道,“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因为华哥从 来不会亏待朋友。” 阿华便也露出了笑容——那是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真诚而又善意的笑容。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角落里,某个年轻的男子也刚刚醒来,他睡眼惺忪,神色慵懒,似乎尚未完全摆脱宿醉的酣意。 于阿华的高档公寓楼相比,男子居住的地方要寒碜了很多。这是胡同里的一间低矮平房,潮湿而且简陋,空气中则弥漫着一种消散不去的霉味。 不过男子对这种窘迫的处境却不以为意。他并不是一个贪图眼前享受的人,他要凭借自己的血汗去打拼出一片属于个人的天地。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而且他觉得在眼前已经展开了一条充满诱惑力的辉煌大道。 三年前他和一帮同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没人认识他,更没人看得起他。他甚至没有一个能让人记得住的名字,只因在同乡之间年龄排行第五,所以后来大家便简称他为“老五”。 他当时为这样的状况感到深深的羞耻,他发誓要闯出自己的名号。三年过后他做到了,当很多人再次提到“老五”这两个字的时候,敬畏已经取代了曾经的蔑然态度。 大家都知道:老五是个狠角色。他不怕死,他敢和任何人拼命。 于是有人开始来找老五办事,从最初壮场面,打群架之类的小活,到后来帮人讨债、看场子,老五的名头越闯越大。终于在一周之前,一个真正的大人物找到了他。 孔德森,孔老板——道上的兄弟对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这个大人物专门摆下一桌酒席宴请老五和他的兄弟们。席上孔老板不仅端出了好酒好菜,更重要的是,他还摆明了一个机会。 这是一个令老五思来热血沸腾的机会。如果把握住这个机会,他的人生或许将拉开崭新的篇章。 “你知道吗?在十多年前我也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孔老二’。可现在他们改口叫我孔老板。老五兄弟,你如果跟着我,不用五年,这省城就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你就不是老五了,所有的人看见你都得叫一声,‘五哥’。”酒至半酣的时候,孔德森拍着老五的肩膀说道。 老五便把自己面前满杯白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在很多时候,越简介的言辞正体现出越坚定的决心。老五已经完全沉醉于孔德森为他呈现出的美好前景,同时他相信自己也决不会令对方失望。 当然他也很清楚 ,出现在他面前的将会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 自老五到省城以来,他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敢和华哥作对。不过越是以前没人敢做的事情,真做起来岂不越是畅快? 而且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绝对碰不得的?就算是阿华的老板邓骅,最终不也毙命在如日中天之时? 旧的势力倒下去,也就意味着有新的势力要站出来。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老五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况且阿华再厉害,他也只有一条命而已。从这一点上来说,老五觉得自己更具优势。因为他至今仍住在低矮的贫民区里,孑然一人。所以他没有任何牵挂。 老五不拍死,他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这条命拼出去。他相信阿华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所以他便在这场争斗中捏住了一张令对方无法招架的底牌。 当老五走进梦乡楼的时候,他已经揣好那张底牌,做出了最坏的打算。所以他一点也不畏惧。即使当大名鼎鼎的阿华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喝着自己的啤酒,而对阿华送过来的白酒视而不见。 老五知道:在江湖上闯荡有些原则是不能触碰的。他已经喝了孔德森的酒,如果他再喝下阿华的酒,那两种美酒就会冲撞成致命的毒药。这毒药即使不会燃尽他的躯体,也会腐蚀掉他在道上的名声。而一旦失去了名声,他便只能再次回归为遭人蔑视的角色。 所以老五便用冷冷的目光迎视着阿华,明确地传达出无法动摇的敌意。 阿华自罚了一杯酒,然后悄然退下。 这件事被在场所有的弟兄看在眼里,并且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便传遍了省城。人们议论纷纷:一个叫做“老五”的年轻人拒绝了华哥的敬酒,难道省城江湖真的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刻? 晚上老五离开梦乡楼的时候,早已有些灵通的朋友在等着他。他们簇拥着老五,一定要请他痛快地喝一顿。后者也没有推辞,他觉得这自己现在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老五喝得大醉,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间小屋的。也许是被那帮朋友送回来的?这里的环境确实有些丢人,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已经在拉开序幕了。 上午醒来之后,老五没有立即起床。他懒懒地躺着,透过窗户欣赏着户外灿烂的阳光。同时他开始盘算该去哪里先填一填肚子,因为一会又得对着一盘土豆丝耗上一整天呢。 正思忖间,屋外忽然传来 了敲门的声音。 “谁啊?”老五闷声闷气地问了句,同时警惕地皱起了眉头。他这个地方一般是不会有客人到访的。 “送外卖的。”敲门的人在屋外答道,“有个朋友给您订好了早餐,让我们送过来。” 老五松开眉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暗想:肯定是做完请客的朋友吧?他们的心思倒是挺周到呢。于是他应了句:“稍等啊。”然后起身简单地套了条裤子,赤膊着往门口走去。 刚刚开春不就,余寒尤存。但老五习惯光着膀子。他喜欢展示自己强健的肌肉以及胳膊上纹着的那株苍劲的青松。 屋门打开之后,老五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服务生打扮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看到老五,立刻把一个纸制的快餐袋递送过来。 老五伸手接过,同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是什么?” “是您最爱吃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言辞间还带着些许神秘。 老五看轮廓原以为是汉堡之类的东西,可接到手里感觉硬硬的又不太像。他也懒得猜了,直接把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却见那东西圆圆的如拳头般大小,却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土豆,表皮上还沾着泥巴,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一样。 老五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让你送的?”他瞪着眼睛问道。 “你不是最爱吃土豆吗?现在给你送到家里来,你怎么还不高兴了?”伴随着这句戏亵的话语,又有一个年轻人从屋门外的墙角里闪了出来,这人皮肤白白的,看起来很文静,只是一双眼睛黑溜溜,又显得鬼灵得很。 老五一打眼就觉得这人面熟,略一回想认出对方正是梦乡楼的酒店经理马亮。他的心先是一紧,随即便又沉住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是喜欢吃土豆,不过得到梦乡楼找个座,就着啤酒慢慢吃。” “妈的,废什么话!”马亮突然间变了脸色,暴喝一声道,“小冰,喂丫的!” 小冰正是那个服务生打扮的小伙子,他得到马亮的命令后,立刻便挥拳抡向老五的面门,而此刻他的笑容尚且还挂在脸上未曾散去。 老五已经有所提防,他略一侧身,伸出左臂格了一下,同时抬脚去踢小冰的下盘。小冰不但不躲,反而又向上抢了一步,硬拼着吃了老五一脚,趁势和对方纠缠在一起,成了近身角力的局势。老五虽然体格上更健壮一些,但是在狭小的门廊下一时也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而这正是小 冰追求的效果,因为在他旁边还有一个马亮呢。见小冰和老五纠缠不清,马亮毫不含糊,上去对着老五的肋部就是一拳。老五一声闷哼,被这一拳打得几乎窒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手上的力道也失去了。 小冰把老五推到屋里,马亮也跟进来,一边反手关上屋门,一边骂咧咧地说道:“操你妈的,老子亲自上门服务,你还挑三拣四的敢不吃?!” 老五这时略喘过一口气,他瞪起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马亮,咬牙说道:“你他妈的有种就把老子打死,要不你就等着我弄死你!” “靠,茬挺硬啊?那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了!”马亮冷冷地笑了一声,又一拳打在老五的太阳穴上,后者这次连哼也没哼,身体直接便瘫软了。 小冰把老五放倒在地上,转头冲着马亮咂了咂舌:“马哥,你不会真把他打死了吧?华哥可吩咐过,千万别整出大乱子。” “我有数的。”马亮把拳头凑到嘴边吹了吹,像是牛仔潇洒地吹着心爱的手枪,“这一拳昏迷十分钟,不信你拿个表掐着。” 小冰当然不会真的去拿表,他拿出了一根绳子,把老五的手脚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捆完没过一会,老五果然勉力睁开双眼,幽幽地恢复了清醒。 马亮早已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他手里攥着先前的那个土豆直接往老五的嘴里塞去:“妈的,爱吃土豆是吧?今天我让你一次吃个够!” 老五的头脑昏沉沉的,一时也不知道抵抗。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土豆已经有一小半塞到了他的嘴里,感觉又硬又凉,并且掉了一嘴的泥渣子。 老五咬住牙,开始把那土豆往外吐,同时用呜哇哇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马亮冲小冰努了努嘴,招呼道:“哎,小样跟我较劲呢,我还塞不动了——过来帮踹一脚。” 小冰先前被老五踢了一脚,虽然没什么大碍,但终是隐隐作痛。现在有机会报复自然求之不得,他亮起鞋底便向着老五嘴上的那颗土豆踹去,老五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结果这一鞋底正踹在鼻梁上,顿时眼冒金星,眼泪都不由自主地留了出来。 “别他妈乱动。”马亮一手掐住老五的脖子,一手兀自扶着那土豆,警告说,“这要踹在你眼睛上,你眼球都得爆了。” 老五哼哼了两声,想挣扎却发现手脚都已被牢牢捆住。他只好无奈地看着小冰再次亮出了鞋底,这一次倒是结结实实,精准地踹中了那 颗土豆,老五只觉得牙关一震,整个口腔都被那土豆撑开,塞了个满满当当。 小冰又补了几脚,直到大半个土豆都塞到了老五嘴里之后才罢休。老五被撑成了雷公嘴,眼睛瞪得老大,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怎么样?梦乡楼的土豆味道不错吧?”马亮看着老五坏笑了两声,又转头对小冰说道,“把相机拿出来吧,拍照留念!” 小冰随身背着一个挎包,他此刻把挎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个相机,同时像是解释什么似的对老五说道:“很多有头脸的人物到梦乡楼吃饭,都会和我们经理合个影呢。你昨天也看到了吧,墙上挂得一张一张的。今天算你面子大,我们经理也得和你照一个。” “跟他说这些废话干啥?”马亮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把衣服给他穿上。” “好勒。”小冰答应了一句,嘴里却还是不闲着,“拍照吧你也不能光着膀子啊,太不文明了。你看,我们经理想得多周到,连服装都给你带来了。” 说话间小冰一摸挎包,又翻出了两件衣服抖开来。而老五一见这架势简直连肺都要气炸了,因为那衣服竟是一件吊带小衫和一条鲜艳的短裙。 小冰根本无视老五的情绪,胡乱把吊带小衫和短裙套在了对方的身上。于是一个赤膊的健硕大汉便穿上了妖娆的女人服饰,那副场面自然是滑稽无比。 “马哥,你看这身还行吗?”小冰诚恳地问道。 马亮上下打量了老五一番,咧着嘴说:“衣服倒是不错,就是丫的身材差了点。” “嗯。”小冰点头表示认同,“得想个办法整整。”他的目光在屋里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有了些主意。 小冰往屋里走了两步,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卷手纸来。然后他一边扯一边揉搓,用那卷手纸做出了两个大纸团。 马亮猜到小冰要做什么,嘿嘿嘿地只是坏笑。 小冰也得意地笑着,将那两个纸团塞到了老五胸前的小衫里,老五的身材立时间变得“凹凸有致”了。 “不错啊,你小子现在有点想法。”马亮赞赏地夸了一句,凑到老五身前蹲下来说:“拍吧!”小冰便拿起相机咔咔嚓嚓地乱拍了一气。 老五完全能够想象出此刻自己是怎样一副屈辱的形象。他又羞又怒,无奈嘴被土豆塞着,手脚又被捆着,就连一点反抗的情绪都无法表达。 看得小冰拍得差不多了,马亮便又摆 摆手:“行了,你先出去吧。” 小冰应了一声,把相机往挎包里一揣,自顾自地出门走了。 老五看着小冰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现在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连一丝一毫的翻身机会都没有。 因为对方手中已经握住了他最为珍惜的东西。 ——他的尊严。 老五可以拼命,他甚至可以不怕死,但他唯独不敢失去的正是那份尊严。这是他在这个江湖上唯一值得自豪的东西,如果失去了,他从此便会不名一文。 马亮完全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他拍了拍老五的肩头,收起笑容,换了朋友般的劝慰语气说道:“老五啊,我们华哥知道你是条汉子,所以也不想刻意为难你。刚才拍的照片,我们暂且当作私人藏品,不会挂到梦乡楼的墙上去。” 老五睁开眼睛,闪过些许希望的光芒。 马亮的目光和老五对了一下,语气忽又变得森然:“不过省城已经容不下你了,你明天就得离开。” 老五瞪着眼睛,他虽然说不出话,但目光中明显透出不甘的神色。 “你现在走,换个地方还能混出来。”马亮不软不硬地说道,“如果那些照片真的挂出去,嘿嘿,你自己想想,你恐怕就只能回老家种田了吧?” 老五的喉头咕地一声,吞咽下一口唾沫。那唾沫里混杂着土豆皮上的泥沙,又苦又涩。 马亮像似读懂了老五的心思,他伸手给对方胳膊上的绳索解了个活扣,然后便站起身来,怡然自得地扬长而去了。 晚二十一点许,广寒宫夜总会。 繁华都市中的夜生活刚刚拉开通往高潮的序幕。在喧杂的音乐声中,男男女女们尽情狂欢,或畅饮,或欢跳,享受着酣畅的放纵时刻。 对于很多有钱又有闲的男人来说,夜店永远是猎艳的最佳场所。而那些尚无男伴的年轻女孩正是他们眼中美味可口的佳肴。 此刻在舞场大厅的东北角上就坐着这样一个女孩。她身形纤弱,独自一人静静地守着一张小桌。舞场上的灯光忽明忽暗,隐约能映出女孩的容颜,却是淡妆素面,别有一番清丽的风味。 很快便有不少男人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包括不远处卡座中的一群小伙子。从装束打扮来看,这帮人像是一伙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找到了女伴,唯独 一个剃着毛寸头的瘦高个仍然是孑然一人。于是众人便调笑了一番,鼓动那毛寸头去搭讪这独坐的女孩。 毛寸头也是在场子里混惯了的,当下便嘻嘻一笑,起身从卡座里拿起两瓶啤酒走向了那个女孩。女孩倒没在意,她正用双手托着脸颊,目光停留在舞池中男男女女晃动不休的身影上,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美女,我坐在这里可以吗?”毛寸头走到桌前,用身体挡住了女孩的视线,问道。 女孩用漆黑的眸子看了对方一眼,没说话但点了点头。毛寸头便大咧咧地拉了张椅子坐在女孩身边,同时竖起大拇哥冲自己的同伴们做出了一个炫耀的手势。 女孩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和自己做得这么近,她皱了皱眉头,挪动身体往旁边让了让。 毛寸头把手里提溜着的啤酒放到桌上,然后把其中一瓶推到了女孩的面前,说道:“我请你的。” “不用了。”女孩连忙把啤酒又推了回来,“我不会喝酒的。” 毛寸头有些尴尬。一瞥眼却见自己的同伴们着正坏笑着窃窃私语,显然是在等着看自己的洋相呢。于是他赶紧又重振精神说道:“那我给你要杯饮料吧。” 女孩却再一次拒绝了他:“不用——需要的话我会自己叫的。” 毛寸头并不顾及对方的话语,他自作主张地挥手叫过服务生,点了一杯橙汁送到了女孩面前。女孩无奈地撇了撇嘴,把脸转向了另一边,以示和对方之间划清界限。 男人悻悻然地挠了挠自己的毛寸头,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不过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肯定会在同伴之间落下笑柄,他又无法甘心,揣摩踌躇了一会后,他决定使出最终的必杀技。 “你开个价吧,多少钱?”他拖着椅子凑到女孩身边,在对方的耳畔说道。 女孩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反问:“什么?” 毛寸头挤着眼睛,嬉皮笑脸地:“别装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今天晚上你陪我,说吧,多少钱?” 女孩瞪圆了眼睛,似乎气愤得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片刻之后她冷冷地扔出一句:“无聊!”随即起身便欲离去。 不远处的卡座里发出一阵哄笑声,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在怪叫着起哄。毛寸头的脸色在这哄闹中沉了下来,他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腕,把对方又拽回到了座椅上。 “你干什么!?”女孩一边斥问一边挣扎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8) 罢甘休啊,我们几个倒没事,你一个女人还是小心点好。” 明明还是那句话:“我不怕!”她睁大眼睛看着阿华,希望对方能够改变主意。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阿华的语气很坚决。其实说到底他还是对明明不太放心,她毕竟是个女人,万一落到孔德森手里抗不住威逼利诱那就麻烦了。 明明瘪了瘪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马亮见场面有些尴尬,便出来打了个圆场:“哎呀,只是让你先出去避一避,等事情过去了华哥肯定会接你回来。到时候你在华哥心里的地位可就不一样啦。” 明明汪汪着眼睛看着马亮,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总算让她找到了一点安慰。 “行了行了,快吃饭吧。”马亮拿起筷子招呼着,“今天这桌都是梦乡楼新上的招牌菜,大家尝尝怎么样。” 折腾了一整天,阿华也确实是饿了。当下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管大快朵颐。马亮等人在一旁陪着,期间免不了要畅饮几杯。明明自己吃得很少,光顾着给阿华倒酒点烟。严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赞许。他本身也是管场子的,对风尘中的女子了如指掌,明明那种体贴入微的劲头倒的确是情感的真实流露,并无矫揉的作戏感觉。 酒至半酣的时候,严立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到包厢的时候脸色愉悦,对阿华说道:“华哥,月灵刚才打电话来了,她带的那帮小妹们现在都想回来做。” 阿华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回来就好。”从他的神态看得出:这番变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呸,墙头草!还有脸回来?”明明啐骂了一句,一脸的鄙视。 “月灵说先前广寒宫许给她们的提成比皇宫高五个点,她们一时心热就过去了,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华哥仁义,跟着华哥混才有前途。”严立一边说一边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实在虚假,最后看着阿华道,“月灵还想当面给您赔个罪。” “赔罪倒不用了。”阿华沉吟片刻说,“告诉她们好好干,只要她们干好了,皇宫的提成也不会比其他场子低。” 严立点头道了声:“明白。”心中则钦佩不已。如此恩威并施才称得上真正的大哥风范,自己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豹头呢?他还没个说法?”却听马亮在一旁问了句,像是有所期待似的。 阿华立刻摇头道:“别想他了。豹头和月灵是两回事— —兄弟情分也能来回倒饬?” 马亮不说话,自己喝了杯酒。他以前和豹头的关系最好,现在弄成这样难免有些伤感。 众人又各自吃喝了一会,眼看得酒足饭饱,严立便提议道:“一会到我场子里玩一玩吧。妈的,前两天憋屈坏了,今天得好好放松一下。” 马亮刚想应一声“好”,忽见阿华沉着脸没有发话,赶紧把到了嘴边的彩声又咽了回去。 阿华注意到马亮的神态,笑了笑说:“你们俩个去吧。” 严立看看阿华,又看看明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冲马亮偷偷使了个暧昧的眼色。不过他的猜测很快就被证明是错误的,因为阿华随即又说道:“不过你们得先把明明护送回去——我另外还有点事情。” 明明仰头看着阿华,勉力掩饰着失望的情绪。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改变那个男人的任何想法。 一个小时之后阿华出现在绿阳春餐厅中。因为刚刚饱餐过一顿,所以他只是要了一杯绿茶,在柔和的小提琴乐曲声中慢慢地品味着。 那乐曲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清灵纯净,荡涤着阿华内心深处的暴戾和血腥。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开始拨弄手掌中的一串佛珠。 这佛珠曾经带在邓骅妻子的手腕上,那女人每天为自己的丈夫祈祷平安,可惜邓骅终究未能逃脱eumenides的死刑惩罚。邓骅死后,龙宇集团的两个副总图谋霸占邓氏家产,结果双双死于阿华的设计之下。邓妻知道此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把这串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佛珠送给了阿华。 阿华当然明白对方的用意,但他停不下来。就像今天下午,当他听到龙哥老婆悲伤绝望的哭泣时,他也会产生怜悯和愧疚之情,可他却仍要板起面孔用最凌厉的目光去摧毁对方仅存的防线。 这就是江湖,只有获胜者才能生存下去。即便因此而血腥累累,不得不抚摩佛珠来寻求片刻的籍慰。 无论如何,这总比让对手抚摩佛珠来纪念自己要好吧? 演奏终了之后,阿华跟随那个盲眼的女孩来到了后台。 “你来了。”女孩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微笑道,“你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 “你能感觉到?”阿华挑起眉头,惊讶于对方的敏锐。 女孩点点头:“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这个并不难。我可以听到你的呼吸,揣摩你走路时的频率……还有 ,牛牛见到你之后的情绪也可以作为参考。” 阿华看了看女孩脚下的那只导盲犬,小家伙正冲着自己兴奋地喘息着。他以前听说人愉悦的时候身体会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被犬类捕捉到之后就可以分享主人的心情。今天看来这种说法还真不是无稽之谈。 略作寒暄之后,阿华引出自己此行的正题:“去美国手术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这两天准备准备吧,大概一周后就可以动身了。” 女孩一怔,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欣喜、渴望还有一点点不真实的虚幻感觉。良久之后,她才得以用诚挚的语气回复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谢谢你。” 阿华却不愿接受对方的谢意。 “你真的不用谢我。我说过了,这只是一次交换。”顿了顿之后,他甚至补充说,“从我的角度来讲,我还真不想把你送到美国。” “是吗?”女孩现出些奇怪的表情。 “你走了之后,我就听不到这样的音乐了。”阿华一边说一边摊着手表示遗憾,不过对方并无法看到他的肢体动作。 “是这样啊。”女孩笑了,“其实我已经考虑到了,所以特意给你们准备了礼物。” 说话间,女孩从自己琴包的夹层里摸出了两张光盘:“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我成了两张光碟,一张是给你的,还有一张,请帮我转交给他吧。” 阿华当然知道“他”是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接下了那两张光盘。 “而且我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呀。”女孩又说道,“到那时候,我的双眼是不是就可以复明了?” “应该没问题。”阿华的回答很有把握,让人一听便充满了信心。女孩睁大了双眼,那黯淡的瞳孔中似乎已经在散发着一些光彩。 “那真是太美妙了,我几乎无法想象。”她用兴奋的语调说道。 阿华忍不住问她:“那你现在最想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女孩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回答说:“人。”并且特意强调:“三个人。” “三个?”阿华暗自猜测这里面会不会有自己,不过他又不好意思问出来。 好在女孩主动坦白了这个问题:“有一个人是你,另一个人是他。还有一个,是我最想见到的……” 女孩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而阿华更是一愣,他没想到那个人在女孩心中居然并没有排 在“想看到的人”中的第一位。 那排第一位的人又会是谁呢? 仍然不需要阿华提问,女孩自己已经继续往下说道:“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凶手,在网络上他有一个代号,叫做eumenides。” “什么?”阿华无法抑制心中的惊讶,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 女孩误解了阿华的情绪,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一定也听说过这个人,对吧?我之所以最想见到他,是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 阿华觉得愈发的不可思议,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傻,对于女孩和那个人之间的故事,他根本就一无所知! 女孩这时又想起什么,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了,我父亲是个警察,是在追踪那个凶手的时候被杀害的——和他在网上征集到的猎物可不一样。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原谅那个家伙的——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阿华有些庆幸对方是个瞎子,否则自己绝对掩饰不住脸上的震骇情绪。 女孩摇摇头:“曾经有新闻说他被炸死了。不过后来我知道那是假的,因为他又出手做过几件案子。”略微沉默片刻之后,女孩又说道,“我希望他不要停下来,直到被我抓住的那一天。” 阿华明白女孩的意思,她绝不是赞同杀手的做法,她只是觉得:只要对方不停手就终究有踪迹可循,而自己也就有了报仇的机会。 阿华看着女孩空洞的眼睛,那里面闪动着仇恨的光芒。阿华苦笑着,同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可寒意中却又夹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感,如此的怪异…… 那一夜风波过后倒也无事,不知不觉又到了周末。按照监狱内的管理制度,周末犯人是不用劳动的,这两天的时间一天用来安排亲友探视,另一天则集中进行思想政治学习。 周五晚上便有管教将第二天的探视安排告知了相关犯人。有人来探视的犯人自然喜上眉梢,因为通过这样的机会不仅可以得到亲友们捎来的食品等紧俏物资,更重要的是能享受到一次温暖平等的情感交流——这正是所有犯人们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杜明强,探视时间,上午九点;杭文治,探视时间:上午九点半;钟小顺,探视时间:上午十点。”管教在四二四监舍前嚷嚷了几嗓子之后,便又向着其他监舍而去了。 “行啊,记者 。你不是说没人管你么?这不还是有人来看你了?”平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往上铺床板踢了一脚——那个铺位原本是小顺睡的,现在已经属于杜明强。 平哥和黑子、阿山入狱的时间比较长,已经很少亲朋来探望他们。所以他们便很关注同监舍犯人的待遇,因为一旦有人收到亲友送来的食品,按规矩总是要拿一些出来给“大哥”们分享的。小顺的家人一直来得比较勤,算是在这方面对监舍“贡献”最大的一个。而杜明强则寒碜得很,自打他入狱之后从来没人来看过他。所以这次的探视安排中出现了杜明强的名字,平哥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杜明强在上铺“嘿”了一声道:“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同时心中也在暗自思忖。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委实不多,除了四一八专案组的那几个警察之外,就只有阿华了。明年要来见自己的人会是哪一个?来人又会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平哥见杜明强不愿多说,也就懒得和他搭腔,转而去调侃杭文治和小顺,问他们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妞要来。小顺涎着脸嘻嘻哈哈地应付着,杭文治却沉默不语,像是被说中的痛处一般。 平哥纯属要寻个开心,于是又撇下杭文治专攻小顺。小顺被撩斗了几句之后,情绪也亢奋起来了,开始没边没谱地吹嘘自己入狱之前风流倜傥,当时学校里那几个“太妹”被他把了个遍,现在还有人要死要活地等着他出狱呢。 黑子正在卫生间里撒尿,见小顺越说越得瑟,便一边拎着裤子一边出来插话道:“你他妈的吹牛逼吧。就你这菘包还把小妹呢?我看你装小白脸给别人舔舔屁股还差不多!” “我怎么菘了?”小顺不服气地昂起脖子,“我在学校也是‘四大金刚’之一,那些太妹们就是整天围着我转,怎么了?” “怎么了?就你这小样毛还被长齐吧?来,先让大爷验个货。”黑子存心要调戏小顺,说话间突然伸出手去,在小顺的裆部重重地掏了一把。 以前在四二四监舍里,小顺也是被平哥、黑子等人调笑惯了的。有时候即便过分一点,他也只能干笑着悻悻了之。不过自从那天晚上黑子被爆出“谍报”的身份之后,小顺对黑子的态度便有了些潜移默化的改变。此刻再次受到对方侮辱,他这可忍不住了,起身便推了黑子一把:“我操!我验你个妈的验!” 黑子万万没想到小顺会突然动手,促不及防下被推了一个趔趄。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恶狠狠地吐出句脏话,抢上一步搂住 小顺就要揍,小顺也不含糊,手脚并用和黑子纠缠在了一起。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平哥眼见事态有些失控,便从床上坐起来喝道。小顺和黑子停了手,但相互间仍然拉扯着衣领,脸红脖子粗的。 “撒野是吧?”平哥瞪着那俩人,“有闲劲都给我刷厕所去!” 黑子看出平哥是真生气了,便松开了小顺解释道:“平哥,你可看见了,是他先跟我动手的。” “行了行了。”平哥没心情给这俩人评判是非,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也是的,我跟小顺逗两句,你他妈的瞎搀乎啥?” 黑子没啥话说了,他咽了口唾沫,心情无比沮丧。他在平哥心中的地位显然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和小顺发生矛盾,平哥居然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小顺见黑子挨骂心中自然是一阵暗爽。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太过得瑟。只是又横了黑子一眼,然后便爬到自己床上假装睡觉去了。 经过这么一闹,平哥也没了玩笑的兴致。众人各归各床,横躺着百无聊赖。只有杭文治盘腿独坐,眼望着气窗外的无边夜色,思绪难平。 第二天一早,犯人们起床之后先吃了早饭,然后集中到监舍前的一个院子里放风。昨天晚上被点到名的犯人则按照预定好的时间,依次被带到探访室里接受亲友的探望。 杜明强是四二四监舍里第一个被安排探望的人。当他被带到探访室的时候,来客已经等了他一会。那人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长方的脸型,身材高大挺拔,正是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阿华。 管教给杜明强解开手铐,然后退到了探访室门外。 杜明强拖动着脚镣在阿华的对面坐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并不急于说话。 阿华也盯着他看了一会,目光深沉却又绝不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俩人就这样对视着,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最终还是阿华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在说话的同时阿华移开视线,开始四下打量探访室内的陈设格局。 “哦?”杜明强仍然在看着对方,而他探询的语气显然是希望对方给些更加详细的信息。 阿华便扫了杜明强一眼,继续说道:“我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出国的手续也办妥了,下周就可以出发。那边的医院提供全程贵宾式服务,从接机到入院手术 都有专门的护理人员负责,我还特别要求配备一名中文翻译。” 杜明强脸上露出笑容,赞了句:“很好。”不过他并没有说“谢谢”一类的客套话,因为他们之间只是在完成一场交易。 阿华自然也很清楚这里头的干系,所以在得到对方的赞许之后他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现在我们之间两清了吧?” 杜明强回答:“是的”。随即他再次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而这一次的目光中包含着一种灼人的锐利感觉。 “所以我们之间该处理另外一些事情了。”阿华一字一句地森然说道。 杜明强当然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指的是什么:他杀死了邓骅,对方无论如何都是要找自己报仇的。不过他对此并不反感,他甚至很欣赏阿华的忠诚,所以才会把郑佳托付给对方——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选择。此刻面对着阿华愤怒的目光,杜明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权利,我会等着你。” 阿华也点点头,俩人之间便用如此简单的对话完成了一场生死之约。然后阿华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光碟放在桌面上,告诉杜明强说:“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杜明强的心“砰”地剧跳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敏感地反问道:“她知道我在这里?” 阿华注意到杜明强的情绪变化,并且立刻判断出对方在担心什么。他的嘴角挑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同时如实告知对方说:“她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她还在期待着视力恢复之后与你相见。” 杜明强松了口气,他把那张光碟抓在手里,轻轻地抚摩着。 “你给他什么东西?”押送杜明强的管教一直在探访室门口监视着室内的动静,见到这俩人在传递物品,他便走上前喝问了一句。 杜明强连忙陪着笑:“只是一张光碟。” “我们得先审查一下碟片内容,这是监狱的制度,请你理解。”管教一边说一边冲杜明强伸出手。 杜明强无奈地撇撇嘴,将那张光碟交到了管教的手中。 阿华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使命,见管教正好进来了,他便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不再搭理杜明强,自顾自起身离去。 杜明强看着阿华走远,他主动把双手伸出来,摆出配合管教带手铐的顺从态度。 管教却笑了:“急什么?你的探视时间还没到。” 监狱规定的探视时间是每次半个小时 ,一般探视双方都会觉得这时间短得转瞬而逝,像阿华这样不到五分钟就起身离去的情况实在少见。 杜明强有些无奈,他看着管教苦笑道:“那您是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在这里呆够时间吗?” “还有人等着见你呢。”管教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背着手走出了探访室,不一会儿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和管教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屋坐在了杜明强的对面。 杜明强看着对方笑了笑,那个人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和阿华前后脚到来。 “罗警官,你好。”杜明强甚至主动和对方打了个招呼——那人正是省城刑警队的队长罗飞,也是亲手将自己送入这个监狱的人。 罗飞看起来却不像杜明强那么热情,他首先向对方申明道:“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 “哦?”杜明强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你是跟着阿华过来的?” 罗飞点点头:“我已经跟了他好几天了。” “他又犯什么事了?”杜明强挑起眉头,显得绕有兴趣似的。 “帮派争斗。”罗飞简略地概括了一句。 “有人想趁势吃掉龙宇集团?”杜明强猜测到。 罗飞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杜明强便又摇头轻叹:“胃口也太大了些,搞不好会把自己噎死的。” 罗飞看着杜明强认真地说道:“市内最近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摩擦,如果不控制的话,恐怕还要出大事。” 杜明强翻了翻眼皮看着天花板,他虽然身在大狱,但罗飞提供的信息已足够他展开一些思考。片刻之后他对刑警队长说道:“阿华肯定知道你在盯他。即便有什么动作,他不会给你留下证据的。” 罗飞倒也不否认,他苦笑了一下说:“是的,这么盯下去很难有实质性的突破,而且我们的人也耗不起——所以我只是想先摸清他的关系网,作些有针对性的防范。” “嗯,暂时也只能这样——”杜明强点了点头,忽然又看着罗飞问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对方既然主动问到,罗飞便不再兜什么圈子,直入主题说:“为了那卷录音带。” 杜明强心知肚明:那是一卷极为重要的录音带!当初他为了弄清楚生父死亡的真相,不惜以身涉险潜入到四一八专案组内部,并且对警方的动态展开了监听。其间却又横生波折: 阿华为了除去野心膨胀的林恒干和蒙方亮,假借eumenides之名策划了一场谋杀。这场谋杀虽然操作得天衣无缝,但前期密谋的过程却被韩灏偷录了下来。后来韩灏也被设计身亡,不过他设法把那卷录音带寄给了蒙方亮的家属,以此行为作为对阿华的反扑。警方接到报案立刻去蒙方亮家中提取这卷录音带,只是这信息却被杜明强监听到,后者抢先一步夺走了录音带,令警方无功而返。而那卷录音带正是制裁阿华的最有力的证据! 见到罗飞提起了这个话茬,杜明强便闭起眼睛微笑不语。这是一个敏感话题,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不便说太多,否则很有可能把自己也绕进去。 罗飞知道杜明强的心思。对方不说话,他就主动攻击对方的要害:“我知道抢走录音带的那个人就是你。” 杜明强睁开眼睛,用无辜的语气说道:“对这件事情,我可从没承认过什么。” “是的,你没承认过,你如果一口咬定不知情,那我也没什么办法。”罗飞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表示,然后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以前一直都很奇怪:在这件事上你为什么要帮阿华?你们俩人的关系,应该是你死我活的状态才对。直到这几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的答案。” 杜明强仍旧只看着对方不说话。 “你把郑佳托付给了阿华,对吗?而你的筹码就是那卷录音带,你以此为交换条件?” 杜明强笑了笑。既然罗飞已经跟了阿华好几天,那么有些事情肯定是瞒不过对方的。他斟酌了一会后反问道:“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你直接说吧,你现在想干什么?” “我也可以和你交换,同样的条件。”罗飞把身体往前探了探,想凸显出自己的诚意,“我会帮你照顾那个女孩。” 杜明强不置可否。罗飞则继续劝说道:“阿华的确是个很尽责的人,他给那个女孩安排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我无法做到的。但你想过没有,阿华随时有可能被仇家杀死,或者被警察抓住,到时候那个女孩该怎么办?你应该找一个更长远、更稳妥的人来照顾她吧。”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最长远、最稳妥的人,只有我自己。” 罗飞一愣,随即苦笑着摇摇头。他原本对这次谈话的结果颇具信心,可对方这句话一说却把他的期望一下子浇灭了。而且他清楚地看到俩人间的思路差异出现在哪里。 罗飞交谈的出发点在于: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29) 往小车的推杆前一站,两手一张,一个人就把住了整个推车。小顺见对方这副架势,自己也乐得偷懒,只在旁边扶着车上的货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狱方这时也专门派来了一个年轻管教,一边给这二人引路,一边也起到管理监视的作用。于是一行三人连同那辆装满货物的推车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改造车间,向着监区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监区之外是一片开阔的农场,不少其他监区的犯人正散步在农场中辛勤劳作。这里视野开阔,无遮无拦,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哨楼上的卫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a市第一监狱从外往内可以分成三个区域。紧挨着监狱大门的是一片办公区,集中了监狱管理干部的办公室和一些后勤辅助机构。办公区往后就是关押犯人的监区了。不过这监区又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二、三监区关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轻刑犯,这三个监区自成一块,是整个监狱中面积最大的部分。轻刑犯主要从事一些户外的劳作,现在杜明强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这个区域。 第四监区因为关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监狱的最深处。这个区域占地不大,但却是监狱中戒备最为严密的所在。监区犯人的劳动改造也必须在室内展开,以保证这些危险分子随时都处于摄像探头的监控之下。在他们外围的那片农场则可以被视为一个“缓冲区”,即使有重刑犯侥幸逃离了第四监区,他要想穿过这样一片广阔的农场时,也一定会被哨楼上的卫兵发现。 三人在田地间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时分,微风徐过,带来一阵阵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强自入狱以来就很少离开那牢笼一般的四监区,现在有机会舒展一下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一连串美妙的乐曲声。 愉快的感觉总是短暂的。杜明强觉得自己还没走几步就已经穿过了整个农场,当威严的监狱办公楼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春风和音乐便双双消失无踪了。 确切的说,这应该是一个楼群,十几幢建筑鳞次栉比,隔断了监区和监狱大门之间的联络带。奇特的是,这些建筑的外观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筑的外沿都由很多斜边构成,有的是六边形,有的是八边形,有的或许更多。当这些建筑非常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时,建筑之间一条条狭窄的通道就组成了一片曲径弯绕的迷宫。据说这些通道的构设当初是经过高人指点,符合传说中八卦阵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奥妙的人进入楼群之后,走不了几步 就会彻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每幢楼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里。如果你没头没脑地乱扎一通,最终不是回到监区农场,就是来到一扇由森严武警把守的铁门前,沦为悲惨的瓮中之鳖。 杜明强站在楼群脚下,阳光从高处狭小的间隙中刺射过来,晃的他有些头晕目眩。而就在此时,他的耳畔也响起了管教严厉的呵斥声:“乱看什么?!把头低下来!” 杜明强知道这是犯人进入办公楼区时的规矩:必须低着头走路,严禁东张西望。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按照管教的要求垂下了头。一旁的小顺当然也不敢违抗,俩人推着车,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管教,紧跟着对方的脚步走进了七弯八绕的楼群之中。 一路不知拐过了几个弯,其间时常会有其他的监区工作人员走过,与带队管教熟络地打着招呼。在这个过程中,杜明强和小顺一直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姿态。他们很清楚,这里不仅是监区管教最集中的区域,而且每个角落都处于严密的监控网络中,是万万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钟之后,忽觉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开朗般的感觉。杜明强心中一动,估计应该是走出办公楼群了。而管教则在此刻又开口说道:“行了,把头抬起来吧。” 杜明强举目四顾,却见那群办公楼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后。从正面看过去,那些楼宇一幢幢门阔窗明,竟丝毫没有在监区中看来的那种诡异的压抑感。杜明强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楼群设计者的天工匠心,仅仅用楼群的正反两面便渲染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办公楼群距离监狱的大门还有五十来米的距离。这片空地除了做一些绿化之外,主要便是当作停车场来使用。厂方派过来装货的大车就停在离楼群出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汉子正靠在车前厢上抽着烟,看样子应该是随车的司机。 “你们俩赶紧过去装货吧——具体的要求听从劭师傅的安排。”管教一边吩咐着,一边冲那个抽烟的汉子挥手打了个招呼,那人正是他口中所说的“劭师傅”。 劭师傅掐了烟,走到车尾把挡盖卸开。他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样子,身体倒还健硕,但黝黑的脸上皱痕密布,似乎是经历过了太多的世间沧桑。 “师傅,您说句话,该怎么装?”杜明强把铁板车推过去,主动问道。 劭师傅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一翻身跳上了卡车后斗,然后淡淡地说了句:“你们把箱子接给我就行,我自己来装。” “我们两个人接,你一个人装?”杜明强追问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解:这样的分配显然并不合理。 劭师傅应了声:“对。”然后也不解释,只是在车上做好了接货的姿势。看来他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 杜明强便从推车上抱起一只箱子递给劭师傅,为了让对方少费点力气,他特意把箱子高高地顶在肩膀上。这样劭师傅不用弯腰就可以把箱子接走,然后噔噔噔快走几步,将那箱子码在了车斗的紧里头。 旁边小顺也开始帮手,他的力气不足,无法将箱子举过肩头,杜明强便会结果箱子帮他完成这个工作。于是很快这三人之间便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小顺负责把箱子从推车抱到卡车前,杜明强把箱子举高,而劭师傅则负责在车厢上装货。一开始这三人倒还衔接得上。当车斗里层的箱子垒高之后,劭师傅的工作量就越来越大了,他渐渐开始跟不上先前二人的节奏。 杜明强眼见着劭师傅往高处垒箱子的动作渐渐吃力,于是他一撑车斗也跳上了车,对劭师傅说道:“师傅,您下去接箱子吧,上面的活我来干。” 劭师傅“嗯?”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着杜明强。 “我年轻,体力好!”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劭师傅上下打量着杜明强,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样子。 “该怎么装,有哪些要求,您说明白了就行!”杜明强回视着对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诚恳。 劭师傅终于开口了:“先紧着车斗里面垒,垒四层,一定要垒齐。” “好勒!”杜明强应了一声,弯腰从车下小顺手中接过一只箱子,按照劭师傅的要求垒在了车斗内侧。此刻箱子已经加到的第四层,但杜明强垒起来仍是举重若轻般自如,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身高,另一方面也印证了他确实有个强健的体魄。 劭师傅看到对方这副利索劲儿,踯躅的脸上终于透出赞赏的神色来。杜明强这会又跑回他的身边,微笑着问道:“怎么样?我这活还行吧?” 劭师傅点点头,他也给对方回了一个笑容,不过那笑容只是略略一绽,随即便淹没在满脸纵横沧桑的沟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面交给我。”杜明强又一次提议。这回劭师傅没再犹豫,他跳到车下,取代了杜明强先前的岗位。于是三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运转状态,而这一调整之后,每个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发挥,整体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来 分钟的时间,平板推车上的货箱便全部被转搬到了卡车上。 这样的工作效率让在一旁监看的管教都觉得有些意外,他迎上来道:“嗬,今天这活干得够快的啊?” 劭师傅看着杜明强说:“这小伙子不错。” 管教和劭师傅已经相处多次,知道这个汉子平时言辞极少。这看似简单的话语可算是对杜明强想当的夸赞了。自己带的犯人争气,管教自然也有面子,不过职业的需要让他不能把满意的情绪过于明显地挂在脸上。相反,他还要摆出严厉的神色呼喝着杜明强:“还不下来?赶紧跑第二趟啊,早点干完早点收工!” 杜明强轻轻一跃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车招呼小顺:“走吧。” 小顺咧咧嘴,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似的。看杜明强走得畅快,他也只好紧赶两步跟上去,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推车上,出工不出力。 依旧由管教带路,一行三人穿过办公楼群和劳动农场,又回到了第四监区的生产车间。平板车进不了车间,管教就在门外等着,杜明强和小顺则前往储藏室开始第二轮的搬运工作。 储藏室在车间的最里面,俩人必须先经过车间内的工作区。黑子看到他们回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揶揄着对小顺说道:“哎,累不累啊?” 小顺也不言语,从额头上擦下把汗来,经过黑子身边的时候用力一甩,咸湿湿的汗点子就像小雨似地洒了黑子一身。 “我操!”黑子骂了起来,“喷什么骚水?高潮了啊?” 周围的犯人一阵哄笑,小顺黑着脸,气呼呼地加快脚步扎进了储藏室里。等杜明强赶过来的时候,却见他也不干活,只是叉着腰站着,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杜明强嘿嘿一笑,劝了句:“你跟他斗什么气?赶紧搬箱子吧。” “妈的,他把我当傻逼呢。”小顺恨恨地往外勾愣着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在黑子身上剜出两个窟窿似的。片刻后他转头看向杜明强,神色则变得有些无奈,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积极?哪有像你这么干活的?” “我多干点无所谓,我自己乐意。”杜明强一边说一边甩着胳膊,“哎呀,这多少天没动弹了?胳膊腿都快锈住了!” “你傻啊?”小顺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给对方灌输自己的道理,“你干快了也歇不着。那边箱子如果早搬完了,我们还得回来粘纸袋,到时候不是让黑子他们看笑话么?你看以前那些搬箱子的, 哪个不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晚上收工?” 杜明强明白小顺的意思,多干点活怕也罢了,对方最忌讳恐怕还是在黑子面前折面子。他也无所谓趟这个混水,就笑了笑说:“行,拿咱们接下来就悠着点。” 小顺却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现在可不好悠了,管教的眼睛毒着呢。你刚才就不该跳上车抢活,唉,你这可真是与众不同。” “哦?”杜明强倒来了兴趣,反问,“那按你的说法,该怎么做?” “都是能躲就躲啊,就算管教吩咐你上车装货,你也要装作不会干,把那箱子码得乱七八糟的,这样那个劭师傅自然就不会叫你继续码了——这也不是我的说法,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杜明强哑然失笑,他回想起先前劭师傅那种不信任的眼神,此刻终于恍然大悟了。 却听小顺又继续说道:“你现在再装也不行了,谁让你刚才干得那么利索?唉,偷懒都偷不了,跟你在一组可真是倒霉。” 见小顺如此郁闷,杜明强倒也有些歉意了。他想了一想,说:“得了,你也别发愁,一会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歇着。” 小顺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杜明强点点头:“不过我们等下干活的时候还得像先前那样绷足了劲,不能懈怠,否则可就歇不了了。” 小顺见对方的神色不像是在忽悠自己,便应了声:“行!” “那就开工吧。”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抱起一只箱子,小顺也不含糊,紧跟而上,俩人又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劳动状态中。 把箱子装满平板车用二十多分钟,推着车赶路又用了十多分钟。当一行三人再次来到了办公楼群前的停车场时,劭师傅已经在车斗旁等了他们近一个小时。 “赶紧装车。”管教催促道,“别让师傅老等着你们。” 小顺龇牙咧嘴,似乎是疲惫不堪了。 劭师傅看到杜明强二人忙碌不歇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建议说:“要不先歇会?今天进度还可以,不着急。” “他们不用歇。”管教立刻否了回去,“早点干完回去还有别的活呢。” 小顺摆出副苦脸,可又不敢说什么,只好用眼睛勾着杜明强,心理免不了又埋怨了对方一遍。杜明强装作没看出来,自顾自跳上车斗,招呼道:“来吧。” 小顺想去杜明强此前的嘱咐,便咬紧牙坚持着。好在 接下来三人传箱子接力,他算是强度最小的一个环节。杜明强虽说任务最重,但他的动作一直矫健如初,像是有用之不尽的精力。在三人的配合下,不消多久,这第二板车的箱子便又卸去了大半。 “小伙子,把这车装完了,休息一会吧。”劭师傅递箱子的时候看到杜明强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便再次提出建议。 “装完了就休息不了罗。”杜明强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不远处抽烟的管教,然后他又转回头,故意加大嗓门反问劭师傅,“师傅,您累不累,要不要歇会?” 劭师傅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连忙也大声回答说:“哎呀,是不行了,得歇会。我这体力还是和你们年轻人没法比啊。” 管教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了踩,然后挥挥手冲自己的犯人说道:“得了,你们两个也跟着歇会吧。” 小顺欢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平板车上,用身体靠着车上剩余的箱子,摆出躺在沙发上一样的姿势。杜明强则跳下车斗,对劭师傅点了点头,诚挚地说道:“谢谢了,老哥。” 劭师傅掏出盒烟,冲杜明强跳了跳:“来一根吧?” 杜明强摇摇手,笑道:“我不会。” 劭师傅便自己点上了,他深吸一口又美美地吐出来,然后他问杜明强:“小伙子,你是什么案子进来的?” 杜明强踌躇了片刻,给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有些事我是必须要去做的。” 劭师傅倒不深究,他眯起眼睛看着杜明强:“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和其他犯人不同——你不是一个坏人。” 杜明强自嘲一笑:“都进了第四监区了,还不是坏人?” 劭师傅把香烟凑到嘴边又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说道:“监狱里可不一定都是坏人,就像坏人也不一定都在监狱里一样。” 杜明强心有所动,但他把自己的情绪隐藏了起来,只是看着远处的高墙电网沉默着。 “不管怎么说,你干活可麻利得很。”劭师傅跳开了话题,他伸手在杜明强肩头拍了拍,“我和管教说说,以后这装车的活都让你来帮我干。怎么样,你愿意吗?” 杜明强回答得很干脆:“没问题。” 劭师傅欣然点点头,又说道:“不过你下次可别干得这么快了。这里是监狱,干多了也拿不到加班工资。” 杜明强被逗的一乐:“劭师傅,我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不怎么爱说话,没想到侃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劭师傅“嘿”了一声:“有用的就说说,没用有什么好说的?以前来帮着装货的那些犯人,不够让我生气的呢,还跟他们说什么?倒不如省点劲自己多干两把。” 俩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虽然身份境地大不相同,但相聊倒也颇为投机。不知不觉中一颗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劭师傅掐了烟蒂,拍拍手问杜明强:“怎么样,开工吧?” 杜明强说了声:“好。”然后招呼一旁的小顺。小顺也知道休息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让管教等得不耐烦可就不美了。于是他也痛快地从平板车上跳起来。无论如何,这番休息之后,疲惫的筋骨还是舒松了许多的。 接下来再干活时,三人之间便渐渐地有了更多的默契。小顺和杜明强回监区搬箱子的时候总是积极表现,在管教面前留个好印象。到了装车的时候,劭师傅则会适时地提起休息,让俩人不致太过劳累。在这样不紧不慢的节奏中,到下午五点钟左右恰好把一车的货物都装满了。 劭师傅和众人道了别,钻进驾驶室开着卡车往监狱门口驶去。到了监狱的大铁门前,有哨兵过来先对车辆进行了一番检查,然后才打开电动开门的装置。 小顺推着平板车一步三回头,趁着大铁门缓缓开启的当儿,贪婪地向着外面的世界瞥去。 “看什么呢?”管教呵斥道,“那是你瞎看的地方吗?” 小顺连忙把脖子缩回来,同时表功一般地举手说道:“报告管教,我发现了一个安全隐患!” “哦?”管教停下脚步,“你说说看,哪里有隐患了?” 小顺说:“刚才那个装货的卡车就是隐患!如果有犯人和开车的师傅串通好了,藏在车上的货物里面,那不是就可以混到监狱外面了?” 管教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顺:“你想法倒挺多啊?想越狱了是不是?” 小顺可怜兮兮地苦着脸,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这个胆子?我要真有这个想法就不会说了来了嘛。” 管教也是诚心要诈唬小顺一下,见对方装得乖巧,便又笑骂道:“你懂个屁。大门口那儿装着红外热像仪呢,所有车辆进出的时候都要过一遍。别说是个大活人了,就算是只老鼠也别想混出去。” “红外热像仪?”小顺不太理解这几个字的 意思,眨着眼睛问了句,“能透视的啊?” “差不多吧。”管教懒得跟他多说,应付似的解释道,“只要你是个活人,都能测出来。” 杜明强在一旁却听得明白。红外热像仪的主要用途是监测环境中的温度分布,因为人的体温正常情况下都会比环境温度高,所以如果车斗里藏着活人,在热像仪的显示屏上就会呈现人形的热源反馈。有了这样的设备,犯人们想要潜伏在来往的车辆中越狱就难比登天了。 小顺又回头往监狱大门的方向张了几眼,不知还在瞎琢磨些什么。就在这时管教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后者掏出电话先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便按下接听键,对着话筒说了声:“喂,张队?” 电话那头很显然就是四监区的负责人张海峰了。年轻管教听对方说了几句之后,脸色蓦地变得严肃起来,他凝目盯着小顺,目光锐利逼人。 大约两三分钟后,管教挂断了电话,然后一步步地向着小顺走过来。 “管教。张……张队有什么指示?”小顺预感到有些不妙,震慑于张海峰的威力,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管教喝了声:“站好!” 小顺连忙抬头挺胸,站得笔直。 管教很严肃地问道:“你有没有藏什么东西?” “藏东西?”小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管教也不和他磨矶,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把所有的衣兜都给我翻过来!” 小顺毫不含糊,利利索索地把衣兜、裤兜全都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确实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管教却还不罢休,又伸手在对方周身上下拍捏了一遍,不过仍然没什么发现。于是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目光又盯住了不远处的杜明强。 杜明强机灵得很,立刻也站的笔直,同时主动将衣兜、裤兜掏了个干干净净。管教当然不会客气,走上前又是一通拍捏,甚至连裤裆这样的隐秘角落都不放过。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管教拿起电话给张海峰回拨过去。 “喂,张队……我搜过了,暂时没有找到……好,我明白。” 感觉自己已渡过了眼前这关,小顺的胆子又大了起来,等管教挂断电话后,他便在一旁试探着问道:“管教,出啥事了么?” 管教一挥手道:“先回车间再说!” 往回走的路上,管教的脚步又快又急,这无疑印证了确有某些意外的变故已经发生。而当三人回到生产车间时,杜明强更加明白:这意外还是颇为严重的。 四监区所有当班的管教几乎都集中到了车间门外,包括监区中队长张海峰。这个被犯人们称作“鬼见愁”的威严男子正铁青着脸和身旁的生产负责人老黄说着些什么。老黄神情尴尬,带着种犯了错误般的窘迫和郁闷。 负责监管杜明强和小顺的年轻管教主动走到张海峰面前汇报道:“张队,那俩个犯人我带回来了。” 张海峰往外瞥了一眼,然后低低地喝了声:“再搜一遍。” 立刻有人上前,一人对付一个,将杜明强和小顺贴面按在墙上。然后又是一阵上下其手,将这俩人的周身都摸了个遍。 年轻管教一边见证着同事们徒劳的努力,一边在张海峰身旁小声地嘀咕着:“我刚才都搜明白了,确实不在他们身上。” 张海峰“嗯”了一声,微微一甩下颌道:“把他们俩带进去吧。” 杜明强和小顺跟着管教进了车间,却见犯人们都已起身离开了工作区,贴着墙根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而黑子则独自一人蹲在队伍的最前面,两手抱着头,一副倒霉不堪的衰样。 小顺张眼瞟着黑子,目光中露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神色。黑子这时也抬起头来,正好与小顺四目相接,他立刻恨恨地盯着对方,似乎有无穷的怒火正喷薄欲发。 “你们俩赶紧入列站好!”管教的催促打断了这俩人之间无声的交锋。小顺和杜明强找到自己监舍所在的区域插进队列。原先就站在队伍中杭文治特意挤了挤位置,让杜明强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杜明强站定之后便悄悄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黑子的铅笔丢了。”杭文治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今天刚领的新铅笔。” 俩人虽然都在压着声音说话,但管教还是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后者立刻伸手一指,严厉地呵斥道:“不准交头接耳,老实点!” 杭文治赶紧恢复标准的站姿,目不斜视。杜明强则微微蹙起眉头,在心中盘算着事情背后的玄机。 在四监区这个极度敏感的区域内,犯人劳动时用到的铅笔素来便是严格管制的物件之一。要知道关押在这里的大部分囚犯都是身负重案的亡命之徒,削得锐尖的铅笔在他们手中很可能就是一件杀人夺命的利器。所以大家工作的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0) 来个抛砖引玉,点点对方,也算给这个文弱的家伙先打一管强心针。于是他便慢条斯理地反问了句:“那支铅笔,不是杜明强拿的,就是小顺拿的,我说得对吗?” 张海峰前面恩威并施的铺垫早已做足,现在把话撂到这个份上,更是让后者难以躲闪,杭文治自忖不能再矫情,连忙顺竿子附和道:“我猜也是的……” 见对方终于开口,张海峰心中有了谱。他倒也不着急了,用一种猫捉耗子的游戏心态问道:“哦?我看你猜得挺准啊?你倒说说看,怎么猜的?” “该搜过的地方都搜过了,那支铅笔却一直都没有找到。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到关键处,杭文治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嗯,……就是杜明强或者小顺趁着装货的机会,把铅笔夹在货堆里,然后被运到监狱外面去了。” 这也正是张海峰对此次事件的判断。不过他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像是不置可否的样子。杭文治便更加不塌实了,连忙补充说:“这只是我的猜测,您最好再确定一下。” 张海峰翻了翻眼睛:“怎么确定?” “您可以让送货的师傅把车开回来,然后仔细搜搜今天装的货,如果能找到那支铅笔就好了。” “好什么?”张海峰硬梆梆地反驳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四监区出了乱子是吧?” 杭文治诘口无言。的确,张海峰现在最怕的就是出乱子,如果按自己这个方法去做,这乱子简直就是越捅越大了。 “一支铅笔,如果真是到了监狱外,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张海峰开始沉吟起来,片刻后他再次逼视着杭文治,“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动的这支铅笔,杜明强还是小顺?他们动这支铅笔的目的是什么?” 杭文治保持着谨慎的语气:“按照我的感觉——应该是小顺。” “为什么?”张海峰明显地兴奋起来,他感觉离自己想要寻找的答案已经越来越近了。 “因为小顺和黑子最近有些矛盾,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只有小顺才有理由去做。”杭文治渐渐说开了,神态也变得越来越自如。 原来如此……张海峰暗自整理着思绪。如果小顺和黑子确实有矛盾的话,那今天这件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凭实力小顺肯定斗不过黑子,而前者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搞些不齿的小伎俩进行报复也属正常。 这样的情况倒是让张海峰松了口气——至少那支 失踪的铅笔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不过作为一个监区的管理者,犯人们之间的矛盾也是不容忽视的隐患,掌控不好的话,很可能会爆发出令人难以预料的恶果。所以只是略略轻松了片刻,张海峰便又紧抓着这个话题追问道:“小顺和黑子之间是怎么回事?” 杭文治斟酌了一下,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说得太详细,于是便把这俩人产生矛盾的缘由含糊带过:“黑子总是找茬欺负小顺,小顺又不太服他,所以就……” 张海峰点点头:不错,黑子素来嘴碎,没事就喜欢撩斗别人,专是个无事生非的角色;而小顺虽然在监区里地位不高,但虚荣心却特别强,这两个人之间发生罅隙倒也是合情合理。 杭文治看见张海峰面沉似水的样子,忽然间有些忧虑,说了一半的话儿不再继续,转而试探着问道:“如果这事真是小顺干的,您准备怎么处罚他?” 张海峰眼睛一楞:“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杭文治怯然缩了缩脖子,咽下一口苦水:“张管教……您如果罚得太狠了,我怕小顺会记恨我……” “我有数的,你怕什么?”张海峰不为所动,“况且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不说,我难道就查不出来了吗?” 杭文治不敢再说什么,心中却深感对方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被单独带到管教办公室,如果随后小顺就受到重罚,自己回到监舍怎么可能说得清楚? “行了,这事我会处理好的。”张海峰知道杭文治心中不爽,但也懒得再和对方解释什么,他招了招手,“你搬张椅子坐过来,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 “嗯?”杭文治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海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那个空位,再次强调说:“你把那张会客椅搬过来,坐在这里。” 杭文治确信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便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到了办公桌前,然后他探着身子坐下,却只敢有半个屁股落在椅面上,保持着十足的谦卑姿态。 要知道,任何囚犯来到管教办公室接受问训的时候,都只有远远站在一边的份儿,像杭文治这样能获准接近办公桌已属难得,现在张海峰居然进一步恩赐他平等就座,这简直有点要折杀杭文治的意思。所以后者不仅没有觉得幸运,反倒是更加忐忑难安了。 见杭文治老实坐好,张海峰打开身旁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页纸张递到对方面前,说:“你看看,这几道题你会不会解?” 杭文治连忙把那张纸接在手中,定睛一看时,原来却是张试卷,他略略扫了扫卷子上的试题,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不答反问道:“这是您儿子做的试题?” 张海峰点点头,又追问:“你解得了吗?” “能解。”杭文治这次给了个确切的回复,然后有评价说,“不过这些题对小学生来说还是挺难的。” “这是奥数卷子,是我托人从市里培训班搞出来的。我儿子今年要进行升学考试,听说数学卷最后会有一道奥数附加题,虽然不计入总分,但这道题会成为给尖子生划分档次的参照。我想让我儿子上到全市最好的中学,你明白吗?”张海峰解释了一通。自从对方坐下之后,他身为管教的威严变卸去了,现在颇有点和朋友拉家常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杭文治紧张的情绪自然也得以放松。他甚至冲着张海峰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要上最好的中学,就要有最好的表现,所以即便是一道附加的奥数题也绝不可错过。 “不过这些题我儿子以前没接触过,我也不会解。”张海峰这时摊摊手,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看到你的档案,你曾是名牌大学理工科的高材生,所以我才想到找你过来看一看。” 这个过程对方不说杭文治也能猜到。他也不急于炫耀什么,只是又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卷子,然后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份卷子对我来说应该没啥问题。” “好。”张海峰衷心地喝了声彩,满脸笑意。 “那我现在就解题吗?”杭文治表现出跃跃欲试的姿态。 “现在解也行。”张海峰沉吟着说道,“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当面给我儿子讲讲,这样效果才好。” 杭文治对此也表示赞同:“能当面讲当然好。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当面讲?” 张海峰其实早已经筹措好了,立刻便回答道:“我可以让我儿子过来,你就在我的办公室给他讲。” 杭文治当然毫不含糊:“只要您觉得合适就行,我一切听从管教的安排。” “那好,就这么定了。”张海峰顿了一会,又补充说,“不过有一点我还得和你商量商量:因为我儿子只能在周末过来,而周末是你们法定的休息时间,如果你不愿意这个时间被占用的话,你可以拒绝我。” 说起来是“商量”,但这“商量”纯属冠冕唐璜的套话,只是为了表明张海峰并未刻意去违反监狱内的管理条例。事 实上杭文治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即使真有,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这样一个讨好管教的机会,转而毫无必要地去得罪对方。所以后者几乎没作什么考虑,立刻便配合地回答说:“我是自愿放弃休息时间的,这种事情对我也有帮助,我可以温习温习文化知识。” 这番玲珑的言辞令张海峰倍感满意,后者“嗯”了一声,说:“那你就把这张卷子带回宿舍,提前先准备准备。不过一会你还是先去车间加班——我知道你平时表现不错,这种场合最好还是不要缺席,这也是在保护你。” “我明白的。”杭文治很识趣地站起身,往远端撤开了两步,恢复到毕恭毕敬的姿态。 张海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部号,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值班下属走进屋来:“张队,有什么事吗?” “你把这个犯人带回车间参加劳动。”张海峰挥手指示道,“另外,把四二四监舍的黑子和小顺逮出来,每人一顿电棍,然后关一个星期禁闭!” “是!”年轻管教应了一声,甩头瞥着杭文治,“走吧?” 杭文治老老实实地迈步走在头前,心中暗自思忖:黑子和小顺吃了这通严罚,以后俩人的关系势如水火自不用说,只是自己夹在中间,又不知会是个什么局势? 不过无论如何,今晚还是不虚此行,有了给张海峰儿子补习奥数的机会,自己的某些计划或许又能加速前行了! 豹头已经好久没穿过西服了,因为他觉得那套衣服穿在身上很不方便——别手别脚的,连走路都迈不开步子。尤其对他这种经常需要和别人动手殴斗的角色,这般衣着实在是一种累赘。 不过今天豹头却破天荒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西服,虽然还有些不习惯,但他心里的感觉却不错。因为这衣服代表了某种身份上的变化。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打手了,他有了更高层面上的“工作”,这份工作需要他装扮成一副西装革履的体面形象。 他甚至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片,名片上那行烫金的小字可以随时向别人宣告着他的身份:通达城市房屋拆迁有限公司总经理——钱要彬。 当昔日的小弟改口喊出“钱总”的那一刻,豹头忽然发现这西服穿在自己身上竟是如此的合体,原先那种紧绷绷的不便感觉在瞬间消失无踪了。 他很希望能把这身行头长久穿下去,不过他也很清楚: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还有赖于自己的努力。 这 个总经理的头衔是孔老板封赏给豹头的,而后者必须用实际表现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头衔。 证明的机会就在眼前。 “新城的那块地皮拿下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到现在拆迁协议还没有签完。你过去看下,和对方好好谈谈,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妥了。否则拖延了开发工期,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孔德森对豹头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不紧不慢,但后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话语中渗透而出的压力。对于搞地产开发的人来说,“钉子户”正是令他们头疼的第一道门槛,如果因为拿不到拆迁协议而延误工期,那开发方每天都将面临着数以万计的经济损失。 自从孔德森的势力涉足地产开发以来,通达拆迁公司便成为孔氏集团下属的强势机构。公司前任总经理姓胡,据说曾参军打过越战,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角色。以前但凡有“钉子户”出现,只要老胡出面和对方谈谈,再大的麻烦也会迎刃而解。唯独这一次,老胡却被新城那块地皮给绊住了脚——有一家住户据说是软硬不吃,拆迁协议便迟迟未能齐全。眼看着预定的开工日期渐渐临近,孔德森有些坐不住了。他撤掉了老胡,委派豹头作为新的总经理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孔德森相信豹头的实力,更相信豹头的欲望。这是一个长久以来被邓骅低估的角色,他曾经获得的地位和他的能力远不相符。所以当孔德森将豹头收入麾下之后,他一定会迫切地想要表现自己,越是困难的任务对他来说才越是开胃。 老胡都没办成的事情,如果豹头出面搞定,那对后者来说将是一战成名的机会,即使是一名新人,日后他在孔氏集团的地位也会变得不可动摇;但反过来说,如果这件事豹头办不好,他恐怕就再难获得孔德森的信任了。 这样的利害关系豹头心中最清楚不过。所以在他出发前往新城开发区之前,他已经进行过充分的思考。 以往豹头解决问题最常用的方式是靠拳头,不过现在他已经穿上了西装,他明白动脑子比动拳头更加重要。 豹头了解过那个“钉子户”的基本情况,他知道那人并不是原先的户主,此人只是在两个月前刚刚购入了那套房屋而已。从时间上算起来,此人购买房屋正是在开发地皮拍卖后的第二天,这里面显然蕴藏这某些信息。 根据豹头的判断,此人收购房屋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赶着拆迁的机会大捞一笔。这对开发方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 度来看,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对方既然是冲着捞钱的目的而来,那么在拆迁时他的要价必然要比正常的房主高出不少,至少要满足一个足够的差价区间吧?这个差价应该就是拆迁公司面前最主要的障碍。不过此人这般操作,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经济头脑的商人,既是商人,行事必然要坚持利益至上的原则,这样的话豹头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便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利益的大小由两部分构成:收入和成本,两者之差即是利益的净值。现在对方在拆迁协议上狮子大开口,无非是想提高收入的数额,你如果总是去想怎样去满足他的胃口,那就错了,因为商人的贪心是无止境的,你根本无法真正的满足他。 你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去解决这个问题。 当你不想改变对方的收入时,你还可以改变对方的成本。如果这个成本足够大,大到令对方坚持的收入都变得毫无意义时,一个理智的商人一定会做出战略改变的,这个改变多半会导致一个双赢的局面。 商人决不会拒绝双赢,他要的只是自己不输就好。这就是豹头解决眼前问题的思路基础。 不要去想该怎么满足他,而去想怎样去增大他的成本,增大到令对方无可忍受的程度。豹头相信自己能找到适当的方法,毕竟他也曾在邓骅手下打拼了十多年,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事物,这个事物就是他最难以割舍的成本。有人贪财、有人爱名、有人恋情、有人守义……所以对不一样的人要有不一样的处置方法,只要看准了他最在意什么,你就能控制住他的成本。 所以当豹头出发前往新城开发区的时候,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赶紧和对方见上一面,他要亲自找到拿捏这个“商人”的死穴 从市中心驱车前往开发区用了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作为原先的郊区乡镇,这里的建筑多半以低矮的平房为主。随着近几年土地开房热潮翻涌,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段也成了一块香饽饽。高额的拆迁补偿让不少当地“土著”一下子摇身变为富翁,在这样的背景下,难免有人钻眼打孔地想要搀乎进来分上一杯羹。 豹头已提前和房主约好了今日的谈判。行至半路的时候,小弟拨通对方的电话再次确认,那边倒也爽快,直言早已做好准备,就等着他们来呢。 豹头心中更觉有谱,至少对方看起来也很乐意解决这个问题。接下来无非就是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而已。 汽车开到一片平房民居外,因前方巷道狭窄,无法再继续开入了。豹头等人下了车,有个小弟伸手往前方一指说:“钱总,就在这条巷子里了,58号。” “嗯。”豹头左顾右盼地扫了一圈,对身边的手下们说道,“你们几个就在车里等我吧。” 立刻有小弟提醒这个新来的老总:“钱总,那家伙麻烦得很,还是人多一点比较保险。” 豹头笑了:“人多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是谈判!一张嘴还不够吗?人多了,反而没有诚意。” 小弟们只好陪着干笑几声,心中多少有些嘀咕。豹头的名号他们以前都有所耳闻,知道他是省城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打手,今天第一次跟着这位大哥出来办事,人家却只想着谈判。这还有什么好谈的呢?能谈的话以前胡总早就谈定啦,又何必有劳您老人家出马?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他们可不敢违抗老大的意愿。于是在诸小弟略带困惑的目光中,豹头独自一人向着巷道的深处走去。 行了大约有百十来米,标着58门牌号的小院已跳出在眼前。看着那个数字,豹头愈发相信对方是个商人。58,谐音正是“吾发”,此人在一片小区中专门挑了这个小院,肯定就是讨的这个彩头。 院门是虚掩着的,并未落锁。豹头上前在门板上轻叩了两下,院内却无人应声。考虑到刚刚还有过电话联系,豹头也懒得磨矶,直接伸手把门一推,迈步来到了院内。 这是一个不算很大的四合院,总共有四间平房构成,中间围出的泥土地却被主人打理成一个小花园,种着些看不出名堂的花花草草。一个男子背对着院门而立,手中提着一只水壶正在浇花,看起来很专注的样子。 “请问你就是这里的房主吗?”豹头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你们来了?”男子一边反问,一边悠然转过身来。 “我是通达拆迁公司的……”豹头的自我介绍刚刚说到一半便愕然停住了,因为他认出那浇花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皇宫夜总会的经理严厉,也是他曾经的兄弟。 严厉却未显出任何的惊讶,他甚至还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我知道,你是通达公司的钱总。嘿嘿,新官上任,兄弟还没来得及赶礼,钱总可不要见怪。”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豹头事先所有的预想都在瞬间变得毫无意义。他的脑袋像是过了电一样,各种思绪飞速地运转起来,片刻之 后他终于稳住了心神,也笑着回复道:“什么钱总不钱总的,你还是叫我豹头吧。赶礼更是骂我的话,倒是我应该请大家喝酒啊。” 这番对话听起来仍像是兄弟间的调笑,但那笑容背后已经没有了曾经的亲密感觉,也没有了相互之间热情的拥抱。 “身份不同了,称谓当然也得改改。”这时严厉又看着豹头说道,言语中隐隐透出些其他意味。小院中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尴尬起来。 豹头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有意岔开话题:“你怎么没在打理夜总会,跑到这儿浇花来了?”当然了,他这句话纯属明知故问——严厉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专门等着自己来的。 严厉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是一叹,显得颇为感触:“我在这里种花可有一阵子啦,只有你不知道。唉,你是太长时间不跟兄弟们联系了……” 的确。自从龙哥出事之后,豹头自知和阿华等人已难容水火,从此便再无任何往来。现在严厉既然把话题挑起来,豹头便顺势接过话茬道:“哦?那今天倒是赶巧了,咱们兄弟正好能聊一聊。” “好啊!”严厉一拍即合,他放下了手中的水壶,招呼豹头说道,“来来来,现在聚一次不容易,就在我这儿好好坐坐。” 豹头顺着严厉招呼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院子的荫凉角早已摆好了一张小桌和几张矮凳,显然是有所准备。他一时还想不透对方想卖什么药,暗忖坐下来聊聊倒也好,至少也算个缓兵之策。 于是俩人便一前一后坐在了小桌前,那小桌紧挨着院内的花园,头顶搭着竹棚,几绺藤蔓从花园里爬将上来,半遮住阳光,营造出一份颇为雅致的所在。 坐定后发现,雅致的还不光是院落内的景致。在小桌上居然还摆了套紫砂茶具,胎质细腻,造型精美。严厉端起茶壶,浅浅地斟了两杯清茶,说道:“这是上好的龙井,来,品品看。” 豹头有些哑然失笑,他翻眼看了看严厉:“我们兄弟以前都是喝酒的,怎么今天改成喝茶了?” “以前是以前。”严厉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现在你已经是钱总了,喝酒岂不是太俗?必须喝茶才能体现出你的身份和品味,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话间,严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虽说是在喝茶,但那姿势做派却与喝酒毫无二致。喝完之后,他甚至还“滋”地拉了个酒尾巴,像是回味无穷似的。 严厉这副附庸风雅的样子令豹头觉 得颇为有趣,后者于是也举起茶杯说:“好,我陪你干了。”然后将杯中的茶水囫囵吞下,那龙井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却是一点都没品出来。 “好茶啊。”严厉偏偏还要晃起脑袋,大赞了一声。 “你的爱好什么时候变了啊,又是养花,又是喝茶的?”豹头饶有兴趣地问道,“我记得你以前只喜欢喝酒玩女人啊。” 严厉似乎就等着豹头问这句话,他马上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要追溯到半年之前……” “哦?”豹头看着对方那副神秘的样子,好奇心还真是勾了起来。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俩人似乎都把先前的对立状态抛到了脑后。 严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然后又作势要扔一根给豹头,豹头却摇摇手说:“不用,我还是一边喝茶一边听你讲故事。” 严厉便深吸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之后说道:“半年前,我在情感世界中再一次受到伤害,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吧?” 豹头依稀有点印象,当时有个女孩经常光顾严厉的场子,一来二去这俩人就好上了,不过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靠谱,没多久俩人便又分开,各奔东西。 “你说的就是那个天天泡夜场的女孩?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留恋的?玩玩也就算了,你还真在意了?”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严厉。要知道后者是个出名的感情混子,手上过女人就像换衣服一帮频繁。 “话是这么说,但我这个人情义重啊。”严厉翘起二郎腿,把胳膊搭在腿上弹了弹烟灰,然后抬眼仰望苍空,哀怨满面地说道,“当她对我说出‘分手’两个字的时候,真的是深深地触到了我内心最深处的脆弱。” 豹头新倒了一杯茶,刚刚要喝,便领教了严厉这番雷死人不偿命的深情表演。他一口气没憋住,被水呛了喉咙,止不住地连连咳嗽。 “怎么了?你不相信?”严厉瞪眼看着豹头,感觉深受侮辱似的。 豹头努力调整好气息,敷衍了两句:“我信,我信……行了,你别跟我扯这些了。赶紧说正题吧,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种花?” “你别急啊,事情得一件一件的说。”严厉又抽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不是感情受伤了吗?变得特别颓废,整天靠酒精度日,连场子也不想看了。华哥一看这样不行啊,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一想也是,我严厉大好男儿,不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1) 去吩咐了一番,不消多时便有服务生将炒菜啤酒送进包厢。阿华倒也确实饿了,于是便甩开筷子吃喝起来。 吃了一会儿,马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哎,华哥,我前两天联系了一个拉小提琴的,要不要叫过来助助兴?” “嗯?”阿华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在搞哪出。 马亮解释说:“前一阵你不是喜欢听小提琴吗?我也找了一个,音乐学院的,肯定不比那个瞎子差。以后你要听,直接上我这儿来,不用再去什么‘绿阳春’了。”夫人盘 阿华听明白了。马亮倒是一片好心:那个会拉小提琴的盲女郑佳现在正在美国接受手术治疗,他怕阿华因此听不到中意的演奏,所以特意又去音乐学院找了个替代的乐手。 可是马亮又怎会知道那个盲女的神秘背景?那种空灵纯净的音乐又岂是一般人能够替代的? 阿华不方便过多解释,又不想打击了马亮的热情,便淡淡一笑说:“好啊。不过下次吧,几天我们兄弟几个喝酒,别让外人扫了兴。” “也好。”马亮痛快地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来,走一个吧。” 严厉也端起杯子,却在调侃道:“马亮啊,你可是一点都不懂音乐。有我们两个俗人陪在旁边,再好的音乐也是白扯啊。” 马亮翻翻白眼:“我不懂,你懂?” 严厉认真地说道:“以前我们都不懂,不过我这些天养花喝茶的,品味已然远远超出你的境界。” 马亮“嘁”了一声,很不服气。不过他又当真对阿华说道:“华哥,回头我弄个单间给你布置布置。你啥时候想听音乐了,我把乐手找来,你们单独一个房间,谁也不得打扰。” 阿华笑道:“别瞎折腾,严厉这是逗你玩呢。”言罢举杯说,“喝吧。”三人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虽然事先说好了别喝多。不过兄弟几个一坐下来总得尽兴,一两个钟点过去后,每人悠着悠着也喝了有好几瓶。好在这三人的酒量都不小,啤酒度数又低,多撒几泡尿也就没了。 正喝到酣美处,阿华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掏出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神色间似乎有些意外。 “谁啊?”严厉警惕地问道。 马亮则骂了句:“不会又是豹头吧?妈的,兄弟做不成了,还老来扫咱哥们的兴。” 阿华摇摇手,看来情形并非如马亮猜测。前者犹豫了片 刻之后,终于接通了手机。他把听筒紧贴在耳边,好像不想让别人听见对方说话似的。严厉和马亮也乖巧,只顾自己喝酒, 耳朵便不往那边去了。 阿华一直在听对方说话,自己只是间或性地“嗯”、“嗯”两声,几分钟之后通话完毕,他掐了手机,自言自语般问了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严厉和马亮对视了一眼,心想:是不是你的生日你自己不知道,还问我们? 此刻阿华却又自己点了点头。的确,今天正是他的生日。不过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对生日什么的原本就不在意,最近事情又多,更加把这个日子的意义抛到九霄云外了。 严厉从阿华的表现看出那通电话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便再次问道:“谁啊?” 阿华回答说:“明明。”他咧着嘴,无奈中又带着些温馨的感觉。 “明明?”严厉一乐,“这小妞还真是有良心,居然还记得你的生日?” “明明是个不错的姑娘。”马亮抬起手指晃了晃,像是在下某个定义似的,“那次我把她送走,她都没肯要那两万块钱,仗义!我看她对华哥是一片真心。” 严厉也点点头:“可惜她不在省城了,要不叫过来一块喝酒。” 阿华收起手机说:“她回来了。” “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马亮露出惊讶的神色。把明明送走的事情正是他负责的,怎么对方回来了也不给自己打个招呼? “就是今天,刚到。” 严厉一挥手:“在哪儿呢?赶紧叫过来啊。” 阿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踌躇片刻说:“她在我家里等我呢。” “哦——”严厉拉长声调,斜眼瞥着马亮。马亮心领神会,嘿嘿嘿地只顾喝酒。 “行了。”阿华轻轻咳嗽一声说,“今天酒了喝了不少了,我看就这样吧?” 马亮立刻苦着脸:“别啊——我之前都和严厉商量好了,吃完饭一块去他场子里……”他的话音未落,却被严厉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去你丫的,谁和你商量好了?我一会还要上网找mm聊聊呢。” “行行行,你们都有活动,就我一个人,我喝死算了。”马亮拿起一瓶啤酒咕嘟嘟地对着口吹起来。 阿华知道自己贫不过这两个小子,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收拾好随身物件,自顾自起身离去了。 这一路打开车窗,凉风一吹,酒劲过去了大半。到了小区楼下把车停好,钻出车门后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却忽然体会到了某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只见14楼属于自己的那间单身公寓破天荒地亮起了灯光,那灯光透过桔黄色的窗帘映出来,在黑夜中折射出如早春一般的暖意。 阿华呆呆地站在楼下,长久地注视着那盏暖暖的灯光。他的心中似乎有一股清冽的溪流慢慢地渗透出来,洗涤着他周身的僵硬筋骨。 有一个人女人正在自己家中,她开着灯,在深夜里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阿华的眼睛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安定”的感觉,他也懂得了为什么有人会如此迷恋这样的感觉。 他就这样站着,沐浴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中,这个片断最终成为了他整个人生中最美好也最通彻心扉的回忆。 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才把阿华从这番恍惚的情绪中唤醒。 来电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个能给他带来温馨的名字。 阿华接通电话,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喂?” “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回来呀?”明明在电话那头用嗔怒的语气责问道。 “马上就到了——正在楼下停车。”阿华的笑容无声无息地渗透在了他的语气中。 “好吧。”明明很容易便原谅了他,“那我准备点生日蛋糕啦,如果蜡烛烧完了你还没有回家,我就永远不再见你了。” 阿华等对方先挂断了电话,他没有立即上楼,而是继续站在楼下不知想着什么。片刻后他端起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振铃响了几遍之后,听筒里传来严厉的声音:“华哥?有什么事吗?” “给豹头回个电话吧。”阿华说道,“我要和孔德森见面聊聊。” “什么?”严厉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跟他还有什么可聊的?” “照我说的去做吧。”阿华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又不容抗拒。 “那行……”严厉只能应了下来,然后又问,“华哥,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阿华有些匆忙地挂断了手机,因为他看见有三个男子正从自己的面前经过,其中一人穿着物业的制服,另外俩人则提着工具箱,一副修理工的装扮。 “怎么了?电梯又坏了吗?”阿华略皱着眉头 问了一句——这个单元的电梯已经出了好几次毛病,而要徒步爬上14楼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物业连忙解释道:“不是……是单元里的监控摄像头坏了,需要重新更换。” 阿华以前一直负责龙宇大厦的安保工作,对监控摄像系统也比较了解,于是便又多嘴追问:“怎么回事?电路出问题了?” “不是电路的问题,是摄像头被人故意打坏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物业牢骚满腹地抱怨着。 被人故意打坏的?阿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共坏了几个?” 物业恨恨地回答:“一到十四楼的全坏了!” 阿华的心立刻“咯噔”一下,他没有任何迟疑,蹭地便往电梯间冲去。然而电梯却正好刚刚上行,要想再次回到一楼至少还需要两三分钟的时间。 阿华掏出手机,一边回拨明明的号码一边又冲到了楼洞外,他看着十四楼那扇桔黄色的窗户,心头扑通通地狂跳个不停!直到明明接通电话的那一刻,他的心率才稍稍降低了一些。 “喂?”明明刚一开口便被电话那端的阿华抢过了话头:“赶快出来,离开屋子!” “怎么了?”明明被对方的语气吓了一跳,“我正要点生日蜡烛呢!” “别管了,赶快……”阿华的话语忽然间停住了,打断他的是明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啊~!”几乎与此同时,十四楼的窗户“砰”地爆裂开来,一团炽热的火苗从窗口喷涌而出,像地狱猎犬的舌头一样鲜红而又邪恶。那桔黄色的窗帘转瞬间便被火苗吞噬,化作了无尽夜色中的片片飞尘。 …… 阿华在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等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仅靠着少量的饮水维系着自己的生命。到第三天的清晨,医生终于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病人醒了。” “醒了?”阿华一时不敢完全相信,当他拼死冲入火场把明明背出来的时候,他记得那已经是一个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的躯体。 “是的。”医生再次给出肯定的回复,“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强……不过她的病情并不乐观。” 不知是激动或者其他强烈的情绪在阿华的心胸间翻涌着,令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你进去看看吧。”医生走到阿华身边,鼓励对方说,“病人很希望见到你,或许你能够支撑她继续坚持 下去。” 阿华深吸一口气,他明白医生的意思,他知道自己首先要以一个最坚强的姿态出现在病人眼前。 当阿华准备好之后,他迈开大步走进了病房内。虽然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出现在他眼前的惨状还是让他不忍猝睹。 娇柔美丽的女人已经成了丑陋的怪物。白嫩的皮肤被烫黑龟裂,乌黑的长发被烧光了,鼻头残缺,嘴唇歪斜,原本纤细的手脚此刻也变得浮肿不堪。 或许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双眼睛,仍然清澈透亮,但配在那副恐怖的面容上反而显得愈发的怪异。 那双眼睛正努力斜转过来,注视着逐渐走近身前的阿华。 阿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痛苦和愤怒在面庞上表现出来。 “华哥……”女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 阿华摇摇手阻止对方:“你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可女人却不听话,她只是歇了口气,便又挣扎着开口道:“是我闯祸了吗?” “不……不是你。”阿华的右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捏成拳头,“是他们……” 女人眨了眨眼睛,她听明白了。不需要阿华说得太细,她自然知道“他们”指的是哪些人。 “我……我不应该回来的。”片刻之后,女人用闪动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惶恐和愧疚,“我应该听你的话。” 看到女人这样的目光,阿华心头如被钢丝搅动般疼痛难忍,他必须把实情告诉对方:“不,我说了和你没关系。他们要的人,本来是我。你只是恰好提前到了那里。” 女人恍然“哦”了一声,然后她长出一口气,似乎心中的某块石头放了下来。沉默了一会之后,她又听见阿华的声音:“是我连累了你。” 女人看着阿华,目光有些疲倦,不过她还是攒足力气说道:“华哥……你不要难过……我……我很高兴。” 什么?高兴?阿华无法理解。他怀疑对方是不是伤重糊涂了,可是女人的说话时的神情却又偏偏如此真挚。 “我很高兴。”女人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解释说,“因为……我不在那里的话,他们……他们就会害到你。” 当领悟到对方的语义之后,阿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震颤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一个濒危之人最真实的话语,那份情感如沉甸甸的巨石一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行了。”医生不知何时来到了阿华身后,“不要和她说太多的话,先让她休息吧。” 似乎要配合医生,女人的眼皮慢慢垂下,她再次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阿华退到了病房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密汗涔涔。 严厉和马亮也在病房外守候着,看到阿华出来,他们连忙迎了上去:“华哥,明明怎么样了?” “死不了。”阿华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我不会让她死的!” 严厉和马亮各自松了口气,他们如此信任阿华,而对方的语气又是如此坚硬,相信即便是阎罗王也不敢抗拒。 严厉似乎还有别的事情,待阿华的气息渐渐平复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华哥……有一件事情,我想……我想你最好知道一下。” 阿华目光一凝:“说。” “那天晚上你让我给豹头打电话,我就打了。这两天孔德森回了好几个电话找你,说要和你约个时间……” 一听到孔德森的名字,阿华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刺刀般尖利吓人,严厉也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不过出乎后者意料的是,阿华居然又伸出手说道:“把手机给我。” 严厉连忙掏出手机递过去。 阿华按了几个键,正是拨通了孔德森的号码。 “喂?”听筒中传来沉稳得有些狂妄的声音。 阿华则恢复了他一贯的状态,语气淡淡的:“我是阿华。” “阿华兄弟啊?”孔德森在那边热情地笑起来,“怎么才给我回电话呢?我们早该聊聊了。” “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阿华仍是淡淡的语气。 “什么?”孔德森好像没听明白。 阿华挂断了手机,他相信对方已经听到自己说的话,那就足够。他并不需要去解释什么,在他看来,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铅笔丢失的风波给四监区带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震荡。整个监区的犯人们都遭受牵连,辛苦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众人怨愤之余,无不期待那个“始作俑者”能被快速而精准地揪出来,到时这家伙不仅将受到“鬼见愁”张海峰的严厉惩罚,其他犯人所吃的苦头也必须要让他尽数偿还。 可事情的结局却让大家有些失望了:那支失踪的铅笔一直也没有找到,这使确定作案者缺少了最关键的证据。最终张海峰只能囫囵行事,对黑子 和小顺各施以禁闭十天的处罚。这俩人都是大喊冤枉,苦得像窦娥一样。但张海峰的命令又有谁敢违背?能免尝一顿电棍已经不错了。 对于黑子受罚很好理解,毕竟铅笔是从他手里弄丢的,无论如何他都负有责任;而小顺无凭无据地也被关了禁闭,那些心中伶俐的也能猜出个大概,料想这事多半和黑子小顺之间的矛盾有关,张海峰现在找不到证据,干脆就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表面糊涂心底清楚的公平之举。 在这次事件中,另外一个引起众人关注的角色就是杭文治。他被张海峰叫去单独面谈,随后小顺和黑子便受到处罚,前者难免会有当了“谍报”的嫌疑。不过据杭文治自己说,张海峰只是想让他帮着解几道奥数题。这个说法也是有据可依的:杭文治回到监区的时候确实带着一份奥数卷子,而且同行的管教也特别吩咐平哥,要给杭文治创造良好环境,以让他安心研习卷子上的那些试题。 有了管教的关照,况且还是张头交待的事儿,平哥自然不敢怠慢。当晚加班的时候平哥就把他的任务量都分给了杜明强和阿山。杭文治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客气了两句,结果平哥反而瞪眼不悦道:“我怎么分你们就怎么做!磨矶什么?你赶紧把这卷子解好了,也能给咱们监舍挣回点面子来!” 平哥说完这话,阿山和杜明强立刻都表示赞同。要知道,这次黑子和小顺出事,四二四监舍的其他人——尤其是平哥这个号头——多少也要担待些关系。现在张海峰委托杭文治解题,这对大家来说可是一个讨好对方的最佳机会呢。只要杭文治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了,便可大大减轻众人面临的压力。 见舍友们都这么说,而且态度的确诚恳,杭文治也就不再推托,便在这喧闹的厂房内静心钻研起习题来。原本用来制作纸袋的铅笔此刻正好成了他手中解题的工具。这些面对小学生的奥数题对杭文治来说本没有什么难度,不过要用小学生掌握的知识水平来解答却要费些周折。他边想边算边写,一份卷子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全部解完。随后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到时讲述的思路,直到确信每个细节都已滴水不漏了,他便习惯性地把铅笔叼在嘴里,双手交叉反撑了个懒腰,疏散着麻木的筋骨。 “完工了?”平哥注意到他的举动,斜着眼问了句。 杭文治微笑着点点头,颇有些自得。 杜明强和阿山也都向这边看过来。阿山依旧沉默寡言,杜明强却调笑道:“好嘛,今天这铅笔是招了谁了?要不就是死不见 尸,要不就得被人啃烂了屁股。” 杭文治闻言略显一丝尴尬,连忙把铅笔从牙齿间取下,却见那半截铅笔的屁股果然已经被他咬得糟烂不堪。杭文治看向杜明强苦笑着,然后又自嘲地摇摇头——咬铅笔屁股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越是专注费心时便咬得越狠。这一套卷子解下来,这半支铅笔遭受的苦难可谓罄竹难书。 平哥现实得很:“弄完了就干点活吧。” “行!”杭文治痛快地应了一声。起身从杜明强和阿山的工作台上各取回了一叠尚未加工的原料。平哥的任务本就不多,一直慢悠悠地做着,也不需要他再来帮忙。 这晚加班一直持续到清晨六点,犯人们这才被允许回到监舍休息。这天是星期六,本是大家放风活动的时间,可经过一夜的操劳之后谁还有这个精力?除了早先就安排好有亲友探访的红着眼睛强自支撑等待,其他犯人都在监舍内倒头大睡,直到中午有人来送饭了才陆续起身。 到了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有管教来到四二四监舍门口,冲着屋内嚷了一嗓子:“杭文治!” 杭文治正躺在床上闭目小憩,闻声便跳下床来,冲着门口立正:“到!” 管教隔着门问话:“张头问你准备好没有?” 杭文治连忙回答:“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就跟我走吧。”管教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监舍铁门。杭文治从床垫下摸出那张写满解答过程的试卷,出门跟着管教而去。 待那俩人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杜明强感慨了一句:“嘿,这张头还挺着急啊。” “自己儿子的事情,能不着急吗?我看你这年纪也没成家,有些事还不懂。”平哥躺在床上晃着脚丫子,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同时他也在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昨天让杭文治连夜答完了试卷。如果因为昨晚派活把这事耽误下来,“鬼见愁”肯定又要责怪自己不明事体了。 杭文治这一走就是四个多钟点,直到晚上七点左右才回来。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此行应该颇为顺利。 平哥却要端一端派头,故意问道:“怎么样?你小子没露怯吧?” 杭文治“嘿”地一笑,反问说:“怎么会呢?”自打入监以来他一直活得憋憋屈屈的,今天终于显出了自信的神色。 “没露怯就好,别他妈的给我丢人。”平哥话里话外都在标榜着自己的老大地位。 杜明强这时也从里屋桌角边探出脑袋,招呼杭文治道:“赶紧来吃饭吧,晚饭给你留着呢。”此刻已过了监舍里的饭点,其他人都已经吃完了。 没想到杭文治却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见众人神色诧异,他又补充解释:“在张队办公室吃的,张队给定的盒饭。 “待遇不错啊。”平哥说这句话阴阳怪调的,辨不出喜怒。 杜明强可高兴了,他把原本要推给杭文治的饭盒端在手里说:“你真的不吃了?那这份饭可就便宜我们啦。” 杭文治人也实在,没多想什么,笑笑说:“你们吃了吧。” 杜明强便把饭盆高高举起来,兴冲冲地招呼:“嘿嘿,今天可发福利了啊,大家都有份。哎,平哥,你先来点?” “操!”平哥横了杜明强一眼,“眼镜不爱吃的东西,你他妈的给我吃?” 杜明强悻悻地咧了咧嘴,转身又去撩叱阿山:“平哥不爱吃,那咱俩分分吧?” 阿山原本是打算吃几口的,现在见平哥这个态度,便立刻摇头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杜明强可不管那么多,既然别人都不吃,他更乐得一个人独享。吃的时候还摇头晃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平哥斜眼看着杜明强,虽然心中有气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不仅身手了得,底细更是深悔难测。自己虽然也算一方霸主,但对于这样的角色还是尽少招惹的好。 为了缓解一下令自己尴尬的气氛,平哥冲杭文治招招手:“眼镜,你过来。” 杭文治也知道自己无意中有些冒犯了平哥,连忙走到对方面前,摆出一副老老实实的姿态。平哥脸色便好看了许多,他指着杭文治手里一个蓝色的小本问道:“这是什么?” “张队儿子的作业本。”杭文治陪着笑回答说,“这不今天下午给孩子把试卷讲明白了,张队又给派了新任务:让我帮孩子检查检查作业。” 平哥伸手把那作业本拿了过来,装模作样地翻了两下,却看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他又退回封皮,对着姓名一栏念道:“张天扬——我操,这父子俩名字倒是一个比一个霸气。” 杜明强也把脑袋歪过来瞥了一眼,只见那封皮上果然写着: “芬河小学六二班,张天扬,2号楼203房” “嗬,怎么把家庭门牌号还写在作业本上?好让老师对着号家访吗?”杜明强嘴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2) 。” “你的意思是——走地下管道?” 杭文治点点头,同时又说:“我是做市政设计的,对这些地下管道熟得不能再熟。” 杜明强倒忘了这一条,现在听杭文治提及,忍不住喝了声彩:“好!” 杭文治受到鼓舞,干脆展开说道:“根据市政设计的要求,监狱里的地下管道至少会有给水管道、污水管道、雨水管道和消防管道这几种,如果我们要从地下走,雨水管道是首选。因为本市雨量较大,雨水管道的设计一般会比较宽阔,只要别赶在下雨天,在管道内通行肯定是没问题的。” 杜明强对这些管道也并非一窍不通,他突然满怀期翼地问道:“雨水管道一般会通往最近的河流吧?” 杭文治再次点头,不过这次他不得不摧毁对方的美好希望:“你想通过管道直接跑出监狱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据设计标准,监狱地区的地下管网建设时,在通向外界的出口处一定要设置阻隔栅栏。所以我们再怎么转悠,也只能在监狱范围内的地下活动。” “什么样的栅栏,带锁的吗?” “粗铁条,焊死的——不可能打开。” 杜明强咧咧嘴,他空有高超的开锁本领,可惜却无用武之地。 思考片刻之后,他又分析道:“你说的没错,我们第一站的行动目标就是先离开四监区。我们可以找个晚上潜入到办公楼,在那里换上管教的警服。接下来怎么逃出监狱……就得从长计议了。” “确实如此。我目前也只能想到第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完全没有头绪。不过现在你肯帮我,我的信心就增添了许多。”杭文治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杜明强却在暗自摇头。自己只不过刚刚说要越狱,杭文治便如此兴奋,难道在他眼中,自己已经成了无所不能的角色吗?其实越狱这件事情杜明强也是毫无把握的,如果不是出于那个特殊的原因,他根本就不会去冒这个天大的风险。 在策划这样一项生死攸关的计划时,过度的兴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杜明强觉得需要给杭文治泼一泼冷水了。于是他正色问道:“既然你已经想到这一步,而且还想了这么多天。那么你告诉我:我们该怎样从雨水管道潜入办公楼?” “在四监区内我已经找到了两个雨水井盖,这可以成为我们潜往地下的入口。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在办公楼附近可以找到一个出口……” “或许?”杜明强“嘿”的冷笑一声,“我不要‘或许’,我需要的是百分百确定可行的计划。我允许任何失败的可能性存在,因为我们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摸清办公楼附近的情况。而且每次到那边都有管教跟着,不可能到处乱看……” 杜明强只是想让杭文治冷静一下,并不是真的要打击对方。见效果达到了,他的语气便有所缓和。沉吟片刻后,他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议:“你现在不是经常去帮张海峰的儿子补习功课吗?这是个摸清地形的好机会,想办法利用一下。” 杭文治点头道:“我明白。” “还有一个问题啊。”杜明强又想到一个细节,立刻便提了出来,“雨水管道的出口肯定都在室外,也就是说:我们通过雨水管道最多只能接近办公楼群,但无法进入楼内。如果想以办公楼为中转站,还要考虑怎么进楼的问题。” 毫无疑问,每幢大楼的出入口都会有警卫二十四小时值班。要想悄无声息地潜入楼内,想通过正常的路径肯定是不可能的。杭文治琢磨了一会,说:“一定要进楼的话,还是得通过管道。雨水管道肯定不行,得走排污通道。我们可以在办公楼附近各找一个位置隐秘且相互距离不远雨水和排污井盖,作为改变路径的交接口。” “从一开始就走排污通道不行吗?”杜明强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复杂,在中途进行管道转换肯定是有风险的。 “不会有连接四监区和办公楼群的排污通道的。”杭文治解释说,“因为在四监区和办公楼之间有一大片农场。农场本身不需要埋设排污管道,所以在设计中就不可能把四监区和办公楼群的排污通道练成一片,那样会造成巨大的浪费。这两片区域的排污通道肯定是分成两路,各自通往监狱外围,连接到市政排水管网上。只有雨水管道是整个监狱地区都少不了的,肯定能连成一片。” 杜明强听明白了。要想从四监区跨越农场区抵达办公楼群,只有雨水管道这一条路可走。而要想进入办公楼,又要改换排污管道。他抬起目光扫视着远处的农场和高楼,踌躇着说道:“如果这样的话,选择合适的转换点就非常重要了。” 杭文治“嗯”了一声,道:“在确定行动之前,我必须获得整个监狱地区的管道设计图,这样我才能知道每个井盖的所在。而且到了地下是无法分辩东南西北的,没有管道线路图,我们就很难把握正确的前 进方向。” 杜明强为难地皱起眉头:“管道设计图?这要到哪里去搞?” 杭文治的目光看向监区西侧,缓缓说道:“我有办法……不过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 杜明强心中一动,顺着杭文治的目光望去。西首边是监区内的锅炉房,午后的太阳正从高高耸立的烟囱顶部爬过,刺目的阳光使得俩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这个晚春的下午,杜明强和杭文治二人第一次对越狱计划做了深入的探讨。如果从a市第一监狱的历史来看,他们似乎是在做一项自寻死路的尝试。因为这是全省戒备最森严的监狱,近二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越狱成功的事件。拦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密布的监控和全副武装的哨兵,还有两层楼高的监狱围墙和墙头密布的电网,围墙边十米范围内都是禁行地带,即便是在夜晚,也是数十个探照灯不停地沿着墙根扫来扫去,只要你胆敢接近,立刻就会被哨塔上的武警开枪击毙了。 而监狱的大门同样牢不可破:厚重的铁门一般保持着关闭的常态,只有机动车通过时才会打开。当然了,在铁门打开之前,任何一辆机动车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检查的程序甚至包括高科技的热成像技术,如果发现异常,铁门前的铁血武警立刻便会持枪相向,根本不会给犯人丝毫夹带蒙混的机会。 供行人出入的偏门安全措施则更加严密:偏门分成前后两道,全部是由高强度的防弹玻璃构成。在两道门之间形成一条长约五米、宽约三米的透明通道,这条通道被称为安全缓冲区。内部的人员想从偏门走出监狱时,首先要开启第一道门的指纹识别锁,这个锁只有提前输入过指纹资料的狱方管教才能控制。而通过第一道门并不意味着就能离开监狱,因为前方还有第二道由人工操控启闭的电子门禁。出监人员来到安全缓冲区之后,他们身后的第一道门便会关闭,这时他们相当于被限制在两道门之间,进退不得。在第二道门外的值班警卫会通过透明玻璃仔细核查缓冲区内每一个人的身份和出入通行文件,确定无异之后才会把这道门打开。所以如果真有犯人想通过劫持管教或者乔装改扮的方法混出监狱,那他的下场只能是成为安全缓冲区内的一只瓮中之鳖。 杜明强和杭文治讨论得再热闹,他们的出逃计划也仅能到达监区外的办公楼群而已。他们要凭什么越过监狱的围墙和铁门?这个严肃的问题难道俩人都未曾考虑吗?或者说俩人都意识到此事过于棘手,索性以一种逃避的状态暂且抛诸脑后? 又或者说,他们其实都还藏着其他的想法? 这一连串的问号只有等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才能一一解开了…… 此后杜明强和杭文治一有机会便凑到一起,将各自的想法思路拿出来交流一番。大家都知道这俩人以前关系就不错,所以对他们之间的频繁接触也没人多心。 如同枯燥的轮回一样,周末结束,新一周的劳动改造便又要开始。杜明强和杭文治既有了越狱的念头,在干活的时候便愈发认真,不想再节外惹出什么是非来。到了周一下午,俩人正在专心劳作,忽听车间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抬眼看时,却见小顺和黑子被管教押了进来。原来是禁闭期限已满,这俩人得以冲回监区。 经过十天不见天日的禁闭生活,这俩人看起来都白胖了许多。变白当然是晒不到阳关的缘故,而变胖其实是多日未曾活动,而禁闭室的伙食又粗糙不堪,因此而引起身体浮肿。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俩人走路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发飘,这才是体质状况的真实表现。 当然了,就关禁闭这个惩罚而言,更要命的其实是对人精神上的折磨。想象一下,在一个狭小封闭的黑屋子内,接触不到外界的信息,没有任何工作,没有任何消遣,甚至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只是有人来送饭时才能享受到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否则只能在黑暗中承受那种无边的寂寞和压抑。任谁在这种环境下呆上十天,他的内心世界都会荒芜得长满杂草,精神亦处于支离崩溃之边缘。 犯人们用目光迎接着这两个受尽苦难的家伙,多数人都在幸灾乐祸地暗暗偷笑。小顺和黑子也没了往日的张狂,俩人都耷拉着脑袋,木然地跟着带队管教,脚步则机械地移动着,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很明显,他们的精神创伤仍然在肆虐着最后的余威。 “给他们俩分配点任务。关了这么久,生产技能可别荒废了。”老黄站在门口冲“大馒头”嚷了一句。“大馒头”心领神会,立刻给小顺和黑子派发了原料和生产工具,发铅笔的时候他还特意揶揄了黑子一句:“这次可看紧点啊,别再丢了。” 黑子恍惚捏住铅笔,片刻后他的思维慢慢启动,便转过头来瞪了小顺一眼。小顺本来也在看着他,俩人的眼神对在了一起,立刻就有火星飞溅的感觉。 小顺狠狠翻了翻嘴唇,做了个“呸!”的口型。因为管教还在不远处,他倒没敢发出声音。 管教没注意到小顺的把戏,一旁的平哥却看了个清清楚楚 。后者立刻板着脸叱道:“都给我好好干活!妈的,还嫌丢脸丢得不够么?” 在小顺和黑子眼中,平哥的威严并不亚于张海峰。俩人连忙收回目光,各自老实坐好。这下午的终于没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管教把犯人们带到监区食堂去吃晚饭。按照要求,前往食堂的路上是必须排着队的,但进了食堂之后犯人们便可以分散行动。杜明强和杭文治打好饭之后,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俩人面对面的,正好边吃边聊。 刚说了没几句,杜明强忽然冲杭文治使了个眼色,杭文治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平哥端个饭盆正晃悠悠地走过来。 杭文治主动招呼了一声:“平哥。”杜明强却只管吃自己的饭,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平哥知道他一贯如此,倒也并不着恼,只冲杭文治努了努嘴说:“你到一边去,我和他说会话。” 杭文治把自己的饭盆收拾收拾,让开了位置。同时暗想:平哥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自己这两天和杜明强相处过密,引起了对方的猜忌?心中既然忐忑,他就没急着离开,只端着饭盆左右踱了两步,看似在找座位,其实是想听听平哥到底要说什么。 平哥在杜明强对面坐好,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上次那支铅笔,是不是你拿的?”说话时他又扭头瞥了杭文治一眼,似乎对后者磨磨矶矶的动作不甚满意。 杭文治知道平哥的话头和自己的越狱计划无关,立刻便放了心,于是快步走到另一个角落里吃饭去了。 这边杜明强面对平哥直愣愣地问话,回答得也很干脆:“不是。” 平哥又道:“这么长的一支新铅笔,说没就没了——”他一边说还一边举起手中的筷子比划了一下,“——哪儿也找不到,这事真是奇怪得很。” 杜明强口中咀嚼不停,嘟囔着附和:“嗯,的确奇怪。” 平哥看着杜明强,目光中好像带着千斤坠子似的,压力逼人。但杜明强用无辜的目光轻轻一接,便把这汹涌而来的压力尽数化解。 平哥把玩着手里的筷子,忽然将筷子头冲杜明强一点,冷笑道:“能做这件怪事的人,不是你,就是小顺。” “不错。”这次杜明强不仅附和,还帮平哥详细解释了一番,“那天只有我们俩到厂房外面了,而且还接触了来拉货的卡车。如果那支铅笔怎么也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夹在货物里送出监狱了。” 见杜明强如此合作,平哥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甚至还夸赞了对方一句:“你的确是个明白人。” 杜明强快速扒了两口饭,咽进肚子后说道:“你直接去问小顺吧,这事和我无关。” 平哥眯起眼睛:“你没有骗我?” 杜明强笑了笑,反问:“我要整黑子的话,用得着这么费事吗?” 平哥“嗯”了一声,明白对方的意思。把那支铅笔送出监狱,除了陷害黑子之外还有什么意义?而杜明强早已捏住了黑子的软肋,他要想办黑子,根本无需出此下策。这么分析下来,这铅笔该是小顺拿走确认无疑了。 “这里面的事其实并不难判,只是谁都没个实证。我不得不谨慎一点。”平哥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筷子,看起来要准备吃饭了。 “我明白——”杜明强通情得很,“你是监舍大哥,有些事情一定得处理好。” 平哥点点头,把筷子往饭团里一戳,下结论般地总结道:“你说不是你做的,我信你。” “谢谢平哥。”杜明强再怎么不羁,此刻也得受了这个人情。 平哥左手一扬,算是回了谢,然后又道:“晚上我处理监舍内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所谓“监舍内的事”当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顺之间的过节。本来犯人相互有些矛盾并不稀奇,平哥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这件事越闹越大,他再不插手的话,不仅管教那边交待不过去,自己在犯人中也会失了威望。所以虽然黑子和小顺已经受到禁闭的处罚,平哥身为号头,还得另外拿出一套说法来。他现在来找杜明强,一是后者本身与此事有些牵连,需要先翟清一下,另外也是打个招呼,毕竟这家伙行事怪异,万一到时候插手添乱别不好收拾。 这事和杜明强本来就没什么厉害,小顺和黑子又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也懒得纠缠其间。平哥既然特意提出来,杜明强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道:“你看着办吧,这事和我无关。” 平哥满意地说了句:“好!”然后开始闷头吃饭。杜明强倒吃得差不多了,闲来无事便把目光在食堂里四下乱看。却见黑子和阿山坐在一起,脸色阴沉,似乎还在生着闷气。而小顺却坐在人堆之中,一边吃饭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虽听不见他的言语,但能猜到这小子定是精神状态恢复了,正在向别人吹嘘他身处禁闭室的“光辉战绩”。 杜明强心知小顺今晚必讨不到什么好去。忍不 住“嘿”了一声,暗自摇头。 晚饭过后,犯人们照例去活动室收看了新闻联播,然后各自回监舍休息。小顺和黑子进屋之后相互间便横眉竖眼的,只碍着平哥在,不敢造次。平哥见时间还早,也懒得搭理他们,一个人把着扑克在玩。阿山依旧沉默寡言。只有杜明强偶尔和杭文治闲聊几句,不过杭文治总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在考虑越狱计划呢,还是已嗅出了监舍中的异常气氛? 晚上九点,熄灯铃响起。小顺凑到平哥床前:“平哥,洗漱么?我给您打水去。” 平哥一摇手,冷冷说道:“今天先不洗了,一会还有事呢。” 平哥说不洗,小顺、黑子、阿山也都不敢洗,平日此时拥挤的卫生间今天倒冷清下来。杜明强便拉着杭文治:“走,咱俩先洗去。” 杭文治有些犹豫,瞥着平哥悄声问道:“好吗?” 杜明强笑了笑:“你听我的,没事。”杭文治见他说得坦然,也就不再多虑。俩人便进了卫生间,各自挤了牙膏接了水,一人占着水池,一人占着便池,同时刷起牙来。 外屋的气氛静悄悄的,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凝重。杜明强刷得快,完事了又到水池这边来冲杯子。杭文治把牙刷杵在嘴里,停了手上的动作问对方:“今儿晚上是怎么了?” “小顺可能要吃点苦头。”杜明强轻声说道,“不管他们干啥,你别插手。” 杭文治愣了愣说:“我管这闲事干什么?”说完又开始继续刷牙。 “小顺前一阵对你可不错。”杜明强道,“我怕你心软。为了这小子得罪平哥不值当。” 杜明强倒没有瞎说。小顺拍杭文治的马屁可有一段时间了。在整个四监区,管杭文治叫“文哥”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 杭文治吐出一大口牙膏沫来,摇头道:“他对我有啥不错的?还不都是冲着你的面子——他们都怕你。” 杜明强嘿嘿一笑,没兴趣再继续这个话题。打了盆水转身洗脸去了。 因为没人催促,杜明强和杭文治俩人都慢条斯理的。等他们磨磨矶矶地洗漱完毕,正好也到了熄灯的时间。监舍的灯灭了之后,便只有月光从气窗中透进来。这朦胧的光线倒不至于影响犯人在室内的正常活动,但装在墙角的监控摄像就彻底失去作用了。 “你们俩个过来吧。”平哥把扑克牌往床脚一摔,原本盘在床铺上的双腿放下来,转身换成了向外而坐 的姿势。 不用点名,大家都清楚“你们俩”指的是谁。小顺和黑子连忙走上前,低头垂手地叫了声:“平哥。” “蹲下。平哥要问话。”阿山站在一旁指挥道。小顺和黑子乖乖地蹲在平哥脚下,没有吩咐不敢抬头。 杜明强和杭文治这时也走出了卫生间,他们俩的床铺在里屋平哥对面,见到这阵势不方便过去,就在外屋黑子的床位上先坐下来,静观其变。 却听平哥冷笑着说道:“行啊,你们俩这次露脸露大了吧?” 小顺愁容满面地叫苦道:“这叫啥露脸?我在禁闭室里都快憋死了。”一旁的黑子则要老道一些,他知道这次自己弄丢了铅笔,事端惹得可不小。平哥心里肯定窝着火,这个时候最好少说话,装得老老实实就对了。所以他斜着眼睛,只是恨恨地盯着小顺,却不作声。 果然,小顺一开口就被平哥咬住了:“憋死了?你下午出来之后不是挺活跃的嘛,我看你憋不死,越憋越精神。” 小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平哥“哼”一声,开始切入正题:“你们俩自己说说吧,那铅笔是怎么回事?” 这次小顺学乖了,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看黑子。黑子也沉得住气,闭口不言。小顺于是又偷眼去看平哥,却发现平哥正瞪着眼睛紧盯着自己,他一下子慌了,连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哪知道怎么回事?黑子把铅笔弄丢了,倒要我陪着关禁闭,我真搞不懂‘鬼见愁’是怎么想的。” 平哥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转而看向黑子:“你呢?你有什么说法?” 见平哥问到了自己头上,黑子这才咧着嘴说道:“我确实丢了铅笔,这也没啥好说的,罚我不冤。也不知道是哪个手贱偷了我的铅笔,拿回家捅他妈逼去了。” 这话骂得实在肮脏,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从黑子说话时的眼神来看,分明是冲着小顺去的。后者立刻按捺不住:“操你丫的!你看我干什么?我又没拿!” “你没拿,铅笔能飞了?”黑子针锋相对,“那天你负责装货,来来回回不知从我桌旁走了多少趟。除了你,谁能把铅笔带到厂房外面去?” 小顺翻了个白眼:“操,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没拿。你爱捅谁妈捅谁妈。” “都别说了!”平哥喝断了两人间的争吵,“看你们这副操行,就他妈的嘴上厉害。谁看谁不爽,找个地方练练。整这些偷鸡 摸狗的玩意干什么?!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两个废物丢光了!” 小顺还要辩解:“平哥,这事真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鬼见愁’能关你十天禁闭?”平哥用手指着小顺,就差戳到他脑袋顶了,“谁也不是傻子。那铅笔不在厂房里,肯定是被人带到了外面。除了你,还有谁?” 小顺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事确实难以解释。他本来想说:杜明强不也进进出出装货了吗?但再一想,那哥们可不好惹,自己如果犯不着多树一个强敌。况且杜明强也确实没有要拿走黑子铅笔的理由。 “平哥,我真没拿他的铅笔。”小顺兀在坚持,但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 黑子这时看出平哥似乎是向着自己这边的,态度比刚才便硬了三分,他挺起身体,用居高临下的派头压着小顺逼问道:“你没拿?那你说铅笔去哪儿了?” “你的铅笔我怎么知道去哪儿了?”小顺被黑子这么一激,又毛愣起来,斜呲着眼角说道:“你他妈的那天在厕所里蹲了半天,没准你给塞自己屁眼里去了。” 这句话说的纯属口无遮拦的胡搅蛮缠了。平哥眼见小顺当着自己的面还敢嘴硬,心中的火气越拱越旺,干脆冲阿山一挥手道:“啥也别说了,治他!” 阿山毫不含糊,上前用胳膊搂住小顺的脖子一拖。小顺本来是蹲着的,这下便屁股着地成了仰面半躺。他心中又急又怕,忙喊道:“平哥,您这是干吗?您先听我说啊。” “还说个屁!先让丫的闭嘴。”平哥怒气冲冲地喝道。阿山胳膊加力,小顺的脖子被紧紧箍住,声音便发不出来了。 平哥又挥挥手:“今天晚上让他睡吊床。” 这话杭文治就挺不明白了,他用胳膊肘杵了杵身旁的杜明强:“睡吊床什么意思?” 杜明强倒是对监狱里面的各种黑话切口了如指掌。他给对方解释道:“睡吊床就是用绳子把人的双手捆起来,然后吊在高处。绳子的长度要控制好,让被吊的人踮起脚尖时刚好能勉强着地。这样一个晚上下来,能让你全身的筋骨都散了架。” 杜明强说话的当儿,阿山已经把小顺拖到了卫生间门口,再要往里进时,却被对方岔开双腿别住门框,一时倒僵持住了。 黑子还蹲在里面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冷不防被平哥一脚踢倒:“你丫的傻笑什么?还不过去帮手?” 黑子求之不得,猴一样地跳起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3) 些恶心。姜平解释说:“取出来之后没擦洗就直接装袋了——我怕破坏了证据。” 张海峰也没说什么,隔着塑料带拈住铅笔翻看了一圈。从铅笔的制式花纹来看,正是监区厂房日常使用的款型,而铅笔的长度则是刚刚使用不久,这也和黑子丢失的那支铅笔正好一致。 张海峰再要深入研究时,忽然想到杭文治还站在屋里。于是便伸手冲那犯人一指,对姜平说:“你把他先带下去。” 姜平点点头,转身走向杭文治。杭文治等对方离自己两三步远的时候,自觉迈步走在了头前。这样一前一后形成押解的态势,俩人离开办公楼往监区禁闭室的方向而去。 这一趟来回走了十多分钟。当姜平再次回到队长办公室的时候,却见张海峰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两眼直直地看着手中的铅笔。 姜平打了个招呼:“张队。” 张海峰转头看着姜平,那神态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似的:“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姜平见对方的脸色不对,心中隐隐一沉,料想没什么好事。但硬着头皮也得走过去,隔着办公桌站在了张海峰面前。 “上次监区厂房丢了铅笔,我组织大家进行搜查——”张海峰眯着眼睛,“——厂房卫生间是你负责搜的吧?” 姜平点头说:“是啊。” 张海峰立马反问了一句:“你怎么搜的?”语气极为不善。 “我仔细搜了啊。包括水箱、便池,只要是能藏住铅笔的地方,我都搜过至少两遍。”姜平言之凿凿,不像也不敢撒谎。 张海峰却还在追问:“那便池的排水口你搜了没有?” 所谓便池的排水口,就是屎尿冲入下水系统的入口,那是整个卫生间最为肮脏的角落。即便如此,姜平那天搜查的时候也并未对其退避三舍。 “我搜了。”姜平还进一步解释说,“我点着打火机查看过每一个排水口。” 张海峰却并不满意:“有没有伸手下去掏?” “这个……”姜平摇摇头,只能如实回答说,“没有。” 张海峰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里面不是屎就是尿的,怎么去掏?姜平不敢把这样的想法直说出来,不过他还是有辩解的理由:“点着打火机就能够看到排水入口了——管道拐弯前的情形都能看清楚。那么长的一支铅笔,有的话肯定会发现,也不一定非得伸手去掏 。” 张海峰沉默了一会,伸手往办公桌前方指了指说:“你把那团绳子给我捡过来。” 姜平转头看到地上确实有一团绳子。他认出那些绳子是张海峰不久前从四二四监舍的便池排水口里掏出来的,不用想也知道得有多脏。但张头的命令也不能违背,他只好走过去,用两根手指夹住绳子的中间一段,勉强将其提溜起来问道:“张队,往哪儿放?” 张海峰伸出一只手:“过来,交给我。” 姜平回到办公桌前,把臭烘烘的绳子放在张海峰摊开了的手心里。张海峰却毫不在意似的,手掌攥了攥,将那绳子捏成了紧紧的一团,一边捏他还一边问姜平:“这是从便池里逃出来的,又脏又臭,对吧?” 姜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张海峰忽然一甩手,将那团绳子狠狠地砸在了对方的笑脸上。姜平促不及防,愕然怔住道:“张队……” “我能掏便池,你为什么不能掏?我能用整个手去抓,你为什么只能用两个手指去夹?你这算什么?你天生就比我要精贵吗?!”张海峰猛地站起身,冲着姜平咆哮起来。 姜平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脸色煞白的,再也没胆量说半句为自己开脱的话语。 张海峰吼完之后又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椅上。姜平战战兢兢地把砸落在地上的那团绳子重新捡起,这次却是用满手去抓;他的脸上沾了污渍,也顾不得拭去。 张海峰的情绪略略平复了一些,他换了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问姜平:“我去掏绳子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手探到排水口里有多深?” 姜平有点印象:“整个手都进去了,好像……还有一小截手腕。” “一直到这里。”张海峰自己比划着,和姜平描述的位置倒差不多,“我把手伸这么长才摸到那截绳子——你知道为什么?” 姜平摇摇头,确实有些不太理解。按照他的想法,这绳子要不就堵在下水口没冲下去,要不就被远远冲走进了下水管网,怎么会堵在一个相对较深的位置上呢? “所有的下水口前端都会有一个u形的存水弯,那叫水封,可以防止管道里的臭气窜上来。你以为用眼睛看看,直溜溜的什么都看不到就完事了?不管是一团绳子还是一支铅笔,都有可能卡在存水弯的底部,你不把手伸进去掏,怎么知道有没有?” 听完张海峰这番训斥,姜平多少明白了一些,同时他心中暗自嘀咕:难道 那支失踪的铅笔当时就真的藏在厂房厕所的便池水封里吗? 张海峰看出姜平所想,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抓起面前的那支铅笔往上一杵:“你自己闻闻。” 用来封存铅笔的塑料袋已经被打开,小半截铅笔屁股露在袋子外面,张海峰用手抓住的是依然套着塑料袋的铅笔头部。 姜平俯下身,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吸了口气。很明显,他闻到了一股屎尿的臭味。这样的结果让小伙子再也无话可说,他苦着脸,自责而又沮丧。 看到属下这番模样,张海峰倒顾不上再计较什么了。他挥了挥手说:“你去把丢铅笔那会厂房的监控录像找过来,我要仔细看看。” “是!”姜平像得了大赦一般兴冲冲离去。很快他从监控机房带回来一个移动硬盘,硬盘里装载的正是张海峰要的录像资料。 打开录像细细查看,却见那天下午黑子三点三十五进了厕所,三点五十七分才出来。这期间并无第二个人进过卫生间。而黑子出来之后就大叫丢了铅笔,随即管教便控制住了厂房里的所有人,大家再也不可随意走动。 “就是黑子干的了!”姜平下结论似地说道,“那天除了他之外,没人进过厕所。难怪他呆了那么长时间,原来在里面研究怎么藏铅笔呢!” 张海峰点点头,基本认同姜平的判断。就在不久前,他的疑点曾集中在杜明强的身上,不过要说杜明强杀了小顺实在动机牵强,怀疑此人的原因仅仅是基于能够成功偷走铅笔的可能性。不过当张海峰仔细查看那支惹出祸端的铅笔时,他的思路却再次发生了转变——因为他分明闻到了铅笔上散发出来的屎尿臭气。这无疑是个非常显著的提示:铅笔曾经被藏匿在便池的下水口中。于是他开始担忧负责搜查卫生间的姜平是否尽责地完成了任务,事实则证明了他并非杞人忧天:姜平对便池的搜查的确存有漏洞,而这个漏洞极有可能便是铅笔甫失甫得的症结所在。 再通过比对录像,一切似乎更加明了:当日黑子已存有偷走铅笔之心,他借口上厕所的机会把铅笔藏好。在藏匿地点的选择上他则颇费心思,拼的就是管教怕脏且又不熟悉排水管的构造。这步险棋成功之后,虽然他也被判罚了十天禁闭,但那支铅笔终于保存下来。昨天禁闭期满,黑子从便池里把铅笔取出,悄悄携带回了宿舍。趁着夜深人静,小顺又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黑子把这支铅笔深深插进了小顺的眼球,直接导致了后者死亡。 黑子为什么要偷铅 笔?黑子又为什么要在禁闭期满后杀死小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是统一的。大家都知道黑子和小顺早有积怨,只是不知这积怨激起的仇恨已如此之深。这种仇恨让黑子对小顺起了杀心,他自导自演铅笔丢失的闹剧,原因必在与此。一个重刑犯冒着极大的风险偷一支铅笔,除了用来行凶之外,还能干什么?只是随后的禁闭让黑子的计划不得不推迟十天,禁闭期满后的当夜,黑子便迫不及待地实施了自己的杀戮。而沈建平对小顺的折磨正好协助了黑子,后者的杀人行为变得更加容易,而且还有了浑水摸鱼、掩饰自己暴行的机会。 姜平见张海峰对自己的论断没什么异议,便迫不及待地请示道:“我去把黑子带过来!” 张海峰抬头看看姜平,问:“你现在想怎么办?” “先上他一顿电棍!”姜平咬着牙说道,“然后给他做笔录,一定要定了他的死罪。”他现在恨透了黑子,恨不能直接把对方拉出去毙了才好。 张海峰却摇了摇头:“要治黑子的罪并不难,可治了他的罪之后呢?我们怎么办?” 这话听得姜平一惊。的确,在监区内部发生恶心杀人案件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给行凶者定罪之后,接下来要追究的就是管教人员的责任。到时候上至监狱领导,下至值班干警,必有一大批人会受到牵连,而自己和张海峰作为罪直接的关系人,只怕还要被追究渎职的刑事责任。 自己刚刚二十来岁,难道人生竟要就此毁在这件事情上吗?姜平想到这番可怕的前景,禁不住已冷汗淋漓。 姜平的目光迷离四顾,当他看到张海峰的时候,心中忽然又燃起一线希望。 这是一个在四监区摸爬滚打了十多年的铁血男子,在他面前还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现在天大的祸端塌下来,好歹还有这个人先顶着。况且他的位置比自己高那么多,他才是真正输不起的人。 想到这一层之后,姜平的心绪又慢慢稳定下来,他紧盯着张海峰,满怀期待。 后者此刻正如入定一般地沉默着,他的眉头纠缠成一团疙瘩,紧密得几乎无从化解。半晌之后,他的目光才微微地动了一动,然后他转头看向姜平。 姜平主动向前凑了凑,等待对方的吩咐。 张海峰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一会,郑重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所有的事情都要按我的吩咐去做,不管发身什么,都不能有任何的动摇和疑虑,你明白吗?” 姜平很坚决地点点头,他深信对方抛给自己的已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好。”张海峰赞了一句,然后他下达了自己整套计划中的第一个指令:“你把沈建平给我带过来 姜平领命而去,不多久便把平哥带到了张海峰的办公室。与杭文治相比,平哥自然要老辣许多。此刻虽然面对着四监区人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而且自身还惹了大祸,但他面上仍能保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张海峰也改变了策略。他把身体斜靠在椅背上,情绪不再像先前绷得那么紧,只是用一种懒懒的眼神看着对方。 平哥见此情形,主动走到办公桌前冲张海峰鞠了个躬,大喊了一声:“报告!” 张海峰又看了对方一会,平哥迎着他的目光,并不躲闪。 “沈建平啊……”张海峰终于开口了,“你当号头也不少年了,以前还都不错,怎么这次给我捅了这么大的乱子?!” 平哥咧着嘴说:“是疏忽了啊。谁想到黑子把铅笔带到监舍里来了?那天管教们搜得惊天动地的,我总以为万无一失了呢。” 这番话说得绵里藏针,很明显要把责任往监区管教这边推。张海峰心中有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接着对方的话茬继续问道:“你这么肯定?那支铅笔一定是黑子带出来的?” “除了黑子,谁还会对小顺下死手?”平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看到黑子动手了?” “没有——我要是看到了,还能让他得手?那小子坏得很,趁其他人都睡着的时候干的。”平哥每句话都说得很严密,竭力开脱自己在此事中的责任。 “哦,你们都睡着了……”张海峰先点了点头,然后话锋却又一转,“不过小顺这么个大活人,被人生生把铅笔插进了眼睛里,闹出来的动静应该不小吧?而且现场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这也奇怪得很。” 平哥心中一凛。对他来说,张海峰提出来的这两个问题极为关键。自己隐瞒了睡觉前折磨小顺的情节,目的无非是要把小顺的死全部归咎到黑子一人身上。但这却留下一个难以弥补的漏洞:凭黑子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把铅笔插进小顺的眼睛里? 不过平哥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问题死扛过去。他定了定神,装出困惑的语气说道:“我也很奇怪……不知道黑子怎么下的手。可能是趁小顺半夜上厕所,迷迷糊糊的时 候偷袭的吧?” 张海峰早已从杭文治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此刻看着平哥在自己面前睁眼说瞎话,他便“嘿”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转头冲站在一旁的姜平使了个眼色。 姜平会意,走上前将一团湿乎乎的绳子扔到了办公桌上。饶是平哥再凶恶奸猾,一见到这团绳子,他的眼角也禁不住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这是我从现场便池里面掏出来的。”张海峰盯着平哥,目光开始有些发冷。 平哥暗暗叫苦,知道事情已经暴露。不过他这个人大风大浪实在经历得太多,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仍不松口,反而做好收缩防御的姿态,准备用死不承认的方式来作最后的顽抗。 “这是什么玩意?”他挤着难看的笑容说道,“恐怕也是黑子整出来的名堂。” 张海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双目圆睁:“你什么都往黑子身上推,你当我们管教都是傻子吗?!” 事以至此,反正也没什么退路了。平哥索性咬咬牙,壮着胆子说道:“我也不是什么都要推给黑子,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东扯西扯的,你扯上我,我再扯上你,把大家都扯进来就好了吗?” 这话隐隐带着威胁的意味,似乎在警告张海峰:这事已经这样了,你如果非要把我扯进去,那我也只好多扯几个垫背的。到时候只怕大家谁也讨不到好。 平哥敢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报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张海峰居然没有发怒,他反而换了一种目光看着自己——原先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渐渐散去,目光中却多了种猫捉老鼠般的戏亵,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 平哥感到一阵迷茫和恐惧,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张海峰的对手。他开始后悔和对方对着干了。 平哥慢慢垂下头,他的气势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散去。 张海峰很满意这轮较量的结果,他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悠悠说道:“沈建平啊沈建平,你完全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平哥一怔,又不解地抬起头来。 你一直说是黑子杀了小顺,但又始终拿不出真凭实据。仅仅凭你的主观猜测,而且还有那么大的漏洞无法自圆其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张海峰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带着几分要引导对方的意思。平哥心中一动,觉得有必要先顺着对方的口吻试探试探,于是便探着身体问道:“那您觉得是 谁干的?” “小顺被一支铅笔深深的插进眼睛而死,事发深夜,但监舍里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异常的响动。而且现场也没有搏斗过的痕迹,这样看来,难道不是自杀的可能性要远远超出他杀的可能性吗?”张海峰看着平哥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平哥在瞬间思路大开。他忙不迭地附和说:“不错,不错,应该是自杀!” “这些绳子应该也是小顺给自己准备的。”张海峰继续说道,“他半夜来到卫生间,开始可能想上吊自杀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竟然用铅笔去插自己的眼睛。” “应该就是这样!”平哥赞同之余,还触类旁通地引申道,“那前一阵铅笔丢失,肯定也是小顺干的好事了。” “小顺趁黑子上厕所的机会偷走了铅笔,然后又在大搜查之前把铅笔藏进卫生间便池的排水口。昨天禁闭结束之后,他悄悄把铅笔取出来带回了监舍。这些过程虽然没有人证,但通过研究监控录像是可以推测出来的。”张海峰说到这里,转头求证于他的下属,“对吧,姜平?” 姜平说:“对。黑子进厕所没多久,小顺也跟了进去。除了他俩之外,那段时间没有其他人进过卫生间。这段录像虽然没有保存下来,但当时我和张队一块看的,记得很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张海峰补充说,“致小顺死亡的铅笔上有明显的屎尿臭味,证明了这支铅笔确实就是藏在便池的下水口。”说完他还拿起桌上的铅笔扬了扬,示意平哥也闻一闻。 平哥碍着规矩不敢直接上前,姜平从中接了一步。平哥拿到铅笔后凑上鼻子一吸,然后大声说道:“的确有屎尿味——原来小顺把铅笔藏在这么龌龊的地方,也难怪管教们找不着。”说话的同时心中却想:我怎么不记得小顺跟着黑子进过厕所?这铅笔分明就是黑子自己藏起来的。 “所以事情很简单也很清楚——”张海峰用手指点着桌子,下结论般地说道,“小顺想要自杀,又准备绳子又准备铅笔的,别人想防恐怕也防不住啊。” “是啊。”平哥摇头叹息,“也真是可惜了,你说小顺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张海峰微微眯起眼睛:“这我就得问问你们了。你们和小顺朝夕相处的,以前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吗?” “您要这么一说的话,还真是有点苗头。”平哥翻着眼皮,煞有介事地回忆起来,“小顺前一阵就神神叨叨 的,情绪很不稳定;有的时候特别暴躁,有的时候又特别低沉,一个人闷着不说话;还有一次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既然永远出不去,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当时也没在意,谁能想到还真的出事了。” 张海峰“嗯”了一声,道:“你再好好想想,这些事不能乱说的。你们监舍还有其他人,大家的说法要能够相互印证——等想清楚了,就找姜管教做个笔录。” “我明白。”平哥进一步试探,“要不要我发动其他人一块想想?” “也好。”张海峰看看姜平,“你这就去安排一下,抓紧时间。” 姜平心领神会,转身就往门外走。平哥忙问了句:“我要跟着去吗?” 张海峰一摇手:“你先不急,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平哥恭恭敬敬道:“您说。” 张海峰等姜平出去把门关好后,这才开口道:“黑子最近的表现怎么样?” 平哥沉吟了一下,有些吃不透这话里的意思,便含糊说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和小顺有点矛盾。” “这就是问题啊。他的心思没有放在学习和改造上,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张海峰这话俨然给平哥指明了方向,后者立马跟上来:“没错。黑子接受改造的态度一直不好,劳动的时候也不积极。我看他还是心存幻想,妄图对抗政府。” “他这样的表现很不正常。我怀疑他身上还背着其他案子。”张海峰说话时看着平哥,目光中露出森然寒意。 平哥心中一凛,已明白对方的用意。张海峰把小顺的死处理成自杀,无疑可以少牵连很多人进去。不过对于制造出事端的黑子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的。虽然就此事本事已没法追究,但他通过别的途径也一定要把黑子致于死地。这便是四监区“鬼见愁”的行事风格。 “你们这些号头最了解犯人中的秘密。所以要对黑子这样的人进行监管,很多时候还要依赖你们的配合才行。”张海峰进一步把话挑明。 平哥拍着胸脯表态:“您放心吧。回头我多找几个人问问,如果黑子真的犯过别的事,一定不能让他逃脱制裁了。” 张海峰点点头:“行。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平哥笑笑说:“张头您太看得起我了。我有什么能力?我的能力还不都是你们给的?”这话说得圆滑无比,听起来似乎自甘谦卑,实际却藏着区别责任的意味。张海峰心中有数, 但此刻正是相互利用的时候,倒不便计较。 又过了一会,姜平回到办公室向张海峰汇报:“张队,已经安排好了。”张海峰便冲着平哥把嘴一努:“你跟着姜管教去吧,抓紧时间整出点眉目来。” 平哥不再多言,跟着姜平一路回到禁闭室。这是监区里临时关押和惩戒犯人的所在,清晨出事之后,四二四监舍的所有犯人都被押到了这里,每人一个单间隔离看管,以避免他们通过串供来对抗即将到来的审讯。 不过当平哥这次被送进禁闭室的时候,他却看见阿山、杭文治、杜明强三人都已经聚在了同一个屋子里,唯独少了黑子——这当然就是姜平所作的“安排”了。 “你们几个好好挖掘一下,等会一个个来做笔录。”姜平抛下这句话之后,转身出了禁闭室,并顺手把门反锁起来。 禁闭室里只有一张小床。原先屋里三人都挤在床上坐着,此刻见平哥来了阿山便连忙站起来让开座,同时不解地问道:“平哥,怎么回事?” 杭文治也跟着起身让到一边,杜明强则在最里面靠墙坐着没动。平哥这会也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他往床正中一坐,先感慨了一句:“妈的,这‘鬼见愁’果然有两下子。” 阿山脸色一变,担忧地问道:“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了?” 平哥白了阿山一眼,没好气地说:“绳子都被翻出来了,能不知道吗?” 阿山显得有些紧张:“现在该怎么办?”昨天晚上折磨小顺的时候他是头号干将,此刻难免惶惶不安的。 平哥却又“嘿嘿”一笑:“你慌什么?‘鬼见愁’已经下定论了,小顺是自杀。” “自杀?”阿山怔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一旁的杭文治更是大为意外:自己已经告诉张海峰小顺被人捆手塞嘴的事情,怎么还能得出自杀的结论?唯有杜明强轻轻拍了拍巴掌,淡然讽道:“自杀,自杀好啊!这下大家不都没事了吗?” 这句话说得简单明了。阿山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杭文治则皱眉低下头来,若有所思。 “行了。”平哥招呼一声说,“大家赶紧商议商议,一会做笔录的时候统一口径,别留下漏洞。” 阿山积极响应:“平哥,你说吧,该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平哥用目光扫了扫杭文治和杜明强:“你们俩呢?” 自从把抹布塞进小顺嘴里之后,杭文治便和平哥阿山成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4) 摄像头分布,并且能躲过监控到达楼内。进楼之后,他没有选择便捷的电梯,这样就避免了遭遇目击者的危险。当他把步梯间里的摄像头全部毁坏之后,整个步梯通道就成为他出入和隐藏的自由走廊了。” 罗飞一边说慕剑云便一边点头,这些也都是她能够想到的。不过罗飞停顿片刻后,又道:“这些都还不是重点,此人还做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才是真正的妙着。” 慕剑云的思路已完全被罗飞所牵引,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 “他撬开了同楼层的另一间住户,当时此户无人在家,屋内丢失了少量现金财物。当然了,他的行动同样干净利落,没有在屋内留下任何线索。” 慕剑云的思路已完全被罗飞所牵引,迫不及待地问:“什么事?” “他撬开了同楼层的另一间住户,当时此户无人在家,屋内丢失了少量现金财物。当然了,他的行动同样干净利落,没有在屋内留下任何线索。” 慕剑云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了:“这……这是什么路数?” “他给自己做了个保护伞。”罗飞解释说,“这样一来,万一他之前的活有些不干净,留下尾巴被警方抓住了,他就可以说自己的目的只是盗窃,而他盗窃的金额又很小,即使认定了罪名也不会遭受太大的打击。” 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立刻就领会了,轻叹道:“这家伙行事到谨慎得很呢!” “不仅仅是谨慎。”罗飞话里还藏着包袱,“他还对警方的办案程序非常了解,这才是最可怕的!” 慕剑云这会不说话了,只管看着罗飞,静待下文。后者便继续说道:“他虽然对整个小区的摄像系统非常了解并且作了充分的应对,但是警方真想要搜索他的行踪还是有办法的:首先我们应该对该小区的住户进行大规模的调查走访。不管这家伙多么狡猾,总不可能是个隐形人吧?既然他进入过小区,就难免和小区内的人有过遭遇。我们可以询问小区里的居民,在案发当天有没有看见过陌生人?只要工作做得够细,多少都能找到一些线索。借助这些线索深挖下去,向出租车司机,公交车售票员、小区附近的停车场管理员等等发布协查通告,同时调取相关街区的道路监控录像进行分析筛查,这样步步落实下去,要想把这个家伙找出来也并非全无可能。” 慕剑云咂咂舌插话道:“这个工作量可不小啊。” “问题就在这里。要想展开这些工作, 需要调动大量的人力物力,这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必须走程序,建专案组。而要想建专案组,案子本身必须达到一定的规格才行。” 慕剑云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故意杀人案可以,但盗窃案显然不行。” “没错。”罗飞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慕剑云,深感和对方交流真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然后他又详解道:“策划这起爆炸案的人手脚非常利落,在爆炸现场根本找不到人为破坏的痕迹,这样的话,爆炸就只能以意外事故来处理——这显然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不过有件事情对他来说颇为不利:为了不给警方留下影像资料,他必须破坏单元内的摄像系统。而这样的破坏却可以证明爆炸事件是属于有预谋的刑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便又做了一起盗窃案,从而给破坏摄像头的行为打个掩护。这样一来,警方便没有充足的理由把摄像头事件和此后发生的爆炸联系在一起,从而也无法将爆炸事件定性为‘故意杀人’,专案侦查自然就无法展开。” 慕剑云皱着眉头,现在她理解罗飞为何对这起案子忧心忡忡了:能针对警方立案程序设计行凶手法,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看来这家伙是个老油子了。”慕剑云说到这里,思维突然一跳,“应该是个有前科的人吧?” 罗飞摇摇头:“有前科并不可怕,反倒有利于我们排查目标。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 慕剑云隐隐猜到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你的意思是?” 罗飞把话挑明了:“我担心孔德森的队伍里有警方的人在帮他出谋划策。” 慕剑云沉默了一会,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觉得你有点武断了。” “仅凭刚才的分析就有这种担心的话,当然是有些武断。可如果和其他的事情联系起来,恐怕就不那么武断了……” 慕剑云睁大眼睛问:“其他还有什么事?” “邓骅死后,宋局长便开始策划一次针对龙宇集团的经侦行动,并且在三个月前正式展开。因为准备充分,这次行动给了龙宇集团沉重的打击;几乎与此同时,孔德森集团也针对阿华的势力发起了全面进攻,而且他们的攻势显然也是经过精心筹划和准备的。这两件事配合得如此之好,以至于,以至于……” 罗飞话说了一半,好像很难措辞的样子。慕剑云不耐烦地催促着:“以至于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以至于阿华会认为:孔德 森集团和我们警方之间存在着某种合作。”罗飞终于借阿华的口把某些话说了出来。 慕剑云细细想了会,倒真是越想越不对劲:“难道我们的队伍里真的有孔德森的内鬼?” 罗飞没有说话,只凝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剑云可是认真起来了,她正色对罗飞说道:“这件事你得赶紧查清楚,要不然这些说法传到社会上,可要大大影响我们警方的声誉。” 罗飞看着慕剑云,宛尔一笑。后者便问:“你笑什么?” 罗飞道:“你的口吻倒像老师在教育学生。我在想:你平时上课的会不会就是这副样子?” “我和你说正事呢,你倒会乱开小差!”慕剑云看似愠怒地竖起了眉毛,心跳却莫名加快了,同时又忍不住暗想:我上课的真的是这样吗?他会喜欢我这样吗? 罗飞见对方立眉瞪眼的,便“嘿嘿”笑着,负起手往前方走了几步,像是要躲避锋芒似的。慕剑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放话去激对方:“哎,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我就不信以你的能力,难道一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吗?” 这一激的效果立竿见影,罗飞停下脚步,转过身说道:“线索倒还真有。” “什么线索?”慕剑云竖起耳朵凑到对方面前,看那神态倒像是对方的学生一样。 “还是得从那起爆炸案入手——作案者虽然狡猾,但也并非无懈可击。如果我们仔细钻研他的作案手法,就有可能抓住他作案过程中的一些蛛丝马迹。”罗飞重又开始走动,但这次步履却放得极慢,同时边走边说,“之前我讲过了,凶手并未对室内的燃气线路作任何破坏。有关人员在后期勘察现场的时候,只看到燃气开关是开着的,这便很像是一起因为使用不当而造成的意外事故。” 慕剑云点点头,愈发期待下文。但罗飞却把这个话题忽然停了下来,话锋一转问道:“你能不能设想一下,如果你是这个凶手,你谋害的对象是阿华这样的厉害角色,你会怎么办?” 慕剑云想了一会说:“蛮干当然是不行的。就得制造出燃气泄漏这样的意外。” 罗飞又更深一步问道:“怎么制造?” “你不是都说了吗?现场的燃气开关都是开着的,这说明凶手事先潜入室内,将燃气阀门打开,造成了大量的燃气泄漏。阿华回到家中之后,因为他不可能到厨房做饭,所以便没有发现异常。不过他肯定会抽烟的吧?凶手算准了这 一点,这要他一动打火机,泄漏的燃气立刻便会爆炸。但他没想到那个叫明明的女孩提前来到了阿华的住所,成了阿华的替死鬼。” 罗飞看着慕剑云摇摇头,叹道:“看来你对燃气的性质太不了解啦。” “我说得不对吗?”慕剑云失望地咧着嘴,然后为自己辩解说:“我是搞心理研究的,什么这个气那个气的性质,当然没有你们这些学刑侦的清楚。” “如果像你说的去做。那么阿华回家的时候不需要动打火机,他只要一按电灯开关,电流便足以将燃气引爆。” “哦……那不就更简单了吗?” 罗飞“嘿”了一声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阿华在刀尖上走了十多年,何等的敏锐警惕。他这一开门,满屋子的燃气扑鼻而来,他能闻不出来?这个时候还去开灯——只有愚钝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慕剑云眨了眨眼睛,心想:如果是我没准也会开灯呢……不过这话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只是在心中暗自惭愧了一下。 “当然了,凶手应该会想办法除掉燃气中的异味。”罗飞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又抬头问慕剑云:“对了,你知道现在的民用燃气是什么味道吗?” 慕剑云虽然天天做饭,但每次都是小心谨慎,还真不知道这燃气泄漏之后是什么味道。她愣了片刻之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罗飞便开始给对方讲解:“现在的燃气主要成分是甲烷,这个东西本身是没有气味的。不过为了保证安全,燃气公司往往会在民用燃气中刻意添加一些臭味剂,这样万一发生泄漏容易引起居民的警觉。我市燃气公司使用的臭味剂学名叫做四氢噻吩,那种气味……嗯,就和以前使用的煤气差不多。” 慕剑云以前从不知道民用燃气中的气味是刻意添加进去的,至于什么“四氢噻吩”更是闻所未闻,她也不想了解这到底会是怎样的气味,只是针对罗飞先前的话问道:“你说凶手会想办法除掉燃气中的异味,用什么办法?” “可以利用相似相容的原理,选择一种对四氢噻吩用着良好溶解性能的化学试剂,然后用棉花浸泡了,堵在燃气灶的气体出口处。这样燃气泄漏的时候,其中的四氢噻吩就会被试剂吸收,留在棉花团中。凶手也无须担心此举会给警方留下罪证,因为一旦起火爆炸之后,那些棉花势必会被烧得干干净净。” “那不对了嘛。”慕剑云拍拍手,好像给自己挽回了一 些面子,“既然气味能够被去除,那阿华不就闻不出来了?我先前的猜测还是有可能的吧。” “不可能全部去除,吸收效果没有那么好的。”罗飞再次反驳对方,“而且早早就把开关打开的话,那些棉花团不久就会因为吸收饱和而失效——总之不管怎样,阿华在开门之后一定能闻出屋内的异常状况。” 慕剑云有些头大了:“照你这个说法,想用燃气泄漏的方法对付阿华岂不是注定要白忙一场?” “有句古话你没有听说过吗?”罗飞试着提示对方,“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句话出自论语,原句说全了是: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慕剑云身为人文社会学科的讲师,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如今的白话便是:和品行不好的人交往,就像进入了放满臭咸鱼的仓库,久而久之就闻不到咸鱼的臭味了,这也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和它化为一体了。 听罗飞说出这句古语,慕剑云立刻便做出引申:“你的意思是,必须让阿华长时间地接触泄漏的燃气,这样他才会闻不出来?” “不错。如果燃气在阿华回家之前就已经泄漏,那阿华开门后肯定能闻出来。凶手要想让计划得逞,只有等阿华进屋之后再放出燃气。当燃气刚刚泄出的时候,因为大部分的四氢噻吩已经被过滤掉,所以阿华并不会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气味变化。随后燃气越漏越多,气味也逐渐加重,但阿华的鼻子也在慢慢适应这个过程,产生了所谓的‘嗅觉疲劳’。这样哪怕燃气积累到了足以爆炸的程度,阿华也仍然无法发觉。” “难道凶手要等阿华回家之后再打开室内的燃气开关?”慕剑云一边说一边自我否定地摇着头,“——这几乎不可能啊。以阿华的能耐,怎么可能让他得手?” 罗飞用炯亮的目光看着慕剑云:“已经快接近关键之处了,你再想想。” 慕剑云略一沉吟,忽地豁然开朗:“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事先把屋内的开关打开,同时却关闭了户外的阀门。然后他就等着阿华回来,到时候再把户外阀门打开,燃气这才开始泄漏!” “这就靠谱了。”罗飞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继续说道,“据我分析,凶手应该对阿华颇为忌惮,所以他不敢在楼门口监视对方何时回家。他一定是找了个僻静处,远远地看着高层的窗户,通过窗口灯光的变化来判断阿华是否已经进屋。此后明明意外出现,这严重干扰了他的判断— —他以为阿华已经回来了,于是就潜回到楼层内的设备间,打开了相应的户外阀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的整个计划便大功告成,接下来他会远远地离开现场,以在爆炸发生之时最大程度地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的确是合情合理的推论。慕剑云不再表示任何异议,然后她微微眯起眼睛,习惯性地迈入了自己擅长的心理分析领域:“等他知道炸错了人之后,不知会作和感想?” 这个问题罗飞还真没想过,对方忽然提出来,他便抓了抓脑壳应付说:“嗯,焦躁、失望……还有,恐惧吧?” “反正他的日子很不好过。阿华饶不了他,我们的罗大警官也饶不了他——”慕剑云冲罗飞调皮地一笑,“快快交待,你在户外的设备间一定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吧?” “确实有发现。你想啊,这家伙在室内肯定非常小心,会把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仔细地清理掉;不过在室外他就没那么谨慎了,毕竟那里并非案发现场,他觉得警方不会查到那里去的……” “行了行了。”罗飞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剑云打断了,“你别说啥都先来一段分析好不好?快说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罗飞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坦白道:“一根头发。” “你怎么确定这根头发是凶手留下的,而不是负责维修的物业,或者某个偶然经过的路人?” 面对慕剑云的质疑,罗飞胸有成竹地说:“那根头发的某些特征还是很明显的。而且我根据这些特征,已经锁定了孔德森身边的一个目标人物。” 竟然已有这么大的进展,这确实有些出乎慕剑云的意料。她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想再等等……”罗飞沉吟道,“如果现在动手的话,效果恐怕不太好。” “怎么会不好呢?你已经有一根头发作为证据了,而且你还锁定了目标,要在小区内寻访到目击者应该不难吧?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有了,再启动重案程序,还怕不能给那个家伙定罪吗?” 罗飞抬头向远方眺望着,悠悠道:“光给那家伙定罪有什么用?他又不是真正的元凶。” 慕剑云揣摩着对方的用意:“那你是想……” 罗飞转过头来看着慕剑云,非常明了地说道:“阿华和孔德森,这两个人才是我最终的目标。” 慕剑云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理解。这一系列的恶性案件看起来纷乱复杂 ,但其核心都是围绕着阿华和孔德森之间的势力争斗。如果动不了这两个家伙,外围的行动搞得再热闹,也难免会有隔靴搔痒的感觉。现在虽然抓住了爆炸案凶手的尾巴,但能不能从此人身上挖掘出幕后的大鱼尚未可知。这就是罗飞不想贸然动手的原因吧。 俩人沉默了一会,似乎都在针对目前的形势思考对策。片刻后慕剑云又开口道:“其实也可以试一试吧。先把那个搞爆炸的人控制起来,或许能从他身上有所突破呢?即使搞不掉孔德森,没准能揪出你担忧的警方内鬼——无论如何,抓上一两个人挖一挖,总比什么都不干的好,至少也能起个敲山震虎的作用啊。” “敲山震虎……”罗飞眯着眼睛品味了一会,摇头道,“这只虎已经成了气候,你敲轻了,他无动于衷;你敲重了,惊动了他,放虎归山更是不妙。” 看着罗飞这副样子,慕剑云有些不满意了:“你怎么变得畏首畏尾的?一点都不果断!现在好歹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还拖着干什么?万一那家伙潜逃隐匿起来,我们可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到时候又陷入僵局,你就后悔去吧。” 对方话语严厉,罗飞听了却一点都不着急,他反而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说:“僵局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现在正是不想打破这个僵局。” “什么?”慕剑云瞪眼看着罗飞,无法理解对方是怎样的思维。 “如果现在动手,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查明爆炸案的真相并且将凶手逮捕归案;再往下挖,要揪出孔德森的把握也能有五成左右。”罗飞用自信的口吻说到此处,话锋忽地一转,“可即便挖出了孔德森,也不能达到我心中最理想的效果。” 慕剑云愈发茫然了:“那你还想要什么效果?” 罗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对方:“你想想看。维持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最着急的人是谁?如果我挖出了孔德森,打破僵局,最高兴的人又是谁?” 慕剑云被罗飞绕得越来越糊涂了,索性赌气说:“维持僵局你不着急,最着急的人是我;打破僵局你也不高兴,最高兴的人还是我。行不行?” 罗飞尴尬地捏了捏鼻子,哭笑不得:“你别着急啊,我是和你认真分析呢。” 慕剑云飞了罗飞半个白眼:“那你说吧。” “现在这种僵局,最着急的人不该是我们警方,而是阿华和孔德森;如果能挖掉孔德森,最高兴的人也不是我们警方,而是阿华。” 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马上品出了滋味:“哦,你现在不想去挖孔德森,是担心会便宜了阿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罗飞轻声叹道,“谁不想当那个得利的渔翁呢?” 这话中显然别有隐义,慕剑云心中一惊:“你要让阿华和孔德森先斗个两败俱伤?” 罗飞道:“现在的情形,阿华饶不了孔德森,而孔德森因为拆迁的事情被阿华卡住,也着急要和对方做个了断。在这个节骨眼上,警方的作用便非常微妙。不管我们先动了谁,另外一方都会坐享渔人之利;我们如果沉住气,紧紧地把这两方都盯住,那可能又会是另一幅局面。” “所以你想等。等到这两边分出个胜负,而警方只管盯准了他们之间相互戕害的证据就行。到时候不管是阿华干掉了孔德森,还是孔德森干掉了阿华,警方都可以把获胜者绳之于法,从而成为真正获利的渔人。” 罗飞没有说话,那态度算是默认了。 慕剑云的脸色渐渐凝重,片刻之后她问罗飞:“你不觉得这样很危险吗?” “确实很危险。”罗飞对此并不否认,“所以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能再让无辜的人牵连其中而受害。” 慕剑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难怪你要把那个女孩送到我这里。” “我想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而且你这里的环境也是最安全的。” 慕剑云苦笑着低下头。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卷入到了两个强势集团的争斗中,随之而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罗飞也感到了十足的歉意,他搓着手道:“不好意思……” “你不用向我道歉。”慕剑云打断了对方,“我也是个警察,应该担负起这样的责任——只要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应该了解我。”罗飞认真地看着慕剑云,“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慕剑云回视着罗飞,在目光交汇的过程中缓缓点头。 罗飞释然一笑,心中充满了被人理解之后的欣慰感觉。 “那我们要等多久呢?”慕剑云已经把自己拉到了罗飞的同一战壕中,这通过她说话时的主语称谓的变化就可以看出来。此前一直是“你”,而现在则变成了“我们”。 “等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天。”罗飞给了个并不清晰的答案,然后开始解释,“现在阿华和孔德森已经势同水火,但彼此之间又奈何对方不得。这就像一个 坚固水坝,两边的水位都已经蓄了很高,绝对没有再退潮的可能;但是任一边的水位均还不能越过大坝吞没另外一边。由此便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这平衡拖得越久,两边的水位就涨得越高,大坝承受的压力就越大。当大坝终不能阻挡水势的那天,平衡就将被打破,到时候万千洪水倾斜下来,一定是个鱼死网破的结果。” “那这两边蓄水的时候,我们就只能在一旁被动等待吗?” “那倒未必。水位越高就越危险,这个道理显而易见。”罗飞抱着胳膊说道,“所以我们有必要采取一些办法加速平衡的破灭。” 这正是慕剑云关心的问题,她连忙追问:“什么办法?” 罗飞道:“可以在大坝上捅它一个窟窿。” 慕剑云想了一会不太明白,只好又问:“怎么捅?” 罗飞却不再回答,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思绪似乎也随着那目光飘然远去了…… 见对方不想说得太细,慕剑云也没有深问。而不知不觉之间俩人已绕着校园走了一大圈,这时又回到了公寓楼下。慕剑云下午四点还有一节课要上,于是俩人就此告别。罗飞独自上车,驶出警校往市公安局而去。 开到半路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罗飞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发现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做刑警这行,越是陌生的电话越不可放过,罗飞便打了右转向,一边把车往路边靠一边按下了手机上的接听键。 “喂?” 对方也跟着“喂”了一声,好像没什么准备似的。于是罗飞就自报名号道:“我是刑警队罗飞。” “是罗队长啊?”打电话的那人听声音是个成年男子,他也作了自我介绍,“我是临江派出所的所长,我姓于。” “哦,于所长。你好!有什么事吗?”临江派出所位于省城东郊,因为罗飞刚上任不久,跟该所的所长并不熟悉。 “是这样的,尹剑在我的辖区内涉嫌盗窃,现在被扣在临江派出所。你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尽快过来一下。” “什么!?”这样的消息实在太过荒谬,罗飞必须表示惊讶。 “也可能是有些误会吧……”于所长在电话那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 “是我的助手尹剑?你没搞错吧?” 于所长尴尬地笑笑说:“这怎么能错呢?我和他又不是第一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5) 上来,然后他简单地总结了两句,宣布下午继续。犯人们虽然听得疲惫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匆匆吃了午饭,只休息片刻便又被带回了礼堂中。 交流学习继续展开。这帮犯人多半是粗鄙无学之辈,有几个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套话,表了痛心表决心,直听得人耳朵都快起了茧子。这一耗到了下午四点来钟,就连张海峰自己也听得不耐烦了。他坐在主席台正中,脸上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心中却暗暗埋怨上面的领导根本不了解基层工作,只懂得搞这些纯属形式主义的思想教育。教育如果有用,这帮人还至于沦落到重刑监区吗? 正燥闷之间,忽听下面的管教点了四二四监舍的名号,张海峰对这个数字已极为敏感,一下子便又提起神来。台下一人答了声:“到!”然后迈步直走向主席台,这人带着副重监区里很少见到的眼镜,不用说正是杭文治。 因为“自杀”的小顺就是四二四监舍的,所以张海峰对这个监舍拿出来的心得体会尤为重视,而监狱上层的领导肯定也会以这份体会书作为衡量四监区学习活动的标竿资料。看着杭文治一步步走近,张海峰的心情很塌实,他相信对方是不会叫自己失望的。 杭文治上得台来,一开口果然不同凡响。其他代表此前都是苦着脸,挤出一副沉痛不已的样子,痛陈小顺之死的负面影响和对自己的教育意义。而杭文治则另辟蹊径,从自己入监那天开始谈起,首先描述了小顺给自己留下的第一印象。在他丰润的笔墨之下,小顺被塑造成一个外强中干,既浮躁又得瑟的不稳定分子。然后杭文治开始分析小顺为什么会有这种那种不安分的表现,这一切源于其思想中的哪些顽疾,而这些思想顽疾又是怎样一步步侵蚀小顺本来就不甚健康的灵魂,让其在黑暗中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背离了劳动改造的正确方向,也辜负了管教们的谆谆教导和良苦用心。这个段落逻辑完整,过程清晰,让人听完之后发自内心地感到:小顺的自杀正是其思想毒瘤不断恶化的结果,虽然管教们做了很大的努力,但终究无法改变其自我选择的命运。 这一段说完之后,杭文治话锋一转,开始剖析自己和小顺同处一室,在后者堕落过程中和对方产生过的思想碰撞。他也曾担忧小顺的未来,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帮助和挽救对方,最终酿成悲剧。从这一点来讲,杭文治代表四二四监舍的其他成员表达了深深的自责。 最后也是最出彩的段落:杭文治认识到“小顺自杀”这件事本身也具有两面性。 小顺是个反面教材,但这个反面教材却可以起到正面教材也无法达到的教育效果。如果犯人们都能从小顺的例子上吸取教训,那他们将会以更快的速度走向新生。从这一点上来说,小顺的死可以坏事变好事,乃至可以成为整个监区在思想教育环节长期保留的典型案例。 杭文治这一番高谈阔论足足讲了十来分钟。张海峰是越听越来劲:这篇心得简直就是用犯人的口吻在为自己文过饰非呀。等杭文治终于把稿子念完了,张海峰忍不住当场便赞道:“讲得很好!” 有了张头的表态,从管教到犯人,哪个胆敢含糊?众人一阵噼里啪啦,掌声四起,给足了台上人的面子。 张海峰赞完之后似乎意犹未尽,他抬手压住掌声,看来还有别的话要说。 掌声平息之后,礼堂内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张头的高见,便在此时,人丛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极不谐调的声音。 那声音并不很响,但在这样的氛围中听来却充满了讽刺,因为那分明是一个男人正在酣畅淋漓地打着呼噜。 犯人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转头往声源处开去。只见发出此等声响的人正是杭文治的舍友杜明强,他微微垂着脑袋,双目紧闭,看起来已经酣睡了很久。只是此前一直有代表在讲话,所以大家并未发觉。现在众人屏息准备聆听张头的指示,这恼人的呼噜声便被凸显出来。 张海峰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正是他脾气爆发的前兆。 平哥和杜明强隔着杭文治的空位而坐,见此情形又气又急,便从座位下面撇出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了杜明强的小腿上。杜明强“哎”地一声,蓦然惊醒。他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四顾,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开始窃窃偷笑。会场上保持了一整天的庄严气氛荡然无存。 杜明强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咧着嘴,手忙脚乱地从耳朵眼里取出什么东西塞进了上衣口袋,然后目视前方,身体也做得笔直。 但这番忙碌显然为时已晚——张海峰怒不可遏的声音已然响起:“杜明强,你给我站到台上来!” 杜明强倒也不在乎,既然张头下了命令,他便起身往主席台走去。一路上还昂首挺胸的,像是去领大红花一般。上台之后他往杭文治身前一站,也不说话。这俩人一高一矮,大眼瞪小眼,活像在演哑剧。 台下 的犯人们再也按捺不住,有人哄堂大笑,有人嘘声四起。 张海峰瞪圆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然后他大喝道:“杜明强,你这是什么态度?!”这一声中气十足,愣是把台下的哄笑和嘘声全都压了下去。犯人们便没事的也心中怯怯,礼堂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杜明强无动于衷,他就这么站着,既不说话,也不看张海峰,好像一切都与他没任何关系。 张海峰的目光往杭文治身上扫了一眼,道:“杭文治,你先站到旁边去。” 杭文治遵命让到了一边,同时深为杜明强捏着把汗。 张海峰和杜明强之间没了阻隔,他用目光狠狠地扎向对方:“大家都在交流心得,认真学习监狱领导制定的学习精神,你却在睡觉。像什么话?!”因为礼堂里安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大,但严厉的口吻丝毫未减。 杜明强漠然翻了翻眼皮,道:“事情都没整明白,有什么好交流的?” 这两句话一出,说话者似乎漫不经心,但闻言者却有人要心惊肉跳。小顺名为“自杀”,实际却是他杀,知道这内情的除了当天的处理此事的三个管教,还有四二四监舍的其他犯人。在张海峰的运作下,这些人共谋一气,将真相隐瞒,其目的都是想减轻自己的责任。而杜明强在其中的身份却显得有些特殊:那天晚上平哥等人折磨小顺的时候,唯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所以这事的真相即使被曝光,他本人也不会受到多大牵连。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杜明强对待此事的态度一直就比较暧昧。先前张海峰组织众人串供的时候,别人都积极配合,而杜明强却散漫得很,当时就把张海峰气得够戗。现在他又来这么一出,话语中竟隐隐透出威胁的意思,难道他真要借着这件事的把柄凌驾与张海峰的权威之上,从此再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张海峰怒火中烧,但又没法去接对方话茬。毕竟此刻在台上还坐了很多无关的管教,万一那小子犯了混,哪句话真给捅漏了可就无法收拾。不过张海峰多年来身为四监区的中队长,什么样刁蛮难缠的犯人没有见过?他还真不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盘上翻筋斗。 张海峰沉默着走下自己的座位,然后一步步踱到杜明强的面前。他的步伐很慢,但脚力却很扎实,每一步都像憋足了劲儿似的。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那压力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鬼见愁”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张海峰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和杜明强站成了脸对脸。他深重地呼吸着,把一口口浊气直喷到对方的面颊上。这是他对付顽劣犯人常有的手法之一。在这个时候,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野兽,而对方就是被按在坚齿利爪下的猎物。他相信那猎物能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而这样的情形必然会激起对方心底某种最原始的恐惧。 根据张海峰以前的经验,胆小的犯人会情不自禁地把身体往后缩,同时低下头不敢看他;而胆大的犯人也会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可惜因为距离太近,他只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却无法把握自己面部的表情。这会让对手有种踩在云端之上、难踏虚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最让人受不了的。通常十几秒钟之后,对手或者会后撤,或者会躲开目光,而无论是那种结果,胜负已分。 只可惜杜明强却与张海峰此前所有的对手都不一样,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没有和后者对视,却也没有刻意躲闪。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就好像对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这就像两个高手在博命,一个人已经利剑出鞘,另一人却视若无睹,甚至连最基本的防御都不屑去做。他到底凭什么这么嚣张?当对手的剑锋砍过来的时候,他又能如何? 旁观者全都睁大了眼睛,他们在等待着张海峰将这一剑砍下去。 但暴风骤雨却并未如期而至。张海峰只是伸手往杜明强上衣口袋里一摸,掏出了一样东西。而杜明强的脸色却因此蓦然一变。 “这是什么?”张海峰把那东西高高举在手中,同时回过头来问自己的下属们。立刻便有个小伙子起身答道:“这个便携式cd机是刑警队罗队长带来的,里面应该还有张光盘……” “行了!”张海峰摆摆手,打断了下属的汇报,其实这cd机和光盘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光盘的内容他还亲自审查过。此刻故意询问,只是要挑个话头罢了。然后他再次转头看向杜明强,带着丝猫捉老鼠般的笑意说道:“这是违禁物品,从今天开始,由监区管理方帮你保存。” 杜明强无法像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他看着张海峰,目光中明显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后者则暗自得意,知道自己这一击果然是戳到了对手的痛处。 虽然并不了解那盘小提琴曲有何背景,但张海峰早已猜到:这张音乐光盘对于杜明强肯定有着非常重要的精神意义。首先刑警队的罗飞专门送了个cd机给杜明强,这已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而杜明强有了cd机之后,一天恨不能 二十四小时都挂着耳机——这些状况都被张海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此前不加干涉,也正是为今后可能发生的冲突留下后招。 一件你钟爱并且曾经拥有的东西,忽然被人夺走,那会是怎样的痛苦感觉? 杜明强自恃小顺之死跟他无关,于是便行事放荡,以为张海峰拿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他或许没想到,张海峰早已吃准了他的死穴。人家根本不和你纠缠别的,直接打着监狱管理的旗号将你爱不释手的东西收缴,你能有什么办法?说到底,这里确实是人家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难道这句古训杜明强却忘了吗? 对方的击打如此精准,杜明强不接招是不行了。他咬了咬牙,说道:“张队,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你不能把它拿走。” “哦?”现在张海峰反倒变得悠悠然了,他微笑着问对方,“你这话什么意思呢?你是在请求我吗?” 杜明强摇摇头,目光变得愈发阴冷,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我只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最心爱的东西,你抢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后也会抢走你的。”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已是昭然若揭。张海峰难以理喻地“嘿”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对方到底凭什么敢和自己这样叫板。他懒得再和对方多说什么,直接把手中的cd机往地板上一摔,然后撩起大皮鞋重重地踩了上去。 杜明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冲上前想把张海峰撞开。后者早有防备,略一闪身的当儿已顺势将腰间的电棍抽了出来。只听一阵噼啪炸响,杜明强蜷缩着倒在了地上。 “把他给我铐起来!铐成一只蛤蟆!”张海峰用电棍指着杜明强,怒气冲冲地喝道。立刻有两个管教抢上前,各自掏出手铐对付杜明强。按照张海峰的授意,这两只手铐分别将杜明强的右手和右脚铐在一起,左手和左脚铐在一起,于是被铐者就只能四肢向前蜷着,还真像是一只蛤蟆。 “还反了你了!”张海峰此刻一边咒骂,一边不间断地用大皮鞋踩踏着那只cd机。无辜的机器很快就变得稀烂,里面的光盘也支离破碎了。 杜明强发出困兽一般的阵阵低嗥,他挣扎着想要冲向张海峰,但无奈手脚都已受制,便有再好的身手也无法施展。旁边的管教只须轻轻一脚,他便像个没有支点的陀螺似的滚倒在一边了。 张海峰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场争斗的上风。他暗暗嘲笑杜明强不识时务,竟敢在四监区这块地皮上和自己叫板。现在闹到这个局 面,就算杜明强把小顺之死的隐情捅出来张海峰也不怕了。他可以说这是对方故意挑衅诬告,只要四二四监舍的其他人不开口,谁会相信一个在学习大会上睡觉,然后又公然顶撞管教的刺头? 杜明强还在地板上翻滚挣扎着。张海峰便把稀烂的cd机踢倒对方面前,然后他蹲下身,用电棍挑起对方的下劾问道:“跟我闹?现在你满意了吗?” 杜明强瞪着两只眼睛,眼球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然后他冲着张海峰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像电流一样狠狠地击中了对方,张海峰蓦地愣住,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骇表情。短短的片刻之后,那惊骇又被令人恐惧的震怒所替代。 张海峰一脚踢向杜明强的胸口,后者弓着背,在重击下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噼啪作响的电棍紧跟上来,令杜明强浑身的肌肉向筛糠一样痉挛不止。他的大脑也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变得一片空白,视觉和听觉感观都消失了,不知道接下来还发生了什么。 台上台下的旁观者们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海峰像疯了一样地折磨着杜明强,用脚踢,用电棍捅,几乎没有间歇。直到他的下属们清醒过来,这才七拥八上把失去理智的队长拉到了一边。 “张队,你冷静一点。这么打会出人命的。” “是啊,而且这公共场合的,要顾及影响。” …… 在大家的劝解声中,张海峰勉强平息下来,他指着在地板上口吐白沫的杜明强,命令道:“给我带到禁闭室去,就这么铐着,先关十天!” 两个管教上前,连拖带架地把杜明强给弄走了。张海峰叉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断,兀自气愤难平。 台下坐着的囚犯们面面相觑,惊心不已。张海峰“鬼见愁”的名头传了十多年了,但众人对他的畏惧多半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像这样疯狂地殴打一个犯人还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家一边担忧这可怕的怒火千万别烧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在暗暗猜测:这杜明强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把张海峰气成这样? 杜明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台下的人是听不见的,但台上却有一人听得清楚。这人正是先前上台发言后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杭文治。 杭文治不仅听到了杜明强的话语,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明白那句话中隐藏的可怕意义。 每个人都有最心爱的东西,你抢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后也会抢走你的。 张海峰踩碎了杜明强的cd机,他以为自己击打到了对方最脆弱的地方。而杜明强却要告诉告诉他,自己同样也盯准了他的命门。 杜明强说的那句话是:“芬河小学六二班,2号楼203房,张天扬。” 即便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作为一个父亲,又怎能忍受这样一种针对自己爱子的赤裸裸的威胁?张海峰的怒火熊熊燃起,让远在数米之外的杭文治都感受到了火苗的灼烈。同时后者亦不能理解,杜明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张海峰的权威?最后那句导致场面完全失控的话语更是毫无必要。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张cd对于杜明强实在太重要了,那种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理性能够掌控的范围。 确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杜明强的行为都是不理性的。他的反抗和挑衅有何意义?其结果不仅失去了心爱之物,还要面临极为严厉的惩罚。 没有人知道杜明强在禁闭室里的那十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被铐着手脚,身体始终无法直立,而一些非常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变得无比艰难。他无法抬手,难以迈步,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废人。吃饭喝水只能像狗一样用嘴去拱,想要拉屎拉尿时,褪穿裤子便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这样的禁闭生活不仅是对身体的折磨,对精神也是一种摧残,而更重要的,则是对人格的彻底羞辱。 当十天期满的时候,张海峰亲自带人去给杜明强解禁。禁闭室的屋门打开之后,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面而来。张海峰退到一边,命令两个手下进去清理。那两个管教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攥着水管冲洗。水流击打着墙角那个难辨眉目的人形,将他身上的污秽以及地板上的剩饭残便冲入房间内的便池中。那人环肢而坐,任凭水柱的冲击一动不动。只有当水冲进鼻腔时,他才控制不住地呛咳几声。 “还有气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一个管教奚落似地笑道。 “冲一下就行了。”张海峰这时走到门边吩咐说,“把他的铐子解开吧。” 两个管教放下水管,上前解开了杜明强手脚上的铐子,其中一人轻轻踢了后者一脚:“起来活动活动吧。” 杜明强身形晃了一晃,想要起身却又气力不济。 张海峰略一皱眉头道:“你们两个把他扶出来。” 虽然已经冲洗过一番,但杜明强周身仍然肮脏难闻。两个管教只能硬着头皮执行张头的命令,他们一边一个挟住杜明强的腋窝,同时发力将 后者搀托起来。杜明强依然微微躬着背,十年的佝偻生活使他一时还难以适应正常的身体姿态。 张海峰站在禁闭室外,等着两个手下将杜明强扶到了自己面前。然后他沉着脸问道:“杜明强,你现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杜明强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盯在张海峰的脸上,一开始是空洞麻木的,然后慢慢有了些生气,像一个刚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病人。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就连“鬼见愁”也禁不住起了些许恻隐之心,他的语气略微柔和了:“关禁闭只是教育你的手段,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最关键的是你要接受这次教训,你明白吗?” 张海峰相信对方不会不明白的。就连老虎都可以被驯服,杜明强作为一个有着辨析能力的人类,又怎会在一条思路上走到黑?先前在会场上他是一时冲动,现在经过十天的漫长折磨,他怎么也该想明白了吧?” 杜明强没有去接张海峰的话语,他忽地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五年。” 张海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的刑期——”杜明强这口气吸得太长,把刚才呛进肚子里的水又逼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一阵之后,笑着把话说完,“——不过只有五年。” 那笑容像带着刃口似的,刮得张海峰的心一阵紧缩。他知道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虽然连站立都很困难,但他却根本没有被击倒。在承受了非人的摧残和羞辱之后,那人没有产生任何退让的意思,所有曾凌驾在他身心上的压力全都转化成了更强烈的斗志和仇恨。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可怕。在四监区的地盘上,张海峰何时曾忌讳过任何囚犯?他“鬼见愁”才是这里的主宰。再凶顽的犯人也只能在他的鞭子和镣铐下苟且生存。 只是这一次张海峰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眼前这个家伙并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他不是一个重刑犯,他的刑期只有五年。 五年的时间不会很长,当那家伙出狱之后,他们之间的形势又将怎样维持? 毫无疑问,到时候那家伙会变成一只不受任何约束的猛兽,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儿子呢? 张天扬,这是张海峰最心爱的事物。而杜明强已经恶毒发誓要将这事物摧毁。到了猛虎归山的时候,自己五年的优势又有什么意义?只能成为进一步激化仇恨的 砝码而已。 张海峰迎着杜明强的目光,虽然他的表情仍然强势,但他的脑袋却在阵阵隐痛。在他十多年的狱管生涯中,他第一次感觉对某种局面无法收拾。最终他只能烦躁地挥了挥手,喝道:“把他带回去,让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时间,两个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强押回了生产厂房。看到杜明强被送回来了,原本埋头干活的犯人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他们很想知道:这个敢在众人面前顶撞“鬼见愁”的家伙现在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杜明强面色苍白,眼窝内陷,下劾上则布满了乱糟糟的胡子茬,说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体则明显发软,要在管教的支撑下才能站稳;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他的皮肤,水分持蒸发持续带走他体内的热量,虽然在初夏季节也难免让他瑟瑟发抖。这一切都证明了他刚刚经受了怎样痛苦的十天煎熬。不过旁观者同时也清楚,这个人的精神并未被压跨。 因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坚定,他的双腿向前迈步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看着前方直行,像是瞄准了某个既定的目标。这目标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情况可以让他屈服放弃。 犯人们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用眼神交流着心中的赞叹。监狱里是个非常现实的地方,强者永远会得到尊重。不管杜明强以前如何,在经历过这件事情之后再凶顽的犯人也得让他三分面子。 管教把杜明强送到他的工作台边,对坐在不远处的平哥说道:“沈建平,给他安排点生产任务。”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你们监舍是怎么回事?尽出乱子!”管教埋怨了两句,离开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产原料扔到杜明强的桌子上,不冷不热地说:“回来了就好好干活吧。甭管你多牛逼,在这里也就是根鸡毛。鸡毛长再高能高得过肚脐眼?” 杜明强没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调整生息。这时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刚刚出来,先休息休息,这些活我帮你做。” 说话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杜明强看着他点点头,算是表了谢意。旁边的平哥“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干涉。其实这会已经到了快收工的时候,剩余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过了一个多小时,接近晚饭的点了。“大馒头”开始催促各个小组交活。四二四监舍有杭文治这个能手坐镇,生产任务自然不会拉下。交活验收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6) 来安排。” 杭文治眼睛一亮,平哥则冷言追问:“你怎么安排?” 杜明强叉着手指说道:“现在每周过来拉货的劭师傅,我和他关系很好。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会说服他帮我们接应。” 平哥“嘁”了一声:“这种吃官司的事情,你说帮就帮了?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 “我帮过他一个大忙。”杜明强微笑道,“他不会拒绝我。” 平哥还是不相信:“不拒绝你?他不举报你就不错了!” 杭文治也觉得这事没谱。杜明强和劭师傅关系是不错,工作的时候有说有笑的。但再怎么样大家的身份还是有本质区别。人家是守法公民,怎么可能参与到几个重刑犯的越狱计划中来? 阿三这时提了个建议:“过两天不又拉货了吗?让他先去试试劭师傅的口风,没准真行呢。” 平哥冷静下来想了想,好像也只能这样。毕竟现在要找接应,除了这个劭师傅,他们还能指望谁?于是他又多问了一句:“你帮过他什么忙?” 到了这个份上,杜明强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坦言道:“劭师傅心脏有病,没钱做手术,我拆兑了几万块给他。” 杭文治立刻作证:“对,他心脏是不好。而且不是小毛病呢!” “哦?”平哥沉吟着,“这么说来,你帮这忙倒有救命的意思。” 杜明强还是那副稳当当的派头,不急不燥,只说:“让我去试试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那你就去试吧。”平哥终于松口了,“你对他有恩,即便他不乐意,也不至于把这事捅出去。” 把这件事又商量完,能聊的暂时都聊透了。监舍四人便耐心等到周五。这天下午劭师傅前来拉货,杜明强和杭文治俩人自然又承担了这个任务。而他们今日此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策动对方成为越狱计划中的接应人。 根据事先商议好的策略,杜杭俩人在干活时保持正常状态,以免让监工的管教起疑。只是到了最后清点货物的时候,杭文治故意出了个小差错,使得清点下来的数目与实际走库的数目不符。管教便有些着急,认真地盯着杭文治又清点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杜明强把劭师傅拉到一边闲聊起来。 这一番折腾了十来分钟,总算把货物理清楚了。确定是杭文治犯的错误,管教便埋怨了他几句。杭文治当然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心思却在关注着不远 处的杜劭二人。只见那俩人肩并肩站在车头附近,好像聊得很投机的样子。杭文治心中一宽,隐隐觉得有戏。 管教数落完了,道:“行了,过去交接一下,收工吧!”杭文治便过去把货单交给了劭师傅。劭师傅接了也没细看,直接扔进了车窗里,然后一边和诸人挥手道别,一边钻进了驾驶室。 借着那汽车发动时的噪声掩护,杭文治问杜明强:“怎么样?” 杜明强道:“没问题了,回去细说。” 杭文治大喜,如言不再多问。那卡车驶向监狱的大铁门,杜杭俩人也转身推着运货的板车,跟着带队管教回监区而去。 到了晚上熄灯之后,四二四监舍的四人又凑在一块。杜明强把下午和劭师傅交流的情况给大家做个通告:“我已经说服了劭师傅。他愿意帮我——不过我只告诉他是我自己要越狱,没提你们的事。” 阿山一听有点着急:“那我们怎么办?” 杜明强淡淡一笑,道:“你们只管跟着一块去,但我之前不能说——我要是说了你们,这事很可能就成不了。” 平哥明白杜明强的意思。他点点头道:“不说也好。先让他上了这条船,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把车抢过来。” 杜明强却道:“必须要抢车——这是计划的一环。” 平哥等人都看向杜明强,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杜明强又详细解释说:“行动的那天晚上,劭师傅的车因为出了故障,不得不停在监狱外的湖边进行修理。这时我们四个正好从湖里游上来,抢了他的车,把他捆起来扔在湖边的草丛里。” 杭文治恍然轻拍手掌:“这个方法好,劭师傅不用受到牵连。” 平哥也道:“嗯。我们自己开车走,省得留下个尾巴让警方咬着。”他原本甚至想过必要的时候杀了劭师傅灭口,不过碍着杜明强在中间,这事恐怕不太好办。现在杜明强这般安排把劭师傅给洗白了,后者还能帮着和警方周旋周旋,倒也不错。 却听杜明强接着说:“我让劭师傅在车里备了些现金和几套工作服。到时候我们把车开出市外,找个偏僻的地方弃了,然后分了现金和衣服跑路。接下来大家就各走各的,自求多福吧!” 众人听完这话都默不作声,料是在想接下来自己该如何行事。这天下虽大,但要躲开警方天罗地网般的搜捕又岂是易事?可是无论如何,能逃出监狱之外已属万幸。以 后的路能走成啥样,真的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片刻之后,平哥打破沉默问道:“你们有没有商议好哪天开始行动?” “暂定在下个周五,免得夜长梦多!”杜明强顿了顿,又道,“万一有什么变化,下周装货的时候还能有一次和劭师傅商议的机会。” “别再变化了。就在下个周五!”平哥做出拍板的手势。这种事情商议好了就不能拖,而且监舍现在还空着两个床位,万一安排了新囚犯进来,那又节外生枝了。所以必须越快越好! 阿山和杭文治也没什么不同意见。接下来四人又针对行动中的细节部分进行了商谈。他们都是心思缜密之辈,一轮轮地磨下来,计划也越来越完备,几无滴水之漏。不过这种事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真到了实施的时候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就不错了。大家都清楚这种局面,但他们每个人也都有要为之一博的理由。 平哥在监狱中蛰伏了多年,本来已无意再涉江湖。但外面的世界忽然间风云变幻,一直压制着他的邓骅居然死了。这让平哥沉寂已久的内心又悸动起来,他要出去,趁着自己还没有老去,他要重新打出一片天下。 阿山则没有平哥那样的雄心壮志,他越狱的原因就是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而已。因为只要困在监狱里,那桩积案就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前一阵他把那案子栽赃在黑子身上也是冒险之举。张海峰那边当然会把这事操作得死死的,但复审的权力终究在刑警队那边。到时候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引火烧身!所以现在有机会逃走,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杜明强要越狱的理由看起来不那么充分。毕竟他是这四人组里唯一的短刑犯,越狱这事带给他的风险和收益似乎不成比例。平哥对此也曾有过质疑,杜明强却只是笑而不语。后来平哥也不多话了——不管这小子什么目的吧,有他作为同伴总比作为对手要好得多。如果问多了,他忽地改变主意可大大的不妙。 作为这次行动的发起者,杭文治越狱的决心自然最为坚定。他蒙冤入狱,被判了无期,而家中老母亲又重病不起……这一切都足以让人深信:只有越狱才是他冲破压力的唯一出路! 这一夜没人睡得塌实。计划既确定下来,便意味着他们已然没有退路。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的命运必将走向一个转折点。是天堂,还是地狱?每个人都在这番难卜的猜测中辗转反侧。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没有生产任务,所以前夜休息不好对大家 也没什么影响。只有杭文治看起来要苦恼一些:当别人放风活动的时候,他却被管教叫走了。个中原因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定是张海峰又叫他去给自己的儿子辅导功课。 杭文治随管教来到张海峰的办公室,张天扬果然已在等着自己。于是俩人便即开始讨论这一周攒下来的疑难习题。张海峰对杭文治已足够信任,他特意去监区巡视了一趟,以给俩人创造清静的学习环境。 临近午饭的时间,张海峰带回了三份工作餐,大家就在办公室里吃完。吃饭的同时张海峰检查了一下儿子的学习进展,情况令他颇为满意。于是他便用奖励的口吻对儿子说道:“一会吃完饭你自己去前面院子玩会吧。不准调皮捣蛋,也不准往后院监区那边跑。” 张天扬欣然欢呼,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完,一人下楼玩耍去了。等儿子走了之后,张海峰对杭文治说道:“有些情况我要向你了解一下。” “您说。”杭文治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坐直。 张海峰“嗯”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饭,同时很随意地问了句:“杜明强这两天的情绪怎么样?” 杭文治无声地笑了,反问:“您何必不直截了当地问:他心里是不是仍然充满了仇恨?” 这话准确地点中了对方的心思。张海峰一怔,抬头看向杭文治,后者居然也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毫无避讳。 张海峰的脸色有些变了,他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半晌之后才沉沉问道:“你什么意思?” “那天在礼堂里,我听到了杜明强对您的威胁;我也很了解杜明强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还知道——”杭文治眯起眼睛,语气中透出些调侃的意味,“——您害怕了。” 张海峰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说出如此放肆的话语,他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咆哮道:“杭文治,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 杭文治却并未被对方的态势吓倒,他悠然将身体靠向椅背,道:“我并不聪明,只是您不太明智而已。我如果是您,就决不会去招惹杜明强这样的人。他是个短刑犯,和其他犯人是不一样的,您在这里再厉害,也制不了他多长时间!” “我制不了他?!哈哈!”张海峰怒极反笑,“好,就算我制不了他,我制得了你吗?我就奇怪了,你们一个个凭什么这么张狂?难道你也忘了?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杭文治把眼镜摘在手里把玩了一会, 然后他竟然对张海峰说,“您制不了我。” 张海峰瞪大眼睛看着杭文治,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此人的神态和气质已经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现在他正从桌上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拭着镜片,那悠闲的态度就像是个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的白领。张海峰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素来卑微懦弱的苦囚,他这番悠闲的资本到底从何而来? 杭文治把眼镜擦完重新戴好,他的目光似乎也因为镜片的洁净而清亮了许多。然后他开始解答张海峰此刻的困惑。 “您应该知道,我是因为抢劫罪进来的。”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有个女人,她欠了我很多钱。我找她索要的时候动了刀子。因为我对此前的债务关系无法举证,所以才被定了这么重的刑期。” 这些事情张海峰当然知道:也许这小子是有点冤,可现在还说这个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到了这里就该认命,好好适应新的环境才是正途。他的目光长时间驻留在杭文治脸上,怀疑对方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以至于脑子出了点毛病? 不过杭文治显然有别的想法。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这女人承认她欠过我的钱,那我的罪名就不能成立了,对吗?” 张海峰终于听出些名堂,猜测道:“那女人悔悟了?” 杭文治抬手推了一下镜框,说:“您想得还是有些简单。事实上是我控制着那个女人,我让她报警,警察才来抓我;同样,如果我让她翻供,她就会翻供,然后我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对方说得越明白,张海峰却越糊涂。他只觉得云里雾里的,混沌一片。 而杭文治还在喋喋不休:“所以你制不了我,就像你制不了杜明强一样。” “你们做假案?”张海峰暂时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他的脑子飞速地转了片刻,渐渐沉下心来,他知道自己不能总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这样太被动了,必须稳住阵脚展开反击。想到这里,他便冷冷地说道:“我要向相关部门进行通报。不管你怀有什么目的,请先离开我的监狱,这里只收留应该收留的人。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事,去跟刑警队的罗飞说去吧。” “如果我真的见到罗警官,那我要说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杭文治把身体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我还想说说小顺的死,还有你加在黑子身上的那起命案。” 张海峰的心一沉。他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难缠的 对手,不幸的事,自己的软肋已经被对方攥在手心。而另有一件事情更加可怕:他至今也不清楚这只披着羊皮的狼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目的?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假案,把自己扔在这个鬼地方?”杭文治替对方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张海峰用沉默等待着。对方既然自问,那必然会有自答。 果然,片刻之后杭文治就按捺不住了,他微笑道:“你应该问我,问了之后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因为我的目的和你的利益正好是一致的——我们其实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张海峰“哼”了一声:“那就别卖关子了,把话说透吧!” “你肯定不想让杜明强离开这里,因为杜明强对你已经恨之入骨!”杭文治不紧不慢地说着,“你毁坏了他最心爱的物品——那张cd。你不知道那东西对他有多重要!他永远不会原料你的,他会报复。而他的目标就是你的宝贝儿子。” 张海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桌面上,那里铺着儿子的作业本,看着封皮上的那几行字,杜明强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仿佛又在他的耳边响起。 “芬河小学六二班,2号楼203房,张天扬。” 杭文治的目光顺着张海峰而去,然后他歉然地咧了咧嘴:“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让杜明强看到这个地址的。天扬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想他受到伤害。” 张海峰的双手攥成拳头,重重地敲在桌面上:“有我在,谁也伤害不了他!” “你真的不了解杜明强。”杭文治沉重地摇着头,似乎在替张海峰感到悲伤,“但你至少听说过他做的事情吧?当他想要杀一个人的时候,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张海峰没有说话,但他钉在桌面上的拳头却已在微微颤抖。是的,他听说过杜明强的事情,据说对方很可能便是那个网络疯传的可怕杀手eumenides。也正是因为如此,罗飞才会把这个人送到自己这儿来。他自己并不惧怕对方,可是,当儿子也要被拖入这个战场的时候,他便无法控制发自内心的惶恐。 杭文治这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张海峰的拳头:“我可以帮你阻止他。”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诱导自己,可张海峰还是无法自拔地陷了进去,他不得不问道:“怎么阻止?” “很简单。”杭文治的身体进一步凑近,然后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来,“杀了他。 ” “什么?”张海峰难以理喻地看着杭文治。后者松开手,把身体又靠向椅背,说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能做到的。” “你开什么玩笑?”张海峰瞪着眼睛,“这是共产党统治下的监狱,不是私人刑场!” 杭文治在镜片后面翻了翻眼皮,目光倏地变得犀利起来:“我可以帮你。” “你能干得过他?”张海峰根本不信,“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况且小顺刚死,我已经焦头烂额的。这要再出什么事,没准我自己都会被送进号子里!” “张头,你理解错了。我只是帮你找个杀他的理由。你杀了他,不仅不会有麻烦,而且是大功一件。您甚至可以重新获得调动的机会,到局机关继续去追求您的美好前程。” 张海峰沉默了一会,他的目光再次游离到儿子的作业本上,最后他终于问道:“你能找到什么理由?” “越狱!”杭文治胸有成竹地笑道,“——您觉得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吗?” 天子山庄别墅区——整个省城最尊贵的私家领地。这里的每一幢豪宅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中央水景北侧那幢最气派的三层别墅正是邓骅的家庭住所。 一对母子正手牵手走下别墅门前的台阶。那女子时近中年,芳华宛存,只是眉角处已难掩岁月的沟壑。她缓步到达路面之后,忽地松开儿子的手,独自转身面向大门而立。她那秀美的双眼中波光盈动,流露出眷恋沧桑的神色。 一辆黑色的小车早已在不远处静静等候。驾驶座上的男子从车里钻出来,他快步走到那对母子身旁,轻声说道:“夫人,请上车吧。” 女子闭起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正是邓骅的遗孀,也是这幢别墅的女主人。在她闭眼的同时,那些曾经的富贵尊华就像五彩的泡沫一样一一幻灭,空留下令人心悸的残破回忆。 一只瘦弱的胳膊挽住了女人,让后者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之中。伸出胳膊的男孩是邓骅的儿子邓箭,与父亲的强悍霸气相反,这孩子的性格却过于柔弱文静,这与他长期和母亲相伴不无关系。 邓妻转过身,当她看到邓箭的时候,眼神中便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不管什么时候,儿子总是母亲最大的财富,只要这笔财富没有失去,母亲就有充足的理由好好地活下去。 母子俩手挽着手,相互搀扶着向停车处走去。侍候在一旁的男子抢两步上前帮他们打开了后座车门,这个男子自然就是 邓家最忠实的仆人——阿华。 待邓氏母子上车坐稳之后,阿华关上后门,自己绕到车头钻进了驾驶室。车本来就是点着火的,所以他只需要轻轻一挂档位,车辆便稳稳的向前启动了。 小车在风景如画的别墅区内穿行,两边的绿树红花渐次掠过。邓箭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看了一会,忽然低声说道:“妈,我不想走。”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凑过身去揽住儿子,下劾则紧紧贴在对方的后脑勺上。 阿华往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说:“国外可好了。那里的大人小孩都很懂礼貌,到处都有肯德鸡和麦当劳,环境也好,天特别蓝,而且人少,不像我们国内走到哪里都是闹哄哄的。” 面对这番赤裸裸的诱惑,邓箭却显得无动于衷。于是阿华停顿了片刻,又道:“到了国外你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玩了,和你的小朋友们一块,不会再有人整天跟着你。” 邓箭终于露出些期待的神色,他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求证似地问道:“真的吗?” 邓妻点了点头,同时疼爱地帮儿子捋着鬓角凌乱的发梢。 邓箭兴奋地把身体全都转过来,然后他用双手扶着前排驾驶座的椅背,凑着脑袋问阿华:“华哥,国外这么好,你怎么不和我们一块走呢?” 阿华略微一愣,笑道:“我就不用去了——国外已经有一个大哥哥在等着你们,他会照顾你们的。” 邓箭眨了眨眼睛,又问身旁的母亲:“国外是哪个哥哥?” 邓妻柔声道:“大扬哥哥,你很小的时候见过他,还记得吗?” “大扬哥哥……”邓箭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却没什么进展,只好去问阿华,“他和你一样厉害吗?” “他可比我厉害多了。他是斯坦福大学的博士。他会带你去念最好的学校,教给你很多很多有用的知识,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你不是一直都想当科学家吗?”说话的同时,阿华已经将车驶出了天子山庄。前方的大路通往省城机场。 邓箭凝住目光,他开始想象这个比阿华还要厉害的大扬哥哥,开始想象即将到来的全新生活。 这时却听邓妻说道:“阿华,你也可以走的——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阿华摇摇头:“我去干什么?那边根本不适合我。大扬会用他的方式保护你们,你们不用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如果 我去了,反而会拖累你们。” 邓妻不说话了。的确,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她已经无法分辨阿华究竟是在保护他们,还是在破坏他们正常的生活。 片刻的沉默之后,阿华幽幽地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邓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兄弟几个分开,而且还不允许我们私下来往。” 女人“嗯?”了一声。 “邓总是在给你们娘俩安排后路。我们几个分得越远,你们以后的选择面就越大。就好比现在,不管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够找到值得信赖的人。而我只是你们的一种选择而已,你们要离开了,又何必留恋?我自然会找到我的归宿,当邓总选择我当贴身保镖的时候,这个归宿就已经确定了。” 女人无声地看着阿华的背影,他的双手握在方向盘上,坚实有力,对前路从不会有任何的犹豫。只是在他右手的手腕上,那串佛珠却始终摇摆不定。 女人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个男子的轨迹。她只能苦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问道:“阿治呢,我们要走了,他也不来送一下。” 阿华斟酌了一会,说道:“他不方便过来。邓总送他走的时候交待过,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不可以再和龙宇集团的人有任何接触。” 今天还不算是特殊情况吗?女人在心中想着,不过这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阿华把邓箭母子送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他肩头的一副重担终于落了下来。大扬,这个在美国的兄弟会处理好接下来的事情。他是如此的信任对方,虽然他们已有十多年未曾谋面。 而他肩头还有另一副担子,这个担子不处理好,他仍然无法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从机场出来之后,阿华驱车直奔省人民医院。到了病房的门口,却见马亮正抱着胳膊缩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睡得歪头咧嘴的。他便上前去踢了对方一脚。 马亮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一看是阿华,连忙跳起来:“华哥,你可来了。”一边说还一边擦着嘴角挂着的口水。 阿华道:“让你陪着明明,你怎么跑外头睡觉来了?” “我被明明赶出来了。”马亮狼狈地挠着头发,“而且……明明一天都没吃饭?” 阿华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马亮冲病房里努努嘴说:“你进去看看就明白了。” 阿华不再和对方饶舌,他推开虚掩的 第十一章 最后的交锋 (37) 也别想它们全部销毁。”高德森还是笑嘻嘻的,语气却有些变了味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做交易?你只能求我,求我好好的保管它们。否则我一不小心,那带子就有可能流传出去。” “那确实没有交易的必要了。”阿华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膀,又说,“你本来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情的,这样我至少会晚一点杀了你。” “你?杀了我?”高德森好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会杀了你。”阿华的语气极为自然,“即使我们做交易,这件事也不会改变的。” 高德森不得不再次提醒对方:“你杀了我,立刻就会有人把这带子送到警方手里。”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给你一次做交易的机会。” 高德森凝起目光盯着阿华,然后他很严肃地问了句:“你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阿华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和对方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聊不到一起去。 高德森却不愿放弃,他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也不应该和我做交易,你应该和我合作。懂吗?合作!合作能让我们双方都变得更好。还有你的兄弟,我的兄弟,大家都成了自家人,何必要杀来杀去,两败俱伤?” “合作?”阿华反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还可能合作?” “为什么不能?你帮我做事,我就永远保守磁带的秘密——这就是我们共同的利益。既然有共同的利益,为什么不能合作?” 阿华沉默了一会,又问:“我们如果合作了,龙哥怎么算?被你们烧伤的那个女孩又怎么算?” 高德森哑然失笑:“你还考虑他们?” “你不考虑?龙哥难道不是在给你做事情吗?” “他给我做事,因为当初我们之间有共同的利益。现在我们的利益纽带已经不存在了,我为什么还要考虑他?那个女孩我了解过,她不过是个小姐,你和她在一起不也是各取所需吗?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怪物,你还想着她干什么?” “利益……”阿华咀嚼着这两个字,他已经全然明白自己和对方的思维差异所在,“你所考虑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个词。” “是的。这就是我们所处的时代:利益高于一切。”高德森郑重地看着阿华,“你如果不能适应,你就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 阿华又不说话了,他似乎在考 虑着重要的事情。高德森静静地等待着,不知对方是否会改变主意。片刻之后,阿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自己抽出一支,同时把烟盒冲高德森晃了一下。 高德森摇摇手:“不用。”他并不是不抽烟。只是此刻局势不明,他还不敢抽阿华带来的香烟而已。 阿华便自己把那支香烟叼在嘴里,旁边豹头主动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着。 阿华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些烟圈。然后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和邓总是怎么认识的?” 面对这样的话题跳转,高德森多少有些奇怪。不过他对新话题仍有兴趣。省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邓骅和阿华之间并无血缘亲情,但俩人却极为亲密默契,直如父子。这份情感背后一定有着某段不寻常的故事吧?于是高德森便应了句:“不知道。你倒说说看?” 阿华把香烟夹在手中,不紧不慢地讲述起来:“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那个时候福利院的条件不是很好。我上小学的时候,用的书包都是社会上淘汰下来的旧货。看到其他同学的新书包花花绿绿的,我非常眼馋,非常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新书包。后来在我十岁那年,有个叔叔给福利院捐了一笔钱,这笔捐款使我的愿望得以实现——我也有自己的新书包了。” 高德森在一旁猜测:“这个人就是邓骅吧?” 阿华点了点头。 高德森嗤地一笑:“他是坏事做多了,才会刻意找个地方行善。你们只是他寻求良心慰籍的工具罢了!” 阿华没有搭对方的话茬,只是继续说道:“当时福利院的阿姨发书包的时候告诉我们,等到了春节,这个叔叔会亲自来福利院里看望我们,到时候还会给我们送一批年货。别的小朋友听了这个消息都很兴奋,纷纷猜测过年时那叔叔会带来什么好东西。唯有我的想法却与他们不同。” “哦?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怎样报答对方。既然那个叔叔实现了我的梦想,我愿意把我最好的东西回赠给他。当时在福利院里,小朋友们很少有机会吃到零食。只有到了星期天,阿姨才会给大家发一些小食品,有时候是棒棒糖,有时候是奶油饼干,有时候是巧克力之类的。这些零食在孩子们眼中就是最美妙的东西了。当我决定报答那个叔叔之后,我就把每一周发放的零食都积攒起来。一直到春节前夕,用一个纸袋积攒了满满一包。过年的时候,那个叔叔果然来了——你已经猜中,这个人就是邓 骅。他带了很多礼品送给小朋友,每个人都有份。但只有我在拿到礼品的时候,不仅说了谢谢,还回赠给对方一个装满礼物的小包。邓骅当时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了我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瞬间已经改变了我的一生。” 说到此处,阿华的眼神有些迷离,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童年时代。夹在他手指中的香烟慢慢燃烧着,荡起悠悠的青烟,孤独的烟灰已经积攒了近半寸长。 “邓骅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对你青睐有加?”高德森眯着眼睛问道。他多少有些诧异,以邓骅的铁血石心,难道也会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孩子打动? 阿华没有正面回答,他垂下眼睛看着指间的香烟,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后来也想过。邓总难道会看得上那包零食?不是。他后来对我如此信任,只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别人给予过我的,我一定会加倍奉还,所以他对我绝不吝啬。我和邓总之间的关系,真的像父子一般没有隔阂。” 见阿华的情绪好像有些消沉,高德森便把身体往前探了探,两只胳膊支在了桌面上:“邓骅对你再好,他也已经死了。以后的省城,会是我高德森的天下。你看,我已经是这幢大厦的主人,邓骅钟爱的金龙鱼也沦为了我的盘中餐。我看得起你阿华,知道你是个人物。你的眼光应该放远一点,聪明的人不要往身后看,要看到自己的未来!” 阿华还是没有搭腔,他的食指轻轻一弹,一截松动的烟灰散乱飘落。然后他抬起头,思绪从过往中挣脱出来,道:“好了,不说邓总了,说说那个女孩吧。” “靠!”高德森翻了翻眼睛,“一个小姐有什么好说的?” 阿华淡淡说道:“是,她是个小姐。我们当初相识也的确是在各取所需——她冲着我的钱,我冲着她的色。不过后来的情况就有些不同,她开始真心对我……” “做小姐的能有什么真心?最多是放长线钓大鱼罢了。”高德森打断阿华的话头,脸露不屑之色,“没想到你阿华竟会沉迷女色,连这点判断力都没了。” 面对对方的言语羞辱,阿华并未发怒,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对方,道:“你错了,我看人一向很准。那女孩后来受我连累,生不如死,可她却没有一点点后悔。因为帮我挡过了一场劫难,她甚至还感到高兴。她已经为我失去了最宝贵的容颜,她对我还能有什么所图?” 高德森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有些辞穷。他略张开嘴,最终 却只是摇摇头轻咂了一声。 “江湖上有句古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做小姐的,为什么会这样对我?这件事别说是你了,就是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所以我也问过她,而她的答案特别简单。”说到这里,阿华冲高德森一笑,“这事跟你有点关系呢。” “跟我有关?”高德森一愣,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那女孩原本在凯旋门大酒店上班。那次你给凯旋门栽赃,让刑警队的人封了酒店,女孩穿着单衣被赶出来,可怜得很。正巧我看见了,我就把自己住处的钥匙给她,让她先有个地方容身。”阿华把香烟凑到了嘴边——虽然没吸几下,但那烟在阿华说话的时候已经燃去不少。这次他把烟圈吐出之后,又眯眼看了看烟头残余的长度,然后颇为感怀地说道,“那女孩告诉我,正是我的这个举动让她的态度彻底改变。在她眼中,我不再是一个客人,而是一个懂得关心她,可以给她庇护的男人。所以她愿意为我付出,甚至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来报答我。” 高德森“嘿嘿”怪笑着:“那我还成了你们两个的红娘了?” 对于高德森的反应阿华似乎有些失望,他的视线从烟头转向对方:“你还是听不明白我想说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高德森冷言反驳:“我确实听不明白。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去考虑自己的生死命运,却要向我们歌颂一个小姐的感情?” 阿华叹了口气:“你认为我不该提及这个女孩?现在我在和高老板谈判——一个即将成为省城主宰的人。我怎么能再三提起一个小姐?她根本不配出现在这个场合。” 高德森目光强硬,并不否认他的这番潜台词。 阿华却摇摇头:“可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我觉得是你不配和我们相提并论。我们是懂得感恩的人,而你不懂。在你的世界里,约束行为的最高准则是利益,而在我们的世界,取代利益的准则是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管是哪个方面都容不得半点含糊。” 高德森再也无法忍耐,他伸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愚昧!你这是自寻死路!” “你会先死。”阿华直视着高德森的眼睛,他说话的气力不大,但语气极冷,像极了从地府深处飘来的声音。 高德森怒极反笑。他实在不明白,阿华还有什么资格这样和自己叫板?对方的势力已经日趋衰微,而致命的把柄还被自己握在手中。即使在这个宴会厅现场,对方的力 量也处于绝对的弱势,他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不存在! “好好好!”如此胜券在握,高德森便大模大样地躺靠在太师椅上,“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个死法!” 阿华不再说话,他把香烟叼在唇中最后吸了一口,这一口吸得又重又深,充满了要做决断的意味。烟头上的火光蓦然亮旺,快速燃到了烟蒂附近。这时阿华忽然把右手探到屁股下面,攥住了凳子的一条腿。然后他躬着身体一发力,将凳子甩起来向着着桌子对面扔去。 那是一张打制于清代的楠木圆凳,质量沉重,如果砸到人也非同小可。不过坐在对面的高德森早有防备,一见阿华扔出凳子便立刻弯腰闪避。而阿华情急之下似乎也失去了准头,凳子从太师椅上方飞过去,结结实实地砸中了镶嵌在墙体上的那只大水箱。水箱玻璃经不起这样的撞击,“砰”地一声碎裂了,大大小小的碎片伴随着水箱中的透明液体倾泻而下,直冲着高德森覆盖而来。 站在高德森身后的两个黑衣保镖应声而上,展开身体护住了自己的主人。那些玻璃碎片大部分被他们遮挡住,并不能伤到高德森分毫。后者除了被淋成个落汤鸡之外,在这波攻击中便没有任何损失了。 而在桌子的另一边,豹头的反应更快。阿华刚刚把凳子扔出手,他便“蹭”地一下从自己的座位上蹿出去,满头金发舞动,像极了一只猎食的豹子。面对整个省城的格斗王者,阿华也难有抵抗之力,他被豹头一下就勒住了脖子,同时下盘也吃了记扫膛腿,身体失去支撑,只能软软地受制于对方的擒拿术之中。整个局势似乎在瞬间便一边倒地分成了胜负。 然而高德森等人的心态却无法乐观。因为就在阿华被豹头制服的同时,整个宴会厅内的人都闻到了一股不正常的浓烈气味。 酒精的气味! 原来封闭在墙体中的满满一箱液体并不是水,全都是酒精!随着水箱玻璃的破裂,这些酒精倾斜而下,将高德森和他的两个保镖彻底浇了个透! 阿华的身体正在豹头的铁肘夹击下摇摇欲坠,他的四肢都受到了擒拿,但他的嘴还能动。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燃得正旺的烟头重重地吐了出去。烟头在空中打着滚儿,火星闪耀,阿华的目光一路追随,脸上则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发生。随着“呼”地一声轻响,烟头的落点处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焰,然后便有三个火人在其中挣扎起舞,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令人不寒而栗 ! 豹头几乎看傻了,他愕然松开阿华,喃喃骂了句:“我操!”随即他意识到那火势很可能危急到自己,连忙向着宴会厅门外跑去。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也自顾不暇,一边往走廊里退,一边高喊着:“着火啦!快救高总!”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找消防栓,一时间乱成一团。 阿华却没有走。他把宴会厅的大门关好,从里面别死。然后他又退回到桌子附近,盯死了在火中挣扎的高德森。只要后者想要逃离,他就举着张凳子连顶带踢,把对方赶回到水箱附近的火焰中心。而另两个陪葬的保镖则任凭他们在屋内奔跑打滚,不作理睬。 屋外的豹头等人渡过了一场梦魇般的经历。他们虽然扯出了消防水管,但却无法撞开厚重的宴会厅大门。只听得屋内惨叫连连,直如十八层的炼狱一样。当那惨叫声越来越弱的时候,他们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直到彻底的绝望。 惨叫声彻底绝迹之后,宴会厅的大门才终于打开。阿华从厅内缓步走出来,他的背后是一片火海,他的头发、衣服和鞋袜上也兀自飘着零星的火苗。阿华一边走一边拍打着这些火苗,他的神色如冰如铁,就像一个从地狱中走出的阎罗。 第四十八章 越狱(一) 夜色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却久久不能入睡。他睁着双眼,目光盯在高处那盏小小的气窗上,虽然心绪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数失眠者那样辗转反侧,因为他不想让舍友们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气有着很大的关系。 外面的世界淅淅沥沥,秋雨淋漓,偶尔夹杂着如泣如咽的风声。杭文治眼看着一个柔弱纤小的黑影飘荡了片刻之后,终于被秋风贴在了湿漉漉的气窗玻璃上。那虽然只是一片落叶,但叶脉完整,叶片丰润,仍然带着饱满的生命气息。 现在刚刚入秋,那叶子本不该这么快就离开它生存的枝桠,但今夜的风雨却让它身不由己。当它在风中飘旋流连的时候,它一定尚在回味着春天的盎然气息。 杭文治感觉那片叶子就像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带来一种清晰可辨的冰冷触感。而他的记忆也伴着这样的触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杭文治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冷风凄雨使得劳务市场上人流稀少。他瑟缩在一个略略避风的角落,衣衫潮湿而单薄。 因为出发时太过匆忙,他甚至没顾得上带把雨伞。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躯没有任何优势,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须付出更多的诚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岁,刚刚从农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在这样一个周末,他的同龄人正在享受着温暖的被窝,而他却要提前对抗生命中的风雨。 一片落叶被秋风推到了杭文治的脸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来,他看到叶子仍然是绿色的,心中便泛起一丝同病相怜般的苦涩。 “嗨,小孩,你能干什么?”一个声音在不远处问道。 杭文治连忙把叶子抛回到细雨中,回答说:“我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挣钱!” “你能干什么?!”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透出戏谑的味道。而说话人不等杭文治辩解便已自顾自的走开,去寻找更加合适的劳力去了。 被抛去的树叶旋转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脚下,那坠落的弧线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个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虑的表情,他走了上来,近距离打量着这个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试图让自己显得强壮一些。 半晌之后,来人眯着眼睛问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干?” 杭文治用力点了点头,再次强 调:“只要能挣到钱!” 那人“嘿嘿”干笑着:“你想挣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边说一边用手抹去顺发稍流向眼窝的雨水,他这副饥渴的态度似乎打动了来者,那人正色道:“我这里有个活,可以挣大钱。”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挣多少?” 来人略一斟酌,开了价说:“五万。” 五万?!这对杭文治来说几乎是个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他的眼睛在瞬间瞪得溜圆。不过那种强烈的兴奋只是一冲而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带着点忐忑追问道:“什么活?” “快活!”来人回答虽然含糊,但却准确地击中了对方心理防线的弱点,“你不是急用吗?只要你愿意干,一个月之内就能拿到钱!” 这样的条件的确是太具诱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抢银行!” “没那么夸张的。”来人笑了笑,然后递给杭文治一张名片,“下午三点,带齐你的个人资料,按这个地址来找我。找不到就打个电话!”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着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经转身离去,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下午三点,杭文治来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里位于龙蛇混杂的城中村,早上约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户平房外等着他。 “挺准时的。”那人夸了他一句,然后便招招手,“快进来吧,我们老板正等着呢。” 杭文治跟着那人进了屋,却见屋中摆着张方桌,几个大汉围坐在桌边,桌上酒菜狼藉,看来刚刚有过一场豪饮。 “常哥,人来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个胖子打了声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着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侧目。 杭文治缩起脖子,心中有些发怵。 胖子打了个嗝问:“个人资料有没有?” 杭文治连忙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简历递了过去。胖子接到手里刚扫了眼开头,便惊讶地冒了句:“嗬?大学生?还是名牌啊!” 带路的男子凑上前看了看,嘀咕道:“还真是。”他重又打量着杭文治,颇有些意外似的。 处于这样的场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悲伤,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他似乎也对杭文治产生了兴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说: “给我看看。” 胖子把简历送到年轻人手里,然后斜眼问杭文治:“你缺钱用?” 杭文治抬起头:“是的,急用!” 胖子翻着眼皮:“你知道干什么吗?” 杭文治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又坚定的补充,“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都干!” 胖子倒也不磨矶,直接亮出了底牌:“卖肾,干不干?” 卖肾?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并没有太多了解。 带路的男子在一旁说道:“就是把你的肾卖给得了肾病的人,用来做移植手术。卖一个肾给你五万块——你别害怕,正常人都有两个肾,卖了一个还有一个,不影响你以后娶老婆。” 男子说到“娶老婆”三个字的时候神态轻佻,屋内众人都粗鲁地大笑起来。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提高嗓门说:“我怕什么?只要你们真的给钱,别说一个了,两个我都敢卖!” 胖子盯着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凛:“你可考虑好了!兄弟们都靠这口子吃饭,你要是答应下来了,可别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却愈发坚定,“我还怕你们反悔呢!” 胖子不说话了,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杭文治,因为对方确实是他入行多年来看到的最奇怪的一个人。 奇怪并不在于此人名牌大学生的身份,而在于他对卖肾这件事情的绝决和坚定。而在以往的经历中,即使是最落魄的农民工也深知卖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们面对着巨额金钱的诱惑也会犹豫和彷徨。而一个有着美妙前景的大学生却为何如此的义无反顾? 不过这样的诧异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过。他是一个生意人,该关心的只是目标的态度——对他来说,一个态度坚定的卖肾者便意味着十来万的暴利收入;而对方的心灵动机算什么呢?最多算个闲暇时的谈资罢了。于是他便转头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个字据吧,今天就让他签了。” 有人却忽然在中间插了一竿子,说了声:“等等。” 杭文治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坐在胖子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这人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但言行之间却颇为老练,显是个历尽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转头看着年轻人,他虽然年长不少,又是这里的主人,但对那个年轻人却很是客气。 年轻人手里攥着杭文治的简历,他 的目光和杭文治对视着,传递出友好的意味——这让后者放松了不少,然后他开口说道:“你是个文化人,有知识,有前途,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简单:“我需要钱。” 年轻人追问:“你要钱干什么?” “给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症,必须尽快开刀,可我们家的钱早就用光了。”杭文治说到这里,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所以你愿意卖了自己的肾?”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一个肾算得了什么?” 年轻人却要给对方泼上一盆冷水:“你卖了这个肾,就一定救得了你爸爸吗?且不说手术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术后的保养和治疗呢?就凭你卖肾得的五万块,够吗?”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还能卖什么,你们尽管说吧!我还有一个肾,还有心、肝、肺,只要能救我爸,你们都可以拿去卖!” 年轻人摇摇头,他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他并不生气,反而笑道:“都卖了?那你自己还活得下去吗?” “活不下去又怎么样?我的命本来就是我爸给的,我愿意换给他!”杭文治越说越是动情,声音已近哽咽。 年轻人长久地看着杭文治,后者亦不躲避,目光直直地盯住对方的眼睛,神色间充满了期待。他已看出这人在屋子里地位不低,父亲的命运或许就掌握在对方的手中。 半晌之后,年轻人转过身来面向那个胖子,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胖子哈哈一笑:“阿华兄弟既然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给面子?” 阿华!杭文治从此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阿华在胖子的肩头拍了拍,以示感谢。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杭文治的身边,冲对方一扬下巴说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里?”杭文治有些摸不清状况了。 “去见一个人——只有这个人才能救得了你爸爸。” 一听说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马就壮起了胆色。他紧跟在阿华的身后走出小屋,而他这一步迈出之后,不仅改变了他爸爸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阿华开来了一辆车。他载着杭文治穿城而过,最后来到了市郊的一处别墅小区。然后他引着杭文治进入了小区中最豪华的那幢别墅,他让后者在客房里耐心等待, 自己却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一次来到这样奢华的所在,看着那布满了高档装饰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不敢坐下来,只是在窗户边老老实实地站着,这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当客房门再一次被打开的时候,当先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看起来三十来岁,体态威严,剑眉虎目,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令人敬畏的气势。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气场前无处藏身,他慌乱地挠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阿华也跟了进来,他为杭文治做了引见:“这是我们邓总。”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个招呼:“邓总,您好。” 被称作邓总的人“嗯”了一声,往沙发上一坐,然后冲杭文治一招手说:“来,你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张椅子,很拘谨地坐好。阿华则站在了邓总身后。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邓总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杭文治便回答说:“在老家县城的医院呢。” “把医院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都告诉我。” “杭国忠,隋县第一医院。” 杭文治以为邓总是要检验自己有没有说谎,可对方显然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中年人此刻转头吩咐阿华:“你现在就派人到随县去,办理转院手续,把他父亲接到省城人民医院来。直接找肿瘤科的杜主任,让他安排专家进行会诊,制订出手术方案。要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计划,用最好的药,明白吗?” 阿华点点头,随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说道:“我……我没那么多钱。”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这么大的阵仗,就算把自己的两个肾都卖了也不够花啊! 邓总摇了摇手:“不用你花钱,你也不需要去卖肾。你父亲的治疗今后都包在我的身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际遇,杭文治不喜反虑:“这……为什么?” “阿华跟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有知识,有孝心,又不怕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越来越少啦。”邓总上下打量着杭文治,神色感慨。 “阿华!”杭文治轻念着这个名字,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邓总关注着杭文治的神色变化,对方并没有急于自喜,而是首先对阿华心怀感激,这一点让他非常满意。于是他点着头,语带双关地赞道:“阿华虽然年轻 ,但看人倒是很准了。” 说话间,阿华又回到了客房里,他在邓总面前俯身说了句:“都安排好了。” 邓总又问杭文治:“对于你父亲的治疗,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尽管提出来。” 杭文治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半晌之后他才略回过些神来,茫然道:“我没什么要求……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 “对你的要求……”邓总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杭文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从午饭到现在已经大半天过去了,他的肚子早已在咕咕叫唤。 “那我就对你有个小小的要求——留下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吧!”说这句话的时候,邓总脸露笑意,威严的仪容中竟也透出几分世俗温情。 杭文治当然无法抗拒这样的要求。他跟着邓总和阿华来到别墅内的餐厅,在那里,他见到了邓总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尚在呀呀学语的可爱儿子。 邓妻是个合格的女主人。她招呼大家坐好,然后端上了一道又一道可口的佳肴。杭文治受宠若惊,一开始几乎不敢去伸筷子。后来阿华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引导着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邓总和妻子也不断地招呼他吃菜,就像招呼自己的家人一样。 杭文治享受到了毕生难忘的一顿晚宴。相比于主人的盛情,那菜肴的美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彭湃的心潮,放下碗筷动容说道:“邓总,我们非亲非故,您这样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报答你们。” 邓妻微微一笑:“要你报答什么?既然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便把你当成自家人。” 对方越是这么说杭文治反而越难释怀,他眼里噙着泪水,诚心实意地说道:“邓总,我知道您是做大买卖的,肯定有很多要用人的地方。只要您开口,就算给您一辈子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阿华蓦然心动,他看看杭文治,又看看邓总,似乎怀着某种期待。 邓总却摇摇头:“不。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事实上,你也帮不了我什么。我只要你照顾好你的父亲,然后认真念书,走好你自己的路。我想,你一定也会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把阿华当成你的兄弟。” 杭文治用力点了点头,同时再次诚恳地表白道:“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邓骅与杭文治对视了片刻,终于松了些口风,“这样把:如果 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需要你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杭文治如释重负,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眼角的热泪慢慢潆干,然后他郑重地,像是带着某种承诺的意味说道:“我会穷尽我的一生,去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杭文治虽然没有成为邓氏集团中的一员,但他的人生从那天开始已走上一条吉凶难测的轨道。 在此后的十年中,杭文治见证了邓氏集团从壮大到辉煌、从辉煌到鼎盛的全过程,而他自己也从一个初入省城的农家子弟成长为一名社会中产。邓骅一家时常会关照他一下,但却从不让他介入到集团的事物。对邓骅来说,这样的安排独具深意,而在杭文治眼中,他却只看到自己亏欠下对方越来越重的深情。 杭文治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曾许下的那个承诺,不过他知道这个承诺很难实现。因为邓骅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强,强到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任何帮助。杭文治有时会痛恨自己的无能——在十年的岁月长河里,这成了他安逸生活中的唯一缺憾。 然而世事无常,一个王朝盛极而衰时,它的崩塌仅在瞬息之间。 杭文治是从电视新闻上得知了邓骅遇刺的消息,在悲伤之余,他感受更多的还是一种深深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履行那个承诺了,他十年的等待都已经化为泡影。当时他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一直到电视没了信号也没有挪动分毫。他的所有感观似乎都消失了——或者说,他的精神世界被人掏空了。 杭文治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几个月之后,当他得知那个害死邓总的家伙仅仅被判了五年徒刑,他才又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杭文治与阿华进行了一次秘密的会面——长期以来,他们之间的联络都遵循着一种隐秘的模式。这是邓骅生前提出的要求,枭雄已死,但他的话效力尤存。 杭文治告诉阿华:“我要去杀了那个家伙。” 阿华一开始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提醒对方:“你会毁了自己的生活。” “那又怎么样?”杭文治瞪起了眼睛,“邓总救了我全家,现在是我报答他的最后的机会。什么也拦不住我!” 阿华看着杭文治,从对方那副义无反顾的气概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不怕死的男孩。 十年间沧海桑田,在杭文治身上唯一没有变化的只剩下他的本性,而这种本性已经足以让他的人生在十 年之后走回到一个循环的起点。 就像十年前一样,阿华完全能理解杭文治,所以他无需再多说什么,只道:“我帮你安排。” 一个详密的计划就此展开,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杭文治送进eumenides所在的监狱。 必须在eumenides出狱之前展开复仇行动,这是阿华和杭文治一致的观点。不仅因为他们的仇恨已经无法忍耐五年的时间,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等待eumenides出狱无异于等待着放虎归山。 eumenides就是一只凶猛的老虎——这一点无人否认。现在这只老虎终于被带上镣铐,关入了牢笼之中。对于意图打虎的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所以杭文治首先要做的,就是和这只老虎关在一起。 于是他们苦心策划了那起“抢劫案”。就案情来说,杭文治的“经历”与eumenides生父当年遭受过的不白之冤极为相似,这使得杭文治在狱中能够更加顺利的接近eumenides。而案件的平衡点也构置得非常巧妙:杭文治获罪与否的关键取决于他与“前女友”之间是否存在着借贷关系。如果借贷关系无法证明,那杭文治敲诈勒索和抢劫的罪名便告成立,反之则不成立。在开庭过程中,“前女友”自然会否认这种借贷关系,目的就是把杭文治送进监狱;而在此后的任何时刻,只要“前女友”良心发现,承认借贷关系的存在,便可以随时帮杭文治洗净冤屈。所以对杭文治来说,虽然他一样身陷重监区,但其实却占据着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主动局面。 阿华打点了监狱中负责安排犯人宿舍的内勤,让杭文治进了eumenides所在的四二四监舍。这种不会违反原则的顺手人情操作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不过为了保证计划的隐秘性,阿华实际运作时转了个弯儿,只是要求把自己的朋友和“平哥”安排在一起,理由是:“平哥”在监区里罩得住,自己的朋友如果能跟着他混,日子会好过一些。 对于入狱之后怎样除掉eumenides,阿华和杭文治事先并没有特别详细的计划。因为狱中的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这实在是个变数太大的命题。阿华只是在入狱前对杭文治进行了针对性的培训,包括适应狱中的生态模式以及掌握一些速成的格杀技能。而复仇计划的具体展开,就要看杭文治与eumenides接触之后的见机行事了。 当然了,对于大致的思路他们还是有所设计的。 总的来说复仇的方法有两条:一条是“杀”,一条是“逃”。 所谓“杀”,就是利用在监舍中大家朝夕相处的机会,趁着eumenides不备的当儿直接把他杀死。这是最简单的思路,同时也是最难实现的计划。其难度在于:第一、eumenides本身就是最顶尖的杀手,而他身陷监狱这样的是非之地,警惕性一定非常高,仅凭杭文治的力量想要将对方杀死恐怕不太现实;第二、就算杭文治能够得手,完事后又如何脱身?虽然杭文治自己并不吝于玉石俱焚的结局,但这条路终究不是上策。进一步探究,要想实现这个思路,必须要出现以下条件:第一、杭文治要赢得eumenides充分的信任,从而解除对方的防备之心;第二、杭文治要设法找到能够一击毙命的行凶利器,从而弥补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差距;第三、杭文治要设计出一个巧妙的布局,不仅要杀死eumenides,最好还能让自己置身于嫌疑之外。而这三个条件的实现,一个比一个困难。 相较而言,阿华更倾向于第二条策略:“逃”。这条策略的核心思想就是要通过杭文治的苦肉计,煽动eumenides一同越狱。只要后者参与了越狱行动,他的命运就会超出他自己的掌控,出现多种变数,而任一种变数都会让他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在阿华看来,其中最理想的状况就是越狱成功。他会根据杭文治透露出来的越狱计划,在监狱外围布好陷阱,静待eumenides的到来。而经历过越狱的身心折磨之后,强弩之末且又毫无防备的eumenides必然无法抵挡自己的致命一击。更何况在对手身边还潜伏着一个杭文治,eumenides在这场对抗中绝无一丝胜算。 这个计划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他们可以合理合法的杀死eumenides。面对一个刚刚越狱的亡命逃犯,任何程度的自卫都是顺理成章的。他们的行为甚至应该受到警方的嘉奖。 这个计划的难度却也显而易见:仅有五年短刑的eumenides会不会参与越狱计划暂且不论,单说越狱这个行为本身又谈何容易?那戒备森严的重监区还从未发生过成功的越狱案例,贸然行动的人只会沦为高墙上哨兵的靶子。 不过杭文治却籍此想出了一个变通的方法:干脆就策划一次失败的越狱,在行动时故意将eumenides暴露在哨兵的枪口下,上演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阿华起初也觉得这个思路不错,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棘手。以eumenid 第四十九章 越狱(二) 杭文治至今仍不明白杜明强转折的动因所在。他只是记得,在杜明强回心转意的那个早上,曾有一个“朋友”到监狱来探访对方。应该就是这个“朋友”促成了杜明强的转变。 或许那个“朋友”就是阿华,他正通过某种方式在配合自己的行动。杭文治暗自猜测。可惜他没有机会找阿华证实一下,为了保证复仇计划的隐秘,不到必须的时刻,他和阿华之间是不会进行联络的。 不管怎样,杭文治关心的只是eumenides态度转变这个结果,而转变的原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当eumenides终于肯参与越狱行动之后,杭文治知道己方已经胜了,接下来就要看能取得多大的胜果。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有趣:当你突破了一个阻挠你很久的关口之后,后面紧随着的其他困难往往也会自行化解,一顺百顺了。杭文治的复仇计划似乎也是如此。 一贯冷静缜密的杜明强却在监区大会上和张海峰发生了正面冲突,这无疑是一种以卵击石的可悲举动。张海峰毫不客气,他踩碎了杜明强钟爱的cd机和光盘,而后者在狂怒之余,竟对张海峰的爱子发出了死亡威胁。这使得俩人之间的矛盾迅速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当时杭文治就站在不远处,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杭文治找张海峰摊牌了,他要把这个掌管着整个四监区的强悍男人拖下水,让其成为帮自己对付eumenides的同壕战友。 杭文治对这次策反充满了信心,因为他和张海峰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一个合格的父亲怎能容忍指向自己儿子的死亡威胁?所以当杀死杜明强的机会出现在张海峰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心动。而杭文治制定的计划又是如此的完美,完美到让张海峰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在这个计划中,张海峰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他只要带着手枪守候在杭文治设定好的线路上,静待那些越狱分子送上他的枪口。到时候他轻轻一扣扳机,杜明强便会命归黄泉;同时平哥和阿山自然要吓得屁滚尿流,俯首就擒。这样的变故不仅不会给张海峰带来任何麻烦,反而会让他成为监区的英雄——单枪匹马挫败集体越狱的图谋,击毙一人,生擒三人,这无疑将成为张海峰从警生涯中最为浓墨重彩的绚丽篇章! 唯有一点让张海峰略感困惑,他也当场对杭文治提了出来:“你自己怎么办?越狱未遂,你不怕被加刑吗?” 杭文治哈哈大笑:“我来这里就是要杀杜明强。为了这个目的,我连抢劫的重罪都敢背,还怕多个越狱的罪名?再说了,只要杜明强一死,我的朋友就会在狱外给我翻案。如果我入狱的罪名被洗脱了,‘越狱’这两个字又从何说起?” 张海峰仅有的疑虑也打消了。他终于成了杭文治复仇计划中最重要的一员。在那个周六的中午,他和杭文治针对计划的细节做了详尽的探讨,最终将每一个环节都编排得滴水不漏。他深信:只要杭文治能将杜明强带出监舍,自己就能将杜明强送进鬼门关! 杭文治也有同样的强烈感觉:复仇计划的成功已仅有一步之遥。现在是万事具备,只等东风! 就连老天爷似乎也在配合杭文治的行动,从周四这天早晨开始,一场秋雨如期而至。而以杭文治在省城生活多年的经验来看,秋天正是雨季多发的时期。这雨既然下开了,那没个三五天的很难停歇。 雨夜月黑,探照灯的光亮又会被雨幕遮挡,岗楼上哨兵的视线必然要大打折扣;而连绵不绝的风雨声则会干扰监舍和办公楼内值班管教的听觉——这些都是对越狱计划极为有利的天时条件,也就是杭文治所期待的“东风”。 在这场“东风”的刺激下,杜明强等人越狱的决心会更加坚定,一切就像开弓之箭,其势已满,不得不发! 杭文治静卧在床,他的双眼只是看着一扇小小的气窗,但心绪却已从十年的岁月长河中飘摇而过。对他的人生来说,转折既从一场秋雨中开始,也就注定了要在另一场秋雨中结束。 第二天便是周五,也就是监舍众人初定好的越狱之日。事到临头,每个人的心中自然都不平静,但这四人都是能沉得住气的,他们跟着监区狱友们一同吃饭、出工,表面上可看不出什么变化。阿山沉默依旧,杭文治干活仍然麻溜,杜明强自顾自的,平哥则照例摆出老大的风范,该偷懒就偷懒,该骂娘就骂娘,毫无同甘共苦之情。 吃完午饭之后,又到了这周装车拉货的时间。带班管教来到厂房,扯嗓门点了杜明强和杭文治的名字。平哥正抓着阿山聊天,闻声便抬起头瞥了杜明强一眼。从外人看来,这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一瞥,唯有四二四监舍众人心中有数:杜明强这一去将要和劭师傅做最后的沟通,只要劭师傅那边没出什么状况,那今晚的越狱计划就再无变更之理了! 平哥和阿山只能在厂房耐心等待。杜明强和杭文治照常将货物装满小车,然后跟着带班管教 往停车场而去。因为下雨,管教给俩人发了简易的透明雨衣,小车上也盖上了一层油纸。 到了停车场,只见货车停在老地方,劭师傅却不见踪影。管教有些纳闷,便四下里喊起来。三五声之后,办公楼里传出了劭师傅的回应声,然后便看他小跑着出了大楼。到众人近前时,劭师傅歉然一笑,道:“下雨,我到楼里躲了一会。” 管教也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后他转头嘱咐杜杭二人:“今天天气不好,你们利索点,早干完了早回去!” 杜杭二人痛快地答应了,各归各位,摆开了要大干一场的架势。劭师傅这时也从车前舱里找了件雨衣穿上,然后他跳上大车车斗,对杜明强道:“小伙子,今天你可得辛苦了!” 杜明强一笑道:“没问题。”就在俩人寒暄的功夫,杭文治已经从小车上搬了个纸箱过来,劭师傅想去接的,杜明强却抢上一步截了,嘴里说:“劭师傅,你去把毡布揭开。” 对方明显是在照顾自己,不想让自己累着了。劭师傅心知这小伙子素来仗义,也就不说啥客套话了,径直走到车斗最里面撩起了防雨的毡布。杜明强跟过来配合着码好纸箱。因为比以往多了道料理毡布的工序,这活自然也要慢一些。 那边杭文治又抱起一个纸箱,在车斗下等着,看起来并不着急。三人按部就班,在天气的限制下,无法像管教所愿的那样“麻利”。管教在一旁盯了片刻,颇有些心焦无聊,烟瘾便在心底蠢蠢燎动起来。他打眼寻了寻,看到不远处停放下车的地方有雨棚可以躲避,于是便踱过去,打火点上了一根香烟。 杭文治心中一动。那管教倒是没有走远,这边三人仍在他的视线监控之内。不过借着风雨的掩护,三人间若要说些什么管教肯定就听不见了。这正给了杜明强和劭师傅言语交流的机会,双方可以好好聊聊,把话说个透彻。 果然,杜明强看到管教走开了,码箱子的时候便愈发认真,这样他每每到了车尾都有机会和劭师傅聊上一阵。几个回合过后,当他再次从杭文治手里接过纸箱的时候顺势使了个眼色,同时微一点头。杭文治一喜,知道劭师傅那边也已做好了准备,这意味着他们制定的越狱计划再不会有什么变数。杭文治看着杜明强抱着箱子走开,目光追随着后者的背影,眼镜片后闪出一丝寒光。这个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还以为将踏上一条自由之路,可事实上,他踏上的却是自己为其精心铺设的末路穷途! 一下午三人在雨中辛劳,直到五点 钟左右才堪堪将一车货装完。这边管教带着杭文治清理货物,杜明强便又和劭师傅聊了几句。不过他们该说的正事早已说完了,这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而已。 货物清点无误,劭师傅和三人道别,然后钻进驾驶室准备开车离去。管教自然也招呼杜杭二人收工。三人走出几步之后,却发现劭师傅的车迟迟没有发动,管教觉得有些不对,便停下脚步转身张望。 却见劭师傅又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看着三人道:“奇怪,我的车钥匙怎么不见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着周身口袋,神色颇为困惑。 管教提醒对方:“是不是掉在车里了?” 劭师傅摇头道:“我刚在车里找了一遍,没有啊。” 劭师傅走不了,狱方的这三人也不好先走。管教无奈,只好又折回来,他冲身后的两个犯人努努嘴道:“你们俩上车帮劭师傅找找。” 杜明强和杭文治一人一边,钻进驾驶室好一通寻找,果然是一无所获。车下劭师傅也把全身都摸遍了,钥匙却仍是不见踪迹。 管教又在一旁问:“你一般下车后会把钥匙放哪儿?” “我以前来装货都不拔钥匙的。今天不是去躲雨吗?人车分离,我就把钥匙拔了。”劭师傅眯起眼睛回忆着说,“开始我就拿在手上,后来在办公楼里上了个厕所,上厕所的时候应该是塞进裤子口袋里了。” 管教往劭师傅的裤子瞟了一眼,那是一条普通的工作裤,很宽松,而两侧的口袋又都不深。管教咂咂嘴说:“这口袋可不保险。” “难道是掉在路上了?”劭师傅挠着头说,“那会你们叫我,我跑得匆匆忙忙的。” 管教便道:“赶紧去找找吧。我们先不走,帮你看着货。” 劭师傅忙道了谢,顺原路边走边寻,一直找到了办公楼里面。过了有十分钟的光景,他从办公楼里出来,脚步匆匆,看神色似乎不太乐观。 “还没找到?”管教远远地问。 劭师傅摇摇头,快步走到近前说道:“看来是掉在车斗里了——得在货清了找。” 管教把嘴一咧:“那可麻烦了。” 劭师傅此前在车斗里忙活了一下午,蹲下站起的,裤兜里的钥匙的确很容易滑出来。而他又穿着雨衣,难以及时发觉。要说这钥匙总不至于飞了,慢慢找肯定能找到。关键是现在一车货都已经装完,如果钥匙真是掉在了车斗里, 要找就得把货箱先卸车,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量。 劭师傅苦着脸说:“今天肯定来不及找了。明天还得麻烦你们。” 管教明白对方的意思。现在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不可能再展开那么大的工程,一切只能等明天再说。只是明天的劳作不属于监区正常的工作安排,所以劭师傅必须请求眼前管教的配合。 “这个没问题。明天让他们俩个帮你找,找完了再把货装好。”管教很痛快地拍着胸脯,反正也不用他受累动手,乐得送出个顺水人情。 “太感谢啦!”劭师傅掏出香烟,给管教递了一根。 “哎呀,小事情嘛。”管教点起烟吸了一口,又问,“那你今天晚上怎么办?” 劭师傅把手一摊:“我肯定不走啦。这地方荒郊野岭的,交通太不方便。明天麻烦你们早点过来。” 管教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知道这种拉货的司机,活没干完是一定要跟着车的,没有说把车扔下一个人先走的道理。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我请示一下张头,看能不能在值班室里给你安排个住宿的地方。” “这个……”劭师傅有些没底,“合适吗?” 管教这时已掏出手机,他摇摇手,示意劭师傅先别急,然后他按了个号码,走到一边通话去了。 片刻后,管教折了回来,表情有些遗憾:“劭师傅,是这样的。我们可以招待你用个便餐,但是不能让你在办公楼留宿——这个……违反纪律。要住宿的话,你可以住我们监狱的招待所,出了监狱大门,左手边的那幢小白楼就是。” 劭师傅神色踌躇:“招待所就算了吧……我在车里凑活一晚上得了。” 管教猜到对方是舍不得花钱。那招待所一晚上得两三百,对劭师傅来说确实是贵了点,所以他也不便勉强对方,只能打个哈哈道:“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张头亲自在办公楼里值班,如果要换了旁人,也就通融通融了。” 劭师傅连说:“没事没事。我经常跑长途,都习惯了,我车里头还有个铺呢,睡起来也挺好。” “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把这两个犯人送回监舍,你在办公楼里等一会,到时候我们一块吃晚饭。” “不用麻烦,我去前面小卖部买点干粮……” “不麻烦,工作餐,简单得很。你可一定给个面子。”管教看着劭师傅,神态诚恳。直到对方点了头,他这才满意地打 招呼告别:“行了,一会见啊!” 管教和劭师傅商量的当儿,杜杭二人站在一旁插不上什么话。现在要走了,俩人便与劭师傅道了别,然后在管教身前当先而行。这下午的活本来就干得慢,再加上先前一番折腾,回到监区的时候天色已黑,其他犯人都收工去食堂吃饭了。俩人匆匆把小车锁进仓房,赶到食堂一看,所有的饭菜都只剩了底儿。饶是如此,晚上还是要吃。这俩人都知道:今天晚上必须拿出最佳的精神和状态才行。 俩人拣剩菜剩饭打了个满盆,然后找了个角落面对面坐下。杭文治习惯性地四下看了看,却见平哥也正往这边瞥着。他知道这次耽搁的时间太长,平哥多半会起些疑虑,但现在也不方便过去解释,只有等晚上回到监舍再说了。 不过他自己心中的一些困惑却可向杜明强问个明白。略略吃过几口之后,杭文治便说话了:“丢钥匙这一出是不是你安排的?” 杜明强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把嘴里的食物嚼烂,咽进肚子里,然后才解释说:“如果让劭师傅现在就去湖边等着,那么大的车肯定会被岗楼上的哨兵发现。而平白无故的有辆车停在监狱外围不走,是个人都会起疑。所以我让他先留在监狱里,夜晚要密切关注办公楼楼顶的动静。到时候以旗杆撑出楼顶为信号,他就说找到钥匙了,再把车开出监狱,直接到湖边接应我们。这样衔接紧凑,不会引起哨兵的警觉。” 杭文治“嗯”了一声,心中暗暗赞叹对方心思缜密,算无遗漏。不过他同时也暗自好笑。因为在他看来,杜明强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到达办公楼楼顶,那根旗杆也永远不可能撑出去。杜明强看似高明的安排,其实全然是多此一举。 吃完晚饭之后,犯人们被带回监舍楼。四二四监舍的四人都无心去活动室收看电视新闻,他们早早便回到了监舍内。因为今天晚上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决定毕生命运的关键时刻。 平哥首先询问了下午杜杭二人装货的情况,杭文治便将为何晚归的原因给对方解释了。平哥听完之后却看着杜明强,口中问道:“这么说的话,是一切正常了?” 杜明强自然能听出此话的双关意味,便郑重点了点头道:“一切正常。” 平哥释然吁了口气,就此不再多说,转而引起一些监舍中常见的庸俗话题。过了半小时左右,其他监舍的犯人也陆续回屋,今晚负责在监舍楼内值班的管教则拿着名册,挨个屋的走过来,点名、锁门。 四二四监舍的 四人表现得毫无异状。在锁门之后,他们也一直维系着正常的话题。其实到了这样的最后关头,他们的言行反而不需要再纠缠于即将展开的越狱行动,因为在此前的一周的数个不眠之夜中,他们早已详细探讨了整个计划方案。现在该想的,该做的都已经落实完备,只等着行动开始的那一刻。 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都在期盼的心情中痛苦煎熬;时间又过得很快,快得让每个人都来不及捕捉自己悸动的呼吸。终于捱到了熄灯的时刻,整个监舍楼内变成了黑暗一片。 四人在熄灯前都已洗漱完毕,现在各自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如此静静地过了两三个小时,夜色深沉,耳听得周围监舍的夜聊声逐渐停歇,唯有窗外风雨依旧。 平哥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开始吧。”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已足够撕破四二四监舍内如死亡一般的沉寂气氛。 众人应声而动,纷纷从床上坐起,不过他们都没有下床,而是各自撩起自己铺位上的床单,或撕或咬地忙碌起来。在他们制定好的计划中,行动的第一步就是要用床单编织成一条至少二十米长的绳子——这是越狱是必须用到的工具。 监狱中配备的床单质量并不理想,这使得众人的工作无须太费周折。不消半个小时,每张单人床单都被撕扯成了四五块狭长的布条,这些布条连接起来已有七八米的长度,如果四张床单再拼接在一块,足够满足越狱计划的需要了。 床单撕接好之后,四人先后下床,然后每个人都把床单缠在了自己身上。这样在钻入通风管道的时候,就不会有多余的东西对他们的行动束手束脚。这个动作做完之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杭文治当先,平哥随后,众人鱼贯向着卫生间而去。拉在后面的杜明强和阿山则一人一边抬起了监舍内唯一的那张方桌,他们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绝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进了卫生间,杜明强和阿山将方桌轻轻地放在通风口的正下方。然后杭文治和杜明强先后跳上桌面,合力将通风口的木质隔栅卸去。黑洞洞的通风管道张开大口,像是早已在等待着他们。杭文治双手扒住管口往上一蹿,率先将身体钻了进去,杜明强在下面托着他,帮助对方稳当当地完成了这个动作。 杭文治进了通风管道之后,杜明强往桌下使了个眼色,示意平哥和阿山跟上。这先后的顺序都是事先就商议好的:杭文治对管道最熟悉,自然要在头前带路,而杜明强身手最好,不需别人帮助也能轻松地爬上爬下,便被安排在断后的位 置上。平哥和阿山此刻也没什么好犹豫的,紧随杭文治钻入管道之内。杜明强待这三人都进去之后,又扫了一眼监舍内外的动静,确定没什么异常了,便灵巧地一跳,像只猴子似的钻进了通风管口,迅捷且悄无声息。 因为监舍大楼自身的通风效果很差,所以配备的通风管道口径要大一些。即便如此,一个成年男子钻在其中也只能像条蛇似的匍匐前行。这四人排成一串,爬动时尽量把床单垫在身体下方,以减少和管道壁之间的摩擦。要知道,这通风管道四通八达,连接着大楼内所有的监舍,就像是一个个传音喇叭一般。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任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惊扰到尚未熟睡的犯人。 这一路行进的极为艰苦,好在四二四监舍的位置距离楼梯道不远,而他们的第一站目标——通风竖井——便是位于楼道的墙体之后。在转过一个直角弯之后,管道变得宽敞了,同时风速陡然加快。杭文治事先曾告诉过众人:这意味着他们进入了四楼的通风干管,通风竖井已近在眼前。 果然,再往前爬渐渐有了夜光,显然是接近了某个出口。而最前方的杭文治已经把脑袋探到了出口外,此刻他眼前所见的正是一条垂直上下的通风管道,大小不到一米见方,往下深不见底,往上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这是因为四二四监舍正在这幢楼的顶层,所以通风管道相距楼顶的出口非常之近。这无疑给他们的脱逃计划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杭文治小心的将上身慢慢探出横管,然后张开双臂撑住竖井的墙壁。那墙壁年久潮湿,早已生满了青苔,摸上去腻嗒嗒地滑溜一片。杭文治咬咬牙,把手肘也撑开,尽量增大与墙壁的接触面积。他深知:如果在这个地方失手滑落,惊动楼内值班管教不说,自己恐怕也得摔个半死! 直到确定双臂已经能支撑自己的全身重量了,杭文治这才将下半截身体移出了横管之外。他的双脚随即也分开,踩在了两侧墙壁上。自己的身形稳住之后,杭文治压着声音向身后的同伴嘱咐了一句:“小心!”他可不愿看到自己的完美计划因为别人的失误而就此流产。 不过杭文治的担心看起来是多余的,跟在他后面的三人身手一个比一个好。对他们来说,这种留檐走壁的事情只是小菜一碟而已。杭文治手脚并用地往上蹿了一阵,很快便抵达了竖井出口处。他弓着身体爬将出去,外面秋风阵阵,细雨迷蒙,虽然阴冷,但却充满了清新的自由气息。 雨水糊住了杭文治的眼镜,让他的视线有些迷离。他便把眼睛摘在 手中,想要用衣襟擦一擦。不提防身体忽地被人重重撞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坚硬的楼顶。 杭文治咧了咧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同时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喝道:“低头,别动!” 说话的人正是平哥,他第二个钻出了通风口,却看见哨塔上的探照灯正向着监舍楼这边扫过来。情急之下,他立刻将杭文治扑倒,用身体将对方牢牢压住。 杭文治这时也看到了掠过的探照灯光,心中暗暗后怕。待灯光过去之后,平哥将杭文治瘦弱的身体提溜起来,同时转身招呼刚刚爬出通风口的阿山和杜明强:“快!往西北角里跑!” 四人猫着腰,一溜烟钻向平哥所指的那个角落。这里是探照灯扫射的盲区,同时也是计划中众人下楼的位置。 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之后,众人背靠围栏而坐,各自调整着气息。他们已经嗅到了自由的味道,但他们也知道:现在还远不是享受的时候。所以只略略歇息片刻,众人便把缠在身上的床单解下来,把其中三条首尾相连,组成了一条二十多米长的布带。杭文治正要把布带往围栏底部的钢筋上缠绕,平哥却一挥手说:“等等,先用水浸湿了!” 其余三人心念一动,明白了平哥的用意。用雨水浸湿之后,布带吃重,就不会在风中飘摇,而且布带湿透了之后会和楼体的颜色仿佛,在这样一个雨夜,即使有探照灯扫过时也很难被哨兵发觉。 楼顶处不乏积水,四人七手八脚,把布带浸了个透,然后绕过围栏底部的一根钢筋打了个,这样就形成了用布带圈套在钢筋上的局面。因为布带很长,那布带圈往楼下扔出去时,垂下来仍有十米躲,已足够让越狱者抵达楼底的地面。 “眼镜,还是你先上!”平哥冲杭文治努努嘴,“动作麻利着点,下去之后先找个死角躲起来!” 杭文治抬眼瞥了瞥探照灯的光柱。他刚才差点吃了亏,同样的错误可不能再犯第二次。等那光柱刚刚从监舍楼扫过的时候,他快速翻过围栏,右手抓住布带圈一边,纵身便跳下了去。 那布带一边受力,带圈失去了平衡,跟着杭文治的身体滑动起来。杭文治往下坠了一两米之后,感觉有些失控,便伸左手抓住了布带圈上行的另一边,下坠之势亦由此止住。然后他歇一口气,重新松开左手,继续下滑,如此反复数次,忽觉双脚一实,已踩在了楼底地面之上。 这番下楼的方法也是众人在前几天就商量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加快下行的速 第五十章 越狱(三) “没问题的——我出来装货的时候观察过。”杭文治一边说,一边用双手顶住井盖往上撑。平哥连忙说了声:“慢点!”同时凑过来帮手。他担心杭文治压不住力道,那井盖若被推得过高,落下时难免要发出声响。 在俩人合力之下,井盖平稳上移,离开了井口的箍限,随即又紧贴着地面,缓缓向水平方向移去。路灯的光线从井口折射下来,照出俩人身上污水淋漓,肮脏不堪。 杭文治把半个脑袋探出井口,先四下观察了一圈。却见劭师傅的车正停在西边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之外视线内便没有什么值得关注之事。杭文治知道杜明强早已和劭师傅打好招呼,即便后者在车内发现异常也不会声张。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他果断地说了声:“走!”然后便率先钻出雨水井,猫腰向着楼脚下的通风口蹿了过去。 遮住通风口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铸铁栅栏,拆卸起来要比实心的井盖方便多了。杭文治一人便搞定了这个工作,然后他便匍匐着身体向风口内爬去。爬到一半的时候感觉身后在推自己,速度明显加快。不用回头看,心知是平哥已经跟了过来,在通风口处等待太过危险,于是就帮了自己一把。 杭文治往前方又爬了片刻,隐隐听见身后的铸铁栅栏轻响了一下。他心中一宽,知道通风口已被重新封好,这意味着最后压阵的杜明 强也进入了通风管道内。 在其余三人看来,前方尚有不少凶险的关口,只有杭文治心里清楚:他真正的计划距离成功已是如此之近。如果说此前的那番征程尚且存在着变数,现在既已进了办公大楼,一切便在他和张海峰的共同掌控之中了! 通风管道虽然狭窄难行,但和污水横溢的雨水管道比起来还是要好很多。而且这段路程短得很,不消十分钟,前方带路的杭文治已经抵达了管道出口。他卸掉阻拦的隔栅,轻手轻脚地爬出了楼体内部的通风口。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室内空间,借着昏暗的吸顶壁灯,可见纵横的管道和诸多密密实实的大型金属柜——正如杭文治的事先设计: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楼底部的地下管道层。 平哥三人也陆续钻出通风管道,他们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脸上均有欣慰的神色。这一路过来竟如此顺利,难道今天真的会成为他们的自由之日? 这里虽然没有监控设备,深更半夜的更不会有人涉足,但无论如何也并非久留之地。平哥大致看了下地形后问杭文治:“出口楼梯在哪里?” 杭文治伸手往右边指了指:“应该是那边。”说话间便欲迈步而行。平哥点点头——对方的指向正与自己的判断相吻合。他极为谨慎,考虑到杭文治经验不足,遇到突发情况恐怕无法处置,便拉了对方一把说:“这里不用你来开路了,你跟在我后面吧。” 杭文治明白平哥的用意,自觉往后让了一步。于是队伍变成了平哥打头,杭文治和阿山紧随,杜明强依旧断后。四人借着管道和设备的掩护,在地下室内摸索前行。走不多远,掠过了右手边一个拐角,向上而去的楼梯口果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楼梯口很窄,被一扇铁制拉门封着,门栅上挂着把链子锁。这种情况杭文治事先便和众人打过招呼:一般地下管道层是会上锁的,主要是防止无关人员误入,否则不管是对设备还是对误入者来说都是不安全的。因为链子锁本身比较长,锁门者为了不给门栅留下能推开的缝隙,特意将锁链围着栅条绕了好多圈,等锁链缠紧才将锁头扣上。 不过这样一道链子锁在江湖老手眼中完全就是个摆设而已。平哥转头对阿山一努嘴说:“找个家伙给它开了!” 阿山低头往地上寻摸了一会,很快便拣起一截废弃的铁丝。他走到门边,将那截铁丝往锁眼里捅去。也就三四秒钟的当儿,锁扣上的簧口便往外弹了出来。阿山甩手把铁丝扔掉,开始将那链子锁从门栅上绕拆下来。这个工作本身已毫无难度,只是阿山不想让锁链与铁栅条撞击发出声响,所以拆的时候一圈圈地,动作小心而又缓慢。 杭文治和平哥站在阿山身后。杭文治专注地看着阿山开锁的过程,平哥则分心二用,仅用余光瞥着阿山,主要的精力却在关注着周围环境,时刻防备有异动发生。在此时此刻,他们似乎都忘记了站在最后面的杜明强。 就在平哥的注意力飘忽不定的时候,杜明强忽然抬起右手,以手掌为刀,掌根部重重地击在了平哥的后颈上。这一击又准又狠,平哥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地晕瘫在地。 杭文治和平哥并排站着,后者的突然倒地让他吃了一惊。他蓦地转过头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着杜明强低声讶道:“怎么了?” 杜明强顾不上搭理他,手刀又向着阿山挥去。但杭文治的惊叫已经提醒了阿山,后者猛然回头,刚刚转了一半的时候便感觉脖颈处冷风袭来,他急速地缩头一躲,杜明强这一掌偏了方向,只击中他的耳根,虽然吃痛,却未致昏厥。 杜明强前招未绝,后招又至。阿山既然 缩头躲避,他便顺势撤回右掌,同时借着前臂回收之力将肘部向前速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这一肘正好命中了阿山闪避时暴露出的额侧太阳穴,那家伙身子一软眼看要倒,杜明强跨步欺前将其扶住,避免他的身体撞击在铁门之上。 这几个动作兔起鹄落,迅捷无比。杭文治似乎是刚刚问完那句“怎么了”,转眼间阿山也晕倒在了杜明强的怀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杭文治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同时瞪着眼睛又问:“你干什么?” 杜明强将阿山的身体慢慢放倒在地,同时似笑非笑地看着杭文治说:“这两个人恶贯满盈,你难道真的要带他们一块越狱?” 杭文治心念一动:“你是想……” “别多说了。”杜明强打断对方的猜测,招呼道,“快帮忙把这俩人捆上。他们晕不了太长时间,很快就会醒的。我倒不怕他们,但要想悄无声息地制服这两个家伙也不容易。” 杭文治露出恍然的表情,自觉已完全理解对方的用意。确实,杜明强自诩为代表着正义的制裁者,他怎会容忍两个恶行累累的重刑犯从监狱中逃脱?杭文治甚至觉得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在和杜明强密谋的时候,应该主动提出甩掉平哥和阿山的方案。这样会更加赢得杜明强的好感。不过这样的后悔只是一念之思——反正杜明强已经如自己所愿踏上了越狱之路,这好不好感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脑筋这么速转了几下之后,杭文治连忙凑上前,将缠在身上的布条撕扯了一些下来,配合着杜明强去捆绑平哥和阿山二人。同时他还在暗自盘算:将平哥和阿山抛弃在此处也好,这样只留自己和杜明强上楼,局面反而简单了,当然也就更容易把握。 杜杭二人将平哥和阿山捆扎得结结实实,然后又扯下布团塞在他们口中。平哥那一下被击中后颈,只是被暂时切断了动脉供血,由此引起大脑缺氧而导致休克。在被布团封口的同时他已经悠悠醒来,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脑子还不太清楚。 杭文治检查了一遍捆扎效果,确信那俩人都无法动弹和呼喊之后,这才起身对杜明强道:“行了,我们快走吧!” 杜明强也起身了,但他并没有像杭文治想的那样转身疾行,而是忽地问了句:“往哪里走?” “快上楼啊。”杭文治指着那扇铁栅门,“锁不是已经打开了吗?” 杜明强却摇摇头说:“不能上楼。” “为 什么?”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原本已被控制的局面忽又一波三折。这难免让杭文治有些焦急,但他又不能过于明显地表露心中情绪,只能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杜明强回答说:“因为‘鬼见愁’正在楼上,今天晚上是他值班。” 这样的答案让杭文治的心蓦地一沉。难道对方已有所察觉?他暗暗观察着杜明强的表情,但对方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敌意来。联想到下午装货的时候,带班管教曾提起过今晚是张海峰值班,也许杜明强只是因此而过于警觉了。 想到这里,杭文治便把双手一摊说:“那有怎么样?只要我们足够小心,不去触发楼梯内的声控电灯,监控摄像头就拍不到什么东西。就算‘鬼见愁’在值班室里时刻瞪大眼睛,他也不会发现我们的。” “可是‘鬼见愁’从来不会在周五晚上值班。周五他通常会早早下班,去学校接儿子回家过周末。尤其是最近几周,他周六还会把儿子带到监狱来,让你给补习功课。所以他更加不可能在周五晚上继续值班了。”杜明强作了一番分析之后,反问杭文治,“可这件事今天却突然出了变化,你不觉得这很不寻常吗?”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杭文治心思敏锐地一转,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周末张天扬要参加学校的模拟考试,不会回家。所以‘鬼见愁’才会调整值班的时间吧,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不置可否。略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问道:“如果‘鬼见愁’知道我们要越狱,他会怎么做?” 杭文治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对方如此突然而又如此尖锐的提问。杜明强见对方不说话,便开始自问自答:“‘鬼见愁’现在已经恨透了我——我猜他一定会带好手枪等着我,在我越狱的途中将我枪杀。而他射杀我的地点呢?嗯,首先肯定在办公区。因为按照监狱的规章,管教是不能携带枪支进入监区的。只是办公区处处都有监控,这会让‘鬼见愁’有些头疼,他伏杀我的过程如果被监控拍下来了,日后在事件调查的时候会有一些麻烦。所以他必须挑一个好地方。如果‘鬼见愁’事先知道我们越狱的路线,他应该会把埋伏的地点选在大楼的楼顶。不仅因为那里没有监控摄像头,更因为在那里将我射杀的话,整个过程会很容易解释。他可以编个谎话说:自己一直在值班室里监守岗位,半夜却听见楼梯间有异常响动。于是他一路追到楼顶,发现了企图越狱的逃犯。在抓捕过程中,逃犯武力拘捕,他只好开枪,击毙了其 中最危险的那个家伙。” 杜明强娓娓道来,语气轻松平和。但这些话语听在杭文治的耳中时,却犹如霹雳灌顶一般。因为此刻杜明强所说的,正和自已同张海峰密谋的伏杀策略一模一样!杭文治觉得脑子有些发懵,搞不清到底是计划泄漏了呢?还是杜明强自己在那里疑神疑鬼?不过无论如何,对方既然还没有撕破脸,他就是装死也要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你在说什么呢?”杭文治挤出笑容道,“‘鬼见愁’怎么会知道我们要越狱?他更不可能了解我们的越狱路线。” 杜明强的目光凝结在杭文治脸上,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其中蓄积。后者感觉有些受不了了,他想避开对方的视线,但他又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就无异向对方举手投降。所以他只能硬起头皮死撑下去。 而杜明强就在这时又开口了:“难道你没有告诉他吗?”说话的同时,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显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在这样的笑意面前,杭文治那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终于意识到:在这场猫捉老鼠似的游戏中,或许自己才是那只可怜的老鼠。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杭文治连问了两遍,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有些歇斯底里。 “因为你想要杀了我。”杜明强淡淡地说道,“这就是来到监狱的真正目的。” 杭文治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开始游离,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一种冰冷的绝望感觉正试图将他彻底吞没。然而他又不甘心失败,因为他分明还握着一把好牌,其中最有力的那张joker无疑就是荷枪实弹等待于楼顶处的张海峰。只要能把这张牌打出去,他就仍有翻盘的机会! 想到这里,杭文治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目光扫向了不远处的楼梯口。忽然间,他像只装死的兔子一样弹了起来,直冲着那扇将开未开的铁门奔去。 他这一下事起突然,行动也算迅捷。只是到了杜明强眼中,这只兔子却成了一只笨拙而又缓慢的猪仔。后者甚至都没有挪动脚步,他只是稍稍挥起右拳,杭文治便感觉腹部像是被铁锤般的重物撞了一下,他的上身躬起,奔跑的动作瞬间凝滞,就连呼吸也随着这一击短暂的中断了。 杜明强又化拳为掌,切在了杭文治的喉部,于是后者便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直溜着身体倒了下去。 于此前切斩平哥颈部的手法不同,杜明强切在杭文治喉部的这一掌并不是要致 对方昏厥。他击打的目标时对方的声带:这一掌下去之后,杭文治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大声说话和呼喊,这样便不会坏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杜明强蹲在杭文治身边,扯过布条开始捆绑对方。杭文治毫无挣扎之力,他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到了两个同病相怜的难友:平哥和阿山。那俩人都已苏醒过来,也正在用愕然而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自己。杭文治想起在几分钟之前,正是自己协助杜明强将这二人捆绑制服的。很显然,这一切都是出于杜明强的设计。 杜明强很难同时制服三个人,所以他需要依次下手。首先击倒的是最强劲的对手——平哥,然后是阿山。而威胁最小的杭文治则被留到了最后,杜明强甚至还利用这家伙先当了一会帮手。 而现在,局势已经尽在杜明强的掌控之中,他可以放心地将所有的底牌统统翻出。他一边将杭文治负手捆起,一边冷笑着说道:“我早知道你是邓骅的人,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杀我。包括这次越狱计划,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杭文治已经一败涂地,但他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兀自嘴硬道:“你胡说八道!”因为声带刚刚受了重击,他的声音又底又哑,像是个气若游丝的垂垂暮者。 杜明强不需要和对方争辩什么,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你倒是费了一番苦心:先利用相似的经历来接近我,然后再寻机会下手。嘿嘿,这样的开局确实完美,可是你知道吗,完美的东西往往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真实。” 杭文治努力扭转脑袋看着杜明强,似乎不理解对方的意思。 杜明强道:“一个和我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紧随着我入狱,又恰好和我分在了同一个监舍。你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凑巧了吗?” 杭文治不服气地瞪着眼睛,嘶哑着说:“你有严重的疑心病!” 杜明强双手用力一拉,将绕缠在杭文治身上的布条扎紧,又道:“你的那个苦肉计不错,演得很像,几乎骗过了我。其实你没有留多少血吧?不过你让自己的手腕搭在便池里,看起来好像有很多血已经留进了下水道。只是你恢复得有些太快了。以后要记住,一个人如果失血昏厥,他很难在第二天就康复——即使身体上可以,心理上也不行。而你出院时的神情却显得你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担心。” 说到这里,杜明强将捆绑杭文治的布条打了个死结。他大功告成般地歇了口气,然后伸手在杭文 治脸上拍了拍,像是在调戏到手的猎物,一边拍还一边说道:“你再一次让我起疑心,是平哥他们挑起监舍内斗的那天晚上。当时我向你求证邓骅是不是死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对这样的细节他确实是记不清了。 杜明强便帮他答道:“你当时说:‘有一个网络杀手给他下了死刑通知单,然后在机场候机大厅里把他给杀了。’” 杭文治斜着眼睛:“那又怎么了?” 杜明强“嘿嘿”一笑:“在我杀的人里面,确实有很多都在网络上发布过死刑通知单。但杀邓骅之前却没有。那份死刑通知单只有警方和邓骅自己知道。因为直接射杀邓骅的人是当时的刑警队长韩灏,所以警方对邓骅的死亡真相一直晦莫如深,从来没向市民公布过。你怎么会知道其中的秘密?” 原来如此。杭文治心中暗暗叫苦。邓骅死后,他第一时间从阿华那里得知真相,此后便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愤怒之中,从未关注过普通人对此事是如何认识的。后来他知道了eumenides杀人前先在网络上公布的习惯,就想当然的认为给邓骅的死刑通知单也曾被公布在网上。这个漏洞虽然不大,但却难以瞒过敏锐之极的杜明强。 杭文治感慨的同时,平哥和阿山也各自骇然。从杜杭俩人的对话中他们多少听出些眉目:原来邓骅竟是被杜明强所杀,而杭文治潜入监狱就是要给邓骅报仇。这样的局面实在太过出乎意料。尤其是平哥,在监狱中一直以老大自居。现在才明白:自己的那点势力在这俩人的争斗面前卑微得不值一提。只可恨这么长的时间了,杜明强早已把杭文治的阴谋看了个通透,自己却懵然不知。否则说什么也不能来趟这淌混水啊! 杭文治黯然了片刻,忽又死硬起脖子,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你这些都是癔想,疑心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说别人不知道,别人就不知道了吗?在你入狱之前,这件事情的真相早就传开了!要说不知道,我倒是真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杀手!” “你说得不错。”杜明强居然点头认同,“也许的确是我的疑心病太重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难免会有现场的警察把真相传了出去。包括我对你此前的怀疑也都可以解释:自杀那天,也许你本来伤得就不重,只是遭受折磨后心力交瘁,所以晕倒;至于说你入狱时的巧合,嘿,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巧合,如果仅凭巧合就给人定罪,那天下恐怕会找不到清白之人。” 杭文治一 怔,没想到杜明强又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在瞬间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但杜明强随即话锋一转,将那丝希望之火又吹得摇摇欲灭。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死小顺?” 杭文治一惊,难道连这件事都被对方看破了?不过他面上仍然强自镇定,辩解道:“你说什么呢?小顺明明是黑子杀死的,谁都知道!” 杜明强不屑地撇撇嘴:“那只是你在刻意栽赃而已。” 杭文治冷笑着反驳:“栽赃,怎么栽?杀死小顺的铅笔藏在厕所里,这事只有黑子才能完成。我怎么会拿到那支铅笔?” 话说到这里,平哥和阿山也都费解地看着杜明强。其实先前杜明强对杭文治的质疑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却还都算合理;但现在他要说是杭文治杀了小顺,那真是令人无法信服。作为凶器的铅笔是在厂房内丢失的,当时张海峰带着全部管教把厂房内外搜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一无所获。后来的证据表明,那铅笔原来被藏在了厕所便池里,那里恰巧也是搜查时留下的唯一死角。因为铅笔丢失的时候只有黑子一人进过厕所,所以藏起铅笔的人必然就是黑子自己。黑子和小顺随后双双被关禁闭,禁闭解除的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凶案。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黑子行凶的过程,但事情的经过却显而易见:首先是黑子贼喊捉贼,藏起自己的铅笔,想栽赃给小顺,令后者受罚。当时的平哥等人也确实认为铅笔就是小顺偷的。禁闭解除后,黑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铅笔转移走。当晚,俩人的矛盾进一步恶化,于是黑子便趁着平哥等人折磨小顺的机会,对小顺下了死手,那支铅笔也就成了他最顺手的凶器。案发之后,类似的推断几乎成为所有人的共识,包括张海峰在内。杜明强却凭什么说小顺是杭文治所杀? 平哥茫然片刻后,心念一动:难道杭文治早已看出黑子藏铅笔的伎俩,提前将那支铅笔据为己有了?这样他杀死小顺的同时,确实可以给黑子栽赃。可细细一想,却又不对。黑子解除禁闭之后发现自己藏的铅笔被人偷了,肯定会有所警觉。再看到小顺被那铅笔扎死了,偷笔之人的栽赃之意已昭然若揭,黑子当场就该闹将起来。可事实上,黑子当时的表现却像没事人一样,这只能说明:黑子要不就是对此事毫不知情,要不就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绝不是受了可怕冤屈的表现。 这越想越是糊涂,平哥只能寄望于杜明强来揭开谜底了。 杜明强“嘿”地一笑说:“大家都以为丢失的铅笔是被黑 子藏在了厕所里。我却知道不是。因为在管教们搜查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这种藏铅笔的方式。那天解散之后,我第一时间就去厕所便池里做了检查。如果铅笔真的藏在那里,即使管教们没查出来,我也会查出来的。而我可以确定:那便池的存水弯里除了屎尿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平哥和阿山嘴被堵上了,没法说话,只有杭文治代表他们提出心中的困惑:“便池的存水弯是管教搜查时唯一的死角。如果不是藏在那里,铅笔怎么会突然消失,后来又突然出现?” 杜明强看着杭文治,感慨道:“说到这件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你确实施了个好手笔!” 杭文治梗着脖子:“你一定要说是我藏的?那好,你说我藏在哪里了?” 杜明强笑笑说:“你应该是藏在自己身上的吧?方法很多,脚心袜子里,舌头下面,或者是耳朵眼里,都有可能的。” 这下连平哥都觉得荒唐。要知道,当时丢失的可是一整支的铅笔,长度接近二十公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藏在身上。还说什么耳朵眼里,又不孙悟空在藏如意金箍棒! 可更让平哥奇怪的是,杭文治居然没有反驳对方。相反,他瞪大眼睛看着杜明强,好像被对方说中了心思一般。难道当时那铅笔真的就是被杭文治藏在身上?那他的身体构造得是多么的特别,才能逃过管教们的严厉搜查? 杜明强看出了平哥所想,他又笑了,眼睛看着平哥,手却指向杭文治,说道:“那只是一个铅笔头。他偷了黑子的铅笔,然后便刨成了一个小小的铅笔头。以他玩铅笔的手法,可以把一支铅笔刨到两公分以下——那么小的东西,还不是想藏哪儿就藏哪儿?” 平哥非但没有听明白,反而更加糊涂。藏起一个铅笔头确实简单,可如果杭文治当时已经把铅笔刨成了铅笔头,那他后来又该怎样才能把铅笔头变回杀人时用的那一整支铅笔? 杜明强正要解释这个问题,他轻叹一声说:“先是丢了一支铅笔,后来又出现一支铅笔。大家难免会认为后来出现的正是先前丢失的那一支。有人正是利用这样的思维定式来设局,他先是偷笔,然后杀人。因为那个思维定式的存在,大家的嫌疑目光全都纠缠在小顺和黑子的争斗,却不知其中令有玄机。” 杜明强的目光转向杭文治,口中不停:“你的局做得很巧。虽然我知道丢失的铅笔并没有藏在厕所中,但这也不足以帮助我识破你的阴谋。后来我的思维之所 第五十一章 越狱(四) “所以你就混入监狱,想法设法地接近我,然后又忽悠我越狱,做个陷阱给我钻,对吗?”杜明强“嘿嘿”一笑,又道,“可惜我一开始不肯上当。于是你又筹划第二套方案——你费那么大劲准备铅笔,本来是要招呼在我身上的吧?不过还没等你下手,我又改变主意了。我同意和你一块越狱,这样你就觉得不需要再冒险来行刺我。小顺点背,正好赶在这个时候乱说话,于是你就把铅笔用在了他的身上。至于嫁祸黑子的计划本是你早就策划好的,所以才能实施得那么顺利。” 杭文治咬牙懊悔:早知到会被对方识破,他真该把铅笔直接插进杜明强的眼睛!不过这样的场景也就是此刻幻想一下,其实他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要想行刺对方,成功的可能性根本是微乎其微。 “行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杭文治好像忍受不了杜明强扬扬自得的饶舌了,他把脖子一横道,“你要杀我就赶快动手吧!” 杜明强挑了挑眉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杭文治忽然笑了,阴森森的样子:“你最好杀了我。今天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杜明强摇头一嗮:“你以为我杀了你,我就要陪你一块死吗?” 杭文治心中一凉。这正是他刺激对方的意图所在:只要杜明强杀了自己,就算他能逃脱张海峰的猎杀,他也无法逃脱杀人的死罪。这或许是自己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最后机会了。可是刚一开口,杭文治心中所想便被对方猜了个通透。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可笑而又可悲。 杜明强还在继续追问:“我早已识破了你的全部阴谋,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陪你来到这里?” 平哥和阿山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显示出对这个问题的愤懑。是啊,你已经知道越狱计划是个陷阱,干嘛还要拉着大家一块往里跳?现在弄成这个局面,谁能落着好去?难道这家伙是想把哥几个卖了,混个减刑的功名? 杭文治却知道杜明强的目的绝非这么简单,在沉默片刻之后,他用绝望的语气反问道:“你想自己越狱?” 杜明强笑了,调侃说:“你还不算太笨。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把我带到这里。” 如同冰山崩塌一样,杭文治的心也随之陷入了无尽的寒冷深渊。他不仅没能完成复仇大计,反而要成为对方重获自由的棋子。这样的局面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种悲愤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着,想要喷薄而出,却被床 单紧紧地束缚住;他想大喊,喉口又如火烧一般疼痛,最终他只能用不成人声的嘶哑语调挣扎道:“不可能!你出不去的!根本就没有能够实现的越狱计划!” 杜明强微笑着看着杭文治,他没有说话,但笑容中却透出十足的自信。 “你怎么出去?就算你能干掉楼顶的张海峰,那个旗杆也拆不下来,什么荡秋千越狱,那根本就是我胡编的!你怎么出去?你怎么出去?!”杭文治越说越激动,情绪像是要疯狂了一般。 杜明强静候他嚷嚷完了,这才耸耸肩膀说:“我不会从楼顶走的,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你能有什么计划?你放屁!你吹牛!你根本跑不出去的,你会被哨兵打死。倒省得我来动手了!赫赫赫……”说到这里,杭文治似乎想哈哈大笑,但他受伤的嗓子实在不争气,那笑声听起来反倒像哭一样。 杜明强又强调了一遍:“我有计划,真正可以实施的计划。” “你就吹牛吧!这个监狱从来没人成功越狱,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吗?”杭文治用眼睛瞥着杜明强,神情却又变成了不屑一顾,“你以为你赢了?其实你的下场会比我们更惨!” 杜明强不急不恼,只挑着嘴角说:“你在套我的话?你想激我把那个计划说出来?” 杭文治彻底服了,他知道在这个家伙面前根本没法耍任何心眼。于是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干脆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来挑战对方。 “对。我就是在激你,你敢说吗?”杭文治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 从正常人的角度考虑,谁也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这不仅危险,而且毫不必要。但杭文治知道杜明强并不是一个正常人——按理说,既然另有计划,那自然是越早行动越好,但杜明强却已在这里夸夸其谈了近二十分钟。这说明他有旺盛的炫耀欲望,他喜欢像猫捉老鼠一样摆弄自己的猎物,喜欢享受那种被猎物崇拜和敬畏的感觉。当你对其表达出鄙视的时候,他即使知道你另有所图,他也会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你。因为他太自信了,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 很多强者最终正是被过度的自信引向覆没的泥潭。这似乎已成为强者的宿命,越强大的人便越难挣脱。 杭文治期待杜明强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只要对方把越狱的计划告诉自己,那自己就可以找机会去破坏那个计划,到时候或许还能绝境翻盘。毕竟越狱本身就是 一项风险与变数极大的行动,经不起外界力量的任何干扰。 在杭文治诱惑的目光之下,杜明强果然开口了,他淡淡地告诉对方:“我会坐劭师傅的车出去——你应该知道,劭师傅一直都在办公楼外等着我。” “劭师傅的车?”杭文治冷笑起来,“你真是异想天开。任何车辆在离开监狱的时候都要经过红外设备的热源扫描。你想出去?除非你是个没有体温的死人!” “我当然有体温,但我可以想办法把体温盖住。”杜明强耐心地向对方解释道,“我已经让劭师傅在车头的发动机下面焊了个铁箱子,我钻在那个箱子里,便可以利用发动机产生的热量遮盖住我的体温。热源扫描是不会看到我的。” 杭文治一愣,这样的越狱方案他从未想到过,但至少听起来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同时杭文治也在暗暗自责自己的洞察力不足。要知道,杜明强一早就和劭师傅打得火热,而这层关系他又始终没让别人插手,敏锐的人应该有所警觉:这家伙很可能会在劭师傅身上另打一番算盘! “行了,我该走啦。”提起自己的计划,杜明强似乎也觉得不能再久留了。他站起身,懒懒地撑了个懒腰,又自言自语道,“劭师傅的车应该也热得差不多了。” 杭文治心念一动,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在这地下室里饶舌半天:那家伙的计划是要利用汽车发动机的排热遮蔽住自己的体温,而发动机从启动到温度上升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杜明强正是在等待这个时间差。由此可以推测,劭师傅此前一定会在汽车里关注着办公楼前的动静,当他看到杜明强进入地下室之后,便发动汽车开始加温。在温度满足要求之前,杜明强会故意躲藏在地下室,因为这里无人打扰,恰是一个最安全的位置。 现在杜明强显然是准备出发了。杭文治心中甚是焦急,强大的压力让他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方案,在这般紧迫的形势下,必须尽快想出一个破解的方法才行! 杜明强一个懒腰撑完,把周身筋骨也乘势活动了一遍。他看到了杭文治皱眉凝思的样子,便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枉费心机了。我既然敢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我自然有着十足的把握——你们不可能破坏我的计划,因为你们全都有罪。现在你们必须接受我最严厉的刑罚!” 在杜明强说话的过程中,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那种轻浮的、玩世不恭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 冷漠的、不显露任何表情的面庞。平哥等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此人身上浮现出这般的气质。那人站在他们面前,相距不过半步,却像是站在一个令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制高点。他俯视着世间众生,更俯视着那些藏匿在众生中的罪恶。 平哥和阿山下意识的挪开目光,竟不敢与那人的面孔直视。他们与那人朝夕相处数月之久,但现在却看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陌生人。 只有杭文治猜知道,这才是那个人真正的面目。杜明强并不是他的真名,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戏谑和散漫也只是他用来掩藏身份的面纱而已。eumenides才是他真实的名字,杀手才是他最钟爱的身份! 当一个杀手抛去伪装之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除了杀人,还会有什么? 杭文治很清楚这个道理,他的脸颊开始抽搐。他知道属于自己的大戏正到了谢幕的时刻,而自己看起来已毫无胜机。 eumenides俯下身,伸手摘去了杭文治戴着的那副眼镜。他的手指掠过杭文治的脸庞,后者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eumenides把眼镜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镜片碎裂开来。他从中选出最尖锐的一块碎片,夹在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他的左手探进囚服衣兜,掏出了几张纸片。他瞥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转身面向了阿山。 阿山想要往后缩,但牢牢捆缚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 “方伟山。你八年前在太平湖劫杀了一名男子,早该被判处死刑。你的同案潘大宝已经在地狱里等着你。”eumenides冷冷说完,左手轻轻一抖,最上方的那张纸片飘落下来,正停在阿山的眼前。 那纸片是用制作纸袋的工具裁剪而成,上面留下来仿宋体的铅笔字迹: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方伟山 罪行:抢劫、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阿山看清纸片上的内容,他瞪大眼睛看着eumenides,口中呜呜不知想说些什么。 eumenides却不屑再看对方,他只是弯下腰去,道了句:“你不需要说话,因为你的罪行无可辩驳。”这句话说完的时候,eumenides重新站起,而阿山的呜呜之音也蓦然断绝,他喉部的鲜血汩汩而出,很快就浸透了面前的那张纸片。 eu menides略略转过身,这次面对的目标正是平哥。 平哥歪着脑袋,目光却在看着阿山,似乎尚未从对方的可怕境遇中回过神来。 “沈建平,你在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三年之间,组织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罪行累累。其中牵涉到的命案就有三起。你作为这些案件的幕后主使,对死刑的判决应该没有异议吧。” 在eumenides的话语声中,属于平哥的那张死刑通知单也晃悠悠地飘将下来,那上面写的是: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沈建平 罪行:涉黑、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平哥把头转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去看那张单子。他的目光有些迷离,似乎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在想什么?是曾经的腥风血雨,还是十多年在监狱中的风云岁月,又或者,他还在回味那个正像肥皂泡一样破灭的自由幻想? 即便是心思敏锐的eumenides也无法看破其中的答案,他只注意到平哥的嘴角咧了一下,似乎想绽出几许苦笑。只是这笑容很快就被锋利的玻璃刃口划得粉碎,并且彻底淹没在属于他自己的肮脏血液中。 eumenides最后才面向杭文治。 “你是我的敌人。”他凝眉说道,“但我并不是以敌人的名义来报复你。你不该杀了小顺,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小顺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是个罪犯,你怎能因为他的死来审判我?”杭文治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解,他倒不是怕死,但他很清楚:只有活下去才能保留翻盘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可惜eumenides显然没有为对方保留希望的意思。他的右手青筋迸起,指缝中的血液滴滴坠落。属于杭文治的那张死刑通知单恰也在这时飘下来,围着血滴来回飞舞了一会。然后“啪”地一声轻响,纸片被血滴击中,加速坠停在杭文治眼前。 杭文治看着那张纸,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在风雨中无从挣扎的落叶。他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属于自己的那段宿命从秋雨中开始,难道便注定要在秋雨中结束? eumenides并不给杭文治太多感怀的时间,他的右手已经挥出,指缝中寒光凛冽。 杭文治忽然低吼一声,躬起腰一滚,用身体向着eumenides撞过 去,想要作最后的一博。但这举动显然是徒劳的,eumenides略略退了一步,同时调整了一下手腕的发力方向,指间锋利的玻璃片依旧精准地划过了杭文治的咽喉。杭文治张开嘴,却已无法再发出声音。他的身体随着撞击的余势翻滚了一圈,最后俯身停在了阿山身旁。 由于受刑者被割断了颈部动脉,血液以惊人的速度流失。很快在每个人身下都汪起了一片血洼。eumenides将指缝中的玻璃片扔进血洼里,又静静地等待了两三分钟,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依次探过那三人的鼻息。 探视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这本就是他最熟悉的杀人方式,从来不会失手。更何况是面对三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家伙? 三个有罪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但eumenides手中还有一张纸片,那是一张尚未发出的死刑通知单。他把这张纸片轻轻地放在阿山的面门上,他相信这张死刑通知单很快也会找到自己的主人。 当这一切做完之后,eumenides已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在地下室内停留。他迈步向着原路返回,准备实施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越狱计划了。 eumenides的脚步声又轻又快,很快就消失在地下室左侧的角落里。根据他的计划,他将从这个通风口钻出办公大楼,然后搭乘劭师傅那辆经过改装的开车,从此奔向自己的自由之路。 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看起来是如此顺利,似乎已经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然而事实往往不会像看起来那样乐观。 就在eumenides的脚步声刚刚消失的时候,在他执行死刑的现场,血泊中的三人忽有一个动了起来。 居然有人还没有死! 那人挣扎着翻滚身体,用被捆缚在背后的双手在地面上来回摸索着。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一个破碎的眼镜片。他用那个眼镜片奋力划拉着捆在手腕上的床单。两三分钟之后,床单终于被划断了,他的双手也获得了自由。那人立刻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则急切地去探查自己喉部的伤势。 触手可觉伤口又大又深,血流不止,但庆幸的是大动脉依旧完好。幸存者知道自己的性命无忧,忍不住要仰天而笑。只是他的气管已经受伤,一吸气便灌入了凉风,笑声未出,反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了一阵之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身形矮小瘦弱,正是最后一个承受eu menides刑罚的杭文治。 能从eumenides的刑罚下逃生,靠的当然不只是运气。杭文治在生死最后关头的灵光一现,让他赢得了和对手进行加时较量的机会。 当时杭文治翻滚身体向eumenides撞去,他知道自己觉不可能撞到对方,他真正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干扰eumenides的刺杀手法,第二是要让自己的身体倒在阿山的血泊中。 幸运的是,他这两个目的居然都达到了。 eumenides虽然划开了他的喉管,但他的主动脉却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而他俯身趴在最先受刑的阿山身边,后者流出的大量血液淹没了他的头胸,这混淆了eumenides对他失血程度的判断。 于是这个本已输得精光的家伙居然在eumenides的眼皮地下起死回生了。 当然了,杭文治现在可没有时间来庆幸,他必须集自己的最后之力来阻止eumenides的越狱计划。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对手面前实在是太单薄了。如果独自去追击对手,效果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他必须求助于一个帮手,一个强大的,足以令eumenides也感到头疼的帮手。 好在这个帮手是现成的,那个人正在楼顶等着自己。 杭文治略歇了一口气,正要迈步而去,忽然看到了罩在阿山脸上的那张纸片。那怪异的情形足以吊起他的疑心,于是他便伸手将那纸片拿了起来。 那是一张死刑通知单,但并不是发给阿山的。通知单上那个受刑人的名字既让杭文治感到意外,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杭文治看着那张通知单,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他现在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楼顶的那个家伙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帮自己挽回败局! 杭文治来回走了两步,将另外三张被鲜血浸透的纸片也拣在手中。然后他一边捂着自己喉部的伤口,一边走向不远处的楼梯道。铁门上的链子锁早已被阿山打开,杭文治手脚并用把铁门扒开,随即便鼓足全身的力气直往楼顶奔去。 九层楼并不算很高。但杭文治身负重伤,脚步难免轻浮,这一路足足用了七八分钟。到了楼梯的尽头之后,他推开面前的一扇小门,挣扎着冲了出去。 他已经到达了楼顶。外面夜色深沉,秋风凛冽,冰凉的雨水浇打在他的伤口上,激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杭文治知道他 要找的帮手正藏在楼顶的某个角落里,手里荷枪实弹,只等杜明强自己送上门来。 只是杜明强已经不可能来了。 杭文治深吸一口气,鼓足全身的力量嘶喊着。他想要提醒对方:现实的局势与预定的计划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只是杭文治的声带先受重击,喉口又被割开,那嘶喊只能变成一阵痛苦的咳嗽。不过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已足够引起暗中人的关注。不消片刻,一个黑影从左手边的掩体后闪了出来,那人一手端枪,一手拿着手电,首先用光柱晃了杭文治两下,然后以警戒的姿势凑上前,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杜明强呢?”听声音正是四监区的中队长张海峰。 “跑……跑了!”杭文治语不成声,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伸手想要扶什么却扶了个空,身体剧晃几乎跌到。张海峰连忙抢上一步将对方托住,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对方喉部那个可怕的伤口,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坐劭师傅的车……改,改装了,用发动机……掩盖……掩盖体温。”杭文治用简短的语言竭力向对方阐明现在的局势,同时他的右手努力往前探,伸向张海峰的面前。 张海峰意识到对方是要给自己什么东西。于是便把杭文治手里攥着的几张纸片接了过来。借着手电筒的光柱,他一张张地快速翻看着,却见头三张纸片都已被鲜血染得殷红,分别是三张死刑通知单,受刑人依次是沈建平、杭文治和方伟山。 “都……都死了。”杭文治比划着自己喉部的伤口,艰难说道。张海峰自然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他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如坠冰窟。 然而最强烈的震撼却要在最后一张纸片才展现出来。当张海峰看到那张纸片上的内容时,他的身躯猛然一颤,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 那纸片上写的是: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张天扬 罪行:张海峰最心爱的事物 执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相对于其它三张浸满血迹的通知单来说,这张纸片可算洁净。但在张海峰眼中,纸片上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恐怖气息。那个危险的猎物已经逃脱,那家伙亮出可怕的利爪连伤三人之后,下一个目标竟然是自己的爱子! 张海峰知道那家伙绝不是虚张声势。当初那家伙只不过是自己枷锁中的 一只困兽,当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放出报仇的威胁时,那种可怕的气势兀自令人不寒而栗。现在困兽脱笼,后果怎堪设想?连平哥这样的角色都在转瞬间血溅当场,年幼的爱子又能有多大几率逃脱对方的追杀? 这一连串的自我逼问让张海峰的身体在蓦然间有种虚脱的感觉。原本被他扶抱着的杭文治因此失去了支撑力,慢慢地向着地面瘫倒下去。 “快……快去……追他!”在倒地的同时,杭文治聚集起最后的力气说道。他的手从张海峰的衣襟上划过,留下几行糁人的血指印迹。 张海峰猛地警醒,他再也顾不上杭文治,拔腿便冲下了楼顶天台。同时他掏出手机,用最快的速度拨通了监狱门口警备岗的电话。 岗上的值班哨兵刚刚拿起听筒,一个“喂”字都没来得及说,张海峰粗重而又急促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四监区拉货的卡车走了没有?” “刚走。” 张海峰的心又是一缩,最后的希望也被击碎。他几乎是吼叫着说道:“有囚犯越狱了!就在那辆车上!” “这……不可能啊。”哨兵将信将疑,“出监车辆要经过红外扫描的。” 张海峰没时间和对方解释什么,他强迫自己控制住情绪,又问:“那车走了多长时间?” “大概五六分钟吧。” 五六分钟!倒还不算太久。张海峰略略凝起精神,郑重道:“我是四中队张海峰。我现在命令你,立刻启动紧急追逃预案!目标就是那辆卡车!” 哨兵也辨出了张海峰的声音,对方的语气让他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绝非临时演习。他连忙放下电话,按下了身边控制台上的一个红色按钮。 刺耳的警报声随即在监区上空响起,划破了宁静的雨夜。那警报按两短一长的节奏往复循环,正代表了展开紧急追逃行动的信号。 所谓“紧急追逃”是监狱内出现突发越狱事件时的应对预案之一。一般来说,有囚犯越狱之后,监狱方面应该成立由监狱长牵头的追逃专案组,整合当地武警、刑警等多方面的力量,布置详细而完备的计划,然后在全面展开追逃行动。但专案组的建立和计划的制定都需要一个过程。如果越狱行为刚刚发生,且囚犯的逃行路线又非常明确,这时再等待专案组无疑会延误战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率先启动紧急追逃预案,当相应警报响起之后,在监狱内值守的机动力量要以最快的速度自行组织起来,立刻展开对越 第五十二章 追因(一) 十月十一日,早晨八点三十二分。 省城刑警队会议室。 罗飞占据着会议桌中间主持人的位置,他的眼睛有些红肿,头发也略显凌乱——看来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亏欠他一场惬意的睡眠。 坐在两旁的与会者们虽然不像罗飞那样疲惫,但他们也都阴沉着脸。整个会议室被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着,呼应着屋外那连绵不绝的秋风冷雨。 面对着昔日战友,罗飞没必要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他单刀直入地切进了此次会议的正题:“很突然地把大家召集过来,原因只有一个: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杜明强从越狱逃跑了。” 倾听者们没有显示出过多的反应,事实上,在收到专案组重建通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了eumenides逃脱的消息。最初的震惊逝去之后,他们开始蓄积力量,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在一种平静而又充满张力的气氛中,每个人都把专注的目光盯在罗飞身上,等待后者透露更多的细节。 “我是在凌晨两点二十七分接到的电话,打电话的人的是主管重监区的中队长张海峰。他告诉我:杜明强搭乘一辆经过改装的载货卡车逃出了监狱,卡车的牌号为17195。我立刻布置警力对这辆卡车展开搜索和拦截,同时我自己则赶往张海峰的儿子所在的芬河小学,因为据张海峰所说,杜明强临走前留下了一份‘死刑通知单’,上面标明的受刑人正是他的儿子张天扬。” 听罗飞说到这里,会场上唯一的女子目光跳了一下,然后微微摇了摇头。这女子正是省警校的心理学讲师慕剑云。在专为抓捕eumenides而建立的“”中,慕剑云是核心成员之一,她精妙的心理分析曾准确地勾勒出那个杀手的性格特征和兴趣爱好。 罗飞注意到慕剑云的反应,他也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摇头。eumenides的行事风格虽然变化莫测,但在发放和执行“死刑通知单”这件事上,他却一直遵循着极为严格的准则。很难想象,一个尚在上小学的孩童怎么会激发起eumenides的制裁欲望? “这张‘死刑通知单’确实蹊跷——而张海峰急着去追捕杜明强,也没时间细说。”罗飞在叙事的同时顺带解释了两句,“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张天扬的宿舍。当时张天扬是安全的,不过宿舍管理员却反锁住房门,不让我进入。他说一定要张海峰亲自打招呼才能开门,于是我又给张海峰打电话,但对方的电话从这时开始就一 直无法接通了。 后来我调动了该辖区的110,看到有警车过来,管理员这才把张天扬送出来。我保护着这孩子,把他带到了刑警队。在路上我还给柳队长打了个电话,让他带人过来增援。” 罗飞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右手不远处看去,那里坐着一个瘦高的小伙子,此人肌肉精干,神色坚毅,正是特警队中最优秀的战士柳松。因为eumenides身手了得,在“四一八专案组”建立之日起,特警队便一直是其中值得依赖的现场战斗力量。最初进入核心指挥小组的代表是特警队的队长熊原,后来熊原在一次行动中遇害,便由柳松顶替上来。去年杜明强被捕入狱之后,专案组解散,柳松回到特警队,并就此升任为新的特警队长。 柳松看着罗飞,回应似地点了点头。凌晨时分他接到对方的电话后,立刻便带人赶到了刑警队,承担起保护张天扬的任务。不过柳松对那份“死刑通知单”的真实性也颇有质疑。且不说那孩子并无可杀之罪,就算有,eumenides也不该把这份通知单过早的泄漏出来。要知道,警方绝不可能把一个孩子抛出来作为“诱饵”,而那孩子也没有脱离警方控制的理由。当警方把孩子带到刑警队内部死守的时候,eumenides纵有万般本事又能如何?所以这不仅是一份不该发出的“死刑通知单”,而且是一份无法完成的“死刑通知单”。这通知单如果存在,恐怕会另有别的意义。 而罗飞在扫了柳松一眼之后,又面向众人继续说道:“凌晨三点十六分的时候,我接到报告,那辆车牌号为17195的卡车被拦截在东城国兴路路口,车上暂时只发现司机一人。我立刻赶到现场,一边就地审问司机邵大泉,一边组织警力对车辆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可结果却令人尴尬。首先是邵大泉对杜明强越狱的事情显得一无所知,他坚持说自己因为找不到钥匙滞留在监狱中,到凌晨时分才离开;而那辆卡车也没有任何改装的痕迹,根本不可能藏着一个大活人通过监狱的严密盘查。” “声东击西吧?”旁边有人按捺不住地插了一句,“杜明强根本就不在这辆车里,包括那份‘死刑通知单’也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要牵制警方的精力,调虎离山。” 说话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带着副眼镜,身形瘦弱。一身警服松松垮垮的,颇不合体,穿在他身上全无庄严肃穆的感觉。不过此人的来头可不小,他叫曾日华,是省城警界首屈一指的网络安全和信息专家。 罗飞对这样的评论未 置可否,只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道:“因为无法打通张海峰的电话,后来我便直接与监狱方面进行了联系。那边的追逃预案已经启动,监狱管理局的领导也亲临现场展开调查,但奇怪的是,最先发现犯人越狱的张海峰却失去了音讯。据监狱方的门哨说,张海峰在追逃预案启动后不久就驾车出去追击逃犯,他当时非常匆忙,甚至都没有接受门哨的例行检查。” 曾日华猛地一拍手:“张海峰有问题,那辆车更有问题!说不定杜明强就是藏在他的车里!” 罗飞这时把目光投向曾日华,点头道:“我也觉得事情的关键就在张海峰身上。所以我紧接着便调动警力,开始在全市范围内寻找张海峰驾驶的那辆警车。不过这次搜寻却一直没有结果。直到五点二十一分的时候,我的手机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接通后居然是张海峰。他问我儿子的情况怎么样,我如实告诉他张天扬非常安全,张海峰便说了句:‘罗队,谢谢你,对不起。’” 曾日华“哦?”了一声,他原先猜测张海峰可能是杜明强的越狱同谋。但从张海峰的这个电话看来却又不像,他忍不住要问:“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飞略咧咧嘴,带着点无奈的表情说道:“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他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我查了那个号码,是城郊明月湖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我立刻带人前往搜寻,最终在湖边一条偏僻的小道上找到了张海峰的警车。只是车里空无一人,车辆已经被破坏,无法发动,车的后窗玻璃也被打碎,现场还有一些散落的布条,看起来是用监舍里的床单撕结而成。” “嗯。”曾日华用手在头顶的乱发丛中挠了挠,似乎在分析着什么。慕剑云和柳松虽不作声,但目光聚凝,显然也在揣摩这副场景背后的蕴义。 罗飞则接着说道:“我赶紧给监狱方面打电话,向他们通报了这个情况。监狱那边也告诉我:张海峰已经自行回来了——他涉嫌重大渎职,首先要接受内部的监管和调查。至此我觉得杜明强越狱的情况基本上清楚了。于是我就把诸位召集到这里来,共同商议对策。” “一定是杜明强劫持了张海峰,然后驾着后者的警车逃离了监狱;”曾日华最耐不住性子,有了点思路就迫不及待地要说出来,“车被弃置在明月湖边——那里地处偏僻,会延缓警方发现的时间;那些布条应该是用来捆绑张海峰的吧?杜明强走后,张海峰幢碎后窗玻璃,割断了布条;因为手机也被杜明强带走了,他只能找个公用电话和你联系;在得知儿子安全之 后他便急匆匆赶回监狱,这说明他虽然渎职,但在杜明强脱逃一事中至少没有主观上的故意。” 柳松比曾日华要沉稳一些,等对方说完这一大通话之后,他这才缓缓附和道:“这样的分析倒是合理——只是有一点我很难理解:杜明强怎么能劫持到张海峰?” 慕剑云也轻摇着头:“确实难以理解。这里面必然还有隐情——只有张海峰自己才知道的隐情。”沉默片刻后,她抬头问罗飞:“监狱那边的事情我们方便插手吗?” 罗飞道:“我已经派尹剑过去沟通了。”不过他也明白,出现了犯人越狱这样的大事,这对整个监狱管理系统来说无异于挨了一个耻辱性的耳光。现在监区中队长又深陷其中,监狱方必然要先进行内部调查,其中涉及的某些隐情会不会向外透露,尚不好说。 “哎!”曾日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扬手道,“那个卡车司机不是在我们手里吗?我看可以加强对他的审讯力度。找不到钥匙,谁信哪?我看他就是和杜明强串通一气的,要不是监狱方面去追那辆卡车,杜明强怎么逃得出去?” 柳松和慕剑云各自点头,都觉得这个司机确实有问题。 罗飞却只是耸耸肩膀:“那个邵大泉我亲自审了。他就是说钥匙丢了,然后到深夜才找到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杜明强偷了他的钥匙,或许他和杜明强确实有所牵连——可不管如何,你都无法证明他的行为是故意的。你更别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 慕剑云理解罗飞最后那句话,苦笑道:“在这种情况下,傻子也不会开口的。一开口就等于自己往粪坑里跳。” 曾日华咂了咂嘴,双眼在镜片后面眯成两条小缝,有些无计可施的样子。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着罗飞,想从对方身上寻回一些希望。 罗飞这时却摇了摇手,打断了众人的思路:“其实杜明强是怎么逃脱的,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我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的目的也不是要讨论这个。” “对。”柳松的思维首先跳了出来,“我们关注的重点应该是怎样抓回这个家伙。至于他是怎么跑掉的,就让监狱管理局操心去吧!” “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讨论:杜明强为什么要越狱?”罗飞郑重地提出了这个问题,然后他停顿了一会,等众人都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之后,这才继续说道,“不管杜明强的设计有多精妙,越狱本身都是一件风险性极高的事情;而根据监狱那边透露的消息,杜明强在越狱的过程中还 杀死了同监舍的几个狱友,这意味着他一旦计划失败就会赔上自己的性命。要知道,杜明强的刑期其实只有五年,相对于这个刑期来说,他所冒的风险实在太不值得。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一定有某个重要的原因在支配着杜明强,让他不得不提前越狱。这个原因或许在监狱之内,或许在监狱之外。如果在监狱之外的话,那我们知道了这个原因,也就知道了杜明强接下来会干什么。” 不错。众人心中都是一亮:如果促使杜明强越狱的原因在监狱之外,那就意味着他急于出狱去完成某件事情——这件事情岂不正是亟待警方追寻的重要线索吗? “他到底想干什么?”曾日华在镜片后面翻了翻眼睛,“难道是新的‘死刑通知单’,急于在近期内做出制裁?” 这或许是最容易想到的推断吧。对于eumenides这样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杀手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制裁那些逍遥法外的罪犯们更加重要? 罗飞看着曾日华,顺着对方引起的话题说道:“我需要你针对这个思路做详细的分析。排查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罪人,重点目标可以锁定下面几种情况:近期刚刚传出恶名的;即将出国的;新近出狱的或者即将入狱的;得了绝症有可能在短期内病故的。” “我明白了。”曾日华用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懒散的外表下透露出干练的味道,“我会在一天之内给你提交一份详细的排查报告。” “很好。”罗飞随后又转过头来看向慕剑云,“慕老师,你能不能针对eumenides的心理分析一下,除了执行通知单之外,还有什么外界因素有可能促使他急于越狱?” 慕剑云皱着眉头道:“我想不出……他既然已经铁了心要成为执行正义的杀手,他在这个世间还能有什么牵挂?” 虽然慕剑云没能给罗飞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答案,但她的话语还是后者心中一动。 罗飞知道eumenides并非了无牵挂,只是这牵挂几乎无人知晓。 eumenides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女孩,即使在身临险境的时候,他也会事先把女孩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不过现在接受托付的那个人已经步入绝境,难道eumenides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要越狱出来,以亲自照顾那个女孩吗? 可罗飞随即便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越狱的后果和这样的假设根本是背道而驰。首先,eumenides很清楚罗飞早已盯上了那个 女孩,他想要和女孩接触很难再避开罗飞的视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便无法与女孩来往了。因为eumenides是以杜明强的身份入狱的,当他刑满释放之后,这个身份便复归清白,即使被罗飞盯上也无所谓。而一旦越狱之后,杜明强便成了一个有着重大案底的逃犯,所以他必须一辈子躲着罗飞,这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机会和那女孩进行接触了。 所以eumenides决不会为了那个女孩而越狱。为了那个女孩,他应该老老实实地服完刑期,成为一个令罗飞也无可奈何的“清白人”。 就在罗飞暗自思忖的当儿,一个身影急匆匆从屋外闪进了会议室。众人不约而同地向来人看去,原来却是罗飞的助手尹剑。 “怎么样?”罗飞等不及尹剑坐定便率先问道。他派小伙子去监狱那边打探消息,对方这么着急地赶回来,一定是有所发现才对。 “现在见不到张海峰——监狱管理局那边不让我们插手。”尹剑先抑后扬地说道,“不过杜明强越狱的基本过程已经搞清楚了。他和同监舍的三个重犯通过雨水和通风管道进入办公楼,在楼体地下室内对三个同案下了杀手。同时他故意放出错误的越狱信息,引诱狱方的值班人员去追击那辆卡车。杜明强自己则躲藏在张海峰的警车内,伺机袭击了张海峰,然后驾着张海峰的警车冲出了监狱。” 罗飞“嗯”了一声,同时他注意到尹剑的表情带着超出话语内容的激动感,便追问道:“还有什么情况?” “你们看看这个。这是杜明强在杀人现场留下的。”尹剑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证物袋,那袋子里装着几张硬胶纸片,纸片被雨水和血水交替浸染,湿漉未干。 罗飞接过袋子先略略扫了一眼,脱口道:“死刑通知单?!” 尹剑用力咽了口唾沫道:“是的。一下子四张!” 罗飞神色一凛,他摸出一副白纱手套穿好,然后将那些纸片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取了出来,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确信那的确是eumenides的手笔无疑。 慕剑云等人也都起身围拢过来,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些纸片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话,杜明强相当于承认自己就是eumenides了。”曾日华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句。去年专案组费尽艰辛才将杜明强捉拿归案,却因为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杀手身份,最终只判了对方五年徒刑;现在杜明强终于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只可惜他又逃之夭夭,不知所综了。 慕剑云说道:“不管他有多少合法身份,以后只要我们再抓住他,他就无法抵赖自己就是eumenides。” 罗飞也点点头,不过他随即又带着点自嘲的口吻补充说:“只要他不把剩下指头全都咬掉。”在上一次抓捕杜明强的时候,罗飞曾经获得eumenides的左手中指指纹,但杜明强却咬掉了那个指节,使得罗飞掌握的指纹失去了意义。后来杜明强入狱,罗飞特意把对方的所有指纹都留了档。现在那几张“死刑通知单”已经把杜明强和eumenides划上了等号,杜明强再想要隐藏住自己的杀手身份,必须把所有的手指都销毁才行。 曾日华附和着罗飞的自嘲,嘿嘿一笑,然后又道:“这么看来,杜明强越狱这件事情,对于我们了结eumenides的案子倒是件好事呢。” 众人都明白曾日华的意思。如果杜明强不越狱,等他刑满释放之后,随便换个身份就可以继续作案。而警方除非抓到他的现行,否则即便和他对面相逢也无可奈何;而现在,不管杜明强换不换身份,会不会作案,只要能将他缉捕,专案组便能彻底赢得对eumenides之战的胜利。从这个角度来说,杜明强的越狱对专案组确实是件好事。不过其他人自重身份,即使这么想也不会这么说,只有曾日华口无遮拦。 罗飞则皱起眉头,他把那四张“死刑通知单”依次在桌面上摆开,细细斟看着。那些蔓延的血迹更进一步地提示着他:不惜坐实eumenides的身份,杜明强越狱行为必然有着某种极为重要的意义! “这算什么罪名?”柳松看到了发给张天扬的那张通知单,忍不住诧异地问了一句。 “你可以把保护张天扬的弟兄们撤下来了。”罗飞转头向柳松说道,“eumenides不会动那个孩子,这张通知单根本不成立,它只是杜明强越狱时的一个道具。” 慕剑云点头表示赞同:“这是杜明强的心理战术。先杀死三个狱友,然后再给张天扬发出‘死刑通知单’,张海峰必然会方寸大乱,他冒然下达追击命令,后来又被对方伏击劫持,这些都不奇怪了。” 尹剑这时想到了什么,插话道:“其中那三个重犯也没有都死,有一个重伤活了下来。” “哦?”罗飞立刻敏感地问道,“是哪个?” “这个叫杭文治的。”尹剑伸出手指往其中一张通知单上虚点了一下。 “杭文治?”罗飞一愣,他记忆的某个闸门被打开了,愕然道,“是他?” “谁?”尹剑下意识地反问,其他人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罗飞暂时顾不上解释,他凝起目光,脑子飞速地旋转起来。他想起了今年初春的时候被自己拘捕的那个年轻人,那人的名字正是杭文治。那个可怜的家伙被一个女人骗走了所有的财产,最后因为暴力讨债,犯下抢劫和劫持人质的重罪。当时在审理此案的时候,那对男女的表现让罗飞相信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债务关系,只是杭文治无法证实,所以也无法给自己脱罪。从这个角度来说,杭文治入狱是带着天大的委屈的,而这样的委屈和eumenides生父文红兵当年的遭遇多么相似!只是罗飞从警多年,对世间的善恶炎凉早已见识许多,对他来说,只有法律才是制约人们行为的准绳。即便罗飞对杭文治满怀同情,但他还是按照法律向检察机关提交了相关的案卷资料。后来杭文治被判入狱,罗飞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此刻杭文治的名字忽又在杜明强越狱一案中出现。罗飞这才知道,这个与文红兵经历相似的年轻人居然在入狱后成了eumenides的同监舍友。而在杜明强越狱的时候,他又是唯一一个遭受刑罚却大难不死的人。这一切难道只是偶然的巧合? 不,罗飞从不轻易接受巧合。当任何巧合发生的时候,他都会试图寻找隐藏在其中的必然联系。 片刻之后,罗飞的思绪略有回转,他立刻又问尹剑:“这家伙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人民医院的重症室吧,据说刚刚抢救过来。” “我要这家伙的详细资料!”罗飞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地叩了一下,然后他看向曾日华,“你去筛查他的档案,包括他的家庭背景,人生履历等等,要非常非常仔细。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和龙宇集团有什么联系!” 曾日华嘴里答了句“明白”,但脸上的表情却充满困惑,他实在想不通这事怎么又牵扯上龙宇集团了。 而罗飞这时又看向尹剑:“你还得往监狱跑一趟,详细调查这个杭文治在监狱里的表现,重点包括:是谁给他安排的监舍、他在狱中的会访记录,以及他和杜明强之间的关系如何!” “好!”尹剑毫不含糊,腾地站起了身。他坐了也就两三分钟,凳子都还没焐热。 “慕老师,你跟我一块去人民医院,会一会这个杭文治。柳队长,请你在刑警队时 刻待命,做好战斗准备!”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罗飞也站了起来,他的腰背挺拔刚直,先前的疲惫感已经被战斗的火焰燃烧得无影无踪。 第五十三章 追因(二) 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省人民医院重症病房。 杭文治从昏迷中醒来,他感觉脑子胀乎乎的,喉部则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在他脑袋上方挂着一个硕大的血袋,血液正源源不断地通过导管流入他的体内,与死神争夺着他那虚弱的生命。 一个护士凑过来看了看他的情况,随即又转身离去。片刻后,在病房门口传来对话的声音。 “他醒了。” “我们可以进去吗?” “可以。但你们不能太过刺激他,也不要让他说太多的话。” “我明白。” …… 对话结束后,有脚步声向着床前走来。杭文治的脑袋无力转动,他只能被动等待来客将身形移动到自己的视线之内。 映入杭文治眼帘的是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此外还有一个窈窕的女子跟在男人身后,只是那女子处于他视线的边界点上,难以看到全貌。杭文治只能眯起眼睛,尽力去打量那个离自己较近的男人。 男子似乎知道杭文治的视力不好,便特意躬下身体,把自己的面庞送到对方眼前,然后他问了句:“你认识我吗?” 杭文治依稀想起些往事,他勉力张开嘴,气若游丝般说道:“罗……罗警官。” 罗飞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说:“认识我就行,你不用说话,先听我说。” 杭文治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用以代替点头的动作。 罗飞心中略宽,这杭文治虽然伤重,但彼此间的交流尚不成问题,于是他立刻便切入正题道:“我们刚刚对你的个人履历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在十年前,你的父亲得了癌症,全省最好的肿瘤专家都聚集起来给你父亲做了会诊——以你当时的家庭境况肯定无法调动这样的资源。我询问了几个当事人,他们都不否认当年是受到邓骅的委托。我们还查看了你在监狱期间的探访记录,发现你和梦乡楼的经理马亮有过接触,而马亮是阿华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和龙宇集团有着非常深的隐秘渊源。” 杭文治睁眼和罗飞对视着,既没有否认,更不想掩饰什么。事以至此,掩饰还有什么意义? 这正是罗飞期待的态度,他可以毫无阻拦地将话题继续深入下去:“我们还了解到,有人打点了监狱内勤,使你有选择性地被分配到四二四监舍,而你和监舍中杜明强的关系非常好。我知道你是有意去接近他的,因为你 想给邓骅报仇,对吗?” 杭文治又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努力想说什么。 “杜……” 罗飞猜到对方关注的焦点,便直截了当地抢答道:“杜明强已经成功越狱了。” 杭文治闭起眼睛,显得既无力又无奈。 “你不要想别的事情,只管回答我的问题。”罗飞再次提醒对方,“你的回答或许能帮助我们尽快把杜明强捉拿归案,你明白吗?” 杭文治立刻睁开双眼,同时用激昂的眼神表现出强烈的合作欲望。 罗飞正式提出第一个问题:“越狱的主意是谁先提出来的?” 杭文治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但口型分明是个“我”字。 “你故意鼓动杜明强越狱,然后伺机报仇?” 杭文治认同地眨着眼睛。 “杜明强一开始就同意越狱吗?” 杭文治用气声吐出一个“不”字。 “那你是怎么说服他的?”罗飞终于把话题引入到了核心处,事实上这个问题也就等价于:杜明强究竟因为什么改变主意,最终参与越狱? 可杭文治的回答却卡住了,他愣了一会才又开口:“不……不是我……” “不是你说服他的?”这让罗飞有些意外,他连忙又追问,“那是谁?” 杭文治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有些加重,似乎在心中出现了犹豫和冲突。罗飞料想对方是不愿把其他同伴牵扯进来,他必须打消对方的顾虑。 “我对越狱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兴趣,不管你们做了什么,那都是监狱管理局的麻烦;我所关心的,只是怎样抓住那个家伙。我必须知道促成他越狱的原因,这样我才能提前掌握他下一步的行动。” 罗飞的诚恳言辞终于让杭文治下定了决心,他鼓足一口气力,清晰地吐出四个字来:“去问阿华。” 罗飞心念一动,立刻转身说了句:“走!” 一直站在罗飞身后的女子自然就是慕剑云了。她感觉有些突然,停在原地问:“这就走?”在她看来,对杭文治的询问似乎还没完全展开呢。 罗飞却非常果断地迈开了步伐,同时略带着自责说道:“我们已经晚了呢。我应该早一点想到阿华的!” 慕剑云只好跟上罗飞的脚步,而在行进的过程中,她也逐渐悟出了头绪:不错,在设计杜明强的计划中 ,杭文治和阿华必然是一对同谋。既然杭文治没能在狱中说服杜明强越狱,那阿华一定会在监狱外施加某些影响,而这种影响即便是杭文治也并不了解。事情调查到这一步,必须尽快从阿华嘴里获得些东西才行! 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省城看守所。 阿华被带进了提审室,作为故意杀人的重犯,他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行动颇为不便。在他身上有好几个地方都缠着绷带和纱布,裹护着或轻或重的外科烧伤。 虽然如此,这个男子却丝毫没有显出狼狈或者虚弱的感觉,他一步一步地挪进提审室内,缓慢的动作中反而透出一种沉稳的力道。然后他停下来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形:在铁栅栏的外面坐着一男一女,这俩人阿华都不陌生——一个是刑警队长罗飞,一个是心理学者慕剑云。 “你怎么又来了?”阿华看着罗飞,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坐到了审讯椅上,“我不是都交待清楚了吗?你只要在结案陈词里写上‘供认不讳’这四个字就行了。”说完这话,他抬起手臂察看着那里的伤势,那傲然的表情却像是一个勇士在炫耀自己的勋章。 他的确有炫耀的理由。在龙宇大厦的那场大火中,他凭借一己之力烧死了包括高德森在内的三个敌人。虽然他现在面临着法律的严惩,但即使是走向地狱,他也将保持着一个胜利者的荣耀姿态。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你的案子。”罗飞摆出一副不紧不慢的态度。他知道阿华远非杭文治可比,想从对方嘴里得到实话,得像钓大鱼一样,先要消磨掉他的锐气,然后才能收线。 阿华翻了翻眼皮,扫视着罗飞和慕剑云:“那你们来干什么?” 罗飞沉默了一小会,然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杜明强越狱了!” 阿华的目光本已回到自己的手臂上,听见这话蓦地又弹起来,直挺挺地向罗飞看去。而罗飞也做好了准备,他与阿华对视着,眼神里像带着钩子一样,让对方的视线一旦接触过来,就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杜明强越狱了——”罗飞把刚才的话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并且又补充说,“他还对同监舍的三个狱友下了杀手,包括一个半年前入狱的新人——杭文治。” 阿华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强忍着要用手铐去砸椅子的冲动。在几次沉重的呼吸之后,他略略平静了一些,沉着声音问道:“那三个人都死了?” 罗飞直接点明了 对方的心机:“你关心的是杭文治吧?他没死——他的喉管被切开,但好在没伤到主动脉。” 阿华长出一口气,他闭起眼睛,把身体往后仰靠着椅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的起伏,这正是他有意去营造的效果——那条骄傲的大鱼已渐渐被疲惫和慌乱包围。 罗飞却还要继续打击对方。 “你败了。你的计划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被杜明强所利用。”他讥讽似地问道,“你根本不是那家伙的对手,何必要来多此一举?” 阿华睁开眼睛怒视着对方,反唇相讥:“如果说我是多此一举,那也是因为你们警方的无能。” “真是可笑。”罗飞用毫不退让的目光压迫着对方的气势,“是我亲手给你戴上了镣铐,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的能力?” 阿华却真的笑了,先是冷冷地一两声,后来笑声渐渐连贯起来,他歪着脑袋,斜斜地看着罗飞,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 罗飞倒沉得住气,他一直等对方笑声停歇了,这才又淡淡问道:“你笑什么?” “你还真以为你们警察能抓得住我?”阿华昂起头反问。 罗飞摊开手掌提醒对方:“这已经是事实了。” “那是我愿意被你们抓住,你们才能得手!我如果不愿意,你们能有什么办法?”阿华挑起嘴角,又傲慢地摇了摇头,“算了。我懒得和你们再说,反正你们也不会懂。” 罗飞忽然间也笑了,而且点头道:“我懂。” 阿华一愣,眯起眼睛问:“你懂什么?” “你从来没把我们警方看在眼里,不管是我们拘捕你的时候,还是在后来的审讯过程中,你一直高高在上,好像你才是这场游戏里的主宰。在你看来,并不是我们抓住了你,而是你成全了我们。是你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了高德森,才让警方有了拘捕你的机会。这简直就是一份无偿奉送的大礼,我们警方应该对你感激涕零才对。” 罗飞说话的同时,笑容却慢慢凝固,审讯室里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沉重。阿华莫名感到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罗飞的目光一直盯着阿华,右手却往审讯桌的抽屉里伸去。不消片刻,他便摸出一个小巧的便携式收录机,推在了桌面上。 阿华一怔,讥笑道:“你偷偷给我录音?有必要吗?”他对自己杀害高德森的罪行早已交 待得很清楚,真是搞不懂对方为何要使出这样低劣而又毫无意义的手段。 罗飞也不解释什么。他按下了录音机上的播放键。很快便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我是省城刑警队队长韩灏,今天我录下这段自白,以揭示一桩即将发生的血案真相……” 阿华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正是韩灏留下用以指证龙宇大厦双尸案的录音。当初这录音先是被eumenides截走,后来又机缘巧合般落在了高德森手里。高德森以此要挟阿华,逼得阿华最终选择了鱼死网破的殊死一搏。当时在金龙宴厅一场熊熊大火,原版的录音早该烧成了灰烬,而高德森复制的带子又怎会落到警方手里?阿华只能看着罗飞,等待对方给出答案。 罗飞见对方已很诧异,便终止了录音的播放。 “你在龙宇大厦杀死了凌恒干和蒙方亮,你以为警方拿不到证据,对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一直逍遥法外——”罗飞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但是你错了,真正控制局势的不是你,而是我们警方。这卷录音带早就在我手里了,高德森拿到的,其实是我故意留给他的复制品。我故意的——你明白吗?” 阿华的脸色愈发难看,高昂的头也终于垂了下来。他是个聪明人,并不难理解罗飞话语中的逻辑。黯然良久之后,他看着自己被紧铐着的双手,苦笑道:“你是在利用我……利用我去对付高德森。” “除恶务尽!”罗飞掷地有声地说道,“龙宇集团、高氏集团一日不除,省城便一日不得安宁!” 阿华面如死灰,哑口无言。他原以为自己控制着一切:杀死高德森,那是多么壮烈的一幕,自己才是这场大戏的主角!警方呢?不过是大幕落下后,跟着拣拾些战利品的小丑而已。可现在看来,他真的错了。在这场大戏中,他仅仅只是个演员,他的一切行为都在执行着导演的指令。而这个真正操控着全部局面的导演,却是此刻端坐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 罗飞还在蓄积力量,要给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多。”他轻叹一口气,又问,“你以为你杀了高德森,就算是给明明报仇了吗?” 这话精准地刺痛了阿华,他蓦地抬起头来,敏感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在现场留下了铁证,你自己看看吧!”罗飞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证物袋,递给了看押 阿华的武警。 武警把证物袋展示在阿华面前,阿华凝起目光,清晰地看到了袋中那根盘卷弯曲的黄色长发。他很明白那根头发所代表的信息,他的拳头紧握起来,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终于,他再也压抑不住那喷薄的耻辱和愤怒,狠狠地将手铐砸向面前的椅子。 “咔嚓”一声,用来禁锢犯人坐姿的木板从中断裂,晃悠悠荡成了两截。 “你干什么!”身强力壮的武警抢上一步,用双臂箍住阿华的脖子,“老实点!” 阿华受到镣铐和武警的双重束缚,无力反抗,他只能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咒骂的言语:“忘恩负义的混蛋……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你有什么权力杀他!?”罗飞正色斥问,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完全盖住了阿华愤怒的吼叫,后者只好停住口,而罗飞又接着说道:“也不需要你去杀他。在你被捕的同时,豹头也被捉拿归案。法律自然会给他应有的惩罚!” 听到罗飞这样坚定的话语,阿华渐渐平静了一些。的确,他在看守所里也看到了豹头的身影,不过此前他以为豹头只是因双方恶斗而受到牵连,怎料到对方居然就是对自己痛下杀手,结果却误伤了明明的首恶元凶。他在懊恼自己有眼无珠的同时,也禁不住要用另外一种态度来审视眼前的那个警察。 由于自己的职业身份,阿华对于警察有一种天生的抵触感。而在韩灏中eumenides之计将邓骅击毙之后,这种抵触感变得愈发地根深蒂固。在他看来,警察不仅是自己快意江湖时的敌人,更是无能和无用的代名词。 一个无能的朋友至少能得到一份友情,一个强大的敌人也能得到对手的尊重,可是一个无能的敌人除了轻蔑的嘲讽之外,什么也配不上。 第五十四章 追因(三) 阿华对警方的态度素来如此。而在阿华与高德森集团的争斗中,阿华又怀疑警方在暗中支持他的对手。所以他对警方的敌意愈发深重。可是罗飞,这个新任的省城刑警队长,却正在扭转他的态度。 这个警察击败了自己,还抓住了残害明明的真凶。不管是对高德森,还是对豹头,他也都铁面无情,他确实是法律坚定的维护着。这样一个令人深不可测的厉害角色,或许,他同样能抓住那个家伙! 事实上,他已经抓了eumenides一次,只是没能定实后者的死罪。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eumenides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吧? 一个无能的对手正在发生奇妙的角色转变——他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变成一个强大的朋友。 罗飞也看出了阿华的情绪变化,他冲武警挥了挥手,示意对方撤开。后者便松开了胳膊,不过他的眼神仍然死死地盯着阿华,提防着对方的异动。 阿华晃了晃脖子,试图缓解残存在那里的窒息和痛感。然后他看着罗飞,目光中已毫无敌意,同时他很认真地说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应该去对付那个家伙。” 罗飞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诚恳地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哦?”阿华自嘲般地一笑,“我现在这副境地,还能帮你?” “我想知道杜明强为什么会越狱,这样我才能主动去寻找他的踪迹。” 阿华“嗯”了一声,表示明白罗飞的逻辑。他斟酌了一会,忽然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吧。”罗飞回应得很干脆,“——只要法律允许,我会尽量满足你。” 阿华冷冷道:“我要看到豹头先死。” 这样的要求有些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阿华知道自己的罪行已无可恕之理,他唯有的心愿便是能见证仇人的覆灭。如今在他眼中,他对豹头的痛恨甚至要超过eumenides。他和eumenides是各卫其主,虽然水火不容但至少还互有一番尊重,而豹头和他枉为多年的兄弟,自己一片真心,即便豹头倒戈也未曾为难过对方,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狠毒,十足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如果自己不能见证豹头的末日,实在是死不瞑目。 罗飞能理解阿华的心情。事实上,他也非常看不起豹头这样的人。虽然同为罪犯,但不管是eumenides、阿华还是豹头,每个人在他心中都有相应 不同的位置。他思忖了一下,感觉就豹头的罪行来说,不管是主观恶意还是后果的严重程度,都已经达到了死刑的量刑标准,于是他便承诺道:“我可以运作,让豹头先于你接受裁决。” 阿华点点头道:“多谢了。”他和罗飞虽然接触不多,但和对方却很容易建立起某种信任。他相信罗飞是不会失约的,而他自己也如约托出了对方想要的答案:“想要再次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你只要盯住那个女孩。” 罗飞皱了皱眉头,隐约感觉到什么,但又不能十分确定。 阿华进一步解释:“我告诉了那个女孩:杀她父亲的凶手已经被警方抓住,只是警方没有掌握那家伙杀人的证据,所以他只被判了五年徒刑——这就是eumenides越狱的原因,你明白了吗?” 是这样!罗飞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当初杜明强被捕,因为警方的工作有很大缺陷,所以案情的真相一直属于内部机密,并没有像公众披露。那女孩自然也不会知晓。现在阿华把此事告诉了那个女孩,对狱中的eumenides来说,他必然会面临一种极为尴尬的局面,难道正是这种局面引导了他的越狱行为? 在罗飞渐渐明了的同时,慕剑云的眼神却越来越困惑。她已经猜到,所谓“那个女孩”应该就是遇害警官郑郝明的女儿郑佳,不过她实在想不通杜明强越狱为何会受到郑佳的影响。 这时罗飞又对武警扬了扬手说:“行了,把他带下去吧。” 阿华不用武警招呼,自己起身往审讯室后门走去,到了门口时他却又停下来,转头对罗飞说道:“等有一天你抓住他的时候,别忘了到我坟上烧张纸!” 罗飞无言地点了点头。阿华哈哈一笑,转身大步离去,似乎心中再没有什么牵绊。 还没等阿华和那武警走远,慕剑云已经按捺不住性子,竖着眉头问罗飞:“罗队长,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大家?” “确实有。”罗飞先是坦然承认,然后又道,“不过我叫你一块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准备再瞒着你了。” 慕剑云无奈地撇了撇嘴:“那你说吧。”虽然她对罗飞这种自以为是的控制欲非常不满,但这正是对方强硬的性格所在,任谁也难以改变了。 罗飞指了指桌面上的那个收录机道:“那我就先说说这卷录音带……” “这个不用你说了。”慕剑云打断了他,“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罗飞颇有些诧异,“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你早就拿到了这卷录音,但却迟迟不愿以此为证据将阿华早日缉拿。”慕剑云似笑非笑地看着罗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罗飞“呵”了一声,他环抱着双臂不说话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好像是故意要考较考较对方。 慕剑云便把俏脸倾凑过来,故作神秘地在罗飞耳边低语:“因为那卷录音带根本就是假的!” 这一下正命中罗飞的心事,他猛然侧身看着慕剑云,神色竟有些窘迫,就像是作弊的学生被老师逮住了现行一样。 慕剑云看着对方的慌张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罗飞盯着慕剑云看了有两三秒钟,确信对方绝不是在诈唬自己,便沮丧地问道:“你怎么听出来的?这带子有破绽么?”问话的同时,他也不待慕剑云回答,自己又把带子回卷到头,想要把刚才放过的内容再听一遍。 但慕剑云却伸手捂住录音机的播放按钮,阻止了罗飞的动作。 “行啦,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她笑道,“你设计的带子一点破绽都没有。” 罗飞紧皱着眉头,苦思自语:“那为什么……” 慕剑云也不忍心再折磨对方了,终于坦白道:“是曾日华告诉我的。他和你可不一样,心里是藏不住一点事的。” 罗飞恍然大悟,摇头苦笑道:“这小子……” 那卷录音带的确是伪造的,而操刀正是电脑高手曾日华。 去年阿华和韩灏联手,在龙宇大厦内杀死了林恒干和蒙方亮二人。这起案子做得滴水不露,并且嫁祸在了eumenides身上。罗飞虽然看破了阿华的手法,但苦于韩灏已死,便没人了最直接的证人。后来警方得知韩灏曾留下指证阿华的录音,可惜又晚到一步,被eumenides将那卷录音截走。eumenides入狱后,罗飞曾数次劝说对方,希望他能将录音交给警方,让阿华受到法律的制裁。只是eumenides一直不为所动。直到罗飞发现阿华在照顾郑佳之后,才意识到eumenides和阿华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这意味着警方想要从eumenides那里找到阿华案的突破口已无可能。 此时阿华和高德森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已成为省城治安的大患。罗飞急于将这两股恶势力铲除,但他又担心:在这样一种均衡的局面下,如果不能 除恶务尽,警方可能会被其中的某一股势力利用,成为其打压对手的帮凶。 在这场三方的角逐中,罗飞不想成为相争的鹬蚌,他想成为得利的渔翁。 罗飞开始筹谋,他能不能引入某种力量,打破阿华和高德森之间僵持的局面。最好能让这俩人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然后警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出来清理残局,将省城最大的这两股恶势力彻底清除。 其时高德森谋害阿华不成,反伤了无辜的女孩明明。阿华已铁了心要找高德森寻仇,高德森对此颇为忌惮,平日里安保严密,更不敢轻易与阿华会面。罗飞偶有感触:如果韩灏指证阿华的录音带落在高德森手里就好了。以高德森的利益思维模式,他必然会约阿华见面,以那卷录音带要挟对方,在他眼里,阿华除了乖乖就范之外,别无他路可走。可阿华为人的准则却和高德森截然不同,在被对手拿住命门的时候,他绝没有投降求饶的道理,他只会拼死一击,博一个同归于尽的局面。而这种局面对于警方来说,无疑是最理想的结局。 只可惜那录音带已无面世的可能,罗飞在屡屡暗自遗憾之后,忽然某天心念一动:如果要引导高德森和阿华之间的生死冲突,那这卷录音带本身的意义便不重要了,既然如此,何不伪造一卷录音带?只要能以假乱真,一样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罗飞立刻找到了曾日华,咨询伪造这样的录音在技术上是否可行。而曾日华很明确地回复罗飞:只要能找到韩灏生前的声音资料,便可以用相应的电脑程序对韩灏的语音声线展开分析,在得到数据模型之后,将其他人的声音资料嵌入模型进行拟合,就能够伪造出韩灏说话的录音了。当然了,每个人说话都有固定的习惯,不管是轻重音,间歇节奏还是语气助词的使用都不相同,即使在音调上能够完美模仿,伪造的录音仍无法通过严格的司法鉴定,但用来欺骗普通人的耳朵已是绰绰有余。 韩灏是省城刑警队的前任队长,在出席各种会议时留下了多部声音资料。罗飞将这些资料交给曾日华,俩人着手展开伪造录音的工作。那段“自白”事实上的宣读者正是罗飞,那些所谓留在案发现场的“特定的痕迹”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案发时屋内漆黑一片,此后现场便又警方接手,阿华又怎能识破其中的玄机呢? 为了保险起见,录音带制作完成之后,罗飞首先让韩灏的遗孀刘薇停听了一遍。这个与韩灏最亲近的人也没能发现其中的破绽。罗飞便有了十足的信心,接下来的要考虑的问题:便是如 何将这卷录音带不露痕迹地送到高德森手中。 罗飞让尹剑去寻找合适的配角,他们在临江派出所的辖区内,盯上了高德森集团中几个最底层的马仔。那天尹剑潜入他们的出租屋,并不是在“找”东西,而是在“送”东西——他将那卷录音带送入了杂物柜中。 此后罗飞便和尹剑以及临江派出所的于所长共同上演了一出好戏。听说自己手下的小弟被省刑警队的人盯上了,晶都夜总会的黄总连忙向于所长打探消息,而这消息随即便传到了高德森的耳中。 因为蒙方亮的家人曾听过韩灏真实留下的那卷录音,所以阿华谋害两位副总的消息早已在道上传开。一听说刑警队要找的东西正和这桩案子有关,高德森立刻出发,赶在警方之前找到了那卷带子。当时他欣喜若狂,以为是找到了扭转这个战局的武器,他怎会知道,那其实是一封通往地狱的请柬。 此后发生的事情正和罗飞的设想一模一样。阿华在受到高德森的要挟之后,毫不迟疑地抱定了鱼死网破之心。他孤身赴宴,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完成了对高德森的刺杀。其间他还把那份假录音完整地听了一遍,对录音的真实性毫无怀疑。 这不仅仅是因为曾日华把声音模拟得惟妙惟肖,更得益于罗飞对录音内容的把握。阿华无法想象,除了自己和韩灏之外,竟还有其他人能对那场屠杀的策划细节了解得如此清楚。罗飞凭借对案情精细入微的剖析和复原,令阿华不得不深信:这番“自白”必须是出自韩灏之口! 在接到龙宇大厦物业方的报案之后,罗飞立刻带着刑警力量赶赴现场,不仅将阿华缉捕,涉嫌制造阿华公寓爆炸案的豹头也被捉拿归案。省城两大首恶集团群龙无首,很快便陷入了支离崩塌的局面。 罗飞这套一箭双雕的计谋大获成功。不过用假证据引诱黑恶集团之间的拼杀,这事在正式场合说起来,多少有些欠妥。所以除了参与其中的寥寥数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了解此事的内情。刚才慕剑云忽然说录音带有假,罗飞还以为是录音带的内容上有漏洞,不禁颇为后怕。现在知道原来是曾日华走漏了风声,这才释然。 在感慨了一句“这小子……”之后,罗飞又问慕剑云:“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慕剑云说:“就在阿华被捕的当天。他一得到消息就给我打了电话,洋洋得意地自夸了一番。” 罗飞“嘿”了一声道:“那还好。”总算这家伙是得到计划完成之后才向美女炫耀的,否 则的话,以后有什么保密性的任务还真是不敢用他了。 “行了,说点别的吧。”慕剑云对这件事似乎已不感兴趣,转了话题问道,“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罗飞做出要叹息的样子,但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看着对方:“其实对这件事情,你可能比我更加了解……” 慕剑云茫然道:“这事我了解什么?”她怀疑罗飞是不是刚才被自己戏耍,产生了后遗症。自己分明一无所知的事情,他却以为自己有洞悉内情。 不过罗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在慕剑云困惑的同时,罗飞已经开始提示对方:“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袁志邦死后,eumenides急切要找到一个新的情感目标,他多半会寻找一个柔弱的女人,柔弱到不能对他构成任何伤害;而这个女人最好和他有着某种相同的经历,这样eumenides才有接近对方的欲望。他们能产生共鸣,进而发生情感上的交流。” 慕剑云一怔,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他去找郑佳了?” 罗飞点点头:“郑佳去美国接受手术,其实就是他安排的。他用那卷截走的录音带作为筹码,委托阿华帮他照料郑佳。” “天哪!”这情节实在太过突然,慕剑云只能用如此世俗的方式发出感慨,然后她狠狠地瞪了罗飞一眼:“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罗飞有些讨好似地说道,“——对其他人我可谁也没说过。因为郑佳还不知道他就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这件事情如果被揭穿了,这个可怜的女孩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得知自己是唯一被罗飞信任的知情人,慕剑云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开始深入思考这件事情,一连串的问号随即蹦了出来。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当初是怎么发现的?你发现了以后,怎么没有借机抓住那个家伙?” 罗飞一一回答:“我在调查龙宇大厦双尸案的时候,无意中发现eumenides曾多次去观赏郑佳的小提琴演奏。他们之间的接触也不算很多,但相互间的感觉却非常好。现在郑佳的眼睛也在eumenides的关照下治好了,她对这家伙除了一份微妙的感情之外,恐怕又会增添几分感激和依恋吧?至于你说为什么没有借机抓住那个家伙?嘿,你忘了吗?eumenides当时已经化身为杜明强打入了专案组内部,他出来之后我就一直盯着他,直到亲手将其抓获。” 慕剑云边听边点头,等罗飞全部说完之后,她轻轻一叹,道:“可惜了。如果我们知道郑郝明有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或许一早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了。” 罗飞“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他刚刚担任专案组组长的时候,慕剑云就在会议上分析了eumenides的情感需求。而郑佳身上的很多元素都符合慕剑云当时的分析。比如说和eumenides一样父亲曾意外死亡,自身因失明而极度柔弱,所处的环境能提供美食和音乐这两种隐秘而又高雅的爱好……他们应该能想到eumenides也许会和郑佳接触,只是罗飞和慕剑云当时对郑郝明的家庭情况都不太了解,遗憾地错过了这条线索。 慕剑云这时又在感慨:“看来袁志邦也是疏忽了。他让自己的门徒去杀郑郝明,本意是要彻底切断对方作为正常人的情感退路,让他坚定地成为新一代的eumenides。可因为郑佳的存在,事实上的效果难免要背道而驰。” 罗飞暗自点头——袁志邦的这步棋确实有弄巧成拙的意思。 按照袁志邦的观点,eumenides将永远面对两种誓不两立的敌人。其一是各种逃脱了法律制裁的罪犯,其二便是警察。如果说罪犯是黑色的,警察是白色的,那eumenides则终生游走在黑白两道都无法容忍的灰色地带。 对于以惩罚者自居的eumenides来说,面对罪犯时必然会毫不留情,可是面对警察时却有一道艰难的心理障碍:警察也是正义的执行者,eumenides从情感上来说无法对其兵刃相向,可反过来,警察面对eumenides的时候可丝毫不会手软。这种局面如果维持下去,一旦到了和警察生死相博的关键时刻,eumenides便会处于极度危险的劣势之中。 曾经身为警察,后来却皈依于eumenides的袁志邦很清楚这两种角色的心理差异。当他准备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时候,他下定决心要切断自己和警方之间的情感退路。他选择孟芸作为牺牲品——当孟芸死于那场爆炸之后,袁志邦与警方之间不仅立场相异,情感上也不再有任何回旋的可能。 十八年后,袁志邦精心培养的门徒即将独挑eumenides的未竞事业。袁志邦知道自己的爱徒从技能上来说已无可挑剔,但情感和心理却仍欠缺磨砺,于是他给徒弟指派的出山任务,就是杀死一直在追踪着eumenides的老刑警郑郝明。 从是非黑白上来说,郑郝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但是站在eumenides的立场上,郑郝明无疑又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敌人。袁志邦必须让自己的爱徒明白:好人和敌人这两种角色是可以并存的;而作为一名杀手,必须将情感从自己的职业立场上彻底地剥离开来。 年轻人遵循老师的吩咐,他杀死了郑郝明,并且在现场留下了一些错误信息去误导警方的判断。袁志邦相信:经历了这场战斗之后,爱徒的心理防线将变得如钢铁般强硬,一切敌人都无法再从这个角度去伤害他。 可袁志邦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却循着难觅的缝隙潜入进来。 现在已无从得知年轻人当初是如何注意到这个女孩的。或许他是在杀郑郝明之前摸查对方生活时发现了女孩;又或许他是在享受美食和音乐的时候无意中与女孩相逢……这个都无所谓,因为故事的开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袁志邦发现了徒弟和女孩之间的接触。他意识到:那场杀戮不仅没有切断爱徒的情感退路,反而在对方的心灵上打开了一道危险的豁口。 第五十五章 追因(四) 情感一旦开始滋生,便会如萌发的春芽一般无法阻挡,即便是沉重的岩石也无法压制住一株小草的力量。袁志邦深明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直接进行干涉,他只是把那盒记录着“一三零劫持案”真相的录音带交给了女孩,他要让爱徒自己做出选择。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证明:袁志邦的补救措施是有效的。新一代的eumenides在听到那盒录音之后,毅然离开那个女孩,走上了老师为他设计好的道路。 罗飞原以为年轻人再也不会回头,可是刚刚发生的越狱行为似乎又在动摇罗飞的观点。他有些难以捉摸那个人的真实心理,所以他才要向专家求助。 “你觉得eumenides还会去找那个女孩吗?”罗飞直截了当地问慕剑云。 慕剑云不答反问:“如果不是的话,他为什么要越狱?你以为他会害怕那个女孩?他只是害怕对方看到他的容貌!” 罗飞无语沉吟。 eumenides为什么要越狱?这正是自己在早晨会议上提出,此后一直在追询的问题。这个问题随着阿华的开口似乎有了答案。 阿华曾告诉郑佳: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已经入狱,但因为证据不足,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郑佳的视力正在恢复,当她完全复明之后,她必然会到监狱里去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她会牢牢记住对方的相貌,以此保留为父亲报仇的希望。 阿华正是利用这样的预期来逼迫eumenides越狱。从既发的事实来看,他成功了。 eumenides不惜用越狱的方式来躲避郑佳,因为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他惧怕的,并不是郑佳对eumenides的寻仇,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另外一个角色受到牵连——那个在女孩心中温柔而又知心的朋友。 如果郑佳看到了eumenides的真实面貌,那年轻人就再也无法以另外一个角色出现在郑佳面前。这件事情反过有一个推论:eumenides冒着极大的风险越狱,即意味着他仍然存有要与那个女孩相聚的幻想。 这其中的逻辑显而易见。阿华正是利用这个逻辑去逼迫eumenides,现在慕剑云也认同这个逻辑,只有罗飞仍存有疑虑。 看着罗飞沉默的样子,慕剑云感觉到他的犹疑,便试探着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有些奇怪——eumenides明明已经选择了他的方向。”罗飞微 微皱眉说道,“要继续承担eumenides的使命,就必须斩断正常人的情感,尤其是和那个女孩之间。而他还帮助郑佳恢复视力,更应该做好了永不与对方相见的准备。可他为什么又会反复?如此犹犹豫豫,首鼠两端,正是行事者的大忌,他难道不明白?” 慕剑云品味着罗飞的意思——确实也有道理:就像甘蔗没有两头甜,那年轻人也不可能同时在女孩面前扮演仇人和爱人的双重角色。当他下定决心成为eumenides的时候,就必须切断和女孩之间的联系。尤其是现在罗飞已经盯住了郑佳,你身为eumenides的传承者,怎还能奢望与那女孩继续相处?一个历尽磨难的杀手,不该犯下这样的错误。 片刻之后,慕剑云又斟酌着说道:“或许他改变了呢?” 罗飞目光一亮,立刻问:“怎么改变?为什么会改变?” 慕剑云略歪着脑袋道:“当然是为了郑佳,他不愿再当eumenides,他想当一个普通人。” 罗飞摇摇头:“可他刚刚又执行了三起新的刑罚。” “那些刑罚只是他越狱计划的一部分,并不代表他今后的道路选择。”慕剑云一边猜测一边展开想象,“或许eumenides从此便销声匿迹。直到多年以后,当相关的档案再次封存,大部分人已经将eumenides淡忘,郑佳心中的复仇之火也被时间的洪流浇灭……也许忽然有一天,他会来把郑佳带走,他们会在某个地方,幸福且永远不被打扰——以那个人的本领,他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件事情。即便是你——罗飞,你也不可能阻止他。” “是的,我阻止不了。”罗飞摊摊手说,“我不可能一辈子都盯着那个女孩。” 慕剑云忽然用明亮的目光看着罗飞,换了种语调问:“如果你能够阻止的话,你会阻止吗?我的意思是那个人已经完全放弃了eumenides之路,他只想做回一个普通人。” 罗飞愣住了,许久也没有回答。 慕剑云便微微一笑,说:“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了。” 罗飞也笑了笑,神色间却有三分尴尬,三分迷惘。 慕剑云则继续盯着罗飞,像要用目光将对方剖开似的:“你是eumenides最大的敌人,但你和eumenides却坚守着某个共同的立场——那就是痛恨一切罪恶。你放任邓骅之死,挑起阿华和高德森之间的生死拼杀,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是你恪守游 戏规则,决不会做出任何超越法律范畴的事情。十八年前,是你创造了eumenides;现在,你穷尽你的努力去追捕eumenides;但在你的心中,却永远隐藏着另一个eumenides——这个eumenides被法律的红线紧紧束缚着,他无法扭曲你的行为,但是影响着你的情感。至少你对那个年轻人并不厌恶,你怜悯他,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欣赏。只要他终止作案,你情愿永远也抓不到他吧?” 罗飞低头聆听着慕剑云的话语,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人能如此精准地锲入到他的内心深处。在这样的红颜知己面前,他也不想再隐藏什么,便用最坦然的方式回复道:“我确实不讨厌那个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制裁罪恶,这或许正是我想做但又无法去做的事情。当然了,他也伤害过无辜的人,杀死郑郝明便是他难以洗刷的罪行,不过他真要全意地照顾那个女孩,这或许正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所以当你问我:如果他现在停止杀戮,只求在那女孩身边当一个普通人,我会不会阻止?我难以回答,我处在情感和法律的夹缝中左右彷徨。你一定要我做出某种选择,我最希望的结果是:他能够击败我,而我并没有主动要放过他。” “你在逃避。”慕剑云一语点中罗飞的要害,“你情愿被动地承受失败的结果,也不愿主动去挑战束缚着自己的行为准则。” 罗飞长叹一声:“是的……在很多时候,我的确是个被动的人。” “你还是个多情的人。”慕剑云更进一步,直要揭开罗飞心口上的最后一层幕纱,“只可惜你的情感也被太多的规则束缚着,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话说得罗飞心中一痛,难免要想起一些往事。在他多年的单身生活中,怎么可能没有情感上的需求?可是自己的情感确实被太多理性的东西压制着,始终未能痛快地释放。他敢于直面最凶残的罪犯,却怯于正视这个可能会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现在慕剑云帮他点了出来,他竟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潮动,眼角也有些湿润。 慕剑云不再说什么,她只是专注地看着罗飞,捕捉着对方情感上的每一丝波动。片刻后,她的右手紧贴在桌面上,慢慢地向着对方的身体探去。在即将接触到罗飞胳膊的时候,那只手却停了下来,同时手腕翻转,露出白皙的掌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罗飞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自己的右手,盖向对方的手掌。慕剑云便宛然一笑,扬腕略往上迎了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俩人有好几分钟没有说话。慕剑云看着罗飞,罗飞则看着握在一起的那两只手。慕剑云的眼睛如白云一样平静,罗飞的心却像大海一样彭湃。 最终是慕剑云主动把手抽了回来,同时她笑着提醒罗飞:“这里是公共场合,随时会有人进来的。” 罗飞也笑了,他抬起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然而又亲近的眼神看着慕剑云。可他的脸色却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并且说道:“我不否认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学者,但你毕竟是个女人。” “哦?”慕剑云知道对方还有下文,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女人相信爱情可以改变一切,但是男人们知道:有些事情却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你什么意思?”慕剑云搞不清罗飞指的是什么,一时间竟有些紧张。 “eumenides是不会停手的。”罗飞认真地说道,“所以你设想的那种理想结局并不会发生。” 原来对方的思维又回到了先前讨论的案子。慕剑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把思维转了过来,问:“为什么?”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只耸了耸肩道:“你觉得我会不会停止追捕罪犯?” “不会。从你进入警校的那一刻起,这已经成为你毕生的追求。” “他也不会。他曾经在十字路口犹豫过,但当他又一次举起屠刀的时候,他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这不仅仅是他的追求,甚至已成为他的宿命。” “那他还惦记着那个女孩?”慕剑云撇了撇嘴,“一方面无法停止杀戮,一方面又有难以割断的牵挂——这根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离覆灭不远了!” 话说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罗飞既然不相信eumenides会停手,那后者对郑佳的挂念就是某种极不理智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显然与eumenides素有的判断和控制力自相矛盾。 对eumenides的越狱动机的分析到现在,逻辑似乎并不复杂,但中间总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罗飞和慕剑云都说不清楚。 罗飞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歉意地说道:“都快两点了,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好啊。”慕剑云表示赞同,不过她又觉得有些奇怪,便问罗飞,“你怎么不着急了?” 自从得知eumenides越狱的消息之后,罗飞一直火急火撩 地追查对方越狱的原因。其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现在总算从阿华嘴里得到了关键信息,按理该立刻针对性地展开行动才对,可罗飞却反而稳坐钓鱼台,不慌不忙地张罗起吃饭的事情,也难怪慕剑云会心生困惑。 “着急也没有用啊。”罗飞笑了笑,反问对方,“你觉得现在能做什么?” “先派人把郑佳监控起来呀。”慕剑云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思路:既然eumenides越狱就是为了和女孩重逢,那么盯住郑佳,岂不就等于盯住了eumenides?见罗飞是真不着急,慕剑云心念一动,又问:“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 “没有。”罗飞摇摇头,不像是故弄玄虚的样子。 “那赶紧安排啊。”慕剑云忍不住催促对方,“吃饭着什么急?万一那家伙抢在警方之前把郑佳带走,我们就太被动了。” “放心吧,他可不会像你这么着急。”罗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招呼慕剑云道,“走吧。先把肚子填饱,吃饭的时候我再和你细说。” 慕剑云没办法,只好也跟着起身。俩人出了看守所,在附近随意找个小店点了两份快餐。等候的时候,慕剑云手里把玩着筷子,目光则紧盯着罗飞。 罗飞端起桌上免费的茶水,边喝边说:“你别着急,现在就算我们把郑佳送到eumenides手上,他也不会要的。” 慕剑云不太理解:“为什么?” “在和郑佳见面之前,他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否则他的越狱行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罗飞顿了顿,开始详细解释,“你想,等郑佳的视力完全恢复之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现在eumenides虽然越狱了,但却留下了很多照片资料,包括以杜明强的身份拍摄的各种照片,警方保留的案件存档照片等等。这些资料不清除干净,eumenides怎么敢和郑佳见面?” 慕剑云点点头。是啊,如果eumenides和郑佳见面之后,郑佳又找到了与杜明强有关的影像资料,那前者的身份可就全露馅了。在将相关资料清理之前,他确实不敢贸然行动。 这一层被点明之后,慕剑云急迫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她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那茶叶虽然粗劣,但用来解渴倒还凑活。然后她的脑筋转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思路,便问罗飞:“他不一定要删除以前的资料吧?或许去做个整容手 术呢?” “如果他真的去做整容,那我们等待的时间还得更长。我也会考虑在这方面做一些针对性的布控……”罗飞翻了翻眼睛,又道,“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一旦整容之后,他所有的合法身份就全都作废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 慕剑云“嗯”了一声,认同罗飞的这个分析。eumenides有诸多合法身份,这些身份是他保护自己的最有效的防御外衣,而整容就意味着放弃所有的身份,这会让他今后的一切行动都举步维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eumenides决不会改变自己的相貌。 这个疑问被解决之后,慕剑云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盯住那些资料,坐等eumenides上钩?” 罗飞说:“这倒是个思路。只是相关的资料太多太杂,要想全部盯住不太可能。如果死盯着其中的某一点守株待兔,未免又太过笨拙……只怕还没等到eumenides,就先把我们自己人拖垮了。” 慕剑云也觉得颇为头疼。要知道,此前eumenides派发“死刑通知单”,在限定时间和目标的情况下,警方尚屡屡失手;现在目标如此多杂,时间也不确定,要想守住谈何容易? 罗飞又道:“所以我们不能着急,得想办法牵着对方的鼻子走。” “行了,别卖关子,有什么主意赶紧说。”慕剑云用筷子在茶杯口上敲了敲,以示催促。 罗飞歉意地笑了笑——要进入正题之前,还得先做些铺垫才行。他边思边说:“其实现在这个局面,不光我们觉得棘手,eumenides也不好办。因为杜明强是他真实使用过的一个身份,后来还获刑入狱,相关的身份资料会多次被使用过。尤其现在是电子时代,有的资料不仅仅是书面文档,还会存有电子文档,要想毫无遗漏地清理干净,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慕剑云赞同地“嗯”了一声。这时饭店的服务员把俩人点的饭菜端了上来,罗飞招呼对方:“快吃吧。”他自己却只把筷子停在空中,继续说道:“如果我是eumenides,我也不会着急。当然了,我首先要把一些显而易见的资料清除掉,比如说身份户口信息,个人档案,案卷卷宗等等。这些完成之后,我仍不会和郑佳见面,因为我不敢肯定还有没有资料疏漏。但我会暗中监控郑佳,甚至采用一些特殊的技术手段。当郑佳复明之后,她会主动去搜寻杜明强的信息。因为她的行动是正大光 明的,而且又有先父在警界中的关系,她的搜寻或许会比我更有效果。不过在我的严密监控下,郑佳搜寻行动反而会成为我的路标。只要她发现新的线索,我就会抢在她之前,将这些线索一一掐断。最终郑佳也会变得无计可施了,这时我才敢打消后顾之忧,终于能与牵挂中的女孩继续接触了。” 慕剑云听罗飞说到这里,笑眯眯地抬起头道:“我知道你的思路了,你也可以监控郑佳。eumenides想抢在郑佳前头,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时候恰好被你逮个正着。” 罗飞点点头,基本认可了慕剑云的这番分析,不过他又进一步补充说:“我不一定要监控郑佳,我只需要放出我的诱饵就可以了。” 慕剑云心领神会:“是的,你可以保留杜明强的档案,制造一个让郑佳能够找到的渠道存放起来。然后就等着eumenides往你的口袋里钻好了。”她的眼睛转了一转,又感慨道:“这可真不公平,像是西西弗斯的惩罚。” “嗯?”罗飞对慕剑云的最后一句话略感费解。 慕剑云说:“西西弗斯也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他因为触犯众神受到惩罚:众神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那块巨石每每倒了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西西弗斯只能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着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eumenides也会沦落到同样的境地吧?因为你手里的筹码是用之不尽的。只要他还想去接触那个女孩,你就可以不断地制造出类似的圈套。他再厉害,也只是在推一块终将滚落的石头而已。” 罗飞愣了一下,道:“我倒没想这么多——我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可以把他抓住。” 慕剑云耸耸肩膀:“反正这是你设计的游戏,他怎么玩都无法获胜了。难怪你不着急,你可真是牵住了他的鼻子。” 话都说明白了,罗飞这才动筷子准备用餐。不过他吃了一两口之后便又停下来,抬头看着慕剑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慕剑云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罗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其实我现在不着急,还有一个原因。” 慕剑云眨了眨眼睛,问:“什么?” “我想再等等看——”罗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意味,“或许男女间的情感,真的能够改变一切。” 第五十六章 收割行动(一) 吃完一顿简略的午饭之后,罗飞把慕剑云送回了警校,随后自己也回到了刑警队。尹剑似乎正在等他,一见他便迎上来说道:“罗队,你回来啦,刚才宋局长找你呢。” 罗飞忙问:“什么事?” “他没说。他就是打了个电话下来,问你在不在。” “多少时间了?” “也就十来分钟吧。” “那我过去看看。”罗飞转身又往楼上的局长办公室快步而去。到了门口,却见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便伸手敲了两声。 “请进。”屋内人发出洪亮有力的回应,正是宋局长的声音。 罗飞推门而入,却见宋局长站在衣帽架前面整理着自己的服饰,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罗飞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宋局长,您刚才找我?” “对。我打了个电话,小尹说你不在。” 罗飞有些奇怪:“您怎么不打我的手机?” “我知道你去查eumenides的案子了,就没有打扰你。”宋局长解释说,“你是‘四一八专案组’的组长,这个案子影响又那么大,我不想让你分心啊。” 罗飞点点头,他能感受到领导的期待,肩头的压力似乎又重了几分。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宋局长扣好了脖颈下面的最后一颗警服扣子,转过头来问道。 罗飞简略地回答说:“已经追踪到了一些线索。” “好。”宋局长露出一丝笑容,又道,“有时间我再听你的详细汇报,现在你先和我到看守所走一趟吧。” “看守所?去干什么?”罗飞有些不明所以,他可是刚从那边回来的呢。 “是这样的。”宋局长完全转过身体,正面着罗飞说道,“龙宇集团和高德森的那起案子,我想亲自接过问一下。往后的具体工作则让治安大队来接手。你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eumenides身上吧。” 罗飞“哦”了一声,没有表示异议。那起案子的事实比较清楚,阿华也交待得很彻底,本身便没什么难度。虽然豹头一直抵死了不开口,不过这也没什么,一切有证据说话,那家伙即便是零口供也无法逃脱应有的惩罚。现在把这案子交出去,罗飞应该能够放心,而且他也确实需要腾出手来专心对付eumenides。 “我刚才找你也就是这事,你回来得倒是时候,要不然我就自己过去 了。”宋局长一边迈步向屋外走去,一边招呼着罗飞,“走吧。你也过去把相关的工作交接一下;到了现场,还会有一个大大的意外给你。” “意外?”罗飞忍不住要追问,“是什么?” 宋局长却像要卖给关子似的,他扫了罗飞一眼,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飞也不是饶舌的人,便不多问,只管跟上领导的步伐。俩人出了办公楼,却见宋局长的专车正在楼前等待。罗飞本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到了近前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呦,罗队,回来了啊?”那人主动向罗飞打着招呼。罗飞认识对方,原来是治安队的队长石建军。他便客气地回了个礼,然后和宋局长一块钻进了后排车厢。 宋局长甫一落座便问道:“建军啊,我交给你的文件都带好了吧?” 石建军拿着个档案袋晃了晃,说:“您就放心吧。”罗飞看到那袋口贴着封条,正面还印着两个硕大的红字:绝密。 宋局长点点头,命令司机说:“开车吧。”汽车随即发动,驶上了前往看守所之路。 罗飞坐在石建军身后,他想了一会,却想不出那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绝密文件,只依稀感觉那应该和宋局长所说的“意外”有关。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到了看守所之后,相关的谜底自然都会揭开。 下午十五点五十二分。 省城看守所内。 阿华独坐在监舍门口,同屋其他的在押舍友都远远地躲到里屋,不敢去招惹他的麻烦。 省城江湖谁没有听闻过“阿华”这两个字的威名?而百闻不如一见。当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真的出现在一干人面前的时候,大家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人可怕之处。 手铐、脚镣,这样的重型械具揭示此人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在这个人眼中却从未流露出一丝的留恋和恐惧。 最初的时候,他喜欢静静的坐在监舍的角落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眼神平淡如水,像是一个临睡前的安静的孩子。但若有舍友们的闲聊或玩闹打扰了他,这人便会突然转过头来,用目光扫视众人。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像两道锥子似的,直叫人不寒而栗。于是所有声响和异动都会瞬间止歇,如同被极度的寒流冰封住一般。 “我的妈唉,这家伙用眼睛都可以杀人!”这是盗窃惯犯赵老六私下里发出的感慨,这感慨听起来夸张,但却表达 出了众人真实的心声。 而自从今天中午被提审之后,那双眼睛就不仅仅能杀人了,几乎是要吃人。那眼球中泛满了血丝,像是通红炽热的火焰,随时要吞噬目光触及到的一切。眼睛的主人也不再安居于监舍角落,而是守在门口。他的头颅略略向左侧歪着,维系着十五度左右的角度。在他视线的延长线上是对面的另外一个监舍,而在那里竟也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门口。 那人环睛卷发,像极了一头雄壮的豹子。在整个看守所里,素来只有他敢于和阿华对视,现在更是如此。 不过与阿华那喷薄欲出的愤怒不同,那人的眼中更多的却是历经沧桑般的感慨。他的目光中似乎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既想向对方倾诉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俩人的对视已足足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看守所的管教将这一幕打断。 “饶东华,提审!”一个管教扯着嗓子喊道,另外一个管教则掏钥匙打开了号房的铁门。 “刚审过,又审什么?”阿华的个子比那两个管教都高,说话时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态度。 “有什么好废话的?”管教不耐烦地催促着,见阿华懒得动弹的样子,只好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有大领导过来!” 大领导?阿华淡淡一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邓总在世的时候,自己接触过的“大领导”也不少,那时候他们想要进龙宇大厦见邓总一面,都得经过自己的安排。不过这些往事又何必对眼前的小角色说起? 阿华昂着头踱出了监舍。那两个管教一前一后地夹着他,一行三人便沿着监舍走廊而去。不过带路的管教并没有直接向外走,他兜了半个圈子后,竟将队伍带到了豹头所在的监舍外。 “钱要彬,提审!”管教例行公事般地又嚷了一声。而当另一个管教去开门的时候,他肯定没注意到身后阿华那令人恐惧的眼神。 铁门打开的一刻,豹头还没来得及迈步,阿华的身影已经扑了进来。他奋力举起手上的镣铐,向着豹头的脑袋由下至上地抡了过去。这一下正中对方的下劾,只听“扑”地一声闷响,豹头被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趔趄摔倒。 “干什么呢?!”两个管教双双上前,掏出警棍架着阿华的脖子,将后者逼退。那边豹头挣扎着爬起来,下劾处红肿一片。饶是他孔武强壮,在阿华愤怒的一击下,也难免有伤筋动骨之虞。 阿华的身体被管教们制住,眼神却仍在盯着豹头 。见对方站起来了,他便啐出一口唾沫,咒骂道:“我他妈的瞎了眼,居然认你做兄弟!” 豹头用手扶着劾下伤处,苦笑道:“华哥,我确实欠你的,所以我才不躲你这一下。” “那又怎么样?”阿华毫不领情,“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面对阿华难遏的怒火,豹头竟往上走了一步。他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不是?”阿华怒极反笑,“那你是什么?一个为了利益便可以去残害兄弟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 “你错了——我在江湖拼杀了十年,落得一身伤痕,每日与孤独为伴。我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利益,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在说话的同时,豹头的身躯渐渐挺直起来。 阿华冷冷地看着他:“那我真想知道,你的所谓信仰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豹头凝视着阿华,淡淡说道。 十分钟之后,这俩人被双双带到了提审室内。一众提审警官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阿华看到居中坐着的“大领导”,他认得那正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长。宋局长的两侧各坐着一名中年警官,对这二人阿华也不陌生,一个是刑警队的罗飞队长,一个是治安队的石建军队长。 另有一人以主人姿态陪坐在外围,却是看守所的田所长。 阿华心中暗道:这架势还真不小。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怵的,大咧咧地往审讯椅上一坐,静观其变。 那边豹头也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他先是看了罗飞一眼,然后目光便停留在宋局长身上,表面上看起来神色平静,但闪烁的眼神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波澜。 罗飞这时把身体往宋局长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先把这俩人分开?”他心想宋局长虽然公务繁忙,但基本的审讯程序应该懂吧,哪有把两个嫌疑人同时押过来会审的道理? 宋局长抬起右手摇了摇:“不用了——你先介绍一下大概的情况吧。” 罗飞只好遵命,他先指着阿华道:“这是犯罪嫌疑人饶东华,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其涉嫌去年十一月间在龙宇大厦发生的密室双尸案,以及上周的纵火案。目前他对这两起案子供认不讳,相关的笔录卷宗我整理一下,最快明天就可以转交。” 宋局长看着阿华缓缓地 点着头,然后又颇为感慨地叹道:“龙宇大厦……凶宅啊。” 确实,从邓骅到林恒干、蒙方亮,再到高德森,这些曾经或是企图入主龙宇大厦的人,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死于非命,这究竟是这幢大厦的悲哀,还是这些江湖客的悲哀呢? 罗飞交待完阿华之后,便把手指转向豹头:“这个犯罪嫌疑人名叫钱要彬,此前是邓骅手下的打手,后来又投靠高德森,他涉嫌制造了发生在城里水乡小区的公寓爆炸案。我们对他审讯了好几次,他一直不肯开口。不过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的证人证物,足以坐实他的罪名。” 听到罗飞的这番话语,豹头忽然“嘿”地干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古怪得很。而坐在他正对面的宋局长则伸手轻缓地抚着桌面,目光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却又不明就里。而审讯席上的其他人也都在看着宋局长,等待着后者的指示。 终于,宋局长抬起食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同时把头转向左侧说道:“建军,你把文件打开吧。” 石建军答应一声,他举起先前那个档案袋先不急着打开,而是冲众人展示着说道:“这份档案封存于一九九二年,封条保存完好,请大家查看核实。” 宋局长把档案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又传给罗飞:“大家都看看吧。” 罗飞便认真地看着那封条,确实完好无损,封条上用红笔写着一行大字:a市公安局封,一九九二年九月三日。 罗飞看完后继续把档案袋传给田所长,后者毕竟不是一个系统内的,他只是走马观花地一览,便又扔回给石建军道:“没问题,开封吧。” 石建军扯住封条下露出的拆封线头,轻轻一拉,封条从中被横切成了两片,档案袋的袋口亦随之敞开。石建军将封存在其中的一叠文件取出来,交到了宋局长手中。 不远处的豹头紧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当看到文件被取出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探向前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神经一样。 罗飞注意到豹头的异常举动,心中疑窦更生。坐在豹头旁边的阿华此刻也皱起了眉头,他隐隐感觉到这次提审恐怕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宋局长这时从文件抽出一页,交给石建军说:“你先把这份履历念一念。” “姓名:钱要彬……”石建军刚念了个开头便忍不住停下来,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围栏后的豹头, 然后又看看履历上的照片。虽然时光已流逝十年有余,但还是分明看出豹头正是这份履历的主人,只是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剃着一头短寸,发型与如今的这个在押嫌犯截然不同。 不光是石建军,几乎所有的人在听闻这个名字后,都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豹头身上,只有宋局长心知内情,安坐如山。 石建军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念道:“……性别:男;民族:汉;出生日期: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三日;学历:初中;政治面貌:党员。 一九八七年九月毕业于a市第三中学,同年十一月入伍,服役于xx军区特种大队。 一九九二年八月转业,参与执行a市公安局‘收割行动’。” 这份履历到此便戛然而止,虽然行文简单,但字句间已透露出惊人的信息。 “你小子是警察?”阿华瞪起眼睛,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豹头没有回答,他挺起胸膛,身体坐得笔直,似乎想用这样的气质与自己多年来的江湖形象划清界限。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明白了:这个名叫钱要彬的嫌疑人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是警方的一员。而他此后却浪迹江湖,其履历也被封存在绝密档案中,这一切恐怕都和文末提到的“收割行动”有关。这到底是一次什么样的行动?为什么要让一个特种兵出身的警员潜伏于黑道逾十年之久? 宋局长选择了一种最直观的方式来解开众人的困惑。他从那叠文件中又挑出两页来递给石建军:“把这两份也念一下。” 石建军接过来,首先念的一页是:“省公安厅关于同意a市公安局展开‘收割行动’的批文——经省公安厅党委会讨论决定,现同意a市公安局按计划展开‘收割行动’。行动由a市公安局肖华局长任总指挥,协调各小组工作。对于打入邓骅涉黑集团内部的人选,务必不要选用本市在编的公安干警,可考虑从兄弟单位借调。无论如何,要严格做好保密工作,确保潜伏同志的生命安全。xx省公安厅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接下来翻过一页,第二页的内容是:“xx军区特种大队关于钱要彬同志转业情况的说明——钱要彬同志自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入伍,于我队服役。期间业务素质过硬,政治立场坚定,是我队重点培养的优秀战士。一九九二年八月,我队接到xx省a市公安局来函,希望借调钱要彬同志回地方参与警方的特殊任务。经大队讨论,军区领导批准,钱要彬同志的专业手续已经办妥, 人事关系转入a市公安局。因警方任务需要,对外宣称钱要彬同志因违反军纪被清除出队,公开的人事档案打回原籍。此函作为日后的证明文件,留a市公安局妥善保存。xx军区特种大队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七日。” 这两份文件一念,情况便更加明了。阿华瞪圆了眼睛盯着豹头,心中纠结一团,难辨滋味。他先前只恨对方见利忘义,现在才知道,原来豹头自始至终就是为了摧毁龙宇集团而来,难道这就是对方所说的“十年来一直坚持的信仰”? 一时之间,阿华不知道该怎样去认识眼前这个相处了十年的兄弟。他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干干地挤出几个字来:“好,很好……” 不知是身份披露的缘故,还是受到阿华的情绪感染,豹头的眼角隐隐泛起些些泪光。他转过头来涩咽道:“阿华,你我各司其职……希望你不要恨我。” 阿华只是苦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关于钱要彬同志的情况,大家现在都了解了吧?”对面的宋局长环视了审讯席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田所长身上。 田所长会意,连忙吩咐那两个押送管教:“快把钱警官放开。” 管教们不敢怠慢,掏出钥匙给豹头下了械具。其中一人还低声打起招呼:“钱警官,这些天多有得罪,不好意思了。” 豹头摇摇头,表示不碍事。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跟着管教向栅栏外走去。 宋局长这时也起身离席,向着铁门处迎去,其余众人自然都跟在他的身后。当豹头走出铁门的一刹那,宋局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抑扬顿挫地说道:“钱要彬同志,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受委屈了!” 钱要彬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满腔的话语要说,但此刻的心情又让他实在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来,你先坐下,我还有一个文件要宣读。”宋局长一边说一边拉着钱要彬的手,让他去坐自己居中的那个座位。钱要彬忙不迭推辞:“不不,宋局长,您先坐!” “嗌,今天我们都是为你而来,你不坐,我们谁也不坐!”宋局长不由分说把钱要彬按在座位上。他自己则站在席前。剩下石建军罗飞等人心知少一个座位,现在这情况谁也不合适先坐,便齐刷刷站了一片,场面颇有些滑稽。 宋局长拿过自己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摸出一份文件,大声宣读起来:“任命书——经a市公安局党委会讨论,省公安厅人事处批复,现任命钱要彬同志 为a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即日上任。a市公安局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 钱要彬在宋局长开始宣读的时候便已站起来,听完全文后他立刻“啪”地敬了一个警礼,动作苍劲有力。 “好啊。”宋局长拍着钱要彬的肩膀赞叹道,“当年我就说过,你是我见到过的人里面,敬礼敬得最标准的。现在比以前,还是一点不差。” 钱要彬接过任命书收好。宋局长把他拉到石建军面前,介绍说:“这是治安大队现任的石建军队长,你们要好好合作,把‘收割计划’的扫尾处理干净。” “您就放心吧。”石建军主动抢上来和钱要彬热情握手。 宋局长又指向不远处的罗飞,半开玩笑般对钱要彬说道,“这个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你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钱要彬转过身来,在与罗飞目光接触的刹那,俩人似乎都有些尴尬。片刻之后,钱要彬主动打了声招呼:“罗队长,以前多有误会……” 罗飞“嘿”了一声,但终于还是迎上去,与对方把手握在了一起。宋局长看在眼里,微笑点头。 但有人却偏要打破这番美好的气氛。 “豹头!”一声呼喊将钱要彬的身份又推回到十年的风雨岁月。这声音如此熟悉,他不用看也知道:喊自己的人正是阿华。 “你是警察,我们各司其职,我怪不了你背叛邓总,背叛兄弟——这话不错!”阿华昂起头,忽又语调一转道,“不过有句话,我不但要问你,也要问问今天在场的各位警官!” 众人听阿华说得郑重,便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静待下文。 阿华恨恨地眯着眼睛,咬牙道:“明明的那笔帐,该怎么算?” 钱要彬铁青着脸,一时无言。片刻的沉寂之后,田所长首先反应过来,冲阿华大声喝道:“闭嘴!你看清楚了,这是治安大队的钱队长,不再是你手下的马仔,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是,我没资格!”阿华先是冷笑,忽而又放肆地大笑起来,而他的目光也在大笑中转换方向,他用蔑然的态度扫视众人,似乎那些人才是受他审讯的囚徒。最终,那目光又长久地停留在罗飞脸上。 罗飞有种被灼烧的感觉,竟不由自主地低头躲避着对方。而他与钱要彬紧握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松了开来…… 第五十七章 收割行动(二) 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整。 罗飞如约来到了宋局长的办公室,将整理好的案卷资料以及相关的笔录、证据等等都交给了对方。龙宇集团和高德森集团涉黑争斗的案子从此将由宋局长领导下的治安大队来接管,而罗飞则可腾出手来专心应付重出江湖的eumenides。 罗飞做了些简短的汇报,然后便要起身离去。宋局长却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嗯?”罗飞重又坐好,“您还有事?” 宋局长把宽厚的身体靠向椅背,说:“我没事,但你应该有事。”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两下,最终却转头看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 宋局长默然看了罗飞片刻,又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什么不提出来?” 罗飞把目光转回,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因为我恐怕无法面对那些答案。” 宋局长点点头,表示理解:“你在我手下的时间不算长,还不到一年吧?但我对你还是比较了解的。你的优点很明显,软肋也同样明显。所以我才把你从这个案子里面撤出来,因为有些事情你确实处理不了。” 罗飞叹了口气,又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宋局长却再次阻止了他,“我必须解开你心中的那些疑问。” 罗飞“嘿”了一声,他无辜地看着自己的领导,不知对方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 “我以前也想要瞒着你。” 宋局长抬起右手冲对方指了指,“可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导致的结果就是你彻底破坏了我的计划。所以我现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以便你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回避。” 罗飞皱起眉头。当初高德森设计让警方抄了凯旋门大酒店,罗飞便怀疑一场涉黑争斗已拉开帷幕。当时他立即向宋局长做了汇报,但后者却让他不要插手此事,留给治安队处理便好。看来那时宋局长便已经在提防自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即便不听劝,一直盯着这个案子,但又何谈破坏了对方的计划? 既然宋局长这么坦承,罗飞也只好无奈地耸耸肩膀,表态道:“那您就说吧。” 宋局长“嗯”了一声,他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热茶,捂在手里却不急着喝,同时用低缓的语气开始讲述:“这事得从头说起了——在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时候,邓骅的势力已经在省城渐渐成了气候。当 时有不少人给警方写举报信,控诉邓骅集团的违法违规行为。这些举报信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重视,当时担任市局局长的肖华同志便组织专案组,并且制定了一个代号为‘收割行动’的作战计划,想要彻底打掉这个涉黑涉恶的势力集团。” 收割行动——昨天在解密钱要彬档案的时候,罗飞便接触到了个这个代号。他早知道这是针对邓骅集团的作战计划。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计划实施后的十年中,邓骅集团不仅没有被扳倒,势力反而越来越大。而潜伏在集团内部的钱要彬十年间寸功未立,反在邓骅死后又跳上舞台中央,并且积极插手于新一轮的恶势力争斗? 宋局长要向他解释的,正是这一系列的问题。 “当时邓骅集团在省城虽然不像后来的如日中天,但其势力已经不容小觑。肖局长明白这一仗并不好打。为了获得邓骅集团违法的证据,专案组决定往敌人内部安插警方的内线。钱要彬同志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从特种部队秘密转业,以违纪军人的身份沦落江湖。他的身手确实了得,很快便被邓骅手下的马仔拉拢,并且也引起了邓骅的关注。” 说到这里,宋局长稍稍停歇下来,他把手里的茶杯托起来小啜一口,在品味那缕苦香的同时,也在回味着当年的那些风雨岁月。 等那口茶悠转入喉之后,宋局长才又继续说道:“当年钱要彬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我和肖华这两个局长之外,就算是专案组里的其他成员也不知情。但我们还是低估了邓骅的手腕和心机。当时‘收割行动’的风声还是泄漏了出去,邓骅变得极为谨慎,除了自己亲手栽培的亲信之外,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钱要彬虽然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但在邓骅手下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收割行动’也变得举步维艰。当然了,警方的工作虽然进展缓慢,但也并非毫无成果,在邓骅组建龙宇集团的时候,警方便在公司内部顺利地安插了几条内线。只是邓骅这时已经开始编织起自己的关系网,他的财富越多,这张网便越大越密,几乎遍布省内的黑白两道。后来警方虽然掌握了龙宇集团的某些违法证据,却无力再控制局面——这其中深层次的原因不便明说,不过你应该能够理解。” 罗飞心领神会,只无奈地评价了四个字:“投鼠忌器。”在邓骅的关系网中,必然会有些触碰不得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未必涉案很深,只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他们但凡与邓骅有了瓜葛之后,便决不能让后者翻船。要知道,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哪怕是稍微 落水沾湿了些衣襟,就有可能被竞争对手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到了后期,专案组面对的已不单单是邓骅集团,而是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 宋局长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深言,只把话题局限在那场代号为“收割”的行动:“到了一九九五年,肖华局长上调到省厅任常务副厅长,我接替了局长的位置,也接过了对‘收割行动’的指挥权。那时专案组的工作事实上已陷入停顿状态。我也和钱要彬同志秘密联络过几次,询问他个人的意见:是否要公开身份,回到系统内正常工作?以他多年来在江湖上积累的人脉,不管是治安队还是刑警队,都是大有可为的。” “他自己不愿意回来?”罗飞猜测着问道。 “他不愿意。”宋局长一边说一边把茶杯放回桌面,“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并没有完成,没有理由回去。他决定继续潜伏,并且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能够打入邓骅集团的核心圈。” “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罗飞质疑道,“邓骅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就算他赢得对方的信任,恐怕也没有能力将对方扳倒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一个人的信念如此坚定,未何不能创造奇迹?就这样,钱要彬同志成了整个‘收割计划’中唯一保留的火种,继续在邓骅集团内部潜伏下去。这一潜又是八年。” 宋局长说到此处的时候,语气中颇有沧桑之意。罗飞亦感怀其中:逾十年的光阴,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来说确实是太长了,那些江湖岁月中孤独和酸楚,除了钱要彬本人之外,又有谁能真的体会?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能够如此坚持? “不过这些年里,钱要彬的努力倒没有白费。”宋局长又转了欣慰的口吻说道,“‘豹头’已经是省城道上响当当的名字,而且他还和邓骅最亲信的阿华混成了生死弟兄。” 罗飞却不置可否,只喃喃似自语般道:“那又怎么样呢?” “确实,要想扳倒邓骅,这些还远远不够。”宋局长也承认这一点,“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邓骅的势力恐怕会一直在省城盘踞下去。” 罗飞当然明白宋局长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么。那正是eumenides导演的好戏,而罗飞自己甚至也是那场大戏中一个关键而又隐秘的角色。当时他已经看破eumenides将借韩灏之手行刺邓骅,当袁志邦却设计逼迫罗飞在慕剑云和邓骅二人的安危做出唯一的选择。罗飞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慕剑云, 邓骅就此丧命在机场大厅。只是罗飞当时并不知道:邓骅之死却给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动”带来了巨大的转机。 “邓骅死了之后,钱要彬为什么没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潜伏不是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刻吗?”话说到这里,罗飞不能不提出这样的质疑。 警方对邓骅集团侦查多年,只碍于邓骅的关系网无法下手。邓骅一死,类似的后顾之忧便荡然无存。事实也证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里,警方的经侦力量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清算了整个龙宇集团,唯独以阿华为首的势力却一直在苟延残喘,这与钱要彬的不作为有直接的关系。试想一下,在阿华制造龙宇大厦双尸案,以及后来逼死韩灏,抢夺录音证据的等等过程中,如果钱要彬及时和罗飞联络,那刑警队又怎会陷入束手无策的尴尬局面? 宋局长注视了罗飞,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是我让钱要彬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华犯罪的相关信息提供给警方——我这里说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领导的刑警大队。” 这样的答复实在让罗飞无法理解,他愕然反问:“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把‘收割行动’一直延续下去。” 罗飞的脑子飞速转了两下,还是觉得糊涂。“收割行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而且获得了彻底的胜利,何谈要继续延续? 宋局长冲罗飞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又隐藏着极深的寓意。然后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经凉了许多。 “你是搞刑侦的。”宋局长将茶水“咕嘟”一声咽进肚子里的同时,又开口说道,“你的工作很难,一般人难以胜任。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你的工作却又很简单。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复杂的社会,也不需要去打理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 “是的。”罗飞并不否认,“混社会,搞人际,这些并不是我的擅长。” “就像这次扫黑除恶吧,我并不想让你参与。因为这里面的情况和普通的刑事案件并不一样——这是一个社会治安的大话题。你抓住一两个罪犯,破获一两起案件,对整体局势无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罗飞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没有直接驳斥对方,只是反问:“难道因此就不用抓罪犯,案件也没必要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局长盘弄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说道,“我干了半辈子的警察,在 局长这个位置上也呆了七八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看不清楚,现在却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个社会比作一个人体的话,你,一个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么?” 罗飞摇摇头。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间赶上对方半辈子的思考,他只想洗耳恭听。 “你是一个外科医生。”宋局长眯缝着一双胖眼看着罗飞,“你在治疗这个人体上已经溃烂的伤口,甚至用手术刀去切除掉某些严重病变的部分。这项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你,整个社会很快就会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呜呼。” 这个比喻并不新鲜,罗飞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不过宋局长紧接着又话锋一转:“可惜你虽然能救人性命,但却算不上是最好的医生。真正的好医生应该能够防范于未然,帮助人体调养生息,避免疾病和伤害的发生。” 罗飞心念一动。宋局长的这几句话让他想到了曾经的警界传奇——丁科。这个无案不破的刑警在盛年之时悄然退隐,正是因为看破了这层关系。此后的岁月里,他隐匿在社会基层,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防止罪案的发生。在他身上的确体现了超越一般人的境界。 宋局长观察着罗飞的表情,知道对方有所感悟,便又趁热打铁般说道:“所以我们才常常会说:普法比执法更加重要。如果人人都懂法守法,这个社会也就不会再有伤病,那才是我们警察最想看到的局面。到时候,像你这样的刑警,可能就要失业喽。” 面对这样的打趣,罗飞却笑不出来。他轻轻叹一口气:“人人都懂法守法?这怎么可能呢……” “确实不可能。”宋局长这时也收起笑容说道,“而这个问题,正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重点。” 罗飞精神一振,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这个社会,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不犯法,就像人不可能不生病一样——你再怎么调理都没用,只要是人,谁没有生过病?”宋局长问罗飞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罗飞不确定对方要把话题引向哪个方向,便闭口不语。 宋局长略等待了一会,重重吐出两个字来:“环境!” “环境?”罗飞轻轻复念着这个词,揣摩其中的深意。 “没有人能脱离环境而存在——这才是真正困扰你我的因素。放眼我们周围的环境:细菌、病毒,无处不在,它们通过各种渠道在人群中传播,侵蚀你我的身体,让我们患病,让我们的伤口感染、溃烂,最终不 得不求助于医生的苦药和手术刀。同样,我们所处的社会也会被环境中细菌和病毒感染——”宋局长冲罗飞把手一摊,“所以我刚才的话只是一个玩笑,刑警永远都不会失业。” 罗飞就此引申:“要保障整个社会的健康,最有意义的工作应该是净化环境,清除掉那些细菌和病毒?” “你可以说是‘净化’,真正意义上的‘净化’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想达到无菌的理想状态,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和环境彻底隔绝。”宋局长比划着说道,“你看看我们周围,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干净的?那些细菌和病毒会渗入到每一个角落,就算你能杀死一批,很快就有就有新的一批滋生出来。” 话说到这里,罗飞总算找到了和实际问题的结合点:“您的意思是:龙宇集团这样的黑恶势力就像是滋生在社会中的细菌和病毒,清除一批之后,还会有新的势力出现?” 宋局长点头道:“事实正是如此。邓骅死了,省城黑道上的人物哪个不是蠢蠢欲动?我们看到的是高德森,看不到的更多。现在高德森也死了,但我毫不怀疑,省城道上很快又会出现新的大哥。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阻止不了。因为在社会环境中存在着供他们滋生的土壤。说得更透彻一点,我们之所以无法彻底地铲除他们,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社会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细菌也是生物圈的要素一样:我们看到细菌在腐烂的垃圾中生存,便心生厌恶。可实际上呢?那些垃圾正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细菌只是在帮我们分解垃圾,实现生命系统中的物质循环。你想彻底消灭它们?除非你能改变整个生物圈运转的模式。” 罗飞沉默了。他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个社会的运转模式?那些伴随着经济飞跃而产生的精神和物质垃圾必然要有相应的角色去消化和清除,他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阻止这样的客观规律。 不过罗飞并没有完全妥协,片刻之后,他抬头正色说道:“是的,我们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细菌。不过我们还是有必要对那些特别危险的细菌进行针对性的灭杀,这也正是警方当年制定‘收割计划’的初衷吧?” 宋局长用指尖在杯盖轻轻一敲:“你说得很对。完全的‘净化’无法做到,但适度的‘控制’却是可行的。对于特殊的细菌,必须用特殊的方法去对待——比如说培育专门的疫苗来抵抗那些制病性很强的危险病毒。” 罗飞“嗯”了一声,附和说:“钱要彬就是警方精心培育的疫苗。” 宋 局长微微颔首,却又叹气道:“只可惜这疫苗在邓骅身上始终没能发挥作用。” 看着宋局长遗憾的表情,罗飞心念一动,忽然间明白了对方为何要把“收割行动”继续下去——对方是想保留钱要彬这支疫苗,用以克制省城社会中新滋生出来的危险病菌。 想通了这一层,罗飞便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我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哦?”宋局长挑了挑眉头,“你明白了?” 罗飞点头道:“钱要彬已经成功地潜入到高德森集团内部,有了他的策应,警方很快就能将阿华和高德森的势力双双扫除。我的行动未免操之过急。”在说这番话的同时,罗飞心中兀自暗想:此前宋局长说我破坏了他的计划,指的就是我抓了钱要彬这件事吧?现在钱要彬的身份被迫公开,等于是毁坏了警方培育了十多年的疫苗。 可宋局长却不置可否。他揭开杯盖,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还是没有真明白。我问你,钱要彬为什么要去杀阿华?” 罗飞一愣,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而这个问题却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因为在罗飞看来,无论钱要彬是什么身份,都不能成为他制造爆炸的理由,更何况那起爆炸还误伤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宋局长料到罗飞难以回答。他把茶杯稳稳地端在手里,眼看着杯中微漾的水波渐渐复归平静,这时他又开口道:“我刚才说到两个字——控制。什么叫控制?对于某种病菌,你如果掌握着相应的疫苗,这就是控制。既然能够控制,你为什么还要消灭这种病菌?要知道新的病菌还会继续滋生,如果处置不当,反而会重回失控的状态。” 罗飞是个聪明人,他立刻读懂了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按照宋局长的思路,既然钱要彬成功潜入了高德森集团,那就不必急着将高德森铲除,因为警方已经具备了控制对方的能力。 这样的思路完全在罗飞预料之外。他震谔良久,这才苦笑道:“您就这么有信心?凭着一个钱要彬,就能把高德森控制在鼓掌之中?这难道不会成为养虎为患的败笔?” “我确实有信心。”宋局长的态度就像杯中的茶水一样沉稳,“因为高德森原本就是我从诸多人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是一个利益至上的家伙,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阿华那样的亡命之徒。你可以用利益左右他的行为,就像是给一个危险的电匣子配上了保险丝。” 罗飞越听越是心惊。 现在看来,宋局长不仅不想铲除高德森,在新的“收割行动”中,高德森本身甚至成了计划的一部分!宋局长“挑选”了高德森,言外之意,高德森集团能在省城赫然崛起,幕后的推手竟然就是警方!难怪在高德森与阿华争斗的初期,前者的每一步出招都是如此精准,与警方针对龙宇集团的动作亦步亦趋,简直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 “‘收割行动’?”罗飞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已经变了味道——这不是‘收割’,而是在‘播种’。” 宋局长并不生气,他反而微笑着反问:“没有‘播种’,哪来的‘收割’?” 罗飞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并不理解自己暗示的逻辑,宋局长只好想办法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他斟酌了一会,又问罗飞:“我们这次清算龙宇集团,你知不知道有多大的收获。” 罗飞老实说:“不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仅仅是罚没的集团资产,总值就达到了二十三点六亿。” 罗飞咂了咂舌。这的确是个天文般的数字。 “收割,收割!现在你该明白这两个字的涵义吧?”宋局长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然后双臂撑着桌子边缘,探过身体向罗飞进一步解释说:“那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势力,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灰色的,他们都是整个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只要有他们的土壤,你就无法阻止他们生根、发芽、生长,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等他们长得又大又肥的时候,我们可以进行收割。他们在生长过程中非法攫取了大量的社会财富,但这些财富最终还是要交出来,返还给整个社会。” 罗飞道:“那你现在的‘播种’,也是为了将来的‘收割’?高德森就是你选择的种子?” “是的。高德森有能力收拢省城黑道,避免各股恶势力之间持续混战。同时他又不像邓骅那样心机深重,今后不至于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只要钱要彬能赢得高德森的信任,我就有把握控制住高德森——”宋局长曲起指节敲击着桌面,满腔遗憾地强调说,“而控制住高德森,也就是控制了整个省城黑道!” 罗飞看着宋局长,他深知对方的遗憾所在。原本以铲除邓骅黑恶势力为目的的“收割行动”,到了宋局长的手里,已经演变成了一个目标更为宏大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却因为自己的插手而宣告夭折。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飞也无需再回避什么。他继续深入 问道:“让钱要彬去杀阿华,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件事很难界定。”宋局长把身体靠回到椅背上,神色间略有尴尬,“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平民区制造爆炸事件都超出了警方行事的底线,我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不过对于钱要彬来说,他那么做的确是为了计划大局。当时高德森想要除掉阿华,钱要彬如果抓住这次机会,他就能够一举成为对方的心腹。” “所以他就擅自行动了?”罗飞默然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他沉着声音感叹道:“真是可怕……” “我们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宋局长帮钱要彬辩解道,“他潜伏了那么多年却没什么收获,主要原因就是得不到邓骅的信任。这次他临阵倒戈,高德森肯定也会有所戒备。而干掉阿华正是钱要彬表明立场的最好机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警方的卧底人员可以掌握一定的自行裁量权。当然了,钱要彬采用的方式有待商榷,而伤及到了无辜,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不幸,确实令人遗憾。” 罗飞缄默不语。事实上,他所说的“可怕”并不是指爆炸事件的结果,他针对的是“豹头”这个角色的心机。 “豹头”虽身为警方的卧底,可是在具体行动之时却并没有寻求和警方的配合。他甚至还苦心积虑,使用了诸多手段来逃避警方的侦查。他的心思恐怕并不只在“收割行动”上,他有着属于自己的更深层次的计划!更深一步去想,“豹头”能够在前景黯淡的情况下,仍然潜伏黑道十一年,恐怕也是有着深不可测的野心作为支撑吧? 罗飞隐隐有些后怕:姑且不论宋局长的初衷是否正确,那被扭曲之后的“收割行动”都不会如设想中的那么顺利。这个计划如果深入进行下去,省城极有可能出现第二个“邓骅”,而宋局长也难免会沦落到极为尴尬的境地。 好在这个计划已经终止了——缘于自己一次无意的插手。罗飞直视着宋局长的眼睛,暗自庆幸。 “你还在想什么?”宋局长看出对方心里藏着很多东西。 罗飞摇摇头。有太多的话他不方便说,也没有必要再说了。他只是问了句:“那您准备怎么处理钱要彬?” “钱要彬同志卧底十一年,不管行动的结局如何,他都是警方的功臣。”宋局长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话语却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罗飞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默然移开目光,转头看向窗外的秋色。 第五十八章 离别曲(一) 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点整。 年轻人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他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这套租来的两居室是他在省城的住所之一,也是他特为紧急情况而设置的避风港。那天他从张海峰的警车中逃脱之后,趁雨夜潜入此处,从此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房屋的主人长期在国外定居,而年轻人早就在银行设置了房租定期转存,所以他尽可以放心地呆在这里,没人会来打搅他。 年轻人下床拉开窗帘,晨光透进屋内,虽然不像春天里那样明媚,但至少是一个晴天。他向窗外远眺了一会,决定今天出门,将一些该办的事情做个了断。拿定主意之后他便转身来到厨房,这里摆着两台大冰箱,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物、食品、饮料、罐头,他即使在这里困顿上一两个月,也无需为了生活而发愁。 年轻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和一大块干面包,很快便把它们统统塞进了肚子里。然后他认真地洗了手,又来到了卧室对面的小屋中。 小屋里没有床,只贴墙竖着两大排立式衣架。衣架上挂满了衣帽服饰,不仅包括了警察、医生等等的各类制服,甚至还有女人才会用到的丝袜和长裙。 衣架旁边有一个梳妆台,年轻人坐在台前的椅子上。他正对着一面光洁锃亮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英俊帅气的面庞。 年轻人却轻叹着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样的容颜很不满意。他盯着那面庞聚精会神地看了良久,然后慢慢拉开了台面下的一个抽屉。当他的右手重又抬上来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一把小巧纤细的剪子。 这剪子通常是女人们修理眉毛用的,年轻人将它捏在手里,像是狮子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样滑稽。不过他的神态却认真得很,他眯眼看着镜子,一丝不苟地用那剪子修理起自己的眉毛来。 原本浓密的,像两弯新月一样的眉毛渐渐变得粗短稀疏,眉间距变宽了,眉型也成了劈开的“八”字。年轻人停下手,他对着镜子左右晃了两下脑袋,自觉还不错,于是便把眉剪放回抽屉里,顺手又拿出一个“8”字型的小盒子放在台面上。 打开盒盖,里面却是一副隐形眼镜,年轻人撑开眼皮,熟练地将两个镜片贴在了自己的眼球上。于是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浑浊无光的眼睛,就连瞳孔也灰蒙蒙的,像是得了白内障的病患一般。 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一副眼镜还不够, 他从抽屉里又摸出第二副来——这一副却是有着硕大黑色边框的玻璃镜。年轻人将这副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镜框里的玻璃片毫无度数,纯属摆设。这副眼镜对于佩戴者真正的意义都隐藏在那一对粗大的黑框支脚上。 支脚的前后位置各有一个暗扣,前面的暗扣撑住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使得年轻人的眼角向侧上方吊起,眼型由此变得狭长扁平;后面的暗扣则在耳朵后面撑起了耳廓,刻意制造出一对“招风耳”的形态。 打理好眼眉和耳朵之后,年轻人从抽屉里摸出的第四样东西看起来更为古怪。那东西的主体由一段七八厘米长的坚硬钢丝构成,钢丝中间是两片黄巴巴的假牙,斜斜地撇向下方,钢丝两侧则顶着两个对称的塑料模子,各自约有半个核桃大小。 年轻人把嘴一张,竟将这古怪的东西塞入了口中。钢丝恰与他上牙床的内表面锲套吻合,原来那东西却是一副牙箍。 两片发黄的假牙顶起了年轻人的上嘴唇,使他变成了双唇不关风的“呲牙男”,而钢丝两侧的塑料模子则填满了年轻人的两颊,于是原本苍劲的面庞曲线消失了,凭空生出来两块高耸突兀的“颧骨”。 年轻人看着镜中此刻的容颜,咧开嘴笑了,那两颗龅牙越发从唇齿中跳了出来。现在他的五官除了鼻子之外都已改头换面,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年轻人又站起身,顺手撩起镜子前一团蓬乱的假发,那假发有着长长的鬓角,扣在脑袋上以后,正好能盖住藏有玄机的眼镜支脚。 容貌算是装点完了,接下来还得挑选相配的衣着。年轻人在衣架前来回遛了两圈,最终挑出了一件厚大的夹克衫。夹克的款式有点过时,而且尺码偏大,穿在身上显得很不利索。但就是这样的效果才让年轻人满意。他走到换衣镜前,微微佝偻着背,在镜子里便出现了一个容貌丑陋,气质猥琐的男子,那男子的眯缝着小眼睛,眼神黯淡无光;因为好几天都没洗脸,皮肤干蒙蒙的,毫无弹性;他的夹克衫软然的垂搭着,袖子遮住了大半只手,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有种要把鼻梁压垮的感觉。 “走吧。”年轻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他瑟缩着脖子,胆怯而又羞涩,活脱脱便是一个刚从末流大学毕业,混迹在社会底层的无业青年。 第五十九章 离别曲(二) 下午十四点四十一分。 省警校青年教师公寓。 慕剑云正在书桌前为明天的《犯罪心理学》的课程做着准备,忽然有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啊?”她一边问一边站起身走出书房。敲门者则简短的回答了一句:“快递。” 慕剑云过去打开房门。送快递的是个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他递过一个小小的包裹,同时问道:“你是郑佳吧?” “郑佳?”慕剑云一愣,有点出乎意料的样子——她本以为那快递该是送给自己的。 小伙子便意识到什么,停了动作问:“你不是?” 慕剑云摇摇头说:“不是。”她向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郑佳就在那个屋子了,不过那女孩的视力还没完全复原,行动并不方便。于是她又转过头来问道:“我代签可以吧?” “可以。”小伙子还挺痛快的,他把包裹塞到慕剑云手里,提醒说,“把你的身份证出示一下。” 慕剑云展示了身份证,然后在包裹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且在名字后面用括号注明了“代收”二字。小伙子揭了回单自行离开,慕剑云则关门向卧室而去。 卧室门虽然是虚掩着的,但慕剑云还是很礼貌地敲了敲。郑佳清脆的声音立刻在屋内回应道:“请进吧。” 慕剑云推门而入,却见郑佳正坐在台灯下看着一本小说,脚下则趴着导盲犬牛牛。女孩的视力刚刚恢复,还不能见强光。所以白天时她会拉起窗帘,在灯光下进行适应性的生活。这些天没事的时候她多半都在看书。因为不到十岁便彻底失明,郑佳的阅读能力只停留在小学低年级的水平,一本普通的小说也需要借助字典才能读得透彻。 看到慕剑云进来,郑佳放下小说,笑问道:“慕姐,有事吗?”这两个月来她和慕剑云朝夕相处,颇得对方照料,俩人间的关系已如亲姐妹一般。牛牛也站起身,欢快地直摇尾巴。 “有你的一个包裹,我帮你签收了。”慕剑云把包裹放在郑佳面前的桌子上,后者也有些奇怪:“我的包裹?怎么寄到这儿来了?”以前身患残疾,郑佳的交际本就不多,而知道她目前所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谁会给她寄包裹呢?捡起包裹细看,寄件人一栏竟是空空如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面对这样一个奇怪的包裹,郑佳忽地心中一动:难道是他?如此飘忽不定不正是他的风格吗?想到此处,女孩的心莫名悸动起来,她闪烁着目 光看向慕剑云,吞吞吐吐地道:“慕姐,寄包裹的人可能……可能是我一个私密的朋友。” 慕剑云明白对方的意思,宛尔一笑:“那你慢慢看吧,我先出去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小屋。出来之后她顺手把门带好,然后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红色手机,慕剑云拿起手机,在常用通讯录里很快找到罗飞的号码,并且按下了呼叫键。 振铃刚刚响到第二声,罗飞便在电话那头“喂”了起来。因为彼此之间已非常熟悉,慕剑云也没什么寒暄,直接压着声音悄悄说道:“郑佳刚刚收到一个匿名包裹,可能是那家伙寄来的。” 罗飞当然知道“那家伙”指的是谁,他立刻敏感起来,飞快地追问:“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还不知道。郑佳神神秘秘的,似乎不想让我看见,所以我非常怀疑……” “我明白了。”罗飞打断慕剑云的话头,“你只管陪着郑佳,就当什么事也没有。我马上过来!” 慕剑云点头道:“好的。”然后她挂断电话,眼看着卧室的方向,心中感觉踏实了许多。 与此同时,在一墙之隔的卧室内,郑佳已经拆开了包裹的封口,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除了几张文件纸之外,竟还有一只崭新的手机。她把手机拿在手里,正彷徨不知所措时,那手机却在她掌心中跳动起来。 郑佳吓了一跳,忙查看手机,发现原来是有来电呼入,而手机模式显然是调在了振动状态。女孩的心也随着那手机“砰砰”地跳动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接听的按钮,却又极缓慢地,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才将手机听在了自己的耳前。 听筒里没有人说话,但分明有着清晰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郑佳先打了声招呼:“喂?” 片刻的沉默之后,女孩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回应。 “你好。”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那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的语调,正如多少个夜晚在梦中听见的一样。 “你在哪里?”女孩紧紧地攥着那只手机,似乎这样便能抓住那个隐藏在电波中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对方却只是“呵”了一声,并不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 女孩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便苦笑着追问:“你不想见我?” 这次对方回应得倒很干脆:“是的。” 女孩失落地咬着嘴唇: “为什么?” “因为……”年轻人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样子。” 这算什么理由?女孩只能再次追问:“为什么?” 那人说:“你如果看见我,那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便彻底毁了。” 女孩总算摸到些眉目,她小心翼翼地猜测道:“你觉得自己长得很丑?” “是的。”那人重重地强调说,“——非常丑。” “那又怎么样?”女孩坦诚说道,“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看重的是他的本质,而不是他的外貌。” 可那人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 “当你双目失明的时候,是这样的……可行你的视力已经恢复了,情况便会不同。”他悲伤地说着,“你不会喜欢我的,你只喜欢那个看不到的人。” 女孩从对方的话语中读出既自卑又留恋的味道。她心急如焚,不知该怎样才能劝服对方。忽然间,她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 那人竟是自觉长得太丑,所以不愿见面。对方既已抱定了这样的想法,自己再怎么解释也难以令他释怀。但如果双方能够见面,自己倒可以用真诚而又热情态度向对方证明心迹。这方法既简单又直接,胜过任何言语上的雄辩。 想到了这一层,女孩决定向对方抛出一个善意的谎言。她说:“我的眼睛现在还不能看东西呢,就算我们见面,我也看不见你的。”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着,不置可否。 “我眼睛上的纱布还需要一周才能拆开。”女孩怕对方不相信,便多解释了一句,然后她又劝说道,“你不想来见我最后一面吗?等我的视力完全恢复之后,可能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女孩觉得对方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建议。只要那人同意见面,她就可以蒙着纱布赴约,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将纱布解开。那人只是不敢让自己看到他的容貌,但如果真的看见了,而自己却仍然喜欢他,他的心结也就荡然无存了吧。 可惜这只是女孩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人却苦笑着说:“你骗我,你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东西了。” 女孩忙辩解:“不,我真的看不见。” 那人“嘿”了一声,忽然反问道:“一个眼睛上缠着纱布的人,有什么必要在大白天还拉着窗帘?” 女孩愕然怔住,转头往卧室窗口处看去——那里的窗帘严严实实的拉着,确实是个难以辩 驳的破绽。 可那人怎么会发现这个破绽呢?女孩略一思忖,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快步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从三楼窗口向外看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强的时分,阳光刺入女孩的双眼,带来一阵酸瑟的痛感。但女孩已顾不上爱惜自己的眼睛,她的目光往楼下扫了半圈,很快便直直地定在了某个方位上。 在距离公寓楼不远的绿化带中站着一个长相丑陋的年轻男子,他拿着一部手机保持着通话的状态,目光则正与窗口的女孩相对。女孩的出现似乎在男子的预料之外,他的神色有些慌乱,手机也离开了耳边,随着手掌慢慢滑落下来。与此同时,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则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身体。 那力量来自女孩的眼睛,明亮的、漆黑的、充满了神彩的眼睛,一股动人的波光在那双眼睛中流动着,就像小提琴的乐曲声一样优美。这样的眼睛镶嵌在女孩秀美的面庞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构成了年轻人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画面。他贪婪地享受着这幅画面,难舍难离。 女孩也把手机垂在胸前。此时此刻,言语交流已成了多余的累赘。她只需要和那男子对视着,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绪。 俩人就这样互相看着,整个世界似乎都随着他们的目光而静止。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男人首先从沉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拘促地低下了头,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他的这个动作立刻刺激到了女孩,令后者紧张而又焦急。 “你不用躲!我根本不在意你的相貌!”女孩忍不住叫出了声。 年轻人重又抬起头来看着女孩,不过这次却只是匆匆的一瞥。随即他便转身向着远离楼宇的方向而去,步履坚决。 “你别走!”女孩徒劳地呼喊着,却无法阻止对方的脚步。情急之下,她也转身离开窗前,直往卧室门外奔去。 客厅里的慕剑云被突然冲出来的郑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了?”后者却顾不上回答,开门就往楼下跑。慕剑云连忙也跟着追出去。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冲到了楼前的空地上,只可惜视力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郑佳停下脚步,茫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赶。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按动掌心中的手机。 可是听筒里却传来毫无情感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郑佳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炫目的阳光照 射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上,刺激起了一层透明的泪水。 慕剑云这时也追到了郑佳身旁,她用手轻扶着女孩的肩头,再次追问道:“你怎么了?” 郑佳黯然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不愿意再见我了。” 慕剑云隐隐猜到些什么,她转而拉住女孩的手,柔声劝道:“先上楼去吧,外面的光线这么强——到家里把你朋友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 郑佳无声地点点头。她心里确有好多话想找人倾诉,而慕剑云看起来正是最合适的对象。 大约二十分钟后,罗飞赶到了慕剑云的公寓。他看到公寓的门敞开着,而慕剑云正站在门口等他。 “什么情况?”罗飞一边问一边往屋内张望着,不过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 “郑佳在卧室里呢。”慕剑云冲罗飞做了个回避的手势,低声说,“我们出来谈。” 罗飞会意,和慕剑云一同来到了楼道的拐角处。站定之后,慕剑云神色郑重地说道:“我刚刚和郑佳聊了一会,情况和你当初的猜想恐怕不太一样。” “哦?”罗飞的心一沉,对方的表情让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eumenides已经来过了,他和郑佳见了一面。”慕剑云略做停顿后,又格外强调般地说道,“——而这次见面在我看来,应该是俩人之间的诀别。” “他们见面了?”罗飞有些不相信似的。难道那人不怕被郑佳识破他的真实身份? “是见面,但不是正常的见面。”慕剑云抱着胳膊解释说,“那个包裹里面有一只手机。eumenides先是在电话里和郑佳道别,然后又把郑佳引到窗口处——而他就站在楼下的绿化带里。不过郑佳看到的是一个相貌极丑的年轻男子,并且他就是以自己相貌丑陋为借口,拒绝再与郑佳相处。郑佳后来追到楼下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了,电话从此也无法接通。” 罗飞深知eumenides的真实相貌绝对和“丑陋”两个字不沾边,立刻又问:“他做了易容伪装?” “应该是的。”慕剑云点着头分析道,“所以他只敢让郑佳远远地看到自己。” 罗飞认同这个逻辑。要知道,再精妙的易容,近距离相处的时候也难免露出破绽。那人把郑佳引到窗口,又在对方下楼之前离开,其目的明显就是在掩饰自己的真容。可他为什么要突然前来?将这样一种经不起检验的虚假面容展 示在女孩面前,他的用意何在? 在罗飞思索的同时,慕剑云却反过来问他:“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嗯?”罗飞挑了挑眉头,不明对方所指。 “你不是说eumenides会清除掉和杜明强有关的图像资料吗?他有没有开始行动?” “应该是开始了。”罗飞斟酌着说道,“前两天省城电视台遭窃,丢失了一些原始素材,其中就包括杜明强接受庭审时的现场录像。窃贼手法高明,很像是那家伙的所为。我估计他下一步的目标应该就是警方系统内的图像资料了。我也做了一些特别的安排,包括让曾日华设置了一个网络陷阱,如果他试图从远程攻击警方的资料管理系统,立刻就会暴露出他的行迹。” 慕剑云却摇摇头说:“这都没用的。” 罗飞皱起眉头,不知对方为何如此肯定。慕剑云则很快用事实加以解释,她将手中的一页文件纸递给罗飞,接着说道:“这是那个人寄给郑佳的资料,你自己看看吧。” 罗飞接过那页纸,展开一看,却见占据了绝大部分版面的竟是一张杜明强的近身照片。而照片下还有一段小字,阐明了照中人的身份: “杜明强,男,25岁。二零零二年被刑警队罗飞逮捕,被指控为系列凶杀案的主角eumenides。但因证据不足,仅被判处五年徒刑。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从省城监狱越狱,越狱过程中以eumenides之名继续行凶,致二人死亡,一人重伤。” 罗飞愣住了:“怎么会这样?”他以为eumenides会全力销毁自己在杜明强一案中留下的图像资料,以便在郑佳面前隐藏住自己的身份。可没想人家居然主动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了郑佳,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那个人不会再和郑佳见面了。这张照片就是他写下的诀别书,包括今天他故意让郑佳看到那副丑陋的容貌,也是在配合这个目的——他要切断自己的退路。换句话说,在那两个分裂的角色中,他已经坚定地选择了eumenides。” 慕剑云的语调有着森然的感觉,像冰流一样慢慢没过了罗飞的心胸。他明白了:那个年轻人就是要把自己的容貌和eumenides的身份牢牢地绑定在一起;同时,他的声音和另外一个灵魂则配合着丑陋的容貌,幻化成一个虚拟的形象,这个形象只能存在于女孩的心中,却永远无法触摸。 的确,这张照片就像是一封诀别书,已彻底斩 断了年轻人和女孩之间的联系,同时也斩断了罗飞期盼那孩子回头的最后一丝希望。 罗飞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感觉,同时他又有些不甘心似地,喃喃自问:“既然他已经决定了分别,他又何必越狱呢?” 慕剑云已经提前想明了这层关系,苦笑着答道:“他确已铁了心要走eumenides之路,但他仍然想保留自己在郑佳心中的另外一个形象。所以他越狱,并不是害怕郑佳看到他的容貌,他只是不想让对方认出自己的声音。” 罗飞终于恍然。是的,那个年轻人并没有试图将自己的两个身份融合为一,相反,他是要将那两个形象彻底分开!黑与白,残酷和温情,英俊和丑陋,通通分割,成为两个的完全独立的角色:一个继续走向宿命般的道路,另一个则成为年轻人和那女孩心中共同的精神寄托。从此以后,女孩会牢记住杀父凶手的容貌,同时又苦苦挂念一个记忆中的声音。而他决不能让对方将自己的容貌和声音联系起来——所以他要越狱,所以他要销毁电视台的录像素材! 罗飞转身向楼道的气窗走了两步,他向窗外眺望着,神色黯然。虽然那年轻人早已没了踪迹,但他却分明看到了一个诀然远去的孤独背影。 慕剑云也跟过来。她感受到罗飞的情绪,便轻贴在对方身旁,柔声道:“从案子本身来说,这或许是最糟糕的结局。但你要明白,对郑佳来说,这却是最好的结局了。” 罗飞点点头。确实,留在郑佳心中的那个声音虽然虚幻而不可及,但却是可以永远存在的。若非如此,女孩或许享受到短暂的完美,但那完美终究会走向一个残酷的结局。 年轻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也是为了更好的保护那个女孩吧。毕竟在所有的故事中,只有那女孩是最纯洁,最无辜的。没有人会忍心伤害到她,不管是罗飞、慕剑云,还是eumenides、阿华。 想到这里,罗飞的心情稍稍舒朗了一些。但有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自己和那年轻人之间已注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再无任何回旋的理由! 第六十章 离别曲(三)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六点四十一分。 省城爱宠驯犬中心。 这是一家专业提供犬类驯化服务的机构,郑佳今天到这里来是要领会自己的爱犬牛牛。 牛牛早已是一只合格的导盲犬,只是它的主人已经复明,它这次在此受驯显然是肩负着新的任务。 当驯犬师把牛牛交还给郑佳的时候,女孩想要检测一下爱犬这个月以来的训练效果。驯犬师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思,他把郑佳带到了训练房里。 训练房是用仓库改造的,面积很大,进深足有数十米。在房屋的尽头摆着一排塑料模特,模特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远远看去像一群真人似的。 驯犬师拿出一个专用的眼罩,套在了牛牛的眼睛上。牛牛失去了视力,只能用鼻子来探测周围的情形。忽然间,它似乎闻到了什么,精神陡然间兴奋起来。 驯犬师松开狗链的同时,轻轻在牛牛脊背上一拍,说了声:“去吧!” 牛牛低着头,一路边嗅边走,顺着某种气味直向训练房的那端而去。很快它便来到了那一排模特中间,然后它没有任何犹豫,一口咬住了其中某个模特的裤腿。 郑佳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看到那模特身上穿着一身监狱囚服,而这套衣服正是自己送过来的。她让牛牛接受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抓住杀害父亲的凶手——eumenides。 她知道那家伙已经从监狱中逃脱,所以她要让牛牛永远记住对方的气味。以后只要那家伙再出现,牛牛就可以用敏锐的嗅觉找出对方的踪迹! 一个月后。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十八点三十分。 绿阳春餐厅。 慕剑云走进门厅,目光四下里一扫,很快就找到了罗飞。后者正从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站起来,挥手打着招呼。慕剑云便嫣然一笑,迈步向着对方而去。她今天的装扮与以往颇不一样,其中最明显的变化便是她散开了脑后的马尾辫。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轻轻地垂在两侧肩后,透出一股江南女子独有的娇柔味道。 罗飞很有礼貌地等待慕剑云走近,同时帮对方拉开了餐桌前的椅子。慕剑云点头道了声:“谢谢。”她脱去套在外面的米黄色的风衣,款款入座。 罗飞顺手接过那件风衣,帮对方搭在了高背椅上。慕剑云则抬起双手,将脱衣过程中弄乱的长发往后撩了撩。她此刻穿着一件紫色的贴身毛衣,窈窕 的身形勾勒无余。罗飞站在她的身后,感受到对方淡淡的体温和发香,一时间有些迷醉,竟舍不得离开了。 慕剑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正好与罗飞四目相对。后者脸一红,像是一个偷吃糖果时被人发现的孩子。慕剑云心中暗笑,但也不去点破,只道:“你也坐吧。” 罗飞忙跨步到餐桌对面坐好。俩人又对视了一眼,罗飞窘迫地躲开视线,嘴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剑云终于忍不住了,笑问:“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罗飞调整了一下情绪,看着对方说道:“是你——嗯,你今天有点特别。” “哦?”慕剑云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装扮,又问,“这样不好吗?” “不,很好。”罗飞睁大眼睛,像是在集聚勇气一样,然后他郑重总结道:“非常漂亮!” 慕剑云芳心大悦,得意地甩了一下头发。 这时一个服务生走到俩人桌前,递上菜单问道:“您好!哪位点菜?” 罗飞接过菜单推给慕剑云:“你点吧,今天不用客气。” 慕剑云笑眯眯地说道:“那我可就好好宰你一顿了。”不过话是这么说,她下手倒还温柔,只拣中等价位的菜肴点了两三个,然后便把菜单还给罗飞:“剩下的你来补充吧。” 罗飞加了个餐厅推荐的招牌菜,又点了饮料酒水。服务生自去后厨下单。罗飞在慕剑云来之前就要了壶绿茶,此刻张罗着给对方倒上。 慕剑云把茶杯捧在手里,借着茶水的热气暖暖身体。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餐厅中央的演台,问:“郑佳的演奏什么时候开始?” “应该是七点左右。”罗飞看看手表说,“还得等一会。” 慕剑云“嗯”了一声,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这次罗飞请她吃饭,她主动提出要到绿阳春餐厅来,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在现场听一听郑佳的演奏呢。 俩人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菜肴却迟迟不见上桌。罗飞往周围看看,却见大厅内的餐位都已经坐满了,难怪上菜的速度会慢一些。他便感慨了一句:“今天也不是周末,怎么吃饭的人这么多?” 慕剑云翻起眼皮,神色诧异地看着罗飞。 “你看看……”罗飞努努嘴向对方展示着,“好像提前过节了似的。” “提前过节?”慕剑云咂着罗飞话,渐渐明白了对方的 意思,便又验证似地反问,“你说是过什么节?” “元旦啊。你看这酒店里装扮得这么漂亮,不都在等着过新年吗?”罗飞耸耸肩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今天就这么热闹,好像有点早了……” 慕剑云无奈了,她放下手中茶杯,苦笑着问道:“你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热闹?” 罗飞还真茫然:“为什么?” 慕剑云摇头不语,心中的兴奋劲已冷了一半。转念想想,像罗飞这个年纪的人,不知道“平安夜”的概念也算正常。只可怜自己满怀期待,还推掉了好几个追求者的邀约,最终却在面对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罗飞看出慕剑云有点不高兴,便忐忑追问:“怎么了?今天到底有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慕剑云摆摆手,重新校正好自己的情绪后,微笑反问,“只是你今天怎么有心情请我吃饭?” 罗飞犹豫了一会,却不直言,只道:“有些事一会再说吧。” 慕剑云知道罗飞的性格,他既不想说,追问也没用。于是她便主动把话题岔开,好在这俩人已非常熟悉,即便是闲坐着也不致于冷场。 两杯热茶喝完,服务生总算把酒菜陆续端了上来。罗飞给慕剑云倒上饮料,自己则斟了啤酒,举杯敬道:“慕老师,和你合作一年多了,也没好好请你吃个饭。今天算是补上了,来,我祝你今后万事顺利,永远年轻美丽。” 慕剑云也举杯和罗飞轻轻一碰,同时自嘲地叹道:“唉,真要能永远年轻该多好?这一年过去,又老了一岁……” “你可看不出来。”罗飞一口把啤酒干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走在校园里,总有人把你当学生吧?” “你倒也会奉承人。”慕剑云宛尔一笑,把饮料送到嘴边,浅浅地饮了一口。 简单地开了个场,罗飞放下酒杯招呼说:“快吃菜吧。这里的淮扬菜应该是比较正宗的。” 慕剑云拿起筷子,拣入眼的菜尝了几口,正品味间,忽听得周围有人喝彩鼓掌。她抬头寻看一番,喜道:“郑佳上场啦!” 罗飞也看见了——一个穿着水绿色长裙的女孩正从后台款步走出。那女孩手里提着个小提琴,相貌清秀脱俗,确是郑佳无疑。 “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慕剑云轻声赞道。郑佳的双目恢复正常之后就搬离了警校的公寓,算起来俩人分别已有一个多月。此刻虽然分处舞 台上下,慕剑云心中还是泛起一番疼爱怜惜的温柔感觉。 郑佳往外走出两步之后,又停步转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原来另有一名女子在身后跟随着她的脚步,那女子身形纤细苗条,着一身长袖汉服,颇有古典美女的风范。只可惜她头上戴了一顶蒙纱斗笠,白色的面纱垂盖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 郑佳牵着那女子的衣袖,俩人款款而行,一同来到了演台中央。郑佳坐在左前方的演奏椅上,而穿汉服的女子则来到侧后方的矮凳上坐好,矮凳前早已备好了一柄古筝。 慕剑云抽空瞥了罗飞一眼,问:“那个人是郑佳的搭档?” 罗飞点点头说:“他们俩人的合奏这一个月来极受欢迎,已经成为这家餐厅的台柱子了。” 慕剑云“呵”了一声:“看来你还是这里的常客呢?” 罗飞倒不否认:“这两个月,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不过他说话时神色严肃,似乎与美食和音乐的气氛并不相符。 慕剑云心中一动,猜测道:“你是在等那个人?” 罗飞不出声,算是默认了。 慕剑云淡淡一笑:“我告诉过你。他不会再来了——他已经做了诀断。” 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确实,他这两个月的等待没有任何结果。也许他早该相信慕剑云的判断:那家伙走了,他既已给女孩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回忆,又何必再回来呢?重逢的唯一意义,除了破坏回忆,还有什么? “噔……”轻灵而又古朴的乐曲声打断了罗慕二人的交谈,他们双双循声看去,却见那穿汉服的女子手抚着琴弦,已经撩开了演奏的序曲。这一声悠悠转转,饶梁不绝,便在将歇未歇之际,女子水袖轻拂,第二声又翩翩而至。 如此声声相连,初时间歇冗长,随后则渐归紧密,像是将听客们引入了一条辗转悠长的古巷,越往里走,前方越是狭窄紧促。 耳听的古筝的节奏一阵急似一阵,三五个转折之后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但恰在此刻,古筝的弦音却戛然而止,悠扬的小提琴曲则衔接上来。 小提琴美妙悠长的旋律立刻释放了人们紧绷的神经,就像在转过古巷最狭窄的弯口时,眼前竟忽地呈现出了一片开阔的园林,那林中鸟语花香,林木葱郁,直叫人心旷神怡。 倏忽之后,本已终止的古筝弦音又隐隐若现。“叮咚”、“叮咚”,像是水滴轻落,温柔地打在红花绿叶之上,令闻 者如沐江南春雨。那雨声忽大忽小,忽徐忽急,就像是雨点润进了众人的心头。 慕剑云完全被迷住了,她不仅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这迷人的琴筝合奏中。直到一曲终了之后,她才把眼睛睁开,由衷赞叹道:“真是太美了,难怪连那家伙都会被打动。” 可自己的赞叹并未得到同伴的附和,慕剑云略略转过头,却见罗飞手里端着一满杯的啤酒,眼睛却怔怔地看着那穿汉服的女子,神色肃穆。 “你想什么呢?”慕剑云伸手在罗飞面前晃了两下,打断了对方的思绪。罗飞将啤酒送到口边,但只抿了一小口便又放下,似乎那甘美的酒水已变得苦涩难咽。 “那个女人是谁?”慕剑云敏感地问道。 罗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你觉得她会是个漂亮的女人吗?” 慕剑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女子几眼,斟酌着说道:“从身材来看,应该是个美人胚子……可惜看不到她的脸,皮肤也不知道好不好。” 确实,那女子不仅脸被白纱蒙住,一双手也始终掩藏在水袖中,即便在抚琴的时候也不例外。似乎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如此精贵,决不能让外人看见似的。 “你说的不错,她以前的确是个美女。”罗飞叹了口气,语调黯然,“只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慕剑云的目光停留在女子的面纱上,她隐隐有种非常可怕的预感。而罗飞接下来的话则印证了她的感觉。 “你还记得袁志邦被炸伤后的样子吧?那女人现在便和他差不多!” 慕剑云“啊”地一声惊呼,那个“怪物”令人不忍猝睹的面容侵略着她的回忆,她实在无法将这样的可怕面容和一个如此窈窕娇美的女子联系在一起。愕然半晌之后,她才喃喃自语般问道:“怎么会这样?” 罗飞手攥着酒杯,低声说道:“她叫明明,就是那个和阿华在一起,后来被大火烧成重伤的女人。” “是她!?”慕剑云再次被惊讶的情绪包围,同时她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挪开。因为她觉得看着这样的女子,脑子里却要想起一个怪物般的容貌,这实在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 在慕剑云转头唏嘘之间,美妙的古筝弦音又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听来却多了几分凄凉的感觉。 “她怎么会和郑佳在一起了?”慕剑云看着罗飞问道,她脑子里有太多的困惑,亟待对方 解答。 罗飞道:“郑佳视力恢复之后去看守所探望阿华,阿华便托付她照料这个女人。郑佳原本就心地善良,又想着要对阿华报恩,所以她对待明明非常尽心。她们俩现在已经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 “是这样……”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沉吟片刻后她又说道,“她们俩有这样的情谊倒不奇怪,因为郑佳也曾有过残疾,很容易和明明产生同病相怜的感情。” 罗飞点点头,并且补充说:“而且她们还有相同的爱好和特长——音乐。” “那女孩不是在酒店里做按摩的吗?”慕剑云难免诧异,“怎么古筝弹得这么好?” “她以前是音乐学院的,专业学过古筝。只是后来经不起诱惑……你知道,漂亮的女孩很容易受到诱惑,毕竟做什么都不如那一行来钱快。” 慕剑云摇了摇头,她不想就此评判什么,因为这并不是女孩自身的问题,更多是属于这个社会的问题。不过沉默了一会之后,她似乎又有所感悟,轻叹道:“一场大火烧去了她美丽的躯壳,也改变了她的生存方式——从这一点来看,倒有点塞翁失马的意思。” 罗飞“嘿”了一声:“这也算一种安慰吧……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代价对一个青春女孩来说,都是太残酷了!” “确实残酷……”慕剑云感觉到罗飞低沉的情绪,便探身握住对方的手劝解道,“可这样的事情你也无力阻止。能让作恶的人受到惩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慕剑云不会想到:她的这番话恰恰刺痛了罗飞。后者挣脱了对方温暖的手掌,愤懑地说道:“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残害明明的真凶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慕剑云只好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同时反问:“你怎么了?高德森不是已经死了吗?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罗飞苦笑道:“高德森是死了。可是他的同谋,真正到现场制造爆炸的那个人——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还成了媒体热捧的英雄。” 慕剑云愣了一下,很快她想到了一个人,讶然问道:“你说的是……钱要彬?” 这两个月来,关于钱要彬的事迹已经被省城媒体热炒了好几轮。在省市公安系统宣传部门引导的舆论包装下,钱要彬被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十一年,历尽重重艰难,最终成功捣毁了当市两大黑恶集团的英雄人物。整个省城,上至市井公婆,下至蹒跚幼童,人人都对“卧底神探”的名头耳熟能详。所以罗飞一说 那话,慕剑云马上就联想到了钱要彬。 见罗飞很郁闷地沉默着,慕剑云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其实对于阿华和高德森集团的覆灭,罗飞功不可没。可是在媒体的诸多宣传中,钱要彬却将所有的功劳揽于一身,对罗飞则只字不提。慕剑云此前就为此帮罗飞深感不平。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身为警方卧底的钱要彬,竟然还是亲手导演了公寓爆炸案的罪魁元凶! “他怎么能这么做?”慕剑云用手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自问自否,“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的!” 罗飞叹了口气,默默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宋局长不了解这事?”慕剑云知道钱要彬现在正是宋局长极力扶植的爱将,故有此问。 “他知道,其实钱要彬的很多行动都是他默许的。”罗飞又倒上一杯啤酒,然后一边独饮一边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慕剑云讲述了一遍。包括“收割行动”的来龙去脉,以及宋局长如何修改行动原诣,钱要彬如何在高德森手下助纣为虐等等……详详细细,巨微无漏。 慕剑云听完之后沉默了良久,最终她只能苦笑着劝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这件事,你真的不用自责。这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是,我知道这事我管不了——”罗飞也回以苦笑,“可我又不能不管。” 慕剑云听出罗飞话里有话,便“嗯?”了一声。 罗飞转头看向演台,郑佳和明明仍然全神贯注于合奏中,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曼妙,在音乐的映衬下,更是令人美不胜收。 罗飞便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又一曲终了。然后他才把头转回来对慕剑云道:“从上个月开始,郑佳便准备了检举材料,屡屡到刑警队要求立案。下面的同志不敢受理,她后来就直接找到了我。” 慕剑云也往演台上的两个女孩瞥了一眼,问道:“郑佳也知道这案子的内情?”不过她随即便觉得此问多余。郑佳与阿华有过会面,现在又和明明形影不离,她能不知道吗?而以这女孩是非分明的性格,既然知道明明有冤屈,那是一定要讨出个公道来的。 于是慕剑云不待罗飞回答,直接又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你一定无法拒绝她,你帮她了?” 罗飞点点头:“我当然无法拒绝。所以我找了一些渠道,试图去解决这件事情。”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或许我可以帮你。”慕剑云自告奋勇。她在警校任教,平时会有机会 接触到一些警界的高层领导。 罗飞摇头道:“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不想把你拖下水。”停顿片刻后,他又自嘲式地笑道,“事实也证明,我没有把你拖进来是明智的。” 慕剑云听出有些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罗飞盯着慕剑云看了一会,神色复杂。而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似乎却又换了个话题。 “你不是问我:今天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呵呵,现在我该回答你了。” “为什么?”慕剑云忐忑地问道,她忽然间有种感觉:那绝不是一个能让自己高兴的答案。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罗飞哑着嗓子说道,“我要走了。” 虽然有了不好的心理准备,但突如其来冒出“告别”这两个字,还是让慕剑云有些促不及防。她茫然张了张嘴,半晌之后才发出声音:“你要去哪里?” “回龙州。”罗飞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文件,展开后推到慕剑云面前,“这是我刚刚接到的调令。” 慕剑云垂下眼帘,快速扫过文件上的内容。 “罗飞同志自二零零二年十月起担任省城刑警队代理队长,专职主持‘四一八’专案组的全部工作。该同志工作态度积极,较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上非配的各项任务。鉴于目前‘四一八’专案组的工作已告一段落,经省城公安局领导建议,省公安厅组织部审核批准,现决定将罗飞同志调回龙州,出任龙州市公安局副局长。省城刑警队队长一职,另有人选安排。” 慕剑云深知这份调令的意义。她为罗飞感到深深的不平,同时也无法抑制住离别的伤感。她抽了一下鼻子,眼圈竟红了起来。 这次是罗飞反过来握住了慕剑云的手,他用尽量欢快的语气说道:“龙州离省城也不远,你没课的时候,可以多过来走走。” 慕剑云抬起头来,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是啊。你升官了,我们得庆祝一下呢。” 罗飞很配合地端起啤酒杯:“来,碰一下吧。” 慕剑云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不过她把杯子里的果汁都倒掉了,转手也斟满了啤酒,说:“这么高兴的事,我应该陪你喝一杯。”说完也不等罗飞回应,伸过杯子和罗飞一敲,然后便大口地喝起来。 罗飞知道慕剑云不能喝酒,劝道:“你慢点儿。” 慕剑云不搭理对方,用另一只手指着罗飞的杯子,以示催促。罗飞无奈,只好仰 着脖子,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也统统干了。 一大杯啤酒下肚,慕剑云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她略歇过一口气后又问罗飞:“你什么时候动身?” 罗飞道:“元旦之前吧。” “这么急?”慕剑云失望地摇着头,表示难以理解。 “有人不想让我多呆。”罗飞无奈地说道,“元月三号市里要召开这次扫黑除恶的公判和表彰大会。” 慕剑云轻轻“哦”地一声,明白其中的逻辑。元月三号的大会是省城警界的一次盛事,介时阿华等黑恶分子将在大会上接受宣判,而钱要彬则会获得省市领导的表彰。这么重要的场合,有关方面当然不希望出现任何干扰因素。对于罗飞这样的持异见者,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打发走人。 事已至此,不仅酸楚的结局难以逆转,而且离别竟是迫在眼前。慕剑云感觉有太多话语涌在心中,但又舍不得浪费时间去述说。她只是默默的看着罗飞,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波光流动的眼神中。 须臾间,耳听的琴筝的合奏声又起,而这次的乐曲不仅美妙,那旋律更是撩拨着慕剑云的心弦,将她拖入一种难以抑制的伤感情绪中。慕剑云的神色渐渐恍惚,眼前已看不到罗飞的身影,只浮现起这一年多来与对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那些回忆随着音乐缓缓流转,直叫人痴惘不已。 慕剑云并不知道,她此刻对音乐的强烈感受正来自于她和演奏者之间的精神共鸣,因为正在合奏的这首曲目正是肖邦的名作《离别曲》。 第六十一章 离别曲(四) 舞台上下,三个女人。她们的身份、背景迥然不同,但每人守着一份离愁,音乐在这一刻则成为了联系她们精神世界的纽带。演奏者身心投入,听者如醉如痴。 一曲终了之后,慕剑云仍然无法从离别的愁思中解脱,直到罗飞轻轻地碰了碰她,她才回过神来。 “呵,这音乐……”慕剑云自我感怀道,“真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罗飞没有说话,他的左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宽大的手掌撑得鼓鼓的,竟是握着一只红通通的苹果。他把苹果轻轻放在慕剑云面前,微笑说:“这是送给你的。” 慕剑云意外地“啊”了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 “今天是平安夜。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罗飞的嘴角微微向上挑着,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淘气的笑容。 “你骗我……”慕剑云嗔怒地瞪了罗飞一眼,同时又迫不及待地将那只苹果捧在了手中。苹果鲜亮红润,散发出淡淡的香甜气息。 罗飞专注地看着慕剑云,直到对方抬起眼帘与自己相视之后,他才郑重送出了自己的祝福:“祝你圣诞快乐,祝你一生平安。” “谢谢你。”慕剑云紧紧地握着那只苹果,心中暖意阵阵。但在这最甜蜜的时刻,却又有两颗泪珠轻挂在她的眼角,摇摇欲坠。 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 省城公安局。 虽然已经接到了调令,但罗飞还是如往常一样,早早便来到了刑警大队。他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整理着需要交接的档案文件,也整理着自己一年多来的心绪。 大约在八点半左右的时候,有人在屋外敲门。罗飞道了声:“请进。”那人推门而入,却是他的助手尹剑。 “你来得正好。”罗飞招招手,“这些档案我都整理过了,你清点一下,找个地方保管起来。” 尹剑“嗯”了一声,神情却不太好受。继韩灏之后,他又一次要和自己的领导分别。对这个颇重情义的小伙子来说,每一次分别都是一副沉重的负担。不过伤感归伤感,他可没忘记此行的任务。 “罗队,宋局长让您上去一趟。”小伙子走到罗飞桌前,一边接过那些资料一边说道。 “哦。”罗飞闻言便站起身,心中猜测了一下:是不是新的刑警队长有人选了,叫我上去好交接一下工作? 等来到宋局长的办公室之后,罗飞的猜测似乎得到 了进一步的印证。因为屋里除了宋局长本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钱要彬。 自从罗飞的调令下达之后,省城警界都在传言:“卧底神探”钱要彬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的刑警队长。罗飞也相信这样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你来了。”宋局长看到罗飞进来,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钱要彬则特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抢上前与罗飞热情握手。 罗飞用常规的礼节应付着,态度不冷不热。然后和钱要彬分坐在沙发两边。 宋局长看看罗飞,又看看钱要彬,却许久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说话,那两人便也不好开口。屋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肃穆。 片刻后,罗飞感觉有些不对劲,便转头看看身旁的钱要彬,没想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神情既郑重又复杂。 这不像是正常的交接工作啊?罗飞正诧异间,宋局长终于开口了。 “罗飞啊,你最近两天在忙什么?”从他低沉的语调来看,这句话显然只是切入正题前的无谓寒暄。 罗飞便随意答了句:“没忙什么……就是在准备交接。” “交接的事情先停一停吧。”宋局长摆了摆手,他把身体往罗飞的方向探了探,又解释说,“还有一些工作,需要你继续做完。” 罗飞没有说话,显示出一切服从组织安排的态度。 宋局长这时冲钱要彬略一点头:“要彬,你把那东西给罗队长看看吧。” 钱要彬从沙发的扶手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罗飞,道:“这是今天一早在我的信箱里发现的。” 信封上空无一字——这信显然不是从正常的邮递渠道而来。罗飞心中一动,迅速将那信封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一张便笺。 无论从字迹、格式还是内容来说,那张便笺都是罗飞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既是罗飞来到省城的原因,也是罗飞继续留在省城的意义。 白纸黑字,标准的仿宋体: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钱要彬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二零零四年一月三日 执行人:eumenides” 罗飞轻轻地“嘿”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既在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片刻之后,他的目光从便笺上挪开,意味深长地看了钱要彬一眼。后者咧了咧嘴,尴尬地挤出一丝 笑容。 “罗飞啊。”宋局长招呼了一声,等后者转过头之后,他话中有话地说道,“别的事情我不管,但这最后一班岗,你无论如何都要站好!” 罗飞神色平静,只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我明白。”但他语气中的态度却是如此的坚定和沉稳,透出一股令人信赖的感觉。 宋局长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尽快准备吧,时间应该还很充分。”略一停顿之后,他又建议道:“你们开专案会议的时候,要彬也可以列席。他不光是你们的保护对象,也能充当作战的主力。” “这个……”罗飞委婉地拒绝道,“我看没有太大的必要。” “既然是罗队的案子,就让罗队全权负责吧。”钱要彬看出罗飞的心态,便自觉找了个台阶走下来,“我一切听从安排就行。” 宋局长斟酌了一会,低声说:“也好。”他知道罗飞和钱要彬之间芥蒂已存,真要在一起合作,反而双方都会束手束脚,还不如让罗飞独自去应付。 “那我现在就召集会议去了。”罗飞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同时将那张便笺收回信封中。 宋局长挥挥手:“去吧。” 罗飞又冲钱要彬点了点头,算是告辞。随后他便离开了局长办公室,下楼而去。等到了刑警队所在的楼层,却见尹剑正捧着个茶杯从开水房走出来,脚步匆匆。罗飞叫住他问道:“你瞎忙乎啥呢?” 尹剑一回头:“你下来了啊?”一边说话一边把茶杯塞到了罗飞手里,杯中热腾腾的一杯绿茶,香味扑鼻,显然是刚刚沏好的。 罗飞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没等他开口再问,尹剑又笑嘻嘻地解释到:“穆老师在你办公室坐着呢——你自己招呼她吧。” 罗飞心道:这来得倒巧。他“哦”了一声,又正色吩咐尹剑:“你赶快去安排一下,通知各专案组成员,十点半来开紧急会议。” 尹剑愣了一下,心中暗忖:您不是都办交接了吗?还张罗什么专案组?这话虽然没有说出来,罗飞却看得明白,便又加重语气道:“有新情况了,eumenides下了新单子!” 尹剑神色一凛,他当然明白“新单子”的意义,忙挺起腰板回复说:“我这就去准备!” 这边尹剑自去安排会议。罗飞则端着茶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推门果然看见了慕剑云:女讲师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翻着一叠稿纸——那是罗飞为离任而写的述职报 告。 “你怎么来了?”罗飞打了个招呼,走过去将那杯绿茶送到对方面前,又说,“我正要找你呢。” 慕剑云将手里的稿纸放下,反问道:“怎么了?” 罗飞道:“你先说吧。”他知道自己这边的话题一旦展开,恐怕就很难结束了。 慕剑云也不磨叽,便道:“我来找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不想在学校里呆着了,我想去地方上锻炼锻炼。”慕剑云一边说一边端起那杯绿茶,目光却一直盯在罗飞脸上,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罗飞显得有些意外,略略皱起眉问:“为什么?”在他看来,一个女同志在警校担任讲师多好啊,别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干嘛要到地方上受苦? “学校里那种清闲的生活,我有些呆腻了。”慕剑云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我想到地方刑警队多接触一些现实的案子。” 罗飞摇摇头:“我持保留意见……我劝你慎重决定。”略作停顿之后,他又问:“你还没跟学校领导说这事吧?” 慕剑云耸了耸肩膀:“没呢,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地方上的单位愿意接收我。” 听对方这么说罗飞倒松了口气:原来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只算个初萌的想法。不过他有些奇怪:慕剑云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而且还特意赶过来和自己讨论。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表现。 慕剑云这会把茶杯送到唇边,但她却没有继续做出喝茶的动作,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汪清澈的茶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以为对方也在犹豫,便趁势劝解道:“这是个大事,得慢慢来。我觉得你得先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 慕剑云“哧”地一笑:“我都多大人了?什么事还得先问父母?”她见罗飞始终把不住事情的轻重,干脆把茶杯往几面上一顿,单刀直入地问对方:“如果没有别的单位要我,你愿不愿意要我?” “我?”罗飞没啥心理准备,被问得一怔。 “你不是龙州市公安局局长吗?”慕剑云彻底把话点透了,“你愿不愿意接收我到你那儿任职?” 看着对方那清亮而又执着的眼神,罗飞蓦然间恍然大悟。他的心中泛起一种酸甜交杂的感觉,情绪汹涌波动,在一次深沉的呼吸之后,他喃喃反问:“你这样……值得吗?” 慕剑云轻轻地“呵”了一声,似笑似叹, 而她的目光则变得愈发锐利,直逼着罗飞道:“值不值得是我考虑的问题。你只要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罗飞心中一热,鼓足勇气道:“我当然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没有理由拒绝你!” 罗飞的后半句话中藏着极大的潜台词,慕剑云不可能听不出来。她更知道:以罗飞的性格,这已是一种非常奔放的情感表达。突然间,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竟红着脸低下头去。 罗飞“呵呵”傻笑了两声,有心缓解一下这略显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片刻之后还是慕剑云又先开口,她抬起头来,略显担忧地问道:“我这样……是不是给你很大压力?” “不。”罗飞连忙表明态度,“我挺高兴的,也很感激。甚至,甚至是有点受宠若惊。” 看着罗飞又窘又急、想表白却又辞不达义的样子,慕剑云忍不住笑了。话到此刻,正是适可而止的时候,于是她便主动转了话题:“好了,该说说你那边的事了。” “我这边——”罗飞卖了个小关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慕剑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意说道:“那就先来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不用那么快离开省城了。” “哦?”慕剑云并未表现出欣喜,她用双手捧着茶杯,敏感地问道,“那坏消息就是你留下来的原因吧?” 罗飞无语默认,同时他掏出那封信笺递了过去。 慕剑云腾出一只手接过信笺,她瞥了瞥那空白无字的信封,进一步猜测道:“死刑通知单?给钱要彬的吧?” 罗飞没有办法不惊讶了,他瞪着眼睛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你告诉我郑佳在帮那个女孩申诉,当时我就预见到eumenides会有所行动。”慕剑云把那信笺放回到桌上,似乎没兴趣再拆开细看,然后她又轻轻摇头,“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原以为他至少要等你先离开省城。” 听慕剑云这么一说,罗飞也品出些味道来,他低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这次行动完全是为了郑佳?” 慕剑云一针见血地说:“他不会让郑佳成为第二个白霏霏。” “钱要彬会对郑佳下手?”罗飞觉得这个思路有些夸张了,“——这还不至于吧?” “也许是不至于,但你要了解eume nides的心态。他绝不允许那个女孩受到一点点的威胁,他会用自己的力量来确保这一点。你要离开省城了,eumenides也会离开。而钱要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你忽视了这个问题,说明你对郑佳的关怀还不够——至少是远远比不上eumenides。” 慕剑云最后的话说得有些刺耳,但罗飞却难以否认。确实,如果郑佳一直不依不饶地揪着钱要彬的污点不放,谁能保证钱要彬不会使出什么坏招来?毕竟后者在黑道上沉浸了逾十年,他的野心和手段罗飞是深有领教的。而罗飞却忽视了郑佳的安危,这里面的确体现出情感上的亲疏来。 “好吧……我承认是我疏忽了。”罗飞看着慕剑云,诚恳地表达了投降的态度。同时他心中暗自替郑佳诉苦:这孩子也是的,怎么会扯上这件麻烦事儿呢?这个问题不想还好,一想之下,罗飞竟蓦然心惊,他怔了片刻,随后苦笑着轻念出一个人的名字:“阿华。” 慕剑云也苦笑着一叹,道:“你终于想明白了。” 罗飞无语点头。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郑佳之所以被扯进这个泥潭中,起始的原因就是阿华将明明托付给她照顾。现在看来,阿华的这个举动可是大有深意。要知道,eumenides和钱要彬都是阿华不共戴天的仇人,让这两人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正是阿华求之不得的局面?这一来一去的分析下来,阿华虽然身处死牢,但举重若轻间,竟已导演了一场一箭双雕的复仇好戏,其心思之险恶,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我真该早点把郑佳和这两人的关系告诉你。”罗飞懊恼地说道,“你或许能提前看破阿华的心思,阻止郑佳和他见面的。” “所谓当局者迷,你也不用自责。”慕剑云劝慰了罗飞一句,然后又话锋一转,认真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就连你自己也是阿华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罗飞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慕剑云继续说:“阿华最希望出现的局面,就是让eumenides杀了钱要彬,而你又抓住了eumenides。这样的话,他的两起大仇都可以得报,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罗飞“嘿”地冷笑一声:“这也太理想化了吧?”现实又怎会像他设想的那样美妙? “阿华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你的身上。因为他知道:他理想中的这个结果,也正是你最想看到的!”慕剑云用手指虚点罗飞的心口,带来的效果却如锤击一般。后者的心跳“ 突突突”地加快,就像是隐秘的心胸蓦然间被利刃割开,所有的筋脉都要暴露在空气中一样。 让钱要彬得到应有的制裁,同时将eumenides也抓捕归案,这难道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结局吗?而自己也有能力操控这样的结局:只要把钱要彬当成诱饵,适当的撒下大网,诱敌深入,那鱼儿只要吞了饵,就别想逃脱! 罗飞越想越兴奋,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尽管他表面上仍在伪装平静,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已无法掩饰。 “现实中有一个eumenides,在你心中则有另外一个。每当‘死刑通知单’出现的时候,这两个eumenides都会遥相呼应。”慕剑云用目光勾住了罗飞的眼睛,幽幽说道。 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摆脱那种异样的情绪,一时间却又无法自拔。是的,eumenides这个角色本来就是自己创造,只是后来孟芸之死令自己对这个角色深恶痛绝。从此他将这个角色深深地埋葬起来,再也不愿回首。但那角色在他心中却并未死去,它只是沉睡着,在寂寞中等待主人的召唤。 一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慕剑云面临着邓骅集团的生命威胁时,罗飞放任了凶手刺杀邓骅的计划。他眼睁睁地看着邓骅死在自己面前,而这一幕他本有能力阻止。也许正是从那天开始,他心中的那个eumenides苏醒了。 一年之后,他又面临着同样的诱惑和选择。eumenides要杀钱要彬,而自己也希望后者受到应有的惩罚。 罗飞的理由很充分:钱要彬手上不仅沾有无辜者的鲜血,而且他还在“收割行动”中夹带了太多的野心。他会成为第二个邓骅吗?罗飞不敢断言,但他知道,一旦钱要彬手握省城警界大权,加上他十多年的黑道背景,要成为第二个邓骅并非难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一切都晚了。 既然如此,何不像eumenides保护郑佳的思路一样:趁早铲除后患,防范于未然? 罗飞越是深想,脑子便越乱,最后竟沉甸甸的一片混沌。他强迫自己站起来,缓步踱到窗前。他打开了推拉窗,让秋风吹进来,清洗着自己混乱不堪的思维。 窗外阳光明媚,虽谈不上灿烂煦暖,但也扫尽了深秋里的晨霾。 罗飞就这样伫立良久。他迎着晨光向远方眺望着,视线直达天际。当他终于转过头来的时候,他脸上神色坚毅,像是已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 我会战胜他们的。”他看着慕剑云,如宣誓一般郑重说道,停顿片刻之后,他又特别补上一个强势的修饰词语:“彻底地!”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一) 二零零四年一月三日。 元旦假期之间,省城飘起了皑皑白雪。雪势虽然不大,但也给人们带来了喜庆气氛和丰收寓意。雪停之后,天地间薄薄地白了一层,整座城市也平添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三天的愉快假期已经结束。天色未亮,环卫工人最先出现在冷清的街头,他们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拉开了各色人等新一年工作的序幕。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钱要彬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三分。现在起床似乎还有些早,他想再眯一小会。但合了眼之后,脑子里却总是闹腾腾的,已然找不回睡意。 在钱要彬的计划表里,今天本该是个荣耀的日子。可恨的是,这份荣耀现在却被一层可怕的死亡阴影深深笼罩。 钱要彬并不怕死,要说十多年的卧底生涯,哪一天不是游走在生死边缘?在他看来,一个男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具备敢死敢拼的劲儿。为了事业,为了自己的雄心,即便是死也值得。正是受这般力量的支撑,钱要彬才能在常人无法想象的困境中坚守下去,终于熬到了今天的辉煌时刻。如果这时却又莫名死在一个网络杀手的刀下,那就太可悲了。 钱要彬想不通自己的名字怎么会上了那个家伙的“死刑通知单”。那人杀了邓骅,而自己则进一步摧毁了龙宇集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应该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才对。从收到的“死刑通知单”来看,上面所列的罪名应该和自己制造的那起爆炸案有关。当时自己的目标是阿华,却意外误伤了另一个女孩。可这两个人难道又是什么好人吗?以惩罚罪恶为己任的eumenides为何因此就将矛头指向自己? 只是他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死刑通知单”既然发出,那名单上的人便注定要面对着极端的险境。钱要彬虽然对自己的实力充满自信,但他也知道,对手同样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家伙。 即便是邓骅这样的人物也难逃eumenides的毒手,自己在这场生死对决中又能有几成的胜算呢? 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钱要彬便不由得暗生冷汗。不过在心惊之余,他也会宽慰自己:世事变幻,是无法一概而论的,自己和邓骅毕竟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中。 首先从运势上来说,邓骅遇害前虽然如日中天,但根据盛极而衰的生衍常理,那时其实已近强弩之末,气运难以维续;而自己则刚刚跨上人生的第一个台阶,前方道路宽广, 仕途不可限量,这正是展翅欲飞的时刻,势头强劲,不可阻挡。 再从周围的环境来说,邓骅生前树敌太多,表面看起来风光,事实上强大的外压已经将他逼到了无路可走的绝径,死于非命其实正是他无可逃避的归宿,eumeindes的行动可谓顺应天意民心;而自己却恰恰相反,现在领导赏识,媒体夸赞,民众更是崇拜不已,一切外因都向着利好的方面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eumenides想杀自己纯属逆势而为,谈何容易? 想到这里,钱要彬觉得心胸开朗了许多。左右也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下床,走到卧室窗边拉开了窗帘。 站在二楼向窗外看去,远处的天际微微有些发白。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放晴,那温暖的日头此刻应该正从地线下慢慢地往上爬吧? 积雪再冷,又怎能冰封住太阳的光辉?钱要彬觉得自已也正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他已经在地下蛰伏了十一年,现在要破土而出,谁也无法阻挡。 当年省城公安局到特种部队要人的时候,钱要彬便意识到这对自己是个天大的机遇。如果能在“收割行动”中立下头功,那必将是仕途上的一次美妙开端。所以钱要彬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他背负起违纪退伍的名声,借机混迹于省城黑道。 钱要彬的黑道生涯很快风生水起,并且得到了阿华的信任。可“收割行动”却因为邓骅的势力牵扯太大而难以开展。这时局里领导有意将钱要彬召回,但钱要彬自己却执意要继续潜伏下去。 正如罗飞所料,钱要彬此时的目的已不局限于警方的任务,他开始有了更大的野心。自己能在黑道得势,而背后又有警方的背景,为何不能像邓骅那样干出一番大事业?正是基于这样的野心,钱要彬才能在孤独和落寞中坚守十一年——他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邓骅死后,这机会终于来了。 钱要彬游说宋局长,将“收割行动”进行了深化和“改良”,而他自己则投入到高德森麾下,意欲将后者扶植成省城新一任的黑道霸主。 在警方的新计划中,高德森这样的“霸主”其实只是一个傀儡,而钱要彬就是操控傀儡的那根绳索。 钱要彬相信自己完全能够控制高德森,他将取代邓骅,在省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庞大帝国。而和邓骅相比,钱要彬身上却又多了一份警方背景。这意味着即便高德森出事,他也能能够华丽转身,毫无风险地逃脱罪责。 这便是钱要彬设计好的如意算盘,只可惜这个算盘却被罗飞在不知情之间插手打破了。不过钱要彬并没有太过沮丧,因为他早一步回归警界也未必不是好事。只要“收割行动”的主旨能维续下去,下一步还得选择一个新的傀儡,而这个傀儡又怎能逃脱自己的控制? 钱要彬远眺窗外,仿佛看见初升的阳光正照射出他的美妙前程。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要想踏上那条康庄大道,自己必须先趟过今天的凶险关口。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似乎也在格外提醒着他。同时有一个声音在门外呼喊着:“钱警官,请不要站在窗口。长时间暴露可能会有危险。” 钱要彬听出那是刑警队尹剑的声音,于是他重新拉上窗帘,并且高声应了句:“好嘞。”此刻屋前屋后虽然遍布了便衣特警,但在eumenides的压力下,无论怎么小心都是不为过的。 钱要彬穿戴整齐,然后打开卧室门来到了客厅内。他看到除了尹剑之外,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神态威严的中年男子,那自然就是刑警队队长,也是这次护卫行动的总指挥——罗飞。 “辛苦了。”钱要彬客套地打了个招呼,“你们一夜没睡吗?” 罗飞站起身来说道:“从今天零点开始,你随时都处于生命危险中,所以我们一分一秒也不能懈怠。” “我倒是睡得很香呢。”钱要彬笑呵呵地说道,同时又顺带送了个高帽给罗飞,“我知道罗队长一定会有完美的计划,不但能保护我的安全,而且还会将那个杀手绳之于法!” 罗飞知道此人城府极深,就连阿华这等人物都深受其苦。所以对方虽然热情吹捧,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道:“确实有计划,但要到公判大会的时候才正式展开。” 钱要彬点点头,表示理解。eumenides本领再大,也不可能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入室杀人。他必须利用公判大会这样一个开放性的场合来下手,这也是他选择今天作为执行日的原因所在吧。因此警方的详细计划也必然要围绕公判大会的现场制定和展开。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那场大会上走出最终的结果! 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年轻人正在做临行前的准备。 距离公判大会正式开始还有很长时间,但他必须提前动身。因为此刻警方的力量一定会集中在钱要彬的住所,而公判大会现场则相对空虚。他正可以乘虚而入,预先到达现场潜伏起来。 选择警方大会的当天作为行刑日期,这的确是个大胆得近乎荒唐的举动,而年轻人正是要用这样大胆的举动,逼迫警方不得不出手应对。 元旦假期的时候,年轻人将那张死刑通知单在网络上进行了发布,迅速引起了舆论的震动和关注。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警方已无法取消既定的公判和表彰计划,因为那样做就意味着对杀手eumenides的畏惧和退让,高唱着庆功歌的警方将瞬间沦为舆论的笑柄。 所以警方必须迎难而上,与eumenides展开一场硬碰硬的交锋。 年轻人也期待着这场交锋,更准确的说,他是期待着自己和罗飞之间的了断。 他曾经在对方手中折过一次,通过自残手指才勉强自保。但他并不服气,他需要一个更加公平的环境和对方一较高下。就像是两个顶尖的棋道高手,如果你在对决中曾后手失了一局,那你怎能甘心?无论如何也要占先再决高下! 钱要彬的出现正给了年轻人最好的机会。而这个人物的过往背景使得两人之间争斗甚至会更深一步,上升到精神世界的层面。 最初是罗飞创造了eumenides的角色,后来被袁志邦所用,而年轻人又继承了袁志邦的衣钵。在以往的交锋中,罗飞曾数次点化年轻人,希望将对方拉回光明的彼岸,但后者生父的死亡真相却击碎了罗飞的努力。年轻人终于坚定地踏上了老师指引的道路,彻底沦为徘徊于黑暗世界的罪恶制裁者。 年轻人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已再无疑虑,而现在,他更要用钱要彬作为工具,对罗飞恪守的信仰展开反戈一击! 毫无疑问,钱要彬在卧底期间的某些作为已经超出的法律的界限,而身为法律捍卫者的罗飞对此不仅无能为力,他自己还受到排挤,将被迫离开省城。这就给了eumenides插手此事的最充分的理由。如果后者用自己的手段制裁了钱要彬,那他对罗飞的胜利可谓具有双重的意义:他不仅证明了自己的可怕实力,更证明了自己的坚持的道路才是惩治罪恶的终极方法。 年轻人和罗飞,他们都高举着正义的旗号,但却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如今,他们为了各自的信仰和尊严,必须要展开一场残酷的争斗。 当然了,年轻人之所以选择钱要彬下手,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也不容忽视——为了那个女孩。 年轻人不愿让那女孩承受任何风险,同时,他也愿意用一种赎罪的心态帮 那女孩去做任何事情。 他在网络上公布那份死刑通知单其实就是为了让那女孩看到。以前他也帮助过女孩,可都是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而这一次,他要以eumenides的身份出手,他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所执行的正义。 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能有多大意义。即使他成功了,女孩对他的仇恨便能消退几分吗?他不敢奢望。只要女孩以后想起eumenides的时候,除了仇恨,还能多一分别样的感觉,那他就非常满足了。这也是他离别前的唯一心愿。 正如慕剑云猜测的那样,年轻人已经下定了离别的决心。在彻查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并且斩断了俗世情感之后,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已无任何留恋的必要。而他在这里又太出名了,通缉他的画像甚至贴遍了大街小巷,继续留下来不仅危险,也不利于他执行eumenides的使命。 他可以换一个地方,然后再蛰伏一段时间。他何必着急呢?这个世界,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缺乏罪恶。eumenides也永远不会缺少用武之地。 除掉钱要彬,这是他临行前最后的任务,也是他必须处理的最后一丝牵挂,这牵挂一部分出自罗飞,另一部分则出自那个女孩。 年轻人出发了。他必须赶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行动,这时候街面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行人,他的行踪不会显得突兀。而昏暗的天色则可以掩护他做很多事情。 他要感谢前两天的飘雪。寒冷的天气使他出门时可以用衣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粘上了灰白的眉发,在脸上涂抹出色斑和皱纹,当他走出楼梯口的时候,无论是形容还是仪态,都像极了一个步入人生暮年的老人。 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省城看守所。 阿华被带进提审室,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提审警官,而是一桌丰盛的饭菜。碗筷已经摆好,桌边甚至还放上了一包香烟。 “吃吧。这是我们田所长特意为你准备的。”管教把阿华押到桌前做好,然后指着那些饭菜说道。 阿华“嘿”地一笑,自嘲道:“今天怎么有这个待遇,难道要枪决了么?”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把带着铐子的双手举了举,失意对方:这样要我怎么吃饭? 管教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给对方打开铐子。正在这时,一名男子从屋外走进来,边走边道:“打开吧,这顿饭让他好好享受一下。” 管教 得到命令,便依言把阿华的手铐打开。反正审讯椅前面还锁着木封,料对方也逃脱不得。 阿华认得进来的那人,正是看守所的田所长。他淡淡地道了句:“谢了。”此外便不多言,只拿起碗筷,一顿风卷残云,不多时就将满桌饭菜消灭干净,吃得是酣畅淋漓,香甜不已。 “真是好胃口。”田所长挺着发福的身体,坐在阿华对面说道。言语竟似有些羡慕。 阿华惬意地撑了个懒腰,说:“在这里好啊,不用操心,也不用劳碌,胃口当然就好——要是能来点酒就更好了。” 田所长摇着手说:“烟你尽管抽,酒可不能喝。” 阿华便点起一根烟挑在嘴上,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喝多了闹事。” “哦?”田所长笑了,“你倒是个明白人。” 阿华把香烟搓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两口,然后把话进一步点透说道:“田所长,我在贵地这么多天,管教们也没太为难我,今天还有这一桌好饭,你的意思也尽到了——你放心吧,今天晚上的公判大会,我不会给你添乱子的。” “好,痛快。”田所长一挑大拇指赞道,“我相信你阿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多大点事?”阿华轻轻地弹了弹烟灰,“不就是个死刑吗?我早都知道了,今天过去,也就是走走过场,当个摆设。” 听阿华这么一说,田所长倒又踌躇起来,他又沉吟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今天大会还有一个主题:要对‘豹头’进行表彰。” 阿华听明白了,原来对方担心的是这个。这也的确是个值得担心的理由,“豹头”和阿华已势如水火,双方出现在同一个会场,一个被判死刑,一个却荣誉加身,以阿华的性格脾气,难免要在现场搅出些动静来。到时候虽然有武警押阵,但阿华总能痛骂几句吧?到时候折了现场气氛就不好看了。 好在阿华立刻又给对方吃了颗定心丸。“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什么过激言行的。”他吐出一个烟圈,片刻之后又诡异地一笑,道,“我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死人?”田所长目光一凛,不太明白对方所指。 “那个网络杀手,eumenides,他不是已经给‘豹头’下了单子吗?”阿华探着身体,挑逗似地用眼神勾着对方,“我在号子里都知道了,你不会还没听说吧?” 田所长被阿华带入了气氛中,他不由自主地眯起 眼睛,反问道:“你以为那个杀手能够成功?” “我希望如此。”阿华先是摊了摊手,然后又略带神秘地说,“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会在公判大会的时候下手,所以我们就睁大眼睛,等着看一场好戏吧!”言罢,他悠悠然地吐出一串烟圈,那烟雾氤氤缭绕,令两人互视中的脸庞都变得扭曲起来…… 第六十三章 曲终人散(二) 下午十六点四十一分。 某小区单身公寓内。 一名女子端坐在卧室床头梳妆台前,她面向着镶嵌在台板上圆镜,正在精心打理自己的头发。 若只看这女子的背影身形,那必是一个窈窕动人的绝色佳人。只可惜镜子从不说谎,此刻在那镜面中映射出的,却是一张如鬼魅般可怕的残缺面庞。 这女子正是在煤气爆炸事件中幸存的明明。自从容貌毁损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坐在梳妆台前。 多半年前爆炸引起的大火不仅烧光了她的头发,也烧坏了她的头皮,后来她为了和郑佳一块登台演出,专门配备了一副假发。那假发通常都是长发飘飘,垂在肩后,用来遮挡她颈肩部位的烧痕和伤疤,可今天她却特意将这一袭长发卷了起来,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发髻。 发髻挽好之后,她对着镜子左右摇头看了看,似乎尚觉满意。随即她拉开身前的抽屉,伸进一只手去,从抽屉里轻轻夹出了一根发簪。 那发簪闪耀着灰白色的金属光泽,质地坚硬,似乎是用精钢打制。而它的款式则很简洁,细细长长,一头尖锐,一头浑圆,此外并未更多的修饰。 明明将发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似乎在检查着什么。而那发簪普普通通的,又能有什么异样?片刻后,她像是看不出什么毛病,这才又抬手,将那根发簪慢慢地插入了脑后的发髻中。 头发打理好了,明明的梳妆也就大功告成。她开始起身穿戴,看样子是准备出门。她穿了一件长长的羽绒服,然后又戴上帽子、围巾、口罩,这样她的全部身体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她看了看表,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于是她走出公寓,一路来到了小区前的路口。她在那里等待了一会,直到一辆出租车停靠在她的面前。 “明明,上车吧。”一个女孩从车后座探出头招呼,正是和明明相约会合的郑家。明明便点点头,从另一侧开门上车,坐在了郑佳身旁。这时她发现,车内原来并不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在后排座椅的中间还卧着一只机灵可爱的小狗。 “牛牛。”明明叫了声狗狗的名字,同时伸手去摸它的脑袋。牛牛则热情撩起舌头,在对方的手心里热乎乎地舔了一圈。 在逗弄牛牛的同时,明明又略带诧异地问郑佳:“你今天怎么把它带上了?”牛牛身为一只导盲犬,曾经和郑佳形影不离。不过郑佳视力恢复之后就 很少带牛牛一同出门了,不知今天为何破例?要知道,她们即将出席的是一个相对特别的场合,带着一只小狗恐怕不太方便呢。 郑佳并没有回答对方,她只是看着那小狗,轻轻地似在自语:“牛牛啊牛牛,我训练了你那么久,今天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在两个女孩对话的过程中,司机已经发动好汽车,他略转过头来问了句:“接下来去哪里?”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地答道:“人民大礼堂。” 司机“哦”了一声,得出结论:“你们是要去看公判大会啊。” 这次两个女孩却都没有说话,她们各自沉默着,心中似乎都藏有些许秘密…… 傍晚十七点整。 省城人民大礼堂门口。 警方人员打开了一直处于封闭状态的警戒线,开始组织民众入场,此时距离公判大会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 既然是公判大会,那对于全体市民来说应该都是一个公开的、能够自由参与的场合。大会的组织者早先也是这样的态度,不过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情况有所改变。 自命为eumenides的杀手在网络上发布了针对钱要彬的死刑通知单,执行日期正是公判大会当天。而市内各大媒体早就爆料:钱要彬本人将在公判大会上接受表彰。于是针对这场大会的第二个焦点话题迅速生成了。人们无不好奇:“卧底神探”是否真的身负罪名?而从不失手的eumenides和警界英雄之间的较量又会碰撞出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警方没有更改公判大会的相关计划,但他们采取了一些针对性的措施。首先他们通过媒体言论将eumenides的行为描述为漏网的黑恶分子对警方的威胁和挑衅;同时他们还对参与公判大会的人员进行了筛选和控制。具体的方法是:入场名额被分发到各个居民社区,想要与会的市民必须到各居委会提出申请,经社区民警审核身份之后领取印有个人信息的入场证,大会当天凭此证实名进场。 即便如此,当警戒打开之后,每一个想要入场的人仍要接收警方人员的严密盘查。除了核对入场证和身份证上的个人信息是否吻合之外,所有的男性入场者还被要求伸出左手,让警卫检验其五根手指是否齐全。 郑佳和明明此刻正排在待检入场的队伍中。明明注意到前方男性遭遇的特殊检查,心中略微有些奇怪,便嘀咕了一句:“这是干什么呢?” 郑佳则心中有数——在视力复命之后的这几个月里,她早已把杀父仇人的体貌特征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便向明明解释说:“那个自称eumenides的凶手,他的左手中指断了一个指节。” 明明“哦”了一声,心中了然。指节的缺失是一个无法掩饰的身体特征,警方抓住这个特征进行排查,那杀手再想要混入场内,可就千难万难了。 随着队伍不断前行,两个女孩也渐渐接近了排查的关口。此时郑佳掏出一副墨镜带好,同时压低声音对明明说道:“一会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去做。” 明明一边点头道:“你放心吧。”一边伸手搀住了郑佳的左臂,郑佳的右手则牵着一套狗绳,绳索的另一端自然是系在牛牛的脖子上。 两人缓步向前,不多时便抵达了入口处。一个年轻的警察伸手将她们拦了下来。 “这是我们的入场证。”明明连忙将相关证件掏出来交给对方。那入场证是郑佳托父亲生前的同事办理的,证件本身绝无问题。那警察接过证件的同时,目光向牛牛扫了一眼,说:“这狗可不能带进去啊。” “这是导盲犬。”明明忙解释说,“她是残疾人,离开这只狗就寸步难行了。” 郑佳配合着明明的话语摘掉墨镜,露出了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对她来说,要伪装成一个瞎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警察看看郑佳,又注意到身份上的照片的确也是个盲人。他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而把注意力换到了明明身上。 “你把口罩摘了。”他手持着明明的身份证,想要对比一下对方的容貌。 明明便把口罩摘下,露出她那张可怕的容颜。警察毫无心理准备,骇然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之后才结巴着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明明却很冷静,只淡淡答道:“被火烧的。” 这时附近的一些市民也看到了明明如鬼魅般的面庞,一时间惊呼连连,骚动欲生。 “你快把口罩戴回去吧。”警察害怕节外生枝,连忙把证件还给两个女孩,挥手示意她们进场。这两人虽然都不太正常,但很显然,她们和那个自称eumenides的杀手不会有任何关系。 于是明明和郑佳二人便带着牛牛顺利地进入了场馆内。这是全省规模最大的室内大礼堂,宽五十米,进深六十多米,总计有近五千个坐席。礼堂正前方的主席台正是今天公判大会的核心会场所在。 场内也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明明和郑佳来得算比较早的,她们被引导着坐在了礼堂第八排中间的位置。前五排此刻已经座无虚席,并且全都是些身穿制服的警方内部人员。 明明坐下来之后便摘去了帽子,口罩则仍然戴在脸上。 郑佳注意到明明的变化,笑着问了句:“呦,今天怎么换发型了?”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对方的发髻。 明明忽然低喝了一声:“别动!”同时还别过脑袋躲避着郑佳的抚摸。 郑佳被明明吓了一跳,她的动作停在半空,愕然问道:“怎么了?” 明明又加重语气强调说:“别碰我的发簪!” 郑佳这才注意到明明发髻上插着一根发簪。那发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她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 明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说:“这发簪很尖的,小心别把你的手扎伤了。” 郑佳定睛看了看,那发簪的头部果然很尖锐。不过就算有可能扎伤手指,也不至于这样紧张兮兮的吧? 明明似乎还不放心,干脆把帽子又戴上了。郑佳见对方确实在意,便主动放弃了发簪的话题,转头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主席台。 主席台的正中设了一排坐席,台面上还摆放着标注有姓名的号牌,显然那都是今天与会领导的位置。在坐席台的左前方则设置了一个多媒体讲台,讲台上除了话筒之外,还有一套影像投放设备。讲台背后的电子大屏幕正与这套投放设备相连,目前屏幕上显示的是两行大字:xx市扫黑除恶公判大会暨钱要彬同志表彰大会。 主席台下方被清理出一片空地,空地与观众席之间还立上了一排隔离栅。郑佳猜测那片空地应该是囚犯们接受宣判是所处的位置。此处与主席台高低有别,这才能显示出我专政力量对黑恶分子的压倒式的打击力度。 隔离栅外围是观看本次大会的最佳位置,这些位置目前都被各路媒体占据。大大小小的摄影摄像设备如长枪短跑般摆满了一整排。当初把大会安排在晚上进行,就是为了方便媒体在黄金时段向全市人民展开现场直播。后来eumenides的插曲出现之后,组织者对是否还要进行直播产生过争论。主流的观点认为:警方作为一个强权部门,无论如何不该被eumenides的一封通知单吓倒。既定的直播方案不能更改,要改进的应该是礼堂内的安保手段。 负责安保工作的罗飞也赞成媒体到场。并且他建议说:可以在一线的媒体人员中安插大量的警方便衣,这样不仅可以加强主席台附近的安保力量,而且一旦发生了异常状况,便衣们可以随时插手各媒体的现场工作,保证直播画面在警方的可控范围之内。这个方案得到了警界高层的一致认可,具体的操作事宜也就交给罗飞统筹安排。 当然了,以郑佳为代表的普通民众并不会知道这些内幕,大家此刻都在警察的引导下坐好,耐心等待着大会开幕。郑佳在观察完主席台之后,又把目光转向了观众席。她的视线扫来扫去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不过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于是她又低下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脚下的牛牛。 那只导盲犬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它耷拉着眼皮,像是快要打盹睡着了。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地平静,但女孩的神色却有些忐忑。不知为何,她总是隐隐有种预感: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正在这样的平静气氛中悄然孕育。 到了十八点三十分左右,领导们排着队走上主席台,各自落座。公判大会随即开始。负责主持会议的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长,他首先将在座的领导向大家做了介绍。省城公检法系统的主要负责人基本上都出席了这次会议,而与会的最高级别官员要属省公安厅的肖华厅长,此人正是当年发起“收割行动”的总指挥官。 不过一干众人中却看不到钱要彬的身影。作为本次大会的主角之一,他没有过早登上主席台自然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此刻他正和罗飞等人一道呆在后台化妆室内,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安全系数比开放性的礼堂要大很多。 此刻在主席台上,宋局长正在宣布大会的流程。按照既定计划,首先将由省城公安局宣传科的同志向大家介绍这次扫黑除恶行动的基本概况和辉煌战果,随后将由法院方面的代表对几个首恶分子进行公开宣判,而最后的压轴环节才轮到钱要彬上台,他要做一场个人事迹报告会,同时接受省厅领导的表彰。 宋局长高亢的话语声也传到了化妆室内,钱要彬估摸了一下时间:“介绍打黑概况半小时,公判大会一小时,嗯,轮到我上场应该是晚上八点钟左右。”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身旁的罗飞,意思是提醒对方提前做好准备。 罗飞却没有给出积极的回应,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说道:“你不能上台。” “什么?”钱要彬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不能上台。”罗飞又强调了一遍,这次他补充了理由,“——否则我们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钱要彬皱起眉头:“怎么了?情况又有变化了?” 罗飞说:“那倒没有。只是我们还没判断出杀手会用什么样的手法作案,在这种情况下让你暴露在公众场合是非常危险的。” 钱要彬“嘿”了一声,反问道:“进入场馆的人员不是都严加排查了吗?”。 “是排查了,但杀手还是有可能通过非正常的渠道进入,或者提前潜伏在礼堂内某个隐蔽的角落。”罗飞顿了一顿,更进一步说道:“这次大会的时间、地点早就公布了,所以杀手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而他既然发布了死刑通知单,说明他一定想出了某种特别的计划——” “什么计划?”钱要彬打断了罗飞的话语,“整个礼堂到处都是我们的人,就算他混在人群中,就凭他一个人,能干什么呢?” 钱要彬说话的语气虽然强硬,但罗飞却感觉到对方心底其实也是疑虑重重。这番话与其说是在争辩,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罗飞并不想多说什么,他只用事实提醒对方:“他此前杀过韩少虹,杀过邓骅,都是在警方的重重保护之下。” “那他也未必杀得了我!”钱要彬感觉被轻视了,他有些愠怒的瞪起眼睛。 “我知道你的能耐——”罗飞郑重地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可是这一次你面临的局面也是最凶险的。” 钱要彬立刻追问:“为什么?” 罗飞道:“这次那个杀手可能会用枪!” 用枪?钱要彬的心禁不住缩了一下。如果那家伙手里又有枪的话,那就真的很难防范了。可罗飞又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呢?他提出了质疑:“那家伙好像从来没有用枪的习惯吧?” “是没有。因为枪支本身会给警方留下太多的线索,所以他更偏好那些随手可得的凶器。”罗飞先是附和,随即又话锋一转,“但他去年秋天越狱的时候,曾经抢走了狱警的配枪。这支枪的来历已经被警方知晓,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顾虑了。我由此推测,他这次很可能会携枪而来!” 钱要彬不说话了。罗飞的分析合情合理,而这个情况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用试探的口气问对方:“那依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主动打乱他的计划,而不是被动地等待他来攻击。”罗飞眯着眼 睛说道,“所以你今天不能上台。你不上台,他的计划就落空了。” “这就是你们的方案?”钱要彬瞪着罗飞,脸上则露出不可思议般的表情。 罗飞点点头。 钱要彬重重地“呵”了一声,明显是在冷笑。然后他提起头,用目光扫视着化妆室内那些负责保护他的刑警队员们,再次提高声调问道:“这就是你们的方案?!” 没有人回答。包括罗飞、尹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钱要彬,似乎这本就是个无须作答的问题。 钱要彬终于忍不住了,他用手重重地拍着椅子扶手:“这是什么狗屁方案!如果呆在这里不出去,还要你们保护什么?!” 罗飞冷眼看着钱要彬,他知道对方为何会如此激动。在钱要彬的看来,他宁可遭受刺杀,也决不能在此刻龟缩不出。因为这本是他人生中难得的辉煌时刻,如果他退却了,那他就再也称不上什么英雄,他只会沦为市民们闲聊时的笑柄。对于一个充满了蓬勃野心的人来说,这样的结局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果然,在深重地喘了几口粗气之后,钱要彬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一定要上台!谁也阻止不了。不管是那个杀手,还是你们这帮废物刑警!” 罗飞用同样强硬的态度回应对方:“我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你应该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在他说话的同时,尹剑等人亦悄然上前,围在了钱要彬的周围,摆出一副不容对方离开的架势。 钱要彬心中一凉,他知道今天来的刑警队员都是罗飞的亲信,自己已无法控制局面。他恨恨地“哼”了一声,竖目和罗飞对视着,胸口气息难平。半晌之后,他又恨恨然地责问:“既然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上台,又何必把我带到这里?你早把表彰环节取消不就完了?早点说,我还可以找个合适的理由去应付公众和媒体。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让我怎么收场?” 见对方如此愤然,罗飞却只是轻轻一叹。然后他告诉对方:“我的计划本就是这样。而你也必须到场——因为这也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说话的同时,他毅然站起身来,挥手向他的队员们发出了行动的指令。 第六十四章 曲终人散(三) 礼堂内的公判大会正按既定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局长做完开场白之后,一个宣传科的女警官走上讲台,开始介绍这次扫黑除恶行动的概况。她讲解所用的文稿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图文并茂,数据详实,在多媒体设备的辅助下,全景地展现出警方在这场专项行动中取得的辉煌战果。 不过台下的观众对这个环节的兴趣却不浓厚。近几个月来,媒体长篇累牍的宣传早已让大众产生了审美疲劳。对于今天亲赴现场的人来说,他们所期待的第一场好戏要等到公判的环节才会上演。 到了七点钟左右,女警官的讲解终于结束了。等她走下主席台之后,宋局长用庄严的声音宣布:“下面将对本次行动中被捕的部分首恶分子进行公开宣判,请法警将饶东华等十三名犯罪嫌疑人押上审判席。” 宋局长的语音甫落,一队法警便押着囚犯们从礼堂旁边的专用通道鱼贯而入。这些法警个个体型健硕,普遍身高都接近一米九,在这帮大汉的衬托下,那些凶顽的囚犯们便显得羸弱了许多。 礼堂内的观众们此刻全都抻长了脖子,想要见识一下这些传说中的黑道大哥们究竟是怎样一副尊荣。坐在人群中的明明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与大部分的猎奇心理不同,明明此刻的情绪要复杂许多,她的眼波闪动着,很快就从那一干众人中锁定了自己寻找的目标。 那是被押在队伍最前方的一名男子,虽然同为囚犯,但他的气度却与大部分同伴截然不同。在他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懊恼,更没有伪装出来的痛苦和忏悔;厚重的镣铐压在他的身上,但他的身姿却仍然挺拔。他便这样淡然前行,就像是一个在河边散步的普通市民。 明明的目光注视在那个男子身上,她想大喊,但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某种冲动被压抑在她的体内,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坐在一旁的郑佳握住明明的手,轻轻地将对方拉回到座位上。明明开始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肩头有节奏地抽动着。郑佳便侧过身体将那女孩搂在怀里,在陪对方感怀了一阵之后,她又附耳悄声说道:“不管他犯了什么罪,他都不是一个坏人。” “他当然不是坏人。”明明抬起脸庞坚定地说道,随即她的语调又变得悲伤,“他都是为了我……” 郑佳也了解其中的过节:阿华的确是为了给明明报仇,这才抱定了和高德森鱼死网破的决心。只可惜高德森虽死,但直接祸害明明的那个人并未受到任何惩罚。这样的 事实虽然令人唏嘘,自己却也无能无力。郑佳无声地叹了口气,抬头向着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看去。当他们给“英雄”颁发奖章的时候,难道真的不知道那“英雄”手上也沾着无辜者的鲜血吗? 阿华等人被一路带到主席台下方的隔离区,展开一排站好。这时台上检察机关的公诉人开始宣读相关的起诉书。阿华身上背着三条人命,是本次公判的首恶分子,此刻也是第一个接受宣判。 阿华的判决结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明明知道此刻的审判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当公诉人的起诉书堪堪念完的时候,她似乎已承受不了现场气氛的煎熬,便红着眼睛对郑佳说道:“我要去下卫生间。” 郑佳理解地点点头。明明独自起身穿出观众席,向着礼堂东侧上的卫生间而去。 这边的公判继续进行。阿华不出所料被判处死刑。其他的犯罪嫌疑人也各自领到或轻或重的刑期。大约四十分钟过去了,公判的程序渐渐进入尾声,但明明却仍然没有回来。郑佳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决定去卫生间查看一下。 通往卫生间的走廊门口也有警方人员在把守站岗。郑佳牵着牛牛,继续伪装成双目失明的状态,卫生间外的警卫只是多看了她两眼,倒也没有对她进行排查。 郑佳推门进入女卫生间,反手又把门关好。她先唤了两声:“明明,明明?”但却无人应答,于是她又摘掉墨镜,四下里扫了一圈。只见卫生间里看似空无一人,只是最靠里的那个小隔间却木门紧闭。 郑佳心生疑窦,便走到那小隔间门口,又喊了声:“明明?”这次虽然还是没人应答,但隔间内却有些许轻微的响动。郑佳听力素来敏锐,立刻有所警觉。她低头看看牛牛,却见那小狗正往木门下方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同时还欢快地摇着尾巴。 郑佳知道这是牛牛嗅到了熟人的气息,她再无怀疑:明明一定就在这个小隔间里。于是她伸手拉了拉那扇木门,但门从里面反锁着,无法打开。 郑佳有些担心了:“明明,你在里面吗?说句话啊。” 里面的人终于应声了:“我没事。”听声音正是明明。不过郑佳松了口气,说:“你把门打开,让我看看你。” 明明却一口回绝:“我不会开门的。你快走!”她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怪异。 郑佳皱起眉头,她虽然不知道明明在那隔间里究竟在干什么,但这绝不是正常的情况!她犹豫了一会,觉得自己不能走,于是又伸手 在木门上敲了两下,很认真地说道:“明明,你快开门。” “你走吧,别管我了!”明明的声音带着颤儿,显得既焦急又紧张。 郑佳也着急了,她既担心明明会想不开,又猜测对方会不会遭遇了什么危险?于是她更加坚决地说道:“你再不开门我可要报警了。” 这句话立刻收到了效果,明明脱口阻止:“别……”一秒钟之后,伴随着一声轻响,门闩终于被打开了。 郑佳立刻拉开木门,她看到只有明明一个人在隔间里,悬着的心便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后她又发现明明虽然人坐在便池上,衣物却穿戴完好,并不像上厕所的样子。于是她诧异地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明明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目光也不敢和郑佳对视。 郑佳意识到对方肯定藏着什么隐情,她更加仔细的打量着对方。却见明明的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似乎想掩藏手心里的什么东西。 “你手里是什么?”郑佳只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明明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握着的东西也掉落下来。只听“叮”的一声,似有金属坠地,郑佳再定睛看时,原来那东西竟是先前戴在明明发髻上的那根发簪。 明明回过神来,立刻想将那发簪捡回,但那发簪落地后跳了两下,正好到了郑佳身旁。后者便抢先一步,将发簪捏在了手里。 明明无比紧张地站起身,伸手说:“快还给我。” 联想到先前在礼堂的时候,明明就曾阻止自己触碰她的发簪,郑佳意识到这根小小的发簪必有问题。她没有立刻还给对方,反而把发簪凑到眼前查看起来。很快她便发现了玄机:那发簪不仅锐利,而且是双层嵌套的结构,嵌套的部位就在尖口往上半寸左右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明显的嵌缝。郑佳便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发簪的尖口,想试试那嵌套的结构是否可以转动。 “你别动。”明明刷然变了脸色,她不得不提醒对方,“那尖口里有毒!” 郑佳也大惊失色,她松开发簪的尖口,骇然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你想干什么?” 明明却不回答,只说:“你别管了,你快还给我。” “不行。”郑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把那发簪攥得更紧,道,“你不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明明默然看着郑佳,眼神中似有乞求的意思。 但郑佳目光坚定,丝毫不肯让步。 在这样的对峙中,明明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知道已经瞒不过去,终于长叹一口气,说出了实情:“我要杀了那个家伙。” 郑佳下意识地追问:“谁?” “你知道是谁。”明明咬着牙说道,“我要为华哥报仇,也为自己报仇。” 郑佳瞪圆了眼睛,她简直无法理解:“你疯了吗?你这是犯罪!” “是犯罪又怎么样?”明明反问,“他难道不是犯罪吗?为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你干嘛拿自己和那个人比?他犯了罪,我们可以向警方举报的。” 明明看看郑佳,冷笑着问道:“你觉得举报有用吗?” 郑佳愣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这两个月来,她为了明明的冤情跑了多少趟警局,可结果呢?她告诉自己不要放弃,但又在哪里? 沉默半晌之后,郑佳只好从另一个角度来劝阻对方:“就凭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而且今天礼堂里到处都是警卫。你快醒醒吧!” 明明却早有主意:“警卫们都在防范那个杀手,他们不会注意我这样的弱女子。等那家伙上台的时候,我可以突然冲上去,把这个发簪刺进他的身体。发簪的尖口吃力后会往回缩,露出连接处的缝隙,只要簪子里藏着的剧毒沾到他的血液,他就死定了!” 郑佳越听越觉得可怕,她把那支发簪藏到自己身后,摇着头道:“你真是疯了。我决不允许你这么做,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明明惨然一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毁不毁的?能和他同归于尽最好。” 看着对方自暴自弃的样子,郑佳心中又怜又痛,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情急之下,眼泪已忍不住滚落下来。 明明是个知恩情的人,见郑佳是真心对她,她的心也有些软了。她抬起手,用衣袖擦擦对方的眼角,反而宽慰对方说:“你哭什么?反正我也是生不如死,有什么好难过的?” “那我怎么办?”郑佳含着泪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如果出事,以后还有谁能陪着我?谁和我一同演奏?” 这话倒说得明明一怔。她此前觉得自己的人生已毫无意义,这才有了和钱要彬同归于尽的念头。可郑佳这番泪语却让她死灰般的心灵重又得到些许滋润:毕竟这世上还有人真心挂念着自己,还有人需要自己的陪伴。 郑佳看出了明明心 理上的变化。她擦擦眼泪,抓准时机趁热打铁:“还有阿华,他为了给你报仇,连命都不要了。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你就要在他眼前出事,让他死不瞑目吗?” 提到阿华更是戳到了明明的痛处。明明的鼻子一酸,眼角也有些湿了。是啊,华哥一定是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的,自己又怎能在这分别时刻辜负他的期望? 却听郑佳又说道:“你看,连牛牛都舍不得你呢。” 明明闻声低头,果然看见牛牛正蹲坐在自己脚边,耷拉着舌头,两眼水汪汪地盯着自己,一脸讨好的样子。她的心中一温,嘴角也露出了些许笑意。正在这时,女厕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身穿制服的女警察走了进来。 明明和郑佳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紧张:刚才她们说了那么多话,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听见? 那女警上前打量着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没事吧?” 明明和郑佳同时回答说:“没事啊。” 女警脸色却仍有疑虑:“门口的守卫说你们俩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都不出来,怎么回事?” “我们在这里聊聊天。”郑佳编了个借口,“到外面怕影响会场的秩序。” 女警将信将疑,她注意到郑佳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便又问道:“你手里有什么东西吗?” “我的发簪。”郑佳亮出手来展示了一下。 女警“哦”了一声,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感觉没什么可疑之处,便转身准备离开。刚刚走出一步,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守卫怎么说你们俩有一个是盲人?” “我是。”郑佳连忙把墨镜戴上,拉着牛牛解释说,“我以前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刚刚做了手术,虽然能看到东西了,但行动还是不方便。” 女警嘱咐说:“那你自己小心一点。”说完自行离去。 郑佳伸左手拉了拉明明:“我们也走吧,别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了。” 明明跟着郑佳迈动步伐,看起来她已不再坚持那个杀人的念头。不过她的眼睛却还在盯着郑佳右手中的那根发簪。 “这个我先帮你保管。等大会结束才能还给你。”郑佳一边说,一边将发簪小心地装入了自己羽绒服外兜中,然后她还用手捂着衣兜,好像生怕那发簪会飞出来似的。 明明抿着嘴唇,心中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感激。两个女孩手拉着手离开卫生间,又回到 了公判大会的礼堂现场。 这时法官已经把十三名犯罪分子的判决书全都宣读完毕,在明明和郑佳挤进观众席的当儿,正听宋局长在主席台上说道:“公判程序到此结束,现在请法警将饶东华等案犯押离现场。” 法警们秩序转身,押着各自的犯人准备撤离。正在这时,忽有一个身影从后台处转出来,截住当先带队的法警低语了几句。那法警便停下脚步,重新组织众人在隔离区内站好。宋局长在台上看见,心中难免诧异,定睛看那闪出来的人时,却认得正是尹剑。他知道尹剑的任务是协助罗飞负责全场的保安工作,现在阻止犯人们离开,莫非是为了安保的需要?由于尹剑办事素来低调沉稳,一般不会犯错,宋局长也就没有过问,继续按照会议的流程往下主持。 “这次扫黑除恶的行动能取得重大战果,和警方长期的谋划布局是分不开的。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有一位干警,从一九九二年开始就潜伏在涉黑组织内部,为警方摸清涉黑组织的结构框架、收集犯罪证据立下了汗马功劳。在长达十一年的卧底生涯中,该同志不但要面对险恶的环境,还要面对民众、甚至是亲朋的质疑和误解,那种孤独和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他却一路坚持,最终出色地完成了党和人民赋予的任务。他是我们警察队伍的骄傲,是属于人民的真正的钢铁卫士!” 宋局长慷慨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会。台上台下会意,掌声恰到好处地雷动起来。那掌声在明明听来分外刺耳,她圆瞪着双眼,怒苦难平。一般的郑佳则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生怕对方按捺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而在观众席的最前方,阿华冷面而立,眼神中则流露出极端不屑的蔑色。 宋局长让掌声响了一会,这才抬手下压,做了个暂歇的手势。等掌声停住之后,他又加重语气说道:“今天这位同志也来到了现场。现在就让我们用最热情的掌声欢迎‘卧底神探’——钱要彬上台!” 掌声哗然再起。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看向后台出口处,等待今天大会的头号主角闪亮登场。记者们的摄像摄影器材也跟过来,寻找着即将出现的焦点, 在各种或期待、或崇敬、或好奇、或愤怒的聚焦中,一名男子终于款步而出,此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威严的警服,腰背挺拔,气宇轩然。 有人鼓掌鼓得更加起劲,但也有人停下了动作——因为他们认得:正在出场的这名男子并不是钱要彬。 那男子径直走到多媒体讲台前,手扶话筒首 先表明身份:“大家先别鼓掌了。我不是你们欺待的英雄,我是省城公安局刑警队队长,罗飞。” 大家都是一愣,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关节。距离罗飞不远处的宋局长更是直接问道:“钱要彬同志呢?” 罗飞扭头回答宋局长:“他不能上台了。”然后他又正面看着媒体和观众席,大声宣布道:“我现在以省城刑警队队长的身份宣布,钱要彬同志涉嫌一桩刑事案件,已被执行强制措施!”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哗然。人们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怔愕之余,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除了问题? 宋局长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他知道罗飞对钱要彬之事一直心存异议,但绝想不到对方竟会在此刻突然发飙。最初的震惊之后,他很快定了定神,呵斥道:“罗飞,你干什么?你今天的任务是保卫会场安全。谁给胡作非为的权力?” 宋局长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整个会场,不可避免地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谁都听出来了,这刑警队长和公安局长之间并没有统一意见,公安局长甚至用了“胡作非为”这样的词来痛斥自己的属下。这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隐情?这场荒唐不羁的闹剧又要以怎样结局才能收场? 宋局长也意识到局面有些失控,赶紧编了个理由对台下解释说:“钱要彬同志为了执行卧底任务,得罪了不少黑恶分子。现在有些漏网之鱼跳出来打击报复,我们需要擦亮眼睛,不要被敌人蒙蔽了。”然后又转头看向讲台,换了口气劝道:“罗飞,你不要冲动。你并不了解真实情况,这样冒然行动,伤害了自己的同志,是非常不恰当的!” “宋局长,您说的不错。我们一定要了解了真实情况之后才能行动。”罗飞不紧不慢地说道,“所以我今天上台来,就是要占用一点时间,和各位领导、各位同僚、在座的热心民众,以及电视机前的广大市民们共同讨论一下,看看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罗飞一提到“电视机前的广大市民”,宋局长像是忽然醒悟似的,忙向着台下的媒体席连连挥手:“你们先别转播了,这里面有误会!” 媒体记者们本也觉得莫名其妙,见主持会议的宋局长这么说了,便纷纷准备关机停播。但他们身旁的一些便衣男子此刻却站出来,阻止他们关闭转播机器。双方略作沟通之后,记者们似乎无法违抗便衣男子的意见,他们不但没有关机,反而将摄像镜头全都聚焦在了罗飞身上。 宋局长的心蓦然一 沉。他知道那些便衣男子正是罗飞安插在记者席中的,号称是要近距离保护钱要彬的安全,可现在看来,罗飞的这步棋显然是另有所图!再细细一想,今天罗飞带来执行安保任务的警员,不管是便衣还是刑警、特警,竟没有一张是自己熟悉和亲信的面孔。其用心直令人不寒而栗! 对方既是有备而来,此刻若不能及时阻止,事情必将变得不可收拾。想到这里,宋局长愤然拍案而起,咆哮道:“罗飞,你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赶快把你的人撤下去!否则我撤了你的职!” 宋局长的咆哮在警界内可是赫赫有名。不管是案犯还是下属,只要看到宋局长发火咆哮,人人都会吓得噤若寒蝉。但罗飞此刻却毫不退让,他正色回答说:“撤我的职需要局党委会议讨论,报组织部发文生效。在此之前,我仍然是刑警队队长,抓捕刑事案件的疑犯是我的权力,也是我不可推卸的义务。” 台上这两人针锋相对,台下的观众们早已交头接耳,热议不止。人丛中郑佳则摇着明明的胳膊,欣喜不已地说道:“罗队长真是好人!你的案子有希望了!” 明明远远地看着罗飞,屏息凝视,像是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时刻。而在案犯隔离区中,阿华的目光也紧紧地扎在罗飞身上,他的神色既意外,又带着些感慨和叹服之意。 宋局长还想再吼些什么,这时身旁有人拉了下他的衣袖。他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老领导,省公安厅的肖华厅长。肖华冲宋局长摇摇头,轻声道:“多争无益,你就先让他说吧——找到他的漏洞,再反驳不迟。” 宋局长也知道:现场内外都是罗飞带来的人,自己已完全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能力。如果继续和罗飞僵持,只会进一步暴露出个人的无力。与其这样,倒不如暂退一步,静思后招。想到这里,他愤愤地坐了下来,面沉如铁。 没了宋局长的牵绊,整个礼堂便成了罗飞唱独角戏的舞台。而台下的看客们也不再议论纷纷。他们齐刷刷地看着罗飞,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罗飞拿出一个优盘插在多媒体接口上,然后点开文件开始讲述: “去年四月二十一日晚二十二点三十二分,本市城里水乡小区发生了一起火灾。经勘查,起火的原因是室内煤气发生了泄漏,现场先是有一次爆炸,随后起火燃烧。这次事故导致了三间房屋不同程度的毁损,并有一人重伤。” 伴随着罗飞的操作,讲台后面的投影幕布上展现出了现场火灾之后的照片,只见 残垣焦黑,一片狼藉。 片刻后,屏幕一闪,火灾现场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名年轻女子的写真。那女子秀美较小,十分惹人怜爱。罗飞同时解说道:“这就是当事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不过这是她出事前的照片——火灾之后,她大面积深度烧伤,已经面目全非。考虑到大家的承受能力各不相同,我在这里只准备了她受伤之后的背影照片。”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女子烧伤后的背部,皮肤灼黑,伤痕累累,令人不忍猝睹。就在这时,观众席中忽有一人站了起来,大声道:“为什么不放出我的正面?为什么不让大家看看,我到底被害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下事出意料,大家纷纷转头看向那人。却见说话者长衣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面容,只从身形判断应是个窈窕女子。然而众人的视线刚刚落定,那女子突然右手一扯,拽掉了口罩,左手一扯,拉去了假发,露出了一张丑陋扭曲,如鬼魅般恐怖的残缺脸庞。立时间,整个会场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坐在那女子身边的几个观众甚至跳将起来,慌张张地向远处躲去。 媒体记者本来都把镜头转向了女子,此刻连忙切成了远景,生怕对电视机前的胆小者造成困扰。 罗飞也是一愣。随后他用手指着明明说道:“不错,她就是刚才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只是我没想到,她今天也来到了会场。”说话间,他把照片又切到了明明先前的写真。 这一美一丑的对比是如此强烈,令人难抑唏嘘。有些心软的女市民甚至已偷偷抹起了眼泪,现场弥漫着一种同情和伤感相交杂的情绪。 罗飞这时又远望着明明,郑重承诺:“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明明点点头,她坐下来,将假发口罩重又戴好。她身边的人这才稍稍缓过口气,而礼堂内的大部分人也将关注的焦点重新聚集在罗飞身上。 罗飞继续说道:“这起火灾看似意外,但又存在着诸多疑点。事发公寓的主人名叫饶东华,是今天接受公判的黑恶分子之一,受伤者则是他的女友。”罗飞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台下的阿华,阿华则点点头,以示佐证。 “饶东华平时并没有做饭的习惯,他家的煤气灶至少有一个多月没使用过了。而他的女友事发时刚刚从外地过来,当天也没有使用过煤气灶。但现场勘查却显示,事发时屋内煤气阀门处于打开的状态,这便构成了一个大大的疑点。警方有理由相信,这场‘意外’很可能是一起人为制造的刑 第六十五章 曲终人散(四) 罗飞等大家讨论了一会之后,又道:“今天在座的很多都是警察,惩治罪恶是我们的天职。不过eumenides认为自己的使命也是惩治罪恶。还有钱要彬,当他准备谋杀饶东华的时候,肯定也把自己当成正义的一方吧?那到底什么才是正义?我们和他们的行为最根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有人陷入沉思,也有人跃跃欲试,似乎很想表达自己的看法。不过罗飞这时却转过头来,目光投向了隔离区里的阿华。 “饶东华,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阿华略一点头,表示出配合的意愿。 “对于那个杀手——自称为eumenides的家伙,你恨不恨他?” “当然恨。”阿华眼中闪着冷光,“是他害死了邓总,我怎么能不恨?”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会找他报仇吗?” 阿华毫不犹豫地说道:“会!” 罗飞又问:“那钱要彬呢,你恨不恨他?” “恨!”阿华说话的同时回过头,远远地看向观众席,愤然找到明明的身影。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罗飞——那个女人的惨遇就是他仇恨的来源。 “你会找他报仇吗?”罗飞重复着先前的问题。 “当然了。”阿华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根本就不值一问。 这样的答案其实也在罗飞的意料之中。他问这些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话题做好铺垫。罗飞用一种坦诚的目光看着阿华,片刻后他提出了第三组类似的问题:“那你恨我吗?” 这次阿华一怔,对这个问题感觉有些突兀。 罗飞提示对方:“是我抓住了你。为了抓你,我盯了你整整一年,我还设计了一些圈套让你钻。现在你被判处死刑,你恨不恨我?” 阿华却笑了,然后他很认真地回答说:“不,我不恨你。我只是输给了你,有点不服气而已。” 罗飞也微微一笑,又问:“那你的亲朋好友呢?他们不会来找我报仇吧?” 阿华摇着头反问:“我自己犯了死罪,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一个执法者而已。” 罗飞抬起头感慨道:“是啊。我当刑警也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抓住的罪犯数以百计。如果他们都来找我寻仇,我有几条命能活到今天?事实上,被我抓住的罪犯很少有人会恨我。他们中间甚至有人还希望和我交个朋友。” 阿华道:“这话我信。如果我阿华有命,也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罗飞便又阿华问道:“为什么呢?你既然认罪,为什么eumenides,还有钱要彬,他们要对你动手,你就恨之入骨。而我把你送上了死刑台,你不但不恨我,还想和我交朋友?” “因为你是于公,而他们是于私!”阿华非常清晰地答道,“我阿华犯了罪,按法律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毫无怨言。但任何人都没资格用私刑来治我!谁如果敢对我动私刑,那我就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你说得不错。”罗飞高声道,“你不会恨我,正因为我从不凭私欲抓人。在我抓过的罪犯中,有些人的遭遇令我非常同情,但我仍要将他们绳之于法;而另有一些人,我虽然对其行径极为厌恶,但我却不会动他们分毫。我仅以法律作为执法行为的最高准则,在任何情况下,个人的好恶都不会影响到这个准则。只有这样,法律才能保持住她的尊严。法律有了尊严,人们才能安心地接受法律的保护,犯罪者也会心服口服地接受法律的制裁。当我以法律的名义去惩治罪恶的时候,罪犯们没有怨言,受害者一方也会感到由衷的欣慰。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是eumenides,我只凭自己的是非观就制裁了那么多的罪犯,那么今天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会场内一时间无人说话了,即便是最激进的私刑支持者,此刻也禁不住要郑重思考这个问题。 在静默的气氛中,罗飞继续自问:“我还敢这样安然站在灯光下吗?我又该怎么去面对当事人的亲属?或许我仍然可以说:我是为了维护‘正义’,可这样的正义又有什么意义呢?鲜血只能引发更多的仇恨,人们的情绪将更加狂躁,社会矛盾也会更加尖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罗飞用目光扫视着全场,自问自答:“——不,绝对不是!真正的正义应该能化解仇恨,抚平人们心头的创伤。我今天抓了钱要彬,那个受伤的女孩便可以得到宽慰,她会感谢法律,她会相信这个社会仍有公平存在;可如果让eumenides制裁钱要彬,女孩又会怎么想?她感谢的是暴力,是私刑,而遭遇不公的仇恨感将长存在她内心深处,那仇恨在社会中侵蚀蔓延,最终将影响到你我的生活。” 郑佳在人丛中远望着罗飞,她或许是最理解对方话语的人。那饱含毒液的发簪就藏在她的衣兜里,无声地印证着罗飞的判断。而明明颇为动容,她的目光在罗飞和郑佳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悄声但却诚挚地说 道:“我应该谢谢你们。” 郑佳无声一笑,她握住明明的手,一颗悬着的心到此刻彻底放了下来。 “也许我的话有些啰嗦,但我还想再多说两句。”罗飞悠悠抬起目光,视线有些飘渺,“因为我相信,那个杀手,eumenides,他现在也能听到我的话语。”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观众席又是一片哗然,人们纷纷转头四顾:难道那个家伙就藏在人群中间吗? 罗飞轻轻一叹,又道:“其实我很了解那个孩子。从情感上来说,我并不讨厌他,我甚至有些喜欢他。但他践踏了法律,所以我必须击败他,维护法律的尊严。不管最终的结局如何,我今天都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他能够明白:法律有时的确并不完美,有些罪恶超出了法律的惩治范围,而有些人则可以耍手段逃脱法律的制裁;但我们决不可因此而摈弃法律,相反,我们应该去努力去完善她,去捍卫她,即便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而这样的牺牲才是有意义的!” 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台下有人在掌声。掌声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谈不上整齐,更不如先前宋局长讲话时的掌声那样气势恢宏,但那掌声中却包含着某种真实的情感,叩击着罗飞的心房。当看到前排的警察们也渐渐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罗飞更是感到了由衷的欣慰。不过他此刻最想知道的,却是那个人会做何反应? eumenides。 罗飞相信自己此刻一定位于对方关注的焦点中,因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计划中钱要彬要做报告之处。 eumenides敢在警方大会当天执行“死刑通知单”,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吃准了警方的大会步骤。他知道钱要彬要上讲台做一番报告,这样的开放环境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而警方即便有所预料,也很难防范,因为警方的计划安排早已在媒体上公开,而eumenides的计划警方却一无所知。这就好比两个军棋高手,一个落明子,一个落暗子,落明子者即便筑起铜墙铁壁,也难防落暗子者的隐秘偷袭。所以这盘棋几乎不用下,胜负已然分明。 所以罗飞临时改变了警方大会的既定流程。他在大会开始后才拘捕钱要彬,固然有借助现场媒体的需要,但另一个重要的目的则是要打eumenides一个出其不意,这样警方的行动也变成了暗子,棋势复归均衡。 不过要想借此机会抓住eumenides,罗飞还得摸清对方是如何落子的。他取代钱 要彬走上讲台,在慷慨陈词的同时,也在暗中观察和揣摩eumenides的布局。 在双方的既定计划中,这个讲台正是拼杀的核心战场。罗飞虽然还没eumenides的行刺方案,但他知道,eumenides必然要对现场情况进行实时的监控,而他也定有能力对讲台所在之处实施突然性的致命一击。 要想知道敌人会如何攻击你,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身临其境,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感觉那种细微的局势变化,从而判断出敌人的进攻方向——罗飞正是照着这个思路去做的。 当他站在讲台上,目光一遍遍地在礼堂里来回扫动的时候,他既在寻找着对手的身影,同时也在寻找着自己的防御漏洞。 如果自己会被人刺杀在这个讲台上,那对手的攻击可能从何方而来?这是罗飞走上讲台之后,一直在暗中思考的问题。可惜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任然没有答案。 主席台上都是公检法系统的领导们,eumendies不可能藏身其中;后台则有大批刑警、特警人员,对钱要彬实施着监控和保护的双重任务,eumenides也不可能潜入;在主席台下方,最近的隔离区内除了阿华等十三名罪犯外,只有押送犯人的武警,他们中间显然不会有eumenides;在往外则是记者席,这些记者罗飞倒不熟悉,或许会给对手留下可钻的漏洞,不过罗飞已经提前做了防范,几乎每个记者身边都有警方便衣贴身相随,这既是为了保证转播过程不被打断,也是为了防止eumendies混迹其中。 稍微麻烦一点的要算观众席了,那里人员实在太多,eumenides如果藏在里面还真是不好发觉。虽说观众入场时被严密盘查过,但eumenides擅于易容改扮,混过盘查也并非绝不可能;况且他还可以提前在场内潜伏——这么大的礼堂,天花板上管道纵横,藏起一个人来并不困难。 不过对手就算藏在礼堂里又能怎么样呢?他怎么才能杀得了自己?冲上讲台?那几乎没有可能。用枪?他有开枪的机会吗?场内遍布警方眼线,任何观众的小小异动都会被立刻发觉。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开枪射杀成功,他也必然要暴露自己,到时候他往哪里跑?他总不至于为了一个钱要彬而同归于尽吧? 这些可能性被罗飞一一排除之后,罗飞相信,对手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特别的、绝对出人意料的计划。就像当初在机场杀死邓骅一样。 罗飞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和 分析。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将刚才那番演说继续下去。因为他知道:eumenides已没了继续行动的必要。如果自己不能用语言吸引住对方,那家伙随时有可能撤离,从此逃之夭夭,再无踪迹。 罗飞略组织了些腹稿,用手扶了扶话筒,准备开言。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丝异常之处。 从他走上讲台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是第五次伸手去扶话筒了。那话筒连接着多媒体讲台,但连接线似乎并不够长,所以话筒总是落在距离演讲者身体较远的地方。这样演讲者在说话的的时候,便屡屡要伸手去扶话筒,试图将那话筒拉得离身体稍近一些。 这似乎是个不值得关注的细节,但对于罗飞来说,正是对待这般细节的态度铸就了他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他凝起目光,开始细细端详。那是新款的多媒体桌面式话筒,采音端时尚小巧,通过一根纤长的连接杆和底座相连,连接杆上套着铝合金材质的伸缩圈,使得整个杆体可以灵活弯曲。罗飞几次去扶话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将杆体掰一掰,以便将采音端拉近一些,但由于话筒底座受到了连接线的限制,每一次都是治标不治本,效果差强人意。 罗飞便伸左手去理那根连接线。他发现那根线在台面之外又分成了两股,一股连着针形插口,最后插在多媒体操作台的面板上;另一股线则嵌入了操作台的面板内部,看不出最终连在了哪里,而限制住话筒底座的正是那第二股线。 罗飞知道普通的多媒体话筒只有一根插口线,并不会有电源线。那第二股线的出现显然是不正常的。他的心中蓦然一惊,首先想到的是:难道这多媒体讲台被安装了爆炸物?不过他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大会开始之前,特警队的防爆警犬曾对主席台及周边区域进行过排爆搜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爆炸物的踪迹。 罗飞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的右手扶在伸缩杆上,左手则缩回来,撑住了多媒体讲台的边缘——这正是所有的演讲者在伸手扶话筒的时候惯常摆出的姿势。在极端紧张的情绪下,他的感官系统变得异常敏锐,于是他立即捕捉到了从左手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 罗飞的目光“倏”地跳了过来,他看到讲台的边角上包着一层金属片,在这样的隆冬季节,触手自然会有凉意。那层金属片光滑锃亮,看起来除了保护讲台的边角不受磨损之外,还兼具着美观和装饰的作用。 只是那金属片实在是太光滑了,它的表面几乎找不到什么磨痕。罗飞马上判断出那 应该是新近才被焊装上去的,它的作用绝不是防损和装饰这么简单! 罗飞的脑筋飞速地旋转着,很快他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迅速颔首,将嘴部凑到衣领角上,对着藏匿的无线麦克低声呼叫道:“立即行动,封锁地下车库出入口,搜查地下室配电机房!” 他的话音刚落,隐形耳机中便传出了特警队队长柳松的声音:“明白!”作为本次行动的战略机动力量,柳松一直带着最精锐的特警潜伏在礼堂门口的作战车内,时刻等待着罗飞的命令。此刻消息传来,数个小伙子立刻从车上跳下,全速向着地下停车场奔去。 从罗飞最后一次手扶话筒到最终下达作战命令,所有的分析和行动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礼堂内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他们仍然在期待罗飞更加精彩的演讲。 可是罗飞的对手——那个年轻人已蓦然警觉。 从今早凌晨时分开始,年轻人便一直潜伏在地下配电机房内。他携带着一台便携式的电视机,通过电视转播即时监控会场核心区域的动态。 而他的刺杀计划,更早在半个月之前便拉开了帷幕。当时警方大会的方案已经确定,并通过媒体对公众进行了相关宣传。人民大礼堂作为会议的承办单位,必然要按照组织者的要求对会场进行布置。组织者希望在主席台上能增添一个多媒体讲台,于是礼堂方面便找了一家多媒体器材专营公司,将布置讲台的任务承包了出去。 多媒体器材公司准备好相关设备,并指派一名技术人员到现场指导安装,这些信息尽在年轻人掌握之中。约定开工的当天,年轻人乔装改扮一番,然后他开了一辆工程车来到器材公司,以礼堂工作人员的身份将这名技术员以及相关设备接走。两人随后来到礼堂,年轻人跟在技术员身后打杂忙碌,于是礼堂方面都认为他是技术员带来的助手。当天设备安装调试完毕,年轻人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同时留给了器材公司和礼堂双方。于是在器材公司眼中,他便是礼堂方面继续跟进此事的代表;而在礼堂眼中,他又是器材公司方面继续跟进此事的代表。双方的信息从此都通过他来传递。 第二天,年轻人独自开工程车来到礼堂,声称要对多媒体讲台的进行一些必要的改装。他在话筒上添了一根导线,同时在讲台的两侧扶手位置分别嵌上了两片金属包边。这样的改动并不算大,更不会影响多媒体设备额使用效果,礼堂的验收人员丝毫不疑有异。 然而到了当天深夜,年轻人又悄然 潜入礼堂内,再次对多媒体讲台进行了改动,这次他下手的方向却是整个设备的电路系统。他给设备增添了一条电流回路,同时用导线将话筒的金属伸缩杆和讲台扶手的金属包边分别连在了这条电路的零线和火线上。当然相关电路都隐藏在讲台内部,从外部看不出任何端倪。这电路经由礼堂内的配电盒,最终连接到地下室的配电机房——年轻人可以在这里控制电路的关闭和启动。 年轻人还调整了话筒连接金属伸缩杆的那根电线的长度,使得话筒被限制在讲台上略略靠后的位置。话筒的位置粗看起来还好,但实际使用时会给演讲者带来一些微小的不便。 按照年轻人的计划,大会当天他早早就来到礼堂,蛰伏在地下室配电机房内。因为地下室是被当成礼堂停车场使用的,本身就是个开放空间,所以警方的力量都集中在礼堂现场,并没有刻意加强对地下室的防备。年轻人藏匿在此处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他通过随身携带的小电视监控着会议现场的实况,耐心等待钱要彬上台。 只要看到钱要彬上台,年轻人就会启动讲台上的那条新添电路,而话筒的连接杆和讲台扶手正是这条电路的两个接口。因为话筒位置不当,钱要彬在演讲的过程中必然会伸手去调整话筒连接杆的角度,这时他的另一只手则会很自然地撑住讲台侧方的扶手,电路就此连通。当电流从人体两手之间穿过时,心脏是必经之地,电流将引起心室的纤维性颤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可致触电者死亡。 年轻人的计划堪称巧妙,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最后走上讲台的那个人并非钱要彬,而是刑警队长罗飞。 得知钱要彬被罗飞拘捕之后,年轻人便知道自己的行动已毫无意义。他本该立刻离去的,但罗飞的那段演说却吸引了他。私刑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但无法阻止的仇恨的蔓延——这一点年轻人深有体会:他也留恋和那女孩之间的情感,可另一种无法淡忘的仇恨注定要将其无情吞没。 当罗飞最后一次触碰话筒的时候,神色在瞬息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年轻人立刻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已发现了讲台里的秘密。随后罗飞对着衣领低语更是一个极为明显的突变信号,年轻人不再犹疑,他冲出了配电机房,急速向着车库出口处冲去。 但年轻人很快就发现自己走晚了。因为他远远看见几个狭长的人影从车道入口映射下来,并且还在迅速向通道内移动。他心中一沉,知道罗飞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藏身处。警方的力量正在封锁各个出入口,并且很快就会 在地下室内展开大规模的搜捕。 这情况固然有些被动,但年轻人对此也早有预案,他转身往回快跑几步,同时从腰间摸出了一个遥控器,按下了其中的一个按钮。 随着“砰”地一声闷响,一颗自制的炸弹被引爆了,那炸弹被安置在礼堂西南角天花板上的引风管道内。炸弹的威力并不大,只是将天花板炸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窟窿。但礼堂内的人群却受到了极大的惊扰,随着爆炸产生的碎片飘散而下,礼堂内的惊呼声也响成了一片。而爆炸还同时还点燃了引风管里几个自制的烟雾弹,大量的烟雾从管道里喷涌而出,那烟雾触发了火灾警报器,尖锐的火警声开始在礼堂上空回旋。 爆炸甫一发生,罗飞立即意识到这是eumenides针对警方行动采取的反弹行为。他一时无法判断爆炸的威力如何,也无法判断礼堂的其他地方是否还藏有别的爆炸物。不过他知道eumenides绝不是丧心病狂的凶徒,不会拿无辜者的生命开玩笑,这样的爆炸多半是为了在现场制造混乱。然而弥漫的烟雾和呼啸的火警还是让他大惊失色:一旦座无虚席的礼堂着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不等罗飞发令,台上的宋局长已经拿起话筒大喊:“所有的警察同志,立刻组织群众疏散!”随即,不管是刑警、特警、便衣,还是前排与会的警察们全都行动起来,一边安抚群众的情绪,一边引导着大家向场外撤退。 从通风管内排除的烟雾越来越浓密,很快就笼罩住了礼堂南面的出入口。后排的观众虽然最先撤到了出口处,在呛人的烟雾中,他们不得不掩鼻闭眼,各自摸索着往室外逃生。 罗飞从主席台上跳下来,冲着押送囚犯的武警们喊道:“把犯人看好!不要乱动,更别让他们和群众接触!”他深知这些家伙可都是亡命之徒,一旦趁乱暴动起来,恐怕就不好控制了。而那些武警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一个个稳如泰山,紧盯着各自身前的犯人,目光则瞪得溜圆,丝毫不为混乱的局势所动。 罗飞又健步如飞,直奔向礼堂东侧墙上的一扇小门,那扇门并不是通往室外的,那是通往卫生间的出入口。卫生间对面则有一道两米宽的步梯,从那步梯下去便可以直接进入地下停车场。 罗飞现在已经确信:eumenides一定就藏身在地下室中!现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被柳松的特警力量封锁起来,eumendies制造了这么大的混乱,显然是想混在人群中从礼堂大门逃脱!他必须尽快赶往地下 室,协助柳松一块将对手围堵起来! 也就短短的十来秒钟,罗飞已经赶到了地下室内。从楼道口冲出来的一刹那,他又突然间停下脚步,然后拔枪在手,警惕地往四周扫视着。 第六十六章 曲终人散(五) 周围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个人影。柳松的人马正在各个出入口布控,还没那么快进入地下搜索。而eumenides更是难觅踪迹。不过就在这静谧的气氛中,罗飞却分明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压力,那压力笼罩着他的身体,让他有种无法喘息的感觉。 罗飞知道那家伙就在周围。他虽然看不见对方,但已经嗅到了对方的气息!而这悄无声息的地下室,注定将他们决斗的战场。 罗飞端着枪,以作战姿态不停变换着枪口搜寻的方向。同时他慢慢移步,向着不远处的一根建筑支撑柱靠过去——对手很可能也带着枪,他这样毫无遮蔽地暴露自己是非常危险的,他首先得找到一个合适的掩体。 当自己的背部终于贴上柱面之后,罗飞稍稍松了口气,并且庆幸自己首先占据了这个合适的地点。这根一米见方的柱子正位于停车场的某个拐角,躲在柱子后面不仅可以隐蔽自己的身体,而且还能对通往礼堂的楼道口进行全视野的监控。更妙的是,柱子旁边恰好立着一面交通反光镜,罗飞借助镜面的反射还可以看到柱子背面的情形。这可算是个绝佳的伏击点,他只要守住这里,eumenides就别想进入礼堂。片刻后柳松的人马合围过来,就可以上演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了。 可惜事态的进展并不像罗飞设想的那样乐观。他刚刚摆好阵势,举枪紧盯着那个楼道口,忽然之间,整幢建筑内的所有灯光全都熄灭了。地下室立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罗飞眉关一锁,心知这必然又是出自eumenides的手笔。他虽然带着警用手电,但此刻若把手电打开,自己便将暴露在对手的枪口下;可是不开手电,又如何对那楼道口进行监控?如果让eumenides进入礼堂,往混乱撤退的人群中一扎,再想找到他就不太可能了。 形势瞬息万变,并没有太多时间给罗飞细细斟酌。仓促之间,他忽然拿定了一个主意,于是便暗暗深吸一口气,将警用手电从腰间的佩带中掏了出来。 当罗飞从楼道冲进地下室的时候,年轻人正从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向楼道口赶来。听到罗飞的脚步声之后,他提前隐蔽在墙体的拐角处。所以罗飞虽然感觉到对手的存在,但并没有看到对手的身影。此后罗飞端着枪四下搜寻,年轻人则缩在墙后,不敢贸然探头观望,因为他深知对手的感官极为敏锐,自己一个不慎就会暴露踪迹。 年轻人料到罗飞一定会找个合适的角落,对通往礼堂的楼道口形成伏 击的态势。而自己则决不可在此地久留,于是他便施出了逃生计划中的另外一项预案:切断整幢建筑内的照明电源。 年轻人早已在配电室的照明总线上安置了小型炸药,他只需掏出遥控器轻轻一按,照明总线被炸断,礼堂上下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而处于封闭状态的地下室内更是全无任何光线。 年轻人自己也带着手电,但他和罗飞一样,并不敢在此刻将手电打开。于是这两人便同时便成了没有视力的“盲人”。不过年轻人所处的位置相较罗飞而言却有着巨大的优势。因为他是贴着墙角隐蔽,而那墙体一直连向了楼道口,这意味着只要他顺着墙根慢慢摸索,便很容易找到楼道出口,向上逃往礼堂。而罗飞为了获得良好的伏击视野,却隐蔽在了楼道口斜对面的柱体后,他若是想往楼道处摸索,必须经过一片毫无参照物的开阔地,在视力全失的情况下,这么做极有可能在中途失去方向,成为一只茫然乱扎的无头苍蝇。 年轻人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断电之后,他立刻便起身贴住了墙根,静悄悄地蛰伏前行。同时他右手往腰间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手枪。这支枪是越狱时从张海峰手中劫得的,虽然他并不愿意和罗飞刀枪相见,但在这狭路相逢的时刻,他们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年轻人一点点地向前,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同时他也侧耳倾听,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做好射击的准备。不过他也知道这枪并不能随便开,因为开枪时枪口的火光会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一旦射击不中,自己便将沦为对手的靶子。 如此行了片刻,感觉楼道口已越来越近,而周围仍无一丝异常的声息。年轻人渐渐宽心,料想罗飞该是被困在黑暗中,不敢轻易活动。自己只需再坚持一会,等摸到楼梯之后,便可以大步向上飞奔,冲进礼堂内混入疏散的人群。 然而就在这时,对面斜角方向忽然亮起了手电的光柱,那光柱沿着楼道口来回扫动,显然是在搜寻自己的身影。年轻人毫不迟疑,抬手就是一枪,向着那光柱始发的方向射去。只听“砰”、“哐啷”,两响相连,除了枪声之外,另一声却似玻璃被击碎一般。而原本射向墙角的光柱则突然折向,反而射向了与楼道口相背离的远处。年轻人暗叫一声“不好”,他应变奇速,立刻一个飞身,向正前方卧倒躲避。然而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就在他跃起的同时,地下室内枪声再起。年轻人只觉得右肩处一麻,心知已然中弹。不过他也借机看到了对方射击时枪口的火光,于是他 便就地一滚,用左手托起枪柄,右手再次扣动扳机,射出了自己的第二发子弹。 开枪击中eumenides的人自然就是罗飞。当他掏出手电之后,并没有直接往楼道附近照射,而是反方向照向了柱子旁边的那面反光镜。光柱经过折射之后,调转方向又往楼道口而去。eumenides果然上当,他对着光源来路射击,子弹只是击中了交通反光镜,而他枪口迸出的火光则暴露了自己的确切位置。罗飞立刻还击。因为子弹射出后没听到撞击墙壁的闷响,罗飞心中一动,料知是命中了目标。然而对手的反应也着实迅捷,罗飞尚未撤开,对方的第二枪紧跟着响起,那子弹贴着地面而来,不偏不倚,正击中了罗飞的右侧小腿。罗飞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欲倒。他连忙就势一个侧翻,同时将警用手电远远扔在了一边,以免那电光暴露了自己的最新位置。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刻,两人你来我往,于瞬息之间开了三枪。三枪过后,地下室内又复归平静。唯有那支手电带着光柱,兀自在地面上倏忽摇动着。决战中的双方均已负伤,他们各自潜伏在黑暗中,又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枪声既然响起,警方的增援力量很快就会赶来。年轻人不敢久留,他咬牙站起身,将手枪交到左手,用右侧伤臂探着墙壁继续往前蛰行。在行进的过程中,他的枪口始终对准了地上的那支手电,因为他知道:罗飞要想恢复行动能力,必须先将手电捡回。所以只要将那手电盯死,自己就暂时不会受到对方的威胁。 这次刚走出没两步,年轻人忽然感觉身边一空,终于摸到了楼道的入口。他心中一阵大喜,连忙探身进入通道内,抬头再看时,已然能察觉到楼上出口处透过来的微弱亮光。他便加快了步伐,踏着楼梯径直往上奔去。 黑暗中的罗飞忽然听到了年轻人急促的脚步声,知道对手已经上楼。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了许多了,一个翻滚捡起手电,然后起身便要向楼梯口追去,然而刚一迈步,右腿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要将他重新击倒。罗飞倒吸了一口冷气,勉强稳住身形,心中暗想:坏了,这一枪恐怕连腿骨都打断了! 就在这时,耳麦中传来了柳松的声音:“罗队,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我好像听见了枪声!” 罗飞来不及细说,只焦急反问:“你在哪里呢?” 柳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配电机房。eumenides留下了不少物品,但是人并不在现场。” 罗飞这才想起:自己 先前的命令的确是让柳松等下搜查配电机房。而此后他和eumenides遭遇,一直没机会将新指令下达给自己的部下。于是他赶紧修改命令道:“eumenides已经到礼堂上面了,你们赶快到车库东面楼梯口。地上应该有血迹,你们如果找不到我,就顺着血迹追捕!” 柳松应了句:“明白。”然后便在信号那端招呼特警队员们撤离配电机房。罗飞知道这地下车库不仅面积硕大,地形也盘旋复杂,柳松他们黑灯瞎火的摸过来至少还得俩三分钟。他来不及等待了,独自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向着楼上追去。 与罗飞相比,年轻人右肩的伤势并不会影响到他逃亡的匆匆步伐。当他快步跑到地面上的时候,礼堂内的烟雾缭绕,人们正乱糟糟地向着出口处撤离。因为有不少执行任务的警察都打起了手电,而屋外也有月光透进来,礼堂内依稀还有点能见度。年轻人把枪藏回腰间,一侧身闪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知道罗飞很快就会追上来,而地上的血迹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所以他边走边脱下外套,将厚厚的冬衣揉成一团紧按在伤口上,尽力减缓血液流出的速度。 爆炸、火情已经随后从地下室里传来的枪声早已摧毁了人们的神经,与会市民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向着礼堂大门口挤去。门口的警卫早就被人群冲散——即便他们有能力坚守岗位,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去核查那些逃难者的真实身份。 年轻人跟随者人群向前移动,他把脸埋在那团冬衣里,看起来似在过滤呛人的烟雾,实际上却是要遮挡住自己的容颜。 年轻人如此走了片刻,正要寻机往人丛深处钻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一把拽住了的衣领,而那人用的力道绝非寻常的推拉拥挤,而是明显要将对方的身体拉转过来。 年轻人心中一惊,在这样的险境中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抬起左臂反手一抓,将那人的手腕死死扼住,然后他躬腰反转,一个大甩臂闪躲到那人身后,右臂则同时跟上,横箍住来者的脖子。这一招得手之后,他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臂弯一拧,那人便会颈椎受创,轻者昏迷,重者身亡。在这个混乱的现场,其他人并不会注意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他大可继续前行,踏上不远处的自由之路。 然而年轻人的动作却蓦然停住了——不仅是动作,他的整个思维,乃至是呼吸都在这个瞬间彻底停顿。因为他看到了被自己反抱在怀中的那个人,正是这一瞥让他在瞬间失却了魂魄。 那是一个女 孩,她努力向侧后方歪着脑袋,和年轻人瞪眼对视着。她的面容是如此的美丽,尤其是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如浩瀚的夜空,纯净如透明的泉水,当那眼光微微闪动的时候,几乎能演奏出这世上最动听的乐曲。 年轻人还是第一次与复明后的女孩如此对视,对方的目光轻易刺穿了他的心肺,让他沉沦于一种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他的身体被烈焰灼烧着,而灵魂却已被寒冰彻底冻结。 一双世上最美丽的眼睛,但那目光中却凝固着刻骨的仇恨! 年轻人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或者准确的说,是自己体内的某一个灵魂。他们此刻不是心心相印的知己,而是誓不两立的仇人。 年轻人茫然不知能做些什么。他用颤抖的手臂继续箍住女孩的脖颈,不敢让对方发出声音。但此刻令他最为恐惧的,并不是那女孩会呼救,会揭穿他的身份,他只是不敢去承受那女孩面对自己时的另外一种声音。 女孩的左手被年轻人别在身后,盲人的特有灵敏触觉让她感觉到对方的中指缺少了一枚指节。她由此更加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她用右手扳扯着箍住自己颈部的手臂,竭力想要挣脱开来。但她的气力与对方实在相差太大,即便年轻人的右肩遭受了重创,女孩还是无法撼动他分毫。 周围忙着逃难的人匆忙掠过。在这黑暗而又混乱的环境中,没有注意到正在他们身边发生的这特别的一幕。而那只名叫“牛牛”的导盲犬只是傻傻地站在一边,竟也没有要扑上来帮助主人的意思。 女孩有些绝望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行为。在发现那个人之后,她本该大声呼喊,或者先通知警察的。可她心急了,她只想立刻将对方抓住,却完全没考虑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实力。现在对方要想杀死自己灭口,简直是易如反掌。 情急之间,女孩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把右手伸向了自己的外衣兜,握住了明明带来的那支发簪。然后她便举起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狠狠地向那年轻人刺去。 后者仍处于半恍惚的状态,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毫无防备。那根发簪结结实实地扎在了他的颈部,他先是感觉一痛,随即又用一种麻痹感顺着血液的传播向周身扩散。这感觉来得极快,只两三秒钟的时间,他的力气便像被抽光了似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来。 女孩重获自由,她慌乱地退出两步,眼看着那年轻人倒在自己面前。片刻后,她才猛醒般大喊:“来人哪,救命……” 慌乱逃生的人们并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现场黑乎乎的也看不分明。女孩的这两声喊叫非但没能召来救兵,周围的一些人反而惊恐地逃避开去。直到一道手电光柱照射过来,才稍稍驱散了女孩心头的恐惧。 一个身影跟在手电光后面,瘸着右腿渐渐走近。他先是看到了女孩,然后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而女孩这时也认出来人正是刑警队长罗飞,她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就是那个凶手,他就是那个凶手。”女孩指着躺倒的男子哭喊道。 罗飞的脸上写满诧异,他半蹲到年轻人身边,用手电查看着对方的伤势。很开他便发现了那根发簪,明白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所在。罗飞立刻问女孩:“这是你的簪子?” 女孩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并且答非所问地告诉罗飞:“这簪子里有毒!” 罗飞吃了一惊,再看年轻人的颈部伤口,果然是乌黑乌黑的极不正常。而后者此刻已气若游丝,他从那女孩身上转过目光,看向罗飞,然后又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罗飞伸手和年轻人相握。后者长舒了一口气,他长久地看着罗飞,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始终不能开口。 罗飞知道对方为什么无法开口——年轻人不能让那女孩听出自己的声音,那是他珍藏在心中的最后的秘密。 片刻后,罗飞的手心用力一握,同时他认真地说了三个字:“我明白。” 年轻人欣慰地笑了。能在这个时刻听到自己的对手说出这三个字来,他感到无比的欣慰。 他究竟想说什么?罗飞又明白了什么?这些反倒并不重要了。 年轻人的气力将尽,他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不过在阖上前的一刻,他又再次勉力睁眼,最后看向了不远处的女孩。 女孩的目光与年轻人对上,她往后躲了半步,神色既恐惧又愤怒。年轻人便无力地将目光收回,这次他再次阖上眼皮的时候,终究不能再睁开了。 罗飞仍然紧握着年轻人的手,他的喉口有种酸涩的感觉,心胸间也沉甸甸地似压着块大石头。他追捕了半生的对手,此刻终于彻底倒在了自己面前,可他却不能感受到半分的喜悦。 良久之后,罗飞才想起要问郑佳:“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全靠牛牛。”郑佳指着脚下的那只导盲犬说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给它做特别 训练,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特别训练?”罗飞显得不太明白。 郑佳便进一步解释说:“我托人找来了他在监狱里留下的衣物,然后对牛牛进行了嗅闻训练。今天听说他也会来,我就把牛牛带过来了。牛牛果然在人群中把他找了出来。” 罗飞点点头,心中了然:原来是eumenides混入人群的时候,被牛牛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牛牛顺着气味寻找,便指引郑佳发现了年轻人的踪迹。这一切冥冥因果,竟真的似有天意一般。 郑佳这时也蹲下身来,她抱着那只导盲犬,有些嗔怪地说道:“牛牛啊牛牛,刚才那个坏人呢欺负我,你怎么没有帮我呢?” 牛牛“呜呜”低叫了两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片刻后它挣脱女孩的怀抱,来到了那年轻人的身体旁,它用前爪搭住年轻人的心口,鼻子在对方的脸上嗅闻着,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恋恋不舍的温情。 那狗和年轻人早已熟悉,它甚至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半个主人,可它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人为何会躺在了这里…… (尾声) 二零零四年一月四日,早晨七点四十一分。 省人民医院病房内。 阳光照在罗飞的脸上,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右腿则打着厚厚的石膏。 “手术很顺利,你的腿以后不会有任何问题。”一个女人在他耳边柔声说道。罗飞听出那是慕剑云的声音,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暖的笑意。然后他转头看着对方问道:“昨天现场群众没什么伤亡吧?” “没什么事。”慕剑云摇着头说,“那炸弹的威力很小,浓烟都是自制的烟雾弹——硝酸钾加白糖。”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那些犯人呢?有没有出乱子?” 慕剑云的表情严肃了一些:“还真有人想趁乱挑事呢,不过有人站出来吼了一声,那些家伙就全都老实了。” “哦?”罗飞略有些诧异,“是谁这么厉害?” 慕剑云脑袋一歪,反问:“你猜?” 罗飞沉吟了一会,猜测说:“是阿华吗?” 慕剑云点点头:“他当时大吼一声说:谁他妈的现在不老实,回了看守所,我就叫他后悔!”“他妈的”本是脏话,但慕剑云用柔柔女声说起来,竟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罗飞会心一笑 。像阿华这样的人,即便是沦为看守所内的死囚,他身上的霸气仍足以让其他的牢友胆寒。只是阿华素来与警方不睦,这次为什么要帮着弹压那些蠢蠢欲动的犯人呢。罗飞先是有些诧异,略一想却又明白了。自己抓了钱要彬,也算是履行了给阿华的承诺。阿华恩怨分明,自然会找机会报答自己。感慨之余,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目光远看向窗外。 “你先休息会。我去给你热早点。”慕剑云一边说,一边走向了病房内的微波炉。罗飞听着微波“嗡嗡”的低鸣声,这二十年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如烟而过,思绪竟已惘然。 等微波炉停止转动的时候,罗飞的思绪也折转回来,他悠悠的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一切都结束了。” “不,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慕剑云不知何时已回到了他的身边。女讲师端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笑颜如花。 三部完